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皎皎:如失如來

(2009-03-10 17:09:28) 下一個

  第一章
  大四下學期的最後兩個月,美術學院藝術設計係應屆畢業生薛苑終於找到一份屬於自己的工作,便是在博藝畫廊做藝術助理兼駐店銷售。
  藝術設計的畢業生出路並不寬廣,但隻要要求不太高,總能找到不錯的工作。有才的可以考慮成為吃了上頓沒下頓的藝術家或者專業設計師;有野心的人則可以考慮自主創業開公司等等;剩下的那幫才華平平能力平平人不是做美編就是去做廣告了,至於能力才華都差勁的人就隻剩下轉行這一條路了。
  薛苑照理說可以歸結到轉行的那一類人。她對自己找到美術類工作早已不報任何希望,隻是隨便打印了一份簡曆,請同學打聽了一下有沒有什麽輕鬆的合適的職位適合她。
  博藝畫廊招人的消息是室友丁依楠帶回來的,那時丁依楠已經在一家大型遊戲公司找到了工作,但還是興致勃勃的再投了一份簡曆,同時建議她不如死馬當作活馬醫也試下。她也稀裏糊塗的投了一份電子簡曆,最後兩人都接到了麵試的消息,能多一次機會沒有什麽不好的,她湊熱鬧般的跟著去了。參加麵試的人保守估計也有三十個,大都是美術學院的高才生,無不得意誌滿——畢竟能這個城市乃至整個地區最大且盛名遠播的畫廊工作,是很多美術學院同學的夢想。
  至於怎麽稀裏糊塗的得到博藝畫廊的這份工作,更像是誤打誤撞。要知道四年以來,和她的遙遙領先的文化課成績相反,她的專業課成績,素描,攝影等等永遠位居班上倒數第一。老師被她氣得跳腳,不止一次的說:明明沒有藝術細胞當年是怎麽考進來的?
  每到這種事情,她都是苦笑著回答:老師,其實我也想知道答案的。
  所以薛苑從來不認為自己能夠進入博藝畫廊工作。不過據丁依楠說,麵試那天她驚豔全場。她說著一口流利的英語,有條不紊的介紹掛在牆上的各種風格的作品並且說得頭頭是道時,那一瞬間幾個主考官紛紛麵露嘉許。要知道,藝術學院的學生文化課成績大都不出色,能出現一個她這樣級別的,非常罕見。
  總之,不論之前的事情多麽峰回路轉,巧合連連,隻有薛苑進了博藝畫廊工作這個不爭的事實。薛苑很滿意這個職位,待遇可觀不說,每賣出一幅畫都有不菲的銷售提成,更重要的是畫廊還能為不是本市的員工解決住宿問題。宿舍就在畫廊旁邊一棟獨門獨棟的小樓上,最初這棟房子是做什麽無人知道,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就歸入了博藝畫廊名下,加以改裝後提供給員工作宿舍。
  薛苑的房間在四層最裏的一間,這裏的前一位房客極有藝術細胞,把屋子布置的像畢加索的家,從住人環境上來說,堪稱無可挑剔。所有的家具都有,哪怕是書架上的陶瓷小花瓶都顯得獨具風情。
  博藝畫廊位於市中心,地址極佳,就是傳說中寸土寸金的地段。它左靠市內最大的人工湖,右靠樹木蔥鬱的公園,四周綠樹環繞,兩排法國梧桐從入口蜿蜒百米到達正街,環境幽雅和交通方便這兩者從來都有著不能調和的矛盾,在此處得到了完美的結合。
  作為一個初出茅廬的大學生,對這份工作實在不應該挑剔什麽。
  正式搬家的那天薛苑遇到了畫廊的副總張玲莉。那是培訓期結束後的第一個周末,她興起了搬家的念頭。宿舍裏的其餘三個同學,包括丁依楠都去了各自的工作單位實習,因為無人相助,她隻好自己打包好行李,一趟趟的坐公車來回周轉。往返五六次後,終於隻剩下最後一箱子書。
  她拖著自己這箱寶貝書在博藝畫廊後的小路上艱難踟躕,本已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可看到另一條林蔭路上駛來的紅色跑車,頓時回複了精神。
  算來,薛苑上一次見到張玲莉還是三天前,那時她培訓結束正式登記入職的那天,當時她前呼後擁,身邊起碼十個人,別說招呼,接近都不可能;現在看到她把車在後院停妥當之後,她放下行李箱迅速走過去,熱切的微笑著跟她招呼:“張總好。”
  正是中午,陽光極刺眼;張玲莉對她一笑,轉到陰涼處後再摘下墨鏡,看了露出個長輩關心小輩的笑容來:“小苑,東西搬過來了?習慣嗎?”
  薛苑誠摯的點頭:“一切無可挑剔。我想跟您說謝謝,培訓的兩個星期聽說你出差去了,也沒有機會跟您碰麵,總之,謝謝您對我的提攜。”
  正是五月底,天氣炎熱;何況薛苑正在搬了家,熱得滿頭大汗,張玲莉無意與她多客套,說:“不用客氣,好好工作就可以。你先回宿舍裏洗個澡,在過來陪我看過後天展覽會的那批新畫。”
  “好。”
  既然是老總的交待,薛苑哪敢怠慢,匆匆把行李拖回家,洗澡換衣服再乘電梯趕到樓下一路狂奔來到畫廊。
  博藝畫廊寬敞得讓人震驚。三千多平米的展區和同樣大小的四間陳列室,什麽作品都有,中國畫、油畫水彩、抽象畫、壁畫等等,薛苑想起讀大一時,跟同學來參觀,當時隻覺得目不暇接,幾個人足足走了一個上午,最後累倒雙腿不支。
  讓人驚訝作品如此之多的同事,博藝畫廊國際專業級別的管理水平也讓人印象深刻。隻看對所有畫的記錄和整理水平就可略知一二,按照同事的話說,沒有規矩不成方圓,不是這樣的專業的團隊,博藝怎麽可能做大?
  懷著雜七雜八的念頭,腳卻自己找到了路,最後朝左一拐,在油畫陳列區看到了張玲莉。
  如果沒有大型的展覽或者活動,陳列區一般而言並不對外開放,諾大的一個地方,隻有張玲莉一個人。廳內的燈光懸得很高,被光鑒可人的地板,潔白的展示牆一層層反射疊加,蕩漾出了沉默的溫柔。
  仿佛摒住呼吸,就可以聽到畫者的靈魂。
  張玲莉雙手插在衣兜裏,緩步行走在展覽廳裏。她是名牌的追隨者,從發卡到鞋無不是光鮮亮麗的名牌,加上人高,身材好,衣服襯托得整個人熠熠生輝;她那高達六厘米的高跟鞋踩在光鑒可人的地板上,發出清脆的聲音。雖然她早已不再年輕,渾身上下那種渾然天成的高貴氣質簡直讓人不能逼視,宛如一位女王。
  對著牆上的玻璃整理了一下儀容,薛苑才欠身跟她招呼:“張總,我來了。”
  薛苑說話音色悅耳,在寬敞的展覽廳回蕩,使得尾音奇異的拉長,宛如空古回音,不絕於耳;張玲莉饒有興趣的打量她,嘉許地點頭:“動作挺快。”
  “還好,怕您久等。”
  “過來看看,”張玲莉伸手一指麵前的那麵展示牆,“覺得怎麽樣?”
  牆上隻有一幅油畫。油畫不足半平方米,卻獨占了一正麵牆。薛苑心裏暗訝,目光卻被牆上的畫吸引了過去。暗紅色宛如針織地毯的的背景,一雙白晰的手從左側探出,讓人注意的是,其上懸下一隻古老的鑰匙,停在手掌前方。最下麵的說明欄裏是這幅畫的作家名字和畫名:命運,你能抓住嗎?
  察覺到張玲莉的目光,薛苑略一斟酌。培訓的這段時間,她知道對一幅畫作出準確的評價這件事情何等重要。張玲莉是個極其認真的人,這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她還有跟這份認真相匹敵的能力。她任副總經理以來,短短五年時間,將十餘位國內一流畫家收編旗下。在博藝畫廊總經理如影子般虛無的情況下,她已經儼然成為這個畫廊的直接負責人,對於下屬而言,所有的一切做得務必讓她滿意。
  培訓前的那次開會,她很清楚明白的告訴眾人:“如果你隻是簡單懂點藝術,那給客人介紹時就隻能說說價格以及畫家的名字、籍貫這類簡單的信息。我們對你們的要求是成為識畫的專家,你介紹一件作品,必須先聊畫家的藝術特點和你自己對那張畫的認識,至於價格,那是最後才提及的事。”
  這番話在腦子中閃過,薛苑深吸一口氣,鎮定地開口:“這幅畫色彩搭配很流暢和諧,立意也非常新穎。我記得,杜沙曾經有一幅《禱告中的雙手》,兩相比較,有異曲同工之妙,但也有不同。讓人想到人類的命運的質問。不過,這個作家的名字,我之前從來沒有聽過,應該是畫界的新人吧。對新人而言,這幅畫可以評上90分。”
  張玲莉眼光一閃,抬起下巴示意她看另外幾麵牆壁:“這些畫都是他的。你可以多看看。然後給我一個意見。”
  薛苑依言而行,所有的畫作都觀看後卻依然疑惑:“質量都不錯。如果我沒有看錯,他的風格手法明顯受了德國畫家魯本斯的影響。不過,他的所有畫為什麽都是非賣品?我覺得這位畫家的畫應當很有市場,深刻不流俗,但非常漂亮,乍然一看,發人深省,有喻世名言的效果。”
  張玲莉目光停在牆上,像是對薛苑的話非常不能理解:“這些畫有市場?”
  “是的。”薛苑回答,隨後補充,“我不知道其他評論家怎麽看,但如果是我,隻要在價格在承受範圍內,我願意將這幾幅畫買回家。”
  張玲莉倒笑了:“那卻不可能的。畫家不願意出售,我們要尊重他的意思。”
  薛苑頷首:“藝術家和常人的想法總是有異。”
  相比張玲莉的不能理解,薛苑倒是詫異更多。張玲莉自己也說過自己並不太懂畫,隻是個出色的商人,但她不至於連一幅畫的好壞都看不出來,博藝畫廊不會代理沒有前途的畫家的作品。
  薛苑試探地問:“這位畫家是博藝新代理的?”
  張玲莉卻恍如沒有聽到,半晌後才如夢初醒的“嗯”了一聲。
  展廳於昨天布置完畢,除了遠處的擦拭地板的幾位清潔人員,現在基本沒有人影。這樣寬闊的展廳如此適合閑庭信步,張玲莉緩步而行,用苛刻的目光觀察和評價,薛苑謹慎的跟在她身後半步,像一個世界上最完美的秘書般,把她提到需要改進的地方一一記錄。
  張玲莉瞥她一眼,“你想得周到。”
  薛苑微笑:“隨身帶紙筆習慣了。”
  這時張玲莉發現她的速記本上密密麻麻的全是單詞,忍不住驚訝的眉梢一揚,便說:“雖然麵試那天就覺得,但現在這種感覺更明白了,你不像學藝術的學生。”
  “啊?”
  “藝術學院的學生,大都是畫得比說得好;你卻相反。”
  薛苑思考著這句話裏的褒貶之意,臉上還是笑著陳述事實:“我專業課成績相當糟糕,也不擅長畫畫,隻好在別的地方發奮圖強。”
  “我沒有貶低你的意思,”張玲莉說,“不過幹我們這行,跟畫家的確不一樣。畫家就算畫得不好,我們也要說得好聽。這也是當時我錄用你的理由。”
  薛苑半垂下目光,再次道謝:“是的,我知道。總之,多謝張總提拔。”
  有時張玲莉會時不時的停下,問她關於某些畫的評價,最後讓她估計價格;薛苑無不也從容作答。張玲莉聽後,多半情況都是微微一笑,不予任何評價。
  隻是展廳在一處,倒是薛苑先停下了,她目光不眨的盯著跟前的指引牌上的幾個大字:“張總,這裏是李天明作品展區?啊,還有,這裏怎麽還沒有畫?”
  “這次展覽裏會展出兩幅他的近作,因為首次發表,安全和慎重是第一位的。預定展覽那天早上再掛出來。”張玲莉一邊回答一邊饒有興趣的打量她。
  薛苑這個年輕的女孩在她心中永遠是一幅落落大方談吐得當的樣子,可是現在,她說話時竟在發抖,而她眼睛裏的異樣閃爍出的光芒讓她的外表更加出色。
  “原來你對李先明先生很有興趣?”
  “啊,”薛苑仿佛才反應過來,胡亂的點點頭然後又搖頭,最後深吸一口氣,把跳到嗓子眼的心髒強行咽回肚子裏,“我的畢業論文就是寫的他。李先明先生是當局國內畫壇甚至世界畫壇裏最傑出的畫家了。我……還有我最好的幾位同學都是他的畫迷。不過,在我的印象中,他的作品是都是由瑪勃洛畫廊代理的嗎?”
  張玲莉愉快的笑出聲,眼睛裏滿是得意誌滿之色:“之前的確是瑪勃洛畫廊代理,不過之後就由我們代理了。我這幾個月,就是在跑這件事情。”
  薛苑“啊”了一聲,滿眼崇拜的看著張玲莉,恭恭敬敬開口:“是嗎。張總你真是太讓人欽佩。我一直覺得,中國的畫家就應該由中國的畫廊代理才對。”
  這話雖然恭維過頭,但一顆真心顯而易見,張玲莉顯然很受用,話也多起來:“這倒是。知道李先生和瑪勃洛畫廊的矛盾重重,麵臨解約之後,我第一時間就飛過去,嘴皮子都快磨破了,終於拿到了簽約書。不過這不是最頭痛的,最讓人頭痛的是做這一切的時候還要瞞著其它的畫廊。”
  薛苑眨眨眼:“之前一點風聲沒有,保密工作做得真好。”
  張玲莉搖頭一歎,大有一幅“此中辛苦不能言說”的意味。
  漸漸地閑聊,兩個人也莫名的親近了起來。不知不覺兩人來到了大廳後的辦公室。張玲莉自然要回總經理辦公室,推門而入,她站住,回頭說:“把你剛剛記下的意見轉給我的秘書蕭正宇處理,他應該馬上就到了。然後你就回去休息。”

  第二章
  秘書是老板的鏡子這句話永遠沒錯。世人皆知有句老話,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張玲莉作為一個完美主義者的,選擇的秘書自然也堪稱完美。
  蕭正宇這個人薛苑之前也略有耳聞,實際上博藝的員工,尤其是女職員不知道他簡直不可能。按照眾女的形容:隻有看到他後,才會第一次對完全獨占他的張玲莉產生嫉妒之情,隻恨不得自己也變成張玲莉,讓他跑前跑後俯首帖耳。這個男人哪裏需要出來工作,憑著容貌就可以吃軟飯了。
  現在她麵前的這個人就如同傳言裏的樣子,一身筆直挺拔的西裝,萬年不變的溫文儒雅的笑容,走得進了,清新的香水味迎麵而來。果真是聞名不如見麵。薛苑在心裏嘀咕了這樣一句,把笑容推上臉,恭恭敬敬的扯下便條雙手遞過去。
  那時蕭正宇剛到辦公室,放下公文包,視線飛快的掃了一眼便條,對她頷首:“謝謝你了。”
  雖說是他露出的職業化的笑容,還是看得人也是心曠神怡,半點都看不出自己的工作被人搶去後,對喧賓奪主者的嫉妒感。薛苑瞅著他,一個沒忍住,嘴角揚起柔和的弧度:“不用客氣。”
  說這話時兩人視線恰好在空氣中短暫相接。薛苑一瞬間失了神。蕭正宇的辦公室說大不大,但也說小不小,站在辦公室門口的兩人,沒有語言的對視著,哪怕隻有一兩秒鍾,有種叫尷尬的情感眼看著也隨之而出。
  薛苑在心裏立刻痛罵該死的男色害人和自己的修行不夠。交待完事情,她禮節性的欠身微笑:“蕭秘書,那我就先離開了。”
  “稍等,”蕭正宇叫住她,“你叫薛苑?”
  “對。”她把轉過去的半個身子再轉回來。
  “我們,”蕭正宇扶著辦公桌,臉上頭一次沒有笑意,沉思著盯著她,“以前見過嗎?”
  他的問話並不無禮,也不唐突,還是和氣儒雅的。但薛苑卻覺得不舒服,仿佛他的目光穿透了自己。
  “我們什麽時候見過?”薛苑一愣,隨即又笑了,“我沒什麽印象。”
  “抱歉,我可能認錯人了,”蕭正宇拉開抽屜,遞過來她一個信封:“後天的現代藝術展的門票,有兩張,張總剛剛交代我給你的。”
  薛苑開始發呆:“什麽?”
  “張總說你可以請你的朋友過來參觀, 到時會有一個盛大的儀式,如果他們想來,務必要選擇第一天。”
  “真的,”薛苑頓一頓,“十分感激張總,還有蕭秘書,也多謝你。”
  心裏有奇怪的暖流滾過,對張玲莉的細心十分感激。再次對張玲莉為什麽能管理這麽大一個畫廊有了全新的了解。明明知道這兩張票不過是張玲莉籠絡人心的一點點小技巧,但在適當的時候表現出來,產生了奇效。就像子彈穿透心髒,例無虛發,百分之百的有效。
  大腦裏懷著各式各樣的感慨,她回到自己的房間,踢下高跟鞋,倒床就睡,好好休息吧,如果沒記錯的話,下周一就正式上班了。
  實際上那天薛苑還是沒能好好休息。同蕭正宇見麵後她就回自己的房間睡覺去了,因為太累,滿地的行李都沒有整理,直接倒在床上,開了空調拉過被子就蒙頭大睡。直到手機不知疲倦的響起來才醒,再看窗外的天色,夕陽剛剛落下帷幕。
  手機那頭是室友丁依楠,她激動的大呼小叫:“出來出來,我請吃飯。老地方。”
  因為找工作的事情,丁依楠怎麽說都幫了她一個大忙,這份人情在,她的要求也不好拒絕,換了身衣服就出了門。
  跟丁依楠一道的是她的男朋友黃灣,是同校同級美術係油畫專業的男生。說到底還小半個月才時間正式畢業,三個人吃飯的地方還是選在了學校附近的一家餐廳,物美價廉,頗有口碑。因為常去,老板都熟識了,立刻給三人找了不錯的位子。
  餐廳裏大都是附近大學的學生,說說笑笑好不熱鬧。丁依楠大發了一頓畢業的感懷,終於扯到了正題。
  本次請客吃飯的原因很簡單,黃灣的幾幅以“青春”為名的係列油畫第一次賣了出去,價錢還相當可觀。那筆錢遠遠比他們想象的多,兩個人對著那一遝錢大眼瞪小眼半晌,覺得獨樂樂不如眾樂了,於是拉了薛苑出來吃飯。
  這事自然是個好消息,薛苑舉起可樂杯子跟黃灣碰杯:“恭喜恭喜。我之前就說你是千裏馬,總有伯樂欣賞你。”
  黃灣不好意思的笑笑:“希望能一直順利就好了。”
  那害羞的樣子讓兩個女人都笑起來。學藝術的人居然靦腆成這個樣子真是個異數,這也是丁依楠喜歡他的原因。好在他家境殷實,沒人等他賺錢養家,所以他能順利的在藝術的道路上一條路走下去,追尋著那個最理想主義的名曰“畫家”的胡蘿卜。
  丁依楠笑得紅光滿臉,連她的滿頭紅發都被比了下去:“阿苑,你說這事巧不巧。我記得很早你就評價阿灣的畫說‘技巧熟練,但太過寫實缺少想象空間’,今天那個代理商也是這麽說的,現在想起來,這麽些年,你雖然畫畫不好,看畫卻是出奇的準。”
  薛苑說:“哎,你這是誇我還是損我呢?”
  “誇你呢,我看你從來也不在乎專業課成績,怎麽忽然那麽敏感了,”丁依楠笑嘻嘻,“其實啊,什麽時候能讓博藝簽約代理阿灣的畫,這才是真正的出息吧。”
  “我看也未必不可能,這段時間我看到的情況,博藝簽約的一些畫家,畫不見得多好,盛名之下,名不符實,有時候培養一個畫家也就像培養明星,聽話就可以了,技術的好壞反而不重要,不過目前黃灣腳踏實地的畫畫總沒錯。”薛苑說著,從包裏拿出兩張門票和一本宣傳冊,“後天博藝有一個現代藝術展,你們有空的話可以去看看。規模挺大的,很多知名的畫家都會到場。”
  “啊,我們一腳踏入商業美術的行業時,你已經走進高雅藝術的行業了,”丁依楠拍了拍薛苑的肩膀,得意誌滿地笑出來:“你才進博藝多久啊,就能造福群眾了。”
  “不久啊不久,半分錢的工資都沒有拿到,”薛苑有意說笑,“唯一的好處是比較靈通。”
  他們選的是大廳角落的桌子,燈光稍顯昏暗並不太好,黃灣樂滋滋的帶著宣傳冊去走廊上看了一會,又驚又喜地一路小跑回來,隻差沒大呼小叫:“原來展品裏有李先生的近作?啊,太激動了,他大概有四五年時間沒有新作了吧!我一定要去看啊,太激動了。”
  “不光有新作,就我所知,他本人也會到場。”薛苑停了停,才說。
  “那你豈不是近水樓台先得魚?”丁依楠托著下巴,“我記得你好像很迷他吧,是大一還是大二,他在全國開巡回畫展,你逃了一個月的課,追著畫展跑遍了一個中國,我們都說你瘋了。我還記得,你回來的時候那樣子跟毀容了一樣。”
  “那時候是挺瘋狂的,”薛苑自嘲的苦笑,手指搭上額角擦過去,“結果,那麽辛苦,最後什麽也……”
  她聲音漸低,最後幾個字模糊不清,終被掐滅在了舌尖。
  那頓晚飯他們吃到了八點之後,薛苑又被丁依楠拉去逛商場。丁依楠豪氣萬千的買了數件衣服帽子,花錢之大方實在讓她羨慕不及。
  “你也去找個會掙錢的男朋友啊,”丁依楠比試著新衣服,看著鏡子的薛苑說,“你要是放低一點身段,不知道多受歡迎。你別跟我扯什麽代溝代溝,你也隻我們大了兩三歲,不是二三十歲,我不信我們的差距會那麽大。大學四年看下來,我跟你越熟,越不知道你在堅持些什麽。這話我都說過很多次了,但我還是要再強調一次,你跟我們不一樣——”
  薛苑“哦”一聲,笑嘻嘻:“在下洗耳恭聽著。”
  丁依楠豪氣萬千把衣服扔回給櫃台小姐,說了句“包起來”,又“蹭蹭蹭”大步流星走至坐在店內沙發上的薛苑跟前,愣是在大庭廣眾之下伸出根芊芊玉指指挑起她的下巴,一寸寸彎下腰去,直到兩人臉頰的距離近得不能再近,才把唇移到薛苑耳畔,輕輕的笑了。
  她說話時呼出的溫熱的空氣,摻合著溫柔的低語,仿佛毒藥一樣甜蜜:“雖然你從來不主動說起來,但我還是知道。你起初根本不學美術,你本來是外交學院外語係的高才生,大三時退了學重新參加高考,這才進了美院,所以比我們大了兩三歲。能夠放棄那樣一所大學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的。”
  薛苑微笑不語。
  丁依楠咬下她的耳朵:“我一直覺得,你正在尋找什麽東西,從你平時看的書和表達出的興趣來看,你是個目的性很強的人。你到底在找什麽?”
  喧鬧的商場裏,燈光炫白閃亮,照得薛苑的膚色細如白瓷,一絲波紋看不到,從容一如剛才:“依楠,我覺得我們可以去人少的地方討論這個話題,你看,現在所有人都盯著我們看,連你家阿灣也不例外。”
  雖然兩人說了什麽黃灣半句都不知道,但那種曖昧的姿態已經讓他下巴都快掉地上了,直到兩人分開後他還保持著雙目圓睜合不攏嘴的姿態。
  環顧一下四周,丁依楠滿意的捋著下巴,又去扯摟快成化石狀態的黃灣的胳膊:“別人吃驚還好說,你那麽吃驚幹嗎。你是第一次看到兩個女人摟摟抱抱嗎?”
  “倒不是第一次,咱們學校裏什麽人都有,我也不是沒見過,”黃灣依然困惑,“不過看你們那麽親密,我真的嚇了一跳。”
  丁依楠好容易忍住一聲笑:“這就吃驚了?我們大被同眠的時候你還沒看到呢。”
  “女人的友誼啊,不能指望這些男人理解,”薛苑推了她一把,接過話題,“好了好了,快點去結帳吧。”
  用他們分別的已經相當晚了,公車和地鐵都已經停班,不得已,薛苑隻好的打車回去。
  這一天她走了太多的路,兼又穿著高跟鞋,從出租車上下來後,她覺得腳掌心猶如鉛塊,索性脫了鞋,把鞋帶撰在手心,一步步的走回去。
  夜色也可以沒有月亮,工業文明造成的奇跡有時候並不遜於自然的美妙。道路的一側是博藝畫廊,這棟隻有四層占地麵積卻相當可觀的建築在夜色中靜靜的矗立著,它裏麵藏著藝術品,外表看上去更像是渾然天成的藝術品;道路的另一側則是市內最大的人工湖,湖水清冽,柳樹的枝條輕輕搭在圍欄上,別有一番詩情畫意,跟這座崇尚時尚的大都市惟妙惟肖的融合在一起。
  她走得慢,雜七雜八的想起很多事。之前的大學裏也有這個這樣的湖泊,每到夏天荷花豔麗半池水,那是文人墨客的筆下的淨土和靈感的來源;那時的同學,一個個不是上研究是工作了……那些似乎都太遠了,隨即想起今天的搬家,那個住了四年的宿舍,今天徹底搬出來了,她對那個宿舍並無多少感情,可還是覺得有種怪異的缺失感;本來就混濁的腦子給湖風一吹,腳步竟然有些踉蹌,幹脆把鞋子一扔,扶著人工湖的圍欄,在草地上坐下來。
  她拖著腮看著遠方,可眼前什麽都看不到。直到兩道炫目的車燈光芒停在麵前。她眯起眼睛,等著車子自動消失,但似乎事情出乎意料,雪白的燈光中,有道修長的人影朝自己所在的方向走過來。她依然懶得去想車子裏是誰,這種時候這種地方,應該也不會有什麽人認識她。
  “薛苑?”
  詫異的仰起頭,眯起眼睛分辨片刻,終於那個匆匆走來正看清居高臨下俯視自己的人是蕭正宇。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個時候這個地點還會有認識的人出現,腦子想起的第一個念頭就是“糟了,居然在同事前失態”,隨即跟上來的下一個念頭是“趕緊補救才好”。
  於是她迅速站起來,擺出個大方的笑容:“蕭秘書,想不到在這裏遇到你。”
  蕭正宇滿眼迷惑:“你在這裏幹什麽?”
  “跟同學吃飯去,回來就這個時間了,”薛苑揀起皮鞋慢慢穿上,略帶笑意的開口,“你呢,現在才下班?”
  上下打量她,仿佛要確認她沒事一般。她身後是這個大都市的夜色和宛如星空般璀璨的燈光,仿佛一席綴著寶石的天鵝絨幕布,極盡華麗,她站在幕布前一舉手一投足都宛如舞台上的演員,不徐不緩。
  蕭正宇心裏一寒,不知何故,竟然倒退一步。
  薛苑穿好鞋子,抬頭叫她:“蕭秘書?”
  蕭正宇發覺自己心猿意馬,很快斂住心神,回答:“是,處理幾份文件,現在才弄完。開車出來恰好看到你坐在湖邊,就停下來問問。”
  “謝謝你的關心,”薛苑笑出聲來,誇張的歎口氣:“怎麽說,我還是不習慣穿高跟鞋。很出醜,讓你見笑了。”
  白天見到她時,她化了淡淡的妝,穿著合身的套裝,三言兩語的交談就能判斷出是她是那種談吐自如的職場女性;現在的她素麵朝天,雖然還在玩笑,可眉宇間總有一絲若有若無的苦澀,遠不如白天的神采飛揚,唯一不變大概隻剩下那種應對的從容態度了。
  但就這樣不施粉黛的樣子,初見她時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再次宛如蛛絲一樣繞在心上,雖然細小,卻停在自己心中最微妙的地方。那種感覺,讓他想起很多年前的某月某天某時,自己曾經見過和這個年輕的女孩子。他抓著那死蛛絲欲探尋更多,但蛛絲忽然繃斷——重現陷入虛無。
  “蕭秘書,我臉上有東西?”
  略帶笑意調侃的話傳入耳中,蕭正宇猛然回神,半開玩笑半正經的回答:“我在為你擔心,那你以後工作怎麽辦?天天都要穿高跟鞋。”
  “總會習慣的,”薛苑調侃,“一個大活人,總不會叫高跟鞋憋死。”
  “這句話是真理,再正確不過。”
  “時間不早了,我先回去了,蕭秘書,你開車回去,一路小心。”薛苑彎腰從腳畔抓起挎包,慢悠悠的走回去。
  蕭正宇目送她離開,簡曆上的信息浮現在眼前——除了年長於其他應屆畢業生,幾乎看不出任何問題。他漸漸凝起了眉頭,直到再也看不到她的背影,終於離開。

  第三章
  薛苑正式上班的那天現代藝術展也如期舉行。
  作為博藝畫廊一年一度的大型活動,這次展覽就像是後來報紙上說的“鉚足了勁,把國內乃至世界的最佳經銷商、藝術家、收藏家、專業人士和藝術愛好者聚在一起”;活動現場人來人往,車來車往,像極了明星踩上紅地毯時的光鮮景象。這是藝術界的一次盛會,也是藝術家們同時亮相的好時機。
  薛苑在心裏感慨,這樣盛大的一次集會,難怪博藝籌備了四個月之久。
  開幕式,新聞發布會之後,展廳的氣氛在李天明的畫首次被揭開帷幕時達到了□。薛苑無緣於這個場麵,實際上她雖說也是博藝的員工,卻連李天明什麽樣子都沒看到。若有可能她也很想過去看看李天明的新畫,但這一天她的工作主要是針對想買畫的訪客做好登記和引導工作。因此什麽地方都不能去。她盡職盡責的站在大廳的角落處的櫃台前,隔著老遠,側耳傾聽著遠處此起彼伏的歡呼聲,最後輕輕呼出一扣起來,複又低下頭去,再次讀著台子上的名單。
  “李天明先生首次與博藝畫廊合作……他的新畫《讀書的少女》,《聲音》第一次展出……”
  主持人的聲音經過話筒傳播後響徹展廳,參合相機摁動快門的聲音,仿佛是喧鬧電影的背景音樂。博藝代理李天明的作品,無論如何都是藝術界的一件大事,那麽多攢動的人頭,那麽多激動的麵孔,同時可以得知的另一件事是——今天這一天,不會輕鬆了。
  果不其然,一忙起來時間就是以秒來計算,連站在自己麵前的人是什麽樣子都不知道,客人來了又散,剛剛送走一位客人,抬頭看到丁依楠和黃灣,習慣性的頷首:“歡迎隨便參觀。”
  她說話時還是帶著職業性的笑容的態度,丁依楠失笑,然後湊過來,“挺忙的啊,我們會隨便參觀的。我們買是不可能買得起的。這次的話大部分都會出售吧?”
  “出售的作品裏會有一半被拍賣。”
  “嘖嘖,我真好好奇,能買得起這些畫的都是什麽人啊。”
  “什麽人都有的,這世界上宗有些人比你我想象的有錢得多。”
  丁依楠一拍手:“對了,你看到李天明的作品了嗎?那幅《讀書的少女》真漂亮,我當時看的就在想,你一定喜歡得很。”
  薛苑本來在本子上填寫前一位客人的信息,聽到這句話猛然抬起頭:“是嗎?”
  “當然,顏色處理得實在太美了,”黃灣滿臉陶醉,“我才明白,他好幾年沒有新作的原因!這幾年他在一直處在蟄伏期,試圖讓自己的畫藝更上一個台階。那豐富的畫麵效果和厚重的色彩,已經完全不輸給任何西方的大畫家,實在讓人震驚啊。我在畫前看了快二十分鍾,實在舍不得走……”
  薛苑神情一瞬間非常悠遠。隨後她看到丁依楠身後走過來的幾位參觀者,相當客氣的打斷了黃灣興奮的侃侃而談:“我很樂意聽下去,不過今天實在沒辦法,有客人過來了。你們到處看看吧。”
  “理解理解,你先忙。”
  丁依楠走出幾步之後再回頭,發現薛苑全神貫注的和幾位參觀者交談,她全神貫注的樣子非常漂亮,眼睛極有神采,聽得人連連點頭。丁依楠歎口氣,自言自語般說:“說來讓人羨慕,其實也挺辛苦的。讓我跟這麽多人打交道,我可沒那份耐心。”
  半晌沒有得到黃灣的回答,回神才發現他已不在自己身邊,她心知肚明,結果果然在主廳李天明作品展區看到他。黃灣這個人一旦老僧入定起來就呈現出飲了美酒過量的狀態,他目不轉睛的盯著那幅《讀書的少女》,雙頰通紅,嘴裏念念有詞。
  別人看畫,丁依楠卻隻看著黃灣的側影,嘟囔了一句“一個兩個都是這樣,不過就是一副很漂亮的畫罷了。”
  四周觀眾太多,擠進人群找他實在不是英明的事情,更重要的原因是她也不想破壞他賞畫的興致。丁依楠幹脆一個人在展廳閑逛起來。兩個人同行欣賞繪畫作品有諸多優點,之前看畫展多是和黃灣薛苑一道,這兩個人都是極有想法的人,對作品都有自己的一套觀點,尤其是薛苑,評畫極其專業,說出來的道理無人不服。跟他們在一起,隻需要接受就可以了,簡直不用自己費勁去思考;現在沒了他們,丁依楠中央發現,一個人看畫也有一個人的好處,安靜,不被別人的思路影響。
  她覺得很多作品都非常漂亮,根本看不出毛病。但如果在薛苑的眼睛裏,缺點定然曆曆在目。學了這麽多年畫畫和設計,可似乎自己還是原理專業級別,一幅繪畫作品,哪有什麽真正的好壞?各人心裏都有一杆秤在衡量。繪畫的目的是追求美,但是太過追究細節的完美實在太累。
  丁依楠漫不經心抬起頭來,卻在左側的某間小展廳裏發現黃灣的背影,他站在一幅畫下,背影挺拔。
  她覺得驚奇,以黃灣的性格,怎麽可能那麽快就從迷戀的作品前走開?她衝上去就給那個背影一拳,笑語:“你跑得還真快!我剛剛看到你還在——”
  “那邊”這兩個字沒出口,那人卻帶著深深的困惑把轉臉過來,丁依楠頓時了眼。
  盯著那張從不認識的臉足足一分鍾後她才訥訥開口:“對不起,我認錯了人。你跟我男朋友的衣服差不多,他也穿著駝色的半長風衣,黑色的褲子,身高也跟你一樣,真的很抱歉。”
  她解釋得亂七八糟,麵前的年輕男子卻聽懂了,毫不介意的搖頭:“沒有關係,非常樂意被漂亮的女孩子打擾。”
  一句話誇得丁依楠心花怒放。她不好意思的“哈哈”兩聲,然後說:“什麽漂亮的女孩子嗎,哪有哪有。”
  年輕男子含胸略一欠身,抬頭仰臉時帶著恰好到處的淺笑神情:“我穿得跟你男朋友一樣也是一種緣分,既然你男朋友現在不在,不知道你肯不肯賞光,抽出半個小時陪我一起欣賞這些作品呢?”
  簡直頭暈目眩。那一瞬間丁依楠隻想瘋狂點頭,好在理智及時刹車,硬生生把一個“好”字逼回喉嚨,咬到舌頭般的吐出一個“對不起”三個字。
  年輕男子並不意外她的回答,遺憾地聳肩輕笑:“啊,真是遺憾。那抱歉,我先走一步,去看其他的作品了。”
  “啊,好的好的。”
  年輕男子從她麵前繞開,踱步走向對麵展廳,同時還不忘回頭微笑致意。
  丁依楠熱血沸騰,有什麽東西湧上了腦門,那種激動的感覺讓丁依楠忍不住追隨此人離開的背影,簡直不知如何是好。黃灣的聲音在身後不陰不涼的響起:“哦,看什麽人看得那麽出神?”
  丁依楠回身的同時狠掐了他的胳膊一把:“明明是一樣的衣服,為什麽別人穿著比你好看那麽多!”
  礙於參觀客眾多,黃灣忍著疼沒叫出來,隻好不滿的抱怨:“那男人哪裏好看了?就一張臉騙人,像個妖精。你們女人就喜歡這個樣子的男人,完全沒有欣賞水平。”
  丁依楠又掐了他一把,用勁比上次大多了。
  但黃灣仿佛沒察覺到手臂上的疼痛,半句抱怨都沒有,他的注意力被麵前的畫徹底吸引住了。
  丁依楠順著他的視線也看到牆上的畫,就說:“命運,你能抓住嗎,名字倒是有意思,但我看,很平平常常。”
  “不,”黃灣解說,“這幅畫要細看的。你看那雙手,完全是活的,每一寸皮膚的顏色都不一樣,完美的把光澤都展現出來。畫裏的寓意也讓人讚賞。”
  經此一提,丁依楠方才認真觀摩這幅畫,慢慢看出些意思來,
  兩人低聲閑聊,回神才發現,身邊完全被幾個外國人團團圍住,他們對這幅畫指指點點,說著他們完全不懂的語言。那幾人偏偏還高大無比,在展壁圍一擠,像山一樣擋住了光線。因為已經看完了畫,又本著“照顧外國友人”的原則,兩人對視一眼,很快退到一旁,欣賞起別的作品。
  與他們的悠閑相對,薛苑則忙得連吃飯的時間都沒有,好容易跟同事交接完畢,打算回辦公區吃飯時,卻被另一位同事何韻棠在半途截下。
  薛苑詫異:“怎麽了?”
  何韻棠焦頭爛額,就差跳腳,她伸手往展覽廳的隔間一指,那裏人頭攢動,那幾個外國人聲音也比別的地方高出一倍,實在讓人側目。何韻棠瞪著眼,咬牙切齒地說:“我實在沒辦法了,這幾個法國人非指著這幅畫剽竊,我怎麽解釋他們都不聽,說我的英文他們不明白,我讓他們去後麵的辦公室慢慢解釋,他們卻死活不肯走,說非要看到這幅畫被撤下來才肯罷休。我早上看到你跟外國人打交道很厲害,英語流利得不像話,你比我會能說道,幫我頂一下,我去找張總過來。”
  薛苑驚訝地睜大眼睛。她看了眼隔簡裏幾個高大的身影,略一斟酌後拍拍何韻棠的肩膀:“好,你去叫張總,如果她沒空,就去找蕭秘書。這裏暫時讓我處理。”
  幾乎不用多想也知道怎麽回事了。不論如何來者是客,麵子功夫不做也得做。薛苑揉一揉臉,露出完美的笑臉,從容大方走過去,撥開人群,看準了領頭人,欠身後熟練的用英語招呼:“中午好,剛剛我從同事哪裏大致聽說了這件事情,但還是不太了解更清楚的情況,可否請您再把情況跟我說一次?”
  為首的法國男子比薛苑足足高出一個頭,說話聲若洪鍾:“這幅畫剽竊我國作家杜沙《禱告中的雙手》,不論從創意還是色彩上,這是十分卑劣的強盜行為,我希望你們能把這幅畫取下來。”
  他說話是手足並用,肢體語言十分誇張,加上聲音很高,吸引了不少參觀者的目光和視線。人群漸漸圍攏,但四周奇特的安靜下來。
  薛苑覺得頭痛,但依然笑容可掬:“或許您說得有道理,但您能出示證據給我嗎?您知道,我們不能聽信您的一麵之詞。例如,拿出《禱告中的雙手》這幅畫,我們可以對比看看。初步下一個結論。”
  “你這完全是強詞奪理!我現在根本不可能找到《禱告中的雙手》這幅畫!你們把這樣一幅剽竊作品掛在牆上,是惡意縱容這種行為發生!性質更加惡劣了!”
  “先生,這不是惡意縱容,”薛苑耐心解釋,“判斷一幅畫是不是剽竊,不是您和我說了算,業內自然有自己的方法,法律裏也有相關的規定。作品構圖,表現形式等因素都是判斷標準,如果僅僅憑著兩幅畫在外觀的相似就說明是剽竊,那並不是科學的做法。”
  那名法國人睜大眼睛,手背青筋暴露:“可這幅畫明明就和《禱告中的雙手》一致!杜沙是我國的著名畫家,個人風格非常明顯!我一眼就能看牆上這幅畫的風格和杜沙的風格一模一樣!”
  薛苑正待進一步解釋,另外兩名法國人撇了撇嘴,低聲用法語交談起來;薛苑眉頭一緊,改用法語的同時聲音揚高了八度:“請注意你們的措辭!如果我沒有聽錯,你剛剛是說‘中國人隻會剽竊’這句話嗎?在證據都不明了的情況下,以為在場沒人聽得懂法語就隨意栽髒嫁禍?我原以為法國是一個浪漫的國家,是一個尊重藝術熱愛的國家,可是你們的表現讓在場包括我在內的中國人都深感失望。”
  沒料到忽然聽到這麽流利的法語,幾個法國人明顯唬了一跳,麵麵相覷,似乎忘了還嘴。
  薛苑一口氣說完,然後環顧人群,發現圍觀人群越來越多,在她們四周形成了一個半圓形的包圍圈,其中尚有不少的外國人也過來觀戰,隨即改用了英文。
  “你們站的地方是中國的地方,這次藝術展覽會也是中國人辦的,請相信,我們對藝術的熱情比你們有過之而無不及,在這裏展出的每一幅作品我們都會經過嚴密的審查。我記得你們剛剛說很了解杜沙,那就更應該清楚這些細節處的差別,可依我看,你們對杜沙的原畫並不太清楚。不過恰好我知道原話的模樣,”她停了停,轉身麵對所有參觀者,又指著牆上的畫,“《命運》和《禱告中的雙手》有許多不一樣的地方。第一,《禱告》這幅畫裏,這雙手五指並攏,掌心合十;而《命運》這幅畫,雙手擁抱成拳;第二,《禱告》這幅畫中,停在雙手前的物體是聖母像;而《命運》中,則是一把鑰匙;第三,背影相差甚遠。禱告的背景,是灰蒙蒙一片,《命運》的背景是一棟中國傳統的房屋,房屋在中國的傳統文化裏,有許多深刻的含義。這還隻是最顯而易見的差別,置於構圖上色的,雙手、鑰匙在圖畫中的位置也相差很多。這些差別,讓這兩張繪畫的意義完全不一樣。”
  她頓了頓,再看者那群驕橫的法國人:“你們回國後可以去找一下原畫對比,因為這幅畫在中國並不出名,不會有很多人知道;對比後你們就會很清楚,我剛剛說的有沒有任何一點失誤。如果你們喜歡美術,如果你們尊敬這些繪畫作品,那麽你們更應該尊重創造這些作品的畫家,藝術家的靈感有時候會重合,創造出相似的作品——但這兩幅,我們有足夠的證據表明這是截然不同的兩幅畫。因此我們拒絕把這幅作品從展示區撤走。如果你們堅持自己的看法,我們會尊重你們的意見,但是那之前,希望看到法官的判決書。”
  一番話結束,全場一片靜謐,然後掌聲從一點響起來,然後以意料不到的速度擴散到了全場。薛苑再次看著那幾個法國人,微微欠一欠身,也不再說話,隻是打量他們。
  這種情況下,臉皮再厚的人恐怕也呆不住,看到幾個人頭也不回的離開,薛苑這時才用視線尋找著聲音的發源地,然後看到人群中正在鼓掌的丁依楠和黃灣,還有那麽多不認識的麵孔;她心口一熱,就像是在夜黑中跋涉的旅人終於找到亮成一片的城市,那是她的依靠和支柱,她終於鬆了一口氣。
  丁依楠激動得跟中了五百萬大獎一樣,衝上來抓著她的手臂使勁搖:“小苑你真是太帥了!帥到你這個份上真是沒天理了!雖然我不太懂你在說什麽,但看到看那幾個外國人連上紅一陣白一陣根鬥敗的雞一樣,就覺得解氣極了。”
  薛苑的情緒差不多平複,冷靜地接上一句:“他們不過是欺我中國無人罷了,既然我在這裏,就不能讓他們得逞。”
  丁依楠眉開眼笑,黃灣大力點頭,兩人異口同聲:“當然!”
  剛剛這一幕一點不差的盡落入蕭正宇眼底。他目光在人群中巡視了一圈,瞥到某個正在離開的背影時,暗暗吃了一驚。不過此時無暇顧及,他低頭跟身邊的何韻棠棣聲說話,發現她全神貫注滿臉崇拜的看著薛苑,自己的話一個字都沒入耳,也忍不住搖頭一笑。
  “看來我來遲了一步,原來問題你都順利解決了。”
  回過頭去,看到說話人正是蕭正宇。他滿目含笑,薛苑這時才發現他長了一雙桃花眼,眼角長長,眼尾彎微微上翹,蓄了一池的光芒。薛苑欠一欠身:“對不起,我或許有點情緒太激動,不知道會不會給畫廊造成不好的影響。”
  “不要緊,必要時應當斷則斷,這才是大將之風,”蕭正宇讚許道,“具體的細節先回辦公室再說,何韻棠,你繼續負責,之後再有什麽事情,直接反映到我這裏。”
  “好。”
  她簡短的回答一句,又跟丁依楠黃灣點頭示意,跟著蕭正宇離開展區。

  第四章
  辦公區在展區後,幾分鍾的時間兩人就在眾人的目光中走了過去。除了獲得不少的回頭率,一路非常順利。回到辦公室後,蕭正宇倒了水底給她,才微笑開口:“剛剛我聽了半場,雖然你情緒是有點激動,但也有禮有節,擺出證據說服人,就算我自己親自過來,也未必處理得有你這樣好。我不論怎麽樣都沒辦法像你這樣長篇大論細節,坦白說我連他們說的那幅畫都不知道。”
  薛苑握著水杯,苦澀地搖頭:“實在不敢當。我其實也想冷靜處理,被他那句‘中國人隻會剽竊’氣到了,我當時恨不得反駁你們凡爾賽宮有多少中國文物?好不容易忍下去,想著還是就事論事比較好。畢竟現在這個時候不能意氣用事,有個主要矛盾次要矛盾的問題,要有針對性的結局問她。”
  “這麽說是對的,人最難把握的就是分寸。”
  薛苑心道作為一個秘書,作為老板的心腹和出氣筒,對“分寸”兩個字感受那麽深也是正常的。
  蕭正宇問她:“不過看起來,你好像會法語?”
  “是啊,我大學時的專業就是法語。”薛苑隨口就說。
  蕭正宇吃驚:“你不是學美術學院藝術設計係的?”
  “啊,”薛苑才想起自己失言,放鬆的時候的確容易說錯話。既然藏不住不如老實交待,“我學過兩年多法語,退學了,重新學了美術。”
  “為什麽?”
  薛苑笑起來:“哪有什麽為什麽……不想學就不學了,人總要有點愛好吧。”
  “這倒是讓我有點意外,”蕭正宇靠著辦公桌,看著她說,“如果不想學了,你丟了這麽些年,居然還能揀起來?”
  “怎麽都有點基礎吧,”薛苑隻是笑,“話說回來,剛剛的事情怎麽處理?”
  蕭正宇攤手一笑,像是覺得她的問題很不可思議一般:“不會怎麽處理,放心好了。人才資源是第一資源,是核心競爭力。你這樣的人才,鑒賞水平一流,能熟練掌握兩門外語,博藝怎麽可能放你走。你今天捍衛了我們的畫家,我覺得,沒準還有獎勵可拿。”
  “這種事情我可從來不想,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僅此而已。”
  蕭正宇揚眉看她,她並不是謙虛,而是就事論事。他說:“對了,你忙了一早上,還沒看到李天明的作品吧?”
  現在薛苑才想起這事,一愣:“的確沒有看到,本來打算換班就去看看新畫的。”
  話音未落人已經到了門口,隨後才想起杯子還在自己手裏,匆匆折回彎下腰放回茶杯。她用力很輕,落下杯子的時候幾近無聲。
  蕭正宇仔細觀察著她無可挑剔的動作,更多的是感慨,難得她這個時候還不失態。然後腳步一滑,自然而然跟了出去。
  李天明的畫自然擺放在全館最好的地方——位居展廳中心,占地廣闊。
  其他的畫,薛苑以前無不仔細看過分析,故而本次隻是匆匆掠過半眼,直奔那兩幅新作而去。正是午餐時間,展廳裏參觀者並不多,她腳步匆匆,視線先落到那幅《聲音》上,很快走馬觀花的看過去;隨後落到其中那幅《讀書的少女》上,就像拔掉電源插頭的電腦般,瞬間立刻滯在原地,半晌後才一步步朝畫挪動過去,最後終於停在了黃線之外——那是畫廊設置的安全線。
  然後視線再也沒離開過那幅畫。
  蕭正宇一直跟在她身後,這些細節無論如何也不會看錯。薛苑看到畫時,下意識流露出的神情絕不是粉絲看到偶像作品的狂熱,而是深深的困惑和更多複雜的情緒,如果非要形容這種表情的話,可以用“偏執”來形容了。而“偏執”這種感情,在不論舉止言行都堪稱模範的薛苑身上,是不合適的。
  考慮再三,蕭正宇終於沒能忍住,來到她身邊,恰好看到她唇角抽搐般的一動,幾個字從那秒的間隙裏摟出來。
  “真奇怪……不是這樣……不應該這樣……”
  她雙肩微顫,自虐的咬著下唇,像在竭力忍耐什麽。
  蕭正宇用很低的聲音輕聲問她:“怎麽了?”
  原來以為她不會回答,想不到她連眼皮都不眨,任何信息滯後的時間都沒有,迅速他開口:“這幅《讀書的少女》,水平高到我想象不到的地步。這是一幅不可比擬的高超之作……沒辦法比較,太震驚了,這幅畫跟他以前的作品完全不同。”
  她連珠炮似的話讓蕭正宇吃驚:“不至於,這不就是他擅長的靜態人物畫,我看過這畫多次,漂亮固然漂亮,但和他一慣的風格一致——你是他的畫迷吧,這種風格也見得多,照理說不應該這樣吃驚。”
  “你哪裏知道?你哪裏懂!”薛苑狠狠瞪了他一眼,暴躁的反駁,“有趣有趣,你們這些人隻知道有趣!少在這裏自以為是了!你懂的那點美術,連皮毛都不是!”
  蕭正宇為她的忽然翻臉震驚,但是並不生氣,他甚至有點期待她下麵要說什麽,於是心平氣和地開口:“我不是半點都不懂美術的人。我很喜歡《聲音》那幅畫,女孩把耳朵貼在牆壁上,反而更有趣。”
  “懂一點比不懂更可怕!你根本完全搞錯了!”
  說完這句,薛苑重重的喘息數次,才再次開口:“世人都知道李天明最擅長肖像畫,最善於抓取女人最美的一順,其實不論是什麽人,他總是能抓住那一瞬,用畫筆描摹下來,好像最美的永遠是那靜止的一瞬,”她伸出手臂在這間展廳一指:“這幅,那幅,角落那個,都是證據,還有就例如這幅《聲音》,這個創意是早就用爛了的,李天明不過是在前人的基礎上加了一點自己的風格而已,讓一個他筆下的慣常出現的女孩子完成這個動作,僅此而已!我敢說,這幅畫他創作的時間不會超過一個星期。”
  “但是《讀書的少女》不是,這根本不是一幅靜態的肖像畫。李天明所有的畫都是靜止的,隻有這幅畫是運動的,你看到這位少女手指尖的光影沒有,還有她左側黑頭上的明暗交替,仔細看,那些都是在動的,這些還可以說是繪畫技巧造成的,他這樣頂級的畫家,對顏色和光影的運用達到了最高的水準,做到這種魔術般的效果並不難,可是——”
  她停下敘述,仿佛在斟酌用詞,蕭正宇也借機在此仔細觀摩那幅畫,在薛苑的指點下,他似乎發現了新的東西:少女所處的位置,應當在教室的一角,十六七歲的少女,流著長長的辮子,側身靠低矮破舊的窗戶,目光眷戀的停在書上,嘴角似有笑意。畫的色澤偏暗,但是那抹笑讓這幅畫奇特的變得明亮起來。
  “……少女看到書中有趣的內容,嘴角漫漫揚起了一絲詼諧的笑意,我幾乎都可以想象到她在看什麽書,是《威尼斯商人》還是《仲夏夜之夢》?在那個年代,能接觸到的任何書都是好的。少女那麽高興,因為她有了書,終於可以觸摸到外麵的世界。李天明要畫的,是這個女孩和她的心境,閱讀的過程和閱讀帶來的讓人愉悅的心理效果啊。其它的作品,他在畫美女,畫那種女人的清澈美;但是,現在忽然變了,動起來了。他畫了幾十年的靜態美女,為什麽忽然變得那麽大,我不明白啊……”
  他側過臉,再看了薛苑一眼,她此時雖然急躁,但卻無損於側臉的輪廓。從額角延展下來了優美的線條,她不像很多初看漂亮的女孩子有著一張平板的側臉,她睫毛微翹,鼻梁筆直,唇薄薄的,唇角天生微翹,有著這樣唇形的任,就算都板著臉帶著三分笑意——
  那個神態如此熟悉,到底是什麽?答案在哪裏。
  蛛絲再次繞上來,什麽東西呼之欲出。
  疑惑的抬頭,《讀書的少女》漲滿了全部視線。長久的凝視中,畫中少女安靜的側臉和薛苑的側臉巧妙的重合,疊加在了一起。畫麵前所未有的清晰。有那麽一個瞬間,讀書的少女變成了薛苑。就像一雙巨大的手,把兩張相鄰的電影膠片對著陽光重疊在一起,如此吻合。
  不自覺中,蕭正宇脊背已經涼透。
  “真想知道原因的話,那就當麵問問好了。”
  薛苑眼皮一跳:“什麽?”
  “李天明雖然很多時候與世隔絕,但如此他是博藝的簽約畫家,你是博藝的員工,為你們安排一個普通的見麵並不是太困難,”蕭正宇果斷幹脆的斷言,然後拿出手機撥通一個號碼,在電話接通之前跟她解釋,“剛剛張總和一幫高層陪他吃飯去了,我問問現在他們什麽地方,送你過去。你稍等一下。”
  薛苑矗在原地,或許因為剛剛情緒太激動,此刻大腦拒絕思考。她的視線茫然的停在蕭正宇身上,他走到一大廳角落打電話,他的身影倒影在玻璃上,他說話時聲音很低,什麽都聽不清楚……
  意識回來的時候,蕭正宇也接完了電話。薛苑張張嘴想開口,可卻被對方搶了先:“看來下午是不行了,張總說李先生休息了。他最近身體不好,前不久心髒才動了個手術,隻能確定今天晚上的酒會他肯定要出席,到時候我再安排你們見麵。”
  “是麽。”
  薛苑低聲說了這麽一句。她微微垂著頭,額前的劉海垂下來,蓋住了眉毛也擋住了視線。再抬頭起來已經恢複了一貫的神色:“蕭秘書,那一切就麻煩你了。不過我沒有合適的禮服,等酒會散場時麻煩你給我打個電話,我再過去。我記得酒會是君來酒店是嗎?”
  蕭正宇一抬下顎,仿佛聽到什麽不可思議的事情,愉快地笑了:“禮服是小事,我幫你借。君來酒店的自助餐不錯,能白吃幹嗎不白吃,解決一頓晚飯也不錯吧。”
  那麽英俊的男人笑起來非常具有感染力。薛苑也想給麵子的跟著一笑,但是嚴重失敗了。剛剛她情緒失控說的那番話猶在耳畔,若是換了個人,恐怕早就發脾氣了,但蕭正宇不但絲毫沒有生氣,反而傾力幫助。她舉得羞愧,緩和剛剛的尷尬氣氛,於是半開玩笑似的說:“蕭秘書你啊,看起來這麽正經嚴肅的人,說的話卻跟窮苦落魄的窮學生一樣,反差真的太大了。”
  “我是實用主義者,”蕭正宇眉目疏朗,坦白得如同仿佛地下黨員的重逢時的告白,“以後不用跟我這麽客氣。叫我名字就可以了。”
  薛苑遲疑片刻後叫她:“蕭……正宇?”
  氣氛有了奇妙的轉折,兩人的關係在言談中融洽起來。
  “是,正是在下,”蕭正宇看了看手腕的表,說:“還沒吃飯吧。我請你。”
  如果此時拒絕,那剛剛緩和起來的氣氛絕對會破壞掉。薛苑顧及此節,點了點頭。
  兩個人沒有去食堂,也沒有吃送來的外賣,在蕭正宇的帶路下,他們去了附近的小餐廳。去之前蕭正宇已經點好了菜,兩人剛剛在飯店坐下,菜就上來了。
  薛苑透過玻璃窗看向外麵的人工湖,頗覺詫異,蕭正宇見狀就說:“你才上班沒幾天,對這裏還不熟悉吧。”
  “嗯,完全不熟悉,美術學院在另一個區,一般我都不會過來。對市中心相當陌生。”
  蕭正宇問:“肯定在學校專心讀書?”
  薛苑苦笑:“讀書?是,專不專心就不知道了。”
  蕭正宇說:“這種事情還是看得出來。我記得我讀書的時候,生活最滋潤。成績不好沒關係,日子開心就行。”
  薛苑抬眼看他,用鼓勵和支持的語氣問:“是嗎?”
  蕭正宇眸子裏閃過一絲追憶之情:“是啊,我們當年還組織了一隻樂隊,還在酒店酒吧演出過。”
  “樂隊?”薛苑反問。
  他卻不欲多談,笑著搖了搖頭,“都是陳年舊事,不提也罷。”
  “很多人年輕的時都會幹一些瘋狂的事情,”薛苑接了一句,本意是說他,卻不自覺的想到了自己,立刻轉移了話題,“不過我沒想到這附近還有這樣一家不錯的餐廳。”
  “慢慢就會熟悉了,來日方長。”
  心裏有事,那頓飯她吃得不多,蕭正宇也是,隨後兩人回到畫廊,繼續忙碌著手裏的工作,直到那一天的展覽結束才再次在畫廊前再次碰麵。然而那種渴求和期待感卻隨著時間一點點的流逝,夜晚一點點的到來而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不可言說的浮躁心情。幾乎到了暴躁,煩躁到看任何東西都不順眼的地步。
  因此,看到蕭正宇的車從車庫換換駛出來,她平生第一次萌生了退意。
  夏日的傍晚,晚霞豔麗得無比妖豔,車庫的門口朝西,正對夕陽,西邊的天空上,仿佛被人潑上了一桶調好的顏料,藍色,白色,黃色,金色,紅色——層層遞進。
  車子在薛苑身邊停下,蕭正宇對她一笑,用目光示意她坐上車;可薛苑卻隻是彎了腰,伸手敲了敲車窗。蕭正宇會意,搖下玻璃,刺目的夕陽輝光和夏天的滾滾熱浪打來,他下意識微起了眼。
  “對不起,”薛苑雙手搭在車窗上,緩慢的開口,語速就像此刻的夕陽一樣粘稠,“我忽然不想去見李先明了。我知道,這件事讓你很費心——”
  蕭正宇仿佛聽不懂她說的每個字,皺眉反問:“你在說什麽?”
  “我說,晚上的酒會我不去了,多謝你費心。”
  蕭正宇臉上古井無波:“理由。”
  薛苑語塞,遲疑良久,張開嘴發現自己居然無從開口。
  “要說理由就快一點,我還要趕時間去君來酒店,如果沒有理由,隻是單純的害怕就上車跟我過去。李天明不過是個人,沒有三頭六臂,不會吃了你。”
  薛苑咬著牙:“我不想見到他。”
  “這不是理由,是小孩子脾氣。到了這個時候,你打退堂鼓?”蕭正宇臉色沉下來,嚴肅的臉讓人膽寒,“你那麽了解李天明的作品,卻不想見到本人?你覺得我會相信這個理由?”
  薛苑垂首:“對不起。”
  “事情到了這一步,該安排的都安排好了,就不許你做出逃避的事情。”
  語畢,他猛然轉開車門,驚得薛苑後退數步,蕭正宇壓根不看她的臉,捉住她的手幾乎是連拉帶拽拖到車身另一邊,一手打開車門,三下五除二把她扔到副駕駛的位子上,“啪”一聲帶上車門。他力氣大的驚人,動作又嫻熟無比,就像是武俠電視連續劇裏的高手那樣連個破綻都找不出來,薛苑縱然有心卻無力反抗,隻覺得自己腳步踉蹌。大腦反應過來時候,車子已經駛上人工湖旁的林蔭車道,在她艱難思索的過程中上了正街。這期間她緊緊咬著下唇,一言不發。
  蕭正宇專心開車,一直凝視前方,遇到了第一個紅燈時他才開口:“剛剛很抱歉。”
  “不,是我自己的問題,”薛苑覺的自己像剛丟了工作然後又被爹媽趕出門的人,剩下苦笑的力氣,“你一直幫我的忙,我今天卻一直失態,真是讓你看笑話了。”
  “這倒是沒什麽,”蕭正宇說,“不過,你知不知道一句話,怯懦的人,終有一天會為怯懦付出代價,有些事情,一味的逃避沒有用。發生再大的事情又怎麽樣,哪怕世界都變了個模樣又怎麽樣,隻要人是活的,總有辦法解決。”
  薛苑一頭栽到在儀表盤上,喃喃自語:“嗯,你說得對。”
  然後兩人再不言語。
  君來酒店作為市內最有名的酒店之一,也在市中心不遠處,不堵車的情況下,很快就到了。金碧輝煌的大廈,三十多層樓,最後一縷夕陽光芒被酒店外壁上的深色玻璃反射開來,看上去十分壯麗。
  到車庫停好車後,兩人來到二樓大廳,金色基調的大廳加桔色的燈光,隻能用金碧輝煌來形容;大廳深處那扇古樸的大門洞開,人來人往,遠遠看去迷離和夢幻,如同天上人間一般。蕭正宇把剛剛從車子裏拿出來的禮盒和張請帖遞到她手裏,又指了換附近的換衣間:“這裏麵是禮服,你去更衣室換一下。我猜大小應該合適。”
  “好的,”薛苑雙手接過,禮盒上的商標讓她一驚,就問,“是誰的衣服,方便的話我當麵去感謝她。”
  “玲莉的衣服,”蕭正宇瞄了眼著牆上的巨大掛鍾,隨口說,“感謝的話以後再說,我先進會場,你換好衣服就過來找我。”
  他轉身要走,卻被薛苑從後叫住。回頭一看,她看著自己,或許是因為大廳的燈光太過閃亮的緣故,一瞬間隻覺得她眸光如星,明明跨進大廳之前她身上還有著猶豫退縮的氣息,現在卻蕩然無存,隻剩下破釜沉舟的決心和一往無前的勇氣。他不語,看到她朝自己頷腰,那是她最誠摯的致謝方式。
  “蕭正宇,不論結果怎麽樣,今天真的謝謝你。”
  他停頓片刻後才開口。
  “如果能夠幫到你,我非常榮幸。”

  第五章
  酒會未正式開始,客人幾乎未到。蕭正宇在會場的講台下找到正在和畫廊的主管人員交談的張玲莉,從交談的模樣來看,他們在做最後的布置。
  她今天穿著一身大紅的低胸晚禮服,雪白的肌膚幾乎達到了耀眼的程度,在大廳裏格外炸眼,仿佛是涅磐換生的鳳凰。
  蕭正宇想起圈子裏對她的評價,不但是個成功的商人,也是個完美的美人。
  因為都是熟人,也沒什麽可忌諱的。他來到張玲莉身邊,她順手挽上他的臂彎,“你來遲了,超過預定時間兩分鍾。”
  “抱歉,”蕭正宇低聲解釋,“出了一點意外。”
  一旁的幾個主管相視而笑。
  跟幾位主管交待完事情,兩人走到角落,張玲莉才說:“這次先不跟你計較,我聽說中午的時候,展覽會上出了一點意外?什麽模仿抄襲等等,據說精彩紛呈,還差點打起來。”
  蕭正宇失笑:“太誇張了。”
  張玲莉把手裏的高腳酒杯轉交到他手裏,侍者正在身邊,蕭正宇把酒杯置於托盤上,又取了杯紅酒遞給她,自己又拿了一杯放在手裏裝樣子,笑問:“那你聽說的情況是什麽?”
  “你不用管別人怎麽說,我要從你這裏知道真相,”張玲莉緊了緊披風,“你當時在現場,看到的是什麽。”
  蕭正宇收起玩笑的臉,一五一十介紹了情況,張玲莉聽後低低“啊”了一聲,似笑非笑的道了一句:“真是精彩。那個薛苑吧?讓人意外的不簡單。”
  “總是有深藏不露的人,在關鍵的時候才能看出作用。”
  “那幅畫你確定是《命運》那幅?沒有沒搞錯?”
  “那幾幅畫我差不多看著他畫出來,怎麽可能搞錯。誰沒想到這事這麽巧,第一次展出的畫就被人說成剽竊,”蕭正宇嘴角一抽,帶出個說不清道不明的表情,恰似譏諷又是嘲弄,“不知道世界上幾個人會遭到這種事情。”
  張玲莉伸手撫平禮服上的微小皺褶,什麽情緒都不帶的開口:“我一直說他這輩子隻能當商人,藝術隻能是玩票兒,他偏不信。”
  “玩票兒也玩了這幾年,而且不論你承認不承認,他也的確玩出了成績,”蕭正宇平板著一張臉,“你還可以繼續認為他的畫不好,但今天那些評論家的話你比我聽得清楚,詢問他的畫是否出售的人粗略統計也有二三十個。”
  張玲莉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大概隻有這點像他爸。”
  “也許吧,”蕭正宇換了個話題,“還有,事情發生的時候他在場,不過我沒來得及叫住他,估計是看到我就轉身走了。”
  “他說自己對畫展沒興趣,但是居然來了?”張玲莉先愕然,咬牙切齒的冷笑,“竟然不過來打個招呼。”
  “他這個性格你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了,自己的畫擺在那裏,怎麽可能不來。來的也巧,剛剛看了這麽一出大戲,”蕭正宇停了停,“幸好有個薛苑當場解決了問題。坦白說,原作是什麽樣子,沒幾個人見過。我甚至連杜沙是誰都不知道,真的理論起來,一時半會扯不清楚,還要鬧大。”
  張玲莉疊起一雙雪白的手臂,半陰半涼開口:“所以你很欣賞她,帶她來參加酒會?”
  “不是這樣,帶她來是有另外的原因,”蕭正宇說,“我準備安排她見一見李天明。”
  提起李天明,張玲莉露出個意料之中的笑容:“帶粉絲見偶像啊,你還真是有心。你下午急急忙忙跟我借禮服,也是為了她。哦,看來比的確是比我更適合那件晚禮服。”
  蕭正宇不解的看著她。
  “人就在門口,已經來了。”
  順著張玲莉的目光看去,薛苑正拎著裙子謹慎的走進會場。會場太大,她走得慢,同時環顧四周,像是在觀察和尋找。
  張玲莉不帶感情地瞥一眼蕭正宇:“你居然拿這件衣服給她?我都隻穿過了一次。”
  “沒考慮那麽多,”蕭正宇把目光從薛苑身上轉回來,“你們身材差不多,我隨便拿了件就帶出來了。你的審美一直沒得說,衣服從來挑不出毛病。”
  “佛要金裝,人要衣裝,這種晚禮服還是要年輕女孩穿才好看,是吧?”張玲莉遠遠看著薛苑,自己倒笑了,“看她現在這樣,哪裏想得到是個剛畢業的大學生?說是什麽地方來的大明星都有人信。”
  蕭正宇微微搖頭,本不打算解釋什麽,終是覺得不妥,很不可理解的笑了:“以你的身份,跟她這個小姑娘鬥什麽氣。”
  “一個晚上的灰姑娘而已,我怎麽會跟她鬥氣,過了十二點,就會被打回原型了,”張玲莉對他迷人的一笑,她塗著渚色的口紅,笑起來唇瓣寶石光芒閃爍,“我隻是想看看你這個完美的好人怎麽做下去,又怎麽把這出戲順利的收場。”
  蕭正宇還在笑,但有那麽一個瞬間,臉色明顯暗淡了幾分。
  她把手從他的臂彎中抽走,在他背上拍了拍。
  “好了,客人差不多要來了,給你三分鍾安排好薛苑,然後過來跟我一起招呼客人。”
  酒會進展得一切順利。來人不光僅有收藏家、藝術家、經銷商等等,還有不少學者、企業家、演員導演等等,衣著鮮亮的陸續到來。未必來人都懂畫,但和這個圈子或多或少的都有關係。張玲莉交友極其廣泛可見一斑,她在人群裏隨意的來去,熱情招呼,所到之處,無不掀起□,四麵全是她的笑聲,她氣場十足,舉手投足的氣質像極了十八十九世紀的沙龍女主人。
  薛苑不屬於這上麵任何一個圈子,隻是沉默的站在窗邊,翻看著宣傳畫冊,時不時瞄上張玲莉一眼,總是能看到蕭正宇不動聲色陪在她身邊,乍一眼看去,真是一對璧人。
  人都到齊之後,張玲莉上台講話,起初感謝業內朋友的鼎力支持,使得本次藝術展成功舉辦雲雲,最後才說起藝術這個行業。
  “藝術說到底還是要熱鬧點好。藝術也是一種生活,熱鬧了才能發展。任何一個行業想要發展,必然少不了眾人的群聚而上,如果大家都不關注,藝術還守著自己的那份清高,其結果就是世無英雄。我希望,在博藝的帶領和努力下,世人都關注藝術,關注畫界,在大家的群策群力下,打通行業之間的界限,激發真正的創造力,這樣藝術的空間才不至於曲高和寡……”
  通常這樣的講話詞不是客套就是空話,但她說的這番不一樣,有理有節,文才斐然,現場許多人聽得不住點頭。雖然這份稿子不會是她親手寫的,但這番話也是張玲莉的行事準則,博藝為什麽在能張玲莉的帶領下獲得成功,道理真是一目了然。
  張玲莉講話完畢後,隨後李天明也從後台神秘出場,他一出現,記者的照相機劈裏啪啦的開始摁快門;李天明的照片,薛苑早就看熟了;不過真人卻還是第一次見,一瞬間隻覺得血湧上了額頭,堆積在太陽穴那裏不肯走,血管撲撲直跳。
  冷靜下來後,才仔細打量他。他跟照片上的感覺所差無幾——按照資料的說法他今年六十五歲,完全可以稱得上爺爺級別了,但看上去完全不老,仿佛還正值盛年。在全場人的注視下,他滿臉微笑,舉止雍容有度。
  他不是那種喜歡出現在鏡頭前的人,連采訪都甚少接受,網上流傳他的那些照片永遠是那幾張,每一張都有些年頭,這次他親自出場,實在是給足了博藝的麵子。
  李天明說話不多,簡單的說了說自己為什麽簽約博藝的理由,原因無他,完全是被張玲莉的觀念和執著所感動,末了才講:“……我在繪畫上的探索不會結束,隻要我活著一天,就會繼續鑽研下去,這是藝術的追求,也是自身感情的需要。在此,謝謝大家這麽多年對我的關注和支持。”
  他的普通話帶著很濃的南方口音,柔軟而溫和,講話的內容非常明晰,富有理性。大廳的燈光炫白,但也還是沒辦法把他臉上生動的表情全然隱去。
  李天明盛名太高,很快的這場酒會幾乎變成了他的專場。因為今天早上開幕式時間緊迫,沒有時間采訪,現在所有的記者都圍到了他身邊。張玲莉有些焦急,蕭正宇欲送著他上樓,被他擋開,略帶微笑的麵向記者。
  薛苑看著他身邊圍著的記者,覺得自己想要介入實在太難了。
  似乎有記者問了他什麽問題,大概與最近他拍賣出去的某幅幅作品相關。
  隔著人牆看過去,他似乎思考了一下才回答,聲音倒是格外清晰:“……我感覺很複雜。依現在的目光去看,《土地》這幅畫有很多的地方都有缺陷,很多補上一筆,或者可以減去一筆會更好,但是那幅畫畢竟是我第一次嚐試寫實主義的油畫創作,代表著人生的一個階段,有不一樣的意義。三十年前的事情,很多我都忘記了,但我看到《土地》這幅畫,還是能想起那時候我所有的心情。藝術作品永遠反應了作者的人生觀,這點是肯定不會變的……”
  “有人說您運氣很好,是中國最富裕和最負名聲的畫家,您自己怎麽看?”
  “我不認為如此,”他說,“就算真是這樣,我相信這些榮譽是辛勤勞動的結果,並不是什麽幸運的眷顧。”
  他讓人意外的善於言談,讓很多記者興奮,於是更多的問題拋過去,有個離得最近的記者忽然開口:“李先生,曾經有人統計過,幾乎看不到您三十歲之前的作品,請問何故?”
  李天明笑問那個記者:“你對我有研究嗎?”
  “是的。”
  “那你應該知道,三十歲前我在世界各地漂流,顛沛流離,我那時候處於學習階段,各種類型的畫都創作了很多,大都沒有保存,也沒辦法保存,坦白說,我自己也幾乎沒有。”
  “您的畫風已經自成一體,有不少人模仿您,對別人模仿你的作畫風格有什麽觀點?”
  李天明微微一笑:“如果有人是模仿,我很榮幸;不過一件作品真的要稱為藝術品的話,總是獨一無二的。”
  薛苑不作聲的聽了許久,終於決定轉身離開,一回頭,發現蕭正宇不知何時從張玲莉身邊離開,正站自己身後,頓時驚得睜大眼睛。
  “怎麽樣?”蕭正宇問他,“李天明的話讓你有什麽感想?”
  薛苑搖頭:“談不上什麽感想。還算規中規矩。這也是他近年來最聲勢浩大的一次露麵了,肯定做好了準備。他未必善於跟記者打交道,卻不是死守書齋的老派畫家,絕對是十足時的聰明人,不然也不可能取得今天的成就了。”
  這番話聽在蕭正宇耳中,卻別有一番滋味。他在心裏默默咀嚼她的話,目光不移地停在李天明身上:“你看得很明白。”
  薛苑喃喃自語:“那是因為我花了太多時間研究他了。”
  蕭正宇說:“那你下午怎麽還不想見他?我以為畫迷都樂意見到偶像的。”
  薛苑沉默半晌終於開口:“我並不是他的畫迷。”
  發現她雖然化了妝,還是掩蓋不去疲憊的神色。想起她這一天的操勞和辛苦,蕭正宇心生同情,出言寬慰:“你到底是不是畫迷都不要緊。不管怎麽說,你去吃點東西。見麵的事情,我會安排好的。”
  自然這樣的酒會幾乎沒有人真正吃東西,有身份的人就像曾經訓練過那樣,帶著滿臉悠閑的神情,手裏握著酒杯,紅色的酒液在裏麵晃來晃去。
  薛苑當然算不上有身份的人,她就提著裙子,隨便找了個位子坐下,開始填肚子。不論什麽時候,飯總要吃飽,才有勇氣應付接下來的事情。
  這裏是五星級飯店的自助餐,菜肴不論是味道還是外觀都讓人很難挑出毛病。薛苑吃了若幹年學校食堂,對食物早已經修煉到不再在意的程度,可因為牽掛著某些事情而魂不守舍,一頓飯吃的食不知味。
  所以薛苑沒想到自己居然會在這樣的場合遇到變態。
  察覺到有人在她身邊的座位落座時,她並沒有多加留心,她甚至沒側頭多看。雖然很可能心底閃過了一個類似於“為什麽明明還有這麽多位子此人偏偏坐到我身邊”的微弱念頭,但很快的,她就低頭吃著自己的那份水果沙拉。
  “如果是我的話,推薦你吃牛排。”
  會場裏的聲音全部傳入了耳中,可大腦就是遲遲無法作出反應。很久後她的大腦才想起剛剛這句話也許是對自己說的。一轉頭,終於發現身邊那位西裝革履膚色白皙的男人饒有興趣的打量自己。
  “你在跟我說話?”
  男子舉杯淺笑:“不是你還有誰?我正在跟你搭訕。”
  薛苑抽了抽嘴角,擠出個笑。
  “你的反應讓人意外的慢。但很可愛。”
  薛苑目瞪口呆的盯著他。何年何月起,流行起這樣露骨的搭訕方式了。
  “不過——”
  “不過什麽?”
  他放下手裏的高腳酒杯,傾斜上半身朝她壓過來,極溫柔的低語:“你吃得太急了,嘴角有沙拉醬。”
  絲綢一般的聲音帶著離奇的誘惑,和巧克力般的香甜。薛苑一個閃神,臉卻不再是自己的。麵前的男子左手覆上她的臉,她的臉小,幾乎完全被他的手裹住;她的臉冰冷,他的手卻非常暖,強烈對比之下竟有種古怪的溫涼感;他的手指在她臉上探索般的輕輕劃動,最後停在她的唇邊,中指指腹輕輕一點,把沙拉醬輕輕擦去了下去。餐巾紙明明就在他的手畔,他卻恍如沒有發現一般,微笑著把中指移到嘴邊一舔:“真甜。”

  第六章
  薛苑就像給人從頭頂上澆灌下來一桶水泥一般,除了眼皮,全身上下連抽筋或者發抖都做不到,於是她迅速掀了兩下眼皮,確定自己所在的地方的確是那個宛如人間瑤池的酒會大廳。
  顯然事實也是如此。
  無論怎麽眨眼,屋子還是那間屋子,那觥籌交錯的酒杯聲,麵前的這張貌似無害的笑臉都是真實存在的。
  最近發生的事情漸漸超出自己的理解範圍。薛苑很小就知道一件事情,忽然對你有興趣的人往往比你的敵人更可怕。薛苑掙紮片刻,在甩此人一巴掌、把酒撲在此人臉上和一言不發離開這三個答案中艱難的選擇了後者。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一臉寒霜的端起餐盤走得遠遠的,重新坐下。
  東西是沒辦法再吃的,因為那個男子仿佛太陽的陰影般也跟著走過來,並且完全無視她身上散發出的陰鬱氣息,沒有任何不適的在她身邊坐下。並不想注意他在幹什麽,可眼角餘光注意還是看到嘴角那種若有若無的微笑。他身上的每個細胞都散發出那種強烈的優越感過剩的自負感。
  “不用偷看,直接看我好了。”
  薛苑猛然轉頭,惡狠狠盯著他,恨不得在他身上鑿出一個洞。
  男子手肘支在餐台上,單手支著下巴,對薛苑的無處發泄憤怒截然相反,他一臉的甘之若飴,因而顯得隨意大方,優雅的風度沒有缺少半分:“呀,引起了你的反感了嗎。看來我剛剛做了平生最失敗的一次自我介紹。可真是抱歉了。”
  說著他再次伸手出來,薛苑對那雙手簡直過敏,嚇得一退,卻被椅背擋住。男子好玩的看著她,手居然規規矩矩的停在她麵前。
  “那,現在我再介紹一次,我叫李又維。”
  薛苑簡直忍無可忍,手心攥成了拳,恨不得隨時可以打出去:“你的話太多了。我沒興趣認識你。”
  “那怎麽行呢,”那個名曰李又維的男子微微皺起了眉頭,“可我很喜歡你,對你很有興趣。”
  薛苑連驚訝的表情都沒有了,活到這麽大,也有過幾次被男生表白或者追求的經曆,可從來沒有任何一次被初見的人這樣纏上。事情超出了想象,反而覺得可笑起來。她隻是皺著眉頭,盯著他的眼睛。李又維的眼珠透明,喧染上深淺不一的明褐色。薛苑歎了口氣,摁著太陽穴想,這麽漂亮一個男人,怎麽就腦子有病呢。
  於是她感慨萬千的笑了,字正腔圓地開口:“李先生,你的玩笑真的一點趣都沒有。我欣賞不來,也無法奉陪。”
  “你覺得我像是在開玩笑?”李又維目光中閃過一絲光,薛苑以為他又要幹什麽,“唰”一下竄起來準備伺機而逃,愣是被他一隻手摁回座位上:“薛苑,我對你有興趣,我從來不拿這事開玩笑。”
  薛苑覺得頭痛欲裂,偏偏還無法動彈。她的視線從李又維肩頭看出去,格外驚喜的發現張玲莉和蕭正宇大步流星的朝自己走來。
  唯一讓她覺得怪異的是張玲莉那張臉,一絲笑意也無。
  李又維順著薛苑視線轉了頭,發現自己身後的兩人,一點吃驚的意思都沒有,慢條斯理整理下衣服,站起來,直麵麵前的兩人,最後眯起眼睛笑了。
  張玲莉怒目圓睜,一雙眼睛可以噴出火來:“老毛病又犯了?”
  李又維雙手插在兜裏,笑意盎然:“不,這次是真的。”
  “你還沒玩夠?興趣一來,說幹什麽就幹什麽,壓根不管別人的感受!你也是這麽大的人了,”張玲莉壓抑著聲音,但憤怒的情緒比剛剛更甚,“還要這麽不負責任任意妄為到什麽時候?”
  “實際上我最近正在考慮這個問題,很快就會給你答複的,”李又維滿是安撫的口吻,“好了,別氣了。你今天這身衣服真是漂亮,真是美人如玉。正宇,你說是不是。”
  一直麵無表情得堪比機器人的蕭正宇這時才笑了笑:“當然。”
  薛苑覺得,張玲莉聽到這句話後容色頓霽。好比日光從滿天烏雲的狹窄縫隙漏出,雖然隻有一瞬,但還是讓人印象深刻。
  可惜那抹陽光旋即消失殆盡,她馬上換上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抓起他的手臂:“好吧,一會給我老實交待!現在跟我去跟那些人打招呼!”
  李又維歎口氣:“好好。我去。我去。”
  看到他被張玲莉母雞抓小雞一樣帶走,薛苑終於長長呼出一口氣來,一瞬間有種離開苦海的感覺。奇怪的是,不光是他,蕭正宇也一樣鬆了口氣,在她身邊坐下,跟廚師說了句:“來一份牛排,八分熟的。”
  薛苑想起這一天晚上他都陪在張玲莉左右,張玲莉還能跟喝上兩口紅酒,他的話,恐怕是連口水都沒喝上,秘書這個工作也不是人當的。她想起一部時尚電影,在電影裏,那個年輕的女秘書飽受折磨後說了句話:你做對的,她會覺得理所當然,連聲謝謝也沒有,你做錯的,她就會變得像個巫婆。她忍不住同情他。
  蕭正宇喝了幾杯白水後才開口說話:“被他煩壞了?”
  薛苑略一思考後才說:“差不多,我怕了這人。”
  “他就是這麽個人,某些事情上沒有分寸,纏人就像常青藤一樣。尤其是你……”蕭正宇把這句話的最後幾個音節掐滅在喉嚨裏,換上一臉正常,“總之,你小心著點,別讓他抓到可乘之機。發生什麽事情第一個給我打電話。”
  “我記住了,”薛苑說,“不過,這個李又維是什麽人?看起來你們交情很深。”
  “他告訴你名字了?”蕭正宇那樣子有點像難以啟口,更像是無奈,“別的不說了,他就是博藝的老板,你我的頂頭上司。”
  仿佛被隕石砸到了大腦,薛苑眼冒金星,手裏的勺子咕咚滑落在地上。現在輪到蕭正宇同情她:“鎮靜一點。你進公司的時候應該看到了企業簡介吧,那你聽到他名字時應該想起來。”
  “掃了一眼,沒仔細看,我一直覺得,企業簡介那種東西,是拿給外人看的,”薛苑哭笑不得地抱著頭,“你看過有誰會特地去數自己掌紋嗎?本來是擺設一樣的東西。何況大家都說,整個博藝,隻知道張總就夠了。這些年,誰都沒看到過這個所謂的總經理露麵,我甚至以為是名譽職位,是個什麽可有可無的人。”
  牛排煎熟了廚師遞過來,蕭正宇吃了幾口後回答他:“他雖然不露麵,但卻不是可有可無的人物。”
  薛苑重重歎息,她揀起勺子拿在手裏把玩一陣,才說:“我知道了。”
  蕭正宇搖頭一笑,快速填飽肚子,再看了下時間:“好了,時間差不多了,我們去樓上見李天明。”
  薛苑的目光在大廳巡視一圈,同時發現不知什麽時候起大廳四壁的華麗幕布拉開,露出了照片——都是十天後即將在拍賣會上拍賣的名家作品的照片,賓客們的目光全給吸引過去,情緒激昂,喧鬧加劇,隻是不知道什麽時候起,李天明已經離開了。
  李天明住在酒店的二十六層,電梯一路向上,薛苑死死盯住電梯裏的鏡子,那裏麵的自己穿著件湖藍色的裙子,眼角的妝有點花了,黑色的眼線莫名的粗了很多,看起來像隻憔悴不堪的熊貓。她抹了把臉,努力睜大雙眸,竭力讓自己看起來冷靜理智。
  電梯的空氣就像糖漿一樣粘稠和沉默。蕭正宇平靜的目視前方,那襲湖藍色的裙子倒影在光澤度極好的電梯四壁上,一層層的反射折射,直到整個空間都變成了水汪汪的藍色。
  蕭正宇站在門口,摁了門鈴,很快有人來開門,是個非常年輕的護士。她臉上笑得滿臉桃花,聲音也些微的拔高:“蕭秘書,你來了?”
  蕭正宇含笑點頭:“陶護士,先生在屋子裏嗎?”
  “在的,”陶護士熱切地說,“他才回來,正在休息,也可以見客。不過他這一天太累了,精神不太好,你們不要呆得太久。”
  “好的,不會很久。”蕭正宇一手扶著門,對薛苑頷首,“進去吧。”
  李天明所住的酒店自然是酒店數一數二的房間,又大又深,可隻開了一盞頂燈,光線非常差,幽深而昏暗,五米外的地方都照不亮;房間平鋪著厚厚的針織地毯,鞋子落在地上,任何聲音仿佛都被吸收進去。
  不過所有的細節在薛苑都察覺不到,她覺得自己心跳的聲音蓋過了一切。
  蕭正宇熟門熟路的繞過了床,終於停了下來,目光看向高大的落地窗。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薛苑終於看到窗邊的負手而立的那個人影,正是李天明。
  蕭正宇恭敬道:“李先生。”
  聽到這聲熟悉的聲音,李天明回過頭,看清楚喊他的是蕭正宇,他倒笑了:“正宇,你來了?”
  “是啊。”
  李天明又看到薛苑,一怔,略略詫異:“你身後這位是?”
  薛苑深呼吸,正欲開口,結果卻被蕭正宇搶去了話端:“她是我的一位朋友,叫薛苑,她很喜歡您的畫,她對您的今天展出的新作存有疑惑,我就帶她來見您,希望您不要覺得唐突。”
  “你的朋友?”李天明忽然來了興致。他走到牆邊摁了幾個開關,屋子裏頓時亮如白晝,幻覺的化為真實,一切無所遁形。在昏暗中人總是會莫名的警覺和謹慎,在光明中一切人卻能得到了勇氣和某種大無畏的精神。
  薛苑覺得頭暈。當你找尋一個人,找尋一樣東西,並且已經為之付出太多,當他就在你麵前並且注視著你的時候,都會有這種輕飄飄的感覺。薛苑穩定了心神,從蕭正宇身後閃出一步,帶著平靜的笑容,承受著李天明的視線,不卑不亢的開口:“李先生,您好。”
  注視她良久,最後李天明露出個難得的笑容:“正宇,她是你的朋友?”
  “是的。”蕭正宇再次確認。
  李天明微微笑了笑,招招手,示意他們也坐下。徹徹底底一幅喝茶談心的樣子。薛苑這時才注意到茶幾上有隻精致的小碟,裏麵裝著數片藥片。薛苑來不及吃驚,藥碟就被陶護士孫順手走了。
  李天明和顏悅色:“薛小姐,你有什麽想問我的?”
  薛苑心裏有事,不肯坐下,固執的站著,而且站的筆直,不過視線微垂,直直的落在李天明身上,有如磐石般堅固:“李先生,我想問問您,二十年前的九月,您有沒有從一個叫莊東榮的畫商手裏買下一幅名叫《幸福》的肖像畫?”
  因為斟酌的痕跡太重,薛苑說話語速極慢,但卻用了全身的每一絲氣力。她胸口起伏,兩道鎖骨似乎都在發抖。
  意料之外的情節發展讓蕭正宇皺起眉頭;李天明則迭起雙臂不發一言。
  “那幅畫上畫著是一個穿著綠色軍裝的年輕女孩子,背景是中國的水墨山水。整幅畫的風格是傳統的油畫風格,以現在的目光看,畫技畫技都不太出眾。畫布寬九十長一百零五厘米,這幅畫沒有副本,我沒辦法帶給您看原畫——您也許能想象出來。”
  薛苑用手筆劃著畫布的大小,語氣連貫的一口氣說出來,與此同時她密切的觀察李天明的臉。他不是個表情豐富的人,臉上的一直沒有絲毫改變,隻是因為燈光的晃動,顯得他的皺紋奇特的減少,還有偶爾的白發亦更加眩目。
  李天明重重歎了口氣,同情的看著薛苑:“抱歉,薛小姐,你說的那個莊東榮我不認識,你說的畫我也不知道,從來都沒見過。”
  明明是站在如履的平地上,薛苑腳下還是一個踉蹌。
  “麻煩您再仔細想想,好嗎?”
  “那幅畫的作者是誰?畫上有什麽明顯的標記嗎?例如名字等等。”
  “沒有,沒有名字,”薛苑的左手緊緊壓著右手,“因為那幅畫從來沒有真正畫完——”
  “不用仔細想了,我的確沒有那幅畫。你如果稍微了解我一點,就應該知道,我從來不會收藏別的作家的作品,何況還是個無名的畫家。”
  薛苑仿佛給人正麵打了一拳,一瞬間麵前金星亂舞。她幾乎句不成句:“真……的……嗎?”
  “真的。”
  “這不可能啊,你怎麽可能沒見過!當年……”她渾身哆嗦,站立不穩,“我知道,那幅畫可能對你很重要,但是那畫對我更重要!我為了它……為了它……”
  蕭正宇這時才吃了一驚,下意識離座站起來過去扶住她的肩膀。薛苑壓根不看他,還是直直逼視李天明,艱難的抽動著嘴角,哆哆嗦嗦地問出來:“李先生,真的,如果你肯割愛,我做什麽事情都可以……”
  李天明再一次肯定的頷首:“我從來沒有這幅畫,實在愛莫能助。”
  薛苑目光失去焦距,臉色煞白。她輕聲念一句“是麽”,然後狠狠甩開蕭正宇的手轉身離開,她腳步蹌踉的往外走,但眼睛早看不清任何東西,十幾米的距離走的如此坎坷,先是膝蓋撞上了床,再是額頭裝上了衣掛——最後在門口撞上了一個高大的身影。
  這一下真是十足的勁,來人輕呼了一聲。似曾相識的聲音讓薛苑抬起頭,她雙眼模糊,眼角餘光瞥到那人的五官輪廓,揚手猛推:“讓開。”
  李又維卻沒放過的她的意思,伸出手臂在它在她的胸前一檔,阻住她的路:“怎麽,撞了人連個道歉都沒有嗎?”
  薛苑心裏又悲又急,隻想找個地方把自己藏起來,一跺腳,吼出來:“讓開!讓開!”
  酒店的房門很窄,繞不過去,薛苑揚手去推橫在自己麵前的手臂,結果手腕卻被李又維反手扣死,她掙紮幾下完全不得力,反而被李又維用膝蓋和手肘死死的壓在門板上,憤怒之下她一腳踢過去:“我讓你讓開!別擋我的路!你耳朵聾了嗎!”
  她穿著高跟鞋,拚了命的踢出去,力道可想而知。李又維隻是微微彈了眉梢,反而用了更大的力氣扣住她的手腕,腿抵住她的膝關節:“冷靜一點!既然來了,進屋去好好坐下,好好談一談,你以為這麽鬧就能得到你想要的東西?”
  手腕完全被製止,完全是任人宰割的模樣,薛苑徹底失控:“你這個瘋子幹嗎?滾開,你知道什麽!”
  薛苑的情緒異常並不在李又維考慮範圍之內。她眸子裏滿是怒火,幾乎可以說是惡狠狠,但隨著剛剛那句話尾音降落,同時大滴的淚終於掉下了來。李又維一愣,加大了手勁,想著死拉活拉也要拉她進屋,可卻聽到背後那把威嚴的聲音:“夠了,放開她。”
  一回頭,李天明負手站在身後不遠,炫目的燈光照耀下,他臉色僵直得好比北極凍土。
  李又維眉頭一皺,想開口說什麽,瞥到他身邊的蕭正宇,立刻從善如流:“那好吧,要教訓我先等一等,讓我送她下樓。”
  “就這麽站在門口欺負一個女孩子,你不丟人我還嫌丟人!別人的朋友不用你操心,正宇送她下樓,你給我進來!”
  李天明不論是聲音和態度都不容辯駁,嚴厲得好像領導訓話。蕭正宇之前從未見過李天明震怒至此,一時間完全愣住;與他相反,李又維卻依然從容,對李天明的話的聽而不聞,反而存心般的,嘴角揚起一個笑,俯身過去在薛苑臉頰邊耳語一句“後會有期”才眷戀著鬆了手,那親密姿態幾近接吻,愣是看得一旁的陶護士傻了眼。
  李又維側過頭對愕然的陶護士點頭一笑,才貼著蕭正宇的身邊朝李天明走過去。
  蕭正宇隻做不查落在自己身上的淩厲眼風,他目不斜視,立刻恭恭敬敬的回答剛剛李天明的話:“我馬上送薛苑下去。”
  但薛苑肯定不要他送,李又維手勁稍一鬆開,她立刻掙脫出來,頭也不回的衝到走廊的另一頭的電梯門口。蕭正宇快速的追過去,終於在最後一瞬掰開了電梯門。電梯裏空無一人,薛苑蹲在地上捂著臉,豆大的水珠從指縫間滲出來,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蕭正宇輕輕拍著她的背,直到電梯到了一樓輕聲說:“到了,我送你回去。”
  薛苑站起來,伸手抹了一把眼淚,抬起滿是淚痕的臉看他:“今天謝謝你。但無論如何,現在,請不要跟過來。”
  電梯外全是人,看到這樣一幕景象,以為是男女朋友吵架,看到女孩哭得那麽慘,忍不住心生同情,自然而然的讓出一條路。薛苑執意不讓相送,蕭正宇無奈,又坐著電梯上樓,同時承受一路鄙視的目光。
  這真是個糟糕透頂的見麵,事情的每一步都在他的意料之外。但這一切李天明未必知道,有必要給他一個解釋。斟酌了一路的措辭,結果發現一句都用不上。酒店房門虛掩著,陶護士戰戰兢兢的站在門口,滿臉恐懼,看到蕭正宇過來,慌忙的比了個“噓”的手勢。
  從門縫裏看進去,李天明和李又維相向而立,表情看不清,交談的內容也聽不見,但從那種語氣和語速來看,毫無疑問是在吵架。
  蕭正宇毫無頭緒,低聲問:“他們怎麽吵起來的?”
  “我也不知道,”陶護士一幅要哭出來的表情,“你們走了後,李先生罵小李先生說‘整天不三不四勾搭女人不務正業,我怎麽會有你這個兒子’,小李先生說‘子承父業,有什麽可奇怪的’,李先生聽到忽然發起脾氣,兩人就這麽吵起來了。我嚇得跑出來,所以其它的沒有沒聽到。嗯……我照顧李先生有半年時間,從來沒看到他這麽生氣過。”
  蕭正宇眼睛裏一絲譏誚的光閃過,正欲開口說話,忽然看到李先明猛然揚起手,狠狠甩了李又維一個耳光。
  那個耳光清脆之極,連他們在門口也清晰可聞。李又維也不閃,還在原地筆直的站著,仿佛剛剛挨打的是別人;這一耳光耗盡了李先明所有的力氣,他踉踉蹌蹌後退兩步,最後扶著椅子才勉強站穩。
  蕭正宇暗叫不好,把陶護士往屋子裏一推,厲聲吩咐:“去看看李先生怎麽了!”
  陶護士進屋後先給李天明順氣拿藥測量血壓。她忙這一切時,李又維無動於衷抱臂冷靜旁觀,最後忽然一個轉頭,冰冷的朝門口掃了一眼。兩人的視線在空中不期而遇,長久的沉默對視,誰也沒有退讓的痕跡,直到蕭正宇的手機毫無預兆的震動起來。

  第七章
  電話那頭的聲音言簡意賅:“去哪裏了!下來!”
  張玲莉真很急。酒會幾乎宣告結束,記者們帶著足夠多的素材和精致的禮品紛紛離開,收藏家們則打聽好了自己心儀作品的行情,其餘的人們則在談笑風聲中再一次增加或者減少了交情。
  隻剩下主辦方收拾殘局,組織活動費心費力,跟人周旋費腦費神,每到這種時候,張玲莉都恨不得有機器人可以代勞。她麵帶迷人微笑的送走一位又一位的客人,言畢來一句“多謝支持,下周的拍賣會請務必出席”。
  眼看著客人都要散盡,結果被某位得罪不起人物的纏住。無論如何都脫不開身,礙於身份的限製,不能對客人翻臉,正焦頭爛額之際,蕭正宇如救命天神一樣出現。他對對方略一點頭,又看張玲莉,說:“張總,那邊有急事需要你處理。”張玲莉暗自鬆了口氣,到了別頭也不會的就走,感覺到身後熱辣辣的視線,她忍不住再緊了緊披肩。
  蕭正宇瞥一眼剛剛和張玲莉交談的那個人,那人還在色迷迷的往這邊看,蕭正宇不住皺眉:“又是那個羅主任?一雙眼睛都掛在你身上。”
  帶兩人來到展廳後的空房間,張玲莉才一臉險惡,越想越氣,最後踢翻了一張凳子,“衣冠禽獸!不知道幾輩子沒見過女人,居然想對老娘動手動腳!以為老娘是別的女人,給錢就上?”
  她喝了不少的酒,皮膚微微滲透出淺淺的紅色,從這個角度來說,有人起色心並不太奇怪,但那人能這麽肆無忌憚也是異數了。蕭正宇緊了緊她的披肩,勸他:“別氣了。怒傷肝氣傷膽,擺脫了就好。”
  因為不能對外人發的脾氣也全對著他發泄:“你又去那裏了!我什麽時候允許你走了!一個兩個都是這樣!他也是,你也是!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把我當成了什麽!”
  蕭正宇苦笑,女王發起脾氣來真不好伺候。最後也隻能柔聲安慰:“我剛剛是去樓上了。對不起。這事是我一時疏忽,準備名單的時候一時沒打聽好這人的背景和喜好,下次我會注意的。”
  他誠摯道歉,張玲莉也沒了脾氣,癱坐在沙發上,伸手蓋住了眼皮。
  蕭正宇看她情緒平息,從衣櫃找到她的便裝放到她身邊:“你先換衣服,我出去跟酒店經理處理一下最後的事情。”
  他推門出去,邊走邊給薛苑掛了個電話,那邊還是無人接聽;掛上電話,人已經在展廳,散場後的大廳顯出一種人去樓空的殘破感,酒香和脂粉的香氣迎麵撲來。他跟幾位主管詢問了情況,確認所有的一切都按照計劃按部就班後,再返回酒店房間。此時張玲莉已經洗了臉換好衣服卸了妝,她從包裏掏出車鑰匙扔給他:“送我回去。”
  “好。”
  在車子裏張玲莉一直在閉著眼睛打盹,她坐在後座,把身子蜷縮成起來,像個小孩。半小時前還那麽衣著鮮亮的女強人也隻有在他麵前才會卸下防禦。這個時候差不多接近半夜,路上車輛少得多,但蕭正宇還保持著平時一樣的車速。
  半小時候終於來到她所住的公寓樓下。蕭正宇停穩了車,叫了她兩聲,沒有得到回音,回過頭湊近了看,她差不多睡著了。
  並不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了。蕭正宇拉開車門熟練地抱她起來,走進了電梯。她比他想象的輕,一直到來到她公寓門口都不覺得累,因為要開門的緣故,蕭正宇才不得不叫醒她:“玲莉,到家了。要睡到床上睡吧。”
  張玲莉“嗯”了一下,扶著他勉強站起來。蕭正宇推開了門,她徑直走進去,也不換鞋,摸黑朝屋子裏走,碰到疑似床的物體就倒下去睡。在旁邊看著這一切的蕭正宇隻是無奈,幫她開了空調,脫下鞋子,再彎腰拉過被子給她蓋上。
  “明天早上我來接你。”
  張玲莉輕輕的“嗯”了一聲,恍如自言自語般說:“今天晚上,又維說他要回來,就這個月。”
  蕭正宇一驚,強自鎮定著,使得自己的聲音帶著點笑:“那很好啊,但這幾年他跟這個圈子脫節了吧,一時回來會不會有些不適宜?”
  張玲莉低低地笑了兩聲:“你到底還是小看他了。”
  蕭正宇沉默片刻:“不論如何,這個擔子你挑了這麽幾年,你也累了,他回來了或許你可以輕鬆點。”
  壁燈燈光落在她的微翹的睫毛上,在眼瞼下投下明暗交錯的陰影。這間高級公寓異常安靜,顯得空調的聲音大得嚇人,呼啦啦的,仿佛莫名的巨獸在有規律的呼吸。
  很久之後她才嘟囔了一句。“他回來……很好……但……未必是因為我。”
  蕭正宇強笑:“是麽,不是你還可能是誰。”
  然而她卻不再說話,翻了個身,把頭埋在枕頭裏,沉沉睡去了。
  她這一翻身,枕頭下卻露出了一個相框。蕭正宇低頭默默看著,那是年輕時候的張玲莉和李又維,兩人坐在草地上,頭並頭的靠在一起,笑得陽光燦爛。照相的地方並不可考,但他們背後那棟有著紫色屋頂爬滿常春藤的建築卻分外眼熟。他提起相框翻到背後,上麵用英文寫著兩人的名字,日期則是十年前。
  蕭正宇腦子裏千頭萬緒,唯一確定的隻有一件事,也許他的腦子並不如自己想象的好用。他也許有過目不忘的本領,但是此時卻毫無對策。
  他的車還停在酒店,於是打車回家。
  在車子裏手機響起來,是薛苑打來的,說自己剛剛在車上,太噪雜,沒有看到他打來的電話。
  他問她:“你還好吧。”
  “很好,謝謝你的關心。”她聲音非常平靜,絲毫沒有波瀾,一兩個小時前衝進電梯時的狼狽和無措蕩然無存。
  薛苑在電話那頭沉默著,他也沉默片刻,才說:“明天可以來上班嗎?不能來的話,我可以幫你給人力資源部請假。”
  “不用了,我會按時去的。”
  “如果有什麽我能幫忙的地方,請盡管說。”
  “嗯。”
  果然如她說的那樣,薛苑除了臉色比昨天稍差,眼睛略有紅腫之外,此外幾乎瞧不出異常。蕭正宇一早到了到畫廊,先送張玲莉去了辦公室,又去找薛苑:“你還好吧?”
  “很好,很好。”她也隻是幹癟癟的這句話,然後繼續整理桌上的東西。
  辦公室裏還有五六個其他女同事,一個個目光火辣的看著他。蕭正宇在這樣的目光中壓根呆不住,更不方便多問多說什麽,隻是跟眾同事笑了一下就迅速離開,走到門邊還聽到極低的聲音飄過來:我跟你打賭,他倆的關係絕對不一般。他聽得一愣,然後兀自搖頭笑了。
  接下來薛苑遭了殃,明明精神和心情不好,卻還是要打強精神麵對眾人類似“你跟蕭秘書什麽關係”的追問,她想發作卻沒力氣,抱著頭,一句話都不想說。
  “好了好了,別圍著薛苑了,大家都換衣服化妝吧,馬上展覽就要開始了。”何韻棠的聲音為薛苑解了燃眉之急。
  何韻棠一直感激薛苑昨天幫她解圍,此時看出她精神不濟,但礙於新人身份,對環境不熟不好對這些八卦的同事發作,所以幫著她把眾人打發走散開,自己拖過椅子在她麵前坐下,倒了杯水遞給她。薛苑接過杯子,沒喝,先說了句“謝謝”。
  “你也別奇怪,”何韻棠聳肩一笑,“跟蕭正宇的消息,總是散布得非常快。大家八卦一點,都是正常的,大家都沒什麽惡意。”
  “我知道,但我跟蕭正宇確實沒什麽關係。”薛苑苦笑,心說我哪裏有時間想這些。
  “那就太好了!”何韻棠詭異的壓下聲音,目光在屋裏曖昧的環過一圈,“我們也不過就是說說玩笑話,誰也不會真的對蕭正宇有非份之想,他跟張總的關係,早就是眾人皆知的秘密了。今天早上,兩個人也一起來的公司,嘿嘿。”
  她那種富有勸誡精神的八卦,薛苑不得不領情,抬起眼皮聽下去。何韻棠卻以為她有興致,於是更加神秘開口:“曾經也有個很漂亮的小姑娘,很有勇氣跑去跟蕭秘書表白,結果第二天就拎包走人了,臨走時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我們怎麽問原因都不肯開口。也不知道到底被張總嚇成了什麽樣子。”
  薛苑勉強答了一句:“是嗎。”
  女人說起這些花邊新聞來就像刹車壞掉的汽車一樣,何韻棠也不例外,辦公室裏再無旁人,她歎口氣後壓低了聲音:“張總這麽些年沒結婚,據說跟蕭正宇或多或少也有些關係。具體的細節我是不知道了,總之,小苑,在博藝想待的久一點就不要跟蕭正宇交往太密。”
  薛苑打強精神,點了點頭。看到她這副虛心受教的模樣,何韻棠覺得成就感油然而生,於是拍拍她的肩頭:“關於博藝的各種事情,都可以來問我,雖然我也知道不多,但好歹比你在這裏多呆了三年。這裏放眼望去,隨便一幅畫都是幾千上萬,都是所謂的高雅藝術,光線靚麗,但這背麵的事情可沒那麽光彩了。”
  隨後的幾天展覽會照常進行,人流量雖然不如第一天大,也相當可觀,諸事繁雜,忙得脫不開身,才送走一位客人,接下來是更多參觀者的詢問。
  但她並不介懷,甚至恨不得這樣忙下去,最好可以一分鍾都不用考慮自己事情。薛苑不但忙自己本職工作,其他人的工作也是能幫則幫。看在領導的眼睛裏,絕對是個“孺子可教”的新人。沒過多久,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她,走在路上都經常會被人行注目禮。
  忙忙碌碌的一個星期結束,麵臨的下一個事情,就是畢業。
  舉行畢業典禮那天,薛苑回了趟學校。圖書館二樓的報告廳坐得滿滿當當,空調的功率遠遠不夠,加上穿著極其不透風的學士服,人人眼睛都睜不開,汗水順著眼睫毛往下滴。天氣一熱,什麽畢業感懷也沒有,隻把不得早前拿了證就閃人。
  學校領導大概也是認為這裏實在不適合久呆,畢業典禮進行得非常迅速。“結束”兩個字一響起來,畢業生們蜂擁般往外擠。薛苑抱著兩本證書,聽著耳邊嘈雜的嗡嗡聲,擠來擠去還是人,看來看去都是人,一瞬間隻覺得何去何從。
  四年前的九月來到這所學校,覺得自己和這裏格格不入;四年後的今天麵臨畢業,那種格格不入的陌生感仿佛發酵的酒一般,越來越入骨。
  各自的朋友圈子約好了晚飯時間,三五成群的分批離開,照相的,回宿舍打包的,搬家的等等。
  薛苑不想回寢室麵對滿室狼藉,也半點不想跟同學照相,實際上前來邀請她合照的人也不多——她心裏比誰都清楚,自己這大學四年在別人眼底是何等的怪物和特例獨行,三歲的差距,骨子裏的不認同感,隔閡無論如何都在那裏存在著,像一根刺。四年過去,人際關係乏陳,除了丁依楠,可以說一個朋友都沒有。
  薛苑說:“依楠,你不用陪著我,自己去找朋友吧。”
  丁依楠頭搖得跟撥浪鼓一樣:“這怎麽行,你一個人孤零零的,我玩著也沒意思。”
  薛苑忍不住擁抱她:“沒關係。”
  因為天氣太熱,兩人脫了學士服,交還到輔導員手裏,然後站在報告廳外的鋼琴旁等黃灣過來。
  “這麽些年,你後悔過嗎?我看得出來,你對繪畫啊,藝術設計並沒有什麽太大的興趣,”丁依楠看著她,“其實,我也就現在才會問你。”
  “我也不知道,”薛苑苦笑,“我盡量讓自己不去想。”
  “我一直覺得非常對不起你,”丁依楠說,“大一的時候,不應該跟她們一起排擠你。”
  “我沒怪過你們,”薛苑搖頭,“我到底是你們的姐姐,怎麽會怪。那時候我在你們眼底,是又清高又可惡吧。”
  “老實說也許都有,”丁依楠想起這大學幾年,頗多感慨,“你那時候考進來的時候,文化課成績似乎是全校第一吧,實在高的離譜,你還那麽漂亮,滿身都是書卷味,跟我們太不一樣了。加上你又比我們大,自然覺得你高不可攀。你那時候不愛說話,也不愛笑,總是板著臉,一個人在圖書館默默的看大部頭的書,獨來獨往的,就更加難以接近了。”
  這些都是她之前沒有想到的。薛苑默默聽著。
  “接觸之後才發現你真是個好人,”丁依楠拉著她的手,“雖然我也是大三才發現這個事實,但我很高興我沒有錯過你。”
  她滿不好意思的笑了,薛苑也忍不住會心一笑,扶著她的肩頭在原地打了個轉:“黃灣來了,小兩口親熱去吧。我在學校到處轉轉。”
  “你去哪裏?”
  “去教室看看。”
  她從圖書館一樓報告廳出來,先去隔壁大樓的展廳看了本屆畢業生的學生的優秀畢業作品——其實參觀過不止一次了,可她還是想去再去看看。展廳裏的參觀者隻有寥寥數人,遠遠不如一兩個月前的盛況。國畫,水彩,油畫,雕塑,種類繁多;論質量比,和博藝畫廊的展出的作品的確有著相當的距離。
  但這自然也是難免。真正的畫畫天才,兩千年來全世界也就隻能數出那麽幾個。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能掌握嫻熟的繪畫技巧已經相當難得了。現在的年輕學生受到了千篇一律的教育,思想上大都雷同,絕大多數人所能想到的都有前人珠玉於前,所謂優秀的作品不過是比別的作品多一點兒靈感或者多一點感動吧,但也夠了。有的時候也許就是那麽一點的靈感和感動,最終誕生出了不起的大師。
  人的腳是會自己認路的,從展廳出來,熟門熟路的找到了藝術設計係所在的教學樓,空空的大樓裏幾乎看不到人。已經是七月初,低年級的學生都已經放了暑假,隻剩下大四的學生了。
  她推開一樓角落的那間教室。十餘套畫板畫架毫無任何規律的分布在教室的各處,凳子東倒西歪得張牙舞爪,隻要一個不小心就會絆倒,那是徹底“不歡迎來客”的姿態。臨近正午的陽光,在陽光中飛翔的塵埃,散落的畫筆和顏料,塗抹著各種顏色的廢紙團子,明明那麽潦草和零亂的教室,在薛苑的長久注視中,似乎煥發出了跳躍的,靈動的生命。
  薛苑找到曾經屬於自己的座位,扶起凳子坐下,恰好畫板上夾著張四十厘米的畫紙;她靈感一動,隨手從地上撈起半截炭筆,在白紙上擋開一筆,隨手勾勒起來。
  她不知道畫什麽,可筆卻不由自己控製,仿佛了有了意誌,在紙上遊走不停。大學四年,所有專業課裏,她最拿得出手的一門課也許就是素描。
  夏日天氣炎熱,一個人在教室坐得太久,汗水從後頸滲出來,襯衣粘糊糊的貼在身上,怎麽都不舒服;此時卻顧不得這些細枝末節,握著鉛筆的手依然如飛,直到碳素筆的碳芯全部用盡。此時她才認真的看自己剛剛畫出來的東西,絕望的歎了口氣,重重把筆一扔。
  深思中有不合時宜的聲音插了進來:“速寫?畫的是你家?”
  她回頭看了來人一眼,空白著臉轉了過去。
  “難道忘記我了?我可是一時一刻都沒有忘記你呢。薛苑,”身後的腳步聲臨近,柔滑的聲音和呼吸在後頸回轉,一隻手從左側探出,幫她把額角被汗粘住的頭發挑開一縷;薛苑心情不論怎麽低沉陰鬱也忍不住憤怒,欲拍案而起的那一瞬身後人巧妙的退到她身後半米處,她撲了個空,隻看到他露出笑氣定神閑的微笑來。
  這張臉想不記得都難。偏偏還是自己上司的上司。薛苑冷著一張臉:“又是你!”
  她端坐不動,李又維雙手插在衣兜裏。他本就個子高,穿著筆直的黑色褲子,從薛苑的角度看上去,寬肩窄要,完美的線條從肩到腰一溜煙滾下來,襯得一雙腿出奇的修長。
  他不介意薛苑冰冷的臉,和善得簡直是幼兒園的老師:“怎麽了,臉色這麽難看。在張玲莉麵前你不是這個樣子吧,我不知道你原來這麽跟老板說話。”
  薛苑頭都沒抬:“上位者儀不正行不端,其下效尤,僅此而已。”
  尖刻的諷刺卻讓李又維相當愉快,他輕拍一下畫板:“有精神了嗎。這幾天我看你人都要瘦了一圈了。”
  本想問一句“你什麽時候看到我瘦了一圈”,終於忍住,竭力讓自己顯得心平氣和:“你這麽纏著我,到底要幹嗎?”
  李又維卻長久不語,從她頭頂上彎下腰,下巴幾乎插過她的頭發。他觀摩著那副粗糙的素描,又問:“這幅素描畫的是你家?我記得你家是在江南的汧鎮吧。”
  她勉為其難的“嗯”了一聲,心裏想著他如果敢接機把手搭在自己身上就打回去,可李又維的雙手規規矩矩停在衣兜裏,一絲動靜也無。
  “看來,你畫技並不好。”
  她硬邦邦地回答:“我知道。”
  “素描是搭建結構,要有空間感,層次感,用簡單的線條勾勒出明暗和空間,非常考驗技巧和手段,”李又維的手從她肩頭越過去,在畫紙上指指點點,“你做不到這一點。看來你在繪畫上相當欠缺天分,又或者是基礎太差,連點麵線的基本功都沒有打好。”
  “我一樣知道。”
  “素描,特別是速寫,是所有繪畫形式裏最有意思的一種,也是判斷一個人天分的主要標誌,”李又維聲音一變,說,“這類信手的素描有時候比精心繪製的作品更深刻。黑格爾認為這類的素描是奇跡,這把是全副精神直接貫注到靈巧的雙手上,在一霎那時間的創作中把作家的心靈中所含蓄的一切都揭示出來。其實也就是我們的那句古語,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薛苑仿佛第一次認識這個人一樣,仰頭看他一眼,他的頭在她的正上方,表情不太真切,下巴的印象倒是深刻,倒三角,頂角圓潤,下顎稍稍前凸。
  她別開視線,聲音較剛剛輕柔很多:“這個,我也知道。”
  李又維喉結一動:“去給我拿隻碳筆。”
  她站起來去拿筆,空出來的座位他自然取而代之。遞筆給他的時候,才想起自己為什麽要乖乖聽話——很有可能,是被他那通長篇大論迷惑了心神。
  李又維拿著碳筆,猛然在畫上蕩開一筆,在她的原作上修補起來。他細節抓得極穩,在屋簷下補上一筆;在石板邊上添兩株小草,在橋身上勾勒出磚塊的形狀,在流水裏渲上一層倒影。
  微妙之處在於細節。他的話一點也沒錯。速寫的風景畫直接象征著隨著畫家水平的高低。水平低的作品,在短時間的凝視後,你會以為什麽都看見了;但是更高明的速寫,所用筆墨未必更多,同樣的簡簡單單,卻能在人欣賞完後激發人的想象,引起思考。
  薛苑的視線未曾又一刻離開他的手和他手下的畫。就像之前無數次看人作畫的過程,觀看的時候從來不知道這樣的凝視會得到什麽結果。事過很久後才會知道,不論那幅畫是好還是壞,注視時帶著的那份期待的感情,永遠是真實的。
  他畫畫的時候好像變了個人,玉一樣的臉和大理石板的表情,看不到任何一點笑容。世界在他身邊蕩然無存,沒有聲音,沒有人影,沒有顏色,沒有時間,惟一存在的就是黑白顏色。最後,他放下筆,低沉聲音開口:“把窗簾拉上。”
  薛苑依言而行。
  屋子裏靜謐一片。暗淡的光芒中,屋子仿佛被一層灰色的紗蓋住。普普通通一幅素描經過他的修飾,煥發出了新的麵貌。
  夜還沒有終結。沉睡著的小鎮,沉睡的房屋。沉睡著的街道。唯一存在的是黑暗,那是黎明前的黑暗。所有的一切低沉而均勻的呼吸著,時間如流水般地來了有又去——薛苑一瞬間竟然有些恍惚,仿佛她並不是置身於這個悶熱的教室,而是處在那個山水之中的江南小鎮上。
  他筆下的江南小鎮那麽那麽像她的故鄉,但和她精神和感情的依托之所卻有差別。她陷入長久的思索;李又維凝神看著畫片刻,低聲問她:“怎麽樣?跟你家有幾分相似?”
  “六分。”
  李又維反問:“隻有六分?”
  “是,隻有六分。”
  “那是缺了什麽?”
  “畫裏是江南,但不是我的家鄉。”薛苑疲憊的搖頭,“但到底缺了什麽我也不知道。”
  李又維搖頭:“汧鎮我去過很多次。是你要求太高,而且偏頗。”
  屋子光線暗淡,薛苑幾乎看不清他的臉,但還是努力分辨他的五官,試圖在昏暗中對上他的視線:“你可以說我畫不出好畫,但你不能說我連分辨好畫壞畫的能力都沒有。”
  李又維微笑:“隻有這件事,我從不懷疑你。”
  他如此坦誠,薛苑反而沒有了語言。她撫著額頭,自嘲地笑了:“你這個時候出現在我麵前,總不是為了幫我改畫的吧。世界上還不會有那麽巧的事情。”
  “的確不是。”
  李又維嘴角閃出一個笑,大步流星朝她走過去,他手長腿長,走起來衣角帶風;薛苑覺得不妙,連連後退數步,可這見亂七八糟的教室,她連續兩次被凳子腿絆到,最後幹脆轉身就跑,可到底遲了一步,在門口被他抓住了手腕,然後手臂從後纏了過來,順勢攬住了她。
  剛剛的那和熙氣氛蕩然無存,兩人回到了第一次相見時。薛苑覺得身體僵的不是自己的。
  他說:“別動。我不會幹什麽。”
  仿佛是為了證明這句話是可靠的,他真的放開了手,並且後退了半步。
  薛苑轉過身子,剛想破口大罵,卻被他接下來的動作驚呆了。他身體沒有靠近,隻是手指順著她的臉部輪廓輕輕慢慢的畫勾了個圈,露出極其滿意的笑容,“我喜歡你五官和容貌。從現在開始,你就是我的模特。”

