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不要在這裏打球!」
體育老師的一聲斥喝,讓習慣低頭走路的呂欣欣抬起臉來,眼前剛好快速飛過一個白色物體,教她當場嚇了一跳!
幾名調皮的男學生,才打下課鍾就直接在通道上玩起棒球,對路過的其它同學造成危險,途經的老師出口責罵,男學生們也隻是敷衍地虛與委蛇一番,在老師走後又笑鬧蹲站回原處。
呂欣欣盡量貼著水溝蓋邊緣走,避免自己擋到他們完美的打擊路線。好不容易到達轉角,她趕緊推門進入圖書館。
涼爽的冷氣迎麵吹來,教人感覺一陣舒暢。一樓是普通閱覽室,包括地下室,總共有三百多個座位;她往上走到二樓,借還櫃台的小姐一見她就開口:
「咦!同學,又是妳。你們老師又要妳來找書了?」
呂欣欣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
「是啊。」
因為好像有人要借書,小姐就沒再和她多聊,呂欣欣禮貌地向她點點頭示意,便走上三樓。
鑽入高聳的書架之中,她打開抱在胸前的筆記本,拿出夾在裏麵的粉藍色便條紙,仰頭尋找老師請她借閱的書籍。
由於她是國文小老師,除了收作業、登記分數之外,老師還經常要她幫忙一些小事。像是每次上課前,她都要先替老師準備好需要使用的書本。
所以,圖書館她來得很熟了,就連小姐都認得她了。
四周瀏覽了下,詳細的圖書分類讓她可以順利地找到要借的書。對照便條紙,確認沒有錯誤之後,她轉身下樓打算去辦理借書手續,不意在二樓放期刊的角落望見一個身影。
她不禁停住,呆呆地望著那個大方趴在位子上睡覺的人。
他……果然又逃課來睡午覺了。
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她每回在下午來圖書館時,總是會看到有個男同學坐在同樣的座位。起初她也沒特別去注意,隻是因為他好像很喜歡那個邊角隱密的空位,幾次下來,她終於發現那裏在相同的時間會坐著相同的一個人。
雖然他們沒有在圖書館內照過麵,但她知道他是誰。
男生座號十九號的高歲見。她之所以會認識他,除了他們曾是同班同學,下半學期換新座位時他坐在自己旁邊之外,就是國文老師每到段考就拿著他的超級低分考卷捶胸頓足。
他是一個--國文隻考八分,數學卻次次拿一百的奇怪學生。
呂欣欣莫名地咽下一口唾液,然後,小心翼翼地移動,用非常遲疑及緩慢的腳步,稍稍地和他拉近一些距離。
對方閉目休憩的側麵她幾乎能畫出來了。她無法形容他長得算不算好看,隻是眉毛皺起來的時候會變成很凶的樣子,但是睡著或笑起來的輪廓卻又帶著點小孩子般的純真。他的製服從沒有好好穿過,她甚至曾經不小心從那敞開的領口窺見過他那與自己明顯差異的平坦胸部。
不知道為什麽會突然想起這種事,她臉一紅,眼睛再不敢亂瞟,視線放在對方那一頭感覺異常柔軟的發絲上麵。
略帶棕色的發絲,細致得彷若綢緞。為什麽男生的頭發也會這麽細軟?她真想問問他是用哪個牌子的洗發精,她這個鋼絲頭不知道還有沒有救?
如果他現在醒來的話,她是不是應該先請教他的名字?然後就可以把自己的名字告訴他,然後他們便稱得上是認識的朋友了……
她究竟是想知道洗發精品牌,還是單純地想要跟他攀談?
「……咦?」不覺對自己心裏的迷惑發出疑問聲,卻意外打擾到了對方的安眠。
他微微動了動,她吃驚地摀住嘴,立刻轉身走人。
辦好借書手續後走出圖書館。明明裏麵有空調,外頭才是炎熱天氣,但她剛剛卻連掌心都汗濕了。
忍不住伸手推推臉上的厚重鏡片,那是能讓她平靜下來的習慣動作。順利地掩飾了那一小簇的心慌,深深呼吸之後再抬頭,突然聽到有人大叫:「小心!」
那一瞬間,她還搞不清楚門口那些人示警的對象是自己還是別人,所以,當白色物體疾速朝她飛來之際,她連下意識的阻擋動作都來不及反應。
「喂!」
耳邊聽到有人在叫喚,然後她感覺到自己的左肩被人用力抓住,隨即整個身體被那股力道往後拉去;她極其狼狽地踉蹌了幾步,若不是那人沒放手,她肯定會跌倒。同一時間,一隻男性臂膀從她旁邊伸出,利落地接住那顆可能砸到她臉上的棒球。
在一切動作停止後,她傻愣愣地定在當場,連眼睛都忘了眨。
「人家已經長得很古老了,你們還要毀她容啊!」極為低沉的嗓音,用帶著幾分闡述事實的玩笑語氣說著。
呂欣欣聽了,這才遲鈍地轉過頭,發現在幹鈞一發間救了自己的,竟然是剛剛還在圖書館內睡覺的高歲見。她錯愕地瞪大雙眸,在察覺對方的手還搭在自己肩上時,更是慌得馬上退開。
見到她猶如遇見洪水猛獸般的閃避反應,高歲見的表情顯得有些莫名其妙和不解。
她嚇得低下頭,匆忙道:
「謝、謝謝你!」無法再多看他一眼,她幾乎是狼狽地逃離現場。
緊抱住懷中的書本,一路衝進教室、回到座位,險些被她擦撞到的同學還表情奇怪地斜瞥她一下,而她像是完全沒察覺到自己的異樣行為已經引起人側目。
壓抑不住胸腔裏那種已瀕臨界點的震驚情緒,她傾身向前,呼吸不穩地將額頭抵在桌麵喘息,小小聲地低喃著:
「和他……說到話了……」
她還以為……自己的心髒會爆炸。
第一章
「我、我願意和你交往。」
走廊外正下著大雨。
望著麵前戴著眼鏡、一副書呆樣的女同學,高歲見直想怎麽不幹脆順便劈下一道雷把他給劈死算了。
即將麵臨大學聯考的高三生活,成天深陷念書考試的地獄之中,也許是從早到晚反複的各科講義教人幾乎要發瘋,又或者是這種枯燥無比的日子缺乏刺激,所以那天他才會一時興起跟同學玩起可笑的「大冒險」遊戲吧。
那真是錯誤的開始。
總之,他輸了。而那些狐群狗黨要求他必須達成的是:三天內把到一個正妹。
真是超級無聊的冒險。雖然他可以裝死,當作沒這回事,但玩遊戲有玩遊戲的規則,他可不想被噓沒信用。
反正就是要找一個不賴的女生和自己交往就對了。剛好最近有個頗熟的女同學頻頻向他示好,對方的身材長相都在水準之上,如果要交往的話他也不反對,隻是因為升學在即,時間不大對。不過事已至此,那就寫張紙條給她好了。
不過……看來他那張紙條好像放錯置物櫃了。
他們學校每間教室前都會有一個給學生放物品的木製櫃子,上麵標示個人座號。他明明記得自己把紙條放進了正確的號碼櫃裏麵,為什麽來赴約的卻是一個……不知道打哪兒冒出來的陌生眼鏡妹?
此刻站在他眼前的,是一個和他一樣穿著學校製服的女學生,臉上的鏡片像是會反光似,以致讓人看不見她的雙眼,兩條辮子垂在胸前,純白半統襪,純白帆布鞋,淺藍色的製服燙得直又挺,整齊規矩得讓他聯想到電視劇裏那種民初時候的遙遠年代。
她胸前的學號說明她也是三年級生,肯定是和自己要給紙條的對象同班吧,置物櫃應該也在同一排,很可能就是隔壁而已。可是……他真的眼睛脫窗到放錯位置嗎?
高歲見翻找自己殘缺的記憶,左思右想,仍搞不清楚是哪個環節出了差錯。
就算要解釋,他也不知道要怎麽開口。看著依照紙條上所寫時間出現的這個女生,個性吊兒郎當、又一向覺得事情再嚴重都沒啥大不了的他,竟然難得的有種困窘之感。
輕咳一聲,他隻能見機行事地說道:
「那個,這位同學,其實呢……」
豈料,那戴眼鏡的女生竟意外打斷他,兩手拿著那張他從筆記本隨便撕下的留言便條,很用力地道:
「你寫的信我看過了,我、我願意和你交往。」
高歲見一下乎愣住,不禁回問道:
「啊?!」
戴眼鏡的女生滿臉通紅地說:
「你上麵寫的啊,我……我答應。」
對方的語氣好認真,捏著紙張的雙手還微微顫抖著,像是鼓足了一輩子的勇氣才能夠站在這裏。
高歲見停頓好半晌,好不容易回神過來,略微皺眉,按著額頭道:
「這……咳,同學,妳聽我說,那張紙條呢--」眼角餘光瞥到躲在走廊角落的幾個人,他立時停口。
……那些家夥,敢情是來監視他是如何完成冒險任務的?
可惡!怎麽能當著他們的麵說出自己放錯字條這種白癡到極點的事,他可不想在畢業之前一直被嘲笑。
雨聲嘩啦嘩啦,吵死了!閉了閉眼,他煩惱得快要發飆,致使本來就不怎麽平易近人的麵貌更顯嚴厲。
反正現在絕對不是解釋的好時機。高歲見衡量目前的情況,很快地做出結論,放下壓住額間青筋的手,對那戴眼鏡的女生道:
「已經放學很久了,先回家吧。有事情……明天再講。」他注意著後方角落的動靜,刻意壓低音量。
「好。」戴眼鏡的女生低下頭,隨即想到什麽似,又很快地抬起臉。「你有帶傘嗎?」
「咦!」他轉眸睇她一眼。該不會……是想和他一起回家吧?「我有帶。」他立刻回答。
「真的嗎?那就好。」她微微笑了笑,說:「我走了,再見。」好像很不習慣似地揮著手,然後從包包裏拿出折迭傘打開,走入雨霧之中。
最好別再見。高歲見忍不住在心裏忖道。
躲在角落看好戲的幾個男同學跳了出來,對他哈哈笑道:
「我說啊,你的『正妹品味』真的很與眾不同!」
「對嘛。你說老實話,真的覺得她正嗎?我剛剛發現她的鏡框式樣好像是我媽在戴的那種耶!」
「你是肖想人家多久了啊?不過,跟你不太配喔。」
你一言我一語的,什麽都還沒發生就已經被笑,高歲見打死也說不出自己放錯字條、找錯人的事。
「正不正隻要我覺得可以就行了。反正她已經答應要和我交往了,那就表示我過關了。」他聳聳肩。
「還真是容易!」幾個同學發出不夠盡興的噓聲。
哪裏容易了?他無端招惹來一個麻煩好不好!高歲見在心裏嚴正反駁。
隻希望那個由於他的失誤而被卷入的眼鏡妹別再出現,這樣他就不必浪費口水去解釋那張紙條其實隻是一個無聊的遊戲而已。
無力地抬頭看向陰沉的天空,他隻想著:沒有帶傘的自己要等到什麽時候才能回家?
「喲!你怎麽沒和你那個新女朋友一起上學啊?」
早自修前一刻,剛跨進教室就聽到嘻笑調侃;經過一個周末,本來幾乎要忘記那件事了,沒想到同學一看見他又提起,高歲見可沒有笑鬧的心情。
「我都已經過關了,可不可以別再講這件事?」將書包往自己位子上一丟,他板起臉坐下。
「這怎麽行!目標是『把到一個正妹』,你沒有和人家交往的話,隻能算達成一半目標而已。」有人站在他桌邊說道。
「呿!」高歲見不耐煩地皺深眉頭,「你們真無聊。」
「是你自己說要玩的耶!」
「我們可沒強迫你哦。」
「對啊,想不認帳?」
抗議聲此起彼落。
高歲見習慣性地揉著額間,不想回應。若不是因為剛好打鍾,不知還要忍受他們多久。
那個女生叫什麽名字?好像連她的長相都模模糊糊的。對於沒有興趣的人事物,他一向不浪費腦容量去記。
她為什麽會答應和自己交往?他們又不認識,隻憑一張寫著他名字的字條,她為何要接受?雖然他五官端正,但長相其實不是那種會讓女生著迷瘋狂的俊美類型;缺乏溫柔和帶著點輕浮的性格在異性眼裏更是不討好,想想大概隻有身高這一項合乎女生的理想。不過,平常會混在一起的,都是些相當開朗主動不怕生的女孩子,那天那個女生,在他腦海裏殘留的印象就隻有顫抖地拿著字條的雙手……
不是他要自我膨脹,說不定那個女生已經暗戀他很久了,還是她對他一見鍾情?又或者,因為找不到對象,隻好來者不拒?
愈想愈無解,高歲見索性趴在桌上睡掉早自修。第一堂是他覺得最無趣的國文課,而且他還發現自己居然忘了帶課本!
「搞什麽……」他翻著書包,不悅地咕噥。
他們的國文老師五十來歲,特別喜歡穿類似鬥蓬造型的寬鬆上衣,加上鼻子很大,上麵還長著一顆小肉瘤,班上同學私底下都叫她老巫婆。老巫婆從高一就一直盯著他,就算現在高三了,他成為數理資優生,還是逃不了。如果被她知道他沒帶課本,肯定會整節課被罰站,而他一點也不想被那樣處罰。
匆忙起身走出教室,打算向別班同學借課本。腳步停在某班教室門前,他搜尋著要找的同學,在從別人口中得知對方好像逃課還是遲到之時,不意和教室裏一個女生的視線對上。
那女生在看見他時明顯停頓住,他不禁愣了愣,慢了一拍才想起──
若不是因為那副掛在鼻梁上的反光眼鏡,他大概不會認出她就是前兩天因他放錯字條而「答應和他交往」的女同學。
他原本是要找另一個跟自己交情不錯的女孩子借課本,卻忘了眼鏡妹和那女孩子同班。這下可好!望著眼鏡妹猶豫了下,然後朝自己直直走來,他真的有即刻扭頭離開的念頭。
「請問,你有什麽事嗎?」她在他跟前兩步半的地方站定,低著臉開口問道,
「不,我是--」想要說明自己並非來找她,但覺得那樣強調反而顯得多餘。「……我忘記帶課本,想過來借。」他隻好簡單道。
「課本?」她歪了一下頭,問:「哪一科?」
「……國文。」
她沒有任何遲疑的說:
「你等一下喔。」接著回到自己座位上,從抽屜裏取出國文課本,然後趨前遞給他。「借你用,拿去吧。」
高歲見不禁一愣,「我……」
他正待說什麽,剛好鍾聲響起,眼鏡妹趕緊提醒他:
「上課了喔。我們兩班教室距離很遠,你快回去吧。」
「咦!啊,我會還妳,」雖然想要解釋,但思及自己若比老巫婆遲進教室,不知又會被怎樣責罰,於是拿了課本就跑。
險險地從後門安全上壘,幾乎同時到達的老巫婆還狠狠瞪他一眼。
不在意地聳了聳肩,他拎著課本落坐。老巫婆在黑板上抄寫著密密麻麻的語詞和批注,他卻支著頤拚命打嗬欠。國文老師終於看不下去了,把他叫起來問問題,高歲見連剛剛上了什麽都沒在聽,隻能假裝翻著課本,不意發現課文旁邊皆詳細地標明各種重點和概要提示。
清秀工整的字跡,連預習的部分也做得相當詳盡。
在老巫婆的拷問下,他迅速找到問題所在,看著課文旁的解說,照念著「原泉混混,不舍晝夜,盈科而後進,放呼四海」是孟子說理喻學應務本的解釋當作回答。沒想到聽到他的解說,向來嚴厲的國文老師竟激動得熱淚盈眶,一副「難雕朽木終成可教儒子」的感動模樣。
他上國文課從來不曾這樣出鋒頭過,在老師充滿關愛的眼神注視下落座,沒理會前方老師因為必須抒發感動而增加了許多講義和作業,低頭翻閱那本整齊又豐富的國文課本,喃喃道:
「眼鏡妹真厲害。」
待高歲見終於發現自己忘記把課本還給人家,已經是一個星期之後的事了。
原本他應該要思考怎麽向她解釋便條紙放錯位置的事,但還是感覺難以開口,所以便拖拖拉拉到放學,結果課本就這樣被他帶回家了,而眼鏡辣也沒來找他要,等到望見自己書架上有兩本國文課本時,已經過了快一個星期了。
難道她不用上國文課嗎?想到這點,高歲見雖覺得麻煩,隔天還是帶著課本找上社會組教室。
稍微張望了下,沒看到眼鏡妹在教室裏,倒是另一個女孩子向他走來了。
「歲見!」
出聲喚他的女孩子叫方雅玟,是高歲見高二時的同班同學,升上高三後她轉念社會組,但仍舊時常去找他,且都是同群朋友一掛的。雖然聯考在即,但她最近開始積極表現出想要和高歲見交往的意願。
「你來找我啊?」她撒嬌似地挨著他。製服裙的腰際往內折短,進校門時隻要放下就可以用來規避教官的查察,裙下是一雙刻意露出的細長白皙雙腿。
「不是。」高歲見順手捏捏她的臉,看著其它地方,問道:「妳班上不是有-個戴眼鏡的女生嗎?妳看到沒?」
知道高歲見不是來找她,方雅玟嘟起嘴,道:「什麽戴眼鏡的女生啊?戴眼鏡的人多的是。」
可是他對眼鏡妹的印象就隻是這樣啊。高歲見還想再問,這時坐在窗邊那個身材胖胖、長相圓潤的女同學忽然抬頭對他說:
「你上次也有來借課本吧?找欣欣的話,她應該在圖書館。」
星星?高歲見一時以為那是眼鏡妹的外號,並沒有多想,隨口謝過之後就離開了。
走進圖書館,冷氣空調迎麵而來;他想起自己夏天時經常逃課來這裏睡午覺,因為圖書館午休時沒開放,所以他都在下午第一節來報到,最熟悉的地方是二樓角落,安靜隱密又不會有人經過。
睇著書架與書架間的走道,終於讓他在三樓的某個架層發現一抹嬌小身影,正很努力很努力地踮起腳尖想拿到最上層的書。
「喂。」
他出聲一喚,眼鏡妹登時手微鬆,若不是他及時替她接到掉落的書本,她的頭怕是要被砸得腫出個大包。
「啊……謝、謝謝你。」一見是他,她很明顯地嚇了跳,連忙接過他手上的書本。
好像每次他一出現都會讓她嚇到。為什麽?實在找不出原因,高歲見隻好問:
「有踩椅妳幹嘛不用?」看她踮腳尖踮得快抽筋,超級危險的。
「那張椅子有聲音。」她笑得相當嚴肅,小聲地說:「會有很難聽的聲響,踩上去會很吵,我不想吵到來這裏睡覺的人啊。」
「咦!」高歲見一怔。自修室在一樓和地下室,三樓的踩椅再吵也不會吵到哪裏去,而且,一般而言,在圖書館裏應該是說不想吵到看書的人吧?
「啊,那個,你特地拿來還我嗎?」她的視線已經放在他手裏的東西上。
特地?都已經過了那麽久,其實不能說是特地吧。他將書遞給她,說道:「這課本還妳,借了一個星期,不好意思。」
她笑了笑,收下後愛惜地抱在懷裏,隻說:
「有幫到你就好了。」
高歲見有點納悶--
「借那麽久,妳上課不會有困擾嗎?」為什麽不來跟他拿?如果他一直不還,難道她要一直等下去嗎?
「沒關係啦,我平常上課都有做筆記,而且快期未了,大部分都複習過了,沒有課本也可以聽得懂。」她說。
「妳的筆記真的很不賴。」沒讓他在課堂上出醜。
她聞言,低下臉,因為受到稱讚而臉紅,然後又笑了。
「隻是把老師說的話寫下來而已,沒什麽的。」
把老巫婆說的催眠咒語一字不漏地抄寫到課本裏,還整理得井然有序,那種事他絕對做不到。高歲見睇了她一會兒,忽道:
「……借我幾分鍾,我有事要跟妳說。」眼下四周沒人,正是解釋誤會的好時機。
「好……啊。」她頓了下,收起笑意,回答得相當僵硬。而就在高歲見麵露疑惑時,她又忙道:「可以先等我辦好借書手續嗎?」
「可以啊。」原來是還要辦借書手續才猶豫啊。「妳要借什麽書?」他隨口問。
「幫老師借的,上課要用的參考讀物。」她慢慢走下樓。
「妳是值日生?」他跟在她後麵,分心地察覺到自己時常睡覺的隱密地方,其實站在三樓到二樓之間的樓梯口位置可以看得很清楚。
「嗯嗯。」她搖搖頭。「我是國文小老師。」
「國文小老師?難怪妳的國文那麽強。」他望著她腦後綁著兩條辮子的中分線。
「我沒有很強啊。」她難為情地低下頭,輕聲說:「我隻有國文勉強可以,其它科都很差……」
靈光忽然閃了一下!這時候高歲見已經沒有空閑去計較該下該和她繼續牽扯下去,他下意識地伸手輕拉住她發辮的尾端,讓她沒能再往前走。
「妳說妳數理很差?」
他隨意的舉動讓她回過頭時微微驚跳了下。
「……嗯。」她瞅著他夾住自己發梢的修長手指,小小聲地應道,
他沒注意到她驚詫的目光,隻是道:
「那這樣吧,我教妳數理,妳幫我寫國文作業,成不成?」也不管自己跟人家熟不熟,總之直接說出了交換條件,因為他實在懶得去應付老巫婆那些像山一樣高的講義了,他明明是數理資優生!
他清楚望見那彷佛會反光的厚重鏡片下,她略帶濕潤感的雙眸,先是睜得大大的,然後,因為笑了,所以才慢慢、慢慢瞇成一條柔和的細線。
「好啊……我是說,成交。」
第二章
總而言之,他跟眼鏡妹的交換條件就是要解決掉老巫婆在第三次段考前的那一堆國文作業。
抱持著這樣的想法,周末,高歲見來到兩人約定好的快餐店。其實眼鏡妹本來是想約在市立圖書館的,不過他實在很討厭在圖書館裏念書,聲音稍微大一點就會招來白眼,空氣又不流通,拿來當睡覺的地方還勉勉強強,念書這種耗費體力腦力的事,當然要找個可以盡情交談又能吃吃喝喝的地方。
學校附近的快餐店總是一早就有很多人,高歲見到達門口時,稍微張望了下,並沒有發現眼鏡妹就站在自己身旁不遠處。
「……早安。」微涼的早晨,她穿著一件式樣簡單的長袖襯衫和普通的碎花長裙,猶豫地主動上前道早。
高歲見聞言回頭,開口道:
「喔……早。」原來她比自己早到了,大概是她不夠顯眼,若不是她先出聲,他大概不會發現吧。「妳吃過了嗎?」他直接越過她,推開門走進去。
「啊,我吃過了。」她跟著踏入。
「那妳先去找位子吧,我還沒吃。」他在櫃台前說道。
「好。」
高歲見叫了一套早餐,想了想,又多買了一杯柳橙汁。端著盤子找到她占的位子,是靠窗的地方,她正望著樓下的車水馬龍,他走了過去。
「柳橙汁請妳。」將杯子放在她桌前,他在她對麵坐下。
她轉過頭,先是一愣,隨即趕緊掏出自己的小錢包。
「不不,不用你請,這樣我會不好意思。」她取出硬幣,微微笑道:「謝謝你,但是我們各付各的。」
高歲見覺得她的舉動不知要算可愛還是不可愛,果汁原本是打算拿來當她幫忙寫作業的小費,她不要就算了。懶得爭執,他無所謂地收下那幾枚硬幣,一邊從背包裏拿出講義,一邊把自己手上的漢堡包裝紙打開,他說:
「這些對妳來說很簡單吧?妳隻要把答案給我抄一抄就好了。」
「抄……抄一抄?」她略微訝異地望著他。
「有什麽問題?」他咬一口漢堡咀嚼道。
「沒有……不、那個……」她低下頭,欲言又止,深呼吸幾次後,很用力地重新抬起臉,加重音調地對他說:「我覺得作業照抄是不好的事情。」
「啊?!」高歲見差點被嘴裏的果汁嗆到。他突然慶幸他們是在吵雜的快餐店裏,否則一定會引起別人的注目。
「呃……不好意思,我說得太大聲了。」她沮喪地低聲道歉,當發現他看著自己時,連忙振作了起來,「那個,我跟你說喔,我隻答應要幫你而已,抄作業是不好的事情,不可以。」雖然室內有冷氣,她卻緊張得直冒汗。
她意外的言行令高歲見怔楞,待回過神來,才無趣地應了一句--
「……是哦?」那現在就可以解散了。
「可是我還是可以幫你。」她接過他的講義,然後打開自己的包包,取出課本和布製筆袋。
「喂,妳--」高歲見不懂她是什麽意思,正準備要問,看到她那個脹得鼓鼓的舊筆袋,忽然覺得有些眼熟,好像以前曾經在哪裏見過相似的東西。於是他隨口道:「妳的筆真多。」他就隻有基本的藍紅兩支。
對了,忘了是一年級或二年級的事情,有個坐在他旁邊的同學也習慣帶好多筆,而他老是跟對方拿伸手牌文具。方便最後成習慣,立可白、直尺,甚至麵紙,幾乎什麽都是用借的,那個時候,他可以書包空空的就去上學。
她不明顯地停頓了下,笑笑地輕聲說:
「還好啦。」然後低頭努力寫著。
高歲見決定先填飽肚子再說。用餐之間,他發現她已經寫好了兩張講義,他取來一張,瞠目無言好半晌。
一個一個尚待填空的括號內,隻有鉛筆寫上的羅馬數字。
「等等!妳寫的是什麽?」什麽的密碼啊?
