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潑墨:天涯

(2009-02-05 13:03:54) 下一個
  那天中午沈建軍約我吃飯,我到得早,喝著茶走神兒,連他推門進來都沒發現。
  他站門口咳嗽兩聲,我趕緊站起來:“哎呦領導,不好意思沒到門口去夾道歡迎您。”
  沈建軍含笑掃我一眼,拉開凳子坐下,問:“點菜了麽?”
  我也就笑:“每次和你吃飯我都當是替人民群眾反腐來了,您就看著辦吧,魚翅燕窩什麽的我都不嫌棄。”
  他仰起頭來哈哈地笑,恰好服務生進來倒茶,他又職業性地矜持起來,問我:“你剛才想什麽呢?愁眉苦臉的?”
  我歎口氣:“有家航空公司欠著我們的錢,沒錯倒是有抵押,倆空客320機翅膀的提機權……我剛才在考慮是燒還是烤比較可口。”
  這段時間我是真正流年不利,先是會議室裏被大老板拍著桌子吼了一頓,然後在開了四個會之後忘了第五個,我都發動車子了,被秘書生生叫回去。
  那賤人在會議室給我電話:“周小姐,您在哪裏?……停車場?您在停車場?!所有人都等您開會呢,您忘了這個會議麽?我通知過了啊……”
  那種幸災樂禍我隔著幾十層樓都聽的出。我隻好灰頭土臉熄火回到會議室,總監的臉比馬臉還長。
  出來打工就是這點不好,任你平時做牛做馬任勞任怨呢,稍有點差池就是死罪。我也受夠了,拉長臉一言不發,誰怕誰啊,我老公養我總是勝任的。——一想到老公,我的頭就更大了。  
  沈建軍三下五除二點好了菜,又仔細看看我的臉色:“我同那航空公司倒是熟……”
  我歎口氣,人情這東西借時容易還時難,何況又不是我的房子我的地,還真還犯不著為了一份工作舍身取義。
  我努力振奮一下:“別,我還是喜歡機翅膀。”
  沈建軍倒也不說什麽。
  我不過胡圇夾了幾筷子便說飽了,捧了茶喝,包間裏開著電視,我盯住娛樂新聞看足半個小時。
  下班回家已經精疲力竭,蔣鳴宇打電話回來說他有應酬。我覺得我應該自憐一下,可是上了一天的班,我連自憐的力氣都沒有,自己去廚房煮了粥,又釘牢電視消磨一個晚上。我還真不是沒想過蔣鳴宇在幹什麽,先是悲憤,其後也就頹了。
  我與蔣鳴宇是名副其實的舉案齊眉,我負責扮演絲蘿他負責扮演喬木,走出門去也是恩愛夫妻。還能怎麽樣呢?我也不怨人家女孩子,人家也並沒有脫光了衣服撲到他懷裏,奸夫淫婦總還得兩個人演。
  晚上蔣鳴宇回來得很晚,我閉著眼裝睡著了,他輕手輕腳收拾了上床,伸手攬過我,我把頭埋進他肩膀窩處,又疲倦又心酸,想了一會子,也就迷糊著睡了。  
  到了辦公室剛坐下,總監便召喚我進他辦公室。小小一家公司,弄得和朝廷似的,被召見一次簡直要謝主隆恩,難得大家還都津津有味樂此不疲。也對,不把有限的精力燃燒到無盡的辦公室政治中還能幹嘛呢?也不是人人都能像蔣鳴宇,坐享齊人之福——我最近也就是一幽怨中年婦女,但是平時端慣了,動輒講究做人的姿態,此時端著個大婆架子,不好撒潑扮癡,愈發心理變態。
  總監隻可能比我更變態,否則怎能當我的上司?他把那份長達四十頁密密麻麻的債權合同扔給我,拿居高臨下不容置疑的語氣吩咐:“你研究一下這合同,再和幾家大銀行協商一下,務必把這事情解決。”
  我麵露難色:“要是不好解決呢?”
  他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建議:“那你不妨趕緊去打聽一下國際飛機市場的行情,看去哪裏吆喝賣那兩隻機翅——我們總不能烤來吃。”  
  蔣鳴宇總算在三天之後發現了我的異常,端詳著我說:“你最近是不是有什麽煩心事?老是這麽疲倦。以前你不這樣啊。”
  我非常想像電視裏那樣猙獰地冷笑著反問他:“你在外頭做了什麽好事?你倒來問我為什麽煩心?”
  可是我沒有,我疲倦得不想說話,隻在喉嚨裏哼唧了一聲算是回答。
  他其實並不想知道我到底有什麽心事,恐怕也是心虛,順勢掉轉了話頭。
  我在鏡子前化妝,細細的拍上粉底,眼影、腮紅、高光一層層掃上去,既然戴著麵具做人,不妨把麵具搗持精神點。
  生活嘛,無非是一個項目接一個項目,解決一個麻煩再來一個麻煩,連李白都“人生在世不稱意”我又算哪顆蔥花呢?!中午休息的時候上天涯看人罵小三,那些謾罵低俗惡毒,我怔怔地看一會兒,覺得自己靈魂漂浮在半空,身子沉甸甸地耷拉在椅子上。行屍走肉就這意思吧?  
  從小我就是個懦弱的人,遇到和人吵架,我自己先紅了臉,不知道該怎麽說起,有理也覺得羞愧,我甚至不知道該怎麽開口,難道真和電視劇裏一樣:“要我還是要她?你給我說!”我雖然懦弱,這點骨氣是有的,無論如何,我也不會讓自己成為別人的一個選項。
  沈建軍倒是殷勤,挑了我有空的時間來接我,那天下著大雨,一切都濕漉漉的,他把車開到一個別致的茶館,店裏裝飾得滿眼綠意,在這個雨天有種曖昧的生趣,我捧著一杯龍井看茶葉沉浮變幻。
  他沉默一刻,伸出手來握著我的手。手腕上一款玫瑰金的表露出來,我掃一眼牌子,居然是百達翡麗。我並沒有慌張,慢慢把手抽出來,手指掃過他食指側麵的繭:“打球都打出繭來了,不知道球技如何?”
  我以為他會吹噓小鳥老鷹都不在話下,誰知他害羞地半紅著臉,聲音低不可聞:“不怎麽樣……發揮很不穩定。”
  大家沉默一會兒,我忍不住說:“以前隻在小說裏看到百達翡麗作為男主角之道具,今天居然見到真的。”
  他哈哈一笑,馬上把表摘下來遞給我參觀:“我另送你一隻——隻要你喜歡。”
  我忍不住歎氣:“原來如今潛規則這麽簡單。”
  沈建軍無奈地笑:“我總不能說我對你是真愛,我怕你會笑掉大牙。”
  我故意板起臉:“可是難道我隻值一隻百達翡麗?不是六克拉鑽石或者半山豪宅的房契?”