  第八章
  “不行。”
  薛苑的拒絕脫口而出,和他的話幾乎同步。
  “回答得到真快。”
  李又維短暫的皺一下眉,又笑了:“我不會讓你脫衣服作人體模特,我不至於做這種事情。”
  “這跟脫不脫衣服沒關係,就是不行,”薛苑退後一步,狠狠的揉了揉臉,要把他手指的溫度從臉上完全抹去,“我不喜歡被畫。”
  李又維沉思片刻,換上了然的神色:“看你反應這麽大,你之前有被人畫過並且遇到過不愉快的事情?”
  現在終於看清他纏著自己的目的,知道了原因,薛苑覺得異常輕鬆:“沒有。但我再說一次,我不喜歡被畫。非常非常不喜歡。”
  李又維的那末笑意消失殆盡,厲聲道:“不,除了你就不行。見到你的第一麵我就知道你是我的模特。”
  他頑固的堅持讓薛苑片刻失語。她知道畫家對模特兒的偏執會出現怎麽樣的情況,於是好心好意的解釋:“我不是你想的那樣,我不適合作模特。你肯定有什麽地方搞錯了。李先生,何況你是我的老板,請你去找別人吧。”
  李又維忽然詭異的笑了,語氣一頓後再一改:“薛苑,你不想找到那幅畫了?”空蕩蕩的教室裏,這句話仿佛有了回音。
  這麽熱的天氣,薛苑竟然一個哆嗦。寒意就從腳底一縷一縷的升上來,明明是炎夏,某種叫“不寒而栗”的感覺卻前所未有的清晰。
  李又維說話時嘴角帶著從容的笑意,眼裏的光在這麽昏暗的教室都曆曆可見。薛苑最怕他那種笑,誌在必得,隻需要看一眼,就覺得沒了底氣。
  “如果我沒算錯,你這麽些年一直在找那幅畫,是嗎,”李又維笑意絲毫不改,語氣輕鬆隨意得好像在說地球另一邊的天氣,“這幾天我可好好打聽了你一下你。你當年可是外交學院的法語係的高才生,成績非常優秀,前途燦爛似錦,據說你本來是可以進外交部的,老師們現在談起你還是覺得惋惜呢。”
  薛苑隱約猜測到他說話的用語,也知道他打聽了不少關於自己的消息,她告訴自己不要露怯,直視他,麵無表情等他說下去。
  “你母親是軍人,八十年代中期吧,在戰場上犧牲了,被授予了烈士的稱號,那時候你還很小;你父親是汧鎮工藝美術廠的工人,一手把你拉扯大。大三的時候你父親因車禍去世,你在那之後,不管不顧的退了學,改考了美術學院。這其中的原因和理由,就是因為那幅畫——母親的那副肖像畫——”
  他說這話音調非常穩,隱隱流露出感慨的痕跡。意料之中地看著薛苑的臉越來越蒼白,竟然有了幾分不忍。
  “更何況,這幅畫是你父親為你母親畫的。”
  這話本是猜測居多,可她的顫抖著的沉默已經完全印證了他的觀點。李又維停了停,接著說下去:“你知道每年在市場上交易的繪畫作品有多少件嗎?你一輩子都看不完。在這樣畫海裏找到一幅二十年前的畫,談何容易!憑你的力量,剛畢業的大學生,初出茅廬,無錢無勢,你覺得什麽時候才能可以找到那幅畫?你這大學四年想必也用了些辦法,但光是見李天明你都用了足足四年,結果還竹籃打水一場空。再找這麽下去,你得花多少間?你還有多少時間經得起消耗?”
  理智告訴她不應該中計,但是他的每個字都灌入了耳朵,一字一句刻在心頭。薛苑捏著手心,下唇幾乎咬得快要出血。
  “但是我就不一樣了,”李又維微一彎腰,俯身在她耳畔低語。他聲音低沉但是音色奇佳,薛苑沒來由的想起五六年前看過的一幕話劇,別的不記得了,但是帶著翅膀的魔鬼在浮士德的耳邊低語卻格外深刻。
  “我有錢,錢多到你花不完;我在社會上有無數的人際關係;最重要的是,我是博藝的老板,我認識的收藏家和畫家比你一輩子認識的都多。我可以發動我手裏所有的關係和力量幫你找到那幅畫。你可以得到你想要的東西,同時,你需要付出的代價非常微小,不需要上刀山下油鍋,隻需要乖乖的坐著,做我的模特就可以了。如何。”
  在他的壓迫下,薛苑無法開口說話。也根本無法拒絕。
  李又維帶著十拿九穩的神情:“如果你要拒絕我,應該早就說出口了。老實說,我對你是否還能再經受一次更大的失望頗有興趣。你說我卑鄙,無恥,我都不在乎,但是除了我,你還能找到更好的人選嗎?”
  他的聲音偏低,恰似誘惑,又像威脅。薛苑心知肚明,他說的每個字都是正確的,自己的確不能再接受一次更大的失望。兩相比較,和魔鬼結下契約似乎變得不那麽可怕。
  薛苑狠狠咬牙,幾乎是啼血般從喉嚨裏擠出幾個字:“好,我答應你。”
  “這才是乖孩子。”李又維滿意的笑了。
  她不再看他,當即摔門而出。外麵比屋子裏更熱,但卻是另一個真實的世界。她從來不知道夏日的炙熱陽光這麽富有真實感。摸得見,看得著,有歌聲,有歡笑。
  剩下李又維站在教室李,他扯開窗簾,在充足的陽光下再次來到畫板前,彎腰凝視許久,最後取下那幅畫卷好,方才離開。
  他的車停在教學樓附近,順著林蔭小道繞過去就是,在路上他看到無數年輕的麵孔,臉上都有著隻屬於這個時代的年輕人的奮發和昂揚。最後他遇到了丁依楠,他跟她一笑,彬彬有禮地說:“謝謝你剛剛帶路。”
  丁依楠擺手示意小事一樁:“沒事沒事。李先生,薛苑是在教室吧,”看到他含笑點頭,“你今天出現在學校裏,我還挺奇怪的。以前從來都不知道薛苑還有你這個朋友,噢噢,不是,應該說還有別的朋友。”
  說完她聽到遠處有人叫她,對他吐吐舌頭:“就這樣吧。李先生,我先走了。”
  “留個電話給我吧,什麽時候有空,請你和薛苑吃飯。”
  李又維微笑,丁依楠隻覺得如沐春風。
  那種感覺一直延續了到她看到黃灣,吃飯時她嘖嘖歎氣:“薛苑什麽時候認識了他啊。這麽熱的天,那麽不辭辛苦的跑到學校,指名道姓的說就是為了見她。真是浪漫得呱呱叫。她工作了就豔遇不斷,我在想,是不是這四年積攢的桃花運一下子湧過來了啊。”
  黃灣想了想,認真地說:“其實當年他們就說,你們藝術設計係隻有一個薛苑,是怎麽都看不膩的美女。我認識好幾個同學都想以她為模特畫肖像畫來著,結果被她一臉戒備的拒絕了。他們也隻好在圖書館偷偷看她,大概時不時的畫幾張草稿。”
  丁依楠大驚:“有這等事情?你怎麽以前都不告訴我!”
  黃灣不好意思的笑笑:“那時候我還不認識你呢。”
  “好吧,姑且算你過關,”丁依楠咬著筷子,“總之,一會看到她後一定要好好盤問一下。”
  實際上從那天下午開始,接下來的好幾天她沒有再見到薛苑;她自己和黃灣也忙著搬家忙得不可開交頭暈目眩,盤問薛苑的計劃,很快忘得一幹二淨了。
  那天晚上薛苑做了個夢。
  她在看不到盡頭的黑夜裏奔跑。那是黑暗的空間,薛苑沿著時間的長廊匆匆的行走,去往一個自己都不知道的遠方。
  黑暗融化了一切事物,使聲音變得驚心動魄。薛苑聽到自己奔跑的腳步聲,想象力也隨之活動起來,覺得此間異乎尋常。
  純白的石頭砌成了半圓拱頂的長廊,它們悠悠的反射著稀薄的光線。兩排圓柱從看不到的起點延伸到看不到的終點,看不清麵孔的人站在路中,對她露出笑臉,張嘴說話。
  可她聽不見。
  冷汗淋漓地醒過來,才發現自己渾身都在發抖。鏡子裏的自己,一張臉憔悴得好像聊齋裏的女鬼,皮膚失去顏色,瞳孔失去光澤,連嘴唇都變成了一種淡淡的淺紅色。
  毫無睡意,還是再次躺到床上,扯過毛巾被蓋上。結果毛巾被才蓋上,就悶得渾身黏黏的全是冷汗。踢了被子,卻又變得寒冷。蓋了又踢,踢了又蓋,抓著被角鬥爭一夜,涼席濕了又幹,終究還是沒睡好。
  咬牙堅持著去上班,結果一去就發現了異常。從來門窗緊閉的總經理大門第一次洞開。有人在屋子裏打掃整理,安裝電腦等等。她腳步一滯,就愣在了哪裏。
  其餘的同事們也紛紛站住了腳,何韻棠站在薛苑身邊,跟她說:“我來這幾年,第一次看到總經理辦公室開門,難道管理層有了新的變動?”
  何韻棠這人對各種八卦熟悉的好像是自己的手掌心紋路一樣,但是居然對這個傳說的總經理半點不知情。對此薛苑深感詫異。
  “不過我們也真是把這個總經理忘得差不多了。”
  薛苑勉強一笑:“隻知秦漢不知魏晉麽。”
  “我們這種小角色,在誰手底下都一樣幹活,但對張總來說就不一樣了,”何韻棠便說邊感慨:“所以我一直覺得張總做人真是難得,這麽多年頭銜簽上總是掛了個“副”,但卻毫無怨言,勤勤懇懇兢兢業業,換做其他人,早把那個總經理的權利架空自己頂上去了。”
  薛苑想起那天晚上看到的一幕,說了句:“也是。”
  說曹操曹操就到。張玲莉從電梯出來,看到一行人圍在走廊小聲的嘀咕,聲音一揚:“誰能告訴我現在幾點了?”
  人群立刻鳥獸般散開。薛苑卻相反,拎著袋子迎上去。她下意識的看向似乎永遠跟她身後的蕭正宇。蕭正宇對她寬慰的一笑,她這才放了心。
  進辦公室後,她從袋子裏取出個衣服盒子,畢恭畢敬的雙手遞過去:“張總,謝謝您借衣服給我,已經送去幹洗店仔細洗過了,抱歉拖了這麽久。”
  “隨便放沙發上吧。”
  張玲莉看都不看,她手提包扔給蕭正宇,風風火火的在辦公桌坐下,從抽屜裏拿出一疊文件地給搭在桌上:“你英語法語都不錯,是吧。”
  薛苑深吸一口氣:“還可以。”
  “這幾天你看看這個,”張玲莉指著那遝文件,“拍賣會的資料,參展作品的資料,還有一些要參加拍賣會的歐美收藏家的資料,這幾天看熟了,按照以前的例子,每幅畫都寫份說明文字給我,明天交給我,到時候給主拍人參考。”
  那遝資料至少有半分米高,薛苑眼皮都沒眨,隻說了句“好”就彎腰抱起來,又問:“張總,還有什麽事情嗎?”
  張玲莉疲憊的揮手:“沒有了,你出去吧。”
  她走之後蕭正宇無奈開口:“接近一百張畫,你這不是為難她嗎?就算缺人,也未必讓她一個人全幹完啊。”
  “她都沒意見,你也不必為她抱不平,”張玲莉翻開文件簽字,目光停在文件上:“你看哪個新人不受點折磨?這是曆練。好了,說正事吧。”
  她的口氣完全是“不欲相談”,蕭正宇不方便再回答什麽,把泡好的茶杯放到她的手邊,一件件的匯報事情。
  對張玲莉來說,這道命令就是簡單一句話,對薛苑卻不然,那天下班後,她沒有走,還在辦公室挑燈夜戰。如果僅僅用兩百個字裏說明這幅畫的特點並不困難,問題是隻能說好話。她研究著以前的資料,陷入了沉思。
  最後她幹脆抱著筆記本和那堆資料去了樓下的庫房,看一幅畫寫一幅畫,為了抑製睡意她喝了三壺濃茶。大概是濃茶的效果太好,又或者最困的時候過去了,總之越到深夜頭腦越清楚,敲字起來稱得上是走馬飛蛇。
  敲完最後一個字的時候,她終於鬆了口氣,抱著一堆東西回到樓上,站在樓梯口時感覺到清涼的微風拂麵,這才猛然發現,不知什麽時候,天已經亮了,朝霞就像女人的晨妝點綴了天際。
  她回到空無一人的辦公室,強忍著睡意把文稿打印出來。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就和以前的資料一起送還給了張玲莉。
  張玲莉看她一眼,她到底是年輕,除了眼圈略黑,竟然瞧不住太大的異樣。
  “放這裏吧,你休息一下,一會還要上班。”
  薛苑也不多言,頷首,然後離開。
  她離開後,張玲莉才拿起她剛剛送來的那遝文稿,一張張翻看。她看的入神,連敲門聲都沒聽到。直到桌子開始振動時才反應過來,猛然抬頭:“哦,正宇。”
  “看什麽?”
  張玲莉順手把文稿轉交給他,沒什麽反應的說:“你來了就好,薛苑剛剛拿給我的。我看了幾篇,比我想象的好,你也看看。”
  蕭正宇接過拿在手裏翻了翻:“讓人意外的動作快。”
  “剩下的部分你來看看,如果覺得可以,就按照她的這份,直接給劉總那邊拿過去。”
  “好。”
  蕭正宇回到自己的辦公室,一張張的看起來。
  單排版格式來看,薛苑的確是個細心的人,整潔的白紙上,圖片位於左上,簡介則右上,最下方則是簡介。那些說明文字簡明扼要,突出了畫的特點,文字本身也相當漂亮。乍一眼看上去,除了紙質不好和沒有裝訂起來,倒像是本精致的畫冊。也難怪張玲莉會看得入迷了。
  他很快翻倒最後的幾頁。這時有一幅名叫“火燒雲”的油畫,薛苑在下麵寫著:這幅畫是著名畫家陳孟先先生的早期作品,成畫於十五年前。這幅作品,對色彩、線條、節奏等的把握十分到位,並完美的糅合了東方水墨畫和西方油畫的藝術風格,在陳孟先作品研究中具有重要地位。隻是,隻可惜……
  省略號後嘎然而止。蕭正宇眉頭緊皺,給她打了個電話。薛苑片刻匆匆後過來,蕭正宇指著那行未完的字,問她:“你後麵要說什麽?”
  薛苑比他還吃驚,愕然的把視線從紙上移動到蕭正宇臉上:“我寫了這個?怎麽我一點印象都沒有?”
  蕭正宇攤手:“你都不知道,我怎麽會知道?”
  薛苑努力的想了想,終於回憶起大概是在淩晨三四點時寫的這段,於是解釋:“那時候我太困了,腦子也一團漿糊,胡寫了些東西,你把這句刪掉吧。如果後文還有這種奇怪的話,請你立刻告訴我或者直接刪掉都可以。”
  蕭正宇點頭,薛苑又轉身離開,看到她離開的背影,心思路然一動,沉聲說:“薛苑,如果你在這些作品裏發現什麽奇怪的東西,請務必告訴我。”
  露出個疲憊的笑容,薛苑承諾般說道。
  “請放心,不會有什麽奇怪的東西。”
  她冷汗淋漓,拖著沉重的步伐返回辦公室,隻盼望這一天早些過去。但很快她才發現,自己完全是在做夢。正是早上,大部分同事們才剛剛來到,並且一個個都圍在自己的辦公桌前。她小心翼翼的走過去,眾人立刻閃出一條路來。她的桌前擺著一束純白的蝴蝶蘭,花裏夾著精致的小小的卡片,沒有署名,隻有龍飛鳳舞一行字:給我親愛的福納麗娜。
  她問周圍的同事:“什麽時候送來的?”
  “五分鍾前花店的小哥送來的,噢,就是剛剛你出去時,因為你不在,我幫你簽收了。”
  薛苑扯過卡片,一把扔到了抽屜裏。隨後才想起來此舉完全是亡羊補牢,眾人自然早看到了。
  “薛苑,福納麗娜是誰?你的外號?”
  她幹癟癟地回答:“我不知道。”
  她的同事多是年輕漂亮的女孩,追求的人隻多不少,有人送花並不稀奇,但是薛苑這束實在太過炸眼,其餘人想不注意都難。並不是最常見的玫瑰,而且別具一格的蝴蝶蘭,包裝也那麽光鮮亮麗。在這間普通的大辦公室一擺,不引人注意實在太難了。同事們七嘴八舌地八卦猜測,興奮得仿佛是自己收到了花。
  “我說,這麽大一束,起碼有三四十朵吧。”
  “估計差不多,這人也真是奇怪。我還第一次看到有人送蝴蝶蘭。”
  “蝴蝶蘭的花語是什麽?”
  “蘭花我知道是高貴的意思。蝴蝶蘭的花,估計還要去查查去。”
  很快矛盾轉移到薛苑身上,眾人紛紛問他:“這花是誰送你的?應該不是男朋友吧。男朋友肯定送玫瑰才對。”
  薛苑無奈的搖頭:“不知道。”
  好在眾人的興致都是有限的,沒有人會記得這等小事情太長時間。薛苑隻盼著一天之後,所有人都忘記這件事,那是她就解脫了。
  豈料自己的估計大錯特錯。那之後的每天,李又維都會送花來,且每日一變。第一天是純白的蝴蝶蘭,第二天是天堂鳥,第三天壓根變成了玫瑰。
  成為新聞人物被人談論其實不可怕,可怕的是每天都是新聞人物。
  薛苑幾乎抓狂,那段時間隻要一有空她就有意無意地從總經理辦公室門口路過,這裏雖然清理出來,但李又維本人卻從來沒有出現過。她轉頭去找蕭正宇,一轉身才想起最近他忙於幾天後的拍賣會,好幾天都沒在畫廊出現過了。
  這麽下去是不行的。薛苑心急如焚,無可奈何的給蕭正宇打了個電話。她簡要的說了情況,蕭正宇卻問:“花香嗎?”
  薛苑無奈之極:“你還有工夫關心這個?一下班我直接扔垃圾筒了。”
  蕭正宇輕聲一笑,笑聲裏什麽都聽不出來,“李又維如果知道,會有什麽反應?”
  “你給我李又維的電話,我找他談談。”
  蕭正宇深感詫異:“他沒給你他的電話?”
  薛苑搖頭:“沒有。現在的情況是他可以隨時找我,但我卻連一步都邁不出去。”
  “想方設法把別人控製在手心,這就是他的一貫的作風,”蕭正宇壓抑的呼出一口氣,“我也沒有他的手機號,一直以來都是張總直接跟她聯係。不過我有他家的座機號碼,一會把他的電話號碼發給你。”
  “啊,好。”
  “這不算什麽,”蕭正宇沉吟片刻,“我當時就跟你說過,李又維這個人一旦看上什麽東西就要得到,對他你一定要謹慎,記得不要輕易答應他什麽,更不要讓他有機可乘。萬一發生什麽事情,記得馬上給我打電話。我手機隨時開機。”
  你說得太遲了,而且我也沒有別的選擇。薛苑心想,“嗯”了一句。
  片刻後蕭正宇發了短信過來,是李又維的電話號碼。
  她打電話給李又維,響了兩聲之後很快有人接聽。他的聲音帶著明顯的困意,似乎才剛剛睡醒。
  薛苑忍住發脾氣的衝動,好言好語地說:“以後可不可以麻煩你不要再給我送花?”
  “怎麽了,不喜歡嗎?”
  “非常不喜歡。”
  “不喜歡哪一種花?”
  “都不喜歡!”
  “原來如此,你那麽不喜歡,卻忍了足足三天才找到我,忍耐力還真是非同一般的好,我真是佩服你啊,”李又維的笑聲聽起來愉快得不得了,“不過我還是喜歡你的幹脆,所以今天晚上我來接你,請你吃飯。”
  薛苑咬牙切齒:“不。”
  “這可由不得你了。”
  掛上電話後她憤怒地想,就算是奸商,也不會連個討價還價的餘地都沒有。

  第九章
  那天一下午薛苑都處在莫名的煩躁中,偏偏還得打起笑臉接待客人。她負責的區域是油畫區,不幸遇到了磨人的客人,那位素服年長的女士從頭到尾一言不發,臉被寬大的帽子完全遮住,然而直視人家是不禮貌的,她根本沒機會看清她的樣子,隻從她走路的姿態來看,應該是位來頭不小的人物;她身後那位管家或秘書模樣的中年男人則漫不經心的看著牆上的作品,盡管他表現得很有禮貌,但眼裏還是流露出極淡的不屑。
  中年男子問薛苑:“這間畫廊裏為什麽沒有西方名畫的複製品?”
  她聽到自己的幹癟癟的聲音:“博藝畫廊不經營複製品,我們隻有原作。”
  “一張複製品都沒有?”
  “對的,沒有。”
  客人迷惑不解,又問:“你們為什麽不經營?一般而言,中國畫家的油畫質量的遠不如國外。”
  薛苑欠身回答:“從大體上看,是這樣的,中國油畫的水平不如國外,國外發展了幾百年,國內油畫的曆史不過幾十年,短時間內是難以超越。但也不能一概而論。例如李天明老師的作品,藝術水平就非常高。”
  客人露出個譏諷的笑:“可是他的作品現在都不在這裏。”
  “如果您上個星期過來,就可以看到他的作品了,現在時機不對,”薛苑好脾氣的繼續解釋,“經營中國當代藝術品,這是我們的理念。您知道,複製品也是當代的畫家複製的,這就直接決定了複製品的水平也有差距,什麽樣的畫家就隻能畫出出跟他水平相等的複製品,既然如此,作家原創的作品比他的複製品更有價值,不論是從收藏角度還是從欣賞角度。”
  客人不以為然:“說得蠻像那麽會事。”
  薛苑繼續陪笑:“許多人都有這種觀點,認為那些世界名畫並不好看,也不能完全理解它們是怎麽成為名畫的。我不知道您是不是這麽想,但您看到某些畫的時候,難道不會捫心自問‘這畫真的好看嗎’或者‘我怎麽完全不覺得好’?實際上,名作之所以是名作,因為二百年前看和兩百年後看一樣的好。我們覺得不好,那是因為我們沒有機會看到過原作的關係。名畫裏許許多多的精髓和微妙的細節,複製和拍攝下來後就會消失了,在消失的部分裏,很可能包含著許多讓人感動的部分。我打一個簡單的比方,微妙的細節就像鹽一樣,雖然微小,但直接決定了這幅畫的是精彩紛呈還是淡而無味。”
  客人卻不說話了,負手去看畫。薛苑隻好跟著他,隨時應付他的古怪的問題,最後兩人空手而歸,仿佛他們來這裏,就是簡單的看看畫而已。等到送走兩人,那個下午幾乎過了一大半。從窗戶裏看出去,太陽緩慢的朝西挪動。
  下班後她一直磨磨蹭蹭的收拾,甚至考慮著要不要去外麵躲起來,結果一出門,就看到畫廊大門口外那輛招風的車。李又維仿佛明星般,趴在車窗上對她笑。
  她一個哆嗦,眼瞅著四下無人,衝過去拉開車門,坐進去,然後說:“開車吧。”
  李又維笑著發動汽車。他開車和蕭正宇完全判若兩人,前者動作又快又狠,蕭正宇則是謹慎得多。坐在他的車子裏,雖然談不上提心吊膽,但總覺得有地方放不下心來。
  幾分鍾後薛苑發現道路不對,忍不住皺眉:“你去哪裏?”
  “山上。”
  結果他們上了高速出了城,真的來到了城市邊緣的小山上。二十年來,這座城市以難以想象的速度發展,城外的小山也開辟出來,各種度假村和別墅星羅密布。上山的一路,也不枯燥。
  在半山腰時李又維停下車,拉開車門請她下車,仿佛學過外交禮儀般,姿勢態度彬彬有禮無懈可擊。薛苑想著這個人居然還知道“禮貌”兩個字怎麽寫實在太不容易了,不免一愣,搖搖頭苦笑著下了車。
  李又維站在山腰上突出的一塊小空地上,仿佛古代帝王指點江山那樣一揮手:“請。”
  往下俯瞰,整個市區盡收眼底;略一仰頭,夕陽已經到來了。
  散漫著的光鋪滿了大地。西邊的天空雲彩翻滾,急匆匆地漂亮著。沒有人知道它從哪裏飄來,也不知道飄向哪裏。天空很亮,雲彩一層一層的,但並不能遮住光線。光線從雲彩中給一快快的流雲鑲上白亮的金邊。
  薛苑從來沒有在這樣的山頂看過夕陽,受到了觸動,於是喃喃自語:“倫勃朗。”
  “是的,倫勃朗。我一直想畫出這樣的效果,但從來也沒有實現過。”
  “很難,”薛苑低語,“這樣的天空對我們而言或許是偶爾一見的奇景,但是對荷蘭而言,隨處的天空都是這樣。”
  “沒錯,”李又維說,“荷蘭的天空都是這樣,晴朗幹淨,光線散漫,到處都是,連縫隙裏都有光。倫勃朗的畫麵,他的靈感,都是來源於此。”
  薛苑目光一直在遙遠的遠處:“嗯。”
  山上風大,帶著點悶熱的濕氣。吹在薛苑臉上,亂了頭發,縷頭發貼在了白皙的脖頸上,垂在了肩頭。李又維凝視著她,手指不自覺的動了動,隨後才發現此時自己手裏空空如也,並沒有畫筆。但手心卻無可抑製的發癢,撩起了她的一縷頭發,同時附耳過去。
  “你真是件完美的藝術品,哪個角度看都是那麽漂亮。我終於徹底理解他——”
  他聲音輕,加之薛苑又驚又急,並沒有完全聽清楚他的話。不過僅僅是第一句話已經讓她膽寒,她抱著手臂後退兩步,怒目:“你又想幹什麽?”
  李又維隨意的一笑,顯得很不可理解:“冷靜一點。你是我見過女孩子裏,唯一個對讚美反應還這麽大的人。”
  薛苑反諷:“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
  “視我為毒蛇猛獸,真有趣,”李又維收斂了笑意,“我以為你很想找到那幅畫呢。”
  薛苑冷笑:“要挾我?”
  “隻要你履行了承諾,我也會履行承諾。”
  “我不知道這個承諾裏還包含被你輕薄這一項。”
  “就算你不知道,但是你有餘地選擇嗎?”李又維瞥一眼她,她還是那副防範的意識,覺得又好笑又無奈,換了個話題,“你為什麽會以為那幅畫在李天明手裏?”
  “除了他沒有別人了。”
  李又維靠著圍欄,沉聲說:“要我幫忙,你就要說實話。”
  薛苑死死定著他的眼睛,仿佛要從他的眼睛裏看出真實。她用力過猛,唇都被咬出血來。不知道多長時間的對視後,她終於開口:“是我爸爸告訴我的。他當年把畫賣給了一個畫販子,他叫莊東榮,莊東榮又說把那幅畫賣給了一個年輕人,那人自稱是李天明的助理,出了很高的價錢。”
  李又維搖頭:“李天明沒有助理,從來沒有。那個莊東榮後來怎麽樣了?”
  “是的,我們後來也知道了,就去找莊東榮。可是他消失了,此後我們再也找不到他,那大概是十四年前的事情。我們失去了線索。之後的情況我不清楚,我爸爸也沒再提起找畫這件事情,直到他出了車禍。我在他的遺物裏發現了線索,最後還是回到了李天明身上。”
  李又維凝視她,“然後?”
  那年,她辦完父親的葬禮,再次回到家空無一人的家。她的家在白牆灰瓦的老房子裏麵,穿過木質結構的大門就是。她哭不出來,她很累,卻怎麽都睡不著。她去父親的房間,老實的家具,灰蒙蒙的牆壁,一點現代氣息也沒有。她一點點的收拾屋子。搭在凳子上的衣服,地上的煙頭,畫板,畫筆,顏料,還有牆角成捆成束的畫。昏暗的燈光,屋子外的河流的嗚咽聲,她站不住,靠著牆滑落下去,這時,她第一次看到父親床下的那個小箱子。
  薛苑從回憶裏脫身,沉默片刻,開口:“我回家,收拾爸爸的遺物,發現他有個幾本日記本,零零散散的記錄了這麽些年他找畫的過程,無一不是無功而返。但是最後的那本裏卻不一樣,隻寫了一句話‘畫還在李天明那裏’。”
  她講話時臉死寂一片,渾身一股陰鬱之氣,跟她平日的樣子判若兩人。李又維忽然想要擁抱他,最後終於放棄,無奈地拍了拍額頭:“你就憑這句話就找上李天明了?”
  “我沒有別的辦法。”
  李又維問他:“你父親為什麽要賣畫?為什麽又要找回來?”
  薛苑硬邦邦扔出去一句話:“你不用管這個,隻要幫我找到就可以了。”
  “但是李天明說沒有那幅畫,你信他?”
  薛苑聲音繃得緊緊的:“不知道。我不信又怎麽樣,我大概一輩子也無法證實了。”
  李又維沉吟了片刻:“這卻沒錯,他的確沒有騙你,他沒有那幅畫。他並不是什麽品格高尚的人,但這件事卻沒對你撒謊。要想別的路子。”
  兩人站在山頂上靜靜看著遠方,直到最後一絲光消失在天際才踏上返回的道路。
  車子在城市的街道穿過,街道兩旁都是紛繁的光亮。薛苑想回去,李又維哪裏會讓,直接把開著車七拐八拐,最後在家古色古香的小樓前停下,然後不管三七二十一,拉著她進去。
  僅僅從外觀根本看不出這裏是家飯店。裏麵處處典雅,一進門就可以看到巨大一幅山水畫。
  坐下後薛苑瞄了眼菜單,價格無不嚇死人,或許是因為吃飯時間已過,客人並不多。兩人坐在二樓的雅座裏,正對著那幅山水;在另一側也掛著一幅油畫——吹著笛子跳著舞蹈的少年,後麵跟著一群五六歲的兒童。
  她的視線在這幅畫上停留得稍久,最後幹脆站起來,湊近了仔細看這幅畫。李又維瞥她一眼,發現她手心緊握,目光罕見的專注,就說:“陳孟先二十年前的作品,《惡魔吹著笛子來》。這裏的畫很多,難得的都是真品,你吃完飯可以到處看看。”
  “不是。”
  李又維疊起手臂看她:“什麽意思?”
  薛苑跌坐回座位,氣虛體弱地開口:“我不知道其他的是不是真品,這幅肯定不是。”
  李又維閃出個說不清道不明的笑容,打起手機打了個電話,片刻有位嫋嫋婷婷的美女上樓走到他們身邊,跟李又維一笑,目光曖昧的停在薛苑身上。
  李又維笑眯眯的介紹:“這是這間飯店的老板娘,姓羅,這位是我的朋友薛苑,她剛剛說這幅畫是贗品。明鈺,所以我特來找你求證。”
  薛苑一瞬間隻覺得瞠目結舌,無論如何她也沒有想到李又維的嘴這麽漏風,並且那麽快把飯店的老板找了過來。
  羅明鈺掩住嘴角笑:“薛小姐肯定是搞錯了。也許薛小姐對我的店不熟悉,否則你就知道了,我店裏的畫怎麽可能有贗品。”
  薛苑抽了抽嘴角,扯出個勉強的笑容:“羅老板,這畫不是贗品。完全是我搞錯了,對不起。”
  “你剛剛可不是這麽說的,”李又維存心不放過她,“你言之鑿鑿的說這畫肯定不是真品。我對你的審美一向很有信心,你說什麽我都信,不妨也說給明鈺聽聽。”
  薛苑忽然光火,拍了一下桌子,震得桌上的茶杯蓋“嗤”的打了個轉,“李又維你到底要幹什麽。我說了我看錯了還不行!”
  她目光驟變,臉色青青白白難看得要死,胸膛急促的起伏;羅明鈺起初一愣,但到底是商人的天性發作,笑著打圓場:“李先生,看來你的目光變了嗎,這位薛小姐真是很有個性。你好好勸勸人家,女孩子本來就是要哄著的。”她笑著說完這句,自己退了出去。
  薛苑氣極難奈,跟在她的身後,抓著包就往外走。
  都到了門口忽然身後傳來冰冷的聲音:“隻要你今天走出這裏一步,我保證你這輩子都找不到那幅畫。”
  就像上了鏽的機器人,薛苑僵硬的轉過身子,先是頭,然後才是身子。
  “坐下。”
  薛苑心中縱容一百個不情願,但李又維那張疏無笑意的臉讓她相信他說的絕對不是空話,不得已,隻有回到原座,木然的坐下來,挎包帶翻了茶杯,水流了滿桌,她也不管。
  認識李又維到現在,他這人雖然言行輕佻,但在她麵前多是笑容滿麵,像現在這樣眉目俱冷的樣子倒是第一次看到。
  李又維目光裏都是釘子,語氣像教導主任訓學生:“好端端的你發什麽脾氣!你以為這裏是什麽地方!我帶你過來是玩的嗎?羅明鈺和她老公是什麽人,每年有多少畫都從她手底上流過!你要找的是畫,是不會說話不會走路的東西,說到底還是找人。你別想得太天真了,隻靠正規的途徑怎麽可能找得到!”
  薛苑給罵得懵了,隻覺得如夢初醒,訥訥說不出話,恨不得把頭埋到桌子裏去。
  李又維看到話有了效果,語氣也一緩:“所以說你就算念了兩個大學還是個學生,一點分寸也沒有。在這行裏走,別的什麽不知道都不無所謂,但是‘分寸’這兩個字一定要知道。”
  她抬起眸子,鎮靜地對上他的視線,回答:“我知道了。我一會去跟羅老板道歉。”
  李又維這時才露出了一丁點笑意。
  或許是因為李又維麵子太大,薛苑大致說了那幅畫的情況,羅明鈺一口就答應下來,連原因都沒問。她靠著櫃台笑容嫵媚的看她:“既然是你的要求,我會讓人查一下資料。我這裏經手的所有畫,都有照片存檔。但查起來費勁,可能需要一段時間。如果你還有其他信息,都告訴我。畢竟多一點信息多一條道路。”
  薛苑完全同意她的觀點,又說:“羅老板,方便的話,能不能再幫我打聽一個人,那人叫莊東榮,當年這幅畫就是交到了他的手上。那時候我太小,不知道他的身份和來曆,隻知道他那時候是個二十五六歲的年輕人和這個名字而已。”
  “莊東榮麽?”羅明鈺托著腮,“我沒聽過這個人。”
  羅明鈺說話做事爽快無比,薛苑忍不住心生好感。
  “嗯,您沒聽過是正常的,”她彬彬有禮,“他應該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何況是二十年前呢。”
  羅明鈺笑著看她:“我記住了。有了消息給你打電話。”
  薛苑向她深深鞠了一躬:“非常非常感謝您。”
  “你這個孩子,多麽多禮幹什麽,”羅明鈺明明比她大不了幾歲,口氣卻老氣橫秋,詭異的是老氣的一點都不突兀,“真謝謝我的話,就跟我說《惡魔吹著笛子來》那幅畫,你怎麽會認為是假的。”
  薛苑沉默了下,才說:“這幅贗品的水平非常高,成畫時間相近。在沒有原作對比的情況下,分辨真偽很難。但是陳先生早期的作品有個特點,他都會在在畫裏不引人注意的地方隱藏著自己的名字,用繁體。這幅畫的左下角也藏了名字,卻用的簡體字,而且他寫‘先’字,最後沒有落筆是平的,沒有那個彎勾;但這幅畫裏,那個豎彎勾非常明顯。”
  羅明鈺仿佛第一次認識她那樣盯著她看,末了又吩咐飯店的一個服務生去把那幅畫取下來。
  那畫有小半平方米,靠牆放著,從上往下看,顏色分外鮮明。羅明鈺蹲在地上,拿著放大鏡看了很久,忽的笑了,伸手拍拍薛苑的肩膀:“真有你的,小姑娘。起初還覺得你跟以前的那些姑娘一樣,就是因為年輕漂亮李又維才看上的;現在看來,他的眼光進步不小。以後有空多來玩,大姐免費招待你。”
  薛苑微笑:“好的。”
  那天晚上的那頓飯無比的漫長。李又維吃飯細嚼慢咽,一頓飯愣是吃了三個小時。他那恍如慢鏡頭的動作,看得她又生氣又無奈。不過因為他的幫忙,薛苑對他也特別的假以辭色,半句抱怨的話都沒有。
  最後兩人離開時,李又維看了眼天上月亮,說:“今天晚上,你真是前倨後恭。”
  薛苑不想和他爭執什麽,隻說:“我不是不懂感激的人。”
  兩人本來就近,他笑看她一眼,又歎口氣:“你這個人,倒真好控製。”聲音既像滿意,又像遺憾。
  薛苑聽罷,臉上的表情一點沒動:“形勢強於人,我有什麽辦法。”
  “很好,那就繼續保持吧。”
  薛苑忍了很久,終於忍住把拳頭打到他臉上的欲望。
  那天回來後,她又困又累,偏偏還睡不著,躺在床上掙紮半天,還是坐起來,從衣櫃搬出一個小箱子。悶熱的夏日夜晚,她開著窗戶,遙遠的傳來一聲聲知了的叫聲,低頭老式日記本上熟悉而遙遠的字跡,她覺得自己好像沉到了水底。

  第十章
  第二天上班時那種陰鬱的感覺依然揮之不去。她覺得左眼皮直跳,果不其然,剛在辦公室坐下,電話就響了:“來我辦公室一趟。”薛苑頓時嘴角一抽。
  總經理辦公室裏,李又維悠閑自在地靠在沙發裏,一雙腿極沒風度搭在桌上,手裏拿著一遝文件。瞥到薛苑,他伸出根手指頭點了點桌上的另一遝文件。
  “這些是你寫的?聽說隻花了一個晚上?”
  薛苑傾著身子看了一眼,是她前幾天給即將拍賣的那百餘張畫寫的簡要說明文字。
  “嗯。”
  李又維愉快的笑了:“讓人讚賞的速度啊。別人都說蕭正宇過目不忘,我看你比他還厲害。幹脆你也來做我秘書好了。”
  薛苑沉聲道:“我不能一人身兼數職。”
  “也是,這要求的確有點不近人情,”李又維仿佛思考了一下,微笑開口,“我不會強迫你,另外,出門後幫我把朱韓兩位主管叫過來,再通知所有管理層準備一下,十點我要開會。”
  薛苑差不多要暴跳如雷,這不是把她當秘書用又是什麽?而且凡事讓她出麵,用意可想而知。
  她忍氣吞聲:“不等張總回來?”
  “不等,”李又維繼續看著手裏的文件,頭都沒抬,“她在拍賣行那邊忙明天拍賣會的事情,暫時不要去打擾她。”
  畫廊內有一百多位員工,除了辦公室的和幾位主管,絕大多數她都不認識,結果卻要一個個通知。她明明還有銷售助理的工作,卻不得不縫插針的打電話。
  這一天真是分外難熬。好容易忙了中午,又累又煩躁,連飯都不想吃,最後被何韻棠死拉活拉去了食堂。剛進了門口,驀然發現今天氣氛明顯不同往日。所有人聊的話題都隻有一個:莫名的從天上掉下來一個總經理,難道要變天了?
  何韻棠顯得很高興,小聲跟薛苑嘀咕:“據說這個總經理是個大帥哥。”
  薛苑想著“流言猛於虎”這句話,嘟囔了一句:“你消息真靈通。”
  “也不是,”何韻棠笑得神秘而安詳,“今天早上小吳不是來得很早嗎,她說恰好看到一個帥哥從車上下來,雖然隻瞄到個背影,但是氣勢十足,她一直跟在他後麵,最後看到他進了總經理辦公室。”
  薛苑說:“哦,這樣啊。”
  “還有你知道今天開會,他說了什麽?”
  薛苑簡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讚美她。不過既然政治局的會議內容都能泄露,公司內部的小會傳得眾人皆知也就沒什麽奇怪的了。
  “什麽?”
  “主要是熟悉各部門的情況,最後還提了提增加福利待遇的事情。”
  薛苑一愣:“真的?”
  提起錢的事情,何韻棠跟世界上每個人都一個表情,神情高度緊張:“當然不知道到底是怎麽回事。總經理回來是早就有風聲的事情,誰都沒想到這麽快。就現在的情況看,到是蠻好的。就不知道張總的反應怎麽樣,這麽年,到處挖來,辛苦培養起來的一批人,不知道人心會給收買多少。”
  薛苑“嗯”了一聲。
  何韻棠最後總結道:“他這一回來,問題肯定不少,但是隻要公司的法人代表還是他的名字,誰都沒有辦法。”
  忽然變得一點胃口都沒有,薛苑握著筷子在飯菜裏戳來戳去,恨不得這一天快快過去才好。
  結果下午上班沒多久,李又維打電話過來:“請個假,下午跟我去拍賣場,我在門口等你,五分鍾過來。”
  薛苑來不及拒絕他就掛了電話。匆匆收拾好包就走,結果卻惹來銷售部門劉主管的一臉氣惱:“一個蘿卜一個坑的事情,你走了我讓誰去替你!真是給我找事!”薛苑低頭聽罵,終於等到他罵完解氣才敢離開,腳步放得極輕,生怕再次激怒了他。
  到門口時,李又維已經拉開車門等她。車子裏空調開得太足,她坐進去覺得渾身一激靈。
  李又維問她:“心情不好?”
  薛苑沒好氣:“你站在我的角度上想一想,就知道我為什麽心情不好了。”
  李又維今天或許是真著急,沒跟她多廢話,臉上那仿佛天生的笑容也消失殆盡。發動汽車前,他指了指儀表盤,沉聲說:“這是份法語的文件,翻譯給我聽。”
  “現在?”薛苑疑惑,“你不是要開車麽?”
  “正因為開車,所以才叫你直接口譯。”
  薛苑拿過文件,低著頭一字一句的念起來。這是一份類似於商業報告類的東西,文件也並不完整,連公司的名字都沒出現過,好像給人存心隱去了。文件裏經濟學專業名詞特別多,有幾個她也不知道,連估帶猜的說了意思。
  最後薛苑說:“表麵上看來,這個公司資產雄厚,運轉良好。”
  高大的大樓遙遙在望,李又維猛一腳踩了刹車,從她手裏拿過文件扔到後座,低沉的聲音也隨之響起:“你沒看過這份報告。”
  薛苑抿了抿嘴角,立刻點頭:“我知道。”
  “到了,下車。”
  這次的美術品拍賣會是博藝和國內最大的一家藝術品拍賣行合作舉辦的。兩家公司合作多年,關係一直良好。在國內的畫廊和拍賣行係統尚不成熟的情況下,兩家公司合作難得的被業內視為典範。
  薛苑第一次來到拍賣行,對這類地方完全不熟,小心的跟在李又維後,一路看過去,到處都是人,工人在會場裏進進出出,掛燈搭台子,煞是熱鬧。
  兩人乘電梯來到三樓上的會議室,安靜的走廊,鋪著厚厚的地毯,走起來一點聲音都沒有。透過厚厚的玻璃牆,會議室的一切一覽無餘,堪稱奢華的房間裏,坐著六七個人,站著兩三個。他們正在互相交談,所有人的目光焦點都落在中間那位一身素服的年長女性身上,她保養的非常好,要注意打量才能看出大概的年齡,她坐姿優雅,衣著端莊,雙手握著個精致的手提袋;頭發分成兩邊,在後麵低低的盤了一個髻,形狀異常優雅。張玲莉以謹慎的坐姿端坐於她正麵,一臉的焦頭爛額。蕭正宇就像影子那樣站在她身後,背脊筆直。
  玻璃門的隔音效果甚好,在門外什麽聲音都聽不到。李又維的視線在屋子裏掃過,腳步在門口略微一滯後推門而入。薛苑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跟著他,猶豫間就僵硬在了門外,而門已經再次關上了。
  現在這種狀況,真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李又維進屋後,很快和屋子裏那群看來身份赫然的人打成一片。張玲莉則讓出自己的位子,讓他坐在那位年長的女性對座,然後兩人以一種外人看來隨意的姿態交談起來。
  仿佛是要遵循人口守恒定律一樣,李又維坐下不久,蕭正宇卻離開了會議室,一出來就跟薛苑招呼:“你們來的很快。”
  “哎,還好吧,”薛苑無奈,“其實我也不知道來幹嘛。”
  蕭正宇笑笑:“沒事看看熱鬧,多認識人,沒有壞處。”
  “嗯。”
  “李又維今天回到公司上班?”
  “回來了。還早到了。”
  “大家反映怎麽樣?”
  薛苑想起何韻棠的話,就說:“我不知道,不過都奇怪他怎麽會在張總不在的忽然殺回來,搞得好象竊據奪權一樣。”
  蕭正宇對薛苑露出個“你還真是個純潔孩子”般的笑容,慢悠悠地說:“很簡單,這樣才能檢測人心。張總自己都同意,我們還有什麽可說的。”
  說話間,有人從她身邊擦身而過,推門進了會議室。他身上男士香水的味道,帶給她莫名的熟悉感;薛苑看著他的背影,看著他遞給那位年長的女性一個便簽模樣的東西。
  異樣熟悉的姿態。薛苑凝神盯著兩人,腦子高速運作起來,最後輕輕拍手,恍然大悟地“呀”了一聲,“原來是他們!我見過的。”
  “他們?”
  “是啊,那位女士和剛剛進屋的那人。”
  蕭正宇詫異:“你之前見過費夫人?什麽時候?”
  “她姓費?這個我不知道,”薛苑說,“昨天下午這個時候,她來過博藝,是我接待她的,她在畫廊裏呆了很長時間,大概快兩個小時。”
  蕭正宇眉頭漸漸皺起來,認真地問她:“她有沒有說什麽?”
  “沒有,她一直沒開口說話,隻是摸摸看畫,所有的問題都陪著她那個中年人,就是她現在身後那人問我的,全是油畫方麵,簡直把我當成自動問答機,”薛苑回想著談話內容,一一複述了一遍,最後說,“想起來了,她還真說了一句話。我遞給那位先生名片時,她也看了一眼,說了句‘收好’。就這樣而已,費夫人昨天帶著很大的帽子,也穿著一身素服,但不是今天這件。我感覺非常不喜歡生人靠近,我一直沒辦法看清她的模樣。”
  看著費夫人的身影,蕭正宇笑了下,說:“你形容得很準。”
  “這位費夫人真是行事莫測啊,她在這裏做什麽?”
  蕭正宇搖頭一歎:“她無論如何都要買《讀書的少女》那幅畫。”
  薛苑頓時知道屋子裏的人為什麽都一臉苦楚了。李天明根本沒把《讀書的少女》授權給博藝代理,合同上寫明了隻是純粹展出;在那場展覽會結束之後,李天明帶著畫回了家。
  蕭正宇說:“如果是其他人,也好打發,偏偏是這位費夫人。”
  薛苑挑起一道目光:“這麽多人陪著她,她有什麽來曆嗎?”
  蕭正宇朝屋子看了看,輕描淡寫說了句:“世界上最大的幾個畫廊,都有她的股份。”
  一瞬間薛苑失語。她定睛再看那位夫人,隻覺得她變得更加優雅高貴和金光燦爛。錢有的時候真是奇妙的東西,能讓一個人變得截然不同。想到此節,薛苑情緒複雜地一笑:“有錢真是好事,想要的別人都會送上來,這位夫人也是位精明的奇人了。”
  蕭正宇看她一眼,薛苑會意,跟在他身後,來到隔壁另一間會議室的陽台上。此時周圍再無旁人,他才說:“費夫人的丈夫兩個月前他去世,遺產全留給了她。他丈夫生前雖然不為人所知,但卻是了不起的風險投資人。沒人知道他手上有多少錢,有句笑話說,世界上有的行業,他幾乎都有涉足。總之是我們得罪不起的人物。”
  薛苑隻有乍舌的份,她想了想,又問:“那為什麽讓李又維來?他雖然是總經理,但你們這些多人的談判技巧不會都比他差。”
  蕭正宇這次才露出一點驚訝的痕跡:“你不知道李又維是李天明先生的兒子?”隨後又自笑了,“也是,那天你走得早,難怪你不知道。”
  甚至都來不及驚訝,下意識的想起那天晚上的一幕,薛苑表情劇烈的一變,眼神變得霧氣蒙蒙;但很快她克製了自己的情緒,一點點的回想細節,本來模糊的細節在回憶裏變得無比清晰。她明白了前因後果,露出個疲乏的苦笑:“當時我沒注意那麽多。李又維為什麽在哪裏,李天明跟他說的那番話,現在想起來,似乎是有些端倪。兩人都姓李,乍一眼看上去也長得很像……原來他們是父子……難怪難怪。”
  她聲音又硬又幹,仿佛嗓子有把鋸木屑。
  蕭正宇看著遠方,不動聲色:“希望李又維能說動她改變心思吧。”
  緩過神來,薛苑說:“我看費夫人誌在必得的樣子,不如讓李又維去說服李天明再畫一幅複製品送給她還容易些。”
  “複製品?這幅畫是不會有複製品的。”
  “為什麽?”
  “這幅畫不可能再有複製品了,”蕭正宇加強語氣,搖頭,“李天明先生耗不起那個精神。”
  薛苑猛然抬起眸子看他:“什麽意思?”
  不等蕭正宇再說什麽,隔壁屋子的響動傳了過來。兩人來到走廊上,看到陸續出來的人,不論是誰都一臉苦澀和無奈。薛苑靠牆而站,微微頷腰,半垂目光。
  忽然眼瞼前投下一片陰影,有人在自己麵前站住。薛苑抬起頭來,倒是愣住了,那位費夫人不知什麽時候來到她的麵前,正目不轉睛的看著她,目光裏有迷惑也有思索,像是她臉上忽然開了一朵燦爛的花。
  她忽然開口:“你,是姓薛?”
  即使到了這個年紀,那位費夫人的雙眸依然稱得上非常美麗,眼角細長,紋路往斜上蔓延開來。可是她的眼神卻和這麽一雙眼睛好不相稱,那是科幻電影裏生物學家看著研究標本時的眼神,不論如何如果沒有惡意,都讓人覺得不舒服。壓製著胃裏的翻騰感覺,她僵硬地點頭。
  “你轉過臉去。”
  口吻中滿是指令的味道。薛苑沒來由的緊張,皺了下眉,讓自己的話聽來非常客氣:“費夫人,您這是何意。”
  所有人都看著他們,拍賣行的幾位老板不認識薛苑,被這一幕搞得雲裏霧裏,小聲交談起來,互相交換著迷惑的眼神。張玲莉是何等眼觀八方之人,揚聲叫她:“薛苑。”
  言下之意非常明顯,無非是讓她聽命行事。薛苑裝作沒有聽到,固執的沉默著,就是不肯轉頭。
  費夫人似乎等得不耐煩,目光暗藏不悅:“轉過去,我看看你的側臉。”
  覺到薛苑生硬的表情,蕭正宇暗叫不好,立刻笑著解圍:“費夫人,昨天您去博藝的時候,就是她接待的您,所以覺得在哪裏見過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更何況她長著張大眾臉呢。”
  費夫人左看了看薛苑,右看了看蕭正宇,表情霎那變得柔和起來,她眸子裏煥發出的光彩看得薛苑一瞬間都失了神。她慢慢點了點頭,完全接受了他的觀點:“是麽,你說的有道理。”
  “當然,現在時間也不早了,”李又維從她身後閃出來,扶著她的手臂,“費夫人,我們下樓吧。你剛剛說您昨天才回國,算來,有十多年沒有回來了吧。”
  張玲莉也立刻跟上:“您今天晚上想吃什麽?我聽說您最喜歡吃蜜汁糖藕,這附近有家店的蜜汁糖藕做的特別好,又粘又糯。”
  費夫人仿佛像想起了什麽,“嗯”了一聲,終於結束了這幕插曲,麵帶微笑的轉身離開。一行人立刻跟上去,頗像古代女王和她身後浩浩蕩蕩的隨從。
  薛苑好容易鬆了口氣。忽然見她腳步停下,猛一回頭朝自己所在的方向掃了一眼,目光銳利如刀,驚得她心跳又快了幾分。
  好容易目送他們離開,她轉身問蕭正宇:“剛剛她是在看你還是我?還有為什麽你不跟著他們一起去?”
  “她在看誰我也不知道,至於我為什麽不一起去倒是清楚,他們送走費夫人,一時半會不會回來了。肯定接下來是飯局,在場的都是老板們,我的資格哪裏足夠呢,”蕭正宇無所謂的攤手一笑,“對了,你今天是跟李又維一起來的?他叫你過來幹什麽?”
  薛苑歎口氣:“我要是知道就好了。”
  蕭正宇抬腕看了看時間,說:“現在這個時間快下班了,你也不用回公司了。我們去樓下的咖啡廳,坐下聊。”
  到了樓下,蕭正宇先問她想喝什麽,薛苑哪裏有心思想這些,說了幾句“你看著辦”;若有所思的神情根本瞞不住人,蕭正宇就問:“還在想那個費夫人?”
  薛苑遲鈍地點頭:“費夫人她怎麽忽然想看我的側臉?”
  蕭正宇半歎息半感慨的問:“薛苑,你是真沒發現還是裝作不知道?”
  “什麽?”
  “那副《讀書的少女》裏的女孩子的側臉,和你幾乎一樣。”
  仿佛有個驚雷在自己腦袋上炸開,薛苑真正愕然。她絞著手指,冷汗從脊背上沁出來,無數的思緒在大腦裏輾轉回環。最後隻是不可置信的搖頭:“不可能的,絕對不可能的。蕭正宇,開什麽玩笑。怎麽會啊,怎麽會像我?你別嚇我。”
  她的反應既在意料中也出乎意料外,但她緊張得說話聲調全變還是讓他心裏某個角落柔軟的一動。他看到她搭在桌上的手,白皙的小拇指正在輕微的發抖。她的身體不由自己控製,他的也是,手也仿佛有了自主意識探過去想覆上她的,卻在觸碰前的最後一刻停了下來。
  蕭正宇不由得苦笑了,也不知道是在笑己還是笑她:“你怎麽會沒發現呢?不過這也不怪你,誰都不知道自己的側臉輪廓。你還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麵時我問你,我們是不是在那裏見過,那時候我就覺得你很像那幅畫中的女孩子。”
  薛苑咬著唇,覺得自己在聽天方夜譚。很久之後才說:“原來如此。”
  “我後來安排你去見李天明也是因為這個原因,”蕭正宇幫她斟了半杯咖啡,又說,“我想,世界上難得有這麽巧的事情。畫家想象中的少女出現在眼前,果真是藝術來源於生活。”
  長久的思考後,薛苑扭曲出一個莫名的笑,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臉,自言自語般呢喃:“長著這樣一張臉過去興師問罪,我也真是自曝短於人前了。李天明看到我後會怎麽想?不知道,實際上他對我非常客氣;他怎麽想到畫這張臉,他跟我說的話是真是假?李又維說的又是真是假?難道隻是巧合嗎……世界上有那麽多巧合嗎……”
  蕭正宇沉聲開口,打算她的話:“李天明的想法我雖然不知道,但李又維的想法你或許可以明白了。”
  被他沉著的聲音打算了思緒,薛苑快速抬起頭來,看到他的臉,沒來由的覺得安心,很快從亂線一團的思緒裏掙脫出來,說:“對,你說的沒錯,連你都能看出我和畫上的女孩子長得相似,何況是李又維?他也算是一流的畫家,觀察力想象力都不是一般人比得上的。李又維纏著我,也是因為這個原因了……隻是,我真詫異啊,我怎麽會這麽遲鈍。”
  “這不能怪你,縱然你是狄德羅,也未必能認出自己側臉,隻緣身在此山中而已,”蕭正宇本來拿起了杯子,現在又放下,“薛苑,有些事情慢慢想,別一時把自己的思路都堵死了,我們總是會遇到各種各樣的問題,你要找的那幅畫雖然重要,但你總不及你自己的日子來得更加真實。我不知道你經曆過了什麽,但很多事情,不妨用‘事後諸葛亮’的觀點來看——當時覺得天都要塌了的大事,過後看,沒什麽大不了的。”
  空氣忽然沉寂。
  薛苑把咖啡杯推到一旁,好像第一次認識他一樣,目不轉睛凝視麵前的男子,無聲的注視中,情緒徹底恢複了平靜。她低頭喝了口他斟的咖啡,笑了笑,抬起眸子看他:“你剛剛說《讀書的少女》那幅畫不可能再有複製品,是什麽意思?”
  蕭正宇凝視她,慢慢開口:“我也是剛剛才知道的。李先生畫《讀書的少女》時嘔心瀝血,其間心髒病發作了兩次,第一次住院一周,第二次住院三個月,差點賠上一條命,現在還需要護士隨身照顧,哪裏還可能有什麽複製品?”

  第十一章
  跟蕭正宇喝完那壺咖啡,已經是傍晚了。蕭正宇說請她吃飯,但張玲莉一個電話打來,聽完電話後他很無奈的攤手一笑;薛苑本來就心裏有事,結果樂得先走。她走到附近的公車站,打算回學校的圖書館查一點東西,結果剛要上車卻接到了丁依楠求救的電話。她無奈的歎口氣,當即去了趟超市,買了堆東西去了丁依楠和黃灣那裏。
  大學畢業後兩人在丁依楠公司附近租了個一室一廳的小房間,沒事就上演卿卿我我的戲嗎。敲門的時候丁依楠坐在客廳的電腦前,頂著頭亂頭發,帶著個巨大的黑框眼鏡畫圖。
  看到薛苑進屋,她小鴿子一樣撲過來,抱著她的脖子嗷嗷叫:“總算來了啊!我快餓死了啊!”
  薛苑忍住沒笑出來:“餓了怎麽不出出吃東西?”
  丁依楠從她拎著的袋子裏掏出一袋餅幹,熟練的拆開,啃了兩口才說:“在趕張幾章宣傳單的插圖。”
  “黃灣呢?”
  “他?”丁依楠朝臥室努嘴,“在畫畫,兩天了,除了上廁所吃飯,沒挪過位子。”
  “看來我不來你們真會餓死,”薛苑下了個評語,去廚房找鍋,“我也不會做飯,買了些菜和火鍋底料回來,咱們吃火鍋吧。”
  隻要有吃的,丁依楠自然一百個答應:“好啊好啊。”
  三個人在客堂的地下鋪了幾張報紙,放倒幾張凳子,橫過兩張畫板,把鍋和電磁爐垛在上麵,很快香氣溢滿整個房間。
  黃灣就像隻看到肉骨頭的狗一樣從臥室飄過來,抓著筷子就往鍋裏戳,結果把好好一塊豆腐戳成了好幾截。
  丁依楠一掌拍掉他:“你是屬豬的嗎?趕緊去洗手!手上還都是顏料!”
  黃灣溜去洗手,隨後回來,仿佛幾百年沒吃過飯那樣大塊朵頤,連話都沒來及說幾句。
  薛苑和丁依楠動作很慢,一邊吃一邊閑聊。
  “你們倆這麽下去不行的,”薛苑指著屋子,“看看這間房子,現在亂成什麽樣子了。地上的零食袋,牆角的廢紙,你們都不打掃一下?兩個人住在一起,總要有一個人處理這些零碎事情,再這麽折騰下去,別的不說,胃病肯定少不了。”
  “我也寧可當米蟲天天在屋子裏不出門呢,但不是沒辦法嘛,跟著黃灣,遲早要餓死,”丁依楠鬱悶的開口,“要是他象他同學那樣一個月幾萬塊,我保證天天把屋子收拾得整整齊齊的。”
  黃灣費力的咽下一塊肉片,憤憤不平的叫:“他那是批量複製世界名畫再去酒店推銷,收入自然高了。我才不屑幹這種事情!真要賺錢快,還不如去偽造些名家的作品。”
  薛苑臉色一僵。
  丁依楠卻來了興致:“偽造?贗品?這也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吧。”
  黃灣點頭說:“的確挺麻煩的。具體的方法我也不知道,總之偽造和臨摹完全不一樣,需要相當高的水平。而且還要有路子,不然也沒辦法脫手。我是很瞧不起這種人的,擾亂藝術市場倒是小事,那種蠅營狗盜的做法,毫無藝德,真叫人不齒。”
  薛苑一直沉默不語,丁依楠看到她筷子停在空中一直沒動過,伸手拍拍她:“怎麽了?吃啊。”
  她勉強笑了一聲,夾了跟沾滿辣椒的白菜葉起來默默的吃,結果有辣椒碎片貼在喉嚨上,辣得她對著深厚的地麵一陣猛咳,眼淚都下來了,最後連灌了三杯涼水後才勉強止住喉嚨火燒火燎的發癢趨勢。
  丁依楠拍著她的後背:“你看看你,怎麽那麽不小心啊。”
  薛苑的臉還是紅的,因為辣得太過分,說話聲音都沙啞了:“被嗆到。我也沒有辦法啊。
  “那完全是你在走神的緣故,唉呀,我們剛剛說什麽來著,”丁依楠先批評她,又看黃灣,“說起贗品,也不知道怎麽分辨啊。”
  黃灣攤手:“這個我也不知道了。”
  丁依楠推推薛苑:“你覺得呢?”
  薛苑吃了兩口金針菇,才緩緩開口:“偽造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情。名家作品之所以是名家作品,很多地方都有它的獨到之處。技術上的仿造還能克服,但更困難的是思維商的模範。你要把自己的個人風格完全抹殺,把自己變成另一個人,揣摩他的用意,揣摩他的想法……你們聽過邯鄲學步這個成語嗎?”
  “嗯,知道。”
  薛苑沉著聲音:“邯鄲學步,學不到別人的長處,反而會把自己的優點和本領也全丟掉。偽造也是這樣,尤其是偽造得太多,甚至會忘記自己本來的風格,不論如何都想不起來了。隻要拿起畫筆就變成了另一個人,所有的靈感都消失了,所有的思維都局限在方方正正的框架裏,人格消失,個性消失,隻能變成別人的陰影存在;腦子想不出更好的,感受不到更好的,失去靈感,失去創作力,除了不停的仿製別人,一無所有。”
  她講話時表情肅穆,目光定定看著空中不知名的地方,聲音毫無生氣;被她這種情緒感染,一時屋子裏陷入死寂,丁依楠眨眨眼,尷尬的“哈哈”笑了兩聲:“你形容的太恐怖了,好像你親身經曆過一樣。”
  看到丁依楠這麽喜歡玩笑的人都收斂了說笑的神情,薛苑心理疙瘩一下,知道自己失言,馬上露出安撫的笑容,幫她夾了菜送到她碗裏,換上十足的玩笑口氣:“我怎麽會親身經曆過,就嚇唬你們玩,你們怎麽會相信呢。快點吃,東西都要煮爛了。”
  “好啊,”丁依楠忽然有想起什麽事情,說,“對了,他們讓我通知你,田老師馬上要開個人素描展,在市美術館,你會去看吧?”
  她說的田老師叫田建飛,教了他們一年素描,以好脾氣對學生有耐心聞名全校。薛苑雖然算是班上成績最壞的學生,他難得的不嫌棄,一直照顧有加,能幫就幫,開小灶私下指點多次,最後發現她實在是一根普通的木材,也就死了這條心了,但每次考試,無論如何都會判她及格。薛苑一直感激至今。
  “會的。當然會去。”
  拍賣會如期召開,薛苑沒有機會親臨現場,也不知道自己的稿子被采用多少,但那天下午的時候她還是聽到了各路消息:籌備工作非常到位,拍賣會大獲成功,商賈雲集,甚至還有某位明星導演也出席,場麵一度白熱化。尤其引人注意的是李天明的幾幅畫,都拍出了難以想象的高價,並且都被同一個人拍得。
  薛苑不用想就知道是誰了。不過相比起拍賣會,她更關心的是田建飛的畫展。
  田建飛的個人展非常豐富,時間上覆蓋也很廣,他自踏足畫界以來到現在這三四十年間所有的代表作。因為作品豐富,占據了美術館的一個大展廳和幾個略小的展廳,放眼望去,鋪得滿滿當當。
  薛苑到的時候,開展儀式已經辦完,作為美術學院的知名教授和市美術協會的副會長,田建飛的好人緣充分得到了體現。從美術館前的那一籃又一籃的花籃就可以判斷出當時的盛況,花籃上出現的名字包括她曾經就讀的美術學院的老師,也包括全國各地的畫家,甚至還有李天明的。
  薛苑在那藍花前等了片刻,沒有等到丁依楠,獨自先進了場,順次參觀起來。
  田健飛的整個人生都在這幾間展廳裏麵。他的畫風隨著年紀的增加越來越成熟,他年輕的時候追求新奇,素描多是奇特的風景風貌,雖然在現在看來那種新奇早已經成為明日黃花;到了中年畫風趨於成熟,多和人相關,安靜的臉,握住的手,奔跑的姿態,小男孩的笑容;到了晚年返璞歸真,更多是景物素描,瓶子裏的一朵梔子花,躺在牆角的小皮球等等。
  她看得慢,每幅畫素描前都要站五六分鍾,察覺不到時間流逝,都到了中午,展廳人已經很少了。
  忽然有聲音叫她的名字,她從遐想中出來,回頭一看,正是田健飛。
  薛苑笑得一張臉燦爛如花但同時不失尊敬:“田老師您好,恭喜您開了畫展。”
  田健飛笑眯眯:“都是畫界的朋友抬愛,說我今年要退休了,無論如何都要為我辦這麽一個個人展,說是回顧這一生吧。我倒是無所謂的。”
  薛苑誠摯的搖頭:“您太謙虛了。這個畫展很有必要。”
  “希望如此。”
  薛苑又說:“您是什麽時候來的?我剛剛也沒注意。
  “你那麽專心的看我的畫,我很高興。有什麽感想沒有?”田建飛微笑。他本來就長了張和善的臉,身材微胖,笑起來很像彌勒佛,望之令人親切。
  “感想很多的,不過最深刻的,還是您當年教我們的時候說的那句話,”薛苑停了停,換了一種語氣開口,“人的嘴巴可以說謊,繪畫是不說謊的。畫筆忠實的記錄一切,比照片更細膩,比傳記更真實。”
  “是的,一個人的人生經曆是可以從畫作裏看出來的。我走過的路,到過的地方,見過的人,住過的屋子,其實全都在這些畫裏,”田建飛滿意的看著她:“我從來都覺得你是個有慧根的學生,有眼光,看畫準,但不知道為什麽,卻一直畫不好。這讓我很無奈啊。”
  “我這個不爭氣的學生,讓田老師失望了。真是對不起您。”
  她雖然說笑著,手卻沒閑著,扶起了他去展廳角落的小沙發坐下。田健飛拍著大腿:“難為你還記得我腿不好,哎,每次想起來都覺得遺憾,要不是我兒子早結婚了,我真想讓你當我兒媳婦。”
  薛苑忍俊不禁又哭笑不得:“呃,謝謝您的抬愛,真的。”
  兩人的對麵就是田健飛年輕時候的一幅素描,不知道哪裏的山山水水,以目前的視角才看,相當的普通,唯獨那山腳下的一塊石頭惹人注意。
  “因為這塊石頭,到像是中國山水畫而不是素描了。”
  “這倒是,”田健飛說,“那時候年輕,什麽都敢嚐試,那時候素描飽受爭議,說對傳統中國水墨山水影響巨大,我不信邪,就這麽試了一下。當時得到了不少好評,事隔多年再看,當時太不知深淺,這幅素描很失敗。”
  薛苑明白他的意思,她也知道田健飛喜歡聽實話,於是就說:“是啊,一幅畫看的是整體感覺,尤其是素描畫,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那塊活靈活現的石頭上,這幅畫已經失敗了。就像是維納斯的斷臂。”
  “不錯,這是我聽到過關於這幅素描最恰當的批評,”田健飛讚許著說,“不過人嗎,隨著年紀的變大,臉皮也會厚起來,準備畫展的時候老伴問我要不要這幅畫,我說‘要啊,當然要,都這個年紀了,還怕人笑話嗎’。”
  薛苑忍俊不禁:“您那時候才二十多歲呢,不能苛求。要公平的評價一個作品總是和時代背景有關係的,沒有什麽東西可以超脫於時代的。”
  她本是無心說出這句話,可卻在話音末愣住,仿佛被自己的聲音嚇倒了。有個模模糊糊的念頭浮上來,但很快消弭無形。
  “說起時代背景,”田健飛看她,“我覺得你的鑒賞能力不像是二十多歲的年輕人。鑒賞不是那麽容易的就可以培養出來的,你毫無疑問有天分,但僅僅是天分和幾本理論書不可能讓你有這樣一流的鑒賞力,尤其是你自己本身畫技並不出色的情況下。”
  田健飛身上有著中國老一代知識分子的豁達和開朗,很容易就讓人產生好感,他像和藹的祖父也象溫柔的父親。在他麵前,用精神上築起的樊籬很容易就變得鬆垮起來。薛苑努力笑了笑,安靜的說:“也許是因為我看的太多了,我從小就是在畫堆中長大的。”
  田健飛問她:“你家裏有人是畫家?”
  薛苑下意識搖了搖頭,瞥到田健飛詫異的目光,隨後又遲疑的點頭:“是我父親。與其說他是畫家,不如說畫癡。”
  “他叫什麽名字?”
  薛苑仿佛被燙到般,迅速搖頭,匆匆忙忙地開口:“我父親是個不入流的畫家,平生沒有任何作品問世。您不會知道的。”
  田健飛察覺她語氣上隱約的失落,改安慰她:“有這樣的父親是好事,從小受到藝術熏陶,難怪你這麽聰明。”
  薛苑微笑,不置可否的“嗯”了一聲。
  師生倆和諧的閑聊著,忽然看到工作人員成群結隊的走過,每個人手裏都捧著個花籃,為首的那個工作人員眼尖,看到田健飛,立刻走過來,畢恭畢敬的問:“田老師,我們把花籃搬到後麵去了。”
  “好。”
  薛苑瞥到那位工作人員手上的那籃子花,再看到紅色緞帶上的“李天明”三個字,從沒有過的念頭猛然浮現在腦海裏,薛苑心念一動,張嘴就問:“田老師?你跟李天明很熟?他還給你送了花籃呢。”
  田建飛追憶往事般開口:“我們也就幾麵之緣吧,早些年我在荷蘭留學的時候他也在那邊,聚會的時候見過幾次。我們都是留學生,也都學繪畫,比一般人熟悉一點。後來他去了法國,被那個瑪勃洛的畫廊的老板,好像是叫皮兒切爾的看中,慢慢的有了些名氣。我們也沒什麽聯係了。就是最近幾年,在幾次美協的活動裏看到過他。當然,這些都是舊事了。”
  薛苑陷入沉思,緩慢的“哦”了一聲。
  “老實說我也沒想到他送花籃過來。前段時間他的畫不是在你上班的博藝畫廊展出嗎,我去看了看,真是不錯。今天早上我看報紙,說前天拍賣了其中的一部份,據說最貴的那個最後成交價格幾千萬?”
  薛苑補充:“昨天的拍賣會,那幅《聲音》,兩千一百萬。”
  田健飛感慨:“真是天文數字,不過《聲音》啊,我看不值這個價,《讀書的少女》倒差不多。”
  腦子忽然一道靈光閃過,薛苑問他:“田老師,你覺得《讀書的少女》畫裏的那個女孩,像你認識的某個人嗎?”
  “你怎麽會這麽問?”田健飛詫異,“誰會注意到那個女孩子長的什麽樣子?那幅畫是拿來欣賞,不是拿來研究的。看上去很美就足夠了。”
  薛苑一愣。
  田健飛的談興被帶動起來:“不過李天明走到這一步也沒什麽好奇怪的。我從來都覺得他在繪畫這條路上走得肯定比我們要遠就是。這話當時我也對他說過,那時他正落魄,也許就是因為感激我這句話,才送了這個花籃吧。”
  薛苑追問:“怎麽說?”
  田建飛頷首:“你也不用寶太高期望。公允的講,李天明二十出頭歲時作品稱不上太好,甚至還未必如現在的又才華的年輕人,不過拿到現在也是價值連城了。二十七八歲的時候他已經畫得非常非常好,雖然跟他之後的畫相比還有相當大的差距。總之,你看到他年輕時候的畫,一定非常失望,簡直不像一個人的手筆。不是技巧的差距,而是畫風和神韻的變化。不過我想,這大概就是量變到質變的過程。”
  薛苑聚精會神的聽著。
  “但這也不奇怪。李天明有膽子,敢於另辟蹊徑,又勤奮。那時我每到周末假期就在路邊給人畫肖像賺生活費,他卻背著畫板走遍了荷蘭的每個角落,聽說他回來的時候不是餓得要死就是摔得鼻青臉腫。老話說勤能補拙,真是一點沒錯,他更是敏而善學,取得現在的成就一點不奇怪。”
  就像電影,李天明背著畫板跋涉在異國的畫麵在雙眸前清晰起來,薛苑沉默片刻,自言自語般說:“……我看到他克服了繪畫中麵臨的一切困難……”
  田建飛看著她:“你在說什麽,小薛?”
  “哦,您剛剛說他二十歲時的畫……”薛苑再問,“您看過他早期的畫?他早期的畫是什麽樣子?哪裏可以看到?”
  “你想看他的早期的畫?”
  “嗯,”薛苑重重點頭,“想得不得了。”
  田建飛想了想:“大概是十年前的事情,在一個華人收藏家家裏看到的。她關注了李天明許多年,家裏有許多他的畫,應有盡有,裝滿了兩間屋子。李天明估計自己都沒那麽多。”
  薛苑可憐而謹慎的開口:“田老師,那位收藏家是誰?”
  她的樣子實在可憐,因為連續數日沒有睡覺,帶著誇張的黑眼圈;一張臉蒼白得好像大病初愈,田建飛最見不得學生求情,心頓時就軟了。他於是說:“收藏家總是有各種各樣的癖好,她尤其低調,輕易不會展示自己的收藏,當年我能看到,實在是巧合中的巧合。她真名叫什麽我也不知道,不過大家叫她費夫人。”
  薛苑睜大眼睛:“費夫人?”
  田建飛詫異:“你知道她?”
  薛苑搖頭有點頭:“不是認識,就是知道而已。那幅《聲音》就是她拍下來的。”
  “那就不奇怪了,收藏癖發作吧,”田建飛笑著搖頭,“以她的眼光,應該知道《聲音》這畫的真正價值。”
  薛苑點點頭:“嗯,她應該知道的。”
  田建飛站起來:“好了,我去吃飯了,應酬啊,真麻煩。”
  “我送您。”
  薛苑扶著他站起來,送他離開美術館,又上了來接他的車裏。她向坐在車子裏的田建飛深深鞠了一躬:“田老師,謝謝您,真的謝謝您。”

  第十二章
  李又維回到公司,在各個大會小會上跟所有人見了個麵,混了臉熟。讓薛苑意外的是,他在人前倒是一副端正正直的樣子,西裝筆直,雙目堅定。
  私下他卻是另外一個樣子。他似乎隻用了一個星期就把公司裏所有女孩子的名字都記住了,每當有女孩子跟他招呼,他就會準確的叫出對方的名字,隨後麵帶迷人微笑來一句,“新項鏈不錯”,“耳環很漂亮”之類,應變能力和記憶力勘比最優秀的演員。因此僅僅半個月時間,他在公司的人氣立刻攀升,很快超過了蕭正宇。盡管目前他還在熟悉情況,並不負責什麽具體的事務,但並不妨礙公司的女孩子們成群結隊對著他發花癡。
  按照何韻棠的說法:其實大家都過了看言情小說夢想王子的年紀了,但是平常的工作生活這麽枯燥,總要有人犧牲一下色相的。
  她得意的說完自己的理論,又說她:“就你好像對他不太上心。”
  “什麽?”薛苑很久後才回過頭來。
  何韻棠揉揉她的眉心:“你最近似乎都不在狀態,總是一副思考哲學的神情。哎,年紀輕輕的,想那麽多幹嗎。”
  她說的一點沒錯,薛苑最近老處在一種神遊的狀態裏。
  她不止一次的回想她和田建飛的那場談話。是的,那場談話讓想起了一些事情,開始懷疑某些時期。她經曆的這一切發生了問題,就像一個完美圓環,始終缺少了一角,不能成為一個圓。
  她變得莫名的忙碌起來。一到周末,她都會去學校的圖書館翻箱倒櫃查找資料,把能找到的所有關於李天明的書都翻出來再看一次。她深深體會著“書到用時方恨少”的感覺。正是暑假,學校圖書館每周隻開放一天而且不能外借,她坐在桌前,右手邊擺放著一張張便簽。這是若幹年學習生涯積累下的習慣,是有效幫助記憶的辦法。在這個並不看重文化課成績的美術學院的學生眼底,她的這個習慣總是為她招徠很多視線。
  有時從書山中抬起頭,隻覺得回到了四年前,仿佛自己還在念大一。
  那是也是這樣,天天在圖書館埋頭苦讀,其實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要在書山畫海中尋找什麽,隻是隱隱有種感覺,不這樣做就活不下去——人生也是逆海行舟,停止尋找就會失去。尋找母親的肖像畫是大海撈針,但隻要肯找,總還有一絲希望。
  她昏昏沉沉的推開一本書又拿起另外一本,隨意翻看起來。她坐在圖書館足足有五個小時,壓根忘記吃午飯,精神更是萎靡,可瞧清楚書上的字後,忽然又精神起來。這本書很新,出版日期不超過三個月,是某本美術雜誌這創刊四十年來的精華文集。
  她恰好翻開的一頁,是篇關於李天明的訪談,從刊登日期上判斷,這篇文章成文於三十年前,她之前從未見過。
  “人對畫的感情很複雜,每個人在看畫的時候,必然會聯想起各種各樣的事情。畫家也是一樣,我在創作的時候,腦子想的都是某個具體的形象。我盡量還原真實。”
  “創作是很孤單的事情,但有一度,我覺得自己陷入到一些充滿矛盾但是無法自圓其說的問題裏麵。我腦子裏存在著很生動的形象,可我不論如何都無法將它畫出來。生活非常乏味,創作走到了極限,我想我會死在那個過不去的關口。”
  “你說得對,或許那種狀態跟我剛剛結婚有關係,我陷入了瓶頸。”
  “再後來,我無比幸運的再次邂逅了靈感。我尋找新的創作方向。一個畫家一輩子大概隻有這麽一次重來的機會。有不知名的力量左右著我,改變了我的生活方式。我發現生活裏很多吸引人的細節,原來生活可以如此豐富和誘人。我像追尋海市蜃樓一樣追尋著自己畫筆下的人物,那是我的靈感來源。”
  這篇文章讓薛苑陷入沉思,在她自己意識到之前,她已經開始抄寫。但不論她再怎麽抓緊時間,但還是情況危急,抄完那篇文章,圖書館到了關門時間。
  她一晚上沒睡好,很多斷斷續續的思緒在腦子翻來覆去。於是第二天又起個大早,打算去市圖書館繼續查找資料。她心裏有事,走得極慢,路過畫廊後門,赫然看見蕭正宇的車停在後院。她放慢腳步,斟酌著是否進去時,保安主動跟她招呼:“今天不是周末嗎?這一大早的,小薛你也來加班啊。”
  “大叔,還有誰也在加班?”
  “還有蕭秘書,比你早到了大概二十分鍾,看起來滿著急的樣子。”
  “哦,知道了,謝謝您。”
  辦公區空空如也,張玲莉和蕭正宇的辦公室都虛掩著門。想起剛剛自己並沒有看到張玲莉的車,而且保安也沒有說她回來。薛苑不免有些疑惑,朝張玲莉的辦公室看了一眼——房間沒有人影,鋼筆規規矩矩地排放在筆筒裏,桌麵上不著一物。
  隨後她挪動腳步,來到隔壁蕭正宇的辦公室前。這一間裏終於有人了。蕭正宇左手支著頭,麵前攤開了一個深藍色封麵的文件夾,從她的角度看過去,他眉頭緊蹙,臉色凝重,像有什麽天大的煩心事。
  薛苑伸手扣了扣門。或許是看得太專心,他起初毫無反應;薛苑加大了叩門的力氣,穩穩三下,他終於才有了動靜,雙手用她幾乎看不清的速度拭過桌麵,她在門外隻覺得一個眼花,那份藍色封麵的文件就不翼而飛。
  隨即他起頭,換了一副鎮定自若的神色:“請進。”
  薛苑倒是後悔了,但到了這個時候,也不能打退堂鼓,幹脆裝作什麽都沒看到,一臉坦蕩地笑著推開門,跟他寒暄:“剛剛準備出門,看到你的車子停在外麵,就進來找你。我是不是唐突了?”
  “沒有的事情,”蕭正宇搖頭一笑,說,“我恰好沒事。”
  這個時候在公司,怎麽會沒事。但這話她無論如何也不會說出來,點點頭說:“如果沒打擾到你,那就太好了。”
  蕭正宇起身,從茶幾上拿起茶杯,又問她:“隨便坐,要喝什麽?茶還是咖啡?”離座幾步後,他才想起什麽,抱歉的笑了,“才發現我雖然來了這麽久,居然忘記開飲水機。你稍等。”
  薛苑立刻說:“不要緊,我不渴。”
  蕭正宇摁了飲水機開關,坐到她對麵:“找我有什麽事情?”
  他態度非常好,身子微微前傾,一副“你隨便說什麽我都認真聽著”的態度,到了這個時候,薛苑也不再猶豫,停了停:“上次你說了很多費夫人的事情,之後我一直好奇。我想知道她更多的消息。費夫人到底是什麽人?或者說,她跟李天明是什麽關係?”
  她知道自己的問題相當突兀,一般人在這個時候肯定會下意識的反問“你為什麽忽然關心這個事情”,她甚至都在心裏準備好了一套說辭,可蕭正宇壓根沒問,臉上甚至都看不出驚奇:“據我所知,除了費夫人喜歡李天明先生的畫並且大量收集之外,兩人沒有什麽特別的關係,甚至互相沒有見麵。”
  薛苑愕然:“隻是這樣簡單?”
  “據我所知就這樣,費夫人是一個單純的畫迷,並且還是有錢的畫迷,”蕭正宇笑語,又補充說,“例如上次的事情,如果她認識李天明,也不至於拐彎抹角的找我們想辦法。”
  “這樣啊。”
  薛苑陷入了沉思。
  蕭正宇看到她冥思苦想的樣子,又問:“怎麽了?”
  “我在想上次聽到的話……”薛苑壓低聲音,倒像是給自己說的,隨後才抬起頭,“蕭正宇,你知道費夫人那裏有多少李天明的作品嗎?”
  “具體的數目沒個準,”蕭正宇一眨不眨的盯著她,“我隻知道最近十年,市麵上所有李天明的畫都到了她的手裏。”
  這句話跟田健飛的話不謀而合。薛苑犯難的眉心打結:“至於嗎,這哪裏是畫迷,簡直是瘋狂,不過她最不缺的就是錢,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隻是苦了我們了,想看一幅李天明的原話真的是難於上青天……真要研究誰,複製品,照片,畫冊,這些東西一點用都沒有。”
  蕭正宇不動聲色的開口:“是啊,所以你想看她的藏畫?看到她的藏畫對你找那幅畫有幫助?”
  心思被他一五一十的看出來,薛苑也不再隱藏:“是,我想看李天明所有的畫,想得要命。我知道這或許是癡人說夢,我這麽一文不名的人物,又怎麽看得到……如果對找畫的幫助,說實話我也不知道,但直覺告訴我,我應該看看。”
  她微微垂下頭,頭發也從肩頭上搭下來:“我讀大一的時候,李天明開全國巡回畫展,我跟著畫展跑遍了全國的五個大城市,學分沒有修夠,險些留級……現在我知道她有這麽多收藏,你叫我怎麽能不去想?”
  她語氣充滿無奈和堅持,表情亦是暗淡的,唯獨一雙眼睛閃閃發亮。那雙眼珠顏色又黑又純,蕭正宇一時竟然產生了錯覺,以為是陽光從窗戶透過來落到她的眼睛裏。他心頭驀然升騰起一個想法:是的,就是這雙眼睛。
  他覺得自己的身體和嘴都不受控製,說出來的話竟然也不像自己說的:“或許是比較困難,但也不是完全不可能。費夫人這個人,不是無縫的蛋,她也有弱點。”
  他的語氣完全變了個樣,溫柔而堅定。薛苑驚詫地看著他。張張嘴翔說什麽,這時手機卻突兀的響起。
  電話那頭是李又維,他聲音裏有著怪異的疲憊,仿佛一個通宵沒睡:“來我家一趟。”
  隻要對方是他就不能不提高警惕:“為什麽?”
  “明鈺拿了照片給我,”他說,“一百多張,不知道裏麵有沒有你要的,所以過來看看。”
  薛苑驚喜的“啊”一聲,連連說:“好的好的,我馬上就過來,告訴我地址,稍等,”她用摁著話筒,用目光問蕭正宇索要紙筆。
  蕭正宇拿到紙筆後卻說:“你念給我聽,我來寫。”
  薛苑點頭,對著電話說:“好的,你說。”
  李又維念了地名,她一邊重複一邊看著蕭正宇謄寫與紙上,確認無誤之後她掛了電話,抓起沙發上的包準備跟他道別,豈料他也拿起了公文包和車鑰匙,他鎖著辦公桌抽屜,簡單說了一句:“李又維家?我送你過去。”
  薛苑下意識的想拒絕,他下一句就堵住了她的話:“別跟我客氣,他一個人住,家不好找,就算打車,司機也未必知道地名;而且我也順道過去那邊,接人。”
  兩人剛剛來到走廊,薛苑感激他的周到,有意說笑:“謝謝你,我都不知道該說你善於體諒人還是照顧人了。”
  “隨便怎麽說都可以——”
  餘音剛落,蕭正宇眼角餘光注意到張玲莉屋子虛掩的門,吃了一驚,扭頭問薛苑:“這門開了多久了?”
  薛苑老實回答:“我來的時候就門這麽虛掩著。”
  “是麽。我隻是奇怪,你別放在心上。”
  蕭正宇解釋著,露出個笑,帶上門,再拿出隨身鑰匙反鎖上,才對薛苑說:“走吧。”
  薛苑沒想到李又維的家居然在市內,但是後半部分路她完全不認識,隻記得大致的路線是從可供十六輛車並行的主幹道拐上了某條四車並行的小路,順著小路進了可以容量兩輛車的小巷子。小巷子裏僻靜得簡直不象話,路旁全都是梧桐木,此時正是梧桐木生長的全盛時期,一層層寬大的樹葉在枝椏上狂熱的舒展,互相擠壓,從下往上看,樹冠重得仿佛都要掉下來。
  道路旁沒有高房子,都是單門獨戶的老樓,房屋都有些陳舊,帶著異國風情,就像上個世紀三十年代的名媛,雖然老了,風情尤在。梧桐木高大得異乎尋常,隔開了每棟小樓,為它們擋住所有的陽光。
  下車的時候薛苑和蕭正宇說:“我這大學四年似乎都白過了,從來不知道這個現代化城市裏還有這麽個地方。”
  蕭正宇說:“這就是大隱隱於市。”
  薛苑完全同意他的觀點:“沒錯。”
  看到另一邊樹蔭下那熟悉的車,薛苑立刻明白過來。目光順著車旁的樹幹看上去,那動普普通通的三層褐色小樓落入眼底。小樓有著深褐色卵石牆麵,紅瓦屋頂在陽光下格外耀眼。每層都開著小巧的窗戶,底層牆外綠了一層爬山虎。
  “這裏是李天明家?”
  “對,我送你進去。”
  兩人邊走邊聊,薛苑側頭跟蕭正宇說:“讓人意外他會住這麽老的房子。”
  “這房子是李家的,當年也是有名的資本家,真要說起來,這一帶都是他家的,”蕭正宇環顧四周,閑散說起往事,“因為眾所周知的曆史原因,房子被查封沒收,機緣巧合下,李天明先生又拿了回來,也算是完璧歸趙的佳話。李先生在這裏住了幾年後就搬家了,這屋子一直空到現在,直到李又維回來住。”
  薛苑驚訝他的博聞強識,隨口問:“你怎麽什麽都知道?”
  “張總告訴我的。”
  兩人來到門口。小院子大門緊閉,門鈴在很不起眼的角落。薛苑好不容易找到那個小巧的按鈕,彎下腰手才抬起來,門卻極其巧合的從裏打開。張玲莉的一隻手搭在門把上,一隻手拎著包,倒像是正要出門的模樣。薛苑臉上保持著笑,彬彬有禮的和她招呼,但心裏咯噔一下,頓時浮起“說曹操,曹操到”的無奈感覺。
  她雙眼浮腫,神情憔悴,跟他昨天晚上在餐廳見到的她判若兩人。那時候她衣衫鮮亮,神采飛揚。蕭正宇吃驚:“玲莉,你怎麽——”
  他及時刹住了車。張玲莉擺擺手,一副“什麽都別問我”的表情,她站在原地,沒有放行也沒有出來的意思,左看看右看看,皺眉問:“薛苑,你來幹什麽。”
  “李總讓我過來一趟,看幾張照片。”
  薛苑極客氣的解釋了原因,張玲莉聽罷卻完全不表態,抬起雙眼直接看著蕭正宇。蕭正宇在她的注視下坦然一笑,說:“對,就是薛苑說的這樣。張總,你是要離開嗎?那我也不進屋了,你要去什麽地方,我送你。”
  張玲莉沉默片刻,終於點了點頭。