「是答案所在的課本頁數。」她推推滑落到鼻前的鏡框道。
「妳寫課本頁數要幹什麽?」
「讓你去找答案啊。」她回答得理所當然。
那麽,直接填上答案不是比較省事嗎?!他差點沒吼出這句話。
既然答案都給他了,幹嘛要多浪費一倍的時間?很想埋怨她無聊的多此一舉,但基於有求於人的是自己,隻好暫時忍住氣。
算了,就當成自己再抄一遍吧。拿出自己的課本,他不大高興地按照那些數字開始尋找空格裏必須填入的正解。
好不容易弄完一張,她又遞來一張。他按捺住性子,想著反正隻要寫完就好。等全部寫完之後,他丟下筆,吐氣喊了聲OVER,抬起頭才發現眼鏡妹好像一直在望著自己,直到四目相交,才笨拙地移開視線。
周圍坐滿了人,他看看表,不知不覺間已經過了中午十二點,他和那一掛同學有約要去唱歌。
「怎麽這麽晚了,我下午還有事。」他站起身說。
「真的嗎?那你趕快走吧。」她體貼地說。
「可是……」今天他完全沒教到她。
「什麽?」她不解地抬頭看他,
「……沒事。」算了,就這樣吧,反正她也沒幫自己什麽忙,這一趟算是扯平吧。高歲見將講義全部塞進背包裏,順便將餐盤拿起,沒有半句朋友間的招呼,連今天來這裏的目的好像也變得失去了意義,他隻說道:「我先走了。」
「嗯,再見。」她輕聲道別。
他下意識地儷頭望了她一眼,她一個人坐在窗邊,小口小口地吸著大概已經變苦的柳橙汁,望著桌麵,似乎在低低哼著什麽歌。
在察覺他停留的視線時,她抬起眼,意外地臉紅起來,然後對他緩緩地揮了揮手,作第二次告別。
他微挑眉,轉身將餐盤裏的餘物倒入垃圾桶,然後很快地下樓。
趕到和同學約好的KTV,他玩樂了一個下午。最近開始在電影院打工的朋友送給他兩張免費的電影票,回到家之後整理東西,挖出背包裏那一迭講義,打算夾在課本裏明天才不會忘了帶,看著答案空格旁的鉛筆字,他不意想起眼鏡妹那張好似寫著「乖學生」三個大字的臉。
星期一有國文課,當他發現向來對國文超級沒轍的自己,因為查找講義答案的過程而記起了一些些重點時,他隻能詫訝地瞪著那些清麗的字跡。
「妳是在教我怎麽念書嗎?」
下午第一節下課時間,他再次在圖書館裏找到她,劈頭就這麽問她。
「咦!」呂欣欣被那聲音嚇了一跳,回身時差點撞到書櫃。
高歲見反射動作地用自己的手掌當肉墊,才讓她的額頭免於多出一塊瘀青的可能。
他忍不住閉了閉眼。
「妳為什麽要這麽緊張?因為我看起來很凶嗎?」常有人說他隻要皺起眉頭,表情就會變得很凶惡,一副要找誰算帳或幹架的樣子。
「不、不……不是的!」額頭一碰到他的手,她立即退後。
他身上難道有毒不成?
「我有那麽可怕嗎?」
「不是!」她略嫌著急地對他說明:「雖然你看起來的確很凶……那個,我是說,其實、你一點也不凶啊!」
這算是安慰嗎?高歲見望住她。
「我問妳,妳故意不寫答案而要我自己去查,是希望我能記起來嗎?」
「我沒有那麽厲害啦。」她微微笑著,說道:「隻是,隻寫答案給你不好啊,如果你能自己找到的話,或許念起書來會比較有成就感吧。」
不知道為什麽,高歲見忽然覺得她就是知道他對國文相當沒轍的事,可能是因為他是自然組的,所以容易讓人有那樣的聯想吧。
他略帶諷刺地說:「那還真是謝謝妳了。」讓從來不念國文的他居然可以對著課本超過三個小時。
「不客氣。」她真當是他在向她道謝而露出笑意。
高歲見一怔,真的很想說:妳……有毛病啊?
「咦!」她疑惑地望著他。
他也凝視住她,沉默須臾,忽然放低聲音說:「那個……我和妳交往的事,我是指那張字條,其實--」
「我不會跟別人說的。」她立刻低下頭,打斷他的話。
「什麽?」高歲見頗感意外地問。
「我不會跟別人說……字條的事情,我不會說的。」深深吸了口氣,她緩慢地抬起臉,牽起一抹笑,「我不會造成你的困擾,所以,像這樣就好,不必做什麽特別的事,寫作業或講義都行,偶爾見個麵之類的……好不好?」
或許連她自己都沒察覺,到最後,她的語氣已經近乎懇求了。
高歲見心裏充滿困惑。為什麽?為什麽她會這樣?
難道她真的這麽喜歡他嗎?喜歡到即使不公開也希望能和他交談見麵?他們之前並沒有太多的認識啊,隻是因為一張字條留言而已……她是真的喜歡他嗎?
聽到她那麽說,本來想要解釋誤會的高歲見反而說不出任何拒絕的話了。
圖書館裏的冷氣似乎愈來愈不涼了,也許是空調出了問題吧。
雖然已是十二月,但最近幾天氣溫卻突然升高,氣象局說今年是暖冬,賣大衣的可能賺不到什麽錢了。
穿著一件沒紮進褲腰的製服襯衫,高歲見兩手插在褲袋裏,一迭對折的紙張夾在腋下,邊步上樓梯,邊無聊地看著窗外。走到二樓自己常來睡午覺的位子,已經有人站在那裏。
那張樸素的臉實在太沒特色了,每次他都是靠著那副式樣老氣的眼鏡才能認出她來。當視線相對,她緩緩露出笑容。
他點點下巴作為響應,接近她問道:
「妳真快。」他們約的時間是第五節下課,才剛剛打鍾而已。
「因為我上一節提早下課了啊。」她微笑答道。
「喔,是這樣。」他將講義丟在桌上,拉開椅子落坐。她卻仍杵在一旁,沒有坐下的動作。「妳幹嘛站著?坐啊。」他側首問。
「嗄?」她不知為何發出錯愕的聲音,然後說:「我可以坐這裏嗎?」
望著她異常期待的神情,他有點不明所以。學校圖書館是公共的地方,當然誰都可以使用。
「妳不是要來幫我寫作業嗎?除非妳有事要走……」
「謝謝你!」她很快地對他道謝,一手拉齊裙襬,很慎重地落坐。端正坐定後,她低語道:「我一直都很想坐在這裏看看呢……」
「為什麽?」聞言,他問道。「這張桌子有什麽特別的?」他總是坐在相同的座位上睡覺,隻是因為喜歡隱密和安靜,並沒有什麽特別之處。
她先是明顯一愣,麵頰隨即泛紅,笑道:「沒有啊,因為看起來好像很舒服。」
哪裏舒服了?座椅並沒有比較柔軟啊。他不懂,隻說:
「妳這節真的有空?」他是慣性逃課。
她笑著點頭。「上個星期老師就已經說了今天要自習。」
他覺得她真的給人一種模範學生、好孩子的感覺。
「喏,這是國文老巫……老師出的新作業,這次比上次還要多。」他將講義推到她麵前。
她說希望和自己偶爾見見麵,他訝異歸訝異,卻沒有太放在心上,直到發現自己書桌上又堆了成迭的待寫講義,才忽然想起她。或許是帶著試探意味吧,他用寫作業這種超遜理由在掃除時間找上她,可是,她竟真的答應了。
直到現在,他都還記得昨天她原本拿著垃圾桶、卻在看到他出現時鬆手掉在地上的吃驚表情。
望著她,她正好輕淺地笑了一下,靦腆對他道:
「我們的國文老師是同一個吧,她習慣在期末的時候印很多講義喔,會比較辛苦……啊,其實也還好啦,我很樂意幫你的。」她說錯話似地補充,然後又很正經地道:「不過,這次也一樣,我隻幫你找答案喔。」
那無所謂,反正不管怎樣,都要比自己埋頭苦思找答案輕鬆多了。高歲見睇了眼她,忍不住想:為什麽她要為他做這種事?他們都是即將在下學期麵臨聯考的高三生,像他們班,每回考試的排名都相當激烈,現在就連要借個解答都很難,就算他和她不同類組、沒有利害關係,她自己也是要念書的,為何還要為他花費時間寫作業?
如果是熟識朋友還有話說,但是,三個星期之前,他根本不認識她。
支頤看著她將課本和筆記放在桌麵,連同上次,自己已經欠她兩回人情了。於是他開口道:「妳數理哪裏不會?我現在有空教妳。」
她眨眨眼,道:「不用了啦,」
「為什麽不用?妳幫了我,我還沒幫妳,這樣怎麽算成交?」他說到做到的。
「其實……」她露出羞澀的笑意,慚愧地說:「我很笨……所以、所以你一定教不會的,我不想浪費你的時間。」
「沒試試看怎麽知道。我那麽討厭國文,妳上回也讓我記得一些重點了。」雖然現在又全忘光了。
「真的不用啦。」她用雙手握住自己飽滿的筆袋,還是婉拒。「你是數理資優生,我的程度很差,不敢給你看到……」
她怎麽知道他是數理資優生?他有講過嗎?或許曾說過吧,隻是忘了而已。
「那,在妳眼裏,我這個要求妳幫忙寫作業的人,國文程度也是很可笑嘍?」他挑眉道。不是諷刺她,隻是有些看不慣她那種退縮的樣子。
她緊張地連忙說道:「怎麽會呢?能成為數理資優生就代表很優秀,我真的覺得你很厲害啊。」
她的態度好誠懇。突然被這麽用力地稱證,高歲見反而不知該怎麽回答了。
「……反過來說,我好的部分也隻有那幾科。」不是他謙虛,而是闡述事實,造作或客套那種事他做不出來。「我對數理很有興趣,所以才念得比較好。像國文那樣的科目我就覺得無聊,無趣又不重要的事情,我通常都不會浪費腦容量去記。」
她怔愣,半晌,緩緩地低下頭。
「啊……是這樣子啊。」她輕瞇著眼,笑容淡淡的,似乎帶著點自言自語般地道:「那真是……沒辦法的事呢。」
不曉得是不是他的錯覺,他覺得她的語氣有一絲落寞。
「什麽沒辦法?」他問。
「沒有啦,」她搖搖手,振作起精神道:「那我要什麽時候拿給你呢?隻要你有空就行,我不要緊。」
言語之中,可以感覺到她處處為他著想:心裏實在有一團無法解開的疑惑,高歲見半開玩笑道:「妳不要我教妳,卻這麽好心的幫我……是不是妳對我有什麽別的要求?」
她忽然睜大一雙細細的眼眸,十分驚奇道:「我可以對你有所要求嗎?」
「咦!」他倒是意外她的反應會這麽明顯。果真沒錯!天底下哪會有什麽不求回報的人。「妳是想要禮物什麽的--」
「我可以摸你的頭發嗎?」她積極傾身,充滿期待似地看著他,神情無比認真。
她急促靠近的舉動讓他一愣,不禁回問道:「什麽?」
她像是發現了自己太過突兀的舉動,趕緊坐正,做錯事般地低頭,臉紅道:
「想要摸你的頭發很奇怪對不對?提出這種無理要求真的很沒禮貌,你果然會覺得討厭,對不起……」
聽著她支支吾吾又沒頭沒腦的說明,高歲見覺得相當莫名其妙,沒轍地看向腕表,察覺這堂課已經快過一半了,便站起身道:
「我下一節要小考。」得先回去。
「啊?喔。」她趕緊拿起自己的東西跟在他身後。
高歲見往前定了幾步,忽然停住,害她險些一頭撞上去。
終究,他還是側著頭好奇問道:「妳為什麽會想摸我的頭發?」
她扶正略歪了的鏡框,在他的注視下,尷尬地半低頭說道:
「因為你的頭發看起來好細好軟,柔柔的,像我家隔壁的小朋友那樣,很好摸的樣子……跟我的很不一樣……」下意識地摸著辮子的發尾。
她愈說愈小聲,到最後,根本什麽都聽不見了。所以他打斷道:「妳是真的想摸?」
「我知道是不可以的,對不起。」
雖然不是被直接拒絕,她仍順著話尾道歉,那種失望又沮喪的模樣,反倒教他妥協了。
隻是摸一下頭發而已,又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地之前還借他課本,算來他總共欠她三次……
「也沒有不可以……」他並不介意這種接觸。
「真的嗎?!」
因著他這一句回話,她的表情霎時變得期待又歡欣。
瞅著她,他很自然的說出自己的感想:
「妳是那種想到什麽就會毫無保留表露在臉上的人吧。」
「是嗎?」她訝然按著自己的麵頰。
他輕咳一聲,結束自己的觀察,然後摸著下顎,衡量過彼此的身高後,微傾身向前,意思已經很明顯了。
但她卻沒有立即會意,隻是愣望住他,令得他反而不好意思起來。
「妳還不快點!」他低聲催促,瞬間又有些後悔。
「咦……啊!」她怔愣半晌,恍然醒悟過來。「真的可以嗎?」她小心翼翼地確認。
「不要就算了。」他無所謂。
「啊,等等!」像是怕他真的反悔,她急忙出聲,滿臉通紅地朝他伸出手。「我要摸了喔。」有禮地輕聲告知,她微顫的指尖滑過他的發梢。
她很快地收回手,握拳放在胸口處。
「你的頭發,真的很柔軟呢。」比想象中還……她低語道,露出滿足又羞怯的微笑。「謝謝你。」她說。
看著她珍惜寶貝似地用另一隻手蓋住拂過他頭發的手,高歲見站直身,取笑道:「妳該不會回家後就不洗手了吧?」
聞言,她忽地一臉錯愕,一副完全被說中的驚訝神色。
「為什麽你會知道?」她哭喪著臉問道。
高歲見一愣,和她對瞪幾秒,然後,終於忍不住噗哧笑出聲。
--什麽啊,這家夥根本是怪胎,而且超級怪!
「你怎麽了?」睇著他笑彎了腰,她還完全在狀況外,隻能在一旁手足無措地問。
「妳……的個性是屬於爆發型的吧?」他下了結論,
「咦?」她一頭霧水。
「就是說妳表麵上悶悶的,但在某些時候會突然爆發,」好幾次都是這樣呢。
她聽了之後,傻住!隨即垮下臉,語氣很灰暗地道:
「雖然不大明了你話裏的意思,不過,爆發,是火山噴岩漿的那種爆發嗎?你一定不是在稱讚吧……」
他又捧著肚子笑了,這回笑出了眼淚來,好不容易才能夠順氣。總覺得徹底被她娛樂到了。瞅住她不安的臉龐,高歲見抬起大掌,順勢摸上她的頭,有趣道:
「那,妳滿足了?」
撫頭的動作讓她倏地仰頭注視他。
望見她迷惘的眼神,高歲見一怔,極不自在地移開手。
她眨眼,隨即轉為正經八百,回答他道:
「嗯,很滿足。謝謝你!」
望著她用力點頭道謝,高歲見強烈地感覺到她和向來不拘小節的自己完全不同,是個性格非常認真的人。至少,他不會把剛才的行為看成什麽親密的舉措。倘若是他傾慕某個人,絕對不會隻期望能碰碰她的頭發而已。
睇她一眼,他用手指耙了下被她撫過的劉海,道:
「我走了。」轉身準備下樓。
「啊,請問,」她沒有跟上他加快的腳步,僅是站在樓梯口處。「我們還沒講好,我要什麽時候把作業拿給你呢?」
他不是很在意地道:
「星期五國文課之前都可以,看妳什麽時候寫完。」隻要讓他順利交出作業就行了。
「那,明天放學在這裏好嗎?」
那麽多講義,她要趕著明天給他?
「沒意見。」雖然覺得有點不可思議,但還是如此說道。
「好。再見。」她笑說,然後目送他離去。
怪女生。他沒有回頭,隻是揮揮手,唇邊不覺帶著輕鬆愜意的微笑。
「導師在找你。」
因為早上遲到而錯過周會,第二節才跨進教室,班長劈頭就對他丟下這麽一句話。
「找我?」他重複對方的話。
「他請你放學之前到辦公室找他,」品學兼優的班長隻負責傳達,說完之後就走開了。
怎麽連班導也開始盯上他了?被老師叫去絕對不會有什麽好事。高歲見撇撇嘴,坐進自己的座位,前麵的同學立刻回過頭來。
「喂,今天雅玟生日,她找我們去唱歌,要來喔。」
「又唱歌?」高歲見將書包掛在桌邊,不是很感興趣地道:「你們就沒別的娛樂了嗎?」
「沒辦法啊,明天還要上學,又不能去遠的地方玩。總之你要來啦,不然雅玟一定會生氣。她最近已經在抱怨你很久沒找她了。」
「我怎麽不知道?」高歲見啼笑皆非地應道。
「廢話!因為她隻會找我們出氣,你當然沒感覺。反正你絕對要來啦。」同學再一次強調。
上課鍾響,兩人也就沒再講下去。
大概是物極必反,最近他對念書的確感到相當厭煩。昨晚抽空打個電動,沒想到一玩就玩到快天亮,因此而睡過頭。
班導要找他,他不想理,那……幹脆和大家一起去玩好了。
決定好今日行程,他趴在桌上開始補眠。他向來隻有在感興趣的課堂才會稍微聽講;因為他的數理成績是學年前三,是學校重點關注的考生,情況比較特殊,所以老師多半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容忍他。
放學時間一到,為免班導來逮他,他書包一背,就跟著同學開溜了。
一夥人毫不回避地穿著製服進到KTV包廂,高歲見因為肚子餓,所以先去拿東西吃,再回來時,看見同學像是害怕浪費時間似,已經飛快地點滿了三頁的歌。他坐在沙發上吃晚餐,其間和大家笑鬧幾句。大概唱了兩個多小時後,今日壽星才姍姍來遲。
「喲!你們也不等我就自己先唱了。」方雅玟一身俏麗清涼的便裝,旁邊還有兩位女性友人,顯然都特別打扮過後才來的。
「不好意思啦,雅玟。」男同學嗬嗬笑著,重點放在另兩個女生身上。「妳們好啊。」兩組人馬熱絡了起來,簡直像變相聯誼。
特別帶人來的方雅玟很是上道地隨他們去,她自己則坐到高歲見身旁。
「歲見,我還以為你不來呢。」她道。
「為什麽?」他失笑反問。應該說她已經放話要他來才對吧。
「因為你最近對我很冷淡啊。」她自然地勾住他的手臂。
「我沒有準備禮物,不過有跟他們合買蛋糕。」他並未抽回手,隻是讓她靠著。因為他們彼此已經習慣這些動作。
「我是說……你最近都沒來找我啦!」她噘起美好的嘴唇。
「我沒去找妳,妳可以來我班上啊。而且大家也都在。」他道。
「大家也都在又怎樣?你不在就沒意思了,你不能在我背後亂來喔!」她正經地伸手戳向他的胸。
高歲見覺得自己有點無法進入狀況了。他們的感情的確很好,而且他也真的曾想過要和方雅玟交往,不過他們可沒有講過要正式交往。不是他喜歡搞曖昧或故意,隻是,她的態度也許才是他們不能跨出那一步的原因吧。
在尚未征得他同意之前,就以他「女朋友」的身分自居,這……怎麽看都覺得順序顛倒了。
方雅玟聰明而且自信,和他其實是兩個非常相似的個體,所以他們很合得來。然而,或許就是因為她太有自信了,強勢的作風教人很難應對。或許在別人眼中,他自己也是這副德行吧。
仔細想想,他還真想笑哩。「兩個自己」在交往,當然可以很契合,但若換個角度看,衝突也絕對難以避免……當初玩大冒險時,對象原本是她,但那張字條並沒有送到她手上,或許是天意吧。
忽然覺得自己好像忘了什麽事,高歲見「嗯」了一聲,坐正身體。
旁邊的幾人剛好在聊天--
「……最近考試真多,超累的。雖然要考大學,但也要找時間玩啊。」
「對啊,人生又不是隻有上大學這一件事而已。」
「我們班才扯呢!國文老師每個星期都要出一堆作業……歲見?」
因為高歲見極其突兀地站起身來,大家不禁都往他的方向看去。
「你幹嘛啊,歲見?」方雅玟拉著他的袖子。
「幾點了……現在幾點?」高歲見轉頭,嚴肅問道。
「快八點半……歲見!」手裏的袖子瞬間被抽離,方雅玟氣得喊道。
高歲見拿起背包,掏出幾張百元鈔放在桌上,隨即往門外走,頭也不回地道。
「我有事,先走。」他迅速下樓,發現外麵不知何時變得陰雨綿綿,他一愣,停站在騎樓旁。
他把和眼鏡妹的約定忘了。原本他應該在放學後到圖書館向她拿她幫他寫的作業才對。
學校五點放學,現在已經八點多了,她應該不會還在那裏吧?靜下心稍微思考之後,高歲見便不再那麽匆忙,反倒覺得自己應該回包廂裏繼續跟同學歡唱慶生。
但是……那家夥是個很認真的人吧?如果她一直在等他……那怎麽辦?雖然說最後等不到人她一定會走,但她會等到幾點才走?
就是有那麽一點不放心,他皺著眉,最後還是跑向公車站。
幾分鍾後,他坐上車。冷氣吹拂,略帶濕意,讓他的皮膚起了一點一點的疙瘩,感覺更加冰冷。過了幾站,他回到學校,冒雨朝圖書館跑去。二、三樓已經關閉的圖書館,遠遠看去是一片漆黑,隻有一樓閱覽室還有些許亮光,不過因為也過了使用時間,兩扇門是合上的,隻留櫃台上的燈給裏麵還在整理的小姐,
跑到屋簷下,他氣喘籲籲地觀望四周,喃道:「走了吧……」
有哪個傻瓜會在這種爛天氣等那麽久?除非是腦筋不正常了。才這麽想著,耳裏隱約聽到附近有什麽聲音,不覺凝神細聽,像是有人在小聲地哼著歌……
順著音律的方向走過去,在大門右側的花圃、靠牆的地方,開著一朵粉色傘花。
「……當我看著你的眼睛,我等的是奇跡……」
他要找的人此刻正側身靠牆站在那裏,雨傘輕擱肩頭,穿著單薄的製服衣裙,低頭低低地吟唱。那是一首他不曾聽過的歌。
高歲見在原地怔住好半晌,不可置信地開口問道:「妳……妳在做什麽?」
「嗄?」聞聲,她回過頭來,望見是他,她一呆,愕然道:「你來啦?下雨呢,你又沒帶傘了。呃……你剛剛沒有……聽到我唱歌吧?」她臉紅地走近他,然後伸長手,用粉色雨傘遮住自己和他。
因為傘不夠大,所以隻能勉強遮到兩人頭部而已。她的指節已經染上蒼白,是由於天氣寒冷的緣故吧。
「什麽我來了……妳站在這裏做什麽?」他忍不住提高音調。
「咦!」她困惑地歪了歪頭,解釋道:「原本我站在大門那邊,不過因為裏麵的小姐一直看著我,我覺得很不好意思,所以才站過來這裏。」
「我不是在跟妳說那個!」他莫名地覺得荒謬又生怒。「現在幾點了,難道妳一直在等我嗎?」她頭腦有問題啊?!