  沈建軍側過臉去忍一忍笑,回頭鄭重地回答:“確實不值。”我氣得幾乎沒拿龍井潑到他臉上。
  如今的領導們也都進化了,調戲起良家婦女來雖然還是權勢金錢那幾把刷子,可到底沒有□著露出大金牙撲上來,沈建軍斯斯文文陪我喝完茶,再無唐突之舉。其間電話閃了幾次,我忍不住提醒:“你的電話。”
  他看也沒朝電話看一眼,不容置疑地說:“都不重要。”
  我想起蔣鳴宇和我吃個飯,一直魂不守舍地拿著手機,心中十分感慨。  
  也不知道是不是一個人的運氣跌到穀底總會反彈,航空公司居然主動找到我商量,由他們的集團股東贖回我手裏的兩隻翅膀,我感動得熱淚盈眶,拉住對方派來的財務總監謝明華,絮絮叨叨地表達一腔感激之情。
  人在江湖飄,總得有幾個人幫襯,這謝明華也算我老友,當初他們公司發可轉債,額度怎麽也認購不完,我雖然控製的錢少,也盡量說服了公司用我的大部分額度幫她認購了一點,蒼蠅再少也是肉嘛。我也明白她這次是還我個人情,可是她並不這麽說,一臉不耐煩地拂開我的手:“你別這麽蠍蠍蜇蜇的好不好?!你這裏一共也才五千萬美金,反正那些大戶我們想還也還不起,所以把你排前麵了——晚上我們吃什麽?我說你不會不請我吃飯吧?”
  飯當然要吃,我慷公司之慨點了一桌子燕鮑翅肚飛禽走獸,謝明華邊吃邊把西裝扣子解開,同我抱怨肚子上的救生圈。
  幾瓶冰啤酒下肚,大家的話都無所顧忌起來,謝明華猶疑一刻,問我:“據說你和江南集團的沈總很熟?”
  我吃了一驚,馬上回答:“吃過飯,可是不熟——怎麽會有這種傳言?”
  謝明華拿眼角掃我一眼:“你對我也不說實話?光靠我的力量,沒有可能列你們這種小投資人在債權人名單第一位。”
  我漲紅了臉,憋了半天還是說不出話來。她拿出老大姐的款拍拍我的肩:“我也知道你一向沒出息,總不會突然開了竅去撲倒沈大佬。不過你要是沒存這個心思呢,我建議你別和那姓沈的玩。他是什麽人?你我沒吃過豬肉總算見過豬跑,無論智商情商,你在他麵前都是小兒科,招惹不起啊妹妹。你這項目結了案,無非是爭到一口閑氣,你欠下這個人情……”
  她也沒往下說,掉轉話頭問我:“你家鳴宇怎麽樣?”
  新仇舊恨,和著剛才的啤酒一起湧上來,我突然覺得胃裏頭翻江倒海,衝到洗手間哇哇大吐。
  謝明華水晶心肝玻璃人兒,看我這樣子也知道我的閨房生活總不會是其樂無窮。她幽幽歎一口氣,一下一下拍我的後背。我眼圈紅了幾次,強忍一忍擠出笑容來:“你看我不過陪你喝幾杯啤酒已經要發酒瘋,真不是行走江湖的材料。”
  人就是這樣成長的,小時候一點點委屈都可以哭天搶地,可麵臨真正的痛苦,完全有苦說不出。蔣鳴宇雖然回來得晚,可是大麵子上的事情總是很過得去的。事實上他對我未嚐沒有感情,歉疚與情義糾結在一起——即使如此,他也不能抵擋其它的誘惑。我總算是個受過教育講道理的女性,如果他蔣鳴宇沒有給過一絲一毫希望與機會,我不相信有女人肯做癡心長情劍。
  生活就那麽一日日蹉跎下去,盤算怎麽對付蔣鳴宇和他的小三簡直成了我人生的重大課題,買衣服的時候我在想:“她喜歡穿什麽風格?波希米亞還是簡潔優雅?”到了化妝品櫃台我又在想:“她化什麽樣的妝呢?小煙熏配珊瑚色唇彩?”
  原來心理變態自有一種墮落的快感,我在NARS櫃台同小姐說,拿給我這隻、這隻還有那隻眼影,對了,給我你們最著名的那隻ORGA□。
  當然蔣鳴宇看不到,他當我是客廳的沙發,擺在那裏隻圖安心。我把這些著名的粉底腮紅眼影一層層掃上去,在銀行和一幫男人開會,一陣風吹來,發言的中年男人扭頭關切地問我:“冷不冷?我去幫你把窗關上?”你看,我也還並不是殘花敗柳。  
  周末的時候約了謝明華逛街,那天天氣涼爽,藍天白雲,我與謝明華地毯式搜索過十多家店,已經是下午兩點,逛的時候倒不覺得,一打譜找地方吃飯,就感覺餓得前胸貼後背,我倆叫了大半桌子菜,也不說話,我整張臉幾乎都撲進水煮魚裏頭,謝明華在底下踢了我幾下我都沒反應,直到她忍無可忍狠狠踹過來,我才茫然地抬頭看著她,卻發現她神情複雜地示意我看後麵。
  我含著半口魚扭頭看過去,見到蔣鳴宇和一個女孩子在吃飯。他倆雖然沒什麽親密動作,可是眉梢眼角處處信息都透露出他們是情侶。這麽光天化日的,蔣鳴宇大概是根本不在乎會不會和我遇到。
  心酸羞辱委屈一下子冒將出來,連水煮魚也沒了味道。我沒精打采地問謝明華:“我是不是應該過去和奸夫淫婦打個招呼?”
  謝明華忍不住冷笑:“平時我看蔣鳴宇還人模狗樣的,沒想到也是個賤男。——你早就知道?”