  第十三章
  兩人回到車上,張玲莉朝重新合上的院門口看了看,這時才說:“你跟薛苑最近走得很近啊。難得看到你對一個女孩子這麽上心。”
  蕭正宇笑著搖搖頭,不欲解釋,隻問她:“去哪裏?”
  張玲莉繼續說:“想追她就趕快,你不會希望她落在李又維手裏的。”
  這下蕭正宇再也笑不出來,嚴肅了神色:“玲莉?發生了什麽事情?”
  “當我什麽都沒說,”張玲莉在後視鏡裏看到自己的臉,無奈地捂臉苦笑,“忘記我剛剛說的話。我最近變得越來越患得患失了,真的是年紀大了。”
  起初以為她跟平時一樣說幾句玩笑話,但這句話的語調完全變了,死氣沉沉,毫無生機。她從來不是說這種喪氣話的人,蕭正宇真正吃了一驚,幹脆熄了汽車發動機的火,直接問她:“你跟李又維昨天晚上發生了什麽事情?你早上打電話讓我來接你的時候我就覺得奇怪。”
  那時候他們兩的氣氛無比和諧。張玲莉在留學生時代認識的校友回國創業,請他們這些舊日的校友和朋友吃飯,這群曾經在商學院留學的中國學生現在大都事業有成,說起往日的種種事跡,再聯係到現在的事業有成,一群人歡聲笑語不停。晚飯吃完後,蕭正宇和那群校友找了個俱樂部玩通宵,但張玲莉和李又維卻借故先行離開,臨走時還引發了眾人強烈的不滿。
  想到此節,蕭正宇說:“你們昨晚離開時還很不錯啊,怎麽,又吵架了?”
  張玲莉沒有回答,徑直從挎包裏拿出包精美的女士煙,熟練的抽出最後一根,手臂朝蕭正宇麵前一送,擺出個讓他點煙的姿態;發覺蕭正宇絲毫未動,她又想起什麽,自己點上煙,獨自笑了:“我想起來了,你不抽煙的。”
  “你也有很久沒抽過煙了,今天是怎麽回事?”蕭正宇的手搭在方向盤上,加重語氣,再次追問,“到底發生了什麽?你們分分合合也不是一次兩次了,這次比以前的情況嚴重?”
  她吐出一個煙圈,疲憊的闔上了眼睛。
  “他說,這次不一樣。”
  院子裏和她想象中的圖畫所差無幾。灰磚鋪滿一地,碧綠的草從磚塊間探出頭來,牆角處有棵大樹,知了在樹上不知疲倦的歌唱。
  三層小樓裏看不到人,大門虛掩。房間裏的一切非常整潔。從大門進去是長長的走廊,那是老式房子特有的構造,走廊牆壁貼著凹凸不平的淡褐色牆紙,在微薄的光芒下,紋路分外清晰,仿佛大海的波紋般流動起來。
  走廊的盡頭是客廳。這間客廳也是老式的,大得驚人,因為毫無人影,家具極少,顯得異常空曠。
  “有人嗎?”
  薛苑高聲叫了一聲,同時環顧四周。聲音在屋子裏慢慢的回蕩數次,似乎發了酵一般,變得綿長而幽遠。
  她看了看四周。厚厚的落地窗簾擋住了陽光的進入,屋子裏光線暗淡。加上色調不甚明亮的壁紙和油畫,房間更是幽深。客廳正中是一套深色的沙發,靠牆甚至還有爐壁。就像是間博物館,隨時隨地都可以作為電影拍攝基地。走在其間,仿佛能聽到穿著貼身旗袍的女人們的說笑聲。這個空間裏,唯一的現代文明的體現大概就是桌子上的那部電話。
  “李又維,你在嗎?”
  她提高了聲音,沒叫出李又維,倒叫出了一位年長的阿姨。她從客廳隔壁的小房間出來,雙手擦著圍裙,和善地笑著:“姑娘,他在後院子裏,拉開窗簾就能看到了。”
  “您是?”
  阿姨笑了笑,解釋說自己是鍾點工後又回到了旁邊房間。薛苑依照她的話,小心翼翼掀開窗簾,拉開了落地窗,終於看清楚了屋後的小院子和置身其中的李又維。
  昨天晚上下了一場雨,因此今天還不算太熱。甚至還有風,吹得院子裏的幾棵樹刷啦啦直響。樹蔭下有一圈石桌石椅,李又維坐在石桌附近的一張老式涼椅上,背對窗戶,也背著她,彎腰撥弄著地上的什麽東西。
  薛苑輕咳一聲:“我來了。”
  李又維“嗯”了一聲,沒有回頭,說了句:“羅明鈺拿過來的照片就在桌上。不要抱太高期望,我看了下,沒有你找的那幅畫。”
  薛苑嘴角一抽:“你真的……沒必要現在就告訴我。”
  這簡直是先把她送到了天上然後又一棒子打入了水底。但她還是三步並作兩步的跑過去坐下,克製住顫抖的手指,一張張立刻翻看起來,這一堆照片大約有七八十張,可見羅明鈺是真的費了些心思,誠心誠意的幫忙。照片無規律的散亂在石桌上,每一張都和薛苑記憶中的畫有相似之處,都是人物畫,畫中人都是年輕漂亮的女孩子,有穿綠色的衣服的,有背景是水墨風格的,但就是沒有穿著軍裝的女孩。
  雖然之前薛苑並沒有抱太大希望,但這個結果還是讓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眼前茫茫一片,隻有夏日的白光刺進雙目。
  李又維這時才回頭看了她一眼,她那個失魂落魄的樣子落入眼底,漫不經心的說,“我跟你說過的,不要抱太大希望。”
  薛苑忽然憤怒,揚高聲音:“我不是你,我不願意那麽快知道結果。”
  “你寧可抱著殘存的希望,也不願意知道真相?”
  薛苑沒吭聲也沒回答,慢慢蜷縮起了身子,抱著頭。陽光從樹葉的縫隙中漏下來,形成了一個個圓形的光斑。她死死盯著地上的一點,直到奇怪的燒焦味道飄過來才抬起頭。
  不知道什麽時候起,李又維麵前燃起了一堆火,薛苑看得真切,他正把一幅幅畫一卷卷畫扔進火堆。畫紙較厚,點燃後就一發不可收拾,火光熊熊。
  似曾相識的景象,似曾相識的背影。薛苑全身發寒,不自覺人卻已經朝他撲過去。他被竄起來的火苗映得雙臉通紅。那幾幅正在燃燒的畫已經燒了大半,不論如何都搶不回來了;隻有他手上那幅還是完好的,並且似曾相識。薛苑徹底震驚,朝前一猛撲,一把把畫奪到自己手裏,憤怒的指控:“你瘋了嗎?幹嗎燒畫?幹嗎燒這幅畫?你還燒了哪些?”
  李又維察覺到手裏空空,回頭一看,薛苑站在身後,本來就大的一雙眼睛幾乎完全圓了,仿佛視他為毒蛇。她或許是太生氣,說完那句話後雙唇顫抖,惟有那種險惡的目光沒有變化。
  李又維無所謂地笑起來:“畫得這麽差,放在那裏也是礙眼,所以就燒了。”
  “你有什麽權利燒畫!”薛苑再一次怒喝,“你都不管畫家的感受嗎?”
  李又維瞥她一眼,繼續笑:“我就是畫家,我愛燒就燒。”
  薛苑頓時愣住。低頭看了看,燃燒後的灰燼在地上堆成如此之高,絕對不止她看到的數量。
  她喃喃自語:“原來你就是那個作者,沒想到……沒想到,居然是你畫的。”
  “我就畫不出這樣的畫嗎?”
  “這倒不是,我一個老師曾經說過,繪畫是不會撒謊的。你的性格和你畫中透露出的深刻思考完全是兩個人,我完全沒有想到,”薛苑苦笑,“之前我自以為了解了你的性格,現在才知道,我原來一點都不了解你。世人都說畫如其人,可很多時候還是又差別的——再了解畫風又怎麽,完全無助於了解這個人的個性。”
  她放低聲音,將手裏的畫徐徐展開,正是那幅《命運》。她目光眷戀的停在畫上,“現在想起來,也不是無跡可尋的。如果你要燒掉它,不如送給我,我真的很喜歡這幅畫。”
  “我知道,展覽會那天,我一直在的。你那麽熱心的為我辯護,我都看在眼底。”李又維笑了笑。
  薛苑沒看他,隻說:“盡職盡責的工作而已。不論畫家是誰,那時候我都會這麽做的。”
  “我相信。”
  太陽沒入了雲層裏,空中好像忽然陰沉下來。有風刮過,卷起了那堆燃燒殆盡的灰燼,朝薛苑的褲腿劈頭蓋臉的撲過去。炙熱的空氣從下方浮上來,她眼前一花,抱著那幅畫迅速後退了幾步,慢慢靠在樹上。
  她覺得那麽困惑:“為什麽都這樣……”
  “都這樣?還有誰?”
  灰燼裏還有幾個碎片尚未燃燒殆盡,那些鮮豔的顏色鋪張的開放在她的腳邊。粗燥的畫麵,鮮豔的顏色,勾勒出一個精神上的世界。
  李又維朝涼椅上一靠:“如果是一般人,肯定會問我為什麽燒畫,你為什麽不問?”
  “你做什麽事情我都不奇怪,”薛苑的手指慢慢從畫上拭而過,“更何況這個不需要問,你燒畫,自然是對畫不滿意了。”
  誰料李又維聞言大笑,讚歎道:“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就覺得知我莫若你,現在一想,更是如此了。薛苑,我真是越來越喜歡你了。”
  薛苑臉一僵:“你可不可以不要說這種話。”
  “我說的是真心話。”
  薛苑歎口氣:“我也不是那麽明白,你對這些畫,到底有什麽不滿意?依我看,都是很不錯的作品。”
  “很不錯?這叫很不錯?”李又維反問,他的語氣太過尖刻,完全不像評價自己的作品,倒像是說的仇人的話,“那你說,這些畫跟李天明的比怎麽樣?”
  薛苑一怔,搖頭:“跟李天明比?你父親?”
  李又維笑了笑:“你知道他是我爸了?蕭正宇說的?”也不要她回答,繼續說下去,“肯定是他,好了,不管這個,說,究竟怎麽樣。”
  “不能這麽比,你們的風格不一樣。”
  “跟我說實話,我想聽你說實話。”李又維皺眉,“我記得,客氣從來不是你的作風。你直接告訴我,我和他的畫擺在一起,你喜歡看哪個。”
  薛苑仿佛被問住了那樣垂下視線,在心裏考慮再三要不要說,但想著他也不是真不知道他們兩人之間的差距,還是說出來:“你不如他。如果你們的畫擺在一起,不光是我,估計絕大多數人都會去看你父親的。人不會每時每刻都是美的,他的畫卻不一樣,不論是人,還是景物,他能抓住最美的一瞬間,並且用非常細膩的筆觸展現出來;你的畫,有思考有內涵,什麽都好,就是不夠美,顏色不夠大膽,細節處理模糊粗糙。繪畫到底是視覺的,與視覺相關的,能振奮每個人眼球的,仍是色彩敏感之類的形式。”
  李又維低沉的笑了幾聲:“這是實話,也是真相。也許再用十個五年,我也比不了他。”
  薛苑說:“你不應該跟他比。”
  聽完這話李又維目光一閃,淡淡說了句:“什麽意思?”
  “當今的畫家,都不應該跟他比,李天明走的路子是不能仿效的,”薛苑沉聲開口,“學他者生,仿他者死。你那麽聰明,不會連這個道理都不知道。”
  “仿他者死,仿他者死……”他低低的重複一次這個句子,臉上那漫不經心的表情蕩然無存,“這個道理我或許知道,但是,用純粹的道理去說服一個人是多麽困難。而我就算明白,也沒有另外一個五年了。”
  她看著李又維。他半躺在涼椅上,半張臉置於陰影之下,目光穿過層層的樹葉投向天空,但眼神卻是散亂失焦的,有著說不出的落寞。鳥兒飛過來,歡快的叫了一聲,立在枝頭,帶動著那一小片樹葉晃動不停。
  薛苑把畫卷起來,低聲一歎。
  她以為自己聲音極低,想不到他還是聽到了。
  “你在同情我?”李又維仿佛活過來一般,盯著她,微微笑了,“雖然我不可能有另外一個五年,但是我有你。”
  他後麵那句聲音壓得極低,薛苑並沒有聽得很清楚,於是反問:“你剛剛說什麽?沒有另外一個五年?”
  李又維笑,不解釋,隻說:“我餓了。”
  半晌之後薛苑才傻乎乎的反問,“你餓了?那就出去吃飯吧。”
  “我不想出門,我要你給我做飯。”
  薛苑的大腦還在運作,他已經走過來,抓著她的手進了客廳,七拐八拐的帶她到了廚房。他拉開冰箱,指了指櫃子,點頭說:“菜都在裏麵。”
  薛苑隻覺的自己臉都綠了,她看到他那張肆無忌憚的臉,吼他:“你不是有鍾點工嗎?那個阿姨呢?”
  “她剛剛走了啊,我特地吩咐她今天可以早點走不用做午飯的,”發現薛苑的臉色已經扭曲到麻花的地步,李又維摁住她的肩頭,無比認真地開口,“我送畫給你,你給我做一頓飯,並不過分吧。”
  這倒是的確不過分。
  看到自己手裏的畫卷,薛苑忽然升騰出一種“拿人手軟吃人嘴短”的挫敗感,她在廚房轉了兩圈,終於忍氣吞聲地默認:“圍裙在哪裏?你做好思想準備,我不擅長做飯,不會好吃。”
  李又維笑得麵如春水:“我不介意。”
  冰箱裏難得的什麽時鮮蔬菜都有,排骨各種肉也都有,甚至還有半邊的凍雞。李又維說這是今天早上的鍾點工王阿姨帶來的,王阿姨每天給他做兩頓飯兼打掃屋子。至於他自己,一點活不用幹。想到那幹淨的廚房和一塵不染的客廳,在心裏嘟囔了句“真是大少爺”,但手上還是一刻不停。
  唯一讓她覺得礙眼的,就是李又維搬了張凳子坐在廚房門口,拿著筆和畫板,似乎正在畫些什麽。
  也許是在畫她。隻要想到有一雙屬於畫家的眼睛在她身後觀察她,她就覺得渾身都不舒服,舉動也變得刻意起來;隨即想起跟他的約定,隻好裝作門外的那雙眼睛不存在。可她自欺欺人的水平還沒有高到那個地步,一個分心,手摸到了鐵鍋,燙得她幾乎失聲尖叫。好在終於忍住,用濕紙巾包著手指,終於把剩下的菜給做完了。
  隻有人少,這頓飯並不複雜。她的技巧並不怎麽好,菜不怎麽難吃,不過也談不上好吃。
  她擺放碗筷時,李又維放了一張老唱片,悠長的音樂響起來的時候,整個空間都變得充滿暖色。飯菜都在客廳的茶幾上,兩人慢慢吃著,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
  李又維說:“你以前沒做過飯?你跟你爸爸兩個人生活,都是他做飯嗎?”
  “他如果不忙的時候會做一頓飯,”薛苑沉默片刻,模模糊糊的回答,“不過,我不挑食,吃什麽都好。”
  “真是難得。”
  薛苑不吭聲。
  她看到他放在一旁的畫板,放下筷子,過去拿起來看。所料不差,果然是畫的她,簡簡單單的炭筆速寫:她在廚房裏忙碌,身體的輪廓都很清楚,就是一張臉模糊不清。
  相當不錯的一幅速寫。高度概括了當時那個廚房的一切。實際上,對速寫而言,有些複雜的東西表現出來可能隻是一兩筆而已。筆畫少了,想得也不多,動筆很快,腦子裏第一個出現的就是最生動的細節。若是別人的作品,薛苑一定會誇上好幾句,但鑒於他畫的是自己,她放下畫後一言不發,重新端起了碗。
  李又維卻存心不放過她:“像不像一位正在給丈夫或者家人做飯的妻子?”
  的確非常形象,他捕捉的姿態很到位。薛苑避而不答,“我不知道自己是這個樣子,看到自己出現在畫裏,覺得荒唐。”
  李又維微笑:“那你可要習慣了。”
  若是平時聽到這話,薛苑估計臉色都變了,今天她卻不想計較,隻是搖搖頭,繼續吃飯。這時留聲機換了一首新曲子,房間裏音響效果很好,鋼琴聲就像回響在每個人的身體裏。
  “我沒想到你住這樣的老房子,”薛苑有意換了話題,“甚至還用老式的留聲機。”
  “我喜歡這裏,我的童年在這裏過的,這裏的每個房間對我來說都是一段回憶。屋頂的閣樓,後院的蟋蟀,窗戶裏的夕陽,玻璃上的貼紙,現在想來都那麽美好。”
  薛苑接著說下去:“不必說碧綠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欄,高大的皂莢樹,紫紅的桑椹……這裏是你的百草園?”
  “對,你真是我的知己。”
  “樓上是什麽?”
  “你好奇?”李又維笑了笑,“你還沒上樓去吧,吃完飯後你可以去樓上參觀一下。”
  她點頭說好。他吃飯照例的慢,最後飯菜全部冰涼後才作罷。薛苑收拾了碗筷,跟著他上了樓。樓梯狹窄,隻容一人通過,一級級踩過去,仿佛踱進了一位熟人的家。二樓有四間房屋,很小一間臥室,畫室和書房各占據較大的兩間,還有一間屋子,門窗緊閉,李又維解釋說是放雜物的地方。
  “這屋子有七八十年曆史,很多可用可不用的東西都堆在裏麵,”李又維說,“亂七八糟的,一般不會有人想著去打開。”
  畫室非常安靜,也異常的整潔。大大的窗戶樹冠擋住了,有幾根樹枝甚至伸到了窗戶旁,一伸手就能摸到。陽光漏下來,灑在靠窗的小桌上,桌子不大,而且低矮,沒有相應的凳子,隻有兩塊坐墊擺在一側。畫室正中的畫架上鋪著白紙,其上空空如也。
  一個閃神,窗簾在風中飄揚,隨風而來的,還有輕微的煙味。薛苑定睛一看,小桌上有隻水晶煙灰缸,滿滿的都是煙頭。
  李又維像是才發現這個不和諧的東西,皺著眉頭,拿起煙灰缸走到門外,直接扔進了垃圾桶。
  “我明白你為什麽喜歡這裏了,多少人希望有這麽一間畫室而不得呢,”薛苑笑了笑,“那些畫你就是在這裏畫的?”
  “算是吧。”他漫不經心的說了句。
  然後兩人同時安靜下來。薛苑的視線在這間畫室轉了一圈又一圈,終於說:“你上次說,你父親沒有我要找的那幅畫,是真的嗎?”
  “你以為我騙你?”
  “我不知道。”
  李又維沉下聲音:“是真的,他沒有那幅畫。如果可能的話,他也希望有。”
  薛苑心髒猛然抽搐了一下,好像血流到那裏就不肯走,一點點的凝聚成一個大疙瘩。看到她臉色越來越陰沉,李又維說,“你不信?”
  “我也不知道該不該信。”
  李又維瞥一眼她:“既然不信,我帶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第十四章
  張玲莉的心情糟糕得哪怕百米外的人都能感覺出來,何況是就在她身邊的蕭正宇。
  不過進一步的細究起來,她的心情與其說是惡劣,不如說是沮喪。在車上她一句話都沒有說,低著頭,頭發披在肩頭,怎麽都掩蓋不住的憔悴神情,細心觀察的話,可以發現她一雙眼睛通紅,臉上猶有淚痕。
  停車的地方在公司附近,蕭正宇環顧四周,問她:“快要中午了,要不要找個地方坐坐?吃頓飯?”
  “不用了,我回去拿點東西就走。”
  說也奇怪,前兩分鍾張玲莉還憔悴黯然地讓人心疼無奈,但一進公司的大門,就像換個了人,再次成為了此間的女王,她走起路來仰首挺胸,衣襟帶風,高跟鞋踩著大理石地板發出均勻的聲音,就象錯錯落落的鼓點。
  她徑直走進了辦公室,進屋前轉過頭跟他說了一句:“正宇,今天是周末,你想走就走,不用等我。”
  “不著急,我沒什麽事情,”蕭正宇臉上保持著那種完美妥當的萬年微笑,“我就在隔壁辦公室,你拿了東西叫我一聲,我送你回去。”
  張玲莉搖頭:“我的車就在樓下車庫,不用再送我了。”
  “那好。”
  張玲莉已經一腳踏進了屋門,卻忽然停下。她表情輕微變換數次,最後化為長長歎息:“現在想起來,三年前我在達特茅斯認識你,又把你挖過來大概是我平生做的最正確的事情。正宇,我真是無法想象,這幾年如果沒有了你,我怎麽熬得過來?”
  她語氣帶著他琢磨不透的意味。蕭正宇看著她,笑容不改:“怎麽說起這個?”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要說這個,”張玲莉疲憊的笑了笑:“總之我希望你知道這一點,不論怎麽樣,我對你的感激都是真的。我真慶幸,你在我身邊。”
  這番話讓蕭正宇覺得詫異。張玲莉不是會說這種話服軟的人,看來這次她和李又維之間的分歧和矛盾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大。
  他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從抽屜裏抽出那份文件,從早上被打斷的地方接著讀下去。
  這一遝文件是最近十年博藝畫廊的財務審計報告,並不是公諸於眾的那一版,而是修訂前的版本。既冗長又複雜,無數的細節淹沒其中。
  蕭正宇看著這些報告,陷入了沉思。
  博藝畫廊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一位叫唐博剛的商人成立的,到現在大約有十五年曆史。畫廊成立之初恰好趕上當代藝術興起和活躍的時期,從現在看來,博藝算得上是國內最早經營和推廣中國當代油畫藝術的專業畫廊之一,說一句“先驅”是不為過的。唐博剛經營此間畫廊十年後,博藝已經初具規模,同時他發現自己身患癌症無藥可醫,就將畫廊的所有權利移交給那時還在美國留學的外甥李又維手中。
  唐博剛和李天明的關係就如外界傳言的一樣糟糕透頂。但郎舅之間的惡劣關係並不影響唐博剛對李又維的疼愛。他這輩子結婚過兩次,但是沒有子女,把手下的所有財產轉給自己疼愛的侄子是人之常情。但讓所有人吃驚的是,李又維接手了這麽大一家畫廊後無居然隻做了兩件事情,一是調整博藝的定位,隻經營和推廣中國當代畫家作品;第二就是請來自己的師姐張玲莉出任副總經理。
  張玲莉比他大了四歲,那年剛剛從他就讀那所名牌大學的商學院畢業,有了這麽好的一個舞台,她自然樂得大顯身手。事實證明,她做得非常成功。一個企業在上升階段,最需要的領導就是那種能夠做出英明決定並且乾綱獨斷的人。
  她一直自信滿滿,當年盛情邀請他加入博藝也是。那時他有很多更好的去處,但卻沒有一口回絕她,如今想來,應該就是被她身上那種氣質吸引。
  她這樣的性格從商是好事,但在感情上卻極其不順。今天早上她的那麽頹廢沮喪表情依然曆曆在目。認識三年來,他第一次看到她的眼淚。想到那天晚上那個在電梯裏哭泣最後背對他離去的女孩,心髒猛然一抽。
  薛苑對李又維的話上了心。
  她一直等著他帶她去看李天明的畫,可李又維仿佛得了健忘症忘記自己說過這番話一般,那天之後再也不曾提起。
  不過對她的態度和以前相比卻慢慢有所改變。那種隨意輕薄的玩笑減少,也極少提起讓她做畫畫模特的事情,取而代之較為嚴肅的態度。公司的事情他是一樣不少的交待,私下還要找她翻譯許多不能訴諸於人的資料,英語的法語的都有,大都是商業類經濟類的文件,本來就不好讀,還要一五一十的翻譯出來,薛苑簡直苦不堪言。
  每次忙完之後他都會請她出去吃飯。他是那種可以把車開到畫廊門口再豎個牌子寫上“我等薛苑”四個大字的人,薛苑實在不願意被人矚目,因此也從不拒絕。
  不過一碼事歸一碼事,李又維從來不提這些文件從何處來做什麽用,她也絕不會問。但心裏卻隱約不安起來,資料文件看得越多,知道得也越多,盡管她拒絕思考那些文件的前後關係因果聯係,可隨著每份文件涉及的金額數額越來越大,心裏那個模模糊糊的影子越來越清晰。
  她不想卷入麻煩裏麵,借故跟李又維抱怨自己工作多,讓他找專門的翻譯人員進行,他隻瞥了她一眼,說:“如果能找我早就找了,你就當好二次保險吧。”
  她氣急無奈,吼他:“我不在的話,你怎麽辦?”
  “我從來不做沒發生情況的假設。”
  “那你也不怕我說出去!”
  那時候她正在他的辦公室,他正在翻看她剛剛送來的翻譯文稿,悠閑地說:“我相信你,我親愛的福納麗娜小姐。”
  薛苑冷冷頂上一句:“你不應該這麽信任我。”
  李又維對她露出個迷人的笑,聲音裏則帶著歎息的痕跡:“你的眼睛看不到外麵的世界,看不到別的人。你隻在乎自己的目標,因此,我不相信你會自找麻煩。”
  薛苑掉頭就走,“嘭”一聲摔上那扇價值昂貴的木門。
  這聲響聲驚天動地,驚動了對門辦公室的張玲莉。她皺了皺眉頭,推門看了眼走廊,恰好隻看到薛苑離開的背影。雖然她穿著工作製服,但那偏瘦而勻稱的身材她無論如何不會錯認。
  對屋的門輕微晃動了幾下,她煩躁地皺起眉頭,大步流星來到對麵,一腳踢開門,恰好看到李又維托著下巴,漫不經心瀏覽網頁。顯示器的光芒映得他臉上有光,仿佛是最佳的化妝品一樣,五官輪廓仿佛更深了。
  “不請而入?”李又維抬起眼皮,笑出來,“這也是你的做法了。”
  張玲莉臉色鐵青,咬牙切齒地吐出話來:“你鬧夠了沒有!”
  “我不介意聽你訓話,”李又維把鼠標一扔,平靜地看著她,“但是那之前,你可以先把門帶上。”
  張玲莉恨恨看著他,眼睛一眨不眨,後退兩步,再用腳後跟一腳踢上門,又是地動山搖一聲巨響,震得桌上的茶杯裏的茶水蕩來蕩去。
  李又維哈哈大笑,仿佛看到了什麽天大的開心事:“哎,我真是同情那扇門。”
  他沒心沒肺的笑容讓張玲莉更加怒火中燒,她吼出來,“你回來這段時間,都幹了些什麽!除了到處勾搭女人,還幹了什麽?一會給這個送玫瑰,一會請那個吃飯,搞得公司風氣全壞了!”
  李又維絲毫不以為意:“感情都是在請客吃飯中增加的,這句話還是你說的。”
  “那我說讓你潔身自好負起責任你怎麽不聽?”
  “所以我回來了。”
  “你回來快一個月了吧,”張玲莉點點頭說,“我覺得這間屋子放隻花瓶都比你坐在這裏強多了,還不浪費電。”
  李又維對她的嘲諷絲毫不放在心上,微笑得好像五星級飯店的服務員,“總有適應期的。”
  “適應期?我怎麽不知道你還有適應期?以前遇到大事,你還能拿個主意,回來之後反而不如以前了,也不知道精神都花在誰身上了。”
  李又維沉下聲音:“你扯遠了。”
  張玲莉臉上浮起極度嘲諷的笑容,也極度冰冷:“我原來也抱著萬一的希望,以為你回來是想要真正履行起自己的職責,以為你那些壞德行全部都改了,可實際上你反而變本加厲!五年前我可以說你太年輕,跟你爸爸賭著一口氣才想超過他;可現在你回來,還是老樣子,沒有任何長進。如果你是沒有能力也就罷了,可你不是!你是聰明過頭了,不用在正路上!你怎麽對得起唐伯伯,你完全辜負了你舅父的期望。”
  李又維收斂了笑容,眉心以緩慢的速度蹙起。
  仿佛剛剛那些話耗費了她所有的力氣,張玲莉無力的垂下頭,耳側的頭發吹下來,完完全全的擋住了她的臉:“說來也可笑,我到底在期望你些什麽我也不知道。你當年信誓旦旦的說‘要把中國最好的藝術家推向世界’,這話言猶在耳……事隔多年,難道隻有我一直記得嗎。”
  苦楚的聲音落在李又維耳朵裏,那種滋味隻有自己知道。
  他低聲叫她:“玲莉,這麽些年,辛苦你了。”
  張玲莉抬眸看他,先看到他那張好看得過分的臉和那雙栗色的透明眼睛,忽然失語半晌,然後是漫長得毫無止境的對視。
  最後她兀自苦笑一聲:“你不用這樣看著我……我早該想到,那個薛苑……”
  之前李又維一直態度良好,此時忽然臉色一沉:“你什麽都不知道。那天晚上我們已經討論過這個問題了,有抱怨直接對我,不要找薛苑的麻煩。這個話題到此為止。”
  “還真是情聖,我真是感動得要哭了呢,”張玲莉咬著唇,下意識的眼睛一酸,倔強的勁頭又上來,離開之前扔下一句話,“既然回來了就不能閑著,下個月的畫展你全部負責。”
  博藝畫廊曆來以活動多著稱,三個月一大展,兩個月一大展,隨著各種活動的開展,薛苑覺得自己變成了陀螺,人人都可以給她一鞭子,本質工作要做,李又維還越級指使她幹這幹那,就這樣日複一日的忙碌著。
  不但如此,李又維還會帶著她參加藝術界畫界各種各樣的聚會沙龍或者應酬。藝術界這個圈子說小不小,說大也不大,一腳踏進去都不知道深淺。
  薛苑對這種聚會應酬並沒有好感,但李又維的用心她非常清楚,他在一點點實踐自己的諾言,他介紹收藏家和各種各樣的畫家給她認識。聞其名不見其人的畫家如今終於一睹真容,至於那些名不見經傳但是有錢得超乎想象的收藏家們,更是讓她屢屢跌破眼鏡。至於私下的暗潮,她實在管不著。
  李又維重回商界,漸漸恢複跟這個圈子的聯係,毫無疑問,自然博得了不少目光;跟在他身後永遠麵帶微笑的薛苑,自然而然的受人注意。李又維對外界隻說她是他的助理,看在別人眼底,大多數人一個轉身就會咂嘴笑:“博藝的兩個老總還真有意思,身邊人不是帥哥就是美女。對外說是助理啊秘書啊,實際上是什麽,誰知道呢。”
  這種流言薛苑或多或少都知道。但她根本沒時間為這種事情心煩。各種各樣的事情太多,自己需要的線索卻一團迷亂,每個人都不能得罪,認識不認識的人都要擺出笑臉,客氣相待。好在還有蕭正宇幫忙。他通常出現在這種場合裏。他是做慣這種“助手”工作的人,也深知各人的脾氣,對她是能幫就幫,告訴她誰誰的喜好,哪個可以深交哪個不可以深交,薛苑無比感激他的好意,同時卻覺得自己又紮進了一個深坑。
  再好的機器在重壓之下也會崩潰。薛苑覺得自己的脾氣越來越壞,看什麽都不順眼,盡管她盡了最大的力氣努力克製,可隻要一個人獨處,就有砸東西的欲望。
  她砸碎那個方形的水晶鎮紙的時候恰好被蕭正宇撞見。
  因為畫展的臨近,她每天都要加班,各種案頭工作一做起來就是幾個小時,動輒就到深夜。她坐在空蕩蕩的辦公室,一個字一個字的修改著方案,猛一個抬頭。被那方水晶鎮紙反射出的光芒刺傷了眼睛,怒氣不可抑製的升騰起,抓起來就往地上砸。
  水晶鎮紙的質量比她想象的好,隻是滾了幾滾,就停在桌子旁。她覺得還不解氣,彎腰抓起來繼續砸,如此往複,直到終於它終於散開一片片的碎片。
  蕭正宇就是這個時候叫住了她。他下班也晚,瞥到大辦公室還亮著燈,過來一探究竟,結果恰好看到這一幕。砸完她還不解氣,用極度憎恨的目光盯著地上的碎片。他知道她最近情緒不穩,但從來不知道她已經壓抑到了這個地步。
  那一地的閃光讓他心驚。
  “薛苑。”
  聽到自己的名字被人叫到,薛苑覺得後背一麻,茫然的側過頭去,發現蕭正宇站在門口,滿臉的震驚和不可思議。被他這樣一看,理智頓時恢複,努力擠出一個笑容:“啊,你來了,抱歉,我去一下洗手間。”
  她衝出辦公室,跟他擦身而過。
  隨後在洗手間,把冷水澆得滿臉都是。
  鏡子裏的臉上沒有笑容,嚴肅的可怕。要是讓丁依楠看到,又會嬉笑:薛苑啊,薛姐姐啊,笑一個嗎,別板著這幅“生人勿近”的臉。笑是沒有副作用的鎮定劑啊,更何況你笑起來那麽漂亮,十個男生有九個都會拜倒在你的裙子下。
  想到的丁依楠的笑聲,她仿佛受到了感染。是的,我需要鎮定和自我安慰。
  對的,要笑,孤立無援的時候,重任壓身的時候,更應該笑。我不喜歡一張沒有表情的臉,我是我母親的孩子,她是烈士,是英雄,我不能給她丟臉。薛苑奇特的鎮定下來,看著鏡子裏的女孩嘴角輕輕一揚,然後眼睛笑了。
  這才是真笑。感覺力量一點點的回到了身體裏。
  回到辦公室意料之內的發現蕭正宇還沒有離開,他坐在她的辦公桌前,靜靜看著她。
  發現地上的碎片不翼而飛,薛苑抱歉的微笑:“對不起,剛剛我有些不可理喻。”
  “我不知道你難過到了這個地步,”蕭正宇頓了頓,像是斟酌如何開口一樣;“你一個人咬牙苦撐,是真的辛苦。你平時又什麽都不說。我剛剛看了你的記事本,才知道你的事情這麽多。這種時候,你應該直接告訴李又維,他不缺人幹活,沒必要直接壓到你頭上。”
  諾大一間辦公室,兩人一站一坐,燈光的影子投下來,在地上抹出了濃黑的影子。薛苑別開了臉,不希望他看到自己現在這個樣子,低著聲音開口:“其實我也不是因為工作心煩……我隻是覺得,我現在做的事情是不是走對了路。”
  “怎麽說?”
  薛苑苦笑:“人生有七苦,生,老,病,死,求不得,愛別離,怨憎會。我現在的情況,就算求不得。這段時間,我跟年長的人打聽那幅畫,都是不知道,沒印象,想不起來了。”
  “慢慢來,來日方長,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蕭正宇說,“或許我說這些話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但這種事情主要還是要靠自己調解,別把自己陷入牛角尖去。”
  “嗯。”
  “下次你再想砸東西就找我,”蕭正宇存心說笑,“我那裏還有好幾個鎮紙,都可以送給你,也足夠你砸一陣子。”
  被這樣一取笑,薛苑心說自己無論如何也不會再砸東西,至少不會再砸鎮紙。他的好意她心領了,也刻意讓自己說點輕鬆的話題,“哎,最好笑的是,認識了那麽多人,大部分人都跟我談起李又維。我這段時間,可是聽了他太多的故事了。”
  “是嗎?”蕭正宇轉身過去關她的電腦,順著她的話問下來:“那聽到什麽有趣的沒有?”
  “事情聽得不少,有趣的卻不多,”薛苑隨口說,“例如他怎麽富有傳奇色彩的從博藝前任總經理那裏接過這個職位;例如他本來是學建築的,跟畫家這種工作毫無關係等等。”
  “你對他的事情好奇?”
  薛苑苦笑:“我自顧不暇,哪裏有時間管他的閑事?”
  看到電腦屏幕徹底變黑,蕭正宇才轉身過來,說了句“這倒也是”,然後拍拍手站起來,拿起包遞給她手裏,“好了,今天先不管這些亂七八糟的工作,明天我幫你一起弄。現在咱們一起去吃夜宵吧。”
  薛苑疲憊的搖了搖頭:“我不想吃。”
  “我想吃,陪我一起去。”
  明明是他自作主張的決定,薛苑覺得自己竟然一點都不排斥;或許是因為他笑得那麽溫柔自己還拒絕就太不像話了,更或許是因為他的目光隻有鼓勵而沒有憐憫讓她感動,總之,半晌後她終於點了點頭。
  原以為他要帶她去什麽高級的地方,結果根本不是,隻是很普通的一家路邊賣餛飩的小店,燈光昏黃,甚至連空調都沒有,小店堂裏擺著四張桌子,除了他們,還有一對卿卿我我的情侶。
  但是那家的餛飩分外好吃,薄皮大餡,一個個的又飽滿又精神,紅紅的辣油浮在表麵,看著就讓人食欲大增。這個時候再想起剛剛的無名火,隻覺得又蠢又可笑。
  她於是埋頭苦吃,吃得半飽的時候才抬頭,問他:“你喜歡吃辣?”
  看到她辣的滿嘴通紅,蕭正宇微笑,“你不是也很喜歡?第一次我請你吃飯時候就發現了,我讓你點菜,你點了最辣的那道。”
  沒想到這樣的小事他都記得,薛苑忽然心口一陣亂跳,本來想說句玩笑話竟然不知道從何開口,但如果不說話就更尷尬,於是她沒話找話:“沒想到你會來這種地方。”
  “我這樣一個平頭老百姓,來這種地方不是很正常嗎?”
  薛苑笑了一聲。
  “不信?”
  “我信的,”薛苑說,“但是大家都不信,覺得你肯定不是白手起家的無產階級。”
  “何以見得?”
  薛苑努努嘴:“你開的車,穿的衣服了。”
  蕭正宇表情愉快得不得了:“你覺得我的工資買不起這些東西嗎?”
  “絕無此意,”薛苑立刻擺了個舉手投降的姿勢:“我絕對沒有打聽您的工資的意思,請您相信我的清白。”
  她特別用了敬語,兩人對視半晌,忽然一起笑起來。驚動了那桌的小情侶,也驚動了老板,老板探頭看了一眼,嘟嘟囔囔了一句“年輕真好啊”,又帶著滿腹的感懷重新讀起報紙。
  笑聲停下來後,蕭正宇問她:“你有護照嗎?”
  不知道他怎麽說起這個,薛苑停了停,說:“有的,不過從來沒有機會用。”
  蕭正宇點點頭:“那就好,這兩天準備一下你的個人資料,跟護照一起拿給我,我幫你去辦理到英國的旅遊簽證。”
  薛苑吃驚:“啊?去英國嗎?怎麽了?”
  “費夫人的那些藏畫不是讓你魂牽夢縈嗎,”蕭正宇說,“費夫人住在英國,我們不過去,怎麽看?”

  第十五章
  蕭正宇徹頭徹尾的履行了諾言,幫薛苑解決掉了她需要麵對的大部分案頭工作。薛苑隻是覺得感激。盡管有無數的先例珠玉於前,可本次展覽會到底有自己的特殊性,一忙起來照樣手忙腳亂。
  兩人有了很多時間接觸,了解漸漸多起來。薛苑一直知道蕭正宇絕不是一個徒有其表的人,可還是沒想到不論從哪個方麵來說,他這個人都恐怖得讓人震驚。李又維說他“過目不忘”的時候,她並不在意,以為那是個誇張後的玩笑,可事實證明,這完全不是一個笑話。蕭正宇這個人簡直跟資料庫一樣,不論問他什麽,例如以前畫展的資料,會場安排時間安排等等他都能脫口而出;而且他人麵廣博,做事效率奇高,仿佛不論什麽情況什麽問題都到了他麵前都可以迎刃而解。
  “他這樣的人,怎麽會做秘書?”
  何韻棠笑她大驚小怪:“蕭正宇本來並不是張玲莉的秘書,是什麽部門的總管來著,不過後來我跟你說過了,這兩個人不清不楚,就莫名其妙變成了秘書。嗯,簡直就像劉備身邊的諸葛亮一樣。”
  薛苑聽罷感覺不到任何的驚奇,隻是笑了笑。
  她對他感到無比的震驚,蕭正宇也覺得同樣意外。
  於是在張玲莉隨口問起薛苑做事如何的時候,他幾乎不用思考就回答說:“非常有條理性,雖然有時事情一多就稍微急躁,但還是稱得上可圈可點。你看看她的記事本,幾乎想象不到她是個才走出大學的學生。”
  這次書畫展覽會,張玲莉的本意是根本不插手,存心刁難李又維,讓他嚐嚐苦頭。結果讓她意外的時候,李又維似乎根本不覺得辛苦,滿臉的悠閑自在,而且還神清氣爽的說 “作為領導,隻需要讓合適的人做合適的事情,就足夠了,沒必要事無巨細的樣樣都管的。” 在這其中,薛苑的表現非常搶眼,並不是說她做了什麽了不起的事情,而是因為她在李又維身邊經常出沒,引起張玲莉的不快也是意料中事。
  “我記得她父母雙亡吧,”張玲莉說,“比別人更縝密也是人之常情。”
  “嗯,”蕭正宇停了停,“可想而知,她很辛苦。”
  “你不是對她關懷備至嗎,”張玲莉說,“我看你看她的時候眼神完全都不一樣,我幾乎以為你要愛上她了。”
  於是,蕭正宇罕見的沒有搭腔,麵沉如井,隻是把一份時間安排表遞給她確認簽字。
  張玲莉本來伸手拿簽字筆,卻在看到他的表情後忽然愣了,手一鬆,筆掉回筆筒,目光立刻一變,像釘子一樣釘在他臉上。
  很久之後她才緩慢的開口:“不要告訴我——你是認真的?”
  她聲音極慢,每個字都帶著震驚的痕跡,就像大白天見到了鬼或者外星人一樣,超過想象或者說過於震驚,導致根本不知道此刻該露出什麽樣的表情。
  “什麽時候開始?”
  蕭正宇眼光一閃,迎著她的目光的來路看回去,沒有分毫回答的意思,目光堅持不移,就像凝視什麽藝術品一樣。
  兩人認識多年,小事上極有默契,他這個樣子張玲莉也什麽都有數了,她疲憊的往椅子後背重重一靠,舉起左手蓋住眼睛,兀自笑了,笑聲尖銳,簡直不能促聽。
  蕭正宇微微蹙起眉頭,正要開口說話,桌上電話卻突兀地響起,他伸手拿起話筒,隻聽了兩個字就一愣,立刻說:“讓陳先生稍等,張總馬上出去迎接。”
  掛上電話後他神色一肅,叫張玲莉:“陳孟先忽然來了。”
  張玲莉一愣,從椅子上彈起來。
  “出去。”
  陳孟先在畫界是出了名的脾氣壞,他不怎麽跟人打交道,一心一意全撲在繪畫上,據說他每天早上八點就進畫室,晚上十點才離開,幾乎可以歸結到不出世的高人那種類型。他畫種類繁多,年輕時候學水墨,後來學油畫,每一種都有獨特的風格,別人仿效不來;而且他長年在大學任教,桃李滿天下,新一輩的這些畫家裏,大多數人都聽過他的課。因此,說在畫界地位是泰山北鬥,不會有人質疑。
  他今天一大早主動上門,實在讓人覺得蹊蹺。
  張玲莉之前並未見過陳孟先,但還是一眼把他認了出來。他年紀大了,頭發全部花白,但身體卻不錯,哪怕背光,也能看出眼睛的光芒,那是一雙畫家的眼睛。他並不是獨自一個人來的,身邊還有位中年人。來人張玲莉十分熟悉,立刻堆出笑招呼:“關總,您怎麽來了。這位是陳先生?久仰大名。”
  這兩人在一起並不奇怪,在傳言裏,關毅和陳孟先一直有著交情,前不久的拍賣會上,關毅以高價拍下了那幅《火燒雲》。此時兩人一起出現,卻不知道所謂何事。
  關毅態度異常冰冷:“是的。”
  張玲莉心裏咯噔一下,對他賠笑,然後看向陳孟先,伸出手去:“陳先生,您好。”
  陳孟先瞥她一眼,不但沒伸出手,反而負起了雙手,劈頭蓋臉就問:“你是這裏的負責人?”
  “是的。”
  手就這麽懸在了空中,張玲莉何嚐被人冷落成這樣,無比尷尬,一時倒啞然了。
  蕭正宇見狀不好,笑著側開身子,補充兩句:“是啊,陳先生,關總,我們去會客室喝口水,坐下聊。”
  這才算勉強解了圍。
  會客室的顏色基調是黃色白色,像足了冰淇淋,一進屋就讓人覺得渾身發冷。雖然已經作好了思想準備,坐下來談才知道此事的嚴重。雖然關毅輕描淡寫的說了幾句話,但足以讓張玲莉和蕭正宇神色大變。
  “昨天,我請陳先生到我家裏玩,請他看了那幅《火燒雲》的畫,他說那幅畫是贗品,”關毅冷哼一聲,“我不知道博藝還會幹這種以次充好的事情。”
  曾經一件小事被想起,蕭正宇隻覺悚然一驚。
  側頭去看張玲莉,她如坐針氈,鬥大的汗珠從額角滾下來,“贗品?這絕不可能。當時托我們代賣這幅畫的聶先生,拿出了證明,還有我們的好幾位藝術鑒賞家都鑒定過,認為這幅畫是絕對的真品。”
  “他有什麽證書我管不著,”陳孟先黑著一張臉,“我自己的畫我難道不認識?我畫這幅火燒雲大概有十幾年了,當時是給了國外一家畫廊代理,這麽多年過去,我不管這其中的流通轉手,也不管那些證明的真偽,我隻知道,你們賣給關毅這幅是絕對的贗品。”
  博藝畫廊成立這是五年來經過了不少風浪,雖然說不上是第一次被人懷疑,但作者親自找上門的質問,這還是第一次。不論是張玲莉還是蕭正宇都沒有經驗,麵麵相覷,如坐針氈,隻能接二連三的道歉。
  “因為有了些年頭,乍一眼看去,一時也沒發現,”陳孟先痛心疾首一拍大腿,“第二次看時,才猛然發覺這幅畫並不是我的作品。筆觸很相似,但是到底不一樣,畫布的厚薄,顏色的層次等等……還有畫布,是在戈壁邊上,是在當地買的畫布,手工木機織的棉布,而這幅畫是亞麻布。”
  “我一直以為國畫市場贗品多,油畫市場贗品少,畢竟畫畫的就那麽多人,需要的技巧也高,想不到這麽些年過去,居然世界變成這樣了……”陳孟先的語氣一變,也不知道是歎息還是感慨,“要說能把我的作品仿造到這個地步,簽名,筆法,光色線等等都惟妙惟肖,連我都忍不住想讚歎,偽造者有這樣的水平,實在沒有必要仿造我。”
  張玲莉已經是汗流浹背,當下連連道歉:“是我們失察,非常抱歉,關先生。既然如此,我們一定會處理好。馬上就會派人把那幅畫取回來,並且補償關先生的損失。”
  她誠摯的歉意讓關毅的神色緩和多少,他搖頭:“我對博藝一直信任,但如今看來,你們還是缺少了真正有眼力的,具有國際水準的專業鑒定人才,這種事情,可一不可二,對你們的名聲是極大的損害。”
  “是的,”張玲莉說,“我們不是推卸責任,但國內的現狀就是如此,專家級的油畫鑒定人實在太少了,所以我們在拍賣錄上會寫清楚畫的來源,也是無奈之舉。一般而言,我們出售的每幅畫,都會盡量和畫家聯係確認。”
  她說這話是為了緩和氣氛,也是完全的實情。雖說畫畫的人那麽多,因為其複雜,畫油畫的確不多,國內的名家,數來數去隻有那麽幾個,仿造絕非易事——但一旦仿造出來,很難識別。在拍賣圖錄中加上“此畫是由畫家家人提供的,此畫是畫家送給某人的”之類的說明,也隻是輔助的手段。
  蕭正宇想到此節,心情沒來由的一壓,問陳孟先:“陳先生,如果你自己都難以認出那幅畫,那還有什麽人可能辨認出這幅畫?”
  “頂級的專家應該是可以的,如果沒有的話……”陳孟先語氣一改,“大概轉手這幅畫或者造假者的那個人最清楚。”
  蕭正宇微一頷首,陷入了沉思。
  商量好解決方案之後,張玲莉站起來同這兩人握手:“總之,謝謝二位今天上門提醒,我們一定會處理好這件事情,給你們一個交待。”
  她邊說邊給了蕭正宇使了個眼色。
  蕭正宇會意,欠身離開會客室,去找李又維。他剛到辦公室,正把自己扔進沙發裏。蕭正宇簡要跟他介紹了剛剛發生的事件,他聽罷並不見驚奇,眉毛一揚:“贗品?居然有這種事情,難以置信。”
  話雖如此,李又維的表情上卻絲毫看不出“難以置信”的痕跡,他坐下後以悠閑的姿態從桌上拿起本書,翻看起來。
  蕭正宇瞥他一眼:“你不過去見見陳孟先?”
  “有張玲莉就行了,她能處理好。我不過去湊熱鬧了。”
  “你真是冷靜啊。”
  “沒什麽著急的,”李又維隨口說,“那個關毅,如果我沒記錯,是玲莉的朋友吧,也是個商人,隻要利益不失,不會翻臉的。何況還有這麽多年的交情呢。”
  “既然如此,這事你心裏有數就好。”
  李又維微笑:“謝謝你的轉告。”
  “沒關係。”
  離開房間的最後一步,蕭正宇稍微一停,側了頭,眼角餘光看到他拿起了桌上的電話,撥出去幾個號碼:“叫薛苑過來。”
  他的聲音終於不複平靜,乍一聽去竟然有了些咬牙切齒的意思。
  返回會客室,張玲莉正在賠笑送客,他也送了一程,再回來恰好發現薛苑走進了李又維的辦公室。
  薛苑沒想到剛一上班就被李又維抓包。昨晚上她小小熬了一夜,好不容易才爬起床,一看時間後,連滾帶爬的衝出屋子,終於在踩著規定的時間到了辦公室。
  她有些困倦,還有些魂不守舍。隻盼望李又維快點說完事情。
  李又維也無意跟她廢話,直接問:“我記得那本拍賣畫冊上的介紹文是你寫的。”
  沒想到他忽然說起這個,薛苑抬起一道目光。
  “陳孟先剛剛來了,說那幅《火燒雲》是贗品,”李又維,“那幅畫你親眼看過的,當時有沒有覺得什麽地方有異樣?例如簽名之類。”
  在他的注視下薛苑手指一抖:“沒有。那幅畫在我看來,沒有任何問題。”
  她回答得如此之快,李又維眼光一閃,雙手習慣性的支著下顎,笑容完全稱得上溫柔敦厚:“是麽。在我的印象裏,你對陳孟先似乎很有研究,這樣的了解程度,要說看畫時什麽都沒發現,讓人難以置信。”
  薛苑覺得頭痛,一絲一縷的憤怒水草般糾纏於胸口:“在我印象裏,博藝的藝術鑒賞專家也有十幾個吧,這十幾雙眼睛都沒看出那幅畫的是贗品的證據,我為什麽又會看出來?”
  李又維沉聲:“我找你不是為了質問或者指責,是為了確認。”
  他眸子裏沒有笑,說不清是疑惑還是計較的神色。薛苑毫不客氣:“你真是太相信我了,真是讓我感激。”
  李又維對她的譏諷無動於衷,一直盯著他,最後他點點頭:“你不肯說,那我也沒辦法了。希望你知道,很多時候,藏拙不是一種好的品質。”
  薛苑微笑:“我記住了。”
  離開他的辦公室後,薛苑以為躲過一劫,可更沒想到的是蕭正宇也在前方等著她。薛苑悚然,手心全是汗。
  她默默跟蕭正宇進了辦公室,她帶上門,在他開口之前就搶先說:“你也是問我關於那幅畫《火燒雲》是不是贗品的事情?不錯,我當時的確懷疑過那幅畫是贗品,但我沒有證據,隻是主觀想法……所以在給你的初稿上迷迷糊糊的寫上了‘但是’兩個字;但我是怎麽知道的,是因為我對陳孟先的作品非常了解,我研究他的時間雖然比不上李天明,但也許比一般的鑒定專家更專業一點。”
  她雖然竭力讓自己語氣聽起來溫和具有說服力,但最後的那幾個音還是透露出以進為退的味道。
  蕭正宇微微搖頭,從桌上拿起遞給她護照和機票:“不,我不是問你這個。我隻是把護照拿給你。簽證已經辦下來了。機票是兩個星期後的周五晚上,到達的時候也是周五晚上,星期六一整天的時間你都可以看畫,星期天咱們再回來,兩天的時間來去,夠不夠?”
  “啊……夠了……”
  薛苑被他打了個措手不及,一時間竟然傻了眼,不過一張臉卻慢慢染上了一層不明的紅色。蕭正宇知道她在為剛剛的自己的言語尷尬,出言寬慰:“沒事,我不介意。”
  他的聲音仿佛有魔力,仿佛是鎮定劑一樣。薛苑垂下頭,隻覺得手中的護照和機票重如千斤,壓得她聲音細若蚊蠅,“嗯……謝謝你的理解。”
  蕭正宇隻是微笑。薛苑不敢多看他,低下了頭,沒話找話:“沒想到獲得簽證的這麽快,我原以為得要一段時間。”
  “我恰好認識領事館的人,所以很快。”
  “原來如此。”
  “你黑眼圈很重,昨天晚上又沒睡好?”
  蕭正宇的態度如此之好,薛苑更是覺得自己理虧,自己再怎麽蠢,也不能把對李又維的怒氣遷怒到他的身上。
  “一直以來,你都這麽幫我,我卻總是……”薛苑緊緊攥著護照和機票,視線茫然無措的落在地上,“不是我不願意說,是因為……是因為……”
  她結結巴巴,緊張得肩膀繃直。蕭正宇凝視她良久,神情愈發變得柔軟,他放下手裏的筆來到她麵前,雙手扶在她肩上。
  想說的話被他的動作打斷,失去了下麵的字句,她茫然抬頭看他。四目相對,他手心的溫度和力量隔上好的衣服布料傳遞過來,仿佛這個世界上,隻有他是真實的。
  在這樣的注視中,蕭正宇一瞬間也迷惑了。他雙手依然扶著她的肩膀,加大了力氣,略微走近一步,直到下顎輕輕碰到她的額角,形成了一個幾近擁抱的姿態。
  他以很輕的聲音開口:“薛苑,你不用想得太多。你不願意說總有自己的理由,我不會逼你。至於我幫你,那是我個人的事情,是我自己願意這麽做,你完全不需要對我感激或者覺得歉疚,知道了嗎。”

  第十六章
  那場讓薛苑耗盡心神的書畫展經過曆時一個月的籌備終於到了展覽前一天。長期的準備有了效果,一切都走上了正軌,隻要不出意外,可以想見明日的展會將會獲得成功。她看著整潔的展室,確認一幅幅作品最後依次掛上牆壁,隻覺得雙腿發軟。
  她很想回去睡一場,但李又維的那句“去吃飯,公款報銷”讓她今晚的計劃淪為泡影,隨著歡呼聲響起,一個閃神,所有人都消失得幹幹淨淨,用實際行動支持李又維的建議。
  大家普遍有個感覺,這段時間相處下來,尤其跟張玲莉相比,李又維真是一點架子都沒有。雖不說他凡事親曆親為,但隻要他應該做的,他責無旁貸。例如這次展會的籌備,每個方案每個構思他都親自參與的;更何況他對下屬實在是沒話說,三天兩頭請吃飯,加班費幹脆的說發就發,女同事被他的外貌迷的神魂顛倒,男同事則為他的幹脆果斷折服,因此人氣直接飆升。
  那頓飯倒是吃得愉快。同事們談興很高,仿佛一桌好菜下了肚,這段時日的辛苦就可以忘得一幹二淨了。
  薛苑話不多,需要說的,可說的,仿佛在上班的時間裏全部說盡,此時全無力氣,埋頭苦吃。
  在場有位叫譚瑞的同事,因為尚不了解情況,或者有覺得能跟毫無架子的總經理一桌吃飯餘有榮焉,情緒激動,聊著聊著就把玩笑開到了薛苑身上:“小薛姐,我忽然發現,你跟我以前的女朋友很像呢。”
  薛苑禮貌的笑笑:“哦,是麽。”
  “哎,她也很漂亮的,也跟小薛姐一樣是江南水鄉的女孩子,”譚瑞兩隻眼睛亮得象黑夜裏的燈籠,“人很溫柔,脾氣也好,特別有藝術細胞,小提琴拉得可好。”
  旁人一堆人哄笑:“要誇自己女朋友也不是這麽個誇法啊,口說無憑,拿照片來!”
  本來大家也是玩笑居多,沒想到譚瑞真從錢包裏抽出一張小小的照片,寶貝一樣的抱在懷裏半天,終於戀戀不舍的遞給身邊人,同時問:“有點像吧?”
  何韻棠湊過去看了一眼,不以為然的搖頭:“漂亮是蠻漂亮的,但不怎麽像薛苑。江南水鄉的美女或多或少有點相似。皮膚白,眼睛大,滿具有古典氣質的。慢慢看,倒是有些像畫上的人……哦,我應該說,她很像李天明筆下的江南美女嗎。”
  這麽一說薛苑好奇起來,何韻棠搶過照片遞給她,說:“怎麽樣?”
  照片中的女孩子素色衣裙,漆黑的頭發如瀑,對比強烈,乍一眼看去,倒像張黑白照片。薛苑凝神看了一會,何韻棠的評價果真非常準確,跟自己的確不太像,特征也非常明顯。她凝神看片刻,又察覺到身邊的李又維靠了過來,久久的盯著那張照片,就順手轉給了他。
  她問譚瑞:“你為什麽要跟她分手?”
  “我怎麽會跟她分手,是她跟我分手的,”譚瑞滿臉憂傷,“高中畢業後她就出國學音樂了,那時候我們還保持了聯係,一年後她回國了,我們反而失去音訊了。算起來,我也有兩三年時間沒聯係上她了,也不知道現在怎麽樣了,應該是更漂亮了吧。”
  他是那麽的難過,薛苑想起自己當年退學時是如何毅然決然的割斷跟以前絕大多數同學的聯係,心裏默歎一口氣,出言安慰:“不要想太多,她也許有自己的事情,人有的時候會遇到一些坎,過去了就好了。”
  “嗯,謝謝你,小薛姐。”譚瑞振作起精神,對她笑笑,然後目光就停在她身上,喃喃自語,“為什麽你們會覺得不像呢……我是越看越像啊。”
  譚瑞是個漂亮的男孩子,笑起來唇角一對酒窩,異常可愛。他的目光也絲毫不含惡意,薛苑並不討厭被他這樣看,搖頭一笑置之。
  何韻棠顯然不這麽想,“嘿嘿嘿”古怪的笑起來:“譚瑞啊,你可別打主意,移情到薛苑頭上了啊。”
  她話音未落,薛苑身邊的李又維忽然扶著她的肩膀,帶著不明的笑容探身過來,同時靠過來的還有他的筷子,他夾起她碗裏的青菜到自己碗裏,然後再夾了一小箸煮的正好的魚片放倒她碗裏,最後撫上她的臉頰,柔聲說:“小苑,你最近瘦了好多,我真是心疼。你應該多吃點有營養的。”
  金色的燈光從上麵垂下,在他的眼瞼下方留下了淡淡的陰影。陰影造成了奇特的效果,使得他的表情如此真摯,那會心的微笑則從眼底蔓延出來,恰好到處;同時他聲音也恰好到處,不高不低,低沉而悅耳,意味悠長,就是具有穿透性,尤其是“心疼”兩個字,整個房間的人聽得清清楚楚。
  在這個裝修如此精致的包廂裏,在這個觥籌交錯的環境下,一瞬間所有人產生了某種錯覺,仿佛自己看到了男主角對女主角深情表白的場景。一時全場俱靜,連薛苑都傻了眼。
  可是始作俑者李又維完全不覺得異樣,帶著童叟無欺的和藹笑容環顧全場:“看我幹嗎,大家繼續吃啊。”
  大家如夢初醒,從容自若的再次交談起來,除了譚瑞的臉色青青白白和話題裏再也沒有出現薛苑,和之前的情況別無二致。
  因為明天還要工作,大家都沒喝酒,離開的時候每個人神智異常清醒。薛苑的同事們大都有車,沒車的也搭有車人的車分批走了,薛苑隻是去拿個包,整個飯店裏認識的人就隻剩下李又維一個了。
  所有人走的這麽快,連何韻棠都是,她隻在她身邊停留了短短的一兩秒鍾,不但沒叫她,最後還給了她一個曖昧詭異的笑容後翩然離開,如此雲淡風清,簡直不帶走一絲雲彩。薛苑當下無奈居多,深呼吸若幹次後猛一回頭,果然看到李又維站在她身後,距離太近,完完全全擋住了她身後的所有光芒。
  他身後一條街道都是移動的人影,霓虹燈光波光瀲灩,形成無數處於幻覺邊緣的光影。隻有他安然站在這裏,仿佛他已經在這裏站了一輩子。薛苑有一瞬間的迷惑,微微眯起了眼睛。
  不過李又維卻是正直嚴肅的麵孔,看不出什麽笑容:“薛苑,這段時間辛苦了。”
  薛苑想到今晚的事情,隻覺得憋氣,滿肚子火無從發泄。她退開一步,頭也不抬的開口:“這話你應該跟大夥說。”
  “吃飯的時候已經說過了,不過我覺得我有必要單獨跟你講一次。”
  “如果真要謝我,”薛苑聲音冰冷,“請在平時務必給我留點麵子。”
  “麵子是自己掙的,不是別人給的,”李又維微笑,“如果我一個小動作就讓你顏麵無存,那你這張麵子也未免太不保險了,要來何用?”
  薛苑被他噎得倒吸一口涼氣。
  滿意的看著她的反應,李又維口氣柔和下來:“現在還早,陪我到處走走。”
  “不,我要回去。”
  “你回去也是對著房間看書上網。”
  “我累得很,我要回去睡覺。”
  李又維作勢牽她的手:“那更不著急了,要睡覺去車上睡。”
  薛苑警惕性頓時攀升,再次避開他,“不必了。”
  她轉身離開,不曾料到李又維從後一手挽住她的腰,以極大力氣將她帶離原地。薛苑起初愕然,隨後憤而掙紮開,但到底不如他的力氣大,倉促之下竟被他帶著踉踉蹌蹌邁了好若幹步。好容易緩過勁,憤怒的情緒衝上腦門,吼出來“李又維,你——”
  話音未落,他的左臂又從後繞上來,強行捂住了她的嘴。薛苑呼吸困難,完全不能說話,她試圖站穩,可人幾乎已經離地,隻聽到鞋跟在水泥地上摩擦,聲音刺耳。身體完全不由自己作主,就這樣被他半挾半抱帶到了那一大片停車場的深處。
  雖說那短短的一程也許隻有三十秒鍾,可薛苑覺得仿佛有一個世紀那樣漫長。
  “好了,到了。”
  在他的車子麵前,李又維放開她。終於可以說話,薛苑大口的喘息,一言不發,抬起腿狠狠一腳踹過去。她自覺出其不意,可沒想到李又維輕輕巧巧的避開,而且為了避免他下一輪攻擊,幹脆一把擁她入懷,用身體製止了他所有的動作。
  “被你踢飛這種經驗,隻有一次就夠了。”
  完全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麽,薛苑平生哪裏被人這樣對待,手還在用勁,恨得咬牙切齒:“李又維你到底要幹嗎?放開我!”
  李又維埋首在她耳畔,手指從她發間繞過去,慢慢梳理她的頭發:“你怎麽還學不會審時度勢呢,我想找個安靜的地方呆一呆,希望你陪著我而已。”
  “如果你想找一個安靜的場所,沒有什麽地方比你家更合適了。”
  李又維聲音卻是無奈居多:“可是那裏沒有你,你如果肯陪我,我馬上回去。”
  “你這樣的行為,跟綁架有什麽區別!”
  “如果你肯聽話一點就好了。”李又維扶著她的肩膀,直視她的雙眸,“你性格太激烈,我跟你好好說話都那麽困難。”
  憤怒之下,薛苑頭腦異常清楚,還不忘嘲諷:“如果你這種行為也叫好好說話,那美國也可以說是給伊拉克帶來和平的使者了。”
  “你平時對我防備太過。”
  “在你麵前如果不小心點,我都不知道怎麽死的。”
  李又維挑起她一縷頭發,看著細長的發絲一根根飄落,慢悠悠的微笑:“那你就不知道好了。這並不重要。是吧?”
  薛苑憤怒的抬頭,卻被迎麵而來的車燈光芒耀到了眼,一時間世界都是雪白一片。視力恢複後,有一瞬間的時間,她看清了李又維的臉。她有很長時間不曾這樣直視過他。五官清晰細致,從額頭到下顎仿佛是被雕刻出來的,那張臉是如此的耀眼,宛如閃電的光芒一樣劈開了黑夜。那分明是一幅從電影剪出來的一個鏡頭,讓人不能直視。這樣一瞥,語言所有的話語仿佛被凍結了一般。
  可是粘稠一晚上的腦子卻忽然清晰起來。
  薛苑忽然想起,他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不這樣情緒無常了,一旦發作起來,她根本無法控製。薛苑環顧四周,然後奇特的鎮定下來,雖然還是皺著眉頭,話語已經軟了:“好吧,今天晚上我陪你。但你先等我一下,我去一下衛生間。”
  李又維笑了笑,難得的從善如流:“好的,我等著你。還有,就在那邊,不要走錯了。”
  “你也不要認錯了。”
  薛苑扔下冰冷的一句話,僵硬著轉身過去。
  衛生間就在停車場的角落,並不遠,簡直近得可怕。轉到李又維看不到的角落,她立刻拿出了手機給蕭正宇打了個電話。
  蕭正宇聽罷聲音疾速的一變,問了地點後立刻說:“我恰好在附近,等我一下,我十分鍾就過來,你拖一下。”
  “好。”
  仿佛從他的聲音裏得到了力量,她回去時神色終於恢複鎮定,認真打量李又維的神色,見他眼睛裏暗光點點,察覺到跟以往不太一樣的地方,就問:“你今天晚上到底怎麽了?我記得你沒喝酒。”
  “沒喝酒也沒關係——”李又維正要說話,手機卻響起來。
  他接通手機,本來臉上還有輕鬆的餘笑,一個眨眼的功夫就消失殆盡,在交錯的燈光中看來,聲音高起來:“什麽!我爸又暈倒了?怎麽回事?”
  本想著借機離開,薛苑在心裏甚至都打好了草稿,但卻被這種意外情況打亂了思緒。
  李又維皺眉頭:“馬上進手術室?好,有什麽情況馬上告訴我。”
  薛苑暗叫不好,打起精神的聽他說話。
  三言兩語之後,李又維放下手機,拿出了車鑰匙,打開車門。薛苑就在車門旁邊,立刻退開一步,隔著車門問他:“你爸爸怎麽樣了?”
  “你很關心他?”發現她滿臉焦急,李又維說,“幾個小時前,他忽然昏過去,好在護士恰好在身邊,立刻送到醫院,正在檢查。我也不知道具體的情況,就怕是心髒病又複發,上次醫生講過,如果再發病,非常危險。”
  他語速很快,卻急刹車般,猛然頓住不言。那種言語間的焦灼是做不得假的。薛苑想,盡管看上去他們父子關係不好,但到底是父子,血肉相連,該擔心的分量還是一點都不少。
  “你連夜過去看他嗎?他在哪裏?”
  李又維隨口說:“不遠,這些年他住在越吳,開車兩個小時也就到了。”
  薛苑一愣。越吳鎮和她的家鄉汧鎮都是典型的江南小鎮,相隔隻有二三十公裏,當年在省城讀高中時,坐車都要經過越吳鎮,一路上風光如畫。那些熟悉的景致和風光,總會讓她迷惑,一瞬間產生“到家了”的錯覺。兩鎮雖然相似,但名聲簡直不可同日而語。因為近些年的大力發展旅遊業,越吳鎮廣為世人所知,不論什麽時候去,遊客都不見減少。相較起來,汧鎮就像是營養不良的兒童一樣,發展完全跟不上,經濟節節敗退,不過拜此所賜,倒是保持了純正江南味道。
  她站在路燈下,麵沉如水;李又維盯著她的臉,一時也想得有些遠,近乎喃喃自語的說了句:“不然你跟我一起去——”
  薛苑猛然回神,反問:“什麽?”
  “沒什麽。我明天應該來不了公司,你跟大家解釋一下,”李又維搖頭,“每次都是這樣,病的不是時候……本來以為今天晚上你可以陪我的,看來隻有以後再補起來。”
  說完這句,李又維再次輕撫上她的臉,手指描摹一樣的從眉心滑動到眼角,最後輕柔的撥開她鬢角的頭發,薛苑來不及露出任何表情,更沒有拒絕的時間,他已經俯下身來,扳起她的臉,隔著車門俯身在她臉頰輕輕一吻,綿長而細密。
  薛苑半邊身子一麻,連帶著小拇指都在抽筋。那個吻在她臉上停留許久,簡直像烙印一樣燙手。
  直到蕭正宇叫住她,臉頰似乎還是滾燙的。然而前幾分鍾發生的事情怪異的模糊起來,她甚至想不起他離開時的種種細節,唯一的印象似乎隻有那個被車燈照亮的麵孔,一點陰影也看不到——有點迷茫,有點悲傷,還有一點不應該被人知道的絕望。
  蕭正宇剛剛和張玲莉正在附近的酒店參加某個畫界年會,聽到薛苑的話,甚至來不及跟張玲莉告假就開車過來,一路上心急如焚,直到看到她站在飯店前的路邊才終於放下心來。他長舒了一口氣,也不管車子是不是可以停在路邊,隨手一帶車門就下了車,三步兩步來到她麵前,劈頭蓋臉就問:“沒事?還好嗎?李又維沒對你怎麽樣?”
  “沒有,我很好,”薛苑對他露出個寬慰的笑容,“他兩分鍾前才走。”
  蕭正宇上上下下打量她,的確沒有發現什麽異樣,這才鬆了口氣:“太好了。我一路上都在擔心。李又維從來不按照常理出牌,我實在不知道他會幹出什麽事情。”
  他穿著極為正式的深色西裝,係著褐色的格子領帶,白色的襯衣一塵不染。這麽熱的夏天,在外麵呆幾秒鍾都可能全身是汗,何況他穿得並不少。他額角有著細密的汗珠,平時那種溫文儒雅懼之有度的不翼而飛。薛苑懊惱的一捏自己的手心,笑容裏不自覺流露出幾分局促不安:“我太小題大做,給你添麻煩了。”
  “不用道歉了,我很高興你找到我,”蕭正宇說,“如果不是剛剛情況危急,你也想不到給我打電話。”
  薛苑茫然的搖了搖頭,“說實話,我也不知道了。我以前以為我了解李又維,但剛剛我發現,我其實並不了解他這個人。”
  “我認識他這麽久,看著他所做的一件件事情,還是都不清楚他要什麽,唯一確定的隻有一件事情——”
  薛苑抬起目光。
  他卻不欲說下去,拿出手機,對薛苑說,“抱歉,我接個電話。”
  薛苑自然不介意,目光卻停在他拿手機的姿態上,跟李又維非常象,卻有些細微的差別,可兩人說出來的話卻大同小異:“心髒病發作了?什麽時候?”
  薛苑一呆。
  “要我馬上去醫院?”蕭正宇臉色急速一變,“難道都嚴重到這個地步了?”
  那邊不知道說了什麽,他臉上閃過片刻的思忖情緒,很快的回答:“既然還在手術,我現在過去也沒辦法……我盡快。”
  待他關上手機,薛苑試探性的問:“李天明?”
  “你怎麽知——”蕭正宇挑起一條眉毛,同時心裏明白了大概,自問自答,“剛剛醫院也打電話通知李又維了?所以他過去了?”
  “是啊,”薛苑說,“他非常著急的去了醫院,你也快點過去,這裏到越吳還需要一段時間。”
  “不著急。心髒手術怎麽都要幾個小時。如果手術成功,不差這幾分鍾,如果失敗……” 蕭正宇停了停,他竭力壓製,但失落沮喪的神色在眼裏一閃而過,“好了,我先送你回去。不要跟我倔強。”
  回去的一路,他的話都很少,而且在嚴重的走神,目光明明直視前方,可瞳孔裏除了焦灼什麽都沒有。眼看得紅燈變成綠燈,他卻絲毫不動,整個人如同石木塑像一般,直到後麵的車子喇叭響聲震天,他才如夢初醒的啟動汽車。
  車廂裏靜寂無聲,顯得空調的聲音格外的枯燥;窗外的燈火流光便整齊地亮著,兩條光的長龍延伸、匯合,一晃即過,最後消失在視線的盡頭。薛苑的疑問在盤桓許久,然後問:“李先生的病情很重?兩個月前看到他,他精神不錯啊。”
  “嗯……”蕭正宇眉心鬱結,“年紀大了,病來如山倒。”
  薛苑沉默下來,隻覺得他開車比以往快了很多,平時二十分鍾的路,今天隻走了一刻鍾。宿舍前樓下有塊小小的空地,蕭正宇把車停在那裏,薛苑想起一樁事情來,“雖然不好意思,麻煩你再等我五分鍾。”
  “好,不著急。”
  她氣喘籲籲的衝上四樓,打開房門進去,打開父親留下的小箱子,抽出一遝錢,隨便塞進了個信封裏,就往樓下奔。
  原以為他在涼爽的車子裏等他,可實際上車子裏根本沒人,車門敞開,冷氣泄漏出來。薛苑環顧四周,終於在道旁的某棵高大茂密的梧桐樹下發現他拿著手機正在講電話。
  路燈光芒昏黃,擠走了炫白的月光,可還是無法掃去蒙在世間萬物上的黑紗。微微的光暈仿佛寫意畫一般,在蕭正宇身上劃出了薄薄的白光,把他的輪廓在夜色中重新勾勒了一遍。四周沒有別人,他的聲音壓得隱約而低,但語氣異常的急促卻是毋庸置疑的事情。
  走得近了,有隱約的聲音傳來:“……我沒有想到他身體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拿著畫筆倒下去的……到底在畫什麽……怎麽又是這樣……”
  察覺到自己踏入了一個並不屬於自己的圈子,薛苑悚然一驚,迅速退開,直到他講完電話才走過去貌若平常的招呼,裝作沒有看到他臉上的疲乏之色,並把手裏的信封遞給他。
  然後頓了頓,鄭重其事的解釋:“這是辦簽證的錢和往返的機票費用。我在網上查了價格,這些錢應該夠了。”
  她的舉動讓蕭正宇迅速從剛剛的焦躁情緒裏出來,他的確從來都沒想到過要她付錢,顯然她的想法跟他並不一致。蕭正宇自然而然的搖了搖頭,正要開口拒絕時但看到她眼底堅持的光芒後,終於還是接過信封,感覺到信封的厚度,他又擔心起來,裝作不經意地問她:“你還有錢嗎?”
  “有的。”薛苑笑了笑。
  他還是不放心,追問一句:“這筆錢也不是小數目。你雙親都不在,而你才大學畢業剛剛工作兩個月,如果暫時缺錢,不用著急給我。”
  他語氣非常真摯,用詞也恰到好處,薛苑聽在心裏隻覺得異樣溫暖。她頓了頓,說:“我爸爸雖然去世,但他不是什麽都沒有給我留下。他留給我的錢,足夠我在美術學院念完四年大學了,你也知道我們的學費並不便宜,”說著她指了指那個信封,“總之,還可以剩下一點,支付這筆費用還不成問題。”
  她說的應該是實情。蕭正宇覺得自己可以放心,但隨即更大的疑惑升騰起來。金錢在某些時候是無用的,但是一旦有了用處,就非常說明問題。可此時無暇多想,他回到車裏,拉上車門,把信封往儀表盤上隨意一放。
  薛苑彎腰,隔著茶色玻璃靜靜看著他。
  看到她嘴唇微微動了兩下,蕭正宇搖下車窗,問:“還有事?”
  “不論如何,希望李先生一切都好,”薛苑停了停,說,“你不要太擔心了,開車的時候,不要走神,就像你平時那樣,一路小心。”
  蕭正宇對她頷首,露出今天晚上第一縷真正的笑容。
  “謝謝。”

  第十七章
  書畫展會舉行的當天,李又維自然不在,主持大局的還是張玲莉,這樣的場合永遠是她的舞台,哪怕在此之前她完全沒有準備,可開白場的那番講話,依然完美無缺。她頭發梳得一絲不亂,臉上的妝也恰到好處,舉手投足充滿魅力。不過最讓人一看就目不轉睛的是她身上那套身純白色的套裝,非常貼身,把身材完美的勾勒出來。
  薛苑隻覺得由衷佩服。
  何韻棠和她同屬一組,靠過來跟她咬耳朵,湊過去說:“張總這件衣服還真是襯她,那麽合身,壓根就是為她專門製作出來的衣服嗎,而且還顯得特別年輕,怎麽看都不像一個快三十五歲的女人了。”
  “是的,非常驚豔。”
  何韻棠眼珠子轉了轉,又“嘖嘖”兩聲:“蕭正宇也很帥,不知道這樣的美男,將來給那個女人得了去。想起來就嫉妒。”
  “你真是想太多了。”
  薛苑沒想到蕭正宇今天早上準時回來上班,原以為他會像李又維那樣,在醫院呆一晚上才對。雖然他昨天晚上有沒有睡覺,可他臉上什麽都看不出來,他依然微笑儼然彬彬有禮,一個眼神一個笑容照例所向披靡,看得在場女性目不轉睛。
  他真是太會控製感情了,難以想象他是怎麽修煉到這個地步的。不過他一如既往的表現也說明,李天明的病情應該還在控製之內。薛苑稍感安心,同時聽到何韻棠的話:“……實在太美好了,我看蕭正宇可以考慮去開個講座,給男人們講講怎麽穿西裝才對。他這身衣服和張總的衣服也很配,一黑一白,和諧得可以打滿分。我見過的人多了,從沒看到這麽適合姐弟戀的一對啊。”
  薛苑隻覺得無奈:“你啊……”
  發現她滿臉缺乏八卦興趣的模樣,何韻棠忽然惡作劇心起:“其實你跟李總也蠻配的。”
  薛苑過了幾秒才反應過來:“我?李又維?”
  “啊,你們的關係都到直呼其名的地步了嗎?我又想起昨天晚上了,那一幕真是溫馨啊,真是深情款款啊,”何韻棠兩眼放光,笑嘻嘻看著她,“這段時間我一直都覺得,李總一回來就看上你了。也許你沒注意到,每次隻要有你在,哪怕板著臉,但他的眼睛都是笑的。我看你成為我們老板娘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薛苑有氣無力:“他的眼睛我不知道,但你這雙眼睛實在太可怕了。”
  “我是有名的八卦眼啊,”何韻棠眉飛色舞,“想當年我這雙堪比孫悟空的火眼金睛發現了多少隱藏的奸情和八卦啊,不論他們怎麽費心隱藏,總能被我發現蛛絲馬跡。”
  薛苑一哆嗦,立刻轉移話題:“我真覺得,你居然能活到現在真是太不容易了。”
  “你不是第一個說這話的人。”
  薛苑眼裏的光暗下去,沉默了一會,然後問她:“韻棠,你難道真會相信那些一見鍾情和灰姑娘的故事?”
  她態度非常平靜,反而顯得有幾分肅然,何韻棠也收起了那幅玩笑的麵孔,思考後才說:“世界這麽大,總會有各種事情發生,但完全無緣無故的事情是不可能存在的。我是覺得,不論是一見鍾情,還是灰姑娘,總有藏在背後的動因吧。”
  薛苑背靠牆壁,輕輕笑了:“就是這麽回事。沒有什麽無緣無故的一見鍾情,也不會有無條件幫助你的好人,什麽事情的背後總有目的。”
  話題一下子上升到這個高度,何韻棠雖然跟得上,但還是詫異:“你想說什麽?”
  “沒有什麽,”下一秒薛苑就恢複到正常的神色裏去,甚至還笑著把她推到崗位上:“好了,不廢話了,上班吧。”
  接下來的幾天薛苑在永遠沒有完結的忙碌事情中糾結;蕭正宇也在忙,兩人甚至一天都見不到一次麵,有時遇到,就簡單的聊上幾句。不過他們並不缺這幾分鍾的閑聊時間,目光一對上各自心裏都明了:趕快把手裏的事情做完,才能放心的請假去英國。
  結果出發的那天還是搞得匆匆忙忙,她之前已經跟部門領導打過招呼,不過因為那天是展覽最後一天,人流量出奇的大,還是拖了一段時間才交接完工作;而蕭正宇那邊就更是千頭萬緒,她去他的辦公室等他,他示意她隨便坐,然後拿起手機走到窗戶旁邊,繼續那個未完的通話。
  “……劉律師,我知道了。不過這個周末我不在國內,回來之後必定登門道謝。”
  看到他心事重重掛上手機,薛苑小心地問:“你周末本來有事?”
  蕭正宇講電話時臉上半點表情都沒有,雖然談不上冰冷和冷漠,但和他平時給人的溫柔印象截然不同,完全換了一種境界,是那種會讓觀者自動反思“我是否做錯了什麽”的表情。薛苑心裏忍不住敲起了小鼓,雖然他幾次三番讓自己不要介意這種小事,可實際情況是,自己大概還是給他添了不少麻煩。
  她陷入了短暫的沉默,放在膝蓋上的手指繃得緊緊的。那是個熟悉的動作,蕭正宇察覺她的想法,心裏苦笑一聲,臉上什麽都看不出來:“沒關係,別放在心上。朋友告訴我一個消息,回來處理也是一樣。”
  薛苑笑了笑:“嗯,那就好。”
  “行李準備好了沒有?”
  “好了。”她晃了晃肩上那個半大的挎包,“隻有一套衣服,別的沒有了。”
  蕭正宇一笑:“看來你也是經常出門的人。”
  然而他更是誇張,根本沒有任何行李,隻帶了個男士公文包。
  薛苑深有感觸:“看來我們彼此彼此。”
  兩人打車去機場,中途稍有堵車,到達的時候海關正開始安檢。出國的人如此之多,人人拖著笨重的大箱子,隻有他們兩輕鬆得讓人詫異。
  過了海關,還不到登機時間,兩人找了位子坐下,薛苑詳細的問起李天明的病情,蕭正宇解釋:“是高血壓引發的心髒病,畫畫的時候,大概是勾起了什麽前塵往事,一激動起來就發病了,”說著他苦笑,“所謂的畫畫修身養性,我看也真是一句口號而已。”
  薛苑歎口氣:“怎麽看事情,怎麽處理事情,還是根每個人的性格有關。畫家也有脾氣不好的,普通人也有修養甚高的。人的才能,有的時候也是一種不幸。”
  蕭正宇笑了笑,說:“沒有一個偉大的心靈不帶一粒瘋狂的種子。”
  薛苑挑眉:“你看狄德羅?”
  “不光是狄德羅,我還知道那句‘拿掉憂鬱,天才就不成其為天才’。”
  薛苑莞爾:“真是失敬。”
  這樣閑聊中時間飛速溜走,他們換登機牌,找到了座位。空姐的服務態度非常的好,笑容燦爛的叮囑注意事項,到處都是聲音,各種語言都有,狹小的機艙仿佛煮沸的水般鮮活起來。
  起飛是個漫長的過程。離開了踏實的地麵,飛入了層層疊疊的雲層。天空和大地都消失了,除了雲,什麽東西都沒有。那麽多的雲朵,仿佛是從瑤池仙境裏偷跑出來的。麵對艙外的空茫世界,一種古怪的感覺爬上了心口,那種感覺,與其叫做不真實,更可以叫做荒謬。
  她的座位靠窗,於是目光久久的停在外麵。雲層之上是純藍色的天空。太陽斜掛在西邊的天空上,散發著明亮而柔和的光芒,仿佛那是世界上最無害而溫暖的事物。
  空中目睹的景色雖美,但到底千篇一律,使人覺得單調。漫長的飛行中,這種單調嚴重加劇,薛苑漸漸變得疲憊,身體和眼皮都沉甸甸的,機艙裏的說話聲漸漸離開知覺,最後耳邊隻剩下有規律的飛機的噪音。
  自從上班以來,她覺得自己就沒有一日休息過。此時在這樣的高空,心情卻詭異的放鬆下來。積累數日的疲憊猛然爆發,飛機上升到穩定的高度平穩飛行之後,睡意漸漸纏上了眼皮。
  醒來的時候還是下午,什麽都沒變,太陽還停在天空的同一個地方。看看時間,不過才過去兩個小時。
  側頭看蕭正宇,他單臂支著頭,正在看著飛機上提供的某本英文雜誌,非常專心,青鬱鬱的頭發蓋住了大半的耳朵。薛苑看到頁眉,才知道這本雜誌是相當出名的商業周刊。
  她不想打擾他,轉頭又去看窗外,看得久了,有所觸動,自言自語般開口:“飛機的速度如果再快一點,應該可以看到太陽從西邊升起來吧。”
  沒想到蕭正宇立刻接話:“我看到過。幾年前,我坐過一次超音速飛機,從倫敦到芝加哥,穿過了大西洋的時候看到的。”
  說話間他放下了雜誌,薛苑問他:“體驗到追逐太陽的感覺了?”
  “是啊。我記得那是一月份,白天很短,太陽準時的落下去,起飛的時候,天黑了。乘客們大都在打盹,剩下的有人聊天,有人聽音樂,”蕭正宇微微抬起頭來,環顧四方,仿佛那時的景色在此地以另一種方式重現,“然後機艙的光線開始微妙的變化。西方的天空明亮起來,而不是暗下去。太陽慢慢躍出雲層,就像我們平時見到的任何一次日出那樣,一點點的爬起來,最後停在了西方的地平線上。”
  “如果人類一直生活在地球表麵上,永遠不可能看到這樣的景色。”
  這番談話顯然也勾起了蕭正宇的某些回憶,他頗有感觸的開口:“我小時候看了些科幻電影,看了些書,夢想當宇航員,我希望看看真正的宇宙是什麽樣子的。後來長大了才知道,這是個很好的理想,但完全不現實,我要走的路就根本不能像自己當初想的那樣選擇。我也許可以上太空,但不能成為宇航員。”
  “小孩子都有過類似的夢想,”薛苑抿嘴微笑,偏偏頭看他,“你穿上宇航服的話,還是會很帥的。”
  她難得說這樣俏皮可愛的話,蕭正宇一愣,旋即搖頭笑了:“我就當作讚美收下了。你呢?有沒有什麽夢想?”
  “我的想法跟你不能比,比較平淡,”薛苑微微揚起嘴角,“我小時候最大的心願就是當軍人,穿著軍裝,威風凜凜,像花木蘭一樣上戰場殺敵。”
  “這怎麽會平淡?女孩子沒幾個想當軍人吧,”蕭正宇在腦子裏構思了她穿上軍裝的模樣,發現果真難以想象,就說:“我想象力還真是不夠用。”
  “也隻是想法。我四歲的時候生了一場大病,後來好幾年的時間身體很糟,當軍人這個念頭也慢慢淡了。尤其是後來,選了文科,就更不能上軍校了。”
  蕭正宇看著她,貌似隨口問起:“話說回來,你想當軍人是因為你被你母親影響的?”
  “嗯,”薛苑想了想,“我媽媽其實也不是那種普通士兵,一般來說,也不用上戰場。她是技術軍官,大概負責部隊的無線電通訊一類。不過那時候我太小不知道,不知道這其中有什麽區別,隻覺得穿著綠色的軍裝,站的筆直,威風極了。”
  “你媽媽也是個奇女子,那個年代從軍,真是叫人欽佩。”
  “我對我媽媽的印象並不深,她去世的時候我還小,沒什麽特別的印象,”想到舊事,薛苑語氣不自覺帶上了迷茫,“關於她的事情,我大都是從鄰居的大嬸大媽那裏聽說的。她們說,我媽媽從小是被當男孩養大的,野得很,跟男生打架都不輸陣。不過她非常聰明,後來學校一盤散沙,別的同學都批鬥老師去了,隻有她一個還在看書學習,因此,在恢複高考的第三年,她考上了一所不錯的大學。”
  蕭正宇凝神聽著。
  看到他神情高度集中的模樣,薛苑隱約知道他想聽什麽,就繼續說:“她上了大學,大學幾年成績不錯,專業水平很高,被老師看重,又因為種種的機緣巧合,她幹脆投筆從戎,走上了從軍之路。那時候部隊已經開始接收女人了,她算是最早的一批。後來某次她探親回鄉,在老熟人的撮合下,就跟我爸爸結婚。她跟我爸爸打小就認識,知根知底的,撮合起來也不困難……我有時候想,也許他們很早以前就有感情基礎了,所以在他們分開的那六七年裏,兩個人一直單身……聽說我媽媽在部隊裏,人緣一直很不錯……嗯,這些都是我的瞎猜了,我爸爸從不說起往事。他們結婚,也許就是因為很簡單的原因,因為沒人比對方更合適自己。她不介意我爸爸是個沒什麽錢的普通工人,我爸爸也不介意她常年在部隊無法顧及家庭。僅此而已。”
  她停了停,喝了口飲料,接著說下去。
  “一日從軍,一生都軍人。我媽媽生了我之後,得到了一個轉業複員的機會,可是部隊需要她,她就義無反顧回了部隊。然後就再也沒有回來。她離開的時候,我那時候剛剛一歲。”
  “女兒還在牙牙學語,”蕭正宇頓了頓,說話時字字清晰,甚至帶出了咬牙切齒的痕跡,“你媽媽真能忍得下把你放在一邊。”
  薛苑看到蕭正宇難看的表情,似乎比她還要激憤,於是輕鬆一笑:“不,不一樣。這件事情,我無論如何不會怪她。雖然當時有不少人說她在部隊呆的太久,養出了一副鐵石心腸,連女兒丈夫都不要了,可我卻覺得,她做得很對。培養她的是國家,是軍隊,她保衛的是人民——這是很簡單的道理。軍人的肩上都有我們難以想象的忠誠與責任。我媽媽從小就性情剛烈,在大義兩個字麵前,是會選擇更加正確的那件事情。你剛剛說我被我母親影響,是的,我尊敬她,我崇拜她。我追尋著她,就像這架努力追趕太陽的飛機,生怕自己走得太慢,一個小心,就來不及了。”
  她平靜的說完,轉頭看向窗外。天空湛藍猶如寶石,既無瑕且天然。雲朵就像鋪了一層剛剛剪下來的羊毛,被陽光描上金色的邊線。
  蕭正宇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隻是默默凝視她。
  然而那個在腦海裏模糊很久的形象忽然清晰起來,就像有人拿著筆在他腦子畫出了她曾經描述的那幅畫像:水墨山水畫前那個穿著軍裝的女子,修長苗條,美麗大方,但是並不虛弱,她站在那裏,始終微笑著,他摒住呼吸,走得近一點,終於看到她眉宇間流露出的不屈的堅毅神情,這是他不曾在任何人身上看到過的精神。
  兩個人維持這樣的姿態很久,久得蕭正宇鄰座那個英國人一雙眼睛不住往兩人身上掃過去,最後用英文問:“你們怎麽了?”
  蕭正宇搖頭一笑,擺擺手;薛苑聽到聲音回頭,發現蕭正宇用某種她從未見過的目光看著自己,稍許一愣,但還是從容對上迎來的目光。
  “你覺得我在說教?不,我是真的這麽想的,當然更簡單的理解也有,我想如果有別的選擇,她也不會回去。當時部隊的的確確缺不了她。她也以為自己這一去就跟以前任何一次,完成任務後就可以按時回家,可惜她估計錯誤。她聰明了一輩子,到底人算不如天算。”

  第十八章
  十多個小時的飛行,加上中途又在芬蘭轉了一次機,最後到達倫敦的時候,恰好夜幕初上。
  飛機在芬蘭降落,北歐的景色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記得,從下往上看,整個國家像是一個渾然天成的盆景。山水交映,如此相得益彰。比較起來,倫敦卻無趣的多,這座城市被深濃的白色雲層籠罩,堆積的巨大雲團宛如珠峰一樣高大。終於下了飛機,仰望倫敦的天空,天空一片灰蒙。
  到底是霧都啊,薛苑就象大都第一次來英國的人那樣,低聲感慨。
  兩人進入大廳,等待安檢。薛苑知道蕭正宇肯定有數,還是問他:“我們接下來去哪裏?”
  “費夫人不在倫敦,在西北邊上的阿尼克,會有人來接我們。”
  地名並不能讓她對將要去的地方有一個明確的概念,依然沒有從中得到任何真實感。周圍的人正在交談,廣告牌上的大幅的標語交錯輝映,海關的人員跟她交談,她從容作答,不過依然覺得隔閡。
  蕭正宇看她一眼,握住她的手,低聲說:“這邊走。”
  兩人穿過走廊,來到出口。出口的廣場前接機的人不少。英國天氣比國內涼爽的多,有風吹來,人清醒了,身上也冷了,不過蕭正宇的手卻異常溫暖。她偏過頭,隻看到他直視前方,臉上緩慢的露出一個笑容,沿著他的視線看去,有人朝他們走過來。
  來人也是一身西裝,對著蕭正宇些微頷首招呼:“蕭先生,你來了。”
  蕭正宇同他寒暄:“嶽先生,你久等了。”
  “沒關係,分內之事。”
  “你能前來,我真的非常感謝。”
  兩人言簡意賅的交談完畢,蕭正宇又捏緊了薛苑的手,為兩人介紹:“薛苑,這位是嶽萬裏先生,你們之前應該見過。”
  嶽萬裏的視線在他們緊握著的雙手上微微一停,露出個職業化但是很完美的笑容:“薛小姐,你好。”
  薛苑極其禮貌的與他寒暄。嶽萬裏這個人的確是見過的,第一次他陪著費夫人參觀畫廊,第二次是他陪著費夫人在拍賣行裏跟眾人交涉,作為費夫人的左膀右臂,在這裏見到他並不奇怪。
  “車子在這邊,兩位請跟我走。”
  薛苑之前也有想過,以蕭正宇的個性,肯定會把一切都安排好之後才會說“帶她去看畫”這個決定。因此,有人來接機這事肯定也在他的安排之中,但她沒想到規格居然如此之高。在機場附加的停車場裏看到接他們的那輛車子的標誌時,薛苑的眼睛一下就睜得像燈籠那麽大。
  就連蕭正宇當即也是一怔,低聲說了句“太招搖了。”
  嶽萬裏微笑,不動聲色的拉開車門,擺手請他們進去:“費夫人的一片心意,蕭先生不用客氣。”
  既然如此,還有什麽可說的。
  車子開動起來,薛苑的緊張感也攀升到了極限。走過的路都不認識,去往的目的地也不知道。蕭正宇一路上話都不多,隻是,握著的手從未放開過。
  他的手覆在她的手上,手心貼著手背,因為車子的輕微顛簸,深刻的紋路細微的摩挲著她的皮膚,相觸的地方很快就熱起來,竟然有些汗意,可是指尖卻始終不暖。蕭正宇仿佛察覺到她指尖的溫度,另一隻手也覆了上來。
  嶽萬裏在開車,他也沒有像很多人那樣一上車就打開音響的習慣,車廂裏始終安靜著。
  蕭正宇的聲音打破了寂靜:“還有幾個小時才到,如果困的話,你可以先睡一會。”
  本來所有的感覺都停在手上,薛苑被他的聲音嚇一跳,轉頭發覺他的臉近在咫尺,連忙說:“不不,我睡夠了。反倒是你,在飛機上也沒怎麽睡吧。”
  “那我先睡一會。”
  蕭正宇說完,微微一笑,闔著眼睛靠上椅背。大概他是真的很累了,不過兩分鍾,呼吸聲慢慢變得均勻。以前隻知道他一雙眼睛漂亮,如今看來,閉上眼睛熟睡時,真是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臉上沒有平時的負擔和責任,隻是一個英俊的大男孩而已。細想起來,他今年也才二十九歲。薛苑一眨不眨,甚至可以說肆無忌憚的盯著他,忽然手心發癢,就想要撫上去。
  車廂裏溫度不高,薛苑怕他感冒,想著找衣服給他,可左手還在他的手心。薛苑斟酌再三,在盡量不吵醒他的前提下,小心翼翼把他手臂抬起來放到他的膝蓋上,轉身去找自己的包。
  她出門的時候帶了一件薄薄的外套,展開後蓋到他身上,她動作極輕,生怕吵醒他。
  嶽萬裏在後視鏡瞥到他的動作,就說:“前座這裏有張毯子。”
  “啊,好的。”
  薛苑探身從前座拿過毯子,又搭在了他的膝蓋上。身邊的挎包還開著,她順手抽出一本書,翻倒上次讀到的某一頁,才想起車廂裏的燈光並不足以照亮書頁,隻好重新放下。
  嶽萬裏忽然說:“你們感情還真不錯。”
  薛苑沒想到他第一句話就是如此具有衝擊性的問題,尷尬地笑了兩聲:“他人很好。”
  “他對你很好,”嶽萬裏淡淡說完一句,又問,“你們認識多久了?”
  “兩三個月,從我在博藝工作開始。”
  “那麽就是說,你們的進展很快。”
  “哎?”
  察覺到問題的走向不對,薛苑趕緊轉移話題:“嶽先生,今天真是麻煩你了,當時您陪同薛夫人來博藝時,我有眼不識泰山,如有冒犯的地方,請您不要介意。”
  “我不覺得冒犯,”嶽萬裏說,“你倒是讓我驚訝,一般人經過我的那番盤問,早就詞窮,你居然還能堅持下來,真是不簡單。”
  他語氣淡淡的,什麽都聽不出來。薛苑也不知道他是褒是貶,尷尬的笑了笑。
  視線投到外麵,車窗上雨點。車子都到半路,竟然細細簌簌下起雨來。雨天總是讓人不由自主的生出倦怠,薛苑努力想看清窗外的雨絲,可夜色愈發濃鬱起來,雨點不真切,隻看到水跡在車窗上畫出一條條曲線。
  困意襲擊上來。
  薛苑又做了那個夢。
  她在黑夜的走廊奔跑,去往一個看不到盡頭的終點。她在夢裏跑得氣喘籲籲,以為自己永遠達不到目的地,就在這時,前方的路忽然消失,然而她的身體卻不由自己作主,明明看到那是萬丈懸崖,可腳步依然一刻不停,衝向了懸崖。
  她身體一抽,猛然掙開雙眼,看到蕭正宇含笑的臉。他不知道何時已經醒過來,視線投向窗外:“就要到了。”
  “到了?”薛苑昏昏沉沉,下意識拿起包離座而起,“要下車嗎?”
  蕭正宇把她摁在座位上:“不急。”
  不知何時雨已經停了。車子穿過了一座大門,大門是自動開關,車子進門之後又再次合攏。門內有一個長長的行車道,借著車燈光芒,可以看到道路兩邊大片大片的杜鵑花。這條路保養得非常好,路麵在車燈照耀下,看起來異常整潔。
  拐了一個彎,前方豁然開朗。莊園的全景展現在眼前,在夜色中看去,不遠處的房屋就像一隻潛伏在黑暗裏的巨獸,四四方方的輪廓,屋頂牆壁的顏色都看不清楚,隱約可見三角形的屋頂,猶如龍脊一般整齊。傳統的建築風格,像是座宮殿,也像英國小說家筆下的世界。
  嶽萬裏回頭,說:“我把車停在這兒,你們可以下車了。費夫人正在起居室等你們。”
  所有的一切都超出了想象,薛苑下車後努力看清周圍,但收效甚微。從樹林裏吹來的風,聞上去甘甜而新鮮;空氣和泥土中的一切都在湧動著,用自己的方式迎接來客。
  薛苑抽了抽嘴角,喃喃自語說:“蝴蝶夢。”
  蕭正宇笑著搖頭:“不能跟曼陀麗莊園相比,隻是個小莊園而已。”
  小莊園?薛苑心說,看來我們的評判標準太不一樣了。那棟三層樓高的高大房屋一大半都隱沒在陰影裏,做左下角被路燈微微照亮,磚頭的形狀宛如被水洗過一樣清晰。
  兩人沿著平台朝入口走過去。
  蕭正宇慢下腳步,在路燈的光芒下凝神看著她片刻,薛苑出門時穿著短袖的休閑上衣和七分短褲,整個人看起來舒爽適宜,但就是不夠正式。因為長久坐車的原因,頭發和衣服稍顯淩亂。他伸手整理她的衣領,又輕輕她攏了一下頭發。
  他手在動,同時慢慢開口:“薛苑,上次你應該就知道了,費夫人的脾氣不太好,因此,進屋之後,能少說一句話就少說一句。不論她說什麽,都不要反駁;不論她讓你做什麽,也都要聽著。”
  失去聲音的夜空中,他的話聲聲入耳。薛苑重重的點頭,又“嗯”一聲。
  那棟巨獸一樣房屋裏仿佛沒有人煙。不論走到哪裏都看不到人。屋子裏每個角落都靜得可怕。和這間莊園的單明快的外表不一樣,房間裏的結構異樣複雜,一個房間挨著一個,一個回廊連著一個。如果沒有蕭正宇同行,薛苑覺得自己肯定會迷路。
  連陳設都分外相似,看不出任何區別。地麵上鋪著厚厚的充滿複古風味的地毯,踩上去一點聲音都沒有。華麗的大吊燈從穹頂低垂而下,照得這個房間猶如白晝,也照亮了牆上的某幅肖像畫。那上麵是一位頭發花白的老人,帶著眼鏡,笑容溫和,看上去像是個教授或者學者。
  薛苑的視線在那幅畫上稍微一停,又看向蕭正宇;蕭正宇會意,點點頭,明明大廳裏沒有人,蕭正宇還是壓低了聲音:“對,是費先生。”
  想起前不久跟蕭正宇的那番閑談:“他前不久剛剛去世?”
  “是的。”
  薛苑凝視著畫像:“畫這幅畫的人應該業是個名家吧。很老道的筆觸,這麽大一張畫,可是紋路那麽精細。不知道這張畫是什麽時候畫的,感覺費先生比費夫人顯老得多。”
  “去世的時候,八十六歲。”
  薛苑一愣:“這麽大年紀?那費先生豈不是比費夫人大了很多?”
  “是大了很多。”
  “啊?這麽說——”
  蕭正宇打斷她的話:“好了,到了。”
  費夫人在大廳後的起居室裏慢慢喝茶看書。起居室的房門大開,蕭正宇還是扣了下房門。
  聽到聲音,費夫人抬起頭,取下了眼鏡,露出個真摯的笑:“怎麽現在才到?”
  “等待轉機的時候比預定的稍為長了一點,”蕭正宇走進屋子,對著費夫人深深鞠躬,“讓您久等了。”
  這是個溫暖的房間。費夫人穿著很常見家居服,端莊地坐在那裏,手壓著膝蓋上一本書。她和這間雍容高貴屋子奇妙的相配,不論儀表還是神態都流露出一種從容的姿態。屋子裏有個老式的掛鍾,有規律的左右搖晃著,發出清脆的聲音。
  薛苑覺得,即使對方是英國女皇,蕭正宇表現的態度也不能比現在更加恭敬。這個想法她自然不會說出來,也有學有樣的鞠了個躬。
  “我說了不要跟我見外,”費夫人眉頭些微一皺,隨後臉上的笑意又深了幾分,拍拍蕭正宇的手,“難得你能找我幫忙。”
  費夫人坐在沙發上,蕭正宇個子又高,交談起來很不方便,為了顧及禮貌,他在她腿旁半蹲下身子。這樣的姿態,兩人視線差不多平行,費夫人的目光就像探照燈一樣蕭正宇的臉,說:“正宇,你比上次見麵瘦了些,是不是平時一忙起來就不按時吃飯?這樣不好。我跟你說過,要是工作太辛苦,就不要幹了,到我這裏來。”
  “不會的,”蕭正宇摸了摸自己的臉,隻是笑,“我沒覺得瘦了。”
  “我還能看錯嗎?”費夫人瞪他一眼,輕輕歎息,“你還是那個倔強的性子。我說你這就叫明珠暗投。你現在的工作,舞台太小,不適合你。”
  蕭正宇極短的一默,有淺淺的紋路出現在額角,旋即很快的消失。
  “不是這麽回事。”
  “好了,不說了,我知道你也不愛聽,”費夫人把書放在茶幾上,站起來,“我熬不住了,我先去休息了。你這一路上都沒吃什麽吧,我讓人給你準備了一點吃的,就在廚房,一會管家帶你過去。”
  這兩個人旁若無人的交談,完全忘記她的存在。薛苑從頭到尾保持著沉默,看著蕭正宇扶著她的手臂站起來,離開起居室。
  薛苑考慮著自己要不要跟上去,費夫人卻忽然回頭,好象經過漫長的時間,終於發現她原來還在這裏。費夫人視線在薛苑身上,可話還是對著蕭正宇說的:“嗯,你帶來的人是她?”
  “是的。”
  “我記得她,是叫薛苑吧?”
  狹長的走廊裏壁燈光芒昏暗,費夫人的表情就像是經過處理的照片,完美依然完美,可就是什麽都讀不出來。薛苑忐忑不安的迎上去:“是的,費夫人。”
  “起初我不覺得,現在看你,長得真像是一個人。不過,我希望是巧合。”
  這句話仿佛隨意說的。她聲音不高,但薛苑就是覺得刺耳,很小心的低頭賠笑。
  蕭正宇扶著費夫人上樓,樓梯旋轉而上,一張繡著花園樣式的壁毯從上垂下,作為樓梯的背景,格外乍眼。看到兩人身影在拐角處消失之後,薛苑覺得自己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不知道去往哪裏,隻是下意識的抓緊了挎包,這也許是她在這間屋裏唯一可以真正抓住的東西。
  “小姐,您的房間在這邊,請跟我來。”
  意外出現的聲音嚇了她一跳,回頭一看,一個和藹的中年人正在對她微笑。那也是華人的臉,說的卻是英語,也是合身西裝,薛苑估計這應該就是此間的管家,立刻禮貌一笑,答了一句“好的”。
  她的房間在一樓的最裏一間,自帶浴室,窗外是一片平展而茂盛的的草坪,管家笑了笑:“薛小姐,有什麽需要的,您就跟我說。”
  薛苑連連搖頭:“沒有什麽了,謝謝您,這間屋子很漂亮。”
  “你要不要吃什麽?”
  “啊,也不用了,我不餓。”
  他的態度非常的好,可薛苑卻覺得渾身不對勁,禮貌得太過,就會讓人覺得冷漠和敵意了。沒來由的想起蕭正宇,他對人接物也是彬彬有禮,但就是做得溫暖和妥貼,讓人覺得溫暖。人和人的差距有時候就這麽大。
  看到管家轉身要離開,她遲疑片刻,又問:“蕭先生呢?他住在哪裏?”
  “他的房間一直在二樓,您不用擔心。”
  “哦,好。”
  不論是費夫人還是嶽萬裏,又或者是這位管家,跟他們交談真是讓人覺得異樣的疲憊。在飛機上的十幾個小時枯坐都不會讓人覺得這麽辛苦。薛苑疲憊的把包往床上一扔,人順勢栽進床裏。
  閉上眼睛之前,今天經過的一切事情走馬觀花的從眼前掠過,紛紛擾擾的念頭在腦子裏混亂著,蕭正宇手心的溫度,費夫人微笑的表情,兩個人那樣親昵的交談——明明可以理出一個頭緒,可她就是固執的不去理睬,任憑大腦陷入細枝末節的糾纏中,竟然就這樣睡了過去。
  也許是時差沒有調整過來,又或者是被單枕頭的氣味不同以往,到底睡得不沉,半夜的時候她醒過來,發現自己身上的薄薄被毯,想了一想,拉開窗簾看了看天色尤暗,忽然了無睡意,為了打發時間,又從包裏取出筆記本一頁頁開始翻看。
  這麽一看就到了東方露出了亮色。
  直到蕭正宇前來找她。他站在門外,估計是剛剛洗過澡的原因,帶著青草的氣息;他頭發有些濕漉漉的,又換了身衣服,白色的襯衣領口微微敞開開,鎖骨的形狀忽隱忽現,完全當得上玉樹臨風四個字。
  薛苑說:“你起的真早。”
  她穿著整齊,連頭發都梳得好好的,蕭正宇會心一笑:“我估計你現在也是醒的。時差怎麽都調整不過來。去吃早飯吧。”
  薛苑笑著點頭。
  廚房也是古意的。長長的餐桌上甚至還有兩架上了些年頭的銀質燭台,傳遞著遠古曆史的氣息。燭台把日光反射到薛苑眼睛裏,並不刺眼,但她有一瞬間的恍惚——自己站在這樣一棟房子裏,看著這些具有百年曆史的家具,實在太不協調了。
  那天的早飯平常,牛奶,咖啡,雞蛋,烤的很香的麵包和三明治。廚房裏隻有他們兩人。蕭正宇替她到了牛奶,解釋“費夫人一向晚起,其他人也不在這裏吃早飯”,清晨的陽光斜斜的射進屋子,給屋子塗上一層金粉,耳邊音樂有鳥叫聲傳來,簡直像是夢中的情景。
  吃飯時氣氛非常安靜,蕭正宇不說話,薛苑也不可能主動挑起話端。看到她吃得差不多了,蕭正宇站起來。“好了,過去吧。”
  “去哪裏?”
  “看畫。”
  來到外麵,薛苑才發現這個莊園比昨晚所見的更大,一眼都看不到綠蔭籠罩的盡頭。而建築也不是單一的,主樓屋旁還有附屬的建築,是一棟兩層的小樓,仿佛是主樓的縮小版一樣,不論是外觀還是結構和顏色和主樓如出一轍,在陽光和樹木的掩映下仿佛是個蜷縮手腳正在睡覺的嬰兒,讓人不忍吵醒。
  可還是要醒過來的。
  蕭正宇從兜裏拿出把鑰匙,打開了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門,他推開左側的那扇,大門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就象巨大石塊扔進水裏,打破了清晨的和諧,也打破了莊園裏的寧靜。蕭正宇站在門旁,沒有說話,亦沒有多餘的表情,隻無聲無息的對她比了個“請”的姿勢。

  第十九章
  踏進走廊的第一步,薛苑第一次直觀的感受到這棟樓的分量。
  她來到了某個小型的博物館裏。整棟樓空無人跡,就像那一幅幅掛在牆上的油畫一樣,充滿了濃鬱的色彩和安謐的氣息。
  這裏仿佛是古老傳說裏的寶庫,無處不是奇珍,溫暖的陽光從歐式風格的窗口傾瀉而下,足以讓任何一個藝術愛好者不知今昔何昔。
  這裏的藏畫遠遠比她想象中的多,至少整個一樓都是外國的美術作品,走廊和每個房間裏都掛著一幅幅油畫,甚至還有倫勃朗和塞尚的兩幅真跡。看到那幅顏色鮮豔的靜物寫生時,薛苑簡直目瞪口呆。若是平時她肯定會好好參觀這些外麵不可能看到的傳世名作,不過此時卻無暇顧及,直奔二樓而去。
  一樓的藏畫,多是世界名畫,但淩亂無章,沒有完整的係統,共同特點是所有藏畫都有極高的收藏價值。從二樓的樓梯口開始,全部是李天明的作品。從畫廊延伸到每個房間裏去。因為整層樓都被改造成了藏室,因而顯得格外空曠。
  薛苑總算知道,為什麽幾乎沒有人看到過李天明三十歲之前的畫,原來與不聲不響中,這些畫都被費夫人收集到了這裏。
  她雙腿忽然一軟,幾乎要扶著牆才能站穩。想起四年前的自己,李天明開全國畫展的時候,為了能夠多看到一幅畫而跑遍了全國,如今,他大多數作品都袒露在自己麵前,他的整個人生,也對自己徐徐展開。
  李天明向來會在畫布上寫上創作時間,最前的幾幅畫看下來,薛苑得出了一個結論——這裏所有的藏品都經過細心的整理,按照時間排列的。
  最早的一幅是四十三年前。按照時間反推,那時候他剛剛到了國外,開始學習一些先進的油畫創作手段。如田健飛所言,李天明年輕時候的作品的確欠缺水準,仿佛用盡了心思把所有能畫的題材都畫上一次,把所有能用的顏色都用上;隨後的幾年,他在慢慢改進這個問題,到了二十八九歲時,他的油畫水平可以稱得上相當出色了。不過引人注意的是,他的人物畫,肖像畫從來都出奇的好,不論是老人,小孩,婦女,神韻抓得相當準確,仿佛天生就能看出每個人的特質並且用畫筆表現出來,在捕捉細節上,他的確是個天才。
  三十歲出頭時,他的作品奇特的少起來,一年也隻有一幅甚至沒有。薛苑想起在雜誌上看到的那句“那種狀態跟我剛剛結婚有關係,我陷入了瓶頸”,忽然有些明白他了。
  到了三十三四歲時,就象他曾經形容的“再次邂逅了靈感”,他的畫風以常人難以想象的速度攀升到了一個新的境界,這若幹年的蟄伏沒有白費。那之後他的畫風就是人們所熟知的那一類,畫中人物都大都是柔美的江南女子,或坐或行,背景各不一樣,姿態也不一樣,他那“善於抓取女人最美的一瞬”的名聲也因此而來。如果說之前他是一流畫家,那之後幾乎可以堪成“當世翹楚”。
  她記得,全國畫展時,李天明展出的作品也不過四五十幅,可是此間,大約有七八十幅,除去兩三張贗品,數字依然可觀。其中不少的油畫,薛苑以前都隻在畫冊上看過甚至根本未曾聽聞,她完全入迷,渾然不覺時間流逝。
  薛苑來到最後一個房間,這間屋子和其他所有房間的陳設都不一樣。幾乎沒有任何的裝飾,牆上空無一物,隻是簡單裝修了一下——白色的牆壁,白色的地板,除了一隻巨大的箱子靜靜躺在牆角,房間內再也找不到引人注意的東西。
  因為年代悠久,箱子早已看不出本來的顏色。雖然看上去灰蒙蒙,可其表麵一點灰塵都沒有,完全不像在這裏放置已久的感覺。盡管箱子樸素,但讓人不能不在意,箱子沒有上鎖,就象無聲的邀請:打開我。很難有人能經受得住誘惑。
  掀開箱蓋的一瞬間,她倒吸一口涼氣。
  滿滿一箱子的素描和草圖。
  素描和草圖擺放得非常整齊。小一點的素描在箱子的前半部分,整整齊齊的堆成了兩摞;大一點的每三四張就卷起來,用皮筋精細的捆成一個個畫卷,占據了這口大箱子的後半部分。
  薛苑激動得恨不得大叫三聲抒發感情。這麽大一口箱子,草圖起碼有數百張。她挨著箱子坐下,背靠著牆壁,一張張仔細看起來。這些草稿大都是未完成的狀態,有幾張甚至隻有寥寥可數的幾根線條,自然沒有日期,判斷不出年份;小部分是完成的草稿,畫紙上總會有一個小小角落寫著一個“李”字,同時標注著各不相同的日期。相似的草圖也特別多,薛苑知道,李天明每創作一幅油畫,之前都會畫數不清的素描稿和草稿。
  不過讓她意外的是,這箱子裏的所有草圖都有與之對應的油畫。
  如果說油畫是位打扮入時,衣著鮮亮的美女,那麽素描就相當於她的骨架。美女的衣服可以隨時更換,但骨架是不論如何都不會發生大的改變。素描就像是畫家的字跡,受過專業訓練對畫家又了解的人,一眼就能看出來。
  不過她的高興隻持續了很短的時間。
  薛苑隱約覺得不對勁。在這之前,她之前幾乎沒有看過李天明的任何草圖或者素描稿,可這麽看下去,他的畫風竟讓她產生久違的熟悉感。
  她幹脆跪在地上,把所有的畫在地上排列開,那些大幅的素描,因為卷的時間太久,一放開手就自動的卷起來,每到要看的時候,薛苑手足並用的壓住四角,仔細觀摩。
  最後,她習慣性的再次把手伸入箱子,摸到了最後的那個畫卷。
  薛苑急不可耐的展開,當即愣在了當場。
  眼看的時近中午,蕭正宇合上電腦,起身叫薛苑吃飯。
  剛一離開主樓,就遇到了嶽萬裏,兩人點點頭算是招呼,走出幾步後蕭正宇停了停,問他:“你也去畫樓那邊?”
  “是的,”嶽萬裏略一欠身,“昨天夫人讓我收拾一些畫帶到她房間裏,剛收拾完,還沒來的及送,就出門接你們。剛剛夫人想起這件事,讓我把畫拿給她。”
  蕭正宇緩行一步:“我也正要過去,可以幫你拿畫過來。那是什麽畫?在什麽地方?”
  想著薛苑正在畫樓裏,而他卻在這裏,嶽萬裏眼神一冷,說:“蕭先生,我知道你跟薛小姐關係非同一般。不過我想跟你確認,難道這一個上午,你都把她一個人留在畫樓裏?那裏每一幅畫都是價值連城。”
  再怎麽涵養功夫到家,蕭正宇此時依然有一些不悅,冷冷開口:“嶽先生,你多慮了。薛苑對藝術品的尊敬之心比起你來毫不遜色。”
  嶽萬裏避開他的視線,依然堅持己見:“不論如何都應該有個人跟她在一起,如果你沒有時間,我可以代勞。萬一,我是說萬一那些作品有什麽損失,怎麽辦?誰負責?那不是錢和抱歉可以解決的問題。”
  “你想的那些事情,是不可能發生的。更何況我還在這裏,你又在擔心什麽。這裏的畫對別人來說可能是價值連城,但對薛苑而言,全部送給她,她都未必肯要。她這輩子,也就隻在乎一幅畫而已。”
  他態度這麽強硬,嶽萬裏沉默片刻:“你這樣維護她,我也沒什麽可說的。那些畫就麻煩你拿過來,在二樓靠窗那個房間裏的箱子裏。”
  “好。”
  蕭正宇想起幾年前第一次來這裏,當時隻是走馬觀花的看了看,那之前他對費先生的財產多少並沒有直觀的感受,可看了這小樓裏的藏畫後,足足有三分鍾說不出話來。
  一樓沒有人,連人的呼吸都沒有。於是來到樓上,慢慢看過去,終於在角落的房間裏發現嶽萬裏說的那個箱子;也發現散亂一地的素描和手稿,視線一轉,薛苑抱著膝蓋,蜷縮在角落裏。
  地板是白色的,散落的素描紙也是白色的。她的頭埋在膝蓋裏,一動不動。她頭發散亂著,幾乎觸到了地麵。
  “怎麽了?薛苑?薛苑!”
  蕭正宇心驚,幾步奔到她身邊,在她麵前蹲下,哪怕這樣,也還是看不清她的臉;又急又怒,幹脆強行扳起她的臉,撥開散亂的頭發,下麵是一張蒼白而冰冷的臉。
  她目光失焦,整個人仿佛沒有了呼吸。除了胸口的起伏,幾乎看不出是活著的。
  “薛苑?”
  聽到聲音,光一點點回到眼睛裏,反而更緊了縮了縮身子,明明已經無路可退,還是固執的朝那邊縮過去。
  “有事你就說話!別嚇我,”蕭正宇臉色全變,一下下拍著她的臉,“薛苑,怎麽了?跟我說話,跟我說話啊。”
  她身體單薄,渾身都在發抖。蕭正宇扶著她的脖頸和腿,要抱她起來,她終於有了反應,猛一把推開他,連連搖頭。
  “啊,蕭正宇,是你,”她露出個虛弱的笑,“我沒事……沒事。”
  “你這樣哪像沒事?跟我起來!”
  此時她神誌清醒不少,仿佛剛剛從一個可怕的夢裏醒過來。雖然餘悸猶在,但已經能順利清晰的交談。
  “不,我不想走。”
  她肯說話,這讓蕭正宇放心不少,還是收拾起揀著地上草圖,一一放回箱子裏。
  直到剛剛她還像個活死人一樣,忽然恢複了力氣,伸手去搶他正在小心卷起來的那幅畫:“這幅,你不要拿走,讓我再看看。”
  她的動作和神態就像個希望得到糖果的小孩,蕭正宇詫異她的變化,但還是把那張草圖遞到她手裏。
  畫紙非常大,長寬約有一米,薛苑和蕭正宇各摁著畫紙的一頭。那是一張未完素的手稿,窈窕修長的年輕女子,穿著件碎花的連衣裙,衣袂輕飄;她一隻手壓著裙子,一隻手伸向天空,手的形狀非常美好,構圖設計的站立的姿態堪稱曼妙,人體的比例把握得相當精細。
  明明是黑白的炭筆畫,看看上去層次分明,仿佛有了顏色。
  可是畫中的年輕女子的臉卻沒有畫出來,五官完全模糊;背景也是,零散著畫了些亂七八糟的線條,怎麽看都沒有什麽實際意義。
  蕭正宇完全不明白這樣一幅普通的半成品畫稿為什麽讓薛苑這麽吃驚,就說:“薛苑,怎麽了?這幅畫有什麽特別的地方?”
  她眼睛隻停留在畫上,開口時聲音幾近自言自語:“世界上沒有兩片完全相同的樹葉,也不會有兩張完全相同的素描。”
  “是這個道理。”
  薛苑依舊沒看他,隻是說話時語氣分明帶上了他所熟知的祈求意味。
  “如果方便的話,讓我在這間屋子再呆一會,好嗎?這些草圖也麻煩你不要收走。我現在腦子一團混亂。有很多事情都不清楚,你能離開一會,讓我想一想。”
  那頓午飯蕭正宇沒有吃好。他一直都在走神,根本分不清自己吃的是什麽。
  費夫人心裏有數,問了句:“你沒有把畫稿給我帶過來。”
  “您稍微等一等。”
  費夫人瞥他一眼:“薛苑要求的?”
  “因為明天就要回國,她想多看一會,”蕭正宇沉默片刻,又說,“大概是想再看看吧。”
  “她對那些草稿比對油畫還有興趣?”
  “目前看來,是這樣的。”蕭正宇說,“我以前也不知道原來有這麽多草圖。”
  “好些年前帶出來的。本來一直沒有管,扔在那裏,你跟我說要帶人來看畫時,忽然想起來,就讓嶽萬裏整理了一下,因為太多,整理起來也費了些時間。”
  蕭正宇也不知道如何問下去,陷入了沉默。諾大一張餐桌,隻能聽到刀叉敲擊瓷器的聲音。
  或許是這樣的聲音太過刺耳,費夫人放下刀叉,又說:“本來的草圖手稿還要多……我記得,裝滿了兩個大箱子……可惜當時逞一時之氣,燒了毀了不少。後來忽然就頓悟了,真是蠢。說到底,他是他,跟他的畫有什麽關係。”
  “你有沒有看過那些素描?其中有什麽特別的畫?”
  “當年肯定看過,哪裏還記得那麽多,”費夫人歎了口氣,“三十年過去了,什麽事情都應該忘了。”
  到底還是放心不下。那天下午,他去看了薛苑若幹次。手稿散了一地,她依然呆在那個房間寸步不移,不是坐在地上就是跪在地上,反複的、一遍遍的看著那些畫稿,臉上帶著好像要哭出來的表情,眼神卻是狂熱的,認真得讓人覺得驚訝——她完全咬牙切齒,仿佛想要把那些畫的形狀永永遠遠的刻在腦海裏一般。
  他找了數碼相機給她,示意她可以全部照下來慢慢研究,她也隻是搖搖頭。
  “沒必要了。”
  說完就再次沉浸到那些畫稿中去,不再理他。
  她現在不需要安慰,他不忍心打擾她。
  直到夜幕降臨,月亮升上夜空,她依然沒有從樓裏出來。從庭院裏看去,燈光從密密匝匝的樹葉叢裏漏出來。
  那天再次看到她,已經接近半夜了。因為時差沒有調整過來,實在困得厲害,吃過晚飯後他小小睡了一會,醒來後他鄰窗遠眺這個莊園,卻在中庭草坪的長椅上看到她的身影。獨自一人,跟夜色草坪相伴。
  他匆匆下樓,快步來到她身邊。整個草坪上,除了夜風的遊走和他的腳步聲,一點聲音也沒有。她坐在長椅上,仿佛是覺得路燈光芒刺眼那樣低著頭,拒絕任何光線的照射,蕭正宇沒來由的想起哀莫大於心死這句話。
  此時的薛苑,就像個精致的娃娃,沒有靈魂,空有著一張精致美麗的麵孔,一雙紅腫的眼睛裏什麽都看不到。
  “你在這裏坐了多久了?”蕭正宇問完,也不指望她回答,“去吃飯吧,你這一天,幾乎什麽都沒吃。”
  她毫無反應。
  蕭正宇伸手去拉她的手,仿佛像觸到了冰塊,或者說在冰箱裏凍過的木頭。凍成這個樣子,也不知道坐在這裏多久了。
  “不論你看到了什麽,那都是過去的事情,凡事要想前看。如果你不動,我就強行帶你去廚房。”
  她依然不答,蕭正宇一把拉住她的手臂帶起來,她居然也毫無反應,完全像個木偶,隨著他的動作而下意識的反射出動作。
  手一鬆,她又跌坐回長椅上。
  跟這壓抑的氣氛不相配的是,那天夜晚極美。空氣清新,每深呼吸一下,肺就像被洗了一遍。夜色很好,沒有月亮,隻有滿天繁星,因而顯得天空那麽高,高得足以讓世間的所有人產生不可名狀的敬畏心理。
  蕭正宇托著額頭苦笑,“如果知道你看到畫是這樣的反應,當時怎麽也不會帶你過來。”
  聽到這句話,薛苑眼睛裏忽然並發出一點光彩。
  “不,”她啞著嗓子開口,“我很感謝你。”
  不過一天的工夫,她聲音竟然暗啞至斯,加上紅腫的眼睛,一定哭了很久。
  “真感謝我,就跟我去吃飯。”
  薛苑疲憊的搖頭:“這段時間以來,真是給你添了不少麻煩。”
  不曾想到她好端端的抱歉起來,蕭正宇疑惑:“你到底要說什麽?”
  薛苑充耳不聞的自說自話:“你有沒有試過這樣一種感覺?你在同一條路上走了二十年,平平淡淡,不會有任何奇遇發生,人生沉悶到讓人灰心,在你以為人生就要像這樣過去的時候,卻忽然有了石破天驚的變化。”
  蕭正宇沉默片刻:“有過這種感覺。”
  她不肯往下說,看著前方,明明什麽都看不到。附近的幾顆大樹在路燈的照耀下,把影子投射在小路和草坪上,象是一頭猛獸身上的斑紋。
  薛苑壓低聲音,安靜的說:“蕭正宇,你為什麽幫我?為什麽對我這麽好?你帶我去見李天明,甚至跟張總幫我借禮服;平時不論什麽時候我給你打電話,你都馬上回複;你請我吃飯,我心情不好的時候一直陪著我。這次更是,居然陪我來英國看費夫人的藏畫。你是好人,但是你不會無緣無故多管閑事,你跟公司所有的女孩子都保持著距離。我記得何韻棠說過一件小事,曾經有個追求你的女孩子,因為被張總知道了,黯然離開公司,當時,你什麽都沒說,什麽也沒做。可惟獨對我,居然一點都不避嫌?”
  蕭正宇氣結,臉色沉下去:“你在懷疑我的用心?”
  “不是在懷疑,我感激你,真的,”薛苑從椅子上撿起一片樹葉,慢慢的揉碎了,“李又維有次說我是那種麵冷心冷的人,不在意的人,從我麵前走十次過去也看不到……其實有時候我不是看不到,隻是我不願意去想了。”
  “那我還真想好奇,你從我的舉動裏看到了什麽?”
  “我不知道,我隻想對你道歉,我不是不知好歹的人,”薛苑攤開手心,看著散成小碎片的樹葉,“沒有人會無緣無故的幫助另外一個人。你總是希望在我這裏得到什麽才這麽幫我。而我假裝不知道你的用心,故意找你詢問費夫人的藏畫,工作上的問題也都一而再再而三的麻煩你,李又維出現的時候也用你當擋箭牌……利用你這麽久,真是對不起。”
  她的話簡直像在訴說遺言。蕭正宇的臉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他第一次懷疑自己修養太好是不是一種過錯,居然能夠在聽到她的這種話後還能保持理智。
  他冷靜的回答:“你以為隨便一個人就能利用我?你把我當成什麽人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薛苑費力的解釋,“我想弄清楚,你幫我的原因是什麽?如果有什麽我能做的,我一定盡力完成。但如果超出我的能力範圍,我可能就沒辦法回報你了。”
  她說話時蕭正宇一直冷冷覷著她的臉,好幾次要發作最後都耐下來,到最後終於化作一句長長歎息。
  “薛苑,你啊,讓我說你什麽好。你看來真是一個人在外吹冷風吹多了。”
  她輕聲回答:“或許吧,我糊塗很久了。”
  他緊緊握住她的手,惡狠狠攬過她的腰,把她攬入懷裏。她起初驚訝到了,但沒有反抗,甚至還主動的靠過來,枕在他的肩上,就那樣他懷裏一動不動。她額頭光潔,頭發天生帶著一點栗色,在薄薄的燈光下看來,浮泛一些紅色的光澤。她皮膚非常白,白得能看到皮層下淡青的血管。
  “最開始幫你,是因為你跟曾經的我很像。你做的事情,看的書,掌握的知識,說明你做事有非常強的目的性。我曾經跟你一模一樣,但因為自己的一意孤行而陷入了某種瘋狂的狀態裏,犯下很多無法挽回的錯誤。你年輕,還有能力和決心,身邊還有一個李又維虎視眈眈。我怕你走錯一步,就不能回頭。你所期翼的,我都可以幫你做到。我不能讓你做傻事。我希望你可以少走一點彎路,不要像我這樣,鑄成大錯後才追悔莫及。什麽都可以失去,唯一不能失去的是現在。”
  薛苑沉默了太久了的時間。久的蕭正宇以為她在自己的懷裏睡著了。
  直到聽到她說:“你為什麽總是那麽暖和。”
  “是因為你太冷了。”
  “嗯。”
  她的手臂從他腰上繞過去,以一種取暖的姿態抱住了他。
  輕輕一個動作,蕭正宇渾身一麻,他沒想到自己這個年紀還能再次體會到心跳加速的感覺。他低下頭,接下來想說的話忘了個七七八八。
  薛苑卻不覺得自己剛剛的動作有什麽奇特的地方,她沒有抬頭,依然枕在他的肩上,慢慢恢複了一些正常思考的能力。
  “謝謝你的這番話,”薛苑平和的開口,甚至還微笑了一下,仿佛說的是別人的事情:“我進入博藝這兩三個月裏遇到的事情,比我大學四年遇到的還多,巧合一個個的發生,張總也好,李天明也好,李又維也好,你也是,忽然都被我遇到了……我爸爸花了一輩子的時間都沒找到的東西,我也沒找到;但是他藏了一輩子的東西,居然全都被我發現了。”
  蕭正宇問:“發現了什麽?”
  “事到如今,我也沒什麽不能說的了。你願不願意再浪費一點時間,聽我說說的我的故事?”

