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李黎梨:不再談愛情

(2009-02-22 16:04:07) 下一個

  一
  文章的一開頭,總要煞有介事的介紹一下場景。
  那我們就來說說天氣好了。
  這是五月的一天,再精確一點,今天是五月十五號,星期六。天氣不冷也不熱。風是有一點點,不過對於楊冰來說是頂風。因為揚冰騎在她的雅馬哈上風馳電掣。她穿的不多,黑牛仔褲和黑色棉布T恤,外麵裹了件黑皮短夾克。
  對N市,她即陌生又熟悉。
  揚冰上學早,所以剛慢二十一歲,她就大學畢了業。為了身在東南大都市的男朋友周晨,畢業後她也想辦法來到了S市。
  楊冰的父母都反對她和周晨來往,更反對她放著N市一個國家部屬單位不去而自己去很遠的S市。為此,楊冰到現在都還沒有和父母之間恢複和平。
  在S市,兩個人沒有結婚,租下了一間屋子過起了同居生活,她找到了一份工作,和同樣學建築設計的兩個人拚命掙“工分”。
  這種日子一過就是五年,他們銀行帳戶裏的存款直線上升了,可在金錢積聚的同時,他們的關係曲線下降了。
  周晨是個相當英俊的人,尤其在收入超過某位數字之後,在他的襯衫更加白亮,西裝開始是名牌以後,更加討女孩子們的喜歡。後來,在周晨的堅持下,兩人一道買了輛還很新的二手寶馬。可是外人不知道這寶馬是二手,楊冰發現,每當周晨從車子裏走出來,周晨贏得的回頭率比通常要高一些。
  這年頭,一個年輕女人走在一個開寶馬還穿的不差的男人身邊,給許多人的第一概念不是幸運的戀人就是二奶。許多人看楊冰恐怕也是這個眼光。走在一邊的楊冰有些忿忿的想:這寶馬裏有三成半是我出的呢!
  後來在各個城市裏上演不衰的故事在他們身上發生了。周晨有了外遇。盡管周晨總是否認,甚至否認裏帶著暴怒,好像楊冰是太平日子過多了開始變得疑神疑鬼。可是楊冰就是知道,周晨不再是她的專屬。最後,楊冰在那輛鮮亮的寶馬裏,竟然發現了一條紫色的半透明蕾絲內褲。
  周晨在‘鐵的事實’麵前‘供認不諱’,雖然這個‘罪證’不到一兩重。
  周晨說:他們的感情要保鮮,他們倆都太忙了。他有空她沒空,她有空他沒空。生活需要刺激,他沒受得了誘惑。
  楊冰第二天就從他們一起租住的朋友的高級公寓裏搬了出去。
  周晨挽留了一下,但表現的不是很堅持。
  其實楊冰搬出去有些賭氣,她心裏很希望他來求她回去,雖然她自己覺得這麽期待很沒出息。
  但是周晨沒有來。
  之後的一年裏,楊冰荒唐了一通。她感慨、她不甘。她問自己:做個好女人到頭來有什麽好處?十八歲的好姑娘是黃金、讓男生趨之若箢,而二十八歲的好女人就成了黃臉婆,蓬頭垢麵煮湯的,拚不過風情萬種或者清純粉嫩的!逢場作戲是什麽滋味?你嚐就不興我體驗?可是荒唐之後,隻有無比的空虛和失落。楊冰不得不承認,她的感情生活到了一塌糊塗的地步。
  在她感情一塌糊塗的時候,她的工作表現也到了兩塌糊塗的程度。老板提出了警告,而且是在部門會議上。
  楊冰在自己租的小屋子裏不吃不喝了三天三夜。最後,她決定,離開這個城市。徹底的離開。也徹底的忘記。
  就這樣,她回到了繁華的N市。從前的朋友都不見了。當她和周晨的關係破裂的時候,她幾乎和所有的人都斷了聯係,等於把自己封閉了起來。再說六年沒回來過,N市的確有些陌生。
  楊冰隻見了父母一麵。她坦率地簡單把原因陳述了一遍,素來老派、性子耿直的父親立刻氣的臉紅脖子粗了。
  “我早跟你說什麽來著?不要跟那個小子混在一起!我一看就知道他不是個踏踏實實的好孩子樣!你也是!從來都不安份,你看你,現在怎麽樣?說什麽結婚不代表愛情,現在好了?你的愛情呢?!”
  楊冰冷著臉,想說什麽,又說不出什麽,因為說什麽都是沒用的,況且她現在累的很,身上累,心裏也累,能張開嘴巴坦白交代就夠花她精力的。
  還上大學的弟弟楊驊替姐姐說話:“爸,姐好不容易回來了,爸就饒她一次吧。再說姐已經知錯了……”
  母親嘮叨著:“知錯,知錯有什麽用,自己把自己給害了!”
  “害了?”父親吼她,“是自己作踐自己!”
  楊冰本來想違心的說自己錯了,可惜楊冰太倔強。
  於是楊冰又離開了家。爹在後麵喊:“你又跑?你要跑就不要再回來!”
  沒辦法。爹娘和楊冰這一代,是兩種不同的人。

  二
  楊冰在荒唐的那一年裏,耗盡了身心許多精力。同樣耗盡的,是她積累的錢財。
  她離開周晨,壓在車子裏的錢她一分也沒要。首先是她壓根沒想起來。等她想起了錢,她也沒去找周晨要,因為她壓根就不想見到他。
  為了養活自己,楊冰拿著自己從前的設計,到處找工作。工作不是說來就來的。這個城市雖然不比S市那樣繁華,但也是個大都市,它繁華吸引了不少人才,楊冰沒有朋友,沒有關係,她沒有人引薦,比一個剛畢業的大學生好不到哪兒去,某種程度上可能還不如大學生,因為大學生的薪水比她要的會低很多。
  不過和一般大學生比,楊冰到底稍微多了點錢。楊冰租了一間小公寓。在這個城市,這樣的小公寓也不便宜。
  另外楊冰在S市有輛很拉風的雅馬哈,她把它弄到了N市,算解決了她交通問題。
  這天楊冰背著自己的舊畫夾和簡曆,騎了摩托車到了這家叫宏宇的設計公司。宏宇在新西華大廈第十二層。楊冰進了大廈,首先進了衛生間,打開手提包,換了套裝,梳理了頭發,然後用脂粉把自己的臉裝扮一番。一刻鍾之後,楊冰從一身黑衣黑褲的摩托女郎搖身一變成雲雲上班女之一。
  楊冰又出了新西華大樓,把黑衣黑褲放在摩托車後座箱裏鎖好,腳踩高跟鞋‘格登格登’如眾女子一樣邁步重新進了摟來。楊冰個頭比高挑,身材還不錯,一雙長腿大概是最起眼的了;一張臉雖然不能沉魚落雁,倒還端正清秀,可惜臉上有些雀斑,臉上頗打了些遮暇霜,才蓋住。
  這是在宏宇的第二輪麵試。初選淘汰了二十個,剩下五個精選。這家公司要一個人,楊冰希望自己能是那個幸運的。
  麵試的有兩男二女,為首主問的叫何平,經理,三十多歲,是個娃娃臉,看起來有些特別,副手是個梳短發的幹淨利落的畢女士,瘦瘦的,看起來相當幹練,還有一個叫許文,這次頭一次見,看起來大約有三十四五的年紀,臉色有些不冷不熱,不過總體印象文質彬彬,看不大出他在想什麽。這也是預料的到的,因為他是公司的老總。
  (提示:老總 -- 許文;經理 -- 何平;副手兼設計師 -- 畢霞)
  整個麵試,楊冰自認為發揮的很好,問的問題她都對答如流,相當從容 (盡管她想要一份工作已經想瘋了), 加上她的已有經驗,還有何平流露的些許認可的神情,使得楊冰心裏的期望指數升高了一大截。
  麵試過後,已經到中午,楊冰心裏有些雀躍。她從摩托車後座取了黑色皮衣皮褲,進了新西華洗手間,換了衣服,戴了墨鏡大步流星走出來。
  她剛走出來,進了人來人往,裝點著高大的花草樹木的大廳,就看見何平和許文各自拎著件外衣在前麵不遠的地方走。
  楊冰快步跟了上去,正想打招呼,隻聽隱約中他們在說:“她(他)的幾個設計看起來都還不錯,知識麵也相當寬,思維也相當敏捷,和田小剛比,比他還多些經驗。”
  說話的是何平。
  楊冰不知道他們說的是誰,可能是本能,她覺得他們說的就是她。
  “畢霞傾向於誰呢?”這次是許文。
  “畢霞傾向於田小剛。”
  “嗯。”
  “許總什麽意思呢?”何平偏頭問。
  “可惜是個女的。”許文很簡單地說了一句。
  這一句就讓楊冰好比迎頭澆了盆冷水。
  可惜是個女的。
  楊冰的腳步放慢了,她的牙根發癢,心裏冒火。這個世界到底是男人的啊!周晨曾這麽說過。他還加了兩個字。這個世界是有錢男人的世界。
  楊冰此刻真的很想上前給許文一拳頭。
  拳頭。楊冰很久沒有這種動怒的衝動了。周晨曾說過,她骨子裏有股隱藏的野性。楊冰從來不這麽認為。她承認自己比較隨性,可是,野性?如果她有,那麽內褲事件發生的時候,她應該衝上去,按住這個負心人,又哭又叫得踢打一統,可是她沒有。
  許文的話和同時想到了周晨,楊冰突然覺得很鬱悶,鬱悶到如此,她突然大步加快速度超過了何平和許文二人,比他們提前三步來到自動玻璃大門。如果他們看見了她的側麵,他們一定也沒認出她來,因為她聽見何平在說:“我準備買個純平顯示器……”
  楊冰把東西甩上摩托,以比平常快兩秒的速度戴上頭盔,揚腿跨上摩托,隻聽一陣引擎的轟鳴,她揚長而去。在午飯時人來人往的新西華前,到處是西裝革履的上班族人士,楊冰一身黑衣摩托騎士打扮已經想到特別,加上這轟然巨響,引得許多人注目。楊冰透過茶色的有機玻璃頭盔,從觀後鏡裏看到何平和許文也在往這個方向看。不過,他們一定認不出她就是方才那個腳上蹬著高跟鞋,嘴巴上塗著淺紅口紅的、規規矩矩的女人。
  楊冰騎到半路,想起來今天是交房租的日子。她取了兩千五,兩千準備付房租,剩下零用。帳上的存款越來越少了,數字即將逼進“貧困線”。
  然後她的手機響了,是楊驊。
  “姐,你中獎了嗎?”就是拿到工作了嗎。
  “沒有。”她平淡地回答。
  沉默。
  “姐,你上我這兒來吃飯罷。我下午沒課,我等你。”
  楊冰心裏難得一陣暖暖的。她掛斷電話,心道,如果一兩個月後再找不到工作怎麽辦。再不成,就得低頭求爹媽收留了。
  楊冰和楊驊在楊驊的學校吃了飯。這間大學也是楊冰和周晨上學的地方。
  楊冰沒有觸景生情。因為她知道回憶是不智之舉。
  有個騎自行車的男生和楊冰擦身而過,吹了聲口哨,眼神曖昧,“楊驊,好酷的妞兒!”楊驊扭頭瞪了他一眼:“去你媽的,這是我姐!”
  楊冰微微一笑:“你也學會罵人了。”
  楊驊的臉色還沒有恢複過來,隨口說:“罵人誰不會呀。就是在家不敢而已。”
  楊冰略微有些吃驚,弟弟在家一向乖覺,這麽多年,她一直是家裏的叛逆者,弟弟一直是爹媽眼裏的好孩子,想不到弟弟還有這麽一麵。
  “老實說跟姐姐說,有女朋友了沒?”楊冰拿胳臂碰了弟弟一下。
  楊驊臉色有些不自然。“剛分手了。”
  “噢?”楊冰想繼續問下去,可是楊驊不肯再說。於是楊冰不問。

  三
  離開楊驊的學校,楊冰一路往西開出去很遠。他媽的,今天要費很多汽油。她想。不過她還是一路上風馳電掣兩個小時,一直開到N市郊外,看原處綠色的田野,看白雲,還喝了一罐綠茶。
  她回N市市區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五點多了。回去交了房租,她躺在床鋪上想未來。
  曾經幻想的未來是簡單美好的。
  現在想象的未來是簡單枯燥的。
  十天以後,楊冰收到了宏宇的信。她沒中獎。
  楊冰把信隨手丟進廢紙簍裏,然後在小沙發上獨坐了很久。
  這已經是第N次碰壁了。原先以為自己會很好找工作,其實不然。想來想去,大概是習慣了S市的生活、自己工資要的比較高?
  不行啊,一個月兩千塊的房租……
  她撥了手機給房東:“對不起,我下個月期滿就搬出去。”
  她寧可過‘瘦日子’,也不要回去看老爸的臉色。
  她自言自語地說:“怕什麽。總會有辦法的。”
  很不幸的是,六月她也沒找到工作。
  她想:也許我真的把自己看得太高了。
  然後六月底,她搬家。搬到一個離市區稍遠的地方。這個地方有很多舊房子,簡直就是古董房嘛,條件差,可是房租便宜。
  把壯丁找來,也就是弟弟,周末幫她把大家夥都搬了,剩下一些,周一時候她一個摩托女奔忙幾個來回算了。反正她東西說多不多說少不少,請搬家公司實在不值得,而楊驊周一不能來。她現在錢包比較癟呀。
  楊冰一邊想一邊繼續風馳電掣,眼見來到一個偏僻的路口拐彎處,忽然見路口探出一個車頭來。
  楊冰暗叫不好。弟弟一直反對她使用這鐵包肉,看來今天弟弟的話應驗了!
  楊冰嘎然煞車,同時一轉把手躲避那輛銀色的本田。本田也來了個急煞車。楊冰就聽見煞車片咬合的尖銳聲音,這個時候她也分不清楚是她的摩托聲還是轎車的聲音,因為她眼前一片飛旋,然後她失去了平衡,重重的摔倒在地,摩托車的重力在一刹那間全壓在她的左腿上,她張開手臂扒著地麵,企圖停止自己打旋的滑行。
  當楊冰終於停止下來,她覺得身上都濕透了。她鎮定了一下,發現自己側身躺在路的邊緣,她的雅馬哈甩進了路邊的草叢,前輪子翹在空中,還在慢慢地旋轉。
  楊冰抬高下巴,看見汽車在離自己十幾米遠的地方,半橫在路中央。有兩個穿襯衫的男人正在往她這裏跑,轉眼就到了她跟前。
  也許是頭有些暈,也許是她這個視角看出去,剛好和正常的視角反了九十度,她一時覺得很不適應。
  “喂,你還好嗎?還能動嗎?”其中一個男人急切地問,另一個試圖來攙扶她。
  楊冰已經自己先坐正了些,被那男人一碰,她惱怒地甩開手:“你們會不會開車啊!上路之前不會先看清楚嗎?!”她感到左膝有些灼熱,低頭一看,黑色帆布褲上磨出了個口子,裏麵露出粉紅的肉,正在滲血。
  楊冰覺得自己想罵人。她抬起頭來,剛高開口,透過頭盔,她看見兩張似曾相識的臉。楊冰眯縫起眼睛來。
  世界真是小。原來是何平和許文。
  “小姐駕車這麽快,我們哪裏反應的過來,起先看的時候還沒看見人,誰知轉眼你就在眼前了。”何平這麽說。看來他們沒有認出她來。也難怪,她現在還戴著頭盔。
  許文說:“小姐,這條路的限速是五十公裏。小姐是不是開的太快了。”
  楊冰咬了咬嘴唇。她大概開的有至少七十吧。許文這麽一個軟釘子敲過來,敲得她啞口無言。
  看楊冰不說話,許文破天荒露出一絲笑容:“這樣吧,看小姐這樣我們也不能不管,我們送你去醫院好了。”
  楊冰瞪了他一會兒,才收回目光,自己活動了活動,覺得自己都還正常,除了個別擦傷,左腿有些麻木,膝蓋上開始一陣一陣悶痛,好像還沒什麽大礙。
  他媽的按照合約,她還今天必需搬出小公寓來。
  “我還能動。”她慢慢地說。
  何平詫異:“小姐你確定?”
  楊冰抬起頭:“不過你們的確應該先看清楚了才能上路。你們得賠償我的損失。我不會敲詐,不要錢,隻要你們幫我個忙就行了。”
  許文沒說什麽,何平先笑了,娃娃臉上細致的皮膚反射著太陽光:“小姐要我們幫什麽忙?”
  “幫我搬個家吧。我正搬家,沒什麽大東西要搬。”楊冰平靜地說。她的眼睛直盯著何平。何平怔了一下,許文若有所思琢磨著什麽。
  何平扭頭看許文,似乎在征求意見。
  楊冰繼續說:“我不要你任何醫藥費,隻要你們幫我搬仨包就行了。你們有車不是?”
  “那你家在哪兒?”許文問。
  “我帶路。”楊冰慢慢站起來,左腳有些跛,但還能走路。
  何平有些吃驚:“你真的確信你能行?”
  楊冰回頭,皺眉說:“我說行就是行。你幹還是不幹?”說實話楊冰也不確定能不能敲定這兩個人。
  何平曬笑之間,楊冰已經跛著腳跳進路邊的淺溝裏,把摩托車扶了起來。慢慢的,摩托車推回路上。摩托車跌進厚厚的草叢裏,還沒摔壞。楊冰跨上摩托,把頭盔的擋風罩拉下來,啟動了摩托引擎。許文和何平好像說了什麽,兩個人回到汽車上。
  楊冰轉身往回開去。她從觀後鏡看去,許文在車子裏開動了汽車,慢慢的啟動,跟在她後麵。楊冰嘴角稍稍往上提了提。她將把手轉了轉,轟的一聲,摩托加速開去。
  她在自己租住的那幢六層樓房前麵,從車上跳下來,把車熄火,上了嗦,聽見身後那輛CRV也停了下來。她沒有回頭,把頭盔摘下來,隱約感覺到下巴有些疼,但是好過她流血的膝蓋呀。
  楊冰甩了甩頭發,這才回頭說:“六樓左邊第三間就是了。”
  何平這時剛下車,看見楊冰的臉,眼睛頓時瞪得大大的:“你是楊……楊……”顯然他記不起她的全名。
  楊冰嘴角提了提,算是給了個笑容:“對,是我,楊冰,”她的視線轉向許文,補了一句:“可惜是個女的。”
  何平明顯沒把這句話往心裏去,但是許文的臉色似乎僵了一下。至少楊冰這麽認為。她轉頭上了樓,左膝上傳來一陣一陣的疼,她盡量不去想。
  兩個男人跟著她爬上樓。顯然兩個男人都不是那種經常爬樓、做鍛煉的,上到六樓還有點喘。
  公寓廳裏有張桌子,一張小沙發,兩三張椅子。
  何平問:“你的包呢?”
  楊冰指著沙發和地上的兩個特大旅行包和一個行李箱:“在這兒。”
  何平看著那三個大包慢慢點頭:“還真是有三個包啊。真大。”
  於是兩個男人動手把楊冰的家當往騎車上搬。其實剩下的包裏都是楊冰的衣服,結果收在一起這麽重。最後楊冰又叫起來:“哎呀差點忘了,幸好你們在。”她從臥室裏搬出繪圖板,“這個絕對得放你們車裏。昨天忘了讓我弟弟幫忙搬走。”結果那個繪圖板斜躺在車子後座上,還翹起來一截,擋住半扇後車窗。
  門上落了鎖,楊冰把鑰匙從門下塞了回去。
  三人又下樓,楊冰跨上摩托,兩個男人上了汽車。這一開就是半個小時。城市漸漸遠離,周圍的環境越來越偏僻,樓房越來越舊。她開得稍微有些快,有幾次她可以感覺後麵的銀色CRV追的有些勉強,於是她就快一陣慢一陣。
  終於他們到了楊冰的‘新居’。這片地方還真是破呀,經過一片瓦礫遍地的土馬路,來到一片類似四合院的平房。楊冰的‘新居’就在其中一個片兒裏。
  何平和許文臉上都掛著掩飾不住的吃驚。他們不住打量這個年代久遠的宅子。
  “你真的住這兒?”許文問,“這市麵上還給出租?”
  楊冰沒好氣地說:“又不是危房。我沒錢住好房。”
  何平嘖嘖:“你不知道嗎?這裏是規劃區,半年以後要拆遷的。”
  “所以它便宜。就這麽回事。現在我手緊。”
  她帶他們進屋。兩個男人費力地拎著她的包。她一瘸一拐地走路,心想:“還好撞上他們了,否則我自己一個人拎……”
  她開了門,裏麵露出堆放著亂七八糟雜物的客廳。

  四
  何平和許文把東西都搬了進去,楊冰指揮著:“這個放這兒,哎,那個,你放那邊。”
  東西搬完了,六月天裏,兩個大男人的襯衫也濕透了一片。
  楊冰眼睛卻滿房間轉,腦子不停思索:“對了,正好你們兩個都在,還有個忙要你們幫。”
  “說罷!”何平搓搓手,四處打量。
  楊冰讓他們兩個把臥室的單人床換了個位置,移到靠窗的牆根下。
  許文看著那個床搖頭說:“今天你真是把我們當猴耍了。剛才我們在車上跟你一路開了這麽遠,還以為你把我們給拐騙了呢。”
  楊冰眼睛一瞪:“兩個大男人做點事兒還婆婆媽媽的不成。”
  不管怎麽樣,床,人家還是幫忙給移了。何平首先在床上坐下,解開襯衣的領子:“媽呀,好熱。楊冰,這麽破的床墊,你不會就睡這上頭吧。”
  楊冰隨口說:“沒辦法。先省省吧。”
  “你不至於這麽潦倒吧!”何平狐疑地問,又上下打量她,“你那天穿的可是‘亞曼尼’……”
  楊冰沒想到何平眼睛那麽尖。她從客廳角落裏那個舊冰箱裏拿出三瓶可樂,給他們一人一瓶,自己開了最後那瓶:“辛苦你們了。要不是你們,今天一下午夠我忙的。”
  楊冰灌了口可樂,何平說:“你的傷,要不要處理一下?”
  “小意思。”楊冰回答,“不礙事。”
  當然她心裏想的是:難道要我在這兒把衣裳脫了上藥嗎!
  何平和許文坐在單人床上,楊冰坐在一張破椅子上,幾個人聊了一會兒,大概談了談楊冰從前的工作,然後就是這片待拆遷區地價會賣多少,等等等等。
  何平和許文走的時候,楊冰也跨上了摩托。
  “你還要去哪兒?”
  “再采買些東西。至少今晚肚餓問題總得解決掉。”
  楊冰戴上頭盔的那一刻,覺得好像這兩個男人眼裏閃過一絲或是複雜或是肅然起敬的神色。
  那天晚上,楊冰就睡在三樓的房間裏。她的大腦由於白天的忙碌、帶著慣性停不下來。今天她把行李收拾了一下,房間重新打掃,窗子擦了一遍,廚房規整了一次,買了些牛奶蔬菜和方便麵回來,收冰箱的收冰箱,放一旁的放一旁。
  當初她剛到S市和周晨過小日子的時候,他們的生活也就是這樣的簡樸。
  不過那時兩人都充滿了興奮和憧憬。現在她眼前隻有現實。
  楊冰今天從附近一個批發市場買了套廉價床上用品,還能聞到一種特殊的,有點象機油的味道。
  她躺在床上,鼻子裏充斥著這股淡淡的機油味道,再次對自己說:“總會有辦法的。”
  十幾天後,她正滿頭大汗在附近一間麵館裏大口吃麵,手機響了起來。楊冰掏出來看看,這個號不認識。
  “喂?”
  對麵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請問是楊冰小姐嗎?”
  “我是。”
  “我是許文。”
  楊冰愣了一下。
  “你好。”
  對方也頓了一下。
  “楊小姐,不知道你最近還在不在找工作?”
  楊冰咽下麵條:“是的,還在找。”
  “我這裏有個活,雖然是個臨時性的,不過不知道楊小姐感興趣不。”
  楊冰咽了一下口水,盡量保持平淡地說:“那要看什麽條件了。”
  手機裏,許文好像笑了一下:“我自認為這個條件還不錯。當然,如果楊小姐不感興趣的話,我們另當別論。”
  楊冰說:“好,那我們什麽時候談?”
  “我的辦公室。如果可以,現在來就好。”
  半個多小時後,楊冰出現在新西華十二樓。她的出現引起宏宇一些人的注意,楊冰隻當看不見。
  麵試過她的畢霞、那個梳著短發的女人從角落裏殺過來,微笑地說:“楊小姐,你好。”
  楊冰點頭:“你好,我找你們許總。”
  “許總正在辦公室。”說著,畢霞帶她一直來到最裏麵一扇木門前。木門旁邊嵌入了一長條落地玻璃窗,楊冰看見許文的時候,許文剛好抬頭,也看見楊冰。
  楊冰走進許文辦公室裏,許文臉上掛著些微笑。
  楊冰知道他笑什麽。她臉上未施脂粉,頭發淩亂 (雖然她用‘五指梳’梳了好半天),上身穿了件寬大的黑色短袖體恤,可是裏麵又穿了件窄袖的白色體恤,長長的袖子從寬大的短袖體恤裏伸出來,下身是條黑色的舊帆布褲子,上麵花花斑斑地有水粉的痕跡,左膝上還有個大口子,露出裏麵塗著紅藥水的膝蓋。
  因為傷口結了痂,不便過分彎曲膝蓋,楊冰走路顯得有些僵硬。她腳上套著雙深棕色的大頭皮靴,上麵落的都是塵土,左肩背著個帆布背包,和上回來時穿著米色亞曼尼西服和淺色高跟鞋的白領女郎截然不同。
  怎麽看她怎麽和俊男美女穿梭不斷的寫字樓裏氣氛不協調。她看起來……有些狼狽,又顯得的很野。
  楊冰知道,許文一定這麽想,正如同方才外頭人會這樣想一樣。
  楊冰看著穿著淺藍色襯衫的許文把目光從頭到腳掃了兩遍。許文示意桌子對麵的椅子說:“請坐。”又問,“膝蓋還好吧。”
  “還好。”
  許文打趣說:“這條褲子選得好啊,自然通風。”他用目光點了點她裸露的膝蓋上的傷。楊冰穿這條褲子也是因為褲子上那個洞 ----- 膝蓋不會被布料磨到,被磨到會難受。
  許文拿出兩套文案,說:“這裏是我電話裏說的活兒,你看看。一個是N市的汽車站設計,是要投標的。另一個是小飯店設計。規模不大,不過……”許文拿眼睛掃了楊冰一下。
  “汽車站候車亭……”楊冰重複許文的話。
  許文立刻解釋說:“是這樣。市政府覺得覺得咱們的候車站太不美觀,另外很多地方隻有一個牌子而已,甚至沒有遮雨蓬。總之這是政府美化N市的一個規劃,當然,這個項目很小。”
  “你說是要投標的,那就是說我做了,不能拿到項目,就沒有錢。”
  許文往後靠在皮椅子上,手裏玩弄著一隻鉛筆,“基本正確。不過或許你能拿到項
  目,這就是競爭。”
  “你為什麽不讓自己的人去做?”
  “我自己的人現在手頭都有項目。如果說放棄,不如我讓你做,也算給你一個機會。”
  “機會?”楊冰不確定這是個機會。
  “對。因為隻有政府承認的設計單位才能投標。不夠級別的單位沒資格。”
  “可我不是宏宇的人。”楊冰略略仰頭,抬起下巴看著他。她是被麵試宏宇時被刷下來的人。
  “所以你投標要以宏宇的名義投。你中的話,宏宇提百分之六十。稅前的百分之六十。剩下的都是你的。你不中,”許文停頓了一下,“宏宇給你四百快辛苦費。”
  四百快,雖然不多,可比沒有要好的多,至少大半個月的飯錢可以保證。
  “為什麽要我去做?”
  許文笑了一下:“幹嘛想這麽多,有機會試試,幹嘛不去試試?雖然是個小活兒,又和建築設計不是特別掛鉤,不過偶爾嚐個新鮮,看看能不能有鮮點子,不也很好?”
  他又說,“我相信,你是個比較有創造力的人。”

  五
  楊冰心裏想:創造力?可我不也是個‘女人’嗎?
  “那酒店呢?也要投標嗎?”
  “那個不要。我手下最近沒有空閑的人,如果你不做,我也隻有推掉或者另找人。有錢賺,當然還是要賺,所以……”
  楊冰從文案裏抬起頭來:“我提多少?”
  “這個嘛,百分之十是保證的。”
  “百分之十五。”
  “不行。”
  “百分之十太少。”
  “百分之十不算太少了。我記得你好像手裏一個案子也沒有。”許文也從眼皮下看她。
  “那是因為我的腿受了傷,不便奔波找工作。”她提醒他那場事故。
  許文笑了起來:“百分之十三。不能再多了。”
  “就這麽定了。”
  於是楊冰麵色依舊的出了宏宇。當然等她戴上頭盔的時候,她在頭盔後麵笑了起來。
  她非常高興。
  然後她忙碌了起來,心裏充滿了希望,就好像回到了過去、剛剛出道的她盼望著自己的設計能夠中標,盼望著能夠拿到更多的錢。那時候她和周晨的生活很簡單,也很忙碌,可是覺得很充實。
  忙碌是個好的兆頭。一切從頭開始。
  楊冰每每抬起頭來,望著窗外一棵老樹,或者端著一杯白開水靠著窗口休息的時候,她就想:說不定是這棵老樹和這片老宅給她帶來了好運。古老的東西是經過風霜保存下來的。古老的東西,讓她有種安全感。隻可惜這片老宅要被拆掉。
  十幾天之後,楊冰提著手提電腦,背著畫夾,出現在宏宇接待處。
  反正她不在宏宇的編製之內,用不著順應他們的dress code,上次也讓人見過她的真麵目了,所以她這次也沒有刻意打扮出白領佳人的味道,穿了件幹淨的黑色牛仔褲,上身仍舊是那件黑皮夾克,不過裏麵是一件白色精紡棉製襯衫,下麵是雙黑色大頭鞋。
  何平出來接待楊冰。
  “許總有事不能見你。咱們到我辦公室來說吧。”
  到了何平辦公室,楊冰打開畫夾,展示了五個候車站的效果圖,兩張是水粉畫的,還有一個用彩色鉛筆畫的,畫樣尺寸小一些。然後是飯店的效果圖,也是水粉畫的。
  “電腦裏有具體平麵設計圖和立體視覺效果。”楊冰交代說,“如果要紙上的‘硬’件,我還要借用你們的打印機。”
  “那不成問題。”何平邊說邊看。
  “嗯。不錯。我會把它們轉交給許總。候車亭我們看看要不要‘二次’包裝一下,大概過兩個禮拜會遞上去。至於飯店,我們會把設計圖帶給客戶討論,看他們滿意不滿意,有沒有特別要改動的地方,我想,大概後天能給你消息。”
  楊冰說:“許總提到,候車亭不管中不中,都會給四百塊。如果何經理不介意,能不能現在兌現。”
  何平仿佛是會心的笑起來:“當然可以。”
  看著何平的笑容,楊冰很有些不舒服。她有種人在矮簷下的感覺。
  第二天,楊冰懷裏揣著那四百塊,跑到楊驊的學校,去找弟弟。
  楊驊正在上廁所,他的室友,也就是上次楊冰見到過的那個男生,‘登登登’跑到走廊一頭對公共廁所大聲說:“楊驊!你的酷姐來找你!”聲音如此之大,整個樓道都能聽見他的餘音繞梁,隻差三日不絕。
  這層樓裏,幾個宿舍的門幾乎同時打開了來,伸出幾個剪著各式發型的男生頭來,左看一下,右看一下,尋找酷女。看見了楊冰,他們飛快的把楊冰從上到下打量一通,想必各自在心裏打了分數,然後‘砰砰砰’各自關門。
  楊驊出來的時候,穿著個淺黃色的小背心,露出小年輕特有的精瘦的臂膀,還頗有幾塊肌肉。
  楊冰覺得弟弟其實在女孩子眼裏應該是挺帥氣的。楊冰記得,周晨那時候,也是這樣的,特別是小腹上,還有“六小塊”,和弟弟比,就是肩膀比楊驊還寬一些。那時候,楊冰還很單純,不懂得欣賞“性感”,即使是二十歲終於抵擋不住周晨的一再要求,把初夜給了他,或許是因為太緊張,生怕自己會懷孕吧,始終她都不能感受到雲雨之歡。一直到工作了兩三年之後,心態逐漸成熟些,才開始學會以女人的眼光去看男人的身體。
  不知道弟弟是不是還是處男。楊冰這樣想。她這樣想著,臉上露出了笑容。
  她還記得很早以前,弟弟上高一,她上大學,有天回家,弟弟也是在上廁所,她翻弟弟的作業本時看見一行這樣的字:假如你的心裏有悲傷,請記住你的背後還有我。那是弟弟的筆跡。
  當時她就笑起來了:弟弟情竇初開了!於是她拿起筆,在那句話後麵有模有樣地寫道:假如你失戀了,請記住你的背後還有姐姐。
  楊冰一麵想著這件舊事,笑對楊驊說:“你忙不忙,今天我請客。上完廁所有沒有先洗手?”
  楊驊笑道:“沒有!要不要和你握握手?……你發錢了?”說著,把濕漉漉的雙手在毛巾上隨便擦了一把。
  “嗯。不過才四百。‘死掰’喲!…… 咱倆去塞塞牙縫去,最近蹭了你好幾頓飯,今天老姐補上。待會兒,你幫我看看我的手提腦子。我想UPGRADE內存和硬盤,你學計算機的,正好幫我看買什麽能搭配。我隻有四千不到的活期存款了,我的定期不多,也不想動,所以隻有兩千的預算。你幫我看看能弄成個什麽樣,我知道你有便宜渠道。”
  楊驊道:“原來飯局後麵是有求於我的啊!”
  “嘿,小子,我是正兒八經請你,可不是你平時請姐姐吃的那種食堂飯。”
  楊冰和楊驊在學校裏一間小菜館吃了一通,楊冰要了瓶啤酒,兩人分享。
  “這就叫正兒八經請我?”楊驊皺皺鼻子。
  “請你?!夠級別了!”楊冰首先坐下,“等你姐姐東山再起,發了大錢的時候,我再請你好點的。”
  說著說著,楊驊提到她租住的那片老房來,原因是他看到網上新聞說,那個區不是很安全。
  “害怕?”楊冰答,“我也沒什麽值錢的東西可偷。唯一值錢的就是這個電腦了,我基本上隨身攜帶。告訴你,我枕頭下麵放著一把刀。”
  楊驊嚇了一跳:“要是人家截的是色呢?姐,你別貪圖便宜,先把自己性命搭上了。你要是真缺錢,還是回家住吧。媽其實挺想你的。”
  一提到回家,楊冰不語。
  楊驊說:“他們就是觀點比較老派,爸脾氣暴躁是暴躁,不過到底都是一家人。”
  “算了。我其實也不想惹他們生氣,可是每次說點什麽爸就開始教訓人,讓人難受死了。那時候,我的電話,他們都要過濾。那會子還興寫信,爸還會拆我的信看,你說我能不火嗎?你可能都不記得了,爸發現我和周晨的事,還是從我日記裏知道的。你說,我那時都二十了,他們還偷看我日記?!我現在住回去,難免他們搜查我e-mail。”
  “你加密就是了。”
  吃了一會兒,楊驊問:“周晨還有信兒嗎?”
  “沒有。”楊冰絲毫沒有隱藏自己的落寞。雖然六年裏和弟弟幾乎沒有什麽聯係,可是楊冰對他基本上還是蠻坦白的,盡管他是弟弟,她是姐姐。
  她想,以前的時候,她姐姐的權威是絕對的。不知什麽時候,他們之間某種差距變小了,這次回來,弟弟甚至給她一種依賴感。大概因為他是男人?
  “男人都不是好東西。”她疲倦的把頭顱歪支在右手上,然後又把頭豎起來,把齊肩的長發攏一把。
  楊驊略微低了低頭,沒有反駁什麽。
  楊冰隨口問道:“你呢,書念的還好?上個期中拿了第幾?”
  “年級排名倒著查。你又不是不知道。”
  “對不起。我忘了。”楊冰想起爸媽好像因此把楊驊狠狠批了一通。
  “這次呢?有沒有把握提高點?”
  “我試試吧。”楊驊垂著眼瞼說。
  楊冰想跟他說:你明年就畢業了,可別到畢業前把書給念差了,那畢業怎麽找工作?她心裏這麽想著,又覺得弟弟大了,自己有自己的主意,她這麽說有教訓之嫌,所以又沒說。
  楊冰突然伸手把楊驊略顯長的頭發往後攏了攏。她離開家有多少年了?這幾年楊驊經曆了什麽事她都不知道,有時候看著這個不知什麽時候躥到一米八的小夥子,心裏有些內疚。姐姐應該照顧弟弟的,可是她沒做到。
  楊冰這樣做的時候,楊驊怔了一下。楊冰給了他一個溫和的微笑。
  與此同時,在餘光中,楊冰看見小菜館一個角落裏一張桌子上的幾個女孩子裏,有個短發女孩對揚冰特別地多看了幾眼。楊冰對那目光印象很深,不是因為那女孩兒有雙很大的眼睛,而是那目光是直勾勾的,筆直地射過來的。
  楊冰喝著啤酒。楊驊說著什麽,楊冰心不在焉地聽。
  眼看盤子裏的東西要空了,楊冰說:“那邊那個女孩兒,長的蠻好看,你認識嗎?”
  楊驊順她目光轉身看了一眼。隻看了一眼,楊驊立刻轉了回來。他嘴唇動了一下,不過沒說什麽。然後他喝了一大口啤酒。
  “你女朋友?”這是楊冰的直覺。
  “不再是了。”
  “叫什麽名字?”
  “有必要知道嗎?”
  楊冰抿了抿嘴。她就這樣抿著嘴,慢慢伸出右手,慢慢握在他的手腕上,就這麽不輕不重的握了一會兒,好像這樣能把自己的關懷傳達過去。她在餘光中,看見那個短發女孩兒的目光又射過來。
  “好好考試,知道嗎?”她說。