  我沒精打采地捧著頭:“知道好幾個月了,人人都說老婆會是最後一個知道的,其實不是,老婆是最後一個表示她知道的。這叫謀定而後動。”
  謝明華白我一眼:“你做棄婦也要有點職業道德好不好,還這麽沒個正經。”
  我趕緊點頭稱是:“要有大婆責任感……其實我很愛蔣鳴宇,我希望他為了我們的安定團結迷途知返,這樣我也可以裝看不見。”
  謝明華拿我沒辦法。
  我並不想以淚洗麵和閨密探討婚姻問題,有什麽用呢?選項一共兩個,離或者不離,其它的都屬於心理建設。我寧可把自己溺死在水煮魚中,而不要被生活逼著做選擇題。
  蔣鳴宇終於在買完單出門的時候看見了我,他們從我桌邊走過,謝明華惡狠狠地盯著他,他想不注意到也難。
  他愣了一下,一瞬間無措之後很快鎮靜下來:“明華,你和我家至美吃飯呢?沒想到這裏遇到。”
  明華冷冷哼一聲,算是回答。
  那個女孩子站在蔣鳴宇身後一米遠處,有一點無奈的慌張。
  蔣鳴宇半自言自語半解釋地同我說:“我約了個朋友吃飯……”
  我疲倦得不想說話,不知為什麽,最近一看到他就從心裏泛出倦怠,可是這些年做人的姿態像本能一樣冒出來,我挺直後背淡淡地說:“你們先走吧,我和明華吃完再逛逛。”
  蔣鳴宇如蒙大赦:“差不多了給我電話,我來接你。”
  “不用了,明華會送我回去。”
  回家的時候蔣鳴宇已經在等我,他略有點局促,我看著他為難地表情,竟然有種痛快的感覺。小時候我喜歡下棋,師父教我“當你不知道怎麽走下一步的時候,就把主動權交給對方。”人生可不就是一局棋,稍有不慎就滿盤皆輸。
  隻見蔣鳴宇囁嚅半天,也不知道該說什麽,聲音低不可聞:“其實你是不是已經知道了?”
  我歎口氣,算是回答。
  他想一想,接著說:“其實……”
  “鳴宇,我一點也不想知道前因後果,也不想知道真相。我隻想問,你到底要怎麽樣?”
  我都沒想到自己這麽冷靜,我以為我會哭會崩潰會痛訴這麽多年我們青梅竹馬相濡以沫,可是都沒有,我靜靜地坐在那裏,疲倦而憂傷:“你想怎麽樣我都同意。”
  不過是一個男人而已,我一生一直在努力,考第一名,掙錢,和同事玩政治,踐踏別人被別人踐踏,需要拚搏的時候太多了,為了一個對不起我的男人,我實在提不起勁來浪費時間精力……誰要誰拿去好了。
  可是他卻來勁了:“你這是解決問題的態度嗎?你這麽陰陽怪氣的誰能受得了?!…想離婚是吧?外麵說江南集團沈建軍正追求你,別以為我不知道。”
  我哭笑不得地看著他。
  這麽些年,他一生氣就這麽孩子氣,可我周至美也不是省油的燈,我冷笑道:“沒錯,我同沈建軍吃過兩次飯,可是顧如錦小姐是你的真愛吧?”
  蔣鳴宇氣急敗壞,站起身來拂袖而去,隻剩下我頹然地倒在沙發上。我是多麽克製的文明人啊——充其量是麵目猙獰,可我內心一團怒火,恨不得衝到廚房去拿把刀飛向負心人。  
  之後數天蔣鳴宇都沒有回來,我也開始了瘋狂的出差生涯。抽空我聯絡相熟的律師蘇蘇:“我知道你隻做證券業務,麻煩你介紹一個會打離婚官司的人給我。”
  蘇蘇奇了:“寧拆一座廟,不毀一樁婚,你幫誰棒打鴛鴦?”
  我苦笑:“我自己——你也別多問了,我不大想說,給我介紹個人就行,我對那一行還真不熟。”
  蘇蘇愣住,不能置信地盯著我,仿佛不相信我那舉案齊眉的婚姻也會出問題,半晌歎一口氣,輕聲說:“一事不煩二主,我知道你的脾氣也不想這事兒被江湖傳頌,你們沒孩子,無非就是財產分割,信得過的話我來幫你做罷了。”
  我想一想,覺得她說得十分有道理。她拍拍我的手,關切地問:“到底出了什麽事?要到離婚這麽嚴重。”
  “太陽底下有什麽新鮮事?他另結新歡。”
  “他提出的?”
  “不,他沒提,他隻是不再回來。我覺得他的意思是讓我好自為之。”
  蘇蘇黯然:“我要說的或許你已經都想過,我也不說什麽了。你知道我們這些朋友任何時候都無條件支持你。”
  我想裝出一個笑臉,可是眼淚止不住地滾下來,樣子滑稽。  
  婚姻觸了礁,我對工作分外慎重起來,那可是關乎我飯碗的生死大事,以後喝粥還是吃飯都靠它了。托機翅膀的福,我倒是升了一級做高級經理,其實也沒有多高級,然而頭銜多兩個字,工資便多出不少。我被男人打擊殆盡的安全感如今隻能從銀行賬戶找補回來,縱然有點淒涼,也還算絕處逢生。我想了又想,去人煙稀少的高檔百貨店買了張購物卡,斯斯然去了沈建軍辦公室。
  沈建軍非常意外:“你怎麽來了?”
  送禮嘛,還不都是那麽回事,沒吃過豬肉我也算見過豬跑:“我來這邊有點事,正巧聽說您在,所以過來看看您。”
  沈建軍當然是老狐狸,此刻他不動聲色,一邊吩咐秘書倒茶,一邊招呼我坐下,可是並不接我的話茬。
  我暗地鼓鼓勇氣,終於把購物卡從包裏掏出來遞過去,他隻是掃一眼,問我:“購物卡?”
  我陪笑:“領導品味那麽高,我也不知道送什麽好,隻好偷懶買張卡……”
  沈建軍高深莫測地看著我:“無論你送什麽給我,我都會喜歡的,就是別送錢——我剛才叫人在麗茲訂了位置,那裏剛開張,聽說餐廳很不錯,中午一起吃飯好嗎?”
  我隻好訕訕地把卡收起來隨他下樓,發動車子的時候,我不知哪根神經搭錯,十分不靠譜地問:“你說麗茲?麗茲酒店?我們倆去合適嗎?”