  第二十章
  江南的小鎮,每一座都藏著一段複雜而糾結的曆史,藏著文人墨客的婉轉情懷,更藏著永遠看不完的風景。
  沅鎮也是如此。這座有著千年曆史的小鎮仿佛被時間遺棄了,山水還是舊日模樣。鎮子被潺潺的流水劃分成了分成了若幹部分,哪裏都是橋,哪裏都是桃花。居民的住宅無不緣河而築,臨水而居。清幽的小巷子裏,一個個院子緊密相連,白牆黑瓦,宛如中國水墨畫般淡雅。
  或許因為時間還早,整個小鎮還在休息,街道上幾乎看不到人。流水清澈見底,潺潺的從橋洞裏流過,烏篷船漂浮其上,宛如一位嫻靜美麗的未嫁姑娘的竊竊私語。
  兩位身穿綠色軍裝的軍人出現在臨河那條石板街道的盡頭,一前一後的走過來。仿佛是為了歡迎來客,岸邊的桃樹別樣風情地站著,把桃花開得燦若雲霞,風一吹,粉色花瓣稀稀簌簌的飄落在河麵上,又被流水帶走。
  董江沒有時間也沒有心情欣賞這絢爛的三月風光,他覺得自己這一程,走得格外艱難。他邊走邊打量著老舊的門牌,站住腳步,叫住了領先自己半步的曹建平:“政委,到了。”
  說著,他指著白牆上醒目的門牌號,再次強調了一下:“書院巷18號,是這裏,沒錯。”
  那是一個方方正正的大院子,裏麵住著四五戶人家,院子裏有一口井,一位年長的婦女坐在井邊洗衣服。她愉快地哼著不知名的曲子,把衣服從水裏撈出來,使勁一絞,水聲嘩嘩。
  看到素不相識的軍人出現在這裏,她起初詫異,隨後恍然大悟,興奮起來,把濕漉漉的衣服重新扔回盆裏,奔過來熱情的跟他們招呼:“你們是找薛衛國一家人的?他們家在這邊。”
  說著,把他家的房子指給了他們,西北角的那套。
  她說著當地方言,但並不太難理解;曹建平對她點頭,客氣道:“謝謝您啊。您也在這個院子住?”
  “我是他們家老鄰居了。啊,你們叫我王嬸就行了。”
  董江隨後過去敲門,王嬸一看就笑了。
  “你們這種敲法是不行的,我幫你們叫門。”大嬸上下打量他們,用兩位軍人都駭然的力氣重重門板,大聲叫:“衛國!薛衛國!你家來客人啦!是文捷在部隊的同誌!快點出來招呼客人啊!”
  嗓門之大簡直是平地裏炸起的一聲驚雷,連屋頂上的鳥都嚇得撲棱翅膀飛走了。
  曹建平和董江麵麵相覷。王嬸很熱情地繼續說:“這個時候,那父女倆不是在睡覺就是在後麵畫畫呢。那個衛國啊,隻知道畫畫。小苑呢,也有學有樣的。”
  董江問:“他們家隻有父女兩個人?”
  “是啊,”大嬸說著就開始歎氣,絮絮叨叨的說起其他的事情,“衛國一家人,這些年都都死得差不多了,文捷又去了部隊,家裏隻有這父女兩個。一個大男人照顧女兒,要說不容易啊,是真不容易。我們這些街坊鄰居,總想著能幫就幫一點。”
  “還好有你們這些鄰居。”
  王嬸眼神忽然變得認真起來,又問,“文捷怎麽沒跟你們一起回來?我怪想這個孩子的,有兩年多都沒見到她了。當年她把奶娃娃一扔就走,可把我氣得夠嗆,還罵她來著。”
  兩個人短暫的沉默,曹建平剛打算開口說話,忽然門吱呀一聲,從裏打開。一個瘦高的年輕人牽著一個三歲左右大小女孩站在門口。年輕人清秀白淨,渾身透著一股濃濃的書卷氣息,小女孩驕俏可愛,膚白如雪,穿著件花花綠綠的衣服,紮著兩個歪歪斜斜的羊角辮。
  目光一對上,曹建平就問:“你就是薛衛國同誌?葉文捷同誌的丈夫?”
  “是我。你們是?”薛衛國挨個打量他們,帶著濃濃的困惑和不解。
  曹建平伸出手去:“我們是葉文捷的戰友,你好。”
  薛衛國眼睛一下子就亮起來,改說普通話,發音極其標準。
  “啊,你們好”,他也同樣伸出手,相握的一瞬間又倉促的收回去,靦腆的笑意浮上他的臉頰,“對不起,我手上都是顏料。”
  曹建平擺擺手示意沒關係,然後發現他不光是手,袖口上也沾了不少顏色;而他身邊的小女孩更誇張,原以為她穿著的是件普通的花衣裳,可仔細看了才發現,她衣服上那花花綠綠的的花紋,居然全是顏料染出來的。
  小女孩對他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伸出那隻五顏六色的小手拉扯著他的軍裝,很興奮的說:“叔叔,你也跟我媽媽一樣,是軍人嗎?”
  “是啊。”
  “太好了,”小女孩拍手一笑,“你們認識我媽媽嗎?”
  小女孩清澈的眼睛像極了她的母親,曹建平發覺自己眼眶一熱,很慢的回答:“認識的。”
  “我媽媽呢?為什麽不回來?”
  曹建平和董江臉色難看的一變,本來就凝重的表情就更凝重了。他們是軍人,表情比普通人嚴更肅是正常的,但這麽陰鬱還是讓人覺得揣揣不安。
  王嬸發覺氣氛不對,看向薛衛國:“衛國啊,你是怎麽招待客人的?不論什麽話,先讓人進屋去說吧。”
  薛衛國仿佛剛剛想起這件事情,慌慌張張的把人迎進房內。這是那種一望就知主人清貧的屋子,用來待客和休息的客廳連件像樣的家具都沒有。牆壁略顯灰暗,到處都顯得雜亂無章,桌子上是一大卷紙,牆角有數堆各種顏色且數量驚人的石頭。
  曹建平見多識廣,一下子就發現那是礦石。發覺來人的視線在石頭上,薛衛國靦腆的解釋“用來配顏料的,”,說著,他又去找茶杯倒水,被曹建平攔住了。
  “你不用麻煩了。”
  董江配合著從隨身提著的包裏拿出一張紅線捆著的紙卷和一個草綠色的書包放在客廳的方桌上。
  曹建平進屋後一直沒坐,此時朝薛衛國深深的鞠了一躬,說:“我們來,是把你的妻子葉文捷烈士的遺物和撫恤金送回來。”
  晴天霹靂。
  薛衛國本來就蒼白,現在更是毫無血色。不過從剛剛開始起的動作,已經全部凝固,他目光停在空中的某個地方,仿佛曹建平剛剛說的那番話變成了飄浮在空中的文字一樣;那時跟著一起跟進屋的王嬸呆了呆,臉上滿是迷茫的神色:“烈士?什麽烈士?”
  並不是第一次上門報喪,所有人的反應都在預計中,董江想開口解釋,曹建平猛一揮手臂製止了他。他隨後上前一步,除了保密範圍內的信息,從頭到尾講述了事情經過。包括葉文婕平時是如何認真工作,跟大家的關係是如何融洽,以及最後那天的流彈是怎麽出乎意外的襲過來,統統都說了。
  王嬸邊聽邊哭:“戰爭?不是早就結束了嗎?不是說和平了嗎?”
  長久的悲憫浮上曹建平的臉,他搖搖頭,然後又點頭:“我們在盡力維護和平。對不起,沒能保護好她。”
  屋子又是死寂,王嬸的抽搐聲在屋子裏格外響亮。
  仿佛是被這些抽搐聲驚到,薛衛國終於有了反應,他嘴唇哆嗦,問:“她去的時候,有沒有說什麽?”
  “沒有,沒有時間。”
  曹建平拿起方桌上的包,在手裏掂量了下,來到薛衛國麵前,雙手遞給他:“文捷她沒有留下什麽東西,隻有這幾件衣服了。”
  薛衛國垂著視線,緩慢的伸手接過那隻軍用包。像是對這裏的空氣再也無法忍受,他猛然背過身去,陽光就順著他的頭發滑過來,照耀得他的臉色白了青,青了白,最後完全扭曲起來。他再也說不出任何話,轉身就進了臥室。
  察覺到有人拉著自己的衣袖,曹建平低下頭去,對上了小女孩清澈的眼睛:“我媽媽,不會回來了,是嗎?”
  曹建平艱難的點點頭。
  小女孩的眼眶一下子紅了,眼淚打濕了整張臉。那麽小的一個女孩失去了母親,怎麽難過都不過分。曹建平雖然有個兒子,但幾乎沒跟兒子接觸過,完全沒有什麽哄孩子的經驗,他回憶著別人是怎麽哄孩子的,試探著把她抱到自習的膝蓋上,擦幹她的淚,問她:“你叫薛苑,對吧。你媽媽很喜歡你的,總跟叔叔說你多麽可愛。”
  薛苑忽然就不哭了,擦擦眼淚,然後想通什麽一樣又重重點頭,很清晰的開口:“其實我就知道的,前幾天晚上我夢到我媽媽了,她說她要走了,讓我照顧好自己,照顧好爸爸。”
  曹建平悚然一驚,把她緊緊抱在懷裏:“你媽媽是個很了不起的人,她很勇敢,很聰明。你要跟她學習”
  “嗯。”
  多年之後他還記得薛苑那雙眼睛,清澈見底,勇敢而堅定。
  那天他們離開時,薛衛國依然沒從臥室裏出來,徹底拒絕外界的打擾。久等無用,兩人終於離開,臨走前拜托院子裏所有的人家以後好好照顧薛苑。其實哪怕他們不說,這些街坊鄰居也會這麽做,不過仿佛不這麽強調一句,就不能安心似的。
  他們順著來路往回走;董江忽然回頭,用留戀目光的看著這裏的小橋流水。正午的陽光帶著暖意,也些微刺痛了他的眼睛。早上的見聞讓他難過,“也不知這父女兩,今後的日子要怎麽過下去。剛剛看到那個家,亂七八糟,最後薛衛國居然去屋子裏躲起來,實在不像個會照顧人的父親。”
  曹建平搖頭:“希望這些鄰居們多多幫忙了。我們到底是遠水解不了近火。而且明天,我們也不知道在哪——”
  忽然有歌聲打斷了他的話,兩人駐足聆聽,那把清秀委婉的聲音遠處飄來,擦過水麵,慢慢回蕩在空氣裏:
  月子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幾家夫婦同羅帳?幾家飄散在他州?
  兩位軍人都是戰場上磨練過來的,對人有著準確的判斷力。
  他們擔心的問他變成了事實。
  如果說薛家父女倆之前的生活還有一種叫做“希望”的東西,得到葉文捷去世的消息之後,徹底沒入了黑暗之中。薛苑年幼無知,她一直沒有母親,也不太懂得母親的意義,每天照樣開心的玩耍,用手指蘸著顏料在白紙上畫畫。
  薛衛國的情緒一落千丈,妻子去世,連個骨灰都沒有,那一張烈士證對他來說,什麽都不是,但他小心的收好,放在了在櫃子裏,然後再也沒有碰過。
  一定程度的悲傷是肯定的,但是他的情況是,過了度。妻子離開的兩年裏,薛衛國並沒有每天都記掛著她,她離開後,以前的總總事情就再也沒從他腦子裏離開過。
  認識葉文捷時,兩個人都還小,她是個可愛而淘氣的的姑娘,爬到樹上,那棵樹正對他家的窗戶,兩個人大眼瞪小眼的笑起來,她不解的問,你一個男孩子整天呆在屋子裏寫寫畫畫什麽呢?多出來玩吧。
  後來,他因為畫畫得好,有寫得一手好字,被領導看中進入了工藝美術廠,稱了一名國家工人;而她開始準備複習參考高考,她複習的地方在那片桃樹林,她靠著樹看書,他靠著另一棵樹在一旁安靜的畫畫,暖風吹得她昏昏欲睡,他為她取下粘在頭發上的樹葉;
  她考上大學,離開的時候,他一路送她到省城的火車站,沉默地看著綠皮車廂把她帶走,也帶走了他最初和最後的愛情。
  曾經以為,她一輩子都不會回來,可她還是回來了。
  六七年時光如水,回來的時候葉文捷變成了軍人。她完全脫去了少女時期的嬰兒肥,穿軍裝時明媚得讓人移不開眼睛,穿常服時宛如三月的桃花和流水般楚楚動人。
  唯一沒變的,也許就是那份感情了。他根本沒有奢望跟她有進一步的發展,但沒想到葉文捷肯嫁給他。他們的婚姻羨煞了所有人,擺喜酒的時候,同齡人都恨不得掐了他的脖子。
  她微笑:“離開的時候,我就說了,會回來,讓你等我。”
  葉文捷如此重情重義,時至今日他才明白。
  再次離開的時候薛衛國完全沒有擔心,很安心的一等兩年多,最後卻等到了一張烈士證書。
  有半年的時間,薛衛國沉浸在自己的悲痛之中,,甚至忘記自己還有一個女兒,他有一頓沒一頓的吃飯,薛苑也跟著挨餓;精神不好,工作的狀態也越來越差。廠裏的效益也是一日不如一日。人生仿佛終於走到了困境。
  莊東榮就是這個時候出現在他麵前。他不是本地人,代表的香港某企業,跟沅鎮工藝美術廠合作,定製了一批木雕和畫架。
  作為這批產品的設計者之一,薛衛國跟莊東榮交流較多。薛衛國不是那種善於跟人打交道的人,莊東榮比他略大幾歲,文質彬彬,帶著一副眼鏡,善於談話並且談吐不俗,對藝術品頗有見地。在薛衛國平常和乏味的生活裏,很少能見到他這樣富有學識並且舉止得體的人物。很快的,兩人從認識變得熟悉。
  那幾個月,莊東榮一直住在沅鎮,薛衛國很自然的邀請他到自己家中一敘。
  莊東榮笑著應允。
  房子並不大,一廳二室,小房間是女兒的臥室,毗鄰河邊,窗下就是潺潺流水;大房間是他的臥室,與其說臥室,不如說畫室更恰當一點,顏料畫卷堆積在牆角,幾乎要以捆來計算。陽光透過樹葉落在牆角,斑斑點點。
  莊東榮蹲下身,一幅幅油畫看過去,臉上的表情已經是瞬息萬變,完全是不可置信:“你怎麽有李天明的這麽多畫?”
  雖然那時國內的油畫市場規模不大,但不等於油畫不值錢。李天明的作品一直都不是隨便哪個人都可以負擔起的。
  薛衛國連連擺手:“不是,不是真跡。是我依照畫冊臨摹的。”
  “看畫冊都可以臨摹到這個地步?不可能!”他摁耐住自己的情緒,又說,“如果真是這樣,你研究他很久了?”
  薛衛國點頭:“有幾年了。”
  莊東榮連聲讚歎:“真是太不起了。”
  薛衛國無奈:“也不是隻看過照片,兩年前他辦過一次的畫展,我去看過,畫展上有他的畫冊買,我就買了一本。”
  “原來如此,”莊東榮毫不吝嗇自己的讚賞,“你臨摹李天明的畫,真是惟妙惟肖!連我都騙過了,說是真跡都不會有人懷疑了。最妙是顏色光影的運用,光真的是在流動著,比起李天明來也毫不遜色。說來,李天明都是自己配製顏料,你也是自己調顏料?”
  “嗯,是的。”
  “那就稍微可以理解一點,你們廠子的關係,弄到礦石的確比較方便。”
  莊東榮感慨萬千,欣喜之情溢於言表。在這麽不起眼的小鎮發現薛衛國這樣的隱藏著的人才,就好像在沙灘上行走忽然踩到了一桶黃金一樣難得。
  他環顧四周,看到的畫架上搭著一塊布,就問:“你正在畫的作品?可以看看嗎?”
  薛衛國掀開畫布,穿著軍裝的年輕女子在那顆桃樹下巧笑倩兮;莊東榮盯著畫看了很久,之後才問:“非常……非常美麗。她是誰?”
  “我愛人。這幅畫沒有畫完。”薛衛國說著,拿過布重新蓋上,動作輕柔,仿佛那是一個尚在繈褓的嬰兒。
  “你愛人她現在——”莊東榮本來想問什麽,卻被門口忽然出現的小女孩打斷了談話。
  小女孩揉著眼睛,一幅剛剛睡醒的模樣,臉蛋漲得通紅,癟癟嘴說:“爸爸,怎麽房間在轉啊。”
  她的臉色紅得極不正常,薛衛國伸手探探她的額頭,額角滾燙,真是燒糊塗了。
  送客的同時,連忙帶著女兒去了附近的衛生院,醫生說是感冒發燒,然後連續打了兩天的針,高燒退下來了,一切呈現出好轉的跡象;可不過幾天又複發,同時還增加了咳嗽,又繼續打針吃藥;每次打針之後,病情都會有一定程度的好轉,但複發時則出現新的症狀。如此反複了十多天,衛生站的醫生終於覺得不對,私下同他說:“這病有點奇怪,你還是帶著孩子去省裏的大醫院看看。”
  結果去了大醫院,依然收效甚微,醫生起初的診斷結果是腦膜炎,後來改為感染,最後又認為是肝炎,爭來辯去,總是沒有結果。
  錢流水一樣的花出去,薛苑卻一天天的衰弱下來。臉色蠟黃,一天中絕大多數時間都在昏睡,最瘦的時候整個人隻有不到二十斤,醫生連病危通知書都下了。得病需要錢治,他在外地陪同,吃住也都要錢,撫恤金全部拿出來,跟廠裏打了白條,政府考慮到是薛家是烈士家屬,還再負擔了一部份,但還是不夠。
  最後醫生終於得出了結論,病症是傳染性單核細胞增多症。這種病如果發現的早,還好治,薛苑的病情拖到現在,錯過了最佳治療時間,算得上重症,未必能救回來,也許有一種新藥有用,但貴的要命。
  薛衛國整晚整晚的睡不著覺。半夜的時候看著病床上生病的小女兒,眼淚一顆顆的往下掉。
  薛苑這時卻忽然醒過來。這是單人的隔離病房,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她卻摸到了他的手,安慰他:“爸爸,你別哭。媽媽一直陪著我呢,我不怕的。”
  昏暗的病房裏,這句話有如晴天霹靂,把薛衛國徹底炸醒。對著空蕩蕩的病房大喊:“文捷!葉文捷,她是我們的女兒啊,你要是還愛她,就保佑她早點好起來!”
  當晚他連夜回到家裏,跟鄰居借了一些錢,但還是遠遠不夠,他絞盡腦汁的想著或許能幫助他們的人,想來想去,最後發現自己活了半輩子,居然連一個可以共患難的朋友都沒有。他對著家徒四壁的空房間發呆,恨自己無能懦弱,沒有出息,這一雙手,到頭來隻能握住一隻小小的畫筆,留不住心有鴻鵠之誌的妻子,更留不住那個不滿四歲的女兒。
  心死如灰。還不如去死了好。百無一用是書生。可是不能,女兒還在醫院裏,生死未卜。
  月亮也不忍目睹他的慘狀,靜悄悄躲進了雲層。
  莊東榮就是這個時候出現的,他也不敲門,也不多廢話,一言不發送上一大筆錢。
  薛衛國平生絕對不受無功之祿,也很清楚世界上沒有白拿錢的好事,想到還在醫院裏的女兒,他遲疑片刻,又手忙腳亂的找紙筆:“我不能白拿你的錢。我給你寫欠條,”
  一段時間接觸下來,莊東榮相當了解薛衛國他這個人,他的性格非常典型,就象所有才高八鬥但是懷才不遇的人一樣,清高傲氣,不受嗟來之食。
  “我不要欠條。衛國。不是我看不起你,以你的收入,想要還清這筆錢,真不知道會讓我等到什麽時候,”莊東榮自顧自的取下畫板上那張葉文捷的肖像畫,仔細的看了看,擦去畫上並不存在的灰塵,“我是商人,喜歡錢貨兩訖。我很喜歡這幅畫,你把這幅畫賣給我,我們就兩清了。”
  事情發展太過意外,薛衛國的大腦仿佛某個闖入屋子的瘋子給敲了一悶棍,於是結結巴巴的解釋:“可是……我還沒有畫完。”
  “我覺得已經很完美了。”
  “可是,這是我給文捷的畫像,我們結婚幾年,這是我唯一送給她的東西……我不能賣啊……”
  聲音到最後已經小了下來。
  “正因為你費了那麽多心血,這幅畫才值得這個價錢,你其他的畫,雖然漂亮,但是都不值,”莊東榮就象那條伊甸園的蛇,聲音平靜而誠懇,說的是絕對的真相,“這筆錢可以救你女兒的命。你妻子如果在天有靈,知道這件事情,想必也不會反對。隻是一幅畫而已,何況你以後還可以再畫的,是不是?”
  根本沒辦法拒絕的條件。
  那筆錢為數不少,完全可以補上剩下醫療費的缺口,又或許是真的有神靈庇佑,那種藥產生了效果,終於把薛苑從死亡線上拉了回來。看到女兒在病床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容,薛衛國這麽一個大男人,哭得完全不成樣子,他覺得賣掉那幅畫那是自己人生中最正確的一個決定。
  若幹年後之後他才知道,做決定是容易的,難的是如何麵對做完決定後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他從來都不是一個有錢的人。改革開放進一步深化,老式的國營廠難以維係,拖欠工資,所有人的生活每況愈下,而他更慘,還帶著一個身體不好需要補充營養的女兒。
  餓著肚子的是沒有力氣和資格清高的。清高這種東西隻屬於衣食無缺的人,對於他而言,是負擔不起的奢侈品,他需要錢。
  莊東榮第二次登門的時候,比第一次更加直接和單刀直入,他拿走了兩張他的臨摹稿,給他留下了一筆錢;再然後,他們完全形成了一種默契,差不多每過三四個月,莊東榮都來一次沅鎮,他帶著錢來,帶著畫走。
  完美的交易。

  第二十一章
  夜色更沉了,氣溫似乎又下降了一點。風過之處,天空上的星星也冷得顫抖。夜色和路燈光芒競賽著要控製草坪,視線所及的草給渲染上一層黯淡的銀白。
  薛苑慢慢開口。
  “我爸爸認識了莊東榮,走上了一條不能回頭的道路。他的後半生毀於一旦。
  “你完全想象不到我爸爸仿造了多少李天明的畫,具體的數目我不清楚,我懷疑世界上也沒有人能弄明白。嗯,還有幾幅陳孟先先生的。上次你問我關於陳孟先先生《火燒雲》那幅畫,我沒辦法回答,就是因為那副作品也是我爸爸偽造的。我覺得羞恥,你要我怎麽跟你承認……”
  蕭正宇打斷她的話,說:“我理解,反倒是你,不要太介懷。”
  “基本上,李天明的每一幅作品,我爸爸都仿造過。莊東榮給我爸爸帶來李天明,偶爾還有陳孟先和其他幾個畫家的作品的照片,哪怕是他們沒公布於世的作品。我爸爸仿造李天明的作品,達到了以假亂真的地步,幾乎連我都分辨不出來。舉個例子,費夫人手裏這七十多張藏畫裏,有三幅是我爸爸偽造的。”
  蕭正宇肅然一驚。他知道費夫人的藏品真假都有嶽萬裏把關,嶽萬裏是行家中的行家,能瞞過他的眼睛,偽造的水平不知道得多高才行。
  他略一思考:“這個莊東榮,恐怕來曆不小。”
  “應該是。不說他了。”
  薛苑搖搖頭,無意在這個話題上說下去,換了一個。
  “我記憶中的人生開始於生病那年。生病之後,有大半年的時間我都沒去幼兒園,藥物讓我的免疫係統變得很糟糕,風一吹就傷風感冒。一個不小心就進醫院,有一段時間手上都是針眼。還好那時候年紀小,用了大概兩三年的時間終於調養好了身體,慢慢恢複過來。這些年一直很健康,不但沒再生過大病,小病也差不多絕跡了,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養病的那兩三年,因為不出門,我天天跟著我爸爸學畫畫。雖然我在美術學院成績那麽爛,其實我小時候,還算得上很有繪畫的天賦。我是那種天生對色彩和光影敏感的人,我不像你那樣過目不忘,但是我對圖像的記憶力總是很牢。不知道你會不會覺得誇張,我現在還記得我小時候眼睛裏看到的世界——所有的一切都是由顏色組成的,花草樹木天空雲朵,在我眼裏都是美妙的顏色;聽音樂,讀書,甚至吹過耳邊的風都會使我聯想到各種適合的顏色。
  “我爸爸是世界上最好的美術老師,他開始成係統的教給我繪畫知識。我爸爸自從仿造贗品以來,就有很多錢,以前省吃儉用的買顏料工具,後來是想要多少就有多少。那時候油畫在國內的市場開拓起來,莊東榮每次上門,都會帶來很多工具和書。各種各樣的畫冊,圖冊,真的是應有盡有,還有不少外國的畫冊。後來我再大一點,沒事就翻著英語字典,一個個單詞查什麽意思。
  “我爸爸知道自己這輩子都不可能成為知名的畫家,同時,他發現了我的藝術天分,對我寄於了很高的期望,你簡直想象不到。那時是九十年代了,很多孩子家都有了電視,隻有我家一直沒有。我每天放學回家,先做完作業,就把所有的精力放在學習繪畫上。我的少年時代,是在各種各樣的顏色中度過的。我當時也有怨言,但還是熬過來了。
  “我再長大了一點,開始懂事了,知道他做什麽,覺得我爸爸做錯了事情。我把他跟我媽媽比較,我媽媽這輩子都光明磊落,可是他呢?中學的時候,我看了些書,道德感強烈得不得了。我憤世嫉俗,開始恨我爸爸,連帶著連繪畫也恨起來。一旦心理有個疙瘩,就不能再畫好。我故意把畫畫地很難看,連最基本的透視都畫不能見人。我跟我爸爸作對,我恨他製造贗品,我恨他用造假的錢養我,供我念書。
  “最可笑的是,久而久之,我竟然真的忘記了怎麽繪畫,怎麽構圖,怎麽搭配顏色。我徹底了失去了這門技能。心裏的厭惡盡一上來,就恨不得把畫板畫筒扔到水裏去。我房間的窗戶下就是小河,我就真的扔了兩次。我爸爸知道後很不高興,我跟他大吵一架,惡狠狠罵他。罵他無能,罵他沒用,嘲笑他這輩子都活在別人的背影裏,再也畫不出屬於自己的東西……”
  薛苑忽然頓住不言,整個人哆嗦起來。蕭正宇把她摟緊,輕輕說:“不要緊的。你爸爸不會怪你。”
  薛苑終於定下神來。為什麽平生最想忘記的一件事情到現在還如此清晰。十年前自己那刻薄的話聲聲入耳,每一句都直插父親的心髒。
  “……那時候我大概念初三,是最叛逆的年紀,腦子裏都是別扭又扭曲的想法。我罵他‘連自己都沒有了,就象行屍走肉’……我至今都記得我爸爸的背影,半夜的時候,耷拉著肩膀,低著頭,一張張的燒著自己的畫,火光照亮他的臉……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哭。
  “第二天莊東榮來了,當時我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麽,大約是吵架,後來看我爸爸的日記才明白,我爸爸打算要回我媽媽的那副畫像,然後兩人做一個了斷。
  “莊東榮卻說,自己十多年前就把這幅畫賣出去了,當時買畫人沒有留姓名,給了很高的價錢。後來他發現,那人某次出現在李天明身邊,應該是李天明的助手這類的人物。而現在他出售贗品,在這個圈子裏算是有名人物了,肯定要避免跟李天明本人或者他身邊的人有任何的瓜葛,是絕沒有可能拿回來的。”
  蕭正宇暗暗震驚:“那人叫什麽,什麽樣子?”
  “不知道。”薛苑擺手,像是覺得他的問題太麻煩一樣,立刻把話題轉回來。
  “那之後莊東榮再也沒在我家出現過。我一度很高興,以為我爸爸終於擺脫了偽造贗品這條路。可沒這麽簡單,就象我嘲笑他時說的,他早已畫不出任何屬於自己的作品,隻要一拿起畫筆,就變成了另一個人。他再次陷入了絕望,這時候又有人找上了我爸爸。”
  “那時候我為了擺脫我爸爸,考進了省裏的高中念書,一兩個月回家一次,跟我爸爸的交流非常少。也隻是在某年的暑假見過那個人一次,他大概姓劉,因為厭惡,我沒有多問。不過能打聽到我爸爸這種不出世的人,這人和莊東榮之間或多或少都有關係。”
  “對我爸爸而言,才能是一種不幸。懷才不遇讓他變得過度的敏感和脆弱。他的人生的確失敗,他把自己的失敗歸結於自己沒有進入美術學院,沒有走上光明磊落的康莊大道。他對學院派畫家充滿了幻想,因此寄希望於我身上。”
  “我最後告訴他我打算考外交學院時,他整個人完全傻了。若是其它父母,肯定會為孩子感到高興,但他的全部人生都圍繞著繪畫展開,也理所應當的以為我應該這樣。我覺得他不可理喻,他覺得我辜負他的心願,直到通知書下來那幾個月,他沒跟我沒說過一句話。”
  “不論他再怎麽不高興,我還是收拾行李上大學去了。他也還是拿錢給我交了學費。”
  “那大學裏的兩年半時間裏大概是我人生中最開心的時候,老師們一個個都是國家級別的專家學者,同學們都是精英中的精英,我覺得自己找到了一片新的天地,差不多忘記了那個供我上大學的父親,我不怎麽跟他打電話,也不怎麽跟他寫信,我爸爸在我上大學後越來越偏執,性格暴躁;而我也越來越固執,三句話不合就會吵起來。寢室的同學都以為電話那邊的人是我仇人……”
  她的話雖然刻意的說得輕描淡寫,蕭正宇還是能從中聽出深深的自責和極度的悔恨。他覺得心疼,盡力安慰她:“你在外地上大學,也管不了那麽許多。”
  “我可以管的。我爸爸這輩子,最愛的人是我,我是她的精神支柱和依靠。我爸爸訥於言語,但他在日記裏不止一次的寫,不是因為我,他早就活不下去了。
  “我爸爸出車禍的時候,是那年的十二月份。那天晚上,我因為拿到了交換生名額請大家吃飯,三個小時後接到了警察的電話。警察說,我爸爸喝了很多很多酒。他什麽時候沾上了酗酒這個毛病,我完全不知道。他看到車子過來的,但就是不躲開,反而走到了路中央,那裏等著車子撞過來。他是自殺的。”
  “我辦完葬禮,回家收拾他的東西時才發現,他床底下有個箱子,裏麵全都是一本本的日記。看完之後,我終於明白。他為了我,才賣掉了給我媽媽的那幅畫,認識了莊東榮,毀掉了自己。”
  “如果我當時肯好好跟我爸爸交流,他也不會自尋死路。我看了日記才知道他這麽些年一直在找我母親的那幅畫,他覺得那幅畫是唯一屬於他自己的作品。他沒有上美術學院,一直期望我能考圓他的夢想,可我根本不理他。但他還傻傻的,一廂情願的給我攢錢。那些錢和存折,都在那個箱子裏麵,放得整整齊齊的。他的日記大多是我上大學後寫的,滿是自我厭棄,自我鄙夷,懷念我的媽媽,說女兒不理解他……當時他精神崩潰到什麽地步,我無法想象。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而我所做的一切就是辜負他。是我逼死了他。”
  “回到學校,我就退學了。退學的原因有兩個,一是為了圓我爸爸的夢想,讓他在天之靈可以瞑目;我還想要找回我母親的那幅畫像,這是他生為一個畫家而不是贗品製作者的證明。然而找回一幅畫是多麽困難的事情,我毫無線索。如果想要在海洋裏找到一條魚,首先就要先潛海底。我必須進入畫界這個圈子,才可能覓到一丁點的可憐的希望。我要進入美術學院,認識畫界裏的人。”
  “大學四年,我都在為了這個目標而努力。可我發現真難,難得我幾乎絕望,恨不得抓自己的頭發,不過天無絕人之路,我找到了在博藝的這份工作,後麵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為了那微乎其微的希望而退學,你是不是覺得我又瘋又蠢了?”薛苑仰起臉看蕭正宇,慢慢微笑起來,“當時我是瘋了。我是個不忠不孝的女兒,踩著我爸爸的心一步步長到這麽大。我在學校裏過著所謂幸福的生活,養我長大一輩子生活在不見光的陰影下的父親卻慘死在車輪下……多麽可笑啊,要是我爸爸沒有我這個女兒就好了……”
  她忽然笑起來,笑意甜美而古怪,在路燈的光芒裏看來,讓人毛骨悚然。蕭正宇心驚,輕輕拍了拍她的臉:“薛苑,清醒一點。都過去了。”
  她猛然回神,迅速背過臉去,把視線轉到蕭正宇看不到的地方。片刻後把臉轉回來,此時神態完全恢複正常,眸子裏滿是自嘲:“當時有位一直對我很好的師兄,知道我在辦退學手續後,在我們宿舍樓下站了足足一晚。早上我拖著行李出門,他差點跪下來求我,隻要我不走,要什麽都可以給我。可是我根本不理他,多看他一眼都嫌累,罵他無恥,罵他死纏爛打。現在想起來,真是對不起他。也不光是他,還有同學老師。當年的一意孤行和固執,真是傷了不少人的心,因此我再也沒跟他們聯係過,實在沒有臉麵。”
  不過我卻覺得,你當年退學,對我而言是件好事。
  這話蕭正宇自然不會說訴諸於口。他壓製住她肩膀的輕顫,輕聲感慨:“真是可惜,你爸爸的畫技如此精湛,看來也有不輸給李天明的才能。”
  “不是,沒這麽簡單,”薛苑停了停,“我爸爸有天賦,很努力,如果有好的條件,允許能成為第二個李天明。可惜他沒有。他性格內向,膽小羞怯。雖然說很多畫家都是孤獨和怪僻的,但這種孤獨不應該成為生活上的阻礙。我爸爸,這一輩子都沒去過三百公裏以外的地方,他想象不出來荷蘭的天空,想象不出北方的遼闊粗狂。他沒有跟當代任何畫家有過一絲半縷的交流,所有的一切都是閉門造車。他的這種的性格阻礙他成為一個偉大的畫家,阻礙了他的眼界。
  “眼界的短淺,導致他相當缺乏想象力。要知道,世界上隻有一個梵高能在寂寞中找到那麽絢麗的色彩。我爸爸畢竟沒有梵高的才能。他臨摹別人的畫,畫靜物都是很好很好的,但是就是沒有任何突破。我可以這麽說,他的繪畫技巧或許是爐火純青,但創作內容逐漸陷於僵化。年輕時才氣一日複一日的耗盡,隻剩下僵化的,流程化的仿造了。”
  說話間忽然聽到夜鳥的叫聲,在空曠的夜裏格外清晰和遼闊,把兩個人都嚇了一跳。薛苑循著聲音的來向,抬頭看了眼天空。
  蕭正宇沉吟著問:“你並不是今天才知道這些。你今天的情緒失控是為了什麽?跟白天你看的那些素描草圖有什麽關係?”
  她眼睛裏亮晶晶的,不知道是不是淚。
  “我被我爸爸騙了。我媽媽的那張畫像,依然不是他的創意,是他參考李天明的素描草圖畫出來的。”
  “我家也有個箱子,就跟費夫人的那口箱子一樣,裝滿了素描稿。我媽媽那幅畫像的素描稿就在其中,大概有七八張,各個角度的都有,連背景圖都有一張不差。每次我爸爸想再試著重畫我媽媽那副油畫時,都會把那些素描稿找出來仔細研究。”
  “我爸爸是個糊裏糊塗的人,對畫卻很有數,他自己的草稿都放在另外的地方,那個箱子裏的草圖他從來沒有動過,像珍寶一樣藏著,他記得住每一張圖,也絕對不會弄錯。他後來燒掉自己的所有油畫和素描時,也隻有那個箱子的素描稿沒有燒。
  “我當時也不覺得有什麽稀奇的。以前以為這些素描都是我爸爸年輕時畫的。還覺得,他年輕時候的素描比後來的生動些,人物的神韻更足,哪怕隻有黑白兩色,但畫麵上的人物好像就要從紙裏跳出來跟你說話一樣。
  “那箱子裏還有兩大本筆記,密密麻麻的寫著畫油畫的技巧,如何手工製作顏料,如何上色,選擇什麽紙,繪畫工具的使用辦法,如何製作工具等等,十分詳盡。我可以鑒別畫的真偽,但卻不太能鑒別字跡。我從來都相信這兩本手稿是我爸爸總結的寶貴經驗。說來也巧,李天明的字跡跟我爸爸的的確比較相似,他們都練過多年書法,字寫得都像懷素的草書,基本上看不出差別。曾經有兩次,我察覺到稍微不一致的地方,但沒多想,以為那是因為年齡的變化引起的。
  “直到我看到費夫人這些素描稿。醍醐灌頂。矛盾古怪的地方都得到了解答。那箱子裏的草圖都不是我爸爸的作品,那兩本筆記也是李天明的。例如那張穿裙子的少年女,我家也有幾張,構圖一模一樣,隻不過我家那幾張是完成度高一些,五官都出來了,畫中人是我媽媽。”
  “我們家怎麽會有李天明這麽多素描稿,應該跟我媽媽肯定有關。我長大之後,不隻一個人說我跟我媽媽很像。每個認識我媽媽的人初看我的時候都會說一句‘你真像你母親’。你跟我說那幅《讀書的少女》中的女孩我一模一樣時,我才忽然想起,我媽媽有沒有可能認識李天明。”
  “甚至不光是認識。他們的關係好得李天明都能送給她一箱子素描和兩大本嘔心瀝血整理的創作油畫的技巧。這樣的交情,我難以想象。而我爸爸研究李天明,效仿他,跟我媽媽又有什麽關係呢。”
  她一口氣說了這麽多話,蕭正宇連個打斷她敘述的時間都沒有,在她稍微喘氣的時間,他補上一句話:“就我所知道的情況,你媽媽跟李天明的確認識,她上大學的時候,曾經做過他的模特,後來——”
  薛苑無動於衷的笑了,抖掉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慢慢推開他,朝長椅上一靠:“不論你知道什麽,都不用告訴我,我不在乎了。”
  懷裏空了下來,蕭正宇一瞬間覺得恍惚。他克製住再次擁她入懷的情緒,反問:“真的?你的樣子不像完全釋懷的模樣。”
  “與其說不在乎,不如說累了。我父母和李天明之間的糾葛,我不想知道。過了二三十年,當事人中的兩位也都去世了,追究也沒有意義。因為李天明,我爸爸這一生都毀了,雖說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咎由自取。但我還是不願意把我媽媽跟他放在一起談論。”
  “現在才覺得荒唐,真荒唐。我看爸爸我的日記,時常覺得他前言不大後語,矛盾的地方也頗多。他經常進入某種臆想狀態,他在日記裏深切懷念過去的一樁樁小事。他說我們一家三口出門去旅遊,看到滿山紅葉,坐在草地上照了一張照片。事實上根本沒有這種事情。他的思緒早就混亂了。
  “我沒辦法想象,他認為自己此生最好的作品,也是唯一屬於自己的東西,到頭來,還是李天明的陰影下產生的,而他自己對此毫無知覺。
  “怯懦的人,終有一天會為怯懦付出代價。這是你曾經跟我說的一句話,也是我爸爸的寫照。他花了一輩子去模仿李天明,又用了生命最後的幾年去懊悔,也算是代價了。
  “我爸爸的人生,是我見過最荒唐最無奈的笑話。而我自己就是那個笑話的延續。我放棄了我本來可以光輝燦爛的前程,努力尋找我已經失去的技能,到頭來,夢想破滅了,就象肥皂泡一樣,什麽都不剩。”
  薛苑平靜的說完,正色看著蕭正宇:“謝謝你帶我來英國。我終於弄明白了真相。抱歉讓你在寒風中聽我說了這麽無聊和失敗的一個故事。”
  隨著這句話的開始和結束,她又慢慢恢複到那種自閉的情緒裏去。
  蕭正宇不以為然的搖頭。
  “不,我不覺得你什麽都沒有了。起碼,你得到了真相。雖然不是你預期的那個,但我覺得是件好事。真相早一天知道比晚一天知道好。”
  薛苑看他:“早死早超生?你很想得開。”
  “我跟你一樣,有過類似的切膚之痛。”
  “那你也應該知道,你剛剛這句話聽起來就象諷刺。”
  他自認為是個會安慰別人的人,也清楚她現在肯定聽不進去自己的話。看到她沒有表情的離坐,他也站起來,直視她的眼睛:“我真希望你真的想明白了,放下了,不是又鑽入了另外一個牛角尖。薛苑,相信我,知道真相,是一種解脫,不是負擔。”
  薛苑低下頭,慢慢咀嚼他的話,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蕭正宇輕輕扶過她的臉頰,蜻蜓點水般吻一吻她的額角:“我知道你現在非常難過,你自己要克服。但是不要忘記,我總是在你身邊。”

  第二十二章
  夜晚更深了,昆蟲都沉睡去了,不再鳴叫。如果在國內,應該是清晨時分了。
  送薛苑回到房間,蕭正宇小心從外帶上門,剛一轉身,就看到費夫人在管家的陪同下,站在走廊前方的陰影裏,無聲的注視他。
  費夫人雖然優雅宛如昨日,到底年紀大了,少許白發在昏暗中格外耀眼。有那麽一個瞬間,蕭正宇忽然想到,她和這棟屋子一樣,已經老了。
  他臉上浮起個笑,迎過去,跟費夫人寒暄:“您還沒有休息?”
  “想到你明天又要走了,就睡不著,出來轉轉,結果看到你跟那個薛苑在一起,於是過來看看。”
  這話說得分外冷靜。蕭正宇沒有多餘的解釋,無奈的笑了笑。管家不知何時知趣的消失在拐角的陰暗走廊裏,他跟在她身邊,朝起居室走過去。這棟屋子實在太大,一個個相似的房間走過去,仿佛永遠到不了盡頭。費夫人一路無語,蕭正宇也不開口,滿腦子回想的都是薛苑剛剛的那番談話。實在分不出心神尋找話題。費夫人看他一臉心不在焉,什麽都有數了。看著他拿起咖啡壺斟咖啡的動作,淡淡開口:“她是不是葉文捷的女兒?”
  “是的。”蕭正宇說。
  “長得真像她媽。”
  蕭正宇端著咖啡杯走過來,放在那張深色的小桌上。
  “你跟她的關係到哪一步了?”
  蕭正宇挑起眉毛,有分寸的沉默著,等著費夫人繼續說下去。
  “我看你整個心都在她身上,她對你卻不是,完全能利用就利用。”
  蕭正宇臉色稍許一變:“您見過她幾次?我實在不知道您是從哪裏看出來她在利用我。”
  “我嫁給費啟明快三十年,連這個都看不出來,我這輩子也白活了,”費夫人輕輕一歎,“何況你心裏不可能一點都不知道。上次我回國的時候,就發現不對勁,我不過覺得她眼熟,想看看她到底跟葉文捷有幾分像,你就火急火燎地跳出來維護她,生怕我發現什麽。”
  蕭正宇回看她一眼,露出個匪夷所思但客氣到極點的笑容:“是這樣。不過,一直以來,您都沒管過我,到了現在,您更管不了我。”
  這話語調雖然客氣,更襯得隱藏在其中的不耐煩格外刺耳。
  費夫人也不動怒,凝視他的五官片刻,搖頭笑了:“你還跟以前一樣,一提起自己的事情就露出這種戒備的表情,”說著把手裏的鑰匙輕輕拍在桌上,又朝他所在的方向推過去,“你打開那個左邊櫥櫃,裏麵有個小箱子,用這把鑰匙打開箱子,把裏麵的文件拿出來。”
  雖然不清楚她葫蘆裏賣的什麽藥,蕭正宇還是依言而行。
  箱子裏有個平淡無奇的文件夾。
  “翻開看看。”
  那是一份完全符合法律規定的遺囑,是在費先生去世後的一個星期立的。有律師的簽字,有公證人簽名。遺囑用中英文兩種語言寫的,意思哪怕一個三歲小孩都能明白。簡言之,她去世之後,把一切財產留給蕭正宇,包括不動產,股票,證券,藝術品,信托基金等等。
  光是財產的列表就足足有半頁之多,蕭正宇對費夫人的財產狀況並非一無所知,但看到這份清單,依然覺得震驚。那幾張薄薄的紙仿佛有了千金之重,壓得蕭正宇手臂的皮膚硬生生的疼痛。這種疼痛不可能讓他應該感受到的欣喜,反而沉下了表情:“這是什麽意思?”
  費夫人望著他,喝了口咖啡,慢慢說:“就是你看到的一樣。我所有的一切,包括這棟房子,在不久的將來,全都是你的。啟明一直說你是商業上的奇才,其中的價值你比我更清楚。”
  蕭正宇眼光陡然銳利。說不震驚絕不可能,但冷靜也更快的回來。他把那份文件完璧歸趙,再也不多看一眼:“為什麽?”
  “你說為什麽呢,”費夫人微微笑了,溫柔的看著他,“不過是人之常情。財產我不留給你,留給誰?錢再多又怎麽樣,我又不能帶進墳墓裏去。隻要你願意,我現在就可以把股票證券轉讓給你。不是你那種小打小鬧的投資。我留著也沒什麽用處,交給你是沒錯的。”
  蕭正宇不動如山的抬起眼皮看她,嘴角甚至有點譏笑,完全不像一隻手就能觸到億萬財產的人:“條件呢?”
  費夫人慢慢收住了笑意:“你知道我讓薛苑來,讓她看畫,讓她住在這裏是因為這是你的請求,但這不代表我讚成你們在一起。我花了這麽多年才讓你願意站在我身邊陪我說話,我不想做任何讓你難過的事情。世界上任何女孩,有沒有錢,門第什麽,我一點都不在乎。哪怕是個路邊的討飯丫頭,隻要你喜歡,我決不幹涉。隻是葉文捷的女兒我無法接受。”
  她說的如此坦誠,蕭正宇此時倒覺得無奈更多,他揉揉額角:“你恨錯人了。薛苑的母親沒有任何過錯。”
  費夫人抬高聲音:“她沒有錯,她清白無辜,難道錯的是我?”
  在這件事情上是沒辦法跟費夫人講道理的。蕭正宇頓了頓,揚起下巴說:“我們不說當年的對錯,隻談現在。那份遺囑,是對我的要挾?”
  “不,是請求,”費夫人把咖啡杯放在桌上,慢慢開口,“我知道你的野心和誌向,你這幾年在博藝做事原因我不清楚,但多半是出於無奈。圍著女人的裙子轉,一臉的無欲無求,這可不是你的本性。”
  五六年前的蕭正宇的確不是現在這樣。他是作為那一屆年齡最小的學生進入商學院的。他天生聰明,記憶力尤其驚人,並且從不以天生的才華自傲,在瘋狂的學習和積蓄知識。那年他不過二十三四歲,但在很多事情表現出的決斷力讓成年人都驚歎。在同齡人中,不論走到哪裏都是領頭的那個人,他光彩四射。並不是因為他長得好,那是一種氣度上卓越。
  “我一直以你為驕,”費夫人握住他的手,“你不會安於現狀的。我看得很清楚,這幾年下來,你年輕時候的銳氣消磨得差不多了,但獅子就是獅子,永遠不會是貓。你適合更大的舞台,你需要我。”
  蕭正宇一瞬間臉如寒冰,嘴角露出譏誚笑意之前,甩開了她的手,人先離開了座位。
  走到門口聽到費夫人叫他的名字,他陰沉著臉扭過頭,身子卻釘在原地沒動;他的態度是如此強硬,稍微出乎她的意外,臉色變了變,但依然鎮定的開口:“一直以來你都知道我多恨葉文捷。你是我唯一的兒子,我不希望看到你被她女兒騙得神魂顛倒。薛苑跟她媽一個樣,傷人不見血。我怕你付出太多,到時候被傷得體無完膚。我是你的母親,不忍心看到你受傷害。”
  “您如此介懷的過去,是您的創傷,不是我的。退一萬步說,就算我被傷得體無完膚,那也是我的事情,”蕭正宇站在門口,沉聲道,“你口口聲聲說不忍心看到我受傷害,那我真想知道,當年把尚未滿月的兒子雙手送人,現在用遺產來要挾自己的兒子的那個人,又是誰。”
  “費夫人,祝您晚安。”
  “還有,謝謝您的招待。”
  第二天費夫人一直送他們到門口,告別的時候也沒多餘的話,照例是客客氣氣,不論是費夫人還是蕭正宇,兩人仿佛同時忘記了昨晚發生的不愉快事件。
  上車前薛苑遲疑片刻,從挎包裏拿出一個小盒子,雙手遞過去:“費夫人,我沒有什麽可以拿來感謝你,隻有一點小禮物,希望您能收下。”
  費夫人眼光一掃,那是個非常小的雕花木盒,恰好可以放在掌心。木盒上的花紋異常精致,掀開盒蓋後可以看到裏麵那個小小的木雕佛像,雖然小,但是栩栩如生,紋路清晰,作工極細致。
  管家接過來,露出所有接到禮物的人應該有的感激表情:“謝謝薛小姐。”
  “不不,不客氣,我才是。”
  費夫人目光在薛苑身上一停,說了句“挺有心”,又緊了緊披風,對著蕭正宇開口:“我等著你回來。”
  話音一落,沒有來由的大風吹起,吹得薛苑一把長發亂飛,蕭正宇伸出右手幫她壓住頭發,手順勢攬上她的肩頭,左手握住薛苑的手在自己手心,對蕭夫人欠身一禮,轉身上車。
  來時沒有看到道旁風光,回去這一路看了個夠。田野牧歌,偶爾可以看到兩三處精致的莊園。最後到達機場,兩人跟嶽萬裏道謝。嶽萬裏對他們的謝謝完全不在意,隻說:“蕭先生,夫人這些年很不容易,請你不要讓她傷心。”
  蕭正宇微笑不改:“謝謝你的提醒。”
  他態度太過完美,一點異樣都看不出來,但手心的力氣還是不自覺的大了幾分。隱隱的痛意從手指間傳來,把薛苑的思緒從遙遠的地方扯回來,他仰起頭看了一眼蕭正宇,看到他分明的側臉和眸子裏光芒,終於什麽都沒問沒說。
  上飛機之後,薛苑覺得困意上來,本想著起飛之後就睡一會,蕭正宇卻問她:“你事先怎麽沒說你準備了禮物送給費夫人?”
  “我想著也不是大事,”薛苑說,“千裏迢迢的過去打擾人家,總該表示一下謝意,費夫人什麽都不缺,不是什麽貴重的禮物。”
  蕭正宇不動聲色:“我呢?你拿什麽怎麽謝我?”
  實在沒想到他會主動提出這種要求,薛苑呆了呆,係安全帶的手也隨之一鬆:“啊?”
  看到她吃驚得眼睛都圓了,蕭正宇隨意笑了笑:“當我開玩笑,忘了這件事。”說著探身過去,抓起安全帶,幫她仔細的扣好。他低著頭尋找搭扣的位置,感覺到得後頸發燙,有道目光長久的停在那裏。他說“好了”,再抬起頭來,刻意對上薛苑的視線,她仿佛驚嚇到一樣,迅速挪開目光,帶出難得的倉皇和不知所措的痕跡。
  巨大的轟隆聲響起,飛機在跑道上奔馳滑動。
  那漫長的旅程,不論是薛苑還是蕭正宇,誰也沒有說話的心思和念頭,大部分時間都在昏昏欲睡,薛苑第一次醒過來時是晚上,機艙裏滿是昏暗。蕭正宇正在沉睡,一隻手支著頭,偶爾動了動身子,調整個更加舒服的坐姿,任憑月光無聲的雕刻他的側臉。
  從飛機的舷窗看出去,外麵雲層如海水一樣波光粼粼,雲海兩個字從未像今天這樣生動。無數的雲朵聚集成了寬闊的海洋,月亮幾乎滿月,仿佛熒熒的玉盤一樣掛在天上,完美的倒映在那片一望無際的雲海裏,把周圍映成一輪淡色的光暈。
  薛苑翻開帶來的書,慢慢讀起來,讀到某一段時,整個人呆若木雞。
  “我和愛人站在河邊的田野上,她在我的肩上按下雪白的手,
  她讓我簡單去生活,就像堰上生出青草;
  但我那時愚笨無知,而今雙眼飽含淚水。”
  十多個小時的飛行後,飛機終於回到國內。
  兩個人打車回市內,剛剛下了雨,清涼舒適。薛苑回到宿舍,先洗了個澡,就開始打掃屋子收拾自己的書和衣物,忙完這一切扯開窗簾朝外看去,已經是華燈初上時間,人工湖裏落滿了燈光,仿佛銀河般絢爛。她動手收拾了幾件衣服,又把電腦筆記本裝進包裏,再給丁依楠打了個電話,問她:“這幾天你忙不忙,我可以過來住幾天嗎?”
  丁依楠高興得大呼小叫:“過來過來,我的大門隨時為你敞開。”
  提著旅行包到達的時候,丁依楠果然開著大門等她,她一進屋就被摟住了脖子。
  “阿苑啊,你真是好人!黃灣走了我正寂寞呢,你就來陪我了!”丁依楠呱呱叫。
  放下行李,環顧四周,房間裏隻有她一個人,薛苑左看看右看看:“黃灣去哪裏了?”
  “幾個朋友出去寫生旅遊了,據說這次路線還挺長的。我估摸著兩三個月回不來,你隨便住在我這裏好了。當然就算他回來了,你也隨便住。我們把他踹客廳去。”
  薛苑抿嘴笑起來:“不打擾就好,我先在這裏住幾天,然後就找房子搬家。”
  “搬家?你不是有條件那麽好的宿舍住嗎?”
  “我打算辭職,自然就不能住宿舍了。”
  丁依楠更加費解:“辭職?好好的你辭職什麽?就衝著那一個個帥哥美男,你都要多呆幾天啊。你去其他地方哪裏還能看到這麽多養眼的男人?像我們公司,好男人都結婚了,剩下的全是一幫宅男。”
  跟丁依楠說話總是特別輕鬆。薛苑心口略微鬆下一塊,想著跟她解釋理由是個麻煩事情,就幹脆說:“做得不愉快,壓力太大,誰都可以使喚我,實在受不了。”
  “人善被人欺啊!”丁依楠深有感觸,“不過我還是覺得,如果壓力還在承受範圍內,你就不應該辭職。”
  薛苑“嗯嗯”兩聲打太極,彎腰從行李裏翻出件睡衣:“我累得要命,你讓我先去洗個澡。”
  洗了澡出來,丁依楠已經不在客廳了,臥室下倒是漏出了一絲光芒。薛苑推門進去,看到她正對著電腦細細的修改一張美女圖。
  她擦著頭發,隨口問:“遊戲的人設?”
  “不是,一本雜誌的插圖稿,算是兼職吧。”
  這個年頭,學藝術的學生一般出路都不錯,怎麽都能找到飯碗。薛苑心思一動,又問:“你能不能也幫我找份兼職?我打算重新找工作,但一時半會也不那麽容易。”
  丁依楠轉身過來,下巴擱在椅背上,瞧著她:“你想做什麽?美術設計?”
  “不,你也知道我的專業水平,幹不了這個,我也不想幹了,”薛苑搖頭,“翻譯之類的工作吧,有嗎?筆譯口譯都可以的。筆譯最好,口譯人家未必要我,我沒有翻譯證。”
  “這個倒是有的!”丁依楠眼睛一下子亮起來,“最近不是要開那個浩浩蕩蕩的第七屆國際電子產品博覽會嗎,我們公司是主辦方之一,傳說這屆博覽會是曆年來規模最大的一次,不少大型外國公司要來,一大堆資料,正缺翻譯呢。”
  薛苑點頭:“那就麻煩你幫我聯係看看。”
  “不過我估計錢不會太多。”
  “對我而言,聊勝於無。”
  因為時差關係,加上幹了半個下午的活,薛苑的困意很快占領的大腦,丁依楠發現她的精神不濟,指了指她坐的那張大床,“你那麽困就先睡吧,”說完又想起什麽,忙忙解釋,“床單和被套都是幹淨的,黃灣走後我換過一次。”
  薛苑本來沒想那麽多,聽到這畫蛇添足般的解釋反倒撐不住笑了,“噢,是嗎,走了後才換的啊,這樣啊。”看到薛苑眸子裏促黠的笑意,丁依楠再怎麽臉厚,也不禁紅了臉,撲上去撓她的癢癢。
  兩人笑著在床上滾成一團。薛苑很快沒了精神,眼皮重得再也無法睜開,聲音潮水般的從耳邊退卻,終於睡著了。
  丁依楠盯著她的側臉看了一會,終於察覺她跟上次見麵不同的地方。嘴角緊緊抿住,眉心微蹙,她連睡覺都不開心,沉重而疲勞。臉那麽漂亮和年輕,可是精神,已經不堪重負了。隱藏在她睡著的表情之中的情緒讓丁依楠一瞬間覺得無奈。
  她拉過被子給她蓋上,自言自語:“為什麽把自己搞得那麽累,我真不明白。”
  她胡思亂想了一會,桌子上的手機忽然歡快地響起來。
  怕吵醒薛苑,她著急忙慌的抓過電話,接聽時瞥到號碼,並不熟悉。電話那頭清晰優美的聲音也不熟悉,叫她叫得分外熟撚:“請問是丁依楠小姐嗎?”
  “是我,你是?”
  “我是李又維,畢業那天跟你在學校有過一麵之緣,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我。”
  “李先生嗎?怎麽會不記得,我倒是沒想到你給我打電話,”丁依楠興奮的揚高了聲音,說話時發現薛苑仿佛驚到那樣轉了一下身子,連忙壓低了聲音,“稍等。”
  她去了陽台上,解釋:“有朋友在我這裏休息,聲音太大會吵醒她。李先生,你忽然打電話來,是有什麽事情?”
  “我想問問你知不知道薛苑在哪裏,”李又維把話問得推心置腹,如此真誠,又顯得不安和惶恐,“打她手機他一直關機,怕她出什麽事情。”
  “啊,她就在我這裏啊,剛剛才睡著。”
  “原來如此,”李又維鬆了口氣,“在你這裏我就放心了。”
  丁依楠頓了頓,又問:“李先生,這段時間,薛苑是不是遇到什麽不愉快的事情?”
  “怎麽了?”
  “她今天跟我說打算辭職,說累得很,不想幹了。但我知道不是這樣的,薛苑不是那種怕難就不幹活的人,我覺得大概是被什麽事情刺激到了,但她又不肯說真正的原因,我估計是問不出來的,”丁依楠的聲音充滿期盼,“你不是她的同事嗎,知道她到底遇到了什麽事情嗎?”
  李又維真正吃了一驚:“辭職?她說要辭職?”
  “哦,看來你也不知道,”丁依楠失望地歎口氣,“那沒事了,我就是隨便問問。”
  兩人再閑聊幾句後就掛了電話。丁依楠回到電腦前繼續畫圖,可李又維這邊卻確不一樣,他的腳步在醫院門口稍微一滯,被同行的張玲莉甩開了幾步。
  張玲莉起初也沒在意,以為他是因為講電話走得慢,她去車庫把車開出來,發現他居然還站在醫院門口,鶴立雞群的站在原地,握著手機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出聲叫他:“李又維!”
  他這時才反應過來,下了台階,過去拉開車門上車。
  張玲莉瞥他一眼,又說:“醫生說了目前已經安全了,不過需要調養。你不要太擔心了。”
  話音剛落,電話又響起來,張玲莉看了眼號碼,惱火的關了手機。
  “記者?”
  “嗯,也不知道是從哪裏的消息。”
  前幾天,記者不知道從哪裏聽說了李天明病重的消息,電話一個接著一個的打,新聞一篇接一篇的登,火熱程度堪比當紅明星。對畫家而言,前身前後的作品價值截然不同,關注度高也是沒辦法的事情,不過對張玲莉而言,簡直不堪其擾。對畫家而言,偶爾有些曝光是好事,張玲莉並不排斥這種做法;但如果拿著生死問題大做文章,那就是缺乏職業道德。
  因為這個原因,李天明被搶救過來病情穩定之後,李又維也不管李天明同意不同意,做主把他從越吳的醫院轉到了這家大醫院,一半是治療,一半是躲避。
  “想起來就後怕,真是病來如山倒,”張玲莉開著車,感慨,“這幾天真是辛苦你了,在醫院跑前跑後。雖然你跟你爸爸關係一直不好,但關鍵時候還是隻有你這個兒子可靠。”
  “我爸上年紀了,也沒辦法。他心髒一直不好,走到這步也是遲早的事情,”李又維瞄了眼窗外,漫不經心笑了笑,“可惜不論我做什麽,我爸都不領情啊。”
  他說的是實情,李天明現在身體雖然相當不好需要大量的時間休息,但絕不是一句話都不能說;但他還是從來都沒給過他好臉色,尤其是在轉院還是出院的問題上,父子倆更是鬧得勢同水火。看在不知情的人眼底,幾乎沒有人能猜出他們一對父子。

  第二十三章
  “這裏的環境跟以前不太一樣。”
  張玲莉一邊打量這間裝修精致的飯店,一邊開口。李又維在她身邊,羅明鈺含笑帶路,熱情的介紹:“張總有段時間沒來我這裏吃飯了。半年前裝修過一次,所以才覺得變了吧。難得張總今天肯賞光。”
  “說笑了,”張玲莉擺手,“最近事情多,又忙得很。今天不是來了嘛。”
  “的確是,我也看到了新聞,活動一個接著一個。”
  飯店裏非常幹淨,地板一塵不染,幾乎可以照出人影。壁燈鑲嵌在牆裏,罩著薄紗,燈光隱隱約約,撒落在地板上,五光十色又像是在蕩漾。音響效果極好,低低的音樂回蕩在每個角落。他們來到二樓,找到最佳的位子,對內可以俯瞰整個飯店。
  “這個位置怎麽樣?不滿意的話再換。”
  張玲莉非常滿意:“明鈺你親自帶路,怎麽會不好呢。”
  “那就好。”
  她放下包之後去了衛生間,之前羅明鈺一直都在跟她說話,現在才轉了個身,關切的問李又維:“你父親身體怎麽樣了?我之前看報紙說不太好。”
  “病情穩定了。”
  “那就好,”羅明鈺說,“其實我今天也想著找你,沒想到你到自己過來的。關於薛苑說的那個莊東榮,我查到了點線索,頗讓人意外,我覺得有必要先告訴你,你自己定奪是不是應該告訴她。”
  李又維本來翻著菜單,聽到這話,抬起眼睛:“發現了什麽?”
  羅明鈺斜靠著餐桌,說故事那樣開始:“之所以繞了這麽大一個圈子,是因為沒想到莊東榮居然用自己的真名跟薛苑一家人打交道。莊東榮這個人,十多年前也算是風靡一時。在那個圈子裏,大家都叫他老莊,沒幾個人知道他真名。”
  察覺到高跟鞋腳步臨近,她猛然停頓,果然張玲莉笑著走進來:“你們在說什麽?怎麽我一來就不說話了?”
  “哪有的事情。”
  她雖然在笑,但聽得出來並不愉快。羅明鈺知道張玲莉在李又維的事情上格外用心,略一踟躕,又看了一眼李又維。
  李又維不以為意,坐直了身子跟羅明鈺點頭:“沒事,繼續說,沒什麽不能聽的。”
  看得出來李又維是真不介意,羅明鈺幹脆拖了張凳子坐下,為兩位客人倒了茶,繼續說:“既然沒人知道他的真名,真實身份一般人就更不知道,隻能肯定他有很高的藝術修養。莊東榮跟你父親也頗有淵源。他一直私下出售的你父親的畫。他出售的作品,有時候會有一些爭議。有人說是贗品,有人說是真品,到底怎麽樣,沒人知道。知道收藏藝術品,尤其是書畫,早些年很大程度是在暗處進行的。見不得光,因此也不會曝光。
  “莊東榮這個人做事業低調謹慎,不會留下什麽多餘的線索。沒人知道他的畫是從哪裏來的,薛苑說的那幅肖像畫,我打聽了下,沒有人知道,無法考證。”
  “既然那麽難以查證,你又是怎麽查到這個人的?”
  “這就是巧合了。上次你帶薛苑過來,她說那幅陳孟先的畫是贗品,我聽了自然生氣,不是對她,而是對提供給我這幅畫的畫商。我順藤摸瓜的查回去,終於知道,這幅畫到我手裏之前,被轉手至少三次。就象一串鏈條,站在起點的就是這個老莊,也就是莊東榮。”
  李又維不動聲色的聽著,手指輕輕扣在桌麵上。
  “最有意思的地方是,看過這幅畫的鑒定專家,每個人都堅定不移的認為這幅畫是毫無疑問的真品。對比看看,薛苑隻不過二十出頭,有這樣的鑒賞力和知識麵,實在讓人佩服。如果不是因為她年紀太輕,我都想懷疑那幅贗品是不是她畫的。”
  她說話時語氣乍一聽像是玩笑,但聽者都知道沒那麽簡單。
  羅明鈺停了停,露出意味深長的笑:“我本來以為就這樣了。但前幾天我熱認識了一個姓劉的畫商,他很肯定的說這畫是贗品,別的他再也不肯細說。我費了點勁,他最後終於承認說這幅畫莊東榮讓一個叫薛衛國的人畫的,還說薛衛國是造贗品的行家,四五年前因車禍去世,他有一個女兒,恰好叫薛苑。”
  哪怕之前再鎮定,聽到這句話時,李又維和張玲莉也是臉色一變。
  羅明鈺見狀,不再多言,隻是問他們要吃什麽。話說到這個份上,兩人的心思早就不在吃食物上,隨隨便便的點了菜,羅明鈺留下一句“二十分鍾後送來”,拿著菜單下了樓去了。她這一走,氣氛立刻冷卻下來。
  張玲莉覺得手心發緊,瞥一眼陷入沉思的李又維:“你帶薛苑來過這裏?”
  “嗯,來過一次,”李又維不否認,“兩個月前的事情了。”
  “羅明鈺的話你都聽到了,真沒想到我們身邊居然有這樣一個神仙,她父親是造假行家,她估計也差不了,難怪年紀輕輕就有那樣的鑒賞力,”張玲莉淡淡開口,“你怎麽想的。”
  “沒怎麽想,薛衛國早就過世了,這事也跟薛苑沒關係,”李又維神色不動,“與其擔心薛苑,我倒是更想知道另外一件事情。”
  “什麽?”
  “這個周末,蕭正宇請假去了哪裏?”
  張玲莉不耐煩:“他最近那麽辛苦,休幾天假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我還不至於這麽不通情理。”
  李又維嘴角露出一絲冰冷的笑意:“你跟蕭正宇認識也有三四年,看來還真是不了解他。”
  “你們倒是在美國讀書的時候就認識了,又了解了什麽,”張玲莉想不到他忽然問起這不相幹的事情,把手裏的杯子重重擱在桌麵上,茶水四濺“我也許不知道他在想什麽,但我看得到他在做什麽。李又維,用人的話,觀其言而察其行,不是你這樣的憑空猜測。”
  “這麽些年,難道你就不奇怪?”李又維絲毫不把她的諷刺放在心上,換上淡淡的調侃口吻,“當年的蕭正宇可不是會心甘情願當你秘書的人啊。”
  張玲莉聲音陡然銳利起來:“李又維,有事你就說清楚,別遮遮藏藏。你一回來就在鬼鬼祟祟的調查什麽,不要以為我不知道。我不管你對蕭正宇有多大意見,但你要記住,這幾年來,你什麽都沒做,而他任勞任怨的幫我管理博藝。財務報表審計報告你也看了,沒有他,博藝扛不到現在。隻在這一件事情上,你就要感謝他。”
  看得出來張玲莉是真的火了,李又維挑條嘴角,對她露出個奇特的安撫笑容:“我怎麽會對他有意見,就像你說的,感激還來不及呢。”
  他這話半真半假,完全是他曆來的說法風格;張玲莉從中什麽都聽不出來,也無法判斷他的真新,她手掌不由自主的攥起來,挫敗的一歎。
  在丁依楠那裏的幾天,薛苑的日子生活得分外規律。
  早上起床後,收拾屋子,打開電腦查一下招聘信息,然後就開始翻譯丁依楠給她的文件。小部分需要翻譯成中文,大部分需要翻譯成英文。她手邊放著幾本詞典就開始動手。雖然文件奇多無比,但她也不覺得怎麽厭倦,隻覺得前所未有的輕鬆。
  她給部門領導打了個電話說請假後就再也沒開過手機,鐵了心不跟外界接觸。她可以一兩天都不出門,最多是去小區裏的小菜市場買點菜,給自己和丁依楠做一頓晚飯。
  薛苑對家務事並不擅長,做的飯很是樸實無華,但丁依楠依然樂得跟什麽一樣,吃飯時兩隻眼睛如燈籠般放光:“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我真是幸福啊。薛苑啊,以後你也不要走了,你就在我這裏,以後我養你!”
  聽得她微微一笑。
  薛苑微笑的時候非常迷人,她眼睛大,仿佛屋子裏所有的光芒都落在那雙含笑的眼睛裏。丁依楠貪婪得瞧著她:“別這麽看著我笑啊!我會把持不住的!啊,真想金屋藏嬌。”
  薛苑啼笑皆非,去揪她的臉:“你這個小丫頭居然想打我的主意,我藏你差不多。”
  丁依楠放下碗就跑,一瞬間就鑽進臥室不見人影,留下一句戲曲腔極濃的“我先趕幾張圖,就麻煩你收拾廚房啦,娘子”;薛苑聽罷微微一笑。
  收拾完廚房回去,丁依楠正在焦頭爛額給某張圖上色,丁依楠是那種先攢積一堆事情,事到臨頭才熬夜昨晚的事情的人,那天又到了最後期限,愣是折騰到了淩晨兩三點才把欠的三張插圖補完,薛苑都不知道她什麽時候睡下的。
  晚睡自然晚起,在薛苑的持續不斷的催促聲中,她終於百般無奈的起了床,頂著兩個黑眼圈出了門。有時候越急越錯,兩個小時後,她一個電話打回來,慘兮兮的說自己忘記了拿某份資料,讓薛苑把那幾份資料送去他們公司。
  薛苑說:“我馬上送過來。”
  九月下旬的天氣已經慢慢涼爽了,加上前一天晚上下了一場雨,外麵天氣偏涼,薛苑在行李裏翻了翻,勉強找到了件稍微適合這個天氣的休閑上衣換上。外套很有些年頭,袖口都洗得都發白。
  她帶著資料出了門打車過去。丁依楠所在的公司在業內具有相當的知名度,坐落在市中心的某棟摩天大廈的高層。
  薛苑搭乘電梯上去,出電梯時隻覺得這裏真是太大,一個個辦公室連環相扣,跟迷宮一樣。公司的規模也大,職員也多,薛苑報出“丁依楠”這個名字的時候,笑容甜美的前台小姐愣是沒有想起來是那位,打開電腦查詢半天,跟薛苑抱歉一笑:“終於查到了,你稍等一下。”
  前台小姐拿起電話撥了幾個號碼,不一會,伴隨著急促的腳步聲,丁依楠從某個走廊裏跑了出來,氣喘籲籲問她:“啊,帶來了嗎?”
  薛苑立刻把文件遞過去,又拍拍她的後背:“別急。”
  丁依楠雙手合十,擺了個謝天謝地的樣子:“還好你來的及時。哎,我這個丟三落四的毛病什麽時候才能好啊。”
  “你就是生活太沒條理性了。”
  丁依楠吐了吐舌頭,正想說什麽,前台小姐叫住他們:“有人來了,請二位讓一讓,你們占了通道。”
  薛苑和丁依楠這才想起來她倆站在入口說得不亦樂乎,迅速閃開,果不其然,隨著前台小姐那句話,幾個西裝革履的男子出現在走廊一角,正在說話,應該是輕鬆的話題,笑聲非常清晰。
  想著自己反正不認識他們,薛苑起初並不在意,目光隨意的掃過去,冷不防對上其中某人的視線,一瞬間就被凍結在了當場。
  丁依楠對來人有點印象,是公司的幾個老總。不論什麽情況下,跟領導保持一定距離總是好事。她稍微讓了讓,順手拉了薛苑一把,就怕一個不小心阻礙他們的道路。
  可沒想到薛苑完全沒動。
  丁依楠詫異的看她一眼,她睜大眼睛盯著前方,那個表情雖然算不上目瞪口呆,但也相差無幾。有那麽一個瞬間,丁依楠以為自己眼睛出現了幻覺。認識這麽久,薛苑在她心目就等於傾心寡欲四個字,被一個男人震驚成這樣,實在無法想象。
  於是順著薛苑的目光看過去。朝他們走過來的年輕男子相當麵生,西裝革履,眉目疏朗,一看就是典型的成功男士。雖然他跟公司的幾位老總一起出現,但本人卻不是公司的同事。他越走越近,臉上極度的驚訝和喜悅的表情也漸漸生動起來,丁依楠暗自猜測他的身份,沒想到來人先準確的叫出自己好朋友的名字:“薛苑?是你嗎?”
  舊日記憶再次被喚醒,和故人狹路相逢絕不是什麽有趣的事情。
  事已至此,薛苑反而鎮定下來,她微微揚起嘴角,微笑著叫來人的名字:“秦瑋……師兄。”
  秦瑋表情複雜,看了她許久,終於把一些無謂的感情壓之腦後,說了句老友初見時最常見的台詞,“果真是你,剛剛我還在想會不會認錯了。沒想到你還真是一點沒變,連衣服都是以前的。”
  她更沒想到。想不到事隔多年再次相遇,居然是在這樣的環境下。最後一次見麵時的尷尬縈繞在心頭,不知道說什麽。
  “你在這裏上班?我來過好幾次,居然一次都沒有看到你。”
  “不是,”薛苑感激他主動找到了話題,忙忙說,“我不是這裏的員工,我同學是,剛剛送資料給她。”
  經這一提醒,秦瑋才注意到她身邊的滿頭紅發的丁依楠,他暗暗詫異,但禮貌不失的打了個招呼。
  從來不記得他們曾經認識這樣一位衣冠楚楚的師兄,很少看到藝術係的男生願意把自己包在這樣周正的衣服裏。丁依楠心底同樣納悶,但也陪了個笑容,說了句“你好”。
  其他幾人公司的領導正在旁邊等電梯,秦瑋跟幾人略一點頭,目光停在薛苑身上,微笑著解釋:“這位是我大學時候的小師妹,四五年沒有見過她,沒想到在這裏碰到,多聊了幾句。”
  幾人紛紛表示明白了情況,又善意的打趣幾句;秦瑋問薛苑:“你現在打算去幹什麽?”
  “送完了資料,打算回去。”
  “那正好,我們也要下樓,一起下去吧,便走邊聊。”
  “啊,好。”
  狹窄的電梯裏空氣極不流通,薛苑覺得有一隻無形的手正在奪走她的空氣。憋氣,心慌,難受。她和秦瑋居然同在一個電梯,旁邊還有四位丁依楠公司的老總,怎麽想都隻有尷尬。
  那幾位老總在那邊說話,薛苑則勉強跟秦瑋閑聊。
  “這幾年過得怎麽樣?”
  “還好。”
  “那年你走後,我想聯係你,但總是找不到,”秦瑋搖搖頭,仿佛說的是任何一件遺憾的往事,“你可走得真徹底。”
  雖然說現在是信息社會,一個人想要消失很不容易,但隻要有心,暫時藏起來也不是不可能的。
  薛苑迅速轉移話題:“師兄你呢?現在怎麽樣?為什麽又在這裏?”
  “哦,為了博覽會的事情,這算是一項外事活動吧,過來看一看進程如何了。”
  薛苑滿臉誠懇的點點頭,表示自己聽懂了。在她的記憶裏,秦瑋一直都很出色。她大三那年他在念研三,專業水平讓人歎為觀止。
  電梯到了到達樓底,薛苑鬆了一口,臉上的熱度也降下來一點。秦瑋和其他幾人點頭示意,她考慮是否找個機會趕緊無聲無息的離開,又或者是打個招呼再走,就這一斟酌的時間,他已經掉過頭:“快到中午了,我們找個地方聊一聊。”
  “不了,我還有急事。”薛苑說。
  秦瑋微微笑,一點不覺得盤問別人的隱私是不好的:“什麽急事?我可以跟你一起去的。”
  薛苑開始覺得頭痛。以前就知道秦瑋難以打發,沒想到這麽多年過去,居然還是如此,她苦笑:“朋友的事情。我一個人就可以了。”
  “那這樣吧,你留個電話給我。我大概還會在這邊呆到年底再回去,見麵的時間很多。”
  話都說到這一步了,薛苑無奈,說了手機號碼。
  秦瑋把電話號碼輸入手機,摁了個撥通鍵,電話那頭的提示音清晰入耳,他臉色也難看起來,露出個匪夷所思而又冷淡的笑容:“怎麽說關機?又或者幹脆不是你的號碼?沒想到原來事隔多年,你不但樣子沒變,脾氣也一點沒變,還是這個拒人千裏的樣子。我隻是誠心誠意地想跟你吃飯敘舊而已,你何必那麽多心。”
  他這話的語氣非常重,壓得薛苑幾乎抬不起頭來。想著自己的曾經和現在的所作所為,薛苑慚愧的低頭,聲音無奈之極:“師兄,我不是這個意思……的確是我的手機號,因為一些情況,我關機好些天了。絕對沒有騙你的意思。隻是現在想起以前的事情,真是覺得難堪。我連直視你的勇氣都沒有,更何談一起吃飯。”
  她說話時咬著唇,渾身都是心灰意冷的沮喪氣息。秦瑋心知她這個樣子想必是說的真話,隨意的笑了:“你想太多了。何必糾結過去啊。何況我當年被拒絕的人是我,死纏爛打的也是我。要說慚愧,也應該是我。你完全沒必要怕什麽的。”
  秦瑋的態度是如此的光明磊落,但“死纏爛打”幾個字還是讓薛苑心跳加速,恨不得在牆上挖個洞鑽進去,聲音陡然小了幾分:“師兄,你這樣一說,更是讓我無地自容了。那時候我太不懂事,太蠢了。”
  “不要緊,”秦瑋笑了,“難道還不許人年輕犯錯嗎。”
  結果兩人還是一起去吃了飯。薛苑對這附近的餐廳並不了解,還是秦瑋帶她去的。
  世界有些人,見麵時覺得尷尬,但真的交談起來時卻並不讓人覺得難受。秦瑋還是像以前那樣能說會道,也非常善於尋找話題,一時間兩人都有種錯覺,仿佛以前的時光不知不覺的流轉回來。
  既然是閑聊,話題不可避免的會牽扯到兩個人都認識的朋友身上,對薛苑而言,仿佛是上個世紀的事情,那些曾經熟悉的名字落到耳朵裏,都要經過很長時間才能做出反應。就象年老的老太太,坐在冬天的陽光下回憶古老的往事。
  她始終客氣的微笑著,完全不像當年那個聰明狡黠的薛苑。秦瑋打量她:“某種意義上,你還是變了很多。後來,你做什麽去?”
  早就預料到有此一問,薛苑三言兩語的說了實情。
  “你居然去學美術?”
  “嗯。”
  想起她走時的毅然決裂,秦瑋歎口氣:“不過也不奇怪。你自己的人生,要怎麽支配也是你的事情。當年覺得你太不負責任,對別人是,對自己也是。現在倒回去一看,對你,卻隻剩下了羨慕。”
  從未聽到這種說法,甚至壓根都沒想過有人會羨慕他,薛苑詫異得睜大眼睛。
  “這個世界上,能決定自己人生的人總是極少的,你算是一個。從我認識你開始,你就是那種目標明確的人,很清晰的知道自己要什麽,並且能勇敢的做出決定,決不回頭。這種性格,很多時候也不是壞事。”
  回去的路上,薛苑滿腦子都是這句話,神思恍惚上錯了公車。直到遠遠看到畫廊牆壁反射出的陽光,才恍然大悟自己回錯了地方。
  於是再次換車。這樣一折騰回到丁依楠所住的小區時,下午都過了一半,這片小區有不少年頭,但綠化卻做得不錯。年輕人都在上班,老人家大多都在,溜狗的,推著嬰兒車的,聊天的,打牌的;因為工作日的關係,道旁的私家車大都開走了,因此薛苑樓下的某輛銀灰色的車就顯得格外顯眼。車身光亮,後窗上反射的日光猛然紮進她的眼睛。
  因為那意料之外的光芒,薛苑在車前稍微一停,恰好看到到左側車門猛然打開,一雙長腿伸出來,隨後身材修長的男人從車裏探身出來,他取下墨鏡,笑眯眯的看著她,跟她招手。
  薛苑一愣。李又維這個人哪怕有千般不好,但外表卻很難挑出毛病,看上去真是風度十足。
  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李又維怎麽找到這裏,她不自覺皺起眉頭:“你怎麽來了?”
  “關心請假的員工,難道不是領導的份內職責?”
  薛苑客氣地對他點頭:“很感謝你。你現在看到我了,那麻煩你回去吧。”
  “沒進門就下逐客令?”李又維“嘖嘖”了兩聲,“說請假就請假,說不來上班就不上班,薛苑,我快要對你刮目相看了。”
  薛苑不動聲色用眼角餘光環顧四方,五米之外的樹下,四五個老太太正在打牌。更遠一點,兩個年長的老者在說話。
  她定下神來,幹脆把話說開,“我決定辭職。下個星期就去公司辦辭職手續。”
  李又維笑容不改,仿佛她說的是杞人憂天般的笑話:“看來我給你的郵件你沒打開。原以為給你幾天時間考慮,想不到你就考慮出這個結果,白白浪費了時間。薛苑,你這個人做事,小事嚴謹,大事卻糊塗透頂。一條道路走到黑也不肯回頭,都學不會看看談判對象再說話。我不點頭,你以為你能辭職?你的檔案戶口都還在這裏。”
  他的話跟秦瑋的話截然相反。薛苑不看他,沉默一會,又問:“你要怎麽樣?”
  他頭上的樹冠綠意濃濃,陽光透著濃密的枝葉漏下來,整個人籠罩在錯落的光影下。李又維下顎被照亮,但眼睛卻在暗處,就那麽笑了。
  “你是我的福納麗娜,怎麽可能離開我呢。”

  第二十四章
  窗外的風景一掠而過,薛苑坐在車上發愣。
  她對自己為什麽會跟李又維一起來到這個陌生的地方一點真實感都沒有。似乎自己在這個人麵前,總是沒轍;想來想去,大約那句“你難道就不想去見你父親的舊友”讓她再次動了心。
  那是這個城市郊外的別墅區,一條小河穿越其中。薛苑寫生時來過一次。她對這條安靜的河流印象頗深。跟別的河流不一樣,這條河的顏色介於蔥綠和藍色之間,在清晨或者傍晚的時候顏色總會發生細微的變化;站在遠處看,彎彎曲曲一直向東,仿佛一條正在修煉的青蛇。
  他們要去的別墅就在河邊,靜悄悄的,一點聲音都沒有,因此小花園裏的白色菊花格外醒目。
  薛苑心裏劇烈咯噔一下,說:“這是怎麽回事?”
  李又維摁了幾下門鈴,慢吞吞開口:“我沒告訴你嗎?莊東榮一個月前因病去世。”
  那瞬間薛苑有掐死他的衝動,因為在別人門口,她不敢大聲說話,但憤怒一絲不少:“你知道他死了為什麽還帶我來!”
  “眼睛看到的都未必是事實。你來一趟,可以確認一下。更何況,有些東西是要當事人死了才能看到的。”
  門從裏打開,開門人是一個二十來歲的漂亮女孩子,臉上帶著這個年紀的人完全不符合的憂鬱,不過在看到李又維的一瞬間振奮了精神:“李先生,你來了。”
  “是啊。”
  李又維對女人從來所向披靡,是薛苑之前就知道的事實,但不得不歎服李又維的手段。薛苑很快知道開門的女孩名叫莊聞歌,是莊東榮的小女兒。莊東榮生前收藏了不少藝術品,他去世後,幾個子女打算出售這些藏品,消息一放出,不少收藏家或者商人前來觀看估價。李又維之前來過一次,以藝術品商人名義跟這家人接觸的,並且表示打算出高價購買,因此得以登堂入室。
  兩人跟著莊聞歌來到客廳。客廳的長桌旁坐著七八個人,每個人臉色都很難看,正在爭吵什麽,拍桌子敲板凳,那句“爸爸在的時候都說過這套房子給我”顯得格外刺耳。他們爭吵得太投入,對他們的來訪並不太在意,那位看起來年紀最大的中年人在混亂中說了句:“聞歌,帶他們去父親的書房看藏品,不過小心點,不要讓他們把東西弄壞了。”
  莊聞歌怯生生的“嗯”了一聲,對李又維尷尬的頷首:“你們跟我過來。”
  書房的房門相當厚實,書房隔音效果非常好,但那爭吵聲還是能隱約聽到。莊聞歌低聲解釋:“真不好意思,我哥哥嫂嫂他們……哎,都一個月了。”
  薛苑隨口問:“怎麽了?”
  李又維負手,慢慢看著書架上的一個精致的茶壺,隨意說出兩個字:“遺產。”
  薛苑不解其意:“遺產?”
  李又維說:“錢什麽時候都是好東西。”
  莊聞歌抱著腦袋,痛苦蹲在地上:“是啊。爸爸去世後,我大哥二哥吵架打架都沒停過,為了這套房子和裏麵的藏品。前幾天,在國外的大姐也攪和進來,啊,真是一團糟,這段時間什麽都幹不了。”
  薛苑沒有兄弟姐妹,雖然能理解她的痛苦,但還是覺得不可思議:“都是一家人,何必為了房子和錢搞得反目成仇?”
  聽到她的話,李又維微微搖頭:“反目成仇?你死我活都不奇怪。”
  薛苑語塞,慢慢打量這個書房。規中規矩的房間,一張畫都沒有。一個貼著牆的書架,放的卻不是書,而是各類瓷器,玉雕。薛苑隻一眼,就能看出這些東西都價值不菲。莊聞歌很快振作起了精神,陪著李又維看房間,又熱情地解釋說:“我爸爸平生喜歡收集藝術品,各種東西都收集,我們兄妹沒人懂這些,所以才打算出售。”
  薛苑的心思不在那些藏品上。
  書桌上有張照片,她拿起像框,照片裏的那個頭發花白的男人雖然跟她記憶中的那個有不少差別,但毫無疑問,那就是莊東榮。記憶潮水般湧上來,各種各樣的感情也是,薛苑平生第一次發覺自己多恨這個男人,無數的憤怒擴散至全身,手和腳不聽使喚,捏著照片的手支不住的發抖,恨不得把它砸成千萬碎片。
  忽然一隻手伸過來,把象框從她手裏強行取走放回:“這不過是張照片。”
  薛苑怒視他一眼,又用極大的力氣別過臉去:“你知道什麽!”
  “我都能打聽到莊東榮的地址,知道的事情自然比你想象的多,”李又維稍微俯身下去,極其親昵地在她耳邊低語,“不過你生氣起來也不錯,比剛剛那張木頭臉生動多了。”
  薛苑胸口翳痛,簡直快要吐血。
  莊聞歌看到李又維一愣,正想開口詢問他們是何關係,不料他轉頭回來,對她一笑:“你爸爸有收藏油畫嗎?”
  “曾經有的。我小學的時候還看到我爸爸的房間裏掛了些漂亮的畫。不過最近這些年,七八年,家裏再也沒有任何一幅畫。”
  “原來這樣,”李又維歎口氣,“可惜。”
  “可惜什麽?”
  李又維看了一眼薛苑:“線索又斷了,是嗎。”
  這書房讓薛苑覺得憋氣,一言不發就往外走;李又維知道這個地方也沒什麽多餘的車,她也不可能先離開,也不著急,不緊不慢跟莊聞歌聊天:“你父親給你留了什麽?”
  “我爸爸沒有留下正式的遺囑,所有我大哥二哥才吵得這麽厲害,”莊聞歌頓了頓,客廳的爭吵聲忽然大了起來,她苦笑,“哎……爸爸在世的時候明明一切都好的,也許就是因為這樣他才沒立遺囑,以為我們幾個坐在一起商量商量就解決了……誰想到,他去世當天晚上大家就撕破臉了,錢啊,真不是好東西。”
  “錢自然是好東西,”李又維拍拍她的肩膀,“給你一個建議,你父親的收藏都是好東西,你能拿多少就多少。你的哥哥姐姐恐怕什麽都不會留給你的。”
  這話讓莊聞歌一瞬間沉默下來。若是以前,她不會相信,這一個月看下來,什麽都有數了。李又維伸手指著書架上一套精美的瓷器說:“你父親的收藏,這件最珍貴。”
  莊聞歌睜大眼睛:“啊,是嗎?前幾天來看過這些收藏品的商人都說這個不值錢啊。”
  李又維跟她眨眼睛:“那不是更巧了,既然不值錢,你就收著好了。”
  “我記住了。”莊聞歌點點頭。
  兩人再閑聊幾句,李又維終於告辭離開,莊聞歌依依不舍的一直送他到了門外,一路上猶如小鹿撞兔,偷偷打量著他。這一帶人煙稀少,沿著綠茵小路拐了個彎後,他猛然停下腳步直視前方,她也站住,順著他的目光看出去。
  有個單薄的身影臨湖而站,暮靄四合,湖裏的霧氣濕氣漸漸上來,她怕冷似的抱住了雙臂。她身材均勻,明明很普通甚至寒酸的衣服在她身上有如春水一般,仿佛是從畫上走出來的人物。
  李又維的目光自從落到她身上後就再沒有離開過,仿佛天地之間隻有那個一個人一樣。他的神態是如此的專注,目光是如此的溫柔,在莊聞歌心裏帶出絲絲的漣漪。她咬著唇,就像鼓足了一輩子的勇氣那樣,扯了扯李又維的衣角:“李先生,您結婚了嗎?”
  一句話把李又維叫回了現實。
  他不動聲色:“沒有。”
  “那……那位薛小姐是你的女朋友嗎?”
  “女朋友?”李又維微微闔上眼睛,輕聲說,“不,不是。”
  莊聞歌立刻展顏一笑,拿出手機,滿眼期盼的看著他:“那就太好了,你能留個聯係方式給我嗎?我怕你這一走,以後,以後再也見不到你了……”
  沒想到她這樣直接。李又維看著她,剛剛上大學,剛剛二十歲的小姑娘,年輕而甜美,眼珠漆黑,就像三月份的桃花,六月份的櫻桃,十二月的飛雪。那是他很熟悉的表情,因為太過熟悉,那些被他刻意的拋之腦後的某些片斷和記憶就像冬眠後的動物一樣複蘇,有那樣一個瞬間,眼前的麵孔竟然模糊到麵目不清。
  他不動聲色的漸漸後退,跟她拉開了一點距離,直到重新看清她的模樣,“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麽?你這麽年輕,我比你大了十歲。”
  “這有什麽關係,我同學的男朋友比她大了二十歲呢,何況你看起來那麽年輕,就像二十三四歲的人,”莊聞歌臉紅得快滴出血來,“我……我長這麽大第一次跟人要電話……我知道這樣很奇怪,我跟你保證,絕對不會給你添麻煩的……”
  “你現在保證,但以後就不會了,”李又維用近乎憐憫的目光看著她,“世界上沒有絕對這種事情。”
  莊聞歌的臉慢慢失去血色,頭也底下去,仿佛打算永遠不再抬起來:“那你要我做什麽才肯相信我?”
  車子就在旁邊,李又維打開車門探身進去在儀表盤上翻了翻,取出張印刷和設計都無可挑剔的名片放到她手心,又拍了拍她的肩膀,微微笑了:“我知道現在跟你說什麽都沒用,你未必聽得進去。你可以先去打聽一下我是什麽人。”
  薛苑被說話聲驚動,回頭恰好看到莊聞歌拉著李又維的袖子;因為距離遠,她聽不清楚兩人的交談,直到莊聞歌離開後,才走過去:“回去吧。”
  她一上車就閉上眼睛打盹,這樣的舉動讓李又維吃驚,他喃喃念了一聲“你還真是相信我”,側身過去,極近的看著她的側臉。她有著江南水鄉女孩子的天生好皮膚,一點瑕疵都沒有,看上去隻讓人憐惜。
  薛苑猛然睜開眼睛,對他停在自己臉頰旁的手,不予置評,疲憊的開口:“聽了你一句話跟你過來,真是錯得離譜,不該得到的還是得不到,不過是再一次無所謂的失望。慣性的力量這麽大,一時半會改不過來。”
  她一臉心如死灰的樣子,李又維略一緩和語氣:“羅明鈺查到了莊東榮的消息,你爸爸的事情我也知道,你不用再對我隱瞞什麽。上周末,你跟蕭正宇去哪裏了?發生了什麽事情?”
  把目光轉向窗外,薛苑牽動嘴角:“我再一次明白了,我爸爸一輩子都活在你爸爸的陰影下,而我一輩子都活在我爸爸的陰影下。”
  李又維忽然一拍方向盤,大笑起來,仿佛聽到了一個天大的笑話:“我當是什麽,不過如此而已。這輩子活在我爸陰影下的,豈止你們父女。你現在的失意也不是不能理解。不過你看我們,不都過得好好的。”
  他猛然發動汽車,並且一瞬間把速度提高到難以想象的速度,薛苑的後背被座椅猛然打了一下,骨節嗡嗡直響,聲音在她的身體裏回蕩。她搖下車窗,被灌進車廂裏的風吹得忽然清醒過來,反問:“我們?”
  李又維卻沒有回答,嘴角彎成了微笑:“不過,習慣了就好了。真是有趣,我爸這輩子最大的成就,竟然不是在繪畫上,而是折磨人的本領。”
  因為開車速度快,很快到了市區。李又維沒有載她去丁依楠的家裏,反而帶回了自己的家。薛苑心裏有數,李又維不會那麽簡單放過她,帶她來這裏她也不奇怪。到屋子的時候恰好鍾點工恰好飯菜擺上桌子,笑眯眯跟李又維說:“飯菜都做好了,你們回來剛剛可以吃。”
  可薛苑捧著碗,完全無心吃飯。
  李又維帶著有趣的神情湊過去,在她耳邊說:“你已經非常苗條,不用再減肥了。如果你不吃飯,我就喂你,你知道我什麽都做得出來。”
  薛苑抬起眼睛看他一眼,不論怎麽對這張臉的主人不滿,都到了這種情況,也隻能靜觀其變了。這桌飯菜非常的豐盛,李又維熱情的給她夾菜,完全是不吃也得吃的模樣。
  兩人有一句沒一句的聊天,好容易結束這頓漫長的晚飯,薛苑想離開,李又維卻拉住了她。
  “跟我上樓。”
  “你要幹什麽?”
  “履行你的承諾,做我的模特。”
  薛苑搖頭:“李又維,我們說明白吧。我對尋找對那幅畫沒有興趣了,也半點不想再找了。不論有什麽線索,以後你都不用再告訴我了。”
  李又維攜起她的手上樓:“你找不找那幅畫是你的決定,但我們之間的關係是由我決定的。這一點,你不要弄錯了。”
  或許是因為太疲倦,又或者是因為他說的是毫無疑問的真實,薛苑發現自己居然懶得同他分辨,歎了口氣,跟著他上了樓。
  他帶她來二樓角落的畫室,畫室裏開著一盞很暗的壁燈,黯淡得讓人完全察覺不出它的存在。這個房間跟她上次看到的沒有任何太大區別,不過窗邊的牆角放著一張完成的油畫,安安靜靜的壓在玻璃背後。
  薛苑一眼就看出來,那幅油畫是李又維參考她上次在廚房裏做飯時候的那張素描稿創作的。畫中的女子身體微微傾斜,朝門口看過來,眼睛明亮但眼神卻是散的,帶著不解和迷惑。在這幅油畫裏,整個房間都是灰蒙蒙的,隻有她一個人是明亮的,是那灰蒙蒙的屋子的唯一光芒。上色上的極其細致,層次感極足,頭發的顏色都那麽分明,衣服的褶皺細微可見。
  很漂亮的一張畫,在這樣昏暗的房間自然也看不出失誤,每一筆都看得出畫家對筆下的女子充滿了深刻的感情。
  畫的角落有兩個很小的字:《紀念》。
  如果說李又維之前口頭上的言辭和輕佻的言行隻是讓她覺得困擾和無奈,但這一刻看到那張畫後的,她的驚恐終於到達了頂點,竟然在發抖。
  李又維拿手在她眼前一晃,笑眯眯開口:“我在等你點評呢。”
  “很好,”薛苑艱難的呼吸,“我沒想到……”
  “怎麽?”
  “比我漂亮多了。”
  “不,我覺得還是你漂亮。影子怎麽能比真人美呢。”
  薛苑啞然無語。
  李又維蹲在畫前,手指細心的撫上畫中女子的額發:“這幅畫跟我爸的畫比,怎麽樣?”
  沉默片刻後,薛苑說:“各有所長。”
  “能聽到你這樣的評價,我真是高興。”李又維愉快的笑起來,他是真的很愉快,笑意從眼睛裏彌漫到整張臉上,真是光彩熠熠。
  薛苑定了定神,說:“你我記得不錯的話,你是半路出家學習繪畫的,你爸爸畫了一輩子,在技巧上的經驗你遠遠不如,你繼承了你父親的天才,但沒有繼承他的經驗……經驗這種東西,不能一蹴而就,需要許多年的積累。你不應該跟你父親比較。”
  “很簡單,我想超過他。”
  薛苑搖頭:“這種想法不對。我不明白,你為什麽要想超過你爸爸?
  “我沒想到你會問我這個。”
  “那就當我沒問好了。”
  “不,”李又維微笑,抓住她的手來到在窗戶旁,摁著她的肩膀強行讓她坐下,輕聲說,“我很高興你對我的事情有興趣。”
  光線很暗,他彎腰看著她,居高臨下的俯瞰著,他的臉逆著光,但輪廓反而更加清晰。薛苑沒來由的想起蕭正宇,蕭正宇雖然英俊,但眼神不溫不火,非常堅韌,怎麽看都是如磋如琢的謙謙君子,給人一種隻可遠觀的感覺;可是李又維卻不一樣,他肆意而為,無所畏懼,大膽狂放,甜言蜜語一刻不停,眼睛裏總是帶著三分笑意,轉眸間都是迷人的風情,從某種角度上來看,對女人而言,還是李又維更具吸引力一點。遠的不說,就看今天剛剛認識的莊聞歌,那麽快就被他迷得神魂顛倒。
  都這個時候,自己居然有時間走神,薛苑輕輕呼出一口氣,說:“李又維,你到底想在我身上得到什麽?你在女人麵前從來都是所向披靡,喜歡什麽得不到?這幅畫跟你以前的作品不一樣,你在我身上看到了靈感?”
  這句話居然讓李又維陷入沉默,他伸手撫過她的眼角眉梢,柔聲說:“我初見你的時候,你大聲為我辯護;我長這麽大,從來沒想到最了解我的人居然是一個從未見過的人。我跟你說過,我喜歡你的容貌,你長得真是漂亮,就跟我做夢的時候見到的那個女孩一樣。你從頭到尾隻錯了一件事情,你不應該在這個時候出現在我麵前。你或許覺得我很討厭,但很多時候,我都控製不住我自己。”
  換一個場景,換一個人說,這大概就是薛苑能想象到最深情表白。
  薛苑不言不語,聽著他說下去。
  這麽空的屋子,他的聲音無處不在。
  “薛苑,你的出現,攪亂了一池春水,就沒可能退身了。”
  薛苑瞪圓眼睛,做夢都沒出現過的荒唐戲碼。良久後她無奈的苦笑:“這又算什麽回事?欲加之罪?我從沒聽說過這麽好笑的理由。”
  李又維單膝跪在她麵前,托起她的左手,在她手背上印上一個吻:“你要辭職可以,但不能躲開我。這是我最低的條件。”
  薛苑都不記得自己是怎麽離開他的家,隻記得自己強烈要求回去,李又維居然不再強留,開車送她回去,最後留下一句“我明天來接你”。
  進屋的時候丁依楠已經睡下了,睜開眼皮湊上來聞聞她,“咦”了一聲:“怎麽沒酒味?跟老朋友敘舊到現在,我還以為你肯定喝多了。”
  薛苑為她拉過被子蓋上:“我喝得絕對沒有你想得多。”
  丁依楠睡意蒙蒙的“嗯”了一聲,又說:“我想的也絕對沒有你的桃花運多。”
  薛苑的臉一下子扭曲了。
  丁依楠翻了個身:“今天下午,今天有個叫蕭正宇的人打我的電話找你。他說你好幾天都沒上班了,也不在宿舍住,請假也不是你這樣的請法。他說費了很大工夫才找到我的手機號,他很擔心你,你有空就回個電話給他吧。”
  整整一個星期,她都沒跟蕭正宇聯係,也關了手機,現在想來,大概又做了一件蠢事。薛苑心髒猛然一跳,血液堆積到了心髒,不肯再流動。
  丁依楠感覺到她氣息的改變,疲憊的再次睜開眼睛:“薛苑,你就是容易把自己逼入死角。生活那麽廣闊呢,那麽多男人,隨便挑一個,談一談戀愛就好了嗎。”
  薛苑坐在床邊,撫著額頭苦笑:“我從來也不知道怎麽戀愛,更不記得怎麽正常的戀愛了。錯誤一個接一個犯,大概我找塊豆腐撞死更快一點。”
  丁依楠迷迷糊糊的從抱著她的腰:“嗯,那樣的話,幹脆一點,全踢了。我也把黃灣踢了,以後跟我一起過吧。”
  “那麽容易的話……”
  薛苑邊說邊回頭,才發現,她再次睡著了。
  她拖著沉重的腳步來到陽台,屬於這個城市的夜色鋪天蓋地的壓過來。丁依楠沒有說錯,生活是很廣闊,隻是大部分人都感覺不到它的漆黑與沒有方向。
  第二天一早,她起了個大早出門,去了公司。因為是周末,除了保安,哪裏都看不到人。穿過熟悉的展廳大廳,看著那一幅幅精美的油畫,又覺得陌生疏離。她一樣樣收拾自己的東西。她上班時間不久,辦公室幾乎沒有多少個人物品,很快也就收拾妥當了。
  時間還早,她拿起昨晚寫完的那份辭職申請,又借著晨光再讀了一次。沒想到不過三四個月光景,生活居然以這樣的速度改變著,真是景物依舊,而人事全非。
  想得正出神,忽然熟悉的聲音冷不防從身後響起:“早上好。”
  薛苑“謔”一下站起來轉過身子,因為太激動竟然踢到了櫃子,左腿已難以想象的速度麻木起來。在疼痛中她費力地看清了蕭正宇站在他身後,白色襯衣,深色西裝褲,目光冰冷。
  這明明是周末的早晨,無論如何也沒想到蕭正宇也會在這裏,她擠出一個笑,結結巴巴的打招呼:“蕭正宇……你怎麽也在這裏,嗯,好巧。”
  糟蹋透頂的寒暄。蕭正宇毫不領情,依然麵無表情:“手裏拿的是什麽。”
  薛苑這時才後知後覺的把手裏的辭職申請藏到背後,但早來不及了,蕭正宇那雙眼睛從來都不會遺漏這些小細節。
  想到這裏,她也刻意使得自己坦然,除了不敢直視他的眼睛,其它看似一切平常:“我打算辭職,回來收拾東西。”
  兩人隔著兩三米的距離,誰也沒有更靠近一步的打算。她死死盯著腳下,在蕭正宇冰冷的目光下,一切無所遁形。明明今天早上氣溫適宜,可額上的冷汗湧現,手臂在發抖、腿在顫動,隱約的疼痛感覺長久的留在身體裏,揮之不去。

