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馮小剛:非誠勿擾

(2009-01-08 06:24:56) 下一個

  前一刻還在感歎生來平凡命中無奇跡,後一刻奇跡就來敲門。在奇跡麵前,平庸現實裏的所有陳規陋俗和規則束搏.都會化成齏粉。
  ——馮小剛

  序曲
  我歲數已經不小了,日子小康,抽煙不喝酒,留學生身份出去的,在國外生活過十幾年沒正經上過學,蹉跎中練就一身生存技能,現在學無所成海外歸來,實話實說應該定性為一隻沒有公司沒有股票沒有學位的“三無偽誨龜”。
  秦奮五歲第一次玩“包剪錘”的時候,絕對想不到這個小把戲在幾十年後會給他帶來一筆財富。
  北京人管“包剪錘”又叫“猜丁殼”,兩個小朋友都想要同一個東西、互相爭執不下的時候,用猜拳來裁決,輸贏立斷,公平無欺,效果很好。
  那還是在幼兒園時代,有一天秦奮饞了餓了,走路腿抖,於是,勾結起另一個男孩偷偷溜進了廚房。廚房雖大。凡是放食品的櫃子都上了鎖,找來找去,隻搜到兩個包子一個桃。包子一人一個,桃歸誰?男孩提議用“包剪錘”來決定。結果秦奮贏了。男孩比秦奮大一歲,又身強力壯,很霸道。但麵對“猜丁殼”的結果。男孩一點兒脾氣沒有,心甘情願地讓秦奮拿了桃子。
  這件事,給秦奮留下深刻印象。
  長人了,世事紛紜,人就變複雜了,思慮多。秦奮漸漸落了個失眠的毛病。長夜漫漫,輾轉床上實在太枯燥太辛苦,禁不住展開想象的翅膀,瞎琢磨。用不著替他遮羞,泰奮是經常想到美女的,由美女又聯想到選美比賽。他發現:每次選美,佳麗們都有一個共同的心願,那就是世界和平,由此可見世界和平遙不可及。為什麽呢?秦奮尋根溯源,以他自己的思路和分析方法。找到了問題的根源,那就是國與國之間、種族之問、人與人之間的一切矛盾衝突,都是源於分歧得不到公正的裁決。於是矛盾逐步升級進而演變成大打出手生靈塗炭。
  這時,秦奮想起了“包剪錘”。小孩子可以用這個方式解決糾紛,長大了為什麽就不行了呢?在他看來,原因是人一長大壞心眼兒就多了,“猜丁殼”的叫候成心出得慢,臨時變拳俗稱“彈簧手”。如果能夠解決這個漏洞,“包剪錘”一定能夠廣泛應用於所有大小爭端,化幹戈為玉帛。
  在20世紀90年代的出國潮中,秦奮也被潮流裹挾著去了美國。名為“留學”,其實一天正經的學也沒上。他先去的是一個伊朗人開的語言學校,那學校別的乏善可陳,辦學生簽證卻是最大的強項。班裏的同學大部分是中東的家庭婦女,頭上永遠裹著頭巾身上穿袍子的那種,而且她們都是一邊織毛衣一邊上課。課程沒別的,基本就是學唱歌,從《星條旗永不落》、《美麗的阿美利加》,到《聖誕歌》(叮叮當叮叮當鈴兒響叮當……)和《祝你生日快樂》,差不多唱了一年半。所以到現在秦奮的英語基礎基本上還是這幾首歌兒裏的詞兒,別的全是胡說八道。人問他“從哪裏來的?”(哪國人),他就回答說“美麗的北京,我甜蜜的家”,結果人家還誇他英文地道,說話像詩。
  後來實在唱不下去了(因為那時他的工作也要用嗓子,就是教華人的小孩兒唱中文歌兒,把嗓子唱劈了),他就換了一家學校。這個學校更絕,連教室都沒有,隻在城中心的破寫字樓裏有一間校長辦公室,整個學校的教職員工全加起來也就校長一人兒。校長是個意大利人,把兩條腿往桌麵上一擱,胸毛一直長到了脖子那兒,像個西西裏黑手黨的基層骨幹。校長對學生話不多,口音很重語法也亂,但是還能聽得明白,他的話用中文意譯出來,意思就是“洛杉磯移民局是咱家開的”。學生們別提有多喜歡這句話了,秦奮自然也不例外。他可以一年隻去一次學校,就是去交學費。
  至於生計,秦奮是個適應能力存活能力都極強的人,五行八作什麽都不在乎,能掙錢糊口就行。他為餐館送過外賣,當過旅行社導遊,賣過保險,也考了一個房地產經紀人的執照,也就是買賣房屋的中介。按說這行幹好了也能發財,但沒輪上秦奮。他其實挺努力的,為此還自學了《周易》,懂一點兒風水。因為華人買房,不講風水是不行的。
  秦奮總是手裏捧著個風水八卦儀,煞有介事地在房前擺弄擺弄,在後院又比畫比畫,嘴裏滔滔不絕,挺會忽悠人。但說著說著,經常就說得太多了,反而把買賣搞砸。比如有一幢120萬美元的宅子,來看房的人挺滿意,帶著一家人來了三趟。到第三趟的時候,人家就問了:原房主是什麽人?為什麽要賣?秦奮不假思索地據實答道:“咳,要說這個,可有點兒邪行。這房主吧,原來是美洲銀行的一個高管,年薪上百萬美元的那種。提職以後,就買下這棟房子。可沒過兩年,出門讓車撞死了,你說倒黴不倒黴?他太太是家庭主婦啊,又有仨孩子,供不起房貸,所以要賣。”結果看房的人一聽,掉頭就走了,無論秦奮再怎麽忽悠,人家也不考慮了。所以秦奮做這行做了挺長時間,隻賣出過一個十來萬的公寓,他所得的傭金,實在少得可憐。所幸幹這行是不用按點兒上下班的,時間可以自由支配,所以在這期間他還一直在一家中文報紙當著工商記者。所謂工商記者,其實就是給報紙拉廣告的,有底薪,不過很低,但不管怎麽樣,也還算有一份固定的收入。
  洛杉磯的中國人很多,秦奮很快就有了一個密切來往的社交圈子,大家玩兒得到一塊兒,互相之間關係很單純,沒有勾心鬥角,也沒有閑言碎語,從這種簡單珍貴的友誼中,秦奮精神上獲得了很大的愉悅。這夥人裏北京人居多,有開餐館的,有麥道公司的工程師,有州立大學的教授,也有圖書館職員,算起來,隻有秦奮工作不穩定,比較邊緣。但大家都覺得秦奮的生活狀態好,雖不富有,倒也不特別貪錢愛財,享受生活自得其樂,活得挺瀟灑。
  秦奮在美國的最後一份工作,是就職於洛杉磯一家移民公司,掏出的名片上赫然印著四個大字“安家顧問”。所謂“安家”就是去機場接大陸來的新移民落地,幫他們找到臨時落腳的住處,然後帶他們去銀行開戶、申請社會保險號諸如此類的瑣碎小事。薪水微薄沒有技術含量,但在新移民的眼裏他就是陌生異鄉撲麵而來的親人,漂到墜海的溺水者手中的一塊木板。好幾位新移民女性都在落地之初的幾天差點兒就愛上他,可是秦奮知道他做的隻是售後服務,期限一到他就得開著那部道奇公羊手捧鮮花滿麵春風地站在候機樓給別人當親人去了。
  歲月蹉跎之中,用“包剪錘”解決世界爭端的想法卻一直沒離開過他,隻要一閑下來,這個想法就纏繞著他,折磨他!年長日久,琢磨來琢磨去,他終於發明出一部“分歧終端機”,其基本原理是:爭端雙方把手伸進這部“機器”以後,隻能在指定的時間裏同時出包、剪、錘,時間可以精確到0.0001秒,誰也別想慢出,誰也作不了假!
  這個機器一出,比發明原子彈可厲害多了!一個向善,一個為惡,根本就不是同一等級。世界和平看見了曙光,夢想終於照進現實,人類的理想從此不再是一句空話了。更幸運的是,他的發明終於被一位天使投資人一眼看中,激動之下慷慨買斷了他的專利。他一下就有錢啦!
  一年前,父親病逝,秦奮不放心年邁的母親,辭去工作回到闊別多年的北京。不知不覺,自己已經四十多歲了,故鄉雖好,仍孑然一身,一直沒有成家。母親勸他:該安定下來,有個家庭了。
  說起來,秦奮認識的女孩不少,女人們對他共同的評價是,人不壞挺好玩的,可盡想些極不靠譜的事,太不著四六,當一哥還行,結婚就免了吧。其實秦奮心裏清楚,這幫女的全是他媽的嫌貧愛富。
  如今秦奮有了一筆錢,也打算結束單身生活娶妻生子了。結果他發現,如今的北京比他走時大了幾倍,人也多了幾倍,但人和人之間的交往,卻比原來縮小了不知多少倍!老同學老朋友不少,卻都是一個一個封閉的小圈子,外人進不來,也交不到新朋友。有業務往來的、工作需要認識的,都是防人如防賊,一點兒真的沒有。到大街上拍婆子去?太落伍了!再說也不是四十多歲老男人玩兒的遊戲啦!沒別的辦法,秦奮隻好選擇征婚。不過,他並不想用金錢作誘餌,心裏想真能找到一個情投意合的,再告訴她“傻丫頭你嫁給一錢包了”也不遲。
  他的征婚啟事是這麽寫的:
  你要想找一帥哥就別來了,你要想找一錢包就別見了,碩士學曆以上的免談,上海女人免談,女企業家免談(小商小販除外),省得咱們互相都會失望。劉德華和阿湯哥那種財貌雙全的郎君是不會來征你的婚的,當然我也沒做諾丁山的夢。您要真是一仙女我也接不住,沒期待您長得跟畫報封麵一樣看一眼就魂飛魄散。外表時尚,內心保守,身心都健康的一般人就行,要是多少還有點兒婉約那就更靠譜了。心眼別太多歲數別太小,允許時常有不切實際的想入非非,但三句話就能給轟回現實還不氣不惱頂多有點兒難為情地咧嘴一笑就該幹嗎幹嗎去了。我喜歡會疊衣服的女人,每次洗完燙平疊得都像剛從商店裏買回來的一樣。說的夠具體了吧。
  自我介紹一下,我,歲數已經不小了,日子小康,抽煙不喝酒,留學生身份出去的,在國外生活過十幾年,沒正經上過學,蹉跎中練就一身生存技能,現在學無所成海外歸來,實話實說應該定性為一隻沒有公司沒有股票沒有學位的“三無偽海龜”。性格OPEN,人品五五開,不算老實人,但天生膽小,殺人不犯法我也殺不了人,傷天害理了自己良心也備受摧殘,命中注定想學壞都當不了大壞蛋。總體而言基本上還是屬於對人群對社會有益無害的一類。
  有意者電聯,非誠勿擾。

  約會一  同誌有約
  李安的電影我都喜歡,就這一部我受不了,我老想看那裏麵的女演員。看見倆男的在一起那個我就趕緊閉眼,身邊好多人都特喜歡那部片子。我也檢討自己為什麽那麽庸俗,心裏那麽大地兒,怎麽就裝不下男的,騰出一女的地填進來的又是一女的。
  秦奮在好幾個征婚交友網站上注冊登了記,把自己的征婚啟事原封不動地貼上去。結果,響應的人很少,有,也是五十歲上下的大姐居多,給他留的言,大都是什麽“希望和你共度平淡幸福的晚年”、“我和你都已步入人生的黃昏,難道你還那麽虛榮地希望我有一張漂亮的臉蛋嗎?”之類的,看得秦奮差點兒背過氣去。
  還有一個上海籍的女人是來聲討的:“什麽叫‘上海女人免談'?瞎了你的狗眼!!!我們就是物質,怎麽樣?就是喜歡紅酒跑車豪宅,又怎麽樣?張愛玲要活著,她也會喜歡。像你這樣自稱'小康'的窮光蛋,一輩子別想討到老婆!去死吧!”
  除此之外,秦奮還收到了一批這樣的留言,年齡在十八到二十三四歲之間,照片都是如花似玉的大美女,穿著暴露,姿態挑逗,寫的是“茫茫人海,哪裏是歸宿?身心疲憊的你,不想來找我嗎?”、“工作的繁忙,生存的壓力,你累了吧?我會幫你釋放壓力,重振男人的雄風。”、“不在乎天長地久,隻在乎曾經擁有,互不影響家庭,在虛偽的社會裏保留一份難得的真情”等等。對這樣的信,秦奮是全刪。
  秦奮開始了主動搜索,主動給覺得不錯的人寫信留言,這樣做一下子就有收獲了。給他回信的人很多,有的簡短,有的長篇大論談理想談人生,但不管怎樣,還都是態度認真,是正經來交友的。
  就這樣,秦奮遇到了第一個約會對象。這個人的網名是“tiantian”,他們通過電子郵件溝通了幾次,感覺不錯。秦奮把自己的照片發給她,她回信說“很喜歡”。秦奮要她的,她卻說從不把自己的照片隨便外傳,因為以前發生過某雜誌和某廣告未經她本人授權就刊登她照片的“侵權事件”,打起官司來耗時費神,還老得出頭露麵,十分不爽。
  秦奮琢磨:那這位甜甜必是個大美人兒啦!要像自己這麽砢磣的,就是滿大街散發自己的肖像,也不會有人來侵權。頂多是被江湖上搞優生優育的小冊子登一下,提醒未婚男女要避免什麽樣的錯誤組合,才不會生出這種五官比例都不對的孩子來……得嘞!那就見吧,我不想讓女人圖我的財,我可沒說我就不圖女人的色了!
  798,目前北京最時尚的地方之一,要說藝術與金子銀子、高雅與流俗媚俗能這麽天衣無縫地融為一體,在全世界它也得數頭一號。甜甜把約會地點就定在了這兒。在一間包豪斯風格的舊廠房改造的咖啡館,秦奮走了進來。約會對象還沒到,他就自己坐下來,好奇地四處打量。咖啡館的裝修很別致,天花板和牆壁上裸露著粗粗細細的管線,牆上還刷著紅色的大標語,寫的是“革命就是請客吃飯”,故意做了舊,顯得油漆斑駁。
  透過玻璃窗向外望,連這兒的人都不一樣!穿著打扮稀奇古怪的多,臉上都透著炫耀的神色,好像隻要出現在這裏,就證明自己是一個獨特的人、特有個性的人、站在最前沿的人。像他這麽張著嘴東張西望看什麽都新鮮的,一看就是上這兒“塔兒哄”來的。他趕緊合上嘴,閉上眼,冷靜了一下。然後揮手叫來服務員,點了一杯卡布奇諾,一衝動,居然來了句英文。
  這時,一個細腰穿著黑色雞心領緊身T裇和寬大裙褲的男子,無聲無息地出現在秦奮的麵前。男人對他優雅地一笑:“我可以坐嗎?”