  六
  三天之後,楊冰接到何平的電話,客戶基本滿意,隻有些許地方要改。楊冰到宏宇跑了一趟,和何平討論了一番,何平說,合同二期簽下了,這筆下來,楊冰應該能拿七千五。
  “噢?不錯啊,我美死了。有沒有機會我也看看合同,讓我也過過癮?”楊冰半開玩笑地這麽說,下麵的用意是想把合同定下來。
  何平搖頭笑道:“楊小姐,你還真小心。放心吧,這個不會騙你的。這筆交易,我打保票你是賺到了。你知道這行裏,很多情況下我們中介方都不會按百分比提成的,隻給個定數,更不會告訴你甲方給價多少。你要不相信,這個合同在許總哪兒,你要想看,得跟他要。”
  楊冰嘟了嘟嘴,揚眉說:“算了,看不看都一樣,總之我是受剝削的,區別隻有多少而已。我們這種打零工的命就是這樣,都攥在你們大老板手心裏。命苦呀!”
  楊冰說完,忽然覺得自己方才好像剛撒了個小嬌,或者,按周晨的話說,就是擺了個媚態。
  何平抬起頭又笑:“你啊你啊,麵試的時候看起來那麽莊重,其實你牙尖嘴厲的很。”說完,何平有些後悔,覺得這話說的不很合適,畢竟,楊冰麵試被刷下去了,麵試那件事他不合適提起。
  楊冰對何平的話沒有特別介意,因為根據多年和許多人打交道形成的直覺,她覺得何平對她印象不錯,把她刷下來的,應該是那個陰陽臉許文。因為她非常可惜的是個女人……
  楊冰下樓,把畫夾背在背上,將頭盔套上,準備去找弟弟取自己的手提電腦,正好看見許文駕車帶著一個女人開過來。許文手裏轉著方向盤正順著車道往地下停車場的方向開,透過前車玻璃掃了楊冰一眼,臉上沒什麽表情。楊冰對他揮了揮手,然後啟動引擎,絕塵而去。
  當然,絕塵,隻是個比方,因為新西華大廈前麵是細水泥方磚鋪的地,沒有塵土。
  這是個炎熱依舊的夏天。
  候車亭奪標是七月後的事情了,在這期間,楊冰從宏宇再沒有拿到什麽案子,原先有一個,可是客戶突然周轉困難,撤了出來。
  楊冰偶然認識了個叫田啟翔的人,和她是一個大學畢業的,比她高出三屆來。田啟翔給了她幾個案子,不過是幹的不見光的活,也就是其他行業裏說的‘槍手’,捉刀,卻不能署名。
  田啟翔給的錢不多,有時候有些吞吞吐吐。楊冰心知肚明,這種事她早就知道,她和周晨剛出道的時候,也私下了幹過這種‘不見光’,有的時候一個小活隻能收幾百大洋。雖然錢很少,可是楊冰不能光靠著宏宇這一條財路,錢少總比一毛也沒有好,她要交房租,要吃飯,這老宅用的煤氣液化氣也要花錢,而且還要請人去扛呢,雅馬哈要維修不說,天天吃的汽油也是要靠銀子買的。
  這天楊冰洗了澡,用橡皮筋鬆鬆地把頭發在頭頂紮成一個團兒,拿了調色盤,勻了顏色,拉了架勢正畫效果圖,手機響了。楊冰看了號碼,她認得,是何平辦公室的號碼。
  何平在電話裏說:“有個好消息。呃,當然相比之下也許不是件大事,不過還是個好消息。”
  楊冰笑道:“何經理怎麽也會繞口令啊。到底什麽事?”
  “你猜猜?”
  楊冰看著剛刷了幾筆的水彩在圖紙上漸漸幹去,有些著急,不想跟他玩猜謎遊戲,可是人家是金主,她就耐著性子說:“又有新活了?”同時仔細的刷上第二筆。
  “那倒不是。”
  “我是個窮人,現在隻有麵包才算的上是好消息。”一麵半開著玩笑,左手抓著手機,她把畫筆在罐子裏渾濁的水涮了兩下,在調色盤邊緣壓去多餘的水分,又對地甩了幹畫筆,輕輕在紙上渲染過藍色的天空中蘸過,藍色淡去、露出下麵紙的本白,製造出藍天中薄雲淡淡的效果。
  “你的候車亭中標了!這算不算是麵包?別忘了許總答應了你百分之四十。”
  楊冰驟然停筆,她很想問:那是多少錢?不過她開口說出來的是:“那真是好極了,真沒想到!”
  何平說:“下下個星期一,規劃部會批錢下來,星期二你過來一趟,我們可以簽字辦手續。”
  楊冰咬了咬嘴唇,很想問:那以後呢,以後還有項目嗎?
  感覺到她的沉默,何平追問:“下下星期二,你有空嗎?”
  楊冰忙說:“有,我有。”
  兩星期之後。
  楊冰身穿白色亞麻襯衫、淺灰色邊緣繡花的絲麻寬擺裙和一雙平跟涼鞋,出現在新西華大廈。騎摩托車穿的牛仔褲被她塞在了車子後備箱裏。這次是來領錢的,想想還是稍微莊重一些。
  進了宏宇的玻璃大門,最靠近大門的長發年輕女子說:“楊小姐好啊!”
  楊冰點頭致意。另外幾個年輕男子也跟楊冰點頭致意。
  楊冰來到接待處王秘書那裏,說:“我找何經理。”
  王秘書用細軟甜蜜的聲音說:“何經理不在。”楊冰剛要發問,王秘書說:“許總說楊小姐來了,就請楊小姐去見他。”
  “噢。”楊冰答應了一聲,秀氣文靜的王秘書已經伸手按下電話對講器。楊冰注意到王秘書的手纖細修長,指甲修剪得很漂亮,塗著淡淡的淺紅色指甲油。她不由低頭看看自己的手指,最近每天都接觸顏料的手指有些粗澀,右手中指指甲裏還殘存了一點綠色水粉顏料。
  楊冰潛意識裏泛起一點自卑感。但是這種感覺轉瞬即逝,因為聽見許文接了電話,王秘書說:“楊小姐到了。”
  許文的聲音在電話裏說:“請她進來。”
  王秘書按了一下電話按鈕,抬頭帶著職業化的微笑:“許總請楊小姐進去。”
  楊冰進了許文辦公室,許文站起來,握住她那隻中指指甲裏還帶著點綠色水粉的右手:“不錯不錯,能拿到政府規劃部的項目,是個很好的開頭。你的構思實用又很新穎。我和何平選了兩個送上去,結果還真中了標。”
  楊冰想:投標用的是宏宇的名號,名氣都落在你家了,開的好頭是給你許文的,關我屁事!
  她笑道:“哪裏哪裏,是個小項目罷了。”
  許文說:“這不一樣。雖然項目不大,但是我們能在規劃部留下個名字,就是個好的開頭。”
  楊冰嘴角泛起微笑,她沒有急於把手縮回來:“噢?那太好了,既然有了好的開頭,看來我們還有合作下去的機會嘍?”
  許文聽到她的試探,也不急於撤出握手,反說:“楊小姐以為呢?”
  許文沒給她想聽的答複,楊冰有些失望,臉上當然沒有顯出來。她心道:這個老狐狸,還是何經理爽快些。
  許文和她聊了幾句,說了些場麵上的話,然後把協議拿出來給她,加上一張宏宇的支票,上麵寫著:九仟貳佰元整。楊冰暗地裏一陣雀躍。
  許文又拿出另外一張證書,說:“這是規劃部給的總額。當然,我們還要報一部分稅,所以……”
  楊冰心想,大約是何平把上回她想看客戶合同書的事給他講了,人家知道她信不過宏宇。她有些不自在,同時,她不能不承認,許文給她的兩個案子都很慷慨大方。相當相當的慷慨大方。
  楊冰接過支票等等,站起來,禮貌的說:“謝謝許總。多虧許總栽培。”
  楊冰就要離開的時候,許文突然說:“楊小姐,這個星期五晚上不知你有沒有空。”
  楊冰一愣,心下警鍾大作。金主提出非分之想的事情她遇見過,不過大多是給錢之前。
  “是這樣,這個星期五呢,宏宇慶祝五年周歲,請所有的員工和一些客戶在凱旋酒店喝酒。我特別想請楊小姐賞臉,也來參加,捧個場。”許文說到這兒,又加了一句:“何平也會去。”
  楊冰露出笑容來:“我想我如果沒有特殊的原因,我一定會去。”她想,即使酒會無聊,也許能認識些N市道上的朋友,日後見了也好說話。

  七
  這天楊冰首先給楊驊宿舍打了一通電話,但找不到他,大約是在上課。於是楊冰先去了銀行,把支票過了帳,然後幹脆跑到他宿舍樓裏去等。
  這間大學年代較久,宿舍樓都冠以什麽齋什麽齋的名字,比如弟弟住的宿舍叫‘柳齋’,從前楊冰住過的宿舍樓叫‘櫻齋’,所以大家都是打‘齋’裏出來的。
  楊驊夾著課本回來的時候,看見坐在柳齋樓下長椅上的楊冰,說:“姐,什麽事這麽高興?”
  兩人進了楊驊的宿舍,楊冰把銀行的收據給他看。
  “哇!姐你發了。這下你可以從那個破屋搬出來了。”
  楊冰一怔,這個她還沒想過。
  “那不行。那破屋給我帶來了幸運。那是萬萬搬不得的。”
  楊驊說:“姐你別發瘋了,那麽個地方,怎麽住啊,你又是一個人,我擔心呀。”
  這時楊驊的室友回來了,一共三個男生,見了楊冰,異口同聲的喊:“酷姐好!”
  最先認識的那個男生,楊冰現在知道他的名字了,叫羅煦康,一看就是和女孩子混的比較油的。他跟她套瓷:“酷姐這次來,還是光看楊驊,不來探望探望我們這些沒人疼的孩子?”
  楊冰說:“你沒人疼?誰信?”
  羅煦康捂著心口說:“我跟老天爺發誓,真的沒人疼!”
  楊驊笑道:“就你?女朋友一打一打地換,還沒人疼?”
  羅煦康指著楊驊說:“你看你,真不夠哥們!”又問,“酷姐這次來又帶楊驊吃飯?”
  沒等楊冰說話,他接著說:“我們可是難兄難弟三年了,楊驊的姐姐就是我姐姐,酷姐、酷姐不帶小弟我一道去?”
  楊冰說:“我想帶你去啊,可又怕你女朋友恨我攪擾了你們。”
  羅煦康垂頭喪氣的說:“哎,別提了!”
  一個叫張鐵應的男生帶著些東北口音說:“小羅這次踢到鐵板了,他剛被人甩了。”
  羅煦康把自己往床鋪上一摔,說:“完了,我的這點不幸都被你們這幫叛徒暴光給酷姐了!”
  楊冰此刻心情正好,興頭一起,說:“嗯,不錯啊,真的,不如我們今晚一起去吃一頓,喝一場。”
  這下那兩個男生都來勁兒了,反倒是羅煦康還有些懷疑楊冰是不是在開玩笑。楊驊先瞪了會兒眼睛,對於自己的姐姐被哥們壓榨的事實感到氣憤,然後把手裏的書本甩在桌上,搖著頭徑自去倒了杯水喝。
  楊驊喝著開水:“去哪裏啊?”
  楊冰嘟起嘴,眼睛轉了轉:“我沒有‘正當’職業,太貴的我是請不起滴,我請你們在學校的‘大家來’菜館吃飯……”
  羅煦康皺起鼻子:“啊呀,酷姐,不會吧!”
  楊冰沒理他,繼續說:“然後呢,我們去繽紛滿樓去喝酒跳舞,我請客……”
  “繽紛滿樓?”羅煦康眼睛亮起來,“那太好了,酷姐你不開玩笑吧!那可是比較貴的娛樂場所。”
  楊冰說:“我不開玩笑。”
  於是五個人在學校裏吃了飯,叫了兩輛出租車進了燈紅酒綠的市中心,在繽紛滿樓前麵下了車。
  繽紛滿樓有三層,最上麵是餐廳,下麵是安靜的酒吧,第二層有舞廳加酒吧。他們到了二樓,先在嘈雜的音樂中找到一個桌子占下,然後去買飲料。
  環境有些吵。楊冰邊喝著桔子汁邊四處打量,然後發現楊驊悶悶的。
  “楊驊,”她大聲說,“怎麽了,不開心?”
  “這兒有什麽意思?吵死了。”
  “放鬆一下嗎。當然了,這種生活跟好好學習艱苦奮鬥的傳統不一樣,不過,難得頹廢一次,嗯?就當是橡皮筋繃緊了一陣子,要反彈一下。就當是發次瘋嘍?”
  他們坐了一會兒,羅煦康就帶頭進去跳舞去了,不多時就剩下他們姐弟兩人。楊冰叫了一杯伏特加馬爹利,讓楊驊嚐了嚐,又給楊驊叫了杯同樣的。
  兩人啜著酒,楊驊說:“姐,你這幾年經常上這種地方?”
  “在S市的時候,有時候吧。有時候跟客戶吃飯,有時是同事。你知道,吃吃飯,喝喝酒,唱唱卡拉OK 是經常的嘛。”
  過了一會兒,羅煦康回來,看見楊冰正喝馬爹利,說:“冰姐不能讓小弟嚐兩口?”他改口不再喊楊冰叫酷姐,因為楊驊不許。
  楊冰給他叫了杯伏特加馬爹利,又給其他人一人點了一杯雞尾酒。這裏酒水很貴,今天楊冰是放血了,不過她無所謂,偶而瘋狂一次,也是一種享受。
  羅煦康喝了幾口,就請楊冰跳舞。
  楊冰隨他跳舞去了,楊驊仍舊坐在那裏,說是看位。
  楊冰這次真的忘我地玩了一把。她在弟弟麵前不必武裝自己,對於弟弟的朋友,她並沒太放在心裏,畢竟在她眼裏,他們都是‘小男生’。
  羅煦康陪她跳了一曲又一曲,雖然有開冷氣,楊冰還是出了一身汗,白天穿的亞麻襯衫沾滿了煙味,額頭上的幾縷頭發也沾在臉上。
  到了十點左右,音樂變了,吵鬧的迪斯科變成了緩慢的舞曲。繽紛滿樓的氣氛變得曖昧起來,到處是一對一對的男女。有的貼著麵,手臂交纏,慢慢隨著音樂晃動。
  羅煦康請楊冰共舞。跳著跳著,楊冰感覺羅煦康的手從她的腰部往下移了移,但是又沒有直接放在她臀部上,位置出於禮貌和不禮貌交界處。楊冰沒說什麽。過了一會兒,幾個旋轉之後,羅煦康和她的身體貼的更近了些,楊冰可以感覺到一個年輕男子結實的身體。楊冰仍舊沒說什麽。
  一曲之後,羅煦康還請她跳舞,楊冰卻推說累了,不肯,然後自己去吧台買酒。
  這時楊冰看見從樓上走下幾對男女來。燈光朦朧,看不真切,可是她認出其中一個就是許文。許文身邊有個直發、頗為秀氣的年輕女子,楊冰不確信自己是不是見過她。許文也看見了楊冰,隨即露出笑容,走上前來說:“楊小姐,沒想到在這兒能遇見你。怎麽,一個人?”
  楊冰職業化地也露出笑容說:“不是的,還有幾個朋友也來了。”
  許文還想說什麽,那個年輕女子走上來,把右手勾上許文的左臂,說:“阿文,你的客戶?”
  許文介紹說:“不是。我介紹一下,這位是楊冰小姐,幾個月前從S市過來,剛和宏宇合作過。這是徐卉,徐州的徐,花卉的卉,是個很好的會計。”
  徐卉嗔道:“別瞎掰了!”又說,“你是不是那個一個人住在老城區的楊小姐?”
  楊冰笑道:“許總看來把我的老底都給揭過了。”
  徐卉說:“是何平跟我說的,他說那屋子很舊,有點黑,很僻靜。他給我描述了很多。”
  楊冰說:“趕明兒你得跟我說說何經理還怎麽說我的,讓我心裏有個數!”
  “你放心,”許文說,“何平對你隻有褒沒有貶的。”
  “那也得知道嗎,所謂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就是他說我好我也得知道好在哪裏,日後拍馬屁也知道往哪兒用勁啊!”
  徐卉掩嘴笑起來。有人從後麵上來,跟許文招呼說:“許文,我們先找張桌子,在那邊等你!”
  許文說:“正好,你先別走,這位楊小姐星期五也來喝酒,不如現在就認識認識。”於是就把楊冰跟此人介紹。這個叫鄭家輝的男子立刻習慣性的跟她握手說:“楊小姐你好你好。怎麽樣,一個人嘛?要不要跟我們過去坐坐?”
  楊冰滿臉帶笑地謝絕。本來是出來放鬆,她不想弄到又要武裝自己擺出笑臉。
  於是幾句寒喧後,她目送他們而去。
  回到座位,她發現楊驊居然喝地有點兩眼發直。她揉揉弟弟的短發:“嘿嘿,小家夥酒量不行呀。”
  羅煦康又要她跳舞,楊冰跟他跳了一場。羅煦康這次更大膽了,他將楊冰攬得更緊,兩人的身體貼得嚴絲和縫。
  楊冰拉開彼此的距離:“你這點小伎倆,還是留著泡學校裏的美眉吧。”
  羅煦康毫不驚慌,直截了當地看著她說:“冰姐你知不知道你很性感?”
  楊冰啞然,卻並不想笑。
  曾經的她,冰清玉潔,心無雜念。和周晨分手後,她荒唐過,好像她整個人都變了,從穿衣到談吐,好像有種看破紅塵的味道,難道這是性感?
  有人說穿衣瀟灑舉止無所謂的女人,大都內心開放,風騷放浪。對於男人這種謬論,楊冰素來嗤之以鼻。
  楊冰冷笑:難道羅煦康也這麽想?不過他還真大膽,真是什麽都敢做呀。
  當然,聽著這麽挑逗的話,雖然明知道這個二十剛出頭的毛頭小子比自己小五六歲,楊冰心裏還是稍微虛榮了一下。看著羅煦康又黑又亮的眼睛和棱角分明的臉龐,她明白為什麽羅煦康有能力一打一打的更換女朋友了。
  楊冰露出仁慈地笑容:“你知不知道你敢有任何非分之想,楊驊就能把你打得滿地找牙?”
  羅煦康聽出來她沒有回旋餘地。看來他深喑進退用兵之道,也沒露出任何失望的神色,當下規規矩矩帶著楊冰跳了一曲,說:“冰姐你把我僅存的自信心都打擊沒了。”
  楊冰一笑帶過,知道此話不能當真。
  大概十一點的時候,楊冰說:“好了好了,你們都是學生仔,咱們該回去了。”
  就這樣,幾個人出了繽紛滿樓。楊冰看見另外角落裏的許文等人,跟他們揮了揮手,算是告別的招呼。
  到了自己租住的那個老宅,楊冰洗了個冷水澡,換上了件大大的舊T恤,躺上了床。她想起來徐卉說何平講過她很多。楊冰忽然想,何平是不是喜歡上她了?又想,那天許文請她到凱旋大酒店喝酒特地加了一句:何平也會來。這是不是個兆頭?楊冰的思緒活躍起來。
  楊冰把何平的樣子想了一遍。何平給她的感覺是蠻容易接近的。
  不過,做愛人?
  不夠來電。
  楊冰翻了個身想:來電不來電有什麽分別,最重要的是,男人要能養家,靠的住,疼老婆,就OK了。對,嫁個自己愛的,不如嫁個愛自己的。
  楊冰的腦子裏出現了周晨的模樣。他的眼,他的眉,他的一顰一笑……
  周晨很帥,高高的個子,在他麵前,相對比較高挑的楊冰會被襯托的女性味更多一些。她曾經愛透了他、愛慘了他。她覺得周晨也曾經是愛她的。她回想起初時他們住在舊屋裏,白天上班,有時晚上還要加班,可是閑的時候他們拉著手在外頭散步,或者在床上卿卿我我,她心裏就一陣酸甜交加的感覺。
  那個時候,就是一起買廉價盒飯吃也覺得好快樂。
  “至少,我愛過了。”楊冰自言自語地說。
  她想,如果何平真對她有意思,她是不是要考慮跟他接近一些?
  這輩子。她想。還是應該找個老公的。她畢竟已經要二十八了。
  她心裏這麽胡思亂想想著接受何平,腦子裏卻還有根思緒在想周晨的擁抱、周晨的親吻。楊冰在黑暗中皺起眉頭,使勁的把被單拉上來,下意識地用牙齒咬住被單的邊緣。每每想起過去,她心裏都是忍不住的痛,雖然現在已經基本愈合了,但傷疤下麵,還是有種隱隱的不舒服。

  八
  星期五那天很沉悶,好像空氣裏壓著場雨又下不來。
  快七點的時候,楊冰穿著體恤和帆布短褲出現在凱旋酒店門前。她拎著一個大手提袋進了酒店,裏麵裝的是‘體麵’衣服。因為她住的離城區遠,怕晚上不好叫出租車,所以仍舊選擇摩托車的幹活。
  楊冰換了衣服和鞋子,簡單在臉上用粉色腮紅掃了兩把,又上了睫毛膏和眼影,沒有試圖去遮蓋那幾點淡淡的雀斑。
  由它們去吧。
  最後,她塗上粉色口紅。楊冰有很多口紅,各種顏色的,大都是周晨後來買給她的。原來剛工作的時候她隻有幾隻便宜的口紅,後來有點錢的時候,周晨給她買了一些昂貴的化妝品。楊冰可以仔細護膚,但不是特別喜歡化妝,有的時候周晨說她:“化一點嘍,女人要扮得香香的才有人愛嘛!”
  楊冰嫌麻煩,特別是忙的時候隻愛擦個口紅了事,所以陸陸續續就買了很多不同顏色的唇彩。
  當楊冰脖子上掛著串細細的鏈子,耳朵上戴著一對小小的生辰石耳墜,穿著柔軟的自來皺的低胸無袖白色棉衫和淡紫的絲質裙子,踩著高跟涼鞋進入昏暗的酒吧的時候,首先看到的是一個酒吧一角許文手裏端著酒杯,把一隻手抄在西褲口袋裏,站著和幾個人在聊天。許文有意無意轉過頭來,正好看見楊冰走進來。
  也許是楊冰多心了,她似乎看見他眼中一絲驚豔。許文把整個身子都轉過來,說:“我
  還以為你不來了。”
  楊冰笑笑:“路上有些擁擠。你知道,禮拜五嘛。”
  其實,她是故意來晚一些的,因為她是個‘外麵人’,遲到一點,早退一點,會比較合適。
  許文伸出手來,不經意似的打著手勢,把楊冰介紹給幾個男人,裏麵有一個房地產開發商,有兩個許文過去的客戶,還有一個房地產專版的記者。楊冰陪笑著和眾人招呼過,許文便說:“楊小姐喜歡喝什麽酒?”
  楊冰隨便點了個少酒精的,許文就離開去了吧台,過了一會兒,他手裏端著隻高腳杯回來。
  楊冰跟他們說笑一會兒,許文說:“我帶你去見見宏宇其他幾個人吧,有些你恐怕還沒說過話呢。”
  許文帶著楊冰逐一介紹給各位來客。宏宇都是年輕人,最大的看起來也不過三十五六歲,所以氣氛相當活躍。麵試時許多人都見過她,仿佛不少人都知道她麵試穿著一套‘亞曼尼’、卻隻身一人住在舊城區那麽破舊的老房子裏,所以七嘴八舌地問了幾個關於那破舊房子的問題,然後話題又轉向了別處。
  楊冰跟他們說笑著,心裏有些失望,因為沒看見什麽明顯她能求的上的重要人物。
  然後何平不知道從哪裏出現了,他身邊帶著個卷發的女人,大約三十歲的樣子,穿了套淺藍的裙子,脖子上戴了根白金項鏈,下麵垂著一個小小的鑽,臉上掛著溫和的笑容。楊冰首先注意到的,是她的手,挽在何平胳膊上。
  何平跟大家打了招呼,看見許文和楊冰,走上來說:“楊小姐你好你好,許總跟我說你可能不會來了,我卻說你一定會來。果然楊小姐來了,還是楊小姐給麵子!”又半開玩笑著說:“來,我介紹一下,這位是我太太,張寒翠,這位就是我跟你說起過的那個騎摩托車的女中豪傑楊冰小姐。”
  楊冰覺得很意外何平有個太太,不過她臉上什麽都沒表現出來。
  張翠寒伸手跟她握手,說:“你好,何平跟我提起過你,說你住在很偏僻的老城區。一個人不害怕呀。真佩服你了。”
  楊冰說:“何經理開玩笑了,我是窮瘋了。看來我的光榮事跡都傳的家喻戶曉了。”
  張翠寒說:“哪裏,楊小姐應該是前途無量,你這樣的人要是窮瘋了,那別人隻能去吃糠咽菜了!”說的大家都笑起來。
  兩人同時鬆了手,楊冰的目光下意識的掃過張翠寒的右手。那無名指上戴了個白金戒指。何平呢,手上依舊光溜溜。
  楊冰突然覺得自己很蠢,原來是自己想多了,還以為何平對自己有意思呢。
  可是不知為什麽,楊冰同時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楊冰暗覺好笑:昨天還在說服自己接受何平的接近,原來人家已經結婚了。
  楊冰和眾人聊了一會兒,覺得差不多了,就自己上吧台去要杯紅酒,打算過一會兒就走。吧台隻有兩個侍者,可是有五六個人都在等,楊冰坐在吧凳上耐心等著輪到自己。
  “其實那天想跟你說,如果你男朋友想來,也可以一道帶來。”許文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楊冰一怔,忽然明白他大概指的是那天在繽紛滿樓看見的羅煦康、弟弟的那個小白臉同學。她露齒一笑:“我沒有男朋友。”
  許文的目光仍舊停留在她臉上,一時沒有接話。楊冰補充說:“那天許總看見的是我弟弟的同學。我那天找我弟弟吃飯,後來把他的室友都一塊叫上了。”
  許文了然地笑道:“原來是慶功會。”又說,“我不知道你在N市還有親友。還以為你孤身一人在這個城市呢。”
  “我家就在N市。”
  許文詫異:“那你怎麽不在家住,一個人去住那麽個地方?”
  楊冰轉移視線,盡量淡然地說:“那故事就長了。”她垂目把玩手裏的袖珍手袋,“反正我膽子大嘛……”
  很快,她岔開話題,問道:“徐卉呢?怎麽沒見她來?”
  許文隻是說:“她沒來。”
  楊冰覺得,如同她不肯繼續關於自己的話題,許文也不想繼續關於他的話題。她立刻也終止了這個話題。
  正不知如何繼續的時候,楊冰發現調酒師就在眼前,於是她立即點了杯橙汁。許文則要了杯紅葡萄酒。
  調酒師去倒橙汁的時候,許文笑道:“今天是宏宇請客啊,你不管是要XO 還是什麽, 都不用你付錢喲?”
  “我待會兒還駕車呢,不敢喝太多酒精。”
  “怕什麽,一會兒大家去唱卡拉OK,你上那裏解酒不遲。”
  “啊呀,那我是去不成了,我住的遠,還是早點走好。”
  “那怎麽成,你住的遠,到時候我找人開車送你,或者我給你叫個出租車去好了。”
  楊冰繼續推脫:“那我摩托車怎麽辦啊?明天我總不能走到N市裏來拿摩托呀。再說我那殺雞似的嗓子,還是別給大家製造汙染了。”
  “那太可惜了。”許文笑著這麽說。楊冰看不出他是真的想留她還是場麵上的話,反正也無所謂。

  九
  很快就八月中了,天氣特別熱,這租住屋也沒有空調。
  楊冰聽著外頭知了叫個不停,心裏煩得要死。
  楊冰給田啟翔趕一個活兒,幹了半天,田啟翔給了她三百塊。
  “三百塊?”冷飲店裏,楊冰有點火了,“大學畢業生幹私活也至少這個價錢呢,何況這個活你要的那麽緊!”
  田啟翔說:“本來就是小活;人家說你做的東西質量不夠好,我說了半天人家才接受的,有三百塊,已經不錯了。”他這麽說得理直氣壯,遊蕩的眼神裏依稀有些理虧的神情。
  “質量不好?”楊冰聲音尖銳起來,“你給我總共三天時間,你要我怎麽給你出質量?!你在後麵搞什麽鬼?”
  田啟翔手一攤:“反正就是三百塊,我也沒辦法。你不想做,反正有人做。”
  楊冰氣呼呼地想了一陣子,猜想田啟翔是轉手接了人家接的活,層層剝削,就成了這個局麵。看了看眼前幾張鈔票,楊冰最終拿起來往口袋裏一放,站起來,汽水錢也沒付,噌噌噌從街邊茶館裏麵走出來。
  楊冰一邊走一邊想:看來我還是得接著找工作。這樣有一天沒一天,到底沒有保障,而且還要受這老狗窩囊氣的日子!
  楊冰從超市買了些日用品,很無趣地在繁華的商店裏逛了一通,最後在街頭一張長椅上坐下來,看著人來人往的馬路,心裏很悲哀。為什麽?她以為憑自己的業績,來N市找份好工作應該不成問題,怎麽會這樣!難道她真的不如別人嗎?
  一連幾天,楊冰都在忙於修改簡曆,此外她到處打電話,看廣告。這些天,她的電話費用飛速挺進,大部分電話內容都是:“喂,小姐你好,請問XXX在嗎?…… 我等一下…… 他沒空啊,那我等會再打來好了…… 他要出去?那什麽時候回來?…… 好吧, 好吧,那我改天再聯絡。”
  仿佛事情還不夠好,就在楊冰心情處於最低穀的時候,楊冰遇見了王芳。王芳是楊冰的大學同學,個子不高,可是身材玲瓏,人長的也很嫵媚,人送外號白雪公主。
  楊冰是在商場裏買東西的時候遇見王芳的。王芳首先認出楊冰。
  “你變了不少啊!”王芳看著楊冰一身略顯邋遢的體恤和短褲發出了這樣的驚歎。
  楊冰把耷拉在臉前的亂發撥到腦後,努力穿透麵前小女人紫色的眼影和水晶紅唇彩、在大腦存儲器裏搜索這個影像。
  “王芳?……你也變了好多。你把頭發留長了。”
  兩個人站著在商場裏聊了一會兒,楊冰了解到王芳已經結婚三年多,現在有個兩歲的小孩,在家裏當標準的賢妻良母。能在家裏蹲著‘歇業’的女人,肯定都是嫁了個夠養家的男人。
  “我先生是個建設公司的負責人,”王芳漫不經心得說,如此的漫不經心裏好像透露著不自覺得滿足,“不過不是工民建,搞的是公路建設,油水其實比民用建築高呢。”
  她吃吃地笑起來:“這個世界太小了,跳來跳去也逃不出這個圈子似的!自己學建築學,找的老公也和這個行當脫不開太大幹係。你呢?周晨呢?他好不好?你們要小孩了嗎?”
  於是楊冰簡單地告訴她,他們一年多前就分手了。如果王芳真有什麽驚訝,那麽她隱藏的很好。
  “真可惜,那時候大家都說你們是對金童玉女。那現在呢,你有‘相好的’嗎?”
  楊冰說沒有,光身一人。王芳‘噢’了一聲,眉毛微微地一挑。
  楊冰忽然覺得,自己沒有工作也就罷了,還沒有丈夫,沒有小孩,再湊上沒有房子汽車,這‘四大皆空’,還從來沒有象今天這樣讓她黯然失色,好像她是貨架上放爛的西紅柿,沒人要似的。
  她們又聊了幾句,王芳說自己定了時間做美容,要先走,臨走的時候給了楊冰自己的電話號碼,又要了楊冰的電話,說以後聯係。
  結果兩天之後楊冰就被王芳一個電話喊去了,說是見幾個老同學。楊冰到了約定的咖啡館,看見過去同班的薑曉燦和許錚兩個小女人也在。
  見麵首先是寒喧,寒喧少不來幾雙眼睛互相上下掃來掃去。
  楊冰穿了件普通平常的無袖休閑襯衫,下麵是條磨破的牛仔七分褲,什麽首飾也沒有,什麽妝也沒化。王芳可能是特意低調了些,也隻穿了普通的套頭衫和條半舊的裙子,倒是薑曉燦和許錚打扮的蠻靚的,尤其許錚還燙了十分新潮的微紅色卷發。
  楊冰在三個女人的‘壓榨’下,把自己和周晨的前前後後都大概講了一遍,又把自己的現狀大概講了講。
  薑曉燦和王芳一樣,結了婚,但是還沒有小孩;許錚還沒結婚,不過,也有固定的男朋友。
  薑曉燦說:“許錚架子大呢,人家求了婚,她不答應。”
  許錚挑眉說:“現在是他怕我,他是個大學老師,混了半天結果現在我掙的比他多,他還得扒著我呢。”
  薑曉燦吃吃地笑:“等哪天他跑了找別人你就沒這麽大口氣了。”說罷又有些尷尬,眼睛很快地往楊冰臉上瞄了一下。
  楊冰在心裏苦笑,誰叫自己是這‘四人幫’裏的光棍?
  她們去一家叫萬裏香的飯店吃了晚飯,薑曉燦和許錚堅持自己付錢,而王芳則堅持替楊冰付她那一份,說是楊冰現在沒有固定收入,她們不能欺壓貧下中農。
  之後三個星期裏王芳找了楊冰四次,有兩次還是和薑曉燦和王芳吃飯喝茶,另外兩次是和些太太們人打牌喝酒。
  楊冰後來推辭說太麻煩了,每次都是王芳搶著付錢。王芳隨口說:“老同學嘛!反正你現在閑著也是閑著,我還怕你悶著了。”
  楊冰暗自做了個深呼吸。
  的確,她現在是閑著,不過不是那種讓人羨慕的‘有錢有閑’的階層,而是那可悲的‘有閑卻沒錢’的階層,當然,她安慰自己,比‘沒閑也沒錢’那種人,她可能還好一點。

  十
  不過看來應驗了一個好漢三個幫這句話。有一天許錚給她打了個電話,說是她認識的一個朋友透露給她,有個新成立不久的小公司最近在招人,問她願不願意去應聘。楊冰要了聯係電話等等,很快給那個公司發了簡曆。
  幾天之後楊冰收到邀請信,讓她去麵試。楊冰背了材料去了。
  這間小公司對楊冰的經驗很滿意,老板不住的點頭,不過他也提到,楊冰這樣有六年以上經驗的人,會不會在這間公司覺得委屈,會不會那這間公司做跳板,而且他覺得楊冰的要價對他來說實在太高了。
  楊冰當然表示不會,也說薪水可以商量。老板說:“很好,我會考慮一下的。”
  楊冰出了大門,看著烈日當空,打了個電話給楊驊的宿舍,沒人在。
  楊冰想了想,啟動引擎,一路開到從N市裏蜿蜒穿過的Y河邊。
  幾年前政府美化城市,把Y河在市裏這一段修的很好,沿河有彩色石板鋪的人行道,一根一根的仿西洋式的電燈柱子,每隔一段都有花圃和長椅。早些年,新城區還沒有擴大到這裏,這裏光禿禿的,夜晚也沒有路燈照耀,但是樹木多些,滿地是草,她和周晨有時候會手拉手在這裏散步,雨過天晴的時候,她會被草葉弄的滿鞋濕透。
  那個時候,日子多麽單純啊,無憂無慮,隻要能手牽手在一起,她就很滿足了,覺得這就是一種幸福。
  楊冰背對著身後不遠處川流不息的人群,依在河沿石頭欄杆上,看著寬廣的河麵隨著水流起著波痕,好像人臉上的皺紋。
  此時晴空萬裏,東邊的天浮著棉花似的團雲。
  楊冰用麥管從瓶子裏吸著酸梅湯。旁邊有幾個學生模樣的少男少女背著背包在拍照。其中有個女生的大背包碰了她一下,她默然朝旁邊閃了閃。
  時間過得好快,曾幾何時她也和這群少男少女一樣,一臉青春、嘰嘰喳喳旁若無人。
  再過兩天,她就二十八了。那種少女懷春、充滿憧憬的心情早已不再。不是嗎,再過兩年她就要過三字頭了。楊冰忽然很渴望安定下來,即使是一個人也好。她要的不多,隻要有個小小的、屬於自己的房子安身,有份穩定的工作每個月帶來足夠的麵包,就行了。當然,如果屋子裏還有個還能談的來的男人做老公,那更好了。
  瓶子裏發出‘吱---吱---’的聲音。
  酸梅湯見了底。楊冰咬著麥管咬了一會兒,拿出手機給弟弟又打了個電話。楊驊現在放暑假,但是他在學校裏兼職給係裏做些活兒,大概一個月能拿個幾百塊。
  電話接通了,對方傳來楊驊的聲音:“喂?”
  楊冰說:“後天有空嗎?陪我吃飯?”
  打過電話,楊冰下了車,轉身搜索最近的垃圾箱。
  楊冰走到路邊,把瓶子往垃圾箱裏丟,準頭不好,瓶子撞在垃圾箱口彈了回來,在地上滾動,楊冰隻好跟著滾動的瓶子滿地撿,那個瓶子一路弧線滾到路沿,再滾兩圈就要下人行道。
  楊冰彎著腰揀瓶子,一輛銀色的汽車停在楊冰麵前。她抬起頭,正看見許文坐在方向盤後麵,而何平坐在副駕駛的位子上。
  楊冰呆愣一秒之際,許文的目光在她胸前掃了一眼,就迅速移開了。楊冰立刻把腰直起來,襯衫重新服服貼貼的貼在她胸前。
  “真巧。楊小姐一個人?”許文問。
  “對。許總和何經理是路過?”楊冰說著廢話。
  “對,剛見了個客戶,正準備去吃飯。”
  “楊小姐吃了嗎?”何平從裏麵大聲說,大概是想壓住外頭嘈雜的喧鬧聲,“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去吃一頓?許總今天心情好,你要他請客!”
  許文笑了笑,回頭對何平說:“何平你是個吃裏爬外的人物。”可他嘴裏這麽說,卻也跟著何平說請楊冰吃飯。
  楊冰說不麻煩了,許文和何平卻出奇的熱情。楊冰推脫了一會兒,許文從觀後鏡裏看見巡邏警察遠遠的出現,就說:“這裏不可以停車,這樣吧,你也別推脫了,咱們在拐角那個銀洲吃飯,銀洲,你知道吧?沒吃過午飯就別推脫了,爽快點,上車咱們這就填肚子去。”
  等到了銀洲,麵對滿本的菜單,楊冰隻象征性的掃了一遍,點了個豆腐煲,剩下的都由許文和何平張羅。
  何平問楊冰:“今天穿這麽正式,怎麽,有‘節目’?”
  “對。麵試。”楊冰笑笑。
  何平和許文都沒說話。
  然後楊冰岔開話題問張寒翠的情況:“你太太是在工作還是在家專心相夫教子?”
  “我老婆還在上班,教初中的。當班主任,累死了,薪水又不高,我跟她說別幹了,她說不行,在家裏悶的慌。”
  楊冰笑笑:“很好啊,這樣才充實嗎。”
  這個話題一開頭,三個人就時下女人結婚就辭職的事情瞎扯了一會兒。何平說:“楊小姐呢?你要是結婚會不會辭職?”
  楊冰不想把話題扯到自己身上,隨口笑說:“辭職?你們男人能靠的住嗎?”又開玩笑說:“何經理結婚怎麽不戴戒指?是不是還想在外頭泡兩把?”
  何平大笑:“哪裏,我皮膚特別敏感,結婚戒指戴了幾天,就過敏!幹脆就不戴了。你看我連手表都不戴的。”
  幾個人閑扯了一會兒,兩個小時很快地過去。楊冰說:“不會耽誤你們忙吧,已經兩點多了。”
  許文搖頭:“不會。今天反正該辦的事情都辦了,下午坐在辦公室裏也就是打瞌睡。”
  楊冰笑起來:“看你們做老板的,就是好!我們這做小螻螻的,可是不敢這麽隨便!”
  許文看她一眼,沒說什麽,何平說:“你瞧,許總都這麽發話了,那我也不擔心了。我要和老總一條戰線。我跟著老總一起打瞌睡。”
  兩天之後。
  兩天後就是楊冰二十八生日。
  楊冰生日那天,和楊驊在學校裏吃晚飯。楊冰問:“明年是你最後一年。畢業以後有什麽打算?上研究生還是找工作?”
  “找工作。賺錢…… 你呢?你工作找的怎麽樣了?”
  “不知道,還在等信兒。”
  楊驊過了一會兒說:“姐,你不想再找個男朋友嗎?”
  “幹嘛?”
  “你二十八了……”
  “還用你提醒我?”楊冰喝著啤酒又瞪了楊驊一眼,“我上哪兒找?跑大街上抓一個回來?”
  “那也不失一個辦法。”
  楊冰失笑:“老天,我還真絕望啊。”
  她看著高高個子的楊驊,心想,弟弟開玩笑輕描淡寫的樣子蠻‘酷’的,挺討人喜歡,可惜怎麽也會失戀呢?
  “哎,你呢,‘另一半’搞定沒有?”
  “……”
  “男孩子嘛,活絡一點,跟那個羅煦康學學,主動些,嘴巴貧些,多說說甜言蜜語什麽的,送把花,寫個情書,也不用在一棵樹上吊死。多纏纏人家,女孩就吃不住纏。”
  楊驊低著頭,對這個話題不置可否。
  楊冰喝著啤酒,忽然發覺,她想讓弟弟去做的事,都是她自己不喜歡遇到的。可是要弟弟專情,她又怕弟弟在感情上吃苦,就好像現在她自己一樣,最後受傷的還是自己。
  人可真是矛盾的動物。她這麽想。
  楊驊不做聲,她也不做聲,兩個人就這樣沉默下來,直到吃完了晚飯。
  飯後,楊冰說:“你晚上沒事,陪姐姐走走。”
  楊驊於是就陪著楊冰在的大大的校園裏散步,默默的,也慢慢的,走過電子係前的大馬路,經過物理係後麵的草坪,穿過長長的紫藤蘿花架,穿過以情侶聚集著稱的小樹林,來到後麵人工小湖前頭。
  這是楊冰從前常來的地方,有時是和室友過來看書,有時是和周晨來散步。
  這一切即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景,陌生的是人。
  因為是暑假,學校裏人不多,所以他們僥幸的在湖邊還找到一個空的長椅。
  楊冰看著落日的餘輝撒下來,感受著傍晚仍舊嫌熱的小風,終於長籲了口氣。
  “姐現在好慘,談了一大場戀愛,最後,還是什麽都沒有,家沒有,孩子沒有,連工作也沒有……”
  楊驊沉默不語。過了一會兒,楊驊抓住姐姐的手,輕輕的握了握,就象那天楊冰在小菜館裏握住他的手腕子那樣,輕輕的,握了握。