  第二十五章
  蕭正宇真的很生氣。
  從英國回來後的當天下午,他給她打電話,就根本沒有人接聽。當時以為她在休息,沒有多想。第二天發現她請假稍微覺得奇怪,可隨後幾天她都沒有出現。電話打不通,找了管理員打開她的宿舍房間一看,一切都整整齊齊,不過電腦,常穿的衣服,常看的書,行李箱統統消失不見。
  有那麽一個瞬間恐懼攀升到了極致。什麽都設想過,她會失意,傷心,難過,沮喪,唯獨沒想過她會不告而別。
  這麽大一個城市,她能去哪裏?
  最後想到她的朋友。她曾經幫著一位同學要過藝術展的票,在記得那次藝術展上,她和那位女孩十分親密,應該是關係不錯。他翻了翻幾個月前的簡曆表,果不其然發現她的丁依楠的電話。一個電話打過去,終於確定知道她沒有離開這個城市。
  放心的同時,更大的惱怒就像煮開的水,在某個角落沸騰。想得太多,昨天整整一個晚上他都沒有睡的太好,起了個大早來到公司,處理未完的事務,卻沒想到自己心心念念的那個人就坐在辦公室裏的位子上,仿佛她從未離開過。
  她無聲無息地坐著,專心看著手裏的那張紙,根本沒察覺到有人進了辦公室。晨光是這樣明媚,可還是不能把她蒼白的臉色渲染得豔麗一點。不過幾天沒見,她似乎更瘦了,下巴都尖削了。他的腳再也抬不起來,站在原地很久,才勉強把目光從她身上的挪開,“辭職信”三個字迅速跳入眼眸。
  最初的震驚之後,蕭正宇實實在在覺得自己那有口皆碑的好脾氣在這若幹天的等待中終於消磨殆盡。
  他叫她的名字,然後聽到自己的冷冰冰的聲音:“你要辭職,不論如何應該告訴我一聲。”
  薛苑低下頭,渾身上下的緊張和局促,仿佛是在為自己的行為辯解一樣,果然說出的話也是:“我想,辭職與否,這是我的事情,而且——”
  說到這裏,下麵的話幾乎再難維係。
  “你就不考慮我什麽想法?”蕭正宇目光銳利地從她身上掠過,“是我帶你去英國,你一回來就變成這個樣子,我有責任,不可能不在意。”
  “不是的,你不用在意,你沒什麽責任,”薛苑費力的辯解,“這是我自己的自作主張,跟你沒關係。”
  他一個字一個字的重複她的話。“是啊,的確跟我沒關係。”
  其實話一出口薛苑就知道自己說錯話了,果不其然看到他臉色難看。他迎著光站著,一個早上都沒注意過的晨光變得分外刺眼。
  蕭正宇忽然邁開步子朝她走過來,距離太近,幾乎連他眼裏的疲憊和憤怒清晰可見,“我差點忘記了你是慣犯了。大概是又想效仿第一次退學,無所謂的說走就走?自己不想看到的事情就躲到一邊,反正其他人怎麽樣也跟你沒關係。”
  薛苑從來不知道蕭正宇諷刺人的時候居然這樣字字帶血。手心俱是汗,在他的逼視下努力的望後蹭了蹭,腳一滑,跌坐在了桌上。
  他的目光是那麽冰涼,薛苑開口時聲音一點底氣都沒有:“我……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是什麽意思?”蕭正宇長手長腳,雙手撐在她的身邊,麵沉如井的看著她,一副“你說我聽”的表情。
  這樣的姿態讓薛苑覺得危險,他的呼吸到了跟前,思緒更亂了。真是越來越說不清楚。幹脆不再看他,目光固執的看向窗外,跟他較勁般的沉默著。
  從來不知道時間是這麽的難熬。隻覺得他的目光快把她臉上看出一個洞。最後才說:“蕭正宇,我經過的所有事情,都一五一十的告訴你了。我失去了很多東西,堅持不下去了,我需要一個人想一想。”
  她的話帶著前所未見的懇求和絕望的意味。蕭正宇停了停,語氣溫和下來:“你要辭職沒有關係,也不是什麽大事。隻是你的做法不對。如果你是真的明白了,就不會這樣不負責任的把工作拋開若幹天,突兀的說要辭職。薛苑,這次跟四年前不一樣,你來到了社會中,有責任和道義的。明明沒有地方再逃,可你還裹足不前,試圖最笨的辦法,變相的把自己藏起來。”
  薛苑何嚐不知道他說的句句都對,但莫名的煩躁縈繞於心,抬起眼皮定定看他一眼,生硬的開口:“我不需要你為我做心理分析。”
  “但我的分析是正確的。”
  “我沒有逃避。”
  “那你告訴我,你辭職後準備做什麽?”
  “你真的認為除了博藝,我會找不到工作?”薛苑冷淡地開口。
  “你才華橫溢,當然不會找不到工作,”蕭正宇看著她,“可你真正想做的什麽?你知道你要做什麽?對你的人生,你有方向嗎?”
  “這些都是無所謂的事情。”
  她不想再說下去,試圖去拖桌上的箱子,被蕭正宇抓住了手臂,就這麽硬生生停在了空中。她沒來由的想起那天他帶她去見李天明時,也是這麽果斷,不容置疑。
  蕭正宇沉聲開口:“不是無所謂。薛苑,你還不知道你自己的性格嗎?你不是那種隨隨便便過日子的人。你不論做什麽,都會給自己建一個目標,然後朝著一個目標努力。現在,你忽然失去了目標和努力的方向。你沒有任何未來的頭緒,你的狀態很不正常,我擔心你。”
  她掙紮兩下,收回手臂,跟他的目光相對,長久的對視中,最後終於無奈的敗下陣來:“蕭正宇,我打算辭職這件事沒有告訴你,我不想見你故意關著手機,這些是我不對,我跟你道歉還不行嗎。你何苦逼我。”
  若有似無的笑意在蕭正宇唇邊閃現,同時他的眼裏亮起了分外明亮的光芒,手上的力氣卻已經小了:“為什麽?”
  薛苑愣了愣:“什麽為什麽?”
  蕭正宇不動聲色地反問:“你是因為躲我才關著手機?我從來不知道我有什麽可躲的。”
  被這個問題問得啞口無言,薛苑暗悔,掐一把手心,聲音再低下去,幾不可聞:“不是你的問題,是我——”
  她艱難的思考接下去想要說什麽,忽然另一個聲音在門口響起來。
  “薛苑,大清早的,你居然在這裏,可讓我好找。”
  詫異的側頭,尋著聲音的來路看回去,隻見到李又維站在門口,雙手插在衣兜裏,目光如井地看著他們。
  薛苑目光發直,脖子也發直,大腦還沒轉過彎:“你怎麽在這裏?”
  被人打斷了談話無論如何都不是件讓人高興的事。蕭正宇臉色陰鬱的好比暴風雨前夕:“李又維,你在這裏幹什麽?”
  李又維根本沒看他,仿佛他根本不存在。隻對薛苑露出一個微笑:“昨天晚上送你回去的時候,我不就跟你說過了嗎,今天我來接你,本來想帶你出去吃早飯,到樓下了丁依楠才說去你來了公司,為了迎接我的公主,我自然過來找你。”
  蕭正宇看了兩人一眼。
  想起自己現在還坐在桌上,薛苑對蕭正宇低聲說了句“你拿開手讓一下”;等他讓開了跳下桌,才正色回答李又維:“我沒時間。”
  “這次恐怕沒時間也要擠出時間來。”李又維說著,傾身過來牽她的手。薛苑尚不及反應,就被蕭正宇猛然一把撥到了身後。
  蕭正宇語氣不豫:“要說話就說話,不要動手動腳。”
  到了這種狀況,李又維也不得不正視他,陰鶩的目光在他眼底一閃而過,不過那也隻是一瞬的事情:“這是我跟薛苑的事情,你少插手。”
  蕭正宇淡淡開口:“我不管你說過的或者將要說的事情,總之請你注意,現在在場的還有我。”
  兩人身高體型差距不大,蕭正宇比他稍微高了一點;目前的情況無論如何也不能叫外人,叫了外人也不知道會幫誰。李又維的目光在蕭正宇疏無表情的臉上劃過,無聲的笑了:“蕭正宇,你的演技越來越好,這一臉正義的樣子蠻像那麽回事的。我越來越對你刮目相看了。”
  蕭正宇唇角一壓,淡淡開口:“哪能比得上你。”
  李又維微笑:“豈敢豈敢。我至少不從來不裝正人君子。”
  蕭正宇眼裏一縷寒光閃過,沒回答,立刻回頭跟薛苑低語:“你先走。”
  記憶中他們兩人的關係不是這樣惡劣的,薛苑想起這段時間,兩人同時出現在一個地方的概率實在不大,即使出現,也維持著表麵的客氣;此時變成這樣,實在超出了她的預期,但不論如何都不想深究,略微點頭就要離開。
  看到她去抱箱子,李又維眉心一皺,抬高了聲音:“薛苑,我爸要見你。”
  今天早上真是異彩紛呈。薛苑不可置信的反問:“你爸爸要見我?”
  “是的,我來接你跟我一起去醫院。”
  沒想到自己還能參與到這樣一出戲裏。薛苑沉默片刻,把箱子放下;蕭正宇見狀也叫住她:“等一下。我跟你一起過去。”
  李又維此時臉色才真正陰沉下來:“我不記得我請了你。”
  蕭正宇眼睛都沒眨一下:“醫院是公共場所,不是你一個人開的。你能阻止我嗎?”
  頓了頓,李又維揚眉笑了:“既然如此,要走就一起走。你既然都不怕,我怕什麽。人物都到齊了,那就唱戲吧。反正事情總有說清楚的那天。”
  薛苑原以為這已經是尷尬的極致了,結果在車庫時還是遇到了麻煩。兩個人都讓她上自己的車,薛苑左顧右盼,覺得頭痛不已。
  最後妥協的結果是她和蕭正宇上了李又維的車,但開車人是蕭正宇。這兩人不論剛剛怎麽針鋒相對,這個時候倒是保持高度一致,同時示意她坐在後座。薛苑完全被目前的情況搞昏了頭。
  真是她平生坐過最難熬的一次車。
  車廂裏壓抑得可怕。誰也沒有開口說話的意思,宛如雷雨將至,隨時都可以風雲大變電閃雷鳴。去醫院的一段路距離並不長,路上卻遇到嚴重的堵車,薛苑長久的盯著外麵的華麗的巨幅廣告,英俊的男女模特笑得是如此開心,仿佛天下再沒為難的事情。
  發動機依然開著,發著嗡嗡的響聲,就像黑暗中野獸的呼吸,每一聲都會影起身體的共振。昨天晚上睡得極其糟糕,窗外長久不變的景色讓她莫名的起了困意,可看到前坐那兩個臉色都不好看的男人,不論怎麽樣都不敢真正的睡過去。
  好容易從堵車的困境中緩解,眼看的醫院在望,她終於鬆了一口氣。
  她下了車,跟兩人略一點頭:“麻煩你們在醫院門口等我一下,我去買點鮮花。”
  這家醫院說不上本市最大的,但絕對是最好、醫術最有口皆碑的醫院。因此旁邊的花店也比一般地方更多,每個店裏的各種花木綻綠吐紅,洋溢著鬱鬱的芳香,使人神清氣爽。
  沒想到要的鮮花那麽難找。
  最後才在一家極不起眼的小店找到了她要的鮮花。很樸素的一家小店,宛如畫屏般小巧。角落裏就是她尋覓已久的杜鵑,嫩黃色的花瓣薄如羽翼;綠葉宛如無暇的碧玉,有著纖細的脈絡,清脆的顏色讓人看著就心情愉快。她俯身下去,淡淡的清香飄了過來。
  “再加一點滿天星,幫我包起來,謝謝。”
  小店的店主是個年輕的女孩子,一邊熟練的包著花一邊問他:“看病人嗎?我很少看到有人送杜鵑花的,病人很喜歡?”
  薛苑微笑:“是啊。”
  她很快抱著花出來,看到蕭正宇和李又維在花店門口等她,詫異的問:“你們沒在醫院門口?”
  “想看看你做什麽,”李又維隨口答了一句,盯著她手裏的花看,“這是什麽花?杜鵑?怎麽是這個顏色?”
  薛苑撥弄了一下花莖上的幾片橢圓形的綠葉,那種淺淺的綠,綠中泛著淺淺的黃,顯得特別嬌嫩;各個角度看上去,顏色都會變化。
  “恩,也叫映山紅。這種黃色的杜鵑,比較少見,所以找了一會。”
  蕭正宇也忍不住問:“你買這個做什麽?”
  “送人。”
  李天明的病房住院部主樓最好的一層,單人的病房,雖說是病房,比起絕大多人的臥室都條件更好,堪比大酒店的房間,一應俱全。
  他們去的時候,護士正在為他掛上鹽水。
  看的出來李天明的身體是真虛弱,整個人比縮薛苑初見時小了一大圈,臉色比床單的顏色還要白,病床旁邊的數個醫療儀器說明他的病情相當嚴重。從他心髒病發作的那天算起,大概過了兩三個星期,想不到還如此虛弱,可見真是病的利害。薛苑想著幾個月前他跟記者侃侃而談的模樣,暗暗感慨。
  李又維不帶感□彩的開口:“我把人帶來了。”說著稍微一讓。
  薛苑抱著花站在病房裏,李天明看著薛苑和她手裏的花,露出個久違的笑容,“薛小姐你來了,謝謝你願意來看我這樣一個老頭子。”
  這個人就算是個老頭子,也是有分量的迷人老頭子。不是第一次這麽近距離的看李天明,但上次的經曆她不願意再次回想,薛苑深呼吸定了定神,再次做了一次心裏建設,把自己的態度維持在合理的範圍裏:“李先生,您好。”
  她語氣拿捏得正好,不卑不亢,但還是流露出生疏的痕跡。李天明聽在耳中,心中有了分寸,就問:“這是杜鵑花?”
  “嗯。”
  李天明攏了攏袖子,和藹的微笑,“最惜杜鵑花爛漫,春風吹盡不同攀。我小的時候,屋前屋後種了大片杜鵑,就像詩歌裏一樣浪漫。”
  “是麽。”薛苑不重不輕地接上話。
  李天明心平氣和態度平常,說完看到站在最後的蕭正宇,輕微的愕然之後,向著他些微點了點頭,笑意急快的浮上臉,但卻一句話都沒說,重新看著薛苑,就著剛剛的話題說下去:“真是讓薛小姐破費了。是他們中的那個告訴你我最喜歡杜鵑?”
  被點名的兩人驚訝異常,隔著病床飛快地對視一眼,發現對方跟自己的一樣的詫異,下一秒同時狼狽的別開視線。
  薛苑微微詫異,搖了搖頭:“都不是。沒有人告訴我。隻是我知道,在您的作品裏,杜鵑花是出現過最多的一種植物。”
  李天明“噢”了一聲:“難得你有心。我都不知道現在花店居然有杜鵑花,好多年都沒見過了。薛小姐,如果你能幫我把花插起來,那真是感激不盡。”
  “本來是想著找找看,沒有想到真的被找到了,”薛苑環顧四周,“哪裏有花瓶?”
  花瓶就在靠窗的桌上,插著一束開得正好的百合,也不知道是誰送的。
  “把百合拿出來就可以。”
  “好。”
  病房裏就有衛生間,薛苑看了一眼,覺得太小,抱起花瓶和杜鵑離開病房去了走廊盡頭的水房。
  護士跟著她的腳步,對幾人略一頷首,拿著病曆記錄離開;五個人少了兩個,病房頓時安靜下來,仿佛沉默化為了具體的形狀,漂浮在空中,無處不在。
  李天明看一眼李又維和蕭正宇,略一沉思:“你們今天怎麽一起過來了?”
  李又維背靠著窗,陽光是最好的裁縫,在醫院雪白的牆壁上剪出他的身影:“在路上遇到,就一起過來了。”
  “一大早在路上遇到?”
  “沒錯,是這樣的。”蕭正宇附和了一句,扶著李天明坐起來,拉過被子搭在他雙腿上。
  “如果你們能關係和睦,那我——”李天明的目光縝密的在兩人臉上掃過去,這兩個年輕人自從進屋後就刻意地避開對方的視線,怎麽看都不是和睦的樣子;但此時卻異口同聲地堅持一個觀點,他稍稍迷惑不解,但隨即就明白大概的原委,臉色開始陰沉。他雖然還在病中,但這並不妨礙他的大腦的正常思考。
  “那薛苑呢?這麽一大早,她跟誰在一起?”
  李又維不耐煩:“問那麽多幹什麽?她跟誰在一起有什麽關係。”
  “當然有關係。”李天明現在連聲音都陰鬱下來。
  “你非要見她,我把人帶來給你看看就可以了。我看你也沒什麽要說的話,一會我就帶她走。”
  陽光斜斜照在李天明眸子裏,隻見他目光淩厲,臉冷得能刮層霜下來。剛剛和薛苑說話時的溫和態度當然無存,“你少給在我麵前擺這個天上地下唯我獨尊的德行!她要做什麽,你管不了!”
  李又維沒看自己的父親,隻瞥一眼蕭正宇,嗤之以鼻,“我不擺這個德行,怎麽襯托得出來別人的好呢。”
  “你真是一句好話都說不出來!”
  李又維的態度沒有絲毫改變:“在你麵前說好話的人多了,這裏就有一個啊。你看不慣我又不是這一天兩天的事情,哪怕我說了好話你也當我居心叵測吧。”
  蕭正宇隻做聽不到他話裏暗藏的釘子,很有經驗的抬頭去看心跳儀上的數字。果然蹭蹭上升,立刻插話:“我也是前兩天才知道您轉院的事情,因為事情多,一時也沒有過來看你。您最近身體好點了沒有?”
  再跟李又維說下去肯定會吐血,李天明神情交瘁的搖搖頭,回答“好多了,還活著”,他本意是想揮揮手,稍一抬起來才想起自己手上紮著吊針,拇指上著還夾著測量血氧飽和度和血壓的儀器。年老的身體被儀器控製,早就不由得自己作主。
  這樣的無奈讓李天明良久的沉默,借著蕭正宇手臂的力量慢慢靠上床欄,身體的晃動讓他的白發也跟著晃動,明明人已經到了陰影裏,沒來由的格外刺眼。
  他拍了拍蕭正宇的手臂,用上了極大的力氣,完全不像是一個正被病苦所累的病人。蕭正宇定了定神,聽到他說:“我隻是怕你們再做出什麽錯事,後悔就晚了。”
  腦子像個燈泡被點亮,蕭正宇臉色變白,然後發青,他咬著牙,迎著李天明的視線,喉嚨裏一個字一個字的擠出下麵的話:“你叫薛苑過來,難道打算把當年的事情告訴她?”
  李又維瞥一眼蕭正宇,冷笑一聲,既是譏誚他的不冷靜和驚慌失措又是表明自己早就預料到這種情況的發生。
  “他還不會做這種費力不討好的事情,他可沒勇氣同時失去兩個兒子。就算有人是見不得光的私生子,也還是他的兒子,他可舍不得。”
  這句話讓整個病房一片死寂。
  窗戶紙終於被捅開了。一瞬間大腦裏隻有這句話。語言是有靈性的,很多話,說和不說是截然不同的兩碼事。當公開的秘密不再是秘密,當所有的一切都袒露在陽光下,要做出什麽反應才是正常?
  完全不知道。
  蕭正宇覺得自己這過目不忘的記憶力實在不是什麽好事,若幹年的恩恩怨怨排山倒海般湧過來,就像以人的精神為食的妖怪一樣,凶狠霸道地叫囂著要吞沒他。不知道多久他終於從混亂中掙紮過來,爬到高處觀看那條名叫記憶的河流,不論怎麽努力,都找不到這麽尷尬的場麵。三個當事人都在場時挑明那陰暗複雜的關係,此刻絕對是第一次。

  第二十六章
  薛苑抱著花瓶進屋時,隻覺得病房裏氣氛詭秘異常,沉默積累到了驚人的地步。護士不在,李又維站在窗前,隻留下生硬的一個背影;蕭正宇則坐病床邊上,背脊崩得比機器人還要筆直,他視線低垂,仿佛地上憑空出現了什麽有趣的人臉或者冒出什麽不知名的物體。
  本來是很普通的一幕,但緊張的氣氛宛如暴雨將至。
  她的出現讓這種情況更為惡化,有什麽東西橫在她麵前,阻得她不知道是進是退。房間裏的所有人同時回頭看她,目光各不相同。薛苑本來提起了腳,最後輕輕落在原地,愣在那裏。不知道過了多久,這種尷尬終於被李天明打破。
  “附近有家粥鋪,做的蔬菜粥不錯,你們出去幫我買點回來。”
  他雖然沒有點名道姓的讓誰去買粥,打發人的意思卻再明顯。李又維和蕭正宇兩個人同時起身,一前一後地離開病房,雖然沒有任何言語交通,但連邁步的腳步都難得的一致。
  兩人離開的背影徹底消失,薛苑把插著杜鵑的花瓶小心的放回原位,來到李天明身邊,找了張凳子坐下,“李先生,您有什麽話就直說吧。”
  她完全是靜候訓話的模樣。李天明這個人,她比世界上絕大多數人都要了解,他說話做事前無不深思熟慮,叫她來,絕對有事,並且不是小事。
  不過沒想到他的開白場那麽普通。
  他收攏了剛剛的肅穆表情,輕鬆的開口:“你長得很像你母親。”
  “您大概是第一百萬個跟我說這句話的人。”
  “對,是我沒有想到,”李天明笑起來,猛烈的咳嗽著,身子前俯後仰;薛苑一驚,就要叫摁鈴叫護士來。
  “不……不,”李天明喘息方定,“不用叫護士,我歇一歇就好。既然之前有那麽多人說過,那我說這句話你也可以理解的。你的模樣非常像你媽媽,尤其是眼睛。”
  “可惜我也隻有這個長相繼承了我媽媽,其他的,一無是處。”
  “你是妄自菲薄,雖然我年老眼花,但也不是完全不中用,”李天明微微一笑,“一個人的價值我還能看出來。”
  薛苑不想在這個話題上說下去,直接切入正題:“您是想跟我說我媽媽?我想不出還有別的話題可以說了。”
  她跟她媽媽一樣,都長了一副玻璃肚腸水晶心肝,李天明腦子裏閃過這個念頭,就說:“的確是這樣。我叫你來,是想跟你說一些你不知道但你有必要知道的事情。”
  薛苑本來想說“您不用告訴我,我不想知道”,但話到嘴邊猛然想起早上蕭正宇那句“不要再逃避”,努力的定了定神。
  “您說。”
  “認識你母親是有機緣的。我那時結婚不久,因為年輕,對那樁父母之命的婚姻反感到了極致。完全不是我想要的,我的日子過得很不愉快,生活不如意,於是把所有的感情都傾注到繪畫上,但我沒想到的是,我陷入了每個畫家和藝術家都懼怕的瓶頸裏去,怎麽都突破不了。那是我人生中經過的最可怕的灰暗期。”
  “我曾經看到過您的一篇訪談,說了類似的話。”
  李天明微微眯起眼睛:“我都不記得我說這個。”
  “很老的文章,大概三十年前的雜誌上。”
  她居然可以從繪畫作品裏發現自己喜歡杜鵑花,查到找到那麽久遠的資料也在情理之中。李天明饒有興趣的問:“看來正宇說你對我很有研究絕對不是一句玩笑話。”
  薛苑沉默片刻:“差不多。”
  “那我在你麵前可要小心點,”李天明雖然在微笑,但從他的神情看來絕對不是一般的玩笑,“萬一被你找到漏洞,估計你不會再相信我的話了。”
  薛苑隻能尷尬的一笑,沒有說服力的否認:“不是這樣。然後呢?可是您後來從瓶頸裏出來了。您早期的繪畫題材多樣,那之後就主要畫人物了。”
  “基本上是這樣。我曾經的老師建議我嚐試專畫人物看看,我聽從了這個建議,托人幫我找模特,然後就找到了你母親。那時候她在學校裏上大二,十九歲的樣子。這個世界上有些女孩子是可以說漂亮,但有些女孩子隻能用美來形容。漂亮隻是先天條件好,容貌出色,美麗卻是氣質上的優勢。你母親就是後者。”
  哪怕三十多年過去,他說起葉文婕來,還是完全不加掩飾的欣賞和讚許。他本來就明亮的眼睛裏洋溢著熱情而奔放的光澤,蒼白的臉上也有了血色。薛苑沒來由的想起了李又維,驚訝於他們眼神的相似,不由得暗暗心驚。
  “你或許會笑話我,但實際上也是。我是完美主義者,在某些方麵挑剔得過分,你母親是我此生見到過最美麗的女孩子,完全符合我對美麗兩個字的所有要求。她這樣渾然天成的人物,是我之前沒有遇到過的。”
  薛苑輕輕開口:“然後?”
  “你母親對被畫並不排斥,她覺得繪畫有趣,做了我的畫畫模特,大概有兩三年的時間。”
  “兩三年的時間……”薛苑咬著唇,最壞的可能性浮現在腦海,她很想捂著耳朵,不再聽下去,可終於忍住,壓抑著聲音開口:“我不知道您有沒有想過我的身份,我姓薛,是薛衛國的女兒。您跟我說,你和我母親交情這樣好,把我父親置於何地?”
  李天明闔上眼睛,許多年前那個纖細迷人的身影浮現在自己麵前。她自信滿滿,眼睛裏都是聰明,對他微笑。
  “你應該對你媽媽多一點信任。她是我見到過最純粹的女孩子,雖然年紀不大,但卻比很多活了一輩子的人都更聰明更清楚,她不會做任何一件讓自己名字蒙羞的事情,”李天明睜開眼睛,“你不用擔心什麽,你媽媽跟我,什麽都沒發生。她愛的人,從頭到尾是你父親,這點是毫無疑問的事實。”
  繃緊的神經一瞬間鬆弛下來,薛苑雙手發顫,不可置信的反問。
  “是麽?”
  李天明看到她那激動地不可自抑的模樣,再把剛剛的話清晰的重複了一次,“是的。你的母親葉文捷從頭到尾都愛著你父親。”
  說完他垂下了目光,陷入了沉默。
  薛苑捂著臉,眼淚從指縫中流出來,肩膀瑟瑟發抖。她不想大聲,哭得極其壓抑和費力,毫不憐惜的消耗著全身的每一絲力氣。她以為自己的心裏就象被棄的房間那樣空空落落,可隻因為李天明這句簡單的話,再次充滿了溫度。
  李天明默默看著她,就象父親看著心思交瘁的女兒。他微弱的動了動唇,用她聽不到的聲音喃喃自語:“可惜我不是那麽單純的人。”
  這麽說起過往,李天明也覺得心跳加快,氣息不穩。他很有經驗地深呼吸,靜待著她哭完,才微笑著開口:“床頭櫃上有紙巾。”
  這樣一說,因為哭泣而泛紅的臉上立刻湧上了尷尬,薛苑費力地擦幹眼淚,低下頭抱歉:“李先生,對不起。”
  “沒關係,我不知道你現在還有沒有興趣繼續聽一個垂垂老人訴說過去?”
  神經徹底鬆弛下來,關鍵的事情得到了確認,對他下麵要說的話也並不太在乎。不過出於禮貌,還是說:“好的。我會當一個最好的傾聽者。”
  “那兩三年的時間裏,我用你母親為模特畫了很多畫。”
  “不對,”薛苑插話,“除了那幅《讀書的少女》,我從來都沒看過關於我媽媽的任何一幅畫。”
  “關於你母親的畫,我沒有給任何一家雜誌刊發過,大家不知道也是正常的。不過那期間,曾經小範圍展出過一次,反響不錯。我還記得有個年輕人專程找到我,說他也學畫,但不論如何畫不出人物這樣的神韻,當時他——”李天明忽然停頓下來,換了個話題繼續說道,“後來就更不能展出,一部份原因是我自己的意思,一部份是你母親工作的關係。”
  薛苑完全了解這種情況。
  “嗯,我爸爸說過,我媽媽不在乎被畫,但卻極度不喜歡照相。小的時候是條件不允許,後來進了部隊,照片就更少了。我家也沒有她的照片。有時我看著鏡子,就想我媽媽到底跟我差多少。”
  李天明頷首,又說:“那幅《讀書的少女》自然以你母親為模特畫的。我想這也是正宇帶你來見我的原因,看到你畫中人跟你這麽象,他大概嚇了一跳。他不敢直接跟我確認,幹脆帶你來見我。我猜他那時大概也是想歪了,怕你也是……”
  薛苑漸漸聽不懂:“怕我什麽?”
  “沒什麽,隻是他擔心太多了。不過當時我也吃驚,沒想到世界上還有第二個葉文婕。知道你姓薛之後,我頓時就明白了,”李天明把話題轉回來,“《讀書的少女》,三十年前我畫了一半,本來打算送給你母親的,後來就放下了,一拖就是幾十年,直到我的身體越來越差。年輕時候可以翻山越嶺,現在走幾步路都氣喘籲籲。我想,如果不完成這幅畫,那就是一輩子都沒有機會補完,所以重新畫了一次。”
  薛苑如夢初醒:“難怪我覺得這幅畫跟您後期的油畫風格不一樣。一靜一動,畫中的人精神狀態完全不一樣。為什麽沒能畫完?”
  李天明對她一笑:“一次都說完了豈不是很沒意思?我還希望你以後還來看我呢。”
  “啊?”
  “我的意思是,如果薛小姐以後有空,我希望你經常來醫院看我,一個將行就木的老人的要求,不算過分吧。”李天明向她微微一笑。
  薛苑想不到李天明提這樣的要求,怔住了。
  “雖然我隻是一個言語無味的老頭子,跟我聊天浪費時間。但我卻覺得,如果薛小姐能來看我,我的病也會好的快些,也許能多活幾天也說不定。”
  他都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薛苑隻能答應。
  低低腳步聲從門口傳來,李天明瞥了眼門口,立刻補充一句:“還有,請一個人來醫院,可以嗎?”
  薛苑再次點頭。腦子想起的卻是幾年前看到的一篇文章。那是一個女記者采訪他完畢後,寫的一篇洋洋灑灑的後記。她這麽形容李天明:李天明真是個迷人的老頭,他常年呆在畫室不問世事,但隻要跟他稍一接觸,不由自主的就會被他吸引。他是一個天才,能激發周圍人的全部熱情和活力,不論他說什麽,你都隻能點頭叫好。最後你會發現,你很難拒絕他溫柔的南方口音,更難拒絕他的要求。
  那天她在醫院吃了午飯,呆到了下午。
  薛苑驚訝的發現,自己跟李天明居然有這麽多的觀點相似。兩個人隨便的談起繪畫相關的東西,薛苑的博聞強識讓李天明很吃驚,起初聊著某些流派和畫作,話題從俄羅斯談到西班牙,從列賓談到羅丹,默契非同一般,頗有些忘年交的感覺。
  真是不可思議。曾經想見李天明一麵都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如今卻跟他坐在病房裏這樣聊天,明明應該覺得不真實的,可一點違和感都沒有。
  連來查房的醫生護士都覺得這一老一少相處的模式讓人羨慕,打趣說:“你們看上去就像父女一樣。”
  李天明微笑:“我倒是想要這麽一個女兒,遺憾得很,不是。”
  這幾個小時,不論是李又維還是蕭正宇都沒離開醫院,偶爾也會加入閑聊。乍一眼看去,被人誤以為是其樂融融的一家人也不足怪。
  此時聽到這句無傷大雅的玩笑,李又維立刻接話:“不是女兒有什麽關係?兒媳婦不也一樣。爸,你說是不是?”
  這句話就像畫家手中的彩筆一樣把在場每個人的臉色以精細的筆觸都描摹了遍,同時成功的塞住了大多數人的喉嚨。在這片忽如其來的怪異安靜中,因不明真相麵露笑容表示驚訝的醫生護士的恭喜聲就顯得格外聒噪和刺耳。
  最先察覺病房裏氣氛不對的是主治醫生,他環顧病房,李天明那病人的臉色更惡化,如果不是考慮到三四個醫生護士在場,他當即就能發作起來;薛苑則是一臉的不可置信,至於旁邊的蕭正宇,一雙眼睛裏都可以噴出火來,唇都抿成了一條線,僵硬著表情一言不發。隻有始作俑者神態如常,仿佛不知道病房和諧的氣氛終於被破壞殆盡,抱著手臂,微微笑著。
  李又維笑眯眯,跟醫生護士道謝,繼續詢問:“爸,你不說話就是沒意見了?您不是一直嫌我不結婚,定不下心嗎。我決定聽您的建議,過兩天就跟薛苑求婚扯證去。”
  李天明繃直了背,一言不發地看著他。
  蕭正宇一直忍到現在,聽到這番話,哪裏還忍得住,冷冷的說:“你這個自說自話想當然的脾氣還真是改不了。”
  李又維反唇相譏:“想什麽就說什麽也比偽善著裝好人強。薛苑你說是不是?”
  蕭正宇迅速看了一眼薛苑,發現她坐在病床那頭,徹徹底底的麵無表情,完全沒有開口的意圖,那個表情甚至是在拒絕思考。他頓了頓,冷靜地回答:“不過是口蜜腹劍。”
  “啊,這話難道不是形容你的?”
  蕭正宇還欲反擊,卻被李天明迎頭痛喝。
  “住嘴!逆子!”
  李天明抓起枕頭邊的某本厚書就朝李又維拚命地砸過去。他到底病重,或者書太沉,哪怕用了十足的勁頭,那本厚書也隻在空中飛出了一小段不算優美的拋物線,最後虛弱的落在李又維的腳畔,無力的攤開,摔成了一個可笑的形狀。
  李天明撫著心口,還不解氣,也不管自己的身體是不是還撐得住,怒吼:“不氣死我,你們不甘心是嗎!你們兩個,還有什麽資格在這裏說三道四,決定別人的事情!”
  不過是三言兩語的交談,但對某些人而言,信息已經足夠多了。多年和病人打交道的經驗讓主治醫生了解到這屋子的幾個人關係絕對不簡單,他露出個不動聲色的笑,迅速的檢查了李天明的身體情況,再嚴厲地叮囑幾個年輕人不要讓老人生氣。
  剛剛的暴怒消耗了他所有的力氣,再也沒有多餘的力氣。李天明心力交瘁,也不看人,重重喘息:“我要休息了。除了薛苑,其餘人等請你們離開,以後也不要再出現在這個病房裏。”
  醫生護士奉命開始趕人。
  被李又維這樣一攪和,薛苑的心情頓時沒了,生怕打開病房就看到那兩個人守在外麵,於是長久的留在病房裏。這個滿是醫藥味的房間,竟然讓她覺得安心起來。
  她無力而虛弱地抱著頭苦笑:“一塌糊塗。我真是不應該出現在這裏,還不如消失的好。”
  李天明種種喘息,直到心口再次舒服一點,才有力氣說話:“你不用自責,他們吵架打架跟你完全沒有關係,你是受害者。如果真要說是誰的錯,那也是我的。”
  薛苑無聲地坐在床邊,看著金色陽光是如何有層次的充滿病房,再慢慢變得濃鬱豐富起來。
  很久的時間之後,李天明再次開口:“薛小姐,麻煩你把書撿起來。可以的話,翻到從第二部第二卷,就從這裏開始,為我讀一下嗎?”
  薛苑找到書並翻開,簇新的油墨味道飄入鼻端。
  “……我領受一張新麵龐的風韻時,我希望在另一位少女幫助下去領略意大利峨特式大教堂、宮殿和花園的美妙時,常常憂鬱地這樣想:我們心中的愛,對某一少女的愛,可能並不是什麽確有其事的事情……”
  那天告辭的時候,李天明再次表達希望她經常來醫院探病的願望,但答應著,她很快發現這是不現實的。
  她隨後的幾天都在忙於如何辭職和辭職。因為李又維的放行,辭職本身倒是一切順利。麻煩的是辭職後的一頓頓聚宴。認識不認識的人都請她吃飯熱烈歡送,一個部門的還可以理解,不是同一個部門的也上門邀請,她漸漸覺得不對勁。自己在博藝不過工作了三四個月,認識的人不超過三分之一,而這三分之一的人裏,大部分人不過混個臉熟,她覺得怎麽看就是個名不見經傳的普通員工,何必如此興師動眾。
  她問何韻棠何故,何韻棠反而被她嚇了一跳,詭異地笑了兩聲:“他們是在討好你這位未來的老板娘啊,連這個都不懂!”
  薛苑費了很大功夫才把“未來的老板娘”和自己聯係起來,得出的結論讓她莫名驚悚,連忙搖頭擺手:“不是不是,你們想哪裏去了。”
  “你們的關係早就盡人皆知了,還不好意思什麽?這也不是我瞎說啊,幾十號人都聽到了。昨天李總不是跟人事部打招呼說你要辭職嗎,有人就多嘴問了句怎麽舍得,你猜猜他怎麽回答的?”
  薛苑堅定的搖頭:“我不想猜,你也不要告訴我。”
  “那怎麽行!有卦不八憋著多難受,”何韻棠一把抓過她,笑得純潔無害,“他說啊,在公司也是養,在家裏也是養,都一樣。”
  不過剛剛入秋,薛苑真是被凍這句話得直發抖。
  完全無法再談下去,生怕再從何韻棠嘴裏聽到什麽可怕的話,她找了個借口,頭也不回的去了張玲莉的辦公室。
  張玲莉應該是早就知道她離職的消息,沒有意外,淡淡點頭就簽了名字,遲遲不歸還申請表。
  薛苑想起第一天到公司報到時和她的那番談話,那時候兩人氣氛輕鬆和諧,她對她鼓勵有加,可惜那天的酒會之後,張玲莉對她變得冷漠。薛苑甚至覺得,她肯定動過把自己趕出博藝的念頭,至於為什麽遲遲沒有施事,那就不得而知了。但自己的離開,毫無疑問她是鬆了口氣的。
  她欠身:“這幾個月,張總,如果我的存在給您帶來了不快,非常抱歉。”
  張玲莉揉了揉太陽穴,扔掉筆:“幾個月前,我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個樣子。”
  薛苑無奈的“嗯”了一聲,“我也沒想到。”
  “你去把門關上。”
  “好。”
  回頭看到張玲莉坐在寬大的黑色辦工作桌後,雙手搭在扶手上,她一身純白的女士套裝,有一種森然的女王氣勢,相當震懾人心。
  果不其然,開口說話時也是:“薛苑,你既然要走了,我不妨跟你說句老實話。李又維這個人,天性散漫,不受外界的拘束。像鷹一樣。你太年輕,根本控製不了。”
  薛苑心說現在的情況是他控製我,很感同身受的點點頭。
  “他對人對事都是三分鍾熱情,我想你還不會單純的認為,他認識你之前身邊沒有別的女人。李又維受他父親影響很深,李天明迷戀你母親,他迷上你也是正常,”張玲莉想起那個晚上在畫室的裏的攤牌,語調稍微一抖,“他也跟我承認,說你對他而言,跟以前那些女人的確是不一樣,還生怕我對你不利,不許我對你動手。”
  從來不知道有這茬往事,薛苑手心開始出汗。
  “其實他是小看我了,我不會對你做什麽。對他而言,迷戀上什麽事情和什麽人,就像電影一樣輪番上演。這些年下來,我都看膩了。他在你身上能堅持多久,我雖然不知道,但肯定長不了。舉個例子,你知不知道他當時扔下公司去學畫的原因?”
  薛苑搖了搖頭,靜靜聽下去。
  “隻因為他爸爸的一句話而已,”張玲莉瞥一眼他,“那時他母親剛剛去世,他越發的情緒化,任意妄為更加的變本加厲。如果是普通人,也無所謂。他太聰明。聰明人犯下的錯誤也比愚蠢的人大很多。一人有多大的智慧,也需要有多大的自製力,可惜的是,他沒有自製力。”
  她話裏的意思薛苑大致明白了,頷首回答:“我明白了,我會盡力跟他保持距離。”
  張玲莉端起茶杯,倒是笑了:“我也不是沒有眼睛,你是真正的無辜。的確是他步步緊逼。現在的問題是,你想跟他保持距離,他不願意跟你保持距離。他稍微有一點自覺,就不會鬧成這樣。前幾天,他都在到處看戒指了。”
  薛苑猛然抬起頭,用賭咒發誓般的語氣開口:“我絕對不會答應的。”
  “我知道你不會答應,”張玲莉拿起茶蓋,有一下沒一下輕撥著飄浮的茶葉,並不怎麽著急,“我隻是怕會出事,李又維做事,從來不管邏輯的。”
  這番話裏透露出冰冷的涼意讓她幾乎站不住腳,她發覺自己指尖止不住的顫抖,又怕被張玲莉看到,把手攥緊,藏在了腿後。
  這樣細小的動作逃不過張玲莉的眼睛,她瞥她一眼:“不用這麽擔心。蕭正宇不一直都在你身邊當護花使者嗎。如果我猜得不錯,他現在就在隔壁等你從我辦公室出去。”
  薛苑沉默片刻:“他已經為我做了很多。我不想再把他卷入這團渾水裏。”
  “雖然我對蕭正宇也並不了解,但我能確定,他就在渾水裏麵,陷入的比你更早更深,你也許還可以從泥漿裏爬起來擦幹了腳再走,他根本是爬都爬不出來,”張玲莉把茶杯重鍾擲在桌上,也不管茶水亂濺,“蕭正宇對你的感情,你就算再遲鈍,也不可能完全沒有發現。我認識他這幾年,隻看到他對你一個人這麽用心。”
  薛苑別開目光,沒說話。
  “我零零散散地聽說了一些事情,也找人調查了你。你到底是太年輕,恐怕你退學或者找工作時,絕沒有預料到現在這種狀況。你追尋著一幅失去的畫而來,不論如何也不會想到,到頭來,你本人卻成了別人追尋的對象。”

  第二十七章
  果真如張玲莉所說,一打開門就看到蕭正宇站在外麵。
  他一把拉她進自己的辦公室,把她摁到沙發上坐好。他動作迅速,宛如疾風,連個緩衝的時候都沒留給她。
  想不到怎麽開口,最後薛苑也隻能看著他,他坐在沙發前的茶幾上,探身過來握住她的手。起初她臉色還算平靜,手被握住的一霎那終於動容,低聲問:“你有事情跟我談嗎?”
  蕭正宇再次握緊了她的手,感覺她手背上宛如絲綢的細膩皮膚,那種溫度給他帶來了力量:“那天在醫院的事情,我沒想到。我希望永遠不讓你受這種尷尬。”
  “這件事,我並不怎麽在意,李又維說話總是這樣,真一句假一句,就像小孩子要玩具一樣,”薛苑停了停,“過了也就算了。”
  “小孩子要玩具,要不到手是要鬧的,”蕭正宇忽然壓低聲音,“可我不能不在意。”
  薛苑沒聽清楚他後麵的話,疲憊的笑了笑,誠摯地開口:“正宇,謝謝你一直對我這麽好,你不用為我強出頭,我自己會處理。”
  她邊說邊試探著抽出手打算離開。蕭正宇怎麽會這種情況發生,反而加大了手上的力氣,整個人靠了過來,大概是他湊的太近的原因,麵孔都到了眼前,觸手可及的地方。
  蕭正宇臉上的表情益發溫柔:“你覺得李又維是我的老板啊,我沒辦法對付他?不想給我帶來麻煩?想跟我撇清關係?”
  他說的都對,但薛苑沒有直接回答,別開目光,很久之後才說:“不僅僅是這樣。”
  “我在聽,你告訴我到底是怎麽回事。”
  回過頭來,薛苑現在才發現,蕭正宇的眼睛是深褐色,邊緣淺,中間極深,最中心處則是若有若無的純黑——這樣的顏色讓人薛苑想起曾經某天她在某間博物館裏,她走的很累,分不清東南西北,隻覺得此生茫茫,一回頭就看到玻璃窗背後的那快玉石,因為純度極其高,亦相當透明,光澤溫潤,內斂地奪走觀者的視線和思緒。
  不曾想到,這種夢想中的光澤,原來也可以藏在人的眼睛裏。凝望那雙他眼睛,也聽不清楚他要說什麽,薛苑微微眯起了眼睛,伸手撫上他的臉,手指刷過他長長的睫毛,最後停在他的眼瞼上方。
  心跳不受控製的加快,那是很多年都沒有過的感受。薛苑說:“你的眼睛真漂亮。”
  蕭正宇微笑:“我們認識這麽久了,你才發現嗎?”
  這一笑,他眼睛裏的光彩更是盛都盛不住。薛苑一張臉迅速泛紅,她自認不是這樣膚淺的人,居然被一個英俊男人迷得如此舉止失常,用了平時最大力氣把自己的雙手從他手心抽回來,恨不得找個洞把自己藏起來。
  “我現在開始懷疑你以前根本沒好好看過我,是不是?”
  她抿了抿唇,指尖上猶有縷縷餘溫,大腦的溫度一再攀升,有點不能正常思考。蕭正宇卻存心不放過她,微笑不改,“怎麽不回答?”
  薛苑顧左右而言它,“以前的確沒發現。”
  蕭正宇滿臉深思熟慮,“不過,現在你能注意到,我很高興。”
  確實沒想到薛苑會做出這樣的舉動,蕭正宇心髒猛烈跳動,盡力克製著激動,但手上的力氣大了起來,試圖通過相握的手讓她感受到傳遞過來的信息。
  就像海洋上的信號燈,雖然微弱,但是足夠傳遞信息。
  剛剛張玲莉的那番話跳入腦海,她怔住了。
  蕭正宇表情沉靜,摁著她的肩膀,站起來彎腰下去吻她的額頭:“薛苑,我再說一次,為你做什麽事情,我都願意。”
  萬籟俱靜。時間的河流被硬生生切斷,在這一刻定格。
  渾身根本動不了,身體發麻。很久之後,薛苑終於察覺到自己的動作是如何的曖昧,她臉紅得好像要滴下血,隻能愣愣盯著她。身體和大腦恢複思考是很久之後的事情,如夢初醒地要放下手,他的手卻覆上來,十指就這樣互相交纏。
  蕭正宇停了停,看到她眼睛裏去:“我的話你聽到了。”
  薛苑心裏亂七八糟,哪裏敢看他,匆匆別過頭,連呼吸都下意識屏住了。
  蕭正宇本來還想追根問底,不逼迫出答案來不放棄,轉念又想著她的性格是如此倔強,逼迫太過恐怕得不償失。他怎麽可能給她拒絕的機會。
  畢竟來日方長,暫時不用操之太急。蕭正宇於是重新撿起剛剛的話題:“明天李又維和張玲莉會因公出國辦一點事情,大概三四個星期不會回來。這段時間你暫時放心。這個月內,李又維那邊的事情我會處理好的。”
  薛苑抬起眸子看他,這件事情絕對不像他說的那麽輕鬆。
  她真是滿目憂色,搭在膝蓋上的手也慢慢的握攏成拳;蕭正宇極快地湊過去吻吻她的臉頰:“如果李又維是那種隻靠談話就能打消念頭的人,也不會弄成這個局麵。”
  薛苑被他忽然的親吻嚇了一跳,更驚訝的是自己並不生氣也不討厭這個吻,隻稍微往後側了側身子,跟他拉開一點距離,才開口,“不,你不明白李又維這個人。我覺得他對我……”她頓了頓,把“跟你不一樣”這四個字吞回肚子裏,“比如在醫院那天,我想了想,那些話,他與其說給我聽,不如是說給你和李先生聽。”
  “這也許沒錯,我跟他有過過節,這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蕭正宇並不打算多作解釋,聲言滿是安撫之意,“所以,我跟他之間遲早要說個清楚,跟你其實沒什麽關係,你不要有心理負擔。”
  薛苑看著他,“你們既然關係不好,那何必再鬧得更難看?”
  “既然已經難看了,又何必裝模作樣?”薛苑聞言一愣,想要說什麽他卻已經把話題岔開:“既然辭職了,這段時間準備幹什麽?”
  “再找工作吧,做一些翻譯的兼職。”
  “依我看,找工作的事情也不用著急,覺得,既然辭職了,趁這段時間好好休息一下,我看你是真的累了。”
  “嗯。”
  蕭正宇送她離開博藝,兩個人沿著熟悉的走廊離開。薛苑在這裏隻待了三四個月,還是生出莫名的感慨來。盡管之前吃過幾次飯了,但還是有不少同事前來相送。大家都有數,她這一走,就不會回來了。
  其他人的告別還好,都是普通的敘話交談,隻有譚瑞格外慎重,還送了禮物給她。這段時間他們關係一直不錯,薛苑對這個坦率的大男孩很有好感,拿著包裝精美的盒子,笑著連連道謝。
  譚瑞有些期盼的看著她:“小薛姐,我以後可以給你打電話吧。”
  “當然可以了。”
  譚瑞很高興的點頭,伸出雙臂擁抱她。被他純粹的快樂感染,薛苑也心情好起來。離開的一路上臉上都帶著笑意。蕭正宇看到她臉上輕鬆的笑容,倒是安心下來,她辭職了看來是個明智的選擇。因為要上班的原因,蕭正宇隻送她到了門口,在她轉身的一瞬間,再次握住她的手:“我也會跟他們一起去歐洲,找房子找工作等我回來商量。有什麽事情給我打電話。”
  薛苑遲疑片刻,終於還是點點頭。
  離開之後她回頭看了一眼博藝,她看到那棟輝煌而安靜的建築在太陽下安靜的潛伏著,沉默的向這個城市傳遞著信息。人工湖的湖水悠悠的反光,細碎的波紋投射到它的身上。
  幾個月前她第一次帶這裏,看到的也是這樣一幕。她隨後才想到,終於離開了。
  一旦辭職,人立刻就輕鬆了。
  這或許跟她的心境有關,畢竟她現在真的是清閑下來。她其實並不怎麽缺錢,不用上班,每天翻譯一堆還不算太麻煩的文件,這個工作她做得得心應手。唯一煩心的事李又維的電話,他在意大利,時常問她一些文藝複興時期繪畫作品的問題。薛苑還算是好脾氣的回答,隻要他不出現在眼前,也暫時不必多想。
  她每兩天就會去一次醫院,陪李天明聊天談心,有了很多時間坐在他身邊。
  數日的接觸下來,就像無數記者所寫的,李天明的用功努力一般畫家真是難以望其項背。他手不釋畫筆,一有空就拿起炭筆畫素描。他可以目不轉睛地盯著桌上那隻插著杜鵑花的花瓶,記住它的每個細節,然後不知疲倦地重複地畫著一個場麵。奇妙的是,每張草圖第一眼看上去都一樣,細了一品,各有各的特點,黑色的線條,濃墨淡畫,重點都不一樣。有的突出了瓶子,有的是突出了左邊的那一朵嬌豔的杜鵑花。
  是這樣,隻憑畫家拿畫筆的姿勢就可以看出功力。
  薛苑默默地看著他,莫名地淒苦無奈湧上心頭。李天明的功夫真的是爐火純青的級別,跟自己父親一比,差距是的確存在的。
  有時候醫生護士也偶爾前來求贈畫,他來者不拒,笑嗬嗬在素描稿上寫上自己的名字,提一句“贈與某人”。護士們都跟薛苑打趣,說你來了李先生就心情好,我們隻盼望你多來。
  麵對這樣的問題,薛苑說“是嗎”,然後一笑了之。其實答案她當然知道。她看到過李天明看著她的目光,帶著點老人的迷茫和回憶,仿佛她是一麵鏡子,在她身上可以照出那早已逝去的舊日時光。
  她有次跟李天明說起這種感覺,李天明露出一個長者才有的微笑:“我總覺得可以在你身上可以看出你媽媽的影子。”
  薛苑想不到李天明如此直截了當,倒是一怔,思考著怎麽接話時,他倒是先轉了話題:“第一天見麵的時候,你問我的那幅畫,後來找到了嗎?”
  薛苑心裏一跳,苦笑著否認:“不,我不打算找了,找到了也再也沒有意義了。”
  李天明讚許地頷首:“昨日事昨日去。如果你不找,也好。你看太陽,總落下去,也總會升起來的。”
  那時候時近傍晚,薛苑推著李天明來到醫院的頂樓看落日。她看到在漸漸變濃的暮色日益暗沉下的屋頂,層層粼粼的,一眼望不到盡頭;夕陽是介於紫色和粉紅之間的某種顏色,把視線裏最高大的那棟恢宏大廈的玻璃外壁被映得紫紅,就像在怪異的火焰中燃燒。
  薛苑定睛看了一會落日,想起李天明某幅以夕陽為名的油畫,模糊地“嗯”了一聲,又問:“如果您畫關於我母親的那幅畫,會是什麽樣子?”
  李天明還是聚精會神看著西方的落日,隔了一會才回答:“你也是學過美術的人,應該知道,任何一幅作品沒有完成之前,包括畫者都不知道它的全部麵貌。有的時候,畫完才發現,那幅作品根本不是你想表達的那樣。”
  薛苑“嗯”了一聲:“我明白。”
  “對我來說,畫你母親是很痛苦的經驗,我最後一次見到她,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而我又老了,太多的細節都記不清楚了。我沒有她的照片,太多時候,隻能憑借想象力去勾勒出一個虛構的場景。”
  “我們家也沒幾張我媽媽的照片,”薛苑停了停,“她似乎不喜歡照相。我爸爸畫她的時候,也是憑著記憶作畫。這非常難,所以他的作品都非常失敗。”
  “你父親……”李天明頓了頓,“其實也不太記得了,印象中他很有才華,很有靈氣,隻是素描功底較差,圖畫構圖不夠好。”
  這倒是前所未聞,之前也沒有聽過李天明提起過。薛苑接著他的話說下去:“您看過我爸爸的作品?”
  “你媽媽帶過他的作品給我看,讓我指點一下,”李天明目光裏露出追憶的神色,“我記得我給了她一本多年來總結出來的油畫創作的筆記,還有些亂七八糟的素描稿,大概是這樣,太多年了,我記不清了。”
  薛苑欲哭無淚。真相就這麽簡單。在那個年代,中國的油畫領域幾乎是一篇空白,父親卻輕而易舉的得到了那本李天明嘔心瀝血整理出的寶貴筆記,繪畫水平自然精進,但因為模仿太多,同時也陷入了僵化模式裏。
  上一代人的恩怨情仇,這些零散碎片慢慢拚湊起來,事實浮出水麵。
  雖然這個事實她寧可不知道。太多的情緒迫使得她無法思考,呆呆的站住了。
  借著夕陽看她的側臉,李天明也沉默了。她跟葉文婕很像,但是神情卻是不同的。葉文婕活潑開朗,從來臉上都有著三分笑意;而薛苑笑容不多,眸光婉轉中露出一點藏得極好的憂鬱。他這一輩子,見過很多美麗而憂鬱的女子,但沒有哪一個像她這樣,背負了太多東西還努力掙紮著。
  這個美麗得好像春江水的女孩子,人品和氣質都如此出挑,也難怪兩個兒子對她情有獨鍾。
  兩人在頂樓站得久了,她要推他下樓,他擺手阻止她的動作,轉動輪椅正對她,嚴肅著麵孔開口:“薛苑,看在我是你長輩的麵子上,你誠懇回答我下麵的問題。”
  “您說。”
  “李又維和蕭正宇,這兩個人,你是怎麽看的?”
  薛苑想不到他怎麽問起這個,一時間尷尬得很,唯唯諾諾:“啊?您在說什麽,我怎麽不懂。”
  “現在的情況是,兩個人都喜歡你,你總要做出一個選擇,或者誰都不選。”
  被這樣直接了當的盤問,薛苑尷尬得想鑽進洞裏,但是李天明那張病人的臉上表情嚴肅得可怕。她想了很久,勉強的回答:“我也不是很清楚,”說完怕李天明不信,她費力而窘迫地進一步解釋,“我跟我媽媽不一樣,我不聰明也不是什麽天才,因為各種各樣複雜的原因,讀書的時候我實在沒有精神想別的,隻想念好書。中學,大學的時候都是這樣。後來學了美術,所有心思都撲在尋找那幅畫上。喜歡不喜歡什麽的,我沒有明確的概念,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做出正確的決定。”
  “這兩個孩子都太聰明了,你那麽單純,我不知道他們適不適合你,”李天明頓了頓,一會艱難的繼續下去,“又維為人隨性,沒人知道他的感情可以延續多長時間;正宇行事穩重,但也未必——”
  他歎了口氣,不說了。
  “薛苑,你自己斟酌著考慮。不論怎麽樣,我希望你做出不要讓自己後悔的選擇。”李天明對她微微頷首,慢慢開口,“算是長輩的勸告。”
  薛苑“嗯”了一聲:“謝謝您。”
  她很明白,選擇或者是不選擇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情。感情的事情她一向處理不好,可以說舉步維艱。
  她懷著沉甸甸的心思陪同李天明回到病房。剛一坐下,手機卻忽然響了。她站起來,去走廊外接電話,果不其然聽到蕭正宇的聲音。
  這段時間蕭正宇也每天都會打電話給她,問她的近況如何。因為每天的生活都差不多,說來說去就那幾句,吃得好睡得著,不過兩三句話就陷入辭窮的狀態。
  這邊再次啞然,蕭正宇就撿起那被中斷的話題,述說自己的見聞。
  她站在醫院走廊盡頭沉默不語,聽到電話那頭細微的聲音,像是呼吸但又不是,蕭正宇擔心起來,頓了頓,問:“發生什麽事情了?說來給我聽聽。”
  “沒有什麽,”薛苑強笑,“隻是從李先生那裏聽到了關於我父母的事情,跟我想象的不謀而合。”
  “又是上一代的事情?”蕭正宇也是無奈的笑,“那真是一筆算不清楚的爛帳。聽了就聽了,不要放在心上。幾十年前的恩怨,不需要我們拿現在去付利息。”
  這樣的安慰讓薛苑慢慢安心下來,半是苦笑半是無奈:“我就是覺得真是造化弄人啊。其他的事情沒什麽,你不要擔心我。”
  “我遺憾沒辦法在你身邊,”蕭正宇聲音低沉而又溫存,“薛苑,我想你。你想我嗎?”
  腦子沒來由的想到他開口說話時的表情,雖然是在想象中,但是栩栩如生,連說話時他眼微挑的眉梢都那麽分明。薛苑手指一抖,電話幾乎要摔到地上。
  “坐在飛機上,我總想起前段時間跟你去英國的時候,我牽著你的手,你一直在我身邊。這些年,我去哪裏都是一個人,以為自己早就習慣了,但現在才覺得,之前的人生一點亮光都沒有。我真是想你。”
  空氣中蕩起了漣漪,為這句話加上的完美注釋。
  無數的細節被想起來,連他手指尖和唇上的溫度都那麽真切。薛苑握著手機的胳膊宛如千斤之重。想起剛剛李天明的問題,答案詭異地冒了個頭,幾乎是呼之欲出。
  她沉默的時間如此之久,蕭正宇低聲叫她的名字:“薛苑?”
  她終於有了回音,輕聲開口:“嗯,我也想你。”

  第二十八章
  他們在歐洲的行程比多原計劃的多了幾天。
  籌備大型畫展不是輕鬆的事情,尤其是這樣與國外的博物館的聯合畫展,頭緒太多,他們走訪了四五個國家的美術館博物館,等到畫展的種種細節定下來時,一個月的時間基本上過去了。
  他們最後來到了意大利。回國的前幾天,幾個人去參觀了意大利的教堂,美術館,博物館等等。
  那座安靜的教堂裏,李又維和張玲莉在意大利這邊的某位負責人陪同下參觀教堂。站在牆邊,一點點細致的觀摩牆壁上永恒靜止的裝飾浮雕;蕭正宇隨便找了張椅子坐下,隻是微微仰起頭,文藝複興時的教堂牆上的壁畫,華麗的穹頂到今天還顏色鮮明。想到的卻是薛苑。如果她來了,不知道會對這些華麗的壁畫做出什麽評價。
  他微微闔上雙眼,不可抑製的悵然湧上心頭。可惜她不在,而他非常想念她,她的每個神情,她的一言一行,幾乎到了想起她手心都在發抖的地步。
  睜開眼的時候李又維站在麵前,對他微微點頭,又看了看門口。他會意,站起來跟著他走到教堂外。
  兩人並未走遠,就在教堂門口站住,門外有一片欣欣向榮的花園,雖然這個季節已經可以稱作冬季,但花園裏的草木依然茂盛濃密,在早上的風中愉快地舒展著枝葉。
  花園裏景色很美,可惜兩個人都無暇欣賞。
  李又維的確有事要談,心平氣和地開口:“其他的恩怨我們暫時不提,你這幾年幫我管理博藝,這件事,不論怎麽樣我都要謝謝你。”
  兩個人都是成年人,這點麵子上的功夫還不在話下。於是蕭正宇也麵帶微笑平靜作答:“不客氣。我隻是做了能做的事情,張總做的事情更多,你應該去感謝她。”
  “但有幾件事情我不明白,”李又維又看他一眼,“我爸心髒病犯的那天晚上,他手術後單獨見了你,說了什麽?”
  蕭正宇沒想到李又維說起這些事情,微微愕然。
  那天晚上他跟薛苑分手之後,連夜開車趕去了醫院。他差不多跟李又維一起到達,兩個人打了個照麵,冷著目光誰都沒說話。上樓的時候,手術恰好做完,從醫生那裏得到了李天明性命暫時無憂的消息。晚上他在醫院裏呆到半夜,在醫院的長椅上昏昏欲睡,忽然被護士搖醒,說李先生請他進去病房。
  “那時候他病重,以為自己朝不保夕,想見見我們,也不是什麽奇怪的事情。”
  “隻是這樣?”
  “不止,他跟我說遺產的問題。”蕭正宇看他一眼,無所謂的開口。
  李又維唇角掛上一絲笑:“哦,遺產啊,真有趣。這麽多年他都沒當成你的好爸爸,一定很內疚,他要把全部的遺產留給你?”
  “他是內疚,但不至於那麽內疚。”蕭正宇言簡意賅的糾正,“他問我要什麽。”
  蕭正宇記得李天明在手術後還是存在很大的危險,但堅持著見他要說話,為了讓他寬心,就回答說,等你好起來我們再討論這個。
  李又維眉目不動地冷笑一聲。
  蕭正宇其實滿腦子還是薛苑,他在原地慢慢踱步,眼角餘光留心到李又維那難看的臉色,慢慢搖頭,“現在才覺得當年的那些事情真是愚蠢,曾經跟你爭的那些,遺產,名分,我都不要了。你全部拿去就好。”
  李又維漫不經心地開口:“你現在的身家,恐怕也不在乎這些遺產。”
  蕭正宇臉色沒有絲毫改變:“我不懂你在說什麽。”
  李又維貌似隨口說了個公司名。
  蕭正宇的情緒和聲音並沒有因為這個名字而起任何的變化,聽完依然神色自若。李又維在調查他這事他一直知道,某天晚上無意中在薛苑的電腦上看到過她正在翻譯的幾份文件,那時他就心裏有數了。
  蕭正宇隻說:“原來你一回來就查到這麽多,我是低看你了。”
  李又維還是漫不經心地口氣:“我不是真想查你,這是無意的收獲。算起來,三年前博藝遇到了困境,某筆資金的注入,挽救了博藝。我想查查是誰這麽偉大做的好事,結果不小心查到你和費夫人身上了。費夫人是你的什麽人?”
  蕭正宇依然微微笑著,沒開口。李又維瞥他一眼,繼續說下去,聲音裏全是漠然,“哦,我爸的情婦,你的生母?難怪費夫人對你一直這麽好。我記得,這次的聯合畫展是你先拿出的方案,如果不是費夫人在其中斡旋,恐怕也沒這麽順利。”
  “如果你隻想跟我談這個,那我也沒有別的話好說。我這是為博藝。”
  李又維輕鬆地笑了,笑中什麽都看不出來:“你的手段我都看在眼底,的確做的相當不錯;再加上你母親,你的確可以用博藝的生死存亡威脅到我,我在商業運作上不如你,但看透這點是沒有疑問的。”
  蕭正宇完全是公事公辦的談判口吻:“你知道就好。我的底線是薛苑。一回國我就會辭職,我希望你別找薛苑的麻煩,給我們一個清靜。”
  “你那麽有把握她選擇你?”
  蕭正宇氣定神閑地微笑:“我有把握。你呢?”
  兩個人交談時隔開了一定的距離,但李又維忽然大笑朝他走過來,他是如此的愉快,甚至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有沒有玩過牌?玩牌比的不隻是運氣,玩牌比的是技巧。我告訴你,那就是在什麽情況下,也不要把全部的底牌亮給敵人。”
  這句話讓蕭正宇心生警惕,冷下所有的表情:“你這是什麽意思?”
  “蕭正宇,我沒想到你為了薛苑肯走到這一步,”李又維愉快得很,“但是你不可能放手,我怎麽會放手?她最後是不是選擇你,我真的很有興趣知道。”
  相隔萬裏的薛苑不可能知道世界上的某個角落發生著一場關於她的談話。她埋頭於電腦和詞典之間,忙著翻譯丁依楠帶回來的文件。因為太過忙碌,她甚至都困惑了,照理說辭職後應該輕鬆,怎麽會變得更加忙碌。
  丁依楠坐在床上看著她辛苦的背影,猛然撲上去,在她耳邊說:“明天我們公司組織活動,在市裏的體育館,你也跟我去吧。”
  薛苑沒有從厚厚的詞典上抬起頭,悶聲回答:“你們的活動,我就不去了。”
  “不會的。我們領導一直誇你翻譯得好,態度很認真,很想見見你這個幕後人物呢。更何況去的外人也不止你一個。我體育那麽爛,跟誰組隊別人都不樂意。”
  無奈之下,第二天一大早就被丁依楠拉著出了門。快到體育館時,遇到了幾個丁依楠的同事。這群女人跟何韻棠極像,無不眼看四路耳聽八方。一行人先是感慨如今的電影一個難看過一個,接著就感慨某某英俊的球員是如何被歲月摧殘,最後則破口大罵最近的炒得火熱的某翻拍名著的電視劇造型。如此的生氣勃勃,跟她們在一起半點不寂寞。
  這次活動搞得是有聲有色,丁依楠的同事都有次序的分成許多組各自參加活動,還有不少比賽。能參加比賽的自然都是公司裏的運動健將,丁依楠這種四體不勤的人,沒有分到組別裏,拉著薛苑,跟其餘幾個沒有項目的同事搶了幾個羽毛球拍,占了一個場地。
  薛苑有若幹年沒有打過羽毛球,拿起拍子時手覺得手生。好在丁依楠也是一樣差勁的級別,這樣對打,也頗不寂寞。
  慢慢的感覺上來,丁依楠就明顯不是對手了。
  休息的時候她相當不滿:“原來你打羽毛球挺不錯的。”
  薛苑沉痛地看著她:“不是我的技術好,是你的級別太爛。”
  丁依楠撲上來就要掐她的脖子。
  兩人休息了一會,灌下了兩瓶礦泉水,被身後猛然傳來的一連串驚呼分了神。回過頭才發現那是網球場傳來的歡呼聲。網球場熱鬧異常,四周圍滿了觀眾。羽毛球場和網球場相距很近,而目前羽毛球場也再沒多餘的空地,兩人對視一眼,過去看熱鬧。
  沒想到看到了熟人。丁依楠看清離自己最近的那個人,嘟囔了一句“我們老板啊,還真是全民運動,他都也來了”,隨即看向他的對手,比看到自己的老板吃驚得多的神色,捅了捅薛苑,指著她看那半邊球場,詫異地叫起來:“啊,這不是那誰嗎?上次你來我們公司遇到的那個,你師兄?”
  薛苑也剛剛看到了秦瑋。他揮舞著網球拍,把對手的發球狠狠的打回去。他穿著件白色的網球服,揮動手臂時又快速又有力,每一次揮動,都能在空中留下劃過的痕跡。
  對戰的兩人球技相當,擊球節拍吻合得很好,好多個回合不分上下。宛如武林高手過招,球打得異常精彩,打到哪裏眾人的視線就跟到哪裏。
  “你那個師兄球技不錯嘛,我們老板據說是專業級別的。”
  “是啊,”薛苑回答,“他打網球的技術一直不錯。”
  丁依楠從話裏聽出一點苗頭,追問,“老實交待,你們曾經是什麽關係?”
  “就像我跟你,校友。”
  “你們兩隻是純潔的校友關係,現在的天都是黑的。”丁依楠撇嘴嘲笑回去,但也言盡於此,沒有追問下去。
  薛苑卻覺得不妥,捏捏她的臉蛋,繼續說:“早就過去啦。我現在是無業遊民一個,還要靠你養著。人家早就功成名就,我怎麽會跟這樣的人有關係。”
  丁依楠愉快地掐了她的腰一把,笑了。
  兩人一邊聊一邊看著球場,慢慢的被精彩的比賽吸引住了。一場比賽告停,秦瑋把球拍扔給在一旁久等的別人,拿著毛巾擦著汗,目光在場內隨意一轉,就發現她們。
  還來不及驚奇,人就走過來,看著薛苑笑語:“真是巧得很,你怎麽也在。”
  事以至此,薛苑大大方方的寒暄:“被人拉來的。師兄,你打球的技術沒退步啊。”
  “最近也不行了,年紀大了,跑都跑不動。”
  薛苑失笑,想跟他客氣一番,那句“你哪裏老了”說了個半截,結果他根本沒仔細聽,對她們比了個“等我幾分鍾”的手勢,去了幾步外的長椅上找到一隻藍色的運動包,把毛巾扔進去,又從裏翻出一隻手表看了看,走過去跟丁依楠的老板低語數句,又扭頭,隔著若幹米的距離跟她們說:“薛苑,一會我們去吃飯吧。叫上你的朋友,我先去換衣服,十分鍾後在體育館門口前等你。”
  壓根沒給她任何的否認或者拒絕的機會,他就拎著運動包和人說笑著離開,隻留下一個背影;薛苑一怔,丁依楠拍拍她的肩膀:“嘿嘿,‘我們’啊,這麽快就成了‘我們’,還想說你跟他是清白的嗎?”
  薛苑瞪她一眼,略略猶豫:“他不是一個人來的,我擔心吃飯的時候還有別人。”
  若幹分鍾後才發現剛剛的擔心毫無必要,體育館門口隻有秦瑋一個人,招呼介紹之後,三個人很自然的一起去了附近某飯店,丁依楠跟秦瑋以光速熟悉起來,一路說說笑笑,反而薛苑大部分時間都是在聽。
  找到位子坐下後薛苑去了洗手間。秦瑋看她的背影,又笑著跟丁依楠說:“我看她氣色比我上次見到的好些。”
  “我也覺得是。大概是因為辭職了比較閑散的原因吧。”
  “辭職?”
  “嗯,她辭職了有大半個月了。”
  “她不是在那家有名的畫廊工作嗎?為什麽要辭職?”
  丁依楠好笑的看了一眼秦瑋,攤攤手:“秦先生,我怎麽會知道呢。薛苑這個人,嘴巴就跟密封瓶子一樣緊,她不說,恐怕誰都不知道。”
  秦瑋詫異:“你不是薛苑的朋友嗎?都不問?”
  丁依楠挑起一道眉毛,灌了口水:“有些事情我會問她,有些就不會啦。每個人都有不能告訴別人的事情。我也有些事情沒告訴她呢。有句話怎麽說的,交到朋友,需要閉上一隻眼睛;留住朋友,兩隻眼睛都要閉上也不一定。”
  秦瑋微微吃驚。這個衣著打扮如此後現代風格的女孩在某些方麵居然如此睿智,難怪薛苑跟她成為朋友,不是沒有道理的。
  丁依楠伶俐俏皮地一笑,撥弄了下自己紅彤彤的頭發和畫著一隻骷髏頭的外套:“你想說我跟她做朋友,很奇怪?”
  詫異她的眼力如此之好,秦瑋也不再隱藏,笑道:“你們學藝術的人都這樣吧,相比起來薛苑真是異類了。”
  “這倒是沒錯,”丁依楠伸出手指撥弄著茶幾上的蓋子,說起往事,“薛苑剛上大學那會,很受了些氣的。她不跟人接觸,也不喜歡說話,看上去顯得孤僻冷漠。我記得有個周末,我們宿舍有個女孩帶男朋友來宿舍,兩個人正在床上那什麽,興致正高呢,被她撞了個正著。把她氣得啊……生氣地教訓了兩人一頓。那女孩家裏很有錢,個性也刁蠻,在係裏一呼百應,一輩子都沒被人這樣罵過,對薛苑真是恨之入骨,發動大家一起孤立她。”
  “之後她的日子更難過,她在寢室的時候不多,大家往她床上潑顏料,故意摔破她的熱水瓶,把她的作品撕爛。她一言不發的忍受我們的作弄,床單髒了就換一條,熱水瓶破了就用涼水,作品毀了後連夜趕一幅。我們等著她受不了,逼她離開宿舍,可她一堅持就是半學期,一次沒有告訴老師,沒說一句抱怨的話。”
  她不是那種逆來順受的人,最多是不把你們放在眼裏。但這句話沒有說出來,秦瑋頷首,對她點頭:“後來呢。”
  “後來我們不整她了,也沒意思,”丁依楠輕輕呼出一口氣:“就這樣不冷不熱的相處到了大三。我們雖然學藝術,也要參加英語考試,我對英語一竅不通,她知道後說可以教我。這樣一接觸,我才知道她這個人看著雖然冷,心腸卻很好。她父母過世的早,明明自己沒什麽多餘的錢,平時都很節約,看到別人有困難都會幫忙。我後來問她,說你怎麽不跟我們計較,她歎了口氣,說比我們大,姐姐怎麽能跟妹妹計較呢。”
  瞥到薛苑的身影從門口轉過來,她最後語氣微妙的一轉,恰好好處的停住。
  薛苑坐下,笑問:“怎麽,你們聊得很開心嗎。”
  “丁小姐非常會說話。”
  點心和茶都上來了,三個人邊吃邊聊,聊得倒是異常的投機,仿佛多年的老朋友一樣。聊著聊著說起近況,談及工作。
  秦瑋心裏有事,斟酌幾次後終於忍不住,問薛苑:“我聽說你辭職了。”
  薛苑看一眼丁依楠,隻看到她眼睛一眨,什麽都有數了。於是回頭跟秦瑋無奈地點了點頭:“是這樣。”
  “工作找到了沒有?”
  “還在找。”
  “那我也就直說了,”秦瑋笑著看她,幹脆地說:“我有一個朋友,他所在的電子公司正在招翻譯,是家大公司。你要是願意的話,我可以幫你問問。”
  薛苑沒想到他主動提起這碼事,手裏的動作停了停,“噢”了一下:“是嗎。”
  想起這段時間自己的找工作過程,的確比她想象的困難。美術類的工作肯定不再考慮,想做翻譯卻沒有足夠的證件和學曆,她一度都有些灰心喪氣。她看了看秦瑋,表情極度認真。他的為人她是清楚的,仗義熱情,他推薦的公司,想必應該不錯。
  薛苑還是猶豫:“我擔心我可能幹不下來。”
  “隻要你當年的語言水平沒拉下就行,不論是待遇還是福利都沒得說,更何況,”秦瑋輕拍桌麵,語氣裏全是感謂,“你的專業水平那麽超群,我實在不希望你丟下。”
  薛苑眼眶一熱,無比感激秦瑋的好意,連連點頭:“好的。”
  “明天有空的話,我帶你去見見經理。”
  “嗯,謝謝。”
  第二天才知道那家公司是國內的極其知名的電子產品公司,她之前也有所耳聞,這家公司要求極高,麵試也極其挑剔。薛苑沒有語言學的學曆,除了幾張證書什麽都沒有。她也根本沒抱希望,但那位叫柳子舜的經理一看是秦瑋介紹的,扶了扶眼鏡,簡單的問了她幾個問題,立刻點頭答應。
  柳子舜微微一笑,介紹說:“一般來說,新員工入職可能要外派半年到一年,也許會有些辛苦,你如果不介意,當曆練見見世麵。”
  薛苑一愣,若是以前,她估計二話不說的點頭。此時卻想起蕭正宇,不知道他的想法是什麽,當下略一踟躕。這一猶豫秦瑋自然看出端倪,拍拍她的肩膀:“我說了這隻是個選擇,別著急作決定。”
  柳經理正值盛年,一張臉端正無比。一絲不苟的開口:“好,想好了隨時來上班。”
  秦瑋笑著跟柳子舜招呼:“不論怎麽樣,姐夫,我又欠你一個人情。”
  “我還要感謝你給我們公司帶來了人才,”柳子舜把桌上的長方形盒子推給他:“對了,你今天既然沒事,去看看你姐姐,順便幫我把這個帶去給她。”
  “沒問題。”
  那是個半大的食品盒,包裝盒上畫著的小點心異常精美,看一眼就知道裏麵的點心價值不菲。那麽高大的秦瑋抱著個孩子氣的點心盒,實在有夠滑稽。
  離開公司後,薛苑莞爾,忍不住說:“你叫那個柳經理姐夫?”
  “還不是正式的,算是我準姐夫吧。”
  薛苑覺得新鮮:“準姐夫?”
  “他認識我堂姐十五年,愛了我堂姐同樣長時間,其中有十二年的時間我堂姐都沒有理睬他。現在終於準備結婚了。”
  薛苑抽了抽嘴角,“十五年啊。真難得。”
  “喜歡一個人是艱難的事情,”秦瑋露出個似有若無的笑容,迎著她的視線看到她眼睛裏,“尤其是沒有回應的感情。不要說十五年,五年都很難。我都不知道他怎麽堅持下去的,就像天上的月亮,想要的要命,但是不論如何都得不到,也隻能放棄了。”
  狹小的長廊裏,隻有他一個人的聲音。薛苑迅速別開眼睛,說:“我想,這是最好的選擇。啊,電梯到了。”
  這一路上再也沒有說話,直到兩個人坐上了出租車。秦瑋輕鬆得看她一眼:“如果沒事的話,陪我把這盒點心帶給我堂姐。”
  他剛剛幫了她一個大忙,薛苑笑著點頭,完全奉陪。
  秦瑋轉頭告訴司機:“去一趟仁康醫院。”
  薛苑看他一眼。仁康醫院是市內一家大型的醫院,收容的病人身體上大都沒病,都是精神異常的人。所以有時候大家開玩笑,常說“把你送到仁康醫院”之類。
  “我姐姐是仁康醫院的醫生。”
  “原來如此。”
  仁康醫院坐落在四環外,這一代綠化做的非常不錯,綠樹成蔭,還有不少參天大樹,鳥語聲聲入耳;三進三出的結構,供病人散步的花園就有好些個;假山噴泉,亭台樓閣倒是一樣不少,一看就是家很有誠意的醫院。
  秦瑋的堂姐和他容貌相似,濃眉大眼的美女,顧盼神飛。從秦瑋的敘述上推斷,她差不多三十出頭,看上去還跟二十出頭的女孩子一樣年輕。
  秦瑋笑著叫了聲“姐”,又看一眼薛苑,為兩人介紹:“我朋友,薛苑。這位就是我堂姐,秦蓉。”
  薛苑笑著迎上前:“秦醫生你好。”
  “薛小姐真是漂亮。”秦蓉上下打量她一眼,露出個含蓄而曖昧的笑容。
  “秦醫生你過獎了。”
  看得出來她隻是客套,很少有女孩子被人誇漂亮還不喜形於色的,秦蓉略略詫異,對這個女孩多了幾分好感,但很快笑著轉頭對秦瑋說:“今天怎麽有空過來。”
  秦瑋晃了晃手裏的盒子:“我姐夫讓我帶給你的,先放你辦公室。”
  “這邊走。”
  秦瑋看上去也是第一次來仁康醫院,一路上都在問各種問題;說著家裏的事情,薛苑聽到他們聊起親人親戚朋友的各種近況,那些都是極其私人的話題,薛苑覺得自己有偷聽的嫌疑,刻意落後一步,同時用心打量四周。
  很多病人都站在樹蔭下,回廊裏,或坐或站,或行或走,大多數獨自一人,身邊都有護士陪同;也有小部分聚在一起,交頭接耳的談些什麽。乍一眼看去,和普通人無異。隻有靠近後才發現,他們的目光大都是散漫,沒有焦距,時不時露出一個毫無來由的笑容或者是一個沒有人能夠理解的動作。
  這是她第一次來精神病醫院,怎麽都覺得有些新鮮。不同於正常的醫院,至少藥水味道少了很多,多起來的是——
  聲音。
  那陣優美的小提琴聲傳來的時候,他們剛剛從一間提供給病人的活動室前走過。琴聲讓薛苑停住了腳,隔著窗戶朝裏看去,隻見一個長發漆黑如瀑的女孩背對窗戶,正在拉小提琴。房間裏的病人都停止了動作,癡癡地聽著。她拉的曲目薛苑不太清楚,隻覺得旋律婉轉動聽,讓人想到春天的泉水,秋天的湖水。如果不是因為她身穿著病號服,薛苑幾乎要以為她是某位音樂大師。
  秦瑋也駐足聆聽,滿臉詫異的問秦蓉:“琴拉得不錯啊。這個女孩也是病人?”
  秦蓉看了看那個背影,點頭:“拉得不錯,不過她也隻會拉這一首。好像叫董再冰吧,很有特點的一個病人。”
  “特點?”
  “她和一般病人不一樣,不吵不鬧,也不說話,所有的時間都在發呆,小提琴倒是一刻不離身,偶爾拉一下這首叫《湖水》的曲子。”
  說話間,一曲終了,她已經轉身過來,蒼白的皮膚,柳葉細眉下一對大眼睛,她非常瘦,贏弱得我見尤憐,仿佛風都很吹到。秦瑋一見之下大為驚訝:“原來是這麽年輕漂亮的女孩子,怎麽就忽然想不開呢。”
  “她不是我負責的病人,不太清楚病因。總之醫生們對她素手無策。”
  薛苑看清了她的容貌,瞬間目瞪口呆。剛剛秦家兩姐弟的聊天她差不多都聽到了,急匆匆的回頭,問:“秦醫生,你說她叫董再冰?”
  “嗯,”秦蓉上下看她一眼,“她跟你有關係?”
  薛苑搖頭:“不,不認識。但看到這麽漂亮的女孩子變成這樣,總覺得很遺憾。”
  “見多了你就會發現,瘋和不瘋,其實隻有一牆之隔,”秦醫生帶著見慣的微笑,聲音平和如初,“這些人未必像我們想象的那麽慘淡。雖然看起來他們是生活的失敗者,失去了正常的思維方式,但也未嚐不是幸福的。”
  這句話在在薛苑心中縈繞許久,離開醫院的時候還忍不住回頭看,總覺得心裏某個地方有塊沉甸甸的金屬,回到住處後終於忍不住拿出手機翻到了譚瑞的電話,打了過去。
  譚瑞怎麽都沒想到薛苑主動給她電話,驚得什麽一樣,大驚小怪的“啊啊”了幾聲,然後說:“小薛姐,你怎麽還有空找我?請我吃飯嗎?”
  薛苑直接問:“上次吃飯時,你說你的前女朋友,她是不是叫董再冰?”
  “咦,是啊。你怎麽知道?”
  “我今天看到她了,”話音未落,譚瑞劈裏啪啦的大叫“在哪裏在哪裏”,震得薛苑耳朵發麻,她把手機拿得遠一些,等那邊的激動勁頭過去,才緩緩的,用沉入磐石的語氣開口:“你先冷靜點,聽我說。”
  譚瑞也為自己剛剛的失態感到不好意思,抱歉之後就平心靜氣聽薛苑說話,然後宛如一盆冷水澆下來。
  他長久的沉默著,薛苑覺得不安,就問:“你怎麽了?”
  再次開口時聲音沙啞無比,幾乎都帶著哭腔:“再冰啊,她怎麽變成了這個樣子?”
  “我不知道這其中的細節,但你可以去醫院看看。”
  “我馬上就去,”譚瑞咬著牙,艱難的開口,“謝謝你告訴我她的消息,真的謝謝。”
  掛上電話後,薛苑支著頭想了想,她隱約覺得自己的多管閑事將會給他們兩人都帶來麻煩。但既然知道了董再冰的下落,也不能裝作不知道。事情既然已經做了,是沒有後悔的餘地。
  想起那麽蒼白,眼神失焦的董再冰,她不免感慨,清醒有的時候反而是一種難言的痛苦,躲進自己的那片小天地,也許不負責任,但何嚐不是一種人生。

  第二十九章 我和她兩情相悅
  譚瑞當天晚上就臉色灰白地前來找薛苑,薛苑帶他去吃飯,結果他一瓶瓶地灌酒,醉得一塌糊塗。她送他回去,在出租車裏他一路哭,絮絮叨叨訴說了很多事,說再冰怎麽就變成了那個樣子,她怎麽會瘋了呢?這麽個大男孩哭得這樣慘,薛苑之前從來沒有見過。
  從那天起,她就覺得自己應該對譚瑞負責.但又無從下手,於是陷入了異常的焦灼裏。她總是心神不寧,連翻譯工作都做不好,那些單詞跳入腦海,但就是不知道是什麽意思。
  她左思右想,在屋子裏思考了一整天,基本上什麽都沒做,也沒心情吃東西。喘過氣來看天,竟然已經黑了。隨後才想起來今天應該去看李天明了,帶上包就出門。
  李天明住在醫院的這兩三個星期,她每周去看他兩次,這段時間她一般都是白天過去,今天本來也想早點兒過去,拖到這麽晚實在算是個例外。
  照理說這個時候醫院裏人應該少了,可到達之後才知道不是,住院部燈火通明,人來人往,不斷有手術車推進推出。
  醫生、護士忙不過來,電梯也是。為了不占用資源.薛苑走樓梯上去。
  李天明的病房在八層樓,走上去也不是太費力的事情.跟她一起走路上樓的還有不少人,不過隨著樓層的漸漸升高,人也漸漸了。
  和一樓的繁雜情況不一樣,這第八層樓安靜得嚇人。薛苑去護士站登了記,然後朝李天明的病房過去。
  病房門竟然是虛掩的。
  薛苑有點兒詫異,伸出手要推門,卻被李天明的一句話嚇住,縮了回去。“總之,你們之間鬥氣,不要牽扯到別人。要恨就恨我,不要在我麵前搞這種爭鬥。我當年怎麽跟你們說的?一個個都收不住心!”
  她把眼睛挪到門縫處,先是被雪亮的燈光晃到了眼睛,適應之後才看清楚屋子裏的情況。李天明的病床左右兩邊各站著一個修長的身影。李又維正對著門,沒有任何表情。背對著門的那個人她無論如何也不會錯認,這個季節已經算是深秋了,他穿著件薄薄的褐色毛衣,襯得寬肩窄腰,沒錯,是蕭正宇。
  薛苑愣了愣,首先想到的居然是“他什麽時候回來的,怎麽都沒聯係我”,隨後在心裏默默一算,發現時間的確是過了二十多天,最後才去揣摩李天明剛才那句話的意思。
  亂七八糟的想法湧上來,令她錯過了幾句話。三個人現在說話的聲音小得多了,壓抑而嚴肅,好在整個樓層都極安靜,凝神細聽的話,也基本上聽得分明。
  這三個人並不知道門外有人在聽,隻管繼續說下去。“爸,我們不談其他。我當年答應您的事看來是做不到了,雖然五年之期沒到,但是李又維回來了。我救火救了三四年時間……也在你眼皮子底下待了足足三四年,您什麽都看到了,應該對我放心了。我們兩個人沒有辦法共事,我待在博藝畫廊也沒有必要了。”
  這句是蕭正宇說的,聲音柔和,顯然深思熟慮已久,說出來猶如金石之音。李天明聲音冷靜,但就是有種不可反抗的壓迫感,“我猜,你給我的理由是薛苑
  短暫的沉默之後,蕭正宇的聲音率先響起來,“是的。我和她兩情相悅,不希望有人人插手。”
  李正維笑中帶著嘲諷,“我還真是沒見過你這樣自我感覺良好的人。”
  拍打桌子的聲音闖入耳中,李天明聲音刺耳,“兩兄弟爭一個女人,這種遊戲很好玩嗎?還要鬧幾次給我看?”
  薛苑仿佛被人用棍子打了一棒,眼冒金星。
  她沒想到局麵變成這個樣子。
  “當然不好玩,如果當年您能檢點一點兒,也不會多出一個私生子。”李又維聲音異常冷靜,“蕭正宇隻比我小了一歲,我才出生幾個月您就跟聞瑜勾搭上了?為父不尊,現在您又憑什麽來指責我們!”
  東西砸落的聲音驚到了薛苑,她小心謹慎地看了房間一眼,蕭正宇正緩緩--彎下腰,從地上撿起什麽東西。
  薛苑不敢再聽下去,輕一腳重一腳地離開醫院。她腦子裏還是剛剛聽到的那番話,隻覺得心驚肉跳。許多以前模糊的片段慢慢變得清晰起來,在英國那兩天她就隱約覺得蕭正宇與費夫人的關係微妙,但沒有多問,此時竟然有種撥開雲霧的感覺,可惜那雲霧背後不是青天,隻有黑沉沉的真相。
  那天晚上她根本睡不著。第二天起床,隻覺得頭昏昏沉沉,耳鳴得厲害,好像無數小孩拿著玩具槍在她耳邊乒乒乓乓地放個不停。
  丁依楠強行給她吃了兩粒藥片後上班去了,薛苑幹脆重新倒下又睡。沒想到一睡就是半天,甚至都沒吃午飯。朦朧中似乎聽到了門鈴響了又響,也不去管,捂著被子繼續睡。
  丁依楠記掛著她,中午的時候回來看她,見她蜷縮成一團的模樣,臉色越發難看,知道藥沒啥用,勸她上醫院,可她堅決不肯去,說躺一躺就好。
  這時門鈴忽然響了。丁依楠開門一看,是李又維。對這個預料之外的客人,丁依楠倒是愣了,“李先生?”
  李又維笑得滿臉和善,把手裏的盒子遞給她,“禮物。”
  丁依楠拿著盒子,迅速閃開,說:“啊,請進。”
  “薛苑呢?”
  “她病了,正在床上躺著。”
  薛苑果然在床上,穿著睡衣,用厚被子裹住自己,靠著床,安安靜靜地縮在床上看書。看到他進門,驚訝的神情一閃而過,也不說什麽話,又低著頭看書。
  李又維走到床邊,伸手一探薛苑的額頭,滾燙的熱度讓他的手心也發熱起來。沒想到是真病了,還病得不輕。他凝視她半晌,隻見她的臉色異常蒼白。
  “你換身衣服,我送你去醫院。”
  薛苑撥開他的手,“我不去。”
  她說話的聲音都啞了。丁依楠靠著門看著這一幕,她深知薛苑的倔強,一定要有個人一起勸,於是適當地插嘴,“去吧,從早上到現在,燒得越來越厲害了。”
  李又維在床邊坐下,歎口氣,“如果堅持不去醫院,也可以,但是會傳染給丁依楠。你不想害她吧?’’
  之前薛苑倒是沒有想過這種可能性,她一愣,看了看丁依楠,臉上浮起個蒼白的笑容,對李又維說:“你先去客廳,我換了衣服就出來。”她不願意讓李又維送她,但卻沒辦法,他陰魂不散地跟著,隻能在他的陪同下去了最近的某家醫院,醫生開了藥,很快掛上點滴。
  已經到冬天了,診室裏非常暖和,這段時間感冒的人異常多,打點滴的人不止她一個人,但無論是病人還是陪同的人,都沒什麽人說話,安靜的氣氛、熟悉的藥水味讓薛苑有些稀薄的困倦。李又維買了幾份報紙和雜誌拿給她看,時不時問她要吃什麽喝什麽,除此外,倒是甚少說話。
  那麽安靜,簡直不像他的作風。雖然薛苑對他的詢問一概搖頭,抱著毯子過來的小護士還是滿臉羨慕地說:“你朋友對你真好。”
  薛苑向來不愛辯解,抬頭冷冷瞥了一眼小護士就低下頭去翻看雜誌。李又維卻對護士綻開一個迷人的微笑,把毯子展開搭在薛苑的腿上。
  那幾本雜誌大都是時尚雜誌,薛苑翻看了一會兒,指著某本雜誌上的新聞問李雙維:“博藝畫廊要跟著國外最知名的幾家畫廊聯合籌辦文藝複興時期經典名作畫展?”
  “是啊,”李又維瞥一眼新聞,並不怎麽熱心的樣子,“就這麽回事。”
  “這一個月你們就在談這個事情?”
  “差不多。”
  看得出來他並不想在這件事情上深談,薛苑“哦”了一聲,重新低下頭去,她又翻了幾頁,貌似隨意地開口,“你送我來醫院,我很感激。你回去吧,不用在醫院陪我,你下午還要上班呢。這兩瓶藥水我輸完了自然就會打車回去。”
  李又維側頭看她,嘴角一彎,笑容異常溫柔,“我不願意發生什麽萬一。我怎麽可能離開生病的你呢?你在我身邊,隻有這件事情最重要。”
  他這話甜蜜得太過分,十足像是電視劇裏深情男主角的台詞。偏偏這一幕還發生在醫院裏。薛苑完全怔住了。周圍的幾位病人陸陸續續地看過來,正在給她換藥的小護士早已是滿眼羨慕。
  薛苑抬眸看了他片刻,想著這件事情總是要說清楚的。可是大腦昏昏沉沉,直到藥水輸完都沒有想出更好的辦法。
  離開醫院的時候,外麵正在吹冷風。薛苑輸液時保持同樣一個姿勢太久,身體不能活動,李又維拉開車門讓她上車,她靠著椅背,說:“你的話讓我覺得很困擾。”
  “我理解,”李又維了然地點點頭,“不過習慣了就好。”
  薛苑苦笑,“我現在的日子一團糟,你不要再雪上加霜了,好嗎?如果你能把我認識你之前的日子還給我,我無限感激。”
  李又維微微笑著,絲毫不以為意,“你這是拒絕我?”
  薛苑看他一眼,“如果我說是,你是不是就不再來騷擾我?”-“我想,這大概不可能。”李又維依然笑容不改,伸手抽走她手裏的雜誌,“好了,你休息一會兒,我送你回去。”
  薛苑無奈到了極點,起初還想堅持,但兩個小時前吃的感冒藥到底發揮了作用,眼睛再也睜不開了。傍晚的時候醒過來,已是夕陽西下。薛苑愕然地發現自己還在李又維的車子裏,車子以極快的速度飛馳在寬闊的街道上。視線的前方是寬闊而筆直的道路,延伸到看不到盡頭的遠方。公路兩旁是一片平整而遼闊的田野,秋收之後,星星點點的黃綠色落在田地裏。
  薛苑沉住氣息,咬著牙一字一句地問:“這是哪裏?”
  路上車輛不多,李又維車子開得極快,此時他稍微放慢速度,笑吟吟地開口:“高速公路上。”
  “這個我知道,我問你要帶我去什麽地方?”
  “越吳鎮。”
  薛苑深呼吸,竭力告訴自己要心平氣和,“送我回去,丁依楠會擔心的。”
  李又維對她一笑,“沒事,我給她打過電話了。”
  “你帶我去越吳鎮幹什麽?”
  “我答應過你的,帶你看我爸的畫,現在我在履行承諾。”
  “不用,我已經沒興趣了,不想看。”
  李又維側過頭,淡淡地開口,“我強烈建議你,還是應該看看。這段時間你去醫院,他大概跟你說了不少事,有多少真假是非,我希望你看了之後可以自己判斷。”
  那一路薛苑再也沒睡著。她定定地看著前方,直到車子進入越吳鎮中。越吳鎮雖說是鎮,但經過這麽些年的發展,規模跟大一點兒的城市不多。前些年薛苑讀書時也回過幾趟家,因此有不少獨特和醒目的建築,隔著老遠也能分辨出來。
  她小心翼翼地搖下車窗,熟悉的水汽味道迎麵撲來。最後一抹絢麗的夕陽把河水渲染得好像五彩斑斕的絲帶。
  車子熟練地一拐彎,通過另一條開往鄉鎮的二級公路。下麵的路她幾乎全不認識,但修得很不錯,除了略為窄小一點兒,平坦程度比起高速公路也差不了多少。
  夜晚真正降臨。道路的去向變得模糊,路邊紛繁的顏色也一點點退卻,遠近的樹木終於模糊成一片低矮的景象。薛苑沒有看時間,估摸著半小時後,車子爬上了某條環山公路。
  江南一帶,地多平坦,所謂的山也就是小小的山丘綿延成的。這裏依山傍水,自然環境極好。一條路修到山的深處,有開發商瞄準商機,建起獨門獨棟的別墅,提供給那些錢多得沒處花的人充當休閑之用。
  車子最後在一棟小樓前停下。
  薛苑下了車,首先感到的是久違的新鮮空氣。房子大約在山腰,可以看到遠處的點點燈光。山中的景物都披上了深色的紗帳,遠處的樹木連成婆娑的陰影, 公路的兩旁則是低矮的灌木,葉片擠擠挨挨地疊在一起。晚上起了霧,空中濕氣極大。
  原來李天明這些年來都在這種地方住,真是神仙洞府。這裏的的確確是一個能給畫家靈感的地方。
  車子停下的一瞬間,燈應聲而開。夜色中的這棟房子並不分明,但輪廓分明。薛苑低頭看路,地上鑲嵌著一塊塊平展的青石板。
  “我爸在這裏住了快二十來,房子有些老舊了。”
  “歲月靜好,何不歸來山中老。李先生能在這樣的地方養老,很好。”
  李又維聳肩,“我爸不會虧待自己。”
  薛苑莫名想起上次蕭正宇帶她去見費夫人,似乎也是這樣的晚上。唯一不同的是,當時她懷著對未來的期待和希望,而今什麽都沒有了,她對自己將要去的地方毫無興趣。她微微地走神,回神的時候看到李又維從車子裏拿出了鑰匙走向門口,打開門。
  “進來吧。”李又維招呼她。
  黑漆漆的屋子裏,她扶著牆摸黑換了鞋,跟著李又維走了一段路,感覺自已大概在走廊裏穿行,這樣的夜晚好似流水,喧囂和嘈雜消失殆盡。四周那麽寂靜,除了兩人的腳步聲,再也聽不見任何聲音。眼前猛然一亮。太過明亮的視覺讓她愣了若幹秒,黃色的燈光,深色的沙發,厚厚的地毯,老式的爐壁,櫃子上同樣的位子還有一架留聲機。她下意識地問出來,“你不是帶我來你爸爸家嗎?怎麽來了你的屋子?”
  “你看錯了,”李又維邊說邊脫下外套扔在沙發上,“隻是擺設差不多。”
  這麽一提示,薛苑倒是恍然大悟,還是有不一樣的地方。這間客廳比起李又維的房間的客廳要大一些,牆上的幾幅油畫也不一樣,靠牆的櫃子擺放著許多美術品。她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
  “為什麽歎氣?”
  薛苑也不跟他客氣,在最長的那張沙發上坐下,困倦地說:“原來,你比我想象的更受你父親的影響。”
  說完這句話薛苑就後悔了,這個時候跟他討論李天明絕對不是什麽有趣的事情。她摸了摸自己的額頭,暗想大概是真的燒糊塗了。
  李又維俯身看她一眼,“沒錯,他影響了我一輩子。” 、
  他這語氣壓得極深,但深刻的怒氣根本沒有隱藏。薛苑想,蕭正宇又何嚐不是呢。她的心裏不禁湧起稀一陣感慨來,頭疼地說:“雖說客隨主便,但我還是希望你讓我睡一會兒。”
  李又維試圖拉她起來,“有房間給你睡的。"
  “我不想動。”她疲乏得好像一株扶不起來的柳樹。
  渾身又熱又倦,病來真的是如山倒,那張沙發又寬又長,給她睡倒是綽綽有餘。李又維伸手一探她的額頭,熱度猶在,也不想再折騰她,就去樓上拿了一床被子下來。薛苑都快睡著了,歪在沙發上打盹兒,也不在乎衣服弄得皺巴巴,頭發是否亂糟糟的。
  他忍不住笑了,“今天一天你都在睡覺,怎麽還那麽多瞌睡?
  她搖頭,一副不想言說的模樣,然後打起精神脫了鞋,從他手裏搶過被子展開往自己身上一拉,翻了個身就睡著了。醒過來的時候天還是黑的,薛苑一看時間,不過晚上九點多,但是感覺眼皮沉重得睜不開,渾身酸痛。幾番掙紮,她猛然睜開眼睛,視線正對那張繡著竹山小河的窗簾。屋子裏光線不好,隻有一盞昏暗的壁燈,光斑明暗交替。很長一段時間,薛苑都以為自己還在夢中逗留。她支著頭想了想今天這一天的行動,將支離破碎的記憶慢慢地拚湊起來。她一隻手摁著沙發坐起來,那床綿軟的被子卻順著身體滑到了鋪著厚地毯的地麵。客廳裏是空的,見不到一個人,也聽不到任何嘈雜。她低頭拾起被子,整整齊齊地疊好放在沙發上,因為頭疼、發燒的緣故,她覺得嗓子都快燒幹了,又到處去找水喝。這倒不是什麽費力的事情,這套屋子和李又維的那套幾乎一模一樣,連廚房的位子都差不多,外麵開著幾盞大燈,非常明亮。到了門口,薛苑意外地發現廚房裏有人正在忙碌著,是一位麵容和善的老太太。老太太麵色紅潤,身體硬朗,看上去六十歲左右。她正拿著勺,把鍋裏的湯盛出來。薛苑想著這位老人家應該是這間屋子的管家或保姆,於是上前兩步,客氣地打招呼,“老人家,您好。”老太太笑著側頭過來看她,手裏的勺卻啪一聲掉回鍋裏,她手指指著薛苑的臉,張大了嘴。
  薛苑心想,對老人家而言,應該很少有什麽事情能讓他們吃驚吧。但是老太太怎麽會是這個表情?薛苑被老太太看得心慌,連忙問:“老人家,您怎麽了?”
  老太太驚魂未定,心慌地說:“你……不是葉文婕吧?”
  “啊?薛苑比她更驚奇,搖著頭連連說,“不是,她是我媽媽。”
  “我說呢,實在長得太像了。”老太太忽然笑了,撫著胸口,驚魂未定,“我剛剛以為她又回來了,還在想她真的是妖怪吧,這麽多年一點兒都不老,你跟她實在是太像了……’說到這裏她停了停,再仔細地看薛苑的眉眼,甚至伸手去摸她的臉。老太太比薛苑矮了半個頭,薛苑便微微蹲下去,讓自己和她的視線在一個平線上,任憑老太太的手指在自己臉上摩挲。老太太很快又開口,“不對,我弄錯了,你沒你媽媽漂亮。”
  薛苑忍不住露出一個微笑,柔聲開口,“您跟我媽媽很熟嗎?”
  “以前有段時間,我想想看,幾十年前吧,還在老房子裏,她經常來玩,李先生畫了很多她的畫呢。到處都是。”好奇心一下子被勾起,薛苑忽然覺得頭也不痛了,身上也不再那麽熱了,她著急地問:“啊,現在還有嗎?我可以去看看那些畫嗎?”老太太話卻多起來,“不行啊,燒掉了,都燒掉啦。”
  這件事倒是前所未聞,薛苑一愣,“燒了?”
  “燒了好多啊,”老太太搖頭歎息,“好多漂亮的畫,都燒了……”
  “周姨,您的話太多了。”
  薛苑正待細問,忽然傳來的冰冷聲音讓一老一少同時往門口看去,李又維語氣雖然客氣,但牙隙裏全是冰冷的涼意。周姨雖被李又維這麽說,卻依然從容,歎口氣,“我老了,也管不住自己的嘴了,但願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說完她拍拍薛苑的手,又忙碌地從另一隻鍋裏端出幾盤看上去異常可口的菜肴和熱氣騰騰的米飯來,放在廚房的那張小桌子上,熟練地擺上筷子,又對薛苑說:“又維說你睡到現在,還沒吃晚飯吧,先吃一點兒,吃完後把餐具放在水槽裏,我明天來洗。你們年輕人說話吧,我先去休息了。”
  “謝謝您。”薛苑誠摯地道謝。
  李又維看著周姨離開廚房後,又回頭盯著薛苑,“她還跟你說了別的什麽嗎?”
  “她什麽都沒來得及說你就下來了。”
  薛苑感冒未愈,說話時還帶著濃濃的鼻音。然後,她似乎再也沒有別的話好說,大概是下午的輸液見了效果,她發現自己的思緒也慢慢回歸了正常,而此時也真的餓了,幹脆坐下,一點點地吃起東西來。
  周姨的手藝比她想象的好,而且所有的菜都是家鄉菜,她一口氣吃了許多。吃得差不多時,抬頭看到李又維坐在桌子對麵,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目光裏似乎有一點兒傷感。
  她忽然有點兒擔憂,也疑心自己看錯,腦子裏正斟酌如何開口,他倒是先說:“薛苑,你不知道我多想把你像現在這樣關在屋子裏。”
  這句讓她本來還算平和的心情一下子再次繃緊,“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
  李又維身體前傾,扯過一張紙巾細心地擦了擦她的唇角。
  “隻有你不知道我在說什麽。薛苑,我喜歡你,不,應該是我愛你。我想把你占為己有,這也是人之常情。”
  照例是深情的表白,薛苑卻聽得汗毛倒豎,壓根兒不敢看他,胃口頓時也沒了。她幹脆放下筷子,極其冷淡地開口,“把我殺了做人體標本嗎?這裏還真是個犯罪的好地方。”
  李又維無聲地笑了,眼睛裏全是她讀不懂的意味深長,“人體標本?你看恐怖小說太多了。不過你放心,我可合不得。我可不想你死,你要好好活著,我那麽愛你,怎麽舍得對你犯罪呢?”
  薛苑看他支著頭,目光長久地凝滯在自己身上。他那雙眼睛異樣的坦誠,也異樣的黑,但那黑中透出了星星點點的火苗,好像被點燃的火。“那你要我怎麽想……”薛苑的聲音低了下去。她覺得頭痛欲裂,卻不知道該怎麽辦。她二十四年的人生中的每一個生活經驗都沒有教會她如何處理男女關係。對於李又維那種絲毫不加掩飾的表白,除了無奈和茫然,她找不出更多的應對之策。
  李又維本來就坐得筆直,現在更直了。
  她聽到他說:“我希望有人能陪在我身邊,僅此而已。”有句話是沒錯的,人在這個世界上都會有孤獨的時候,都會有寂寞的時候。現在在這裏,隻有他們兩個人,那份孤獨、惆悵的感覺幾乎就像發了酵的酒一樣,襲上他們心頭。廚房裏漸漸靜下來,但是,在他們的心裏,卻似乎有種異樣的感覺,久久不能散去。