  秦奮戴著墨鏡,打量他一下,說:“我約了人。”
  男人仿佛沒聽見,一拉椅子就坐了下來,含著笑說:“秦奮你沒怎麽變,還是那麽帥。”
  ”我帥?”秦奮一驚,摘下墨鏡說,“你認錯人了吧?”
  男人未開口臉先紅了,羞答答地說:“我是永安,城建開發總公司的永安。我變化有那麽大嗎你都認不出?“
  城建開發總公司是秦奮過去工作過的單位,他在那兒待了好幾年,認識的人不少。但出國後就都漸漸斷了聯係,聽說有的人發了財,也有的人已經內退了,還有個別的進了監獄。那麽眼前這位是誰呢?秦奮仔細端詳著他,突然想起來了:“對對對,你是工會的,部隊文工團轉業過來的。”
  沒錯,這個人當時很活躍,唱歌跳舞什麽都會,還會拉小提琴。秦奮又一下想起了他的名字,叫張以哲。男人--張以哲聽了秦奮的話後,嗲聲嗲氣地糾正他說:“什麽工會呀,我是團委的。”
  “反正是張羅玩兒的事的。你那時候是小白臉,現在滄桑多了,你要不說我都認不出來了。”
  張以哲含羞帶怨地瞪了他一眼:“討厭!人家有那麽老嗎?我比你小不少呢。”
  秦奮被他這種眼神兒嚇一跳,也不知道哪句話說錯了,於是趕緊轉移話題,熱情地說:“真夠巧的,十幾年沒見,在這兒碰上了。”
  張以哲臉又紅了,說:“什麽巧啊?我約的你。”
  秦奮又是一驚:“你約的我?”
  張以哲點點頭,提示他:“T-I-A-N,TIAN。我改名字了。想給你一個驚喜。”
  什麽?他就是甜甜?網上交友的tiantian?秦奮臉色一下就變了,半天沒反應過來是怎麽回事。再仔細看這老爺們兒一眼,別提多掃興了,忿忿地說:“你這不是給我搗亂嗎,我登的是征婚廣告。”
  以哲說:“想見見你,你的廣告上又沒說男人免談。”
  秦奮道:“那不是廢話嗎,我還能找一男的?我又不是同性戀。”
  以哲抬起眼簾,也不說話,眼神憂鬱地望著秦奮。
  秦奮被他這麽一看,脊背上嗖嗖幾道小涼風兒,全身直發毛,突然反應過來,抬眼又閃開,不敢跟他對視,雙手搓著臉說:你是……?”
  “我是。”
  “可是我不是……當然我不反對你是……”
  “你怎麽知道你不是?我以前也以為我不是,後來才知道是不敢麵對沒有勇氣。”
  男人目不轉睛凝視著秦奮,繼續說道,“你可能忘了,有一次團委組織去十渡旅遊,遊泳的時候我的腳抽筋了,是你救了我,我當時把你抱得很緊,你一直安慰我,從那以後我見到你就覺得好有安全感,見不到你就想……”
  秦奮慢慢想起了更多的往事,想起了十渡,也想起這個tiantian當年的俊俏時髦模樣。那年頭一般人的穿著還都挺土,男的大多還是中山裝、軍裝,腳蹬一雙“三接頭”牛皮鞋的,就算超酷了。可是張以哲的穿著打扮卻與眾不同,夏天是大尖領瘦身花襯衫、細腿褲,春秋常穿掐腰燈芯絨夾克衫或皮夾克,下配緊繃繃的牛仔褲,冬天呢子大氅、高腰尖頭大皮靴。服裝的顏色大都是米黃明黃、絳紅深紫,要不就是從頭到腳一身皂,連鴨舌帽都是黑的。當時單位裏的人都風傳他們家有親戚在香港。後來有個人事處的小子偷偷查了他的檔案,才弄明白不是這麽回事。
  他們家是三代赤貧,到他爹這兒,小時候在布店當過學徒,會打算盤,因為行為不軌,沒出徒就被開了。後來在小學校當校工,在德勝門的冰窖裏幹過,還送過牛奶。他爹聰明伶俐,肯吃苦,一來二去在泡子河開了一家牛奶廠,成資本家了。所幸解放前夕奶廠倒閉,又是一貧如洗,所以成份還是工人,在新社會成了領導階級。他能進部隊文工團,就多虧奶廠經營不善。
  他當時給人的印象就是行為鬼鬼叨叨,在社會上什麽人都認識,不穩定。有一次跟一夥兒人在家庭裏跳黑燈貼麵舞,讓警察給抄了,給了個團內記大過的處分。但是他為人很正直,愛憎分明,有什麽說什麽,有點兒渾不吝。秦奮有好幾次看見他跟領導吵架揭領導的傷疤,語言尖酸刻薄,但說的句句是實情,圍觀的群眾聽了莫不人心大快。他是挑著蘭花指指著領導的鼻子開罵的,腔調兒像梅蘭芳,所以大夥兒就更愛他了。要說以娛樂的方式譏諷現實揭露醜惡損毀權威,張以哲要算是早期的開創者之一。
  秦奮想起來,在那次十渡郊遊之後,有一天張以哲還約過他見麵,說有一件重要的事要跟他講,地點是東單公園,時間是晚8點。秦奮莫名其妙地去了,兩個人站在路燈下,秦奮隻覺得他大口大口地直喘氣,卻什麽話也不說。秦奮問他要跟自己講什麽,他前言不搭後語,吭吭唧唧,明顯地是在那兒搪塞裝孫子。當時秦奮特生氣,認為他是故意拿自己開涮,所以憤怒地掉頭而去,從此也不大搭理他了。現在他才明白,人家絕不是在涮他,很可能,那天晚上人家是在調動極大的勇氣,要對他一訴衷腸。他這一走,傷了人家十來年的心!不過,這個心,恐怕是要讓朋友永遠傷下去了。
  想到這兒,秦奮抬手止住張以哲的話,態度誠懇地說:“你先走了一步,我還沒到那種境界呢,我理解你們,可我現在還沒覺得女的沒勁呢,我還是想找一女的。”
  “那你為什麽這麽多年還沒結婚?”
  “沒找著合適的。”
  “也許是你心裏就排斥女人。看過李安的《斷臂山》嗎?你不覺得同性之間也會釀出淒美的愛情嗎?”
  秦奮說:“李安的電影我都喜歡,就這一部我受不了。我老想看那裏麵的女演員,看見倆男的在一起那個我就趕緊閉眼,身邊好多人都特喜歡那部片子。我也檢討自己為什麽那麽庸俗,心裏那麽大地兒,怎麽就裝不下男的,騰出一女的地填進來的又是一女的。”
  以哲哀怨地望著他說:“你很看不起我吧?”
  秦奮正色道:“沒有!絕對沒有!你給我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你們這種人都挺聰明的,有才而且特善良。中國我不知道,剛回來,要在美國文藝界,你要不是猶太人和你們這種人你都站不住腳抬不起頭來。”
  秦奮放鬆了一點兒,不那麽緊張了,問道:“假如我是,我說的是假如啊,我的角色應該是男的還是女的?”
  以哲含情脈脈地回答:“你可以既當男的又當女的。當然我一直在心裏是把你當一個大哥哥的。”
  “那你還是把我當一哥吧。”秦奮覺得十分無趣,低頭看看手表,示意自己要走了。
  張以哲直視著他,兩手把一隻CHANEL的包抱在胸前,溫和地說:“別急著否定自己,回去了好好想一想,不要輕易放棄。”
  “行,我想想,想通了我一定先約你。”
  “哥……”
  “哎。”
  “你皮膚真好,白。”
  秦奮離開咖啡館,趕緊跑回自己的車裏,這才長長呼出一口氣。他把後視鏡掰過來照自己,端詳了片刻突然自言自語說了一句:“這叫他媽什麽事啊!”
  秦奮坐在車裏正想著,車窗上突然貼上來一張臉,嚇得他一哆嗦。一看,還是那個tiantian。
  秦奮把車窗降下來,張以哲蘭花指遞上一張照片,滿懷深情地說:“這是我們原來照的一張合影,裏麵有我,忘了給你。”
  秦奮接過了照片。這時手機響了,他一邊看手機一邊和張以哲揮手告別。
  手機裏發過來一張女人的照片,女人長得不難看,而且慈眉善目,年紀也不算大,看上去也就三十以下。下麵一行字:有興趣咱就約見,沒興趣就算。

  約會二  墓地麗影
  秦奮本來就是個耳朵根子軟、經不住別人軟纏硬磨的人,麵對美女,這個弱點就更加突出了。他都不知道自己怎麽就在胡靜遞過來的合同上簽了字,怎麽就乖乖兒地掏出錢包來付了定金。
  這位女人是秦奮在網上認識的另一個網友,真名叫胡靜,職業是“市場營銷”。她身高167厘米,體重52公斤,隻是沒掛照片。但在自我介紹裏,她的自我評價是“明眸善睞”,在“魅力部位”這一欄裏,填的是“胸部”。這最後一項,引發了秦奮的許多聯想,一連給她寫了好幾封信。現在看到照片,更高興了,可惜隻是個大頭像,沒有全身。
  秦奮立刻開上車往約會地點十三陵駛去,同時心裏也犯嘀咕:趕這麽遠的路,別到那兒跳出來的又是個男的,告訴說照片上那女的是他妹!那樣的話,即使男的姣好如賈寶玉,他秦奮也扛不住了,非精神崩潰不可。
  秦奮好多好多年沒去過十三陵了。記憶中,那好像還是沒上小學時跟父母去過一次,那時覺得這裏非常遠,而且一出德勝門,就是完完全全的農村了,公路很窄,路兩旁風吹麥浪,一片金黃。
  現在,景象完全不同了。高速公路和美國的一樣好,路上車流如織,路邊高樓林立。而且今天運氣很好,路不堵,開了一個小時就到了昌平。再往下走,漸漸喚起了兒時的記憶,還是那樣的路,還是高大參天濃蔭密布的楊樹……秦奮不由得感慨了一番:要是把這兒都開發了建高樓別墅,那可真對不起祖宗!
  很快來到神道前,人不多,相當幽靜。他把車存好,走上神道,數著道邊立著的神像,果然看到一個亭亭玉立的女人向他微笑。他怕搞錯,揉揉眼,再看,確實是照片上的女人--胡靜。不覺心中一喜。胡靜笑著迎上來,遞給他一瓶礦泉水,問:“好找吧?”
  這是一個相當標致的女人,果然明眸皓齒,風姿嫻雅,她穿一件鵝黃色無袖套頭上衣,胸部沒有秦奮想象的那樣好,但也均勻圓潤,很有彈性的樣子。下身穿牛仔褲,幹淨利索,既休閑又有品位。態度很自然,說話聲音溫和悅耳,口齒清晰。秦奮把她從頭到腳打量一番--真不錯!比照片上生動,也比照片上親切。他心裏樂得撲騰撲騰直跳。這趟十三陵,來值了!
  “第一次見麵約這麽遠一地兒,你要看不上我不嫌道遠呀?”他說。
  胡靜爽朗地笑起來,說:“你不是剛從美國回來嗎?順便陪你也拜拜祖先。”一邊說,一邊沿著神道往前溜達。
  秦奮跟上她,情緒一高,話也多了,耍起貧嘴來,說:“你是漢族吧?我可是滿族,要拜咱們也不是一祖宗。我們列祖列宗在遵化躺著呢。”
  胡靜眯著眼笑,反問道:“那怪誰呀?誰讓你們的列祖列宗沒葬在北京呢?”
  嘿,還挺貧!有意思!
  他說:“北京的好地都讓你們的皇上給占了。”
  胡靜接上說:“盡想著生前作威作福蓋頤和園了,沒想著死後埋近點兒,拜一下還得跑遵化去,對不起你們這些孝子賢孫哪。”
  秦奮突然轉了話題:“唉,咱們聊聊正事吧,你對我第一印象怎麽樣?”
  胡靜看看他,說:“跟想的差不多,我其實不太關心人的外表,我看重的是人心。善良,孝敬父母的人,就算我沒看上你你也一定能討到一個賢惠的好老婆。”
  秦奮用餘光從側麵掃了一眼胡靜,見她身材勻稱穿著時尚,誇了她一句:“你還真是外表時尚內心保守,難得呀。”
  胡靜問:“你父母還都健在嗎?”
  “父親年前去世了,剩下老母親一個人留在北京,我不放心,所以回國了,怕她有事兒身邊沒人。你長得也不難看,年紀也不大,身邊肯定不缺人追求,怎麽會跟我似的淪落到征婚這份兒上了?”
  “我隻對年齡大的人感興趣,你在我眼裏都算年輕的了,你母親多大年紀了?”
  “七十多了。”
  “父親安葬在哪了?”
  “當時我在國外,趕回來時已經火化了,骨灰存在八寶山了。”
  “你母親年紀也大了,你要是孝順的話,應該替他們好好選一個福地,老人講究入土為安。”
  “這事兒你就甭操心了,我虧待不了他們。”
  秦奮心想這胡靜可真是個傳統孝敬型家庭型的女人,剛一見麵,不問我本人的事,對我父母倒關懷備至,考慮周詳長遠。現在的女人都為眼前自己一點兒蠅頭小利耿耿於懷,很少有這麽關心他人的,真是難得。
  他進一步問道,“咱還是說說咱倆的事吧。你是做什麽工作的?”
  “就算是白領吧。我覺得作為一個男人,要有責任感,要有孝心,而且不能隻是嘴上孝順,要落實到行動上去,就算賺的錢不多,但隻要是父母有需要也在所不惜。這種男人才可靠。”
  胡靜停下來,拉住秦奮,望著他問:“你誠實地說,你是這樣的男人嗎?”
  秦奮眼睛轉著,不知道她這話什麽意思,含含糊糊地應道:“應該是吧,隻要他們不造的話。”
  胡靜直截了當地說:“可我覺得你不是。父親的骨灰還在那麽小的一個小格子裏放著,母親要是也去了呢?還讓他們二老擠在那兒,清明節掃墓你連個燒紙上香的地方也沒有。你能說你這叫孝順嗎?”
  “我給他們買一塊墓地不就行了嗎?”秦奮說,“我不是舍不得花這錢,我是剛回來還都沒接上頭呢。我走那時候隻有烈士才有墓地呢,老百姓都存架子上。這點你放心,你要知道哪有賣的幫我選一處,最好是山清水秀唱起歌劇都不奇怪的地方,我馬上就辦。要是咱倆走到一塊兒去,連你的碑我都提前刻好嘍。保證不讓你在架子上待著。”
  胡靜好像正等著他這句話似的,立刻從包裏取出一份類似售樓書似的畫冊,遞給秦奮,蠱惑著說:“其實這也是一項投資。你隻要三萬塊錢就可以購置一塊皇家風水的墓地,三萬塊錢也就是你往返美國的一張機票,幾年後同樣的一塊墓地就可能漲到三十萬。如果你那個時候轉手把它賣出去就能賺到十倍……”
  “等會兒,我賣了我媽我爸埋哪呀?”