「……我們約好了。」她望住他說。
聞言,一股怒氣讓他飆了出來。
「我今天和朋友去唱歌,根本把和妳約好的事忘得一乾二淨!」如果他沒有回學校一趟,她打算等到什麽時候?「我過這麽久都沒來,妳難道不會猜想我是不記得了或爽約,不會自己先走嗎!」
她隻是仰頭看著他。
「有啊,我也有想過可能你有事或不會來了。可是,雖然你說忘得一乾二淨,最後你還是來了啊。幸好我沒有走開,不是嗎?」她單純地說,又輕輕地笑了一下。
他望著她,心髒不曉得是因為奔跑或惱怒而激烈跳動著。
「妳都不會生氣的嗎?!」
「我當然會啊。」她睜眼望住他,一副你在說什麽傻話的表情。「在等你的時候,我一直想,等你來時我一定要你道歉。不過,後來我又覺得,你來時看到我在等你,一定會感到愧疚吧,而且時間愈晚你就會愈愧疚,或許我是為了讓你內疚才等在這裏的喔。」她打趣似地說。
高歲見瞪著她,久久無法接話。
他的視線彷佛令她相當不安。她回避,仰望雨夜,說道:
「早上天氣明明很好的。這個給你用。」從放著參考書的手提包裏取出另一支藍色的折迭傘,然後遞給他。她不覺輕聲地自言自語起來:「……以前,我認識一個總是什麽都不帶的人,我的東西都要準備兩份,不然就沒辦法借給那個人了……你知道嗎?我不帶傘的時候都會下雨喔,好幾次都是這樣,我好生氣,所以我現在天天把雨傘放在袋子裏,以防萬一。」語畢,她緩緩地綰出笑意。
發間滴下水珠沾濕他的睫,他卻眼也不眨。
終於,他想出一句可以對她說的話:
「妳真是個笨蛋。」
從頭到尾,她都隻是溫和地笑著而已。
第三章
「不對,這裏要用這個公式,先導出,然後才能代入。另外這一題,妳的三角不等式解錯了……」
「咦、咦?」
星期六的上午,從來不在圖書館念書的高歲見,在地下一樓的閱覽室角落位置,一手撐著脖子,一手用筆拚命戳著紙講解。
「還咦!這是最基本的東西,妳到底怎麽上課的?」他瞅她。
「對不起……」被指責的人連頭都抬不起來。
雖然曾聽眼鏡妹說自己數理程度很差,但他沒想到落差會這麽大。高歲見忍不住歎息,他閉著眼睛都能寫出來的東西,她卻從頭到尾一臉茫然。
因為不想欠她人情,所以他強迫她來履行當初的交換條件,反正就隻剩下期末前的一個星期,剛好順便複習。或許也可能是他不會教人的關係,不過短短二十分鍾,就見她頭愈垂愈低,他則開始不耐煩了,
記得以前隔壁鄰居家的小鬼頭還被他教到大哭,母親明明是要他去敦親睦鄰的,結果教完回家反而被罵。看來他真的沒有半分傳道授業解惑的細胞。
「算了。」他丟下筆,伸個懶腰,很快地決定結束。
「對不起,那個,我會更認真……」以為他發脾氣,她趕忙盯著題目補救。
望著她慌張不安的側麵半晌,高歲見突然伸出手輕拉她的辮子,在她轉頭過來時順勢拿掉她的眼鏡。
她嚇了好大一跳!隻能停住動作。
動作簡直像機器人一樣生硬。高歲見覺得有趣地勾唇,將那個式樣老氣的眼鏡拿在手裏把玩,說道:「掭慧什麽不戴隱形眼鏡?」
她似是不能理解他的舉動,充滿困惑地道:「因、因為,我的眼睛容易感染,所以不能戴。」
「鏡框是妳自己選的嗎?」他睇著她看起來總是濕濕的眼睛。
「是我奶奶送的。」
「難怪。」完全不符合年輕人的風格。
「什麽?」她沒聽清楚。
「妳知不知道,人家說眼鏡戴久了,眼睛會像金魚眼一樣突出來?」他正經八百地直視著她。
「真的嗎?」她訝異地睜大雙眸,隨即想到什麽似,笨拙地低下頭避開他的視線。
他把眼鏡還給她,看到她立刻抓著戴上,覺得自己就像個惡劣的小學男生,在惡作劇得逞後愉快地揚起唇辦露出滿意的笑。而在發現自己這般幼稚的行為後,他怔住,隨即頹喪地低下頭。他真的不明白自己為何要那樣捉弄她。
無意間他望向桌上的黃色筆記本,問:
「對了,妳最近好像很用功的在寫什麽東西哦?」每回她都比自己早來圖書館,他每次都看到她埋頭專注地寫著那本筆記,等他一接近,她就又收了起來。
「啊!」她下意識地按住筆記本,卻反而顯得欲蓋彌彰。「沒什麽啦。」
「嗯……原來是不能給別人看的東西。」他故意用懷疑的語氣道:「這麽神秘,情書嗎?」
「沒有不能看,真的!」她急急澄清,伯他誤會。「不是情書,隻是……隻是上課的筆記而已,我最近在整理……真的不是!」
望見她那樣慌張,他實在無法理解為什麽她連這麽明顯的開玩笑都聽不出來。
「好好,不是就不是。」他瞅著她一會兒。他上課鮮少動筆,都是向同學借筆記來看。不喜歡的科目就是不喜歡,他根本不會去勉強自己讀。拿手的科目雖然總是考高分,但也沒什麽特別的成就感。無論從哪方麵看,她的作法都和他很不一樣。「……妳真是個乖學生,妳沒遲到早退過,也沒做過什麽壞事吧?」
「……我有啊。」她低頭小聲道。
「嗯?」他挑眉睇向她。
「我有做過壞事。」她的雙手在膝上交握著。
「哦?是什麽?」他不是很認真地問,因為不認為她會有什麽「豐功偉業」。
她卻低著頭抿唇道:
「是……很糟糕很過分的壞事。我騙了人,以後……可能會被對方討厭吧。」說完,很落寞地笑了下。
那看來極失落的笑容讓他有種被什麽東西紮到的奇怪感覺,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要安慰她,於是脫口說道:「誰沒說過謊騙過人,反正到時候再努力補救就好了。」
她靦腆地笑了。
「努力……是啊,努力過才不會有遺憾呢。」
她的眼神和語調都變得相當輕柔,他有一瞬間的迷惑,隨即又聽她用慣常緊張的講話方式道:
「啊,這並不是什麽大道理,是我從我堂姊那裏學到的。就算會失敗,努力過總比放棄來得好。」
「那要是努力過後仍是失敗,怎麽辦?」他漫不經心地問。有人認為付出就必須得到相等的回報,因太鑽牛角尖而不甘心的例子更多,至少,他以前就遇過那種考試考輸他,就在背後詛咒他的家夥。
她凝視著他一會後,瞇起眼,微笑垂低視線,輕聲道:「那樣的話……我會放棄。因為,我已經努力過了,盡力之後卻還是不行的話,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啊,」
高歲見不懂她這種態度該算是樂觀還是悲觀。
氣氛有些尷尬,好像今天聊什麽都不對勁"看看表,差不多是耍中午了,比起討論那些無開緊要的事,他更在意自己的肚子。於是他道:
「我餓了,吃午餐吧。」
「呃?」她愣愣。
「既然沒辦法教妳,那我請妳吃東西,就當是妳幫我寫作業的酬勞。」反正他就是不要欠她。
「不……不用了。」
「走。」不管她結巴的拒絕,他拿起她的背包就走。
「真的不用了……」包包被他拎去,她不得不跟上。
學校附近沒什麽吃的東西,隻有連鎖快餐店。他懶得再找,直接推門進入。因為剛好是尖峰用餐時間,排隊購買的人龍幾乎延伸到門邊。
他把背包塞還給她,說:「妳先去上麵占位子。」
「我……」
「妳不吃,我想吃行了吧?快點,不然沒位子坐。」他催促道,又加一句威脅:「妳再囉嗦我就要生氣了。」
以為這樣就可以嚇到她,沒料到她卻遲鈍地望著他良久,漸漸笑開臉來。
「就算你生氣,還是一點都不凶啊。」語畢,馬上抱著東西上二樓。
那毫無心機的笑顏,讓高歲見愣住了。自己並沒有講什麽動聽的話,也不曾為她做過什麽特別的事,他實在不明白她為何會露出這樣開心的表情,
「果真是個奇怪的家夥……」他低喃。幾分鍾後,他看到她空著手跑了回來。「妳要做什麽?」他不解地問。她不是去占位子了嗎?
「咦!」她仰頭瞅住他,困惑道:「我們一起排隊啊。」
高歲見心裏有一點意外,
「兩個人排又不會比較快,妳不覺得累?」他實在不想聽到她待會兒的抱怨。
「如果我會累的話,你也會啊。」她理所當然地說道。「而且,你一個人排隊不是很無聊嗎?」
雖然有她在身邊也不見得有趣,但那體貼的言語還是讓他頓了一下,才道:「……隨便妳。」
她輕輕一笑,乖乖地站在他身邊。
高歲見不禁凝睇她溫婉的側臉。比起初初的四眼田雞印象,現在他似乎能夠稍微勾勒出這張本來有些模糊的麵貌。
雖然不是什麽大美女,鏡片也相當厚,但是笑起來瞇成線的眼睛卻很溫柔。
她有多麽喜歡他的想法,再度無預警地浮現。
被人戀慕並不是件壞事,當然,遭到拒絕後還死纏爛打的那種偏激型態另當別論。而倘若近日來那些舉措都是她喜歡他的表現,那麽,她的感情可說是相當柔和沉靜的,一點也不會讓他覺得討厭。
一種莫名的優越感在心底慢慢發酵,宛如冬季難得的暖陽般,令人醺醉。
由於是假日,沒多久,兩人後麵就排了一長串。因為他們所在的位置比較靠近落地窗,因此當陽光射進騎樓,高歲見注意到她全身都罩在陽光下,但她並沒有不耐煩的情緒出現,就算脖子被曬得開始轉紅,也沒有嚷嚷叫說被曬黑了。
高歲見下意識地以自己的身高替她擋掉陽光,她似乎察覺了,低垂著臉,一徑地微笑。
二十分鍾後,他們終於買到兩套餐點。
「這樣不好意思,還是不能讓你出錢。」上樓坐到位子上之後,她還是堅持各付各的。
高歲見從沒遇過有禮到近乎固執的女生。每次跟女孩子出去,她們都把男方付錢視為理所當然,像這樣堅持付錢的,她是第一個。
「那下次換妳請我好了,」他沒有收下她的錢,也不跟她爭,僅隨口道:「這次我請,下次妳請,這樣就扯平了。」
「啊?!」她略微驚訝地瞅住他,然後愣愣地說:「下次啊……」
「對了。」他忽然想起了什麽,咬著薯條,從口袋裏掏出兩張紙,「免費的電影票,給妳。」剛才付帳的時候他才看到皮夾裏有這玩意兒。是上回同學送他的。
「這是下次要用的嗎?」她盯著那兩張票問。
「呃……嗯,也可以。」高歲見其實並不是那個意思,隻是打算把票轉送給她而已。不過,就算和她去看電影也無所謂吧,所以一時之間他並沒有否認。
「真的嗎?」她滿臉高興的表情,珍惜地將電影票收到自己的小錢包裏。「那票的錢……」
「不必了,那票是人家送我的。我不是說了免費的嗎?」他終於歎氣了。她簡直比他還怕他吃虧。
「是嗎?那謝謝你!我好開心呢,真的喔。」她綻放溫和的笑意,喜悅中毫無雜質。
她的期待和他的不在意,彷佛兩條永遠不會交集的並行線;忽然之間,有種像是心虛的感覺如同閃電般竄入高歲見的胸腔。但那也僅隻是一剎那間而已。
「你真的和二十三班那個四眼書呆交往啦?」
下課時間,高歲見才剛從販賣機投罐飲料回來,幾個朋友就湊上前起哄。
「什麽四眼書呆!」他皺眉道。那稱呼不怎麽順耳。
「別假啦!前幾天我在圖書館看到你和二十三班那書呆女坐在一起。」人證甲開口道。
「那又怎樣?」高歲見拉開易拉罐。雖然他跟眼鏡妹之間沒什麽,不過他覺得同學實在無聊得教他不想浪費口水解釋。
「沒怎樣啊,隻是沒料到而已,我們也算促成一樁好姻緣呢!」幾個人互相拍肩玩鬧,完全當成笑話看待。
「這倒是真的。你可要好好感謝我們呢,因為--」某人話說到一半就被同伴頂了一拐子打斷。
「什麽?」高歲見斜瞥著鬼祟的同學。
「沒有啊!我們是在說,若非我們提議玩大冒險,你也不會有這種機會。」其餘同學連忙附和。
聞言,高歲見不覺蹙眉。想來自己真的完全忽略掉這件事了。的確,如果不是因為和同學玩遊戲,他和眼鏡妹應該是沒有機會交談的,錯置字條的誤會、所有幾乎被他遺忘的每個重點,之前他還想著必須坦白解釋,可是現在,他們已經算是熟識到某種程度了,他不會沒常識到把這種事情拿出來對她說。他不討厭她,當然也就沒必要破壞和她之間淡淡的和平友誼。
「高歲見?高歲見!」
有人在叫喚他,他抬起頭,就見班導走近自己桌邊。
「啊啊。」糟糕!
「總算逮到你了。跟我到辦公室一趟。」班導說完就往教室外麵走。
高歲見放下喝了一半的鋁罐,雙手插進口袋裏,在同學憐憫的目光下離開。
高歲見被導師叫進辦公室裏討論升學的事。由於他不準備參加聯考,而是報名大學的數理資優甄試,因此必須從現在開始就展開衝刺,況且他又是重點考生,或許是他最近看來有些散漫,導師隻得不停地提醒他時間緊迫。升學的壓力以及時間迫在眉捷,讓他無法再像之前用笑鬧的態度來麵對。
甄試隻有專門科目會加入計分,如果參加聯考,光是國文一科就會讓他很難看。想想,自己也真的該準備考試了。向來,他不做就不傲,要做就做到最好。
於是,第三次段考完的整個寒假,他把所有心力都投注在念書複習上。寒假過後,他通過第一次學科能力測驗,第二階段的指定科目甄試也順利完成,四月中放榜,他已經確定進入第一誌願。
為避免影響其它同學,所以導師並沒有提早公布;畢業典禮之前,他還是照常上學。
回到學校,他已經無「試」一身輕,看見同學們仍在拚死拚活,他覺得好累,決定逃課去睡覺;他步向圖書館,在經過閱覽室前,意外發現一抹熟悉的背影,他跟了過去,想要喚住她,卻想不起她的名字,於是直接走到她身後,伸出手輕拉住她的辮子。
「呃--」她沒有任何準備,身體往後仰。
「小心!」他忍不住笑著提醒。
聞聲,她像是嚇了超級一大跳地轉過頭。
「啊……」她按住自己被放開的發辮,傻愣地望住他,表情顯得非常訝異。
他覺得奇怪,便調侃道:「怎麽?才過一個寒假,妳就不認識我了?」他應該沒有認錯人才對。
她不知為何怔忡地凝視著他,久到他麵露疑問了,才緩慢地垂下眼瞼。雖然露出笑容,卻相當輕聲說:「沒有啦,我還以為你又忘記我了呢。」
又?他一時沒聽懂那是什麽意思,倒是見著她的笑容帶著些許疲倦。
「準備考試很累?」他問。
她抱著書,道:「大家都一樣啊。你也是吧?」
「我?」寒假時是很累,現在則是閑到發慌。
「對了,我有東西要給你。」她打開裝著一堆影印講義的提袋,掏出一本黃色的筆記本。「其實想早點給你的,可是一直沒遇到你……」
「這是什麽?」他睇著那本子。那不是她之前很努力寫的神秘東西?
「是國文的筆記。我把比較重要的部分重新摘錄,不會太複雜,你應該看得下去。」她朝他遞出,溫溫地笑說:「就要聯考了,你那麽優秀,一定沒問題的。我們都要加油喔。」
高歲見完全怔住,瞪著她,好半晌不知該說什麽。
「原來妳……」居然為了他這麽用心地……從寒假之前到現在,幾個月來,她除了自己念書考試,還抽空幫他整理容易閱讀的筆記。「……我已經通過甄試,不用參加聯考了。」隻是簡單的幾句,他竟有些語無倫次。
「……咦?」她歪著頭。
「我的意思是,寒假期間,我已經甄試上大學了。」那本筆記,她的心意,白費了。
「啊!」她聽懂了,倉卒地放下手,慌慌張張地把筆記本收到身後,滿臉脹得通紅,低頭羞愧道:「真對不起,是我太多事了,我怎麽沒想過你可以參加甄試啊……真的恭喜你!」
「妳……」
「我有事要先走了……對不起。」她匆忙又狼狽地落荒而逃。
高歲見正欲追上去,有人從後方拉住他的手臂。
「歲見!」嬌滴滴的女聲喚住他。
他回頭,見是方雅玟,隻說:「等一下,我有事。」
方雅玟並沒有放開他。道:「你有什麽事?最近是不是事情太多,所以才沒來找我?」
甄試的事情,他沒有對任何人說,因為他們都還是考生,他不想炫耀。
「妳先放手,」他冷靜道。
「我幹嘛要放手?你要去找那個女生嗎?我剛剛看到了,她是我們班上的,我之前偷聽到阿凱他們在談論時還不相信,你真的想和那個戴著老花眼鏡的書呆女在一起嗎?」她咄咄逼人地質問。
怎麽又來了!難不成他做什麽事都要跟大家報備?高歲見有點不高興地道:
「別叫她書呆。」
方雅玟忽然生起氣來,嬌怒道:「幹嘛啊,我又不是在罵她,你袒護得也太明顯了吧!」
鍾聲恰恰響起,高歲見不願和她在校園裏拉拉扯扯,便抽回自己的手,道:「上課了,妳先回教室去。」說完,也不管她在背後怎麽跺腳怒罵,轉身就走人。
順著眼鏡妹剛才離開的方向找去,在文具部附近,他張望四周,卻沒見著人。一個男同學經過他身邊,他眼尖發現對方手裏拿著的東西,猛地橫臂攔下。
「幹嘛?」那人被擋了路,覺得莫名其妙,不過一個疏忽,原本拿在手上的黃色筆記本就被奪走了。「喂--喂!你幹嘛搶我的東西!」
高歲見翻開那本筆記,上麵的字他認得。
「這是我的。」他瞪著對方,冷酷地打回抗議。
「那是……我們班那個小老師……剛剛借我的--」那人想要拿回去,
「二十三班是嗎?這是我的。」高歲見冷冷地望著對方,再度重複一次。
他斬釘截鐵的語氣如利刃般將那人的微弱氣勢利落摧毀,最後對方隻得縮起肩膀退開,摸摸鼻子認了。
這明明就是特地為他寫的,為什麽她要隨便拿給別人呢?高歲見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愈想愈悶惱。找不到人,他幹脆走向二十三班。因為是最後一節的自習課,所以大家都在念書,並沒有老師在教室。
遠遠地,他睇見走廊上有人站著,一看到高歲見,那男同學立刻迎上前來,喚:「歲見。」他是高歲見同班的同學。
「你在這裏做什麽?」高歲見詭異地問。
他支支吾吾地說:「那個,歲見,剛剛雅玟發脾氣,把我們都叫來,好像是要問那個戴眼鏡女生的事……」說到一半停下,他滿臉懺悔,「唉,其實都是我們不好,一開始就不應該惡搞的……」
「惡搞?」高歲見不悅地問。
同學囁嚅許久,歎了口氣,才非常歉疚的道:
「歲見,玩大冒險的時候,你以為你把字條放錯位置了吧?其實……唉喲,其實你並沒有放錯,是我們,是我們在後麵偷偷把它調換的……」
高歲見霍地瞠目,簡直不敢相信地道:「你說什麽?!」
「一開始隻是覺得玩遊戲很有趣而已,我們知道你會找雅玟過關,所以故意等在雅玟的置物櫃那裏,等你放好字條走開後,我們就把它放到那個戴眼鏡女生的櫃子裏,打算看你出醜……所以,那張字條,是我們放的--啊!」男同學忽然不自在地呆住,眼睛望著高歲見身後。
某種不祥的預感令高歲見猛地轉過頭,他們所討論的「戴著眼鏡的女生」正站在那裏,一臉茫然地望著他。
「啊……那個、我、我……」她不知所措地驚惶低頭,抿住嘴僵硬後退,也不曉得是為了什麽,竟突然往樓梯的方向跑去。
「等等!」高歲見這次沒有絲毫猶豫,飛快地追上前。
隻下了半層階梯,他就捉住了她的手。
「我、我的事情還沒辦完,請你--」她想象平常那樣露出笑容卻辦不到,隻能抖著嘴角低下頭。「請你……放開我。」她輕喘,微微地掙紮著。
「等一下,妳--」
她聽見了多少?弄錯、誤解;必須要解釋的事、應該要說明的事,所有的一切,在這個最糟糕的時刻,變得一團混亂。他甚至開始後悔,如果當初自己沒有參與那個冒險遊戲就好了。這樣,也就不會造成現在這種複雜又難以解決的情形。
「放開……」她細聲說道,近乎哀求。
「不是那樣的!妳聽我說--」他能說的,其實和她聽到的並沒有太大差別。總之,他們玩了一個可笑的遊戲,自以為高潮迭起,卻將無辜的她卷入,並且把她塑造成最大的醜角。
一手抓著她,一手捏握充滿她心意的筆記本,他的掌心完全汗濕。
「拜托你放開,要來不及了……」她隻是拚命搖頭,聲音幾近嗚咽。
「我要是放開妳又會跑掉!」他莫名地感到急躁。要怎麽樣才能將傷害減至最低?饒是他再聰明,此刻腦袋裏也無法立即理出一個最適當的講法。「妳沒有弄清楚……好吧,那張字條--」
「不要!」她終於抬起臉來,含淚焦急地伸手摀住他的嘴,製止他可能說出的任何字句。
那舉動令高歲見一時訝異地望著她。像是終於失去什麽無法挽回的東西一般,她驚慌無措的容顏,緩慢地轉為一種傷心至極的絕望。
良久,她無力垂落雙臂,停止消極的抵抗,微弱地開口:
「對不起,沒有弄清楚的是你……對不起。」她深深地致歉,泫然欲泣地說道:「你……你知道嗎?我……我一年級的時候和你同班過,就坐在你的隔壁。」
在他錯愕的注視下,她極端勉強地牽起嘴角,卻顯得扭曲。
「其實那天……我偷偷看見了他們故意把字條放進我的櫃子裏,我其實是曉得的。」
他瞪視住她。
「妳既然看見了,那為什麽……」
她略微出了下神,然後很緩慢地說:
「一年級同班時,有半個學期我坐在你旁邊,每天都很想跟你說話,但是……除了借東西給你之外,我不知道要怎麽開口。二年級分組以後……就沒有可能了。所以,當我看到他們把你寫的字條放進我的櫃子時,我真的覺得……那是上天給我的一次機會。」
「妳在說什麽?」他根本無法理解。
「同班一年,你卻不認識我,我拿著字條去找你的時候,就知道你完全不記得我這個人。我告訴自己,上天給了我一個實現願望的好機會,所以鼓起勇氣,想要和你作朋友,想要和你多說話,我一直很努力……你不是說過嗎?因為無趣又不重要,所以才會忘記,我很努力地希望你能記得我……我的名字很好記的……」她總是溫和的微笑完全消失了,眼眶泉湧出淚水,她悲傷道:
「高歲見,你知道我叫什麽名字嗎?」
她的問話和表情讓他胸腔猛地一窒,彷佛停止呼吸般阻塞住了。
有生以來第一次,他落入了啞口無言的境地。
「如果你能記住我就好了,我每天都這樣想……隻是,電影票過期了,我還在等……對你來說,從頭到尾,我隻是一個沒有名字又不重要的人而已啊……」她終於哭了出來,肩膀不停地抖動。「說什麽上天給的機會……其實,我隻是把錯誤當成事實騙了你……一直到最後我都還想隱瞞,我太卑鄙過分了,真的很對不起……做了的壞事,終究還是被拆穿了啊……」
她對他的憧憬和戀慕,變成溫熱的淚珠滴在他手上,滿載歉疚與懊悔。他有一種幾乎被灼傷的錯覺。
直到這一刻,他好像才終於深切感受到她對自己的期待,從默默戀慕到拿出勇氣接近,她的心願,就隻是為了能成為他記憶中的一部分而已。
隻是……為什麽,就算是在當下的這一刻,他還是無法叫出她的名字。
她哭紅雙眼,用盡力氣掙脫他,然後立刻逃離他的視線。
高歲見沒有再挽留她。他站在原地,手背上就要風幹的淚痕成為一種讓他極度不適的苦澀。
高一時坐在他隔壁的人,給他的印象隻是一團模糊歪斜的影像,但是隻要他開口說要什麽卻都可以借到,這就是他僅有的記憶。
而她總是溫柔害羞的笑容,在此刻,卻如同數字照片那樣明亮清晰。
幾個月來,他和她相處的點滴開始一幕幕自動在腦海播放,他諷刺地想到這像是人死之前對此生最後的回憶;因為她對他的感情,已經在這個荒謬至極的大冒險遊戲結束時死去了,所以才會出現這些畫麵。
倘若又一個兩年過去,她的容顏是不是會再度褪色模糊?