  十一
  楊冰等了一個多禮拜,也沒等到那家公司的回音。楊冰托許錚找朋友去問,許錚回e-mail 說是人家還在廣見人馬,不急於定案。
  楊冰有些沮喪。然而就在這天,何平打來電話,說是有事想找她聊聊,要她星期五下午到他辦公室去一趟。楊冰猜想大概是又有‘外賣’的活兒了,也沒太多問,星期五到點就去了。
  到了何平辦公室,何平寒喧幾句後就問:“那天你麵試的怎麽樣?”
  楊冰不露聲色地說還在等信,大概結果很快就會下來。
  何平聽著嗯了幾聲,說:“事情是這樣的,最近宏宇做的不錯,也在洽談幾個大項目,可惜我們有個設計師就要離開了。我們首先呢,就考慮到了楊小姐你來接替。我們是歡迎楊小姐的,不知道楊小姐的意思是什麽。”
  楊冰很有些意外,她不禁有點後悔今天穿著這條扣著雙皮帶的緊身褲和楔跟細帶涼鞋就來了。
  “能為宏宇服務,我自然很高興。”楊冰麵色平靜地說,盡管她心跳加快了0.5倍。
  何平的娃娃臉露出笑容:“這太好了。”
  楊冰很想問問待遇問題,卻又有些遲疑,正在思量什麽時候問比較合適,何平卻說:“宏宇的人你大多也見過了,許總也算是熟人了,所以我們可以跳過些場麵上的事情,走,咱們去見見許文,談談你進來以後的條件和待遇,你好好考慮一下。”
  何平帶楊冰進了許文的辦公室,一進門就說:“許總,咱們談談下一步吧。”
  於是三個人坐下來,何平拿出一份聘用草稿。最後合同基本沒有改動多少,底薪隻有五萬,但每半年按照產值有提成,年終按考勤和公司效益有分紅。許文說,如果不出意外,她一年總額得十幾萬該是不成問題的,假如楊冰能幹、肯幹,能多做幾個大項目,二三十萬絕不是意外數目。
  楊冰在心裏點頭,她已經能‘看見’自己的簽名落在合同上會是什麽樣子。
  許文說:“楊小姐的意思呢?有什麽要求和問題,請隨便提出。”
  “我暫時沒什麽問題。可不可以給我些時間考慮考慮?”
  許文說:“那當然。”
  於是楊冰帶了合同底稿回了家。她有些不能相信自己的運氣,她找工作這麽久,當初還被宏宇給‘槍斃’掉了,突然宏宇又把她給找了回去,而且跟著宏宇這樣已經建立了自己威望的公司幹,前途是不錯的。她應該請那個離開的工程師吃頓飯表示感謝!
  幾天之後,楊冰就正式上班了。上班那天,是九月的第一天。
  楊冰很快就全身心投入工作。這份工作對她很重要,她已經太久離開這種忙碌緊張的工作環境了,原來她常常覺得這種生活辛苦,現在不覺得了,想到自己銀行帳戶上每個月能按時收到幾千塊,她心裏踏實多了。
  此外,楊冰還有個計劃,那就是賺一筆錢做頭期,買一套小公寓。她並不打算一次到位買套大的,隻打算先弄套小的,日後有機會再另買套大的搬去住,小的留著出租,她當收租婆。
  因此楊冰幹的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辛苦,做活做的最快,也盡量做的精細。
  另外有個好處,楊冰現在是宏宇的正式雇員,她以宏宇設計師的身份和人打交道,人家都買她的帳,不會不把她當回事兒。楊冰於是在N市得以認識了一些道上的人,跟著,她就開始找到門路幹私活了。
  除了楊冰,宏宇有五個設計師,畢霞是唯一一個女人,和楊冰一樣,也是未婚,不過有個在外交部做事的未婚夫,剩下都是男人,年齡最大的有三十六,最小的才二十六。楊冰感覺許文相當器重畢霞,因此有些想不通為什麽當初麵試時許文偏會對自己有性別歧視。
  有的時候同事們會一起出去吃晚飯,喝喝酒,楊冰偶爾才參加,有時候她借口說要看弟弟,其實大部分時間她是要回家幹私活、拚命賺錢。
  做統計預算的張妍妍說:“那你把你的寶貝弟弟一起接過來玩玩兒嗎,看你嘴裏說的都是他,你別捂著了,讓我們也見識見識這位小帥哥。”
  楊冰就打趣:“楊驊害羞著呢,再說我怕他愛上你了,來場姐弟戀,我媽非怪死我!”
  張妍妍嗬嗬笑:“你怕什麽?咱們小王秘書是宏宇一支花,你弟弟要愛也會先愛王秘書,才輪不到我。”
  說歸說,楊冰照樣拚命幹活,好像一個拚命十三郎,隻要有錢她都賺。
  初秋時節,有天周末,楊冰路過一間超市,忽然想起要買牙膏,便拐進去逛遊著找牙膏,找牙膏的同時又順手拎了幾袋子零食,兩本雜誌。正走著,前麵不遠處,在人群裏,媽媽在另一個角落買護膚品。
  楊冰沒有上前打招呼。那一刻她突然發現媽老了,頭發白了許多,個子好像也縮了些。楊冰看著老媽在貨架前看來看去,最後從最邊上那一欄拿起一瓶護膚品。
  楊家並不困難,但是老媽一輩子有什麽花費總是先緊著家裏這一雙孩子,自己卻很節儉。這個習慣,一直保留了下來。
  楊冰忽然覺得喉頭一緊。
  相對而言,楊冰不是個特別講究護膚、一定要用名牌的人,即使這樣,最近幾年,楊冰用的護膚霜要兩百多塊一盒,偶然想起來也記得用收縮水,一百多一瓶能用很久,剩下就是雜七雜八的護手霜、潤膚露、爽身粉等等。前些日子熬夜有熊貓眼出來了,她想也沒想,又順手買了盒歐洲產的眼霜。
  老媽總買的那個牌子,她還是少女時代時用過,都是老媽給買的,當時就不貴,現在更屬於便宜貨。那時候她才十幾歲,皮膚好,洗了臉常常什麽都不用,老媽總是提醒她:“花草還要上肥,女孩家臉皮子得好好照顧!”不知怎麽,楊冰想起這話來,好像琅琅繞耳、如同就在昨天。
  楊冰那天喪失了吃零食的欲望,放下了一堆零食,買了牙膏就回了自己的租住屋。
  過了幾天,楊冰和楊驊又在學校裏吃飯,楊冰掏出一個大信封給楊驊:“上次回去我看見家裏冰箱都那麽老了,都快不行了,噪音那麽大。你讓爸去買台新的,也不用特別好的,一般的就行,總比那個舊的好。”
  楊驊打開信封,看見裏麵都是鈔票,數了數,裏麵有七千塊。
  “爸不會要的。”
  “他不要,你就給媽。再不行,你自己去把冰箱買回來,買回來再跟他們說。”
  “你不會回去自己把錢給他們嗎?”
  楊冰把臉轉向別處,雙手抄在後麵掛著軟帽子的便服口袋裏看著來往行人。
  “其實媽挺想你的。”楊驊說。

  十二
  九月的最後一天,是個星期六,楊冰跑到銀行,從提款機查賬。最近她做私活加上工資賺了不少錢,但她不打算花掉,隻給自己一千元計劃,用來生活零用。
  這個開支計劃對一個玩建築的設計師來說比較緊張。可是沒辦法,她想買房子,她原來的那點積蓄,都在和周晨分手後花掉了,除了夜生活娛樂,最大的那筆是去香港和歐洲旅遊,一來是想用‘旅遊療法’忘記傷痛,二來是實現她多年的夢想 ------ 去歐洲親眼看看那些隻有在建築學雜誌上看過的建築。現在她還真有點後悔,把錢都那麽花掉了。
  這天她和王芳、許錚有約會,因此從銀行出來,她去丹尼商場隨便轉轉,等著晃悠到中午約。
  有一片秋季駝絨係列吸引了她的注意力,看了一遍之後,她拿起一件灰藍色的駝絨長袖連身裙對著鏡子在身上比劃。那天她帶著一個仿製的TOD包包,雖然是假冒,但是冒的很精致,因此並非偽劣。大概那個包包招惹到服務小姐的注意,小姐立刻上前笑容可掬地說:“小姐真有眼光,這是我們剛進的駝絨套裝係列,高貴大方,會是這一季的經典。小姐要不要試一試?”
  楊冰本來就沒打算買,一眼掃過價簽:一千百八十八。要是以前和周晨在一起的時候,就算她不買,周晨也會說:“試試看哪?真喜歡的話,一千幾百又要不了人命。”
  可現在不同了,她要買房子,而且是一個人。一千塊,是她這一個月的預算。
  楊冰說:“不麻煩了,我隻看看。”
  小姐不屈不撓:“小姐身材一流的好,個子高,最合適穿這種裙子了,曲線都顯露出來了,小姐試一下就知道了。”
  楊冰已經放下了裙子,說:“不必了,真的。”
  小姐立刻拿起另一條同色的直身裙子:“這件是和那邊那個上裝配套的,不過依我看這裙子單獨穿了,配件深色的西服上裝,更搭配。裙子我們可以分開賣的,也不特別貴,才九百多塊。”
  楊冰攏攏頭發說:“謝謝了,不過我真的隻是看看。”
  楊冰態度堅決,小姐還想說什麽,嘴巴動了動,但是仿佛改變了主意,明智的退下陣,轉身去服務別的客人。
  楊冰也失去了興致,朝其他幾列衣服上掃了幾眼,也不準備買什麽,當下轉身準備離開,一回頭,卻見許文站在大約十幾步遠的地方。
  楊冰怔了一下,走上前慣性似的堆上笑容:“真巧啊,許總怎麽會在這兒?”
  許文說:“我陪個朋友過來逛逛,可巧你給她做了活廣告,方才她進去試穿‘這一季的經典’去了。”
  楊冰記起,服務小姐沒有再糾纏她下去,便是因為有其他客人過來,原來就是許文的朋友。
  兩人陷入短暫的僵局,楊冰正要再寒喧幾句便說出那句‘那我不打擾你陪朋友購物了’,後麵試衣間的門開了,一個女子的聲音說:“許文你看怎麽樣?”
  楊冰轉回頭來,隻見一個中等偏高的女孩兒,大概有二十三四樣子,精致的微卷的長發垂在耳邊,一副很有朝氣的樣子,她絕對不是那種時下流行的骨感美女,但是體態勻稱,相當有曲線 ----- 是那種能讓不少男人腎上腺加速分泌的那種曲線。
  女孩兒看見楊冰,眼神裏閃過一點詫異。許文介紹說:“這是公司裏的員工,楊小姐;這是我朋友,張小楠。”
  張小楠點頭說:“楊小姐你好!”
  她臉上掛著甜甜的笑容,可是眼睛裏沒有。楊冰太熟悉這種笑容了,那就像一個進入運動場的柔道手琢磨對方有大威脅度的同時,還要禮貌的鞠個躬。
  完全肯定,他們交往才剛剛開始,而且張小楠還拿不準自己在他心裏的份量。楊冰同樣笑一下:“張小姐你好!這件套裝在你身上還真合適。”
  張小楠拿眼睛瞟了瞟許文,嘴裏對楊冰說:“是嗎?我還怕這樣的套裝不適合我,把我穿老了。”
  “怎麽會呢?我看很協調啊?”
  張小楠露齒一笑:“楊姐誇我呢。許文,你說好不好?”
  許文說:“嗯,不錯。”語氣很平淡,讓人聽不出他是真覺得不錯還是他在敷衍。
  楊冰立刻見好就收:“我不打擾你們購物了。我還有個約會,就要遲到了。那我先告辭了?”
  張小楠笑容可掬:“好,我們以後見。”
  楊冰離開商場,又不知道往哪兒去,就在路邊的茶館裏要了杯咖啡,因為那天太陽好,她就坐在外頭的桌子旁邊喝邊看來往的人,打發時間。
  沒過一會兒,她看見許文和張小楠開著那輛CRV出現了。楊冰因為剛撒謊說自己赴約要遲到,不由得縮了縮脖子,把身子往裏側了側假裝看手機。做了之後又有些後悔,覺得自己怎麽象個不見光的小偷似的。許文的車開過去了。楊冰這才恢複原來的姿勢,也不知道許文他們看見自己沒有。
  除了偶而不得不陪客戶出去吃飯,楊冰很少和老板或同事出去娛樂。但有天另一個姓陳的設計師也要離開了,大家都去吃告別飯。那天是個星期五,很多人把配偶或者伴侶也帶來了,許文把張小楠也帶了來。
  這裏麵,隻有畢霞和楊冰是獨自前來,畢霞是因為男朋友正在國外,楊冰是沒有。
  吃了飯,大家一起去跳舞,張小楠穿了件裝飾著絲帶的低胸露肩上衣,特別應驗了‘做女人挺好’的至理名言。她對許文的依戀毫不掩飾,拖著許文去跳舞,大家遠遠地看見她把頭枕在了許文的肩頭上。
  等大家酒水喝了一陣子,人們開始把不住嘴巴的時候,管財務的童會計說:“那個張小楠好正點!”
  有人打趣說:“童會計不會是想打人家的主意吧!”
  “哪裏!哪裏!就是有賊心也沒賊膽對不對?我怎麽爭的過許總!美女愛的是有錢佬,我是吃打工飯的,我可拿不出那麽多錢去燒!”
  大家討論過許文有過多少個女朋友的之後又分析許文的年齡,楊冰這才知道許文剛過三十三,還知道許文還有個姐姐,在一個小城市工作。
  許文和張小楠從舞池裏回來,許文說:“你們說什麽呢,說的這麽熱鬧。”
  大家說:“沒說什麽。瞎扯。”很快一轟而散。
  張小楠一屁股坐下,額頭上冒著細細的汗。她嬌憨地說:“許文,我渴了。”
  許文說:“那你想喝什麽?礦泉水還是果汁?”
  “來這兒誰還喝那些個啊。你喝什麽我就喝什麽,反正不要沒酒精的。”
  “你怎麽知道我一定喝帶酒精的?說不定我就想喝礦泉水呢?”
  張小楠嘴巴一噘,靠在椅子上,把腿交叉起來,雙手擺在膝蓋上,擺出一副‘我就是知道’的嬌態。許文對在座剩下的‘唯二’的兩個雇員說:“楊冰,畢霞,你想要點什麽嘛?”楊冰說手裏仙蒂還沒喝外呢,畢霞也搖搖頭不要。
  許文走了以後,畢霞就和張小楠聊天,問:“小楠,聽說你在電視台工作?”
  “是啊。進去才兩年。”
  畢霞笑說:“那你肯定見過好多大明星啦。”
  張小楠嘴巴一撇:“大明星我倒沒見過多少,自以為是的明星倒是見了一籮筐。”
  “不管怎麽說,你們的生活肯定挺豐富多彩的啦。”
  “嗨,什麽豐富多彩啊,其實象個雜技團。”說著,就開始數說電視台裏的花邊新聞,說的高興的地方,自己就銀鈴似的笑幾聲。
  楊冰隻管聽得一個耳朵進一個耳朵出,畢霞則顯得很專心,時不時嗯一聲,有時候還插進兩句笑話。楊冰心想:薑還是老的辣,人家畢霞跟什麽人什麽事都談的來,好像你跟她說什麽話題她都不會煩似的,在這一點上,她楊冰的修行就顯得不夠了。
  張小楠說了一會兒,轉頭找許文:“許文怎麽還沒回來啊!我嗓子都冒煙了。”
  穿過重重人影,楊冰看見昏暗的吧台那邊,許文手裏端著兩杯酒,正和幾個人說話。
  張小楠站起來:“他腳上長釘子啦。我去把他叫過來。”
  張小楠往那邊走的時候,和許文說話的那個人身邊的女伴把視線往張小楠身上掃了一眼。楊冰忽然覺得她有些眼熟,可是彩燈幽暗,她看不太真切。張小楠走過去和許文他們不知道說了些什麽,就看見他們幾個人一起往這邊走。走近了一些以後,楊冰才想起來,那個女孩兒就是那次在學校小菜館裏,往她和楊驊這邊看的大眼睛的短發女生。
  他們一過來,那個短發女生眼睛立刻盯著楊冰,顯然她也認出她來了。

  十三
  許文開始給大家做介紹:這位是在外貿部發財的我的老同學賈清河,這位是林蕭小姐,還是K大外語係上學,還沒畢業,是我們國家日後的棟梁啊,哈哈。
  賈清河個中等個子,腰部已經開始橫向發展,他跟畢霞和楊冰握手:“你好你好你好。”
  林蕭臉上沒有表情,站在一旁一言不發。
  大家寒喧了一會兒,許文就和賈清河在一旁聊起來,音樂聲比較大,他們坐在最邊上,大概能聽見他們在講各自的情況,也講其他熟人的近況,看起來象是兩個人有很久沒見過麵的樣子。
  他們在那邊聊,這邊四個女人圍坐在一起說自己的。四個女人裏,林蕭最年輕,長的也最秀氣,隱約還能看出點女學生的味道,所以或許還不該被冠以‘女人’的稱號。楊冰覺得林蕭往她們中間一坐,那種還沒有社會鉛華洗盡的書卷氣,把她們幾個在外頭沾過‘銅臭’的女人都比下去了。
  張小楠是話頭最健的,畢霞因為圈子裏‘注入了新鮮血液’,禮貌性的把注意力分給林蕭大半,可惜林蕭坐在那裏,問一句答一句,不多說一句話。過了一會兒,林蕭借口去洗手間,起身離去了。
  張小楠看著林蕭的背影,小聲跟畢霞和楊冰說:“如今的女生是長江後浪推前浪,大學沒畢業就傍人,這種人我見過好幾個,自持年輕,覺得了不起。那個賈清河,好像正在打離婚。”
  楊冰喝幹杯子裏最後一口酒,咀嚼著嘴裏殘存的那一絲甜味和啤酒的淡苦,然後咽下去。楊冰站起來說:“我還想喝一杯。你們呢?”
  畢霞說:“我不要了,你弄你自己的就是了。”
  楊冰穿過人群,來到吧台最裏頭那端,要了杯檸檬仙蒂。
  在楊冰接過酒杯轉過身的時候,她看見了林蕭在身後。
  林簫一雙秀目注視著她:“你是楊驊的姐姐。”
  楊冰點點頭:“我們見過麵,對吧。”
  “對。在學校裏。那時候我不知道你是他姐姐。他原來也不常提起你。”
  林蕭咬了咬嘴唇,眼睛在楊冰臉上轉悠了一會兒,突然用一種看似瀟灑的神情說:“楊驊都跟你說過了吧。”
  楊冰眨了一下眼睛,選擇沉默。
  林蕭跟她並排坐下,要了杯粉紅的汽酒,然後說:“我是個現實的人。說難聽點,就是人家嘴裏說的淘金女。可是我家家庭條件不好,又是小城市來的,我畢業回去以後,都不知道能找什麽樣的工作。楊驊對我很好,我們曾經很快活…… 可是麵包和愛情同樣重要,沒有麵包,愛情也會死的。
  “清河對我不錯,他還答應我以後幫我聯係工作,很可能就在外貿。你可以罵我沒骨氣,可是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不同的選擇,以後可能能減少十年的艱苦奮鬥。女人年華短暫,十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楊姐你是女人,我想你心裏明白。而且,我跟著清河,嚐過了自由享樂的生活,再讓我回去過兩小無猜,一無所有的日子,恐怕……”
  楊冰看著林蕭喝了口汽酒,不知道該說什麽。
  她沒有瞧不起林蕭。首先她覺得林蕭可悲,忽然又覺得自己也很可悲,因為她自己就屬於林蕭不想成為的那種女人:渡過了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十年,結果到頭來,還要重新開始。她曾經信奉愛情勝過麵包,結果呢……
  “楊驊是不是很恨我?”林蕭低聲問,她低著頭,晃著杯子裏的酒。
  楊冰抿著嘴,片刻之後終於開了口:“你們的事情楊驊什麽都沒跟我說過。我不知道他是怎麽想的。”
  這的確是事實。但很明顯對林蕭是意外。
  楊冰看著林蕭的臉色變了變,林蕭愣了一會兒,說:“你跟他說,把我忘了吧,不要再在QQ上等我的出現。我們真的是不可能的。”說罷,把手裏的酒杯往台子上一放,就走了。
  楊冰看著林蕭穿過人群,在賈清河耳邊說了幾句,賈清河有些詫異地看著她詢問了幾句,就站了起來,跟許文握了握手,帶著林蕭離開了。
  楊冰看著林蕭的苗條的背影,還有那個比弟弟矮了近一個頭的賈清河,她在吧台的椅子上坐下來,眼前都是楊驊的影子。她琢磨林蕭最後一句話。
  她想,楊驊看來還愛林蕭。可伶的弟弟。她反複想:她該怎麽勸他,讓他把林蕭忘記呢?
  那天晚上,楊冰洗完澡,仔細看著鏡子裏的自己。鏡子裏麵,她的下眼角有些發青,那是熬夜的痕跡,幾年前一向紅潤的嘴唇如今有些蒼白,不過她還沒有一絲皺紋,嘴角也沒有下垂的痕跡。
  愛情拚不過麵包呀。她想。以後我要為麵包努力。我要有自己的房子。
  她難得取出那瓶很久都沒用的麵部按摩乳,對鏡子認真的做了一次麵部按摩,然後精心的打了護膚霜,再次打量著自己。
  寂寞讓女人老的快。這句話不知道是從誰那裏聽來的。楊冰左右看著自己的臉,心想:下次許錚王芳給她介紹男朋友,她一定要拿出女排拚搏精神,迎著困難上,而不是迂回退卻。
  楊冰同意相親,大快王芳人心,王芳說:“其實我也蠻妒忌你的,有模有樣的標準一白領職業婦女,小公文包一夾,西服套裝一穿,多神氣,我現在想穿還沒機會呢,結婚前穿的職業裝現在都穿不上了。一個人,多自由啊,想跟誰好就跟誰好,不想跟誰好的時候就一個人呆著,誰也不許來打擾,不像我現在,有時候看著我家那口子晚上回家躺在沙發上,歪著頭,打著呼嚕,口水還流出來,心裏真煩,還挺懷念過去跟男孩子手拉手鑽小樹林兒那感覺。所以要快點把你嫁掉,把你也騙到圍城裏來。”
  許錚說:“得了,你還抱怨呢,咱們同班裏幾個女生,就你最享福,老公把鈔票大把大把的往裏賺,你隻管在家數錢就是了。你老公還不是在外頭累的。飽暖思淫欲,你是閑的了。圍城外頭三十多歲在外打拚的單身女人,就羨慕你這種人。”
  楊冰啜著綠茶,說:“對呀,就像我。我前兩天覺都沒睡足呢。”
  王芳說:“你?你還沒到三十呢,不算。”又說,“你給個條件,說,要什麽樣的?”
  楊冰說:“條件?嗯,我也說不清……”
  王芳點著手指頭一一列舉:“比如身高,外貌,職業,年薪,家庭背景,業餘嗜好,離婚曆史……對了,首要問題要打聽好他沒有無遺傳病史。”
  薑曉燦大笑:“這是什麽條件呀。”
  王芳甩她一記衛生眼:“切!大問題呢。”
  楊冰有些不自在:“也沒什麽特別的啦,當然工作穩定些自然好,收入嘛,馬馬虎虎就可以了,最主要的是人要老實點……”
  “老實?這年頭老實人上哪兒找?再說現在老實的都是笨蛋,聰明的都不老實……”
  許錚打斷王芳:“得了得了,你別瞎扯了,還不嚇著我們冰冰。你也不想想,當年周晨那樣才貌雙全的當紅小生,給我們冰冰的氣還少啊?反正人老實點是好事,就跟我那口子一樣,錢賺的是少點,歪主意也少點,不過對我服服貼貼的,讓人心裏踏實。”
  這樣楊冰相了幾次親,沒碰上一個看對眼的,倒是更象飯後一個小娛樂活動。
  楊冰心裏感歎:我眼光高嗎?怎麽我就看著他們都不舒服呢?不行,我要繼續尋找我的另一半,爭取一個月相他個五六七八個,我就不信我相不上一個。
  可是這個堅定的信念,不久就被一個意外打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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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時候已經過了元旦,春節就到拐角了,天氣很冷。那天楊冰上班的時候接到楊驊的電話,要她下班去找他一趟,楊冰問他什麽事,楊驊也不說。楊冰下了班,照例換上皮夾克和皮褲子,開了自己的雅馬哈去了K大。
  楊驊約了楊冰在校外一個很吵很吵得小飯店見麵。楊冰一見他就問:“你到底什麽事兒啊,電話裏不能說,還這麽神神秘秘的跑這種地方來見麵,又不是地下黨活動!”
  楊驊說:“姐,我找你幫個忙。”
  楊冰就說你什麽事兒隻管說啊。
  楊驊說:“林蕭懷孕了。”
  楊冰楞住,首先反應是:林蕭不是和楊驊分手了嗎,怎麽會懷孕了。然後又想:既然分手了,懷孕跟楊驊有什麽關係呀。
  “她那個男朋友說是離婚離不下來,然後又說和他老婆複合了,還說他不認為那孩子一定是他的。”
  楊冰眨了好幾下眼睛,心裏有種‘不祥’的預感。她火起來:“那跟你有什麽關係!你大老遠把我找來就告訴我這事兒?!”
  楊驊回避她的眼睛,說:“學校知道這事,會把她開除的。她也沒臉跟家裏人說。她家付了不少錢給她上學,她要是被開除了……”楊驊沒再說下去。
  楊冰覺得一陣血往上湧:“那又怎麽樣?!她是你女朋友嗎?她懷的是你的孩子嗎?!這跟咱家有什麽關係!她被開除,是她自找的,誰叫她不小心!你別跟我說你想幫她!”
  楊驊抬起頭來,目光卻轉向一旁。從楊驊的眼神裏,楊冰看到了無聲的反抗。這眼神她太熟悉了,簡直就是當年父母得知她和周晨有了‘密切’來往後怒斥她、她的翻版。

  十四
  “我不許你把自己攙和進去。”楊冰有些激動,但是她把聲音控製到幾乎聽不出激動。
  “……”
  “她現在又不是你的女朋友,出了事,應該是那個賈清河負責,那個姓賈的不承認是孩子的爸爸,她有本事就去跟他鬧,你窮攪和什麽,當冤大頭啊!怎麽,你還想著和她‘破鏡重圓’?”
  “她現在走投無路了,我就想幫她一次而已。”
  “幫?你怎麽幫?!”
  “幫她找個醫院,把胎墮了。可這事我也不懂,你是女的,你……”
  楊冰一雙眼睛幾乎冷到極點:“她自己去不就行了!她也是女的,她懂。”
  “……”
  “你腦袋被愛情燒暈了!這種事你也操心?!”
  兩個人吵了一架,不歡而散。
  可是吵歸吵。楊冰第二天就打電話給楊驊,問他在做什麽。楊冰很怕楊驊把時間精力都花在這事上,因為這是楊驊在大學裏得最後一年。說穿了,楊冰是害怕弟弟吃虧。
  楊驊態度似乎還挺堅決,最後,楊冰嘴裏罵著弟弟沒出息,可是事情都是她去跑去了,條件是楊驊不許多插手,好好在學校念書,保證下次把成績拉回來。連楊冰自己都‘欽佩’自己,怎麽會同意幫他們。
  首先楊驊給林蕭安排進了N市最北邊的一家醫院,因為離學校越遠越好。林蕭進醫院那天,楊冰本來不想讓楊驊來,可是後來不知怎的又改口了,大概心裏覺得楊驊就是不來,估計他心裏也不得安生,還不如讓他來好了。
  那天進了醫院,楊冰把林蕭安置在椅子上,自己去辦手續,然後陪林蕭坐在一起。
  後來楊驊推開走廊盡頭那扇雙開門進來。他眼睛掃了她們一眼之後,坐在楊冰另一側,楊冰被夾在最中間。
  林蕭那一刻顯得很脆弱,蒼白了一張臉,看不出任何表情。楊驊簡單詢問了幾句之後,三個人就陷入了沉默,林蕭的雙手抄在上衣口袋裏看著接待處大門,楊冰手裏攥著淺棕色的手袋柄盯著走廊對麵的白牆,而楊驊則低著頭盯著光亮的地麵。
  到林蕭被推進手術台的之前,她的眼睛一直看著楊驊,而楊驊也一直看著林蕭,一直到手術室的雙扇門關上。
  楊冰覺得很疲倦。純粹做為一個旁觀者,她並不特別鄙視林蕭,人嘛,都想往高處走,就象水要往低處流,隻不過每個人對高處的詮釋不同,你覺得不可以走的路,別人可能覺得可以走;她自己也不是聖人,也曾經做過錯事,所以她不想隨便批判別人。可是這裏麵卷進了楊驊,她一顆心就吊起來了。
  他們姐弟兩人並肩坐了很久,楊冰瞪著地麵,低聲問了一句:“你還愛她嗎?”
  楊驊低著頭,半晌才回答了一句:“不知道。”
  林蕭手術完以後,楊冰叫了一輛出租車,送她回學校。林蕭進去以後,楊驊低頭也鑽了進去。那一刻楊冰特別不放心,她很擔心楊驊跟林蕭複合。她一方麵覺得自己挺自私,因為林蕭是那種挺有氣質、挺出眾的女孩兒,她說不來為什麽就是沒法討厭她,可是覺得弟弟付出的多,獲得的少,又覺得弟弟如果真和林蕭複合,那林蕭不是占了便宜,弟弟吃了虧?
  那個時候楊冰忽然體會到爹媽的心情。做爹媽的,不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在感情裏是那個獲得與付出成正比的一方的嗎?
  楊冰隨便在公司外頭一個小麵館急急忙忙吃了頓飯,就接著上下午班。那天下午楊冰在市北有個洽談會,所以不能請假。
  會議結束後,也差不多到了下班時間,許文首先把何平送回了家,又送楊冰回公司,因為楊冰的摩托車還在新西華地下停車場裏。
  這個時候天已經很黑,點點街燈照亮了整個城市。
  這時候楊冰手機在包包裏響了起來。楊冰接了電話:“喂?……怎麽回事?……怎麽會這樣!是哪家醫院?……好吧好吧,咱們見麵再說。”
  楊冰關了手機,兩眼癡呆,可以用‘短暫中風’來形容。
  許文看了她一眼:“你家人病了?”
  “不是。是……一個朋友。”
  楊冰呆愣了兩秒,就聽許文說:“是哪家醫院?”
  楊冰機械的回答了,許文方向盤一轉,在環島上轉了回來。
  “不必了,你把我放下來,我自己打出租去好了。”
  “下班時間,你想等多久叫到輛出租車?”
  車開到了醫院,楊冰首先跳下車,謝過了許文,急急忙忙往裏走。穿過大廳,她問接待處的護士:“請問急診室在哪兒?”護士看了她一眼,隨手往左邊一指:“那麽大牌子不是掛在那兒的嗎。”
  楊冰急忙往裏走,才發現許文跟在身後。許文露出一個微笑:“看看我能不能幫什麽忙。”
  到了急診,就看見楊驊和一個穿著藍白色防寒服的女生坐在那兒。
  楊 冰一看見他,就問:“怎麽樣了?人呢?”
  楊驊低聲回答:“在裏麵。”
  “怎麽會大出血呢?”
  “不知道。”
  “她回去以後沒有靜養嗎?”
  那個女生接話說:“林蕭回來以後就躺在哪兒,一動不動。我們看她心情特別差,就出去了,吃晚飯的時候才回來,回來的時候,看見她,身上弄的都是血……”她說到最後,聲音越來越小。
  楊冰腦子裏飛快的運動著,她仿佛看見林蕭被推出來,臉上蒙著白布,醫生沉重地說:“太遲了,經搶救無效……”
  楊冰出了身冷汗。林蕭的墮胎手術單是她簽的,林蕭要是死了,這事追起來,一定會追到楊驊身上,要是那個混帳賈清河否認自己是孩子的父親,那楊驊怎麽能輕易證明自己的清白?人家肯定認為楊驊是孩子的父親,否則他為什麽要幫林蕭墮胎?
  楊冰眼前仿佛看到楊驊神情沮喪地低著頭,被學校勒令退學,又看到林蕭的家人從家鄉趕來,坐在她家門前眼淚一把鼻涕一把向她家要人。
  楊冰扶著椅子,自己也坐下來。她腦子裏很亂,思緒好像是一條長長的火車,在飛快地跑,停也停不下來,耳邊好像能聽見各種各樣的聲音,嗡嗡的吵嚷不停。
  他們等了大約十多分鍾,可是楊冰覺得好像等了一個世紀。急診門一開,楊冰彈跳起來,第一個衝了過去。
  大夫拉下口罩:“你是她家屬?”
  楊冰想也沒想就點了點頭,馬上覺得不對,連忙又搖了搖頭。
  不過大夫隻注意到她點頭,他徑自往下說道:“刮宮後大出血,現在應該沒事了,不過最好能住院觀察一段時間。”大夫看了他們幾個人一眼,“你們也太不小心了。”
  楊冰鬆了口氣:“好,我這就去辦住院手續。”她現在想的,就是讓林蕭趕緊好起來,她和楊驊好趕緊甩掉這個燙手山芋。
  林蕭這時候被推了出來,蒼白了一張臉,一點血色都沒有,閉著眼睛,跟電影上見的死人差不多了。
  安排好林蕭,幾個人從醫院裏出來,許文開著車,旁邊坐著楊冰,後排坐著楊驊和林蕭那個同學。四個人安安靜靜的,誰也不說話。
  到了學校裏,許文把楊驊和那個女生在學校放下,接著載楊冰回公司。這時候天已經已經很晚,街頭的街燈黃燦燦的;對麵行駛的車都亮著燈,白晃晃的。
  或許是許文覺得太安靜了,他打破沉默說:“你弟弟是學什麽的。”
  楊冰略微動了一下身體,回答說:“通訊專業的。”
  “和林蕭是一屆的?”
  “對。”
  說完,楊冰突然想起來許文應該還認得林蕭。那個賈清河不是還是他同學嗎?楊冰覺得有必要把事情解釋清楚,省得許文誤會弟弟在整個事情中的位置,她無論如何不能讓別人對楊驊有一點錯誤的印象。於是就把林蕭的事情給許文大概講了一遍。
  許文靜靜的聽著,隱約間,楊冰覺得他皺起了眉頭。
  然後兩人誰都沒再說一句話。