  “你可以買兩塊呀,如果你買兩塊的話,我們公司可以給你打一個九五折!”
  秦奮捧著畫冊說不出話,暮色中兩個人麵對麵站在通往定陵的神道上。
  敢情這位胡靜不是來找對象的,是個推銷墓地的銷售員!她找的是死神的對象。
  秦奮本來就是個耳朵根子軟、經不住別人軟纏硬磨的人,麵對美女,這個弱點就更加突出了。他都不知道自己怎麽就在胡靜遞過來的合同上簽了字,怎麽就乖乖兒地掏出錢包來付了定金。
  胡靜的話有一種奇怪的磁力,初聽之下平平常常,沒什麽新鮮的,也吸引不了你的注意力,但是她會不停地在你耳邊說,說著說著你就開始注意了,聽著聽著就被她話裏邊潛藏的邏輯給牽進去了。秦奮本來對胡靜利用征婚推銷墓地的做法是反感的,但不知怎麽一來,他覺得反正這事自己早晚都得辦,現在正好找胡靜給辦了,也無不可。到最後,他簡直認為這件事離了胡靜還真不行!北京騙子那麽多,自己剛回來兩眼一抹黑什麽都不懂,得費多大勁才能找到一塊風水好又讓人放心的地方啊?要是好不容易買了一塊墓地,把老父親安頓好了,過兩年一去全種上麥子了,那還不把人給氣死!
  所以說,胡靜的出現,可以說是正當其時。有一瞬間,他甚至都有點兒擔心胡靜不給他辦了。
  回到家,把這事跟老母親講了,母親也挺高興。第二天秦奮就拉著母親去看墓園。胡靜站在墓園門口笑盈盈地等著他們。她殷勤周到,特別會跟老人說話,把他媽媽給說得滿心歡喜。墓園本身也不錯,在十三陵附近,依著山巒,地勢起伏,滿目蒼翠。他和母親一商量,當時就把餘款全數付清了。在胡靜的說服下,他買的是山坡最上麵的一塊,也就是說,墓園內最貴的那一塊。
  在回家的路上,母親一個勁兒向秦奮打聽胡靜的情況:結婚了嗎?你跟她怎麽認識的?家裏是幹嗎的……秦奮隻能含糊其辭。母親讚歎了一番,說:“你要能找個胡靜這樣的,也就挺好了,別太挑……”
  可是從那以後,秦奮再給胡靜打電話,胡靜一次也沒接過。

  約會三  黑白有道
  他早就了解自己的這個毛病,可就是改不了。以前有人誇他老實厚道能為他人著想,他還美不滋兒的。後來他不但美不起來,還非常厭惡自己,因為這種性格導致的結果,幾乎老是自己吃虧。
  秦奮想起胡靜這樣的作為,心裏挺別扭。不過他約會的興頭卻越來越高。收到的信件很多,裏麵還真有蠻不錯的人。以至於後來的日子裏,他從外麵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急忙打開電腦查看新信息。除開自己必須做的事情和要見的朋友夥伴,其他日子隻要有空,都安排了征婚約會的日程。
  這天,在老城牆上的露天茶座,秦奮躲在太陽傘下的陰涼裏打盹。這樣忙著約會見麵,時間一長,還真弄得費心勞神挺疲憊。
  世界上有這麽多不靠譜的人、不靠譜的事兒,超出了他的意料。平時,她(他)們分散在這個城市的各個角落,淹沒在普通平常人的汪洋大海中,撒網都撈不著。一個征婚啟事,卻把這些人都引了出來,就像天一黑蝙蝠都飛出來一樣。所以秦奮在辛苦之外,居然覺得挺上癮,一輩子過的是平平淡淡的凡人生活,時不常想看點兒怪的離奇的刺激的,還得去電影院。這回起碼是不用非看電影不可了。
  正這麽迷迷糊糊瞎琢磨,一陣響動,睜開眼,隻見一胖一瘦兩個女人正直眉瞪眼望著他。瘦子和自己年齡相仿,胖子年齡不好判斷可大可小,胖丫頭穿一件套頭衫,胸前印著福娃,肩膀上還趴著一隻肥胖的蜥蜴。
  “這兒剃光頭的就您一位,您就是秦先生吧?”瘦子問。
  秦奮忙坐直,問:“您是?”
  “我姓劉,這是我妹妹。”
  秦奮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直犯蒙:“誰是要相親的,我跟誰聊嗬?”
  “我呀。”胖丫頭大咧咧地回答。
  秦奮頓覺一陣失望,他用手胡嚕胡嚕臉,快速調整一下情緒,勉勉強強地說:“幸會。”然後沒話找話地問,“這蜥蜴是真的還是假的?”
  “真的啊,你摸摸。”胖丫頭把蜥蜴放在秦奮麵前的桌麵上,蜥蜴支起上身猛地張開嘴。
  秦奮往後躲,眼睛盯著蜥蜴,連連擺手:“你還是抱著吧,你瞧它都不高興了,回頭再躥上來給我一口。”
  “嘿!”胖丫頭一下興奮起來,驚訝地說,“你怎麽知道它叫‘不高興'呀?”
  “原來它名字就叫不高興呀?你能看出它高興還是不高興嗎?”
  胖丫頭撫摸著蜥蜴:“下巴頦兒變黑了就是不高興,變白了就是高興。”
  “噢,那它現在肯定是不高興了。”
  胖丫頭抱起蜥蜴臉湊上去問:“‘不高興',你看他像好人嗎?不像啊?”托起蜥蜴給秦奮看,“你瞧你瞧,越變越黑了。它看人可準了。”
  秦奮心頭不快,又胡嚕一把臉,不說話了。
  劉姐忙打圓場,解釋說:“您別不高興,我妹對爬行類動物特有感情,她的心眼兒不夠和人打交道的,但她和動物溝通夠用。咱們吧歲數長心眼兒也長,她是光長歲數不長心眼兒。”
  胖丫頭大聲說:“姐你當著我的麵誇我我都不好意思了。”
  秦奮忍不住笑,衝胖丫頭豎起大拇指:“要敢於暴露自己的優點,我就是心眼兒太多,活得沒你自在。”
  劉姐接著說:“那什麽,您不是說希望找一個心眼兒別太多歲數別太小的嗎?我妹她倆條件都符合。今年三十三了,心眼兒還跟十六歲的少女一樣單純,童心不改。你們要能成一對,省下心眼兒對付外人就行了,跟她過就倆字,省心。”
  秦奮點頭道:“是,現在想找心眼兒多的容易,找缺心眼兒的確實難。”伸出兩根手指示意胖丫頭注意他,“這是幾呀?”
  “二呀。”
  “你這背心上印的是誰呀?”
  “福娃呀。”
  “福娃是誰呀?”
  劉姐忙接過來說:“您可以問點兒比這個難的,我妹她心眼兒少可她不傻。”
  秦奮心裏這份兒惡心!搞來搞去,弄出一半傻不苶的。他不僅不能發火,還得客客氣氣強裝笑臉來應付著。他恨自己的這種性格!在生活中的好多好多事情上,他都是如此。明明心裏老大不高興,出於禮貌、出於不使對方尷尬的顧慮、出於過多考慮他人感受的優柔個性、出於這出於那……他總是把自己的不快、不願、不滿隱蔽著壓抑著,搞得自己很累,心裏還特窩囊。
  他早就了解自己的這個毛病,可就是改不了。以前有人誇他老實厚道能為他人著想,他還美不滋兒的。後來他不但美不起來,還非常厭惡自己,因為這種性格導致的結果,幾乎老是自己吃虧。他從什麽書上看到過一句話,意思是一個人隻有能對別人說“NO”,才會真正成熟起來。他覺得說得好。於是他努著勁兒讓自己趕快成熟,遇到一些可有可無的應酬、交往和沒來由的求助,也還真說了幾次“NO”。但今天的事實表明,他的努力成效甚微,自己還是成熟不起來!
  想到此,秦奮決定立刻抽身。可這時胖丫頭卻向他發問了:“你告訴我,什麽動物愛問為什麽?”
  秦奮沒有思想準備一時怔住,認真想了一陣,搖頭說:“想不出來。”又問:“你說是什麽動物?”
  胖丫頭給出答案:“豬啊。”
  秦奮沒反應過來,追問:“為什麽?”
  胖丫頭爆笑起來,瘦女人也忍俊不禁笑出了聲。
  蜥蜴的下巴頦兒一下子由黑色變成了白色。胖丫頭無比開心地親著蜥蜴說:“‘不高興'你都聽明白了吧,豬才愛問為什麽。”
  秦奮一下子反應過來,自己被胖丫頭給涮了。他看著偷偷拿眼瞄他的劉姐說:“你妹妹可不省心。”
  沒成熟的他,又一次慘敗。

  約會四  驚鴻一瞥
  人生的不確定,就是這麽折騰人。誰也不知道邁出的下一步是一腳踏上紅地毯,還是踩著一個地雷。重要的是,隻要機會一出現,就要死死地抓住它,把人力使到最極限,不能有絲毫的放鬆。
  後海是秦奮小時候經常去遊泳玩耍冒險的地方,秦奮按照約會對象梁笑笑的詳細指點,在後海邊轉來轉去找到了那家店。那是一座老式宅院,他穿堂過廊,上樓又下樓,迷宮似的七拐八拐,走進一間煙館似的讓人精神萎靡的書吧。他一眼就發現了坐在一張舊沙發裏的梁笑笑。梁笑笑是空姐,下了飛機製服沒換就來了。
  秦奮遲到了,所以一臉歉意伸出手:“是梁小姐吧?我是秦奮。”
  梁笑笑禮貌地起身,與他握手,“坐吧。”
  “開奧運會好多路限行,遲到了抱歉。”
  “沒事,我們今天的航班早到了二十分鍾。我提前到了。你喝什麽?”
  秦奮四下找服務生,說:“我來我來,你喝什麽?”
  梁笑笑指著走過來送上咖啡的服務生說:“我已經要了,他們這兒的咖啡不錯。”
  秦奮說:“我不敢喝,一喝咖啡就心慌。”
  梁笑笑接過咖啡,問他:“你心髒不好嗎?”
  秦奮歪著脖子想要點兒什麽喝,“也不是。我不知道想喝什麽……”
  梁笑笑說:“我其實也不想喝,可人家開的是生意,不好意思不消費。”
  秦奮想了想說:“那我就喝……喝……檸檬茶吧。”
  服務生應聲離去。
  兩人陷入沉默,都不知道從哪兒聊起。
  從外表上說,梁笑笑長得很漂亮,頭發梳得一絲不苟,人很白,給人的感覺非常幹淨。穿製服的關係顯得很有腰身,一雙腿很順地從製服套裙下延伸出來,整個人看上去屬於精品一級的女性。
  秦奮想,在征婚中遇到這樣的女孩,那真像買彩票中了頭彩--誰都想,可誰都不敢相信能讓自己給撞上,因為概率太低了。那麽,這樣好的女孩來征婚,究竟抱著什麽目的呢?基於以往的經驗,他心裏先就提防上了。酒吧的“托兒”?詐財的?騙子精神病頭腦不正常?要不就是給她自己來找個後爸的吧?
  即使不是這類人,而是確實來征婚的,也不是省油的燈。她們這樣的空姐,又是在頭等艙服務的,接觸的乘客全是有錢人,有的互相熟悉了,成了朋友,一起吃個飯玩一玩,滿眼所見盡是香車寶馬雕梁畫棟,滿耳所聞莫不是珠環玉佩金錢叮當響。時間長了,眼光就越來越高,不知不覺把自己也給歸類到有錢人行列裏了,心理特擰巴。一般人看不上,看上的,人家跟你玩玩兒可以,要真找個結婚的,人家還奔著電影明星去呢,又沒空姐什麽事兒了。就衝這點,也不是秦奮所要的。
  秦奮首先問她:“你給自己打多少分?我是說長相?”
  梁笑笑淺笑了一下:“我呀,七十分吧。”
  秦奮搖搖頭,“我給你打九十分。你已經挑過好多人了吧?”
  “你是說這種婚介的形式嗎?你是第一個。”
  “噢,我見了幾個,像你這麽好看的還是頭一次見。也有一個也挺好看的,不過她是為推銷墓地約的我,她不能算,剩下全都嚴重不靠譜。”
  梁笑笑好奇地問:“你買了嗎?”
  “買了,她巨能說,給我架在孝子的位置上下不來了。不買就成了大逆不道了。媳婦沒娶成先買了塊墓地。”
  梁笑笑想笑,但沒有笑出來,她說:“我看了你的征婚廣告,覺得你挺逗的。不像有的人似的,自我感覺特別良好,要不就是跟一個還不認識的人寫一大堆的肉麻話,看著就惡心。”
  秦奮說:“我說的都是大實話,沒想到征婚還能征到你這樣的。不是恭維你,外表上說你應該算仙女那一級的了。你條件特高吧?”
  說到這裏,秦奮又警惕起來,懷疑地問:“你不是推銷飛機的吧?墓地我努努勁還行,飛機我可買不起。”
  梁笑笑不答他的話,接著問:“為什麽上海女人免談?”
  “上海女人太精明,太現實了。我喜歡比較性情一點兒的女人。”
  梁笑笑又問:“現實一點兒不好嗎,現在的人都很現實呀。我媽我周圍的朋友每天都在勸我現實一點兒。我就是因為想學著現實一點才來和你見麵的。”
  “那你算是找錯人了,我肯定不是你要找的那種人。”
  “你怎麽知道我要找什麽人啊?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要找一個什麽樣的人,我就是想知道我自己到底有沒有勇氣邁出這一步。我根本就沒想過什麽條件。坐在這我覺得特別不真實,可我確實給你打了電話,而且還是我主動約的你。”
  秦奮對她這番話琢磨了一會兒,才明白是什麽意思,於是“哦”了一聲說:“你的意思是你其實沒有什麽誠意,一時糊塗才約的我,後悔了,是嗎?”
  梁笑笑不好意思地一笑,說:“有一點兒。你別生氣,不是因為你,我是覺得自己有點兒滑稽。”
  秦奮一下泄了氣,直截了當地說:“那咱們就別聊了。沒事,我覺得直說挺好,簡單,省得瞎耽誤工夫。”
  秦奮很失望,但想想梁笑笑的話,覺得這丫頭倒是個率直坦白的人,比那些虛假偽善或扭扭捏捏裝腔作勢的人強得多了。不由得抬眼望了梁笑笑一眼。梁笑笑對他抱歉似的一笑。他從她的笑容裏,看出這事的無望。
  想到此,他站起來就要走。
  梁笑笑問道:“你還有事吧?”