傾心的那個人的記憶中沒有她,又讓她成為被愚弄的遊戲角色,甚至把她當成一個有沒有名字都無所謂的存在。
世上還有什麽比這更悲慘?
高歲見望著自己空蕩的掌心,最後,她所殘留給他的,是一抹椎心的哀傷,而那哀傷的淚痕,深深撼動他沒有任何防衛的心。
第四章
她每天都在心裏反複地練習,等待向他自我介紹的那個瞬間。
「各位小朋友,安靜一點。」站在講台上的輔導老師拍拍手,吸引台下學生的注意。「今天我們班上多了一位新老師喔,我們請她來自我介紹。」
在輔導老師的帶領下,此起彼落的掌聲響起。望著台下的五年級小朋友,呂欣欣隻覺自己已經開始頭暈耳鳴。
上前兩步,站在輔導老師身旁的位置,她暗暗吸口氣,說道:
「各、各位小朋友好,我是實習老師呂欣欣。從今天開始,要和大家一同在學校學習,希望小朋友在這學期和我一起努力。」終於講完對鏡子演練幾百次的開場白,呂欣欣抬起頭,隻見三十幾雙又圓又大的眼睛眨巴眨巴地望著自己。
「妳要再大聲一點,不然後麵的小朋友聽不到喔。」輔導老師壓低聲音對她說道。四十來歲的輔導老師已經任教二十年,無論外表和感覺都給人相當精明幹練的印象。
「啊,是。」被糾正之後,呂欣欣匆忙地再放大聲量:「各位小朋友好,我是實習老師呂欣欣!」因為太過用力而有點破音,結果幾個坐在前頭的小朋友嘻嘻笑了出來,她微微熱了臉。
「是天上的星星嗎?」
「老師,妳有妹妹叫做月亮或太陽嗎?」
「為什麽會多一個老師啊?」
五花八門的問題紛紛從小朋友充滿想象力的腦袋裏冒出來,教室裏又開始變得吵鬧,呂欣欣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問題。
「好了好了,大家把新發的聯絡簿拿出來,欣欣老師會在黑板上寫她的電話號碼,大家要記在簿子裏麵,有問題可以請教老師,但是沒事不能亂打喔!」
「好……」稚嫩的童音拖得長長的。
呂欣欣微鬆口氣,趕忙將自己的姓名電話用粉筆寫在黑板上供小朋友抄寫。因為是開學第一天,小朋友們要先打掃環境,輔導老師對她交代完一些必須注意的事項後就離開了。
從得知要實習的那一天起,她每天都緊張得拚命準備,結果沒想到實習首日會這麽輕鬆地結束,難怪早上輔導老師在看到她手中厚得快耍爆開的資料夾時,臉上會掛著有趣的微笑。
拿起自己裝得滿滿的沉重提包,向幾位老師道別過後,呂欣欣便離開學校,坐公車回家。
從師院畢業已經有一段日子了,雖然早知道要到小學實習,但是直到現在,她還是一點真實感都沒有。唯一讓她確切感受到自己已經不再是學生身分的,大概就是腳上這雙穿不習慣的高跟鞋吧。
為了不失禮,所以她特別找來在銀行上班的堂姊陪同去買幾乎不曾穿過的套裝和皮鞋。不過,看看其它老師的穿著,反倒顯得自己太過正式了。新鞋磨腳,因而走路時感覺有些疼痛,她想,腳後跟大概是破皮了。
實習的學校離她住的公寓並不遠,坐公車十五分鍾就可以到。回到家後,她先洗了把臉,然後換掉衣服,再用衣架掛起。瞅著那套不怎麽適合自己的襯衫和窄裙,雖然覺得有點糗,不過她還是笑了。
看看時間,已接近中午,雖然冰箱裏有不少新鮮的食材,但她隻想烹煮簡單的食物,於是隨便下個麵條吃。洗完碗後,她回到房內,拿出準備許久的報告和資料,以及輔導老師早上給她的具體實習內容,稍微觀看整理,打開計算機,將檔案做些調整,明天就不用帶那麽多東西了。
以為可以很快弄好,沒想到一個下午過去了,才弄好一半。因為太過專心,因此在電話鈴聲響起時,她還被嚇了一跳,站起身時踩到紙張,險些跌倒。
「啊!喂?請問找哪位?」她手忙腳亂地接起電話。
「呂欣欣,妳知道我是誰嗎?」電話另一端劈頭傳來問話。是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聲音。
「嗄?」
呂欣欣愣住,就在她快想起這個來電者是誰時,那人已先道:
「妳搬出家裏換電話都沒有告訴同學,害我打電話到妳家去問!算了,妳知不知道我是誰不重要,總之我是來通知妳,要辦高中同學會了。」
被對方一陣搶白,呂欣欣隻能按著話筒,發出單音:
「啊?」
「啊什麽?妳這女人還是這麽遲鈍。高中畢業快六年了,沒找同學出來聚聚實在說不過去。主辦人,妳可別說妳沒空!」電話那頭的人說話相當強勢。
「主辦人?」呂欣欣驚訝又錯愕地重複。「主辦人……是指我嗎?」
「不然還有誰!」女聲不耐煩地反問。
「為什麽?我怎麽會是主辦人?」她完全不知道啊。
「我剛剛代表全班同學決定的。」女聲哼了哼,道:「畢業紀念冊後麵有大家的電話,找個放假的時間,地點不要太遠,就交給妳去辦了。」
「啊,方雅--」名字隻喊一半,連想要說自己可能不行的機會都來不及,就被掛斷電話。她和方雅玟並不熟,在班上也不是什麽核心人物,為什麽會找她呢?呂欣欣摀住耳朵,傻望著發出嘟嘟聲的話筒,雖然電話機有記錄來電號碼的功能,她卻沒那個膽打過去。
她向來不懂得拒絕的技巧。從小學開始,就時常承擔班上的麻煩事。衛生股長可以一做六年,每天留下來陪值日生打掃,國文小老師也是禦用到畢業;被老師或同學叫去當跑腿,幾乎什麽事都做過。
一定是因為這樣,所以才會被拱出來當主辦人。由於事發太過突然,也因為實在不知道該怎麽辦,呂欣欣呆坐了好一會兒。
高中同學會啊……她的眼睫忽然驚顫了下。
不會的,既然是方雅玟打電話來,那就表示是要辦三年級的同學會,隻要找三年級的同學就好了。因為大學聯考類組的關係,他們學校二年級和三年級時都分過一次組,所以三年來的同班同學都不同。不過一般而言,如果沒有特別要好的朋友,都是找三年級的同學來開同學會。
雖然也曾約高中時代比較要好的幾個朋友出去吃飯,不過全班性質的大型聚會卻還沒有辦過。
低著頭深深歎了口氣,無奈地拉出床底下的收納箱,翻出塵封的高中畢業紀念冊。因為保存得很好,隻要拿出來拍一拍就幹淨了。那個時候選封麵顏色,班上同學一致中意深藍色絨布材質,雖然不便宜,卻很有質感。
總覺得,高中畢業隻是昨天的事情而已,她今年卻已經快二十四歲了。
望著記錄歲月的厚冊,她有些懷念起來。想要翻開屬於自己的回憶,手卻猶豫地停住了。
每年過年的大掃除,她總會發現這本紀念冊,但她卻從來沒有打開看過,因為,裏麵有不願意想起、也無法麵對的記憶。
「……還是不行。」她歎息地將額頭輕靠立起的紀念冊,悄聲自語。
高三那年,她已經用掉了一生的勇氣,所以,這輩子她注定隻能當個膽小鬼。
「欣欣?」
聽到叫喚聲,呂欣欣連忙抬起頭。房門口站著一個身材胖胖的年輕女子,長相圓潤和善,是和她同住的堂姊呂向容。
在呂欣欣發呆之時,她正好回到家裏。
「啊!」呂欣欣驚呼一聲,原來已經六點了。「對不起,我先回來了,可是卻沒煮飯。」她不好意思地道歉。
「沒關係。」呂向容微微一笑,柔聲道:「妳想吃什麽,我煮就好了。」
呂欣欣感激地看著她。
「謝謝姊姊。」堂姊的廚藝比她要好得太多了,可以說是廚師級的。
呂向容的笑容溫溫的,和她的人一樣,給人暖和的感覺。
呂欣欣雖然有一個哥哥,但因為年紀相差太多,在她稍稍懂事時,哥哥已經到南部念大學了。比較起來,這個和她同年紀的堂姊可以說是從小一起長大,也因此,她總是直接喚呂向容姊姊。
她們的名字,取自欣欣向榮之意,是在出生之前就決定好的。因為兩個都是女孩,所以才把榮字改成容。
呂欣欣很喜歡,也很心疼這個堂姊。堂姊三歲的時候,叔叔和嬸嬸車禍過世,原本是被嬸嬸那邊的親戚收養;八歲那年,爸爸把受傷住院的堂姊帶回家來,從此以後成為他們家的一份子。
小時候她沒有想過為什麽,長大之後,有一天意外聽到父母的對話,才知道--原來在三歲到八歲這段時間,堂姊一直遭到嚴重的家庭暴力,最後因為進了醫院,事情才爆發開來。弟弟唯一的女兒,居然沒有被好好照顧,爸爸因此而非常自責。
她想,自己永遠也忘不了,骨瘦如柴的堂姊,頭發幾乎被剃光,手腳頭部包著紗布,被爸爸牽著出現在家門口的那幅景象。
「妳怎麽了?」
堂姊溫柔的詢問,讓她回過神來。
「嗯嗯,沒有啦。」呂欣欣搖搖頭,也挽起袖子,定進廚房,打開水龍頭,道:「我幫妳洗菜。」
「謝謝。」堂姊彎腰拿出鍋子。「今天的實習怎麽樣?」兩人總是慣例地聊聊彼此一天的生活。
呂欣欣垂下肩膀,呼出一口氣道:「很緊張啊,我站在講台上,腦袋都空白了呢。不過,我想明天開始才會比較忙碌吧。」
「加油,」
「我會的。」她淺淺一笑,稍作停頓,道:「姊姊……」
「嗯?」
呂欣欣輕聲道:「我今天接到電話,說是要辦高中同學會,妳要不要去?」會告訴堂姊,是因為她們高三也在同一班,還有,她們兩姊妹之間是沒有秘密的。
「有空的話,我會去。妳呢?」
「我……應該吧。」有什麽理由不去呢?和學生時代的朋友聚聚是件好事,還可以看見很久沒聯絡的同學……
想起那本無法翻開的紀念冊,她莫名地心跳了下,不覺愣愣地按著胸口。
「不舒服嗎?」呂向容關心地問。
察覺堂姊望著自己,呂欣欣很快露出笑容道:「沒有啦!姊姊,我想吃炒雞丁。」
「好。」
她想太多了。是高三的同學會啊,辦不辦得成都還是個問題,不會有任何意外的。
要把已經畢業分開的同學重新聚集在一起,是一件比想象中還要困難幾倍的事。
光要安排一個最適當的地點和時間請大家抽空前來,就已經是異常艱巨的工程了。呂欣欣按照順序試著打電話詢問同學的意願,結果得到許多籠統和冷漠的回答:當然也有積極想要參加的,還來電好幾次。
由於責任感使然,就算心裏不願意承擔這樣的重責大任,呂欣欣最後還是卯足勁去做。
一邊忙著教育實習,一邊負責聯絡,她花了整個星期,好不容易才確定大家的時間,又終於找到一個可以容納所有人的場地,然後將通知順利發了出去,同學會那天也很快就到來了。
因為不放心,所以呂欣欣一早就到達約定地點,隨著同學們一一到來,大家打招呼或寒喧,她告訴眾人包廂號碼,自己則在大門口忙碌地拿著名單打手機給原本說要來卻沒出現的人。
「同學會?啊啊,我現在沒有空耶,不好意思喔。」
「我在加班,可以去的話就會去,就這樣嘍。」
連續幾通都是差不多的敷衍響應。因為顧慮到上班的人,所以她特別把日期訂在假日,而且之前明明都說好了,以為或許他們迷了路或忘了時間地點,可是聽對方的口吻,卻是一副完全沒有答應過的態度,她不免覺得沮喪,
已經超過約定時間快一小時,不來的也不會來了吧。無力感襲上心頭,她忍不住小小地歎了口氣。
「妳杵在這裏幹嘛?」
背後響起問話聲,她轉過身,隻見一名穿著時髦的亮麗女子站在自己眼前。呂欣欣立刻認出來了,像是得到了鼓勵般,她欣然喚道:
「啊,方雅--」但在看到女子身旁的男人時,呂欣欣霎時硬生生停住,背脊竄上一陣冰冷。
怎麽……怎麽會?
為什麽……這個人為什麽會在這裏出現?他並不在她三年級的同班名單中。這是……不對,不會、也不可能的啊!
男人的麵貌在眼眸裏變得虛幻,當下的一瞬間,她競覺得恍惚了起來。
也許隻是長得像而已……可能是自己認錯了……她在心裏這麽安慰著自己。
名字和長相代表了一個人最基本的存在,她從來不會混淆,因為被弄錯或遺忘的人,一定……一定會很傷心啊。
她不禁悄悄後退一步。此時耳邊響起方雅玟的聲音:
「妳發什麽呆?對了,」勾住男人的臂膀,她巧笑倩兮道:「這家夥跟我們同一所高中,今天隻是來插花的。」
望著方雅玟妍麗的臉孔,呂欣欣像是忽然明白這個男人會來這裏的原因了。
學生時代就已經很親密的兩人,多年後感情更好並不是太令人意外的事,陪伴對方出席同學會當然也很正常。
她回過神,不敢再多看男人一眼,僅回避似地應道:
「你好,」然後匆忙對方雅玟說:「不好意思,我帶你們上去。」
呂欣欣很快地轉身走在前頭,內心忐忑不安,坐電梯時她選擇站在按鈕旁,試著不去在意後麵的兩人。一上樓進到包廂,她急速躲進女廁所,雙臂撐在洗手台邊緣,氣喘籲籲,掌心底下全是濕意。
她在鏡子裏望見自己的麵容,真實地映照出滿臉的狼狽與不知所措。
良久,她苦笑一聲。
「真是的……」不管過去多久,自己見到那個人時的反應還是沒變。好想回家躲在房間裏抱著柔軟的枕頭或棉被睡一覺,醒來之後,就當那隻是一場夢。
還是走吧,她已經把大部分的人都找來了,有沒有她並沒什麽差別了吧。
才這麽想著,廁所的門忽然被一把推開。她吃了一驚,隻見方雅玟人立在門口,不客氣地喊道:
「呂欣欣!妳跑那麽快做什麽?!」美麗的眼睛上下打量她。「哼……除了發型之外,妳倒是一點都沒變啊。」
「妳……妳也是啊。」她真心說道。總是那麽漂亮,教人移不開目光。
「那還用妳說!」方雅玟微微昂起下巴,跟著提醒她道:「主辦人別窩在廁所裏,外麵有問題。」
「呃?」在她的瞪視之下,呂欣欣隻能極其勉強地往外頭走。陪方雅玟來的那個人呢?是已經離開了,還是也進到了包廂裏?她真的好想拔腿就跑。
懷著戒慎恐懼的心情,她緩緩走了出去。沒發現到令她害怕的身影,倒是察覺到周圍的氣氛不甚熱絡。
有幾道視線正看向她,她微微一愣,細聲問道:「怎麽了?」
有人首先說道:「呂欣欣,是妳說要約在KTV的?」
「啊……對啊。」因為人數太多,餐廳不好訂位,她找了好久,才想到KTV的包廂有足夠的空間。
「那我們今天是要唱歌還是來吃飯啊?」有人問。
「要吃東西的話,可以用這個點……」她連忙拿起服務生放在桌上的menu。
「那個誰怎麽還沒來?我聽他說要來我才來的耶。」
「這……」有些本來答應要來的人,卻又突然不來了,她也沒辦法啊。
「基本上同學會約在KTV就很奇怪了。」
「對啊,這樣要怎麽聊天啊?」
「這裏東西好吃嗎?跟餐廳還是不一樣吧,太貴我可不要。」
此起彼落的不滿和抱怨紛紛出籠,她無法一一作出解釋,也不能拿出口袋裏製作許久的名單和出席表跟同學說明她的用心和辛苦,除了接受責難外,她隻會道歉。
「對不起……」如果自己能夠想得再周全一點,就不會這樣了。
「喂。」一個低沉的男聲在她背後響起。
呂欣欣整個人當場僵住!
耳朵周圍的神經突然麻痹,即便隻是短短的一個字,她也絕不會錯認這聲音的主人,因為,他說的任何一句話,她都非常專心聆聽。
她屏住氣息,完全不敢回頭,好像連後頸都因為這男人的存在而發燙起來。
「隻會把麻煩事丟給別人,有什麽資格批評?」男聲冷淡地發言。
「啥?」眾人聞言傻眼。
「如果你們有幫忙打電話或喬時間,還是提供好吃又可以包場的餐廳,再來抱怨還比較有道理。」繼續閑散地教訓。
有人終於發現道:「你……你不是我們班的吧?」
「那又怎樣?」男人雙手插在褲袋裏,聳肩。
「那就不關你的事!」有點惱羞成怒了。
男人停頓了下,隨性道:「說的也是,所以我要走了。喂。」他用手指輕拉呂欣欣的短發發尾喚道。就連這種小動作都像是在提醒她過去的記憶,她驚顫地瞪大雙眼,聽到他說:「別像笨蛋一樣在這裏給人嫌。」拉住她的臂膀直接拖人。
「咦、啊!」實在太過於突然,呂欣欣無法反應,隻得步履踉蹌地跟著,被留下的同學們則是一臉錯愕。
走出包廂前,她一直慌忙地搜尋方雅玟的身影,急著對男人道:
「請問、你是陪朋友來的吧,你朋友--」
男人忽然在電梯前放開手,害得她重心不穩往前跌,隻能反射性地撐住對方胸膛當作支撐,手忙腳亂地重新站好之後,她發現自己正曖昧地靠在男人懷裏,嚇得立即跳開三大步。
「謝……謝謝你。」她低下頭,滿臉脹得通紅。
男人瞇起眼。「如果妳不要表現得那麽像是看到鬼或恐怖的東西,我會相信妳的道謝是很有誠意的。」
「對不起。」她連忙鞠躬道歉。
男人瞅著她半晌,才回答她先前的問話:
「……我是一班的高歲見,今天的確是陪朋友來的。」他開口道。
他說話的方式,好像他不認識她……
呂欣欣呆呆地盯著地板良久,然後,輕緩地牽起一抹淡薄的微笑。打從看見這個人的那瞬間起,腦袋裏蓄雜的一團毛球像是在此時全部消失了,意外、緣分、命運等等的形容詞都變得毫無意義,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荒涼的心情。
本來就是這樣吧。她真是傻瓜,還這麽拚命地回避,因為重逢而慌亂不已。根本不需要啊,他從來就不曾記住過她,她憑什麽以為他會認得自己?
她實在太自以為是了。沒什麽好在意的,她真的沒有一絲一毫的期待,會那麽驚訝就是最好的證明;再次見到這個人,根本是她始料未及的事情啊。
她淺淺吸口氣,正經道:
「高,高同學,謝謝你幫我說話。對你和你的朋友真的很抱歉,你要不要回去找她?」
許久得不到回答,她不覺仰起臉,就見他麵無表情地望著自己。
深邃的黑眸似乎蘊積著不易察覺的冷漠,她心底充滿困惑,隨即猜想是剛才的事情惹他不快,於是她慌張解釋:
「我真的沒有惡意,如果讓你感覺不舒服,實在很抱歉--」她尷尬地打住,因為他已經移開視線,轉而望著電梯燈號,沒在聽她說話。
電梯門板明亮得猶如鏡麵,她凝視著自己和他並肩而站的影像,因為太過靠近了,所以她稍稍拉開了一些距離。
他彷佛察覺了,側首睇她。
「我……還是回去好了。」她認真地說道。
「回去哪裏?」他皺起眉頭,模樣好凶。
她開朗一笑,隻說:「包廂裏啊,因為我是主辦人,就這樣走掉實在太不負責任了。我去幫你叫朋友出來。謝謝你,再見了。」
她轉身走開,盡量讓自己的步伐沉穩,看不出其實是在逃離他。
不會有任何改變的。是安慰,也是事實。隻要一站在這個人身旁,她就宛如回到和他同班的那年盛夏……
那是從好奇開始的憧憬。
他隨心所欲的言行舉止讓她好奇,就像磁鐵一樣,因為和自己不同,所以輕易地便被吸引。
原先,隻是班上同學的一個號碼,考卷登記簿上的一個名字,然後,他真實地坐到她身邊來;相隔一個狹窄的走道,距離自己那麽近,她總不自覺地會去在意。
無論他是在打瞌睡,認真聽講或是不守規矩地大方吃著口香糖,她都覺得很新鮮有趣。隻有在他逃課不在的時候,她會感到有一些些寂寞。
而當她很恰巧地發現他經常跑去圖書館吹冷氣睡覺時,又好像找到了一個隻有自己知道的新奇秘密而獨自喜悅。
「妳有沒有藍筆?借我一支,」
那是他對她說的第一句話。他的筆掉在地上,滾到她的桌腳邊,她雖然很想幫他撿起來,卻因為不知該說什麽而猶豫。當他彎腰伸長手拾起筆時,她以為自己錯過了這個能夠和他交談的機會。
結果,像是在回應她的心意般,他的筆摔斷水了。
「我、我有。」害怕再一次喪失時機,她緊張地將整個筆袋遞給他。
他微歪著頭,好像在笑。對於絕大部分時間隻能看到他側麵的她來說,那個明明不怎麽樣的笑容卻讓她感到異常炫目。
想要和他多說話,想要他認識自己,於是她買了各種不同的文具,準備充足的麵紙,甚至是兩把雨傘,好方便他開口向自己借取。
她每天都在心裏反複地練習著,等待向他自我介紹的那個瞬間。
隻是,直到二年級分班前,她都沒有說出口。
……總是規律生活,今天卻比預定時間早起的呂欣欣,已經很久不曾睡到被鬧鍾叫醒了,或許是昨天晚上作了夢的關係吧。
夢裏的自己,又因再次撒謊騙人而被狠狠拆穿。無論在夢境裏或現實中,自己在對方麵前都感到羞愧,無地自容。
嚇得從床上坐起來,鬧鈴險些翻掉到地板上,一看到指針的時間,她差點沒昏倒!匆忙洗完臉,換好衣服走出房間,堂姊已經做好早餐放在桌上。
「妳今天好像比較晚,我把早餐包好了,讓妳可以帶走。」堂姊說。
「謝謝姊姊。」呂欣欣好感激她的細心和體貼。
「不客氣。」堂姊微微一笑,跟著歉然對她道:「上次同學會沒有陪妳去,對不起。」
「沒關係啦。」她也露出笑,然後才遲疑地小聲間:「姊姊,他……又生病了嗎?」
「他」指的是堂姊的男朋友。其實她也不曉得到底算不算是男朋友,因為那個男人好像同時擁有很多情人,堂姊和他的關係在外人眼中看來相當模糊;由於他和堂姊小學時就認識了,所以她也從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他的存在。
堂姊沒有回答,隻是溫柔地提醒道:「欣欣,會遲到喔。」
呂欣欣聞言嚇了跳,知道自己再不出門真的不行了。
「姊姊再見。」將三明治放進包包裏,她匆匆道別。
坐公車趕到學校,先是在早自習完成規定的每日一句成語作業;然後升旗時在隊伍旁叮嚀小朋友維持秩序:等到其它老師開始上課時,她又轉而必須去忙行政實習的文書數據輸入、影印與發送工作。等有空能吃到早餐,已經是第二節下課後的事了。
開學第三個星期,尚未真正站上講台教課,都已經過得這麽忙碌了,很難想象當真正上台教課時會是怎樣的情況。然而也因為忙,所以沒空讓她胡思亂想;可是,隻要像現在這樣一平靜下來,就算隻是一兩分鍾,心深處,總會不由自主浮現那個禁忌的回憶,讓她心悸不已。
那種感覺就像人長大後隻要憶起孩提時做的一些事,就會感到無法麵對或討厭那般,而她所擁有的過往卻更不堪。那件讓自己覺得過分又羞慚的事,她卻無法忘記,隻能要自己不去想。
然而,自從同學會那天之後,連不去想都變得困難了。
「欣欣老師,妳有什麽意見嗎?」
一句問話教她宛如大夢初醒,她訝然出聲道:
「咦?」望見輔導老師正注視著自己……唉,她居然在對話之間發起呆來,真是糟糕,要振作一點才行啊。「呃……是合唱團的事?」
「是的,下個月市內有比賽,希望妳能協助音樂老師帶領學校合唱團練習。」輔導老師補充道:「這也是重要的實習內容之一。」
「是,我知道。」呂欣欣點頭,微笑道:「沒問題。」
「那就好。要放學了,妳去忙妳的工作吧。」輔導老師說道。
「好的。」呂欣欣點頭鞠躬後離開。
別上顏色鮮豔的導護臂章,四點一到,小朋友們全部走進操場等待降旗。因為這星期是交通安全周,所以她先提醒小朋友們不可以互相推擠等等要點。在護送他們出校園過馬路之後,再回到辦公室拿東西時已超過五點。
現在回去的話,應該是她要做晚餐。冰箱裏還有菜嗎?沒有的話得去黃昏市場一趟才行……拿出手提包裏的手機開機,準備打電話問堂姊--在學校裏她通常是關機不使用的。
豈料,才剛剛進入係統,連天線都還沒爬滿格,就鈴聲大作。
來電者是個完全陌生的號碼,她沒多想,趕忙接起--
「喂?」
「我打了一個下午,總算不再是『現在無法接聽』了,」低沉男聲緩緩響起。
因為認得這個聲音,所以她幾乎要以為是自己產生幻聽了。
她極度錯愕地道:「咦?我、那個,你--」怎麽可能!他怎麽會知道她的手機號碼?怎麽會打來……
彷佛是故意和她莫大的震驚形成強烈對比似的,男人在電話那一頭非常從容地開口:「主辦人,請問妳有空嗎?可否和我見個麵?」
第五章
從辦公室小跑步到校門口也不過是三分鍾的時間,當她看到剛剛和自己通話的人就站在那裏,呂欣欣微喘著氣,著實吃了一驚。
因為聽到對方說他就在學校外麵,所以她趕緊跑出來察看,結果真的不是在騙人啊。
「呃,你……」呆愣望住眼前的男人,呂欣欣覺得自己腦袋好像打結了,完全不知該從何問起。
高歲見穿著牛仔褲與T恤,一手插在口袋裏,姿態閑散地打招呼:「妳好啊。」
「啊,你好!」她連忙禮貌回應。比起他的閑散,她的生疏反而顯得比較合理。
他睇著她,在幾秒鍾奇怪的沉默之後,才道:「不好意思,是不是覺得太突然了?妳的電話是妳同學告訴我的。」
是方雅玟吧?上次同學會有留下通訊簿,呂欣欣立刻聯想到,隻是……為什麽呢?