  沈建軍仰頭哈哈大笑,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此刻的他脫掉黑西裝,隻穿件白襯衫,皮膚在高爾夫球場曬成健康的棕色,雖然人到中年,可是絲毫不顯猥瑣。是的,他自有他的魅力,這年頭行走江湖,男女都一樣要有賣相。
  他邊笑邊伸出手來在我手上輕輕拍了一下:“你腦子裏都是什麽呢?我還不至於饑渴到替你說句話就要你以身相許——當然你要願意,我也榮幸之至。”
  我知道他調戲我,可是憑心而論他並不討厭。這個世界就這麽勢利,女人其實並不介意被位高權重風度翩翩的男人調戲,換了公司的同僚,對方立即淪為猥瑣男,永世不得翻身。
  同沈建軍吃飯的次數一多,不知道為什麽我也慢慢放鬆下來。沈建軍自然是場麵上的高手,講了幾樁業內的八卦,聽得我樂不可支,恍然大悟地說:“原來某某同某某還有這個淵源……”
  沈馬上正色道:“我和他們可不一樣。”
  我趕緊真誠地拍一記馬屁:“是的是的,您是濁世清流,出淤泥而不染的一朵蓮花。”
  他就故意板起臉:“你這拍馬屁的水準不怎麽樣,聽上去很諂媚。”
  我歎口氣:“您不是為難我嗎?看看我們的地位懸殊就知道拍馬屁的水準差了個天同地啦。”
  那一刻我簡直覺得我們已經是老朋友,可是他凝視我,一邊輕輕握住我的手,一邊溫柔地說:“你真的很可愛。”
  不知道為什麽,我突然覺得很沒有意思:“生活真是單調。我獵雞,人們又獵我,所有的雞都一樣,所有的人也都一樣。”
  他還是握著我的手,送到唇邊吻一下,接下去:“但是如果你馴養我,我的生命便會如陽光照耀般充滿了光彩。”這次我是真的驚詫了:“你還知道《小王子》?!”
  他用另一隻手覆住我的手,微笑著說:“我知道的事情還很多,就是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了解。”
  “我隻需要了解您是江南集團的沈總,有一個幸福家庭和十歲的兒子。”
  他的風度還是無懈可擊:“你了解到的這些其實都不重要。”
  “那麽什麽才重要?”
  “重要的是此時此刻,我喜歡你,而你和我一起也確實很開心。”
  按電視劇情節,我應該端起麵前的咖啡照他臉上潑過去,然後拔腿就跑。可是我並不天真,更不想裝出天真來,我任由他握著我的手,笑著說:“其實你說的這些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一個重合同守信用有道德講和諧的好公民。”
  他凝視我,站起來用力把我拉到他懷裏,緊緊擁抱一下,然後退開:“我送你回公司。”
  謝明華聽說這段插曲,憂心忡忡:“至美,我早和你說過別和姓沈的玩。他不會就此放手的——慢著,你為什麽不三貞九烈地拒絕他?你莫非也喜歡他?”
  這麽些年,我生活一直沉悶,平日裏無非是上班與回家,其實也沒有做什麽,但總是透著一股子倦意,生活本生已經足夠悶死人。沈建軍固然是在找刺激,我又何嚐不是。從他打第一個電話給我,我已經知道他的目的,之所以和他相處這麽久,不過是因為他沒說錯,我和他在一起,的確是很開心。
  我淡淡歎口氣:“他沈建軍是什麽人,他要沒有十足把握我不會和他翻臉,怎麽會輕舉妄動?可是明華,你是知道我的,我也沒從他那裏得到什麽好處,也從來不想得到什麽好處——既然沒有好處,我何必浪費精神?”
  沈建軍有魅力有風度,長袖善舞姿勢純熟,照顧起人來滴水不漏又恰到好處,可是我還不打算為此付出肉體心靈名譽,那本賬,在我第一次赴約的時候已經算了一清二楚。一個人超過三十歲,還不能控製自己的情感欲望,那多可恥。  
  我在蘇蘇的律師樓翻看蔣鳴宇的賬本,然後抬起頭問蘇蘇:“你說我分了這些家產,以後會不會衣食無憂?”
  蘇蘇冷笑:“你別裝出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來了,這一點錢就想養老?你且做再打牛工三十年的打算把。”
  我又低下頭去細細看,忍不住歎道:“蔣鳴宇真是個潛力股,你看這一兩年,明顯在上升期。”
  蘇蘇也歎氣:“當年咱們都是窮學生,一清二白倒什麽都好,眼看著略有點家底了,就開始飽暖思□不安分,紅顏未老恩先斷——你這還沒老呢,不是江湖傳說有大佬還在追求你麽?”
  我在愁苦中都忍不住笑出來:“你滿嘴都什麽詞兒啊!”
  蘇蘇正色勸道:“至美我勸你想清楚,一拍桌子離婚爭口氣容易,可婚姻無非是製度安排,保障財產及子女地位,並不是確保真愛。你要是真想一個人生活,我就不說什麽了。可是假如你需要家庭,挽回和蔣鳴宇的關係也不見得是最壞的選擇。你以為離婚就是最壞?我告訴你,可能更壞更猥瑣的事情還在後麵等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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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實話我也不知道怎麽做才好,這一口齷齪氣壓在胸口,吐不出咽不下,讓人十分淒惶。可是飯碗不允許我淒惶,我在幾個城市之間輾轉,晚上睡不著白天吃不好,還得強打精神開會,周日一大早七點,電話響起來,老板權威的聲音吩咐:“我們在北京的項目出了問題,你馬上去北京處理一下。”
  我胡亂找隻皮包拎了就走,出租車上打電話約好律師銀行會計師,落地便直奔會議室開會。等到一切處理完,已經是晚上。
  可第二天才是硬仗,我在會議室坐了三個小時,等一切都要畫上圓滿句號的時候突然站起來,客氣但不容轉寰地說:“我很難接受這個協議裏頭第六、十五及二十七條款,因此我代表公司退出。”其它投資人張大了嘴看著我,我心裏頭把老板罵了無初次,可是此時還得裝出一個道貌岸然地專業態度,誠懇而歉意地解釋:“我在幾月幾日的郵件中提過以下問題……但是沒有收到明確答複,事實上你們也知道我公司非常有誠意,但是這份合同確實讓我很難接受。所以我隻能退出。”
  這個投資團一共有26億的標的,我們是最大份額,我退出的直接後果便是投資團解散,這個項目就算黃了。項目方的幾個老總氣得拂袖而去,而我幾乎是被他們押送進了政府主管官員的辦公室。
  那間辦公室很大,裝修得現代卻不失雅致,打眼看不出什麽,可是角落裏擱一隻數萬塊的名牌意式咖啡機,桌子後麵坐著一個中年男人,氣定神閑地站起來同我們一一握過手,又親切地問項目方總裁:“小徐,出什麽事了?”