  “我沒事,但再聊下去咱倆也沒什麽希望。”
  “那你先走吧,我埋單。”
  秦奮也不客氣:“行,那再見,噢,不對,咱們不會再見了--那就……”他一時找不到恰當的詞,握著梁笑笑的手冥思苦想,“好像說永別了也不合適。”
  梁笑笑撲哧一聲笑出來,抽回手說:“你可真夠煩人的。”
  “其實性質是,那就不見了。”秦奮揚了下手。
  “不見了。”梁笑笑也揚了揚手,目送他離開。
  秦奮訕訕地走了出來。雖說稀奇古怪的事已經遇見不少了,但就這樣離開梁笑笑,心裏不免有些失落。滿意的好事很難遇得到,遇到了,又分明不屬於自己--他這四十幾年的人生遭際,大部分如此。除了一個“包剪錘”是天上掉餡餅。他真想轉回身去,拉住梁笑笑來個“包剪錘”,那樣即使是輸了,他也認了!
  正這麽想著,他的胳膊被一隻手碰了一下--梁笑笑趕上來,把他叫住了。
  “想喝酒嗎?就在附近找個地兒,咱們再聊會兒。”
  秦奮惶惑了,眨巴幾下眼睛,問:“為什麽呀?你不是那種和飯館勾著假借談戀愛宰客的托兒吧?”
  梁笑笑一臉驕傲:“你看我像嗎?”
  秦奮審視著她:“那誰知道啊?還處心積慮弄一身空姐服冒充天使也說不定。”
  梁笑笑露出大人不記小人過的樣子,大大方方地說:“行啦,我都沒把你當壞人,你就別懷疑我了。你剛才不是還說覺得我挺好看的嗎,再多看兩小時你也吃不了虧。我請你。”
  秦奮壞笑著說:“其實我還真是一壞人,就怕你不是壞人呢。那咱們就上船吧,船上有酒,再叫一彈琵琶唱曲兒的,保證多壞的人都能給你唱哭了。”
  秦奮嘴上這麽調侃著瞎開玩笑,心裏別提多高興了!眼瞅著撲棱一下飛走了的鳥兒,一眨眼的工夫,又自己飛回來了。簡直是夢裏的事兒!前一刻還在感歎生來平凡命中無奇跡,後一刻奇跡就來敲門。
  人生的不確定,就是這麽折騰人。誰也不知道邁出的下一步是一腳踏上紅地毯,還是踩著一個地雷。重要的是,隻要機會一出現,就要死死地抓住它,把人力使到最極限,不能有絲毫的放鬆。至於成敗利鈍,那就真要聽老天爺的了。
  天空在變黑暗之前會有極短暫的回光返照,後海在這個時候是最美的,岸上的房子破也看不出破了,燈光把兩岸弄得撲朔迷離,水麵不寬卻擠滿了船,船上都掛著燈籠,影影綽綽映出漂在湖麵上的酒席。
  秦奮和梁笑笑也租了一條船,船上備了酒菜,船家搖著櫓避開前後左右的船向水麵寬的地方突圍。梁笑笑仰脖喝下一杯酒,向秦奮亮杯底,看著他隻用嘴沾了沾杯子,就說:“你真夠沒勁的,喝下去能死啊?”
  秦奮端起杯子補了一小口,說:“你喝你的,我又沒攔著你,你接著說。”
  梁笑笑問:“你知道什麽叫一見鍾情嗎?”
  秦奮說:“我一見你就挺鍾情的。”
  梁笑笑笑著搖頭:“咱們倆三見也鍾不了情。”她又喝下一杯,說:“一見鍾情不是你一眼看上了我或者是我一眼看上了你,不是看,跟心靈也沒有關係,是氣味,彼此被對方的氣味吸引,迷住了,氣味相投,懂吧?”
  秦奮聞了聞自己,說:“你沒聞我怎麽知道我和你不投呢?兩個陌生人,萍水相逢,一見麵兩人就湊上去一通亂聞?可能嗎?”
  梁笑笑說:“不用湊上去,相投的氣味隔著八丈遠你都會被他吸引。看過《動物世界》嗎?動物之間相隔幾十裏都能聞到對方的氣味。人也一樣。”
  秦奮問:“你隻被一種氣味吸引嗎?動物可不是死盯著一個。”
  梁笑笑神情忽然變得很堅定,說:“隻對一種,這種吸引是雙向的,不隻是吸引,是迷戀。其他的都排斥。”
  “那你大老遠跑這來跟我起什麽哄?”
  梁笑笑又喝了一杯,長長歎了口氣:“迷戀又不能在一起廝守,在迷戀中掙紮,每一分鍾都撕心裂肺,每一天晚上不喝暈了都過不去。”
  秦奮看到梁笑笑的眼睛裏汪出淚,猜出個八九不離十。現在這樣的事不少,他在洛杉磯的朋友裏就有一個這樣的女生,長得如花似玉,又聰明又能幹,追她的人不知有多少,而且有的追求者還非常優秀,可她對他們都冷若冰霜,卻偏偏愛上一個有家的美國老頭兒。所有的朋友都勸她放棄,但她一句也聽不進去,就這樣把她一生中最燦爛的一段時光,在愛恨交織中度過了。想起來,秦奮感歎不已。
  他單刀直入地對梁笑笑說:“那男的有家,愛你又娶不了你?”
  梁笑笑眨巴眨巴眼睛,不說話。
  秦奮接著猜:“你父母不知道,有苦沒地兒說去是吧?”
  梁笑笑搖頭:“跟誰也不能說。”
  “那你怎麽跟我說了?”
  “我堵在心裏難受,太委屈。反正以後也沒打算和你再見麵,你怎麽看我也無所謂了。”
  秦奮聽了,心裏十分不爽,而且居然還有一點兒酸溜溜,於是故意說:“那我得收費,便宜都讓他占了,讓我陪怨婦喝酒。你也太不跟我見外了。”
  梁笑笑掏出錢夾“啪”往秦奮麵前一扔,說:“你自己拿。收了錢你就得整杯的陪我喝,不能小口的抿。”
  秦奮拿起錢夾看看,是LV的,想繼續調侃她幾句,又一想,何必呢?僅是萍水相逢,又是個挺好的人,那麽刻薄幹嗎?於是把錢夾還給她,正正經經地說:“我真的不能喝,免費陪你行了吧。”
  “不喝也行。我說了我的秘密,你也得說一件不可告人的秘密給我聽。咱們誰也不欠誰的。”
  秦奮看著梁笑笑,心想漂亮的女人真是麻煩。
  梁笑笑見他不說,自己又斟滿了一杯,挖苦他:“不想說算了,我也沒興趣聽,你爛在自己肚子裏吧。還以為你是挺大氣的男人呢。就你這樣的還想找一個性情的女人,你自己就一點兒都不性情。”
  秦奮被梁笑笑幾句話說得臉上一陣發熱,見她又要端杯子,伸手按住,搶過來一口灌下去,又把自己杯子裏的酒也一口幹了。
  這時,一絲錐心的疼痛自他心底隱隱發作起來。不知是梁笑笑剛才的話還是自己猛吞了兩口酒起了作用,一個結痂的傷口突然被戳到了。就這一戳,他感覺自己的體溫瞬間變得冰涼,像一頭栽進了什刹海一樣,淹沒在黑乎乎的水中。
  “你知道我為什麽不喝酒嗎?”他說。
  梁笑笑汪著淚笑道:“你這不是喝了嗎?”
  “我以前在美國和一個朋友開了一家旅行社,專接國內的團……”他慢吞吞地,好像自言自語似的講了起來。
  “幾年前我們接了一個政府的團,很肥的活兒,局長帶隊,團裏有個女孩姓崔,是團裏的翻譯,長得好看,特別文靜,從他們一下飛機我就瞄上她了,十幾天相處下來我真對她動了心,然後我們就那個了……”
  梁笑笑沒聽明白,問:“哪個呀?”
  “就那個,親熱了。完了事以後,她哭了,說她想留下,求我幫她脫團。我當時想都沒想就答應了,我特別喜歡她,而且幫她脫團也不是什麽難事。第二天我跟朋友說我跟小崔好了,讓他配合我幫她留在美國。朋友一聽就急了,他說絕對不行,能接這個團是他和那個局長的關係,如果團裏有人滯留在美,局長要受處分,坑了局長不說,今後的生意也跟著泡湯。我要堅持幫她的話,朋友別說翻臉,殺了我的心都有。”
  梁笑笑盯著他,問:“結果你們把小崔出賣了,對吧?”
  秦奮又喝了一杯,“我隻能求朋友,可以看著她不讓她有機會跑,但千萬不要告發她。最後送這個團走的時候,小崔在機場一直看著我,那種眼神像刀子一樣,我不敢看她,我覺得自己無地自容。”
  梁笑笑自己喝了一杯,眼睛不抬地問:“這就是你的秘密?”
  秦奮突然很激動,大聲說:“你他媽讓我說完!”
  梁笑笑被秦奮的態度震懾住,怯生生地看著他。
  沉默片刻,秦奮接著說:“今年回來,局長聽說後,因為在美國十幾天的交情,堅持要請我們聚一次,團裏的人也都來了,唯獨不見小崔。席間我問東問西,假裝不經意問到小崔怎麽沒來。局長說,你們不知道嗎?小崔從美國回來沒多久就跳樓自殺了,我當時腦袋嗡地一下就炸了,朋友問為什麽事?團裏的同事說,她的男人家庭暴力老打她,想離婚也離不成,事後知道,她想去美國的時候脫團留下,沒跑成,回來就走了絕路。局長還為這事謝謝我的那位朋友,說要不是你當時提醒我們,她可能就跑了。我那天把朋友給打了,喝了不知道多少酒,像狗一樣趴在地上見著腿我就死抱著哭……”
  梁笑笑含著淚,罵他:“你還打人家,就是你害死了小崔,你們太卑鄙了!”
  秦奮淚珠子像斷了線一樣往下掉,情緒也失控了,哭著說:“從那以後我就不喝酒了,你非逼著我喝,勾我的傷心事,又罵我,我怎麽那麽傻呀?現在扯平了吧?!知道我是什麽人了吧?!趕緊滾吧你!”
  梁笑笑掏出自己的手帕遞給他。秦奮一揮手給搪開了。
  手帕落進水裏,被黑色的湖水浸濕、吞沒……
  那天秦奮是怎麽回去的,事後他怎麽也想不起來了。好像他半路上還給車加了油,第二天看看油表,確實是滿的。但他又有一瞬間看見似乎是梁笑笑在開車,他坐在副駕駛的位子上。那麽是梁笑笑把他送回家的嗎?不知道。
  無論如何,他非常後悔和梁笑笑見麵,希望再也不要見到她。他要找的是一種安穩淡定的生活,不再傷害任何人,也不要被任何人所傷。梁笑笑對他所要追求的這種生活,是一個威脅。如果他愛上梁笑笑,那就更危險了。

  約會五  炎涼自知
  真是林子大了什麽鳥兒都有。他本來覺得自己四十多歲了,走南闖北什麽都見過,人生閱曆十分豐富。可是這一征婚,他覺得自己嫩!
  北京的夏天變了。
  二十年前,北京夏季也熱,但熱得幹爽,陰涼地裏有小風兒。但現在,不僅悶熱難當,而且氣壓很低,黏黏乎乎,讓人感覺總是浸在濕汗裏。可是從外麵一進大廈商場餐廳,又是逼人的冷氣,越是所謂高檔的場所,冷氣越冷,好像要表示他們不怕花電費似的。在這種反常怪異的環境裏,秦奮接連兩次得了熱傷風。
  第一次剛痊愈,他去接一個網友見麵,這個女孩才二十多歲,說是大學畢業,但根本沒工作,就想找個有錢老公把自己養起來。她一上秦奮的車,就大聲喊熱,讓秦奮開空調。秦奮開了,她還說熱,自己動手把冷氣放到最大。她又提出來要去懷柔的虹鱒魚一條溝,結果開了一個多小時,冷氣排放口正對著秦奮,把他吹了個透心涼。秦奮第二天就又流起鼻涕來,蔫頭耷腦,渾身酸痛。
  在和朋友聚會時,秦奮說了這件事,還舉了墓地推銷員胡靜等人的例子,說現在的人怎麽都這樣兒啊!結果大家都說現在的女孩就是這樣,不認別的就認錢,你非得把自己打扮成個大款的模樣不可,就衝你開的這輛破車、穿的這身行頭、吃飯的地方不選粵菜日餐專揀便宜的餐館,人家一上來就把你看輕了,憑什麽跟你好?秦奮說那看樣子我得打光棍兒了,因為那樣的事兒我就是想做也不會呀,那麽做了,就不是我自己了,還找老婆幹嗎!朋友都笑,說他在美國待傻了,一點兒摸不著時代的潮流,在這個潮流中是順之者昌逆之者亡,別想對抗。
  凡是別人這樣說的時候,秦奮都挺灰心挺失望,但過後自己一琢磨,又總是不服,非要再掙蹦掙蹦不可。於是,雖然冷一陣熱一陣,斷斷續續,他的征婚約會,一直在繼續著……
  不過,自從遇到了梁笑笑以後,他看誰都覺得不入眼。雖說好的得不到,但這個好,實際上在他心裏立起了一個標杆,拿誰都跟這個標杆衡量,衡量來衡量去,沒有一個達標的。事實上也達不了標,因為這個標杆不客觀,完全出自他秦奮的一己之見,有了這個先入之見,他可就麻煩了。找對象的人最怕的就是這個。就像世界上沒有兩個梁笑笑一樣,秦奮不破了自己這個心障,當然找不到和這個標杆一樣的人。他的努力,看起來就如同做無用功了。
  在這之間,他也遇到過一見麵就投懷送抱的。那是一個平平常常的女孩子,三十歲出頭,東北人,來北京三年多了,當銷售員。他們一邊喝茶一邊聊,不鹹不淡,秦奮沒什麽感覺。可是一出茶室的門,女孩一下就把秦奮的手握住了,問他要去哪兒?秦奮說回家,已經不早了,該休息了。女孩說你是一個人住嗎?秦奮說和老母一起。女孩說我是一個人租的房子。秦奮仍舊裝傻充愣,說些滿不著邊兒的事。
  女孩笑了,問他說你聽說過“周末夫妻”這個概念嗎?現在在一部分小資裏也挺時尚的。個人都有自己的事業生活愛好,平時各忙各的,到了周末聚在一起,太陽每天都是新的。雖無夫妻之名,但有夫妻之實,同時又排除了傳統夫妻生活中那些瑣碎煩惱的事,什麽做家務活兒啊、經濟怎麽分配呀、如何共同贍養老人啊,甚至連生兒育女的麻煩都可以免除了。你能接受這種前衛的生活方式嗎?