高歲見又道:「沒想到怎麽打都打不通,我隻好另想辦法聯絡妳,問到妳在這間學校實習,剛好人在附近,就走過來看看了。」
「抱歉。」她趕緊致歉,說明道:「因為在學校裏不大方便,所以我通常不會開機。」
「沒關係。」他緩緩地勾起嘴角,比著身後的馬路。「不過門口的警衛不讓人隨便進去,所以我就在對麵先吃了頓提早的晚餐。」
「對麵?」她遲鈍地望著路口的那家咖啡簡餐店,隨即麵露訝異。
他指指她忘記取下的臂章,道:「管好小學生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導護老師。」
「嗄?」她頓了頓,終於明白了過來。也就是說,他一直坐在店裏看著自己站導護……她顯得有些慌張,紅著臉抬手打開別針拿掉臂章,心想:自己到底被觀察了多久?想到這就覺得很丟臉,於是她隻能用詢問重點的方式轉移注意力。「請問,你有什麽事嗎?」
「對,我找妳有事。」他用一種好像差點忘記這件事的口氣說道。「妳有聽說你們班上要做網頁這件事吧?」
她微怔,猶豫地點點頭。
「嗯。」好像有人寫mail提過吧。
「那個網頁目前是我在幫忙做,因為得把照片和通訊簿放上去,所以才來找妳。」他說道。
新的通訊簿和部分照片的確在她這裏,所以……他是受方雅玟的要求來向她拿的嗎?網頁的事大概也是方雅玟要他弄的吧?否則像他這種連上課抄筆記都覺得麻煩的人,是不可能答應的;也就是說,他會出現在這裏不是因為她。呂欣欣馬上了解了,同時間也鬆了口氣。
「我知道了。我會找個時間把東西拿給雅玟。」她微笑說道。
高歲見聞言,稍稍皺了下眉頭,卻又馬上笑了。
「不用那麽麻煩,我把網址寫給妳,妳自己上傳就好。」
「啊,好!」這麽容易的方法她怎麽沒想到!猜想他剛剛那一瞬間的不悅是因為她的愚笨吧。
「妳有筆和紙嗎?」他問。
「這裏。」她打開背包,取出一張空白活頁紙,然後再拉開筆袋拉煉遞上前。
他緩緩伸出手,從裏頭取出一支筆,垂眸不經意道:「妳筆真多。」
不過簡單的一句話,卻教她的眼瞼驚跳了下。見他低頭寫字,沒有絲毫異樣,她不禁在心裏苦笑。他會這麽說隻是隨口而已,並沒有任何意義。
不過,他的感想還真是一成不變呢。
「還好啊。」她輕輕應道。
他將網址寫好,連筆一同交給她。
「上傳妳會吧?有問題打電話問我也可以,麻煩妳了。」
「好。謝謝,」她將紙張折好放入背包。「對不起,還要你跑這一趟。」
「沒什麽。那就這樣了。」
「慢走。」
她沒有多說,而他也隻是看了她一眼,隨即轉身離開了。
目送他的背影,她不說再見。
因為他們不會再見。隻要把網頁的事完成就夠了,她不想、不能、也最好不要再和他見麵。
拿著寫有係館所在及實驗室號碼的字條,呂欣欣愣愣地望著這所每個高中生心中的第一誌願國立大學的校門,覺得幾天前才決定不再和他見麵的自己真像個大傻瓜。
那天,她回家後就立刻著手處理網頁的事,首先將相機記憶卡裏的相片檔案讀出,按照網址上傳,結果卻是跳出需要輸入密碼的對話框。她當然不知道什麽密碼,隻得再試一次,得到的結果仍是一樣,於是她開啟之前就打好的通訊簿文字文件嚐試,還是無法上傳,重複了不知幾次,折騰到將近淩晨一、二點,因為沒有密碼,最後還是宣告失敗。
雖然她也想過要不要直接打電話問他,卻怎麽也沒勇氣將那個記錄下來的來電號碼打出去;拖到隔天,她想著是不是有其它的解決方法,或許請教學校裏精通計算機的老師之類的,沒想到高歲見卻先打電話來了。
「妳的通訊簿和照片上傳了嗎?我沒有收到。」
「啊,那個--」即使隻是聲音貼在耳邊而已,卻仍讓她有些不知所措。「我昨天試著把東西放到網址裏,但是,好像需要密碼……」
「密碼?我沒有設。」
「咦?可是,」她顯得更著急了,「我點進去,網頁都打不開,試了很多次,隻跳出一個跟我要密碼的指令框。」
「喔……」
「是真的!」怕被當成敷衍了事,她緊張說道。
「……真奇怪。」手機那頭的高歲見語氣帶著困擾,隨即道:「這樣好了,妳把通訊簿和照片給我,我來幫妳上傳。」
「嗄?」那意外的要求令她倏地睜大眼。
「明天是星期六,不過我有事,請妳拿過來給我吧,我會在……」
「咦,啊,請等一等!」匆匆撕下一張便條紙,她急急忙忙寫下他說的地點位置。
「那就這樣了。」利落地掛斷電話。
「我還是--」想到要拒絕時,卻隻聽到話機裏的嘟嘟聲了。她無力地瞅著那張便條紙,因為剛才連筆都拿不穩,所以字跡顯得歪歪斜斜。
今天,星期六一早,她恍神地吃完早餐,還呆坐了好一會兒。隻要想到必須去見他,她就覺得背上彷佛有種無以名狀的壓力。
怔怔地站在大學的校門口,呂欣欣低頭深歎了口氣,
「沒辦法……」對自己無奈地低語一句,她舉步維艱地走進校園。
先在門口處的學校地圖裏找好地理位置,再對照紙條上所寫,她慢慢地一步步朝目的地走。
這所大學很大很大,她高三那年曾來參觀過一次,當時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雖然她考不上這裏,但她一直很欣賞它的自由學風。
幾輛腳踏車從她身邊穿梭而過,天氣溫煦,風吹來,已有微熱的感覺。要去的地方還有好長一段路,如果能有一輛腳踏車讓她騎就好了,雖然她的平衡感其實不大好。
手機鈴聲響了,她一愣,從包包裏掏了出來。是那個人的號碼。
「喂?」她趕快接起來。
「妳到了嗎?」高歲見劈頭就問。
「我在學校裏了,正要走過去。」她回答道。
「妳現在到哪裏了?」
「呃?」她一頭霧水,隻能重複說明:「在校園裏。」
「我的意思是,妳有看到旁邊是什麽建築物或係館嗎?」
「嗯……」她轉了一圈,慌忙觀望了下四周,終於找到一個標的物,於是反射性地喊出來:「救護車!啊,我的意思是,我的對麵好像是保健中心。」她為自己一時的激動臉紅了。
那一方的他像是低笑了聲,害她覺得好羞恥。
他用一種似乎帶著嘲謔的語氣道:「那快到了。我等妳。加油。」
說完就掛掉。
呂欣欣心想,既然他在等她,那她最好不要再拖拖拉拉。所以她立刻加快腳步,往剛剛在地圖上看到的方向開始小跑步起來,可是因為不熟的緣故,她還是走錯了兩次,才終於到達目標係館。
微喘地爬上樓,在門牌上找到和字條上寫的同樣號碼,她不由得呼出一口氣,然後抬起手,輕輕地敲著門。
門板內一片安靜。她很有耐心地等待半晌,接著再敲一次。
還是沒有反應。
明明說會等她,難道是自己找錯地方了?遲疑著,不知該如何是好,再看看門上的號碼的確沒錯,於是她下樓一趟,好確定自己是不是走到別棟建築物裏了。
望著大門上那幾個大字,她發現自己隻有「等」這個選擇了。
如果她現在離開的話,可能又會錯過也不一定,所以她沒敢再走動。抬起臉,剛好日正當中,她眼前彷佛有一圈金色的光暈。
學校好大,太陽也好大,有一種恍然作夢的感覺……
「喂。」男聲喚著她。
呂欣欣沒有注意到有腳踏車急停在自己身後,直到頭發被輕輕拉了一下,她才趕緊回神轉頭。
「啊?」一見是高歲見,她好像忽然徹底清醒了過來,即刻將準備好的小袋子拿出來,然後朝他遞出。「你、你好,你要的東西都在這裏了。」
高歲見原本嘴角微揚,但她的舉動卻令他收起了笑,偏頭望著她半晌,以一種介於生氣和淡漠之間的奇怪表情。
「妳有急事?」他的聲音好沉,並沒有接下她遞過來的東西。
不明白他為何有此一問,但她還是誠實地說:「沒有啊。」
「我看妳很趕。」他喃念一句。
她隻是想把事情盡快做好。
「我……我怕打擾你。」她輕聲說。這也是原因之一。
他瞅住她,忽然笑笑地問:「妳會站在這裏,是因為樓上沒人吧。」用的是肯定句。
「是啊。」她回答道。
「真不好意思,因為妳走得太慢了,我臨時有緊急的事,所以出去了一趟,不過我沒想到實驗室裏沒人。」
聽起來就是一個差勁的理由,但她卻露出微笑,不介意道:
「嗯,沒關係。」幸好不是她走錯。
他微微瞇超眸,側首盯著她看。
不說話的凝視讓她疑惑又窘促,隻能低著頭道:「那個,要給你的東西……」
他突兀地截斷她的話,問道:「妳吃午餐了嗎?」
她先是困惑地眨了下眼,然後才道:「還沒有。」
「那剛好。妳坐上來。」他擺擺頭,示意她坐上自己腳踏車的後座。
「什、什麽?」她一時沒有辦法進入狀況。
「不要囉嗦。上來!」
他皺起眉頭一喊,她吃一驚,趕忙把小袋子重新放回自己背袋,下意識地聽命行動。
「坐好!」吆喝一聲,他踩著踏板,飛快騎了出去。
她險些往後跌,反射動作地拉住他的衣襬,隨即察覺不對,又趕快放開,雙手不敢亂扶,隻能抓住臀部下的鐵架。
因為沒有坐墊,所以隻要小小的顛簸就覺得屁股好痛,但她極力忍著沒出聲,隻是辛苦地在逆風中開口道:
「請問你要去哪裏?我要坐的公車站牌在那邊……」以為他是要載自己去坐車,可是他卻往校園裏直直騎去。
「……後門新開了一家店,因為是新開幕期間,所以兩人同行一人免費。」他轉彎從斜邊穿出,然後騎往後門的馬路。
「啊?」剛好是綠燈通行,行人一個個和車子擦身而過。
他熟練地停下腳踏車,回頭看著她,說道:「妳陪我吃午餐。」
「……我?」她錯愕地睜大眼睛。
「兩人同行,一人免費。找人和我平分的話,那就是半價。」他霸道地拉著她下車,然後進入人潮洶湧的新餐廳。
有一桌剛好吃完離開,高歲見眼捷手快地帶她入座。
「Lucky!」一坐下,他便拿起菜單在兩人麵前攤開,說:「妳要吃什麽?」
「我……」想回家吃。但在他明顯不容拒絕的強硬態度之下,呂欣欣沒膽講出這句話,僅能很猶豫很卑微地隨便指了一個套餐。
是不是哪裏讓他誤會了?她隻是把東西拿來給他,為什麽會變成和他一起用餐呢。有點欲哭無淚地歎息著,她拿起桌上水杯,掩飾不安似地喝了一口。
「討厭和不怎麽認識的人吃飯?」
他的問話讓她抬起臉來,沒想到他正巧也看著她。四目相對,她覺得好尷尬,隻能不著痕跡移開視線。
「沒有啊。」她低聲道,臉上笑容淡淡的。不怎麽認識?他哪是不怎麽認識的人。
說完這句話,餐點就上桌了。兩人低頭吃飯,沉默了幾分鍾。
餐盤裏的配菜有自己絕對不吃的綠花椰,呂欣欣悶悶地把它撥到旁邊;實在受不了這種對坐無語的狀態,總感覺胃好像要疼起來了。
「妳是不是想奪門逃跑?」他終於又開口問道。
「啊?」她呆呆地道:「我……我為什麽要那麽做?」
「我怎麽知道,這種感覺是妳給我的。」他頭也沒抬,邊大口吃著豬排飯邊評論:「妳的表情會把妳的想法表現出來,沒人提醒過妳嗎?」
有吧,那個人就是你,可是你忘記了啊。
……那為什麽自己還要記得這麽清楚?呂欣欣感覺汗都快要流下來了,卻又好像被扒光了衣服似的。有時候她真的好討厭記性那麽好的自己。
「你……你還在念研究所是嗎?」笨拙地轉向安全話題。
「碩二,今年畢業。」他簡潔地說。
「要準備論文,真辛苦。」其實她根本沒有念研究所的經驗,都隻是聽來的。害怕對話結束,她又提問:「你都念些什麽?」
「……機體光學、模擬集成電路、超導體物理等等的。」他放下筷子,端起湯碗一飲而盡。
完全聽不懂。不知道為什麽,他的態度令呂欣欣感到有些受窘,好像有被刁難的感受。是錯覺吧?想起些什麽,她忽然不自覺地笑開了。
「你講的,聽起來就好難,我完全不懂,但是我覺得你很優秀呢,能在第一誌願的大學裏念到研究所。我小時候都想著隻要自己能考上大學就已經很棒了。」她笑著的眼眸幾乎瞇成細線,誠懇又真心地對他說:「你真的好厲害喔!」
從高中認識他開始,他一直就是個優秀的人啊。
因為他沒有說話,所以她疑惑地收起笑容,然後發現他正凝視著自己。
他靜靜地望著她,看不出是什麽情緒,一時之間,她彷佛被他的眼神捕捉住般,再無法回避,這令她心悸不已。
真希望……能夠留在他眼眸深處,變成那抹不去的一部分,這樣,無論他的視線投向哪裏,也都能看到她。高一時,她總是悄悄望著這個人的側麵,然後這麽想著。
「啊……我、我吃飽了。」她已經不再是高中生了,因為時光永不會倒流。「那個錢,還有……」她先把今天要給他的東西重新拿出來放在桌上,然後打開皮包,掏錢的時候,有樣東西意外掉了出來。
四方形,折得小小的,像是電影票,卻是又黃又舊。呂欣欣趕緊將它抓起塞回皮包,心髒差點裂開。
他看到了,一定的!
呂欣欣震驚地睇見他的黑眸緩緩地移到她臉上。
「真--真對不起!」她已經沒有心情去分辨他的注視是否代表著什麽意義,猛然站起身來,極度倉皇道:「我必須走了,記憶卡和通訊簿給你了!」
語畢,頭也不回地跑出餐廳。
好糟糕好糟糕!一定要離得遠遠的才行,不能再接近這個人了。真的!
否則,她一定會再次被他吸引。
為什麽她會喜歡上那個人?為什麽那個人沒有喜歡上自己?
如果這種事跟改考卷一樣有標準答案就好了。
「……請問妳聽到了我剛才問妳的事情嗎?」
一名美麗的年輕女子站在她桌前,用指尖敲著桌麵,不客氣地問。
「啊?」呂欣欣抬起頭。來者是學校的李老師:不是正規師院出身的李老師原本念的是法律,最後才在大學裏修讀教程改當老師。
因為李老師的外貌相當漂亮搶眼,加上原是法律係高材生,所以這些「聽說」她雖沒參與過,卻老是在耳邊來來去去。
法律係啊,而且是那所第一誌願的大學,李老師一定是下了相當大的決心吧。
「欣欣老師,請問妳有聽到我剛才問妳的事情嗎?」李老師微微笑著,再度詢問。美麗的臉看來好友善,但語氣已經透露幾許不耐。
「呃,對不起。」因為剛剛真的很專注地在批改考卷,所以她並沒有注意聽。「可以請妳再說一次嗎?」呂欣欣顯得有些局促,她向來不會應付這種強勢的人。
還有一個原因--如果她沒認錯人的話,其實她在實習之前就應該見過李老師了。有一次,她和堂姊遠遠地看到李老師和堂姊的那個「他」在交談,而且很熟悉、很要好似的……
「是麥克風的事。開始上課以後會比較常用到,學校可以幫你們實習老師用較低的價格買到,請問妳要不要登記購買?」李老師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好,請算我一份。謝謝。」呂欣欣沒再想下去,趕忙道。
目送李老師離開,她想起了堂姊。
為什麽愛情會是這麽複雜困難的事呢?簡單一點不行嗎?倘若每個人都能得到專屬於自己的幸福,那一定很美好吧……
微微歎息了下,重新低頭審閱小朋友的考卷。最上麵的一張隻有十二分。她認真地瞅著,隨即溫和地笑開臉,自言自語道:
「嗯,也許這個學生以後也可以考上第一誌願呢。」
午休時間,她到音樂教室帶領合唱團團練,一開始有些亂糟糟,不過最近漸漸上手了。無論是行政方麵或教學方麵的實習,都有開始導入軌道的感覺。前天她也教了一堂課,不過因為太緊張,所以已經不大記得細節了,但應該會慢慢適應過來的。
放學時間她和平常一樣站導護,有個頑皮的小朋友一直在她身邊抓著她的裙襬團團轉,因為妨礙到路隊又很危險,她規勸之後,小朋友卻還是不聽話,其它老師跑來責罵,小朋友馬上乖乖地聽話回家。
結果,她被資深老師說「沒有身為老師的威嚴」。雖然知道自己應該要反省,可是,那個小朋友是喜歡她吧,因為喜歡她所以才會來撒嬌。有人喜歡自己,高興都來不及了,她實在沒辦法對那樣的小朋友板起臉孔發脾氣啊。
站完導護後,她回到辦公室填一些規定的記錄表格,完成後便拿起自己的東西,對其他老師禮貌道別,準備回家了。
取出小記事本,她開始想晚餐的菜色。
「今天吃黑胡椒牛柳、紅蘿卜炒高麗菜,還有蒸蛋。那要去超市買洋蔥和雞蛋才行……」把手機電源打開,沒有響,也沒有訊息。
從那天在餐廳倉皇逃跑之後,她已經三天沒開過機,不過她隨即覺得那是自己的自以為是的想法而停止這行為。最好的證明就是之後的一個星期,高歲見不曾再打電話來找過她。
她並沒有在等他,甚至是誠實地決定回避的。
但是,怎麽辦?真的好矛盾,因為她……並非完全不在意。
漫步在人行道上,橘紅的夕陽拉長她的身影,她告訴自己別去想,把所有關於那個人的過去和現在深埋在心底角落深處。
如果可以,她也希望自己能有一顆聰明的頭腦。
這樣,想要記得的東西就記得,不要的就輕易丟棄。
想去在乎的才在乎,不想的,就輕鬆舍去。
第六章
最近雖然下了點雨,但是天氣還算穩定。前幾天還有地震,氣象局說是正常的能量釋放。
今天早上她沒睡過頭,早餐吃的是堂姊親手做的美味三明治;中午一如往常地陪合唱團練習,下午還上了一節自然課,雖然還是很緊張,但表現應該勉強可以;放學時間,她去拿導護章還有導護旗,隻要送完小朋友回家,她也就能回家了。
這麽、這麽普通又平淡無奇的一天,為什麽最後會冒出個意外?
呂欣欣瞠目瞪住抱胸倚靠在校門牆邊的高歲見,好像忘了自己要怎麽發出聲音般地啞住了。
雖然他戴了頂快要遮住眼睛的帽子,但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
「欣欣老師,要注意車子喔。」其它老師見她發呆,便提醒地喊了一聲。
「是!」她慌慌張張地站在自己的位置上,背後明顯感受到一道視線,她全身不自在地僵硬了起來。
為什麽他會在這裏?他在那裏站多久了?他……是來找她的嗎?
能夠當作沒看見就好了。
「來接小朋友的嗎?那個人看起來不大像是家長耶。」
「等人的話也不用特別站在門口吧?我昨天看新聞才看到綁架案呢。」
「雖然有一點奇怪,但也不用太敏感,大家多留意就好了。」
呂欣欣緊張地聽著同事的閑聊,就算想幫忙解釋,也不知該怎麽說明。
「喔,他走了。」同是實習老師的一個女生挨近她旁邊低聲說。
「是、是嗎?」呂欣欣一愣,偷偷往右後方瞧一眼,果然人不見了。他究竟是來做什麽的呢?