  平日裏威風八麵的徐總此刻低調而收斂,做出一副委屈的樣子來:“您看他們,最後一分鍾臨時變卦說不參與了,這叫我們怎麽辦?!——我讓她自己來給您解釋!”
  我剛想說話,那男人笑笑說:“也好。這樣吧,你們先到外麵休息,我看看能不能協調一下。”
  等那幫人魚貫而出,我才算敢喘口大氣。
  政府官員我是明白的,今天事已至此,這錢我們是無論如何是不會拿出來的了,他無非恩威並施嚇唬我一下,何況對他來說,這原也不是什麽大事。於是我在他麵前坐下,將前因後果,合同條款爭議一一說明,然後誠懇地看著他:“您看,我無非是來執行交易,沒有公司認可的合同,我實在沒有辦法得到七億的授權。事實上我已經努力到最後一分鍾,可是合同依然還有如下漏洞……”話鋒一轉:“當然我也有責任,我應該之前和其它投資人溝通,可是項目方一直把這事兒拖到今天。”
  他耐心謹慎地聽我說完,才開口說:“可是今天你們這樣一來,這項目就失敗了。當然他們項目方有責任,可是你們的信用……”
  我隻得接下去:“您也知道我們和你們北京這些國字背景的投資人不同,對他們來說,合同有漏洞不算很重要,反正都是一家人。可我們隻能安分守己依法經營,任何一個漏洞都要預先防範,我們也有我們的顧慮。何況價值七億的投資,對我們這種小企業來說是很大件事……”
  他聽到這裏就笑了:“七億對什麽企業都是大事,你們也不算小吧?”
  我心想,要搏領導一笑,真得把自己踩成地毯才行。可是他這一笑,氣氛就緩和下來,我鬆一口氣,知道他不會再為難我。
  他站起身去咖啡機上做了杯咖啡給我,和氣地問:“這一趟很辛苦吧?”
  怎麽會不辛苦呢?我一個女人,孤零零坐在諾大辦公室裏同人解釋一件分明理虧、又偏偏不能承認自己理虧的事情,外頭還有一幫人等著收拾我。其實我不過一個跑腿的,可他們但求出口氣。
  我無限辛酸地歎口氣,搖頭不語。
  他仔細看著了看我的名片,笑著說:“周至美……要不這樣,幹脆把你質押在這裏?”
  我也笑:“您可真會開玩笑,我哪值那麽多錢?!”
  他抬起手腕來看看表,說:“已經到中午了,幹脆一起吃個飯吧。”
  我一口喝掉麵前的咖啡,為難地說:“您不是吧?外麵那撥人還等著吃掉我呢。何況我的飛機兩小時後起飛,現在要趕去機場”。
  他也沒有堅持,站起來說:“那麽好吧,我送你出去。”
  他替我拉開辦公室的門,帶我走另外一條路避過外頭休息室裏那幫人,陪著我等電梯的時候又問:“需要送你去機場麽?”
  我十分感激:“我打的過去很方便……謝謝您不計較我們的突然退出。”
  他亦很大度:“你放心吧,我會處理,沒事的。以後來北京,就算沒有項目需要同我解釋,都可以打電話給我。”
  我唯唯諾諾同他握手道別,坐進出租車的時候才覺得渾身力氣仿佛被抽掉,手都有點發抖。
  *****
  上了飛機便開始發燒,年輕貌美的空中小姐看我可憐,把我換進頭等艙,拿了幾條毯子我還在發抖,她頗為同情地問:“要不要在機上廣播找醫生?”
  我勉強擠出一個笑容:“不用了,我生命力頑強挺三小時沒問題,不會暈倒給整個飛機添麻煩。……謝謝拿冰水給我。”
  還能有什麽呢?無非是太累太倦,想一想,又在心裏補充,生無可戀。可是我連死都不敢,我爹娘提到我,眉梢眼角全是得意——我從三歲會背整本唐詩開始就是他們的驕傲,我怎麽敢有事?還讓不讓他們舒心地活下去?
  我一邊昏昏沉沉睡過去,一邊掙紮著同身邊的旅客抱歉:“我隻是太疲倦,並不是禽流感,您可以放心。”
  那名旅客一直戴著耳機看雜誌,此刻扭過頭來,居然是數天不知行蹤的蔣鳴宇。
  他趕緊挪到我身邊,一邊伸手攬住我,大手摸摸我的額頭:“病成這樣公司還要你出差?有沒有人性啊……”
  我看著他,又委屈又難受,忍不住抽抽答答哭起來。
  到底是數十年革命友誼,他看到我哭,輕車熟路地哄我:“傻丫頭別哭啦,馬上下了飛機咱們就去醫院,沒事的。”
  我就這麽依偎在他懷裏昏睡過去,迷迷糊糊之間感到他把下巴擱在我頭上,歎了口氣,手臂又摟緊一點。
  回到家我就倒在床上,蔣鳴宇去廚房煮了白粥,看看家裏什麽都沒有,又下樓到超市買了青菜魚罐頭鹹鴨蛋,弄好了服侍我起來吃東西。
  我其實也沒有病到不能動,可是我喜歡被他伺候著。即使昏昏沉沉,我還是注意到他在廚房打電話,很努力才聽到:“……她病了……飛機上遇到……不能陪你過生日……”
  等他去洗澡的時候,我拿著他電話看短信,顧如錦發來消息:“亦舒說,所謂沒有空隻不過因為不夠重要。”
  我心裏一邊罵這個BITCH真矯情,一邊翻到發件箱,蔣鳴宇的回複隻有三個字“對不起”。
  很多年前我們還是學生,學校放電影《愛情故事》,我在蔣鳴宇懷裏哭的稀裏嘩啦,後來蔣鳴宇拉著我的手,鄭而重之的說:“愛是永遠不說對不起——因為我永遠不會做對不起你的事。”可見誓言有如卡拉OK,HIGH過也就算了,不能當真。
  那天晚上蔣鳴宇每兩小時起來給我量一次體溫,倒水換冰袋,直到淩晨我的高燒褪去,他才略微安穩地躺下來,伸手把我摟進懷裏,輕輕說:“這幾天我有急事一直在北京,多虧是昨天回來,否則你可怎麽辦。”
  我心裏冷笑:“你是為了顧如錦的生日才趕回來的吧?”但我什麽也沒說,露出一個安心的笑容,依偎在他懷裏。
  我的病幾天就好得七七八八,蔣鳴宇一直悉心照顧我,我們好像一對幸福的夫妻般恩愛如常,他沒有提那天的爭吵,我也沒有提我在查他的收入。在人生的戰場上,不是每個人都有資格任性的。我周至美有什麽呢?一份牛工,一點家底,我倒不擔心離開蔣鳴宇我活不下去,可是我想要家庭,一個拿得出手的丈夫對親人社會交待,生一個活潑可愛的孩子遺傳我的優良基因——我都三十多了,再不生這輩子膝下就隻能有鞋襪,學曆存折都不會撲上來抱著我的腿喊媽媽。我已經沒有勇氣去到人肉市場上,見各式奇形怪狀的大齡男青年、鰥夫、離異人士。人家意淫小說裏,女主角一拍桌子離婚,馬上有儒雅幽默有錢愛惜女性不計前嫌的好男人,豬油蒙了心一樣的撲上來——為什麽這類小說有市場呢?無外乎因為這事兒現實裏根本不會發生。蘇蘇說得沒錯,也許更猥瑣更難堪的事情還在後麵——比老公被人睡了還糟糕。而且誰擔保換個老公就不會被人睡、不曾被人睡?我沒有那麽大的潔癖,不是因為不想有,是根本沒資格有。
  生活就這麽貌似平靜地過了幾個月,期間沈建軍打電話給我:“上次你不是給我送禮被我退回去了麽?這次給你個機會,下個月是我生日……”
  我十分苦惱,一個小土豆要給穿意大利西裝戴百達翡麗的大佬送禮,多了是賄賂,少了拿不出手,何況品味那東西,一時半會兒哪裏培養得起來?我從網上翻出沈建軍的簡曆,看了又看,猜測領導喜好。
  過幾日我約好時間去他辦公室,大家寒暄完,我捧出一個半尺見方,樣式古樸地盒子遞到他麵前。
  他笑著說:“怎麽這麽像裝武林秘籍的盒子?”