  第三十章 我不是適合你的人
  薛苑簡直想象不到這屋子裏居然有那麽多女人的衣服。櫃子裏的衣服極多,什麽款式都有,旗袍、碎花裙子、襯衣、褲子等等。李又維沒有多加介紹,但看到這些衣服的第一眼,薛苑就知道這些衣服全都是李天明畫裏的模特兒們穿過的衣服。
  屋子裏光線很好,因為剛剛吃飽喝足,被這暖洋洋的燈光一照,薛苑覺得的精神真是不錯。
  李又維則從衣架上扯下一件有著精致繡花、做工細膩的旗袍遞給她,言簡意賅地開口,“穿上讓我看看。”
  她因為無奈而頭痛,歎了口氣說:“你這又是何苦?我不是你爸爸畫中的那些女人。”
  “這個由我來判斷,你穿上就可以了。”
  他的話沒有任何回旋之意,薛苑知道說不過他,隻好妥協,“那你先出去,讓我換衣服吧。”
  李又維一離開房間,薛苑就開始試衣服。
  屋子開了暖氣,非常暖和,薛苑穿著露著手臂、小腿的旗袍也不覺得冷。之前薛苑沒有任何穿旗袍的經驗,隻覺得穿起來非常麻煩,她一直穿慣了寬鬆的衣服,被這樣緊身的旗袍一勒,感覺仿佛箍了一層東西。可是站到鏡子時,才發現旗袍合身到她自己都詫異的地步。旗袍的樣式並不太花哨,是短袖旗袍,長度剛剛沒過膝蓋。
  好容易換好了旗袍,她揚聲叫李又維進屋。李又維斜靠在敞開的門上,仿佛把自己的身體都交給了牆那樣靠著,他對她穿的衣服不予置評,隻是沉默地看著她。對這樣的目光薛苑很熟悉,從小到大看得太多了,那是畫家看自己作品的眼神,是一種審視和評判,或許還有更苛刻的成分。
  “頭發不對。”
  “啊?”
  李又維從衣櫃的某個角落找出幾隻發卡遞給她.“把鬢角的頭發別上看看。”
  雖然不清楚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薛苑還是照做了。
  別上頭發後她問:“你到底要我變成什麽樣子?”
  他微微笑了,“這就夠了。我幾乎能想象,當年我爸就是這麽看著你母親的。”
  他的目光看得薛苑的心底隱約不安起來,然而也不知道不安的根源在哪裏,隻能勉強一笑,扯了扯旗袍,“我很驚訝,這麽多年過去,這些東西怎麽能保存得那麽好。到底還是過去的東西結實。”
  “我爸保存的東西可不僅僅是衣服。”李又維微微抬起目光,目光眷戀地在她身上緩緩遊走。
  薛苑很好奇,“那還有什麽?”
  “跟我過來。”
  薛苑這才知道李天明的畫室就在這間屋子的隔壁。畫室裏隨意散落著椅子,角落處有一個畫架,畫架旁邊有隻油畫箱,散亂地塞著大小不一的畫筆、鉛筆。這間畫室真是大得出奇,因為沒有什麽東西,因而顯得更為空曠,仿佛說話都能聽到回音。屋子開了一盞台燈,在畫架旁邊的桌子上疲憊地亮著。
  薛苑詫異,“這麽暗的環境,李先生怎麽畫畫?”
  李又維低沉一笑,“他心裏看得見就行了。”
  薛苑環顧畫室,李天明晚年的大部分畫作都是在這間畫室畫出來的,這個事實讓她情緒稍微有些激動,雖然說事實上跟一般畫家的畫室並無區別。她看到正對自己的那麵牆壁上密密麻麻地貼著畫像,從顏色判斷,多是素描稿,也有部分油畫。
  因為隔得遠,她看不真切,本想走過去一點兒仔細看,李又維伸手在空中一指,卻說:“去那裏坐下。”
  薛苑不明所以,“怎麽了?”
  “做我的繪畫模特。”
  薛苑看了他一眼,“李又維,你能不能回答我一個問題。”
  “你說。”
  “你到底把我當成了什麽?你的心情我不是不明白,你想超過你父親,而我恰好有一張你父親筆下人物的臉。你的所作所為讓我覺得我被你牽著鼻子走。我不喜歡被人強迫著做事,但你又總喜歡這樣。”
  李又維看她,笑容一閃而落,“你要我表現出多大的誠意?談戀愛?結婚?
  都沒問題。”
  “不是不是不是,”薛苑連忙否認,斟酌著措辭,“做你的模特沒問題,但這以後,我們可不可以恢複成單純的朋友關係?我不是適合你的那個人,你說的結婚,在我聽來就像笑話一樣。”
  “但是我不覺得這個是笑話。”李又維一本正經地說著,同時把她摁在一張雕花硬木凳子上,在她麵前擺上一麵鏡子,讓她握著一支筆,擺出個描眉的模樣。薛苑隻好照做,但是覺得自己動作無比僵硬。李又維從後麵探過手來,幫她理了理頭發,擺正她的姿勢。他手指幾乎沒有溫度,從她額角上擦過去後,又在她的耳邊停下。
  薛苑身體僵硬著,“怎麽了?”
  “具體的問題咱們接下來談。從現在開始,不要動。”
  李又維後退了幾步,拿起相機對著她拍了若幹張照片。薛苑隻覺得閃光燈在眼前不時閃動,眼睛都花了,等到能再次看清楚東西時,李又維已經坐在畫板後,拿起了油畫筆,沾了沾調好的顏料,在畫布上勾勒起來。
  還在學校的時候,薛苑就曾經聽過若幹個專業模特的抱怨,說模特這種事情真不是人幹的,一坐幾個小時,動也不能動,要把自己當成跟畫筆、顏料之類的工具差不多的道具,把自己想象成一個靜物,無視別人對你的“關注”。
  薛苑當時覺得自己了解她們的苦,可事到臨頭才發現根本沒那麽簡單。她實在不能把自己想象成一個物體,雖然李又維說“你不用那麽緊張”,她卻根本聽不進去,一想到自己在被人觀察,就覺得渾身沒有一個地方不緊張,精神上的高度緊張也會引起生理問題,她漸漸地感到四肢變得麻木,好像有人在她身上施了魔術,以緩慢的速度把她變成一尊石像。
  她的眼角餘光可以看到李又維,他握著畫筆,脊背卻挺得筆直,棕色圓領的薄毛衣下,白襯衣領口朝外敞開,在燈光下異常潔白,簡直刺眼。薛苑忽然想,李又維維沉默的時候遠遠好過他說話的時候。
  真是度日如年,薛苑簡直以為自己要睡著了。她依稀聞到了鬆節油的香味,這是她從小聞到大、太過熟悉的味道,這味道打散了她的全部思緒。
  從小聞到大,這二十多年人生曆程、記憶裏的每一件事情,一點點地被想起來。
  她想起許多平時根本想不起來的小細節。例如小學時的某次春遊,車子壞掉了,全班同學步行穿過一片荒地,草地上的野草生長得桀驁不馴,油亮亮地在風裏反射著夕陽的光;她還記得父親帶著自己去附近的小山林玩,她在那裏見到一隻五彩斑斕的蝴蝶,蝴蝶在陽光下飛舞,它的影子在地上畫出美妙的曲線;她還想起某一天早上她去叫父親起床吃飯,一推開臥室門,看到了滿地的油畫,所有的畫都是未完成的,每一張畫上的主角都是她母親……
  想到這裏,她悚然一驚,按著桌沿,蹭地離座而起,大口地喘息。
  李又維被驚了一下,放下筆,朝她看過去,聲音裏滿是疑惑,“怎麽了?”
  “堅持不下去了,”薛苑冷汗淋漓,“我不想被畫。”
  紙上的輪廓基本成型,李又維看看時間,也放下筆,“那今天暫時到這裏吧。”
  薛苑長長呼出一口氣來。
  “不想被畫,但你今天也堅持了兩三個小時。’’李又維收好畫筆,從畫架後繞過去來到她麵前,說,“為什麽忽然不喜歡被畫?”
  “我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件事情,”薛苑後退一步才解釋,“我爸爸畫了很多關於我母親的畫,他喜歡把畫都鋪在地上或者貼在牆上仔細觀摩,整個房間都是我媽的臉。有一次我無意中看到,被嚇得一晚上沒睡好。”
  李又維神情古怪地看著她,欲言又止,最後伸手朝屋子裏某個角落一指,用完全聽不出感情的語調開口,“你去看看那邊的牆壁。”
  起初隔得遠看不真切,剛才薛苑就猜測那是貼在牆上的畫。現在她依言走近一看,好像一盆冷水當頭澆下。是的,畫家多半有怪癖,她的父親也是,但唯獨沒想到在這裏看到這麽多相似的臉。
  每一張畫上的人,都有著跟她那麽相似的麵孔――那是她的母親,葉文婕。最奇特的是,每一張畫稿都各不相同,或站或坐,姿態各不相同,表情也各不相同,微笑的,沉靜的,大笑的,憤怒的,全都有。森然的屋內,薛苑哆哆嗦嗦地後退兩步,幾乎想要從這間陰暗的屋子裏逃出去。
  李又維衝過來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拉回來,同時一腳踢上門,拉她回來,一把攬她入懷,安慰她。
  “別怕,習慣了就好了。”
  門鎖閉合的聲音讓她心驚肉跳,她根本不敢抬頭.隻是喃喃低語,“為什麽你爸爸也是這樣?”
  李又維輕輕拍著她的後背,用一種述說的語氣慢慢開口。在薛苑記憶裏,他的聲音從來不高,大多數的時候都低沉而柔美,隻是發脾氣的時候非常銳利。此時,他的聲音既不柔和也不銳利,更接近於某種音樂般的歎息。
  “我爸爸心髒病發作之前,正在畫一幅你母親的油畫。他沒有照片,但要找回模特在眼前的感覺,就把這麽多年的素描草圖全都找出來貼在牆上。我爸對你母親的癡迷到了這個地步,我想我對你也是。”
  薛苑沒有說話,視線從他的肩頭越過去,再次在屋子裏環顧一圈,是的,這裏的第一張素描都是精品。她想起當年,母親是怎樣坐在跟這間屋子差不多的畫室裏,任憑那個年輕的李天明用細致的筆墨勾勒出她的輪廓。
  “不是這麽回事,”薛苑停了停,“你還是糊塗了,你要找的那個人是你想象裏的薛苑,不是我。有一句話你應該知道,傾注感情而作的肖像畫,都是這位畫家的自畫像,不是坐在那裏的模特兒。”
  “對我來說,沒有區別。”李又維冷靜地開品,薛苑從來沒有聽過他說話這樣冷靜,或許是因為環境不一樣。
  李又維繼續表白,“我不需要知道過程,我隻在乎結果。薛苑,我在你麵前,沒有說過一句假話。你知道嗎?我費了很多時間,我走了很多彎路才找到你。我不願意像我爸那樣過一輩子。留在我身邊吧,好嗎?”
  想不到話題又繞回原點。薛苑伸出手,試圖推開他,“你又在說什麽?”
  他的聲音柔軟而又真摯,薛苑微微抬起目光,不知道是無奈還是苦笑,她就用這樣茫然無措的臉看著他,直到聽到他問:“薛苑,你還記得你小時候的事情嗎?”
  “記得。”
  “是的,我也記得。”
  李又維記得,他小時候一家人還住在他現在住的那棟老房子裏。他年紀雖小,但已記事了,他又比同齡人早熟,因此很多事情至今記憶猶新。李天明是出色的畫家,但不是一個好父親。對繪畫的熱情比對家庭的熱情大得多,他每年有一半的時間待在國外或者是旅行的路上,剩下的一半時間則待在畫室裏。小孩子的好奇心總是比別人旺盛一點兒,李又維更不例外。李天明不喜歡別人進入他的畫室,因此畫室的大門總是鎖住的。他可以鎖住門,卻不能鎖住窗戶,隻要坐在窗外的大榕樹上,畫室的一切都一覽無餘。李天明作畫時背對窗戶,畫板對正對窗外,畫家裏有時有模特,有時沒有模特,模特都是年輕的、相貌姣好的女孩子,長著相似的麵孔。
  李又維坐在榕樹上,看著一張張美麗的油畫從父親的手下誕生,畫上那些年輕的女孩子形象生動,躍然紙上。雖然他年紀小,或許真得是基因遺傳,他直覺般地知道那些畫都是難得的傑作。
  可李又維的母親唐藝卻不理解丈夫。唐藝生性溫柔,性格就像綿羊般溫順,但綿羊被壓迫久了也會如火山般爆發。
  唐藝跟李天明從小就認識,算是青梅竹馬,兩人在國外的時候一直有來往,唐藝後來跟著李天明回國結了婚,本以為找到了一輩子的幸福,卻發現他們的夫妻生活跟以前想象的完全不一樣,同床異夢的生活開始了。
  李天明有很多模特,她們是比唐藝年輕、漂亮得多的女孩子,而且一個人地出現。起初唐藝還不放在心上,認為這是為了藝術創作,直到葉文婕、聞瑜這些更美麗的女子的出現。
  一年年過去,唐藝慢慢發現許多不堪的事實,丈夫的身體上有過背叛她的行為,心也不在她身上。他的全部心思都在畫上,所以她恨他畫裏的那個女人,簡直恨得咬牙切齒。她一點點地把自己逼迫到絕路上,最後,她放了一把火,燒掉了畫室,帶著李又維投奔了李又維的舅舅唐博剛。
  剩下的二十來年裏,他們都是一對怨偶,雖然沒有離婚,但是就一直這樣僵持著。也不是完全沒有聯係,有時候一家人也會在一起吃個飯、聊聊天,但就是不住在一起。李天明幾次想接他們母子回來,每次都被唐藝和唐博剛拒絕了。李又維慢慢長大了,如果說他小時候腦子裏還有“成為跟爸爸一樣的偉大的畫家”的念頭,隨著年齡的增大,這個念頭卻漸漸散去了。
  或許真是因為基因的原因,李又維有很高的藝術天分,大學念的是建築係,後來舅舅送他去了國外深造。
  李又維在美國待了幾年,過得逍遙自在,直到接到母親忽然病逝的消息,他才匆匆回國,隻來得及為母親送終。回國後才知道另一件雪上加霜的事情,一直視他如親子的舅舅唐博剛剛剛查出來了患了癌症晚期,已無藥可醫,終生未婚也沒有子女的唐博剛就把全部遺產留給了李又維。這時,身為父親的李天明卻橫加阻攔。
  若幹年的積怨猝然爆發。在靈堂上,父子間爆發了一場前所未有的爭吵。吵到最後,李又維冷笑,“藝術那種東西,不過是你滿足自己私欲的借口!為了一個畫中的女人朝思暮想這麽多年不說,逼走老婆、兒子,還弄出個什麽私生子,無恥至極!”
  李天明到最後也累了,妻子的去世讓他憔悴了很多,頭頂的白發一夜之間也如春天的梨花。他隻剩下歎氣的力氣,“我這輩子,對不起你們母子,這是我的錯,或許你說得沒錯,我這一生的確不會愛人。但是,關於藝術,你卻錯了。你雖然是我的兒子,但你根本就不理解我對藝術的追求,更不知道我畫中的世界。”
  “你那些畫都是垃圾!”李又維對著父親放聲大笑,“用五年時間我就可以超過你!你的那些畫不過是自欺欺人的把戲!”
  真是一個複雜而糾結的故事。薛苑幾乎要以為自己是在看什麽電影,她平時隻看到他的年輕英俊、意氣風發,從來不知道他背後有這樣痛苦的故事。
  “想不到嗎?’’李又維的臉上基本上看不出什麽變化,好像說的是別人的事情,“我告訴你,就像畫裏的人物永遠不會比真實的人物更美一樣,生活遠遠比小說、電視更加戲劇化。”
  兩個人坐在畫室的地板上,薛苑默默看著他,“你就是因為跟你父親的一句氣話,才開始學起繪畫?”
  薛苑的問話卻沒有得到答案。李又維攬著她的腰半抱著拉她起來,一隻手抬起她的下巴,仔仔細細地看著她的臉。
  他的目光是如此專注,帶著古怪的瘋狂氣息,似乎想在她的臉上生根發芽一樣,他就這樣凝視著她,看她的睫毛在燈影下形成的一個好看的弧度……
  薛苑沒有站穩,皺著眉頭說:“李又維,你放開我。”
  可惜收效甚微,他手臂宛如鐵箍,她根本無法動彈。她試圖推開他,他卻加大了力度。這樣推推攘攘,她被擠到了牆角,他的手臂撐在她背後的牆上,同時死死壓住她的肩膀,這一下她完全成了囚在籠中的鳥。
  “我起初是根本不信我爸的鬼話,什麽明理解和不理解,都是狗屁!我自認聰明,也有很不錯的素描基礎,於是給自己定了一個五年的期限,要在繪畫上超過我爸,讓他刮目相看。”李又維湊過去,額頭抵著她的額頭,“可我上當了,當我自己也拿起畫筆,終於發現了我跟我爸的差距,我差得太多了,我根本不可能超過他。我看他的作品看得太多,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我居然入迷了。我那麽憎恨我爸,卻迷上了他的作品。他畫中的女孩子那麽優雅、矜持、美麗和生動,我一閉上眼睛就能聽到她們的笑聲。
  “看到你的時候,我才知道,薛苑,你就是他畫中的女孩子。我徹底明白我父親你母親的迷戀了……因為我也掉進去了。”
  薛苑想從他手臂和手掌中逃開,可稍微一退,他卻逼上來,直到把她逼到牆角。薛苑從他的眸子看到了一種狂熱,她身子一麻,試圖對他講道理,“李又維,你聽我說,你搞錯了,你根本不愛我啊。”
  他抬起頭,輕輕開口,“薛苑,答應我,永遠不要離開我。”
  這樣激烈的表白讓薛苑的發梢和手心都是汗水,她竭力使自己不要跟著他瘋狂的步調走,還對他露出一個微笑。試圖離開這個困境,“李又維,這樣的大事,你讓我想一想,好不好?我不可能馬上就做出決定的。"
  “不,我要你現在就給我答案。”李又維被她在燈光上忽悠一閃的笑容迷惑,不過是一瞬,他幾乎失去了理智。
  李又維的吻忽然壓過來,硬生生打斷了薛苑的話。薛苑立刻側臉閃開,他的唇意外地在她臉頰上滑過去,他也幹脆將錯就錯,咬住她的耳垂。薛苑下意識地抬手去擋,李又維哪裏肯讓,手上一用力,試圖壓下她抬起來的手臂,布帛裂開的聲音同時響起來。
  那件深色的旗袍被徹底扯開,雪白的肩頭暴露無遺。
  李又維抬頭看著他,隻看到她如玉般的肌膚,一時間也花了眼睛,情不自禁地將她緊緊擁在懷裏,在她耳邊一遍遍地呢喃著什麽。
  那麽一瞬間,絕望湧上了薛苑的心頭,空氣中充滿了危險的氣息。薛苑找不出脫身的辦法,她覺得整個世界都變得灰蒙蒙的一片,沒有光,也沒有聲音。她知道他在說話,卻什麽也聽不清楚。無數可怕的結果浮現在眼前,什麽最壞的結果都想到了,她恨不得這一秒自己先死掉。可出乎意料的是,李又維並沒有下一步的動作,隻是抱著她而已。直到門被人一腳踢開。

  第三十一章 兩個男人的較量
  蕭正宇一回國就把曆年的資料匯總好,同時交了辭呈。張玲莉沒想到他動作那麽快,愣了愣,嘴裏說了句“我看你的表情就知道沒有好事”,但卻沒有多說什麽麽,隻是用一種看朋友般的親密姿態凝視著他,慢慢微笑了,“一起吃頓飯吧,就我們兩個人。我也有一些事情想要問你。”
  “好。”
  認識這麽多年,兩人根本沒什麽好客氣的,蕭正宇找了家兩人都比較偏愛的飯店,訂了包廂。坐定後張玲莉叫服務員退開,自己探身過來,親手給蕭正宇斟上茶。她動作細致,茶水潺潺斟入茶杯,一滴也沒有灑出來。
  蕭正宇微笑,“謝謝你。”
  張玲莉慨歎,“你要離開,我也不能攔著你。這幾年真的辛苦你了,平時連假期都沒有。”
  蕭正宇微笑不語。
  他淺笑的姿態是如此自然,如此舒展,她很少看到他這樣開心,忽然想起幾年前第一次見到他。那天她回到學校,聽到他的情況後在校外的酒吧找到他,他一個人沉悶地喝著酒,麵前橫七豎八地擺放著一堆空瓶子,但卻毫無醉意,還抬起眼睛來看她,眼睛明亮得嚇人。他倒是一如傳言中的英俊,可渾身上下怎麽都看不出一點兒傳言中奮發的樣子,抿著唇,能不說話就不說話,對任何人都不耐煩。
  想起往事,張玲莉正色開口,“當年你願意來我身邊,是我根本沒想到的。張玲莉有時候雖然武斷,判斷力一流,卻絕不會說無關的話。蕭正宇隱約猜測到她想要說的內容,還是從善如流,“好。”
  張玲莉適宜地停頓片刻,用恰當的態度開口.“你辭職.是因為李又維的關係?”
  蕭正宇笑笑,一副默認的態勢。
  “你們在意大利教堂外的那番話,我聽到一點兒。你跟李天明是什麽關係?”
  果然如此,蕭正宇麵不改色,慢慢喝了口茶,正視她,“你應該可以猜到。”張玲莉看他一眼,“我想起李天明先生跟我們博藝畫廊簽約的事情,還是你提醒我的。”
  她說的是今年年初的事情,蕭正宇有一天跟她說,李天明跟前一家畫廊即將解約,博藝畫廊可以趁機去突破他的防線,跟他簽約。當時張玲莉甚多顧慮,剛接手博藝畫廊的時候,她曾找過李天明,因為李又維的關係,李天明對博藝畫廊不屑一顧到了極點,不過蕭正宇的那句“此一時彼一時,劉備還三顧茅廬”讓她再次燃燒起鬥誌,於是勇敢地找上門去,死磨硬纏,終於完成了簽約李天明這個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難怪李天明對你格外好,”張玲莉似乎明白了什麽,“他曾經說過隻要博藝畫廊還在李又維手裏,就不會跟我們來往……他那麽厭惡李又維,跟博藝畫廊簽約的原因多半也是因為你。”
  “不是因為我。”蕭正宇的臉上浮出了無奈的笑容,“李又維是他名正言順的兒子,他怎麽會厭惡他?那隻是恨鐵不成鋼。他雖然跟李又維的舅舅交惡了一輩子,但並不希望看到李又維把博藝畫廊折騰得一蹶不振。畢競博藝畫廊這個名字裏也有……”
  他沒說下去。張玲莉卻明白了,目光一閃,臉上本來柔和的表情有一瞬間的模糊,“原來如此。”
  在這樣的鬥室說話不需要多高的聲音,蕭正宇眉心微蹙,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叩著桌麵,激起輕輕的聲響。蕭正宇覺得,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也不需要多加考慮了,既然要離開博藝畫廊,所有的事情都說完,也是不錯的選擇,之前那些難以啟齒的事情如今都不算什麽了。想到這裏,他很快舒展開眉頭,徐徐開口。
  “我當時為什麽會來博藝畫廊工作?是我爸讓我來的。李又維的任性妄為,沒有人比你更清楚。他讓我來幫助你,說要在李又維離開博藝畫廊的這幾年,讓博藝畫廊走上正軌。”
  “原來如此,”張玲莉一怔,無數前塵往事浮現於腦海,她把一隻手搭上了蕭正宇的手背,然後緊緊握住,“你跟李又維關係一直不好,居然還不計代價地幫助他,無法想象,這幾年沒有你,博藝畫廊怎麽可能撐到今天。”她還要說下去,房門卻忽然打開,服務員端著萊上來,一一擺放好後退了出去。
  門重新合上之後,蕭正宇微笑了一下,哪怕是張玲莉也看不出他笑容裏的一點陰影,“李天明怎麽說也是我父親,他的請求,我不能不答應。”兩個人畢竟都是這麽多年的熟人,可以說這三年來沒有人比他們更了解對方,千言萬語湧上來,但此刻似乎一句話都沒辦法說。張玲莉覺得蕭正宇那張永遠含蓄微笑著的臉上,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表情就變得不一樣了。她挺直了背脊,感慨地說:“你真是為他人作嫁衣裳,白忙了三四年,什麽都沒得到。”
  蕭正宇微微一笑,手腕一動,握住她的手,“玲莉,我不在你身邊的時候,你以後你少喝一點兒酒。一些場麵上的應酬,讓李又維出麵就行。”
  張玲莉笑眯眯地看著他,“嗯”了一聲。
  “三餐也要按時吃,你有胃病的,不要太拚命了。”蕭正宇繼續說,“以後如果有什麽麽用得上我的地方,可以直接找我。”
  “你管得還真不少。”
  還有李又維……”蕭正宇說這話的態度比剛才慎重得多,“我之前也跟你說過的,他這個人是什麽性子你知道,身邊沒有缺過女人,你考慮清楚自己的選擇。”
  “我知道,不過最後在他身邊的,始終隻有我一個。”張玲莉伸手一攏散落的頭發,冷靜地回答。
  蕭正宇看了她一眼,張玲莉的長相、氣質在女人中算得上佼佼者,隻要她肯點頭,不知道多少男人願意在後麵排隊等著呢,但她就是撞了南牆也不回頭,那份執拗的心態比起工作中的認真勁頭有過之而無不及。蕭正宇之前也說過若幹次,可她沒有一次是聽從他的。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心底歎口氣。
  他不再說話,兩個人之間的氣氛怪異地僵住了,好像戲唱到一半沒了下文。張玲莉很快笑起來,說:“好了,叫薛苑一起過來吃飯。你昨天回來就忙到現在,還沒見過她吧。這一個月,想她想得都睡不著覺了吧?”
  蕭正宇微微笑了,沒有開口。張玲莉在某些方麵的觀察力曆來很好。
  他想著薛苑的時候表情越發顯得溫柔,張玲莉看在眼底,搖頭,“你啊,不動感情還好,一動感情還真是讓人覺得震驚。”
  “或許吧。”
  他當即給薛苑打電話,不料她手機居然關機,他又打給丁依楠,居然得到一個“生病了去醫院”的答案。
  蕭正宇追問:“在哪家醫院,病得重不重?”
  丁依楠說:“普通的感冒發燒而已,有人陪著她。”
  “是誰?”
  丁依楠其實心裏也有點兒沒底,就一五一時老實說了,“李又維吧。剛剛他打電話給我,說薛苑今天晚上就不回來了。我問他去哪裏,他也不肯說。我打了好幾次電話,他卻關機了,根本聯係不上。”
  蕭正宇一瞬間臉色變得鐵青,手指捏得關節發白,氣得直想把手機砸到牆壁上。好在他終於克製住自己的情緒,立刻又給李又維打電話,果然如同丁依楠所說的,已經關機。他的心思一下沉到了海底,哪裏還有心情吃飯,站起來就去拿掛在架子上的風衣,然後回頭看一臉莫名的張玲莉,“這頓飯不吃了,李又維不知道把薛苑帶到哪兒去了!”
  張玲莉的笑容也蕩然無存,帶著輕微的愕然和咬牙切齒的了悟,“難怪中午說不舒服要回去休息,他這個人……”
  說到這裏,她語氣一頓,也站起來,跟蕭正宇一起匆忙地結了賬,然後離開了飯店。餐廳的服務員詫異他們這麽快就出來,甚至筷子都沒有動過,不到看到兩人臉色這麽難看,也不敢多說。
  兩人想到的第一個地方自然是李又維的家,開車穿越大半個城市過去,中途還遇到了大堵車。好容易到達,看著屋子二樓露出了燈光,可敲門、摁門鈴卻無人應答,這樣的情況更讓人煩躁。蕭正宇眉頭一皺,回到車上,拿出一串鑰匙就開了門。
  張玲莉看到那麽一長串鑰匙不免驚訝,“你居然有他的鑰匙?”
  蕭正宇言簡意賅地說了句“我爸給我的”,也不管張玲莉驚愕的眼神,伸手推開門。
  兩個人焦急地上樓,詭異的氣息撲麵而來,明亮的屋子,居然一個人都不到。所有的房間都找過,每一間都空無一人。隻有二樓有一扇房間被反鎖著。蕭正宇想都沒想就一腳踹開門,裏麵漆黑一片,蕭正宇隨手打開牆邊的燈,燈亮起來的一瞬間,張玲莉驚呼一聲,幾乎以為自己來到了廢墟。
  空蕩蕩的房間真的宛如燃燒後的廢墟。看得出房間有人打掃的痕跡,但論多麽細心打掃也隻能擦拭去表麵的灰塵,不能拭去地上被燒焦的曆史黑斑。四麵牆壁也都是焦黑的痕跡,地上隨處可見的是溝壑,隻能用滿目瘡痍來形容,空氣中隱約還有燒焦的味道。
  張玲莉愕然,“這是怎麽回事?”
  蕭正宇看到這個景象也是短暫的一滯,伸手在屋子裏一揮,“當年這裏是書房,我聽說過,當年李又維的母親把這裏燒了。”
  張玲莉愕然,然後搖了搖頭,“難怪李天明先生也沒有他早年的畫,原來都被燒光了。這又是何必?”
  蕭正宇在屋子裏站了片刻,腦子裏想的卻是另外一件事。如果李又維沒帶薛苑來這裏,那會帶著她去哪裏?
  那隻有一種可能性了。
  他跟張玲莉立刻開車來了越吳鎮。時近半夜,路上車輛極少,也比白天過來更快速一些。因為熟門熟路,兩個人很快找到了李天明的宅第。他心急火燎地敲門,片刻之後周姨出現在門內,她有些詫異,“正宇,你今天也來了。啊,張小姐你也來了?”蕭正宇跟張玲莉對視一眼,兩人匆匆進了門,蕭正宇不失時機地問:“李又維在哪裏?”“在樓上的畫室裏呢。”
  結果到了樓上才發現房門緊閉,周姨要去拿鑰匙。屋子裏有輕微的聲響傳來,蕭正宇心急如焚,哪裏等得到拿來鑰匙,抬起一腳就踹開門。這門本是木門,鎖也是老式的杠鎖,伴隨著崩壞的鎖和四分五裂的木屑,門應聲而開。房間裏光線雖然很淡,但並非毫無光芒,蕭正宇視力極好,幾乎是一眼就看到房間角落的薛苑和李又維,李又維把薛苑擠到牆角,緊箍著她的手腕,埋首在她的耳邊,薛苑那張本來就蒼白的臉此時更是一點兒血色都沒有,她渾身動不了,隻能無助地凝視前方,聽到門口有了聲音,緩緩地側了一下目光。
  一個晚上累積的焦急在這個時候轉化為不可言說的盛怒,蕭正宇大步流星地衝過去,抓住李又維的肩膀扳過來朝牆邊一摔,另一隻手抓過薛苑往自己懷裏一拉。
  薛苑身上那件旗袍簡直慘不忍睹,盡管她費力地用手擋在胸前,但能擋住的部分極其有限,頸下到胸口那塊肌膚格外惹眼,仿佛敷著一層白雪。
  本來還在茫然的薛苑呆了呆,突然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抓住蕭正宇的手臂,下意識地反問:“正宇,你來了?”
  “我來了。”
  剛剛的景象讓蕭正宇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卻強自忍耐,她擁著薛苑,脫下自己的半長風衣搭在薛苑身上,幫她扣得嚴嚴實實,然後一隻手強行推她出門,
  “你先出去,在樓下等我。” 。
  “嗯。”
  張玲莉看到這一幕也呆了,現在才回神,她瞥了一眼衣衫不整的薛苑,火氣立刻冒了上來,“李又維!你又在搞什麽?”
  屋子裏闖入了兩個意想不到的人,李又維自然很生氣,他指著門口冷笑一聲,“我不記得我請了你們來。你們出去!”
  張玲莉咬牙,“你到底要怎麽樣?”
  “我要怎麽樣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嗎?”李又維微微一笑,他的臉色跟因怒火中燒而臉色難看的蕭正宇相比真是異常冷靜,他叫住正要走出房門的薛苑,“薛苑,留下來,我有重要的事情告訴你!”
  薛苑腳步微微一滯。
  看到她的遲疑,蕭正宇心中暗叫不好,對著薛苑提高了聲音,“我讓你下樓,聽到了沒有?我的車子在樓下,去車子裏等我!”李又維聲音陡然拔高了很多,都有些嘶啞了,“薛苑,不要走!你還沒有回答我!”從來沒人用這樣的聲音叫過她的名字。薛苑愣愣地回頭過去,恰好看到蕭正宇揚起拳頭就給了李又維的小腹一拳,李又維哪裏是肯示弱的人,忍著疼,揚起手也一拳打回去。
  “蕭正宇,這屋子的主人姓李,你沒資格站在這裏,你給我滾出去!”
  他說那個“滾”字又狠又快,簡直像刀一樣,蕭正宇還擊回去的同時也露出冷笑,“決定我有沒有資格來這裏的,不是你!”
  兩個人都學過一些簡單的防身術,打起對方又狠又毒,絲毫都不手軟,一拳一拳砸在對方身上,響聲清清楚楚,仿佛是兩個仇視已久的敵人。薛苑完全被這一幕驚呆了,想起事情因自己而起,想哭都哭不出來,匆匆忙忙去拉兩個人,“你們別打了!這麽大的兩個人,打架好看嗎?”
  兩人同時一把推開她。
  正在氣頭上的兩個年輕男人,力氣可想而知,薛苑踉踉蹌蹌倒退數步,不慎踩到了剛剛踢飛的門鎖,腳下一滑,正麵撞上了半開的門板。好在她反應及時,猛然低下頭,但門板卻撞到了她的額頭,一時間,她隻感覺大腦嗡嗡作響。這一下動靜說大不大,至少正在打架的兩個男人毫無知覺。
  薛苑扶著額頭站穩,靠著門進退兩難,心急如焚。張玲莉在一旁看得清楚,心裏也是煩躁不堪,過來推了薛苑一把,“蕭正宇讓你離開,你聽不懂嗎?”一句話的工夫,兩個人手腳上又來往了幾下,每一處都往對方身上最脆弱的地方打。薛苑看在眼底,忍不住一哆嗦,“可是……”
  “非要看到他們為你打架你才高興?你站在這裏,兩個人更不願意輸給對方,隻會把事情越鬧越大。”張玲莉的情緒暴躁到了極點,一把將薛苑推出門。薛苑呆了呆,“那我先出去了,張總,麻煩您幫我勸勸。”
  張玲莉說的有道理,薛苑無論怎麽不放心,也隻能慢慢退開,不過幾步路,卻走得異常緩慢,明明站在門口了,還擔憂地回頭。忽然,她的眼睛一花,什麽東西破碎的聲音傳入耳中,她腳下頓時一個蹌踉。再次站直後,薛苑才看到周姨拿著一大串鑰匙走到房間門口,目瞪口呆地看著房間裏的這一幕,顫巍巍地開了口,“又打起來了嗎?我就不應該帶正宇上來……”
  薛苑垂下頭,喃喃自語,“是我的錯。”“哎,也不是你的錯,”周姨搖頭,重重歎息,歎息完了又撫著胸口,“這都是哪一筆的爛賬喲……你們這些孩子,一個個都那麽衝動……”
  然後周姨就再沒有說話,隻是一個勁地歎氣。跟周姨的傷心相比,張玲莉的怒斥就格外清晰,“為女人打架啊,你們兩個還有沒有一點兒長進!”薛苑靜了靜,去了隔壁房間換回自己的衣服,穿上大衣的時候身上頓時暖和起來,她把蕭正宇的風衣抱在懷裏,帶上了門。周姨關切地看著薛苑,她看上去臉色極其不好,估計是氣虛心慌,走路都不穩。薛苑假裝沒有聽到畫室隱約的聲響,牙一咬,扶著周姨的手臂下了樓來到客廳。
  剛一坐下,周姨再次陷入到那種喃喃自語的狀態裏,“……以前也打過的,怎麽今天又打了……”
  薛苑心裏焦急,她竭力讓自己不要想樓上的事,便同周姨說話,“以前?”
  “幾年前的事情了,那時候李先生還沒住院……正宇跟著李先生一起來這裏的,我記得那是他第一次來,他跟李先生談了很久的話……他周末的時候經常來看李先生,還常常給我買東西過來……”
  聽著周姨斷斷續續地說,薛苑無奈地垂下頭去,看到自己的頭發亂七八糟地搭在肩頭上,無奈地苦笑一聲,“是啊,我知道他們積怨已久,但是我真不明白,為什麽是我?他們的爛賬,為什麽要算到我頭上?為什麽要我來充當這個導火索……我不需要有人為我打架。”
  她腦子好亂,那些亂七八糟的思緒還沒有整理出來,就聽到樓上傳來一聲巨響。她嚇得從客廳的沙發上彈起來,想要;中上二樓,剛衝到樓梯口,就對上了蕭正宇的視線。她抬頭看蕭正宇,記憶中李又維有一拳砸到了他的臉上,或許是因為頭上燈光白得嚇人,反倒淡化了他臉上的痕跡,隻能隱約看到他臉頰有點兒發紅,頭發淩亂,襯衣的扣子掉了一大半,領口完全給扯歪了。
  她覺得心疼,一把上前握住他的手,隻覺得那雙手燙得嚇人。
  “疼嗎?”
  見薛苑是真的被嚇壞了,蕭正宇微微一笑,伸手緊了緊她身上的外套,搖了搖頭,“沒事,不疼。我們走。”薛苑把蕭正宇的外套遞給他,看著他穿上。燈光下薛苑的臉色很蒼白,但是這時她已經冷靜多了,她懇切地說:“正宇,不要再這樣了,我不需要你為我打架。”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安枕,隻是這個道理而已。那種情況下,我沒辦法冷靜。”蕭正宇深呼吸,手撫上她的額頭,“我聽說你發燒了,現在好點兒沒有?”
  “好多了。”
  “為什麽要跟著李又維來這裏?”
  薛苑費力地解釋,“我也不知道,我輸了液,困得很,一覺睡醒就到這邊了。”
  “你真是……”
  周姨的出現打斷了蕭正宇的話。其實周姨這個時候才緩過勁來,拿著薛苑的挎包走過來,示意他們趕快走。
  這個時候多說話毫無意義。蕭正宇頷首,對周姨說了句“下次來看您”之後一把拉起薛苑的手打算離開。他們都覺得對方手心有微微的汗,一個是驚訝之後的冷汗,一個卻是剛剛那場鬥毆留下的痕跡,燙得很。手心相握處濕濕滑滑的,但因為這點兒濕滑,反而讓他們的手貼得更
  兩人剛一轉身,薛苑直覺不對,猛然頓住了腳,幾乎是下意識地回過頭去。她的預感不差,李又維正站在二樓的樓道口,冷冷地俯瞰著他們。張玲莉站在他身邊,大概是皺著眉頭,顯然也是一頭霧水的模樣。
  “薛苑,我有重要的事情告訴你。”
  站在他們這個角度,李又維的表情看不太清楚。薛苑隻向他點點頭,“李又維,今天你送我去醫院,我一直沒有說謝謝,希望現在補上也不晚。”
  李又維看到她的右手和蕭正宇十指相扣,淡淡開口,“薛苑,我還是那句話,留在我身邊。”
  這種時候多說無益,蕭正宇一點兒多餘的表情也沒有,一手攬過薛苑的腰就轉身離開。
  豈料剛剛一個轉身,那種冰冷而果斷的語調再次傳來,“薛苑,你聽好我下麵的話——你父親給你母親的那幅畫,現在在我手裏。那幅畫不是他仿造我爸的畫,全部是他自己一個人的創作,那是他留給你的東西。”
  這話仿佛一聲驚雷劈開長空,讓薛苑腳步一滯,然後她緩緩轉過頭來。
  沒有人想到李又維忽然說這個,一時間客廳陷入了沉寂。
  蕭正宇看到她臉色一變,有些恍惚的跡象,心裏一慌,立刻接口,“李又維的話不能信。”
  李又維沒理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薛苑,“那幅畫下方還有一行字——“紀念我的妻子,送給我的女兒’,”說到這裏,他停了停,仿佛是等著她從震驚中緩過勁來,才繼續說,“你父親畫畫的方式跟一般人不一樣,從繪畫的手段和上色的痕跡上看,他是左撇子。”
  無數的念頭在薛苑的腦子裏炸開,震’晾與驚喜交替閃過。薛苑險些站不住,她艱難地動了動唇,“那幅畫真的是我爸爸的作品?”
  “絕對是你父親的作品,跟任何人都沒有關係。我問過我爸,他根本不知道有關那幅畫的任何信息。”巨大的驚喜迎麵撲來,薛苑激動得雙腿發麻,聲音不自覺地抬高了,“你要什麽條件才肯把畫還給我?”
  孤燈下的聲音冰冷地像亙古不化的冰山。李又維站在樓梯頂端,身體前傾,張開右臂,慢慢地對她伸出手,“我以為你早就知道了。我的條件很簡單:不要離開,留在我身邊。”
  薛苑抬頭看著他,忽然感覺眼花耳鳴,似乎要失去感知的能力。
  “你……是在用那幅畫要挾我?”
  李又維對她展開手臂,一步步從樓梯上走下來,腳步堅定,他的聲音隨著腳步聲響起來,並且蓋過了這屋子裏的一切聲音,“不,我是在懇求你。你想想看,你為那幅畫都做了些什麽,你真的能放棄嗎?你並不討厭我,留在我身邊,對你而言這並不是困難的事情。”
  薛苑倉皇地移開視線。
  這意外的一幕讓蕭正宇有極端的愕然,他竭力告訴自己不要亂了方寸。他感覺她的手在自己的手心裏又濕又冷,還在微微地發抖。他之前也費了很大力氣找過那幅畫,但毫無線索,而此時李又維如此篤定地說出“畫在我手上”,必然是有數的。
  蕭正宇一瞬間氣血上湧,但他向來控製力驚人,思緒卻一刻不停,他想起在意大利教堂外的那番交談,一瞬間醍醐灌頂。是的,那幅畫就是他的底牌!
  蕭正宇壓製住極大的憤怒,恢複了冷靜。沒錯,他雖然握著底牌,但現在這個時侯,他的底牌並不是關鍵,唯一有決定權的那個人,就在自己身邊。
  他一把扳過薛苑的臉,輕輕捧起來,讓她的目光直視自己,一字一句地對她說:“薛苑,你看清楚,你想清楚,我站在你麵前,你真的要為了那幅畫跟李又維做交易嗎?你想想這段時間我做的事情,再看看我的眼睛。我知道那幅畫對你很重要,而我就這麽站在你麵前,卻比不過那幅畫嗎?”

  第三十二掌 都是因為我愛你
  遠遠近近都是大片的田野,偶爾有些模糊的黑影子,那是遠處低矮的丘陵和附近零散的鄉村小屋,它們的輪廓在黑暗中模糊,再也分不出與黑夜的界限。大自然有時候就以這樣的態度顯示著敵意。
  很久之後眼前的這個人似乎才有了形狀,薛苑看清楚蕭正宇的臉,那裏寫滿了不可名狀的焦急、擔憂和恐懼,燈光照亮了他,在他的眼瞼下投下新月形的陰影。
  如何去拒絕這樣的他?
  薛苑覺自己的心口都在滴血,她看了看他,又側過頭去看對她伸出手臂的李又維,在這樣沉默的注視中,誰都沒有說話。屋子裏所有的東西都顯得如此僵硬而刻板,沒有絲毫鮮活生動的跡象。在昏黃的壁燈光線中,房間顯得如此寂靜,仿佛所有的一切都永遠地、十分肅穆地失去了時間。
  薛苑再次凝視蕭正宇,他沒有說話,隻是小心而謹慎地撫摩她的臉頰。她的皮膚光滑,好像嬌弱而寶貴的鮮花。在手指與皮膚的接觸中,在目光的對視交匯中,薛苑在他的瞳孔中看到了自己,她露出一個虛弱而蒼白的笑容,動了動唇,用極低的聲音開口,“……走吧……我……'’
  蕭正宇等的就是這句話,他來不及細想這句話背後的意思,也沒想到她到底是經過了怎樣的心理鬥爭。他的身體反應得極快,幾乎是摟著她大步離開房間的,隻怕再一停留,她就會改變主意。
  在艱難的思考中,她哆哆嗦嗦地選擇了他,這算是她對他的第一次表態,但此時他卻怎麽也高興不起來,他看得到她說話時散落的眼神、迷茫的表情,她的選擇是出自真心這個可以確定,但這個決定有多少理智、多少感情的成分,而又能堅定到什麽地步,他完全不清楚。
  一路上他們都沒說話,車廂裏的空氣沉悶得令人窒息。道路被車燈照亮,她茫然地看著路邊,很久之後視網膜終於適應了漆黑的夜,看東西也清晰起來,她發現,視線所及之處沒有任何高樓大廈,隻有空曠的田野,每隔幾秒鍾就能看到細長的電線杆被車燈照亮,然後一閃而過。
  她沉默不語,蕭正宇側頭看她,她右邊的臉頰貼著椅背,仿佛怕冷那樣抱著雙臂,形成了一個擁抱自己的模樣,偶爾對麵有車開過來,燈光飛快地閃過她白皙的麵容就像從海裏撈出來,接著又陷入深黑的海洋深處。
  她動了動唇,喃喃地說:“我想了想,還是想回去跟李又維談一談。你送我回去吧。”
  “不行。”他的聲音如此幹脆,毫無回旋餘地。
  薛苑側過頭看他一眼,她第一次發現他側臉的線條這麽冷硬。她艱難地再一次開口求他,“我沒有別的意思,隻是想看看那幅畫。”
  他突然一腳踩了刹車,在路邊停住,轉過臉來,竭力把聲音的怒氣降到最低,苦口婆心地勸誡,“薛苑,李又維對你有什麽企圖你不會不知道。就算畫在他手裏,也不可能那麽輕易地給你,那幅畫隻是他要挾你的籌碼。相信我,你現在回去,他就更清楚地知道你對畫的重視程度,最終你什麽都得不到,而且還可能把自己都搭上。”
  雖然解釋很費勁,但因對方是蕭正宇,薛苑還是說:“不會那麽糟糕……李又維雖然任性……到底也沒把我怎麽樣,我想去求求他,他準可以鬆口,不會做出太過分的事情。”
  “求求他?你真是三歲小孩嗎?李又維的意思你應該很清楚了,他要的就是你。你捫心自問,這次是撕破衣服,下次是什麽?”
  薛苑沉默片刻,想起這段時間前前後後發生的一切事情,搖了搖頭,“不至於,如果他真想對我做什麽,早就做了。”
  蕭正宇想起剛剛看到的她衣冠不整的模樣,氣不打一處來,咬牙反問:“衣服被撕成這樣還說不至於?李又維之前有多少女朋友你知道嗎?對你那是伺機而動。如果今晚我沒趕過來,你要怎麽辦?讓他為所欲為嗎?”
  薛苑的火氣也上來,“你這又是發的什麽脾氣?什麽叫我讓他為所欲為?不要說得那麽難聽!我跟他什麽都沒有!你怎麽這麽不可理喻!”
  蕭正宇轉過臉去,再次發動汽車之前冷靜地開口,“總之,我不可能送你回去。剛剛你已經做了決定,選擇了我。我這輩子都不會給你機會反悔。”
  他堅硬的態度徹底激怒了薛苑.“什麽叫不許我反悔,你又是我什麽人?你憑什麽管我!我答應你什麽了?我什麽都沒答應你!你少自作多情吧!”
  蕭正宇臉色本來就難看,現在更是發青,但他沒有多說話,猛一個轉身,扳過她的臉就吻下去。那個吻十足霸道,舌尖準確地開啟了她的嘴唇,薛苑大腦一懵,但極快速地清醒過來,在極端憤怒和震驚中,她費力地推開他,但是因為舉止太過慌亂,無論怎麽樣的反抗姿勢都毫無作用,唯一的感覺,是他唇舌間的霸道。
  其實最開始蕭正宇強吻時,薛苑與其說是憤怒,不如說是震驚。蕭正宇向來都是溫文爾雅,從來沒有強迫過她,最多隻是牽她的手和擁抱過她,此時他忽然像是變了一個人。薛苑費力地從眼角餘光看出去,見他一雙眼睛都是紅的,盈滿怒氣,額際青筋跳動,好像恨不得吃了她。
  薛苑對接吻毫無經驗,一切都是蕭正宇主導……薛苑喘息不及,感覺差點兒窒息,極度的缺氧導致她的意識也模糊起來。他的唇挪到她的臉頰上,從耳垂一路向下,唇在她白皙的脖子上留下一個個痕跡。薛苑大口地喘息,用手背擦擦嘴唇,因為缺氧,她一張臉慘白,語氣充滿冰冷與憤怒,“你現在的行為,還不如李又維!至少他沒像你這樣!”
  這句話起了作用,讓蕭正宇停住了所有的動作。薛苑的雙唇柔軟,一吻上去他就控製不住,但既然已經做了,也隻能承擔接下來的後果。昏暗的車廂裏,她扶著玻璃窗大口喘息,蕭正宇的情況也不比她好多少,還在心神蕩漾,但是一見薛苑臉色不好,連忙伸出手去,輕輕撫著她的背幫她順氣。
  “對不起,我昏頭了。不要拿我跟他比,我跟他不一樣!”
  薛苑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著,狠狠打開他的手,緊了緊衣服,凝視著道路前方,“蕭正宇,我真是看錯你了。相比李又維,我現在更應該擔心你才對。真是不知道我為什麽要在這裏!早知道這樣,還不如答應李又維,至少我可以拿到畫。”薛苑感覺血都衝上了腦門,對他的憤恨和懼怕占領了她的全部大腦。她不能再跟他待在一個車廂內,一把拉開車門下了車。
  半夜三更的公路上,有風吹來,冰冷而新鮮,和車廂裏的味道截然不同。急匆匆地走了兩步,就被蕭正宇從後麵一把抓住,砰的一聲,摁在了車門上。
  他用的力氣太大,而車門也實在太硬,薛苑聽到自己腰以下的骨頭都在嗡嗡作響,好像要散架了一樣,疼痛引發的憤怒使得她大吼,“蕭正宇,你幹什麽?你發什麽瘋?讓我走!”
  蕭正宇知道她一定很疼,但手上的力度卻沒有鬆,他的眼睛裏都要噴出火了,“這麽著急回去嗎?跟李又維在一起,比跟我在一起更好。這就是你的真實想法嗎”
  “放開我!我要回去!。”
  薛苑死死地盯著他,試圖伸手去擦被他強吻的地方,不料他手臂一彎,手肘抵製住她的手臂,限製住她的動作。
  男人和女人在某些方麵始終無法抗衡,體力上的差距太大了.
  薛苑掙脫不了,幾乎要氣昏過去,情緒更加失控,“你這樣強迫我算什麽?你這個人,就像李又維說的,真是標準的偽君子。說的是一套,做的是一套!放開我!”
  蕭正宇慢慢收攏了停在她肩膀上的雙手,形成一個擁抱的姿勢。他搞不
  楚今天晚上怎麽會如此混亂,明明薛苑第一次清晰地表態選擇他,但鬧到現在,卻居然成了這個樣子。
  到底是從哪一步開始錯了?蕭正宇深呼吸,調整了一下情緒,再對上範苑的視線,清清楚楚地開口說:“薛苑,我愛你。剛剛的事情都是我不好,我一時情急,做了錯事,你不要怪我。我吻你,都是因為我愛你。”
  這個聲音是如此悲愴和辛酸,在夜風裏回蕩,薛苑心內悸動,好象被人戳住了心髒。有那麽一個瞬間,薛苑眼眶一熱,但某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更快地衝上腦海。她靜靜地看著蕭正宇,他臉色發白,眸子裏卻有著薛苑從未見過的認真和瘋狂。剛微微低下頭,薛苑就感覺到他的手臂已壓在自己的胸口上,呼吸又變得異常困難。
  在這樣強弱對比明顯的情況下聽到這句話,薛苑苦笑一聲。
  “夠了,不要再說‘我愛你’了,我聽膩了。”薛苑移開視線不再看他,聲音疲憊而壓抑,“你也好,李又維也好,我讓你們愛我了嗎?我不要你的愛。”
  蕭正宇的臉一下子失去血色,說:“薛苑,你不能這麽踐踏我。”
  薛苑熟視無睹地繼續說下去,“被你們愛上,我做夢都會被嚇醒,李又維是強取豪奪、厚顏無恥。而你呢?外表溫柔,其實跟他沒什麽區別,隻會仗著什麽愛對我提出各種要求,連一點兒起碼的信任都不給我。還有李天明,其實都一個樣!如果我媽媽沒有認識李天明,我爸的後半生也不會過得這麽淒慘潦倒……”
  他聽不到她後麵的話,隻覺得耳朵嗡嗡直響,重複了那句“你們父子三個”後又看向她,“你知道了?”
  “我當然知道了,”話說到這個地步,薛苑也實在沒了力氣,她慢慢露出一個冷笑,“天下沒有瞞得住人的事情。私生子這種事情,名不正言不順,真是挺不光彩的。”
  蕭正宇就像機器人一樣,機械地收起了臉上所有的表情,“你看不起我?”
  深夜的越吳鎮起了霧,空氣都是濕的,風一吹,路邊的樹枝齊刷刷地從頭頂拂過。一股寒氣迎麵撲來。冷風把車廂裏的暖氣都吹走了,薛苑自顧自地說下去,“沒錯。如果是我,都不好意思出來見人。”
  “我根本不在乎別人怎麽評價我,唯獨沒想到的是,你會這麽說。”
  蕭正宇絕望地苦笑,垂下頭,一把推開她。薛苑踉踉蹌蹌站住,如果剛剛的吵架隻讓她心口發涼,那麽此時,他渾身再也找不出一點兒溫暖的地方。
  “跟我這種見不得光的私生子在一起,真是讓你丟臉了!請你下車,回去找那個不是偽君子的李又維。”
  她看到蕭正宇走回車子裏,拉好車門,把她的挎包扔出來。她沒有接住,包在路邊滾了滾才在草叢中停下來。她雙腿發麻,費力地過去撿起挎包,再回過頭去看到蕭正宇的身影在車子裏微微一晃,在她眼花的那個瞬間,車子飛馳離開。車子一轉彎,蕭正宇就後悔起來,恨不得以死謝罪。
  如果是世界上任何一個女人,他都不會做出這種在半夜三更把女孩子丟在
  路邊的事情,而她又那麽漂亮,萬一遇到壞人……下一個瞬間,在電視、電影裏所有可怕的情節都浮上了腦海。
  簡直不能再想。
  自己再蠢,也不能蠢到這個地步。他把車轉了個頭,沿著原路返回,他加快速度,跟另一輛黑色轎車擦身而過。
  令他震驚的是,剛才下車的地方空空如也,沒有薛苑,隻有樹葉沙沙的聲響,低低的
  ,仿佛是一個老人在訴說曾經發生過的一切。
  路邊都是樹林,水泥欄杆立在道旁。遠遠近近都是大片的田野,偶爾有些模糊的黑影
  子,那是遠處低矮的丘陵和近處零散的鄉村小屋,它們的輪廓在黑暗中模糊,再也分不出與黑夜的界限。
  除了路燈燈,別處沒有燈光。道路上車子不多,偶爾才開過一輛。他這一去一回
  三分鍾不到,這麽短的時間,她能走到哪裏去?後悔和懊惱一瞬間吞噬了蕭正宇,他舉起手就給了自己一個耳光,絲毫不留餘地,半邊臉頓時火辣起來。
  但他的腦子卻清醒了,頓時想起返回時擦身而過的那輛黑色轎車,那幾分鍾的時間裏隻有這輛車經過這裏,如果猜得不錯,薛苑應該是搭上了這輛車。
  他的車是好車,可以把速度開得非常快。但那輛黑色轎車也是名牌,同樣速度極快。這一路的追趕真是費盡心機,他從二級公路上了高速曆時十分鍾的追逐後,在下高速的收費站處終於再次看到了目標。等他繳了費,前方的車卻再次消失得隻剩下一個影子。
  高速路外就是吳越鎮所在的城區,車子到了城內,速度自然就慢了下來。吳越城區地形複雜,道路窄小,彎道又多,蕭正宇跟丟了兩次,最後終於在某家金碧輝煌的飯店門口找到目標。蕭正宇什麽都顧不得了,把車隨便停在路邊,幾步奔過去,砰的一聲拉開了後座車門。 i
  車子後座的那位老人家明顯是見過大世麵的,被人忽然拉開車門還從容不迫。看清楚開門人不是酒店領班,司機的不耐煩和憤怒兼而有之。“你這人怎麽那麽沒禮貌!”
  老人家擺了擺手,示意司機不要說話,從容地走下車來。老人戴著金邊眼鏡,氣宇軒昂。蕭正宇彎著腰朝看向車廂,可車子裏除了司機,再也沒有別人。
  他呆若木雞,隻覺天旋地轉,差點兒站立不穩。是的,不但找錯人了,而且失去了找人的最好時機。
  那位老人家看了他半晌,嘴角露出一點兒笑意,“你是在找剛剛搭我便車的那個姑娘?”蕭正宇立刻緩過勁來,“啊,是的,您見過她,她在哪裏?”
  麵前的年輕人個子很高,相貌異常英俊,表露出那份關心和焦急也是情真意切的,怎麽看都不像是壞人。但是知人知麵不知心,老人家不肯直接回答,隻問:“是你把她這樣的年輕姑娘扔在路邊的?”
  蕭正宇羞愧得低下頭去,艱難地回答:“是……是我。”
  “她是你什麽人?” .
  蕭正宇幾乎不用想,順口就說:“是我女朋友,我們吵了一架,都是我的錯。”
  老人家歎了口氣,“要吵架可以,但怎麽能真的就把人丟在路邊?要真出了什麽事情,我看到時候就不是她哭,而是你哭了。”
  蕭正宇心髒猛然提到了嗓子眼兒,不可抑製地發顫,“她在哭嗎?”
  老人家點了點頭,又說:“你當時就追過來了?我們這車開的速度可不慢。”看到他默默地點頭,老人家笑了,伸手指了指附近那條天下聞名的越州河,“幾分鍾前,她讓我在玉人橋邊停了車,說她有高中同學是越吳人,就住在附近,她現在投奔同學去了。”
  真是意外之喜,蕭正宇對老人家連連頷首,一個“謝謝”翻來覆去地說了若幹次。
  此地和老人家說的玉人橋也就幾分鍾的路程,穿過一個巷子就到了。
  玉人橋是一座雕刻精致的石橋,因為石頭白皙如玉而得名。河岸兩邊垂柳依依,天空懸著一輪明月,倒影在河水裏,路上幾乎沒有行人。薛苑站在河邊,水汽迎麵而來,帶著一絲夢幻的氣息。即便是在這樣的夜色裏依然能看到水波粼粼。
  蕭正宇隔著老遠就看到了薛苑。她靠在欄杆上,默默地凝視著流水。經過這一天的顛簸,她頭發亂了,她這樣往橋上一站,他才發現她多麽瘦削,幾絲頭發垂在耳邊,更加惹人憐愛。蕭正宇滿腦子想的隻有一個念頭——如何道歉。記憶中的玉人橋似乎不是現在這樣的模樣。薛苑站在橋上,這麽想著。原來的小樹苗都已經長成了有著萬條綠絲帶的垂柳,石板隱沒在石頭裏,縫隙中長著碧綠的青草,即使在這樣的夜裏,在這樣的深秋裏,那鮮活的綠色也依舊分明。
  她沒有跟那位讓她搭便車的老人家撒謊,她的確有幾位高中同學是土生土長的吳越人,也就在附近居住,距此不超過五百米。但是多年不曾聯係,自然也不好意思上門打擾。
  她在橋上站了一會兒,混沌的大腦慢慢有了計劃,先找家旅館住下,明天再回去。沒想到一轉頭就看到了蕭正宇。她以為是她的錯覺,掀了掀眼皮,冷漠地把視線挪到一旁。
  那隨意的一個目光,讓蕭正宇頓時不安起來。他的心裏發空,手心發癢,輕聲的叫她名字,衝過來就把她抱在了懷裏。他起初動作很輕,到最後卻形成一個死結,他能感覺到自己的手指掐在她的衣服裏,幾乎要碰到她背上的皮膚。
  他啞著聲音,在她耳邊細細地耳語,“薛苑,薛苑,對不起,我今天晚上一錯再錯。我不應該拋下你就走,原諒我,原諒我好嗎?”
  他感覺到薛苑的身子在他的懷裏發抖,哽咽的哭聲從他的肩頭上傳來。她泄憤似的狠狠地捶打著他的胸膛,似乎想要說什麽話,可是通通啞在了嗓子眼,隻剩下一個個毫無意義的單音節。蕭正宇任她捶打,完全不覺得疼,隻覺得心裏酸苦,他喃喃地在她耳邊一遍遍地重複,“對不起,對不起。”
  他之前從未見過她這樣的哭法,就算她第一次見完李天明後都沒有這樣哭過,沒有聲音,隻有眼淚和上氣不接下氣的呼吸聲,這是絕望的哭泣。蕭正宇捧起她的臉,一點點吻幹她的淚水,最後吻上她的唇。這一次,隻是唇和唇的摩擦和觸碰,跟剛剛的強吻完全不同,對薛苑來說,卻是一種截然不同的感受,這樣的吻宛如微弱的電流通過了她的身體……她驚訝地睜大了眼睛,本來想開口說句什麽話,結果卻失了先機,嘴唇剛剛一分開。屬於別人的味道就進入了嘴裏。
  她身上有種天然的香氣,嘴唇也是,蕭正宇一旦品嚐之後就再也不想放開。唇舌交纏中,他們的手指也慢慢交叉纏在一起。呼吸不再是自己的,而是兩個人的。薛苑覺得頭重腳輕,周圍的一切都扭曲變形,那種感覺仿佛溺水一樣,渾身都綿軟無力,隻有舌尖上的感覺是唯一真實的。這種情況下,根本大勢已去。薛苑覺得,經過這深深一吻之後,整個世界似乎都變了,成為她之前完全不曾想象到的樣子。
  蕭正宇附耳低語,“不哭了吧?”
  她大口喘息,想一把推開他,卻失敗了,依舊軟綿綿地靠在他身上。
  “滾開!誰讓你過來的?”她嗔怪道。
  沒有回答,蕭正宇隻是抱著她。她閉上了眼,依然覺得天旋地轉。蕭正宇一本正經地開口,“接吻的時候要用鼻子呼吸的。”他的笑容無比可惡,她羞澀地白了他一眼,在石橋欄杆上坐下,蕭正宇也攜著她的手在她身邊坐下。
  薛苑要收回手,他卻不讓,沒別的辦法,隻好依他。兩人就維持著這種姿勢態並肩坐在橋上,潺潺流水輕快地從腳下流過。薛苑目光看著視線盡頭的原野,說:“你來之前我正在想,我對你而言不過是可有可無的存在,兩句氣話,你就能果斷地把我扔在路邊。”
  蕭正宇覺得心髒被人一把從心口抓出來扔在地上踩了兩腳。他穩住心神,說:“薛苑,你對我而言,怎麽會可有可無?你不要跟我計較。我沒想到你知道了真相,何況說氣話的是你啊。我是愛之深,責之切。”
  薛苑抬起紅腫的眼睛看他,“我也有錯,我不應該口不擇言,對不起,其實你是不是私生子,對我來說都沒有關係。”
  因為剛剛哭過的原因,她的睫毛上還掛著一點兒晶瑩的淚水。
  蕭正宇看得心口發疼,喃喃說:“你不知道我回來後,看到你沒在路邊,一瞬間死的心都有了。我知道你的脾氣,如果不馬上找到你,這一輩子恐怕都再沒機會求得你的原諒。”
  樹葉颯颯作響,夜風送來河水的清新水汽,無比溫柔。薛苑深吸一口氣,沒有直接說話。蕭正宇知道那是一種默認的態度。
  “不過,你不應該隨便上別人的車,萬一是壞人怎麽辦?你應該想得到,我怎麽都會回來的。”
  “我不會把希望放在一個可能性上,”薛苑無聲地笑了笑,“你也許會回來,也許不會,都到了那個時候,你覺得我還會在乎嗎?”
  蕭正宇攬她入懷,“我跟你保證,這種錯誤,這輩子不會有第二次。”
  在他懷裏,薛苑輕輕“嗯”了一聲。有很長一段時間,兩個人都沒說話,刻意的避開了最重要的話題。但也不能再拖。蕭正宇終於說:“關於那幅畫,我想過了,我會陪你一起去找李又維談判,但你答應我,不要單獨去見他,也一定要站穩立場。”“我暫時不打算找他。你說得沒錯,”薛苑冷靜地開口,“他不會那麽輕易把畫給我的。現在想起來,畫在他手裏也有一段時間了,但他一次都沒有跟我提起過。”
  “他的用意很簡單,待價而沽。”
  “不過,我是真的很想看那幅畫,”薛苑疲憊地看著腳下的河流,“我以為可以對那幅畫不在意的,可多年的習慣還是在我身體裏,追尋了那麽久,不可能放棄的。上次在英國我跟你說不想找了,其實是帶著絕望和賭氣。當我聽到李又維說畫在他手上的時候,我真的想看看啊。”
  蕭正宇輕輕吻她,“嗯,我知道,我知道。既然我跟你在一起,就會幫你想辦法。”
  那天晚上兩人本打算在越吳找家賓館住一晚,可打電話詢問的時候知道附近的賓館基本上早已住滿了,隻好連夜開車回去。不過是一天的時間,薛苑忽然有一種後半輩子都交付了的感覺。來的時候她大部分時間都在睡,回去的時候卻一直清醒著。蕭正宇開車時曆來認真,全神貫注,也不說話,她也不會打擾他。車窗沒有關嚴,有股風從那一線縫隙裏鑽進來,帶著清新的香甜氣息。
  車廂裏關了燈,一切都在暗處。蕭正宇的側臉輪廓就像是李天明筆下的素描人物一樣迷人。戀愛中的人大都有這樣的感覺,兩個人隻要在一起,說不說話也沒關係。
  一個多小時後,車子終於到了丁依楠所住的小區門口,穩穩地停住。
  薛苑習慣性地跟蕭正宇道謝,結果換來他的搖頭,“不知道需要多久你才能不再跟我客氣。”
  薛苑笑了笑,轉身推開了車門下車。
  她單薄的背影在路燈下若隱若現,輪廓卻有著莫名的光芒,蕭正宇發現自己比想象中更舍不得她離開。於是一個箭步奔過去,從後麵抓住了她的手。薛苑沒想到他忽然從背後“襲擊”,一驚,手裏的提包差點兒掉在地上。她回頭,柔聲問這個忽然拉住自己的男人,“有什麽事情?”
  夜色深沉,蕭正宇的眸子異常閃亮,讓薛苑疑心他的眸子是不是把路燈的光芒都吸入了眼睛。
  他期盼地看著她,“過兩天我們出去旅行,散散心,怎麽樣?”
  薛苑微微失神,片刻後笑了,輕輕點了點頭,“好啊,隻要你有時間。”

  第三十三章 我在努力信任你
  薛苑和蕭正宇旅行的第一站是斯裏蘭卡。這璀璨的寶石之國永遠處於濕熱的夏季當中。上飛機的時候還穿著毛衣,下飛機的時候大家都換上了夏天的裝束。薛苑穿著簡練的白襯衣和七分牛仔褲,蕭正宇也是這樣清爽的穿著。
  把東西放在賓館之後,兩人手牽手地開始參觀島國上的名勝古跡。他們去看了石頭城、法顯的遺跡,還去看了滿山遍野的茶園,喝了著名的錫蘭紅茶。斯裏蘭卡是度蜜月的聖地,兩人走在一起,時常被誤會為也是來度蜜月的小夫妻或者是熱戀中的情侶,薛苑對這種誤會往往是笑而不語,蕭正宇則大方“沒錯。”
  他們在斯裏蘭卡住了兩天之後,轉移到了另一個地方。
  這一路上的行程都是蕭正宇安排的,薛苑也不多問,隻是跟著他,上了豪華的遊艇。
  這不是薛苑第一次看到海洋,但站在這樣一艘恢宏的遊艇上近距離地看海洋,是她從未有過的體驗。陽光灼人,海鳥在高空盤旋而飛,熱帶海洋的氣息撲麵而來。薛苑站在甲板上俯瞰海麵,陽光下的海水呈現著多種顏色,最上麵是碧綠顏色,其下則一層顏色深過一層。
  抬起頭來,地平線上浮起了一個淺淺的島嶼輪廓,然而無論走了多久,島嶼還是那麽遠,仿佛永遠都到不了它的腳下。
  像是上古神話小說裏的蓬萊仙境一樣,永遠隱藏在霧氣之中,可望而不可尋。
  蕭正宇從甲板上下來,伸長雙臂從後抱住她,臉頰擦著她的臉,“都不問我帶你雲哪裏?”
  薛苑也沒有回頭,蕭正宇感覺她胸腔微微在振動,像是竭力忍住笑意。果然她側過頭,聲音也是帶著笑,“你總不會把我賣了。”
  懷裏的人笑起來眉目舒展,就像迎麵撲過來的微風一樣。白皙的皮膚在陽光下閃爍著,有些透明,脖子上的血管都分明可見,他輕吻她的臉,“隻要你開心就好。”
  薛苑伸手指著那座近在眼前的小島,“到了吧。”
  南太平洋上有著許多這樣的珊瑚島,這些島氣候宜人,有著白色沙灘、藍色海洋、綠色樹林,熱帶風光要多迷人有多迷人。原始的沙灘經過人工開發,極其適合人居住,是絕佳的旅遊勝地。蕭正宇選的這座島雖然不在,但設施和環境都是一流水準。
  這裏比起斯裏蘭卡的旅遊勝地要稍顯安靜,遊人如織的情況看不到,但也並不是人煙稀少,賓館坐落在樹林和泉水環抱中,別有熱帶風情。蕭正宇早就定好了房間,漂亮嫻靜的服務員帶他們走到預定的賓館房間。他們在斯裏蘭卡的是兩套單人間,但現在這套則是豪華的雙人間,不僅有一個小而精致的客廳,還有兩間臥室,共用一個陽台。房間麵向大海,視野極好。窗簾被海風吹氣,像仙女飄逸的衣裙。
  知道是雙人間後薛苑一直暗暗擔憂,直到看到分開的臥室,才放下心來,暗自鬆了一口氣。
  她臉上微微放鬆的神色沒有逃過蕭正宇的眼睛,他放下行李,慢條斯理地開口,“我不會連這個都想不到的。”
  “我不知道你什麽意思。”薛苑故作鎮定地轉過臉,把自己的行李拖進左側的臥室,一件件取出衣服,掛在衣櫃裏。
  她記得蕭正宇說,要在這家酒店住大概十天,既來則安。
  兩天車船顛簸,她並沒有休息好,這裏環境這麽美,她立刻心滿意足地去洗了個澡,然後爬上床。海浪聲聲入耳,就像催眠曲,她很快沉入了夢鄉。睡醒的時候已是下午,蕭正宇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微微偏著頭看電視,薛苑順著他的視線也看了一眼電視,不知道是哪國的連續劇,說著英語對白,一對俊男靚女站在樹下擁抱著,然後接吻……
  她臉上一燒,移開視線去看蕭正宇,迎上了他的視線。
  “醒了?”他笑了笑。
  薛苑點點頭,說:“你在這裏等了一下午?”
  “沒有,我也睡了一覺,才醒沒多久,”蕭正宇關了電視,笑著站起來,“這座島上有世界上最好的海水浴場,我們去遊泳吧。”
  果真如他所說,海水浴場比明信片上看到的還要美麗若幹倍。明藍的海水宛如童話裏水晶宮的顏色;陣陣的海浪輕輕舔著沙灘,留下一環環年輪似的波紋;白色的雲彩襯在地平線上,像是美麗的花邊;白色的沙灘像是白色的地毯,十分柔軟,光著腳踩在上麵,就像行走在雲端。
  盡管風景如此美好,但薛苑卻沒來由地膽寒起來,拒絕去換泳衣。她小聲地跟蕭正宇說:“我還是不去了,你去遊泳吧,我在岸上找個地方坐一坐,等你。”
  想到她這個時候退縮,蕭正宇又好氣又好笑,“為什麽?”
  薛苑尷尬地笑了兩聲,慚愧地開口,“不知道為什麽,我有點兒怕起來。如果是在遊泳池遊兩圈還可以,在海裏覺得一切都不能控製,就不敢下水了。”
  蕭正宇恨不得在她鼻子上咬上一口,“沒關係,有我呢。”
  薛苑還是連連搖頭,看到他要伸手強拉,她一下子跳開好幾步。
  無論蕭正宇怎麽誘惑、勸說,她都拒絕下海。蕭正宇覺得無奈,更多的是心驚,她在某些事情上有著一往無前的勇氣,在另一方麵,她竟然是如此缺乏安全感。想到這裏,他回頭看她,隻見她已經坐在沙灘邊的太陽傘下的長椅上,喝著冰水,一臉恬靜地看書。
  這樣一看,他倒是稍微放了下心。
  薛苑的心思也不完全停留在那本書上,書是她讀爛了的,不外乎是多看一次而憶,因此有點兒漫不經心,任憑海濤聲入耳,和那些熟悉的句子一起在腦海中交織。
  除了他們,沙灘上還有不少外國遊客,三三兩兩地分布開來,躺在沙灘上曬太陽的不少,跟她一樣躲在遮陽傘下看書、休息的也不少。歡聲笑語隨著海浪聲此起彼伏……薛苑丟下書觀察周圍,她的前麵是海水,腳下是沙灘,背後是高大茂密且一眼望不到頭的樹林,那座別有風情的賓館從遠處的林中探出一個角。這樣一座美得不似人間的島嶼,也不知道蕭正宇是怎麽找到的。
  雖說偷得浮生半日閑,但這樣一個美好的下午,還是太奢侈,跟做夢一樣。下午的時間很快就過去,她的視線再一次抬起時,見到蕭正宇正從海水裏出來,海水從他身上流淌下來,被斜陽一照,整個身體都泛著金色的光澤。他長手長腳,肩膀寬挺,腰身則結實地往裏一收,看得出長期鍛煉的痕跡。從美學的角度上看,麵前的這個男人,其身材比例已經完美到讓人讚不絕口的地步。
  如果有好的畫家用他做人體模特,不知道多好。
  薛苑想起以前何韻棠說“應該讓他去教男人怎麽穿西裝”,現在才知道,這是什麽原因。
  她心裏正在讚歎,身邊兩位黑發的年輕女孩卻已經在肆無忌憚地對著蕭正宇的身材評頭論足起來,其中一位大概猜測到薛苑跟蕭正宇的關係,還特地湊過來,用英語跟她說:“你男朋友身材真好啊。”
  薛苑攤攤手,裝作聽不懂她們的話。看到那女孩滿臉遺憾地離開後,薛苑才有點兒恍然大悟地笑了笑。原來有這麽多人覬覦他。
  這一幕已被蕭正宇看在眼裏,他一過來就笑問:“那個女孩跟你說什麽?”走得近了,他身體上的細節更是一覽無餘,薛苑看著他,很愉快地笑了笑,“她們羨慕我撿到一個寶貝。”
  蕭正宇挑一挑眉毛,“什麽意思?”
  這個世界上難得有他不知道的東西,薛苑見之又是一笑,拿過手邊的浴巾遞給他,挪了挪身子,讓出一點兒地方給他,長椅又長又寬,他比她高一些,坐著的時候也有一定的高度差,薛苑略一遲疑,幹脆站起來,抓過幹毛巾輕輕幫他擦頭發。
  他的頭發又黑又密,因為剛剛被水泡過,不失柔軟地貼在他的耳朵、額頭上。
  蕭正宇感覺毛巾之上的那雙手小心地在自己頭上遊移,溫柔得好像鮮花在盛開,他閉上眼睛,仔細體會那種觸感。
  不知道過了多久,薛苑拿開毛巾,伸手摸了摸他的頭發,說:“差不多了,回去後再洗一下頭,海水的鹽分太大,對頭發不好。’’
  “好。”
  隨著話音降低,薛苑感覺手臂被他一拉,整個人都被他一把帶到懷裏,跌坐在他的大腿上。他身上除了泳褲什麽都沒穿,滿身的海水貼過來,也濕潤了她的衣服。
  兩人目光對上,薛苑這才看到他的頭發被毛巾揉得亂七八糟,造型就像後現代藝術一樣古怪,那是平時絕對想象不出來的模樣,她忍俊不禁,終於爆發出來,在他懷裏笑了個前仰後合,最後幹脆俯在他的肩頭笑得瑟瑟發抖。蕭正宇縱然想做什麽,被這樣一笑,也再不可能,隻好輕輕拍著她的背,生怕她笑得岔了氣。
  在這樣的島上度日,時間如飛。兩人都過著極其規律的生活,每天早上睡到九點起床,一起去吃早餐,然後坐著觀光的小車遊覽島嶼。有時候兩個人也會為了一些問題爭吵。這趟旅行完全是蕭正宇的主意,地方也是他選定的,薛苑問他費用多少,他也不回答,總是表情輕鬆愉快地說一句:“你不需要操心這個。”
  一來二去薛苑也有些惱火,明明觀光車道旁是美麗的熱帶雨林風光,她卻沒心思欣賞,皺起眉頭,“蕭正宇,你別敷衍我。”
  蕭正宇握住她的手,誠心誠意地說:“這趟旅行是我自作主張安排的,也是我帶你出來的,你安心玩就可以,其他事情你不要管,也不要跟我談錢的問題。”
  她很很清楚,自己負擔不起這次昂貴的旅行。豪華的賓館,昂貴的餐廳,獨具風情的店鋪,那些貴得不可思議的商品。
  觀光車繼續前行。
  樹枝鑽進完全敞開的觀光車廂,從薛苑臉上掃過去,薛苑掃開樹枝,繼續問他,“怕我不開心?為了那幅畫補償我?”
  “薛苑,帶你出來是散心,不是給你增添心理負擔。”蕭正宇正色看她,“退一萬步說,我們的經濟情況不一樣,這點兒錢對我而言不算什麽。”
  薛苑淡淡地“噢”了一聲。經濟情況不一樣,這種事情還不需要他來提醒。
  蕭正宇在她光滑的額頭上印上一個吻,“你不要想太多。我想旅遊也很久了,好不容易辭了職可以休息,你就當陪我好不好?”
  薛苑沉默下來,不再開口。
  司機兼導遊回過頭來,指著前方的某個石頭建築說:“到了。”
  隨後她才知道這座島嶼並不是由無人島改造的,這座島的背麵有一處村莊,早些年比較困苦,自從旅遊業發展起來後,島上居民的生活水平有了大幅度的提高。因為獨有的風情,遊客往來也多。在這些村莊看看,有時也收獲頗豐。最讓薛苑驚訝的是,這座島上居然還有一座用巨石壘成的寺廟。
  寺廟很有些年頭,隱藏在熱帶雨林深處,用“殘破不堪”四個字形容絕不誇張,裏麵早就沒有什麽可看的,唯一有特色的是石壁,因為石壁上雕刻了不少圖案。薛苑到底是學過美術的,也不需要人介紹,指著石頭上圖案,跟蕭正宇說:“刻的是唐代法顯和尚的故事。”
  那位充當導遊的當地人略懂一點兒漢語,聽到了“法顯”兩個字,很是興奮,詳細地講解了這座寺廟的來曆。據說當年法顯返回唐朝的時候曾經經過這座島嶼,他下了船,教島上的居民種植糧食,居民感念其恩,修建了這座寺廟。蕭正宇聽了笑著說:“有趣的傳說。”
  導遊眼睛一亮,指了指寺廟前最大的一棵樹,說:“我們島上還有個傳說呢。”
  “什麽?”
  這個故事就生動多了,也普通多了,大意是某對相愛的戀人被迫分開,最後兩人在這座法顯寺廟前的樹下上吊而亡。
  薛苑歎口氣,“悲慘的故事全世界都一樣。”
  “既然相愛,怎麽都會找辦法在一起的,自殺真是愚蠢。”蕭正宇不以為然地搖頭。
  “沒那麽簡單,”薛苑抬起目光看他一眼,‘‘問題就是問題,人和人的差距,無論哪個年代總是存在的。”
  這話明顯意有所指。蕭正宇站在樹下,有樹葉慢悠悠飄到他的肩上,他也不管,隻是說:“我不知道你原來在意這些。”
  “沒有辦法不在意,”薛苑指了指那棵樹,幹脆把話說開,“古代是門第,現在是社會的等級,麵對的困難不是我們能想象得到的。例如你跟我也是這樣。跟你認識的時間越久,我越覺得我們之間的差距很大。我什麽都沒有,而你跟我完全不一樣。”
  蕭正宇的表情一瞬間陰鬱下來,打斷她的話,“薛苑,你怎麽跟我說起這個?”
  “你讓我說完,”薛苑略略抬高了聲音,“前段時間你跟李又維在醫院裏的那番話,我都聽到了。我知道費夫人是你的母親,她非常不喜歡我。而李又維又是那個性子……總之,李先生絕不希望看到兩個兒子為一個女人打來打去。”
  蕭正宇皺起眉頭,問:“這些事情,你一直在意?”
  薛苑沒有看他,自顧自地說下去,“你不一樣,你父母都健在,我看出來來,你如果跟我在一起,需要承受的壓力絕對比你想象的大。在這個四麵是水的島上,我們自然可以什麽都不管,但是,我不願意你以後後悔。”
  “我怎麽會後悔?我擔心後悔的是你,”蕭正宇皺眉,“我怕你看不起我。”
  薛苑搖頭,“我哪有資格看不起你?但距離是存在的。我們之間的問題比你想象的要大得多了。”
  她說著慢慢轉身,繼續去看石壁上的紋路,其實根本看不進去,那些紋路此刻在她眼中已變成了一堆沒有意義的符號。
  蕭正宇盯著她的背影,“薛苑,我知道你對我們的未來沒有抱希望。我懇求你,對我有信心一點兒,我可以付出一切努力換來跟你在一起,你不要想太多了。”
  薛苑再次把身體轉回來,平靜地開口,“信任是需要慢慢累積起來的感情。我正在努力地信任你,但你不可能要求我百分之百地相信我們的未來,那樣太苛求。”
  蕭正宇隻覺得不可思議,“我隻是要求你不要有那些亂七八糟的念頭,這也是苛求?”
  薛苑正想說話,一陣罕見的大風貼著臉刮過去。她驚詫地抬起頭,天空忽然風雲突變。前一秒還是萬裏無雲,下一秒競陰雲密布。那種陰雲聚集在天邊,擋住了所有的光線,雲層突然變得一片漆黑。
  導遊驚恐地盯著天空,臉色劇變,立刻用盡力氣大吼,“颶風要來了!大家趕快個觀光車!我們回賓館!”
  薛苑說的話已經無法繼續,蕭正宇一把拉起薛苑的手,朝兩百米外的觀光車跑過複查,“回去再說!”
  這座小島並不大,但繞一圈也需要兩三個小時,從森林裏回到賓館,也需要半個時。那種敞篷的觀光車,無論司機技術如何之好,速度也提不上去,遠遠不如颶風來的速度。
  天鈀以可怕的速度暗下去,車子開了前燈,隻能照亮前方一小段路。海邊的樹木在大風中搖搖欲墜,閃電時不時割破夜空,雷霆聲響徹寰宇,震得人鼓膜都疼。
  蕭正宇轉過身,把薛苑整個抱在懷裏。
  薛苑要說完全不害十自也不可能,她剛一上觀光車就被蕭正宇死死摟在懷裏,聽著他的心跳,感受著綿長的呼吸,想起之前的那番話,隻覺得那些完全是笑話了,於是她抬起頭,蕭正宇臉上的水滴到她的臉頰上,她也不擦,說:“對不起,收回剛剛的話。”
  然而這樣的大風,話一說出口就消失在暴風的旋渦中,蕭正宇看到她在說話,卻不知道她說些什麽,正想開口詢問,一個“你”字剛剛出口,車身猛烈地一抖。
  原來車子從森林裏出來了。外麵的風比森林裏不知道大了多少,順著沿海路返回賓館,他們終於可以看清海洋的全貌,天地漆黑如墨,閃電越發密集,仿佛撕裂了天空,讓環境變得更加險惡可怖,雷鳴聲一聲高過一聲,整個小島似乎被炸得跳起來。
  看到這樣的海洋,很難想象它寧靜時的樣子。昨天這裏還是人間仙境,今日就變成了人間地獄。整個大海仿佛都騰飛起來,大風夾著海水旋轉著撲過來。觀光車沒有遮擋風雨的窗戶,一瞬間,兩人都被雨水打濕了全身。在這樣的環境中行使的觀光車,仿佛汪洋大海中一條小船,讓人極不安心。風雨太大,車輪都是輕飄飄的。
  然後就真的飄了起來。
  蕭正宇腦子裏第一個念頭是颶風掀起了這輛實在沒什麽存在感的觀光車,借著忽然炸起的閃電,他看清楚了公路兩邊的地形,在車廂把兩人甩出去的一瞬間,他靈巧地在空中一轉身,讓背先落在草地上,慣性猶在,他抱著薛苑在地上打了幾個滾,最後才終於停下來。
  他的脊背很疼,但他顧不上了,他擔心的是薛苑會不會受傷。他扶著她坐起來,去摸她的手臂和背,“薛苑,你沒事嗎?”
  薛苑被這一連串的變化搞得頭都昏了,隻是下意識地抓著蕭正宇的手臂。接二連三的閃電中,她對上蕭正宇的臉,看到好多水珠凝聚在他的發尖,順著臉頰一顆顆滾下來…… “
  他的聲音一聲急過一聲,“薛苑,跟我說話,受傷了嗎?哪裏疼?”
  細節一點點地被想起,他是怎樣堅定地抱著她,最後以背著地,薛苑嘴唇哆嗦,輕輕撫上他的背,他渾身都是濕漉漉的,衣服都緊密地貼在了身上。
  薛苑嘴唇直哆嗦,“我還好,你呢?背有沒有怎麽樣?”
  “這是草地,我不會出什麽問題。”
  兩人就這樣坐在暴風雨下的海邊,司機和其他幾位遊客也紛紛路在了附近。兩人扶持著站起來,又去攙扶其他遊客。雨更大了,連綿不斷的砸下來,好像要淹沒這座小島。幸好此時的風比剛剛略小了一點兒,而此地距離賓館也不遠了,眾人互相鼓勵,背對海洋,互相攙扶著走回賓館。
  這場出乎所有人意料的颶風持續了大概半個小時。後來聽說,颶風其實是從小島的邊緣擦過去的。幸運的是島上的所有人都沒有受重傷。
  蕭正宇的肩膀和手臂被擦破了一大塊皮膚,看起來雖然觸目驚心,倒也並不是大傷。其他人比他們傷得重,醫生忙不過來,薛苑跟醫生要了消毒藥就回了房間。
  換上幹淨的衣服,坐在溫暖如春的房間裏,把颶風引起的狂風暴雨關在門外,薛苑才慢慢定下心來。她拿著幹淨的紗布幫蕭正宇清洗傷口,一點點塗上消毒藥水。消毒藥水碰到傷口異常疼痛,蕭正宇低低地呼出一口涼氣。
  盡管窗外狂風呼嘯,但這聲喘息聽得清清楚楚,薛苑手一抖,“很疼?我小心一點兒。” ’
  蕭正宇側頭看到她臉色都白了,嘴唇沒有一絲血色,於是不動聲色一笑。
  “是啊,很疼,非常疼。”
  看到他因為保護自己所受的傷,後怕的勁頭上來,她一哆嗦,聲音不自覺的哽咽,“對不起,正宇,對不起,我收回我剛剛說的蠢話。”
  她難過得都要哭了,蕭正宇卻無動於衷,“你下午說的那些問題,你以為我沒想過?但那不是根本的問題,在我看來,問題隻有一個,就是你。你缺乏安全感,需要想通的是你。”
  “我再也不說這樣的話了,”薛苑沮喪地垂著頭苦笑,“現在才覺得蠢,真蠢啊。你對我這麽好,我卻在胡思亂想,請你原諒我。”
  蕭正宇竭力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古井無波,“要我原諒你很簡單,答應我的幾個要求。”
  薛莞一愣,“你說說看。”
  蕭正宇坐正了身子看著她,慢條斯理地說起來,“不許再說你跟我之間那些本來不存在的差距。”
  “恩”
  “不許說什麽父母不同意,這是我們兩個人的事情。”
  “恩”
  “不許你說你給我添了麻煩。要信任我。”
  “恩”
  “回去後去要像現在這樣對我百依百順。”
  “啊?”薛苑放下手裏的藥瓶和紗布,瞪他,“你不要得理不饒人好不好!”
  蕭正宇從容地微笑,“本來就應該得理不饒人,好容易有了談條件的籌碼,我自然要漫天要價……”
  就像忽然斷掉的琴弦一樣,說話聲戛然而止。
  薛苑捧起他的臉,吻上他的嘴唇。她動作生澀,唇也隻是蜻蜒點水地一碰,蕭正宇甚至還來不及感受她的溫度,那種觸感就離開了。薛苑放開手,看著他,說:“這個道歉,夠了嗎?”
  短暫的愕然之後是更大的興奮,蕭正宇覺得身體上的疼痛立刻不翼而飛,眼睛裏看到的隻有她一個人。他激動地摁著她的肩膀,唇報複一樣地覆上她的嘴唇。
  那是個漫長而沒有止境的吻……
  等到喘息方定,薛苑才再次開口,“正宇,你真的明白了嗎?我的經曆你都知道,雖然我在努力地克製,有時候還是控製不住自己。我會無緣無故地發脾氣,不管他人的想法,說話常常很刺耳。你看清楚我,我一不溫柔二不可愛,不會做人家的女朋友。”
  蕭正宇明白她的意思,正了神色,微笑著回答:“沒關係,我會做人家的男朋友,老公。”
  他的弦外之意讓她紅了臉。
  真是奇怪,明明窗外暴雨狂風,但她卻常得,有他的這間房間,真是全世間最安全的地方。

  第三十四章·給我戴上戒指吧
  蕭正宇左手扶著她的手腕,低下身子對她略一欠身,直起腰的時候,右手心中托著一個紅絲絨小盒,盒子裏安靜著躺著一枚白色戒指。
  這座島本身利用潮汐發電,因此颶風沒有造成多大影響,電量倒是十足,但跟外界的聯係差不多都斷掉了。沒有網絡,沒有電視,隻有電話時通時不通,大概要好幾天才能恢複。
  跟外界失去聯係在極少數情況下並不是壞事。可供遊客選擇的事情也不多了,上午的時候,薛苑去閱覽室借書看,蕭正宇通常去室內遊泳池遊泳,下午的時候,兩個人就待在酒店的房間裏,坐在厚厚的地毯上,慢慢下棋。
  到底是在國外,酒店裏隻有國際象棋,偏偏薛苑不會下,在蕭正宇的指點下,了解了全部的規則,慢慢學習起來。新學棋的人自然毫無經驗,蕭正宇一讓再讓,手下留情到薛苑都臉紅的地步,但還是次次被殺得慘敗。挫敗之下她問蕭正宇,“你國際象棋技術到底多高?”
  “念大學的時候,我曾經是校隊的種子選手。”
  他說得如此謙虛,但薛苑仍覺得聽出了一點兒調笑的味道,狠狠瞥了他一眼,推倒棋子,“再來。” 、
  蕭正宇笑語,“其實也不必拘泥於勝負。”
  “你這叫站著說話不腰痛,你當然不一樣。”
  “什麽意思?”
  薛苑看他一眼,坐直了。她盤著腿,活像打坐的僧人,清清嗓子開口,“對於你這樣的聰明人,做什麽事情都能輕易做好的人,勝負自然可以不必拘泥。”
  "你怎麽會這麽想?”
  “事實如此,”薛苑說,“你雖然謙虛,從不談自己的事情,但我還是知道一些:從小就是神童,過目不忘,成績永遠第一,還是年紀最小的商學院學生……嗯,別的我都不說了,連國際象棋都下得這麽好。”
  蕭正宇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斟酌著怎麽開口,最後說:‘‘沒有這麽誇張。不過就是記憶力比別人好了一點兒,別人看三次才能背下來的書,我可以少看兩遍。下棋也是,精彩的、失誤的對局我都能記住。”
  薛苑伸出手指點了點棋盤,笑,“可以少看兩遍書就能記住嗎?雖然你實際上是在謙虛,可從你嘴裏說起來真是讓人覺得格外自負。”
  蕭正宇搖頭笑,“因為跟我說話的人是你啊。”
  她看著他片刻,突然生出許多感慨,“天賦是很奇妙的東西。福爾摩斯就曾經說過,他的偵探才能遺傳自他身為畫家的祖母,你的這種天賦大概也是你父親遺傳給你的藝術天賦的異化。”
  蕭正宇重新擺著棋子,隨口說:“我以前也曾經也這麽想過,大概是這樣。”
  “以前沒有把你跟李又維聯係起來,我在想你跟李又維都是李天明的兒子,怎麽會差這麽多?現在卻覺得很有些相似之處。”
  “怎麽說?”
  “你們父子三個,仔細看長得很像。”她晃動著手裏的棋,“相象的地方還表現在聰明的程度上,他才學了五年畫就有這樣的成績,如果不是天賦,根本沒辦法解釋。”
  “基因相同,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情,”蕭正宇說,“李又維從來也不是笨蛋,你不知道那天晚上我多怕你跟著他的那幅畫走了。”
  薛苑伸出手指描摹著他的臉,“如果沒有認識你的話,我不能排除這個可能性。”
  “我會吃醋的。”
  “我不想瞞著你,認識你之前,對我而言唯一重要的事情就是那副畫。哪怕是隻看一眼也好……”薛苑有些失神,但很快她就振作起來,對蕭正宇說,“可是現在你更重要。”
  這話異常甜蜜,對曆來保守的薛苑來說已經是極限了。蕭正宇心花怒放,笑嘻嘻地湊過去,“再說一次。”
  薛苑移開視線,不理他。蕭正宇卻糾纏著不放,連棋都不下了,她頭痛得很,怎麽以前沒發現他那麽磨人呢?
  “我會盡量想辦法的。李又維現在就是拿著那幅畫當餌,學薑太公釣魚等你上鉤呢。偏偏他的性格是寧折勿彎。”蕭正宇因為剛才聽到薛苑甜蜜的話,心情十分愉快,“既然目前我們已經知道畫的下落,比起之前的毫無頭緒要好了很多,可以慢慢想辦法拿回來。”
  薛苑想了想,說:“還有一點我不明白,我猜李又維應該拿到那幅畫很久了,但是為什麽不早一點兒拿出來威脅我?”
  蕭正宇索性躺在地毯上,攤開身體,慢慢呼出一口氣。
  薛苑一驚,去推他,“你的背還有傷,別躺在地上。”
  “那點兒小傷,早就好了。”
  “不行,還是要注意。’’薛苑堅持,她本來想去給他拿個枕頭,但覺得太麻煩,一把推開棋盤、棋子,指了指自己的伸直的雙腿,笑著說,“這裏。”
  蕭正宇沒有任何的猶豫,立刻枕了上去,然後才徐徐說道:“他太自負了。”
  “自負?”
  “他本來以為不用那幅畫就可以讓你喜歡他,留在他身邊,”蕭正宇歎口氣,“從我認識他開始,從來都是隻見到女孩子心甘情願地送上門,哪裏需要威脅呢?”
  薛淵聽完莞爾一笑,“原來都是人家美女倒貼。我記得上次見過一個姓莊的小姑娘也是.才一會兒就對他神魂顛倒了。也不奇怪啦,他對女孩子真的是很得心應手,連丁依楠都被他迷得團團轉。這大概也是他的一種天賦了。你呢,你讀書的時候也是這樣嗎?”
  蕭正宇的聲音出現了短暫的停頓,隨後回答:“不是的。”“這也沒什麽不好意思的。你現在都這麽受歡迎,何況二十出頭青春猶在的的時候?每次你從遊泳池出來,女人們的眼睛都直了,’’薛苑居高臨下地俯視他,“我不會因為你的過去跟你鬧別扭、吃醋。什麽前女友啊,金發碧眼的異性朋友啊,都跟我交代一下。我們認識不到半年,你之前有什麽經曆我並不清楚,萬一有人找上門,我也好有個心理準備。”
  “你真的想知道?”
  瞧見蕭正宇眸子怪異的光芒閃爍,薛苑知趣地立刻止住了話頭,連連搖頭,“好吧好吧。我是開玩笑的,每個人心裏都有秘密,你就在心裏保留著,不用告訴我。”
  蕭正宇抓過她的手,仔細地吻她的手心,笑了笑,“讓你失望了,我還真沒什麽值得拿出來一說的前女友。讀書的時候沒太多時間顧及其他的。”
  “好吧,雖然我不介意,但聽到你這麽說,我還是更放心了……’’薛苑笑了笑,伸手拂開他額角的頭發,又說,“我第一次看到費夫人就在想,她年輕的時候不知道是多麽光彩耀人的美女。你的眼睛很像她,有點兒桃花眼,眼梢又像丹鳳眼的眼梢,有點兒細長,笑起來非常勾人。”
  蕭正宇聞言大笑,“可惜我沒有勾引到你。”
  薛苑狠狠瞪了他一眼,“那我現在是在做什麽?幹嗎要跟著一個無所謂的男人跑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經曆暴風雨?”
  現在的房間外是讓人心醉神迷的海洋、藍天。藍色的天空的的宛如美玉,一派溫潤平和;天氣那麽晴朗,陽光照耀的海麵是一片望不到盡頭的碧藍,仿佛是抖下的壯麗幕布;海浪拍打著沙灘,飛濺起朵朵雪白的浪花,他們的生命短暫,開過就散;小艇在海邊一字排開,隨著波浪的起伏無聲地晃動。雖然颶風剛剛過去,但沙灘上還是有不少遊人,安靜地享受著陽光和海水浴以及這個溫暖的下午。
  坐在鬆軟的地毯上,背靠著沙發,薛苑慢慢梳理著他的頭發,經過前兩天的暴風的洗禮,現在氣溫偏低,又涼快又舒適。午後的陽光在陽台上方止步,被陽台上雪白的壁磚反射過來,光亮弱得多,屋裏明暗有致,毫不刺眼。斑駁的光影落滿房間,風一吹過,光影也在微微晃動。
  薛苑眯起眼睛,指著外麵的天空、海洋,說:“我想起一幅意大利畫家的名畫,《維納斯的微笑》,畫裏的維納斯從海麵緩緩升起,維納斯身著紅色長裙,作為背景的海水和天空是奪目的藍色,就象我們現在看到的這樣。以前我從來不知道自然界真有這樣藍色的水,沒有想到,自然界的這種碧海藍天遠遠比畫家想象的更加美妙。”
  蕭正宇瞥了一眼外麵,並沒有發現她指出的那些藍色的奇異之處,還是滿足地歎了口氣,“我不知道那個維納斯,我隻是知道我的維納斯在我的身邊。”薛苑臉一熱,“你以為在演電影嗎?我以前怎麽不知道你這麽會說甜言蜜語?”
  “你要是願意,我天天說給你聽,直到我們變成老頭、老太太,我也會每天說給你聽。”
  薛苑撲哧一聲笑了,覺得自己有些醉了。
  蕭正宇笑意更深,這種笑容讓他的目光更迷人,薛苑還來不及細看,他已一個翻身,摟住了她的腰。
  颶風使得他們耽擱了幾天的行程,但無論此地多麽的美麗,總要離開的。這是他們離開小島前的最後一天。
  在這樣的島上,除了享受奢華的生活,可幹的事情並不多。賓館每晚都有各種各樣的節目,舞會、電影、酒吧,各種休閑項目幾乎應有盡有。
  他們吃過晚餐就去了舞廳。這個時候大部分人都不在這裏,隻有少數幾對年輕男女擁抱著跳舞,雙雙對對。蕭正宇也不多話,直接攬著薛苑就下了舞池。鋼琴聲十分輕柔,很適合跳舞。兩人跳的是最常見的國標,薛苑多年不跳舞,起初十分鍾愣是沒有找到感覺,踩了蕭正宇若幹下後,舞步才熟練起來。
  蕭正宇扶著她的雙臂,忍不住笑話她,“你跳舞真是太差勁了。你上學的時候應該學過的啊。”
  “學是學過的,但有四五年都沒再跳過,忘得差不多了,”薛苑小心地挪著步子,還不忘瞪他一眼,“我可不像某人一樣夜夜笙歌,出入歡場,過著醉生夢死的生活。”
  蕭正宇挑起眉毛,“我什麽時候夜夜笙歌、出入歡場,還醉生夢死來著?”
  “你跟在張玲莉身邊這麽多年,該見到的都見到了,”薛苑撇嘴,“我雖然不喜歡管別人的事情,但不等於我耳聾目盲。”
  蕭正宇露出一個了然的微笑,“哦,你這是吃醋?”
  薛苑臉上一熱,好在這裏燈光暗淡,什麽都看不清楚。於是她貌似心平氣和地辯解,“沒有的事情。我在陳述事實。”
  蕭正宇低聲一歎,抱一抱她,用極低的聲音說:“你吃醋,我很高興。”
  他說完後揮動一下左手,同時燈光俱滅。黑暗中薛苑不明所以,尚在茫然。隻下一個瞬間,頭頂的燈光忽然亮起來,炫目的白光之後,她看到的第一幕,是蕭正宇左手扶著她的手腕,然後低下身子對她略一欠身,直起腰的時候,右手心中托著一個紅絲絨小盒,盒子裏躺著一枚白色戒指。
  他疑視她,眸子裏全是她的倒影,他一字一句、鄭重其事地開口,“薛苑,你願意嫁給我嗎?”
  真是太戲劇化了,薛苑的大腦根本反應不過來,就像失去軟件的電腦,除了黑屏、死機,什麽都不能做出反應。過了一會兒,她依稀覺得鋼琴聲停了下來,然後整個世界陷於虛無。
  在那片茫然的世界裏,有朝霞和初升的晨光,還有她跟蕭正宇兩個人。
  蕭正宇看到她如此震驚,雖然情知她反應遲鈍,但也沒想到居然能遲鈍成這樣。他心中緊張、害怕、期待、無奈的種種情緒交織著,又問了一次,“薛苑,你願意嫁給我嗎?”
  這次薛苑總算有了反應,她終於看清楚蕭正宇的臉和眼睛。光線在他臉上投下了陰影,仿佛是某個完美的雕塑作品。
  那雙熟悉的眸子裏都是期盼和等待,還有不可名狀的焦灼。
  她看得出他很緊張,但自己更是緊張,口幹舌燥,仿佛有個巨型機器讓她全身劇烈地脫水,她咬了咬唇,反問:“你,你……你是在跟我求婚?”
  蕭正宇言簡意賅,“是。”說完他低頭吻了吻她的手指,重複說道:“我希望你成為我的妻子,我孩子的母親。”
  薛苑怔怔片刻。求婚啊,孩子的母親……這似乎是很遙遠的話題。
  “要我跪下來嗎?”
  “不不——”
  但他還真的單膝跪在地上,眸光卻不曾移動,繼續盯著她,薛苑隻覺得自己要陷入那雙眸子裏去。就像刻意剪好的電影膠片,腦子裏想起的全是認識他以來的所有事情,這樣的感覺盤桓於心,說不陶醉那是騙人,說自己不喜歡他,那是騙自己。
  她終於輕聲開口,“我對嫁人這種事情沒有概念,也缺乏信心---我可能沒辦法做好你的妻子。”
  “這都不是問題,”蕭正宇搖頭,“我會盡力做一個好丈夫。”
  薛苑本來還想再考慮一下,去拉蕭正宇起來,他卻紋絲不動,那完全是“你不答應我就不站起來”的姿態。一時間說不清楚是感動還是激動。她長長呼出一口氣,終於點點頭,隨後她按捺住緊張的情緒,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再發抖,對他露出一個燦若星辰的微笑,“給我戴上戒指吧。”
  戒指戴上她手指的那個瞬間,掌聲和音樂聲同時響起來。薛苑朝四處一看,隻見廳內的幾對情侶都在為他們鼓掌。雖然語言不通,但誰都明白剛剛那一幕是在做什麽。有人兩情相悅總是好事,每個人都覺得心生愉快。
  平生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做完,蕭正宇的神經放鬆下來.朝著每一個鼓掌的人頷首道謝。
  就連那位年輕的鋼琴師都換了《婚禮進行曲》來彈。薛苑瞼頰飛燙,好在燈光再次暗淡下來,大家才沒看清她紅的樣子。
  隨著鋼琴聲的再次響起,大家又合著節拍跳起舞來。蕭正宇雙手攬在薛苑腰上,薛苑摟著蕭正宇的脖子,掌心貼著他的後頸,輕輕摩挲著,低聲說:“剛剛嚇死我了,你如果不這樣突然襲擊就好了。”
  蕭正宇聞著她的發香,聽著悠然的音樂,帶著促狹的語氣,“本來我還想搞得再大一點兒,但想到你不會喜歡我在眾目睽睽下求婚,才專門選了這裏。”
  薛苑鬆了一口氣,“幸好幸好。”
  他們在舞池裏慢慢旋轉,身體不自覺地貼合在一處,說話幾乎也變成了耳語。蕭正宇的聲音顯得低沉而迷人,“這兩個星期我都惴惴不安,真是怕你不答應,眉頭一皺把戒指扔給我。”
  “怎麽會?”薛苑莞爾,“你對自己太沒信心了。”
  “是你太不給我信心了,”蕭正宇微笑,“為了讓你答應求婚,我真是用盡了從電影裏看來的求婚手段,遊泳、沙灘、泳衣,甚至連最不屑的美男計都用出來了。”
  薛苑笑倒在他懷裏。
  “我現在總算知道你為什麽要我穿著正式的衣服過來了。”
  “當然,這麽好的時光,我一秒鍾也不想浪費。”
  然後兩人再不言語,額頭相抵,慢慢踩著步子。錯落有致的燈光,輕柔的音樂環繞在他們身邊。這麽美好的時光,他們一刻都不想錯過。
  純粹的相擁跳舞是什麽時候變質的已經不可考了,蕭正宇的手臂越來越緊,手心和身體都是滾燙的,兩個人的身體越來越貼近……手心的移動是某種暗示,實際上蕭正宇連呼吸都變了。薛苑隱約覺得蕭正宇正在通過身體在向她傳遞什麽信息,於是就問出來,“怎麽了?”
  蕭正宇無奈,低低地嗬斥,“不要亂動,讓我抱一會兒。”
  他的語氣壓得很低,帶著某些風雨前的氣息,薛苑很想說“你不是一直抱著我嗎”,對他那沒有明確意義的話更加茫然,試圖拉開一點兒兩人的距離,好仔細看看他,於是她又問:“怎麽了?”
  蕭正宇哪裏肯放手,一咬牙,反而拉得更近了。
  “我說了不要亂動!”
  薛苑在某些方麵盡管遲鈍,但到底都二十多歲的人了。她臉龐才剛剛褪卻了紅色,這一下子又燒起來,同時嚇得繃直了身體,真的一動也不動。
  但是蕭正宇的情況完全沒有好轉,他呼吸急促,聽上去那麽難受。薛苑靜了靜,收攏了手臂,刻意朝他身上蹭了蹭,然後用蚊子般細小的聲音,訥訥開口,“那個……要不我們回房間去吧……嗯,我……”這話說得極其艱難,結結巴巴,但意思是足夠了,說完薛苑心底慘叫一聲,不過一個瞬間,覺得自己把這一輩子的臉皮都丟光了。蕭正宇卻在聽到這話後清醒過來,發現她的臉都紅透了,手心也是滾燙的。他心髒悸動,大腦轟然一熱,俯身吻了吻她的額頭,一言不發地牽起她的手跑出了舞池。
  他們乘電梯下樓,礙於電梯裏還有別人也在,蕭正宇一路頗為克製,但牽著她的手卻是越來越滾燙,薛苑真疑心自己握著一塊烙鐵。回到房間後蕭正宇一腳踢上門,摁著她,把她抵在門板上,薛苑看到他眼睛裏燃燒的除了火還是火,不及細想,他的吻就如同狂風暴雨般侵襲下來,天地在這一瞬間霍然變色。失控的唇舌交纏著,這一切讓薛苑渾身發燙、發軟。蕭正宇晚上喝了點兒酒,嘴裏飄著淡淡的酒香,酒香和親吻如此迷人,兩個人都要醉了… … 薛苑幾乎癱倒在地上,依靠蕭正宇手臂的力量才勉強站住。
  這個時候,身體的感覺異常敏銳,她重重地喘息,她穿的是後背有拉鎖的裙子。她感覺到他炙熱的手正貼著自己的後背,輕輕一扯,後背陡然一涼。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再怎麽沒有經驗也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她做好了所有的打算,費力地伸出手回抱他,借著他的唇離開她的那一個寶貴的間隙,上氣不接下氣地開口,“不然… … 去床上… … ”
  這句話讓蕭正宇臉色微微一變,停止了所有的動作,他從她的脖頸處拾起頭來,看到她滿麵潮紅,眸光裏有薄薄一層水汽,倒是一愣,隨後才退後一步,放開她,吻了吻她的額頭,說了句“抱歉,你先休息”,然後就逃跑一樣躲進了浴室。
  他忽然離開,薛苑倒是愣住了。剛剛綿長的吻奪走了她的所有力氣,過了很久她才回過神,去臥室換了衣服。原以為蕭正宇很快就會從浴室出來,可一等就是半個小時,她也漸漸冷靜下來,抱著膝蓋坐在沙發上看碟,電視的光芒投射到戒指上,光芒灼人。
  蕭正宇從浴室出來時已經恢複了鎮定,坐到薛苑身邊時也一切如常,問她在看什麽電視。薛苑手心發緊,猶豫很久,伸手搭在他的手背上,隔著薄薄的睡衣,順著他的手臂朝上慢慢地移動,身體也微微靠過去,這些動作,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都帶著明顯的暗示。
  然而被暗示的對象卻隻是微笑著垂下目光,伸手把她整個人攬在懷裏,輕輕說:“你不知道我多想要你,但沒想過在今天。事情演變成剛剛的情況純粹是意外,我沒有想到今天控製力這麽低。你是女孩子,結婚後要你是對你的尊重。”
  薛苑的詫異和感動兼而有之,也不知道是哪種更多,怔了怔,最後她露出一個發自心底的微笑,湊過去吻他的臉頰,“真有君子之風。那天那兩個外國女孩真是沒說錯,我的的確確撿到了一個寶貝。”
  蕭正宇帶著滿意的笑容,吻她的臉頰,摟著她一起斜靠上那張寬大的沙發,拉過毯子蓋住兩人,慢慢說:“我在某些事上很有耐心。”
  薛苑埋首在他頸窩,笑得渾身發抖。
  蕭正宇則在心裏歎口氣,說:“酒要醇的香,我這是放長線釣大魚,反正沒有幾天了,回去咱們就結婚。”
  “嗯。”
  那天晚上他們聊到很晚才睡,說著婚禮的細節。蕭正宇的意思是一切從簡,薛苑也完全同意,說到底,她的親人、朋友不多,隻看蕭正宇怎麽安排了。薛苑笑著聽他的構思,直笑,“這麽多年的秘書沒白做,處理起事情來,真的是井井有條。”
  蕭正宇挑眉,“你才知道?"
  薛苑撲味一聲,咬一口他的手指,“你肯定猜不到我在博藝畫廊的時候聽到最多的一個笑話是什麽。”
  蕭正宇異常好奇,“是什麽?"
  薛苑忍住笑,一本正經地開口,“她們說,隻有看到你的時候,才會從心底裏嫉妒張總,隻恨不得自己也變成她,讓你跑前跑後。”
  “竟然有這樣的笑話,我一點兒都不知情。”蕭正宇失笑,“不過你放心,現在能讓我跑前跑後的隻有你一個人。”
  或許是因為聊天聊得太興奮,薛苑一個晚上都沒有睡好,她半夜醒來,披了件衣服坐起來走到陽台上,俯瞰整個小島。她低頭仔細看著自己手上的戒指,角光如夢如幻,但也蓋不住戒指反射出的奪目光澤。
  是的,蕭正宇在她身上用心真是太多了。這樣一想,情緒難免激動。她看到他的臥室的落地窗戶半開,窗簾被風吹動,頓時玩心大起,攝手踢腳地走了進去。月光的存在淡化了許多細節,讓這間華麗奢侈的臥室顯得有幾分簡潔,但也讓他臉上的細節更加清晰。
  蕭正學睡覺時,眉心緊蹙,仿佛有什麽天大的煩心事。薛苑幾乎想伸手抹平他的憂慮。她想起上次看到他的睡容是在英國,那時候他滿臉恬靜。
  隻怕現在是做噩夢了。薛苑這麽想著,站起來想要離開,隻聽到他低聲說了一句什麽,下一秒就醒了過來,睜開眼睛的一瞬間從床上彈起來,重重地喘息著。
  “怎麽了?做噩夢了?"
  蕭正宇這時才看到薛苑,仿佛被驚到那樣看著她,愣愣地反問:“你怎麽在
  這裏?”
  薛苑難得看到他驚訝成這樣子,坐在床沿,伸手去摸他的額頭,發覺全是冷汗
  ,才慢慢解釋,“半夜醒了,就想過來看看你,沒想到你恰好做噩夢了,好像還在夢囈。”
  被她溫涼的手一碰,蕭正宇徹底醒過,他不願再提那個噩夢,,笑了笑,“半夜偷窺我?”
  被說中心思,薛苑撇嘴,“好像誰稀罕看你。”
  蕭正宇笑起來,舒展了身體,“盡管看吧,我不介意。”
  他光著上半身,皮膚在月光下極其優美,每一寸都那麽光滑,身材真是好得讓人嫉妒。薛苑想著自己以前怎麽沒有發現,搖搖頭就要走。
  蕭正宇叫住了她,“你說我剛剛夢吃,我說了什麽?”
  薛苑隱約覺得他說話時臉部表情莫名的緊張,微微有些變化,然而在月光下看得並不真切,倒更像是月光在他的眼瞼上形成了明暗交替的效果。她放輕鬆語氣,開著玩笑說:“你叫了別的女人的名字。”
  蕭正宇肩膀繃直了,雖然臉上的笑容沒有太大改變,但語氣和剛剛的玩笑截然不同,“你怎麽知道那是女人的名字?”
  薛苑一本正經,“是個我沒聽過的名字,冰啊雪的,明顯是別的女人。我記得你剛剛更我求婚……嗯,這又是怎麽一回事?你要怎麽跟我解釋?”
  話音一落就看到蕭正宇嘴角輕鬆的笑容蕩然無存,臉色立刻僵硬,小臂和手都在輕微發抖,他陷入了沉默,屋子裏頓時安靜下來了。
  薛苑情知說錯話,這個玩笑開大了,她窘迫到了極點,連忙補救,“不不,我騙你的。你沒有說什麽女人的名字,真的沒有,對不起。”
  然而蕭正宇還是沒有說話,直著背脊坐著,靜靜地看著她,既不責怪也不表態。
  他目光如水,看得她仿佛從頭到腳都冷了,心裏叫著“槽了”,不得不硬著
  頭皮繼續解釋, “正宇,我保證不跟你開這樣的玩笑了。其實就算你說了什麽,我也不介意。我下午已經說了,就算你有若幹個前女友,我也不介意。這是真話。誰讓我認識你的時間太晚……我不能跟時間較勁,隻要從今天起你是我一個人的,就可以了。”
  蕭正宇終於有了反應,伸手擁她入懷,仿佛要把她揉進自己的身體裏。 他把下巴擱在她肩上,嘴唇貼在她的耳邊,一字一句地開口.“我比你更後悔現在才認識你。不過你放心,我下午說我從來沒有若幹個前女友,這也是真的。薛苑,我愛你。你一定要記住,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甚至是未來,我這一生,真正愛的,隻有你一個人。”
  薛苑很久後才有了反應,讓他以那種抱著寶貝的姿態擁自己入懷,低低地“嗯”了一聲。