雖然有滿腹疑問,不過幸好沒事。把最後一群小朋友送過馬路之後,她走回辦公室拿東西、做記錄,然後道別離開。
「喂,導護老師。」
剛跨出校門,才跟警衛伯伯打過招呼,頭發就被人從後麵輕扯了一下。這種拉發梢喚她的小動作,隻有一個人會對她做。她驚訝地轉過臉,果然看到高歲見手裏拿著一杯飲料站在那裏。
「你……你不是走了嗎?」她脫口道。
「妳有看見我?我還在想妳怎麽不跟我打招呼……啊啊,原來妳是故意當作沒看見。」他的臉色看起來有點糟,像是很疲倦,眼皮都快要撐不開似的。
聞言,她臉一熱,婉轉道:「因為你又走了啊。你站在這裏不大好,現在很注重校園安全,有可能會被當成壞人來防範。」
「喔,這樣。」他聳肩,不大在乎地響應,然後打開手裏的飲料杯蓋,一陣熱氣從杯口冒出來。「我剛剛隻是去附近的咖啡店買咖啡。」
「那……請問……」她好怕被他誤會什麽,但還是硬著頭皮道:「你是來找我的嗎?」
「不然找誰?」他沒好氣地瞅住她。
聽他這樣說,她並沒有絲毫心情飛揚的感覺,低下了頭,帶著顧慮般地道:「請問有什麽事嗎?」她還以為彼此不會,也沒必要再聯絡了。
「有什麽事……」他眉間皺深,然後喝一口咖啡。半晌,好像終於想到似地說:「對了,妳的相機記憶卡還在我那裏,我要還妳。」
「喔,好。」原來如此。還完以後就再也不會有事了吧?她朝他伸出手,他卻久久沒有回應,於是她隻好困惑地抬起頭來,隻見他一臉閑散。「……你不是要還我嗎?」她猶豫地問。
「我忘了帶。」回答得理所當然,一點愧色也沒有。
「嗄?」她睜大眼睛,完全無法理解。要還她東西,又忘了帶,那……他根本不用過來啊。
「這杯給妳。」拿起擱放在旁邊花台上的另一杯咖啡塞進她手裏,他朝四周望了望,說:「妳是坐公車回家?在那邊坐?」比著某處。
「……是啊。」她遲疑道。
「那走吧。」他朝著站牌處邁開長腿。
「呃,」她隻能兩手捧著溫熱的杯子,趨步上前。「等一下……」
「最近實驗室裏的儀器故障了,我要趕畢業論文要用的實驗數據,學弟跟我哭訴實驗做不出來……連續熬夜一個星期,所以最近都沒空閑時間。」他邊走邊說道。
他是在解釋什麽嗎?呂欣欣有種不大確定的感覺,但又認為是自己想太多,因為他完全沒有理由這麽做啊。不過,原來他最近這麽忙碌啊。
「嗯……加油。」她隻找到這句話可以講。
他瞥她一眼,然後說:「那杯咖啡是用妳上次吃飯時多付的錢買的,妳不用客氣。」
「上次……」她喃念,不禁停住腳步。
上次……他看到了吧?她還留著那個東西。
因為發現她沒跟來,他轉身望住她,啟唇道:「什麽?」
「那個……」握著紙杯,她的手心都是汗意。
他們在同學會重逢時,他的態度讓她明白:他又忘了她。這幾次見麵,他也沒有提過半句關於兩人以前的事,所以就算他看到了,也不會知道那是什麽吧?
「……沒事,什麽事……也沒有。」她輕聲說。
「講話可不可以別講一半?」他笑著調侃。她並未再開口,他這才收起笑意,望著她一會兒,然後道:「咖啡要涼了,妳還不喝?」
「嗯。」她垂眸打開杯蓋,心事重重地喝了一口。等她發現咖啡裏好像摻了別的味道時,已經把咖啡喝下肚了。急急回過神來,她愕然問他:「這裏麵……有加酒嗎?」
「一點點而已。」他奇怪地望著她不明所以的慌亂。
她急得好想哭出來。
「我、我對酒類的東西嚴重過敏,就算隻有一點點也--」話尾尚未落,她就感覺到自己的皮膚產生了微微的熱度。
她趕快低下頭,高歲見卻忽然上前一把抓住她肩膀。
「嚴重過敏?」他重複道,神色顯得相當嚴肅。
「對……對啊!」發熱的感覺從體內開始往臉上竄冒,她不想被看見,真的不想被他看見!她努力地把頭垂得不能再低,下巴幾乎要貼到胸前了。
他卻加重力道地要她正視他,認真道:「妳現在有哪裏不舒服?」
左肩被他抓得有點痛,她嚇了一跳,被迫仰起頭,看到他那種焦慮關心的表情,她完全愣住了。
「啊?我……」不過短短時間,她的雙頰和脖子已經全部泛起紅斑。「我不會不舒服,隻是……會起酒疹。」
就算遮掩也沒用,一塊塊的紅色痕跡嚇人又難看,她就這樣端著沒有喝完的杯子,僵杵在人行道上,狼狽得不知如何是好。
高歲見挑起眉頭,先確認道:「隻是會起紅疹而已?」
「嗯。」她低低地應著。因為起紅疹很難看,所以不想讓他看到。
高歲見凝視她許久許久,然後抬手掩住嘴,臉色變得有些古怪。
「……咳。」他假裝輕咳,最後卻還是忍不住地笑了出來。「嗬……哈、哈哈……哈哈!」
她不覺瞪大雙眸。比起沒看過他大聲笑的事實,呂欣欣簡直不敢相信他居然會這麽開心。
高歲見按著肚子,真的當著她的麵很不客氣地笑到彎腰拍膝蓋。他非常愉快地笑道:「我沒別的意思,隻是、哈哈……妳是在用臉變魔術?」
怎麽這樣……突然有種被自己班上小男生欺負的同等委屈感覺冒出,她欲泣地埋怨道:「好過分……」是他害她的。
「應該叫好神奇、好有趣才對!」他滿足地笑完後,把帽子摘下,然後戴在她頭上。「雖然有點大,不過可以稍微遮一遮。妳比咖啡還管用,我的精神全回來了。」
他拿開她手裏隻喝一口的咖啡,仰頭灌下,因為已經變溫,所以兩三下就輕鬆解決,然後把空杯丟進旁邊的垃圾桶;接著,自然地牽起她的右手。
呂欣欣因為過於驚訝而錯過抽回手的第一時機,結果就隻能任他帶著走。
「你……」她好錯愕。那是她喝過的東西,還有,他的手--「你、你不是有女朋友了嗎?怎麽可以這樣!」太過分了,這是不可以的!她急急想要掙脫。
「什麽?」高歲見轉頭瞪著她,疑惑道:「我什麽時候有女朋友了?」
「就是……那個……」不好指名道姓,否則自己從見麵開始就注意到他的事會泄露。她發窘地支吾著。
「雖然不知道妳為什麽會這樣以為,不過,事實是我並沒有和任何人交往。大概是行情很差吧,加上以前又被人拋棄過……」他望住她,一臉無奈。
拋棄?她不知道他這幾年經曆了什麽,但那種表情……好像被勾起什麽傷心往事似的。
「啊……對不起。」為她的誤會致歉。
高歲見若有似無地勾起嘴角,繼續拉著她往前走。問:「紅疹會退嗎?要多久?」
「半個小時左右。」過大的帽子蓋了下來,擋住她的視線,她辛苦地跟著他的腳步,隻能任他擺布,再次錯失把手抽回來的時機。
「是嗎?那在這之前,妳隻要在我身邊別抬頭就好。」站定在公車站牌下,他低笑著對她說道。
她從帽沿窺見他的側臉,愣愣地忘了收回視線。
明明應該要拉開距離、明明提醒自己不能接近,為什麽……她會這樣軟弱?
他究竟是來做什麽的?頭好熱,臉也好熱,全身像是發起了高燒,而她已經不知道那是因為過敏、還是這個會令她心跳加快的男人。
有沒有可能,會喜歡上同一個人兩次?
她看過他捏那個女同學的臉頰,也看過他摸另一個女同學的頭,以及和女同學勾肩搭背;相較於隻是輕撫他頭發後真的一整天沒洗手的自己,肢體接觸對他來說,隻是一件很普通的事吧?
「欣欣,妳放太多洗碗精了。」
堂姊的提醒讓呂欣欣醒神過來,她先是望向堂姊,隨即遲鈍地發現自己手裏的色拉脫已經肆虐了整個水槽。
「啊!」她趕忙把瓶子倒轉放正。「我不是故意的。」她歉然道。
「不要緊。」呂向容微微笑了笑。「多的洗碗精就用來刷水槽吧。」
「好啊!」呂欣欣也笑道,望了望自己的右手,她停頓一下才拿起濕漉漉的菜瓜布,來回刷沒幾下,她察覺身旁的堂姊把已經洗好的碗筷又放入泡泡裏麵,她不解道:「姊姊,那個已經洗過了。」
「……咦?」呂向容低頭瞅著瓷碗,明顯愣住,然後輕輕地歎了口氣,傷腦筋地笑道:「我們兩個……今天好像都在發呆呢。」
呂欣欣看著堂姊。比起情緒容易表現在臉上的自己,堂姊總是一張微笑的臉,就算是一起長大,她卻從來沒見過堂姊傷心或生氣的負麵表情。
將碗盤洗淨放在一旁的籃子晾幹,姊妹倆合力刷完水槽,大功告成之後,兩人相視一笑。
呂向容擦幹手對她道:「我今天下班時買了蛋糕。要吃嗎?」
「要!我來泡茶。」呂欣欣好開心,趕緊拿出常用的小茶壺和杯子放在客廳茶幾上。使用的是很普通的茶包,雖然一點都不講究,但是她和堂姊每次都喝得很盡興。
呂向容從冰箱裏拿出紙盒打開來,裏麵有三個看起來漂亮又美味的蛋糕。
「欣欣先選。」她笑道,
每次都是她先選。堂姊會說買的都是喜歡的口味,所以自己吃哪一個都可以。正因為是姊妹,所以她也就不客氣了。
「那,我要這個!」呂欣欣拿起一個草莓塔。
呂向容拿起另一個吉士蛋糕,剩下的一個,兩人平分。
叉了一小口的份量放進嘴裏,鬆脆的塔皮和濃鬱的卡士達醬融合成絕美的滋味,呂欣欣綻開一抹幸福的笑容。
「好吃嗎?」呂向容問道。
「嗯。好好吃。」呂欣欣開心道:「謝謝姊姊!」
「那就好。」呂向容始終都淺淺地笑著,柔聲對她說道:「欣欣,星期六,我們一起出去吃個飯好嗎?」
「嗯,當然好啊。」小時候她總和堂姊一起玩,最近因為工作和實習的緣故,她們已經有好一陣子沒出去逛逛了。她愉快地打趣道:「是有什麽事要慶祝嗎?」
呂欣欣看到堂姊的眼神變得相當溫柔,然後說出了教人意外的話。
「欣欣……我在想,妳應該搬回家去住了。」
「咦?為什麽?」她訝異問道。當初堂姊專科畢業後搬出家裏,因為她擔心堂姊一個人會寂寞,所以就搬來和她一起住。回家住當然可以,但是……「那妳呢?」堂姊的語氣不像是也要一道回家。
「公司最近調動我的職務,我要去南部工作,妳一個人住不大好,所以還是搬回叔叔家,好不好?」她溫聲說道。
「調職?」她驚訝地睜大眼,但既是工作方麵的事,還真是沒辦法呢。隻不過,為什麽這麽突然?「妳要去多久?」
「一年或兩年……不一定。」
「是嗎……」呂欣欣放下手裏的叉子,有些失落地喃喃。因為她跟堂姊比親姊妹還親,想到以後兩人不能再一起喝茶吃點心或聊心事,她就覺得很不舍。「妳什麽時候去?」
「下個月。」
「好快。」那就是不到兩個星期的時間了。那麽急,又去這麽久……
「……對不起,欣欣。」堂姊忽然輕聲說道。
呂欣欣一愣!她不懂堂姊道歉的理由,正欲開口詢問,她放在房間裏的手機卻響了,她隻好起身,匆匆跑進去接起,並未注意來電號碼。
「導護老師,妳星期六有沒有空?」
雖然對方喚她老師,但她非常肯定這個人絕對不是自己的學生。
「你、請問你有什麽事?」一聽到這個低沉的男聲,她就忍不住緊張。
「還有什麽事!我剛不是問妳星期六有沒有空嗎?」高歲見在話機另一方道:「我要把記憶卡還妳。」
就這樣一個小小的東西,為何要如此大費周章?害怕和他見麵,害怕和他相處,呂欣欣為難地想著,猛然憶起和堂姊剛才的約定,她低聲答道:
「我有約了。」
高歲見停住半晌,隨即道:「這樣……那星期日?」
「星期日……好吧。」她說。雖然應允了,卻相當勉強。
那方又沉默了會,然後才說:「那我去找妳。」
她一怔。「那天放假,我不在學校……」
「通訊簿上有地址,我去妳家找妳。大概是下午,妳等我電話。」他收了線。
「咦?啊,我--」
他總是這樣,一點都不給她表達意見的機會。呂欣欣無力地放下手機,正要轉身走回客廳,鈴聲又響了。
隻是,這次是家裏的電話。
她步出房間,望見堂姊望著窗外發呆。電話就在旁邊,堂姊卻絲毫沒有意願要拿起話筒。
她走過去,呂向容卻忽然輕聲道:「欣欣,不要接。」
呂欣欣微怔,轉頭看著堂姊的側麵,一瞬間彷佛明白了什麽事。
她沒有去打擾,隻是回到自己的房裏,輕輕關上門,拉開椅子坐了下來。
鈴聲持續響著,聲音在室內回蕩。後來接連打了兩通,一共響了三次才停止。呂欣欣想,如果那個人再打第四次的話,堂姊說不定就會接了。
可是,在那之後,電話就像是死掉了一樣的安靜。
雖然總是那樣柔和地微笑,但是堂姊也有自己的煩惱。
屈起手臂,她朝桌麵趴下,探手到背包的暗袋裏,取出一個小小的四方形物體,是幾星期前她從皮包裏改藏在別處的東西。
將折得小小的四方體攤開來。雖然因為時間太久而糊掉了字,但仍可辨識出是張電影票。
她輕輕地自言自語道:「是喜歡上同一個人兩次……」
還是,自己根本從未丟棄對他的感情?
第七章
接到電話時,呂欣欣正跟堂姊在整理房間,因為下星期就要把房子退還給房東了,所以把可以先收拾的東西進行打包工作。
反正隻是拿個東西,實在沒有必要特別打扮,於是,她將頭發隨便挽起,穿著一身運動服就匆忙下樓。巷口處,一輛黑色的轎車在那裏等著。
「在這裏。」坐在駕駛座上的高歲見喚著她。
呂欣欣微愣,隨即小跑步接近,禮貌開口道:「你好。」
他坐在車裏,仰頭望著她。他不說話,也沒有其它動作,她隻能靜靜地等他響應。
半晌,他忽然勾起唇瓣,說道:「雖然妳跑得那麽喘,但是,不好意思,其實,我又忘了帶。」他的笑容顯得相當不負責任與輕浮。
「……咦?」她呆住,真的一時反應不過來。
他打開車門,對她道:「我要回學校拿,不如妳跟我一起去吧。」
「我……一起?」她厘不清狀況。
「這裏有畫紅線不能久停,妳快點上車!」他急急催促道,不時望著後麵,察看是否有警察照相。
呂欣欣見狀,不知為何竟也覺得緊張起來,隻好急急坐進車裏。
車子本來就沒有熄火,她才一坐進,高歲見就立刻放下手煞車駛入車道。
「把安全帶係上。」他提醒道。
她眨眨眼,好像突然醒過來般,要確認似的問道:「那個、是要去你的學校拿?」
「嗯。」他目不斜視。「安全帶。」指著她身上,又重複一次。
那就不會太遠,來回大概十五分鍾吧。她默默地拉好安全帶,總覺得自己會在這輛車上實在莫名其妙。
隻是拿個東西而已,不必太在意;把東西拿回來以後,就再也不用和他見麵了。一直想著這件事情的自己,和此時此刻和他坐得那麽近的自己,都讓她覺得好像笨蛋一樣。
他沒有和她說話,為了避免尷尬,她也低頭不語。
沉默的氣氛難捱,幾分鍾之後,她覺得目的地應該要到了,遂抬起臉來,不料,窗外往後飛逝的景色卻讓她震驚地瞪大雙眼。
她迅速坐直,麵對他著急道:「你、你不是要回學校嗎?」為什麽他們會在高速公路上?
美麗的青山,寬廣的道路,加上統一時速標誌,入目的是標準國道風光。
高歲見笑了笑,道:「是要回學校,不過我有其它的事要先辦。」
「你剛才沒有講啊,那我--」她慌張得不知所措。
「我現在開著我老師的車子,要先去新竹工研院幫老師送貨,然後我要到那邊的大學研究室找人,有些儀器的問題要交流一下。」他從容地補充今日行程。
「你怎麽……」雖然不大確定,但是,她真的有種不受尊重且遭到算計的感覺。
「嗯?」好整以暇地繼續開車。
她握住拳頭,縱然心裏感覺不滿,結果還是忍住。靠著椅背,她慢慢地深呼吸,教自己平靜下來。閉了閉眼再張開,她的表情絕對稱不上開心。
這樣根本不對。就算她再怎麽遲鈍,也感覺得到這是他故意的。
他是在捉弄自己嗎……一定是吧。但……又是為什麽?
「你……請你借我手機,讓我打通電話好嗎?」她身上沒有帶任何東西,剛剛隻告訴堂姊要出去一下,但照現在這種情況,肯定時間內是無法回去了,她不想讓堂姊擔心。
「打給誰?昨天和妳約會的人嗎?」他笑著隨口問,感覺像是閑話家常。
自己昨天的確是和堂姊出去吃飯,於是她沒有多想就說:「是啊。」
「不好意思,我的手機沒電。」
她一怔,不禁錯愕地抬起眼眸。那種賭氣的拒絕說法,怎麽聽都覺得是個借口,她真的真的完全無法理解!
「妳不大喜歡和我在一起是吧?」他突兀地開口道。
聞言,她驚訝地望住他的臉。
隻見他悠閑的側臉帶著點吊兒郎當,說道:「那就拜托妳忍耐了。沒辦法,我的記性不大好,像是同學的長相,朋友的約會,老會忘掉一些事情。反正下次一定又會忘記,幹脆帶著妳,這樣反而比較省事。」
記性……不好嗎?不是的,你是因為覺得不重要才會下記得。她很早以前就非常深刻地體會過了。
心髒猛烈一顫!她像是泄氣的皮球般垮下肩膀。
「……如果你是因為我的態度讓你不快,所以才這麽做,根本沒有必要。」這樣解釋的話,一切就都說得通了。她垂首低語道:「對不起……我並非討厭和誰在一起,我隻是單純的很難相處,就這樣而已。」
在他眼中、對他而言,她已經不在乎自己會有什麽評價,反正那一點意義也沒有。
「很難相處?喔,難怪我看你們同學會的照片,妳都沒有出現。」他目視前方,看不出是在笑還是在生氣,卻開口吐出很過分的話語:「妳是那種隻能幫別人拿相機的人吧?」
「……對啊。」她毫不反駁。
他不著痕跡地皺起眉頭,卻還是沒有看她。在到達新竹的兩個小時車程裏,她也隻是望著窗外,不再說任何一句話。
把文件交付工研院的任務很快便完成。他們隻停留了短暫的幾分鍾,呂欣欣甚至沒有下車。不過在抵達工科大學時,高歲見熄火停好車,對她說道:
「不知道要多久,妳和我一起來。」
她歎了口氣,隻好跟著他。走到某一棟建築物的三樓,本來以為隻要在外麵走廊等就好,他卻要她一起進入。
她從來沒見過工科研究所的實驗室,一眼望去好像辦公室的座位,好多台計算機,隔壁才是放儀器的地方:那些儀器她看都沒看過,也根本不懂。因為覺得自己完全是外人,所以她並沒有多瞧,且感到相當不自在。
「我來了。」高歲見和裏麵的幾個人打招呼。
「等你很久了。老師在趕,實驗做不完,真是累死我了。」幾個人很快地聊了起來。「聽說你們係上今年又引進一台氣體源分子束磊晶機,這樣幾乎所有Ⅲ日到Ⅴ價的半導體都可以成長了……」
他們在講些什麽,呂欣欣一個字也不明白,她好想離開,才悄悄走了一步,頭發就被拉了一下,她隻能停住回頭。
「那是之前的老問題,我看我那些學弟的實驗數據走向也不大理想……」
高歲見一手拿著計算機打印的表格和對方討論,一手卻拉著她的發梢製止她走開,視線根本不在她身上。
為什麽要這樣?她無可奈何地低下頭。
有人發現了她的存在,對她報以友善的微笑。高歲見卻直接擋在她麵前,對那些人道:「還是要直接看儀器比較準確,」他回頭瞅住她,指著一旁的角落,道:「那邊有椅子,妳坐在那邊等。」
然後幾個人就進了儀器室。
她隻好聽話地坐著,幸好沒有其它人來跟她說話,否則她真不知該怎麽應對。本來就不整齊的頭發被拉亂了,她幹脆解開鬆緊的發圈將頭發放下來。
實驗室有兩大扇透明的玻璃窗,可以看到他們在裏麵的情況,呂欣欣注視著高歲見和人討論時的認真麵容,不知不覺竟忘了移開目光。
要看到他正經的模樣是很難得的事情。因為是他擅長的領域,隻有在麵對他感興趣的東西時,他才會露出這副表情。
想起他上文科課時總是在打瞌睡的往日回憶,她忍不住笑了。
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啊。笑意漸漸苦澀,她輕緩地斂下眼瞼。
他說她討厭和他相處,會這麽質問的他,一定不知道,每次看到他,她都有什麽樣的掙紮心情吧?