  十五
  林蕭在醫院裏躺了三天。楊冰每天都去看她。不是楊冰對她特別關心,是她私下裏覺得,如果她能每天給楊驊做個匯報,那楊驊就不用。惴惴不安地每天來探望林蕭,那楊驊和林蕭見麵的時間就會減少。
  林蕭不知道楊冰的心思。林蕭隻知道楊驊這個姐姐每天過來探望她。
  最後林蕭突然對她輕輕說了聲謝謝。楊冰那時候覺得自己有點卑鄙。
  那天中午林蕭出院。楊冰趕來,看見林蕭坐在病房最裏頭那張躺了三天的床,背對著門口對窗外呆呆得發愣。楊冰走過去一看,看見林蕭眼睛紅紅的,滿臉是淚。
  楊冰嚇了一跳,雖然她不是男人,可是伶香惜玉的感覺還是湧上心頭。
  “怎麽了?”楊冰問,問完之後又覺得多餘:一個二十一歲的年輕女孩落到這般田地,哪個能高興起來?
  不問還好,林蕭眼淚唰的淌得更快。那一刻楊冰忽然可憐她起來,說道“別哭了,事情都過去了,你將來的路還長著呢,多往以後打算打算,走過的彎路以後別再走就是了。”
  林蕭一個勁兒的哭,楊冰勸也勸不動她。忽然林蕭擦了擦眼淚說:“楊姐,你是好人,你和楊驊都很好心。我很感謝你。你們的錢,我以後會還的。”
  聽見‘錢’這個字眼,楊冰愣了一下:“什麽錢呀。”
  “就是做手術住院的錢。”
  “那不都是你自己的錢嗎?”
  林蕭微怔之後,眼淚又下雨似的掉下來了。楊冰深吸了一口氣,大概意識到了什麽。
  這時楊驊出現了。楊冰沒想到楊驊會來的這麽早,因為她知道弟弟上午有課的,可見他逃了課。楊驊手裏拿著出院單,楊冰盯了他一眼,原來那點卑鄙感全都蒸發了。
  出了院,楊驊伸手攔了輛出租車,開了車門,讓林蕭先坐了上去,自己也準備跟上去。
  楊冰寒著臉說:“楊驊你等一會兒再走。我有點事跟你說。”
  林蕭從車裏抬頭看了他們姐弟一眼,輕輕跟司機說了句什麽,司機啟動了引擎,車屁股冒了股淡藍的煙,就開跑了。
  楊驊比楊冰高出一些,他低著眼睛看著自己的姐姐。
  楊冰嚴肅地問:“我問你,林蕭住院和手術的錢是誰出的?”
  “……”
  楊冰的聲音終於克製不住地提高了一點:“是不是你這個冤大頭給出的啊?”
  “……”
  “你哪兒來的錢?”楊冰問。
  “你給的。”楊驊低著頭回答。
  楊冰怔了一下,楊驊接著說:“就是你給的七千塊,爸媽不肯要,你也不肯拿回去的那筆。”
  楊冰眨了兩下眼睛,一股怒火湧了上來。那是她孝敬爹媽的錢!
  “沒出息!”
  ‘啪’的一聲,楊冰給了楊驊一個耳光。醫院外頭人來人往,好些路過的人都轉頭觀看。
  楊驊抬起頭瞪大了眼睛看著姐姐,半晌,說了句:“我以後工作了,會盡快還給你的,一分錢都不會少。”他把書包往背上一甩,一搖一晃遠離她而去。
  楊冰愣了半天,追過去,喊楊驊的名字。楊驊不回頭,楊冰去拉他:“我不是說錢……”
  楊驊卻把她的手甩開。楊冰當下在路口愣住,傻傻地看著弟弟過了馬路,伸手一揚,攔下一輛出租車,跳了上去,自始至終都沒有看她一眼。
  好幾天以後,楊冰才從他室友那裏得知,那天在醫院裏,楊驊和林蕭徹底分了手。
  楊冰好幾天都沒睡好覺。忙活林蕭的事情讓她有些精疲力盡,手裏兩個活都耽誤了。盡管何平對她說不用著急,可是話這麽說,客戶提出很想在春節前看到設計草圖。楊冰連著加了好幾天班。
  然後公司辦了場春節娛樂晚會,請全部員工吃飯跳舞。那是個禮拜五。楊冰黑著兩個熊貓眼六點了還在空無一人的辦公室趕圖紙。她答應七點開飯的時候,她一定到場。
  七點她準時到了,可是同事們還是罰她喝酒。楊冰喝了以後就有些暈乎乎的,不過暈乎乎以後的感覺還特別好,有種輕飄飄,忘卻一切的味道。那天楊冰說了許多話,也笑了好多,笑的有點東倒西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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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冰好幾天都沒睡好覺。忙活林蕭墮胎的事情讓她精疲力盡,手裏兩個活都耽誤了。盡管何平對她說不用著急,可是話這麽說,客戶提出很想在春節前看到設計草圖。楊冰連著加了好幾天班。
  然後公司辦了場春節娛樂晚會,請全部員工吃飯跳舞。
  那是個禮拜五。楊冰頂著兩隻熊貓眼兒、六點多了還在空無一人的辦公室趕工作。她答應七點開飯的時候,她一定到場,但事實上很可能她到不了。
  靠八點時她到了,結果被有兩個男同事們罰喝酒,雖然隻是象征性得起個哄,楊冰還是喝了一點。
  楊冰沒來得及吃幾口飯,空腹喝酒容易上頭,所以她有些暈乎乎的,不過暈乎乎以後的感覺還特別好,有種輕飄飄,忘卻一切的味道。那天楊冰說了許多話,也笑了好多,笑得有點東倒西歪。
  很有趣的是,人喝醉後的表現千奇百怪。有人開始大吐苦水,有人會不停的大笑。楊冰潛意識裏很怕自己痛哭流涕,所以不自覺得會笑,賴好人家說個笑話,她就咯咯笑個不停。
  吃完飯大家去一間娛樂場所唱歌跳舞。有人坐在包房裏唱歌,有人在外麵舞區跳舞。
  楊冰很久都沒有跳舞了,呆在卡拉OK房裏她覺得悶,於是就出來和同事跳舞。那天她破天荒特別捧場,誰請她跳她都奉陪。
  楊冰大學裏常常跳舞,她和周晨在舞場上絕對是天造的一對、地設的一雙,不過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自從離開了象牙塔,她就沒再和周晨跳過舞。
  楊冰身材不錯,那天晚上換了條大擺斜裁拚接的灰藍色布裙,有那麽點波西米亞風格,隨著她的舞動,裙擺乍開乍合,尤其是她跳了一曲桑巴,那條裙子搖曳生姿,相當惹人囑目。
  那曲桑巴過後,竟有陌生人前來邀舞。楊冰不肯,有些累了之後就打算去弄杯冷飲喝。
  舞廳的燈光相當暗。她剛朝酒吧方向走了幾步,看見一個高大的男性身影朝自己走來。
  楊冰稍稍讓了讓,卻被透過音樂傳來的那個聲音震住。
  那個聲音說:“跟我跳一曲好嗎。”
  楊冰的心髒仿佛被一隻手狠狠地掐了一下,擰的她無法呼吸,頭上的血液仿佛被瞬間抽幹了一樣。她轉過頭,望向那個籠罩在幽暗中的人影。
  那個人伸出手將她的腰攬住、拉起她的右手。楊冰仿佛被施了魔一樣無法反抗,幾個步伐,她已經被重新拖入舞池中。
  “你怎麽會在這兒?”楊冰聽見自己嘶啞的聲音這樣問。
  周晨把她摟得挺近。她能聞見香煙的味道。
  “出差。”周晨很簡單地回答。
  他的身體貼得很近,正如多年前他們一貫的樣子。楊冰察覺到他的體溫傳到自己身上來,下意識得想拉開兩人的距離。
  這樣的邂逅,讓她的腦子亂了套。
  可是周晨的大手執著有力,她退後他便再跟上來。然後楊冰不再抗拒,任憑兩人的身體隔著衣服接觸、摩擦。
  有多久楊冰沒有再和任何人有這樣的肢體接觸?有多久楊冰沒有再這樣體會一個異性的體溫暗暗地傳遞過來?
  如果是別人,她會拒絕,比如弟弟的室友羅康熙。可是周晨……
  周晨穿著一件深咖啡色暗紋襯衫,在舞池裏接近黑色。那是她買的。他的下巴上殘存著一點點 BOSS 男士香水的味道。那也是她買的。他畢業後,為了工作剪掉了齊肩的中長發,換成了中規中矩的發型,那是她惋惜的不得了的。現在他依然保持著那個發型。
  楊冰簡直不能料到,這樣的重逢之時,她會心靈扭曲著、不可遏製地把下巴輕輕貼在周晨的肩頭上,由他引領著跳過了一曲又一曲。
  楊冰曾經多次設想過兩人重逢,她設想過帶氣地冷冷地走開,設想過不再在乎地心如止水。
  但在此重逢時刻,她居然全線崩潰。
  他們默默地跳了幾曲,然後幾個旋轉之後,周晨把楊冰帶到舞場最邊緣、停止下來,略略拉開兩人的距離。他看了她一會兒,轉身拉著她的手快步把她拖到舞廳外頭,舞廳裏麵的聲音立刻變得象是被被子蒙住似的沉悶。
  周晨拖著她在這個建築物的通道裏左轉了一下,右轉了一下,很快楊冰發覺他們站在一個死角裏,旁邊就是個防火門,外頭的冷風從防火門縫裏泄進來,把這個角落吹得有點冷。
  與此同時,一張帶著酒味的熱唇貼了上來。周晨的手指穿過她的黑發。他捧著她的頭,輾轉得親吻吮吸,吻到她不由自主的把手環上他的腰。
  然後有人聲響起,周晨停止了親吻,兩人一起扭頭往那邊看去。
  兩個女服務員抬著箱空瓶子有說有笑走了過去,走過這個角落的時候她們朝他們這邊看了一眼。
  楊冰發現自己的心撲通撲通的跳著,比十九歲第一次被周晨親吻的時候好不到哪兒去。
  服務員走過去,消失在一扇木門後。
  他們再次麵對麵相望。
  “出來跟我走。”周晨的聲音仍舊低沉而富有磁性。楊冰幾乎就這麽點頭了。
  “不行的。”她艱難地回答,“我和同事一起來的。我不能說走就走。”
  “你跟他們說你住的遠,現在玩累了,想早點回家休息。我在外頭西邊拐角公交車站等你。”
  楊冰有些猶豫,周晨再次吻住她的唇,然後說:“你一定要來,好嗎?我等你。”他一麵說一麵輕輕晃她,好像一個老師堅定地搖晃小學生的肩膀:下回不許遲到、知道嗎。
  周晨走了。
  楊冰木然回到卡拉OK間裏麵,有些坐立不安,同事有人問:“你剛才去哪兒了,一轉眼就看不見了。”
  “我喝多了,上洗手間去了。”
  楊冰坐了一會兒,心頭一陣砰砰亂跳,想集中精神思考些什麽,卻果然是剪不斷理還亂。她鼓起勇氣說:“今天真是喝多了,你們接著玩兒吧,我先走了。”
  有人說還早呢,不多玩會兒,反正是星期五。楊冰說不了,你們接著玩兒吧。
  楊冰上了摩托。
  外麵很冷。不遠處周晨穿一件皮衣在路燈下,皮衣的領子豎著,他把雙手插在皮衣口袋裏。楊冰在周晨麵前停下來,周晨站直了身體,伸手握住摩托車把手。他默默地凝視著她,直到她從摩托上下來。
  他邁腿上了摩托,扭頭對還在遲疑的楊冰說:“上來。”

  十六
  周晨把她帶到他住的飯店裏。打開房門,一股暖氣從裏麵迎麵而來。
  周晨把方方的鑰匙插進牆壁,室內燈光驟起。他把燈光迅速調暗,返身抱住楊冰。
  親吻,撫摸,喘息,呻吟,不知道是誰先去接開了誰的扣子,又是誰最後脫了誰的衣服,他們倒在床上,甚至沒有把被罩掀開。奇怪的是兩人相處幾年,到分手前的最後一兩年裏,彼此的撫摸就象左手摸右手一樣無味,如今再見,觸摸到熟悉的肌膚、品嚐著熟悉的唇齒,情欲卻如火石電迸。
  房間裏再次平靜下來。楊冰躺在被子下麵看著天花,周晨則吸著一支煙。
  “你什麽時候到的。”她問。
  “快一個星期了。”
  “什麽時候走?”
  “明天。”
  楊冰的身體僵硬了一下。周晨看了她一眼。
  明天。楊冰有如當頭一棒。這夢醒得開真快。
  楊冰轉過頭,看著床上、地上的衣服,坐起來去拿自己的內衣。周晨抓住她的手:“別就這麽離開。”語氣裏有點懇求的意思。
  於是楊冰躺了回來。這時她看見周晨的手,那上麵有個銀色的戒指。她離開S市的時候,他手上是沒戒指的。她的麵色不由再次呆愣了一下。
  周晨注意到了她的目光投射的地方。
  “我結婚了。”他平靜地說。
  “恭喜你。”楊冰也平靜地說。
  周晨把香煙抽到完,把煙在床頭的煙灰缸裏掐滅。
  “她是一個客戶的秘書,比我小六歲,大學剛畢業不久。她跟我說她懷孕了,要死要活得。我不知怎麽心一軟,就答應跟她結婚。結果,”他從鼻子裏哼了一聲,“是虛驚一場,她說可能是早期自然流產。”
  楊冰捂著被子躺在那裏,聽著他的敘述,說不清內心是窒息到麻木、還是麻木到窒息。
  周晨繼續說:“結婚之前我找過你,可是到處都找不到你,你的手機也停掉了。”
  “我換了號碼。”
  的確,那時她和一個有婦之夫擦過一點火花,也許是她的心需要安撫吧。那個男人一頭栽進了新生的愛情裏,甚至打算和老婆離婚,信誓旦旦要和她共度餘生,那時她才發現,其實她不想玩火,也不想和他白頭諧老。為了擺脫他,為了徹底斷掉這段孽情,她換了號碼。
  “你現在過的好嗎?有沒有新的男朋友?”
  “你覺得呢?”
  周晨沉默了一會兒,說:“我升職了。”
  “噢?”
  “現在是項目部經理。”
  “那你是愛情事業雙豐收了。”
  周晨聽出她的諷刺,轉身抱住她,仔細親吻她的額頭、她的臉頰。
  “你不知道看見你的時候我多麽激動……”他說。
  楊冰心裏刺痛了一下,她一把把他推開。
  “你可能不相信我的話。很可笑不是嗎。如果我是你,我也不會相信。可是我發現繞了一大圈,還是初戀最美妙。英語裏不是有七年之癢這一說嗎,我們那時候在一起幾年了?也有六七年了?那時候覺得日子過的太平淡了,心裏總有種隱隱的渴望。可是現在卻發現,那時的感情是最純真的,不參雜一絲金錢功利的汙染。現在反過來了,有時候會想起上大學的時候的事:第一次牽你的手,第一次親你的嘴唇,還有第一我們做愛……”
  周晨在被子下麵輕輕用手指觸碰她的身體:“記得第一次吻你是在河邊散步的時候,我真的緊張的,怕你生氣跑掉不理我。現在呢,那種戀愛的滋味都找不著了。有時候小艾想散步什麽的,我都提不起勁。男人的天性都貪心不足,一山看著比一山高,爬上去以後又覺得另外還有更高的。沒辦法。”
  楊冰坐起來,把被子拉高些。
  “給我一隻煙。”她說。
  周晨停頓了一會兒沒有動,但最終一言不發地給了她一隻煙,又拿打火機給她點上。
  楊冰默默抽著煙,周晨的嘴唇落上她裸露的肩頭。
  “我還是愛你的……真的。我愛你……”他一邊吻,一邊說,讓她想起當年他把室友‘驅逐出境’,把她帶進他的宿舍的某天晚上一樣。那天晚上她猶豫不決,於是他柔情似水地重複著那句古老的誓言,一麵慢慢渡過她的防線。
  過去的記憶,還有那些熟悉的字句,深深地刺痛了她。
  “別跟我再談什麽‘愛情’!”她一字一句地說,感覺到眼睛裏有淚意酸湧。
  周晨頓了一下,他把手蓋在她胸前,在她肩頭輕輕咬了一下。
  “那就單純的跟我做愛。”他說。說完他的手臂有些霸氣地圈過來,同時翻身再次伏上來。
  楊冰抗拒了一下,卻仍舊沉淪於這夜的情欲當中。
  楊冰本想當晚就走。
  可是激情過後的疲倦讓她一覺睡到天亮。於是她準備清早就走。可是周晨困住她的身體,眼睛緊緊鎖住她的:“不要走。”他說,“我去改票。”說著,周晨撥通了電話,在電話裏說事的時候,一手拉著楊冰,視線緊縮在她的臉龐上。
  於是整整一個周末,楊冰都和周晨在一起,而且絕大多數時間在床上。整整兩天,楊冰沉溺於肉體的快感和肢體接近帶來的依靠感之中,理智和道德上有個小小的聲音在告訴她、她在飲鴆止渴,可她的大腦仿佛缺氧,思考混亂,所以她管不了太多了。說實話讓她沉淪的並非情欲本身,而是肢體接近帶來的那種陪伴感,在一個人孤獨了很久之後,它好像一瓢水,澆灌在幹涸裂隙的旱地上。
  禮拜天晚上,周晨在飯店樓下看著楊冰跨上雅馬哈。
  “春節前我回去做匯報,春節以後我還會回來。你等我。”他說。
  楊冰不置可否。她啟動了引擎。
  周晨抓住她的胳膊:“你等我。聽見了嗎?”

  十七
  馬上要到春節了,楊冰覺得特別寂寞,不知道是因為周晨的離去,還是單純的因為,春節到了。
  楊驊還是不理她,至少愛理不理的。
  楊冰特別後悔,當初怎麽就會甩出那一巴掌?難道她也屬於‘因為疲勞衰弱而更年期提前’的那一種?
  楊冰打了好多電話給楊驊、聽著弟弟無數次的沉默寡言之後,漸漸失去了給弟弟打電話的勇氣,也許是有些害怕麵對兩人之間生出的隔閡。
  然後有天楊驊打了個電話到她辦公室:“媽說,春節的時候想要你回家吃飯。”
  楊冰那一刻有點激動,她很想當下就跟弟弟說對不起。放下電話,楊冰考慮了一下,決定當天就去看看他。
  到學校的時候,楊驊上機操作還沒回來。楊冰不知道計算機實驗室在哪裏,正在猶豫間,有個女生經過她身邊,停下來說:“你是楊驊的姐姐吧!”
  楊冰看著這個臉上有酒窩,不是很美、但是可是很甜的女孩,覺得似曾相識。
  “你不記得我了?上回林蕭去醫院……在醫院裏?”
  楊冰這才回憶起來:“你是林蕭的室友。”
  “對。我姓方,叫方淇。你是來找楊驊的吧。”
  “是的。聽說他去計算機實驗室了,你知道在哪兒嗎?”
  “當然知道,以前林蕭老往哪兒跑。我帶你去吧,反正現在我也沒事。”
  路上,方淇跟她說,林蕭的事情,她們宿舍的女孩子們都幫她捂著,不讓學校知道。
  “知道這事的人多嗎?”遲疑片刻,楊冰這麽問。
  “反正我們班女生都知道了,計算機係的女生可能也知道。其他係有沒有知道,那我可不敢說。”方淇看了她一眼,“現在楊驊是我們外語係的情聖,你知道嗎?”
  “情聖?”
  “對呀,已經要分手了,楊驊還這麽幫她。他們分手了,你知道嗎?ō
  “我……好像是有這麽回事。”
  然後就到了機房門口。女孩兒把楊驊叫出來,姐弟倆吃了頓飯,楊驊還是那樣不大說話。本來楊冰滿心期望兩人關係恢複到從前,不禁有些失望。不過楊驊不是不懂姐姐做的努力,雖然不怎麽說話,但從他的神情看,也讓楊冰察覺到了姐弟倆的關係沒有她想象的那麽糟糕。
  也許這是一種親情帶來的默契吧。
  ** ** ** **
  周晨在N市的那個周末,楊冰本來是準備加班的,結果浪費掉了。離春節隻有一個星期了,楊冰隻好每天都晚去加班。她這幾天都有些心不在焉,常常犯錯。她心裏想的都是那個周末,他的接觸,他的親吻,他的聲音;她的時空感完全錯位,好像大學戀情和之後所有的情感曆程全部擁擠在一起,甜的、苦的、酸的、澀的,如此錯位、如此扭曲,強烈刺激了她的神經。
  楊冰很自責,她怎麽也想不到,自己就那麽簡單的跟周晨上了床。如果剛開始她還不知道周晨已經結婚,那知道以後還沉陷下去,便不可原諒了。以某種方向看去,她現在是個第三者。
  楊冰一想到這一點就非常矛盾。那種感覺,就象一個孩子偷糖吃,明明知道是錯的,可是又忍不住。楊冰在心裏時常做人天交戰,她不停地問自己: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
  那天楊冰覺得特別累,可是第二天就要交設計方案,楊冰覺得非常有壓力。晚上快九點了她還在辦公室裏,點著桌前那盞燈,在電腦前畫圖。
  然後公司門開了,楊冰起先嚇了一跳,接著看見是穿著皮夾克的許文。許文看見她,反倒沒有什麽驚訝。
  “怎麽你還沒忙完?”
  “對。”楊冰老老實實地回答,“許總您呢?”
  “我也是啊!回去才想起來還有幾封郵件要處理,擱了三天,都忘了。反正我住的近,就順便跑一趟。”
  許文進了辦公室,楊冰看見他辦公室落地窗裏亮出燈光來。
  半個小時以後,許文端著兩杯咖啡出來了:“喝杯咖啡,提提神。”
  楊冰謝過他,接了咖啡喝了兩口,許文就低頭看她的設計圖:“就快完了嘛。”
  “是啊。不過還有幾個預算沒處理,另外還有些紙麵上的東西,煩死了。”
  許文點點頭:“辛苦了。”
  兩個人喝了幾口咖啡,許文問:“你弟弟現在還好嗎?”
  楊冰一提弟弟就有些沮喪,暗皺了下眉頭,她回答:“他……還好吧。其實不好,可能挺灰心的……我也不知道。”
  許文說:“小孩子嘛,都是這樣,沉緬在愛情裏哭哭笑笑,他們愈合能力強,過去以後還不是那樣,某天回過頭看去、還不跟遊戲似的。時間能治愈一切。”
  楊冰聽許文這麽說楊驊,忽然覺得某根神情被針刺了那麽一下。
  她一下激動起來:“遊戲?怎麽會是遊戲呢?”
  楊冰激動起來,就會有些語無倫次。她不自覺地提高了聲音:“當一個人喜歡另一個人---- 不是一般的那種喜歡,付出了很多很多,跟掏空了似的,怎麽會是遊戲呢!就算是你以為愈合了,結果有天你真的回頭,才發現你還是空的!…… 怎麽會象遊戲呢?怎麽可能是遊戲呢?你不會理解的,你不明白!”
  楊冰一口氣說完以後,突然非常非常、無比無比的後悔,因為她看見許文一雙眼睛一眨不眨地瞪著她。
  楊冰跟許文對麵大煙眼瞪小眼瞪了大約有兩秒,楊冰首先收回視線,神經質地攏了一下頭發:“對不起,對不起。我神經搭錯線了。”
  楊冰伸手去拿桌子上的咖啡,可是去笨拙的把咖啡碰倒了。半杯子咖啡,全潑進拉開了一半的一個抽屜裏。楊冰心裏咒罵自己,慌裏慌張飛快地抽了幾張紙巾,卻又碰翻了一個筆筒。
  楊冰很少這樣失態過。她覺得自己的臉紅了起來。
  幾張紙巾很快浸透,盒子裏不再有剩餘的紙巾。她連忙從旁邊拿過自己的包開始翻,許文製止她說:“我來。”
  許文迅速從自己辦公室拿過一盒紙巾,動手揩去殘餘的咖啡。
  楊冰露出不自然的微笑表示感激。
  許文思忖一下,問道:“你設計圖上的活幹完了吧。”
  “嗯。就完了。還有設計說明案和一些預算要整理。”
  許文點點頭:“這樣好了,你把說明案傳給我,我去修改。你去把預算弄出來。”
  楊冰有些詫異,也有些遲疑。許文笑道:“老板不都是光會說不會做的草包肚子,今天我也跟你露一手。去吧,趕緊幹完早點完事。反正這是頭稿,明天我見甲方時主要還要靠口頭說,而且客戶還不知道會改成什麽樣子。”
  於是許文接替了楊冰的工作。楊冰去準備其他的東西。
  等楊冰從打印室裏出來,許文正在他辦公室的電腦後麵在計算機上打字。
  楊冰知道許文是設計師出身,也看過掛在他辦公室裏,他過去做過的幾個大的設計,不過現在他已經很少參與直接設計。
  那一刻,許文的身影竟然和周晨的重迭起來。
  上大學的時候,還有他們剛剛在S市相聚的時候,周晨有時候自己不休息來幫她趕工。有時還要手工製圖,周晨便會埋頭於圖板上,聚精會神的,不停的傳來丁字尺滑動,和針管筆在紙上摩擦的聲音,燈光微黃的,投射在圖板上,就象現在,許文桌上的台燈的光,投射大大的辦公桌上。
  周晨。
  他曾經是愛她的。可能他現在,也真的還愛她。
  楊冰做了幾個深呼吸,繼續手裏的事情。

  十八
  楊冰回家吃了年夜飯。
  爸爸不太說話,媽媽張羅著包餃子、下餃子,所有人都要動手參與。
  楊冰包餃子的時候,媽說:“你看你現在瘦的,手背上都沒肉,跟雞爪子似的。從小你就讓媽操心,現在還是不會照顧自己。”
  楊冰想反駁,最後也沒開口。一家人開著電視,聽著春節聯歡會,吃著餃子。
  爸說:“小冰,你現在工作穩定下來沒有?”
  “差不多吧。”
  “穩定下來以後,就該想想其他事情了。別整天瞎混。”
  楊冰知道他指的是結婚這些事。在老一輩人眼裏,女孩子不趕緊結婚就是天大的事,媽媽那些同齡的同事也時常會問:你家大丫頭有對象了沒?然後老媽回來也會嘮叨她:該找個了吧。這對楊冰是一種壓力。
  那天晚上,楊冰在家裏過的夜。母親給鋪了幹淨的床單,房間裏仿佛還充滿了許多年前、楊冰還是個小姑娘的氣氛:書架上還有她大學課本,抽屜裏還有她以前的筆記本。那時候,她還算是‘女孩兒’,現在是女人了。
  母親鄭重其事地說:“小冰啊,你一個人也不會照顧自己,不如回來住罷。你爸嘴裏雖然厲害,我跟他說了,他也想你回來住,這樣也有人照應你。”
  楊冰知道媽心疼她,可是又覺得受不了爸。她想了想,胡亂點點頭:“過了年,再說罷。”
  ** ** ** **
  寒假裏,楊驊仍舊住在學校,不怎麽回家。楊冰有時懷疑他是為了林蕭,因為林蕭也沒回她小城老家。起先她有些擔心,以世俗的眼光看,年紀輕輕就墮胎過,這種女孩是有汙點的,可是再想她又看開了。
  無所謂,什麽都無所謂,很多事情都不是完美的,隻能退而求其次。許多事情就是那麽一念之差罷了。她自己又好到哪裏去呢,她不也算是‘第三者插足’嗎?
  楊冰整個春假,都躲在自己的出租屋幹私活。現在她住的那間老屋子被她弄的很幹淨整齊,她還自己畫了兩副抽象畫,找人裝裱起來,掛在房間最空的那麵牆壁上。唯一的缺點就是很冷,特別是洗澡的時候,盡管她燒了油暖。
  春節最後幾天商場甩賣,楊冰也跑去了,不過她現在省錢買房,所以隻買了幾件小玩意。
  上班的第二天,楊冰接到周晨的電話。他已經再次回到了N市。
  楊冰晚上過了下班時間還在畫圖。其實她可以下班走人,離開,去見周晨。可是她動不了,很想再多畫幾筆,仿佛如果她拖延一點時間,她心裏的不安能減輕些似的。
  到了六點半,辦公室人走了一半了。何平跟楊冰打了個招呼,夾著公文包往門口走。
  然後門口傳來何平的聲音:“楊冰,有人找!”
  楊冰回頭一看,周晨穿了一件黑色大衣,站在門口,很有些‘偉岸挺拔’的味道。辦公室裏剩下的幾個人的視線都集中在她和周晨身上。經過極短暫的意外,楊冰不自然地收起東西,露出略顯僵硬的笑容說:“是你啊,對不起,我忘了時間。”
  周晨跟她一起下了樓,去找了間飯店吃飯。
  “你怎麽來找我來了?”楊冰蹙眉低問。
  “那怎麽辦,等你半天你也沒來。”
  “下次別來公司找我。”
  “你有男朋友了?”
  “不是。”楊冰說,“你不怕人說閑話嗎?這個世界有時候驚人的小,不怕你老婆知道?”
  周晨把筷子在盤子裏挑來挑去。楊冰皺了皺眉,她最不喜歡他這樣。
  “知道又怎樣?最多鬧一場。鬧完了她還得過日子。我的脾氣,結婚前她就知道。她鬧過幾次,還不是巴巴的抓著我不放?她不會舍得我們那套大房子和汽車。”
  楊冰突然覺得非常鬱悶。她記得當初分手時她什麽都沒鬧,什麽都沒說。
  在她發愣的時候,周晨握住她的手,凝視著她說:“你現在很美。”
  楊冰回視過去。不可否認,周晨是個英俊的人,二十歲的時候是,現在快三十歲了,還是。她望著對麵熟悉的眼和眉,不由感歎起來。
  曾幾何時,她和大街上的學生妹妹一樣有著粉嫩的臉蛋和青春的神采。但現在的她不再有當年純真的笑容和紅潤的膚色。許錚說她眼睛裏那種能讓男人產生‘保護欲’的天真現在被隱隱的冷漠取代,總而言之,她雖然變成了女人,女人味兒卻差點兒。
  於是楊冰一字一句提醒他:“我、老、了。”
  “你有種特別的味道。你變了,很獨立,很灑脫。”
  “我不灑脫。我也沒那麽大方,”楊冰說,“我還記得我還有八萬多塊在你那兒。買汽車的錢。”
  周晨愣了一下。他把手縮回來,語氣裏有些挫敗感。
  “……我知道。我會還你就是了……”
  兩個人默默地吃完了飯,楊冰站起來,周晨拉住她的手往外走,楊冰甩開他手:“讓人看見不好。”
  到了外頭,周晨去攔出租車。楊冰說:“我們到此為止吧。天晚了,我該回去了。”
  周晨驀然回頭:“怎麽啦?”
  “我說我們該說晚安了!”
  周晨攔住她:“怎麽回事怎麽回事?你又怎麽啦?”
  楊冰抿著嘴不說話,周晨用手拂開她麵前的頭發,楊冰把臉轉開去,周晨卻用手把她的頭正過來。楊冰看著他的目光鎖在她的眼睛上,然後轉向她的唇。她知道他要吻她了,於是她又把頭轉開。周晨再次把她的頭扳正:“何苦呢?又不是沒做過。”然後他的嘴唇就落了下來。楊冰起先象個木頭似的沒反應,後來開始回吻,再後來,周晨把她放開,叫了輛出租車,他拉著她進了出租車,一起回了他落腳的酒店。
  第二天,公司管預算的張妍妍就問她:“楊冰,老實交待,昨天那個帥哥是誰呀。”
  楊冰心跳漏了一拍,卻低頭隻管忙手裏的活,簡單地說:“以前一個學校的。現在在S市高就。我托他幫我捎點東西。”
  ** ** ** **
  周晨在N市要待三個月。之所以他會來N市,是因為他所在的公司想在N市開個辦事處,考慮到周晨在N市上的大學,對這裏比較熟悉,也會有些人脈,因此派了周晨來。
  這三個月裏,楊冰時不時地和周晨約會。楊冰覺得自己很無恥。雖然他們曾經有過七八年的愛情,可現在周晨是別人的丈夫。即使周晨說他不愛小艾,小艾還是他名正言順的老婆。
  可是,現代都市人的生活節奏緊張,誰會有那麽多時間‘自醒’?楊冰於是‘麻木不仁’得讓這種生活繼續下去,一邊忙著工作,一邊從這見不得光的‘愛情’裏汲取那麽一點點溫暖,其他什麽長遠的東西都不願意想。
  到月底的時候,周晨要回S市一趟,隻回去兩個禮拜,可是楊冰忽然發現那幾天特別難以忍受,那時候她發現自己真的好孤獨,好像一個人掉進了四不透風的深井。
  跟周晨的事,她誰都沒講,包括王芳她們,所以這三個月來,每當王芳她們打電話找她玩的時候,她都推掉了,她們說要給她安排相親,她也謝絕了。沒有了朋友,她更覺得自己象是用一座堡壘把自己圈了起來。她知道這種日子沒有任何希望,有一天會結束,但是什麽時候,她也不知道。可是她覺得沒有勇氣結束它,好像是個慢性病,知道它的存在,又懶得去根治。

  十九
  楊冰又開始抽煙了,幾乎每天她都會抽幾根。她記得很早以前,一個男人說過:女人抽煙都愛擺出副或是憂鬱、或是看破紅塵的姿態。楊冰於是盡量抽的麵無表情。
  時間過的很快,轉眼四月底就在眼前了,時間老人看著芸芸眾生脫了厚厚的大衣,換上春裝。
  有天楊驊給楊冰打電話,說是媽給她織了件毛衣,要她去拿。楊冰說:“現在誰還打毛衣穿啊。”
  “反正是媽的心意嘛。你來不來拿。”
  楊冰想了想,說:“好吧,我晚飯以後去拿。”
  到了楊驊的學校,楊驊把一個塑料袋給她,楊冰打開往裏麵看了一眼,裏麵一團鮮豔的紫紅色。她的眉頭當場皺了起來。
  楊驊說:“又不用你經常穿,下次回家的時候穿穿就行了。”
  楊冰在楊驊的床上一屁股坐下來:“這兩天瘋了,突然降溫,好冷,忙得我又倒騰冬天的衣服出來穿。”
  楊驊給她倒了杯熱水,楊冰把雙手捂在茶杯上取暖。
  “你現在很忙嗎?媽叫了你幾次你都不回去。不是說你要回去住嗎?”
  楊冰非常簡單地說:“對。忙。”
  她掏出一根煙,點了起來。事實上她這三個月沒回過家一次,上次看楊驊也是兩個月前的事。
  “你呢,上回考試好像不錯,現在開始做畢業項目了?”
  楊驊點點頭。楊冰抽了幾口煙,開始東張西望,楊驊從架子上拿下一個瓶子,把蓋子擰下來,給她做煙灰缸。
  “媽問我你什麽時候回去住。”
  楊冰沉默片刻才說:“不知道。”然後她看向窗外。窗外有棵樹,從四樓看出去,看到的是綠色的樹冠,長滿了新葉。
  楊驊忽然低聲說:“我看見你們了。”
  楊冰愣了一下:“我們?我跟誰?”
  “周晨。”楊驊的眼睛盯在她臉上。楊冰沒有說話,楊驊繼續說:“我禮拜六去市中心書店買書,看見你和他在路上攔車。”
  楊冰吸了幾口煙,冷冷地說:“那又怎樣。”
  “你和他又好了?”
  “你管那麽多幹什麽。你操心自己學習吧。”
  “是不是因為這樣你才不回家的?爸知道了肯定又要生氣。”
  楊冰有些火:“幹嘛老提他!我都多大了,快三十的人了還不會照顧自己?!再說我又不是為他活著!”
  楊驊沒出聲。楊冰使勁抽了幾口煙才說:“我們也不可能的了。他已經結婚了。”
  楊驊當場一怔。他說:“結婚了?那你還和他在一起?”
  楊冰把煙灰彈下來。
  “他會離婚和你結婚嗎?”
  “不知道。還沒想到那麽遠。”
  “你不是自找麻煩嗎!”
  “……”
  “姐,你怎麽了,你傻了?他這樣對你你還和他在一起?你們……你們……還那麽親密?”
  楊冰瞪了他一眼:“我的事,還輪不到你管!”
  楊驊在她肩頭推了一把,有些急躁:“姐,你也老大不小了,你這麽做不是自欺欺人嗎!這種事快刀斬亂麻,結束就結束了……”
  楊冰‘騰’得站起來,對著弟弟橫眉厲目:“你煩不煩呐,事情都那麽簡單明了就好了!你懂什麽……”
  楊冰和楊驊眼對眼瞪了一會兒,忽然她轉過身來,拿了塑料袋就走:“我的事你別瞎攙和!”
  ** ** ** ** **
  楊冰並不想對弟弟發火,尤其是在毫不容易和弟弟恢複了互相信任之後。楊驊實實在在戳到了她的痛處,她的火,莫名地爆發出來,並不針對楊驊。
  楊冰那天真的痛定思痛的考慮了很久。
  愛情象毒藥。有人這麽說過。真的。象白粉,一旦上癮讓你就是忍不住。
  第二天晚上在她出租屋的單人床上,她問周晨:“你愛我嗎?”
  周晨說:“你說呢?”
  “我不知道。”她幽幽地回答。房間裏依然很冷,她蜷縮在周晨的懷抱裏麵,他的體溫讓她溫暖,讓她眷戀。
  “我當然愛你。”周晨把右手環在她肩頭,讓她枕在他肩膀上。
  “有多愛?”
  一陣安靜後,周晨靜靜地說:“象天一樣高,象海一樣深。”
  兩個人的聲音都不高,更顯得屋子裏的安靜。
  楊冰沉默了。好多好多年以前,她常常在兩個人牽著手在路上走,或者做愛之前這麽問他,他便會或嘻笑或假裝一本正經用這麽個不知哪裏看來的酸詩做回答,然後她會咯咯的笑。
  可是這次他沒有年少時的嘻笑;他的語氣似乎說明,他和她一樣,有一縷思緒飄然回到了過去,啟開了記憶裏封藏的過去。
  “你怎麽了?”周晨把她摟得更緊一點。
  楊冰轉過身看著他的眼睛:“我們是‘奸夫淫婦’,不是嗎。”
  “別胡思亂想。”周晨皺了一下眉頭,使勁抽了一口煙。
  楊冰不肯放過這個話題:“你隻是想要我做一個情婦。”
  周晨繼續抽煙,眉頭蹙得更深。
  楊冰咬了咬嘴唇。‘情婦’這兩個字說出來以後,她自己也感覺到一種震撼。
  “那你想要我怎麽樣,離婚?和你在一起?”
  楊冰看著他,仿佛在說:有什麽不可以的?
  周晨皺著眉頭,使勁地抽煙。楊冰定定地說:“你不覺得我們沒有再在一起的資格了嗎?你結婚了。”
  周晨繼續抽煙,一言不發。
  楊冰從他臂彎裏退出來,把背對了他。周晨有些心煩,他說:“你幹嘛你幹嘛?何必呢?我知道你那一年跟好幾人好過,我朋友都跟我說了。那裏麵就沒有已婚男人?你裝什麽聖女‘真德’?”
  楊冰驀然轉過身,一時啞然無聲。
  周晨知道說重了,反過來摟她,柔聲說:“好了,好了,談這些幹什麽。你知道你在我心裏是沒人能取代的。真的。”周晨的眼睛看著她,好像在保證什麽。如果在前幾天,楊冰會心動,可是現在,她什麽也感覺不到,她隻覺得心如死灰。
  “我們分開吧。不要再見了。”
  在那一刻,楊冰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脫口而出的,好像不象自己在說話。
  周晨皺眉:“你今天是怎麽的啦!吃錯藥了?”
  楊冰直視著他不說話。須臾,周晨‘騰’地從床上坐起來,拿起衣服往身上穿。楊冰也不攔他,就好像當年她離開他那天、他沒有攔她一樣。
  接下來好幾天,兩個人都沒有聯係。
  開始,楊冰很不習慣。原來每天早中晚各一個的電話沒有了,她的手機除了公事外都安安靜靜的。後來楊冰終於開始習慣恢複的寧靜和寂寞。
  她突然想:她的確想和周晨在一起,象戀人那樣,一起吃飯,做愛,可是,如果他們真的結婚,他們的生活會幸福嗎?他們會白頭諧老嗎?
  有些東西,就象打碎的瓷器,破了之後,就很難回到原樣。如果他們真的生活在一起,楊冰不知道自己會不會脫離這種不安全感。至少有一樣她確定,她在他麵前,再也不會那樣滿足地看著他,聽他說話,對他開心的笑了。她的心裏永遠都會存在著一根荊棘,那根荊棘就是他對她造成的傷害。
  楊冰這樣想著,點燃了一根煙,躺在床上看著電視。電視裏在說什麽她也不關心,反正那裏麵發出的雜音足夠把這間空空的屋子充滿,就行。
  然後她的手機響了起來。她拿起電話,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號碼。遲疑了很久,她按下了對話鍵。
  周晨在電話裏沉默了很久,才說話。他說了很久,慢慢的,輕言細語的,緩慢的不象平常意氣風發的他。
  他說,他是喜歡她的。從她大學剛進校他看著這個新生背著個小包包問他的室友建築係怎麽走的時候就喜歡上了她。他喜歡看她安靜的眼神裏閃爍著不安份的光芒,喜歡她有點不愛理人的清高,喜歡她畫畫得不好,他自告奮勇的給她傳授自己的‘秘訣’後,她有些感激又有點不好意思的樣子。那時候,當她不顧父母的反對、風塵仆仆頂著一張小紅臉跑到S市找他的時候,他真的很快活,覺得自己是全天下最快樂的男人。
  可是他做錯了。他忍不住。正如他是楊冰的初戀,楊冰是他的初戀,之前他沒有經曆過別的感情。可是熱情幾年之後兩個人在一起的感覺好像是老夫老妻似的,平淡得象放涼的白開水,他感覺到外麵的誘惑越來越耀眼。他自己也知道是嘴饞,想偷腥,終於有天他偷了腥,可偷了一次還想再偷一次。
  可是等刺激也變得平淡,他又開始懷念以前溫馨純淨的滋味,初戀那種感覺現在再也找不來。他說:“大概這也是為什麽我會答應結婚的原因之一吧。”
  他說:“可我現在沒辦法離婚。現在小艾真的懷孕了。她其實也挺可伶,得知她懷了孕老板就把她勸退了。她們母子離不開我。可是我心裏還裝著你。你跟別人不一樣,說不來為什麽,跟你在一起的感覺就是不一樣,現在想想,我腦海裏理想的老婆形像好像還是你。大概是因為我們那段愛情生長的時候,是極其純淨的吧。那個時候多單純呐…… 你不也是嗎?我知道你的感覺。我們在一起那麽多年,而且好多東西都是我教你的,你的感覺瞞不了我。我要的不多,隻要以後能見見你,如果你也願意,我們還可以做愛。我知道這樣不是長久之議,未來我也想不到那麽多,隻是,我知道我還是愛你的。”
  “星期六我要走了。我想見你一麵。星期五晚上我會在太平洋飯店一層的酒吧等你,我等你等到十一點。記得嗎?那裏是我們第一約會的地方,那時候還沒有太平洋飯店,那裏隻有幾個小飯館,其中有個小飯館,是我第一次請你吃飯的地方。現在那裏全變樣了。”
  “如果你不來,”他輕聲說,“我從此也不再糾纏你。錢我也會還你。我會祝你以後快樂。”
  那天拿著手機,楊冰哭了,真真實實地哭了,弄得滿臉濡濕。