  秦奮說我能接受別人過這種前衛生活,甚至還會羨慕嫉妒,但我自己可是一特平庸的人。就像我到了海邊,一看到海天之上自由自在翱翔的海鷗,立刻就會被海鷗把我的境界提升好幾檔,恨不得自己也變成海鷗無拘無束地擁抱自由。可是當我叭叭抽自己兩個小嘴巴,感到疼了,就知道我自己還是一俗人,貪個財呀好個色啊,吃口兒喝口兒,開輛好點兒的車住個大點兒的房子……所有這些庸俗的事兒我都挺戀著的,畢竟不是海鷗。
  這樣說來說去,女孩更覺著秦奮這人有意思,對他油頭滑腦躲躲閃閃不搭自己這根筋,也不生氣。秦奮把她送到家門口,下車之前,她還親了秦奮一下,說:“你是個矛盾體,老跟自己擰著。什麽時候不擰巴了,給我打電話。”
  今天,他又約了一個中年女人。不過在和這位中年女人聊天時,他卻想到了那個東北女孩。對比之下,想到那個東北女孩反而像想到了自己的親人一樣,心裏溫溫乎乎的,挺親。
  這個中年女人也姓秦,叫淑貞,她一上來就開門見山地說:“我結過婚,丈夫去世了。”
  秦淑貞的模樣不算差,可以看出,過去肯定是個美人,但可能是長期得不到撫慰,閑置多年放鏽了。她的穿著很落伍,一件藍底白點碎花裙子,看上去像20世紀50年代的款式,上身一件白襯衣,是少先隊員過隊日唱“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時穿的那種。原來應該是一張豐滿圓潤的臉頰,現在卻鬆弛下來了,而且因為皮膚底色白皙,皺紋就顯得更多更細密。麵色微黃,挺幹,眼睛失去了明亮的光彩。但她說話時的表情動作,卻還有一股生猛凜厲的勁頭。
  秦奮聽她這麽說,不禁有些愕然,問道:“多久了?”
  “剛剛。”
  “你們一起生活了多少年?”
  “這個對您來說重要嗎?”
  “當然,如果你們感情很深的話,他畢竟是屍骨未寒嘛。”
  秦淑貞頓了頓,說:“十幾年。”
  秦奮很體諒地說:“那您現在的心裏一定很難過?”
  秦淑貞搖搖頭,微微一笑,“比起他在世的時候已經好了很多,過去十年我都不知道他每天都在哪裏過夜,現在終於知道他住在哪了。”
  秦奮愣了一下,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笑著說:“你給他選的地兒吧?”
  “萬安公墓,什麽時候找他都在。”
  “那是,他要是跑了就成《聊齋》了。”
  秦淑貞瞪了他一眼,轉開話題,問他:“您今年有五十多了吧?”
  秦奮又是一愣:“沒有,四十多,我特顯老是嗎?”
  秦淑貞點點頭,說:“不過我喜歡年齡大一些的。你身體怎麽樣?”
  秦奮琢磨了一下,答道:“嗯……有點兒虛吧,主要是缺乏鍛煉。”
  秦淑貞卻忙說:“虛點兒挺好,你就別鍛煉了,病了我照顧你。其實兩個人在一起就是個伴兒。”
  秦奮摸不著頭腦地問:“你不願意找一個強有力的男人?非要找一個軟柿子捏?”
  “軟柿子才好吃呢。”
  “病秧子似的,歲數又大,你不擔心婚姻的質量?像你這年紀正是--我說的直接一點兒啊,正是如狼似虎的年齡段呀?”
  秦淑貞卻正色道:“你認為愛情的基礎是性嗎?”
  秦奮說:“不完全是,但要是沒有肯定不能叫愛情。頂多叫交情。”
  “我就不同意,沒有怎麽了,照樣可以白頭到老,當然也不是說絕對不能有。隻是不要太頻繁。”
  秦奮試探著問:“那你認為多長時間親熱一回算是不頻繁呢?”
  她想了想,下了很大的決心才說:“這是我的理想啊……”
  “嗯,你說。”
  她豎起一根手指。
  秦奮猜道:“一個月?”
  “一年一次。”
  秦奮雙手捂住臉,因為他怕自己的驚愕表情會嚇著本家的淑貞。
  一年一次?真是林子大了什麽鳥兒都有。他本來覺得自己四十多歲了,走南闖北什麽都見過,人生閱曆十分豐富。可是這一征婚,他覺得自己嫩!鬧了半天除了自身的這點兒事兒,他是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不理解。他隻覺著世界是太奧妙了,就是再過八個四十多歲,他也隻能揪住幾塊皮毛,其他的,連邊兒都沾不上!
  秦淑貞說:“你要是同意,咱們再接著往下談。”
  秦奮抬起頭,斷然道:“我不同意。我明白你丈夫為什麽不回家了,咱倆要是結了婚,你也找不著我住哪兒。”
  秦淑貞坐在那兒,愣了。一直到秦奮離開好一會兒,她都沒明白秦奮這話的意思,也搞不懂秦奮為什麽會發火。

  不期而遇
  他從梁笑笑受過專業培訓的笑容裏,透視到一股股妒火在噴燃。他直覺認定:那個男人,就是梁笑笑所鍾情的人.這時,惡作劇的欲望在他心裏騷動起來,他要報複剛才登機時梁笑笑對他的漠視。
  這一段時間,昏天黑地似的征婚把秦奮搞得身心都很厭倦。周末陪母親吃飯時,母親又念叨起想回杭州的話。秦奮聽了,靈機一動,想到不如去趟杭州換換心情。
  秦奮的母親是杭州人,50年代隨他的父親移居北京,父親去世後,母親思鄉情切,總想晚年在故鄉度過。如今,秦奮賺到了錢。他一直惦記著去杭州為母親選購一套房子,讓母親度過一個舒適幸福的晚年。他甚至也想日後隨母親一起搬到杭州去住,一來為照顧母親,二來也是喜歡杭州這座城市。
  秦奮想:現在去,正好是一舉多得。為此他又在征婚的網頁上選擇了兩個杭州姑娘,事先約好了見麵的時間地點。碰碰運氣,說不定還能覓到一位杭州姑娘一見鍾情呢。
  首都機場的T3航站樓開通之後秦奮還沒有去過,聽朋友說特大,在裏麵還要坐火車才能去到登機口,所以他提前一個半小時就到了機場。換登機牌的時候,秦奮要了一個靠窗的座位,看看時間富裕,先不去過安檢,慢悠悠溜達到外麵,抽支煙。
  外麵車流不斷,井然有序。道路像一條巨大的傳送帶,把即將登上旅程的人們一個接一個拋在路邊。在秦奮身旁,一對中年夫婦落車了,男人叫謝子言,看上去五十歲上下,長得有點兒像日本演員高倉健,沉默寡言很有責任心的那種形象,女人是謝子言的太太,看著也像文靜得體的那種。卸下行李後,謝子言掏出身份證交給妻子,說:“你先去辦登機牌,我抽根煙就進去。”說完掏出煙和打火機。妻子拉著箱子進去了。
  但是,謝子言並沒有點上煙,待妻子走進門內,他馬上掏出手機撥通一個電話。他通話的神情有些焦慮,但還是很按捺,邊說邊來回走動。秦奮斷斷續續聽到了一些通話內容。
  謝子言對電話裏的人說:“這確實是不應該發生的事情,機票是她早就訂好的,沒想到竟會是你飛這一班……你千萬不要這樣去理解,我沒有理由用這種方式向你示威,你知道我是多麽地在乎你。可這是我弟弟的婚禮,我們必須參加的。我當然能夠了解你的感受,我很內疚,而且我也不奢望能夠得到你的原諒,我隻是希望你盡量回避吧,眼不見為淨……”
  原來,電話那一頭的人,正是梁笑笑。她穿著空姐的製服,拖著隨身的旅行箱,落在一眾空姐的隊後,正在接這個電話。她們往登機口走去,準備開始工作了。
  梁笑笑拿著手機,壓低聲音吼道:“我怎麽回避,機艙就那麽大點兒的地方,你們又是坐我服務的商務艙,你讓我往哪兒躲?你現在才告訴我,我怎麽回避?你怎麽能夠忍心這樣欺負一個愛你的人,你讓我太寒心了!”
  梁笑笑掛斷電話,空姐的隊伍已經走遠,她眼裏汪著淚,有些絕望地站在熙攘的旅客中。這個男人,這個她真心投入深摯感情的人,突然間給她逼上了這樣一個尷尬的境地,讓她在兩個多小時的航程內,必須時時去麵對他和他的合法配偶,並且為他們提供服務……
  這真猶如風口浪尖,她除了憤怒以外,竟感到異常的軟弱,幾乎要垮掉了。她下意識地轉了一圈,茫然地望著周圍熟悉的環境,不知該怎麽辦。尋找出口嗎?出口是有,像她的人生一樣,並不是死路一條。問題是她怎樣才能跨出走向出口的那一步……
  “歡迎您乘坐國航的班機,請出示您的登機牌。”
  秦奮走進機艙,迎麵就碰上了梁笑笑。隻見她笑容滿麵,化著彩妝,脖子上係著一條絲巾,手裏一下一下按著計數器。
  秦奮認出她,向她打了個招呼:“這不是梁小姐嗎?真是冤家路窄呀。”
  梁笑笑看到他,沒有任何反應,隻報以職業性的笑容,說了一句:“請您往前走,不要擋住後麵的客人。”
  秦奮不知道是梁笑笑沒有認出他,還是不想理他,被她這樣一說,碰了一鼻子灰,把想套近乎的話又咽了回去,跟著前麵的乘客沿走廊去尋找自己的座位。
  商務艙裏的客人差不多都到齊了,直到停止上客的前一刻,謝子言夫婦才踏入機艙。老謝見到在艙口迎客的梁笑笑馬上低下頭,梁笑笑也不看他,但依舊掛著笑容,說著服務用語。後邊一個老者杵著拐杖進來,她熱情地攙扶著老者,把他帶到座位上。
  謝子言夫婦分別在不同的一排就座,謝太太剛好坐在了秦奮的旁邊。
  梁笑笑端著手巾和飲料走過來,依次遞給秦奮和謝太太。謝太太接過來,擦著手問:“小姐,如果有空位我想和我先生的座位調在一起。”
  梁笑笑看了一眼坐在另一排的謝子言,職業地含著笑,說:“對不起,今天的商務艙滿員,調不了。如果你們非常想坐在一起的話,我可以幫您去經濟艙看看。”
  謝太太聽了有些不悅,輕聲說:“其實這是你們航空公司的服務不夠人性化,我們夫婦兩人一起訂的票,沒有道理不安排在一起坐的。”
  梁笑笑和顏悅色地回敬了一句:“下次您可以早點兒來機場換登機牌,電腦裏並不會顯示出你們是夫妻關係。”
  秦奮在一旁,把這些細枝末節都看在眼裏。他從梁笑笑受過專業培訓的笑容裏,透視到一股股妒火在噴燃。他直覺認定:那個男人,就是梁笑笑所鍾情的人。這時,惡作劇的欲望在他心裏騷動起來,他要報複剛才登機時梁笑笑對他的漠視。
  於是,他站起身,對謝太太說:“我跟你們換吧,真是不應該把人家夫妻拆開。”又抬頭看著梁笑笑,用批評的語氣說,“小同誌,雖然我知道這是地麵的事不歸你們空姐管,但乘客的意見你們還是應該虛心接受,回去認真地向上麵反映。老說改進服務質量,怎麽改進啊?其實就是細節。”
  說完,也不顧梁笑笑的反應,徑直朝謝子言走去,招呼道:“您過來吧。”
  老謝有些著急,使勁擺手:“不麻煩了,謝謝您,一會兒就到了。”
  秦奮站那兒不動,硬是堅持說:“不麻煩,我都站起來了,你就過去吧。”
  梁笑笑瞪了一眼秦奮,對他和謝子言說:“如果你們要換就請快一點兒就座,飛機馬上就要起飛了。”
  老謝不敢看梁笑笑,站起身,含混地向秦奮說了聲“謝謝!”,磕磕絆絆來到了妻子旁邊,剛坐下,立刻閉上眼睛裝睡。
  飛機開始滑行,機上人員各就各位。秦奮東張西望,透過服務艙的簾子,看見坐在他對麵的梁笑笑,見她心潮起伏一臉的憤怒,甚至忘了係上安全帶。
  秦奮又來勁了,伸手按了一下呼叫鈴。
  梁笑笑隻得匆忙趕過來,沒好氣地問:“你不知道飛機在滑行嗎?有什麽事待會兒再說。”
  秦奮笑著說:“我想提醒你,為了你的安全請你也係好安全帶。”
  梁笑笑暗自咬牙切齒地回到乘務員的座位上,啪地扣上安全帶,腦袋甩向一邊不看秦奮。
  飛機爬高後,鑽出雲層,飛行漸漸平穩下來,機艙裏一陣劈裏啪啦解安全帶的聲音。秦奮看了一眼前排的謝子言夫婦,謝太太在看機上的航空雜誌,老謝則獨自放倒座椅的靠背,躺下去戴上自備的眼罩,也不知是真睡還是裝睡。
  秦奮站起身,來到服務艙。梁笑笑背對艙門,正在操作台前忙著準備餐食,秦奮在她背後小聲說:“那位先生就是讓你愛得死去活來的雞肋吧?”
  梁笑笑怔住了,身體僵在原地,從她的背影可以看出她努力地克製著情緒,過了一會兒,又繼續幹手裏的活兒,嗓音像感冒似的說:“請你不要幹擾我的工作。”
  秦奮心裏湧起些許的憐憫,他對著梁笑笑的後背說:“有些事當止則止,我過幾天就回去,你要想喝酒給我打電話,就拿我當個知心不換命的酒友吧。”
  秦奮到杭州後的第二天,就去看房子。讓他特別驚訝的是杭州市裏竟有一大片濕地,風景獨好,房子是獨棟的,有庭院,周圍植被繁茂,溪水潺潺。秦奮很興奮,跟著售樓小姐看樣板間,中意的樣子溢於言表。
  售樓小姐一路指著所到之處強買強賣地說:“這是您的客廳,這是您的餐廳,這是您的主臥,這是您的……”
  秦奮越聽越不舒服,對售樓小姐說:“你別老說這是您的客廳您的主臥,我還不知道買不買呢,你還是先給我說說價錢吧。”
  小姐顯然訓練有素,說:“像您這樣的成功人士,錢一定不是問題,最重要的是您是否中意這裏的環境,說實話要論房子您一定看過很多比這好的,但是比這好的環境您花多少錢也買不來。”
  一番話居然把秦奮給堵住了。心裏忿忿不平,正搜腸刮肚要找出話來反擊,他的手機卻響了。拿出來看看,沒想到是梁笑笑打來的。
  梁笑笑正在一家美容店作手部的護理,她沒有穿製服,很休閑的一身裝束,護理師正在為她的一隻手作保養,她用另一隻手拿著手機對電話那邊的秦奮說,“昨天心情特別不好,請了假留在杭州沒走,昨天晚上自己喝了大半瓶酒才勉強睡著,今天睡了一上午,醒了不知道該幹什麽,你要是也閑著沒什麽事就陪我聊聊天,心裏太堵得慌,煩,還想喝。”
  秦奮走到另一個房間去,避開售樓小姐,對著電話說:“聊天沒問題,可我下午已經約了征婚的人見麵,能不能改在晚上?咱們一醉方休。”
  梁笑笑說:“你征婚都征到杭州來啦,網撒得真夠大的。”
  “我也是有棗沒棗打一竿子,寧可錯殺一千決不放過一個。”
  “反正我也沒事,你帶上我正好可以幫你把把關。”
  “那我怎麽跟人家介紹你呀?說咱倆也談過,你沒看上我?”