  第三十五章 我都會補償給你
  (蕭正宇輕輕吻她的額角和被長長睫毛蓋住的雙眼,溫柔低語,“你失去的,這輩子我都會補償給你。”)
  美好的時光總是短暫的。旅行的過程無論多麽有趣美妙,但總有回程的一天。
  回國的當天,薛苑對氣溫還沒適應過來,就遭到了丁依楠不客氣的盤問。
  丁依楠看著薛苑手上的戒指,嘿嘿冷笑了幾聲,嘟嚷了幾句,“居然不是李又維!我沒想到你出去旅行一次就把自己賣了。”愣是笑得薛苑冷汗淋漓,決定當天晚上請她吃飯。
  蕭正宇自然也陪坐在一旁,好脾氣地陪丁依楠說話,無論丁依楠怎麽刁鑽古怪都應付自如,直到丁一楠苑的眉頭慢慢舒展開。
  那頓飯結束之後,蕭正宇去結賬,丁一楠收起了一晚上的調侃神色,拍薛苑的肩膀,“我及得前段時間你還麵如死灰,但跟他出去旅行一趟回來氣色真的好多了。看來他是真的不錯,但我覺得你還是應該給自己留點後路。這麽快就打算結婚,我總是有點擔心。”
  薛苑笑,“你這個語氣啊,說得你好像是我姐姐一樣。”
  “你不要不服氣,在感情問題的處理上,我的經驗的確比你多出很多。”
  薛苑看她一眼,“話說回來,我看你對正宇那麽謹慎,對李又維卻很熱情啊。”
  蕭正宇待人處事太滴水不漏了,太完美了,我懷疑你要被他吃得死死的。李又維那個人,就是擺明了到處放電,反而紕漏很多,總之,無論是誰,多個選擇沒壞事,有選擇才有比較。但你動作快得我真是沒辦法想象… … 之前都沒聽你提起過這個蕭正宇啊!我跟黃灣認識了三四年,也沒這麽著急結婚。你們才認識半年,知根知底了嗎?他出生的家庭啊,真正的性格啊,你真的了解嗎?"
  “算是知道了吧。”
  “那就好,”丁依楠歪了歪頭看她,“如果他不要你了,又或者你不要他了,就回來找我吧。”
  這句話恰好被結完賬過來的蕭正宇聽了個尾巴,他不動聲色地往薛苑身邊一站,也不說話,就微笑地看著丁依楠。
  被他的目光看得毛骨驚然,丁依楠有些尷尬,吐了吐舌頭,迅速逃離。隻剩下薛苑和蕭正宇麵麵相覷,他們相視一笑。蕭正宇伸出手臂,薛苑會意,挽上他的手臂。他身上非常溫暖,那股說不清的暖意讓她覺得眷戀,身體下意識地微微靠了上去。
  月朗星稀的夜色非常美麗。兩人沿著道路慢慢散步。飯店外的道路名叫馥鬱路,街道兩邊都是梧桐,現在是深秋,落葉鋪了一路。
  “我剛剛聽到丁依楠跟你說什麽你不要我了?”
  “那句話不過是玩笑,算是朋友的勸誡,你不要擔心太多。”
  蕭正宇握住她的手背,“我隻怕做錯了什麽事情得罪了丁依楠。”
  “怎麽會,你向來都滴水不漏。”
  “如果是這樣最好。”
  鞋子才在落葉上沙沙作響。蕭正宇詳細地跟薛苑討論這結婚的細節。薛苑不發表意見地聽了片刻,說:“不用這麽著急,過年後再說吧。”
  蕭正宇問得氣定神閑,但身體卻繃直了,“年後結婚是什麽意思?”
  薛苑湊過去看他,他那幾分無奈的神色映入她的眼底。她輕輕說:“你應該對自己有點兒信心,也對我有點兒信心。我怎麽可能因為依南的幾句話就改變主意了?不過說真的,在旅行的時候不覺得,回來才覺得有點兒害怕,也算是婚前恐懼症了吧。總之,你給我一段適應期好不好?”
  蕭正宇沉吟片刻,“延期是可以的,我有條件。”
  “什麽?”
  蕭正宇握緊她的手。
  “你不是要適應期嗎?那就搬過來和我一起住。”
  薛苑笑著看他,說了個“好”字。
  然後兩人都沒再說話,身體卻偎依得更近了,就像這直接上任何一對身處熱戀
  第二天薛苑就開始搬家,她的行李不多,主要是書和衣服。短短半年內她搬了三次家,幾乎積累出了一套寶貴的經驗。她迅速打好包,找來搬家公司,一趟就全拉了過去。
  蕭正宇的公寓坐落在市中心的一棟大廈的高層,是他前兩年買的。房間並味,大約七八十個平方,一廳兩室,一間是臥室,另一間是書房。站在陽台上可以俯瞰整座城市。
  單身男人,總是要有這樣一個地方。
  有人說從房子的裝修風格上可以看出一個人的性格,這話真是一點兒沒錯。蕭正宇在博藝畫廊的辦公室就非常整潔,一絲不亂,他家裏更是這樣。裝修堪稱樣板,顏色簡單,整潔考究,跟蕭正宇這個人極端相配。單身男人的房間稍微亂一點兒是可以理解的,但這套公寓怎麽看都無可挑剔。長久接觸下來,薛苑知道他肯定沒有潔癖,最後隻能把這種整潔和完美歸結到他的嚴謹、認真的個性以及做事的條理性。
  因此薛苑評價他的公寓,“還真是你的風格。”
  “如果你不喜歡,可以隨便改風格,”蕭正宇吻吻她,笑,“雖然不怎麽合格,但你好歹也是正規美術學院畢業的,是受過美學培訓的專業人士。”
  薛苑瞪他一眼,想要讓自己嚴肅一點兒,最後撐不住,先笑了,“那倒不至既然都喜歡主人,怎麽會不喜歡?”
  說完她為自己變得這麽能說笑吃了一驚。蕭正宇也是這麽想的。她搬著書,眉飛色舞,氣色大好。
  他看著她,也慢慢笑了。
  說到底還是單身男人的屋子,廚房裏的用具倒是齊備,但一看就知道沒用過。估計也極少接待客人,連張多餘的床都沒有。
  搬家的時候丁依楠就笑容暖昧地提醒薛苑“睡覺的時候多小心”、“洗完澡多穿點衣服”等,薛苑隻是一笑了之。這一點上她對他非常放心。果然當天蕭正宇就去買了張小床放在書房裏。然後兩個人嚴肅認真地討論了一下誰睡臥室誰睡書房的問題。薛苑覺得自己是客人,要求睡書房,卻被他斷然拒絕,說“客隨主便”,先把她的箱子搬進了臥室。薛苑也隻能照辦。
  搬完家後的第二天,兩人去了趟醫院看望李天明。去的時候李天明正站在窗前看風景,他氣色本來極佳,看到兩人挽著手進屋時還算鎮定,隨後瞄到相握的兩人手上的那分外相似的戒指,終於動容。
  “這是怎麽回事?”
  蕭正宇放下一籃子水果,微笑著開口,“我跟薛苑準備結婚了。”
  李天明一楞,沉聲道:“你是說真的?”
  “真的。”
  聞言,他慢慢歎了口氣,沒藏著情緒,也不看蕭正宇,隻看薛苑,直接了當地問:“薛苑,你想好了嗎?結婚不是談戀愛,是一輩子的事情。”薛苑認真的回答:“想好了。”“那我就沒什麽可說的了。”李天明拍了拍蕭正宇,“把國際象棋拿出來,陪我下一局。”
  薛苑從來不知道李天明也會下國際象棋,因為好奇,站在病床邊仔細看了一會兒。以她的水平看不出兩個人的實力,隻能大致判斷他們可以互相匹敵。於是隨便拿了份報紙,坐在房間的另一頭的沙發上看了起來。
  醫院的藥水味道是最好的鎮靜劑,激發了她身體裏的疲憊。
  她沒有認床的習慣,但搬到蕭正宇那裏後到底是換了個環境。蕭正宇的那張床太大,而且比她之前睡過的所有床都硬。睜開眼睛時,是並不熟悉的臥室,閉上眼時,被子、床單上又全是他的味道。在陌生的環境中,她一宿沒睡好。
  此時困意終於冒出個頭,她很快就睡著了,頭歪了在沙發上。
  雖然在下棋,蕭正宇的目光卻沒有真正從她身上離開過,放下棋子後,他側頭看她一眼,微笑就在嘴角綻開,“昨天搬家一天,看來是真的很累了。”李天明的心思其實也不完全在棋上,作為長輩,該說的話還是要說。上次三個人來探病還是混亂的局麵,但隨著蕭正宇和薛苑兩個人手牽手出現在她麵前一切的情況都明朗了。
  他也同樣放下棋子,沉聲開口:“當年我跟你說的話你還記得嗎?”
  “記得。”蕭正宇冷靜的點點頭。
  “您既然堅持要娶她,我也阻止不了了。那你就給我記住,不要讓她傷心。”
  “你也太看好我了,患得患失的是我,這幾個月下來,我已經快成了薛苑研究專家了。”蕭正宇放低聲音,苦笑了一聲,“我現在每天都像走在冰麵上。她一天不嫁給我,我就一天沒辦法放心。”
  “那也是你自找的。”
  蕭正宇沉默很久,才說:“要這麽說也對。”
  “薛苑是個好女孩,跟她媽媽一樣,”李天明說,“以前她來看我,我問過她,她長這麽大,連戀愛都沒有談過。”
  蕭正宇聞言點頭“我也猜到了。”
  “你們要結婚,你媽怎麽說?”
  “我不打算告訴她.”蕭正宇停了停。“幾個月前她已經威脅過我一次,她不會同意這件事的。”
  李天明的神情有點兒恍惚,“我有好些年沒見過你媽媽了,看來她還是跟以前一樣倔強。”
  蕭正宇默不作聲地看了棋盤一會兒,問:“爸,薛苑要找的那幅畫,您有線索沒有?”
  “我以前就告訴過你,”李天明對蕭正宇再次提起這事有些奇怪,但還是說,我沒有見過,也不知道關於那幅畫的任何事情。”
  這個答案蕭正宇早就知道,因此也沒有太過失望,隻說;“李又維說那幅畫在他那裏。從他對畫的描述來看,就是薛苑找的那幅。”
  李天明相當吃驚,“為什麽畫會在他那裏?”
  “不知道。其實我也私下查過那幅畫很多次,所有的渠道都找過,完全沒有線索。我問過羅明鈺,也不是她給李又維的。現在我可以確定,如果他那幅畫真在他手裏,絕對不是最近得到的。”
  父子兩對視一眼,李天明微微挺直了背,蒼老的臉上有一種無可奈何的表情。他真的老了,眼角的紋路和斑白的頭發非常醒目。他看上去還有些佝僂,到底是六十多歲的人了,而且又是大病之後,什麽事情都那麽力不從心,連思考也是,仿佛比以前慢了一拍。最後他也隻能無奈地長歎,“這倒是奇怪了。”
  “好在她現在也不打算找那幅畫了,不然我還真不知道怎麽辦……”蕭正宇聲音漸低,下棋的動作卻快了一點兒。
  李天明也移動了一下棋子,問:“還有,你們結婚的事,告訴又維了沒有?”
  蕭正宇拿起棋子在棋盤上敲了敲,“我和薛苑前兩天才旅遊回來,還沒有時間告訴太多人。”
  無論怎麽說,李又維是你哥哥,我不希望看到你們倆為了薛苑反目。你們不能再像以前那樣,鬥得兩敗俱傷。”
  蕭正宇一派從容的微笑, “吃掉”李天明的棋盤那邊的“馬”,才開口,鬥得兩敗俱傷嗎? 這種事情,有一次就夠了。”
  薛苑醒過來的時候下午都過去了一半,蕭正宇和李天明的棋也恰好走到了尾聲,蕭正宇以微弱的優勢取勝。 。
  因為剛剛搬家,蕭正宇和薛苑還要去買一些東西,就告辭先走了。
  他們在內科大樓門口竟然遇到了李又維,他神色匆匆地從停車場走過來,應該也是探望李天明的。這場巧遇對誰來說都很吃驚,三個人一照麵,不約而同就那麽站住了。
  不過也就是幾秒鍾的事情,蕭正宇神色一緊,沒有任何跟李又維打招呼的意思,握著薛苑的手就要離開。眼看著就要錯身而過,李又維卻抬起手攔住了他們的去路,用漫不經心的語氣開口,“蕭正宇,你逃什麽呢?。”
  “我不覺得跟你有什麽好說的。”
  蕭正宇是沒有什麽話好說,薛苑卻有,但又怕那天晚上的一幕重演,於是搶先說話,“李又維,這裏是醫院門口,不是說話的地方,我們去那邊吧。”
  蕭正宇反問:“我們?”
  薛苑停了停,跟蕭正宇說“你在這裏稍等一下”,又看向李又維,“我有事情問你。”
  蕭正宇並不十分樂意,但到底也沒反駁,緩緩鬆開手,跟著兩個人走到附近的樹下,站在十多米外的地方,看著兩個人。”
  兩人站在大樓左側的僻靜處,身旁是一棵棵樹木,夕陽的光芒被茂密的樹葉分割打散,零散地落在兩人身上。
  李又維比幾個星期前憔悴了一些,大概剛熬了夜,眼圈帶黑,目光看上去更深邃了。李又維把目光落在薛苑身上,“你是要問我那幅畫?”
  “是的,第一是想問問你那幅畫的事情,”薛苑頓了頓,盡量把話說得很坦誠,“第二是跟你道歉,那天晚上我跟正宇一起走了,真是對不起。我後來的幾天給你打過電話,總是打不通。總之很抱歉。’’
  “你既然做了選擇,就不要對我說什麽抱歉。”李又維冷冷地看她一眼,“薛苑,你不是笨人,路是你自己選的,就應該知道後果。既然那幅畫不如蕭正宇重要,你也就不要指望這輩子能看到它。”
  薛苑沉默了。那天晚上的事情她比誰都清楚,其實之前也知道李又維的回答必然如此,但她還是抱著一點點僥幸的希望。此時終於破滅了。
  “我對你掏心掏肺,那麽多難堪的往事都告訴你了,隻盼著能打動你。可是你呢?二話不說跟那個私生子跑了。那天真是我人生中最深刻的記憶啊。”李又維忽然又笑了,“薛苑,我看到你們手上的戒指了,你打算嫁給他?你真的以為你了解蕭正宇這個人嗎?他的過去你知道嗎?”
  她言簡意賅地回答:“我對他的了解足夠了。”
  既然要不回那幅畫,薛苑也不敢強索。李又維這個人一向行我素慣了,過去從來不管她的想法,那天被她以那種方式拒絕,恐怕是非常難忘,也許是刻骨銘心。
  仿佛是早就想到她會這樣回答,李又維完全不動意,他看到她鬢角的發絲輕柔地搭在肩上,情不自禁地幫她把發絲撥到她耳後,又微微笑了。隨後,李又維俯身下來,在她耳邊低語,“可惜啊,你很快就會發現,你選錯了人。”
  薛苑愕然,想要開口說話,李又維卻一揮手,瀟瀟灑灑地走遠,身影很快消失在醫院大門裏。那個毫不留戀的背影讓薛苑依稀覺得有點兒恍惚,一些牽牽扯扯的記憶進入她的腦子。不知道怎的,她竟然想起那個晚上,在越吳那棟房子的廚房,李又維支著頭看她的眼神。
  不知道那個時候他在想些什麽,就像她不知道此時此刻他在想些什麽。
  蕭正宇看到薛苑盯著他 的背影發呆,心一緊,立刻走過去問:“他跟你說了什麽?”
  薛苑如夢初醒般回過頭來,看著蕭正宇的臉,怔了怔。他目光關切,有一圈一圈光從眸子裏流露出來。凡是他臉上的表情,她一絲也不放過。
  最後她微微笑了,挽住他的胳膊靠上去,說:“看來他是鐵了心不會把畫給我了。沒事的,找不回來就找不回來吧。”
  “我很抱歉,我讓你失去了那幅畫。”
  “沒關係。”薛苑微笑著,手臂從他的腋下穿過去抱住他,“失去了那幅畫,但賺到了個個大活人,很劃算。”
  蕭正宇輕輕吻她的額角和被長長睫毛蓋住的雙眼,溫柔低語,“你失去的,這輩子我都會補償給你。”

  第三十六章她為什麽精神失常
  兩個人住在一起總會遇到各種問題,薛苑之前就有一定程度的了解。但親身實踐幾天之後,終於發現同居是個有苦不能說的麻煩問題,好像把自己身上的棱角鋸掉一樣痛苦。
  蕭正宇的生活作息就像他的為人一樣,總是極其規律,晚睡早起,每天都_會下樓去附近的公園跑步鍛煉。薛苑的生活也絕對不頹廢,讀書的時候她曾經_有足足兩年時間,每天早上六點就起床背單詞,但體育鍛煉就不一樣了,這對_她而言是個非常困難的任務。
  蕭正宇倒是從來不強迫她跟他一起晨跑鍛煉,還屢屢勸她多睡一會兒。起初幾天她還真的照做,不過在吃了他買回來的早餐後就開始忐忑不安了,這套房子怎麽說都是他的,而目前自己表現得真是太過養尊處優,連早餐都是別人送到嘴裏,坐享其成到自己都汗顏的地步。
  不得已之下,她也每天起了個大早跟著他去鍛煉。事實證明,兩人完全不是一個級別的,他跑了幾千米後依然鎮定自若,而她跑個幾百米就要死要活,大喘不休,需要坐下來休息。
  這還僅僅是麻煩的一部分。蕭正宇的個性嚴謹,屋子裏什麽東西都要放在固定的地方。薛苑則是喜歡隨拿隨看,雖然最後總能記得收拾,但過程往往一塌糊塗。她的書不少,蕭正宇的書更多,堆滿了兩個書架。薛苑對他架子上的書格外有興趣,他不在家的時候,薛苑往往把各種書擺得到處都是,估摸著他要回來了,才瘋狂地開始收拾,衝到廚房去做飯。
  她從網上下載了一些食譜,打印出來對照著研究,雖然她做飯的水平一如既往的不高,但那些菜基本上還是成功的,絕對稱不上難吃,但也就是普普通通。蕭正宇不是個嘴刁的人,每次都吃得心滿意足,然後主動去洗碗。
  家務的分配倒是順利,一個人做飯一個人洗碗。鍾點工每周打掃一次,平時基本上不用大的清潔,衣服起初是各洗各的,但問題很快就出現了。現在是冬天,蕭正宇的衣服從來都送到專門的幹洗店,薛苑需要自己手洗的衣服比他的多,有時候她洗衣服,也會順手把他的內衣拿過來一起洗了。開始大概還是有點兒尷尬,那種感覺真是不可言說的微妙,有點兒激動,有點兒監尬,有點兒無奈,甚至還有點兒欲哭無淚——俗話說,凡事有一就有二,大概就這樣洗一輩子了嗎?
  這天,她正一個人站在水槽前胡思亂想,蕭正宇不知道什麽時候就站到了身後,抱著她,感受著她的溫度,隨後從她手裏拖過盛衣服的小盆,笑,“沒關係,以後我自己洗,你的衣服也給我吧。”
  薛苑嚇了一跳,“不不不,我自己可以洗的。”
  蕭正宇靠著水槽研究她的麵部表情,“你大概是第一次搓著男人的內衣吧。”“也不是,以前經常洗我爸的衣服,我爸畫起畫來就是幾天幾夜的。”薛苑停了停,又很快地轉了話題,“好了,盆子給我,反正既然要嫁給你,洗一次衣服也不算什麽。”
  蕭正宇笑容愉快,整張臉猶如寶石般放光,眉梢微微上挑著,他捉過她的手在水龍頭下衝洗幹淨了,又把她推到客廳去。
  “以後的事以後再說,今天的衣服我洗。”
  薛苑樂得從命。不過她沒有真正離開衛生間,也站在一邊,看他熟練地洗衣服,那樣一雙握慣了筆的手洗起衣服來效率也相當不錯。薛苑看了一會兒,腦子裏想著以前看到的某篇文章說,單身生活時間太長的男人最拿手的本領往往不是做飯而是洗衣服,真是深以為然。
  那段時間兩個人都沒有工作,薛苑跟他提過一次秦瑋的建議,果不其然蕭正宇眉頭一皺,以不可回旋的態度拒絕,“外派去國外,我不答應!世界上那麽多工作,為什麽要找這個?”
  他那麽強烈地反對,前後跟她確認了若幹次,要她別去,直到確定她徹底死心才不再提,薛苑隻能打電話跟秦瑋一再抱歉,秦瑋相當遺憾,他在電話那頭聽到屋子裏還有男人的聲音,半開玩笑,“為什麽?男朋友不同意?”
  薛苑“嗯”了一聲。
  秦煒輕輕歎氣,語氣裏的遺憾根本沒藏,“那就沒辦法了。不過,我之前不知道你 有男朋友。”
  “剛剛確定下來關係。”
  “哦,是嗎,”秦煒在電話那頭說,‘有空的時候,一起出來吃個飯吧。我要看著是誰 把我這麽漂亮的小師妹奪走了。”
  薛苑笑著應了聲好,回頭一字不落的轉述給蕭正宇。
  蕭正宇聽罷微微一笑,“你曾經說過你很對不起一位師兄,是不是他?”
  薛苑一愣,震驚於他在某些事情上的敏銳性,“你怎麽知道?”
  “猜的。當年你那麽對他,現在他還幫你找工作,你的這位師兄為人看來是真不錯。”
  薛苑幾不可聞地一歎,“所以我總覺得不好意思,工作是很好的,不知道錯過這個機會還有沒有下一次了。”
  " 蕭正宇握住她的手,沒關係,找不到工作我養你."
  薛苑不置可否。
  當天晚上蕭正宇把銀行卡,存折都拿給她,薛苑知道他的經濟條件不錯,更何況有費夫人那樣一個母親,她笑了笑,沒有拒絕,結果來看都不看就放在了床頭櫃裏。她做著兼職,加上還有一些積蓄,錢到暫時不是個問題。蕭正宇看她如此漫不經心,一時間又好氣又好笑,重新翻出來一個個的告訴她餘額及密碼。
  軒轅唯唯諾諾地聽著,順口說:“你不怕我拿著錢跑了?”
  蕭正宇睜大眼睛,故作驚奇地看著她,“親愛的,你這麽聰明的人,怎麽會做這麽蠢的事情呢?居然會舍棄下金蛋的雞隻拿著一枚金蛋就跑了嗎”
  薛苑被他逗笑了。
  她笑得輕鬆,心裏絕對不輕鬆。兩個人之間的問題不僅僅是錢。再如何對待工作的問題上,兩個人的態度完全不一樣。薛苑很清楚,自己跟蕭正宇是不一樣,他麵臨的問題是想做什麽,而她麵臨的問題是能做什麽。差距就這樣存在兩人之間,不承認不行。
  除了工作的事情,還有別的是讓她更是憂心忡忡。自從知道董再冰的事情後,她的心裏總像是堵著一塊石頭,出去旅遊的時候還暫時可以把這些煩心事拋在一旁,一彈回來,就不可能置身事外。
  她很快跟譚瑞聯係上,與他見了個麵。她還記得那天他喝醉酒後哭得像個小孩子,而今兩三個星期不見,他仿佛變了個樣子,曾經的活潑開朗好像空氣一樣,被不知名的裝置抽走了,臉上的笑容消失殆盡,渾身上下都是沮喪的疲憊。薛苑從來不是一個看到別人苦難後就把臉別過去的人,現在出了這種情況自然更不可能放心。
  薛苑平時一邊找工作一邊兼職翻譯,並不太忙碌,就騰出不少時間陪譚瑞去醫院看望董再冰。一來二去,她對董再冰的病情有了一定的了解。
  董再冰瘋掉的原因,醫生說是為情所傷,但當譚瑞去問具體的事件,醫生卻不肯詳談。仁康醫院的保密措施非常好,而譚瑞不是她的親人,不過是過期的朋友,自然物全知道詳細情況。
  醫生已經把能試的辦法都試過了,說目前董再冰安安靜靜的樣子已經是這三四年最好的狀況,最開始入院的時候,她動不動就自殺,割腕,撞牆,跳樓,所有的法子都試過了。她的手腕已經因為自殺多次而傷痕累累。
  每次看到董再冰,薛苑都覺得呼吸不暢,異常傷感。董再冰看起來那麽恬靜美麗,結果卻走了極端,導致現在這種結果。
  譚瑞每天都會去醫院,風雨無阻。在醫生許可的情況下,他拿出高中時候的同學錄,照片,一張張的翻給董再冰看,不知疲倦地跟她說話,講敘往事。實際上董再冰根本沒有在聽,世界上所有的人對她而言不會比空氣更有存在感。
  薛苑也隻能沉默地站在一旁看著,一句話都說不上來。她心裏五味雜陳,墨想,就算是一尊沒有絲毫生命跡象的石像,在譚瑞麵前也不應該會被感動了。
  她問譚瑞為什麽可以堅持下來,他沉默很久,才說:“在我心裏,她永遠是當年那個董再冰。她現在什麽都沒有了,如果我再放棄她,那她的一輩子就毀掉了。"
  “萬一她永遠沒辦法恢複正常呢?”
  譚瑞搖頭,語氣卻很堅定,“我會努力堅持下去的。”
  這紛亂的一年在無數的事情中走到了盡頭。
  聖誕節的前一個周末,薛苑在仁康醫院碰到秦瑋,他是來看他姐姐秦蓉的。
  天氣冷了,在秦瑋的提議下,她跟他去了醫生辦公室。他們坐在溫暖的醫生辦公室喝茶,隔著窗戶看出去,可以看到他們早已熟悉的畫麵——董再冰坐在草坪中的小亭子裏抱著小提琴發呆,譚瑞就坐在她身邊,為她戴上手套。
  秦煒感慨,“這個小夥子真是難得,誰說‘久病床前無故人’呢。”
  正在看病例的秦蓉抬起頭來,搖搖頭,“這才幾天啊,當然可以堅持了。這麽多年我見過太多了。她剛入院的時候也有個年輕男人經常來看她的,堅持了一年多,董再冰那把小提琴就是他送的,不過這兩年也來得少多了。”
  薛苑卻從這句話裏聽出了端倪,前段時間譚瑞瘋狂尋覓知道董再冰的過去的人,但成效率幾乎為零。好容易得到了線索,薛苑立刻問:“那個人是誰?是董再冰的朋友嗎?”
  “那我就不知道了,”秦蓉寫著病曆回答,“其實我也隻是偶爾看到幾次
  為那個男人實在長得英俊,所以有印象。”
  薛苑頗感遺憾。董再冰在四年前發生的一切事情,甚至連董再冰遠在
  的父母都不知情,好不容易出現一個可能知道過去的人,線索卻斷掉了。
  她猶自感慨,秦瑋的目光落到了她的手上,那無名指上的亮光讓他吟
  驚,忽然開口,“你手上的戒指是怎麽回事?”
  薛苑停了停,正視他,回答:“師兄,我要結婚了。”
  盡管已經猜到,但是聽到她親口證實,卻又是另一番感受。秦瑋就那麽站
  在走廊上,片刻之後才說話,“這麽快就結婚。”
  “是啊,正宇他……我男朋友很著急。”
  秦瑋於是半開玩笑著開口,“我記得上次你說一起出來吃飯的,帶他來讓我
  看看。揀日子不如撞日子,如果方便的話,就今天吧。”
  “我問問看。”
  隻要是薛苑的要求,蕭正宇自然方便,餐廳是他定的,餐廳外梅花盛開,餐廳內環境幽雅,而且遠近聞名。薛苑的本意是叫上譚瑞和秦蓉,但譚璀臨時有重要的事情,她不好強拉過來,而秦蓉則說她要跟柳子舜一起吃飯而婉言謝絕。但事有湊巧,柳子舜和蕭正宇訂的餐廳恰好是同一家,並且位置毗鄰。
  幾個人落座後麵麵相覷,同時笑了。大家都是跟人周旋習慣的了,介紹寒暄了一通就很快坐在自己原來的位子上。
  薛苑起初隱約擔心這頓飯吃下來恐怕會尷尬無比,但無論是蕭正宇還是秦煒都表現得很得體,風度十足,簡直沒人能比他們做得更好。兩個人端著酒杯互相敬酒,紅色的酒液在杯子裏晃來晃去,氣氛如此和諧,仿佛認識多年的老朋友。兩個本來不熟的男人唯一的話題就是薛苑,於是很自然地, 秦煒跟蕭正宇聊起薛苑上大學時候的事情。
  “那時候薛苑在學校多受歡迎啊,”秦瑋說,“我們整個係,不,整個學院,對她虎視眈眈的男生起碼有一個排那麽多。不過她也真難得,壓根兒不談戀愛的事情,天天都在讀書,人好像在圖書館生根發芽了。當時她已經被選為了交換生,馬上就可以出國深造,可惜退學了。現在想起來,真是遺憾。。”
  蕭正宇聽得認真,又看了一眼薛苑,微笑著開口,“是嗎?”
  “師兄,不遺憾不太可能,”薛苑輕輕搖頭,“但是得不到就是得不到。”
  秦瑋的眸子裏有光閃了閃,“對的,得不到就是得不到了。”
  他們三個人氣氛和諧地說笑吃飯,偶爾秦蓉也會坐過來一起聊天。秦容脫掉白大褂後非常活潑,談笑起來大家都不是她的對手。
  這頓飯吃了很久,大家都喝了點兒酒,走到門El被風一吹,立刻清醒了。薛苑記起來蕭正宇也喝了一點兒酒,稍微有點兒擔心誰來開車的問題,不過念頭剛剛起來一個苗頭,她卻被秦蓉拉到了飯店大門後的陰影裏。
  “秦醫生,你有事嗎?”
  秦容遲疑片刻,又看了一眼不遠處的柳子舜,在他的目光示意下,她終於開口,”薛苑,雖然說寧拆十座廟不毀一門親,但有件事情,我想了一個晚上,覺得應該告訴你。”
  薛苑笑意盈盈,“秦醫生,沒關係的,我聽著。”
  “今天下午你不是問我董再冰入院之後經常去看望她的那個男人是誰嗎?當時我說不知道。現在我知道了,那個人就是蕭正宇,你現在的男朋友。”
  薛苑愕然地張大嘴,瞬間呆若木雞。
  秦容頓了頓,“我猜你也不知道這件事情。你也許會懷疑我看錯了,我的答案是,絕對不可能看錯。你應該知道,你男朋友這樣的男人,很少有女人看了會忘記的。我今天觀察了他一個晚上,絕對沒有錯,就是他。”
  秦容說完,仔細觀察薛苑的臉色。她生得極美,真正的明眸皓齒,此時她卻在抽搐,雙手抽筋似的發抖。這麽美的女孩子震驚起來,讓人覺得分外可憐,秦容似乎都有了罪惡感。作為專業的精神分析醫生,秦蓉知道此時她心底是何等震驚。
  她拍了拍薛苑的肩膀,試圖傳遞一點兒鼓勵過去。
  “戀人之間需要的是坦誠和信任。我看得出來,你們認識的時間並不太長,在這個基礎上說信任還是勉強了一些,所以不妨跟他談一談。就算他跟董再冰有什麽過去,但記住,那都是三年前的事情了。現在的他,很愛你。”
  薛苑那個晚上都在嚴重地走神,最後跟秦家兩姐弟和柳子舜告別的時候也心不在焉的。
  蕭正宇初以為她是累了,可是回到家後她還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終於覺得不對,探一探她的額頭,溫度十分正常。
  她坐在沙發上就不動了,他在她麵前半蹲下,柔聲問:“怎麽了?從吃完飯你就心不在焉i?在想你的秦師兄?”
  “不是。”薛苑抬起眸子看他,秦蓉的聲音縈繞在耳邊,她鼓足勇氣,心平氣和地開口,“正宇,我問你一件事情,你要老實回答我,一個字都不許騙我。”
  蕭正宇說:“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薛苑定了定神,整理了一下思緒,才說:‘‘我這段時間經常和譚瑞去醫院探望一個女孩千,之前我沒告訴你詳細的情況,實際上我們去的醫院是市裏的仁康醫院,探的病人是譚瑞的一個朋友,算是他的高中同學,也是前女友,叫董再冰。”
  說話時她一眨不眨地盯著蕭正宇的臉,試圖從他臉上看出蛛絲馬跡。果然,他眼底閃過一絲輕微的錯愕,並不誇張,還在情理之中。
  她繼續說:“今天跟我們一起吃飯的那個秦醫生就是仁康醫院的醫生。她跟我我說,你在董再冰入院之初經常去醫院探望,她的小提琴還是你送的。”
  蕭正宇不急不惱,微微點頭,“難怪你今天晚上都心不在焉,原來是在想這件事情。”
  “我就知道這麽多。而且,我在等你給我一個解釋。”
  蕭正宇坐在她側麵的沙發上,重重一歎,“沒錯,我認識董再冰。因為這件事太久遠了,而跟我們的關係也不大,所以我沒有跟你提起來。不過你既然知道了,再隱藏下去也毫無意義。”
  “你說。”
  薛苑抿了抿唇,一副等待下文的樣子。
  蕭正宇頓住聲音,拿起茶幾上的茶杯,倒了杯茶,慢慢喝了兩口,平靜的說起往事來。
  “我是四年前在美國認識董再冰的,她學音樂,是我一個朋友的女朋友,坦率地說,我那個朋友不是對感情專一的人,她有很多女朋友,董再冰知道後很生氣。那期間在她身上又發生了不順心的事情,學習跟不上,生活又不習慣, 她情緒不穩,鬧過好幾次自殺。她不願意留在美國,父母也不管,因為我們都是華人,我那個朋友就托我帶她回來,沒想到回來後情況更糟,她的情緒徹底崩潰,我實在沒辦法,隻得送她進了仁康醫院。”
  他講得非常慢,表情和聲音恰到好處,有遺憾,有惋惜,還有自責。
  薛苑覺得立刻鬆了一口氣,“隻是這樣?沒有別的?”
  蕭正宇麵色凝重,一字一句地說:“隻是這樣。薛苑,我剛到美國的時候遇到了一點兒麻煩,就是那個朋友幫我解決的,我欠他一個情,我想不到他的女朋友精神那麽脆弱,我也沒有及時勸她跟我朋友分手。但我能做的隻有這麽多。我盡我最大的力量在救治她,董再冰在仁康醫院接受著最好的治療,病情也慢慢有所好轉了。”
  了解了真相,薛苑輕鬆下來,仿佛是一塊大石頭從身上卸了下來。她朝沙發後背上一倒,“原來是這樣,隻要跟你沒關係我就放心了。”
  “你沒有怪我?”
  如果說剛剛他說故事的時候語氣還跟平時無異,但此時,他擱在膝蓋上的手都在輕微地發抖,他是真的在緊張。
  薛苑難得看到他這個樣子,探身過去輕輕握住他的手,試圖讓他平靜下來, “我怎麽會怪你,她精神失常不是你的責任,我們都沒有預知的能力,不能完全做到避禍就吉的。我不會連這個都分不清楚。”
  蕭正宇眼眶一熱,又怕她看到,於是攬她入懷,下巴壓著她的肩膀。
  她的身體很柔軟,他抱著就不願意放開。是的,什麽事情都無所謂,隻要她相信他就可以了。

  第三十七章·我恨了她一輩子
  這段時間薛苑都住在蕭正宇家裏,兩人還像旅行時一樣分房而睡。蕭正宇睡客廳,她睡臥室。她自從搬過來之後一直睡不好,又或許是因為惦記著剛剛他們交談的內容,總之她剛剛沉入夢境一會兒,就醒了過來。
  因為睡不著,她坐起來去客廳倒水喝,客廳沒有光,但陽台上燈光卻是
  亮著的。蕭正宇獨自坐陽台外的扶手藤椅上,頭微微偏向一邊,手搭在扶手上,
  旁邊的茶幾上扣放著一本厚厚的書。
  既是冬天又是半夜,外麵的寒冷可想而知。落地窗中有一條窄窄的縫隙,
  冷風灌進來,吹得整個客廳都是冷的。她放下水杯,掀開窗簾,拉開落地窗,
  叫他,“正宇,怎麽還沒睡?天氣這麽冷,也不怕感冒嗎?”
  蕭正宇以電影慢鏡頭回放的速度慢慢回頭看她,驚訝和迷茫一閃而過,隨後微笑,“的確是,你這麽一說我才覺得冷了,進去吧。”
  說完他慣性地牽她的手,他的雙手冷得跟北極飄過來的冰塊一樣,凍得
  薛苑打了一個冷戰。然而屋子裏也不暖和,於是薛苑開了空調,把蕭正宇推到
  暖氣口對麵的沙發上,拿起沙發上的被子裹住他,隨後沒好氣地教訓:“你也
  真是,大半夜出去吹冷風,感冒了怎麽辦?是仗著自己身體好嗎?”
  蕭正宇好脾氣地聽著她的教訓,說了句“以後不會了’’就掀開被子,一把摟過她,“你來給我取暖就好,你比被子暖和多了。”
  薛苑回頭瞪了他一眼。其實不光是手,他身上也完全是冰冷的。睡衣是冷的,睡衣下的身體也不暖和,寒氣一點點從他身上蔓延出來,帶著一點冬日空氣特有的濕寒味道。
  薛苑忍不住搖頭苦笑,:“你到底在外麵坐了多久啊?”身後的人沒回答,隻有一隻手從後麵繞過來,環繞著她的腰。蕭正宇一直喜歡從背後抱住她,他知道他這是故態複萌,任憑他整個人都貼在他後背上。
  今天晚上他表現異常,跟平時好像換了一個人。薛苑不解,詫異地回頭問了一句:“正宇你怎麽啦”,話音一落,緊挨著自己的那個身體忽然滾燙起來,薛苑心一驚,不小心瞄到他的眸子,那雙眼睛裏都是火。
  他在他耳邊低語,“我不想睡書房了,怎麽辦?”
  薛苑“嗯”了一聲,“那我們換一換吧。”
  "不要。我一個人睡不著."
  蕭正宇聲音低啞,帶著明顯的誘惑。薛苑一聽之下險些走神,他身上淡淡的沐浴香味和貼在她睡衣上遊走的雙手讓她忽然明白過來,臉頓時通紅,她咬了咬唇,去扳他的手,但是怎麽比得上他的力氣。她費力的回頭,想要看清他的臉,說:“正宇,你不是說結婚前都會尊重我嗎........”
  動作微微一滯,蕭正宇微微笑起來,笑容裏什麽都看不出來,甚至有點兒孩子的俏皮,“你不答應嗎”?
  "不是你今天一個晚上都很奇怪,"薛苑搖頭,伸手撫上他的臉,“是不是我問你董再冰的事情,你覺得我在懷疑你,你生我的氣?我保證我再也不懷疑你了。”
  很普通的一句話,愣是震得蕭正宇半邊身子發麻,他的腦海裏有千言萬語,但卻無法一一說盡,隻好說:“我也希望是這樣。但是,如果別人跟你說了什麽,或是別的事情發生時你有會懷疑我了。”
  “不會”
  看著薛苑那張純真的臉,蕭正宇眼眶一熱,捉住她貼在自己臉上的手,把她的手鉗在自己的手心裏,深深地吻了上去。
  “你記住今天說的話”。
  ”嗯“
  兩個人偎依在一起,蕭正宇也規矩起來,隻是擁著她。他們的身體輕微的摩擦著,薛苑聞著他身上的氣息,覺得自己就要睡過去,忽然有熱氣灌進耳朵,就像是催眠一樣,“要不要出國去念書?學語言最好的地方還是在國外。”
  薛苑昏昏欲睡,壓根兒沒聽清她說的第一句話。蕭正宇重複了一遍,這次她聽清楚了,拒絕脫口而出,“不了”。
  “今天聽到秦煒的話我才知道,你曾經有公派出國的機會,後來錯過了,真的不後悔嗎?”
  是可惜,”蕭正宇在她耳邊用催眠般的語氣繼續說:“你應該回去繼續念書,你嘴上雖然不說,但我知道你很遺憾。你根本就不死心,你在美術學院這四年,從來沒有丟下外語。你很想回到學校,想得要命。你到底在擔心什麽?”
  薛苑困得要命,迷迷糊糊地開口,“我出國念書了,你怎麽辦?”
  “我自然跟你過去,”蕭正宇在她耳邊低低嗬著熱氣,“別人是夫唱婦隨,我是婦唱夫隨。”
  “可是我沒錢。”
  “家裏的錢都在你那裏。這個搪塞的理由太差了,你完全可以找一個更好的理由。”
  薛苑這下子終於睜開眼睛,被人打擾了睡眠總是心情不好,她茫然地盯著雪白的天花板,雙手攪在一起,無奈地說:“你知道我什麽意思。”
  蕭正宇伸手蓋住她的眼睛,低下頭安靜地吻她的額角,“薛苑,你在我心中是什麽地位你還不清楚?你真的要因為這是誰的錢而放棄求學的機會嗎?不要說我們以後是夫妻,就是普通朋友,幫個忙也不算什麽。”
  薛苑雙眼不能視物,耳邊隻有他的聲音,字字句句都像刻在了腦子裏,“但我隻有一個藝術類的畢業證,可能申請不了太好的學校。”
  “不試一試你怎麽知道申請不了?”
  或許是因為他的話太有說服力,薛苑慢慢地覺得自己如果能繼續學業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仔細想想,應該說簡直是好到極點。塵封已久的願望被這種親昵的語言揭開,一瞬間就發酵膨脹,下一個瞬間,她已困意全無,甚至開始仔細地構思這個可能的未來。
  蕭正宇見她眸子裏一縷一縷地溢出光彩,知道她動了心,立刻說:“明天準備一下,把你的資料給我。”
  “嗯。”
  “你想去哪個國家?”
  “說英語或者法語的國家都可以。”
  “那樣選擇就太多了。”
  她聽著蕭正宇的計劃,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困意再次襲來,她聽到他說了句什麽,迷迷糊糊地“嗯”了一聲,再次睡了過去。
  雖然那天晚上有這樣一個意外,薛苑卻睡得非常好,一覺睡到了太陽照亮整個房間。她看著明媚的陽光,自嘲地想,大概隻有睡到自然醒的時候才會覺得沒有工作真好。穿好衣服,她來到客廳時發現蕭正宇已經出門去了,桌上有豆漿、油條、茶葉蛋、糯米團,還有他寫的一張紙條,說他出去了,大概下午回來,讓她中午不用等他吃飯。
  早飯已經冰涼了,油條都硬了,她剛把食物放進微波爐,忽然門鈴響起。
  以薛苑在這裏住著的幾天所了解的情況,蕭正宇對個人的空間極為看重,也很少有什麽朋友能過來拜訪的。
  她略帶意外地打開房門,更意外地發現,門外站著費夫人和嶽萬裏。
  真是意料之外的不速之客。
  門外的兩人看到她,也同樣震驚,不過都是一瞬的表情。嶽萬裏那張臉向來沒有表情,而費夫人到底見過世麵,也很鎮定,很平穩地開口,“不請我們進去坐坐?”
  “啊,當然,費夫人,您請進。”
  這套房子並不大,客廳裏多了兩個人就顯得稍微擁擠了。費夫人在沙發上坐下,視線挑剔地在薛苑身上一掃,薛苑低下頭,發覺自己穿的是一身睡裙,雖然樣式保守,到底不正式,跟費夫人那一身一看就價值不菲的套裝比起來,自己仿佛就是沒見過世麵的小丫頭一樣。薛苑尷尬得幾乎想撞牆,連忙說:“二位稍等,我去換身衣服。”
  換好衣服出來,肺腑二年微傾身子,視線恰好從茶幾上的那張留言上抬起目光,瞥了她一眼,冷淡地說:“如果我沒記錯,這是正宇的屋子,你怎麽在這裏?”
  因為冷淡,這話更顯得有些刺耳,薛苑怎麽都感覺不到其中的禮貌,但對方畢竟幫過她而且還是蕭正宇的母親,於是薛苑極客氣地解釋,“費夫人,這段時間,我暫時沒有住處,正宇就建議我搬過來住在這裏。”
  費夫人聽完,挑挑眉毛,“你到是比我想象中的更隨便更開放啊,隨隨便便就搬進男人的家裏,也不知道‘流言猛於虎’這句話是怎麽寫的嗎?”
  薛苑垂下視線,忍受著尖刻的諷刺,仍舊禮貌地回答:“您說的是,是我考慮不周。不過,我們準備馬上結婚,所以……”
  “什麽?結婚!”費夫人聲音豁然抬高八度,幾乎要離座而起,“誰讓你們結婚的?”
  薛苑的心咯噔一下。她原以為蕭正宇既然告訴了李天明他們打算結婚的消息,也會告訴費夫人,但以費夫人的反應看來,她完全不知情。
  還沒結婚就遇到了傷腦筋的婆媳問題,又不能不解決。一跟蕭正宇在一起,薛苑就想到了這種可能性,各方麵一定會有壓力和阻力,但是若是連費夫人這關都過不了,恐怕他們以後也不會有什麽好日子過。無論之前的二三十年費夫人是怎麽對待自己的兒子,但她畢竟是他的生母,對他而言,是個沒辦法取代的人物。更讓她意外的是,沒想到費夫人是真的那麽不喜歡她。
  “沒有人讓我們結婚,我們自己想要結婚的,”薛菀謹慎的開口,“實際上我們剛剛決定這件事情沒幾天,正打算這兩天就告訴您,再聽取您的意見。”
  “如果我不找上門,恐怕這輩子都不知道我還可以提出意見。”
  “不是這樣……”
  “我們不談之前的事,”費夫人忽然打斷她的話,“既然我知道了,就肯定要過問。很簡單,我不同意你們結婚。”
  薛菀很奇怪自己聽到這句話居然一點兒都不覺得驚訝,也絲毫不生氣,她甚至還覺得這一幕非常富有喜劇感。想起蕭正宇說過她的丈夫是何等人物,而她在費先生身邊若幹年並能繼承他的全部財產,必定是不容小視的人物。
  薛菀略一斟酌,不卑不亢,沉著的開口,“費夫人,上次在英國承蒙您的照顧,我真的很感激。我的家庭情況您很清楚,如果您像扮演電視劇裏阻止兒子娶一個貧家女的母親角色,我能理解您,也沒有別的話好說。您不喜歡我,我一直知道。坦白說,我對我跟蕭正宇之間的婚姻也不是那麽有信心,每走一步都戰戰兢兢,但我願意試一下,我沒必要為了某種可能性放棄我愛的人。結婚和感情不是做買賣,也不能用金錢來做判斷。”
  “錢,我還真不擔心這個,”費夫人聽到這番話,慢慢笑了,“你這番話讓我想起你媽。沒錯,我恨了她一輩子,但現在想起來,也不得不佩服她,清高驕傲,聰明伶俐,有能力,有毅力,她跟我完全不是同一類人,男人對她來說,就是無所謂的附屬品,有沒有都沒關係,照樣活得很好,我就不行了。薛菀,你跟你媽媽一個樣,如果錢能打發你,我也不會坐在這裏跟你說話了。”
  做夢沒想到費夫人這樣評價自己的母親,薛菀微微一怔,那點兒反感也不翼而飛,取而代之的是真摯的道謝,“謝謝您把我跟我媽媽相比,我遠遠不如她。”
  “某些方麵也的確不如,你繼承了她那張漂亮的臉,卻不如她聰明。”費夫人輕輕拍了一下手,“起碼你媽媽知道什麽人可以愛什麽人不能愛,很英明地選擇了你爸爸,一輩子沒有走錯路,而你就做不到。”
  薛菀終於動容。
  屋子裏出現了片刻的安靜。費夫人瞥了她一眼,這個年輕女孩子比同齡人穩重得多,基本上不能從她臉上看出什麽想法和情緒,隻有一雙眼睛異常清澈,但轉眸之間,還是遺漏一絲不安的情緒。
  費夫人換了話題,“你知不知道蕭正宇以前是什麽樣子?”
  薛菀遲疑片刻,才回答:“那跟我無關。我隻需要知道現在的他就好。”
  然而這短短的停頓和一閃而過的錯愕神色已經透露出足夠多的信息了。費夫人悠閑地看了一眼薛苑,“你有沒有看過他的相冊?”
  薛苑拿不準她是什麽意思,就說:“還沒有。”
  費夫人給了嶽萬裏一個眼色。
  嶽萬裏之前一直沉默地站在一旁,如雕塑一般 ,讓人意識不到他的存在。此時他以熟絡的姿態走進書房,帶出一本相冊,遞給薛苑。
  若說起初薛苑還保持著一份客氣和理智,此時再也忍不住地憂心起來。費夫人應該來過這裏若幹次,才會對他的房間這麽了解。
  相冊都遞到了麵前,自然是要看的。有那麽一段時間,她簡直不敢相信照片裏的那個英俊得驚人的年輕人是蕭正宇。怎麽看都隻有二十來歲的年輕人有著深褐色的眼睛,眸子裏透出一點莫名的黑色。他表情剛毅,嘴唇緊緊抿住,甚至連一絲輕鬆愉快的色彩都看不到,那完美的五官如此冷峻,好像被不知名的力量凍住似的。
  薛苑不可置信,“他怎麽是這個樣子?”
  “他一直都是這個樣子,不喜歡跟人交往,冷漠,不苟言笑,”費夫人說,“你現在看到的蕭正宇並不是他本來的模樣。”
  薛苑無言地低下頭去,繼續看著。手裏的照片效果太好,光影和色彩搭配得堪稱完美。白色的教室裏,蕭正宇拿著粉筆站在黑板前,還是那張刻板而嚴肅的臉。他的前方是若幹排學生,教室外有一棵大樹,他整個人幾乎都籠罩在大樹的陰影下,滿黑板那密密麻麻的數學公式格外醒目。
  不知道誰的手,記錄下來這樣的一刻。
  費夫人有一點沒有說錯,薛苑對蕭正宇的過去了解太少,就連他曾經念過的學校都不完全清楚。何況半年以前,兩個人還素不相識。
  薛苑的手指從照片上撫摩過去,“他當過老師?”
  “算是,給學生做報告時照的,”費夫人微微眯起眼睛,說,“他是真正的數學天才。那場報告會我在場,可惜啊,一個字都聽不懂。”
  薛苑完全無法理解,“他是數學天才?啊?是這樣嗎?又怎麽會改學商科?”
  “你對他的過去還真是一無所知。”費夫人憐憫地看了她一眼,“因為數學不能掙錢,也不能讓他出人頭地,數學家怎麽比得上金融家在社會上的影響呢?”
  薛苑簡直不可置信,“正宇不是這種人。”
  費夫人目光裏包含輕蔑和憐憫,或許還有一絲微微的譏諷,“他就是這種人,不過你不知道而已。”
  薛苑說不出話來,昨天晚上自己說的“我絕對相信你”就像質檢不合格的房屋那樣搖搖欲墜,她發現自己在費夫人麵前根本就是一個傻瓜。
  “他變成這個樣子我是有責任的。”費夫人慢慢地開口,“當年我生下他後,實在無力撫養,懷孕的時候還想著什麽困難都可以扛下來,可實際上根本不是那麽回事。三十年前,未婚生子的女人……你能夠想象我會受到什麽白眼和待遇。恰好這時我遇到了費啟明,他那時老婆剛去世……後來,我就把正宇送給了別人,遠嫁他鄉……”
  時至今日,費夫人完全可以算得上薛苑看到過以最優雅姿態老去的人。薛苑能想象費夫人年輕時是何等美麗,鰥居的費啟明已經是一個老年人了,但老年人的愛情一旦爆發,從來不遜於年輕人。
  明亮的屋子裏,費夫人微微垂下了頭,臉上明暗交替,眼瞼下有著淡淡的陰影,那些往事是她這一生裏永遠揮之不去的深刻哀愁。她停了一下,自嘲地笑了,“好了,這些都不用說了。總之,我後來找到正宇的時候,他已經變成那個樣子,冷漠孤僻,但是非常聰明,你都想不到他有多麽聰明。那時候他還不到十六歲,已經在學習很複雜的微積分,他在數學上非常有天賦,這樣的天才,我這一輩子也隻看到他一個。我想這種才能跟他父親還是有關係的。”
  費夫人在言語之中驕傲之感油然而出。以前的事情姑且不論,現在薛苑了解到一個事實,那就是費夫人是真的愛這個兒子。
  “我把他送到了國外,他是恨我的,可從來不說,也沒有因此拒絕我的錢和幫助。”費夫人說,“足足兩年的時間,他沒有跟我說過一句話。我不介意,這是我應得的報應。我這一生隻有他這一個兒子,他怎麽對我,我都不在乎。我花了很多年時間接近他、幫助他,後來,他終於和顏悅色地站在我身邊了。”
  薛苑沉默片刻,終於坐在了沙發上,“費夫人,您有沒有想過,他如果知道您勸我離開他,會對您怎麽樣?”
  “不會比現在的情況更壞,”費夫人目光一閃,說,“上次你們來英國的時候,我已經勸過他一次,時至今日,他對我依然心存芥蒂。”
  談話發展成這樣,是薛苑之前想不到的,費夫人的坦誠讓她驚訝,但她還是無聲地笑了,“所以您知道勸不動他,就來動員我?我主動離開他,他就不會歸罪於您了?”
  費夫人臉色不變,“你要這麽理解也對。”
  “為什麽我要聽您的?”
  費夫人沒有直接回答,反而扯了個貌似不相幹的話題聊起來。
  “有一件事你大概不知道,他為了你拒絕了我的財產。現在他昏了頭不管將來的事情,但是以後,他可能會耿耿於懷。他有難以想象的雄心壯誌,曾經說過要出人頭地。這些細節,你都不知道。他壓根兒不願意把過去的事情告訴你,跟你一起分享,這樣的男人,你相信他真的愛你嗎?他隻是迷戀你,就像李天明迷戀你母親一樣。”
  費夫人怕冷般地瑟縮了一下身體,不再看薛苑。她站起來走到窗邊停了許久,仿佛是在看窗外的風景。她維持那個姿態很久才轉身過來,回憶痛苦的往事使她臉色極其差,“你可以看看他父親李天明做的事情,他跟唐藝結婚後遇到了你媽媽。你媽媽很聰明,知道他有老婆,一直跟他劃清界限。他又找上我當模特,但把我當成葉文婕的替身……不然你以為我為什麽會懷上正宇?”
  薛苑知道費夫人說的是事實,慢慢地渾身發冷。仿佛有個名叫往事的蒙著麵紗的女子一點點地被人揭開麵紗,讓人遺憾的是,不是什麽絕世美女,麵紗下的那張臉布滿了傷痕。
  “迷戀這種情感,得不到總是最好的,但你既然決心嫁給他,那就要做好準備。你們認識不到半年時間,一旦他對你的迷戀散去,你又如何自處?感情這種事情,他從來都拿得起放得下。我這麽多年看過來,對待女人,他沒有什麽真心,說扔就扔,說利用就利用。不要忘了,他也是李天明的兒子,骨子裏的東西是改不了的。”
  薛苑沉默著,臉色蒼白。明知費夫人是在挑撥,可字字句句清晰入耳,她也忍不住聽下去,腦子裏浮現出的是那天他把她扔在路邊的一幕。
  那絕對不是什麽愉快的記憶。當時是半夜,夜風凜冽,四下無人,路燈忽亮忽滅,田野上的夜空一片空寂。公路上寂靜得就像世界的盡頭。她站在路邊,舉目無親,被冷風吹得通體透涼,腦子裏一片空白。
  那個人前一秒還說愛她,下一秒卻沒有任何猶豫,就這樣扔下她走了。真是一個天大的諷刺。所有的幻想都不複存在之後,就隻剩下真實。

  第三十八章 我想那也是愛
  你離我近嗎?就像樹枝與樹枝的距離;我了解你嗎?你從不談及你的過去;你很陌生嗎?我能想象你看我的表情;我恨你嗎?我想那也許是愛。
  那天蕭正宇處理完事情回到家裏,差不多是傍晚。以前這個時候薛苑多半在廚房做飯,此時她卻坐在客廳的地板上,身邊散落著一地的照片。
  他好奇地湊過去,才發現竟然都是他早年的照片。
  說不清楚是尷尬還是被人揭開傷疤之後的疼痛,莫名的情緒油然而生,蕭正宇迅速把照片都收起來,“你在哪裏找到的相冊?”
  “在書房裏找書的時候不小心看到的,”薛苑竭力讓自己說話的態度顯得輕鬆隨意,聲音也不那麽繃緊,“怎麽?觸犯你的隱私了?”
  “不是。”蕭正宇從她手裏拿過相冊,把照片胡亂地夾進相冊。
  “我發現你以前跟現在還真不一樣,板著臉,一副‘別惹我’的樣子。”薛苑的手指在他臉上描摹片刻,“如果你現在還是那個樣子,我跟你說話前都要猶豫三分鍾。”
  “你是存心取笑我的嗎?”蕭正宇無奈地搖頭,把她抱到沙發上,“地板上涼。”
  薛苑抿嘴微微一笑,回吻她的麵頰,把手裏另一張照片遞到他手裏,“你的照片真多,這張是什麽時候照的?”
  那是一張他支著頭坐在教室裏看書的照片,蕭正宇把照片拿在手裏仔細看了看,搖頭,“沒有日期,我也不記得了。”
  他邊說邊順手把照片扔回相冊裏,然後拿起來走到書房,放回原來的抽屜裏。
  薛苑抱著腿縮在沙發裏,側著頭,慢慢把臉頰枕在膝蓋上,“照片和油畫不一樣,油畫反映了畫家的內心,對細節有所刪減,看的時間久了,總能發現熱烈的感情。照片總是冷冰冰的,因為太精細了,精細得讓人覺得照片的人物是那麽僵硬和刻板,都懷疑是不是戴上了一副麵具。”
  “你怎麽忽然說起文藝理論了?”
  薛苑就笑,“是啊,我怎麽忽然說起文藝理論了?”
  天氣越發冷了,他幹脆裹了條毛毯縮,就窩在沙發上不動,也不看電視。
  蕭正宇看到毛毯外那張精致的麵孔,心裏、手裏都發空,過去把她抱在懷裏。薛苑靠在他身上找了個舒服的姿勢躺著,才慢慢說:“費夫人……嗯,你媽媽回國了,你知道嗎?”
  “嗯,”蕭正宇聲音頓時冷下來,“她今天來家裏來了?有沒有跟你說什麽?”
  薛苑察覺到他聲音裏的冰冷,伸手拍拍他的手背,疲憊的開口,“費夫人的確來了,大概說了一點兒你的過去,也沒什麽具體的。”
  “照片是她給你看的?那麽她肯定勸你跟我分手了,說我過去性情古怪、待人冷漠?”
  沒想到蕭正宇居然隻憑三言兩語就推斷出這麽多情節,薛苑暗暗心驚,才說:“差不多是這樣。我沒有理她,送她離開了。她走之前留下了所住酒店的電話,讓你打電話給她。無論怎麽樣,她總是你的母親,年紀也大了,你對她好一點兒吧。”
  因為對母親太了解的緣故,蕭正宇幾乎已經想象出她說了什麽內容,但薛苑輕描淡寫地據實相告讓他的憤怒消散了一點兒,反而有些安心。還好,她依然相信他。
  他歎口氣,“薛苑,你未免也太善良了,她的居心你不是不清楚,還幫她說好話?”
  有一會兒她沒說話,抓過一本書拿在手裏翻了幾頁,才說:“不是我太善良。我隻是懷疑,一個人連自己的親生母親都不愛,又怎麽會真心愛上別的女人。”
  這下震驚的人換成了蕭正宇,手心沁出一層層冷汗。從來不知道薛苑心裏的想法竟然是這樣。費夫人的話對她是有影響的,並且還相當巨大,毫無疑問,這幾天的事情連續發生,她已經開始疑心他了。沒有人比他更清楚,疑心這種東西,一旦生根發芽就再也不會消失。
  可她依然靠在他的懷裏看著某本大部頭書,表情跟平常毫無二致,好像完全不知道她那句話給他帶來了多大的震驚。他簡直不知道下一步該做什麽。
  蕭正宇定了定神,很久之後沉聲道:“我不希望從她那裏聽到你的壞話。”
  “我不在乎什麽壞話,你也不要在乎。”薛苑把書扔在一旁,伸手勾過他的頭,自己支起身子湊過去在他臉上一吻,微微一笑,“其實,你要能拿對李先生的一半態度去對待費夫人就好了。”
  臉頰上那個吻是實實在在的,那個笑臉也是真實的。蕭正宇凝視她片刻,果斷地伸手拿過桌上的便條,又拿出手機,撥了個號碼。他跟電話那頭簡單地說了幾句,然後推她從沙發上坐起來,“去換身衣服,一起出去吃晚飯。”
  “怎麽了?”
  蕭正宇臉色格外平靜地看了她一眼,“你說得有道理。我決定改過自新,不跟她慪氣。作為未過門的兒媳婦,你也有義務跟我一起去陪我媽吃飯承歡膝下。”
  她也沒想到半天後再次見到了費夫人。費夫人住在這個城市裏最好的酒店裏,餐廳在酒店的最高層,她坐在窗戶邊的一張桌子旁等費夫人。
  再見麵時,費夫人換了身衣服,穿得非常得體,溫柔而又不失高貴,真是氣派十足,她看著蕭正宇,“我還以為你不肯來見我了。”
  蕭正宇回答得滴水不漏,“怎麽會不來,我跟薛苑都覺得應該來看您。”
  “是嗎?無論怎麽說,來了就好,”費夫人笑笑,“不要站著,坐吧。”
  侍者拉開椅子請兩人坐下,拿來菜單交到費夫人手裏,費夫人很快點了菜,再牢牢看著蕭正宇,使勁打量著,仿佛永遠都看不夠那樣,最後才露出個笑,幾近歎息地開口,“我看你最近瘦了點兒。”
  “沒有,哪裏瘦了,”蕭正宇微微笑,“媽,您才是需要保重身體。我以前不懂事,您不要跟我計較。”
  費夫人怔了怔,眼睛忽然就濕潤了。
  “正宇,你……”費夫人伸手握住他搭在桌子上的手,緊緊地握著,才慢慢說,“當媽的怎麽會跟兒子計較呢。”
  這麽多年以來,他第一次叫她媽。起初他倔強不肯叫,後來長大一點兒,又接口費啟明的存在,對她始終保持著極端的禮貌。其實費啟明對他的存在並不介意,甚至還頗為欣賞,可他的態度依然不變。他對她其實也不是不好,但那種好裏麵,更多的是一種對她一直以來給予幫助的等價交換。兩人之間的恭敬和客氣做得太足,唯一缺少的,就是母子間的親昵。
  而今天他的態度忽然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鬱結多年的難題忽然被解決。無論是什麽原因引起的,費夫人在那一瞬間還是覺得欣慰和激動,一聲“媽”,這麽多年的辛苦在這一瞬間就得到了補償。
  這些不能訴說的苦楚化成了莫名的暗潮。她太過激動,以至於坐在對麵的蕭正宇的麵目都模糊不清起來。
  蕭正宇不可能不被觸動,他沉默片刻,把桌上的紙巾遞到費夫人手裏。
  “今天薛苑告訴我您來過了,”蕭正宇站起身為費夫人斟茶,“我們結婚的事情沒告訴您,是我的疏忽。薛苑批評了我,這頓飯我請,算是賠罪。”
  費夫人放下紙巾後已經鎮定很多,目光朝兩人掃過來,在薛苑身上停留了一段時間,才笑了笑,“是嗎,母子之間,賠什麽罪呢,這些年都過來了。”
  如果說三個人的見麵之初還是有點兒微妙的生疏感,但此時,那種奇妙的生疏感就像是鹽融化在水裏一樣,化為無形,氣氛異常和諧。
  薛苑靜靜地看著這母子把手言歡的局麵。這母子之間的恩怨她不清楚,也無法從那些零零碎碎的隻言片語中拚湊出那些過去。沒料到的是,蕭正宇真的因她無心的一句話就改變了對費夫人的態度,他明明已經知道白天發生了什麽事情,還在兩人麵前一五一十地表現出自己的態度。
  好在菜很快上了桌。
  薛苑位子臨窗,從窗戶邊看出去,窗外的夜景罕見的漂亮,整個城市的夜景盡收眼底,一閃神間,會以為銀河裏的星星都落在了地麵,鑲嵌在路燈和閃閃的玻璃上。
  因為有蕭正宇陪在一旁,費夫人心情甚好,仿佛連眼角的皺紋都奇特地淡化掉了。
  蕭正宇和費夫人聊起來,蕭正宇辭職的事情讓費夫人很高興,又問起他下一步的計劃,相談甚歡,兩個人說著許多事情,牽扯到一些複雜的人和關係。薛苑慢慢地發現,她幾乎完全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麽,他們提到的人她是一個也不知道,他們說起的事情,她也根本無法介入。
  “大概這菜不合薛小姐的口味?”酒過三巡,費夫人好像這是才想起薛苑的存在,很遺憾地歎了口氣,“因為正宇很喜歡吃我才點的。”
  “不,挺好的。”
  其實薛苑一點兒胃口都沒有,幾乎沒有動過筷子。她從來沒在這麽豪華昂貴的餐廳吃過飯,更沒有跟未來婆婆同桌吃飯的經曆。正餐前的幾口甜膩膩的點心下肚後,她基本上什麽都吃不下了。
  蕭正宇看著她,餐盤前的東西完全沒有動過。又看到她眼睛裏有淡淡的霧氣,就知道她在走神,轉頭跟她說:“剛剛我們說的劉律師是我媽媽的朋友。”
  薛苑笑著回答了一聲“嗯”,然後以無可挑剔的姿態擺動餐盤裏的東西,她覺得自己在費夫人麵前比起今天早上鎮定自若得多了。蕭正宇顯然沒有多想, 回頭繼續跟費夫人說話。“……這也未嚐不是個辦法,恰好薛苑也打算出國留學,大概這段時間就過去。媽,如果方便的話,在國外這段時間薛苑還要麻煩您照顧了。”薛苑被這句話驚到,回過頭,恰好對上蕭正宇的目光。蕭正宇微微一笑。
  “她來英國的話,你呢?”
  “我肯定也會過去。”蕭正宇對費夫人露出一個謙和而迷人的微笑。
  費夫人瞥了兩人一眼,“決定了?”
  “當然。”
  費夫人臉色微微變了變,隨口接上幾句話,眼角餘光看到兩個年輕人相握的雙手,又微微蹙起了眉心。不過到底,她什麽都沒說。薛苑隻當沒有看到費夫人的目光,轉頭去聽音樂。餐廳裏有一支樂隊,這個演奏著一首優美的曲子。主唱的年輕女歌手穿著一身粉色的裙子,整個人就像一枝亭亭玉立的夏荷。她左手拿著話筒,聲音宛如泉水般流淌出來,那聲音真是天籟,唱的是英文歌,發音並不太標準,薛苑花了一點兒時間才適應那種唱腔。
  ……你離我遠嗎?就像星辰運行的軌跡;
  你離我近嗎?就像樹枝與樹枝的距離;
  我了解你嗎?你從不談及你的過去;
  你很陌生嗎?我能想象你看我的表情;
  你欣賞我嗎?我卻是那曾被你侮辱與損害的;
  我恨你嗎?我想那也是愛。
  歌詞她之前從未聽過,覺得異常新奇,一時間呆住了。世界上就是有一種聲音可以餘音繞梁三日不絕,歌詞在她的腦海裏裂成一個個的單詞,猶如電影字幕那樣一遍遍地滾動著。直到那頓飯吃完,那個女歌手的聲音還盤桓在薛苑的腦海。飯後,她和蕭正宇送費夫人回賓館的房間,薛苑也趁機參觀了一下這個房間,沒有她想象中的奢侈,屋子裏一切都是暖色調的,在這個寒冷的冬天,顯得異常溫馨。告辭時費夫人叫住蕭正宇,忽然問:“你爸的病情怎麽樣了?”
  “好得差不多了,這兩天就出院。”
  “痊愈了就好。年紀大了才知道,身體終究是自己的。”費夫人臉上露出幾分悵然,“他心髒一直不好,這幾年折騰了好幾次,想必也夠難受的。”
  “這個是的。”
  “明天陪我去醫院看看你爸,當年氣極了,還學古人想著不到黃河永不相見,還是不成。他身體越來越差,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就......那時候恐怕就晚了。” 說完,費夫人最後擁抱了一下蕭正宇,他也微微彎腰回抱她。
  “好。”他從善如流,“媽,你好好休息。”
  跟費夫人告別後,兩人順便去逛了下附近的商場。商場裏溫暖得很,往來的不是情侶就是一家人,因為聖誕節臨近,商場裏熱鬧非凡,還有聖誕老人給孩子派發禮物。
  在這樣的氣氛中,薛苑的心情莫名好起來,她看到前麵那手牽手的一家人,看到兒子坐在父親的肩膀上拿著一隻氣球,自顧自地笑了。蕭正宇側頭看她,她裹著厚厚的圍巾,臉頰像雪一樣白皙。
  “我知道你吃飯的時候在走神,可能聽不太懂,'’蕭正宇說,“之前我們的生活圈子不太一樣,但總會慢慢習慣的。我認識的人,你今後也要認識。”
  “我知道你的意思,既然都要嫁給你,這點兒思想準備我還是有的。”
  兩人在商場裏散步,旁邊都是五顏六色的化妝品櫃台,蕭正宇問她,“明天有空嗎?我媽要去醫院看我爸,你也跟著一起去?”
  “不了,”薛苑搖頭,“明天要去找譚瑞,告訴他董再冰的病因。”蕭正宇語氣裏都是醋意,“你對他真是很好。”
  “我覺得對他有責任,董再冰的事情是我告訴他的,然後他就變成了這樣子。”薛苑說,“當時我想,知道真相總比蒙在鼓裏好,不過現在才知道,真相的確是個好東西,但不是人人都能承受得起這個好東西。”
  蕭正宇停了停,說起譚瑞,“為了幾年前的同學做到這一步,譚瑞也不容易。”
  “他說他真的很愛董再冰,,,薛苑想起他把董再冰的照片寶貝一樣地留在自己錢包的事,就問:“說起來,他說過我跟董再冰很像。你也跟董再冰很熟,你說我們倆像不像?”
  蕭正宇若有所思,片刻後才肯定地回答:“不像。”
  “真不像?”薛苑微微抿起嘴角。
  “她是她,你是你。”蕭正宇抬起手臂在商場某個角落一指,笑問:“好了,不說這個了,快過節了,要不要去買什麽?”
  薛苑笑著從命。蕭正宇既然刻意避開這個話題,她也不會再提。她挽上他的手臂靠過去,離得近了,仿佛可以聞到他身上的那淡淡的清爽味道。
  兩人逛完商場還去吃了夜宵,薛苑晚上基本上什麽都沒吃,限製才覺得餓了。兩人坐在豆漿店裏,蕭正宇看她愉快的表情就忍不住笑,“酒店的西餐不愛吃,吃起豆漿倒是蠻高興的。娶了個省錢的老婆,我運氣真好。”薛苑抬起眸子,好容易把那句“我哪裏需要你養”咽回肚子裏,同樣笑著開口,“這沒辦法,我就是土生土長的中國人。吃不慣那些。”
  “那不行,去了國外總要習慣的。”
  薛苑略微一斂笑意,“不是還早嗎?”
  “不早,過幾天我媽就回去,我們也一起過去,習慣一下環境,聯係學校。”
  薛苑默不作聲地聽著他說起學校的問題。如果說之前她還抱著期盼的話,但是聽到剛剛那番言談,更多的情緒卻變成了無奈。她不喜歡英國,尤其是上次在英國的那些記,憶實在是糟糕到了極點,但蕭正宇卻在很認真地考慮這件事情,她不想讓他失望。
  因此薛苑到底也沒拒絕,但是那天晚上睡得極不踏實。第二天一早起來,蕭正宇已經不在了房內,照例留下了早飯和便條,說陪費夫人去醫院了。薛苑盯著那張便條很久,吃了點兒早飯,決定把譚瑞叫出來。兩人坐在人工湖旁的草地上裏,她極小心地把蕭正宇講給她的話一一轉述,譚瑞聽得臉色越發慘淡,表情長久地凝固著,這個消息太過震驚,他似乎連憤怒和愕然的表情都不會了。薛苑微微垂下眼瞼,隻看到他因為太過震驚而小拇指不停地發抖。
  她盡力安慰他,“無論怎麽樣,那些事情過去就好了。”
  譚瑞說了句“我知道了”,撐著桌子站起來,然後再也沒說一句話。
  外麵陽光明亮,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看著譚瑞失魂落魄的樣子,她也實在不放心,看著他用貌似平穩的步伐走進博藝畫廊大門,才猶豫地轉身離開。知道了這樣的消息,譚瑞一個下午都在嚴重走神,犯錯無數,不失記錯了嘉賓的位子就是擺錯了油畫的位子。主管一忍再忍,最後終於受不了,把他叫到展廳外訓斥了一頓。
  譚瑞也知道錯了,但就連訓斥也聽得魂不守舍,頭幾乎都要垂到地麵
  主管還想再次對他批評甚至加以威脅,不過正欲開口,李又維出現在他身邊,拍拍他的肩膀,帶著和煦如春風的笑容開口,“你去忙吧,我跟譚瑞談談。”
  既然他都這樣說了,主管也不好再提,隻能笑著說了句“李總你還真實寬厚”,又瞪了譚瑞一眼才走開去忙別的事情,走到一半回頭,恰好看到譚瑞跟著李又維離開了展廳,往辦公室的方向過去了。
  譚瑞想不到李又維找他的原因,隻是依言而行,一邊走神一邊跟他進辦公室。雖然李又維一直有著寬厚待人的美名,但是譚瑞也沒想到他會親自倒水給自己。譚瑞驚訝地接過茶杯,思考著這件更加現實和迫在眉睫的事情——既然老板的態度如此之好。看來是不會被辭退了。
  這個念頭讓他暫時安心,一下午的心不在焉立刻停止下來,詞不達意地解
  釋,“李總,對不起,我實在是……”
  他停了停,李又維微笑鼓勵,“遇到什麽事情了?說說看,也許我可以幫上忙。”
  李又維微笑和藹的樣子非常讓人心安,目光也很溫暖,仿佛暖玉一般。譚瑞感動得很,略一躊躇,就一五一十地說了,“是跟我以前的女朋友有關係。剛剛薛小姐告訴我一些事情,我難以接受,所以在不停地走神。”
  李又維心裏有數,“我記得上次吃飯的時候你還拿出她的照片,你不是說一直沒有聯係嗎?”
  “最近我找到她了......”
  李又維早知道這件事,但還是讓自己臉上顯示出一點兒驚奇,“找到了不是很好嗎?”
  “嗯,不太好,很不好。”譚瑞眼睛又脹又痛,李又維拍了拍他的肩膀,在這樣的鼓勵下,譚瑞覺得把話都說出來也沒什麽不好,更何況這麽久以來,他都憋壞了,苦悶不已。
  他的敘述很亂,而且顛三倒四,一會兒說自己怎麽跟董再冰認識的,又說她怎麽樣徹底變得精神崩潰,一會兒又說她是如何漂亮可愛,但李又維完全明白他的意思,聽完整個故事後,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譚瑞苦笑,“我真是沒想到啊,當年高中畢業的時候跟她分開,再見麵的時候,居然在精神病醫院啊……物是人非了。她怎麽會那麽想不開呢?”
  李又維看他,“董再冰在美國發生的那些事情,你信嗎?她會僅僅因為感情不順利就精神崩潰嗎?”
  這樣一問,然瑞呆了呆,他大腦昏沉了一個下午,從來沒有想到這種事情的真假與可靠度。這件事是他一向信任的薛苑告訴他的,他根本想不到去懷疑。
  “我也不知道該不該信。再冰是比一般女孩子脆弱敏感,但要說是因為感情而精神失常,的確似乎不太對勁……”譚瑞說不下去,格外艱難地開口,“我之前費了很大的力氣找她的病因,但都是無用功。就連她遠在美國的父母都不知道原因,醫生也是模棱兩可的態度,不肯告訴我實情。我沒有任何線索,一籌莫展。”
  李又維手指擊著桌麵,許久沒有開口。最後從辦公桌上扯下一張便條,寫了一串電話號碼,再離座而起,遞到譚瑞手裏。
  “這是什麽?”
  “五年前我也在美國,跟蕭正宇在同一所大學,也跟董再冰在一個城市。我們專業不同,但互相認識,留學生的華人圈子就那麽大,這件事我也有所耳聞。”
  他語氣平靜,似乎已經了解了一切。
  原來世界這麽小,哪裏都可以遇到熟人。譚瑞覺得疑竇叢生,愣愣地問:“李總,那您也認識再冰?”
  “站在我的立場,沒有資格跟你說些什麽,”李又維古井無波地看他一眼,沒有正麵回答,“你耍真想知道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麽,就打這個電話。她是董再冰剛到美國時的室友,姓鞠。”
  譚瑞並不笨,一旦冷靜下來就明白了很多事情。有一會兒,他覺得自己在李又維那張看不出任何情緒的臉上窺見了可能叫真相的東西,於是吸了口氣,“李總,您能不能先告訴我發生了什麽?”
  “我強烈建議你,”李又維抬起眼皮,不帶情緒地瞥他一眼,“還是從別人嘴裏知道真相比較好。”
  李又維的意思如此明顯,他不可能從他嘴裏再問出什麽。反正現在自己一籌莫展,別人給了提示,順著走下去就是。無論哪種情況,總之不會比現在這樣一頭霧水更壞。想明白了這些,譚瑞沒有任何遲疑地轉身離開辦公室,走到門口想起另外一件事,匆匆退回來,說:“李總,明天是再冰的生日,我想去醫院陪她一起過,我以後加班補上,可以嗎?”
  “沒問題。”
  等譚瑞離開了辦公室後,李又維慢慢坐回椅子上,雙手死死地抓著椅子,因為用力太大,關節處捏得發白。他閉上了雙眼,想打一會兒盹兒,可剛一閉上眼睛就被藏在大腦深處的噩夢驚醒。睜開眼睛環顧四方,隻見張玲莉站在辦公桌前,冷漠地看著他,把一遝文件放在他麵前。
  兩個人從越吳回來後,很長時間沒有好好說話了,見麵時談的除了公事還是公事。
  “你的兩幅畫我讓人掛在角落的小展廳了。”
  “嗯。”
  張玲莉很清楚地知道他累,這段時間跟國外幾家大畫廊的合作接洽幾乎都是他一個人完成的,而且那些畫,每一幅都價值連城,也不得不事必躬親地查看。眼看著他以驚人的速度消瘦下去,她看得久了,覺得五髒六腑都不舒服,忍了忍,終於沒忍住,一拍桌案,沉聲開口,“李又維,為了一個薛苑,你至於把自己搞成這樣?”
  李又維抬起眼皮,笑了,眼底忽然進發出的那宛如寶石般的光彩一瞬間灼痛了張玲莉。她呆了呆,聽到他以輕鬆地語氣開口,“我不是為她,我是為了我自己。玲莉,謝謝你的關心,你多慮了。”
  張玲莉不可思議地盯著他,腦子裏的念頭千回百轉,最後卻一句都沒有說出來,取而代之的是完全跟現在沒有關係的另一件事情。
  “剛剛醫生打電話給我,說你爸爸堅持要出院。”
  “醫生說沒問題那就出院吧。”
  “你有時間去接他嗎?”
  李又維漫不經心地再次閉上眼,一副“我不感興趣,你不要多打擾我”的神情,“他也不止我這一個兒子,會有人去接的,我沒必要操那個心。”

  第三十九章 我隻想知道真相
  接李天明的任務自然落在了蕭正宇身上,同去的還有薛苑。長達兩三個月的治療後,李天明恢複得很好,除了頭發比之前白了一點兒,跟以前相比看不出太大的異常。
  醫生護士送他們離開,長久相處都有了感情,一直送到了門口,主治醫生頗感慨地對蕭正宇和薛苑說:“你們以後好好照顧李先生,勸勸他,什麽事情都放寬心,不要動輒激動,他到底是個老人了,心髒已經不可重荷了,不能再激動了。”
  兩人唯唯諾諾地點頭。
  醫生停了停,又說:“我看你們幾個年輕人也蠻熟悉的,李又維今天沒來醫院,你們把這話也轉告給他。”
  蕭正宇頷首,“好的。”
  三個人上了車,薛苑和李天明坐在後排,蕭正宇本想送他回越吳,沒想到他忽然開口,“送我去博藝畫廊,我看新聞說最近有文藝複興時期的畫展,我也想去看看。”
  蕭正宇從駕駛座前回頭看他,“爸,醫生說你需要靜養,人多的地方少去。”
  李天明根本沒聽完他的話,果斷地揮了揮手,“我的身體我自然知道,看次畫展也不算什麽。送我過去。”
  李天明的要求,蕭正宇從來都沒有辦法違抗的,他歎了口氣,終於點頭。
  車子開動後,李天明閉目養神片刻,薛苑拿過身邊的毯子蓋在他的腿上,距離一近,就聞到他身上的藥水味道。到底是在醫院太久了。醫院的經曆,對一個年老的人來說,無異於是種折磨。薛苑想起他前幾天說笑時說的那句“每次進醫院我都想,這輩子大概都不能從醫院裏出來了”,很有些百感交集。她心裏亂七八糟地感慨,李天明睜開眼睛,帶著困惑問她,“薛苑,你看過又維的畫沒有?怎麽評價?”
  薛苑沒想到他忽然說起這個,略一思考後點了點頭,“看過的,他的畫裏含有很多思考,觸感細膩,細節抓得很準,都是別人想象不到的方麵。作為一個半路出家學畫畫的人而言,已經相當驚人。”
  李天明相當震驚,“你對他的評價很高啊。”
  “我隻是實事求是。他的藝術天分極高,可惜學畫時間太短,他還沒有自己的風格。以我看到他的作品,他什麽都嚐試,作品裏各種類型都有。李先生,我覺得他就像您年輕的時候,繪畫上他一直以您為榜樣,從您身上學到了很多,如果他小時候學習繪畫,真是前途不可限量。”“這個是苛求了,”李天明說,“他那麽恨我,平生最恨變成我這個樣子,怎麽可能學繪畫?而且實際上我也不希望他學。當時他說要超過我,我一直以為是一時的氣話,可沒想到,他竟然真的丟下了他舅舅留給他的公司去學繪畫。跟他媽一樣,倔得很。”
  “人一旦下定決心做什麽事情,就會爆發出全部的力量。”
  一路閑聊著,車子很快到了目的地。這次大型的畫展規模僅僅從博藝畫廊門口的車子數量就可以看出來,車子從門口一直排到了百米外的公路上。蕭正宇找了很久才勉強找到一個停車的地方。
  薛苑扶著李天明從車上下來,她發覺自己現在才想到一個問題,於是問:“今天主要是開放給嘉賓和新聞媒體的記者吧?我們能進去嗎?”
  蕭正宇笑著看她一眼,“我們幾個人,不需要門票。”
  的確沒說錯。薛苑隨後才想起來雖然他們已經辭職,但自己好歹在這裏工作過三個月,該認識的人都認識了,而蕭正宇那一張臉就更是門票了,至於李天明,恐怕還沒有人敢攔著他。
  果然,他們一路順利地進入展館之中。曾經的同事對他們三個人一起出現非常詭異,何韻棠在入口處負責人群的引導,幾乎是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她也什麽都不管了,拉著薛苑到了一邊,跟她耳語,“麻煩你告訴我這是怎麽回事!你不是跟李總一對嗎?怎麽現在跟蕭秘書一起?你們手上的戒指是怎麽回事?啊啊啊,想不到我這雙眼睛居然有看走眼的一天!”
  薛苑對蕭正宇和李天明點了點頭,示意他們先去四下逛逛,才跟何韻棠說:
  “這麽多問題,你讓我回答哪一個?你還是一樣的急脾氣。”
  “~個一個來!”何韻棠瞪眼,“現在想起來還真是,你從來就沒表態過喜歡李總啊。說起蕭正宇,你們倒是一直走得近……當時我就隱約覺得他看你眼神不對,還以為是我思想不純潔,想得多了。”
  薛苑笑了笑。
  “那李天明先生怎麽又跟你們在一起?”
  “遇到了就一起過來了。”
  何韻棠瞪她一眼,“你這張嘴也真是夠緊的,打死都不說。無論怎麽樣,到時候結婚還是要記得請我的。”
  薛苑臉上的笑意微微一斂,很輕微地“嗯”了一聲。何韻棠推一把她,“好
  了,不跟你廢話了,去吧。”
  因為嘉賓數量有所限製,展廳裏的人倒不算太多,還沒到接踵擦肩的地步。樂隊在二樓的大廳奏樂助興,放眼望去,都是前來觀賞祝賀的中外藝術家和知名人士。
  他們三人也本著低調的原則,在狹長的展廳逡巡,不時在一幅幅油畫前駐步。博藝畫廊的藝術總監向來有才華,擺設和光影效果搭配得實在很好,畫框上的散光燈愣是將每幅畫映得光彩照人。
  薛苑上到二樓,追上李天明和蕭正宇,恰好看到李天明在提香的聖母畫像前站住,用一種追憶往事的語氣開口,“當年在意大利的美術館看到這幅畫,我在畫前足足站了一天不忍離去,隻恨自己的腦子不夠用,不能把這幅畫的美妙之處一一記在腦海裏。這真是線條與色彩的魔術般組合,無可挑剔。幾十年過去,還是覺得同樣震驚。真是難以想象,幾百年的時間過去了,什麽都成了過去,隻有聖母的微笑從來不變。”
  那的確是一幅美妙的畫。看得久了,感官和心靈都在震撼。
  薛苑把目光收回來,微笑著開口,“我相信,幾百年後,也會有後人以同樣的口吻談起您的作品。”
  這樣的真誠的恭維沒有人會聽得不舒服,李天明久病的臉上露出了一點兒笑容,那是真正的愉快表情。
  蕭正宇驚訝地看著她,附耳過去,用李天明聽不到的聲音跟她耳語,“想不到你說恭維話的水平這麽高明。”
  薛苑瞪他一眼。
  一行人慢慢走慢慢看,時不時地交談幾句。很快拐入了一個走廊盡頭的小展廳,蕭正宇遠遠看到虛掩的門就驚訝,“這不是囤畫的小展廳嗎?平時都不用的,怎麽今天開放了?”
  “是啊,我也奇……”
  推開門,頓時醍醐灌頂。牆壁上隻有兩幅畫。薛苑的冷汗簌簌而下——驟然看自己的臉出現在畫框裏,一瞬間真是無比尷尬。
  但目光還是被吸引過去。左邊那幅廚房的畫像她早就見過,不用認真看了,她所有精神都集中在右邊那幅油畫上了。那是間老式的房屋,隱約可以看到掛毯和爐壁,畫裏的年輕女子穿著深藍色的學生旗袍,薛苑記得當時那條旗袍顏色黯淡,不知道怎的,從畫裏看上去,顏色異常鮮明,就像水一樣覆在她的身上,又好像開在幽暗處的花兒。
  畫中的女子背對著門口,不能直接看到她的臉,但鏡子裏的那張臉卻分外清晰。因為眉毛顏色太淺,她正在對著鏡子用眉筆勾勒自己的眉毛。半長的頭發柔軟地披在身後,仿佛一匹黑緞。旗袍襯出她脖子和臉頰的雪白,至於胳膊,就像是剛被水洗過的新藕。畫裏的女孩表情沉靜,有點兒無奈和茫然,盡管她額頭上沒有皺紋,但依然讓人想伸手過去抹平她的憂鬱。
  “薛苑,這兩幅畫是又維什麽時候畫的?”李天明盯著那兩幅畫,忽然開口。
  薛苑簡單地解釋了兩句。
  李天明又問:“你覺得這兩幅畫怎麽樣?”
  薛苑哽住了,僵硬地回答:“我……不知道。”
  “畫風和色彩的選擇多少透露了畫家的個性和審美意識,”李天明恍若沒聽到她的畫,自顧自地評說,“這兩幅畫跟又維之前的作品不一樣,他是在‘真正’看著這個女孩,畫是活的,顏色處理得細致,連手指上指甲顏色的深淺都處理得很好,但是這張畫裏唯一柔軟的……就算是我自己畫,也未必比他畫得更好。不過五年的時間,想不到他能走到這個地步,看來你剛剛那番評價並沒有誇大的地方......”
  薛苑沒有說話,轉頭去看蕭正宇。他也正看著她,從那個神情判斷,不知道盯著她多久了。
  “畫裏的你很不一樣,我不知道你還會有這樣的表情。”
  “美術作品都經過加工的。”
  蕭正宇用聽不出情緒的口吻繼續說:“我沒想到你還給李又維做過飯。”
  這個時候說什麽都顯得欲蓋彌彰,薛苑坦白地承認,“是有過一次。”
  蕭正宇低低地笑了,又問:“做的什麽萊?”
  “時間太久了,我不記得了。”
  薛苑幹脆地回答。其實這個話題無論怎麽聊下去都有越來越尷尬的趨勢。她略一思索,試圖用玩笑岔開這個話題,“你今天想吃什麽?我回做做看。
  沒有這屆回答,蕭正宇話題微微一轉,“你很喜歡李又維的畫?你看這兩幅畫是時眼睛都在放光。”
  “你在想什麽?”薛苑無奈得很,“我就算喜歡也隻是欣賞她的作品而已,除此外,別無其他,你不要多想了。”
  “我不會多項,我隻是遺憾我不會畫畫。”蕭正宇握住她的手。
  從那時開始,兩個人的手再也沒有放開,直到李又維出現在這個房間。沒有人知道他什麽時候過來的,所有人回過頭去才發現他抱臂站在門口,隨後笑著走到三人身邊,仿佛什麽不愉快多沒發生似的對蕭正宇頷首,又文自己的父親過來之前怎麽都不打聲招呼,現在可不可以接受采訪,最後才把目光轉向薛苑,問他是否喜歡他為她畫的畫。
  薛苑說:“還好。”
  李又維看她,眼睛異常溫柔,“要的話我送給你。”
  “不用了,謝謝你,這是你的作品,跟我沒有關係。”薛苑理智而冷靜地開口,“畫中人是不是我,我也不清楚。”
  “你總是這麽說,我難道還不知道我在畫什麽?”
  哦理由為微微搖頭,在畫前站住,盯著那幅畫看了許久,又轉身看了一眼李天明。這個安靜的小展廳有著高而寬廣的窗戶,采光極好,明亮過了頭。
  “爸,五年之期到了,我還是超不過您。薛苑說得對,學你者生,仿你者死。我花了太多時間才認識到這個道理,是不是很蠢?”
  “已經很好了。”李天明頷首,走過去抓住他的手臂,花白的頭發在陽光下格外刺眼,“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並不如你。”
  “能得到您這個評價,我這幾年時間沒有浪費。”李又維的話說得分外心平氣和,可薛苑愣是從話裏聽到了一絲不說不清楚的悵然,很有可能,悵然之後就是一些不能表述與語言的話。
  李天明長歎一聲。
  這父子倆的交談話中有話,外人根本看不透。就像她無法介入蕭正宇和費夫人之間,李天明和李又維之間她同樣無法介入。
  李天明到底年紀打了,又剛剛出院,逛了大半天,慢慢顯出精神不濟的症狀。蕭正宇過去扶住他的手臂,淡淡地說:“爸,既然看完了就走吧。李又維,我們告辭了。”說著看了一眼薛苑,示意她跟上來。她腳步微微一滯,跟了上去。
  誰知道離開時遇到意外的混亂。薛苑簡直不知道那混亂的場麵是怎麽開始的,考慮到李天明身體欠佳,他們本來是想悄悄從另一個側門離開,想不到卻跟一撥兒剛剛進來的媒體記者來了個狹路相逢。某個眼尖的記者一看到李天明就舉著話筒就衝到三人麵前,隨後其他記者紛紛醒悟,也擁了過來。
  記者們七嘴八舌地問問題,諸如身體情況、有無新作等等。李又維那時也在他們旁邊,對著一大群記者微笑著說了句“采訪沒有問題,請各位稍等”,他真誠起來很像那麽回事,簡直無人可擋。於是現場頓時安靜了片刻。
  李天明瞥一眼記者,就說:“那就采訪吧。”
  記者們都知道李天明大病初愈,保持了相當的禮貌,不過在訪談過程中很快了解到李又維居然是李天明的兒子,一個個大喜過望,就好像天上掉下來的新聞一樣,層出不窮的問題一個個冒出來,連薛苑這個外人看著都覺得無奈了。
  好在現場還有蕭正宇和李又維兩個人,幫李天明擋下了大部分問題。薛苑對暴露在鏡頭下實在沒有興趣,混亂中悄悄脫開蕭正宇的手站得遠了一點兒,這才發現,李又維和蕭正宇麵對記者的時候竟然配合得那樣好,一唱一和,真是令人稱奇。
  到底是兩兄弟。
  這個想法在腦子裏稍一閃過,手機卻響了。電話那頭是譚瑞,低沉陰鬱的語調和聲音讓她極其不安,他隻說:“有重要的事情,小薛姐,麻煩你來一趟醫
  院。”
  事有輕重緩急,蕭正宇還被記者圍住,沒有脫身的可能性,想起譚瑞那十萬火急的聲音,她也來不及跟他招呼,給蕭正宇發了條短信後先行離開博藝畫廊。
  醫院是早就來熟的,薛苑不用費什麽工夫就在花園的涼亭裏找到了譚瑞。午飯時間,花園裏已經很安靜了,隻有遠處幾個病人坐在草地上曬太陽,除此以外一切平常。
  唯一不平常的是譚瑞,坐在涼亭的石板地上,背靠著坐椅,一張臉好像要哭出來樣子。亭子被兩棵大樹環繞,陽光曬不到,陰鬱的濕氣從樹葉裏流瀉而下。他握著手機發呆,神色詭異,甚至比醫院裏的病人表情還要扭曲,讓人疑心他是不是犯病了。
  極大的不安浮上薛苑的心頭。
  譚瑞說:“小薛姐,你了解李總,還有蕭秘書嗎?”
  “啊?”薛苑心裏發緊,還是問,“怎麽了?什麽意思?
  譚瑞死死地捏著手機,良久才垂著頭開口:“小薛姐,我聯係上再冰在美國時候的室友了,她也是華人,我問了關於再冰的是去事情,她把什麽都告訴我了,跟你告訴我的情況不一樣。”
  “怎麽不一樣?"
  譚瑞抬起眼皮,死氣沉沉地開口,“我錄下了她說的話,你有必要聽一下。”
  他擺弄了兩下手機,撂下播放鍵,一個年輕的女聲傳了出來。薛苑不明所以,慢慢聽下去。
  “再冰是個很可愛的女孩子,朋友介紹她跟我認識,我們合租了一套房子。她剛來美國的時候英文不好,就上了一個語言學校。
  “記得是半年後吧,某天她忽然回來,說自己去看畫展的時候,認識了兩個華人,說他們都在附近的大學念書,一個叫蕭正宇,一個叫李又維。兩個人同時追求她,那段時間,鮮花、禮物沒有斷過。那兩個男人後來我都見過,長得是真不錯,也難怪她當時昏了頭。
  “說實話,再冰的感情生活我一直弄不明白,隻知道她夾在兩個男人之間非常為難。她太年輕,根本不知道怎麽辦,整天煩心,不練琴,也不肯好好讀書,都在外麵跑來跑去。有時候還喝酒,喝醉了就跟我哭,說他們對她忽冷忽熱的。當時我忙於考試,沒有顧及那麽多,對她的沒主見非常煩心,罵了她一頓。大概是我的話太重,她再也沒跟我提起感情問題,甚至都不跟我說話。
  “我現在想,上天真是公平的。上天給了她很高的音樂天賦,但卻同樣給了她極其敏感的神經,就像瓷娃娃一樣。那時候她又小,還不滿二十歲,剛剛到國外又缺乏關懷,哎,我卻用這種態度對她,現在想起來真後悔,後悔啊… …
  “沒過兩天,我跟導師出去進行科學考察,回來的時候才發現一切都改變了。隨後我才知道,在我離開的一個月裏,她忽然發現她隻不過是那兩個男人對付對方的工具而已。她太絕望了,喝醉了酒,在酒吧裏,被一群男人… … 強奸了。”
  電話裏的聲音停頓了片刻。薛苑跌坐在長椅上,臉色比霜打過的茄子好不了多少,全身冰冷。
  “醒來後她企圖割腕自殺。幸好發現得早,救了過來。但這一切隻是個開始。她越來越消沉,很少說話,也不肯吃飯,經常自殺,割脈、絕食,甚至還打算跳樓。這樣的她已經沒辦法念書了。
  “她父母早就離婚了,母親不在美國,父親對她也是若即若離。她求我不要把這件事情告訴她父母。她在美國待不下去了,有一次清醒的時候她說要回國,我就幫她辦了停學手續。那兩個男人忽然發現了良心一樣,帶她回了國。我送他們去機場,之後這些年,再也沒見過再冰。”
  薛苑簡直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聽完這個故事的,每一根神經都在不正常地顫動著,心髒像被人用尖刀挖出來扔到了地上,血淋淋的。
  她把臉埋在膝蓋裏,抓住頭發,微弱地說:“不是這樣,真相不是這樣,他不是這樣說的。”
  譚瑞痛苦得幾乎要抽筋了,“我也不希望是這樣啊,小薛姐,你以為我希望這樣嗎… … 我都沒辦法想象再冰遭受過的痛苦… … ”
  薛苑閉上眼睛,臉色慘白慘白的。
  “這兩種說法,你要我相信哪一個?”
  譚瑞的臉色也不比她好看多少,他抱著頭想了一會兒,抬起頭時眼底滿是淚水,隻有眼神還是堅定的,“我隻想知道真相,所以… … 小薛姐,你幫我一個忙。”
  蕭正宇沒想到會接到譚瑞的電話,他本來還在畫廊裏跟張玲莉說事情,但聽到董再冰和仁康醫院這兩個名字的時候他心裏已經有數了,隨後想起的是薛苑和譚瑞的關係一直不錯。他聽到電話那頭說希望馬上見麵,立刻答應下來。他開車匆匆趕到醫院,在泊車的時候遇到了李又維。
  這樣的碰麵是蕭正宇沒有想到的,他微微一怔,然後發現李又維的表情異常平靜,像是早就知道了這次會麵。接下來他的行為也驗證了這個想法,從腳步看來,兩個人所去的方向明顯一致。
  兩個人有很長時間沒有來仁康醫院,雖然此地風景依舊宜人,但緊隨舊景重現的,還有更深刻的記憶,兩人不約而同地沉默下來。
  在走廊中緩緩行走,蕭正宇沉默片刻,才問出來,“從來沒見你來過仁康醫院,今天怎麽來了?"
  “跟你一樣的原因。”
  “譚瑞叫你過來的?"
  李又維依舊冷淡,“差不多。”
  蕭正宇停了停又說:“薛苑找的那幅畫真的在你那裏?"
  “你說呢?”李又維露出了若有若無的笑。
  “把畫讓給我,”蕭正宇正色,“什麽條件你可以接受?"
  李又維表情不鹹不淡,“我的條件從來隻有一個。”
  蕭正宇瞥了他一眼,“我不知道你這樣的堅持有什麽意義。薛苑已經選擇了我,為什麽不做個順水人情?"
  “我沒有必要送人情給你,你也不要對我擺出勝利者的姿態,我不吃這套!”
  忽然炸起的暴戾從李又維臉上一滾而過,但他很快無聲地笑了笑,“你與其擔心那幅畫的問題,不如想想你現在的處境。”
  蕭正宇本來還算從容自若的神色終於有了一絲動容,他想到了什麽,聲音一下子繃緊了,“李又維,你這是什麽意思?"
  李又維瞥了一眼滿臉風雨欲來的蕭正宇,沒有回答,大步繼續前走,走到了約定的房間門口時再次回頭,發現蕭正宇還站在原地,沒有跟上來,於是心平氣和地,甚至是微笑著說:“到了。”
  那是間安靜的活動室,光線稍微偏暗。因為窗簾是一種薄細的棉布做的,所以光線有點兒暗,可它卻能清晰地照出這間房間的所有布置。
  蕭正宇站在門口停留了很久,看清楚屋子裏除了譚瑞再也沒有別人後,心裏鬆了一口氣,說:“譚瑞,你找我們來,有什麽事情嗎?”
  “你現在還要裝傻嗎?”譚瑞站在陰影裏,表情不甚真切,但聲音卻刺骨地冰冷,“關於再冰的事情,我來求證。”
  李又維隨便找了張凳子坐下,淡淡開口,“她告訴了你什麽?"
  “該知道的我全都知道了。”
  譚瑞拿出手機,按了手機的幾個鍵,一個年輕的女聲傳了出來。錄音很快放完,但屋內卻陷入了更長久的死寂中。
  無論是蕭正宇還是李又維都沒有說話,幾年前發生的細節一一浮現在腦海,對在場的兩個人而言,那是絕對不願意觸及的過去。花了三四年的時間才養好這個傷口,好容易傷口順利結癡,可終於在這種場合下被人揭開。
  譚瑞冷笑,“怎麽,沒話說了?"
  相較於臉色鐵青的蕭正宇和憤怒的譚瑞,李又維看上去是這安靜的房間裏最平靜的相關人。他表情鎮定自若,仿佛他跟董再冰毫無關係。
  蕭正宇抬起眼睛,回答譚瑞的問題,“具體的細節有問題,但差不多就是這樣了。”
  譚瑞眼睛裏噴出火,平日裏的恭敬消失得無影無蹤,他胸腔裏隻有滿腔的憤怒,他咬牙切齒地問李又維:“李又維,你為什麽要用這種方式告訴我真相?”
  “作為世界上最關心再冰的人,你有權知道真相。”李又維的聲音忽然低沉下去,眸子裏的光熄滅了,“再冰變成今天的樣子,我絕對不願意看到。我母親去世,再冰是我那段時間裏的精神支柱,也是我的靈感來源。我無意讓她卷入我跟蕭正宇的鬥爭,但她海華絲卷進去了。”
  譚瑞死死盯著他,力仔是一種恨不得一口咬死他的情緒。
  聽到這幾句話,蕭正宇眼皮一跳,前所未有的不安讓他渾身發抖。他緩緩轉過頭去看李又維,渾身的骨頭都在咯咯作響,“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
  李又維沒有否認,語調相當冷淡,“譚瑞當然有權知道真相。你對我發什麽脾氣?難道你做過的錯事就消失了?”
  蕭正宇攥緊拳頭,提起他的衣領,差一點兒就揮拳上去。
  李又維不為所動,“怎麽,又想跟我打架?我隨時奉陪。不過你還欠譚瑞一個解釋。解釋之後我隨時奉陪。”
  深深吸了口氣之後,蕭正宇扔開他,緊了緊拳頭,轉身正對譚瑞,盡力使自己的語氣變得平和,“事情變成這樣,我始料未及。現在再說什麽辯解的話都是愚蠢的。我的的確確對不起董再冰,但我並不想推卸責任,事後也盡力承擔了責任。”
  譚瑞怒不可遏,滿房間地轉圈,“打斷了人家的雙腿後說照顧別人一輩子?送她來醫院就夠了嗎?你們兩個人,除了玩弄她還會做什麽?"
  蕭正宇竭力使自己心平氣和,但他發現這相當困難。這屋裏的三個人都知道真相,而其中兩個人都對他有敵意,無論哪個人把真相告訴薛苑… …
  無數可怕的可能性擺在麵前,他隻想快點兒解決這件事情。
  “譚瑞,如果你需要什麽補償,請盡管開口。”
  譚瑞早已是滿臉淚水,他用袖子抹了一把眼淚,不可抑製地吼出來,“蕭正宇,我知道你有錢,你是在拿錢收買我?”
  “譚瑞,你先冷靜點兒。”蕭正宇看他一眼,他知道事情正在朝著他無法控製的方向走,有些急躁,皺了皺眉頭,一把摁他坐在椅子上,“事情已經發生了,就沒辦法挽回了。不妨冷靜下來談。董再冰的醫療費用我會繼續負責,你有什麽要求我都會滿足你。”
  譚瑞怒不可遏,一個巴掌揮出去,卻被蕭正宇抓住了手腕,於是更加怒不可遏。
  “你要我怎麽冷靜?你們玩弄她的感情,還有臉叫我冷靜?再冰對你們而言,是麻煩的女人,是糾纏不清的女人,但她對我而言,卻是我的唯一!”
  譚瑞大步走向房間的某個角落,一把拉開那扇小小隔間的門,自地站在那裏,
  ,薛苑臉色蒼白地站在那裏,用一種匪夷所思的目光看著他們,仿佛他們是什麽不知名的外裏生物。
  譚瑞眼睛失焦,扶著門勉強站定,喃喃自語:“小薛姐,你都聽到了,真相是這樣的。我們……都被騙了。”
  蕭正宇呆若木雞。
  他看到薛苑煞白的臉和搖搖欲墜的身體,一瞬間,就什麽都明白了。
  李又維同樣驚愕,但最後卻笑了。
  譚瑞一幅咬牙切齒的表情,一雙眼因為怨恨而變得通紅。
  李又維起初沒有告訴薛苑關於董再冰的事情,那是因為錯誤是他和蕭正宇一起造成的,這件事情對他們兩人的殺傷力一樣大。可薛苑放棄了他,他也不再顧慮什麽了。對他而言,問題隻有一個:什麽時候把真相揭露出來再成的殺傷力最大。答案自然是在蕭正宇和薛苑感情最濃的時候。
  如果他自己去說,薛苑未必會相信他,但告訴譚瑞就不一樣了。譚瑞跟薛苑的關係也相當親厚,他嘴裏的話可靠的多。
  最關鍵的是,譚瑞年輕氣盛,想必憎恨的力度也來得更大更激烈,報複的手段也更高明。無論李又維通過何種方式把自己了解到的事實告訴薛苑,結果
  ,對他來說都會很槽糕。而目前這樣的偷聽,是所有辦法中最惡劣的、最槽糕的一個。
  被她那樣看著,並且聽到了談話,誰都沒有自辯的機會了。