  一邊說一邊打開蓋子,裏頭是泰山墨玉的麒麟紙鎮。我從簡曆上知道沈建軍是從政出身,在政府也算高官,後來空降江南集團做總裁。玩政治的人大抵都不討厭含義雋永的泰山墨玉。
  果然他拿在手裏把玩一下,誠懇地說:“謝謝,你真是有心,我很喜歡。”
  馬上在桌上找了個位置把它放好。
  我有點小得意,忍不住說:“你再看看,裏頭還有個小東西。”
  他這次取了兩個小卷軸出來,這兩個小卷軸每個都隻有十來公分寬,二十公分長,展開一看,隻見上麵是顏體小楷的一幅對聯: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本該落款的地方,用水墨染采筆法畫了隻小狐狸,卻正是小王子的那一隻。
  他驚訝地張大嘴:“你會寫顏體小楷?還寫得這麽好?”
  我麵有得色,卻假謙虛道:“哪裏哪裏,學了一點皮毛,真正魏晉風骨我哪裏會?照著字帖畫符而已。”
  他低下頭看了又看,又特特細細看那隻小狐狸,然後抬起頭來看看我,忍不住嗬嗬笑。
  我看任務已經完成,領導大悅,便起身告辭。他卻拉開抽屜遞了一個信封給我。我接過來拿在手裏研究:“這裏頭是什麽?支票?”
  沈建軍用那種“你還是這麽不靠譜”的表情看著我:“英國皇家芭蕾舞團《曼儂》的貴賓票。”
  我這廂已經拆開了信封,略微失望地問:“可是為什麽隻有一張?”
  “因為另一張我自己還要看。”
  如果說剛看到票的時候還有點驚喜,他這句話簡直就是驚嚇。
  可是秘書敲門進來走到他身邊低聲說:“三井的人已經在等。”
  我馬上站起來:“沈總您忙,我先回去了。”
  沈建軍先扭頭對秘書說:“請他們先在會議室等一會兒,我還有點事。”
  秘書答應著退出去,他才回頭望著我:“對日本人可不用那麽客氣。來吧,票你先拿著,有沒有空去再說,我送你下樓。”
  沈建軍總是很周到,無論有多忙,每次我去到他辦公室,他都會送我到樓下看我離開。這也並不是特別對我優待,據說他為人一直謙遜有禮,能講流利英文和日語,拿著國外名校的管理學博士文憑,是真正的精英。多少人無非在外企跑個腿就以為自己是精英,還遠著呢。
  我對沈建軍一直有著一種職業上的敬意,他從來不說自己做過什麽項目,賺過多少錢,多麽呼風喚雨,簡曆上幹巴巴某年至某年任某職,可是我知道那條路並不好走,除掉文憑,他一定有若幹過人之處。可是我也並沒有因此愛上他,誠然他風度翩翩有權優勢還肯幫我——我多希望他永遠做好事不留名地幫我——可愛情是另外一回事,我還不打算糟蹋這種高貴情感。
  蘇蘇問我:“你愛不愛蔣鳴宇?”
  我的心思迷茫飄渺,我隻知道自己需要婚姻家庭另外23條染色體,可我一定是愛過他的,數十年前情竇初開,蔣鳴宇陽光帥氣,對我愛惜備至。後來結了婚,他每次出差都擔心我餓著,非但把冰箱塞滿,連瓜子都按照我平時喜歡的牌子買好了擱著——直到他有了顧如錦。連蓉兒的靖哥哥都有華箏,我算哪顆蔥啊?
  我在網上查了查那張芭蕾舞票的價格,覺得玩矜持頗有點暴殄天物,想想櫃子裏還有件酒紅色小禮服正找不到機會穿,也就決定去。
  那天我自己拿著票入場,發現貴賓票果然不同凡響,位置非常好,演出亦十分精彩。我第一次在現場看到芭蕾舞,被深深震撼。
  位置兩邊坐著幾個銀行的女高管,中場間隙我很快同她們打成一片,閑聊衣服鞋子那隻粉底又滋潤又遮瑕,一一交換過電話約著下次一起去SPA,那個晚上相當愉快。
  散場的時候我站在劇場門口等出租車,沈建軍的車子開過來停在我麵前,他搖下車窗招呼:“上車吧,我送你。”
  我也不客氣,拉開門坐進去,說出地址。
  他慢慢開著車,眼睛看著前麵,問我:“演出好看麽?”
  “很好看,謝謝你。”
  他猶豫了一下又低聲說:“你穿這件裙子真漂亮,一進來我就看到你了——你恐怕不知道我在哪兒吧。”
  我笑起來:“你們這些領導每人西裝口袋裏別束花,黑西裝坐成一排,能不知道嗎?”