  “你就說酒友唄,其實你也不用介紹我,我在旁邊喝茶,完了事幫你參謀不給你添亂。”
  秦奮想了想說:“也行,不過咱們醜話說在前麵,萬一我遇到了合適的,就像你說的那種氣味相投的,我可就顧不上陪你了,到時候你可別覺得我重色輕友啊。”
  梁笑笑滿口答應:“你放心,真要是那樣的話我為你高興還來不及呢。”

  約會六  指腹征婚
  泰奮沒好氣地說:“別的事我可以不勞而獲,娶妻生子這件事我還是想自力更生.不接受外援。”
  梁笑笑按照秦奮給她的地址找到了位於西湖岸邊的一家茶樓,一樓有評彈演唱,喝茶的大多是中老年人。她尋尋覓覓上到二樓,隨即看見秦奮正在和一個女人表情嚴肅地交談。秦奮也看到了她,用眼神打了個招呼。梁笑笑不發聲地用口型說:“你忙你的。”
  梁笑笑在緊挨著他們的臨桌落座,一邊看茶單,一邊饒有興趣地端詳那個女人。
  女人叫格瑞絲,是單眼皮,相貌和氣質都有點兒像吳倩蓮,一看就是特有主意的那種。而且說的也是台灣國語。
  秦奮問格瑞絲:“你好像不是本地人吧?”
  格瑞絲說:“我是台灣人,家父在杭州辦廠,客居杭州。”
  “去過北京嗎?”
  “當然有去過啊。”
  “北京杭州,你更喜歡哪裏?”
  格瑞絲作出為難的樣子,說:“你這個問題好難回答的,環境氣候居住來講當然是杭州啦,可是我也蠻喜歡北京的人氣了,我祖父就是北京人哎。我最喜歡聽他說北京話了。”格瑞絲學祖父的北京話發音,“這是怎麽回兒事兒。”
  秦奮笑起來,糾正她說:“你別醜化我們北京人了,'回'不加兒音,隻有'事兒'才加兒化音--怎麽回事兒。”
  格瑞絲應了句“哦是這樣子啊”,接著介紹自己的情況:“大陸'淪陷'後祖父隨'國軍'撤退去了台灣。”
  秦奮再次糾正她:“我們叫解放。”
  格瑞絲很好奇地問:“什麽叫解放呢?”
  “簡單地說就是,把地主的房子土地分給窮人,讓富人一貧如洗,鹹魚翻身了就是解放。我們喝茶的這所院子原來就是富人的,現在成人民的了。”
  格瑞絲不解地問:“富人不是人民的一分子嗎?”
  秦奮說:“我們理解的人民就是饑寒交迫的人,衣食無憂的都是人民的敵人。”
  格瑞絲更加糊塗了:“那現在的人生活都是蠻富足的呀,照你的說法人民去到哪裏了?”
  秦奮也被自己的邏輯搞暈了,翻著眼珠子自問自道:“也是哈,人民怎麽不知去向了呢?”
  坐在一邊的梁笑笑聽得清清楚楚,使勁忍著笑,趕緊把頭扭向窗外。
  格瑞絲替秦奮解了圍,安慰他說:“我明白你的意思,解放跟淪陷隻是角度不同的說法。”
  秦奮忙點頭:“對對對,咱們可以求同存異。”
  格瑞絲表示讚同,她說:“就是嘛,有些普世的價值觀大家都會認同的。譬如說,慈善呀要有仁愛之心呀。”
  “像這次的大地震你們台灣各界也都踴躍募捐,大陸人民還是很感動的。”
  “對呀,家父的企業也有捐款呀。看到那麽多同胞遇難真的是蠻心痛的。”
  秦奮頗有同感地說:“尤其是那些失去了父母的孤兒,真是可憐,我在新聞裏看到有一位母親,臨死前還把乳頭塞進嬰兒的嘴裏,人都咽氣了還哺育,母性真是太偉大了。”
  格瑞絲一下變得激動起來,“當媽媽的為了孩子是可以犧牲一切的。”
  秦奮說:“爸爸也行,別說是親生的,就那些孤兒我都申請領養了。”
  格瑞絲眼睛一下子亮了,她一下抓住秦奮的手,說:“你真的對孩子有這樣的愛心嗎?”
  秦奮拍拍她的小手,一臉嚴肅,用鄭重的語氣說:“有。你是孤兒嗎?大點兒我也可以領養。”
  格瑞絲嗔怪道:“你真是貴人好忘事,剛跟你說完家父也在杭州嘛。”然後突然把話題一轉,說,“你不要失望,我的腹中懷了一個,你可以當他的爸爸。”
  秦奮一下怔住了,不明原委地看著她,問:“你不是沒結過婚嗎?”
  格瑞絲清晰肯定地回答:“沒有,可是我懷了孩子。”
  “誰的呀?”
  一絲傷感劃過了格瑞絲的眼睛,在這一刻,她保養良好的麵容上,突然現出了憔悴,她說:“那個人我不想提起,他不想認這個BABY,我不想孩子出世的時候沒有父親。所以我想馬上為他找到一個有愛心的爹地。我覺得你蠻適合的。”
  秦奮猝不及防被格瑞絲逼到了死角,他眼神遊離地邊想邊嘟囔道:“這個嘛……”
  這可是秦奮連想都沒想過的問題,有一瞬間,他簡直覺得這個台灣女人是來這裏惡搞的。如果不是惡搞,那就是發瘋。他求救似的看了一眼不遠處的梁笑笑。
  梁笑笑對他頻頻點頭,臉上洋溢著讚許和鼓勵的表情。
  這丫頭,整個兒一幸災樂禍!越到需要她給主意的時候,她越給你打鑔!這就不是“關鍵時刻掉鏈子”的問題了,這叫落井下石雪上加霜,怎麽把你往慘裏整她怎麽開心。秦奮對她是又好氣又好笑,真不知是應該罵她,還是忍不住好好疼她。
  格瑞絲用台灣女人式的那種火辣辣的眼神望著他,熱切地問道:“你中不中意我呀?”
  秦奮幹咳了兩聲:“你,我是中意的,可要是……”
  他說“中意”的時候聲音很大,是故意說給梁笑笑聽的,本意是想讓梁笑笑聽了別扭、吃醋、不舒服、不爽。再一想,人家心裏根本就沒有你,你愛中意誰就中意誰,人家才不在乎呢。這樣一想,心裏好生無趣。再看眼前這個台灣女人,怎麽看怎麽覺得別扭,一點兒也不中意。
  隻聽格瑞絲說道:“你不是說不在乎不是親生的嗎?孩子一出世看見的就是你,我也不會告訴他,等於就是你親生嘛。”
  秦奮說:“孤兒我是可以接受的,父母雙全就是另一回事了。把寶馬車頭插上一個奔馳的標,這恐怕不太合適吧?”
  “能開不就行了嗎?”
  “可要是出了故障,奔馳的零件配不上,寶馬又不管修……要不我就算了,承蒙你看得上我,你再找找別人,我就忍痛割愛了。”
  格瑞絲失望地站了起來,一步三回頭,走下了樓梯。她可能真認為,秦奮還會把她叫住,與她詳細磋商她的婚姻計劃的。
  梁笑笑待台灣女人的身影消失在樓梯下端,立刻站起來,一臉用心不良的笑容捧著茶杯換到秦奮的這張桌上來。秦奮看著這副樣子的梁笑笑,覺得她簡直像個小孩子,單純可愛,還非常頑皮。一陣憐愛之情,從他心底生了出來。
  梁笑笑說:“多好的事呀,你怎麽那麽沒有愛心呀?我覺得挺合適的,人長得又好看,家裏又有錢,還能白落一兒子,說實話就你這條件你算中了頭彩了。”
  秦奮沒好氣地說:“別的事我可以不勞而獲,娶妻生子這件事我還是想自力更生,不接受外援。”他望著梁笑笑說:“看來這征婚是挺不靠譜的一個事,我總結了一下,歪瓜裂棗的咱看不上,但凡長得有模有樣看著順眼的不是性冷淡就是心懷鬼胎,心理健康曆史清白的姑娘都哪去了,我怎麽一個都碰不上啊?”
  梁笑笑把茶杯一墩,說:“你別拐著彎罵人啊,誰心理不健康了?你曆史清白嗎?”
  秦奮這才想起梁笑笑也是征婚隊伍裏的一員,遂改口說:“我沒說你,你不算長得順眼的。”他瞥了一眼橫眉冷對的梁笑笑,誠懇地說:“用順眼這詞就低估了你了,你得算秀色可餐,人潮中驚鴻一瞥的,嫁到皇室去也不輸給戴安娜的那種。有的人是隻在情人眼裏才是西施,你是在誰眼裏都是,不過分地說,在仇人眼裏你都是西施。”
  秦奮觀察著梁笑笑表情的變化,端起杯子啜了一口茶,然後說:“你就別繃著了,樂出來吧。”
  梁笑笑繃不住的臉頓時笑逐顏開,她歪著頭嬌嗔地說:“你不拿我尋開心能憋死呀?就衝你這麽不著調,遇上好姑娘也得讓你給氣跑了。”
  秦奮急赤白臉地說:“可問題是,西施同誌我看得上你你也看不上我呀?”
  梁笑笑安慰他:“你千萬別灰心,你也不是一無是處的,回頭我在我們乘務隊幫你留著點兒心,我們那有好幾個西施呢,都長得比我好看,有機會我一定介紹你認識。”
  “你算了吧,回頭一打聽,肚子裏都揣著小飛行員呢,我還是自己找吧。”
  梁笑笑咯咯地笑:“討厭,有你這麽說活的嗎?哎,跟你說點兒正事,我陪你約會了,你是不是也能陪我見個人呀?這樣才公平嘛。”
  “我沒叫你陪我,是你自己非要來的。”
  “你不去哈?”
  “不去。”
  “行,再見。”梁笑笑說罷,起身就走。

  有備而來
  梁笑笑喚醒的,是他曾經有過的清明如水似的單純心境、對人對世界沒有絲毫功利心的信任和熱愛、動不動就要掉眼淚的那種對美和善的敏感。
  當然,秦奮最終還是陪梁笑笑去了.她要見的,就是在飛機上和秦奮調換座位的那個男人謝子言,她的情人。
  秦奮心裏相當不情願。要是梁笑笑就是要他來當“燈泡”或者當“托兒”。那也痛快,他願意幫笑笑的忙。但是他看得出來,笑笑正陷入迷亂當中,自己也搞不明白要和情人怎麽樣。一刀兩斷,做不到,她明白情人對自己是真情實意,自己對他的感情也非常深。可是現實的情況在那兒明擺著,既堅硬又殘酷,像懸崖邊沿突起的鋒利岩石,早晚有一天她要摔在上麵,那即使不粉身碎骨,也要缺胳膊斷腿的。在這種情況下,梁笑笑沒瘋,就已經算神經極為堅強有韌性的了。可是,秦奮在這裏算個什麽呢?雷鋒碰見這樣的事兒都不知道該怎麽幫,何況一身毛病的自己?所以,秦奮心裏別提有多懊糟了。    梁笑笑是有備而來,到了約會地點,才告訴他約的是什麽人。他想抽身而走,已經來不及了。梁笑笑原來想約在西湖新天地,但老謝不想去人多的地方。因此把見麵的地點改在了西溪濕地的一條船上。
  黃昏時分,多數船隻已經歸航,排成一列泊在碼頭邊。梁笑笑和秦奮一踏上碼頭,一條木船就劃了過來,謝子言站在船頭,朝笑笑揮手。
  但等船到碼頭,看清楚笑笑身邊還有秦奮,老謝不由得一怔,感到非常意外。梁笑笑事先並沒有告訴他會有別人。他不知道笑笑帶個人來想幹嗎。心裏一刹那間喜憂並現,喜的是有外人在,一些先前令他感到恐懼不知如何應付的尷尬局麵,可能就不會出現了;同時又覺得很鬱悶,好不容易和笑笑見一麵,許多心裏的話,也沒機會說出來了。
  梁笑笑向老謝介紹秦奮,說:“這位是秦先生,你們在飛機上見過麵。”
  老謝很尷尬,禮貌地和秦奮打招呼。他在船上隻訂了兩個座位,這時隻好叫船家多加一副碗筷。
  船駛離碼頭,沿著濕地中的河道航行,兩邊的蘆花在夕陽中隨風蕩漾,白鸕貼著水麵扇著翅膀慢鏡頭般地飛翔。在船艙裏,服務的小姑娘聲情並茂地為他們講解西溪濕地的曆史典故和種種風情。三個人都很安靜,待小姑娘的活告一段落時,梁笑笑和藹地對她說:“你講得真好,我們想說說話,有需要我們會叫你,好嗎?”