  第四十章 怎樣才能表達懺悔
  他做夢也沒想到,薛苑平時什麽都不說,看起來對身邊的事情也不甚在意,但必要時居然可以變得這樣有殺傷力,很多很多的細節,他之前甚至都沒有想過。
  戲劇性的一幕讓蕭正宇臉色巨變。隻一瞬間,他已渾身冷汗、手足冰涼。事情已經到了最壞的地步,他這一生中沒有哪個時候比現在更恐懼,大腦裏一團亂麻,木然愣在當場。
  恐懼來臨的時候會出現這樣一種情況,似乎一切都靜止了,連時間都停止了,沒有光亮的屋子,看不到天空,充滿著不堪忍受的沉悶。
  李又維依然坐在椅子上,沒有說話,冷冷地看著兩人。
  薛苑直勾勾地盯著蕭正宇,唇幾乎都要被咬破了,很久之後才以緩慢的速度一字一句地問出來,“蕭正宇,這才是真相嗎?”
  被這樣一問,蕭正宇的腦子頓時清晰起來,沉著地開口,“薛苑,我不管你現在怎麽想,但那都是過去的錯事,不要把現在的我跟過去相提並論好嗎?”
  屋子裏光線並不好,薛苑的表情也不真切。她以緩慢的腳步走進屋內,仿佛沒有了力氣,走得很輕,似乎風都能把她吹得飄起來,.她那修長的身影在灑逛屋子裏的陽光中顯得分外單薄,像隻找不到方向又受了傷的小動物。
  他很想立刻走到她身邊去緊緊抱住她,但念頭剛剛一出現,她冰冷的眼鋒掃過來,表達出的態度與其說憤怒,不如說是不可置信,“世界上怎麽會有你這麽厚顏無恥的人?”
  很久沒有開口說話的李又維忽然笑了,笑聲裏夾雜著一點兒嘲諷,“蕭正宇,你還在想挽回?該知道的都知道了。”
  介’你還在想挽回?該知道的都知道了。”
  薛苑壓根沒看李又維,隻是死死盯著蕭正宇,厲聲罵他,“卑鄙低劣,寡廉鮮恥!”
  蕭正宇這輩子何曾被人罵成這樣,竟一時愣在那裏。
  “蕭正宇,你真讓我佩服,被揭穿了惱羞成怒,就知道用錢收買人嗎?”
  她是如此冷靜,語氣冷漠,又夾雜著憤怒。蕭正宇咬著牙,還想再勸,薛苑
  狠狠揮出手去,一掌打開他想要挽過來的手,聲音高了若幹倍,“拿開你的髒手!別碰我!”
  蕭正宇心髒劇烈地收縮,全身的血液在這一刻仿佛被什麽怪物全部吸走。她用勁極大,打得他手背硬生生的疼。她是用手心打的,可想而知,她的手更疼,果不其然,一低頭,他眼角餘光看到她的掌心通紅。
  不可抑製的絕望盤桓在渾身每一處,蕭正宇咬咬牙,用祈求的語氣說:“ 薛苑,別這樣,我們談一談好嗎?”
  薛苑憤怒得渾身發抖,抓起手機重新摁了播放鍵,那些說過的話再次從裏麵傳出來。說到一半時薛苑簡直不忍心再聽,一把把手機摔在地上,聲音應聲而止。
  她咬著牙,下唇通紅,讓人疑心是不是馬上會有血從唇上滴下來,蕭正宇看得心驚,剛想說話卻被她的怒喝打斷,“談什麽?談你們兩兄弟是怎麽把當時還不到二十歲的董再冰一步步地逼瘋,然後再試圖隱瞞真相的?”
  屋子裏再沒有聲音,隻剩下薛苑重重的喘息聲。蕭正宇如墜冰窖,他張張嘴,說:“當時… … 我想… … 薛苑,你答應過我的,要信任我,不懷疑我的。”
  “信任,你居然敢在我麵前說信任?蕭正宇,你捫心自問,我為你做得還不夠?我還不夠信任你?為了你,我連我爸爸心心念念了一輩子的畫都放棄了;師兄給我找的工作,你讓我拒絕我就拒絕;秦醫生跟我說你跟董再冰關係不一般,我當即向你求證,你說什麽我信什麽,沒有懷疑過你一絲一毫;你媽勸我跟你分手,說你以前和現在不一樣,我還是選擇了相信你… … 可你就是這麽對待我的信任?”
  前所未有的憤怒逼迫過來,薛苑氣得渾身發抖,臉色青白,就像身患大病的病人即將要昏過去一樣。
  蕭正宇的情況也不好,他臉色灰白,目光停在空中,脊背卻怪異地繃得筆直。他個子很高,這樣生硬地站在空蕩蕩的屋子裏,分外礙眼。
  突然,他在薛苑麵前半跪下身子,啞著聲音說:“薛苑,我說謊騙你,是因為我怕你知道真相後會離開我。過去了就過去了,好不好?那是我過去做的錯事,這幾年一直都在努力改正。”
  薛苑跌坐在凳子上,大顆大顆的淚從她臉上落下來,掉在腿上。,“我給了你機會的,我曾經問過你好幾次有沒有什麽瞞著我。如果你當時告,我真的會原諒你的。可你呢,你卻一直說謊騙我… … ”薛苑伸手抹一把,可還是止不住,她猛然站起來,凳子在身後翻倒在地,“你當時是怎麽說你那麽無辜… … 蕭正宇,連謊話你也說得那麽漂亮啊… … 我真想知道,你到底還瞞著我什麽事?你對我說的那些甜言蜜語,什麽是真什麽是假……”
  當懷疑開始的時候,信任也就結束了。
  可還是不願放棄。蕭正宇竭盡全力站起來,抓著她的肩膀,吼出來,“董再冰的事,我承認我對不起她,但我從來也沒有愛過她。我這輩子愛的,隻有你一個人!你不能把我對你的心意說成是假的。就算我瞞著你其他事情,你也不要氣昏了頭。你想一想,我可曾做過任何一件對不起你的事情?你不能把我們的過去一筆抹殺啊!”
  薛苑流著淚的臉上忽然展開一個極端扭曲的笑容,“隻見新人笑不見舊人哭… … 你們兄弟啊,當年也是用追我的這套法子追求董再冰的嗎?… … 真有效啊,連我都被騙得團團轉,何況尚不滿二十歲的董再冰… … 你對我那麽溫柔,誰會拒絕你,你是預謀好的是嗎?”
  她從他手臂裏掙脫出來,轉身要走,蕭正宇深知她這一走是絕對不可能回頭,情急之下,一把拉住她的胳膊。薛苑被人猛然抓住,簡直怒不可遏,回身看他,“滾開”兩個字狠狠地脫口而出。
  隻有兩個字,他就像被人從正麵打了一拳。
  看到他還沒有放手的意圖,薛苑揚起手一巴掌就朝他的臉揮過去,可看到那張因為痛苦而扭曲的臉,手一瞬間在空中僵直,軟軟地垂了下來。事到如今,她還是舍不得打他。
  她竭力壓製住身體各個角落裏湧現出的憤怒,“蕭正宇,放開我!如果你不想場麵變得更難看的話。”
  事情鬧到這個地步,蕭正宇也慢慢變冷靜了,他鬆開手,絞盡腦汁想著彌補的辦法。薛苑趁機大步離開,卻在門口停了腳步,蕭正宇以為她忽然改變主意,正想迎上去,結果卻被迎麵而來的銀白色光芒擊中了胸口。
  他停了兩秒,目光追隨著那道光芒,它已滑落到地上,他終於發現那是他送給她的戒指。
  抬起頭,他隻看到薛苑那沒有任何血色的淚臉和抿得死死的唇,那是他從未見過的悲涼,這樣的表情把他定在了原地。
  “對不起,我受不起你的東西。”
  他看到薛苑的唇一張一合,聲音進入了耳朵,卻不知道是什麽意思。
  在他一走神的工夫,她已經從門口消失了。他想去追,卻被李又維叫住,
  “如果不想讓她更恨你,就不要去追。”
  他茫然開口,“什麽意思?" 李又維看了這麽久,一直一言不發,臉上也看不出什麽表情。他走到蕭正宇身邊,把地上的戒指撿起來,拿在手裏翻來覆去地看了看,忽然說,“可惜了。這枚專門定做的戒指,你真是用了不少心吧?可惜,就被人這麽扔回來了。”
  蕭正宇沒吭聲,從李又維手裏把戒指一把搶過來,死死地攥在手心,“別碰我的東西!我現在不想跟你說這些。”
  李又維卻笑了, “她固然不肯選我,卻又一腳踹了你。這個結局,你沒有想到吧?”
  話音一落,蕭正宇一把提抓著李又維的領口,幾乎想把他提離地麵,臉色鐵青地吼:“李又維!她走了!你現在開心了?!”
  蕭正宇渾身都是凜冽的殺氣,骨頭都在咯咯作響。李又維情知他已氣瘋了,便在手腕中積蓄了力量,出其不意地打掉蕭正宇的手,隨即略退一步,“我沒有什麽好失去的。你要是沒有做錯事,何必害怕成現在這樣?謊話總有被揭穿的那天,做過的事情,總要付出代價——這句話是當年在醫院裏,你指著病床上的董再冰對我說的話。沒錯,我們兩個當年做錯了事情,就需要付出代價。”
  每句話都打在蕭正宇的軟肋上。
  李又維冷淡地一笑,“你愛薛苑是愛,譚瑞愛董再冰就不是愛了嗎?你沒有資格瞞著他,沒有資格說謊話騙薛苑。”
  這句話太有殺傷力,蕭正宇再也站不穩,跌坐在離自己最近的凳子上,麵孔扭曲,自言自語,“這麽多年來… … 想要的得不到,得到的不想要… … 你沒說錯,真是報應。”
  再也沒有話語,蕭正宇把頭埋在膝蓋上,頭發從額前垂下來,仿佛一輩子都不想抬起來。他平生第一次體會到肝腸俱裂的感受。隨著她扔回戒指的動作,他很清楚地知道一切都完了。
  他並不是不敢正視自己行為的後果,隻是不願在薛苑麵前揭開,他承擔不起無法想象的後果。
  薛苑離開醫院的時候,才發現天不知道什麽時候竟已下起雨來。她上了公坐到了終點,然後上了另外一班公車坐到了起點。就這樣在一個城市轉來,直到夜深。
  現在也沒有別的地方可去,東西都在蕭正宇家裏,可現在這種情況,也實在無能為力。她找了家最近的賓館住下,蒙頭睡了一天。醒來的時候天再次黑下去,她餓了一天,什麽都沒吃,但偏偏什麽也吃不下去。
  她先跟丁依楠打了個電話,問她黃灣回來了沒有,還可不可以住人,得到了肯定的答複。隨後她又給秦瑋打了個電話,問他那份工作的錄用是否還有效。秦瑋接到她的電話,分外驚訝,問:“你男朋友同意了?”
  薛苑竭力讓自己在電話裏笑得平常,“是啊。”
  然後她退了賓館的房間,打車去蕭正宇的公寓。本來想著不要再見,可衣服和書都在他那裏,無論如何都要回去一趟,起碼還要把鑰匙還給他。
  天氣陰沉下來,好像隨時都會下雨。站在公寓樓下,她先打了個電話,確認屋子沒人才慢慢上樓去。
  她很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會再回到這裏。
  房間裏沒有別人,茶幾上放著他的筆記本電腦,係統還在運作著,她看了一眼屏幕,是郵箱的界麵,鍵盤上散落著兩張機票。薛苑看了看,是兩天後去英國的機票。
  事到如今還有什麽不明白的。那個晚上她問了董再冰的事情,他就變得那麽樣反常,抱著她忽然提起留學的事情。他堅持帶她離開,不再給她機會跟董再冰、譚瑞聯係。蕭正宇這個人,真是深謀遠慮,諸事算盡了。
  沙發角上還有若幹個酒瓶,幾乎都空了,走近一點兒,酒氣逼人。
  她盯著那一堆空酒瓶看了很久,又走到臥室,把自己的衣服從櫃子裏找出來,扔進箱子裏,三兩下就滿了。從來都是搬家的時候才覺得自己的行李太多。這幾年,原以為什麽都沒留下來,可實際上行李卻多得異乎尋常,仿佛永遠都收拾不完。
  慢慢變得熟悉起來房間一眨眼之間就變得模糊而陌生,隻有味道沒有變。床頭櫃上的瓶子裏是怒放的鮮花,是她前天買回來來的,香氣飄散在空氣裏。
  她想起第一次來這裏時的感慨,太整潔了,一點兒都不像單身男人的屋子,她記得,自己當時還笑“好像屋子裏有個女主人一樣”,蕭正宇立刻笑著說“女主人不就在這裏嘛”。
  她疲憊地閉上眼睛,覺得這段時間就像做了一個夢。跟蕭正宇在這間屋子一裏度過的一切時光,此時想起,像是前塵舊夢。夢境實在很美,她耗費了所有的力氣去維係,誰知道美夢就像肥皂泡一般,說破就破了。
  或許是因為整整一天多沒有吃飯,實在沒有力氣,她收拾好最常穿的幾件衣服,轉身去書房裝了書,放到旅行袋裏,然後茫然地看看窗外,一道閃電正劃破長空轟隆的雷聲隨之而來。
  她坐到茶幾前,抽了張便箋紙,提起筆來又放下,反複若幹次,幹脆把筆一扔,從鑰匙串上取下鑰匙壓在白淨的便箋紙上。
  就在這個時候她聽到了開門聲,連心底暗叫一句“槽了”的時間都沒有,蕭正宇已經衝到了屋子裏,他看上去淋了不少雨,身上早就濕透了,英俊的臉上滿是水。雖然被雨水衝刷過,但濃鬱的酒氣依然撲麵而來。
  從來都衣冠楚楚的他忽然變了個模樣。風衣滴滴答答地滴水,很快在地板上汪成一個水窪,他雙頰通紅,頭發貼在額頭,眼睛卻明亮得嚇人。他哆嗦著嘴唇朝她伸出手,“薛苑,你回來了嗎?"
  說完才看到她的行李箱和茶幾上的鑰匙,目光再次陰暗下去。
  事到如今他反而鎮定了。他沉默片刻,問:“你這是做什麽?把戒指扔給我,鑰匙也要還給我了嗎?”
  如果說昨天薛苑還在氣頭上,現在蒙頭大睡一天後徹底冷靜了,甚至還可以心平氣和地跟他說話,“謝謝你這段時間的照顧,我很感激,我的東西實在太多,我帶不走了,放在這裏也礙事,麻煩你幫我扔掉。”
  蕭正宇有一會兒沒說話,但是喘息陡然間重起來,手緊緊攥成了拳,“薛苑,我不是有心想要騙你。但我了解你,你知道真相之後,肯定不願意待在我身邊。我卑鄙低劣、寡廉鮮恥,你怎麽說都好,我配不上你。但我是真的愛你,你難道不能原諒我一次嗎?”
  薛苑垂下目光,微微笑了,“你真的愛我嗎?"
  蕭正宇半邊身子一震。他覺得自己依稀看到了某些渺茫虛無的希望,抓住她的手,發現她沒有拒絕,就如同平日一樣,於是伸手撫上她的臉頰,凝視她的眼睛,才開口,“薛苑,你聽清楚,我愛你,我需要你。”
  如果是以前,他的表白讓她幸福得感覺心髒都要停止跳動了。但此時,薛苑隻是搖搖頭,一言不發。
  “我知道你缺乏安全感,我也在盡力帶給你安全感。你捫心自問,我們認識這麽久,我有沒有做過一件對不起你的事情,我的行為,哪一件不是圍繞著你?”
  薛苑眼睛很疼,努力把那種酸楚的淚逼回眼眶,“是的,你總是站在我摸得
  著的地方。”
  “董再冰躺在美國的醫院裏的時候,我就知道我錯了。這幾年我一直在彌社,我做了所有我能做到的事情。我送她去最好的醫院,為她請了最好的醫生。我隻能做這麽多,你還要我怎麽樣?一撅不振,以死明誌才能表達懺悔?你真的要我為了曾經的錯誤付出一輩子的代價嗎?”
  現在這個時候,語言通通蒼白無力。薛苑疲憊地搖搖頭,目光都是散的,她感覺他走過來,手指在自己臉上一遍遍地描摹著。
  “你問過我為什麽有女孩對我表白我卻不理睬。那是因為董再冰之後,我對感情都不敢再涉足了,我故意讓我跟張玲莉的謠言滿天飛,就是不想再談感情了… … 隻有你不一樣。我想,無論如何都要把你追到手。你不知道我多麽慶幸,你不討厭我。”
  哪個女人會討厭你?
  一道閃電忽然亮起來,他的臉雪白一片。薛苑被他臉上的光芒驚到,意識很快回來,仿佛被燙到那樣,她倉皇地後退一步,從他的掌心掙脫出來。
  “這段時間,謝謝你。”她不動聲色,一步一步朝後退著。
  蕭正宇苦苦地笑了,“我們父子三個啊,通通栽在你和你母親手裏。”
  薛苑已經抓住行李把手轉了身,聽到這句卻站住,轉頭回來,“不要拿我跟.我母親當借口了。沒有什麽愛情會曆經二三十年不變化的。李天明不愛我母親,他隻愛他想象裏那個完美的葉文婕。你們也是,誰都不愛我,李又維隻是愛畫上的那個女人,我恰好有一張他心中想象的那張臉,如果我不是這個樣子,他未必肯多看我一眼;而你呢,對我那麽好,原因跟李又維也差不多… … 也許我恰好正是你的理想,又或者,你把我當成了董再冰?”
  如果說他前幾秒鍾隻感到絕望,此時更多的是極其的震驚和不可思議。他身體繃得筆直,一再克製著自己激動的情緒,“一直以來,我眼睛看到的隻有你一個,跟董再冰沒有關係。”
  “你到現在還想自欺欺人?”薛苑低低地歎了口氣,“蕭正宇,你告訴我,我跟董再冰有幾分相似?”
  這話讓蕭正宇異常憤怒,再次朝她逼近,每走一步咬出一個字來,“薛苑,世界上怎麽可能有第二個你!你是你,她是她。我愛你!”
  薛苑靜靜地看著他,“蕭正宇啊,你總是可以睜著眼睛說那麽動聽的謊話… … 我們第一次見麵時,你問我,我們是不是什麽時候見過?後來又說,你覺得我跟《讀書的少女》中的女孩子很像。但是,我問過許多人,包括我的一個以素描和鑒賞出名的老師,他們中任何一個都沒有把我跟那幅畫裏的女孩子聯係起來。從一個人的側臉輪廓推斷出長相不是那麽容易的,甚至可以說非常難。你沒有任何繪畫基礎,鑒賞水平不高,卻準確無疑地認出我來。
  “這不是巧合。後來在李先生的宅邸裏,周姨跟我說過,三四年前,你剛從國外回來的時候,在那裏住過兩三個月,李天明的畫室裏貼滿了我母親的畫像,那麽多的畫像啊,你肯定都看到過。你父親是非常有感染力的人,他的作品也是,我想你受了他多大的影響呢?肯定不小。你不肯原諒費夫人,卻輕易地原諒了他。
  “怎麽說你也是李天明的兒子啊。你口口聲聲說愛我,愛我的原因到底是什麽?恐怕你一次都沒有仔細地想過… … 也跟李又維一樣,因為我這張臉吧?”
  薛苑輕輕後退一步,對他微微一笑,“在英國的時候,你說怕我走上錯路,也是在擔心我會變成董再冰,所以對我照顧得無微不至。你放心,我不會變成董再冰,我比她更自愛,也比她懂得保護自己。”
  隨著她的敘述,蕭正宇的心一寸寸朝看不到底的深淵沉下去,他做夢也沒想到,薛苑平時什麽都不說,看起來對身邊的事情也不甚在意,但必要時居然可以變得這樣有殺傷力,很多很多的細節,他之前甚至都沒有想過。
  蕭正宇臉色一片鐵青,“這些話,你以前怎麽不說?"
  “因為我那時對你還有期待。”
  絕望的情緒湧上他的腦門,他一把抓過她的肩膀,幾乎是扔一樣地把她摔到牆上,雙臂又壓過來,膝蓋壓著她的雙腿,把她死死抵在牆上。他用勁太大,尖銳的疼痛從薛苑的脊背上傳來,薛苑疑心聽到自己全身的骨頭撞到牆壁的聲音。想起越吳的那個晚上,沒錯,再次故伎重演了。
  靠得近了,才覺得酒味濃鬱得過了頭。好像他身上的雨水都不是水,全是陳年老酒。沒想到他這樣的人,居然也會學別人借酒消愁。
  薛苑忍著疼,皺眉,“你到底喝了多少?"
  “沒到醉的地步,”蕭正宇不想在這個話題上說下去,也沒有任何鬆手的意
  圖,目光格外冷酷,“薛苑,或許你說的都對,或許我對你的感情不那麽純粹,但我已經離不開你了,你不能在答應嫁給我後反悔,你不能給了我這麽大的希望,然後把希望一把奪走!感情不能一個人做主。你聽清楚,你是我的,我沒說允許你離開,你一輩子都別想離開!我不能失去你,也不想傷害你。但是如果你執意要走,相信我,我什麽事都做得出來。
  薛苑垂下目光,獨自笑了,“真是不擇手段的威脅。所以我說你根本不愛我。愛不是強迫,你連這個道理都不懂,怎麽敢跟我說你愛我?蕭正宇,如果你真對我做出什麽是事,那你跟以前的那個你又有什麽區別?如果說董再冰的事情你的責任還不那麽大,那現在,你跟我說這番話,又把自己放到什麽位置上?惡人還是匪徒?強盜還是霸王?”
  仿佛被人在後腦勺猛敲了一記,蕭正宇恢複了理智,猛然鬆開手,哆哆嗦球地退開幾步,那枚精致的戒指從他手心裏滾出來,停在薛苑腳邊的地板上。
  薛苑慢慢彎下腰去,撿起戒指,戒指是冰涼的,就像此刻她身上的溫度。 她重新送回蕭正宇的手裏,再退開一步,不去看那張肝腸寸斷的臉,輕聲開口,“蕭正宇,你很年輕,那麽聰明,那麽才華橫溢,有那麽多的財富可以揮霍,不會被一次感情失利擊倒的。你會找到更合適的人戴這枚戒指。祝你幸福。”
  拉開門,風刮進走廊,卷起了她的頭發。她沒有回頭地帶上門,然後聽到什麽東西轟然倒地的聲音。
  她在門口站了很久,很久之後才拿出手機,給費夫人打了個電話。
  走到樓下才發現,外麵正在下著罕見的大雨。
  冬天不應該下這樣的大雨的。街道上沒有什麽人,風雨的呼嘯聲聲聲入耳,道旁的樹木在大風中左右搖擺。想起不久前的那場海嘯,在風雨中他是怎樣地擁抱她,為她擋風遮雨。
  雨大得異乎尋常。薛苑伸手想擦幹眼淚,隻覺得那水都是滾燙的。她其實早就雙眼模糊,遠近者盡無法分辨,隻覺目良前水蒙蒙一片,看不到任何方向。
  是啊,感情之中是沒有指南針的,唯一能做的,隻有在陸續發生的事件前束手無策地隨意漂流。
  她在樹下站了片刻,仰起頭看著大廈裏的那扇窗戶。
  什麽都失去了,什麽都沒有了。

  第四十一章 熟練地扮演情侶
  (她覺得自己好像一個在沙漠裏長途跋涉的旅人洲,唯一的目標就是找到綠洲,可好容易找到了,卻發現之前的艱苦生活已經徹底毀壞了身體,找到水源也無濟於事。)
  薛苑去丁依楠家住了幾天,埋著頭睡了足足一天。睡醒後發現天再次黑下去,丁依楠在公司加班沒回來,她坐在床上出神許久,醒來時恰好接到柳子舜‘的電話,通知她明天去上班。
  薛苑開始了新的工作。工作起來時間就如飛一般,她工作勤勉,除了準備各種資料和行李,還要熟悉資料,了解公司的運作流程,要做的事情實在太多,她每天忙個不停,經常是公司的人都下班了她還在學習研究。
  隻是對已經發生的事情,薛苑絕口不提,連丁依楠都不例外。
  丁依楠對此非常惱火,連連罵了她好幾回,吃飯的時候都不忘數落她。她好脾氣地聽著,就像當年被宿舍同學排斥那樣,一臉疲乏地聽著數落,丁楠最後也沒了脾氣,隻說:“回來了就好。”
  公司非常缺人,薛苑一來就跟著柳子舜出差去了北方好幾個城市。
  柳子舜感慨秦瑋的推薦正確,還有自己的的確確沒有選錯人。
  新人大都外派,而現在正是過年的時候,各個分公司都缺人。薛苑二話不說就交了申請,主動要求去非洲。
  第二天名單拿下來,卻指派她去南美洲,柳子舜說:“秦煒的意思,他不希望你一個女孩子去非洲,南美洲的條件好多了,英語照樣可以有用。”
  薛苑壓根兒不在乎去非洲還是南美洲,她隻盼早點離開這裏。
  簽證比她意料的還要快,她很快地準備了行李。不過在去南美洲之前她先回了趟老家。
  跟她一起回去的還有秦瑋,這倒完全是巧合。
  她收拾行李時接到秦瑋的電話,秦瑋知道她馬上要回老家,於是開玩笑說,他
  也想跟著去看看。因為他自己也即將回北方,臨走之前想先去領略下秀美的江南風光。
  秦瑋幫她很多,薛苑怎麽會拒絕,當即就說好。
  她大概有一年多的時間沒有回家,這次回去,就像任何一個離家一年以上約人回到家中的感覺一樣,明明景物依舊,但總是覺得有什麽藏在背後的事物偷偷地改變了,那種改變在每個人的身上都微妙地體現出來,比如長輩們鬢角的白發多了根,同齡人大都結婚了。
  這個季節是冬天,江南的冬天遠不如夏天可看到的景色多,既無雪景,植
  物也衰敗了。空氣潮濕,河水淺淺的,卻分外清澈,偶爾有幾片枯葉漂浮在上
  麵,像小船一樣。
  薛苑領著秦瑋走進院子,然後在天井裏站住回過頭跟秦瑋說:“我家就在這裏了,很老的房子,師兄你別見笑。”
  “怎麽會見笑呢。”
  秦瑋左顧右盼了一會兒,他是北方人,自小在北方長大,這個院子裏的一切都讓他感覺到新奇而有趣。江南的百姓向來注意享受生活,天井中有不少他‘叫不出名字的花草。那些木製的老房子,有著雕花的門窗,光疏疏漏漏地落下來。鎮子裏水道縱橫,其上有百年曆史的石板橋,若是仰起頭來,可以看到方方正正的天空。
  這麽久沒回來,屋子裏積了厚厚的灰塵。於是那個下午,薛苑就挽起袖子開始打掃。秦瑋要幫忙,她堅決不讓,說他會弄亂屋子裏的東西,然後在天井的某個角落裏翻出一套漁具遞給他,讓他去門外的河道釣魚。
  秦瑋對釣魚的興趣遠遠不如聊天來得大,他幹脆搬了張凳子去院子裏陪大媽聊天。
  這是若幹年內,薛苑第一次帶著男人回來,附近的大嬸們對這個眉目疏朗的青年表現了強大的興趣,扯著他就說個沒完。搬出一張小桌子、三五張凳子,把自家的小零食擺上,徹徹底底像個開茶話會的模樣。
  話題主要還是在薛苑身上。大家說她小時候怎麽怎麽學習好等等,秦瑋專飛聽著,跟大叔大媽聊得極好。
  薛苑費力地做完屋子的清潔出來,恰好看到這一幕。秦瑋和所有人都打成了一片。他坐在人群中,愉快地跟大家聊天,說笑聲中純正的普通話似乎有點兒格格不入,但氛圍又顯得相當協調.。
  帶秦瑋回來的時候就應該想到這樣的可能性了。她看到他的麵孔在陽光下閃閃發亮,轉眸間眸光逼人。她扶著門,大腦有片刻的恍惚,竟以為坐在這裏的是另個一個人。
  老鄰居王嬸招呼薛苑過去坐下,順手拿過~個削好的半邊蘋果遞到她手裏,才說:.“小苑啊,你瘦得厲害啊。這幾年是沒有吃好還是怎麽的,下巴都尖了。’薛苑微笑。“沒有啊,我吃得很好。”“看起來真讓人心疼……”王嬸拍拍她,卻看向秦瑋,笑眯眯地開口。“小秦啊,以後對小苑好點兒。”
  秦瑋笑著跟薛苑交換一下眼神,然後笑,“嬸子您說哪裏話呢,您想多了,我隻是薛苑的朋友而已。”
  “什麽?”王大嬸大驚,沒想到自己看人這麽多年居然有看走眼的一天,“隻是朋友?我還以為你馬上是我們沅鎮的女婿呢。”
  “不是的。我隻是聽說沅鎮的風景好,跟著薛苑回來看看。“
  所有人都麵露遺憾。薛苑環顧四周,笑著說:“你們別擔心我嫁不出去。”
  “是啊,”秦瑋附和,“追求她的人排成長隊呢,可輪不到我。”
  一群人都笑起來搖搖頭,“小秦你客氣了啊,長得又好,工作也穩妥,不知道哪個女孩有福氣。”
  又是一通愉快的閑聊,王嬸從小跟薛苑親厚,握著她的手,想了想又說:“小苑,你這一出國就得幾年吧?不如把房子租出去,反正空著也是空著。“這話倒是沒錯,沅鎮這些年正以緩慢的速度朝前發展,旅遊的遊客也慢慢多起來,薛苑家的房子地理位置很好,靠水臨街,如果出租,應該可以租得一個合理的價錢 。
  “也好,“薛苑想一想,“那就麻煩王嬸你幫我打點了。”
  那天的晚飯兩人是在王嬸家吃的,薛苑本來有心自己煮飯,但王嬸一把拉住她,說了句“冷鍋冷灶煮什麽呢”,就拉他們上自家去了。
  吃過晚飯天也黑盡了,秦瑋隔著窗戶看到河水上燈光點點,是另一派不曾見過的景象,就問那是什麽,薛苑微微一笑,示意他拿起外套,自己拿起圍巾圍上脖子,“出去看吧。”
  沅鎮是個安靜的小鎮,到了晚上自然更是如此,兩人沿著河邊一路慢行,行人不多,連續劇的聲音從星河的屋子裏傳來,在夜色中不停的回蕩。沅鎮上是沒有路燈的,每個窗口透出來的光亮已經足夠視物了。 ,兩人在橋邊蹲下身來,影子在飄飄蕩蕩的河麵微微蕩漾。薛苑伸手指了指河裏的光亮,說:“除了八九月份,臘月的時候我們鎮上也會放河燈,取得是裨福和和消災的意思。我們這裏還有一首很有意思的童謠:五月初五包粽子,七月十五放河燈,八月十五雲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燈……”
  她念著童謠,聲音輕柔,秦瑋聽得神往,下意識地問:“河燈哪裏有賣的?”
  薛苑笑著看他一眼,“我們這樣的小地方,不是越吳那種旅遊勝地,河燈都是自己做的,外麵哪裏有賣呢。”
  “不是旅遊勝地才好,去朋友去過越吳,說無論什麽時候都人山人海,讓人著急。“
  “這倒是。”
  清澈的水波蕩漾,薄薄的波紋光芒從水麵反射到兩人的身上,好像跳舞一樣。秦瑋看著薛苑,她坐在石板階梯上,身後的圍巾長發微微擺動著,麵龐與眼神尤如春水。
  秦瑋笑了,指著腳夫下潺潺的流水慢慢地說:“我明白了,隻有這樣的水靈地靈的地方才能長出這樣水靈的薛苑。”
  薛苑早已經過了聽到讚美臉紅的年紀了,也以同樣的語調玩笑回去,“師兄,地靈出人傑,水靈出妖怪,你看我是人還是妖怪?”
  倒是第一次聽到這種新奇的說法,秦瑋哈哈大笑起來,伸手拍拍她的頭。
  ‘你還是更像人傑一點兒。”
  兩個人一起笑起來。夜空裏這樣的笑聲格外響亮,連江中的竹燈籠都輕微地晃了晃。某種美妙的香氣在笑聲停歇後飄過來。其實晚飯秦瑋吃得很飽,可這樣的香味讓他按捺不住地向往,深吸一口氣,“這是什麽味道?”
  秦瑋難得嘴饞成這個樣子,薛苑抿嘴一樂,站起來,“是我們鎮上的一種小芝麻餅。師兄,你坐在這裏等一下,我去買點兒過來。”
  很快地走開,秦瑋等了一會兒再回頭,隻見她上了橋,走到對街的角落。哪有讓女人給自己買吃的這種事,秦瑋想著,幹脆也過去找她。不料一站起來剛剛轉身,卻一怔。
  蕭正宇那張臉隻要見過一次就很難忘記,更何況兩個人還在一張桌子上吃過飯,幾乎沒有任何思考的時間,秦瑋就認出了他,隨後花了幾秒鍾確認是自已的幻覺還是確有其人。河邊的光可以說很暗淡,蕭正宇穿著件深色的風衣站在夜公中,因此他一張蒼白的臉格外醒目。
  秦瑋迅速收斂起了全部笑容,下一個瞬間就換上在工作中待人接物時的禮貌態度,“蕭先生。”
  蕭正宇臉上什麽表情都看不出來,淡淡地問他:“可不可以借個地方說話?”
  秦瑋回頭看一眼遠處的薛苑,略一猶豫,還是點了點頭。薛苑和蕭正宇之間發生了什麽秦瑋完全不知情,但從她日益消瘦的臉上和戒指從無名指消失能看到一些信息。加上看到蕭正宇也是~臉蒼白的臉,心裏也就有數了。
  兩人三步兩步走到幾乎漆黑的巷子深處,蕭正宇站住了,問:“薛苑……她最近好不好?”
  聲音明顯有點兒發緊。秦瑋抬起眼皮看他,似笑非笑地回答:“你跟著她有一段時間了,難道還會看不出來她好不好?”蕭正宇自然是知道的,沒辦法把自己的視線從她身上挪開。薛苑過得很順利利,找到了新工作,上班下班,盡職盡責地工作。對她而言,前路難走,可她還是走出去了,而他還站在原地,除了每日買醉,幾乎幹不成什麽事情。
  蕭正宇一時語塞,隨後又扯開話題,“你們……”
  他重複地說了三四個“你們”,想問的話卻始終沒有問出來。秦瑋看了他一眼眼,或許因為太暗,麵前這個男人的五官有些扭曲,隻有~雙眼睛還是亮著的,那份亮光裏有太多的情緒,他一時也分辨不清。
  秦瑋覺得自己幾乎是以看好戲的目光瞧著他,好整以暇地等待下麵的話。可“你們”那句終究沒了下文,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句,“秦先生,她不應該去南美美洲或者非洲。你告訴她,不用費心地躲開我,我過兩天就會離開。”
  “這不是你能做主的,”秦瑋冷靜地開口,‘‘我不會幹涉她的決定。佻跟薛苑之間的事情,坦白說,我不關心。不需要別人,她也會扛過去的。;蕭先生,你認識她這麽久,應該知道她從來不是小孩子,知道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
  蕭正宇閉上眼睛,“這些我何嚐不知道?我隻是擔心……想到她離開那麽遠,我不放心。,’
  秦瑋的聲音也不由得帶上了一點兒同情,“別擔心,不止她一個人去,還有同事。”
  “……當年她退學的時候,你是怎麽熬過來的?”
  突如其來的問話讓秦瑋一怔,片刻後才笑了。
  “起初幾天跟你現在差不多,失魂落魄,不過很快也就習慣了。人生還長。需要做的事情有很多,感情也不是生活的全部。你會習慣的。,,他聽到熟悉的腳步聲臨近,於是對蕭正宇略一頷首,不再多言,走出巷子。從她手裏接過紙袋,打開一看,是烤得很正好的酥餅,黃澄澄略帶焦黑的表皮敝著~層均勻的芝麻,熱氣騰騰,香氣撲鼻。
  薛苑的目光在那條根本看不清的巷子所在的方向略微一停,對他笑。“師兄嚐嚐看,特產芝麻餅,很香的。我多買了幾個,明天可以當早飯。”餡裏夾了蜂蜜和果仁,吃起來十分香甜。雖然吃過晚飯了,秦瑋還是一口氣吃下了兩個芝麻餅。
  薛苑看得好笑,誰能想到秦瑋有這樣孩子氣的一麵。他吃得太急,嘴角上還留下了一點兒芝麻,薛苑伸出手,在他嘴角上輕輕擦過去。感覺她指腹上的炙熱溫度,吃驚的人換成了秦瑋。他盯著她的臉,從她無柰的目光裏看出濃濃的乞求意味,頓時心領神會,順勢捉住她的手貼在自己手心,那根沾著芝麻的手指上不重不輕地一吻。
  薛苑溫柔地微笑,“夜深了,我們回去吧。”
  兩人手牽著手離開,直到剛剛的路消失在拐彎處後才鬆開手。秦瑋抱著紙袋倒是笑了,“你知道他在?”
  “我聽到你們在說話……”薛苑沉默片刻,又說,“師兄,謝謝你配合我演戲。“秦瑋搖搖頭,“你還真是病急亂投醫,不怕我會假戲真做嗎?你知道我以前喜歡你的。”
  他的話像是在開玩笑又像是確有其事,薛苑呆了呆,臉紅了,“師兄,對不起,我隻是想讓他快點兒走……”
  秦瑋哈哈大笑起來,拍拍她的肩膀,“看到你驚訝成這樣,也算報複你了。我喜歡你沒錯,現在隻當你是朋友,畢竟時過境遷了。朋友間幫個忙,你不要有心理負擔。不過小師妹,你這又是何必呢?”
  他表情分外輕鬆,仿佛隨著這句話,兩人以前那些曖昧牽絆的往事也隨之變得透明起來。
  薛苑心裏稍微輕鬆下來,輕歎一口氣,“長痛不如短痛,我要徹底斷絕他的念頭。"
  “也是斷絕你的念頭?”秦瑋說,“你想得太多了。世界上沒有過不去的坎,你當時離開的時候,我很絕望地想,也許這一輩子都沒辦法跟你說笑聊天但事實卻遠沒有那麽糟糕。我現在都能跟你熟練地扮演情侶了。你跟蕭正宇發生了什麽我不清楚,但總有一天一切都會過去的。”
  薛苑微露出個艱難的笑容,“師兄你說得對,時間永遠是最好的東西。我也希望以後的某一天能夠心平氣和地看待現在發生的事情。但目前,我還做不到,我需要想一想。”
  秦瑋伸手擁抱她。那是一個充滿友情的擁抱,因此異常溫暖。
  “小師妹,不要為難自己。我希望你一切都好。”
  從沅鎮回來的第二天,薛苑在機場送秦瑋回北方。第三天,就輪到自己上飛機了。她跟著另一位同事推著大包小包的行李,和各自的朋友話別,薛苑最後擁抱了一下丁依楠,準備入關,就在此時,遇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李又維站在安檢口等她,看到她過來,言簡意賅地開口,“我查過你的舫班,還有兩個小時,先借我半個小時的時間。”
  看到他,丁依楠有點兒驚訝,“李先生?”
  李又維卻不想浪費時間,跟丁依楠略一頷首後說:“我在咖啡廳訂了侍翠,,事情變化到如今的局麵,還有什麽不能說的。薛苑拍拍丁依楠的肩膀,呆意她先走,再跟他一點頭,“走吧.”機場的咖啡廳在入口處不遠,坐在靠窗的位子上,整個機場遠近情況一覽無餘。因為地勢平坦,目光可以看到很遠的地方,薛苑第一次注意到這個城市居然有白雲。
  她把目光從遠處收回來,正對上李又維的視線。推給她一個半大的信封,淡淡開口說:“那幅畫。”
  “什麽?”
  他一張臉看不出什麽表情,“你父親給你母親的那幅畫像。”聲音還是平直的。忽然李又維以這樣不帶感情的聲音說出來,薛苑一瞬呆若木雞,但這些時日以來,大喜大悲經曆得太多,幾乎還算鎮定,“你說什麽?那幅畫……你給我了?’’
  “畫在信封裏,你倒出來看看。”
  她拿過信封,無法理解李又維是怎麽把那麽大一幅畫裝進了信封。沒間去質疑,她倒過信封,一堆五顏六色的碎片從裏飄出來,每一塊的邊角‘著燒焦的痕跡。
  薛苑手指發抖,“這……怎麽回事?你燒了?,,
  “不是我,’’李又維瞥了一眼她,“就算你不選我,我也不至於拿一幅畫像出氣氣。這幅畫二十年前被我母親燒掉的,就是我以前跟你說過的那場大火。”因為顏料都是自己親手調製的,效果極佳,二十多年過去,殘片顏亮如昨。也許當時火苗是從中間燃起來的,殘片中大都是四個角上的部分,依稀可見水墨的背景。有一塊殘片上有薛苑熟悉的父親的字跡——就像李又維說的,清晰地寫著“紀念我的妻子,送給我的女兒”。
  維持得最好的一張殘片上有一截綠色軍裝的衣領。因為焦了,所以殘片的邊角都微微泛黃,無力朝上卷曲著。
  她費了很大的勁把眼淚逼回眼眶。好像被人抽走了筋骨,人忽然軟下來,雙手哆嗦,連幾張碎片都握不住了。
  “原來你一直都知道……你剛認識我的時候為什麽不告訴我?”
  李又維雙手端著咖啡杯,輕輕晃了晃,似笑非笑地開口,“起初隻想逗逗。你堅持尋找畫的神情我很著迷。我想,時機成熟時,再給你一個驚喜好了。來用這幅畫要挾你也不是我的本意,我之前太自負,以為根本不用拿出這幅畫作為籌碼你也會選擇我。當然,現在也沒有什麽必要了。”
  薛苑費力開口,“這幅畫怎麽到了你母親的手裏?”“是我舅舅從你說的那個莊東榮手裏買的,”李又維喝了口咖啡,說著往事,因為我媽的關係,我舅舅一直不喜歡我爸,可以說恨之入骨。他無意中看到我爸爸}畫葉文婕的那些畫,後來又在市麵上看到同樣以你母親為主角的畫,筆法很相似,他就以為是我父親畫的,毫不猶豫買了下來,然後交給了我母親。”薛苑默默地聽著,小心地收攏那幾張殘片,重新放回信封,又打開挎包放進去,等著他說下去。
  李又維沉默了一下,繼續說:“我母親看到那幅畫後非常生氣。之前我爸答應不再畫葉文婕,想不到他出爾反爾。她一怒之下,把我爸所有的作品聚到爭,一把火燒了屋子。好在搶救得及時,沒有全部燒毀,還有些亂七八糟的碎片,你看到的這幾張,就是前不久我從廢墟堆裏找出來的。”
  薛苑說不出什麽話來,最後隻好感慨,“你媽媽……這又是何苦?”
  “你為了這樣一幅燒焦的畫放棄了自己的前程,又是何苦?”李又維相當冷靜,
  “不過是想不開罷了。”
  這倒是人生至理。人總會執著於一些事情。苑站起來,露出個蒼白的笑容,“無論怎麽說,我明白了。李又維,謝謝你離開前告訴我真相。我終於可以放心了。”尋覓覓多年,結果畫以這樣的形式回到了她手裏,不是她任何一個預期之中的情況。
  她覺得自己應該欣喜若狂,但怎麽也無法真正高興,好像一個在沙漠裏長途跋涉的旅人,唯一的目標就是找到綠洲,可好容易找了,卻發現之前的艱苦生活已經毀壞了身體,找到水源也無濟於事。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抱著那幾塊碎片入懷,這些殘破的碎片,是她尋覓多年的依靠,也是這個世界上唯一可以安慰她的東西,也是唯一的真實。
  看到她有起身離開的趨勢,李又維做了個手勢再次叫住她,沉聲問:“因為董再冰的事情,你跟蕭正宇分手,但你沒有責怪我,我很想知道原因。”
  薛苑沉默片刻,才說:“因為我愛他,所以不能原諒。”
  說完也不再給他任何開口的機會,推著行李離開咖啡廳。
  他隻是坐在原位,看到她的修長纖瘦的身影消失在來往的人群之中,她一路離開,沒有回頭。機場本來就是個離愁別緒的地方,遠近都有人在話別,還有相擁的情侶。’ 他在機場坐了片刻,慢慢把手中的咖啡喝完。卻沒想到,看到意料之外的人也走進了咖啡廳。是費夫人和蕭正宇,他不由得笑了,真是熟得不得了的老熟人啊。
  費夫人和嶽萬裏在離他很遠的位子坐下,蕭正宇則彎腰跟費夫人低語數句,又回過頭來,目光在他身上一停,朝他走了過來,在對麵的那張空椅上坐下。咖啡廳人聲嘈雜,兩個人卻再沒有以前相見的劍拔弩張,平靜得好像相熟絡的老朋友,雖然眸子都是冷的,但好歹還可以交談下去。李又維隨口問:“你送你媽回去?”
  蕭正宇跟侍者要了咖啡,才回答:“不,我跟她一起去英國。飛機晚點,先過來坐坐。”
  “真有趣,”李又維微微笑,“你難道不知道今天薛苑出發去南美洲?十分鍾前她還坐在你現在的位子上。”
  那張名叫冷靜和鎮定的麵具一瞬間就破裂了。蕭正宇愕然,下意識得捏緊了杯子,喃喃道:“是今天嗎?我不知道。”他忽然像領悟了什麽一樣想站起來,結果被李又維一句話叫住,“不用追。現在過去也來不及了。”
  宿醉湧上腦門,蕭正宇頹然地跌回椅子裏,昨天晚上灌下的幾瓶各種各樣的酒的勁頭湧上來,天旋地轉,他苦笑一聲,伸手蓋住了眼皮。錯過了就是錯過了。就像一句詩裏說的,如果你因錯過太陽而流淚,那麽你也將錯過群星。
  蕭正宇已經沒了力氣,喃喃自語了幾聲“已經走了”,就再也沒有說話。咖啡廳暖得很,他穿著長長的風衣,很快就覺得熱了。但這樣的熱讓他很快清醒過來。他對李又維恨得咬牙切齒,但心裏最深處更多的是對自己的厭棄。那種厭棄的感覺比一切情緒都要強大,以至於居然可以平靜地坐在李又維麵前而不是上前揪住他的衣領痛打他一頓。
  他聽到李又維說:“我記得幾年前在美國也有一次,再冰躺在醫院裏,我們倆也是這樣,坐在醫院附近的咖啡廳裏,討論今後該怎麽辦的問題。’蕭正宇冷冷瞥他一眼,“與其說是討論,不如說是對毆合適一點兒。”那時候隻要一見麵兩個就要打起來,那時比現在年輕,各自被某些事情刺激得整個人都不在正常的行為上,看到董再冰絕望地躺在醫院裏,身上是數不盡的傷,難免暴躁。
  李又維端起咖啡拿在手裏晃了晃,“你現在還想打架的話,我隨時奉陪。”蕭正宇不再說話。他已經裝不出那種平淡冷靜的樣子,因此也放棄了。他渾身都是陰鬱,目光銳利如刀,在他冰冷的眼鋒下,咖啡廳的侍者問他要不要喝什麽都問得結結巴巴。
  他那副死氣沉沉的樣子落在李又維眼底,惹來一聲嘲笑,“如果薛苑選擇了我.哪怕被她憎恨,無論用什麽手段,我也要把她追回來。”
  蕭正宇沉默片刻,那天晚上看到的一幕重新浮現在腦海:她帶秦瑋回家,個人異常親密,牽手走過河道邊的長街,站在橋上擁抱。大概恨他恨到極點了,才會那麽快地投入別人的懷抱。這些話他通通不會說。李又維卻已經猜測到了,也沉默下來,陰晴不定地喝完手中的咖啡,一抓大衣站起來就要離開。蕭正宇忽然抬起目光,問他:‘‘她離開前,有沒有說什麽?”
  “說了。”
  李又維瞥了他一眼,嘴角牽出一個笑意。
  “她說,這一輩子,絕對不會原諒你。”
  蕭正宇手一抖。
  他不知道李又維是什麽時候離開的,也不知道費夫人是什麽時候坐過來握住他的手。他茫然地抬頭看向天空,隻看到一架銀色的飛機淩空而起,漸漸遠去,沒有在空中留下任何痕跡。

  第四十二章 得不到的是最好
  那咱光芒提醒了她,兩年時間過去了,大家都改變了。薛苑在南美洲一呆就是整整兩年。她在南美洲可以幹的事情不多,閑暇的時間和假期都有。她趁這段時間走遍了阿根廷和智利,順便還學了西班牙語。她報了語言學校,拿出當年還在學校的勁頭開始學習西班牙語,半年之後進行日常交談毫無問題。一年之後西班牙語可以說得很純熟。
  在阿根廷時她暫住的那棟小樓,窗口下是一片平坦的河灘。每到傍晚,夕陽的餘輝灑在上麵,便會泛起一些別樣的光澤。住在這樣的地方,時間也飛速而過。人的一生中每個階段都不一樣,有的進修半年的經曆可以比十年還多,有的時候十年卻過得像是某一天的重複 。
  在國外的兩年時間,薛苑一直過著平靜的日子,沒有什麽大喜大悲的事!開心的時候就是跟華人朋友聚會。如此而憶,直到回國。回國之前,她托在南美洲認識的朋友幫她在國內租了房子,因此也完全不必擔心食宿問題,既然衣食無憂,她就就愉快地登上了飛機。她是在飛機上看到那則新聞工作的。那是一份過期了兩三個星期的舊報紙,鄰座用來包書皮。正對著她的那麵是文化版,幾行巨大、濃墨的黑體字躍入眼簾:知名畫家李天明先生於昨日去世。
  她被這個消息徹底驚住,眼睛都直了。她的鄰座是一個長發的年輕男子,看上去頗有藝術氣質,側頭看到她對著那則新聞工作發呆,拿下書皮遞給她,並且湊過去搭訕,“一代大師隕落了,可惜 啊,是不是?”但是薛苑根本無心聽他說話,而是聚精會神地看著報紙。正版都是相關的報道:說李天明是因為高血壓引發的心髒病去世的,他去世後,吊唁者無數,對他的藝術成就有了個蓋棺定論的結論,評語高得令人咋舌。那則新聞讓她的情緒陷入前所未有的低穀。
  不過是兩年光景,到底物是人非。父親去世前在這個人陰影下活了一輩子,可如今輪到了他,當年的人物都不在了。她想起那段時間裏在醫院跟他的最後一次閑聊,驀然間百感交集。她不知自己該做出什麽表情,抬頭看去,眼前一片灰色的蒼茫,被那種無處不在的遺憾和失落感,逼迫得眼睛發酸。
  一路她都陷於這種情緒不能自拔。
  一下飛機,她找到朋友,拿了鑰匙,回到租好的房子裏。她發現租住的這個小區異!常安靜,加上樓層高,屋子裏一點兒別的聲音都沒有。她很喜歡這裏,!腦子裏迷迷糊糊地閃過一個“明天一定要好好謝謝朋友”的念頭,就倒在床上睡著了。
  回國才知道雖然李天明去世了,但是各種各樣花邊的新聞報道卻沒有停歇,回憶錄,記錄片、各人寫的紀念文章,都在回顧他的一生。其中以某本回憶錄更為知名,傳遍了大街小巷,新聞上無數次推薦。薛苑也買了一本讀了一下,最後隻是無奈地失笑。在作者的筆下,李天明的一生伴隨著憂鬱和痛苦,尤其是提到了他跟費夫人之間那段糾葛的愛情,藝術家和模特之間因靈感而激發的感情,作者明說這是一段見不得光的曆史,卻把它塑造得感人和淒婉。至於費夫人是如何改嫁富商,說得更加曖昧,尤其是書中還隱約提到了李天明、私生子,還別有用心地指出,這位私生子目前是如何身份,是如何得了不起和隱秘。
  薛苑忍不住住想起蕭正宇和李又維讀到這本書的反應。以她對兩人的了解,
  估計他們一定氣得咬牙切齒,但卻沒人有所舉動。畢竟對待流言,保持平靜從來都是最好的做法。知道真相的人都不發言,不知道真相的人也不過是霧裏看花。
  報紙,雜誌上評論並感慨李天明這本書時,另一種觀點也再次浮出水麵----藝術家的私生活,果真是沒幾個經得起考驗的。薛苑看過一次之後,就扔到了一邊。那些報紙、雜誌把李天明的經曆渲染得一塌糊塗,跟她又有什麽關係。反正她跟李家人也沒有關係了。
  她要做的事情不少,第~件事是去公司報到,得到一個月的休假。第二件事是聯係譚瑞,結果卻讓她吃驚,譚瑞於兩年前,差不多在她去了南美洲之後就辭職離開了博藝畫廊,具體做什麽沒人知道。薛苑趕緊聯係他的父母,他的的父母說他目前去了黔東南~帶旅遊。他的父母對兒子的了解不多,薛苑什麽都問不出來。 ’
  但他們提到的黔東南卻勾起了薛苑無限的興趣。考慮到公司給了她足足一個個月堪稱漫長的休假,她也打算出去旅遊。訂好機票後的幾天裏,她收拾屋子.’搬運行李、調整時差,還要適應氣候——畢竟一下子從夏天來到冬天,身體一時半會兒還無法習慣。
  然後又回一趟老家。
  薛苑去南美洲之前,老家裏的房子就租了出去。這兩年,她最擔心,想得最多的東西之一就是老家的房子,也不知道在別人的手裏變成什麽樣子了。離開太久,思念家鄉的情緒也隨著離開的時間一天天增長著。
  結果回老家之後,她忍不住愕然。這套屋子完全沒有居住的痕跡,但非常幹淨整潔。王嬸跟她解釋說,兩年前就有人租了房子,很幹脆地交了三年的租金金,但卻一次都沒有來住過,不過每幾個月都定期打電話回來請她找人幫忙打掃一下。
  薛苑咯噔了一下,還沒緩過勁兒,另一個電話卻找上了門。電話那頭的人自稱是一位叫劉榕林的律師,請她明日務必去律師事務所一趟。薛苑起初詫異和茫然,直到對方說此事跟“李天明的遺產有關”時,才終於答應下來。
  劉榕林所在的事務所是本市最大的律師行之~,而這位劉律師也是其中的一位合夥人,薛苑到達時,隻通報了姓名就被請進了會議室。
  電話裏劉榕林的聲音如此沉穩,見到他時,他給人的感覺也是沉穩的樣子,他大概四十歲,戴著一副眼鏡,身材微胖,一看就給人一種可靠的感覺。他~進屋就跟薛苑寒暄,“薛小姐,讓你久等了。”
  薛苑搖頭,“沒關係,是我提前來了,耽誤了您的工作。,,劉榕林的目光在薛苑身上稍作停留,尤其是在她的臉上停住,:看了許久,致微笑了,“終於得見真人,薛小姐,您比照片上還要漂亮得多。我終於理解李先生的這份遺囑了。,,
  他的目光毫無惡意,說話的語氣也是。薛苑並不介意被他這麽看著,這兩年E在國外的經驗幫了她,她還了他一個禮貌的笑容,“謝謝劉律師的誇獎。”
  劉榕林進屋時隨身帶著文件夾,此時他坐到她對麵,放下了文件夾但並沒有打開的意思,而是把雙手放在桌麵上,擺出一副閑聊和等人的姿態。宅異,“劉律師,您不是說找我是為了遺產分配的事情嗎?”是的,”劉榕林笑笑,“但有遺產繼承權的,不止你一個人,我們還要等其它兩位。”薛苑正欲欲反問“其他兩位”是誰,話還沒出口心裏就明白了。她臉色一變,以手撐著桌子,,下意識地站起來,抬腳就要離開。
  “薛小姐,”劉榕林目光如炬,立刻叫住她,“李先生的遺囑明確要求你們三位都在場時才能宣布。如果你現在走了,那我們隻能等到下一次才能宣布,這一麵總要見的。我當律師這麽多年的經驗告訴我,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薛苑愣愣地跌坐回去,垂下了目光,慢慢地苦笑一聲,“對不起,是我。。。。。風吹進房間,不用回頭也知道,玻璃門被人推開了。一前一後的腳步聲臨近,聽上去像是兩個人的。薛苑沒有回頭也不需要回頭去看,因為劉榕林已經站起來,與來人招呼,“李先生,蕭先生,你們來了。”!劉律師。”
  那是異常熟悉而又異常陌生的聲音。薛苑依然沒有回頭。人有的時候就是對某種東西意外的敏感,她直覺後背火辣辣的,一定同時有兩道目光落在她身上,她的心髒開始狂跳,手心裏都是汗水。
  她身體僵硬的姿態瞞不了人,劉榕林看了她一眼,說:“薛小姐等你們一會兒了。李先生的遺囑裏提到了你們三個人,因此無論你們以前是不是認識,現在也應該打個照麵才對。”
  這樣一說,薛苑再怎麽不願意也隻能站起來,回頭去看來人。她竭力讓自已的臉上浮現出一點兒客套的笑容,朝著來人的方向迅速看了一眼,算是打招雖然她的目光可以說是飛快地掠過去的,但該看到的還是都看到了:蕭正宇比以前似乎瘦了那麽一點兒,整個人顯得更加修長,他雙手插在衣兜裏,沉靜的氣質叫人覺得神清氣爽。站在他身邊不遠處的李又維完全是意氣風發的模樣。這丙個人明明都穿著深色衣服,可站在這間屋子裏,卻仿佛在發光。那咱光芒提醒了她,兩年時間過去了,大家都改變了。
  她眼角的餘光看到蕭正宇動了動唇,想對她說什麽,薛苑立刻轉頭過去,急促得對劉榕林開口,“劉律師,人都到齊了,就請說吧。”
  劉榕林對他們三人之間的糾葛基本上知道,此時看到三個年輕人暗潮洶湧,薛苑很急躁,甚至都不願意多看那兩個人一眼,蕭正宇和李又維的目光一進來就死死膠著在她的身上,對這份遺囑的態度倒是可有可無的樣子。他也隱隱覺得頭大,清清嗓子,鄭重開口。
  “好,你們三-位請先坐下。”
  蕭正宇和李又維在薛苑的左右兩側揀了個位子坐下,沉默地聽.“李天明先生的遺囑非常簡單。李先生明確表示,他的不動產、油畫,小部分的證券股票等等,全部留給李又維先生;那棟越吳的房子留給蕭正宇先生。《讀書的少女》則贈給薛苑小姐。”
  說話間,劉榕林已經把三份文件分別推到他們三人麵前。
  “你們可以仔細看看,沒有問題就在上麵簽字。,,蕭正宇和李又維沒有任何猶豫,一言不發地簽了字。薛苑徹徹徹底底的震驚了,仿佛還不能相信劉榕林的話。她低下頭去仔細地看那份遺囑的申明,的確是那樣寫的。她遲疑地拿著那份轉讓書和遺囑看了很久,完全愕然,“他要把《讀書的少女》那幅畫送給我?”
  “沒錯,白紙黑字寫得明白。”
  消息太過意外,薛苑過了一會兒才明白其中的意義,支著頭,:無奈的開口,“居然送給我……這是他平生最好的作品、心血的結晶。我要怎麽感謝他的這份禮物……我拿來又怎麽辦……”
  她聲音很輕,像是覺得為難一樣自言自語,提起筆數次,但都沒有簽名,最後抬頭問:“劉律師,這幅畫轉贈給我的同時,有沒有什麽附加條件?”
  “沒有任何條件。隻要你簽了這個名字,這幅畫的所有權就完全屬於你,無論你做什麽都沒有關係。”
  薛苑短暫地思考後,問:“那就是說,我把這幅畫轉贈給美術博物館也是可以的?”
  蕭正宇和李又維聞言臉色都是一變,蕭正宇沉下聲音,說了進屋後的第一句話,“薛苑,這件事情你考慮清楚,不要那麽快做決定。”薛苑側身抬起目光看了他一眼,沒想到的是,這麽倉促的一眼,兩人的目光竟然就這樣不期而遇地在空中撞上。短短一刹那,薛苑的身子發·麻,她感覺耳水順著自己的脊背在往下流。蕭正宇的眼神跟兩年前自己最後看j到的那次相比,更加淩厲了。
  時間真是可怕。
  她匆匆轉開頭,好容易穩定了心神,繼續問劉榕林:‘‘我要贈給博物館,可以嗎?“蕭正宇被她無聲的視線看得一怔,剛想開口說話,卻被劉榕林用一個眼神製止了.及時地閉上了嘴。
  “自然沒問題。”劉榕林和顏悅色地對她說,“不過,薛小姐,我誠懇地建議你最好不要將畫轉贈。你也知道李天明先生剛剛過世,他作品的價格隻會水漲船高:你真的不想要這幅畫,完全可以轉手賣給別人。據我所知,不少收藏家:幅畫非常喜愛,願意出十分合理的價格購買它。薛小姐如果願意,我可以代為聯係。”
  薛苑聞言,停了停略一思考,“噢,劉律師,這幅畫現在市值多少?”劉榕林笑了笑,搖頭,“薛小姐是鑒畫的行家,怎麽倒問起我來了?”“我哪裏算什麽行家,劉律師,你也知道我才從國外回來不久,哪裏知道國內現在的行情?”薛苑沉默片刻,“價值我不會低估,大概足以讓我撈個富翁玩玩:半生衣食無憂,是吧?”
  “豈止衣食無憂,富足闊綽都沒問題,”劉榕林把話說得推心置腹,“薛小姐一一個人在外生活總有不便之處,你父母雙亡,有些財產傍身總是好的,李天明先生送給你這幅畫,其實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我很感激他的好意。”
  薛苑不再猶豫,拿起筆簽下自己的名字,再把文件推給劉榕林,最後說:
  “我很感激李天明先生的好意,這幅畫我會送給博物館。它是李天明先生平生最好的作品之一,這麽一幅卓越的作品,應該讓世人觀賞。不知道劉律師能不能幫我把這幅畫以李天明先生的名義送給美術博物館?”
  劉榕林心裏歎氣,又看了一眼蕭正宇,後者臉上也露出了相應的遺憾。“自然沒問題。恐怕沒有幾個人會做跟你一樣的事情,薛小姐你還真是。。。。“劉榕林對薛苑麵露讚許之色。
  他沒把!話說完,薛苑已經心裏有數了,“有勞您了,謝謝。”
  “沒什麽,我分內之事。”
  “那我就告辭了。”
  她站起來,轉了個身才發現原來蕭正宇和李又維都沒有離開這間會議室。會議室是透明的玻璃,於是她加大了一點兒聲音,“劉律師,我還有一個問題,想單獨跟您談一談。”
  她既然都如此說了,蕭正宇和李又維隻好知趣地離開了會議室。兩人一離開,薛苑抱著頭想了片刻,竭力讓自己亂七八糟的複雜心情平靜下來。
  劉榕林打量他,“薛小姐,還有什麽問題?”
  薛苑垂著視線,想問的問題幾次在喉嚨裏翻滾,最後終於問出來,“李天明先生……還有沒有什麽話留給我?’’劉榕林想起最後那段時間,李天明在病床上說的話,他幾不可聞地歎了亡氣。 ’
  “他說,他知道你父親的事情了,對你感覺很抱歉。他還說,他很希望你做他的兒媳婦,可惜沒有一個配得上你的好兒子。但是蕭正宇早就改過了,希望你不計前嫌。”
  薛苑沉默地聽完,愣了愣,拿著挎包站起來,對劉榕林微微欠身,“我知道了,謝謝您。告辭。“
  蕭正宇和李又維離開會議室,兩人一言不發,走到僻靜的走廊處,同時站住。
  那年在機場分別之後,他倆差不多兩年時間沒有見過麵。蕭正宇跟費夫人去了英國,李又維經營博藝畫廊,兩個人各行其是,過得風生水起。再次見麵是在一個半月前李天明重新住院的情況下。在病床前,見麵的時候倒是不少。但最多互看,絕不交談。
  不是沒有那麽多的話題可聊,而是事已至此,再也沒有什麽好說的。而今天,是兩人自送葬後兩三個星期以來第一次見麵。李又維看了蕭正宇一眼,“我記得不錯的話,劉律師跟你母親是至交吧?這份遺囑的內容你大概早就知道了7” .一
  事已至此,蕭正宇也無意隱瞞,“知道。除了薛苑那條,遺囑其他部分是兩年前他心髒病發作的時候就立下了的。”
  李又維瞥了他~眼,“你在病床前比我更像孝子,他居然隻留給你一棟空房子。“
  “你是他的兒子。,’蕭正宇言簡意賅,他不想跟他廢話,隻問,‘‘你什麽時候把那棟房子裏的東西搬走?”
  “我會讓人來拿的。我隻要畫,其他的家具留給你。”
  蕭正宇頷首,“那就多謝了。”他們的交談生硬得很,完全看不出謝意,其實兩人的心思都不在遺產上。李又維緩緩笑了笑,“唯一沒想到的是,老頭子居然把《讀書的少女》送給薛苑。”。
  “沒有比她更合適的人選了。”
  李又維手指敲著欄杆,“我沒想到兩年過去,她沒怎麽變。你我都變了,但時間在她身上還是沒怎麽流動。。頭發大概長了一點兒,更善於隱藏情緒和感情。她變得更美了。”
  蕭正宇臉色不變,目光卻冰冷起來,“她好不容易回來了,你又想做什麽?”
  “我能做什麽?你不要擺出一副受害者的麵孔,責問別人之前先想想自己的任。,,李又維冷淡地瞥他一眼,“兩年前的事情,真正傷害到她的,不是我,逼得她遠走他鄉的,也不是我。”
  蕭正宇沒有說話,他知道李又維說的是事實。
  “我沒有偉大到把心愛的女人拱手相讓,不過她喜歡你,我也沒有辦法。”李又維嘴角綻出一絲苦笑,“大概我也跟爸一樣,得不到的永遠是最好的。”蕭正宇一愣,?你的意思?”
  “這一次,你若要重新追求她,我不會幹涉。”李又維把雙手插進衣兜裏,一腳踏進電梯,卻停住了,最後朝會議室的方向看了一眼,“代我向她問好。”電梯門關上的一瞬,傳來李又維的話音,“當然前提是,如果你能追求到她。
  蕭正宇慢慢走到窗邊,恰好看到李又維從大廈裏走出去,一輛紅色的跑車停在他麵前,他拉開車門,坐上去。蕭正宇看到車子裏張玲莉的背影。F這麽多年過去,陪在他身邊的,始終是她。從來不是別人。

  第四十三章·又夢到那個雨夜
  離開律師樓需要穿過一個長長的走廊,廊壁上貼著大花紋的精致壁紙,凹突不平,好像花兒都能從牆壁上跳出來。因為怕遇到舊日的熟人,薛苑特地打算走樓梯,豈料一拐彎,就看到蕭正宇在樓梯口,一見到她,就迎了上來:“薛苑。“
  被他這麽叫到名字,她第一個反應就是轉身跑開,但這個地方實在是太小,逃到哪裏也是窮途末路。
  於是她鎮定地對他點頭,輕聲說:“李先生去世,我很難過,也請你節哀。我知道消息的時候他已經下葬了,不然我定會去靈前拜祭。”
  “沒關係,都過去一個月了,之前我們也有心理準備。,,蕭正宇說,”你在南美洲的兩年,過得怎麽樣?”
  “還好,”薛苑走下樓梯,仿佛是想把他甩開一樣大步離開,·挺好的。,’“那就好,”蕭正宇跟上去,說。“可是你還是瘦了一點兒。”不習慣也無法招架這樣的談話,薛苑勉強笑了笑,低著頭大步走下樓好在律師所在六樓,一圈一圈地繞下去,路很快也就到了盡頭。可蕭正宇卻陰魂不散地在她身後,在她踏出樓梯的一瞬間超過了她,站在她麵前,擋住了通道。
  他個子高,站在樓梯口前就好像門神一樣。
  薛苑也站住了,她很想宛如舊日朋友一樣的微笑聊天,可是根本做不到。她僵硬著身體,呼吸都變得不順暢了。蕭正宇看著她,“薛苑,今天中午,能陪我吃個飯嗎?我想聽聽你這兩年的經曆。“
  刹那間酸楚衝上腦門。原以為可以不想念的,原以為自己能夠平靜地麵對,卻發現那不過是自欺欺人。兩年的時間並不長,但心中的那堵牆越築越高,根本忘了是什麽時候,那份思念早就刻進了骨髓,就像一堵看不到盡頭的牆壁,矗立在心頭的某個角落。她沒有勇氣攀越過去,隻能選擇漠視。偶爾回頭看,!那思念都會像心中的一根刺一樣,狠狠地紮得更深,植入心頭。
  薛苑咬著嘴唇,很想抱住他大哭一場,可那是不可能的。為了抑製住這個欲望,她後退一步,也不看他,“蕭正宇,你何必把我們都逼迫到這樣難堪的境地?你高估我了,我……我實在沒有辦法跟你坐下來談論我這兩年的經曆。”蕭正宇沉默片刻,才說:“是嗎?抱歉。”
  她伸手推開他身後的門,從他身邊繞過去,在擦身而過的一瞬間停下,輕輕說我去南美洲,是想著逃避。現在我依然不想見到你,請你以後也不要再找我了。“她感覺到蕭正宇身體明顯一顫,其實自己何嚐不是。她再次到陽光明媚的路上,卻覺得自己的心口堆積了太多的東西。難了,隻見一麵都這樣困難,好像被針紮到一樣痛苦,難道又要逃開去別處?幹脆去申請去北方的分公司……無論怎麽說,她還有一個月的假期,能逃避一日就是一日。
  薛苑第二天就聽說了那起車禍,那時候她正在機場,準備出發去黔東南旅遊,恰好拿著票進入了機場臨檢處。忽然被人叫住名字,從後一把拉住,薛苑皺著眉頭回頭,本來還有一點兒怒氣,待看清楚對方之後,就隻剩下驚訝了。雖說兩年的時間足以忘記很多事情,但也有些人、有些臉不會忘記。她拉著行李箱從隊伍裏出來,說:“嶽先生,您找我有什麽事情?”嶽萬裏也不多廢話,直接切入正題,“如果可能的話,請薛小姐取消這次的行程,去一趟醫院。”
  “醫院?”
  薛苑一愣。
  “是的,蕭正宇先生出了車禍,正在醫院裏。”心髒好像被人一把從心口拽出扯了出來,在地板上踩了兩下,眼前一片金星飛過去.薛苑張口就問:“他情況怎麽樣?傷到哪裏了?嚴重嗎?會不會有危險?“
  嶽萬裏看她一眼,心想,你也不是不關心他,何苦鬧到這個局麵?他搖搖頭,歎扣氣,“去看了就知道了。,,
  哪裏還顧得上旅遊,薛苑心急火燎地>中到醫院。醫院的人奇多無比,醫生護士忙來忙去稍一打聽才知道,原來半小時前附近出了嚴重的車禍事故。這家醫院最近,人都送到這家醫院來了。薛苑頭重腳輕,忽然幾都必須“讓一下,讓一下“後背傳來’她急忙退開,隻看到混雜雜在醫生護士中的病床那張血肉模糊的臉。
  眼前驀然一黑,站都站不穩,更何談走路。嶽萬裏抓住她的手臂,幾乎是拖著她上了電梯。她在醫院裏看到的第一個人是憂心忡忡地站在病床邊的費夫人,第二個看到的才是蕭正宇。他躺在病床上,旁邊一堆儀器,怎麽看都是生命垂危的可怕局麵。薛苑之前所有維持的鎮定一下子蕩然無存,頓時臉就白了,甚至站都站不住。她想進到病房去看他,被費夫人~把攔下來,“他打了止痛針,正在昏迷,睡。你進去了他也不知道。”“他情況怎麽樣““不太清楚,醫生還在檢查。“薛苑咬賢了唇’-隔著玻璃門看著蕭正宇。費夫人讓她坐下,她才想起自己雙腿發麻,站在原地,根本動不了.費夫人慢慢歎了口氣,她看上去像老了五歲,看得出來她極力克製但還是憔悴的風度全失,就像任何一個擔心JL子的母親,她絮絮叨叨地說:我真是後悔,。我真是後悔,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啊!我當時勸你離開他,真是蠢到極點了,薛苑 你能原諒我嗎?”
  那是怎麽樣的一個請求,讓薛苑眼睛發酸。她握住費夫人的手,費夫人,不怪你,是我要離開他,這是我自己的事情。”. “我那時勸你們分手,主要原因是因為你是葉文婕的女兒。如果我沒有看錯,你是眼睛裏容不得沙子的人……你知道他過去做的錯事,肯定會離開他,不如在感情還沒有那麽深之前分手。”費夫人抓著薛苑的手,“可他卻固執地認為,可以瞞著你,這個傻孩子啊。。。”薛苑沒有接腔,她擔心蕭正宇的傷勢,竭力想把話題換到另一個方向,“事已至此,您說這些也沒有用了。我隻盼望他好起來。““你離開他,對他打擊太大,有一度他除了睡覺,吃飯,什麽都不做,從此一一蹶不振。“費夫人說著眼眶都濕了,“他很不好過,這整整兩年的時間,我就沒有見到他笑過。他說他嚴重失眠,~個人半夜總是睡不著。”
  他不好過,難道我好過了?薛苑默想片刻,說:“費夫人,你說這些給我聽,把責任推到我身上,是希望我在醫院裏陪著他,等他痊愈是嗎?你放心,這件事您不說我也會做的。”
  費夫人看著她,想起兩年前的她們最後那通電話。
  那樣的雷雨天氣對冬天來說有些罕見。費夫人沒有多說什麽話,隻讓她去照看蕭正宇。
  蕭正宇是被疼醒的。他的眼睛不能適應光線,看東西都是重影的。他記得自己喝了酒,聽說她去了機場,就開車出去。在高速公路上的拐彎處,忽然有一輛車以極快的速度逆著開過來,他驚訝地看到那輛車撞到了三輛汽車,隨後才想起來自己也應該刹車,但是哪裏還刹得住,隻來得及打開安全氣囊,再眼睜睜看著被撞的第二輛車子已無法控製地朝自己的方向撞過來……此時的身體上不是單獨的某個部位疼,而是全身都疼,從大腦到手到腳。他記得自己似乎是沒有傷到頭,怎麽會那麽難過?
  想著幹脆再睡死過去,可熟悉的臉不知道何時已經到了眼前,從上而下看著他,以罕見的溫柔語氣問:“正宇,你醒了?要不要喝點兒水?身上還疼嗎?”
  他長久地盯著她沒說話,薛苑想起醫生說他沒有被撞到頭,腦子不應該出問題,但是他茫然的表情還是嚇了她一跳,“蕭正宇?你還記得我嗎?”
  蕭正宇死死盯著她,冷冰冰地開口,“你說過不再見我的,為什麽會在這“裏?”原來他還記得昨天的事,薛苑徹底鬆了口氣,聽他說話聲音嘶啞,她一隻手端起水杯,一隻手微微托起他的頭,“無論你想說什麽想問什麽,喝點兒水再說話”
  蕭正宇順從地喝了兩口水,薛苑把手臂從他頭下抽出來,扶著他讓他躺好。椅蕭正宇卻不肯,他支著沒有受傷的右臂要坐起來,但從腰上傳來的劇烈疼痛瞅他倒吸一口涼氣,手臂一軟,跌了回去。薛苑看得心驚膽戰,連忙摁住他的敬肩,說了甸“你不要動”,同時慢慢搖起了床身。隨後拿起桌子上的保溫飯盒酗碗勺忙活起來,問他:“你躺了一天了,要不要吃點兒什麽?這裏有雞湯,還熬好的粥。”
  她盛粥的動作並不利索,手還有點兒不穩,險些碰掉了碗。他胸前也有撞,疼痛讓他緊了緊眉頭,盡量平穩地開口,“你為什麽在這裏?我媽告訴你我車禍了?”
  “嗯,,,薛苑小心翼翼地捧著碗轉過身來,盡力露出一個笑臉,“還好你沒什麽大事。打了鎮靜劑,睡了十多個小時,終於醒了。“麽大事,打了鎮靜劑,睡了十多個小時,終於醒了0”
  “那好。薛苑,你走吧。”喝夠了水,精神慢慢恢複,蕭正宇合上眼睛,聲
  音毫無波瀾,疼痛讓他的大腦分外清晰,“既然我還能說話,大概是死不了。如
  果病好了你又離開我,這件事會讓我更受不了。你的同情,對我來說跟淩遲
  樣。”
  薛苑拿過一隻勺子放在粥碗裏,說:“同情你?我為什麽要同情你?你現在的身份,還需要我的同情嗎?我不至於那麽不自量力。”她雙眼浮腫,頭發有些零亂,一看就是熬了半夜都沒睡,不然他不會剛醒她就發現了。
  蕭正宇痛苦地閉上眼睛,語氣依然平和,“你要我怎麽想?以為兩年過去你對我的怨恨會減少一點兒,我們也許還可以換來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可你昨天說得那麽絕,今天卻在我的身邊……我們感情最好的時候,你都沒有這麽溫柔地跟我說過話。如果不是同情,難道是因為我要死了,你才發現原來你愛我愛得超過你做事的原則,決定一輩子都不能離開我?”
  隻要願意,他素來善辯,這樣糾纏於口頭上的言語實在不是什麽明智之舉。
  薛苑費力地轉開話題,“你現在身上疼不疼?醫生說你是前後被撞擊,肋骨和手臂骨折,休息一兩個月就會好。”蕭正宇不依不饒,“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她實在納悶他的力氣從何而來,隻好說:“算是朋友的友誼。”
  “我的朋友多得很,不缺你一個。醫院有專門的護理,比你更加專業,”蕭正宇的話聽起來雖然滿含嘲諷,但語氣卻無比平和,他動了動唯一能動的左手,指了一下門口,“好了,薛苑,你走吧。你在這裏,我恐怕一輩子都好不了。”話說到這個地步,有那麽一瞬間薛苑是真想走,可隨即在他的眸子裏發現了比她更痛苦的神色,心卻軟了。她指著牆上的鍾,“大半夜的,你讓我去哪裏?這個時間,外麵連出租車都沒有。” ‘蕭正宇眉頭微皺,靜了片刻。在薛苑以為他是默認時,他再次開口,‘‘拿手機給我,我讓人來接你。”
  她一愣,眼角餘光看到他雖然貌似鎮定,可雙手發顫。費夫人說的話隨即躍入腦海,---
  你離開他,對他打擊太大。
  她咬了咬唇,無比僵硬地開口,“沒有,醫院裏不許帶手機,怕影響儀器”
  “是嗎?”他淡淡反問,聲音一點兒波瀾都沒有。 .
  薛苑深呼吸,接著剛剛的問題說下去,端起碗,“你要不要吃點兒什麽?手臂上了石膏動不了,我喂你。”
  其實是可以拒絕的。他傷的其實是右手和腰部,左手還是可以動的。那是熬得很好的粥,一開蓋就清香撲鼻。蕭正宇看著她一手持碗一手拿勺,把勺送到自己嘴邊,眼睛裏全部是殷切的希望。勺身雪白,她握勺的左手和勺子顏色幾乎一致。
  明明不想再吃任何東西,還是張開了嘴。剛剛那幾句拒絕的話耗盡了他的力氣,再也積攢不起力量去推開她了。
  兩人再不言語,她喂他吃。直到那碗粥見了底,薛苑終於鬆了一IEI氣。她放下碗,把被子拉到他的腰上。他雙眼明亮,看不出一點兒睡意。薛苑強打精神跟他閑聊。“費夫人本來也要在這裏陪你的,但她年紀大了,明天一早就會過蕭正宇“嗯”了一聲,問:“她有沒有說什麽?”
  “沒說什麽,”薛苑說,“就像天底下所有的媽媽一樣,為你擔心。李先生前.不久前剛去世,對她的打擊應該不小,你又出事,她憔悴了很多。”蕭正宇看她一眼,其實她也憔悴了,一張臉上寫滿疲憊。他苦笑笑一聲,自己到底還是心疼她。然而這樣的夜晚,又不敢睡,怕一睡過去她就不見了。強忍著疼痛問:“這次回來了,還出去嗎?”“短期內是不太可能出去了。”薛苑謹慎地開口,竭力把調職去北方公司的念頭壓下去。
  “就算出去,你也跟以前一樣,不會告訴我。”蕭正宇微微笑了,薛苑心IEl一沉,但他的神情卻異常輕鬆,仿佛說的是與他毫無關係的事情,“不要否認,兩年的時間還不足以改變一個人。”
  薛苑沉默片刻,“你平時開車那麽謹慎,怎麽今天不小心一點兒?”“那麽嚴重的連環車禍,距離太近,我就算想躲都來不及,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被}被撞傷了。”
  薛苑長長呼出一口氣,抬起他的手臂塞到被子裏,“受傷的人有好些,你算是其中受傷比較輕的,萬幸。”蕭正宇沒有說話,隻是看著她,他是那麽害怕,隻怕一個閃神她就會消失不見了。
  在這樣的目光下,薛苑仿佛受到了蠱惑,抬起手摸上他的臉,手指從他眼臉下方花過,直到他的耳邊,她輕聲說:“你瘦了。”她根本沒有意識到這個動作對於如今的他們而言,親昵得過頭了。蕭正宇感受著她指尖和手心的溫度,低低地歎了扣氣,疲憊地開口“你到底想怎麽樣?如果我不是現在這個樣子,恐怕你都不會多看我一眼。”
  薛苑沉默了片刻,說:“我現在腦子亂,不知道要怎麽樣。無論如何,現在我是沒辦法離開你的。我不能見到你受傷,還裝不知道。”
  她說話時的疲乏之色依稀可見,蕭正宇搖頭,“不說那些了,你先睡一會兒,我也累了。”大半夜討論這些事情也實在沒個結果。病房裏有個半長的沙發,薛苑靠上去,暖氣口恰好在沙發上方,溫暖的氣息從上而下均勻地烘過來,就像有人在耳邊嗬氣,她最後強打精神說了句“如果不舒服就叫我”,合上眼,慢慢睡著了。
  她的個子在女孩子中較高,抱著膝蓋斜斜地蜷縮在那麽小的~張沙發上絕不會怎麽舒服。蕭正宇覺得思緒全亂,卻沒時間多想,大概是麻醉藥的藥效過了,身體的疼痛一波波地侵襲上來,疼得厲害,但無論怎樣也不想讓她發現.於是咬著牙忍著。半疼痛半昏迷中,他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又夢到那個下雨的夜晚,先是董再冰對他冷笑,然後薛苑把戒指砸到他身上,說,滾開。
  他被夢驚醒了,猛然睜開眼睛,才發現天色早就大亮了,他下意識地去看沙發,空空如也,沒有人影,如果不是床頭櫃上的保溫飯盒,他幾乎以為自己昨夜做了個大夢。
  有人推門而入,他滿懷期盼,進來的卻是換藥的護士。他~再克製,終於沒讓失望之情寫在臉上。護士看他醒過來,很善解人意地跟他閑聊。蕭正宇還是忍不住問道:“有位陪著我的薛小姐去哪裏了?”
  “她回去拿衣服了,大概馬上就回來。”
  蕭正宇長長呼出~口氣,這才放了心。
  薛苑的確就像她說的那樣,白天幾乎都陪在醫院裏,寸步不離。他的手和腿都動不了,起初幾天沒辦法行走,她推著他在醫院裏慢慢散步。兩人的話其實不多,都是無關緊要的話題。兩個人深知如果一開口說話就會將兩人再次置於不可調和的尷尬矛盾中,所以不約而同地選擇維持現狀。
  前來探病的人雖然不多,但是每天總有幾個,送來的禮品琳琅滿目。每到這個時候薛苑也隻是沉默地站在~旁,或者出去什麽地方溜達一圈,幹脆回避。來人都是蕭正宇各路的朋友,除了張玲莉和劉榕林,幾乎沒有她認識的。 。薛苑 現在才知道劉律師和費夫人,蕭正宇這對母子關係好得非同尋常,三個人聊天說話,那種姿態雖然隻是簡單的閑聊,但言談間對對方事業和家庭關係的熟悉程度,絕不是兩三年的時間可以積累的。
  她不想打擾他們的交談,欠身之後就要離開病房。
  倒是費夫人叫住她,示意她上坐下來,和顏悅色地說:“不用離開’不是什麽外人。劉律師是我的老朋友,過去他曾經幫過我幾次忙。小薛,你以後有什麽與法律相關的事情,都可以找劉律師谘詢。”薛苑尷尬地笑了笑,對兩人點點頭,客氣地回答:“謝謝您。”劉榕林不動聲色地笑了,“對了,薛小姐,那幅畫轉贈給博物館的手續基本辦完了,大概博物館那邊會辦一個小型的接收儀式,你到時候出席嗎?”“不.,,薛苑搖頭,“請全部用李天明先生的名義,根本不用提到我。”劉榕林看一眼薛苑,對費夫人露出個意外深長的笑容。費夫人搖搖頭,沉思片刻,拿著包站起來,“劉律師,我們去附近找個地方坐一下,我有事要問你。”“好“
  兩人很快離開,等到房間裏再無別人,蕭正宇問薛苑:“贈畫的事情,你想好了?”
  “想好了,這有什麽可猶豫的。”
  蕭正宇短暫地沉默,眼睛裏卻流露出不加隱藏的遺憾神色。薛苑苑在劉榕林麵前沒有問出的話此時終於可以問出來,“劉律師嘴裏說的那個他認識的收藏家,願意買那幅《讀書的少女》的人,是不是費夫人?或者是你?”蕭正宇想不到她忽然問這個,然而事到如今也沒什麽隱瞞的必要,微微頷首,“如果你現在改變主意,還來得及。”“不用了。”
  蕭正宇一副公事公辦的語氣,“劉律師那番話,其實也是我的意思。我之前就知道遺囑的內容,也考慮到你會放棄畫的所有權,但沒想到你做得那麽幹脆。“
  無所謂的微笑浮現在薛苑蒼白的臉頰上,她微微搖頭,“謝謝你的好意,我很感激。我的的確確沒有改變主意的意思,並不是因為對方是你,隻因為《讀書的少女》的確是應該放在博物館供人欣賞的,而我也不想因為一幅畫改變我的生活”
  安靜的病房裏,蕭正宇默然片刻,“我對繪畫的研究並不像你這樣精通,也沒有我媽那種瘋狂的收藏癖。我想要《讀書的少女》,隻因為——那幅畫是我愛上佻的契機。”薛苑半晌沒有搭話,站起來去把瓶子裏的花換掉。蕭正宇臉色依然蒼白,眼睛卻有讓人驚訝的亮度,“我父親的本意是準備在去世後把這幅《讀書的少女》送給博物館的,但後來他認識了你,從那時起他就更改了遺囑。他覺得把畫給你是最好的選擇。不過你秉承了他最開始的想法,到頭來還是你最了解他。”

  第四十四章·我又傷害了你
  薛苑自覺早過了因為這種小事爭風吃醋的年紀,但還是皺起眉頭,她並不是完全生氣,隻是不知道如何是好,仿佛有人扼住她的呼吸再強行灌了她一碗摻和著醋的黃連水,酸苦得她眼淚都要下來了。
  蕭正宇在醫院住了一個星期之後,傷勢終於慢慢地好轉。薛苑也慢慢放心下來。蕭正宇很喜歡喝她熬的粥,她就經常熬粥給他,那天她帶著熬好的粥回到醫院,恰好遇到有人前來探病,那是個跟她差不多年紀的年輕姑娘,容貌姣好,笑起來異常可愛。
  她一進病房就很熟絡地跟蕭正宇打招呼,說前段時間給李天明寫的一本傳記出版了,說著從包裏拿出兩本裝訂精美的圖書,雙手奉上。
  薛苑一看書皮就忍不住揚起了嘴角,無聲地笑了,可不就是前段時間她看的那本嘛,也不知道這個姑娘是何種來曆,居然有本領麵不改色地把書送到當事人手裏。隸正宇大概對這本書也略有耳聞,沒有多餘的表情,慢慢搖了搖頭,說了句,“宋宣儀小姐,想不到你真的寫出來了。謝謝你的贈書。”
  他這麽客氣,宋宣儀神采飛揚地坐在病床邊,笑眯眯地開口,“蕭先生,這本書影響很大》”蕭正宇客氣得一笑,不鹹不淡得說了個“哦”“不過我覺得寫得還不太好,”宋宣儀略略思索,又說,“我對李天明先生的生平研究得遠遠不夠,總覺得寫得不夠精彩。李天明先生一生充滿了傳奇,還有很多不為人知的故事,應該可以更深更好得發掘。“
  不等蕭正宇做出任何的表懷,她抓住蕭正宇的手,熱切得開口,“蕭先生,你能幫助我嗎?我保證收裏決不會出現您和蕭夫人的名字,我隻是對李天明先生這個人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他的經曆和過去,實在讓我著迷。”
  薛苑本想著蕭正宇既然之前認識她,自己還是再次回避比較好,卻在聽到她剛剛那通言論後皺起了眉頭,客氣地走過去,對她說:“宋小姐,如果你真的對李天明先生有興趣,不妨仔細研究他的作品,不要隻想著在他的身上挖掘討好大眾的八卦。”
  宋宣儀進屋到現在都直撲蕭正宇而去,沒怎麽留心到薛苑的存在,此時才正眼看她,見是一個穿著打扮都相當樸素的一個女孩,以為是護工,想到談話被護工不客氣地打斷,當即皺起眉頭,充滿敵意地開口,“你是誰啊?我想盡力還原真相,讓李天明先生被大眾了解。”
  “這本書,我之前看過一次。”薛苑拿起書扔到她懷裏,“我不知道你的寫作目的,但在我看來,你的目的是挖掘他的八卦,看看他這一輩子有幾個女人、有多少隱秘的感情,這些東西除了作為談資之外毫無用處。李天明先生的人品如何,輪不到你來評價,他大節無虧,社會早有公論。這種東西你寫一次就夠了,還有必要寫第二本嗎?”
  她的話相當厲害,宋宣儀被質問得一愣,看一眼蕭正宇,發覺他麵帶微笑,全部視線都在這個樸素的女孩身上,氣血頓時上湧,臉一紅,刷的一下站起來,“你說什麽?我的書沒有價值?”I 薛苑瞥了她一眼,“沒有價值還是我跟你客氣,不客氣地說,這本書就是垃圾!不過是他的家人好脾氣,不跟你計較罷了。”
  “你懂什麽?”
  “我的確什麽都不懂,”薛苑冷靜地開口,“但是你更不懂李天明先生,這厚厚一本書,基本上沒有哪段話提到了他在繪畫事業上的貢獻,偶爾有些評論,也是照本宣科。我想你不是學美術的人,有些領悟和感受,不過是從文藝理論上看來的。”
  宋宣儀臉都紅了,卻找不出一句反駁的話。眼看的這番交談有升級的趨勢,蕭正宇搖搖頭,語調柔和地開了口,“宋小姐,你不要說她不懂李天明,如果這個世界隻有一個人理解李天明,那就是她了。不過,你放心,如果你還打算繼續寫傳記,我會提供資料給你的。”沒料到蕭正宇這麽輕易就答應她的要求,宋宣儀一愣,又被他的笑容蠱惑,下意識忽略他的前半句話,喜悅浮上了心頭,“哦,既然你這樣說就好了。真的你。”
  她說話時更緊地抓住了蕭正宇的胳膊,碰到了他擦傷的傷口,蕭正宇忍不住皺了皺眉頭,宋宣儀“啊”地叫了一聲,鬆開手,手忙腳亂地去掀他的袖子
  摸他的手,著急地問:“沒事吧?我有沒有抓疼你?”
  薛苑無聲地笑了笑,不動如山地看了片刻,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病房。蕭正宇隻看到她的背影,想叫住她時,門卻從外麵帶上了。
  還能動的手伸了出去,隻抓到了一把空氣。
  本想在外麵轉一轉等著宋宣儀離開再回病房,結果走到門口看到她還在病房裏,坐在病床邊跟蕭正宇說說笑笑,笑聲悅耳清脆。她說的都是些輕鬆愉快的話題,蕭正宇的聲音聽來也格外輕鬆。仔細想想。自從自己照顧他的這段時間,他競沒有哪次笑得這麽開懷過。原因不是不明白,兩年前的陰影無論對誰,從來都沒有過去。薛苑自覺早過了因為這種小事爭風吃醋的年紀,但還是皺起眉頭,她並不是完全生氣,隻是不知道如何是好,仿佛有人扼住她的呼吸再強行灌了她~碗摻和著醋的黃連水,酸苦得她眼淚都要下來了。
  她無聲地離開了,直到晚上才回醫院,帶來了晚飯,煮的稀飯配了幾樣小菜。蕭正宇細心地打量她,她依舊好脾氣地微笑著,下午的負氣不翼而飛,還跟往常一樣喂他吃飯。其實他之前已經吃過晚飯,明明不餓,還是吃了不少。看著她收拾碗筷,他終於問出來,“這是你自己做的?你做飯的廚藝比以前好了些。”
  “嗯,在國外,總要學著做一點兒。”
  “宋宣儀的事情,你沒生氣?’,
  “我為什麽要生氣?”薛苑這時才正色看他一眼,“我當時看的時候就奇怪,這本書裏那麽多真實可靠的細節,外人是絕不可能知道的,為什麽作者會那麽清楚?離開後想了想才明白過來的。既然你跟李又維都默認她寫那種東西,我有什麽資格去生氣?雖然寫的是無聊的八卦,好在也沒有貶低李先生。”
  “她是張玲莉的表妹。”蕭正宇頓了頓,說,“寫傳記,對誰來說都是好事,I裏I家去世了就去世了,有這種書造勢,博得關注,抬高作品的身價,對畫廊來說,總是女子事。對我和我母親,沒有點名道姓,也不會有什麽壞處。,,薛苑完全明白了,說到底還是利益作祟。“張總的表妹,難怪長得那麽漂亮。,’薛苑微微一笑,看不出什麽意思。蕭正宇不動聲色地看一眼她,“怎麽了“
  “沒什麽。”
  是啊,她怎麽差點兒忘記了?蕭正宇從來都是討女人喜歡的男人,願意在他身邊持帚長伴的女人向來不缺。就連醫院裏的小護士,哪個對他不是毒至呢?她看了一眼他枕邊的那本傳記,頗有些感慨地想,上次看這本書時得作者對他的感情有些微妙,想不到果真如此。
  她和衣半躺在沙發上,拿過另一本書慢慢看起來。這段時間她每個晚上都無一例外地住在醫院,藥水味道無論她樂意與否都會聞到。她蜷縮在沙發上,頭發如瀑般垂在背後。
  看著她沒有睡意,恰好自己也沒有睡意,蕭正宇提議,“有空的話,陪我下一盤棋吧。”
  薛苑放下手裏的書,點點頭,“好的。”
  原來費夫人怕他無聊,前幾天就送了國際象棋過來。那些立著的棋子,每個都雕刻得極為精美。
  兩個人下著國際象棋,不久後蕭正宇略為驚訝,“你下棋的技術好了很多。”
  薛苑拿著一隻棋子在手裏晃晃,說:“我跟你不一樣,你事情多,我比較清閑,除了下棋、看書、消遣時光,也不幹什麽了。”
  話雖如此,但還是不可能贏的,蕭正宇則更沒想刻意地贏她。隻是漫漫長_夜,總需要幹點兒什麽事情才能打發。
  隨著棋子輕輕敲擊棋盤的聲音,過去發生過的某些場景慢慢回來。蕭正宇沉默片刻,說:“我記得,上次跟你下棋,還是在那個島上。你說我棋下得很“是啊,”薛苑笑笑,“你記憶力真好。”
  “我記憶力比一般人好。記住的東西太多也不是什麽好事,美好的總是太,剩下的都是噩夢。”蕭正宇柔聲訴說,“你以為那些可怕的記憶已經遠離,實際上就像定時炸彈一樣,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爆發。”兩人隔著棋盤兩兩相望。
  蕭正宇停了停繼續說:“這兩年其實我一直在想,在董再冰的問題上,我是該,你怎麽對我都不算過分。我為了報複李又維把一個無辜的女孩子推入火,的確是罪大惡極。你又是個道德感極強烈的人,無法接受,也是正常的。”薛苑的眉心蹙在一起,露出苦笑,“我隻是不能在知道真相後還熟視無睹。重要的是,經過那麽多事情,我很難信任你了。”
  “我知道你一直缺乏安全感,我也在盡力給你安全感,但想不到還是錯失了胡.。”
  薛苑沉默著,看著他揮手用衣袖掃開了所有的棋子,握住她捏著棋子的手,自手心很暖。她抬起頭來,沒有移開手指,但也沒說一句話。“我打算出院了,現在又想怎麽樣?”蕭正宇不動聲色地繼續說,“開始我讓百開,你不肯,留在醫院裏照顧我這麽久,難道是為了再次一腳把我踹開?”
  這場因棋而起的交談格外費力,偏偏蕭正宇語氣極其平靜,目光猶如閃電般盯著她。薛苑很清楚這是要不到答案決不罷休的姿態。她根本不敢看他,隻怕一看就無力招架。正發愣的時候,溫暖的觸感從他的手上傳過來,脊背像有人拿著羽毛刷過一樣,那種輕微的觸電感讓她一瞬間恍惚。
  薛苑毅然抬起目光,眸子裏已經是一團說不清楚的霧氣。她神色的細微變化沒有逃過蕭正宇的眼睛,他握著她的手,手指擦拭著她的無名指,好像那裏存在著一枚看不見的戒指。他附耳過來溫柔地低,:“薛苑,回到我的身邊吧,沒有你的生活,我過夠了。”
  這樣的語調讓薛苑花了兩年時間鑄成的心房開始坍塌,好在她及時穩住心神,緩慢地把手從他手下抽出來,人也隨之站起來,“不要問我這麽難的問題。,,蕭正宇眉目不動,盯著她的眼睛說:“兩年不見,你避重就輕的說話水平越來越高明了。我花了兩年時間思考了你說的話,你說得對。我或許也像李又維.對我爸爸筆下的女孩子總有一種期盼的心理。當年追董再冰,除了跟李又維鬥氣,其實也是因為她很像我爸筆下的畫中人。”薛苑安靜地聽著。
  “但你不是。我最初愛上你,是因為你的堅持,我愛你跟別人沒有關係,隻是因為那是你。我愛的是你,想的也是你,隻有這一點,自我認識你後就從沒有改變過。你呢,你愛我嗎?願意再給我一次機會嗎?”
  薛苑移開視線,很久都沒有說話。
  她知道,一旦給出了答案,一切就都注定了。
  蕭正宇捏緊了被子裏的拳頭,忽然換了個話題,“秦瑋前不久結婚了。”
  “我知道。”
  “在南美洲的兩年,你也沒怎麽聯係他。”
  “沒有必要再聯係了。”薛苑搖了搖頭,掙紮了很久才勉強擠出一個句子,
  “我以為兩年過去,你會結婚或者有女朋友了。”
  “你騙我騙得真是夠狠。”蕭正宇無聲地笑了笑,“當年我追你到沅鎮,看到你跟秦瑋在一起,的確是想過幹脆找個女人結婚。你還真是狠啊,明明知道我就在巷子裏看著,還跟秦瑋……真是一劑猛藥。”
  “那是被逼無奈的下策。,,薛苑疲憊地笑了笑,說起別的事情,“我家的那套房子,是你租的?”
  “是我。” ..
  薛苑輕輕握住他放在棋盤上的手,她覺得眼睛酸疼得要命,淚水就季翌:了,但最後還是忍住了,“謝謝你。如果當時我傷害了你,對不起,我不是存心的。我愛你,卻不知道怎麽去愛你,也不知道怎麽去表達情緒,對那些不希望看到的事情,隻會一味地否認和退縮。我曾經用這樣的態度傷害了我父親,隨後又傷害了你……但我真不知道該怎麽做。正宇,別逼我,我需要時間想一想。”

  第四十五章 如失如來
  薛苑枕在他的胸膛和臂彎裏不願意離開。曾經以為自己一個人也可以一活,但晚上醒過來,還是會懷念。隻有在寒冷中打過冷戰的人,最能體會到P光的溫暖。身邊這個身體是如此暖和,那是她走遍千山萬水都找不到的溫暖。薛苑去了黔東南。這個時候即將過年,不是旅遊旺季,她幹脆獨自去遊覽也許春夏時節萬物生長風光會更好,但薛苑就愛它此時的清靜。她很快找到住宿的地方,是在遠近聞名的峽穀附近的家庭旅館。
  黔東南風光極美,群山連綿不斷,常年蒼翠欲滴,總是有不少讓人驚心動魄的風光,有十裏長灘,有壯美瀑布,山水重重輝映,如畫卷舒展。薛苑到的當日去看了大瀑布,隻覺得異常壯美。
  她於是摩拳擦掌,想好好遊曆觀賞,結果第二天當地就下了一場十年不遇的大雪。雪下了足足一天,站在窗前朝外看,漫天雪白,連綿不斷的山嶺頂部因被積雪覆蓋,淡化了本來尖銳的棱角,就像覆蓋了一層白糖。在白雪的襯托下,在冬日暖陽的照射下,遠近的山綠得罕見,仿佛是被水洗過。
  因為這場大雪,山路被堵,想去的地方不能去,薛苑的旅行不得不暫時中斷。但她也不怎麽介意,幹脆靜下心來,仔細欣賞起這難得一見的雪景來。都是看慣的山林,下雪前並不引人注目,但是,一夜之間,卻被裝飾得分外明淨,滿山遍野閃閃發光。前景的草地被雪淨化了。房屋上的積雪被樹林襯出7一道潔白的輪廓線,在群山的襯托下,輪廓忽隱忽現。
  熟悉而又遙遠的音樂聲傳來,那是小提琴聲。院子裏不知道什麽時候站了兩個人。陽光像一片輕紗飄下來,靜靜地籠罩著這個寧靜的農家小院。一個溫柔的聲音打破了這片雪白的自然景象。音符錯落,疾許自如,好像片片雪花飛舞。。。。薛苑愕然,失聲叫出來,“譚瑞!”
  譚瑞也同樣驚奇,“小薛姐!”這忽然的變故讓他身邊的女孩子放下小提琴,慢慢側頭過來。那熟悉的眉陽皎潔得宛如白雪一樣的皮膚讓薛苑愣了愣,“董再冰?”董再冰自然不認識她,抓著小提琴倒退了兩步,躲到譚瑞的身後,膽怯地了拉他的衣服,低聲問:“她是誰啊?阿瑞,你認識她?”譚瑞極其溫柔地回答,“我的一個好朋友。”
  那是薛苑從來沒有看到過的譚瑞的笑容。她輕聲問:“再冰她可以說話了?病好了嗎?”
  譚瑞側頭看了看董再冰,微微頷首,“小薛姐,我們去屋裏說吧,”又看董水,“我們先上去談一點兒事情,你繼續拉琴把,如果覺得冷就上來。”董再冰笑容無比甜美地點頭,再次拿起小提琴架在肩頭。太陽略略攀高了一點兒,兩人要了一壺普洱茶,坐在陽台上說話。薛苑仔看了看譚瑞,記,憶中的稚氣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沉穩的氣度。她微微笑,“你好像變了很多,成穩多了。”
  “沒辦法不變。”譚瑞歎了口氣,“小薛姐,我記得,這兩年,你去南美洲工了?”
  “剛剛回來,有一個月的假期,就出來度假了。我一回國就給你打了電話,父母說你也在這一帶旅遊,我聽著似乎不錯,也過來了,卻沒想到真遇到你"
  “我們是昨天才搬到這家旅館的,本來住在幾公裏外的另外一家。但是下雪,這邊風景要好些。
  “小薛姐,你沒什麽變化,還跟當年一樣漂亮,”譚瑞也同樣觀察著她,仿要看出什麽不一樣來,“不,是更漂亮一些,時間對你真的很溫柔。”薛苑抿嘴,“謝謝你的誇獎。”
  音樂聲再次從院子裏傳來,這次的曲子是兩人都很熟悉的《湖水》。兩年前醫院的記憶再次隨著音樂襲擊過來,他們對視一眼。
  薛苑開口,“再冰現在的情況怎麽樣?這兩年你一直陪著她?”“很好,她可以說話了,跟正常人一樣。那些不愉快的記憶都想不起來了,在感覺很幸福。”譚瑞滿臉欣慰,眼睛裏光彩熠熠,“以前她曾經說過想遊遍江南北,我想實現她的這個心願,帶著她到處旅遊散心,醫生都說沒想到她可以恢複到這個地步,除了稍微有點兒怕生,跟正常人一樣。“
  想到她可以恢複到這個地步,一時間酸楚和高興兼而有之。
  薛苑拍拍他的手臂,
  “辛苦你了,再冰能好起來,我真得很高興。““你呢,小薛姐?這兩年有沒有什麽豔遇?”譚瑞微微笑起來,給她倒茶,’ “追求的人該排成長隊了吧。”
  薛苑哈哈一笑,“哪有啊。:
  譚瑞臉色有點灰白, “我在想,兩年前的我,真是做了蠢事……你跟蕭先生本來都要結婚了,完全被我拆開了。
  “不是你的事情,“薛苑說得心平氣和,‘我離開他,是我當時不信任他
  以成了現在這樣,我也有責任的。
  “你對自己太苛求了。我覺得信任這種感情,是不能一蹴而就的,是要!過了許多事情才慢慢累積起來的感情。”譚瑞身體微微前傾,誠摯地說,“再冰剛開始可以說話,恢複記憶的時候,也很怕我,不肯相信我和任何人:時間久了才肯信任我的。”
  薛苑一愣,默默咀嚼他的話,“你說得有道理。譚瑞,你真的不一樣了。
  “小薛姐,這兩年時間,我也明白了很多事情,”譚瑞點頭,“不會糾纏以往不放。所以,小薛姐,你也想開一點兒……”
  薛苑慢慢綻開一個微笑,打斷他的話,“別為我擔心,我有數……那天隨後的時間裏,譚瑞打開電腦,給她看這兩年來他和董再冰每到一處所拍的照片,都是風景宜人的好地方,哪怕隨便一個角落都都是鬱鬱蔥蔥,生機勃勃。j她覺得自己能夠理解董再冰為什麽能夠慢慢好起來,是的。視野開闊了,心情也就郎了。
  薛苑毫無旅遊計劃,於是那天三個人一起吃晚飯的時候,幹脆跟譚瑞約好了一旦化雪,一起繼續下麵的旅程。
  薛苑住在他們隔壁,吃完飯後一起外出逛了逛,直到天色漸晚才回去。一整天的的晴朗之後,雪也開始慢慢化了。下雪時天氣不冷,化雪的時候卻很冷。
  薛苑回到屋子裏,很快鑽進了被窩看書,屬於董再冰的小提琴聲又傳了過來。
  她昏昏欲睡,可隔壁房間的譚瑞卻一點兒睡意也沒有。他把屋子留給董再冰,雖然時候不早了,竟也隻晌了一聲就被人接起來,熟悉而清醒的聲音傳過來,“你好。”
  蕭正宇略略詫異他這個時候打電話過來,下意識地想到他出了什麽緊急的情況,“需要什麽幫助?”
  譚瑞飛快地開口,“你知道小薛姐回來了嗎?”
  “我知道。你怎麽說起這個?”
  ”我正在黔東南旅遊,今天居然在旅館遇到她了。”
  “什麽?”
  譚瑞聽得出來他的語氣猛然緊了緊,頓了頓又說:“我也沒有想到這麽巧。小薛姐看到再冰的病情有了好轉,很激動,我看她都要哭了。她最大的心結就是董再冰,再冰能沒事,我想她應該可以原諒你了。”
  “是嗎?”
  那邊的聲音竟然在發抖。
  “兩年前破壞你們的感情,我真的很抱歉。”譚瑞歎了口氣,“這邊下雪了,如果你願意過來找她的話,我可以幫你拖延她兩天的行程。”
  “好,我會以最快的速度趕過來。”蕭正宇立刻說,他雖然激動,但仍不失理智,“謝謝你的幫忙。”
  “不用客氣,算是這兩年你資助我的一點兒小小的報答吧。”
  蕭正宇似乎是微微一笑,笑完後語氣回複到那種斯文平和,“再冰也好得差不多了。前幾天我幫她申請了意大利一所不錯的音樂學校,明年三月就開學。到時候你陪她一起去吧。”
  寒風吹來,讓譚瑞渾身一個冷戰。他怎麽會不懂他的意思,笑了笑,“那就多謝蕭先生了。”
  第二天依然睛好,院子裏的雪被旅館的人掃去了,其他地方的積雪也呈現出融化的趨勢。薛苑還好,有幾位被困在旅店三四天的遊客終於按捺不住,他們輾轉打聽到距旅店七八公裏外有個無名的瀑布,化雪的時候分外壯觀。那幾位遊客早就被憋得不耐煩了,更聽說這一路上風景極美,宛如仙境,立刻相約步行到峽穀去。
  薛苑一起床就聽到了這個計劃,她有點兒閑,也參與了進去。現在不是旅遊旺季.所以參觀者很少。
  走了一段路才知那道路何等泥濘。去往常見的旅遊景點的馬路修得筆直,
  可上了小路,立刻顯示出下雪後的不安痕跡來。道路混雜著泥土和石塊,又濕又滑。這一行人都是在大城市待慣的人,怎麽受得了如此顛簸,時常有人摔倒,不過幾公裏路,愣是走了兩三個小時。但是瀑布卻美得驚人。
  好像~塊綿延十米的巨大玉石被人擊碎成白色的晶體,從懸崖上滾下來。瀑布下有個水潭,那水是一種罕見的藍綠色,好像染料一般的顏色,在陽光下熠熠發亮。
  那樣的顏色讓薛苑深感迷惑,忍不住想走得再近一點兒,卻無論如何都沒想到自己腳下所站的地方是塊青石板,長著細小而滑膩的青苔,她隻動了~下.身體就失去平衡,朝前栽去。
  她感到有風從耳邊劃過去。她記得自己所站的懸崖並不高,但下降的過程卻很久。清冽而冰冷的水灌進耳朵,覆蓋上了眼睛。水下麵什麽都看不清楚,什麽都是模糊的。她意識迷茫了,然後才意識到自己溺水了,這個時候掙紮也為時已晚。她隻覺得身子不停地下潛,迷迷糊糊地感覺到有人抱住了自己的腰,攬起來,浮出了水麵,她勉強睜開眼睛,隻看到模糊而熟悉的側臉和越來越近的岸邊。
  眼睛再能視物也隻是一瞬間的事情。兩個人渾身都是水,頭發貼在額角上,一縷縷地往下滴水。薛苑盯著他的臉看,是啊,那麽熟悉的一張臉。
  她尚在呼吸,遠遠沒有溺水到需要人工呼吸的程度,可此時的反應無論如何不像是正常人,蕭正宇都擔心得心像要揪起來,抱著她的臉,“薛苑,你沒事吧?入水的時候水花都打到頭了,說話啊?”
  他現在才發現她臉上的水是熱的。水潭沉起一團團水霧,瀑布正發出一陣陣轟鳴。兩個人說話其實是聽不太清楚,幾乎隻能靠嘴型判斷。蕭正宇吻上她的額頭,“別哭。”
  兩個人身上都是濕的,但是誰都不覺得冷,薛苑看著他的眼睛,握住他的那雙大手,費力地搖搖頭,輕聲說:“你身上還有傷沒痊愈,疼嗎?”
  蕭正宇擁她入懷,唇貼著她的耳朵,“我不願意在旅店等你,所以就追過來了。剛一到瀑布,正打算叫你,你就失足掉下去了,我根本來不及反應就脫了外套毛衣跳下來了。至於我身上的傷……”
  薛苑緊張地抬頭,“怎麽了?疼嗎?”
  蕭正宇故作誇張地歎了口氣,“倒是不疼,就是冷。”真是前所未有的狼狽。兩人都被水濕透了,薛苑穿著厚大衣和毛衣,一濕透就粘在了身上,鞋子裏也是。她太冷了,便把手伸到衣兜裏,卻摸到了冰冷的手機,拿出來一看,屏幕一片黑,進了水,壞了。
  蕭正宇握住她的手,其實他的手指也是冰冷的,但薛苑感覺很快就有暖意透過他的手傳給了自己。
  兩人相互扶持著站起來,水潭邊的大石塊長滿青苔,非常滑膩,薛苑腳下再次一滑,摔在蕭正宇懷裏。好容易走到平坦的地方,其他遊客和導遊也恰好來到了水潭邊。
  蕭正宇追過來的時候請了個當地的導遊帶路,那是個聰明的年輕人,連忙把他跳入瀑布前脫掉的大衣、鞋子遞過來,蕭正宇一接過,反手就搭在薛苑身上,又跟導遊點頭道:“多謝。”
  薛苑躲了一下,“你穿著。我渾身都濕透了,穿著也沒有用。你穿就行,你是病人,身上還有傷。”
  一旁的遊客們起初很驚訝,看到薛苑掉下去的時候大家都倒吸了一口涼氣,然後就見有人跳下去,又是一驚,現在聽到兩個人這貌似熟絡的交談和恰當的身體接觸,心裏都有了數。兩個年輕人滿臉是水,從額頭、眼睫上滴下來,狼狽成這樣,看上去仍是一對無可挑剔的璧人。
  一位稍微年長的遊客就在那裏感慨,“叫了好多次小心啊,居然還是掉下去了,好在潭水隻有四五米深,不然撞到頭怎麽辦?幸虧這位先生見義勇為啊。”聽了他的話,薛苑仰起頭來看,她掉落的地方距下麵的水潭足有兩層樓的高度,如果下麵是平地,重傷無論如何都是免不了的,真是幸好湖水夠深。她忽然打了個寒戰,也不知道是後怕還是身上發冷了。
  蕭正宇是搭車過來的,車子停靠的地方離瀑布大概有十多分鍾的山路,出門的時候誰也沒有帶著多餘的衣服,走在密林密布的山中,胸13和衣服一樣冰冷,冰冷透過水汽彌漫。
  終於,他們上了車。因為下了雪,路不太好走,所以車子走得分外小心,據那位憨厚的司機說,平時半小時就可以到達的路程愣是足足走了四十分鍾。當然,這個時間還是比薛苑翻山越嶺快了若幹倍。
  兩人回旅館後很快洗了個熱水澡,吃了點兒預防感冒的藥,終於有時間坐下來好好說話。
  到底是家庭旅館,規模小得很,也非常溫暖。兩個人坐在一樓廳裏的茶座上,要了一壺頗具當地特色的綠茶,在窗外雪景的陪襯下,開始談話。
  薛苑抱著注滿熱水的茶杯暖手,注意看他的一舉一動,的確跟常人無異,就問:“你身上的傷好些了嗎?”
  “沒問題。”
  “那就好。不過,如果你還有傷,費夫人肯定不許你到處亂跑的。”蕭正宇微微一笑,費夫人的確不許,不過他要過來,她自然也攔不住。
  四周太安靜了,薛苑攥著茶杯,看著他片刻,露出個模糊的笑臉,“為什麽又要追過來?”
  蕭正宇的目光也長久地停留在她臉上,“不追過來,我怎麽向你要答案?”家庭旅館裏本來客人就不多,現在這個時間一般客人都在午睡,茶座簡直安靜得過分,連那個穿著少數民族服裝的小服務員都不知去向。薛苑微微別開了一點兒目光,似乎想在空氣中尋求什麽支撐一樣,但太過寂靜,一切都變得不可靠起來,就連屋子裏簡樸而自然的擺設也加劇了這樣的安靜。
  “答案嘛,其實我自己也不知道。”她短暫地沉默了片刻,再次抬起目光.“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她這樣的回答是意料中的,蕭正宇也沒有顯出太大的失望,目光看向她身後的某個方向,“他告訴我的。過來坐吧。”
  薛苑回頭過去,譚瑞和董再冰已經朝茶座這邊走過來了。薛苑被這個意外驚呆了片刻,隨即發現董再冰還是微笑的模樣。薛苑為兩個人倒了茶,董再冰看了眼茶杯,又歪著頭看蕭正宇,帶著些茫然和天真,“阿瑞,這個人……是誰啊?”
  譚瑞握住她的手,好脾氣地解釋,“再冰,他是我的朋友,你叫他蕭先生就可以了。”
  “嗯。”
  董再冰沒有說話,手裏握著茶杯,眸子一眨不眨地盯著蕭正宇看。她的目光相當古怪,仿佛在思考什麽極其難解的問題。隨著她注視的時間變長,在座的其餘三人臉色也越發難看。
  蕭正宇起初還禮貌地微笑著,現在卻笑不出來了,尷尬的表情就那麽凝固在了嘴角。他鎮定地看著對麵的薛苑,她直著腰坐得筆直,靜靜地瞧著董再冰,沒有吭聲。
  譚瑞的心情也不比這兩個人輕鬆多少,他心裏暗叫不好,難道她已經恢複記憶,想起來了?於是他馬上站起來,走到董再冰身邊扶住她的肩膀說:“再冰,我們……”
  “啊,我想起來了!”董再冰忽然笑起來,拍手一笑,“阿瑞,他怎麽穿著你的毛衣呢?”
  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
  薛苑身子一軟,背立刻靠上了藤椅。
  譚瑞伸手抹去額頭的汗。
  從外表看,蕭正宇大概是最鎮定的一個,還維持著原來的坐姿和笑容,親切地對董再冰說:“我掉在水潭裏,衣服沒法穿了。我帶的衣服不夠,就跟你的
  阿瑞借了一件。再冰你不會介意吧?”
  “不介意。,,董再冰搖搖頭,“蕭先生你也太不小心了,怎麽會掉進水潭呢?”
  蕭正宇正想說話,薛苑卻比他快得多,先已經搶了一句,“再冰,是我掉在水潭裏了,他跳下來救我的。”
  董再冰很緊張地看著她,“是嗎?小薛姐,你有沒有受傷?”
  “沒有,我很好。”
  董再冰側頭去看蕭正宇,還抿起嘴角微微地笑,笑容分外甜美,“蘿先生你真好,真是個好人。看你的茶杯都空了,我來給你倒茶。”她拿起小茶壺給他斟茶,碧綠的茶水傾入白瓷茶杯,茶杯裏還漂了幾片茶葉,顏色煞是好看。
  蕭正宇隨後端起茶杯,對董再冰微笑,“謝謝你。”
  天氣真的冷下來了,董再冰又為自己倒了茶,小心翼翼吹了口氣,小IZI小口地喝起來。一時間氣氛非常好,三個人聊了聊天,但因為董再冰在場,可聊的話題也實在不多。剛剛那一幕造成的心悸猶在,於是三人心有默契地互相笑了笑,起身各自回了房間。
  白天長途跋涉太久,薛苑又困又累,倒在床上很快就睡著了,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她也無心吃飯,拿上大衣就去了家庭旅館後的竹林閑逛。雪後的竹林鬱鬱蔥蔥,在月色下格外明亮。穿梭其中,偶有雪團掉下來,嚇人一跳。竹葉的淡淡清香彌漫在空中,那是在夢中才能看到的美景。在外待得太久,身上卻漸漸冷了。她不知道蕭正宇是什麽時候跟上來的,隻是一個轉身之際,身上猛然一暖。她忽然就走不動了,在原地站住,頭埋在他的懷中。
  蕭正宇摟住她,輕聲責備,“我找了你好一會兒。穿得這麽少就走出來,今天已經掉進水潭裏了,不怕感冒嗎?”
  她並不意外,能在她最需要的時候出現的人,永遠隻有一個蕭正宇。那是從認識之初就對她說“需要我的地方,請隨時開口”的人;那是在她最困難無依的時候,伸手過來,牽著她去吃餛飩的人;那是在他為她做了很多很多事情後說“我幫你,那是我個人的事情,是我自己願意這麽做,你完全不需要對我存有感激或歉疚”的人;那是一個犯下錯誤,用所有的力量去償還的人;那是給她最好的東西,同一屋簷下對她秋毫無犯,用最尊重的態度對待她的人;那是願意用自己身體為她遮風擋雨,用自己的身體為她擋住災難,在她掉下水潭的時候他也一起跳下來的人。
  薛苑覺得眼睛生疼,臉有點兒莫名的潮濕。她埋首在他肩頭,很久之後在月光下揚起笑臉,“不是有你嘛。”
  她眼底有一片水汽,有細微的光芒閃爍著。蕭正宇沒有說話,實際上他也說不出什麽話,但他用身體回答了——他緊緊擁住了她,那是一輩子都不想再分開的姿態。
  兩人最後相擁著回到旅館。剛剛一坐定,輕柔的音樂聲就飄入耳中。薛苑凝神聽了聽,是隔壁的董再冰在拉小提琴,曲子她不知道,但是格外好聽。屋子很暖,他們相擁著。薛苑在蕭正宇懷裏靠了許久,才說:“董再冰能恢複成這樣,我很高興。這兩年的時間,是你在資助譚瑞嗎?你也一直知道董再冰的病情好轉了?”
  蕭正宇摩挲著她的頭發,柔聲開口,“我知道,但我不敢告訴你。她好起來了,你就會回到我身邊嗎?我不敢保證。”
  聽著他的呼吸聲就在耳邊,薛苑隻覺得無比安心,她微微閉上眼睛,“她在醫院待了三四年,遠遠不如譚瑞這兩年陪著她恢複得快。”
  蕭正宇說:“醫生說她能恢複成這樣是個奇跡。”
  “我在南美洲的時候,聽到過當地人傳唱過一首詩歌。詩裏說,‘被愛所傷的,隻有愛能彌補’。看董再冰的事情,真的是這樣。”
  薛苑枕在他的胸膛和臂彎裏不願意離開。曾經以為自己一個人也可以生活,但晚上醒過來,還是會懷念。隻有在寒冷中打過冷戰的人,才最能體會到陽光的溫暖。身邊這個身體是如此暖和,那是她走遍千山萬水都找不到的溫暖。
  蕭正宇吻著她的額頭,“那首詩是怎麽說的,念來給我聽聽。”
  那時她一個人漫步在某個不知名的小鎮裏的河邊,夕陽西下,給那座小鎮的一切都灑上了均勻的金粉。江邊的草木春意盎然。有幾位老人坐在岸邊,偷快地擊打著古老的樂器,念著一首古老的詩——
  我們失去了方向,在風暴中四處漂流。
  漫長的黑暗漸漸聚集,又漸漸淡去。
  一些悲傷的往事,無法忘記;
  一些歡快的節奏,永不停止。
  被愛所傷害的,隻有愛能彌補;
  錯過而失去的,隻能再找回來。
  因為幸福那樣容易變老。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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