  此刻他把西裝扔在後座,白襯衫袖子挽起來,路燈忽明忽暗的,我看不出他在想什麽,車裏沉默下來,我伸手正想去開收音機,他卻從駕駛座抽了一張卡出來遞給我。
  我接過來,一眼就看到上麵的Ritz Carlton ,當下歎口氣:“我還以為我們是朋友。”
  他也不看我,淡淡地說:“我們確實是朋友,隻不過我不想隻是朋友。”
  我扭頭看著窗外,遇到紅燈車停下來,他伸手輕輕挑起一縷我的頭發,繞在手指上。
  我沒有猶豫,把房卡放回駕駛台上,清晰地說:“不。”
  沈建軍並不吃驚,他輕描淡寫地說:“其實你也不用想得很嚴重,這不過是一個愉快的晚上。”
  對他來說也許是一個愉快的晚上,可是對我來說,做人即使不能忠於別人,也總要忠於自己。他誠然是個有魅力的男人,可我也不需要一有機會就和他跳到床上去,這完全是兩碼事。
  我也沒有多說話,對他來說,沒有周至美自然會有吳鄭王,這樣的男人,女人對他來說無非是一個飯後小點心,就算是精致些的點心,無非多付點金錢時間精力,可是一碟點心能貴到哪裏去?他付得起又為什麽不呢?我太明白他們的規則。
  城市的夜晚霓虹燈閃爍,燈光映得車內忽明忽暗,我們各懷心事地沉默。
  無論怎麽樣,日子還是一天天過去。
  離不離婚成了我生活中最大的掙紮,一口氣上不來的時候覺得我這麽忍辱偷生算什麽呢?不如一拍兩散。可是理智的時候我又問自己,還有什麽在前麵等著我?蔣鳴宇高大帥氣有張拿得出手的財產清單和我也算青梅竹馬情深義重——他唯一的缺點無非是沒有永遠隻愛我一個。但可生活不是晉江小說,哪裏去找那種年輕英俊有錢有趣還豬油蒙了心地一輩子深愛一個女主角的男人?!我又不是金三順!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古人說情深不壽,也許蔣鳴宇的出軌能換來我健康長壽……也算一劑補藥。這個世界就是這樣,每個女人都天真地希望花長好月常圓人長久自己貌美如花迷倒天下人是男人心中唯一的尤物……可惜現實一向殘酷,不由人發夢。
  我惡狠狠地拿著信用卡出氣,買了又買,手袋衣服鞋子、護膚品化妝品美容院,每次簽單的時候才有一絲由衷快慰。我同蘇蘇抱怨,性欲統統轉化為購物欲,她笑罵我荷爾蒙失調,狗嘴不吐象牙。
  升級之後的工作越來越有挑戰性,我為手頭一件CASE絞盡腦汁。商場之上不管做多少鋪墊,最後都隻有兩個辦法:用金錢砸死對方,或者權勢壓死對方。可惜大多數時候,我們錢不夠多,勢不夠大。我和另外一家蘇州公司在某個股權項目中對峙很久,大家互不相讓。我找過出讓股權的股東、當地政府,做了無數工作。當然我做的他們也都做過,結果就是出讓截止日期一推再推,我們拿他們沒辦法,他們拿我們也沒辦法。
  我愁眉苦臉的同總監商量:“要不然我們追加一億?”
  總監想也沒有想:“絕無可能。這個項目就值這麽多。……你試試找北京的管理部門再想辦法。”
  我想了半天,隻有打電話給沈建軍,他並沒有推脫,痛快地說:“正好北京相關部門有個官員過來,這樣吧,我介紹你們認識。”
  他幫我訂好餐廳位置,還是按老習慣來接我。
  我覺得頗有點尷尬,可是他十分坦然,就像一切都沒發生過一樣同我說笑,我們在包房裏喝著茶,我簡要把情況給他提一提,他說:“別著急,這老方和我是哥們,看他能不能幫到你。”
  正說著呢,服務小姐領了一個人進來。
  他一看到我,愣了一下,馬上伸出手來:“周至美?好久不見。”
  我早已恭敬地站起來:“方先生,您好,看來我每次有麻煩都能見到您。”
  這方某邊笑邊轉過頭去打了沈建軍一拳:“好你個沈建軍,我約你吃飯你要開會,佳人有約就不用開會了?”
  沈建軍有點尷尬,話鋒一轉:“怎麽你們認識?”
  方某斯斯然坐下:“上次他們公司做事不地道,最後關頭擺了宇宙銀行一道,宇宙的人和她翻了臉,最後可是我給她主持的公道,”話鋒一轉,又對著我說:“你早說你是沈總的朋友嘛。”
  我趕緊撇清:“哪裏哪裏,我和沈領導以前吃過飯,這次聽說您來,我特意代表公司請二位——主要還是領導們肯關心人民群眾用午飯時間聽聽群眾呼聲。”
  方某還摸不清頭腦,沈建軍先樂了,拍著方某的肩:“你別聽她的,他們做投行出身的人,每句話都是有事實依據的忽悠,所以我們學法律的人要求全麵披露事實。”
  大家寒暄完,我抓緊時間把項目的情況向方某做了介紹,方某聽完沉吟不語,扭頭看著沈建軍:“既然是你開口,我自然會給你這個麵子。”
  我一聽這話,一股涼氣從背上冒起來。這些人絕對不會平白無故幫忙,他們根本不認識我是甲乙丙丁,方某隻不過看在沈建軍麵上賣他一個人情。
  沈建軍還沒來得及說話,我先搶下話頭:“這事情和沈總沒有關係,您也知道我們集團確實在很多方麵有優勢,拿到這些股權,對目標公司的長遠發展來說也一定比較好……”
  我自然不會很傻很天真地以為方某人會聽我的陳述,不過我出來做事,但求無愧於心,我隻努力做到自己可以控製的,並不打算賣身求榮。事實上如同謝明華所說,項目成了,我也無非爭一口閑氣,不成總還有下一個項目。很多人做事為達目的不問過程,可是我沒有大出息,很多事不屑做、不想做、做不出,隻有底線沒有目標,注定碌碌無為。很多人會喜歡呼風喚雨的成就感吧?可惜我做不來。
  沈建軍若有所思地看我一眼,不著痕跡地把話題帶到“今天天氣哈哈哈”大家誰也沒有再提項目的事。
  一周之後我接到通知股權交易規則改為一次性競價,價高者得。我明白如果方某人給沈建軍人情,他就會用規則玩死對方,把項目給我。現在采用一次性競價,隻是給我一個相對公平的環境,在江湖上,不害你,且不讓別人有機會害你,已經算很大恩惠。
  競價那天我在最後兩分鍾才走進會議室,把一個密封的小信封遞給公證人,整個程序冗長,但我一點也不緊張:董事會隻給我那麽多授權,我提交了可以動用的上限,如果他們肯出更高,無疑是用錢砸死我——我也算死得其所。最後結果出來,對方比我們多出五千萬,我沒等其他人互相祝賀寒暄,站起來頭也不回地走出去,隻覺得一身輕鬆。
  交易中心全是玻璃門,我轉過一個彎隔著兩層玻璃看到方某正站著講電話,他看見我出來,一邊做手勢示意我等等,一邊結束電話繞了過來:“你心態不錯嘛,丟了項目還這麽輕鬆。”
  我頗驚訝:“怎麽在這裏遇到您?”