不用害怕,沒什麽好緊張的,她總是這樣安慰著自己。然而龐大的愧疚感仍壓得她無法喘息。
她曾經對他撒謊,很過分地欺騙了他;雖然她已說過好多次對不起,但卻不知道他有沒有原諒她,現在她卻又當作不曾發生過般地和他相見交談。
沒有勇氣說出真相的自己,其實根本是在騙人吧。
隻要想到這點,她就無法正視他。
如果,他認得她,記得她所做過的事,她會無法再麵對他。
就連……站在他麵前都辦不到啊。
不要再見麵、不能再被他吸引,她總是如此反複地告訴自己。無論哪一種現實都是相同的結果。高三畢業前那個不堪的錯誤,被他遺忘的自己的確傷心,但若是因為那樣而被記住的話,卻可能更悲慘。
他給她的回憶,她放在心底深處懷念;可是她給他的,她卻希望他永遠都不要想起。
「發什麽呆?」高歲見不知何時已走了出來,出聲拉回她的注意力。
她有一種回到過去的錯覺。但是,無論以前遺是現在,她都保有不可告人的卑微秘密,無法坦然麵對他。
她輕緩地牽起一抹笑,那笑意令他明顯地停頓住。
「可以走了嗎?」她問。
「……走吧。」他回應道。
兩個人並肩下樓,呂欣欣微笑道:「你做的事情好像很難,連他們都要請教你。」
「他們是我大學時的同學,有些儀器或學的東西還滿相近的,稍微交換一下意見。不過有時候我的確是要去大學部教實驗,隻是被我教過的人通常都會有挫敗感。」他平淡說道。
,她歎哧笑了出來。
「我真的能夠理解呢。」她也被他教過,真的會很想很想哭。
他停住腳步,站在下兩層階梯仰頭望住她。
「是嗎?為什麽?」
「咦?呃……」她一時不知該怎麽回答,隻好道:「因為……有那種感覺。」
他凝睇著她,讓她有些心驚膽跳的。
「……原來如此。所以,還是當老師的比較厲害,」他說,繼續往下走。
那是……在誇獎她嗎?呂欣欣呆愣住,直到他回頭招手了,才趕忙下去。
「妳肚子餓不餓?這附近有個地方有好吃的東西,走吧。」
他擅自作下決定,她不知該不該跟上。
「啊、請等一等!」
「不管妳要說什麽都駁回,因為我現在很餓,一定要馬上吃飯。」他板起臉孔,皺著眉頭,一副不高興的樣子。
她沒有被他凶巴巴的表情嚇到,倒是意外地望住他。
「妳如果不跟我走,就沒人載妳回去了。」這回又得意洋洋地笑著,像個壞心又調皮的大男生。
好像現在才發現這件事。她怔愣好半晌,隻能微弱地抗議道:「怎麽這樣……」語氣萬分無奈。
他往前走去,不經意地道:「時常有人說我表情嚴肅,看起來很凶,不過,妳倒是一點都不怕。」
聞言,她的心口猛然跳了好大一下。抬起臉,隻看到他背對著自己。
為什麽他總是會說出讓自己回憶到以前的話?她迷茫地想著。
他帶她到有名的城隍廟,在熱鬧的廟口前連吃好幾攤美食,直到她真的再也吃不下為止。之前的那種僵硬氣氛不知何時已消失無蹤,等她發現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
望著腕表上麵的數字,她訝道:「這麽晚了?!」糟糕!堂姊一定在家裏擔心她。
高歲見拿出車鑰匙的動作微停,轉而抬起眼看著她。
「要快點回去才行。」她小跑步至車旁。
他歪著頭,狀似不是很在意地道:「那麽緊張。有人在等妳嗎?」
她愣了一下,問:「你怎麽知道?」
聞言,他忽地麵露惱怒,低斥道:「我才不想知道!」用遙控器開啟電子防盜鎖,他打開車門入座,然後用力甩上。
呂欣欣沒聽懂那是什麽意思,隻是被那巨響嚇了一跳,趕緊坐進車裏,
回去的路程中,他深沉地抿住嘴,一個字都不說。雖然來的時候氣氛也不大好,但是彼此不高興和單方麵的不高興總是不一樣,至少她現在已經不介意他故意把她帶著亂跑的惡作劇了。但他現在冷淡的臉孔讓她如坐針氈。
幸好沒有塞車,所以很快就回到台北。以為他要去學校,沒想到他直接開回她家。
「嗯,那個……」猜想他把最終的目的給忘了,她躊躇著該不該說出來。
他一語不發,探手粗暴地打開她座位前的置物箱,取出一個牛皮信封,隨手遞給她,道:「磁盤和記憶卡,還給妳。」
「嗄……」既然放在車上,那就不是沒帶了,為什麽又--他果然是在整她沒錯。她歎息地接下,稍微猶豫了下,最後還是輕聲問:「網頁做好了嗎?」
他一頓,才道:「做好了。」
「真的啊,真是謝謝你。」打開門下車,她已經不再有東西留在他那裏了,這真的是最後一次了。「那……就這樣。」揮揮手,當作道別。
轉身背過之際,卻忽然被他捉住手臂,遭那突如其來的拉力半扯回身體,她詫異地望著他。
「這可不是我要的結果。」他低語一句。
「咦?」她沒聽清楚。
他拾眸凝視她許久,隨即神情自若地笑了笑,說:「我們已經算是朋友了對吧?」
「什麽?」她瞪大眼,好半晌無法反應。
「希望不是隻有我這麽想而已。」他泰然自若地笑道。
一般根本不會有人這麽說的。她簡直困擾又不曉得要怎麽回答。
「呃、你……我--」
她還忙著思考該如何響應,他倒是顯得一派閑適。
「導護老師,再見了。」鬆開手,他轉動方向盤,將車子開走。
「高……歲見……」她隻能望著他的車尾發愣。
撫住剛剛被他觸摸的腕節,呂欣欣在原地佇立良久,才拖著沉重的腳步上樓。按下門鈴,堂姊幫她開了門,看到她回來才露出放心的笑容。她說聲謝謝和抱歉,並沒有解釋自己下午的行蹤,搖搖晃晃地進入自己的房間。
倒臥在柔軟的床鋪上,她將臉埋入枕頭之中,良久,自言自語地喃念著:「根本……沒辦法作朋友。」
曾經被他完全地忽視,如今能夠聽到他這麽說,她應該要很高興才對,但是,她心裏卻隻有滿滿的辛酸。
被忘卻的欺騙行為,無法誠實麵對他的自己、連正視他都做不到的自己,天底下哪有這樣的朋友?
一旦被揭穿,就什麽都沒有了。
在很久很久以前,在穿著製服的自己決定拿著字條去找他的那個時候,她就已經明白了。
在學校實習的日子真的非常忙碌,常常在不知不覺中就過了一天,有時候回家累得倒頭就睡,就連作夢也不曾了。
這學期要接國數社三科,合唱團的練習也可以在下星期圓滿達成,之間雖然經曆不少學生的抱怨和師長的指導,但相較於剛開始那樣惴惴不安的心情,現在對於教育和行政方麵的工作,她都還算能夠應付。
較需加強的,大概是和家長溝通以及人際關係方麵。
「欣欣老師,下星期要用的CPR研習海報,妳做好了沒有?」
聽到問話,正在批改作業的呂欣欣抬起臉來,忙道:「做好了。我明天就帶來學校。」
「那就好。」得到答案後就扭頭走人。
呂欣欣才鬆口氣,旁邊立刻有同是實習老師的同學挨過來咬耳朵:
「怎麽又是那個惡劣的數學老頭!他老把我們實習老師當成免費勞工,妳不覺得生氣嗎?」
就算是不大公平,但是該做的事情還是得做啊。呂欣欣不知該如何接話,隻能笑一笑。
找不到同誌一起開罵,那同學覺得無趣,便一臉妳裝什麽乖的表情的坐回座位去。不曉得自己哪裏做錯的呂欣欣,隻感覺到氣氛變得有些僵硬。
鍾聲響起,是中午的吃飯時間。呂欣欣想著今天抬便當的值日生應該是輪到二十三和二十四號。昨天還發生總務股長忘記訂便當的事情。
起身正要去教室裏和大家一起用餐,不意卻睇見有個孩子被帶進辦公室談話。那個孩子經常在她站導護的時候調皮搗蛋,所以她有點在意地走了過去,沒想到卻聽到相當驚人的內容--
「……老師已經打電話叫你媽媽來了。如果你有偷的話現在就誠實拿出來,偷東西是很不好的行為,不是告訴過你了嗎?」
小男孩聞言,隻是低頭不語。
呂欣欣雖然知道自己沒有立場幹涉資深老師的正當管教,但仍忍不住脫口問道:「請問,是什麽事呢?」
那女老師抬起頭睇她一眼,冷冷地道:「沒什麽,班上學生偷東西罷了。每學期總會發生一、兩件,不是什麽稀奇的事。」
呂欣欣看著低著頭的小男孩,委婉轉問女老師:「已經確定是他做的嗎?」
「他已經不是第一次,從三年級開始就這樣了。這次班上又丟東西,理所當然的和他有關。」女老師像是有點不耐煩地解釋,又對小男孩道:「你要是再不拿出來的話,老師就要搜書包了。把書包打開。」
呂欣欣一愣,也不知哪來的衝動,她連忙站到小男孩身前。
「請、請等一等!」
女老師的表情變得非常難看,不悅道:「妳到底有什麽問題?」
「不……」呂欣欣抿抿嘴,感覺身後的小男孩似乎抓住了她的裙子。她深深呼吸後,用堅定的眼神與語氣道:「我認為在還沒確定事實之前,搜小朋友的書包是一件不好的事。」
那女老師顯得有些惱羞成怒,冷聲道:「妳不過是個實習老師,我怎麽教學生還要妳來管?我告訴妳,這個學生是慣犯,他幾乎每學期都會偷竊,是個問題學生!」
「我認為沒有證據,就不應該任意翻搜孩子的東西。」她堅持地重複一次。
女老師氣極道:「妳真的是搞不清楚狀況!」
「可是--」呂欣欣還想說些什麽,裙襬卻被扯了一下。
「老師……」
她低頭,隻見小男孩從書包裏掏出一個最新款的自動鉛筆盒。
「對不起,」小男孩道。
一時之間,展現在眼前的現實令呂欣欣腦袋一片空白,完全說不出話。
之後,小男孩的母親來到學校,女老師和她交談一陣子。她們說了些什麽,呂欣欣不知道。然後小男孩被接回家,臨走前頻頻回頭望她。
女老師當眾不客氣地對她嘲諷了一句:「妳該不會以為自己是什麽偉大的正義使者吧!」
她難堪不已,卻隻能默默承受。下午的課,還有輔導老師的交代,她都沒什麽印象;到了放學時間,她仍是茫然地拿起東西就往外走。
今天晚餐要吃什麽?要問堂姊嗎?對了,堂姊因為要調職,所以最近都在公司加班處理相關事務,也許又要很晚回來了。那麽,沒有人能聽她說話……
怔怔地抬起眸……為什麽會看見高歲見和門口警衛在聊天?她以為是自己眼花,但是對方真的抬起手朝她揮了一下。
由於已經照過幾麵次,警衛像是認定他們是朋友,所以微笑地看了看她作確認,並沒有阻止高歲見進入校園。
高歲見走近她,戲謔地笑稱道:「導護老師,放學了?」
她睜大眼睛望著他,一臉驚慌。她已經沒有留下任何東西在他那兒了,為什麽他還會出現在自己麵前呢?
「你、你怎麽……」
一開口,她的眼淚就掉了下來。
「好一點了?」
學校附近的小公園裏,兩人並肩坐在一點都不舒適的公園椅上。
呂欣欣雙手捧著高歲見剛剛去販賣機買來的罐裝奶茶,眼鏡放在膝上,低聲道:「嗯,謝謝你。」
「還有什麽想說的?」他沒有刻意看她,隻是望向遠處。
「……我隻是做我覺得正確的事,那位老師說我是正義使者,也許我心裏真的是想當個具有正義感的人也說不定,用自認為正確的方式來建立自信,我也不曉得那是不是真的正確了……」她語無倫次地說著。
高歲見忍不住轉回臉來,打斷道:「妳把事情想得太複雜了。」
她吸吸鼻子,臉頰上還有淚痕。
「那個學生呢?」他問。
呂欣欣一頓,垂下眼眸,帶著輕微的鼻音說道:
「知道他真的偷東西……我感到很難過。」淚水又不受控製地泛出,她低著頭,把折好的麵紙壓在自己眼睛上麵。
「但是他道歉了,所以他以後會變成乖孩子的。」高歲見毫無根據地發言。
呂欣欣臉垂得更低,哽咽得說不出話。
他皺眉道:「一個人從小到大難免都會做幾件壞事,華盛頓也砍倒櫻桃樹過,難不成妳以為每個人都要去看逆流的魚?」
她明明在傷心,但他沒耐性的安慰卻令她發笑。那些課本裏麵的東西,虧得文科差勁的他還能拿來應用。
「嗯,我知道。」又想哭又要笑,放下無法再吸更多水的麵紙,她的表情有些轉換不過來。
他望著她一會兒,伸出手替她抹掉眼睫上殘留的淚珠,低聲說:「不要再哭了,妳的眼睛好紅。」
「啊……」她驚顫了下,不自覺地往後,隨即察覺自己閃避的動作太明顯,趕忙道歉:「對不起,讓你看到這麽丟臉的情況,」
他莫名地歎口氣,道:「說的也是,真是一副脆弱又毫無防備的模樣。不過,哭給我看總比妳去哭給別人看好。」
那是什麽意思?她迷惘地望著他,剛好四目相對,所以她又心驚地撇開視線,隻能以發問轉移注意--
「你、你今天來有什麽事?呃,或許你不是來找我。」她臉紅的補充。
他一手撐在椅背上支頤,側身望住她。
連皮膚都變得熾熱起來,被他看得連手腳都不知要如何擺,呂欣欣總覺得自己好像說錯話似的。
「妳每次都問我什麽事……我沒事就不能找妳嗎?」他低沉道。
她麵露困惑,不覺反問出口:「你沒事找我要做什麽呢?」
聞言,他沉下臉,看起來不大高興。
略帶煩躁地耙了下頭發,他閉了閉眼,隨即開口道:
「我沒事找妳做什麽?真是好問題。我現在每天都在實驗室麵對那些昂貴卻欠揍的儀器,數據不僅沒有照正常程序跑,就算跑出來,也不是預期的曲線,我還要重新設定、不停重做,直到滿意為止。明明忙得耍死,學弟又笨得讓我想殺人,我為什麽會在這裏?」
「咦?」雖然不明白他在講什麽,不過絕對是在生氣吧。呂欣欣至少還知道這點。「你很忙嗎?」她問。
「很忙。」他淡淡地說,眼睛還是盯著她。
「那……」實在想不出什麽話能講,她本來就很不擅長應對嘛。望見自己手裏的奶茶,她無計可施地道:「你要喝飲料嗎?」她可以去投一罐給他。
「不要,」絲毫不給麵子,
「那我--」
「妳坐著別動。」他拉住她的手,教她正麵朝向他。
朦朧的路燈底下,他凝望她的專注目光比月色還惑人,讓她心髒狂跳,難以呼吸。呂欣欣隻能微弱道:「現在太晚了,我想先回家。」
他先是停頓住,跟著瞇起眼說道:「妳把我利用完,就立刻想走人啊?」
「嗄?」她一呆,連忙搖頭解釋道:「我並沒有那個意思!」
「妳要回家的話,我可以送妳。」他站起身,相當自然地朝她伸出手,然後說道:「走。」
她愣愣地望著他的掌心好一會兒。對他來說,牽手或許沒有任何特殊意義,但是,她卻沒辦法把它當成普通的事情。
反射性地將手藏在身後,她自己站了起來。
「不用麻煩了,我還是……」想不到更好的借口拒絕,她顯得有些局促。
高歲見的笑容隱去,他冷漠地問:「……難道有人會來接妳?」
「咦?」雖不明白他怎麽會突然這麽問,她一時順勢便撒謊了:「是、是啊。等一下有人會來接我,」
他臉色深沉地偏過頭,突兀說道:「那我陪妳去找那個人吧。」
「嗄?」她不禁睜大眼,隻見他麵無表情。「為、為什麽?」她的手心冒出汗意。
比起不解他為何這麽要求的原因,更讓她緊張的,是自己的謊言。
說謊不是一件好事,她想,這種行為會被認為不好的理由,一定是因為每說一個謊,就得承擔謊言會被拆穿的恐懼壓力以及愧疚,
他稍微側身,視線落在別處,問道:「妳很困擾嗎?」
與其說是困擾,倒不如說是心虛。
在她尚未回答前,他又轉回臉,輕鬆地笑了一下,道:「我是開玩笑的。」將雙手插回口袋裏,他的態度變得冷淡,不再看她了。「妳走吧,再見。」
她誠懇地對他道謝:「那個,今天真的很謝謝你。」語畢,她轉身走開。
他隻是站在原地。
直到確定自己離開他的視線,她才放下緊繃的心情。
恍神地搭了公車回到寓所,堂姊還沒回來。不想開夥,所以她泡了包麵,吃幾口後覺得太鹹,就放到一邊去了。坐在雙人座的沙發上,她抱著膝蓋,隻是數著秒針任由時間流逝。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覺得這樣下去不行,於是她走進自己的房間,打開計算機,點出學校的行事曆。下次上課的重點、教室公布欄的更新、閱讀學習的宣導海報、合唱團練唱的進度,再過幾天就放春假了……雖然試著專心在該做的事情上,但她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思及自己剛才在高歲見麵前哭泣,好像現在才覺得羞恥似地臉紅起來。她的腦子一片混亂。
明明想著不可以靠近,卻又對他無比依賴。
隻要和他在一起,她就好像陷入某種柔軟的東西裏,因為覺得舒服,所以漸漸地開始眷戀。
可是,她本身就是一個謊言。她之所以能夠麵對他,是因為他什麽都不知道。隨時隨地都恐懼著會被拆穿,像是這樣子的自己,注視著他的時候就隻剩下難受以及不安而已。
她真的好怕自己會重蹈覆轍,弄糟所有事情,還令自己和別人受到傷害。
動也不動地凝視著計算機屏幕許久,是係統收到信件的細小提醒聲響讓她醒神過來。
她輕輕地眨去眼裏的澀意。想到因為最近寄了實習報告的草稿給老師,或許是有什麽問題也不一定,於是她用鼠標點進收件匣。
寄件者的信箱是她沒見過的代稱,主旨卻明確地寫著她的名字。
她奇怪地打開讀取。在看完內容之後,她恍惚地望著屏幕,隻覺墮入深深冰冷的黑暗之中,全身血液凍結。
第八章
天空陰陰的。隱晦的悶雷在遠處轟隆隆地響著,好像就要下大雨了。
因為天氣的關係,所以學校決定取消今天的降旗典禮,好讓小朋友們能夠趕快回家。
「老師,妳生病了嗎?」陪著路隊走到穿堂,有個學生開口問道。
呂欣欣一愣,隨即道:「沒有啊。」
「可是妳中午的飯沒吃完,現在看起來也不大舒服的樣子。」
對於學生體貼的開心,呂欣欣微怔,跟著露出淺淡的笑容。
「謝謝,老師沒事。」她摸摸學生的頭,柔聲說道:「小心過馬路,春假以後再見了。」
「老師再見!」一提到明天就開始放假的事情,小朋友開心地直揮手。
目送他們離去後,她輕緩地收起笑。走回辦公室內,像平常那樣對其他老師禮貌道別,拿起自己的東西準備回家。
在校門口,她看見高歲見一手插在褲袋裏,閑適地站在那裏。
她稍微停頓了下,然後慢慢地走過去。
「導護老師。」發現她後,他笑著喊道。
呂欣欣沒有說話,隻是低頭越過他,走向公車站。
他明顯一愣,上前跟著她,道:「喂!妳又想當作沒看見我?」
她抿嘴不語,繼續往前走。
「等一下,」見她埋頭前進,高歲見索性側身擋在她前麵,讓她停住腳步。他蹙眉道:「妳有沒有聽到我說話?」
她望著地板,就是不肯看他,小聲說道:「我這個月沒有當導護了。」
「……是嗎?」他瞅住她低垂的臉龐。
「請借過。」她細聲要求道,他卻動也不動,她隻好往旁邊繞過,動作顯得有些焦慮。
「喂,妳--等等!」他這次幹脆抬手輕拉她的發梢,她卻用一種近乎排斥的動作,極其突兀地回身避開。
高歲見露出訝異的表情。
「請你不要再這樣做了。」她按著被摸到的地方,瞪住自己鞋尖,企圖更有威力地表達:「我覺得……很不習慣。」最後卻還是放緩了。
他沉默地凝視她許久,最後放下停在空中的手。
「抱歉。妳可以留步聽我說話嗎?」
她臉色猶豫,勉強說:「我還有事……請你盡快說完。」她一副巴不得他快點離開自己眼前的語氣。
高歲見睇著她,半晌,才從口袋裏掏出兩張電影票。
「明天放假,我是想問妳,可不可以陪我去看場電影。」
那漫不經心的邀請讓她胸口泛出一陣悲慘與疼痛。她恍恍地望住電影票,心裏隻想著他一定是很討厭她,才會用這種方式羞辱她吧!
呂欣欣咬住嘴唇,很費力的才能維持住自己平穩的語調。
她微弱道:「對不起,我沒有空。」
她轉身就想走,卻又教他從後麵一把拉住手腕。
「妳今天很奇怪。」
聞言,她沒有回頭,隻是背對著他焦急說道:
「我……我和人有約,真的沒有空。而且,我本來就是這樣。我告訴過你,我是很難相處的啊!」所、所以……她緊緊閉上眼睛,就快要逼出淚水。「我不想、也不打算和你作朋友,如果之前讓你那樣以為,我很抱歉,那,那麽我們現在就絕交!」努力喊出自己認為最決絕的字句,她抽回手,然後逃難似地跑開。
恰巧一輛公車到站,她直接奔上了車。
縱使知道高歲見就站在人行道上,縱使能夠感覺他的視線彷佛穿透車窗,她卻躲到最角落的位置,什麽都不願意理會。
看在我們是同班同學的份上,我好心提醒妳。他說高中的時候有個女生騙了他,他想要找對方算帳,所以才和我一起出席同學會。
方雅玟
這就是事實的真相。
同學會後的每次聯絡見麵,忽冷忽熱的態度、在校門口的等候、說什麽要作朋友,給她一種變得親近的錯覺,有好幾次宛如試探般教她不解的言行……
原來全都是因為這個理由。
在這之前,一直抗拒著被他吸引的自己,或許心底深處還存有一絲絲不能否認的妄想與期待,隻是現在,全因為殘酷的現實而粉碎了。
說謊騙人的自己,會成為被欺騙的對象,這是報應。
隻是,沉浸在和他重逢之後相處的自己,即便已經知曉真相,卻還是會有一瞬間的感覺--就算是被騙也好,再一次的遊戲也沒關係,如果能和他接近……就已足夠。
即使是曾經那樣經曆過的現在,她還是這麽想著。
隻要能夠得到他的注視和溫柔,就算是假的也無所謂。
因為對方而患得患失,因為對方而迷失自己,為什麽隻是喜歡一個人而已,就會如此困難?
「怎麽了?」
坐在駕駛座的男人趁著紅燈短暫停留的時間,偏頭問道。
「咦?」望著窗外的呂欣欣將視線轉回,疑惑地望著他。
斯文的男人笑了笑,說:「妳很沒精神的樣子喔。」
「嗯嗯,沒有啊。」她搖搖頭否認。
「是因為向容離開了,所以覺得寂寞嗎?」燈號轉成綠燈,男人掌握方向盤往前駛去。「還是學校實習得不順利?之前媽媽出車禍,妳為了照顧家裏,還遲了一年才去實習。沒問題嗎?搬回家後,妳好像有點心不在焉的。」
她垂下眼,望著自己交握的雙手。
「沒有啦,媽媽現在很好啊,也跟實習的事情無關。你不用擔心。」
「嗯……」男人睇她一眼,隨即歎了口氣。「我難得放假回來,妳用這種敷衍的態度啊?雖然我知道妳跟向容比較要好,又同是女孩子,但是自己唯一的妹妹不跟哥哥我聊天,還是覺得備受冷落。」
她臉一熱,連忙解釋道:「我沒有冷落你啊,我不是陪你去買送大嫂的生日禮物了。」
男人歪著頭,想一想後還是覺得不滿。
「可是,妳還是不會和我講心事。」他注視前方,用充滿回憶的語氣說:「我還記得那個小小的妹妹,長牙的時候咬我當磨牙;會走路以後像隻小鴨子一樣搖搖晃晃地跟著我,我還故意踢倒她好幾次;晚上怕鬼又怕黑,我隻要嚇她一下她就哭了,真是好有趣又好好笑……」
「哥!你在說什麽啦!」她麵紅耳赤地瞅著自己兄長。
男人露出溫和的笑容,柔潤的雙眸幾乎跟她笑起來的時候一模一樣。
「嗯,這個表情很好喔,」
她一愣,明白兄長是關心自己,所以想逗自己開心。
「……謝謝哥哥。」
男人笑而不語,將車子安穩地駛往回家的方向。
還有一個略口就要到家,呂欣欣望向窗外,剛好迎麵一陣清風拂來。他們家後麵是個長長的河堤,有四座籃球場以及規劃完善的空地和步道,小時候她經常和家人在那裏玩耍。
河堤斜坡的芒草有點長,風一吹就像黃綠色的波浪。她凝視著那美麗安詳的景象,忽然輕聲說:「哥哥,我想去河堤散步。」
男人側首看著她,慢慢停住車子,讓她可以下車。
「我聽爸爸說,妳的手機停用了是嗎?先拿我的去,晚飯好了我會打給妳。」男人溫善地提醒,把手機交給她後疼愛地摸摸她的頭。
「好。」她接下,微笑允諾,揮手之後讓兄長的車子開走。
回過身,她緩慢地爬上階梯。
一站上河堤邊,微風便弄亂她的發,她伸手將之勾在耳後,慢慢地走著。
最近天氣都不大好,總是陰雨綿綿的,今天雖然還沒下雨,但是天空一直都相當暗沉。下麵的籃球場因為月前的台風而遭殃,被溪水暴漲帶來的大量黃泥給完全覆蓋,隻剩下灰蒙蒙的一片沙土,目前尚未整理完畢,暫時無法使用,空蕩蕩的一大塊地,在層層厚雲的陪襯下顯得有點冷清。
她記得,每到黃昏,這個河堤總會有很多人來運動的。
出神地眺望遠方,她漸漸停住腳步,伸手到自己提包的暗袋裏,掏出一個用紙折成的小四方形。她放在掌心注視許久,忽地一握拳,抬起手臂就想往外丟。
動作在進行到一半時硬生生地停住了,閉了閉眼,她無力地放下肩膀,低頭凝睇著自己的手心。
她……就是無法割舍。
「妳握著什麽?」
耳邊突如其來的低沉問話教她驚愕不已,一抬頭,果然見到高歲見站在自己身邊。
「你……」她簡直不敢置信,一時間隻能瞠目以對。「你怎麽……」
「我怎麽會在這裏是嗎?」他一臉晦暗,冷冷地道:「搬離原本的那間公寓,電話和手機停用,實習的學校放假,幾乎完全消失在我麵前的妳,想要問我為什麽會在這裏?」
他上前一步,她立刻退開。他的表情更難看了。
「對……對不起!」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道歉,呂欣欣像是逃命似地轉身拔腿就跑,腦中隻有不停擴大的恐慌。
為什麽?怎麽會?就算一直逼問自己也不可能會有答案。她用盡力氣往前跑,後頭的腳步聲卻愈來愈接近,在被抓住肩膀的那一瞬間,她立刻道:
「請……請你放手!」她急促地呼吸,偏過頭道:「……拜托。」
「我才不放!」他也是氣息不穩。
「你為什麽要追來……」她輕喘地問道,思緒一片雜亂。
「還不是因為妳想逃跑!」他惱怒地低斥,壓緊聲音逼視她道:「就算是吵架絕交也要有理由,我做了什麽惹妳不高興妳說出來啊!就這樣莫名其妙搞失蹤,要我怎麽接受?!」
她瞪著地麵,然後緊緊閉上眼睛,衝口道:「沒有……沒有理由!我隻是不想看見你不行嗎?」
他停頓住,麵罩霜寒,陰鬱地問:「妳說真的?」
「真的……」她不想再騙人,也不想再裝作被他欺騙。
因為那樣的自己實在太過可悲了。
隻要看著他,心就會動搖,所以隻好永遠別再聯絡。她是下了很大的決心啊,
「我想,我們以後都不要見麵比較好……」她極輕聲的告訴他。
他神色凝重地望著她,就在她連眼睫都要開始顫抖起來的時候,她的手機鈴聲響了。
可能是哥哥打來叫她回家吃晚飯的。她想拿起來接通,卻被高歲見用力地擒住腕節製止。
她無法解讀他的舉動,隻能惶惶不安地掙紮。
「請……放手。」
他莫名地笑了笑,但那虛淺的笑意很快就消失了。
「妳何必這麽著急?很重要的人打來的?是剛剛那個載妳的男人?妳忙著跟我撇清關係,是不是也是因為他?」
「什麽……」剛剛那個載她的男人?他在她下車前就看到她了?他到底……在說什麽?