  二十
  楊冰連著幾天都過得渾渾噩噩。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有時候她在電腦上畫圖的時候,好像憑的是本能,她自己都不知道那些點啊線啊是怎麽出來的。
  於是錯誤也出來了,有天她畫完了整張圖,最後卻把另外一個客戶的項目標題大大的填寫在圖紙眉頭上。
  圖紙交給許文,許文把她叫了回來,盯著她看了半天,把圖紙返回給她,她自己瞧了好幾眼還沒看出哪兒出問題了。還有許文交待她一兩件事情,她根本就忘了做,許文問她的時候,她傻乎乎地回憶了半天,才想起許文說的是哪門子事。
  星期五那天,她下意識地穿了件很漂亮的米色套裝。說實話,她自己也拿不準會不會在下班以後去赴周晨的約會。
  如果她去,她便注定繼續沉淪。如果不去,她將在道德上退出陰影,卻會繼續形單影隻、不知何時能夠再次擺脫孤獨。
  下午四點開完一個方案討論會,許文說:“下班以後有空嗎?”
  楊冰怔了一下,有點心虛。遲疑一下,她說:“有。怎麽呢?”
  “那好。今天我和何平陪薑賢正他們那幾個人吃飯。薑賢正想讓你也來。你能來嗎?”
  說到薑賢正這個人物,楊冰不能不小瞧。他本是哪個小縣城的太子黨主力,好像壟斷了某地七成的出租車業,反正手裏有足夠的錢,後來新入N市投資地產開發。宏宇和他以前合作過一次,卻在最後一步丟了合同。
  這次有新項目競標,許文為了攏住他,沒少下功夫,如果薑賢正對設計不滿意,立刻,改設計。如果薑賢正對成本預算不滿意,立刻,改設計。如果薑賢正對飯局不滿意……立刻,換地方!
  然而,許文和何平都沒想到的是,這次把薑賢正攏住的,很可能有楊冰一份功勞。
  那天薑賢正應邀到宏宇來洽談,楊冰正好在那天睡過了頭,遲到了。
  當時春寒料峭,一身黑色皮衣皮褲的楊冰匆匆忙忙到了新西華大廈,從摩托車上跳下來,鎖了車,一把拎了背包往裏走,和幾個人經過旋轉門進了一樓大廳,她絲毫不知道身後就跟了宏宇的客戶,她把頭盔一摘,甩了甩頭發,並不知道她的頭發幾乎擦著薑賢正的鼻尖掃過去。然後他們一起乘電梯上去,楊冰臉上冷冷的,因為她心裏還在想自己的煩惱事。
  到了第十二層,楊冰把思緒暫時丟在身後,大步進了宏宇,一進門見到何平,連忙說:“對不起,我遲到了。”
  何平臉色有些怪,甚至沒跟她打招呼,他的視線越過楊冰,射到了楊冰身後頭。
  楊冰回頭一看,看見幾個穿西服的男女站在門口,知道是客戶,就低了頭先到了自己的座位,從櫃子裏取了存放的襯衣和套裝,繞了條道去門口,跑去洗手間更衣。
  等她從洗手間回來,板凳還沒坐熱,許文過來,對她說:“楊冰,能不能到我辦公室裏來一趟。”
  楊冰跟他去了會議室。在座的那幾個人眼睛都瞧著她。許文一坐下來,就說:“楊冰,你是宏宇主要設計師之一。現在薑老板想在XXX搞個新區,你有什麽想法沒有?”
  本來項目立案還連毛都沒有,楊冰哪裏想過這些個。猛不丁來這麽個問題,她腦筋有些短路。她迅速把思維運轉到工作上,不痛不癢地說了幾句,也就如此而已。
  但反正這個項目也就朝宏宇這個方向走來了。這個項目說順利也順利,說不順利也不順利,順利的是薑賢正好像真的挑上宏宇來作這個項目,不順利的是薑賢正三番五次的要求改設計,每次改設計都要楊冰到場,一一商討,商討之後,就要請她吃飯。
  這種場麵楊冰見過,醉翁之意不在酒,楊冰知道薑賢正這種人,有錢燒的,燒的找不到北了,感覺著天下之大莫非皇土呀,那個皇帝佬兒就是他。
  楊冰盡量拒絕,有的時候也不得不陪著,陪的時候,許文和何平裏麵,至少會有一個人會陪她一起去。當然,一旦許文何平出麵,飯局的錢就是宏宇掏腰包了。
  現在項目基本定型,合同首案簽署,薑賢正還沒抱得美人歸,好像還有點不甘心,不過許文這次把他伺候得好好的,薑賢正還不至於不滿意。
  這次薑賢正去吃飯,又要拉上楊冰,許文自然不得不過來問楊冰的意向。楊冰遲疑了一下,許文立刻說:“當然如果不方便……”
  “不不,我沒問題,沒問題。”
  許文抿了一下嘴唇,說:“好,五點,半島酒店,我和何平,咱們一起去。”
  許文走後,楊冰看著計算機屏幕發呆。
  她答應了許文。那就是說,她不能去太平洋酒店了。很好。至少,她沒有機會由著自己一雙不爭氣的腿往太平洋酒店走了。
  ** ** ** ** **
  五點的時候,許文過來接她。她聞見許文身上一股酒氣和煙味。楊冰拿了包包,跟他下樓,上了他的車。聞見許文身上一股酒氣,楊冰略略皺眉:“許總,你行嗎?”
  許文笑了,拿眼睛斜斜瞟了過來,神情有三分曖昧:“我‘行’嗎?你知道你問的什麽問題嗎?”
  許文嚴肅的時候嚴肅,幽默的時候幽默,不過跟女同事相處時,嚴肅多過幽默。楊冰頭一次聽許文跟她說這種話,一時有些意外。許文立刻察覺自己失言,搖搖頭說:“肚子空的。被他們灌了幾杯,還真有點上頭。你知道薑賢正,喝酒跟喝水似的,還喜歡灌人,嗓門那麽大,陪他喝酒簡直就是體力和耐力的考驗。”他啟動引擎,轉了頭倒車。
  許文說這話,楊冰明白。
  許文對爭取‘薑賢正項目’、全麵外交進攻的初期,有天許文和何平陪薑賢正‘娛樂’,許文被灌到不行,‘活動’結束,薑賢正繼續去‘娛樂’,許文和何平各回各家。這兩個人都喝的醉了,否則許文也不會把車開到公司來,糊裏糊塗還上了樓,何平也不會看著他酒後駕車不阻攔。許文沒出車禍,簡直是奇跡中的奇跡。
  那天晚上剛好楊冰又在辦公室加班,看著許文略顯呆滯地走進來,招呼也不打一個徑自朝辦公室走去,正是有些奇怪,又看見他走路姿勢緩慢、有點怪,好像有點慢鏡頭的意思。正在納悶,下一個她知道的,就是許文辦公室裏傳來‘咕咚’一聲響。
  許文摔了個大馬趴。
  楊冰趕緊過去,還好他摔在進門的空地上,沒把腦袋、眼睛撞到什麽桌子椅子尖角上。楊冰試圖把他叫醒,結果是徒勞,許文隻會哼哼。她的本能當然是找許文的女友把他‘領’回去,可是她哪知道他女友如何聯係?打電話找何平,何平太太小聲說:哎呀我們也不知道哦,何平醉得不輕,已經睡了,你看看其他同事知道許總女朋友電話不?
  最後楊冰隻有放棄那晚的工作,把許文架起來,把他塞進那輛CRV,自己親自駕車,憑著路過一次的印象,把他弄回了他在南市區的公寓。
  那天把她折騰苦了。她預料著許文的女友會震驚萬分地‘接收’許文,結果敲門沒人應。她問許文:“你鑰匙呢?你有鑰匙嗎?你、有、鑰-----匙------嗎?是家、門、鑰、匙!”
  最後她從他外衣口袋裏摸到了鑰匙,一邊慶幸許總沒把鑰匙放在褲子口袋裏,一邊開門把許文架進了他空無一人的公寓。
  許文家裏很暖。也許剛從外麵的寒冷轉入室內的溫暖,他吐了。楊冰伺候了他半天,毫不容易把他弄床上休息,楊冰自己也折騰了個精疲力盡,滿頭大汗。她看著床上皺著眉頭難受的直哼哼的許文,心裏歎到: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啊,打工有打工的命,這個老板也是,為了搞定這個項目喝酒喝到這份兒上,且不說自己的肝脾不要了,還跟鴨子賣笑似的……
  那天楊冰因為開了許文的車過來,自己的摩托車留在了新西華大廈底下,加上怕許文又吐,自己在客廳沙發上將就了一夜。
  今天飯局還沒開始,許文看起來已經喝了不少,楊冰自然有些心驚。她想和許文換過來,讓她來開車,許文不肯,說他還好,還很清醒。楊冰隻有作罷。
  許文側目瞥了一眼楊冰,有點沒話找話地問道:“原來不知道你會開車啊。什麽時候學的?”
  楊冰笑笑。
  那天晚上她把許文送回他家,次日許文醒來,很有些詫異和感激的意思。楊冰並未太放在心上,因為她那時嚴重缺乏睡眠、有些頭疼,而且脖子在沙發上落得酸痛,但她十分趁時機地和許文開玩笑:那許總給我加薪以示感謝吧。雖然加薪不可能馬上就有的,但從那以後,許文對她的臉色和說話的語氣更加和善親切了些。
  對於許文這個可有可無的問題,楊冰輕描淡寫地回答:“學了很久了,隻是有好陣子不開了。”

  二十一
  飯局之上,楊冰強打笑容,努力告誡自己忘記和周晨的約定。薑賢正首先就‘敬’了楊冰幾杯。楊冰根據原來周晨教給的經驗,先偷偷猛吃水果,據說維生素能幫助不醉。一桌飯,從五點半吃到九點多。
  吃完了飯,薑賢正意尤未盡:“不行,今天咱們不醉不歸!光吃吃喝喝太沒勁了,咱們去唱歌去!”
  許文笑說好啊,提了個地方,被薑賢正立刻搖頭駁回,許文一連說了兩個地方,薑賢正都反對,然後薑賢正自己說了個地方。
  那個地方楊冰沒聽說過。但看起來許文應該是知道。許文遲疑了一下,然後點頭答應了。眾人出得飯局來,楊冰聽見許文悄悄問何平:“不知道會搞到幾點,你家那位有問題嗎?”何平回答:“打過電話跟她講過了。”
  不過楊冰現在對天下一切事情都有些三心二意。她的心思都飄在太平洋酒店一樓的酒吧那裏。那裏,周晨現在一定獨自一人在慢慢品酒:周晨在等她。
  許文的話打斷了她的思緒:“楊冰,我們可能會弄到很晚,不如我先叫輛車把你送回家……”
  楊冰剛陪上笑臉還沒來得及說話,薑賢正已經先嚷嚷起來,說楊冰一定要去。許文有些猶豫,楊冰卻答應了。若是平常,楊冰一定會推脫的。可是今天她反常。她知道如果現在她一個人慢慢往回走,八成自己就會控製不住自己,轉道去太平洋酒店。
  那裏,周晨在等她……
  可是楊冰到了薑賢正指名要去的那個娛樂場所就有些後悔,也明白了為什麽許文沒打算讓她同來。那是個略顯曖昧的地方。楊冰的直覺是:如果可以,這裏的服務小姐都是可以和顧客討價還價進一步親密的。這本不是她出入的地方。
  但她人已經來了,而且有許文和何平作伴,應該也不會有問題。
  進了卡拉OK包間,薑賢正招呼小姐拿酒水果食,楊冰找了個偏的地方坐下,薑賢正招呼完小姐,貼著楊冰坐下。許文和何平最後走進來,也許是無意,也許是有意,他們貼著楊冰另外一邊坐下。
  於是就唱吧!薑賢正非要楊冰唱:“女士優先,女士優先!”
  楊冰唱了幾首,薑賢正唱了幾首,然後大家都唱了幾首,連素來不唱歌的許文也唱了兩首,一邊唱,薑賢正一邊要求大家喝酒。這個薑賢正,果然是喜歡喝酒,而且不僅自己喝,一定要邊上的人陪著喝才行,很有些粗俗的味道。楊冰坐他身邊,少不了被他灌,自然也少不了推脫阻擋。
  熱熱鬧鬧的過了一個小時以後,薑賢正終於有點暈了。他把注意力集中到了小姐身上。最後他站起來用手指點著剛進來送水果的服務員小姐:“喂,我們這裏男的太多了,你去找幾個女的,讓我們挑幾個陪唱。”
  有個人提醒他說:“薑總,咱們這兒有女客呢。”薑賢正回過頭來笑眯眯地看了眼楊冰,好像想起這事來,又把服務小姐打發走了。然後又喝酒,唱歌,放下酒杯就把胳臂搭在楊冰肩頭上。
  楊冰心煩意亂,甩開他不安份的手,覺得有點頭昏腦脹的,便說要去洗手間。她站起來出了包間,找到洗手間,坐在抽水馬桶上,楊冰從口袋裏拿出手機。手機在來之前的被她換成了沉默模式,因此如果有電話她是聽不見的。她看了看。有一個未接電話。楊冰心裏撲通撲通的跳,按下按鈕查號碼,看到是弟弟打來的。
  那一刻,她發現自己的手在顫抖。
  楊冰不知道是失望還是鬆了口氣。如果周晨今天晚上打電話給她,她真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放棄一切設防、狂奔進他的懷抱。她懷念縮在一個溫暖的懷抱裏麵的感覺,懷念下班的時候有人期待她回家的感覺。他說他是愛她的…… 不是嗎?
  再堅強的女人,也不會真的喜歡一個人麵壁的感覺。何況楊冰不是個鐵女人。
  楊冰沒有給弟弟回電話。她傻愣愣地在馬桶上攥著手機坐了一會兒,才上了廁所走回到了包間。推開包間的門,她就聽見裏麵亂烘烘的,燈光暗淡,煙霧繚繞,和包間外麵有天壤之別。她聽見有人在盡心盡力的唱:“我的心----我的心為你跳不停 ----”
  楊冰一屁股坐回原位,深吸了口氣。她回頭問許文:“你有煙嗎?”
  她看著許文的手在懷裏摸了一陣,掏出一個香煙盒來。楊冰接過來熟練地抽出一根,從麵前小桌上的盤子裏摸起打火機,啪得打出火苗。
  長長的一口氣,噴出一股淡淡的煙。
  “楊小姐,你抽煙!”噪音之中,薑賢正好像發現新大陸似的。楊冰笑笑,她覺得自己笑的比哭還難看。薑賢正立刻攬住她的腰:“楊小姐,你抽煙的樣子好靚啊,你知道不知道!”白蘭地的味道噴了她一臉。
  楊冰手裏擎著煙,不置可否地微笑著,薑賢正有點醉了,一隻手從楊冰身側往她大腿上伸去。楊冰一巴掌打在他手上:“薑老板我們還聽你唱歌呢。你也太不給麵子了。總共就唱了那麽幾首!”
  薑賢正大笑:“好!唱!咱們一起唱!”他一定要楊冰和他一起唱,楊冰拿起麥克風,薑賢正也拿起麥克風,兩個人一起唱。薑賢正一開口,那群拍馬屁的烏合之眾都拍掌同唱:“你問我愛你有多深 ---- 我愛你有幾分 ---- ”
  一曲老歌唱完,眾人鼓掌叫好。薑賢正和兩個人大聲爭論著下一個CD盤選哪個。楊冰則端起麵前的酒杯準備再喝。這時喝酒已經不是喝酒,而是一種麻木。許文製止她說:你拿錯杯子了,這杯是你的。
  楊冰喝了一口,伸出手腕看了看表。十點二十。幽暗和嘈雜之中,她又吸了口煙,眼前仿佛看見城市另外一角,一個鋪著紫紅地毯,燈光幽暗的酒吧,坐著她愛過七八年的那個人。
  愛了七八年,心裏都愛空了。剩下的是一個無心的軀殼。如今她都不知道她留戀的是周晨的人,是他的陪伴,還是他的體溫,還是…… 單純的情欲?現在,她隻知道,她身邊這樣嘈雜,但她卻是個很寂寞的人。
  楊冰伸出手去,彎腰在桌上的煙灰缸裏把煙蒂熄滅,又抄起麵前的酒杯。酒杯空了。薑賢正立刻給她滿上新的。
  楊冰喝了半杯。周晨也愛喝酒,他愛喝西洋酒,不愛喝白酒。楊冰對酒的品味都是他培養出來的。說實話,周晨說的沒錯,她好多東西都是周晨教的:畫圖是他教的,好多設計竅門都是他傳授的,特別是效果圖,周晨告訴她怎麽用最簡潔的辦法表現出最好的效果,到現在還用的上;她穿衣服是他教的,他告訴她,她個子比較高,穿深色會很出眾,因為黑色是收縮色,一身的黑卻能襯托出臉色的潔白,要麽就穿淺色的,不要穿豔麗的色彩;他喝西洋酒,帶她吃西餐,告訴她哪隻手拿哪樣餐具;開車是他教的;還有,性愛,也是和他在一起體驗的……
  楊冰深呼一口氣,試圖把思緒從這紛紛雜雜的回憶中拔出來。她問許文:“你還有煙嗎?”
  她看著許文的手在他懷裏又摸了一下,掏出香煙。楊冰彎腰拿起打火機。
  薑賢正洪亮的聲音大的要死,吵死人了,此刻他正在包間內線電話上強烈要求小姐翻出些新歌來唱。
  楊冰再次看手表:十點三十六。
  薑賢正坐回來:“你怎麽老是看表啊?不行,今天你別想早溜!來來,喝酒!”說著,給楊冰倒了杯白蘭地,頗為粗魯地送到楊冰嘴巴邊上。楊冰偏過頭躲開,蹙眉接了酒,說:“慢點兒,都灑了!”
  薑賢正手下一個人正在唱:“你說過你會來看我 ---- 你可否知道 ---- 我天天 ---- 在盼望著你 ---- ”很難聽的聲音。
  薑賢正說:“你說什麽?”楊冰說:“我說 ---- 慢點兒!”
  “噢!喝!喝!--- ”薑賢正粗脖子紅臉地認真說。
  當楊冰把第二根煙抽完,她看了看表:十點四十五。周晨還在那裏等嗎?一個人是不是也在抽煙?或者手裏也端著一杯酒?
  楊冰感覺心跳越來越快,下意識攏了攏頭發。她從桌上拿起許文的香煙,抽出第三根。很快,一根香煙燒的剩個尾巴。
  楊冰下意識把右手放進口袋裏,手指把玩著手機。整個晚上,手機都沒有震動。她喝了口酒,亮出手腕。十點五十三。還有七分鍾。
  薑賢正怒目而視:“楊小姐,不捧場啊!”楊冰頭昏腦脹,拎起酒杯:“抱歉抱歉,來來,喝酒,我認罰。”
  眩暈之中,不知什麽時候麥克風到了她手中,她也不知什麽時候發覺自己在跟著音樂在稀哩嘩啦地唱王菲那首歌:
  痛苦的享樂,猶豫著墮落,左右不了誘惑 ----
  ……
  來呀 來呀 我陪你
  來呀 來呀 繼續 繼續
  ……
  談不上失落,陶醉和麻醉交錯 -----
  因為沒有誰心安理得 ----
  她唱得有點瘋狂,腦袋有點眩暈,同時感覺到內心的幹涸。
  後來她感覺到一隻手摸上她的大腿。她回頭看見薑賢正微醉的眼睛裏閃著亮光。她怒目而視過去,對今夜實在受夠了,她隻覺得怒氣和其他各種各樣的情緒攪和在一起,好像火山口下洶湧的岩漿,隨時都會噴發。
  幽暗的光線中,薑賢正果然是借酒勁大膽過頭了,居然在嘈雜中緊緊環上楊冰的腰把一張厚唇湊上來。楊冰推他不動,在他的嘴巴貼上自己的之前她使勁扭開頭去,然後她感覺到他的嘴唇落在她光裸的脖頸上,接著他的手朝她胸部滑來。
  “你放開!”楊冰咬牙切齒地掙紮起來,同時在薑賢正的臉上揮了一巴掌。她手裏的酒杯落在自己膝蓋上又滑落下去,她感到酒水灑得一腿潮濕。她感覺到惡心、氣憤、無措,頭昏目眩之下,‘哇’地一聲,她差點吐了出來。
  一隻手把楊冰拖了起來。楊冰渾渾噩噩的,聽見有人說話。她滿耳轟鳴。
  恍惚之間,她踉踉蹌蹌地被人帶到包間外麵,一隻手臂護著她,帶她左拐右繞,不知到了什麽地方,她隻知道麵前有個洗手盆。
  她把今夜喝的酒和沒消化的飯菜,全都吐了出來。

  二十二
  楊冰真正清醒過來,是在許文那輛CRV裏。許文把車窗打開了些,冷風吹得她打了無數個哆嗦,她才清醒過來。
  夜是黑的,街燈是昏黃的,遠處的高樓大廈的亮著燈的窗子,在夜幕裏閃著光,無時不刻的提醒你,這就叫繁華。
  然而吵鬧的聲音已經平息下去不少。夜是靜的,隻有汽車引擎無間斷的低響。
  楊冰瞪著眼前玻璃窗外的公路,過了一會兒她回頭看了一眼許文。
  “對不起。”她說,然後她疲倦地撫摸自己的額頭,覺得腦袋發漲,“對不起,我把事情弄糟了。”
  許文直視前方,握著方向盤,麵無表情。
  “沒什麽對不起的。本來我就不該同意讓你去。我沒想到他會提出要去那樣的地方。”
  “何經理呢?”
  “他留下了。至少得有個人付帳。”
  楊冰有些後怕。假如許文和何平有事離開幾分鍾,後果不知會怎樣。
  她發了會兒呆,忽然從口袋裏掏出手機,動作之突然,引得許文轉過頭看了她一眼。
  沒有電話打過來。
  她的手垂落在大腿上,虛弱地問:“幾點了。”問完了又想起自己有戴手表,而且手機上也有時間顯示。她一般不大戴手表,可是今天早晨她卻下意識地戴上了。
  “十一點四十。怎麽,你還有事?”
  楊冰把胳臂撐在車門框上,又把頭撐在拳頭上。她無力地搖搖頭。
  仙杜瑞拉在午夜十二點從公主變回灰姑娘。
  她今夜在十一點變回孤家寡人。
  今夜十一點以後,該結束的,都結束了。
  曾經有個人說過:一個終點,也是另一個起點的標誌。她的生活,又會怎樣發展呢?
  汽車平靜地行駛,來到一片中層公寓區。這是許文住的地方。楊冰眨了下眼睛,自覺腦筋有些短路。她陳述一個很明顯的事實:“這不是回公司的路。”
  “對不起,事先沒跟你商量,我沒打算送你回公司。你喝得太多有些醉了,不能再騎摩托。姓薑的也喝多了,我隻想把你從那個地方盡快帶出來,你家太遠,而我家離市區近。你先在我那裏洗個澡休息一下,我還得回去看看。如果今晚我一點左右能回來,我再送你回去。我沒有別的意思,還希望你不要介意。”
  楊冰此時隻覺得疲憊不堪。她低聲說:“無所謂。不過一晚而已。”而且明天是周末。
  忽然想到她手裏還有個私活要趕,她不禁徒生煩躁。
  車子在一棟六層樓前停下。
  楊冰忽然問道:“今天的事…… 真對不起,姓薑的會撕毀協議嗎?”
  許文拉下安全帶:“沒什麽道歉的,我還不至於要下屬賣肉吧。至於合同,他應該不會撕毀協議的,基本上關健的字都簽了。就算他要退出,我也不會那麽容易讓他退,畢竟這不是他有勢力、可以由著他為所欲為的小地方。”
  許文下車,走到楊冰那邊,給她開門。楊冰下了車,腿還有些軟。
  許文的家在五樓和六樓,最上麵還有個陽光房。
  打開大門,裏麵是開放式格局的客廳、餐廳、外加工作區,一側為廚房和衛生間,樓上為幾間臥室和主浴室。
  許文家的裝飾很簡單:橡木地板,純白的牆壁,大多數家具也為白色,包括工作台一側現代式落地工作燈的小燈罩。會客區有一黑一百對麵兩個真皮沙發,一麵牆壁上,掛著三副以黑、白、紅為基調的係列抽象畫。
  顏色最雜的要數靠牆而設的兩列書架,一通到天花,上麵擺放著各色書刊雜誌,但盡管如此,客廳裏還是隨處可見一些雜誌書刊,包括牆角上那個跑步機上。
  “請坐吧。反正不是第一次來,我就不必介紹衛生間在哪兒了。”許文說著,走入廚房,楊冰則在那個黑色的沙發上坐下來。她的身子陷入沙發裏麵,才發現自己今天一天有多麽緊張。
  許文很快端出一個杯子,遞給楊冰。楊冰喝了一口,差點沒吐出來。
  “醋和茶。據說能解酒。”許文解釋。
  “你確信?”楊冰瞪著杯子裏棕色的液體。
  “你可以試驗一下。”許文微笑。
  楊冰吞下了第二口。
  許文用遙控器起開電視,電視裏傳出晚間新聞的播音。
  楊冰忽然想起許文在電視台工作的女友張小楠,不禁抬頭問:“我……我到這裏,你女朋友不會有誤會吧。”
  許文臉上沒什麽表情,他把遙控器丟在沙發扶手上,一邊轉身一邊淡淡地說:“我們早結束了。”
  楊冰‘噢’了一聲,禮貌性地表示遺憾。許文一邊往樓上走,一邊說:“也沒什麽。她太年輕,我們太不一樣。分道揚鑣恐怕是遲早的事。”
  不一會兒許文從樓上下來,手裏拿著一件半舊的T-恤和一條長褲,還有一條粉紅色浴袍:“這些不是新的,但都是幹淨的。先洗個澡吧,累了可以去樓上休息,有間客房裏的床單被套是不久前新換的,我已經開了那個房間的燈。我還要過去看看,不想讓何平一個人對付,也許我很快能回來,但這也說不準,所以你盡管放心休息一下。”
  很快,許文走了。
  楊冰對著電視發了會兒呆,慢慢站起來去了樓上浴室。
  開了水龍頭,冷水放掉是熱水。楊冰閉上眼讓熱水衝刷赤裸的身體。身上一股煙味酒味,讓人難受,尤其是想起薑賢正強吻她那一幕。一想到薑賢正落在她脖子上的嘴唇,她不由使勁地洗脖子,差點擦下一層皮。
  過了楊冰睜開眼睛,頭腦混亂了一陣,目光才聚焦到旁邊的架子上。她拿起一瓶洗發液,機械地往頭上抹去。
  ** ** 我是美麗的分割線 ** **
  楊冰洗過澡,穿著許文找給她的那個胸前印著卡通狗的T-恤和褲子,披上浴袍,走出了浴室。那浴袍是粉紅色的,多半也是哪位前任女友留下的東西。
  她下樓坐到沙發上等頭發幹一點,順手又打開電視。電視裏正在做一個警匪片,裏麵傳來女警官高聲叫喊:“站住!不許動!再動就開----槍----了!”
  她抬頭看看牆壁上的鍾。十二點多了,她洗了有半個小時。
  看了一小會兒電視,她的眼皮有些打架,便歪在沙發上接著看那個警匪片。再過了一會兒,她沒有了意識。
  楊冰睡著了。
  睡得無夢。
  不知過了多久,楊冰猛然醒來。有一會兒她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盯著電視裏的一片雪花圖像迷糊了一會兒,才恢複了意識。她關掉電視,聽見樓上浴室傳來水聲。
  許文回來了?她想。不錯,他的汽車鑰匙就放在不遠處的台子上。
  她抬頭看看鍾:已經快兩點。
  一陣小憩之後,她反而更感疲乏,但是大腦裏又恢複了運轉,雖然意識還有些恍惚,可睡意已經全無。她看見桌子上的香煙,便拿起來抽出一根。想了想,覺得許文可能不喜歡房間裏有煙味,於是她站起來,挑開客廳落地窗的窗簾、拉開了玻璃門走到小陽台上抽煙。
  外麵還是很冷。但寒冷讓她清醒些。
  她深深呼吸了幾下,讓清新的冷氣灌滿這個活了二十八年多的胸腔。
  星星在天上隱約閃爍。月亮很小,彎彎的,象人剪下來的指甲。
  楊冰想到這個比方,覺得好笑。她籲出一股煙氣,自覺自己的模樣一定很有看破紅塵的女子的姿態。
  遠處能看見一些高樓,透出一片燈火輝煌,映在夜幕裏,這城市的夜空於是半明半昧,並不是完全漆黑。她努力辨認那邊的高樓,分析著周晨住的那間飯店是在哪個方向,不知道他是不是也睡了。
  想著想著她有些心痛。
  該放的就放了吧。她心說,同時嘴角彎出一個淡淡的苦笑。
  這靜夜之中,這諾大的城市裏,不知上演著多少或平淡或激烈的悲歡離合,她算不算其中一個?
  楊冰沉醉在這片夜色中。這樣的夜景給她一種麻痹的感覺,太寧靜了,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呼吸;靜得能空出一片空間讓人思考。
  這時她聽見許文說話的聲音。回頭隔著玻璃門,她看見穿著白色浴袍的許文在客廳一角拿著電話在說什麽。他的頭發也是濕漉漉的,浴袍下麵露出半截小腿,光著腳,踩在沙發邊的小片地毯上。
  楊冰把煙點了點,煙灰落在旁邊一個花盆裏,花盆裏有株仙人掌,可能是整個冬天被放在陽台上挨凍,現在慘兮兮的,大概早已從裏麵死掉。
  身後傳來玻璃門拉開又關上的聲音。不用扭頭,她知道許文就站在了她身旁。
  “你不冷嗎?”他的聲音傳來。
  “不冷。”她說。但不冷是騙人的。
  許文稍稍傾身,把雙肘支在陽台上,他們中間隔著欄杆上那盆死去的仙人掌。
  遠處傳來汽車鳴笛的聲音,她的思維飄忽地想:那個司機應該被罰款,就象隨地吐痰的人該被罰款一樣。
  兩個人沉默了很久,直到那支煙隻剩下一小截,楊冰忽然覺得這個場麵很荒謬。他是老板,她是職員,可是他們穿了浴袍,一起在陽台上看夜景。
  “我今天很失態。”她說,一麵說著,一麵自我解嘲地笑了一下,“很蠢。而且是在兩個上司麵前。簡直是職業上自殺。”
  許文沒說話。
  “對不起。”她說。
  “不是說不用對不起嗎?再說…… 忘了這事吧,反正還好,什麽都沒發生。”
  楊冰抽了一口煙。她應該停止說話。不知怎的,她卻繼續說:“最近我總是犯錯。對不起。真的。”
  “人都有犯錯的時候。”
  楊冰覺得許文是在安慰她。
  她覺得那一刻特別孤獨,很久以來,她都過得很悶,可是她沒人可以講,一直都悶在心裏,她以為自己可以控製住那種憂鬱,可是躲在陰影裏的憂鬱卻隨著時間在悄悄地膨脹,好像把她逼入一個四角,雖然她每天可以做到表麵上的平靜,夜晚卻常常在夢醒時感覺恐慌無措。有時她甚至擔心自己:難道我也有人們說的‘都市憂鬱症’?
  如果這時誰給她一點點的體諒和安慰,或者讓她嚎啕大哭一場,她都會覺得很感激,但城市生活往往沒有這樣的人可以傾訴。
  而許文給她的感覺是個可以聆聽的人。至少,他到現在表現的,是個不錯的老板。
  就在那一刹那,楊冰脫口說道:“我喝醉了…… 我喝醉了,是因為這個城市裏、另一個酒店裏,有個人在等我。我沒有去。本來想去來的,後來沒去。知道嗎,我該感謝你:你把我拉去吃飯。”
  許文終於轉過頭。
  她不必回頭,也知道他的視線越過那個死仙人球落在她身上。
  楊冰咬著嘴唇,神經質地不停地用拇指擦著香煙的過濾嘴。然後她把自己和周晨的事情都說了。簡潔,但是準確。奇怪的是,楊冰在訴說自己的故事之前,覺得很壓抑,可是張開嘴來,倒好像是講別人的故事,平靜,很有理性。隻是她在敘述的過程中身體在不斷的發抖,也許是因為寒冷,也許不是。
  楊冰說完以後,許文不置可否。許文的確是個很好的聽眾,即不打斷你,也不發表意見,就那樣安靜地聽。
  楊冰不知道他會怎樣評價她。如果他認為她是個壞女人,那也無所謂。反正她都發泄出來了,這會兒她感覺挺良好,盡管她自己覺得自己有壞女人的形像,而且認為方才的‘一吐為快’是個十足的錯誤。
  許文又把目光拉回到遠處的高樓上。兩人靜靜地繼續看著夜景。
  過了一會兒,楊冰把香煙放在嘴唇上,才發現煙早就滅了。她把短短的煙頭重新點上,深深吸了一口。
  “天冷。”她說,“你進去吧。我抽完了就進去換衣服。你不用照顧我的,我可以出去攔車回家,我知道附近有個地方出租車經過比較多。”
  她想,或許許文會對她印象很差,很差,很差、差、差,差到讓她離職。
  她已經做好了準備。
  在她又一次把煙頭放在唇邊時,她眼角看見一個白色的影子。她沒來得及看見許文是怎麽到她身邊的,因為她的注意力都放在那隻把她的煙頭從手指間捏走的手上。
  許文拿過那支小小的煙頭,把煙頭在花盆裏弄滅。
  “抽煙有害健康。”他一邊把煙頭在硬硬的土裏摁,一邊這樣說,標準的語調和平淡的語氣跟電視廣告沒什麽兩樣。
  他說:“不象酒也不是鴉片。即不能用來陶醉也不能麻醉。”
  他把煙弄滅了。
  “純粹的有害健康。”
  怔了片刻之後,楊冰忽然笑了。笑的時候眼淚不知怎麽就掉了下來,她用粉紅的袖子去擦。
  她感到一隻手隔著袖子捉住她的胳膊,然後聽到門開了。
  “進去吧,外麵冷死了。”他的低語這樣傳來。