  小姑娘很識趣,笑著退出了船艙,到甲板上去和撐船的老人聊天去了。
  梁笑笑向謝子言進一步介紹說:“我跟秦先生原來就認識,不過隻是一般朋友,這次在飛機上又碰上,不知道為什麽彼此都特別有好感,就算兩見鍾情吧。下飛機後秦先生給我打電話,希望我能在杭州停兩天雙方加深了解,所以我們這兩天一直在一起,我們都覺得自己很幸運,沒有錯過對方。你是我最親的人,所以我把他帶來,讓你們倆正式認識一下,也算對你有一個交待。”    老謝沒想到是這麽回事,百感交集卻隱忍不發,一直沉默著。
  梁笑笑把手放在秦奮的手背上,盯著老謝發問:“你不想祝福我們嗎?你不是一直希望我有一個好的歸宿嗎?”  老謝依然沉默著。
  秦奮順著笑笑的話對謝子言說:“這兩天笑笑總是聊起你,說你對她多麽好,咱們也算是有緣分,剛好在飛機上遇見。”
  謝子言想笑一下,可笑得很勉強,他端起酒杯向秦奮和梁笑笑略舉了一下,喝下去,鄭重道:“秦先生,你可能也知道我對笑笑的感情,我沒有你有福氣,我把笑笑托付給仁兄了,你要善待她,她很任性,被我寵壞了,希望你能多包涵,如果她不快樂我會很難過……”
  老謝說不下去了,他克製著自己,又喝了一杯。秦奮看到他用力地咬著牙關,顴骨下的兩腮深深地陷了進去。秦奮又看到梁笑笑的眼睛也已經濕了。他感覺到梁笑笑抓著他的手在顫抖,把他的手掐得巨痛。
  非常明顯,這二人正經受著痛苦的煎熬.痛苦的緣由,就是彼此對對方的愛。不僅由於太深,更由於它的無望。愛的通道半途遭到阻堵產生巨痛,但也因此愛的力量變得更強、更烈。
  這種局麵,是不容易有解的。秦奮感到,自己絕不能再待下去了。他把梁笑笑的手從自己的手上移開,也端起酒杯敬了一下老謝,喝下後說:“我先告辭了,知道你們見麵不容易,時間寶貴。我和笑笑隻是一般的朋友,她心裏裝不下別人就隻有你。”
  老謝聽了秦奮的話,慌忙站起來,拉秦奮。秦奮把他按下,說:“有福氣的是你,她每天為你酗酒,再這麽喝下去,肝就喝壞了,人就廢了。”
  說完,秦奮徑自走出了船艙。
  來到甲板上,秦奮點了支煙遞給船家,說:“麻煩您老,前麵能下船的地方把我放下。”
  在船艙裏,梁笑笑為自己斟滿了一杯酒,一口喝下去,對謝子言說:“對不起,我堅持不下去了,我很脆弱很自卑,我會用我的身體、我的精神、我的全部去做讓你後悔的事情。”
  老謝抓住她的手,凝視著她的眼睛說:“傷害我就是傷害你自己。”
  梁笑笑抽出手,又喝了一杯,醉笑著說:“我傷不了你,因為你沒有心。我隻能毀了我自己。”
  謝子言什麽話也說不出來,無法為自己作任何辯解。這個人,是一個生意場上的“成功人士”,事業生活都很圓滿。年輕的時候,也曾經風流成性,過過手的女孩子不計其數。但是自結婚生子以來,再沒做過什麽出軌的事。有了錢以後,誘惑很多,年輕漂亮想傍大款的女孩兒都圍著他轉,他反過來倒成了被勾引對象。不過他很謹慎,自製力也很強,把持得住自己,頂住了誘惑。
  但是,自從遇到梁笑笑,一切都改變了。
  他清楚地記得,那次是坐飛機去巴黎。起飛後,在座位上,他先看見了一隻手。這隻手端著杯子伸到他前麵的小桌上,這是一隻與眾不同的手,手指纖長細嫩,手背白皙豐潤,在四根手指的下方,對應著四個像酒窩一樣的小小的淺凹點,那就像畫龍後點的睛,使整隻手變得說不出地嫵媚動人,真是太好看了!當這隻手從他眼前抽走後,他忍不住看向了梁笑笑的臉。這張臉是那麽親切熟悉,一瞬間,他以為早就認識她。
  “你是……?”他脫口問道。
  “先生,您好!請問有什麽可以幫您的嗎?”
  沒見過,不認識。但是她風姿綽約如夢如幻的麵影,卻一下子掘開了他記憶寶藏中最珍貴的那一部分,喚起了他多年前曾澎湃洶湧的激情,青春的激情。倒不是說梁笑笑真像某個他曾經愛戀過的女孩,不是的。梁笑笑喚醒的,是他曾經有過的清明如水似的單純心境、對人對世界沒有絲毫功利心的信任和熱愛、動不動就要掉眼淚的那種對美和善的敏感。這些東西,隨著年齡和閱曆的增長,慢慢消逝了。他在生意場上打拚得越久,心中的這一部分,就變得越鈍重,也越輕。也因此,他經常會回憶起青年時代在自己身上確確實實存在過的東西,他是那麽懷念這些,有時候想得心都疼。他非常珍惜這些,卻常常是在一種哀悼的心情中來回望的。因為他以為,這些東西已經死了,過去就再也回不來了,就像過去的日子再也回不來一樣。
  現在,梁笑笑招回了這一切。他感覺到:有什麽東西已經在他身上複活了……
  在飛往巴黎的這十幾個小時的航程裏,他一直是失魂落魄神不守舍,像一個被抽空了的皮囊。他想:我完了!
  但是,梁笑笑對他卻越來越冷淡。
  他一直不停地招呼梁笑笑做這做那,梁笑笑的服務也非常耐心。非常周到。後來,他待在座位上一分鍾看不見梁笑笑,都會急得抓耳撓腮屁股像坐著個紅烙鐵。再把她叫過來幹點什麽?一是怕自己這麽囉嗦多事兒惹她討厭,二是也確實再找不出什麽借口來了。所以,他幹脆跑到操作間去找她。
  “我想要點兒紅酒。”
  “好的。飛機有點兒顛簸,請您回到座位上吧,我馬上給您送去。”
  “沒事兒,我練過站樁有童子功,還就是不怕顛。”    梁笑笑看了他一眼,倒了一杯紅酒,遞給他。
  他喝了一口:“長城幹紅吧,味兒太薄了,缺少內涵。我是喝拉菲的。”
  梁笑笑最討厭男人一上來就炫耀財富吹自已有錢,所以對他的話隻當設聽見,擰開垃圾箱收拾台麵上的垃圾。
  其實謝子言並不是一個這樣的人,隻不過他一旦麵對梁笑笑,就心慌意亂舉止失態,不知道說什麽好。一窘一急,再張嘴說活,就把話說岔了!
  他也知道話說岔了,後悔得直咬後槽牙。看到梁笑笑在收拾垃圾,立刻撲了上去:“我幫你收拾吧,你歇歇,歇歇,挺累的。我經常飛巴黎。跟你們國航好多人都熟,老幫她們幹活……我來我來……”
  又說岔了!比剛才岔開更遠!
  梁笑笑心說:少跟我來這套,你這樣兒的我見得多了!想泡我?沒門兒!有錢又怎麽樣?你就是能把我們國航給買下來,也別想讓小女子我多看你一眼。
  從這兒開始,梁笑笑對他不再微笑,連職業性的都不拿出來使用了。該服務的時候,仍舊周到耐心禮貌客氣,有求必應。但是同時,也加上了冷淡高傲和近在咫尺卻遙不可及的那種看不見的距離。
  一直到飛機落地,謝子言設再能夠跟梁笑笑說上一句服務以外的話。眼看著走下飛機分道揚鑣了,他還不知道她叫什麽。坐上出租車後,他突然想起來空姐們胸前都是別著牌子的,牌子上既有號碼也有姓名。可是,十幾個小時的航程裏。他根本就沒敢往那兒看上一眼!他恨死自己了。
  這天夜裏,他失眠了。盡管有時差,很累很乏,他還是睡不著。
  他確實經常來巴黎,也確實認識幾個國航的飛行員和空姐.因此他知道機組的人們是在哪家旅館住宿。第二天天剛亮,他就急急忙忙跑到了那家旅館,在旅館門前站了整整一天。
  梁笑笑上午和同事們出去逛街時,看到了謝子言。仙迎上去,跟她打招呼,說要請她或他們大夥吃飯。梁笑笑拒絕了。
  傍晚,梁笑笑回到旅館時,在暮色中看到謝子言像一尊雕像,仍舊靜靜地佇立在門前石階上。她不由得內心一熱……
  他在這裏已經站立了快十個小時,身體都僵硬了。當他終於再一次看到梁笑笑時,心髒禁不住顫抖起來。他一直盯著她,卻動不了,也張不開嘴。
  在走進旅館入門之前的那一刻,梁笑笑忍不住回頭看了他一眼。這一眼,給了他極大的勇氣和力量。
  他終於敲開了梁笑笑的房門。
  他隻希望梁笑笑能跟他喝一杯咖啡,最大的願望是梁笑笑還能和他一起吃一頓晚飯。
  對這個簡單的要求,梁笑笑再也不忍心拒絕了。她走出了房間。
  巴黎的暮色是非常非常之迷人的,它的魅力是勾魂攝魄的。梁笑笑一輩子也忘不了暮色迷離中的巴黎
  月亮出來了,杭州西溪濕地彎彎曲曲的河道泛著月光,掌著燈的木船從一座石橋的橋孔下緩緩地劃出來。周圍靜得隻能聽到劃水的聲音。老謝用自己的衣服包裹著梁笑笑。把她緊緊地抱在懷裏,他俯下頭,臉貼著梁笑笑的額頭,眼神裏盡是絕望。
  梁笑笑氣若遊絲地說:“我沒有對不起你,我怎麽舍得懲罰你。”
  老謝吻著她的額頭,手掌在她的肩膀上輕輕地撫摸著。
  梁笑笑又說:“你答應過我讓我等你三年,我等了,你說等到奧運會開幕的時候我們就能在一起了,現在離開幕還有不到一個月了……”
  謝子言沉默。
  梁笑笑絕望地說:“你不會要我的,但我會好好疼你到我們說好的那一天,原來以為能愛你一輩子呢,沒想到剩下的日子已經屈指可數了。”
  老謝聽了眼淚就流下來。
  木船在月色朦朧的西溪濕地中默默地航行,漸行漸遠。

  約會七  熊市論婚
  男人對於女色,是勢利到家的,你年輕美貌的時候,成千上萬的蒼蠅叮著你,為了得到你,傾家蕩產拋妻棄子割手腕子剁手指頭的,大有人在。可是一旦花顏逝去,走大街上碰個滿懷都假裝不認識你。
  日子匆匆而逝。秦奮回到北京以後,忙這忙那,依舊是無聊枯索。其間他給梁笑笑打過兩次電話,但她都沒有接。後來梁笑笑給他回過一封短信,信上說:“我不喝酒了,勿念。”
  夏天差不多就要過去了,為了辦理購房的手續他去過兩次杭州,每次乘機他都會留意空姐中有沒有梁笑笑,但他看到的都是陌生的麵孔。
  天氣變涼了,秦奮征婚的熱情也隨之漸漸地冷卻。傍晚的時候,世貿天階幾百米長的天幕上播放著外太空的景象。天幕灑下的光線映出了天街兩側的名品店和露天酒吧。這是追逐時尚的白領小資們聚會購物的場所,由於在長街上架設了一塊巨型天幕而聞名。
  秦奮約了一個女孩在這裏見麵。但從心裏講,他與其是來征婚,倒不如說是借著這個機會來世貿天階看看熱鬧。這種地方,一個人來是沒意思的,有個美女相伴,也就可以算是休閑了。
  正好梁笑笑給他打來電話,說要談點兒事,他就把笑笑也約到了這裏。他想,即便見麵的女孩又是個不靠譜的,也還有梁笑笑在。這,會給他心理帶來很大的安慰。
  約的這個女孩是個漂亮的女性小資,他們坐在星巴克咖啡館的布傘下,有一搭沒一搭地閑扯著。秦奮很快就把自己要的那杯冰咖啡喝到了底,煙灰缸裏也都是長長短短的煙頭。
  小資的穿著很有品位,左手腕上戴著一隻浪琴坤表,右手腕上有一串水晶手圈和一串印度紫檀木的手圈。言談舉止鋒芒畢露,一看就是那種自我感覺良好又覺著自己挺有錢挺成功的女性,看秦奮的眼神裏,有一種玩世不恭和一眼看穿你老底的架式。
  秦奮剛想說什麽,手機響了,是梁笑笑打來的。他旁若無人地接起來,“對,是世貿天階,頭頂上有天幕的那個,沒錯,是今天晚上7點,這點兒事兒你都問我八遍了。不見不散。”
  秦奮放下電話,對小資說:“報歉,實話實說,我今天晚上約了兩個人見麵,這樣效率高點兒,請你不要介意。”
  小資也很開通,說:“沒關係,我的工作就是炒股,最近熊市,無事可做,偷閑給自己物色個老公,等牛市一來,就沒時間了。你炒股嗎?”
  秦奮搖頭:“不炒,不懂。”
  小資說:“其實征婚和炒股票是一個道理,你可以同時看好幾支股票,最後到底買哪一支就得對它的表現進行冷靜的分析,比如說長相身材啦,性格受教育程度啦,家庭背景收入狀況啦,等等,等等。”
  秦奮有點兒幸災樂禍地想:你看這個看那個,就是不看看自己是什麽股?有多少美女,年紀還輕時氣焰萬丈,把自己看成嫁給國王都覺得吃了虧的天字第一號。可是挑來揀去,曾幾何時,人老色衰,就什麽都不剩了。有的嫁過幾次,不是大打出手就是雞飛狗跳,全離了。往往是這種美女的丈夫卻愛偷腥,外人看來有如花似玉妻子的似乎應該很滿足了,可是這樣的老公卻特別饑渴,非上外頭叨點兒零食不可,也怪了!到頭來,一個好端端的女人,攜子將雛,滿懷深仇大恨,卻已經無可如何了。男人對於女色,是勢利到家的,你年輕美貌的時候,成千上萬的蒼蠅叮著你,為了得到你,傾家蕩產拋妻棄子割手腕子剁手指頭的,大有人在。可是一旦花顏逝去,走大街上碰個滿懷都假裝不認識你。人還是同一個人,容貌隻是表麵,其實不能說明任何問題,但隻要表麵一變,男人對你的態度,立刻就成了冰火兩重天,完全改變。有什麽道理?一點兒道理也沒有,可事實就是這麽殘酷。
  可惜的是,大多數美女不親身經曆這樣的世態炎涼,你怎麽說,她也聽不進去的。
  這樣的女人,該算什麽股呢?秦奮想到這些,連自己也感覺挺殘忍,作為男人,確實覺著挺孫子的,真不好意思。所以他轉了話題問道:“那你看我應該算一支業績怎麽樣的股票呢?”
  小資端詳著他說:“從年齡上、相貌上來說,你應該屬於跌破發行價的那種。”
  秦奮點頭表示同意,又問:“要是沒人看得上,就有被摘牌的危險了是吧?”
  “也不見得,一般沒有經驗的人都喜歡追高,可是追高的風險太大了,很容易把自己套進去。有經驗的就低價抄底,像你這種市贏率低的就無人問津,一般人不碰,所以安全性比較好。”
  秦奮試探道:“那像我這種低價抄底收進來的,你是準備長期持有啊,還是短線玩玩?”
  小資一下子笑彎了眉:“短線玩玩?你有那爆發力嗎?隻能長線拿著有當沒有了。”
  秦奮也笑了:“要是你拿了好長一段時間,一直沒有堅挺的表現呢?”