鈴聲就快響完,她不禁看了一下手機,見狀,他的臉色立刻變得極是陰沉。
高歲見粗魯地將她拉近自己,深邃的黑眸圈鎖著她。呂欣欣的手腕給他握得有些發疼,她從未見過他這種危險的樣子。
他的眼神異常複雜,像是非常壓抑地道:「我問妳……那是妳的情人嗎?」
雖然問了問題,卻不給她任何開口回答的機會。
他低下頭,吻了她。
第一次出手打人,是在小學二年級的時候。
有個同班的男同學欺負堂姊,不僅惡劣地拿走堂姊的帽子,還嘲笑堂姊沒有頭發,她非常非常生氣地推了那個男同學一把,把堂姊的帽子搶回來,男同學跌倒在地上,鼻子剛好撞到桌腳,當場血流滿麵。
從此以後,她以為自己再也不可能動手做出暴力行為了。
「不……不要……」手肘頂在對方的胸膛上,呂欣欣輕喘著。
高歲見有力的臂膀在她腰後收緊,她在他懷裏根本動彈下得。他的親吻強勢卻也溫柔,雖然極度不安定,卻又帶著些許安撫的意味,矛盾的交雜感觸,藉由重迭的地方傳遞給她。
她的心跳大如擂鼓,耳邊什麽都聽不到了。
濕潤的舌尖就要挑進自己口唇之中,她猛地清醒過來,幾乎是用盡這輩子所有的力量,使勁伸手推開了他。
「呼、呼……」她拚命地喘著氣,胸脯大大地起伏著,眼角沾染濕紅,她瞪著地上說道:「你……你看著我這種不知所措的樣子,然後覺得很開心嗎?」
「什麽?」高歲見不禁反問。
「你就這麽不甘心……甚至連這種事情都做得出來,隻是為了想要報複我嗎?」怕眼淚掉下來,她急忙轉過頭。
「我聽不懂妳在說什麽。」他沉聲道。
她終於嘶啞地對他控訴道:「你不是打從一開始就什麽都知道了?我曾經騙過你的事情,你是因為這樣才出現在我麵前的,不是嗎!」
他一怔,很快地說道:「妳知道了?誰告訴妳的?」
真的是這樣。或許原本她還有一絲期望,等他親口承認後,卻讓她更加受傷,隻覺得心髒痛得快要不能呼吸。
「我真的覺得很抱歉,除此之外,我沒有別的話說。所以……請你不要再接近我了!」她迅速越過他走開,隻想去一個再也沒有人找得到她的地方,
高中時的那件事在記憶裏鮮明複蘇,她的時空彷佛滯留在那時不曾前進,所以才會像昨天才發生般教她悲傷得那麽深刻。她利用他的一無所知,成為那個大冒險遊戲裏的掉包角色,然而,最後受傷的終究是自己。
事隔多年的如今,在他麵前,她卻還是同樣地落荒而逃。
「呂欣欣!」
自己的名字被大聲叫出,幾乎震破她的耳膜。剎那間,她呆愕地定在當場。
他從來沒有叫過她的名字,從來都沒有,因為他不記得自己,因為他從未問過。
高歲見逼近到她身後,再度用力抓住她的手,冷怒地指責道:
「妳為什麽總是說完自己想說的就逃走?連解釋或說明的機會都不給我,妳有沒有想過我的心情?」
「我……」那他呢?他有沒有顧及到她?她咬住嘴唇。
「既然妳知道了,那好,反正我也厭倦裝模作樣的迂回方式,我們現在就幹脆誠實地把一切說開來!」他恨恨地撂話,怒氣像是沸騰起來了。「我告訴妳,我會出現在你們班上的同學會的確是預謀,我是為了見妳才去的。隻是我沒想到,妳居然假裝不認識我,看到妳把我當成陌生人的樣子,我真的一肚子火!」
他粗暴的言詞令她愕然,她低聲反駁道:
「明明是你先當作不認識我的!」所以她才順從他的態度作出響應,他怎麽可以隨便誣賴人!
「是妳!」他惡狠狠地把她的話堵回去。
「明、明明就是你……」氣勢難以匹敵,她緊抿住嘴,覺得好委屈。
「妳知道我當時是什麽感覺嗎?一個在高中時期耍我的女人,到了現在還想耍我。第一次的時候可以當成太意外,之後每次見麵都還是那樣,難道真的把我當笨蛋嗎?妳應該有發現我起先的態度並不好,我甚至是想整妳,全都是因為妳竟敢把我當陌生人一樣對待的緣故!」
「我並沒有把你當笨蛋!」她低下頭努力喊道。
「那妳心裏是怎麽想的?啊啊,這個人果然又忘記我了,對不對?」他毫不留情地戳破。
他直接殘狠地刨挖出她最悲慘的記憶,她無法再聽下去,甩不掉他的箝製,她隻能開始急急地往前走去。
高歲見緊跟在她身後,不放過她--
「我什麽都記得,高三那年發生在妳我之間的所有事,我全都記得一清二楚。我每次一和妳講話,妳就高興得像是頭上開了花的樣子,在我麵前總是低頭害羞又緊張的樣子,妳摸我頭發,在雨中等我到天黑,吃飯堅持各付各的,甚至妳不惜欺騙也要接近我的事實,我到現在都不曾忘記。」
他一點餘地都不留給她,就非得讓她這樣萬般難堪嗎?
「那、那已經是以前的事了……」她泫然欲泣地說道。
他霍地怒道:「以前的事?!那妳為什麽還留著當時我送妳的電影票!」
他就是要逼得她無路可退就是了。
像是站在懸崖邊就要墜落的感覺讓她暈眩,自己的情意彷佛被丟棄在深穀之中摔裂,身體細微地顫抖著,她再也忍耐不住了。
轉身將手裏一直握著的東西用力地朝他擲去,她含淚喊道:
「還給你!」
小小的四方形打在他身上,不痛不癢。他沒有撿,任由那東西掉在鞋邊。
「我的憧憬、我的回憶、我的感情,全部都還給你!我再也、再也不想要了!」這麽傷心的事情,再也不要了……她忍受不了地哭了出來,用雙掌蒙住眼睛,不願讓他看見這麽淒慘的自己。
高歲見拉下她的手,讓她正視他。
「我不準妳不要!」他低吼,神情因為氣憤而變得嚴厲。「妳為什麽不問我生氣的理由?為什麽不問我記得妳的理由?」
她淚眼朦朧地望著他,隻見他萬分認真地說:
「不是欺騙或是其它原因,跟那些都無關!我記得妳,是因為我想忘也忘不了。所以我真的好生氣,讓我惦掛了六年的女人,居然不願正眼看我!」
她的神智恍惚了起來,已經不能思考自己聽到的是什麽意思,但那字字句句卻真切地敲進她的胸口深處。
「原本我也告訴自己那隻是個意外和誤會,可是,妳的笑容和妳的溫柔,妳隻為我的那份真誠心意,等我發現的時候,都已經根深柢固地存在我腦海裏。我試過好多次,我沒有辦法和別人交往,因為我想的全是妳!知道你們班有同學會,我希望能夠見到妳,但是因為妳表現出推拒的態度,所以我才什麽也不說。同學會過後,不找借口就難以和妳見麵,每見一次麵,我生氣,卻更留戀。借口用完了,我還是想見妳,就算妳故意假裝不認識我或怎樣都好,即使沒有事,我也決定要去找妳。但是我每次見到妳卻都在想,妳真的想當作什麽都沒發生過嗎?那麽會感到在意的我到底又算什麽?」高歲見凝視著她的眼睛,深刻得幾乎要穿透她的心。
「你……因為我騙過你,你現在……隻是想嘲笑我的反應而已……」顫著雙唇,她保護自己般地說道。
這麽多的解釋說明都沒有絲毫用處,他極其憤怒地將她抱入懷中,直接吼道:
「我喜歡妳啊!妳知道我發現找不到妳時是什麽感覺嗎?妳知道我今天是抱著什麽心思來這裏的嗎?!」他用一種非常堅定的語氣,在她柔軟的耳畔低沉說道:「就算妳現在是別人的,我也絕對要把妳搶過來。」
他的言語讓她徹底失去反抗的力氣,她隻能瞪大雙眸,視線裏的景物卻全模糊掉了。
不管過去或現在,都是因為太過喜歡才會感到害伯,如果當初能夠努力地說出自己心裏最誠實的話,也許一切就會變得不同吧?
滿溢的淚水終究從眼角滑出。哽咽一聲,抬起顫抖的手臂,她宛若溺水般抓住他後背的衣服,將哭泣的臉孔埋在他肩上,泣喘道:
「是你……是你忘記我的……」一旦開了口,就好像再也難以承擔,把長久以來累積的一切統統宣泄出來。「你覺得我不重要,所以從來沒有問過我的名字,所以才會不記得和我的約定。可是,就算是錯誤也好,是遊戲的形式也沒關係,我還是很想和你在一起,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喜歡你!」
「對不起。」
彷佛言語已不能表達他內心的感情,高歲見隻是緊緊地摟住她,再也不想放手。
在這個讓自己喜歡到連心口都會發疼的男人懷裏,她最後聽到的「我愛妳」三個字,是那麽樣地真摯而深情。
第九章
遲了六年的愛戀,大概就像是放在角落很久的糖果,好像有點令人擔心,但是吃進嘴裏卻仍是甜甜的味道。
那一天,雖然下了大雨,之後卻又放晴了。
在全部的心結都打開之後,終於向前跨了一步。想要響應他的感情,就算過去那麽難堪,那樣的心意卻仍是如此強烈,她不再膽小地逃避了。
呂欣欣花了好一陣時間才發現高歲見似乎弄錯了什麽事情,於是便解釋自己並沒有情人,以及那個男人是親哥哥兩個重點。
聽完她的說明之後,高歲見當時麵無表情地望著她許久許久,之後低頭插腰,用單手蒙住臉。
她後來才了解,那或許是他表示害羞的動作吧。
因為覺得很可愛。隻要想到這,她的臉上就會不自覺地露出笑意。
「欣欣老師,妳遇到什麽好事了嗎?」
放完春假回到學校的第一天,在和輔導老師討論完這星期的課程進度後,輔導老師精明地對呂欣欣微笑著。
「咦?」她隻能眨眼。
「春假前,妳還是一副死氣沉沉的樣子。」輔導老師說道。
「……對不起。」無論如何,把情緒帶來學校就是不應該了。
「用不著對不起,妳還是把工作都仔細完成了,看來應該是沒問題了。正好,我想跟妳談談之前的事。」
呂欣欣一愣。「之前?」
「妳不是和其它老師起衝突嗎?」
「啊。」她感覺非常慚愧,連忙低下頭道:「那件事真的很抱歉。」
輔導老師要她抬起頭來,平和地說道:「為什麽要道歉?妳覺得自己做錯了嗎?」
「那個,我……」
「請明確說出自己的感覺。」
在輔導老師的一聲令下,她才慌張道:「是!我現在還是覺得搜學生的書包並不正確,但是我當時對那位老師的言行反應也欠缺思慮。」
輔導老師聞言,微微一笑道:「那就好。搜學生的書包的確不好,但是妳當著大家的麵糾正比妳年長的老師,也會在人際關係上造成問題。這次的事件剛好可以讓妳好好想想,如果下回遇到相同的狀況,妳應該要怎麽做才比較恰當。」
「我知道了,謝謝。」她尊敬地道謝。
「不客氣。期待妳能成為獨當一麵的老師。」輔導老師點點頭,因為鍾聲響了,所以便笑著離開辦公室。
微鬆口氣,她也露出淺淺的笑意。她很幸運,有個那麽好的輔導老師。雖然離獨當一麵還差得很遠很遠,但是尊重他人又不失威嚴的輔導老師是她可以學習的對象。
一直忙到放學時間。她離開學校,在巷口的地方,望見一輛摩托車在那裏等著,車上的人對她招了下手。
發現是高歲見,呂欣欣一愣,隨即快步走過去。
「你怎麽來了?」不是要寫畢業論文,很忙很忙的嗎?
「因為我做實驗做到又累又餓,突然很想和妳一起吃飯,所以就跑出來了。」他笑著將為她買的新安全帽遞給她。
沒有約定,意外地見到他,她就已經感到欣喜。接下安全帽戴上,她坐上車。
她隻被這輛摩托車載過兩次,所以還不大知道手要放哪。如果隻抓著後麵的把手,會下會太過生疏了?但她又不敢主動抱著他。
「這裏。」高歲見就像感應到她的心思似地,握住她的手,往前拉到自己腰邊。「妳害羞的話,抓褲腰吧。」
她臉一紅,輕輕地把手貼上。兩人之間有個曖昧的空隙,看起來親密,卻又帶著點距離,她想,有一天一定能夠慢慢縮短吧。
「你要吃什麽?」她問道。
「嗯,快餐店已經吃膩了,現在又是晚餐時間,餐廳大概也很多人。我想悠閑一點的吃飯……這樣好了,雖然有點突然,不過,妳可以做給我吃嗎?」他偏頭對她微笑道:「什麽都可以,我想吃女朋友親手做的東西。」
光是女朋友三個字就讓她感覺甜蜜,連耳根都熱起來了。
「好啊!」她笑開臉來。
「那就去我家吧。」他露出微妙的笑意,說道:「我家今天沒人在。啊,不過,沒人或許還比較危險。」
不知道他是開玩笑還是認真,但他話裏的含意仍然讓她臉紅心跳。
她並沒有想太深,聽他這麽說,又怕被當成隨便的女生,忙道:
「那我還是……」
「家裏冰箱大概沒東西,先去一趟超市好了。」他自顧自地決定。
呂欣欣歎出一口氣。自己老是被他牽著走。
到達超市,他幫忙拿菜籃,然後指定幾樣自己喜歡吃的菜。幸好以前跟堂姊住的時候都會輪流作飯,她大概在心裏規劃出簡單的菜色。望著他愉快的臉龐,因為很想讓他吃得高興,所以她也就沒在意那麽多了。
雖然經過他家幾次,不過倒是頭一回進到房子裏。
在玄關處把鞋子脫掉,她禮貌地說聲:「打擾了。」
「又沒人在,妳要打擾哪位?」他有趣似地說道。
跟著他走到廚房,她將袋子裏的食材拿出來準備洗切,他卻杵在一旁東看西瞧的,讓她有點不自在。一開始還頗安分,之後卻開始玩起食材,呂欣欣最後還是推著他的肩膀,把他送出廚房。
少去障礙物,她的動作變得流暢,不到一個小時,已經做好三樣簡單的菜。
電飯鍋裏的白飯也可以了。她拿下圍裙走出去,然後在他房間找到他。
他仰躺在床上,似在閉目養神。
她走過去,彎腰輕聲道:
「吃飯了。」見他沒有反應,她便重複道:「吃……呃,」
一下子被拉到床鋪上壓住,她連被嚇到的反應都來不及出現,隻能愣愣地望住在自己上麵撐起身的高歲見。
他瞇起眼,對她說道:「妳實在太糟糕了,這麽沒防備怎麽可以。」
「……我要防備誰?」她略微仰起臉問道。
高歲見瞪住她,跟著皺起眉頭,認真道:「妳說這種話是沒把我放在眼裏,還是想要誘惑我?」
她笑了。
「我知道你不是那種人啊。」
他抬起黑眸,深深地凝視著她。她的心跳變得飛快,但表麵上還是盡量保持冷靜。
忽然,他側頭在她唇上吻了一下,說:「錯了,我就是那種人,如果我說把妳拐來都是計劃好的,妳要怎麽辦?」
她嚇了一跳,雙頰通紅,之前裝出來的鎮定全數不見了,緊張的表情全寫在臉上。
「等、等一下……」她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啊。
他得逞地笑道:「難不成妳以為妳隻要那樣說,我就會什麽都不敢做嗎?」
被他一眼看穿,她汗都流出來了。
「那個……飯菜會涼掉。」她隻能小聲地道。
「裝可憐也沒用。」他輕拉她翹起來的發梢,卷在手指上細細把玩,最後放到唇邊輕吻。
嘴上雖講些讓人心慌的話,卻沒做出特別過分的舉動,隻是,他的氣息近得拂在她敏感的肌膚上,她還是忍不住縮起肩膀。
「歲見……」
「我喜歡聽妳叫我的名字。很好聽。」
聞言,她想到什麽似地望著他,細聲道:「你也可以叫我名字嗎?」
他一頓,低聲喚道:「欣欣。」
她愣住好半晌,隨即緩慢地露出溫柔的微笑。
「我也覺得好好聽。」
他望住她,然後歎息地伸出長指按住她眼角偷跑出來的濕意。
「傻瓜。」撐臂坐直身,拉起她的身體,猶豫了一下,怕被誤會般,他還是稍微解釋了下:「因為最近會更忙,我是想找時間和妳獨處,但是我沒打算做讓妳討厭的事情。」
她微微一笑。「嗯,我知道。」
他略嫌別扭地摸了摸脖子,跟著朝她伸出手,道:「吃飯吧。」
「好。」
她順從地握住他的掌心,感覺自己好像太過幸福了。
六月,高歲見終於順利完成他的碩士論文。
呂欣欣也拿到一本黑色精裝版本的論文,摸著封麵上燙金的字體,雖然裏麵的東西她全看不懂,但她是真的覺得他好優秀。
能夠把所學的知識寫成一本書,並不是件容易的事。最後的那一兩個月,他有多麽辛苦她都看見了。
他告訴她,決定要留下來繼續攻讀博士學位,不過語氣有些傷腦筋。
「念博士班至少要花四年,明年妳可能就成為正式老師了,而我還是個學生,那我不就要真的喊妳老師了嗎?」
她笑了出來。「你本來就喊過很多次了啊。」
「那是不一樣的。」他板起臉。
哪裏不一樣?她笑著,沒有和他辯。
陪著他到大學交論文,他進入老師辦公室,她則在他實驗室的座位上等待。
聽他說今天要把地方整理出來讓給學弟妹,他要坐到另外的位置,所以他已經將書本雜物裝進帶來的袋子裏,桌麵上相當幹淨。因為書很重,就顯得紙袋有種不大牢靠的危險,想到自己背包裏剛好有個之前使用過的塑料袋,雖然不夠大,但是可以分擔一點重量,於是便將紙袋裏的書拿幾本出來,打算分裝。
厚厚的原文書、一大迭英文paper夾雜在其中,讓她意外發現的,是一本有些泛黃的筆記本。
「……咦?」因為太過熟悉,她怔怔地拿起,有些發愣了。
這個,應該不可能會在這裏啊。
「那是學長的幸運筆記喔。」坐在隔壁的學妹探頭過來想要打聲招呼,剛好望見,便笑著說了一句。
「幸運筆記?」呂欣欣緩慢轉頭,望著她重複道。
學妹先對她一笑,才說:
「學長很寶貝那本筆記呢,從來不給看,隻要有人亂碰,他還會生氣喔!我是不知道裏麵寫些什麽啦,不過學長說過,那是很重要的東西,因為都放在身邊,我想應該就像是護身符一樣吧。」
「這樣啊……」她垂眼輕語。
出神似地把筆記翻開,她的指尖竟微微地發顫。
筆記裏的內容是高中的國文重點,在必須注意的地方還用不同顏色標記出來,每一筆、每-個字,都出自她的手。
每天,在念完自己既定的進度之後,她就會在書桌前翻閱課本和講義,將重要的地方重新謄寫。因為知道他棘手的地方,所以她很注意文句不要太冗長,隻需方便記憶即可。有好幾次,她寫到夜深人靜的淩晨時分,身體雖然疲倦,但隻要想到這樣能夠幫他,她就覺得這麽做既滿足又值得。
她不曉得這本筆記為什麽會回到他手上,隻是,原來他真的和自己一樣。
縱使經過這麽多年,卻依舊留戀無法割舍。
好像直至此刻她才終於能夠相信,眼眶不覺漸漸濕了。
倘若被他知道自己看到了,他可能會覺得很害羞吧?正想放回去,有本小冊子卻從筆記本中間掉了出來。她拾起一看,麵露詫訝。
黑色小冊裏,夾著兩張舊舊的電影票。原來,他又撿回來了。但教她吃驚的地方是,冊子裏空白的部分,記錄的全是關於她的事,包括她的電話地址、生日星座血型,甚至她討厭吃綠花椰菜,還有會對酒精過敏的事情。
「妳在做什--」回到實驗室的高歲見走至座位旁,見到她手裏的東西,連話都說不下去了。
「啊,學長。」學妹一發現他,立刻乖乖坐回座位。
呂欣欣抬頭看他,隻見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僅是一語不發地快速抽走她手中的小冊子,再將東西全數塞進袋子裏,隨即拉起她的手便走人。
「呃……」被他帶出實驗室時,學妹還在朝她揮手。呂欣欣轉頭瞅住他的背影,說道:「學妹好像很怕你呢。」一定是被他指導過吧。
「嗯。」他應一聲,沒有回頭。
「你現在要去哪裏?」她溫聲問。
「回家。」他簡潔道。
「……是嗎?」稍稍猶豫了下,她還是輕輕說道:「如果那是不可以看的東西,對不起。」
他沒說話,她隻得垂眸。
無言地走了一段路,高歲見突然停住腳步,開口道:
「我並沒有生氣。我知道妳很在意高中時曾經被我遺忘,所以就算是微不足道的事也好,隻要是關於妳的事情,我就全部寫下來。」
她掌心一熱,不曉得是自己體溫升高,還是由於他握緊了自己的手。
「可是我不想讓妳看到。」他頗懊惱地說了一句,然後又繼續往前走。
「為什麽?」她溫柔地笑問,心裏滿是感動。
他皺眉,先咳了一聲,才低聲道:
「不是隻有妳才會感覺到難堪或失敗。我之前約妳去看電影被妳拒絕,還有第一次吻妳的時候被狠狠推開,妳大概無法想象我有多麽錯愕。」
他埋怨似地回頭睇了她一眼,她想,自己一定臉紅了。
稍微頓了一下,他又悶悶地說:
「妳應該曉得我不大喜歡寫字。」
她知道,他從來不抄筆記,就算寫了什麽,也都是很簡單的重點。
他並未繼續說下去,隻是帶著她離開學校,直到家門口前,他才背對著她,用單手蒙著臉,不甘願地說出「我的字很醜」這個理由。
她愉悅地笑了,輕踮起腳尖,在他頰邊印上如羽毛般的吻。他像是感到無比訝異,轉過頭來望住她。
能愛上這個人真好!就算曾經傷心哭泣或難受痛苦,自己這輩子一定都會這麽想著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