  二十三
  進了屋子,許文一手捉著她的袖子,一手把推拉門合上。這是一個平常的舉動,可是孤男寡女之間,這個動作卻讓人感覺到一點曖昧:即不是直接的觸碰,卻又不算沒有接觸,仿佛介於無聲和有聲之間,好像沒什麽,又能讓人產生些許類似恍惚的不確定。
  許文轉回身的時候,兩個人離的很近,楊冰還在低頭擦眼淚,同時盡量不讓更多的眼淚生出來。許文從旁邊的矮櫃上一盒麵巾紙裏抽了兩張給她,她接過來擦淚。
  許文的手順勢安慰似的、不輕不重地放在了她的肩頭輕撫了兩下,然後就沒有離開。
  後來說不清是他的胸膛貼上了她的肩頭,還是她的頭靠上了他的肩膀,反正楊冰最後依在了許文得肩頭,左手攥成個小拳頭,隔著厚厚的浴袍,放在他右邊的胸膛上。後來楊冰回仔細憶的時候,也還是沒弄明白。
  再後來,許文親吻了一下她的額頭,試探性的,略帶遲疑。然後他的唇滑了下來。在他的嘴唇接觸到她的之前,她猶豫了一下,甚至不敢看他的眼睛。然後她還是仰臉接受了他的唇。
  兩人擁吻的時候,楊冰才發覺他們都凍僵了,鼻子,嘴唇,都是冷的。楊冰全部身心都投入到即將來臨的情潮裏,在某種程度上,那是一種宣泄。
  一邊接吻,許文緩步將她推引到沙發前。許文把她放倒在沙發上,解開她的浴袍,推上那件T-恤親吻她的身體。他親吻地很慢,很仔細,慢得變成一種折磨。
  從他的舉動來看,許文對女人很有經驗,他把手放在女性敏感的地方慢慢地撫摸。楊冰忍不住張開嘴唇,深吸了一口氣。後來她不想太被動,於是她離開沙發,為他解開浴袍。他浴袍下麵隻穿了條內褲。她用同樣的方式回吻他,先是他的下巴,然後是脖頸,然後是胸膛。她注意到,他的腹部雖然還算平坦,但沒有‘六小塊’ 肌肉的痕跡。
  她忽然想起,周晨也沒有‘六小塊’了。
  是的。大家都不再年輕。
  他身上有著香橙沐浴露的味道,淡淡的,很好聞。在她的親吻和愛撫當中,他的肌肉繃緊起來,目光裏有克製的衝動。
  許文拉起她把她帶到樓上黑暗的主臥室。
  走廊盡頭有間臥室亮著燈。那本是許文讓她休息的房間,可是他們現在卻進入沒開燈的主臥室。這個結局,是兩個人始料未及的。
  許文沒開燈,對麵臥室的亮光射進來,斜斜打在一麵牆壁上。這樣的半黑半暗的氣氛更好,讓每個人都能更自由,更放縱,讓欲望恣意馳騁。
  楊冰醒來的時候,因為宿醉而有些頭疼。她睜開眼睛,首先看見一盞陌生的台燈,然後是個陌生的衣櫃,接著是陌生的窗戶和沒有拉上的窗簾。
  她感到一隻手臂壓在她的腰部。
  一切都想起來了。
  楊冰抿著嘴想了一會兒,她還想要這個工作,所以結果即使不能更好,也不能更差。
  她必須首先保持冷靜。
  楊冰先是不可置信,然後後悔就象氣泡似的一連串冒了出來。俗話說:兔子不吃窩邊草。她是憑本事吃飯的職業婦女,以後還要和老板抬頭不見低頭見呢,和上司有染絕不是她的風格。可事情已經發生了,這樣一來,結果隻有兩個:一個是更好,一個是變得尷尬。
  楊冰看了看桌子上的電子鍾,已經九點多。思考多時,不管她心裏有多不踏實,她決定麵色坦然的離開,這樣對以後兩人相處比較好。
  許文被她輕輕地移動驚醒。他睜開眼,怔了短暫的那麽一下。如果他也後悔,那麽他沒有表現出來。
  許文問:“幾點了?”
  楊冰告訴了他時間。許文翻了個身離開了她的身體,閉眼躺著。楊冰知道他腦子裏正在越來越清醒。
  楊冰揭開被子坐起來。許文抬起頭來看見的是她的裸背。
  “你起來了?”
  “嗯。不早了。”
  許文拉住她的胳膊,自己也坐起來。楊冰從他猶豫的表情看出來,他心裏有話。
  “昨天……”他語氣遲疑。
  “昨天……是個意外。”楊冰平靜地說。一夜情對她來說不是第一次,但希望是最後一次。不同的是這次一夜情的對象是她的老板。這種事情絕對不能再發生。
  聽見她的話,許文似乎有點意外,他不確定地看著她。
  “我們都是成年人了,”她繼續說,“有時候在某種氣氛下情不自禁,也許在現在這個年代沒什麽大驚失色的…… 有些事,發生過就發生過了,也沒什麽。”
  楊冰披了衣服起來,說:“借用一下你的衛生間好嗎?”然後她去衝了個澡。
  洗過澡以後,楊冰看見許文穿著睡衣在樓下廚房煎雞蛋:“吃了早飯你再走吧,早晨空腹不好。”他說。
  楊冰遲疑了一下,看著廚房裏那個背影,‘唔’了一聲算是同意,同時對那個煎蛋的背影產生了一點詫異外加一份算是‘觸動’的情緒。
  之後的每天,日子都平淡的過去著。楊冰心情好了些,不再為周晨的事情而煩惱。過去了的事,想什麽都沒用。她整天忙著工作,工作,再工作,工作給她帶來希望,也讓她難以有時間胡思亂想。
  忙碌之間,楊冰又開始了相親活動,而且她的態度必以前積極了些。就算不成,就當是下班後的娛樂也好。但是她輕易不會跟人上床。她想,性愛不代表什麽,真正的感情,應該就是平淡的。
  和許文那次,楊冰很擔心了一場,不過沒幾天例假就來了,她心裏才鬆了口氣。
  楊冰常常會回家看看,不過她拒絕回家住。品嚐過太多的自由,她知道自己無法忍受鳥籠的約束。
  同時,楊冰更加關心弟弟的功課,經常去看他,有時候她懷疑楊驊都有點煩了。後來有次她看見楊驊和一個女生在路上一起走,她就疑心他們好上了。她忍不住問楊驊,楊驊皺眉說:“哪兒跟哪兒啊!你別瞎猜!”
  一個月之後,楊冰意外的收到一張轉帳單。整十萬塊。周晨寄來的。同時周晨給她發了個短信:謝謝你。愛你。祝快樂。晨。
  楊冰知道這裏麵大部分是她湊給他買車的錢。現在他還給了她。這是一個句號。不知兩人是否還會邂逅。
  楊冰的心湖被打起了一個小波浪,不過她知道,最後它會平靜下去的。她給他回了短信:支票收到。謝謝。祝全家幸福。楊。
  很刻意的,她沒有用‘冰’字,而用了她的姓。
  發過這個短信,她長出一口氣,不知是釋然,還是哀怨。
  宏宇有外地的生意,楊冰很積極的參與。隻要有錢,她哪兒都願意去。
  有了些積蓄,和周晨還的錢,楊冰開始積極考慮賣房。周末不幹私活的時候,她都會去騎著雅馬哈看房。她很想有個自己的地方。
  人們各自都有各自的生活,每個人的生活都在往前前進著。
  楊冰相親約會被同事撞見了一次,於是公司都傳開了:楊冰有男朋友了。楊冰解釋說:什麽呀,才見過兩次。
  後來許文好像也新交了個女朋友。用‘好像’這兩個字,是因為許文和那個女孩子似乎若即若離,大家也就是看見他和她一起出入過酒吧一兩次而已。她是個外企白領,二十五六的樣子,長的不是很好看,可是比上回那個張小楠穩重的多,蠻成熟的。大家猜著,這是老板新女朋友 ---- 人家大駕光臨時都小心點,別得罪了!
  然後畢霞結了婚,結婚的時候公司同事都到了場,畢霞向來老成持重的臉上帶著一點羞怯和興奮,陪在她那位在外交部吃‘皇糧’的老公。
  這似乎是結婚的季節。
  緊接著,年輕的秘書王小姐也結了婚,嫁了個有錢人,於是乎辭職不幹。
  何平急忙招聘了個新的女孩兒,叫董馨。董馨挺漂亮,比原來王秘書還漂亮,大家開何平玩笑:找秘書怎麽淨找漂亮的呀。何平一本正經地振振有詞:客戶來了,秘書要端茶送水,這和設計圖紙一樣,是咱們宏宇的臉麵!說的大家都哄笑起來。董馨年輕,沒什麽經驗,有時怯怯的,還老辦錯事,何平有時候都不耐煩了,可是許文還挺耐心,常常指點她。那時候許文和白領小姐關係若有若無,於是宏宇最新消息傳來:好,咱頭兒看上董馨了吧。
  還有件大事:七月份的時候,楊驊畢了業,成績挺不錯,工作也有了著落,雖然薪水不高,不過剛畢業的學生,能怎麽樣。
  楊冰很興奮地跑去參加他的畢業典禮,然後帶他去鶴翔莊吃中式大餐,實現了她‘翻身農奴得解放後一定請你打牙祭’的諾言。結果楊驊吃得太飽,晚上還吃不下飯,弄得老媽很失望,因為白做了一頓雞鴨魚肉。當然去鶴翔莊吃中式大餐楊冰他們是瞞著父母去的,所以老媽還以為楊驊身子不舒服了。
  更讓她欣慰的是,她找到了一套房子。
  那套房子不大,隻有兩室一廳,但反正她打算日後用來出租,所以這種房子大小正合適。那套房子並非新房,但也隻有一年居住期,裝修並不好,主人因為要某些原因而不得不出售,價格比較低,於是她搶了下來。
  搶下這套房,楊冰有自己的打算:這套房根本沒被照顧好,裝修也有些土。但楊冰可以自己做室內設計,日後找關係尋到信得過的裝修公司把裝修重新弄一遍,這樣本身就能增值。
  她交了筆底金,把全部積蓄都投了進去,餘款貸款。
  她特別看中那個客廳,有個朝南的落地玻璃窗,就象許文家裏的那樣。房間大小基本還可以,客廳夠尺寸。她已經想好了客廳的格局:木板地麵,淺色的櫃子,矮背現代沙發,最重要的是她的工作台要正對著陽台玻璃門。

  二十四
  似乎到這裏,楊冰的生活逐漸轉上正軌。
  但她沒想到的是,她的過去跳了出來纏繞她。
  事情的起因是這樣的,她在S市曾經在一間酒吧認識一個陌生人,她被他吸引,他也被她吸引,於是兩個成年人很簡單地回了他的住所。後來又見了幾次,每次都不用說很多話,似乎黑夜裏的安撫已經足夠。
  但她不了解他,也許他其實也不了解她。也許這就是都市孤獨症,他需要一個女人的溫暖,正如她有時想要一個肩膀來依靠一下,也許她的沉默給他以瀟灑的印象,讓他徒生情愫。直到有天一個女人找過來,她才知道他是有老婆的,隻是關係不大好,而且那個女人住在另一個城市。
  楊冰未置可否,她可以心甘情願地撤出。但他不想。他甚至想舍棄他的家庭。
  但楊冰堅決地退了出來,幹淨、徹底。
  可是這個女人居然和宏宇的一個設計師的什麽親戚是朋友。終於有天在談論什麽什麽、又提及什麽什麽的時候,楊冰的名字被引了出來。
  紙是包不住火的。
  秋天要結束的時候,流言傳到公司裏來了。起先楊冰還不知道,也沒有察覺,照樣每天畫圖,出差。
  終於有天,她覺得同事的眼神有些奇怪了,特別是有個平時自視甚高、業餘時間還挺花花的一個設計師。她怎麽也想不通,到底出了什麽事。
  然後有天,她在上洗手間的時候,聽見了別人的私語,說她過去的事。
  “聽說她外頭挺瘋的,做第三者。”
  “每天看著她的樣子還挺堂皇的。不要臉。”
  “說不定她跟她男朋友分手就有這個因素呢。說不定在S市待不下去才回來的。”
  她那時好像身上結了冰一樣。
  她在最失意的時候得不到親人、朋友的安慰。很久以來,潛意識裏她曾把和周晨的分手看成是自己的失誤:也許她不夠有情趣,讓愛人感覺到了厭煩。
  剛分手有陣子,她食不甘味,夜夜體味令人窒息的心痛,有陣子她不敢照鏡子,她總認為自己胸部不夠大、或者曲線不夠突出、或者缺乏女人的吸引力。
  那陣子,她的確有些自暴自棄,或者說有些迷失了方向。
  現在她決心重新來過,也終於調整好了心態,過去卻象埋伏在黑暗中的猛虎一樣跳了出來。她是犯過錯,但是一旦做錯,便難以挽回了嗎?這個世界不公平,為什麽男人風流,沒有人指責,女人就不一樣呢?為什麽沒人能看出來,現在的她不是那樣的?
  楊冰在公司裏這樣的竊竊私議和各種猜度中想了很久,終於在秋葉就要落盡的時候,拿著辭職信找到許文。
  許文正在忙碌著什麽,一邊敲著計算機鍵盤,一邊頭也不抬地說:“你有什麽事?”
  楊冰遞上辭呈。
  許文掃了辭呈一眼,怔了一會兒。
  “這上麵沒寫理由。”他說。
  “沒有理由。”她回答。
  許文語氣有些幾分冷漠:“沒有理由的辭呈,不能成立。”說罷,又開始辟辟啪啪地敲鍵盤。
  楊冰咬著嘴唇想了一會兒,說:“我想換工作。”
  “為什麽?宏宇給你的薪水不夠好?”許文的聲音更加寒冷。
  “不是。”
  “那為什麽。”
  “……”
  “我在等你回答。”
  楊冰沒想到許文這個樣子,心裏開始詛咒起他來。本來她可以趕緊找個理由,可一時好像也沒有特別好的理由。她皺眉說:“設計師多了,你隨便就可以抓一個過來頂替我。我在不在,對你不都一樣嗎?你要不滿意,算是把我炒了也行。”
  許文停下鍵盤敲擊正眼看著她:“我自認為是個好老板,對員工不錯。不管我們之間怎樣,我還是個公私分明的人。我從來沒有隨便解雇過我的職員,反過來我也不能接受你沒有正當理由炒我。如果你想走可以,宏宇不可能給你出好的推薦信。”
  “理由?就是不想幹了,就這麽簡單。”楊冰態度也生硬起來,同時想罵人,也後悔走錯了棋,覺得應該找何平才對。
  許文看了她一會兒,說:“我以為我找了個不錯的專業設計師,看來我看錯了。我還以為你是個挺獨立挺理智的人,沒想到你這麽使性子。”他不快地調頭繼續敲打鍵盤,“你出去吧,想清楚再來見我。”
  楊冰忽然覺得想哭。她曾對許文一直懷有一種異樣的感激和默契。但今天那種感覺蕩然無存。
  她冷眼轉身離開。
  “等等,把這個拿走!”他冷著臉,用目光示意桌子上的辭呈。
  楊冰回到他桌子前拿辭呈。
  許文完全忽略她的存在,盯著計算機不停的打字。
  那一刻她不知為何對許文產生了一種怨氣。她突然抓起辭呈,轉身盡快的離開了許文辦公室。
  楊冰請了病假。連著一個星期,她都沒有去上班。她在自己的老宅裏,稀裏糊塗地隨便吃頓飯,就睡覺,睡醒了,再胡亂吃點。
  這片老宅,本來是要拆遷的,但是不知為何似乎這計劃一拖再拖,於是她仍舊住在這裏。許多人都搬走了,而她沒搬,因為她等著隨時搬入她的新居。
  但是。她心想。買房子的事,恐怕要黃了。下份工作,不知會不會找得順利呢。
  禮拜六的早晨,楊冰吃了點昨晚的剩飯。屋後靠牆有條長石板凳,也許很多年前,這裏的小孩子曾經在這個石板凳上玩耍,上麵有被鑿的痕跡,大概可以用來夾爆竹。
  她就坐在空無一人的後院裏的這條石板上,耳機裏傳來搖滾的音樂,有些頹廢。
  早晨的日光灑下來,落在身上,有些暖暖的。她身後不遠是那顆古老的大樹,她一直覺得很可惜:如果這裏起了新區,這裏這種古老的氣氛便會象地圖上的一個記號一樣被抹去……
  這時的這棵老樹,還殘留著些許枯葉,隨風吹拂,偶爾又會飄下一片來。因為這個老院裏現在隻有她一個常住戶了,她又從不去掃,於是那些落葉就那樣在地上鋪著,有時隨風被刮起,吹到窗台上,或者更遠。
  耳機裏傳來王菲的一首老歌。她把聲音開大了些。
  王菲有些歌唱得如此癡情淒迷,曾經有段時間她都不敢聽,因為怕那種絕望心碎的感覺。
  她回N市,是想找回親人在身邊的感覺,可是她沒有。
  這不,前兩天她回了趟家,隨口說她辭職了,老爸當時眉毛就皺了起來。也是,她如何跟爸爸解釋她辭職的原因呢?
  可是她說不出原委,老爸更上火,指著她鼻子大罵她‘沒常性’‘你們年輕這代根本不懂安心工作’‘野貓子抓隻耗子就當自己是老虎’。
  楊冰也急了,兩個人急了就不忌口,吵得不歡而散。
  她對著大樹長歎一聲。原來一個人的時候想回家,回了家發現想一個人。這是個圓圈圈呐,人象圓圈上的運動點,周而複始得跑。
  她不能回家過,那就一個人過。
  而現在,她居然開始喜歡一個人的感覺。至少她現在有這棵大樹為伴……
  楊冰看著枯葉,心想:如果搬走,我會懷念這棵樹的。

  二十五
  忽然她身邊多了個人影。
  楊冰首先一驚,幾乎嚇得跳起來,然後她發現是許文。
  她戴著耳機,沒注意到汽車的聲音。
  許文到過這裏兩次,第一次是和何平幫她搬家,第二次是因為其他一件小事。
  現在的楊冰並不想見到他,所以她沒有擺出任何笑臉。
  “我能坐下來嗎?”許文問。
  楊冰沒理她。於是許文在石板另一頭坐下。他看了她一眼。楊冰後背靠在牆上,腳翹在前麵一張小板凳上,上身隨便套著件毛衣。
  很滑稽的是,那是楊冰老媽給編的那件紫紅色的毛衣,楊冰不喜歡那顏色,可那件毛衣最厚,最暖。她很不雅地伸長著腿,一手抄在毛衣口袋裏握著她的MP3,另一手抱著一個大毛毛兔子,腳上穿著一雙毛毛熊拖鞋。
  “你請了病假。”
  “……”
  “我猜著你沒病。所以親自來印證一下。”
  “失眠算不算?頭疼算不算?”楊冰把懷裏的大玩具兔子抱緊了些,麵無表情地說。
  許文籲了口氣,和她一起看著落葉往下掉。
  楊冰不理他。他說不說話都無所謂,反正她把他當隱形人。
  “那天,也許我態度不很好。”許文終於開了口,“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
  她沒接話。於是他又說:“真的。我道歉。”
  楊冰眼睛眨了幾下,有些詫異,但仍舊沒有說話。
  許文拿出一包香煙,抽出一支來,點上。他們這樣坐在後院裏,看著落葉,看著偶然飛過的鳥,看著日影偏轉。許久,許文都沒有開口。楊冰覺得他沉浸在思緒裏。
  許文終於在煙抽了一大半的時候說話了:“這幾天你不在的時候,我聽到了一些風言風語。我想,我能猜到你為什麽要走。”
  楊冰抿唇不語。她扭頭盯著別處。此時談論這個話題,她覺得難以忍受。
  他繼續說:“我不想對你品頭論足。我不想對任何人的隱私指手劃腳。也許,我也沒這個資格。”
  楊冰掃了他一眼。
  許文默默把煙抽完了,在身旁石板上碾滅。
  “我以前是A大畢業的。對,對於這個城市,我其實是個外來人;跟你不一樣,你是在這兒土生土長的。
  “我在A大讀的書,學習成績不壞,可也不那麽好,”他哼笑了一聲,“整天我老想著玩,打撲克,聽歌兒,睡睡懶覺,我們學校冬天還有早操,不知道你們有沒有,我老變著法的請病假。不像你,是個好學生,門門都過90,品學兼優,總拿獎學金。我要是那樣,我媽非高興死。
  “大學裏,有個女生對我特別好。我也不知道她看上我什麽了:又沒錢,又沒勢。她也不是個美女就是了。反正一來二去,她成了我女朋友。我比你大五六歲吧。不過你上學早。我上大學的時候你還念初中呢。就差那麽幾年,學校裏風氣就變的很不一樣,我們那時候,交個男朋友女朋友的,還想的挺長遠,你們那會兒,就不一樣了吧------ 我並不是說你不專情……
  “那個女生,做了我女朋友,真跟老婆似的,還給我洗衣服,洗床單。我也挺心安理得的,覺得未來的老婆願意,不是周逾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就這麽稀裏糊塗我畢了業,畢業我爸幫我活動了活動,在市裏一家不大的政府設計院工作。我女朋友被分到她來的鎮上去。她是學曆史的,回去能幹什麽,就進了黨史部。
  “我媽挺喜歡她,說她能幹,賢惠。我也沒多想,那將來娶她就是了。不過那時候戶口真成問題,想把她弄進市裏來,拖了兩年才弄進來,送了好多禮,求好多的人。
  “她調動還沒辦妥的時候,我在職的單位派人到外地進修,隻有一個名額。我那時候真是走運,原來選定的那個人,比我大好幾歲的,出差的時候車禍死了。單位年輕人不多,領導就把我給送出來了。於是我就到了N市,進修為期兩年,在一家挺大的國家級設計院進修,每周還到你們K大上課。
  “我那時候才知道什麽叫水平,覺得自己那點東西挺丟人,到那個時候才開始拚命學的。
  “過了一年多點的時候,我在K大認識了個女孩兒。她是某教授的女兒,比我還大半歲。我第一眼見到她,眼睛都不會動了 ----- 從來沒見過這麽好看,有氣質的女孩子。我那時候,心裏想的就是:這才是我夢想中的情人。
  “若是平常,我想她理都不會理我,我追了好一陣子,連門都摸不著。想想我也挺膽大的,一窮二白,不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嘛?不過可巧,她那時候鬧愛情風暴,太痛苦了,正好我還在,我就安慰她,結果,我們就好起來了。我從來沒覺得那麽幸福,真的很快樂。隻要她想要的,隻要我能辦到的,我什麽都願意做。
  “她老說我,說我太死心眼,說我們將來不會成的。我說為什麽不會,她說首先我們不在一個城市。我說那我調到N市來。她就笑我,說哪兒那麽容易。我想說我老婆都調到B市了,我也能調到N市,不過我沒說自己有個未婚妻的事。
  “那一年,是我渡過的最快樂的時光。
  “然後進修結束了,我不得不回到B市。我回去以後,她不回我任何信,也不接我電話,除了一次,她給我寄了張生日卡片,說我們是不可能的,讓我把她忘記。我很著急,整天都想著調動,我媽說為什麽,我說我就想去N市。我女朋友以為我見了大都市,想往上走,還挺支持的。結果後來調動不成,領導還特別反感我,老給我穿小鞋。我覺得呆不下去了,那時候年輕氣盛,一氣之下就辭職了。
  “我爸媽都快氣死了,我姐也罵我。我跑到N市來找她,她特別吃驚。我要她嫁給我,她說你拿什麽養活我?一句話就把我堵死了。年輕人,從小讓家裏人養的,真是什麽都不懂啊。我於是夾著點錢,到處找工作。後來沒錢了,她還借給我。說是借,她也沒要過。我也沒機會還。

  二十六
  “原來想,我有大學學位,還在N市進修過一年多,應該沒什麽問題吧,結果處處碰壁。好不容易我在一家小建材公司找了個差事,賺一點點錢。我想,等我再多攢一點,我就娶她。
  “後來我女朋友來了,我才跟她說了實話。其實我早想告訴她,可是就是很難開口,我知道她愛我,所以要坦白特別困難。我把她傷的透透的,我女朋友當天就坐火車回去了,連晚飯也沒吃。我特別難受,後來就跟小雪講了。小雪是她的名字。她很吃驚,我說我真的愛你,什麽都拋棄了,你願不願意嫁給我。她說以後再說,現在先考慮生活問題。
  “還沒告訴你她是學政治經濟的,還學點法律,能引經據典,每次吵架我都輸給她,徹徹底底。也許是她家庭背景的緣故,也可能是她專業的緣故,她對社會和人性分析的特別透徹,有時候也覺得很殘忍,覺得太消極。她真是很聰明。
  “可是有天,我下班去找她,結果看見她和一個男的在一起。我很生氣,她把我拉到一旁說改天給我解釋。後來,她說,她要跟他結婚,到美國去。我當時就傻了。她跟我說,她原來就是和這個人好的,當時有些誤會,吵翻了。她說她原來就沒打算真的做我女朋友。我問她我哪裏比不上那個男的,她說:錢上我就比不上。
  “她說當時沒直接跟我講明是因為看著我丟了工作就跑了來,她挺感動,所以不忍心離開我,想看著我能找碗飯吃再說。現在他男朋友來找她了,她決定嫁給他。我要她嫁給我,她說我們是不一樣的,我們生活方式不同,生活水平也不同,她沒辦法跟我受那種窮。
  “於是她就走了。我難受了很久很久,抽煙,喝酒…… 抽得很凶,喝得也厲害。家是回不去了,我就在N市留了下來。幹了一段時間,我覺得時間不能就這麽浪費下去,我覺得錢挺重要的,有了錢,我想要什麽樣的女人就要什麽樣的女人。我又開始找工作,找我本行的工作,做什麽都行,打雜也行,隻要能進去,那家建材公司見我不好好幹,就把我給辭了,我那時候真是背水一戰。
  “後來真讓我找著了,在一家小單位打雜。我什麽都做,製圖,曬圖,打印,幫忙畫點兒,掃地擦桌端茶倒水,還考了成本預算、給排水什麽的。一幹幹到二十六七吧,然後我覺得學的差不多了,這家單位幹的沒意思,就想換一家,結果還不好找。
  “我當時反正也混的不象個人樣,幹脆自己開了皮包公司,就我一個人,好些事情都不懂,一邊做一邊摸索。手腕不少耍,騙人的事也做過,還拉過原來建材公司的同事一起騙,開始隻能做點小的二手活,你肯定知道什麽意思。我那樣幹了好久,都拿不到大活。後來我使了點手腕,想辦法把宏宇的名字很小很小的給簽到圖紙上去了,每一樣都留了備份。等項目基本定案了,我跑到人家單位說:這實際上是宏宇幹的。我說我來給你幹吧,我手下也有多少多少人,絕對能給你幹,這裏麵還有更改的餘地,我還能給你扒拉下百分之二十的成本,保證不影響使用和美觀。不成我不收錢。人家一聽就把那放二手活的人給找來了,項目都撤銷。後來人家就給我做了。這是我第一個真正的項目。畫圖,製圖,預算,結構,都是我一個人做下來的,不懂到處問,厚著臉皮回B市找老朋友老同學。那時候特別後悔沒好好讀書,沒有多選幾門課,所以沒飯錢也先緊著買書。為了趕任務,我也放二手活。告訴你個秘密,我也沒少抄襲國外的東西,七改八改,最後象模像樣的湊上去。看的東西多了,也是為了吹牛,把人家唬的一愣一愣的,還以為我多有經驗。當然我也吹漏過。
  “這期間我回過一次家,因為我爸病了。回家他們都不想見我。見我就罵我。到現在我媽還不跟我說話,我在N市還有個公寓,就是給她買的,在二樓,方便她上下樓,可她就不來,後來我爸過世後來了一次,沒住幾天就走了。我原來的哥們跟我說我女朋友那次回去不久就結婚了,結婚以後還挺不美滿,據說嫌她……不是\'處\',所以她老公不疼她,還常打她,聽說有了小孩以後好幾年才好點。我內疚的很,沒臉見她。我要是有膽,應該讓她離婚,我娶她,讓她脫離苦海,至少我不會打她。我也不會老讓她給我洗衣服了。可是我什麽都沒有,那時我自己隻有個賠本的皮包公司,自己都難養活。說實話,我也沒這個臉。以後好多年我都沒見過她。”
  許文點燃了另一根煙。他的樣子有些疲憊。
  “這就是你工作的宏宇是怎麽來的。怎麽樣,想象不出來吧。
  “我後來有了些錢,我找過好多女人,有比我大的,也有比我小的。我想我那時候比薑賢正好不了太多吧,就是沒他那麽明目張膽,那麽放肆。可能主要是沒那麽多錢。
  “後來就覺得沒勁了,挺空洞的。想找個人認認真真相處,然後結婚,可就跟你講的,戀愛的感覺都找不到了。有喜歡我的,我不是很喜歡,有我喜歡的,人家不相信我,或者我後來自己打退堂鼓了。大概覺得談戀愛挺累的。累過一次,就沒力氣了,而且我那時候忙死了,大大小小的事都是我和何平跑,還要親自製圖設計做方案,經常熬夜,一熬夜脾氣就特別大,不是不想理人,就是有點小事就想發泄。也難怪有人嫌我不夠誠心。都是壓力造成的。何平跟我也才幾年。那時候我們不在現在這個地方,租了個小房子,很難看,搬了兩次家,才搬到這兒來。當時搬到這兒還下了番決心,因為租金高。可是值得,撐門麵。現在說宏宇,大家都知道,誰看著宏宇的樓麵還會聯想到幾年前那個還會漏水的破屋子?沒有這個門麵,哪請的了那些大學生研究生什麽的?
  “後來幹脆想一個人呆著。那時候我已經買了我現在那個房子,房子裏大大的,安靜的要死。你可能還不覺得,可我覺得。呆幾天就覺得悶。悶了就想去找人陪。有時我覺得這種日子就象 ‘抽鴉片’,悶的要死的時候,就找個人,陪我抽兩口,也沒什麽特別的精神溝通,過一段人家煩了,或者跟我鬧起來,那就分手。現在好多女孩子看見經濟條件好的,都蜂擁而上,主動投懷送抱,有時候躲都來不及。我當然不是說你,我知道你不是那種人。
  “有時候想想,挺感謝小雪的。她讓我知道錢的重要性,出人頭地的意義。沒有她我還在混日子呢。”
  楊冰下意識的揪著毛兔子耳朵。
  許文默默地抽著煙。
  秋天的風刮過來,揚起幾片樹葉,刮到許文身上。許文把它們一一拿下來。

  二十七
  “你跟我說這些幹什麽?”楊冰終於開口。
  許文呼出一股煙,眯起眼睛望著遠處的屋瓦,過了一會兒他說:“你知道我為什麽會給你這個工作嗎?”
  “因為要頂替老唐?”
  許文搖搖頭:“我第二次見到你的時候,看著你一個人往這個破房子裏搬,猜著你窮困潦倒……”
  “你是可憐我?”楊冰坐正了些。
  “不是!當然不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瞧你那樣,還開雅馬哈、穿名牌,我那時候隻有三四件襯衣、擠公共汽車呢。你聽我說完。我看著你一個女孩子忙來忙去,膽子比天還大,蠻佩服的。我看你的眼神,我知道你肯定也受過什麽委屈。沒受過委屈的小女孩兒眼裏,沒有那種神情……”
  “什麽神情?”
  許文瞥著她,曬然地笑。他說:“嗯,說不來,挺嚴肅,有點強打精神,可是見人就笑,裝幽默,沒人看見的時候又會發呆……對,就是這個印象。”
  楊冰想了想,自己‘嗤’地笑了一下。
  “可是你眼裏還有股子勁兒,不服輸,老是在動腦筋,有個機會就想蹦。我給了你幾個小活,就是想試試你。說不來。反正那時候看你,就讓我想起一個人。”
  “誰?”
  許文吐出一口煙,眯起的眼睛落在遠處,停了一會兒,才說:“我。”
  楊冰抱緊懷裏的兔子。
  遲疑片刻,她說:“你跑來是想我留下來是吧。我也不想辭職,你知道的,我房子首期都付了,現在要撤出來還要虧錢的。可是……哎。人早知道是錯的,就不該做。我那時候真的很荒唐,可能想報複吧,或者是…… 真的一個人感覺要發瘋。有時候自己的覺得自己……不好……但我沒想過拆散別人的家庭。事先我不知道的。我以為大家不過是成年男女遊戲一場,在一起,不過是因為寂寞……”
  楊冰下意識地揪著毛兔子耳朵,慢慢地說:“我回N市,是想重新開始。我也不想過以前的生活,可是…… 我不知道你如何看待我,但其他人看待我的眼光…… 也許我該換個環境吧。不過,你特意前來,我真的很感激……”
  許文噴出一股煙,淡然說道:“我說過,對別人的私事我並不想品頭論足。也許是因為我自己也半斤八兩?”
  他把煙蒂掐滅:“你在宏宇幹的很不錯,而且你有你的潛力,你的腦子很活,思維比較新穎,設計構思一般來說很注意周圍環境協調。也可能是你是女性吧,女性比較細心。可是你又跟畢霞不同。我真的不想你離開宏宇。”
  楊冰有些詫異,她扭頭看他:“我那次麵試的時候,你因為我是女的,把我刷下來了。”
  “有嗎?”
  “有!”楊冰略略提高了聲音,“我跟在你背後,聽見你和何經理說話。何經理對我評價好,問你的意思,你說:可惜她是女的。我當時就知道你不會要我。”
  “我不大記得了。如果真是這樣,那是因為我們這一行,接觸的有錢人多,女設計師挺不好留,尤其是年輕漂亮的,那我不是白栽培了,都栽培到人家家裏當闊太太了。”
  楊冰笑了一下,又聽他隨口包含了她年輕漂亮的意思,心裏的虛榮心就有那麽點膨脹了,雖然她知道自己不那麽年輕、漂亮了?可能剛過及格。
  許文接著說:“你也不老實!躲在別人後麵偷聽。”
  “我沒有偷聽,偏巧跟在你們後麵,就聽見了。”
  許文嘿嘿笑起來,眼睛瞟著她,好像說:偏巧?
  楊冰歎口氣:“可是辦公室裏的同事……”
  “我知道壓力會很大,可你去了其他公司,你能保證流言蜚語不會傳過去?慢慢熬一熬吧,事情總會過去的。就當是重新開始的起點。”
  楊冰想想,也有道理,逃跑不是出路。
  “可是,重新開始好難啊……”
  “我會幫你的。”
  楊冰仍然打不起精神:“怎麽幫?”
  “假如我和何平仍舊對你用平常的態度相處,或者再顯示出親近些,我相信慢慢其他人會慢慢轉變過來。當然,我說的親近,沒有特殊的意思。”
  於是,禮拜一,她又開始上班了。她很感謝許文。沒有許文給她的精神支持,她做不到這一點。

  二十八
  日子照舊過下去,楊冰幾乎成了吝嗇鬼,經常察賬單。她現在手上沒有多少錢,等房子到手了,還要做裝修,還要買家具。
  楊冰對相親不再感興趣。隨緣吧。但是她每個禮拜堅持做一次麵敷,讓即將奔向三十的自己能把青春滯留。
  有天傳說中許文的女友、那個二十多歲的小白領穿著套裝來找許文,被楊冰撞見,楊冰覺得許文有點不自然,當然也可能是她看錯了。她那時候剛好拿著客戶的文案從許文辦公室前走過,許文正在關門,她聽見許文說:“不是說最好不要到公司來……”就聽不見了。楊冰想:許文又在吸‘精神鴉片’了吧。
  讓楊冰特別驚奇的是,楊驊戀愛了,他的新女友就是林蕭過去的室友,也就是陪林蕭去醫院的那個女孩子。楊冰那天請他們倆吃飯,吃了飯以後看著弟弟帶了她上出租車,兩個人都有點不好意思,誰也不拉誰的手。
  然後就到了十一月。楊冰難得的快活,因為再有半個多月她就能領新居鑰匙。
  本來楊冰對自己的住處有些擔心,因為這片老宅要拆遷的消息又傳來兩次,如果現在要她搬家,豈不很麻煩?新居進不去,再找房子,又很麻煩,而且房東也不會願意把房子租給一個隻住很短一段時間的人。
  最後一個選擇就是回家,可是對於楊冰來說,一想起爸爸那張臭臉她就汗毛豎起。
  還好那個拆遷到現在是幹打雷不下雨,然後說過了元旦才會正式開始。楊冰就天天禱告上帝,新居過戶手續一定不要拖過過年……
  那天是個禮拜四,楊冰又加班,晚上一路開到家,已經半夜十點多了。楊冰下了車,上了鎖,拿了鑰匙開大門。突然從旁邊竄出了個黑影來,
  楊冰嚇了一跳,剛叫了一聲,那個黑影就把她嘴巴捂上了。楊冰被他一撲,往後趔切兩步,撞在摩托車上,兩個人一起栽倒。楊冰後背壓在摩托車上,弄得生疼,那個男人首先給了她一拳,把她打得昏天黑地。過了幾秒之後,楊冰發現那個人在解她的褲子,另一手已經摸到她胸前來了。還好冬天到了,衣服穿的多,那個人解衣服就耽擱了一會兒。
  楊冰醒悟過來之後,奮力抵抗,又是踢又是打。還撿了塊石頭狠命打那人的頭。那人抵擋困難,終於放棄。楊冰一擺脫威脅,衝進了宅子把門反鎖起來。
  可是她的手摸到門鎖心就涼了:門鎖被撬過,門框上的插口已經變形,外頭人隻要用力推一推,就能把門弄開。她把沙發拖過來頂在門上,把窗簾全都拉上,然後才敢開燈。
  開過燈一看,房間裏翻得底朝天,很明顯 ---- 她被盜了。
  楊冰渾身不住打顫。她從枕頭下麵抽出以前旅遊時買的藏刀握在手裏。等了一會兒,她又想騎摩托車離開,可是那就意味著她必須打開大門。要是那個人還在附近怎麽辦?要是他帶來幫凶怎麽辦?楊冰想著想著,把藏刀一丟,掏出手機。
  她打給楊驊,沒人聽。
  打給同事?不現實。
  那…… 楊冰想起一個人。
  這個人的幫助也許不是她應該去尋求的,可是她現在卻覺得他象是救命稻草一樣可以依賴。
  楊冰撥了許文的號碼。電話響了幾聲之後,那邊傳來許文的聲音。
  “許總,”楊冰盡量讓自己的聲音保持正常,“是我。”
  那邊沉默了一下。
  楊冰等不急例行公事的客氣話,接著說:“許總,你能幫個忙嘛?”
  “什麽事?”
  楊冰就把遭人襲擊的事情簡單說了一遍。許文問:“你現在在哪兒?”
  “在我自己房間裏。”
  “你把窗戶鎖好,把門拿東西頂上,最好不要開燈。”
  楊冰掛斷手機,果然乖乖關了燈。她在房間裏來回踱步,然後又坐在床上抱著膝蓋等。
  大約等了一個世紀的光景,楊冰聽見外麵有聲音。她奔向窗子,看見黑漆漆的外頭有兩束亮晃晃的車燈。楊冰用力挪開沙發,拉開門就預備衝出去。許文已經出現在門外。
  開了燈,許文盯住她的臉:“你挨打了。”
  楊冰點頭。
  許文說:“你收拾一下,現在跟我走。”
  楊冰問:“去哪兒?”
  許文遲疑了一下:“不知道…… 我家?”
  沒有什麽可挑的了。楊冰跑回去收拾了幾件衣裳,又跑下來。她把旅行袋丟到許文的車上,自己去騎摩托。許文說你能行嗎。楊冰回答我沒問題。
  一路上,楊冰還在微微發抖。
  到了許文的家,許文說:“反正你來過這裏,你隨便。幹淨的毛巾什麽的都在這裏。這邊是拖鞋。”
  楊冰洗了個澡,出來看見許文在沙發上看電視。
  “謝謝你。”
  “沒什麽。你一個單身女人住在哪種地方,遲早會發生這種事。”
  “我明天會去找房子住。”那個宅子她是不敢回去住了。
  許文拿著遙控撳著按鈕,好像沒聽見。過了一會兒他說:“我記得你說不要兩個星期你就搬新家了。”
  “對。”
  許文站起來到廚房去,不一會兒拿了條毛巾出來,讓楊冰臉上冷敷。楊冰知道自己的臉現在一定很不堪,右臉紅腫出一個包。
  “你能找到願意隻租住兩星期的屋主嗎?”
  楊冰啞口無言。
  “算了,你先就住我這兒吧。我後天就要和何平出趟差,要出個幾天。到我回來時再說吧。”
  楊冰猶豫:“你女朋友不會介意嗎?”
  許文遲疑一下:“女朋友?你是說…… 應該不會吧。其實我們算是已經分開了。”
  當天她就在樓上小房間睡下來。
  楊冰說不來和許文之間這種氣氛是什麽樣的,絕不是情人,因為兩人現在在同一個屋簷下但沒有親密;也不是朋友,因為兩人沒有朋友的坦誠;更不是上司下屬的關係,絕對比那個近一層。
  這是說不清道不明的一種感覺。兩個人見麵都很客氣,但似乎誰都能體會到客氣下麵那層說不來的東西。那是曾經有過一點過去、但誰都盡量回避那個話題的默契。
  兩天後許文果然出了差。
  一個禮拜後他回來。回來後他沒提任何事情,她說:“我去住旅店吧。”他詫異:“你寧可去住旅館也不肯回你爸爸媽媽家?”她咬文嚼字似的說:“有時候,父母對子女的要求和盤問實在讓人窒息……”許文淡淡地接話:“我知道。我知道在家遭白眼兒的滋味。”
  但許文似乎有些疲倦又說:“不過隻有幾天了,你繼續住著就得了,反正我是早出晚歸。我們看樣子並不會彼此妨礙。”
  楊冰猶豫了一下,最後她答應了。
  答應的時候她對自己有些驚訝,因為這並非明智之舉。但她的確是答應了。有時候,人的潛意識會讓人做出不尋常的舉動。
  許文果然常常晚回來,楊冰猜測他大概和女朋友約會或者什麽別的。許文不在的時候她會看電視,許文回來後楊冰就躲在樓上客房裏看許文的建築雜誌。許文的書很多,這幾天她翻了不少。她自己買不起這麽多書。許文說好些是用公司名義買的。
  楊冰為了避免動用許文的東西,每晚都在外麵吃飯,吃完晚飯才回來。
  最後這個周末楊冰去逛商場,也沒買什麽東西,但替弟弟買了件羊毛衫。剛開始工作的大學生手裏沒錢,和同事同學出去是要花錢的,而且還要充大方。
  有這樣的迂回躲閃,她和許文相處的很寧靜。在寧靜之間又仿佛暗藏了某種微妙的東西,如同一根繃緊的琴弦,表明上看不出異常,可是輕輕一碰就會‘啪’得一聲斷掉。
  拿鑰匙前的那個晚上,楊冰加班,趕完了許文和何平急著要的一份草案以後才去吃晚飯。回到許文住的地方的時候已經十點。
  打開房門,這天許文已經洗過澡,頭發還有些濕,身上披著浴袍,懶散地坐在沙發上看電視。
  “今天你很早啊,工作累了?”楊冰脫了大衣,跟他說:“你們要的東西我放在你辦公桌上了。”
  許文半天沒回答,楊冰還以為他沒聽見,然後許文問:“明天拿鑰匙?”
  “對。”所以她請了一天假。