  他笑而不答,隨著我往電梯口走。
  我很快明白在這個地方他不欲多說,當即加快步子,直到下樓他發動車子開出去,才解釋:“剛才那個電話是交易處打給我的,所以你一出來我已經知道結果了。不好意思沒幫上你。”
  他話是這麽說,態度也誠懇真摯,可是感覺並沒有一絲歉意,我很佩服他們這些官員是怎麽做到的。不過我自然是明白他的立場,反正項目也丟了,當下爽快地說:“我雖然輸了,但逼得他們不得不比原來的低價高出30%,也許他們回去仔細一琢磨,就該哭了——敵人的損失也算我的成功。”
  方某人聽我神氣活現地說完這段,哈哈大笑:“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我就不樂意了:“方先生,這您就說得不對了。他們肯花那麽多錢砸這個項目,一定是真愛。真愛多偉大啊?我無非是君子不奪人所好,成人之美而已。”
  方某人樂不可支:“這下我知道老沈為什麽對你另眼相看了。”
  聽他提到沈建軍,我一張臉頓時拉下來。
  他看我臉色不對,馬上轉話題:“你今天不會趕飛機吧?我請你吃飯……喜歡吃什麽?”
  我也不客氣:“我喜歡花家怡園。簋街那個。”
  菜上來我隻管悶頭吃,看到方某有點無措的樣子,無心裏冷笑:“這你可就不如他沈建軍了,沈建軍估計是對女人見多識廣的,任何時候都不會冷場。”
  不過我樂得他沉默,據案大嚼。他實在忍不住,開腔道:“我明天也要出差,去三亞。”
  我“哦”一聲算是回答。
  他繼續說:“三亞是個還不錯的地方。”
  我不接茬,他就說下去:“我明天早上就去三亞了。”
  我忍無可忍,有點不耐煩,一時捉狹,配合著老四合院的環境,學清宮戲裏老佛爺的調子拉長聲音來了句“準——”
  但見方某人反應奇快,從椅子上站起來撣撣西裝袖子彎腰擺個POSE,嘴裏答應:“喳”。
  我驚訝地張大塞滿烤鴨的嘴看著他,幾乎沒笑到桌子底下去。
  當天晚上賓主盡歡。
  吃完飯他先載我遊覽北京那些著名的街道,之後送我回酒店,快到酒店門口,他突然很隨意地問:“你和老沈很熟?”
  我禮貌而矜持地擺明態度:“我一向很敬重沈總,他是個很nice的人。”
  方某沒有再問,幾分鍾之後車到了酒店門口,他停好車繞過來替我拉開車門,我禮貌地伸手出來:“謝謝您請我吃飯。”
  可他握住我的手,並沒有告別的意思,目光灼灼地盯著我:“不打算請我上去坐坐?”
  刹那間我反應過來他為什麽一直追問我和沈建軍的關係——原來沈建軍不是最壞的,他至少還擺過追求的POSE。要是十年前有人這樣對我說話,我可能已經給他一記耳光,如今我隻覺得現實就是這樣冷酷,我連一時意氣都沒有,微笑著客氣地說:“這麽晚了您上去不太方便,還是不要了。”
  他沒有再堅持,我在酒店門口目送他的車隱沒在黑暗裏。
  那天晚上我站在酒店的窗前,打開窗戶,讓北方三月的夜風吹到我臉上。
  這就是人生吧?男人無限膨脹的欲望無非是本能的追逐,其實和愛情、責任或許都沒有關係,而女人們,要麽是周至美,要麽是顧如錦,誰能保證周至美某一天不會是某個人的顧如錦?這些個霓虹閃爍的城市,並沒有給我們最初純潔真摯的愛情以容身之所。
  人與人近在咫尺,其實遠隔天涯。我不是不相信人間有永誌不渝地真愛,就如同我相信世界上有錢多得不知道怎麽花的富豪——可問題不在於世界上存不存在,問題隻在於你是不是有運氣擁有。
  淩晨三點的時候,我往家裏打了個電話,撥電話之前我對自己說這是最後一個機會,如果蔣鳴宇在家,我就挽回我的婚姻,如果他不在,明天我就回去把我已經簽好字的那份離婚協議交給他簽字。
  電話鈴嘟嘟嘟地響了五聲,一個迷迷糊糊的男聲略帶焦急地問:“至美,怎麽了?你是不是出了什麽事?”
  我終於忍不住放聲大哭:“鳴宇,你答應我離開顧如錦好不好?”
  蔣鳴宇沒有猶豫:“好,我答應你。”
  我聽到他的承諾,哭得更凶。
  他在電話那頭低聲說:“至美,對不起。”
  我人生的第一個中年危機就這麽過去,我把離婚協議連同蔣鳴宇的財產清單全部鎖進辦公室最下麵的抽屜,打電話同蘇蘇說:“CASE沒成我不付錢的。”
  蘇蘇罵我孤寒,可是我接著說:“能否幫我每年做一次蔣鳴宇的財產報告?我一次性預付給你。”
  她歎一口氣,答應下來。
  蔣鳴宇回家的日子明顯多起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離開了顧如錦,可是對他來說又有什麽關係呢?以後漫長的歲月,即使沒有如錦,總會還有繁花。他但求此刻安撫好我的情緒維護安定團結。
  幾個月後的一個清晨,我刷牙的時候突然覺得不適,當下瞞著蔣鳴宇請假去了醫院,拿到驗孕單果然是清晰的陽性。其時蔣鳴宇正在開會,聽到消息從會議室衝出來,站在走廊放聲大笑。
  求仁得仁,我覺得很滿足。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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