  二十九
  楊冰洗過澡以後,許文還坐在沙發上沒動窩。
  覺得想放鬆一下,楊冰從包裏拿出香煙,又滿世界找打火機。
  “你不睡?”許文問。
  “頭發是濕的,怎麽睡?”
  “可以用吹風機,就是女人會介意它傷頭發。”
  楊冰笑笑,並未接話,她穿過客廳,上了陽台,把陽台門在身後關好,也把客廳裏電視機的聲音關在身後。楊冰看見花盆裏那截短短的、經過日曬雨淋的煙蒂,想起許文說的話:抽煙有害健康……不能用來陶醉也不能麻醉。 純粹的有害健康。
  楊冰想:以後不要再抽煙。抽完這包就再不抽了。
  煙抽到一半的時候楊冰聽見身後的玻璃門拉開的聲音,她正長籲出一口煙氣,等著許文加入她,到陽台上看夜景。可過了一會兒沒聽見許文的動靜,於是她回頭,看見許文斜靠在門框上。
  客廳裏亮,許文背著光,象一個剪影,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臉,可是她知道許文的目光固定在她的臉上。
  有時候,有些話並不需要說出口。
  依然寒冷的空氣裏驟然象是凝聚著一種難以形容的氣息。這種氣息使得楊冰屏住了呼吸。她左手夾在右臂下麵,右手在身側夾著那支煙,就那樣靜靜地佇立著,仿佛在等待某種事情發生。
  然後許文抬起右手,放在她的臉頰邊,很輕很輕地用拇指刮過她的臉。
  楊冰依然沒有移動,隻是略微抬高了下巴,呼吸也幾乎屏住。許文的手指一路撫摸過她臉,來到她仰起的下巴,接著順著她的脖頸來到她腦後,同時他站直了身體,就那麽一勾,他把楊冰帶進了他的懷裏,左手攬上了她的腰,嘴唇緊緊貼在她的唇上。
  他的嘴唇柔軟溫柔,楊冰感到他唇上上的幹燥。親吻之後,許文離開她的唇,從她指縫裏抽出香煙,放在那個可伶的死仙人掌身邊,和另一具香煙的屍體作伴。他把她拉進客廳,關上門,再次吻她,一邊吻一邊擁著她往沙發的方向移動,他溫柔的行動裏又帶著某種堅決。
  來到沙發前的時候許文開始脫她的衣服。
  楊冰很不確定該怎麽辦。
  她沒有推開他也沒有鼓勵他。她在努力判斷這樣繼續下去的後果:結果會是好,還是壞?事實上她什麽也想不清楚。因為許文把她放在沙發上,俯身下來撫弄她的身體,弄得她呼吸心跳都加快。她試圖保持理智的心情來分析這件事。
  經曆過一些事情後,她總結出一條真理:“感情的事情不能感情用事。”
  但事情發生得如此突然,她的確很難理智地來做分析。她想起同事的話:她不要臉……
  真的嗎?看來她應該後退。但是她卻下意識地伸手捧住他的臉,強迫他直視她。她把眼睛緊緊盯著他的,好像要深深看進去,看穿他漆黑的眼睛裏隱藏了多少欲望。
  兔子不吃窩邊草。她非常讚成,可是許文漆黑的眼眸又讓她砰然心動。她從他眼睛裏看到了不僅僅是情欲的東西,就象他眼睛裏反射出她的。於是楊冰吻住他,用她知道的最熱烈的方式親吻他,挑逗他。他的反應激烈起來,然後兩人在沙發上做愛。
  雙人床上,赤裸的兩人躺在大大的棉被下麵。
  “留下來好嗎。先別走了。你的房子反正要裝修,這樣你可以比較從容的搬家。”他說。
  她想了想,說:“好啊。”
  楊冰想問:你愛我嗎?又覺得這個問題很空洞。
  楊冰那晚睡的很死,以至早晨許文起來上班她也沒察覺。楊冰起了床,愣愣的在房間裏轉了一圈。她到陽台上看著早晨的太陽掛在東方,看到城市遠處一絲若有若無的晨霧。她拉了把椅子坐下,把腿很不雅地蹬在陽台欄杆上,抽出最後一支香煙點了起來。
  早晨的空氣仍然很冷。她把許文的大睡袍裹緊些。穿著許文的睡袍,仿佛又能感覺到他皮膚的溫暖。她發現她有些留戀他的擁抱,還有他的體溫。
  自從周晨之後,他是唯一一個走進過她靈魂的人。但荒謬的是,他還是她的老板。
  楊冰自認為是靠自己本事吃飯的,所以對曆任上司從來都敬而遠之,但這次卻沒做到。也許感情的確是沒有理由的?
  吃了點早飯楊冰就騎了摩托上路了。她從房地產中介那裏取了鑰匙,辦了最後的手續,來到N市外沿那片樓宇、她的新居。
  她的公寓在六樓,因此沒有電梯可達。不過她還年輕,身強力壯,所以不怕爬樓梯。打開房門,裏麵空空的,有潔白的牆,每個房間屋頂上吊著個裸露的燈泡。楊冰在屋子從各個角度打量她的公寓。這是她的公寓。她自己的天下。
  當天她就一個一個商場的跑,買了她早就看好的家具,定好送貨的時間。她銀行帳戶裏的錢現在應該比楊驊的好不到哪兒去了吧。
  六點半的時候,許文準時回來了。楊冰已經在餐桌上擺好了三菜一湯,兩碗米飯,兩雙筷子,兩支酒杯,桌上放了一束百合,她本人正在點一隻蠟燭。
  許文脫了外套,解開襯衣領口的扣子,眼睛裏毫不掩飾他的驚異:“你會做飯?……燒的不錯呀。看不出來啊!”
  楊冰熄滅打火機,說:“小事一樁,難不倒我。把大衣給我。”
  “做什麽?”
  “幫你掛起來,省得你隨手到處亂丟。你換件衣裳,咱們就開飯。”
  許文挑了餐桌背對陽台的那邊坐下,臉上有點虛榮心膨脹的那種滿足。
  “別得意。這飯局是為我自己開的,慶祝我也成為‘有產階級’。”她喜孜孜地說。
  許文四下看看:“燭光晚餐還開燈?要不要我去關掉?”
  楊冰哈哈大笑:“沒經驗了吧,燭光晚餐,特別是有魚吃的時候,隻有燭光會‘享用’地很辛苦的!”
  許文點頭:“OK。就依你。”
  吃過飯,楊冰在廚房裏洗碗。許文起先在客廳裏看新聞,後來他進來,靠在門口看她洗碗。再往後,他貼上來親吻她。過了一會兒許文說:“別洗了,咱們上床去。”楊冰笑說:“這麽熱切?怎麽象個二十歲的小毛頭似的。”
  許文故意曲解:“你這是什麽意思?你是說我老了?”
  “沒有。也不敢。您是老總,您位高權重,我還沒忘。”
  “老總現在要你停工。”
  楊冰洗過碗,兩人戲鬧著到床上,一陣纏綿之後,他們躺在床上安靜下來。
  許文點燃一根香煙,楊冰把香煙抽出來,丟在旁邊的水杯裏,發出‘滋’的一聲響。
  “吸煙有害健康。”她學他的口氣。
  “你不吸嗎?反來教訓我。”
  “我戒煙了。”
  許文躺在床上看天花,楊冰丟過香煙再躺下來的時候他及時伸出手臂讓她枕在上麵。楊冰特別喜歡他這樣摟著她的感覺,那種平靜溫馨的感覺無法形容。
  楊冰開他玩笑:“原來看你文質彬彬,從來沒見過你喝酒的時候跟小姐動手動腳,誰知道你也是個對手下職員下魔爪的人。”
  許文笑說:“那是你眼光不準,道行不夠。我的眼光就比你強。我就看得出你有股野性,所以我敢下魔爪。”
  楊冰聽見‘野性’二字怔了一下,不再說話。
  許文問:“想什麽呢?”
  楊冰遲疑了一下,還是坦白地回答:“以前周晨也這麽說過。”
  兩個人都安靜下來,看著傍晚的日光投射在對麵的牆上。

  三十
  就這樣,楊冰竟然和許文成了情人,這個絕對是她始料未及的。
  但她也並不特別意外。不知從何時,她和他之間便有種若有若無的默契;還有那次她想辭職,許文找到她,能跟她講述他的過去,也說明他對她沒有距離感。
  不錯,也許這世界上想把悶在心裏的事情想一吐為快的、不止她楊冰一個人吧,也許偏巧楊冰做了那個能他發泄一次的那個人。
  有次她忍不住問許文,他喜歡她哪一點,許文笑道:“我不善於回答這類問題。”然後又補了一句:“和你在一起,感覺很放鬆。也許是因為你成熟獨立,又不咄咄逼人或者愛使小性兒。”
  自打兩人在了一起,楊冰上班的時候從不和許文同路。許文說:“還費這麽多周折幹什麽?”楊冰反問:“你想讓大家知道我們的關係嗎?”
  許文沒有回答。他是老板,她是下屬,有了情人這層關係,不光同事對楊冰更敬而遠之,何平在麵對楊冰時也會覺得比較拘束。楊冰也有自己的顧慮:如果他們感情的交叉隻是曇花一現,那麽悄悄的分手之後她還可以在宏宇繼續呆下去。
  本來他們倆生活都不是很規律,常常加班,現在基本按時回家,幾乎每天都是楊冰做晚飯,或者買東西回來,兩個人一起吃,很有點夫妻的味道。
  隻是有時許文還有推不掉的飯局。每當這時候,楊冰也不催促發牢騷,她知道做情人和做老婆之間是有界線的,她總覺得自己在他心目中還沒到‘準老婆’的份量,總有個聲音小聲在說:說不定什麽時候你倆就分了。也許這就是為什麽她不會‘咄咄逼人’?
  雖然已經成為情人,可是彼此都沒說過‘我愛你’諸如此類的話,甚至沒有一句‘我喜歡你’。楊冰並不以為意。許多事情不是一句話能說明問題的。從許文對她的態度,她知道許文眷戀她的存在、她的陪伴,當然裏麵可能也有‘吸精神鴉片’的成分在裏麵,這個她不能肯定。
  他不說,於是她也緘默。
  有天,許文覺得楊冰騎摩托比較危險,楊冰說:“我房子才買,哪兒來錢買汽車?而我實在不想擠公共汽車。”
  許文說:“我可以湊點份子幫你買。”
  楊冰說:“我不要你掏錢。你總是給你那些女朋友買很貴東西嗎?”
  “衣服啦首飾啦買過一些。這麽貴的還沒考慮過。”
  “那就對了。省得你現在一時大方,分手的時候你心疼又要跟我要。然後我習慣了汽車就回不到低標準。”
  許文不講話,默默地看電視。楊冰察覺自己有語病:剛在一起卻先計劃著分手的後事。
  其實她不確信這裏麵愛情的成分有多大。早就過了情竇初開海誓山盟的年歲了,而且以前的經曆讓她對愛情的持久性不做太高期望,就好像許錚說的:愛情是支風險股,漲式越高跌的越慘。簡直是精辟,把她和周晨的馬拉鬆愛情反映的透透的。
  她不想解釋什麽,於是她把頭靠進許文的胸膛。許文把她摟緊一些。倆人一起看電視,電視連續劇裏傳出男人苦澀而近乎滑稽的哀求:“阿玉,不要離開我!我的生活不能沒有你!”
  最近他們常常這樣在晚飯後不聲不響地摟在一起看看電視,或者她看電視,他用另一隻手拿報紙看,沒有特別多的對話,可是她覺得這種安靜的氣氛很甜蜜。
  母親一再催促她找個老公嫁掉。楊冰沒敢把她和許文的事告訴父母,而且要楊驊也替她保密,否則爹一定首先要把許文人帶回家來嚴加審核。或許是缺乏安全感?她自感和許文的關係也許不會長久,所以她不願看見這一幕發生。
  楊冰的生活其實還很忙碌,她一邊要工作,一邊還在裝修房子。設計是她自己的設計,裝修公司是她通過王芳找的一間比較可靠的公司。有時弟弟會來幫她看場子,但楊冰把自己弄得還是很辛苦。
  有陣子楊冰生病了,許文叫她在家休息。
  躺了一天之後她厭了,閑著沒事就開始打掃衛生。平時許文有個空房間裝雜物,也算半個書房,就是從來都不進,反正辦公都在公司辦了,他倆都有手提電腦,平時在餐桌或是沙發上就能打幾個字。這個房間裏很亂,很久不用了,簡直跟倉庫似的,裏麵放了一個又一個的紙箱,還擠進一個櫃子,到處是灰塵,楊冰平時連進都不願意進來。
  楊冰這天充分發揮了女性自潔的優點,首先把雜物整理了一下,然後把灰塵擦掉。她打開櫃子,看見裏麵亂七八糟什麽都有,還有一把古典吉它。楊冰記得他喜歡聽吉它曲,他架子上就擺了十幾張吉它CD和MP3盤,但是不知道他還會彈。
  她把櫃子裏的東西分類清理,把一些草稿紙似的東西整出來一大把,準備讓許文過目後看看需要不需要丟掉。
  接著她打開那些大紙箱,想看看這裏麵都裝了什麽垃圾。那裏麵有各種各樣的圖紙,大的小的,有平麵設計有立體草圖還有彩色效果構思,有鉛筆畫的鋼筆畫的還有水彩畫的,有平躺著堆在一起的也有卷成筒子拿橡皮筋紮著的,另外還有各種文件,通信,賬單收據,廣告宣傳,飯店餐巾紙,醫院藥方,古老的五寸軟盤,舊書……紛紛雜雜,無奇不有。
  看著這堆東西,她看到的是一個年輕設計師的心血、一個創造者在創作過程中的想法,比如有張草稿上簡單地批示:“修改:屋頂太高不成比例”,另外有張黑白複印圖件,上麵寫著:“空中走廊,構思可參考”。都是許文的筆跡。
  另外她仿佛看一個年輕人走過的道路。比如說她看見一張便條,上麵很大力的寫著:“下月再不付房租就搬你家東西……”下麵被棕色的印子弄花了,好像是咖啡的痕跡,另外還有各式各樣的車票,汽車的電車的火車的,還有出租車發票。
  楊冰一張一張的翻看,生出些說不出是佩服還是同情的感覺來。
  在最下麵的紙箱裏,裏麵的東西變得比較私人。裏麵有一些書信,還散落著一些照片,她撿起來看,看見第一幀照片就忍不住要笑,那上麵的許文很年輕很年輕,大概才十八九、二十歲吧,剪著很短的頭發,臉頰瘦瘦的,簡直是皮包骨,顯得眼睛很大,穿著皺巴巴的廉價運動衫,和幾個差不多打扮的小夥子站在足球場上,都咧著嘴在笑,看起來一個個都又窮又傻。
  再往下翻,有他穿球衣的,在教室裏畫圖的,有單人的,還有和家人或朋友的。另外還有好幾張他和一個梳辮子的、長相不怎麽樣的女孩兒的照片,大概是他第一個女朋友。
  楊冰把照片放回信封,才發現箱子裏還有一個黃色的工作日記本,普普通通的,是那種很老式,很廉價的那種。她打開後發現那是個貨真價實的日記本。
  “親愛的小雪,”她翻開的那一頁寫著,“你離開已經十二天了,不知道你現在在遙遠的美國是否已經安頓下來。昨天晚上下了場雪。外麵下雪的時候我想到了你。我第一次吻你的時候是聖誕夜。那天也下著雪,我騎著自行車送你回家,摔了一大跤,你的手被馬路邊的玻璃渣劃破了,我很心疼。不過那天上天給了我一個機會,讓我吻了你。你的唇是冷的,可是很軟。”
  “你說你走後我必須忘記你。我說我答應你。我這麽說是違心的。我怎麽能夠忘的了?我不怪別人,是我自己沒用。你向往美國自由的和他在一起的生活,而我什麽都沒有,根本沒辦法實現你的夢想。我甚至沒來得及攢夠錢給你買那件你喜歡的大衣。”
  “你就這麽走了,這個城市也跟著變得如此黯淡。我現在沒有朋友,工作也這麽爛,我根本看不到希望。我該怎麽辦?沒有你,我該怎麽辦?”
  楊冰讀著那句‘我該怎麽辦’,看著後麵重重的問號,她合上了日記本。
  這不是她該涉及的領域。這是一個人最隱私的內心獨白。許文那次在老宅跟她講過他的故事,可是讀到日記,才會真正體會到他當時的心情,就好像看到一個人被赤裸裸的脫光了衣服一樣直接。
  她靜靜地在地上保持著同樣的姿勢坐了一會兒,說不來自己什麽感覺,有點澀澀的,有點嫉妒。
  當然她知道自己不應該心裏不舒服,過去的事情就是過去的事情,她應該充分理解和尊重他過去付出過的感情,就象她自己也有自己的過去。
  她把所有的東西都放回原來的地方。她站起來,接著打掃衛生。

  三十一
  晚上許文回來的時候,她沒把那迭草稿給他。就讓它們還靜靜的躺在原地吧。但是許文還是發現了書房裏的異樣。
  “你收拾過了?”
  “對。”
  許文有些發愣。楊冰避開他的視線開玩笑說:“亂死了,都是灰。你不怕生蛆啊。”
  許文放鬆了一點,回到臥室裏解襯衣袖口的紐扣。
  楊冰又問:“你會彈吉它?”
  “學過點。都是大學裏閑的。”
  於是楊冰要她彈給她聽。許文被她纏不過,就拿起了楊冰下午擦幹淨了的吉它,調了音,彈了起來。他說:“你喜歡藍調搖滾,這首你一定喜歡。”他中間彈錯了幾個音,停下來慢慢試。
  楊冰見他找音找得辛苦,便笑說:“你喜歡的呢?彈你最喜歡的。”許文想了想,低頭開始撥弄琴弦。
  楊冰問:“這是什麽曲子,沒聽過。”
  許文低著頭邊彈邊回答:“老歌了。《一起走過的日子》。”
  他彈得很熟練,從頭到尾一個音都沒錯,看來是反複不知彈過多少遍。
  楊冰本能的把這首曲子和小雪聯係起來,但是她什麽都沒問,縮在沙發角落裏默默地看著許文彈琴。
  ** ** ** ** **
  轉眼元旦過去,新的一年又開始。
  楊冰和許文仍舊保持著這種地下黨式的關係,雖然兩人相處很久了,可是還是沒有公開出來,大概都習慣了,要改反而得下個決心。
  有天楊冰突然接到母親的電話:爸生病了,是中風。
  楊冰請了病假,立刻趕去醫院。媽象變了個人似的,一夜間老了許多,說話也有點語無倫次。楊冰那時突然感到人生是這麽脆弱。
  晚上楊冰回來,許文已經躺下,楊冰摸黑上了床,說:“我恐怕得回爸媽家住一陣子,我媽支撐不過來。你一個人,行嗎?”
  許文在黑暗裏摟著她:“我等你。”那一刻,那一句‘我等你’讓她覺得心裏注入了一股暖意。
  “你要好好吃飯。”她說。
  楊冰在家裏一住就住到了春節以後。現在的她學會了忍。不管媽不高興也好,牢騷也好,她什麽都不反駁。
  這期間楊冰和許文隻有白天在公司見麵的機會,她請假陪伴父親的時候,他們幾乎沒機會見麵,有兩次許文開著車到醫院附近來看她。他會在醫院外頭給她手機上打個電話,然後她就會跑下來,跳進汽車裏,每次拉開車門的時候都會看見許文手把著方向盤,歪著頭對她笑。楊冰特別喜歡他那樣笑,因為他那樣笑的時候眼睛亮亮的,沒有任何偽裝,於是楊冰也回報以同樣的露齒一笑。他們就在車子裏講幾句話,哪兒也不去,然後他們會接個吻,楊冰又會跳下車子跟他說再見。
  一直到春節後,父親好些了,神誌清醒,能下床慢慢走動,楊冰才回到許文那裏。
  回到許文身邊第一天,一身消毒水味還未去的楊冰就摟著許文很大力的吻,緊緊的摟著他好像要把他揉進懷裏。楊冰很想謝謝他,這麽多天她發現知道許文在身邊這個事實,給了她多大的精神安慰。她真的很想他。
  因為前些日子請假太多,楊冰特別的趕,把落後的工作盡快完成。
  許文好像也忙碌起來,時常有飯局不斷,還有過去的同學找他應酬。楊冰也不多問,兩人各忙各的,兩人早出晚歸,有時候楊冰睡的早,第二天一早才能見到許文。
  楊冰並不抱怨。現代人有現代人的生活節奏,她是個獨立的職業女性,她懂得分寸,不會象一些女人一樣整天緊緊的盯著自己的老公。
  然而她漸漸察覺到了什麽。現在的許文和她離開之前那個許文不大一樣了。哪裏不一樣,她無法描述,可能是他有些躲閃的眼神,也可能是他的沉默,或者是他日漸稀少的笑容。
  許文回家越來越晚,不回來吃飯是經常的事。開始她還問一問,後來,或許是矜持,或許是種驕傲吧,她住了口。這所大大的公寓變得越來越冷清。楊冰記得許文很早很早以前說過:這房子裏安靜的要死,悶的要死了他就想找個人陪。
  她開始體會到這種感覺了。
  楊冰木然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懷裏抱著自己的那個大毛毛兔子,電視裏的聲音在她耳朵裏一半進一半出。然後她起身把電視關掉了,放了盤CD在許文的組合音響裏,把聲音開到大大,關了燈,等睡覺的時間到來。
  許文開門進來的時候音響裏正在放一首《被淹沒的寺院》,有點虛無飄渺,背景裏有寺院鍾聲叮當作響,是那種所謂新音樂派。
  許文打開了燈,把音樂關小,發現楊冰抱著兔子躺在沙發上,眼睛瞪的大大的,可是那眼光沒有焦點。
  許文問:“怎麽了?為什麽不睡?”
  楊冰這才起身來,把許文的大衣接過來掛進在衣架上:“悶了,想聽聽音樂。”
  她知道許文的目光一直追隨著她。她回過身來,說:“吃過了嗎?要不要洗澡。”
  許文捉住她,看進她的眼睛。楊冰很希望他能說些什麽,比如說做些解釋,可是許文沒說什麽,把她在懷中摟了一下,然後放開她,自己去換拖鞋。
  “我吃過了。有點累,咱們睡吧。”
  楊冰站在原地看著他的背影。
  她從來沒在許文身上發現女人頭發啊,唇膏印子啊,發夾耳墜啊什麽的。他身上永遠是幹幹淨淨的。可是問題就出在這裏。他太幹淨了,幹淨到她聞見了一點似有似無的沐浴露的味道。他和她都不用那個味道的沐浴露。
  這是她第二次注意到這股味道 ---- 有點杏仁奶的味道。
  兩個人上了床,楊冰背對了他躺下,伸手把台燈關掉。黑暗中倆人似乎各懷心事。過了一會兒她感覺許文的手伸過來,放在她臀部上,然後一路劃上她臂膀。楊冰沒有回頭,也沒有動。
  最近他們很久沒有親近了。
  “等我等的很悶了?”他輕聲問。楊冰沒有回答。她感到許文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把她摟緊,然後許文吻她的肩頭,手指弄開她的頭發,又吻她的後頸。
  楊冰有那麽一會兒被一陣悲哀淹沒了。在某些事情上她是‘過來人’。許文有時的疏遠和另外有時的溫柔,她能體察到一些什麽。
  許文的撫摸安靜緩慢,很溫柔。她本能的覺得那是一個人心裏內疚想要補償點什麽的舉動。楊冰那一刻發覺自己多麽依戀這種相擁而臥的溫暖。她那一刻好想說:我真的愛上了你。

  三十二
  楊冰不想當麵質問許文。有兩次她真的想問他:你有新的‘精神鴉片’了?可是話到嘴邊就咽了回去。她還記得當初她質問周晨是否有外遇的時候,周晨皺著眉頭很氣憤很蔑視地說:“你胡思亂想什麽呀你!吃飽的撐的,就沒事瞎懷疑!”她那時感覺很受傷害。
  現在,她想,她是過來人,不管發生什麽她都能平靜地接受。至少,她又想,許文對她一定比對別的女友眷戀的多些。
  她靜靜地等待著許文首先跟她挑明。那個時候她會安靜地走開,也許她還會在他臉頰留一個吻,祝他好運。
  現代人不是說:不求常相斯守,但求曾經擁有嗎。她明白,不屬於自己的東西,強留也沒用,不如順其自然,早早放手。
  於是她等。可是等了好一陣子也沒等到她預料的事情。
  然而有一天她再也忍不住了。那天許文說下班有老朋友約會,晚點回家。楊冰早早的下了班,收拾了東西離開公司,實際上就在樓下咖啡廳一個偏僻的地方等。許文很快就出現了。楊冰叫了輛出租跟在後麵。
  她實在太想知道許文到底在玩什麽把戲。同時她自己也不確信許文是不是真的有了‘外遇’還是自己有心病。
  許文的車在城市最南角停下來。許文下車的時候,手裏拿著一支黃玫瑰。楊冰心裏各登一下:許文從來沒送過她花。許文下了車就往飯店門口走,然後從飯店裏麵快步走出一個穿紅色大衣,戴墨鏡的女人來。
  楊冰從來沒見過任何女人能把一件紅色大衣穿得如此灑脫,沒扣一個扣子,腰帶隨便的垂在身體兩側,露出裏麵暗紅色的低胸上衣和黑色的長褲。周晨曾經對她說:不要穿鮮豔的顏色,大多數女人穿鮮豔的顏色隻有把自己弄得更黯淡。可見那女人不屬於大多數女人。
  那個女人有一頭蓬鬆的半長卷發,隨著她的步伐跳動,顯得風情萬種。她一邊走一邊笑一邊在說什麽,一張塗著紅色口紅的嘴唇蠕動著,頗為性感。他們走到彼此麵前,女人很自然的探出臉來,許文在那上麵啄了一下,然後轉身到車子另外一麵給她開門。女人把墨鏡摘下來,抬頭不經意四下掃了一眼,那一刻楊冰認出了她。
  她就是許文嘴裏的那個小雪,她在照片上看到的人。隻不過現在的她是成熟版。
  片刻之後許文的CRV開走,楊冰瞪著那個車屁股臉色蒼白。出租車司機了然的從鏡子裏看她幾眼。
  “小姐,咱們下麵去哪兒?”
  楊冰半晌之後,虛弱地說:“請送我回新西華。”
  那天楊冰徹底被擊敗了。她的預料裏設想到許文遇見了個更年輕的,或更漂亮的,或更聰明的,卻怎麽也沒包括進那個曾經走出了許文生活的那個女人。或者,那個叫小雪的女人從來就沒從他心裏走出去過。
  三天之後,有個油水不大,還要到一個小城市出差的活,沒人願意做,楊冰對何平說:“我去吧。”
  許文當時看了她一眼,但是什麽都沒說。
  楊冰那天早晨收拾行李的時候,許文默默地為她做了頓早飯。吃早飯的時候,誰都沒說話,好像彼此都有點隔閡,有點戒心。
  楊冰走的時候,許文擁抱了她一下,說:“到了給我打電話。”
  楊冰沒有回答就離開了他的懷抱。在許文有些驚異的目光中,她背上背包,提著旅行袋轉身走出了房門。等她回來以後,她希望一切都有個解決。
  楊冰到了那個小城沒有給許文打電話,直到後來許文等不及了,先往她手機打了一個。許文一聽見她的聲音就責問:“你怎麽不打電話?你知道我會擔心的。”
  楊冰一下子想哭,她想反問:“真的嗎?如果不是真的就不要說出來,因為戀愛中的女人都很傻,她們會相信的……”
  可是她隻擠出一句:“對不起,我忘了。”
  顯得冷淡的一句話似乎堵住了許多話題的源泉,於是許文頓時也沉默。
  楊冰在小城呆了兩個禮拜。她不是特別盼望著回N市。她甚至把這個地方當成一個避難所,因為她認識的人都不在,她也不用強裝笑臉,每天晚上回到旅館她就不停的看電視,什麽都看,一直看到精疲力盡。
  她也不給許文打電話。這是個給兩個人都留點距離和空間、好好想一想的機會。
  開始許文還給她手機上打電話,然後有天他們在電話線上沉默了半個小時以後,許文就再也沒給她打過電話。
  在這裏度過兩個禮拜之後,楊冰回了N市。她想立刻見許文,她想問:我們之間到底會怎樣?
  可是她回到許文的公寓,那裏老樣子,沒少什麽,可是她就是覺得空了什麽。她當天去了公司,也沒看到許文。她問何平:許總不在嗎?
  何平猶豫一下說:“他呀,有點私事,去美國了。”
  楊冰覺得如同當頭一棒,因為許文去美國隻會一個原因:小雪。她聽見自己冷靜地問:“他什麽時候走的?”
  “上個禮拜五。”
  她記得那天許文給她打了最後一個電話。
  “去多久,你知道嗎?”
  “應該大後天就回來。還要等他通知才確定。”
  那天楊冰請了病假就回去了。
  她合衣躺在許文公寓裏那張雙人床上,覺得好累,好難受。她想不明白為什麽許文不跟她說明了,為什麽跟小雪在一起,還要留她在身邊。或許就象周晨,結婚娶了個太太,還要找個感覺好的做情人?楊冰想:在許文麵前,她是那個太太的角色,還是那個情人的角色?
  那一刻,楊冰意識到,在不知不覺中,她的感情早已付出了那麽多,超出了她想象。
  在深夜裏,她麻木地打了個電話給楊驊:“楊驊,有空嗎?後天 ---- 星期六可不可以幫我搬行李……”
  次日,也就是星期五,楊冰去了何平辦公室,把一張辭呈放在他麵前。那上麵,照舊沒有寫辭職原因。
  何平一愣:“為什麽辭職?幹的不是好好的嗎?”
  楊冰平靜地說:“我最近很累,很想換個環境,也想休息一下。”
  何平看著她的臉,那平靜裏有掩藏不住的疲憊。
  “你是該休息一下,不過也不用這樣吧……”
  “不,這是最好的選擇。請您把辭呈交給許文。”
  何平更加驚異,同時眼神裏有些許不快:“你不等許文回來嗎?……你知道辭職要先給notice的。而且有些事情也要等許文回來才能定。”
  “如果要notice,算我病退,扣我工資吧。許文那邊,”她說,“我想他會同意的。”
  ** ** ** ** **
  楊冰的小公寓裏現在已經布置的七七八八,家具不多,但是夠用了,窗簾也配了起來,客廳裏的窗簾是純白的,臥室裏是淡藍的。
  她的沙發在客廳角落裏,而客廳裏最搶眼的地方,也就是陽台玻璃門前,放著特製的桌子,上麵是她心愛的繪圖板,盡管現在繪圖板的使用機率越來越小。
  她最喜歡這個位子,這樣她畫圖的時候,一抬頭就可以看到外麵的天。
  那天剛搬過去,冰箱裏沒菜,楊冰下了樓,戴了頭盔,騎上摩托車準備去買菜。
  剛出了小道準備加速的時候,突然一輛汽車衝了出來。楊冰連忙急煞車,險些撞進小汽車的門去。楊冰定了定神,正要發火,眼睛瞟見車子上跳下的人,一句話憋在牙縫裏,再也說不出來。
  許文一把把她抓住,大聲問:“發生什麽事了?怎麽突然辭職?還搬了出去!”
  楊冰心裏有好多話,一下子卻什麽也說不出來。
  許文眼睛瞪地大大的:“我回去的時候,你的東西全都不見,你連個字條也沒留…… 我跑到公司去,看見你桌子上是空的,問了何平,才知道你辭職了!”
  楊冰眼裏感覺到淚水帶來的刺痛。
  許文大概看見了她眼的淚水,他有些遲疑的略微鬆了手,就那麽盯著她看,在她兩眼間不停的掃視。
  “為什麽走?”他再次問,這才問的很輕,仿佛他已經知道了答案。
  為了這個場麵,楊冰在腦海裏排演過很多次。可是她還是忘記了她的台詞。
  “這難道還不明白嗎,許文?”她回答說,“我不是個小女生了。我是過來人,我被人欺騙過也欺騙過別人,我知道欺騙過人又要隱瞞是怎麽樣的。我一直在等你親口來告訴我。我不會怪你的,我們都是成年人,本來我們彼此也沒有承諾過什麽……可是我真的很累了……”
  楊冰激動起來。
  激動起來她就會語無倫次。
  “許文,我不想僅僅成為一劑‘精神鴉片’!這個世界對女人是不公平的,男人沒有青春可以用錢來彌補,可女人失去了青春還剩下多少?我受夠了這種……這種……‘二手愛情’!我該怎麽做呢?當一個人想尋找一條出路,走了很久很久以後,卻發現她又繞回到原來的起點,她該怎麽做呢?你要我怎麽做呢?”
  楊冰看著麵前的這個並不很英俊的男人,說:“我沒辦法在宏宇呆下去了。我沒辦法每天看著你還裝著什麽都沒發生過。我原來以為我已經變得堅強,可是我才發現我不是的,所以我隻有選擇離開。不過我會祝福你,你和小雪…… 我希望有天你會夢想成真……真的……”
  聽見‘小雪’的名字,許文怔住,手也鬆開。
  楊冰的眼淚徹底地流淌了下來,迫使她不得不偏過頭去,避開他的視線。
  她拭淚,最後艱難地說了一句:“對不起,我沒經你同意,翻了你的箱子……”
  楊冰抬頭看了看遠處的車水馬龍,心想:該說的終於都說了,從此橋歸橋、路歸路,讓一切恢複原本的寧靜。
  她把腳放在摩托車的腳蹬上,加油開走,把許文留在身後。
  她沒有回頭,也沒有從鏡子裏往後看,可是她知道許文一定就站在哪兒,看著她的背影。

  三十三
  初夏的早晨仍舊涼爽,早晨的太陽斜掛在東方的天空,穿過略帶點涼意的空氣,照在陽台上。
  楊冰拉開落地窗的白色窗簾。
  很久以前,她看過一部電影,電影故事她記不起了,可是就記得那裏麵主人公的房子裏有那麽個窗子,窗子上的白色細布窗簾在風裏飄揚。那時候她就決定:如果將來有了自己的屋子,她一定要用純白的細布做窗簾。
  楊冰打開落地窗,讓外麵的空氣自由吹進來。
  房間裏,陽台上,可以說是一片狼藉,到處是酒瓶和易拉罐,還有雜七雜八的零食袋子。
  前天許錚結了婚。結婚的前一晚,她們幾個老同學人出去吃了一頓,慶祝(或者悼念)許錚終於結束單身生活。吃完了還意尤未盡,四個人跑到楊冰這個僅存的單身貴族家裏,墮落了一晚,害得第二天楊冰這位伴娘黑著眼圈一大早爬起來找許錚去化新娘妝。當然許錚也好不到哪兒去。
  楊冰動手收拾這些瓶瓶罐罐,出了一身大汗之後她去洗了個澡。
  洗過澡,她穿著一件性感的乳白色絲質睡衣,披著同色的晨衣,赤足來到陽台上,拉了把椅子坐下,同時把兩腳放在對麵的椅子上。那是許錚一麵喝著白葡萄酒一麵悲哀地預想婚姻生活會有多麽枯燥時坐的椅子。
  這是個星期天,楊冰不用上班,也沒打算加班。她點上一根煙,深深抽了一口,隨手將陽台上楊驊送的金桔樹花盆拽過來,全當是煙灰缸。
  這是她最後一包煙。她對自己說。然後她會戒煙。完完全全。
  “抽煙有害健康……即不能用來陶醉也不能麻醉,純粹的有害健康。”
  她想起許文說過的話。她仍然清楚的記得許文把煙頭在花盆裏摁的情景。許文對她的過去沒做任何評價,也沒流露出鄙視她的神情,在扯開話題的同時其實已經顯露了他的理解。
  愛上許文,大概就是從那一刻開始的吧。這是她後來才想明白的。
  愛上一個人其實容易也不容易,隻是在某時某地某個合適的氣氛下,心扉敞開了,讓對方的影子掠了進來。
  離開宏宇,楊冰曾經很擔心過一陣子,不過她沒有灰心喪氣。如果許文教會了她些什麽,那就是堅持不斷的往下走下去。好在楊冰在N市已經打開了些局麵,不久找到了另一份工作。薪水沒有在宏宇高,不過她已經很滿足。
  這幾個月,她再也沒有回去找過許文。許文也沒有找過她。總共她和許文隻見過一次麵,就在一個月以前,是巧合。這也好,讓一切都安靜的掩埋在城市的風塵之下吧。
  那次是一個項目投標,楊冰身穿白襯衫和炭灰色套裙,短發梳理的整整齊齊,跟著新經理徐燦去參加設計解說。
  他們進入市規劃部往樓上走的時候,許文何平帶著兩個設計師正在往下走。
  楊冰登時心跳加速。宏宇是這次投標競爭對手之一,楊冰猜想他們剛剛結束他們的答辯。寬敞的樓梯上,在眾人擦身交錯的時候,楊冰忍不住抬頭看了一眼許文,許文也正在看她。
  四目相對的瞬間,楊冰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然後倆人便錯身而過。過去之後,經理徐燦說:“那不是你以前工作的那家公司的人嗎?”楊冰點點頭說是。接下來的好幾天,楊冰都會想起那短暫的會麵,想起她短暫的緊張和心跳加速。
  她很高興自己很得體的對許文微笑。都是同行,日後誰知道還會不會打交道,這樣處之泰然,對今後有好處。
  不久之後她見過何平一次,在醫院門前。楊冰胃痛,何平則是因為太太懷孕,前來檢查。楊冰得知何平他們買了部車。說了一會兒,何平讓太太先進去檢查,剩下兩個人,何平又問她近來好不好。楊冰說就那樣吧,不好也不賴,房子總算裝修完了。
  何平說了幾句後就說:“你走了,我們都覺得挺可惜的,啊……這個……本來幹的挺好的……”何平有點吞吞吐吐,見楊冰不答話,就接著往下說,“這個……尤其是許文。我很少見他這麽不愉快的。那天我跟他說你辭職的時候,他臉色真是不好看……”
  楊冰想:何平到底知道多少,他想暗示什麽?何平支吾了幾句,就結束了對話,兩人道別說再見。
  楊冰回去的路上想:許文畢竟在乎過我。她心裏有些安慰,又覺得自己挺阿Q。
  決心不做阿Q,楊冰在許錚的撮合下,離開許文後她開始和一個叫田譽飛的大學老師約會,這名‘人類靈魂的工程師’剛過三十一,以前有個小女朋友,最終無極而終。兩人關係進展緩慢,沒有什麽激情,兩個人在一起吃過幾次飯,看過幾場電影,不過楊冰覺得這樣很好,有安全感。有時楊冰想:也許這樣沒感覺的感覺就是最保險的愛情?難道現代的都市,愛情果然如同雞肋?
  早晨的空氣,的確還有點涼。
  楊冰的思緒飄了回來,看著對麵樓房,又抽了口煙,同時把絲質晨衣拉了拉。
  這套睡衣是前一陣子打折大家逛商場時、王芳堅持要她買的,說是套男人用的殺手譾,許錚也讚同,說這樣透露瘦的衣服,才便於和情人‘坦誠相對’。當然這些都是調侃的玩笑話。於是楊冰真的買下了 ---- 同樣,作為一個笑話,反正是打折並不貴。
  這時她的手機響了起來。她看了眼號碼,覺得有點眼熟但一時想不起。未加多思考,她按下語音鍵。
  “喂。”
  那一聲,讓楊冰心頭一跳。
  她遲疑了一下,才盡量保持自然地說:“你好,我是楊冰。”
  對方那個聲音說:“我是許文。”
  楊冰沒有接話。他根本毋需自報家門。她怎能聽不出他聲音?
  許文聽她沒有接話,慢慢地說:“如果方便的話,我可以上來和你聊聊嗎?”
  楊冰有些意外。上來?她探頭往下看,居然看見小區樓下不遠處拐角停著那輛CRV。
  她的心撲通撲通跳起來。她盡量冷靜地說:“好啊。”
  “那待會兒見。”
  “待會兒見。”
  收起手機,楊冰愣了一秒,然後去換衣服。飛快換掉衣服之後有人敲門。
  她開了房門,許文站在門口。
  “可以進來嗎?”
  楊冰遲疑了一下,側身讓他進屋。她沒有忽略他手裏拿的一把黃玫瑰。
  許文進來之後,首先把小小的房子打量一番:“你弄的不錯啊,跟以前大不一樣了。”楊冰感到,他和她一樣有些不安。
  他遞給她那束花:“首先是遲到的喬遷之喜。”楊冰把花接過來。低頭看著鮮豔的玫瑰,她無語。
  許文主動問:“你介意我坐下嗎?”楊冰說:“當然不,你請坐…… 你想喝點什麽?”
  許文坐下的同時,楊冰進廚房燒水。她站在水壺旁邊等水開,許文在客廳等她出來。楊冰泡了杯龍井,給許文端過去,放在麵前的茶幾上,然後自己坐在另外一個沙發上。
  她沒有主動寒喧開口,而許文低著頭,氣氛有些尷尬。
  終於許文開口了。他說話的時候眼睛還瞅著麵前的茶杯。
  “何平說你前陣子胃不好。現在好些了?”
  “嗯。好多了。”
  又是沉默。
  楊冰於是不耐煩起來。印象裏的許文不是這般轉彎抹角,拖拖拉拉的。
  “你呢?你和小雪呢?你來不是為了看我胃病好沒好的吧。”
  話挑明了,許文似乎平靜下來。他抬頭看著楊冰:“我們……我和她分手了。”
  楊冰眼睛一眨不眨靜靜等他下麵的話。他要她怎樣?欣喜萬分狂撲而入他的懷中?
  最後許文終於慢慢地說:“我很想…… 我們能重新開始。”

  三十四
  楊冰環視客廳。然後她說:“太遲了,我現在有新的男朋友。他是……”
  “你愛他嗎?”許文問。
  “我們相處很和諧。”
  “可你不愛他。”
  “你憑什麽認定我不愛他?”
  “我了解你。我有次見過你和他去吃飯,我聽見你們說話,看得出他還有些幼稚。他不合適你。”
  “你以為他不合適我。”楊冰更正他。
  “我很抱歉我傷過你的心。那個時候我有點著魔,很對不起,都是我不好。我願意加倍彌補。”
  楊冰忽然有些惱怒。她冷然說:“補償?怎麽補償?錢嗎?我知道你有錢。可是我不要錢,我賺的錢夠花了,我並不需要特別富有,我隻想過平靜的生活。如果你了解我,你應該明白。”她緩和了下口氣,繼續說,“許文,我不想當填補空白的候補。”
  “我從來沒有把你當作什麽候補……”
  “那小雪呢?”
  許文吸了一口氣。半晌,他說:“她走了。”
  楊冰嘲笑似的哼了一聲,她想:對,她走了,你悶了,所以來找我。
  她說:“你要是悶了,可以找別人。”
  許文好像沒聽見她的話,接著說:“當年小雪走了以後,我和小雪很久沒有任何聯係,直到兩年多前,她帶著孩子回國探親,我們才恢複聯係。說聯係,其實也不過是過年的時候寫張卡片,有過幾封E-mail,彼此聊了聊近況。她提到過她和她先生關係不是很好,有時候覺得不想過下去了,可是有了小孩,她又沒工作,所以很苦悶。”
  許文輕歎了一聲:“可能這也是為什麽我始終沒結婚的原因吧。我那時候跟她重新聯係上,潛意識裏我心裏又動了,覺得有一線希望,能和她重新在一起。
  “我曾經勸她離婚,我說我現在有錢了,可以養她,她回來,我的錢足可以讓她們母女在國內過的很舒服。我這麽一提,她就又不理我了,說她隻不過拿我當個知心朋友,隨便訴訴苦,要我別誤會。我們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保持著聯係。
  “我挺灰心,也絕了想她的念頭。誰知今年春節,就是你爸爸住院那陣兒,她突然回來了。她回來的時候我也不知道,那天她給我打了個電話,說她人就在N市,想見見我。”
  楊冰皺了皺眉頭,說不上是苦澀還是不耐。
  “見了麵,她告訴我,她正在辦離婚。我特別驚訝,我沒想到她有一天真的會離婚。她開始講的時候還眉開眼笑的,我還以為她真的是覺得脫離苦海高興的,誰知她說著說著就哭起來。她說她覺得活著很沒勁,如果不是因為她女兒,她早離婚了,不會耽擱到現在。她說她覺得前途渺茫,不知道怎麽辦。我就安慰她,多陪陪她。
  “我不是有意要傷害你。我本來想這事該跟你說,說實話我和小雪的事,我的女友裏麵,我也隻對你一個人講過。但是我覺得和她的事比較敏感,也許不和你提比較好。後來,我也不知道怎麽,大概是有點著了魔,她常常情緒低落,想要我多陪陪她,這次她總是流露出一種對我的依賴和主動,這是從前從來沒有過的。再後來…… 小雪是我心裏多年的夢想,可能成了我的心結,所以…… 雖然我覺得不對,我忍不住還是往那個方向走了。”
  許文低著頭,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整理他的記憶:“你去出差的時候,她說要回美國處理些事情,要我和她一起去幫些忙。我有種感覺,當時你可能已經猜到了些什麽,隻是…… 我那時候想:假如你問起、假如我都告訴了你以後你對我說:你不要去。那我就會留下來。可你什麽都不問、什麽都不說,我也不清楚你到底是什麽心態,有些事情我覺得在那種彼此的緘默下很難開口,最後我去了,也沒告訴你,想等我回來後、我自己考慮清楚了再說吧。
  “其實,我覺得自己挺卑鄙,挺懦弱,沒骨氣,做了事卻不敢承擔責任,就跟當年對我第一個女朋友一樣。可是當時心裏很亂,怕錯過了機會會後悔,就一步一步邁下去了。
  “在美國的時候,有天我陪她散步,她問我:現在我還願意不願意娶她。我當時不知道怎麽回答,反正心裏就想到了你。我答不上話,感覺這個‘選擇題’實在很難。她說她理解,她說要我自己選擇。我心裏很亂,我覺得我想和你在一起,可是同時又愛著她。
  “再後來,我跟她一起回來,你已經跑了。你知道當時在樓下你說那番話的時候,我真的很愧疚。那時候、我們開始在一起的時候,我心裏想,也許我們倆可以認真嚐試一次,但我卻……
  “你走了以後,我自然常常和小雪在一起。可是我越來越覺得我錯了,又無法形容為什麽,也可能我和她分開了那麽久,也可能是我自己這幾年變了吧,反正以前有的一些感覺,都找不到了,我們的看法、做事的方式,很多都變得十分不同。或許我和小雪從來就沒有真正相同過。直到有一天,我和小雪帶小她女兒在百利通買東西,遠遠的看見你和你的幾個女朋友在另外一頭……”
  楊冰愣了一下。就是去百利通那次,她們一起閑來無事買了她那件性感絲質睡衣。她不知道他就在附近。
  “我看著你和你的女朋友說話,一起開玩笑,我那時候很難受。我那時候特別羨慕你的朋友,能和你一起說話,一起笑。我們以前也有過那樣的日子,你對我笑,顯得很單純,真的看起來很單純…… 可是我那時候隻能遠遠在一旁站著……
  “那天回家以後,我一直打不起精神。我覺得我錯了。我一直以為不會褪色的東西其實早已不再存在,我向往的東西其實並不適合我。那天晚上,小雪跟我說:她看出來,我的心思不在她身上……”
  楊冰默默聽到這裏,下意識地把完指尖下的一個扣子。
  房間裏沉默持續了良久。
  楊冰字斟句酌地說:“許文,我們都是成年人,我想,你和我一樣,對感情這玩意兒…… 少女時代也許我還能一頭紮進言情小說哭得死去活來,現在卻太過於理性了些。我們大家都給彼此一個空間,讓彼此都過的容易些吧,特別是我已經沒什麽精力再為所謂‘愛情’去撲騰。我撲騰不起…… 對於我們曾經的一段過去,我不想說什麽,有些東西再提起,讓人很累,就把它當成一場‘事故’吧。”
  許文遲疑一下,慢慢說,“楊冰,到了這個年紀,我們又何必自欺欺人?果然是‘事故’、是‘意外’嗎?所謂一個巴掌拍不響,難道我們之間果然沒什麽?我承認,其實一開始我就對你有好感,但那時我的確沒對你動過什麽更多的念頭,我隻想把你招進公司為宏宇工作 ---- 我也不是喜歡動窩邊草的人。但那次你醉後說了你自己的故事,我…… 有些為你心疼,也有些惋惜,再後來……”
  他思忖了一下,又說:“可能你不能相信我的誠意。也難怪,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我從來沒許諾過什麽,也沒說過什麽甜言蜜語,也許是這些年來我養成的習慣吧。但這也不是我單方麵造成的,你喝醉那次,表現的那麽瀟灑,早晨起來拍拍屁股就走人了。那時我以為我們之間的確是‘意外’,我很失望,以為那天晚上的事就此罷了。後來,我覺得事情又不全是那樣的,你並不是個無所謂的人,也並非對我全無感覺。事實證明我的直覺是對的。
  “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我感覺到很和諧,內心很平靜,也是這才是成年人和成年人之間的感情。可是,你給我的感覺是你對情感仍有保留,我一直以為你始終忘不了你的第一個男朋友。也許……”
  許文偏頭想了一下:“也許潛意識裏我一直沒忘記小雪,所以也會把你的一些行為理解成類似的東西。或者就象你說的,我也以為…… 我也以為我從你那裏得到的,也是‘二手愛情’,說實話當時我也有些失望,直到那天我跑來找你,你會對著我哭著那樣說話,我才意識到其實……其實大家都在為了自我保護而在無時不刻進行著取舍進退。”
  許文低著頭不語。他傾身在沙發上坐著,他的膝蓋離她的很近。他握起楊冰的一隻手。
  “到了這個年紀,特別是以前經曆過點什麽的人,大概都是這樣的吧:不敢或者不願讓自己投入百分之百,以免投入的得不到相同份量的回報,或者感覺有些麻木。可是,”他抬起頭凝視她的眼睛,“這次我想按照自己的感覺試著走下去,尋找一份溫馨的東西。所以我冷靜下來想了想,然後我決定來過來找你,看看能不能挽回我們的事情。”
  楊冰有那麽一下動了一下心。她的手被他的握著,感覺到無比溫暖,兩人的目光彼此凝視,對方眼眸的黑亮都給彼此帶來一點震撼。
  後來許文動了一下身子想移過來坐在她身邊。
  這個動作完全打破了迷咒一般的氣氛。
  楊冰下意識地往後挺直了身子。這個肢體語言已經在某種程度上說明了什麽。許文停止了進一步動作。
  楊冰低下頭思索了一下,然後說:“許文,我們並不合適……”
  楊冰很難繼續解釋下去。她不再是清純的小美眉,麵對具有‘王子’條件的對象會欣喜若狂。
  感情的事情不可以感情用事……
  她本能的對許文這樣的‘成功人士’有種戒備感,因為他們實在有太大的可選擇範圍,也許今天許文還被她吸引,明天呢?後天呢?這個城市每天都有無數俏麗燦爛的新鮮美女紛湧,誰能說準又是一個七年之後、許文的態度不會成為另一個周晨?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經曆過那段七年之戀,她對選擇許文的本能反應是:和他找不到安全感,他也許是股市中的黑馬,但不知哪天會跌下來。相比之下,惦量著那個當老師的男友田譽飛,他應該是個安全股。
  於是她選擇拒絕。
  許文雖然失望,但沒有糾纏或者特別堅持。
  也許這果然是成年人和成年人的戀愛方式:不在平和中結合,便在平和中後撤。

  三十五
  送走了許文,楊冰長籲了一口氣。她抱著大毛兔子陷入沙發,把下巴埋進兔子肚子裏,心裏認為自己終於理智地處理好了一件事,也認為自己‘抵製了誘惑’。她這樣抱著大兔子,一麵這樣評價著方才發生的一切。
  到後來,這種成功感漸漸少了,有種別樣的滋味慢慢爬上她的心頭。
  經曆過一些事情後,她發現愛情的產生,原來不過是兩個人在特定的時間、特定的地點剛好能發生心的共鳴,就是這樣,如此而已。所以這個世界上男男女女這麽多,可是能‘王八對綠豆’對上眼兒的,機率並不是大把的抓。
  無論是對許文、還是周晨,她都缺乏安全感,但她的確記得她和許文曾有過的共鳴,那是不需要特別多語言的東西,是一種默契,是一種和諧。要安全、還是冒險追求那份和諧?這是個取舍問題,現在她選擇了舍,於是又會若有所失。
  她臉上輕鬆的神情慢慢褪了下來,開始盯著屋子一角發呆。
  再後來,田譽飛從學校給她打了個電話,說要過來吃晚飯,才打斷了她的思緒。
  日子就這樣無聲地流走。正如它悄悄的來。
  楊冰盡量擺脫一切雜念,潛心放在工作和家庭方麵,也就是說,和老爸老媽搞好關係。自從老爸中風那次,楊冰覺得父母再怎樣都是養育了你一輩子的人,能陪伴他們些還是多陪伴些的好,即使他們的嘮叨能讓你耳朵起繭子,那就把它當成對‘定力’的考驗吧!
  和田譽飛的關係仍舊那樣。也許是年齡大了吧,楊冰自覺缺乏了某種激情,所以對這種平淡也無所謂。她說不出自己是不是在談戀愛,反正那種‘士別三日如隔三秋’的滋味她是一點也沒體驗到。
  當然兩個人也不是沒有起伏,有時兩人一起逛逛街、去看場電影,有時候兩人會吵架。楊冰感覺雖然田譽飛嘴裏說他不介意老婆比老公強,可有時候在外頭買東西的時候,兩人意見分歧,田譽飛會比較敏感,容易本能的認為楊冰比他有錢所以無視他的建議。楊冰又並不認為自己錯,但她知道男人的麵子要照顧到,男人的自尊心不要去忽視,所以,她盡量低頭避免更大的分歧。
  這樣又過了些日子,夏天結束的時候,田譽飛學校裏要集資蓋房子,已婚教師可選擇的房型比較好些,兩個人商量了一下,決定結婚。
  雙方父母都比較高興,也都希望快把這件事定下來。
  楊冰喜歡簡單的婚禮,或者說到了她‘這把年紀’形式都無所謂,主要還是過日子。田譽飛也不太在意,但雙方的父母都很在乎。楊冰不想和四個老人鬧不開,決定按照他們的要求辦一場。
  但楊冰沒想到的是,她和田譽飛的分手就在她下狠心結婚之後。
  那時他們倆已經花了幾千塊錢折騰完了結婚照,楊冰下了班還有周末要準備婚禮的事情,田譽飛懶得參與,或者不想太管。楊冰隻好一個人忙點吧。
  可是田譽飛偏偏還有點大丈夫指點江山的味道,特別是他這樣書讀多了點、家裏對這個兒子也比較疼的大男人,特別容易對事情指手劃腳一下、又不去真的拉衣挽袖‘弄髒手’做實事。
  那天楊冰和他在晚飯上說婚禮的計劃,因為請幾桌、都請誰的問題又有點意見分歧。說不了兩句,田譽飛把吃完了飯的空碗往桌上一放,徑自走到臥室往沙發上一躺,拿起遙控開始按:“反正什麽事你都愛爭論一把,你既然已經那麽有主意要那麽做了,還來問我的意思幹什麽?”
  楊冰說:“怎麽叫我愛爭論一把?這不是咱倆的婚禮嘛,我當然要拿出來跟你商量過才能決定。你有你的意見,我也有我的,我們總得找到個共同點去執行吧!”
  電視裏響起電視連續劇的對白。田譽飛枕著胳臂,兩眼盯著電視說:“你那是拿來跟我商量?我說了我的意見你總有你的反調。反正你就是有你自己的意見,你在外頭掙的錢比我多,習慣了說什麽是什麽,在家裏也拽唄!你們這些所謂獨立現代女性都這個德性。”
  那天楊冰為了圖省事,在路上的德州扒雞店買了隻扒雞回來。楊冰背對著客廳坐在餐桌前頭,盤子裏的扒雞已經吃的七七八八的,她兩手油油的正拿著雞脖子在啃。
  聽到田譽飛最後這幾句話,她心裏‘各登’一下,很不是滋味。她心想:這房子是她買的,他學校分房還不知道要等到哪一年,她的工資獎金的確也都比他高,這也是實事,怎麽的了?這也是她的錯?怎麽一說個事就愛上綱上線的?因為他工資低點、因為要照顧他的自尊心,怎麽就老得她來湊著他的臉色說話呐?誰又來體諒她的心情、她的難處?
  楊冰的牙齒細細咀嚼著啃下來的那丁點扒雞肉,越嚼越慢。
  她的目光漸漸就落在那條啃了一半的雞脖子上。
  她忽然覺得,她守著這段半死不活的所謂的戀愛,這又是在為什麽呀?兩個人的這段關係,怎麽…… 就好像是這條雞脖子:你說它什麽都沒有吧,它還有點肉、舍不得隨隨便便扔;你說拿它當寶貝吧,啃起來到處是骨頭、不好啃、還沒多少營養在上頭。
  那天晚上她盯著那條雞脖子盯了很久,心裏浮出一個她一直都在回避的念頭:她和他之間的關係,或許真的就像這條雞脖子……
  婚禮在她的堅持、田譽飛的不解中被取消。
  楊冰的老爸暴跳如雷,覺得這丫頭簡直是瘋了,吵過以後幹脆真的不再過問她的事。田譽飛先是慌張、百般追問為什麽,而後橫眉冷目大發脾氣。
  再次回到單身的楊冰,感覺自己繞了一大圈,又會到了某個原點。不過這次她感覺卻有點輕鬆。她照舊上班賺銀子,自己的銀子自己花,再懶得理會別人的臉色,有時候她和同事出去吃飯,有時候她會買書、光盤窩在家裏看,她還特地辦了一張健身房會員卡,常常去鍛煉一下身體。
  這樣的日子也挺好。有時她在晨光中對著鏡子梳頭發,心中有種說不出的平靜。
  有人說:二十歲的妹妹看別人臉色而活,三十歲的女人為自己而活。
  她想:也許就是這樣了,也許她這輩子都注定要做孤家寡人了,那也罷,從此她也不要再為愛情兩個字神傷,她一個人也要把日子活得精彩。
  特別是秋天的時候,她把原來拿出來準備用來結婚的一些錢,拿去跟團旅遊了一趟,跑到雲南一帶玩兒一圈,回來的時候,按弟弟楊驊的話講:‘曬得跟個猴似的’。

  三十六
  那天飛機晚點,楊驊和他女朋友出去旅遊,因此沒有人來接。她背著一個大旅行袋、一隻小背包、還有一隻小豬包包從機場出來,張大了眼睛找機場大巴的標識。
  她順著大巴的標識往前走,走著走著前方側麵不遠從自動玻璃門裏走出來幾個人。楊冰也就那麽隨意的瞥了一眼,卻正看見其中的許文。
  許文穿著一條本白色長褲和一件石磨蘭襯衫,一手抄在褲袋裏正大步的走。他從玻璃門裏走出來,也隨意四下掃了一眼,瞧見了有點發呆的楊冰。許文一愣,放慢了腳步。
  許文微笑一下說:“楊冰你好啊,好久不見。”
  楊冰也微笑起來:“是啊。許總最近忙嗎?項目還是很多?”
  許文說:“老樣子吧。你呢?這是剛外出回來?”
  楊冰說:“是啊,剛從雲南旅遊回來。許總怎麽會來機場?怎麽,送人?”
  許文說是。兩人都是很客氣的問候和寒喧,把曾經的過去掩蓋於下。
  然後楊冰點點頭微笑,說那好吧,那我們改天再見了,我先走了。
  楊冰邁步剛走出一步,許文喊住了她,問她是不是有人接。楊冰搖頭說不是。其實許文不用問也知道,因為如果有人接,楊冰也不會走往這個方向。
  許文說:“那不如我送你算了,反正都是回市裏。”
  楊冰想想這個人情也不算大,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於是兩人都上了那輛CRV。
  一路駛向市裏。
  起先兩人還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客氣裏帶著小心和距離。說著說著就說到了雲南旅遊上。旅遊是個非常安全的話題,兩個人幾乎是談笑風生,直到許文隨便的問了一句:怎麽,旅遊就你一個人去。
  楊冰笑容僵硬了一下,仍舊掛著笑回答:“是啊……”
  許文敏感地不再問下去。
  楊冰漸漸收斂了笑容,轉臉看窗外的風景。
  車裏的氣氛安靜下來,許文也曾提過一兩個其他的話題,楊冰也很配合的接,但那些話題也都慢慢冷去。
  因為開著空調,車窗緊閉,車內的沉靜顯得格外明顯。楊冰默默坐在副駕駛座上,靜靜等待這段旅程的結束。後來許文說:“我記得你原來喜歡聽王菲的歌,我這裏剛好有一盤。”他在CD機上摁了幾下,調了一下音量,車內頓時飄揚起王菲的歌聲。
  楊冰禮貌地笑笑。她知道,音樂是中和這片沉默的一個不錯的方法。
  但即使這音樂的播放隻是為了充填沉默的空間,也許是因為旅途的疲倦,楊冰卻慢慢沉陷了進去。
  到了高速公路的盡頭,許文慢下車速準備等到付費點付費,卻被旁邊監管站裏走出來的路管示意開到一邊去。許文皺起眉頭嘟囔了一句,把車開到一邊,放下車窗。路管說他超速,許文否認,於是路管讓他去裏麵看錄像認證。許文回頭對楊冰說:“你等下,我待會兒就來。”
  許文跟著進了那個監管站小平房,楊冰一個人在車裏無聊地等,然後王菲的《隻願為你守約》響了起來。那首歌唱道:
  我沒有感覺
  除了等你,我的心如止水……
  我癡心守約,不願更改一點點
  是什麽世界?
  還有我們這般遙遠的苦戀
  我什麽不缺,隻貪有你在身邊……
  獨坐在車裏,楊冰聽著那首歌有些癡迷。那首歌唱的婉轉悠長,仿佛一個女人在用心地說:我願意飛蛾撲火般地為愛情付出一切的一切。
  楊冰曾經很喜歡王菲的一些歌,這是其中一首。她有很久沒再聽這些歌了,今日聽來,忽然有種說不出的感慨:曾經是少女的她,在第一次聽到這首歌的時候隻是覺得好聽,也為這種甘願付出一切的決然而感動;但這許多年來她仿佛出海登陸的美人魚,走在愛情的道路上時常如履利刃,刺得她流血受傷;於是為了避免受傷,她選擇把自己包裹在硬殼裏,連觸須都收藏起來,不敢接受不確定的愛情;她選擇了最安全的道路,可是最後又是如何?
  楊冰木然望著車內的CD,看著那上麵熒熒的綠光,想起和田譽飛那段‘雞脖子愛情’,隻覺一陣滄桑。
  她情不自禁把音量擰大,王菲的聲音更加清晰地傳來:
  我隻願為你守著約
  我的心從沒有走遠
  不管陰晴圓缺,不管時間空間
  一生都不會改變
  再長的路,縱然距離遙遠,我能穿越……
  她望著CD機,發覺自己對飄渺、絢爛的‘愛情花’還有那麽一點點的渴望和向往。其實這樣勇敢、這樣從容地麵對愛情,比起退縮逃避,還是要美好許多,畢竟嚐試過後還有百分之五十的‘勝利’希望,而如果隻是逃避,那連百分之一的希望都沒有……
  許文從監管站出來走到車門口打算拉開車門時,頗有些詫異的看見的就是這樣沉思的楊 冰,耳朵裏聽到的,也正是這委婉悠長的情歌。許文遲疑了一下的空當,楊冰猛然醒悟,迅速坐正了身體,不大自然地問:“怎麽,罰款了?”
  許文坐進車裏拉好安全帶:“沒有。他們根本看錯了車牌,那不是我的CRV。”
  車子過了收費站繼續行使。
  有些事情是非常微妙的,楊冰方才泄露了一點點私人的情緒,而似乎許文也察覺到了點什麽。他們沒再說話,隻有被楊冰調大的音樂在車內鳴響,直到響起一首近搖滾的歌曲,許文有點受不了了,他把音樂擰低了一點說:“抱歉,我調小些你不介意吧。”
  車一直開到楊冰家樓下。許文主動要求幫楊冰把旅行包拎上去,楊冰笑說不必,於是楊冰自己拎著東西上了樓,許文開了車走。
  楊冰回到自己家裏,放下東西,她下意識地走到陽台上,在樓下和小區街角尋找那輛CRV的蹤影。
  車已經開走不見了。
  她忍不住自嘲了一下。原來再自欺欺人,有些東西還真瞞不了自己,就好像一個人喜歡吃某樣東西,然後對自己說‘我就不愛吃它’也無濟於事一樣。但錯過了便是錯過了,就好像旅途中錯過一個車站、列車還是要向前行駛一樣。
  她嘴角勾起一抹微笑回到房間裏,順手打開音響,聽著一個生活頻道,一麵解開行囊收拾東西。
  後來的某天,楊冰看見一家小音像店在做倒閉前的清倉處理,就過去翻了翻,找到幾張比較冷門的古典樂CD。這時有張蒙塵的CD上有首歌吸引了她,那首歌的名字叫《一起走過的日子》,她揀出那張CD,一起交給店家包了起來。
  秋天就這樣過去,很快聖誕節即將到來。
  這年聖誕楊冰動了個念頭。她想起剛上大學的時候,每年十一月份宿舍裏都時常有人來推銷卡片,她們都會挑選各色的卡片,發送給中學、小學的同學。
  現在,她已經很久沒寫過卡片了。
  在這個她仍舊是單身女郎的十一月末,她又想起了少女時代的爛漫。於是那個周六的清晨,她穿著媽媽織的紫色大毛衣,一個人坐在充滿阿杜的情歌的房間裏,翻開地址簿,搜索老同學、老同事的地址,開出一份人名清單。吃過午飯,她去了趟禮品屋,一張一張挑選出許多張卡片。買卡片的時候她思索了一下,又多買了一張。
  回到家,她坐在莫文蔚的老歌裏寫卡片,一種久違了的感覺洋溢在她心裏,讓她忍不住淘氣了一下下,比如她在給許錚的祝福詞下麵畫了一條線代表被子,線上頭畫了三隻閉著眼睛睡覺的貓頭,兩隻大貓,一隻小小貓 (代表許錚和她另一半還沒影的孩子)。
  最後她拿起了她多買的最後那張大卡片,寫了幾句祝福的話,和那張收錄了《一起走過的日子》的CD放在一起。

  三十七
  許文那天回到家,他的視線被信報箱中那個大大的淡綠色信封吸引。進了客廳他放下衣服,首先撕開那個大信封,裏麵有張大卡片,上麵是一群戴著紙尿片的可愛寶寶坐在地上,背景是棵巨大的聖誕樹。從卡片裏滑落出一張塑料膜包著的CD,他疑惑地拿起那張CD,再打開那張卡片,裏麵彈跳出一隻平麵的紙鳥,同時一個尖細的電子音叫著:“布穀、布穀!”
  許文不自主地微笑了一下,注意到那張卡片上的署名是楊冰,卡片裏電池隱藏的上方,寫著很簡單的幾句話:
  恭祝聖誕快樂,心想事成。
  PS:這張CD裏有首老歌,想來也許送給你比較合適。我已經開封聽過了,抱歉呀。:P
  許文把視線再次調到那張CD上,發現裏麵有那首歌:《一起走過的日子》。
  許文笑容收斂起來。他不明白忽然收到這張賀卡和CD的含義。也許楊冰想暗示些什麽?不過也許這裏什麽意思都沒有,一點兒意思都沒有。
  上次的巧遇,他察覺到楊冰仍舊是單身。
  說實話他也不知道為什麽會喜歡楊冰,也許剛開始時隻是好感、欣賞、後來聽過她的傾訴產生了一些同情和保護欲,但後來,他覺得和她在一起很輕鬆,很有默契,更不需要費心去哄。楊冰的某些觀點潛移默化地影響了他,提醒了他愛情的本質是什麽:戀愛的目的本是要尋找一個可以和你生活和諧的人。而和楊冰在一起,他感到了一種和諧,她也許沒有年輕美女的粉嫩,但她給人以可以‘相濡以沫’的溫暖。
  不過,他也有很大的選擇麵,這幾年他追求女孩子並不困難,有了他現在的身價,平淡、禮貌、不卑不亢的邀約便是很好的手法,他不強求,可謂願者上鉤,他不需要象個窮小子一樣全力以赴、死纏爛打,溫柔的年輕女性還是可以找到的,所以上次遭到楊冰的拒絕,他可以平靜地離開,盡管他心裏十分惋惜。
  隻是和小雪、楊冰結束以後,他沒有再追求過誰。他忽然覺得這樣單身一段時間也不錯,把心態調整一下,讓內心沉澱一些。以後碰見會讓他心動的女孩兒他還會主動出擊,但不會隻注重相貌,否則很容易又造成‘吸精神鴉片’的局麵,而且,楊冰也喚醒了他一些他已經忽略很久的東西,那就是感情是需要雙方努力營造的東西,所以,以後他遇見合適的人,他也會分出一份心思去維係。
  他再次打開卡片,聽著裏麵‘布穀、布穀’的叫。
  楊冰應該不會是有所暗示吧。
  他想了很久都沒明白,決定暫時忘記它,但這張卡片和CD時常會在他心裏出現一下,好像是個小小的問號懸在背景中。
  由於這個突發奇想的‘聖誕卡’外交,楊冰得到了意外的收獲:這個聖誕節前收到了許多賀卡和電話問候,光接電話跟老同學打哈哈就花了不少功夫,還湊上好幾個飯局吃白食,她吃啊,她喝啊,她挺高興。
  聖誕節前兩天的晚上是個星期六。她剛洗完澡出來,手機‘呤呤’響了起來。她一邊擦頭一邊飛快地從包裏拿出手機,發現對方是許文。
  許文的聲音不大,他平靜地說:“謝謝你的賀卡,我收到了…… 很抱歉我沒有回你一張。”
  楊冰笑起來:“不客氣的啦,本來就是玩兒的,圖個樂子。”
  許文似乎被她的情緒感染,於是問她還好嗎。
  楊冰在床上坐下,回答說還不錯,接著禮貌性地詢問許文是否還好、公司生意是否還興隆。兩個人這樣聊開了去,許文講了講宏宇最近的新動向,又‘匯報’說畢霞有了寶寶,預產期就在明年春天,不知怎的兩人又說到了旅遊,說的話題可謂海闊天空、不著邊際,但反正那些形同雞肋的話題就這樣繼續著。
  這樣雜七雜八竟然說了近二十分鍾,楊冰的手機開始傳來沒電的警告。又堅持了幾分鍾後楊冰說‘不行了我手機沒電了’,兩人才掛了電話。
  楊冰坐在床上握著這隻要沒電的手機,心下由衷地痛恨怎麽沒有把電衝足,感覺意由未盡、遺憾十足。然後她在床上好一會兒感慨,心想:我怎麽這麽傻不登登的,不就一電話嗎,這麽高興,跟個高中生暗戀別人、別人過來和自己隨便說幾句不著邊際的話就心潮澎湃的不行了似的……暗戀呐……我竟然會暗戀……餘情未了呀。
  楊冰歪倒在床上,把臉蒙在柔軟的被子裏傻樂了一下下,樂自個兒糗樣兒。
  她並不知道的是,與此同時,許文放下電話,坐在沙發裏也愣了一會兒,因為二十分鍾的聊天竟讓他對那份‘前緣’也產生了一分暇想。他知道,楊冰如果去愛,她一定會認真的嗬護一份感情。在這個物欲橫流、在這個男男女女杯觥交錯的瞬間便開始盤算對方有多少家底的都市裏,他發覺自己對這樣純淨的愛情仍然向往,那段平靜溫馨的日子象當初一樣具有誘惑力。
  這個電話過去,楊冰也沒放在心上,畢竟她並不認為和許文還有‘再續前緣’的希望。她晚上看完了電視照樣睡覺,第二天早晨起來照樣回爸爸媽媽家吃飯。
  再隔天的晚上,就是平安夜,那是周一晚上,也沒有假,第二天還要上班,她買了些好吃的回家美美吃了一頓,然後吃著小蛋糕看雜誌。
  這時她的手機又響,她抓起來,看見那個號碼,怔了一下。
  是許文。
  許文的聲音很輕:“我沒給你送賀卡,所以給你再補個電話,祝賀平安夜愉快。”
  楊冰低下頭,嘴角浮出一絲微笑,隱約間產生了某種預感。
  她輕聲回答:“謝謝。”
  然後兩人都沉默下來,靜默裏帶著一種莫名的氣氛。隔了一會兒,許文慢慢地說:“聖誕夜,你一個人過還是在跟朋友熱鬧?”
  楊冰心裏撲騰一下。她認得這種聽似無意的試探,對方可以根據得到的回答而決定進退。她低聲說:“我一個人過。”
  兩秒之後,他輕聲問道:“聖誕夜了,有沒有興趣去找個有聖誕樹的地方慶祝一下?”
  楊冰無聲地笑了起來。也停了兩秒,她低聲回答:“好啊……”
  半個多小時後,楊冰穿著厚厚的衣服從樓上朝下走。她心潮雀躍,有點象小姑娘第一次去約會。她下了樓來,在夜色中看見小區街口那輛CRV在等她。
  她麵帶微笑地朝它走過去,心想:愛情是個奇妙的東西,你努力追尋它,它卻跟你躲貓貓,怎麽也抓不到;而當你疲憊了、失望了,卻在某一個不經意的回頭,發現原來它就在拐角上再次出現;也許以後的道路還不太清楚,但她決定這次追隨著它、敞開心扉走下去。
  拉開車門,她進了車子。她看見許文一手把握方向盤,另一手遞上一小盒精裝瑞士巧克力。
  他微笑著問候:“Merry Christmas。”
  她微笑著回答:“Merry Christmas。”
  車子啟動、駛出小區。
  The night has just begun。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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