  “你放心,我不會傻到隻持有你這一支的,不能都不堅挺吧?那我也太背了。”
  這時秦奮的手機又響了,梁笑笑已經到了這裏,但找不到他。他一邊接電話,一邊四下張望著說:“你到了,我就在這兒啊,噢,我看見你了。你先稍等片刻,想喝什麽你就點,我結賬。”
  在另一邊,梁笑笑尋尋覓覓地走了過來。
  秦奮掛斷手機,對小資說:“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你,我可不安全,你最好是別碰,一旦砸你手裏既不中看也不中用,到時候想拋割肉你都拋不出去。從投資的角度說,我就算不良資產,這包袱說什麽我都不忍心甩給你,咱們今兒就先停盤吧。”
  小資也看見了不遠處落座的梁笑笑,打量了一番對秦奮說:“我也還有一支股票要看看,約的是8點,你過去和她聊吧。”
  秦奮起身和她握手道別,小資叮囑他:“現在大市不好,千萬別盲目入市。”
  秦奮說:“我也是走馬觀花,咱們都得謹慎。”
  小資轉頭又看了梁笑笑一眼,落落大方地走開了。
  梁笑笑坐在那兒仰著頭看天街頂上的大屏幕,屏幕上放的是一片太空景象,十分超現實。秦奮走過去,在她麵前落了座。
  梁笑笑放下眼簾,問:“沒影響你約會吧?”
  秦奮說:“人家看不上我,說我是支跌破發行價的股票。”
  “什麽意思?我不懂這些行話。”
  “垃圾股你聽得懂吧?”
  梁笑笑一副憐憫的表情說:“真可憐,這麽大歲數了出來征婚還老讓人家傷自尊心。”
  “你別貓哭耗子了,說吧,又找我什麽事?”
  梁笑笑望著他,鄭重道:“我想正式當你的女朋友。”
  秦奮一臉狐疑,問:“哪種女朋友啊?”
  “可以結婚的那種。”
  秦奮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為什麽呀?你也懷上了?”
  梁笑笑不悅地說:“我沒心思跟你開玩笑,我有一個條件。”
  “什麽條件?”
  “我跟你談戀愛,甚至結婚,所有妻子該盡的責任我都可以做到。但你要允許我心裏有別人。你先別急,聽我把話說完,我不會有任何實際的行動,隻是會在心裏給他保留一個位置,有時我會走神,會想念他,但僅僅是想念,絕不會和他有任何聯係。你能接受嗎?”
  秦奮思考著:“人在我這兒,心在別處……”
  “你可以不接受,我知道這對你不公平。”
  秦奮想了想,問:“那你能允許我,心在你這兒,身體有的時候開小差嗎?”
  梁笑笑斬釘截鐵地說:“不允許。”
  秦奮說:“好,我身體全在你這兒,但你心不在我這的時候,我心也不在你這兒行嗎?”
  “可以。但身體要忠於對方。”
  秦奮笑了,“那我還得趕緊再找一個想的人去,要不然你心裏有別人,我沒有,那我不是虧死了嗎。”
  “你同意了?”
  “同意。”
  梁笑笑有些意外,說:“能陪我去一趟北海道嗎?我和他是從那裏開始的,我也想在那裏結束。”

  北海道
  在那些像蜜月一樣的日子裏,她披幸福所淹沒,以為擁有世間的一切。她覺得,自己就是為愛而生的,也是為愛而活著。除了愛,一切都不重要。
  在釧路機場迎接秦奮和梁笑笑的是一位皮膚黝黑戴著棒球帽的男人,他是秦奮多年前認識的一個朋友,秦奮稱呼他“鄔桑”。鄔桑是上海人裏少有的那種很幽默豪爽的人,移民日本已經十幾年了,娶了日本老婆,有兩個孩子。
  秦奮和梁笑笑走出機場,在接機的人叢中尋找。看見鄔桑手舉著他的名字,不敢相信地打量著對方。兩人幾乎同時豁然認出。互相猛烈擁抱,把梁笑笑晾在了一邊。
  鄔桑拍著秦奮的背說:“快二十年沒見了,我還怕認不出你來了,還寫了張紙舉著,沒想到你還是那湊性。”
  秦奮笑著說:“你就是眼神比日本人賊點兒,乍一看還真以為是日本鬼子呢。”從鄔桑的懷抱中掙脫出來,他向梁笑笑介紹說:“這是鄔桑,我出國前天天混在一起的哥兒們,這次他陪咱們視察北海道。”
  梁笑笑伸出手,說:“不好意思給你添麻煩了。”
  鄔桑馬上收斂,一本正經地用日本人的方式向梁笑笑鞠躬,說:“梁小姐,很榮幸能為你效勞。”
  他們說說笑笑地向外走去。鄔桑告訴梁笑笑,他是外語學院學日語專業的,畢業後到北京的一家日企工作,認識了秦奮。他經常到秦奮家去喝酒聊天,夜裏喝大了,就住在秦奮家,日久天長都快成了秦家的一個成員。
  他還講起剛到日本在東京的趣事。那叫候沒餞,為了省房租,他沒租房子,而是找了一份夜裏幹活兒的工作,在一家居酒屋刷碗,那家居酒屋是通宵營業的。白天下了班,他就坐上轉圈循環的山手線地鐵,在地鐵上睡覺。過了些日子,他發現其他乘客都躲他,他旁邊座位空著,也沒人來坐。剛開始他認為這是日本人歧視中國人,但他形貌跟日本人沒什麽區別啊,日本人怎麽會知道他是中國人呢?後來才知道,是因為他多天不洗澡,身上散發出了怪味兒。於是,他馬上跟一個朋友去了那人住的街町的公共澡堂(錢湯)。
  日本的公共澡堂和中國的很相似。澡堂老板娘坐在一個高台子上收銀,因為是社區的澡堂子,老板娘跟誰都認識。他買了澡票後進了男更衣室,找到自己的儲物櫃,一看,自己仍暴露在老板娘的視線之內。換個地方,再看,還在人家的視線裏。躲到最偏的牆旮旯,還是看得見。敢情老板娘的位置是在男女更農室的中間,兩個更衣室的空間無不在她的視野之中,根本躲不開。
  沒辦法,他隻好迅速更了衣,一溜煙兒跑進了浴室。可是人家老板娘根本不把這放在眼裏,高聲大嗓談笑風生,一會兒跟這邊(男更農室)的聊,一會兒跟那邊(女更衣室)的逗,好不熱鬧親切。就是男女兩個更衣室裏的人。也隔著擋板互相說笑。他們說的都是關東地區“下品”(下層)的土話。鄔桑雖說是日語係畢業,剛到日本那會兒也聽不大懂。就像北京胡同裏的街坊們互相笑罵打趣的話,剛來北京的外地人也聽不大懂一樣。說到這兒,鄔桑自己咯咯地笑了起來。
  梁笑笑一邊點著頭,一邊不時“噢……噢……”地給以回應。但其實,她一句也沒聽進去。望著機場似曾相識的建築和環境,她的思緒一下子回到了三年前那個難忘的日子……
  三年前,她臉上洋溢著抑製不住的興奮,神魂顛倒地跟著熱戀中的謝子言,也是從這裏走出了機場。老謝憋了一路急著想吸煙,她拿著打火機就是不給點,老謝求她,她把煙卷從老謝的嘴上拿開,指指自己的麵頰,老謝像哄孩子一樣吻了她一下,她這才為他把煙點燃送到他嘴上……
  在那些像蜜月一樣的日子裏,她被幸福所淹沒,以為擁有世間的一切。她覺得,自己就是為愛而生的,也是為愛而活著。除了愛,一切都不重要。她從沒有睜開眼睛看看現實,即使以為自己睜開了,實際上也什麽都看不見。愛滿滿當當並且四處流溢著,遮蔽住自己的視線。
  當時就有朋友說她傻,讓她趕快離開謝子言,但她根本聽不進去。她認為奇跡已經發生在自己身上了,在奇跡麵前,平庸現實裏的所有陳規陋俗和規則束縛,都會化成齏粉。那時候,她是多麽自信啊!
  現在,當她想到這些,心裏一陣絞痛,不知不覺駐足在人流中。聽到走在前麵的秦奮叫她,梁笑笑才回歸現實。
  在機場附近的租車公司,一個日本店員正在用日語向鄔桑講解著車上的電子地圖使用的方法,鄔桑手裏拿著一份地圖不停地“嗨!嗨!”
  坐在後排座位的秦奮問梁笑笑:“釧路這地方你來過嗎?”
  梁笑笑感慨地歎口氣,點了下頭,說:“當初我們也是在這裏租的車,物是人非了。”
  鄔桑問:“我們第一站去哪兒?”
  梁笑笑說:“阿寒湖。”
  鄔桑在電子地圖上輸入地址,介紹說:“剛才租車公司的人說,這是剛更新的GPS導航,特別人性化。”
  汽車駛上了從釧路通往阿寒湖的公路,北海道的秋天來得早,公路在起伏的丘陵上延伸,兩側已是漫山的秋色。
  鄔桑駕車,秦奮坐在他的旁邊,梁笑笑獨自坐在車的後排。
  秦奮稱讚北海道的景色名不虛傳。看見道路兩邊立著的類似路燈杆又沒有路燈隻有向下指著的箭頭,好奇地問:“鄔桑,這些箭頭是幹嗎用的?”
  鄔桑笑而不答,對坐在後麵的梁笑笑說:“梁小姐你來過北海道,你可以告訴他。”
  秦奮扭回頭看粱笑笑,發現她在走神想心事。就說:“嘿,問你話呢。”
  梁笑笑回過神來,不知他們在說什麽。
  秦奮說:“這路兩邊立著的那些杆子是幹什麽用的,你知道嗎?”
  梁笑笑看了一眼,想起原來別人對她說的,告訴秦奮:“北海道的冬天雪很大。會蓋住公路,這些向下指著的箭頭就是為開車的人指示道路的寬度,以免看不清開出路肩。”
  秦奮恍然大悟,問她:“這也是他告訴你的吧?”
  梁笑笑被一句話勾起心事。心裏一陣難過,不想再說話.過了一陣,她換丁一種情緒臉湊到坐在前麵的秦奮耳邊,小聲說:“咱們好好地玩兒,現在你是我的男朋友,不提他了好嗎?”
  秦奮笑著說:“我現在還不適應,老覺得自己兜裏的錢不是自己的,是管別人借來的,不敢花,花完了還得還。”
  梁笑笑聽了這話並沒有笑。秦奮自己說完,也笑不出來了。這樣的活,不說則罷,隻要說出口,就把一直在心底裏控製著的情緒釋放了出來,不由得有些心酸。仔細想想,自己這算個什麽?說是得到了真愛的女人,女人的心卻不屬於自己;二人一起來到美麗的北海道看著很浪漫,其實卻是為女人曾經的浪漫來這兒償還醫療費……這樣的身份,不尷不尬,不明不暗,真是無以名之!愣要給起個名兒的話,秦奮琢磨了半天,隻造出了一個不大貼切的名字,叫做“情感活雷鋒”,意思是:情感上隻有付出,不求回報;想方設法給他人解決情感上的困難,自己卻默默忍受情感上的痛苦。偉大啊!可是說心裏話,與其這樣,他倒寧肯學那個為救火車犧牲自己的歐陽海,撞死算了!
  車外的景象在不停地變幻著。這裏有點兒像中國北方的某些地域,很開闊,比較荒,遠方丘陵綿延,給人一種蒼涼大氣的感覺。
  秦奮望著窗外。突然他看見了什麽,大喊一聲:“鄔桑停車!”
  鄔桑和梁笑笑都被他嚇了一跳,車速急減。
  秦奮扭著脖子指著道旁說:“我得進去拜拜。”
  梁笑笑扭回頭望向車窗外,看見山林中露出一座白牆黑瓦的寺院,山門上寫著三個蒼勁的大字:“西來寺”。
  汽車倒了回去,駛入寺院前的停車場。
  寺院的山門緊閉,鄔桑找到側門,敲了敲,裏麵出來一位年長的僧人,兩人用日語交談了幾句,鄔桑連連鞠躬,走回來對秦奮說:“今天寺院不對外開放,你拜不成了。”
  秦奮不死心,說:“你跟他們好好說說,我們是從中國來的,就想今天拜。”
  鄔桑懷疑地打量著他,說:“我記得你不是什麽都不信嗎,你是一壞人呀,怎麽這麽執著了?”
  “我現在有信仰了,老天爺發我這麽漂亮一媳婦,我一定得燒燒香。”
  梁笑笑說:“我還沒想好要不要嫁你呢,再說這又是日本的佛,也管不了你的事呀。”
  秦奮馬上豎起一根手指在嘴邊,製止梁笑笑,態度嚴肅地說:“可不敢胡說,佛是不分國家的。北海道是我的福地,你見佛就拜肯定吃不了虧。”
  鄔桑說:“行,衝著你撿了梁小姐這麽大一便宜我再幫你去說說。”
  鄔桑又返回去敲門,經過一番交涉,對方終於同意放他們進去。鄔桑向他們招手,秦奮拉著梁笑笑跑過去。
  鄔桑對秦奮說:“人家裏麵有活動,進去之後要安靜,不要喧嘩。”
  秦奮三人走進寺院的側門,按照日本的習俗脫了鞋,跟著身著黑色和服的僧人走進裏麵的庭院。
  這時秦奮才發現寺院裏站著許多人,都穿著黑色的西裝,戴著墨鏡,神情凝重。守在門口的人看見他們進來,向他們深鞠躬,之後迅速迎上來把一朵朵白色的紙花別在他們的胸前。秦奮覺得不對勁,剛想問話,被鄔桑一把將他的嘴捂住。
  鄔桑在他的耳邊悄聲說:“這是日本黑幫的葬禮,你非要進來我也沒辦法。”
  秦奮馬上變得很緊張,也悄聲說:“那咱們趕緊走吧。”
  “走不了了,你要是現在走他們會認為你是對死者的不敬,你麻煩可就大了。”
  秦奮問會有什麽麻煩?鄔桑說麻煩倒不太大,就是走之前先找把刀把自己的一根小手指頭剁下來,包手絹裏送到祭壇上祭著。秦奮一聽後背直冒涼氣,說我要再少根小手指頭更找不著對象了。鄔桑被逗得吭哧吭哧一個勁兒笑。
  從四麵八方都有人轉過頭來,無數道凜冽凶狠的目光像刀子一樣射向他們。鄔桑嚇得不敢再說笑,示意秦奮和梁笑笑像大家一樣跪下。
  三個人跪在人群的後排,鄔桑作了個手勢,示意秦奮表情要悲痛一些,秦奮馬上換成一副沉痛的表情,跪在他一旁的梁笑笑偷偷看他,忍不住想笑,急忙低下頭,使勁忍著。從後麵看她的雙肩有些微微顫動很像是哭泣,其實她是忍不住在笑。
  前麵的人開始磕頭,梁笑笑用胳膊肘撞了一下秦奮,秦奮也趕緊伏下身去磕了一個頭……磕過頭後,眾人直起身來,雙手合十,嘴裏嘰嘰咕咕念叨什麽。念叨一會兒,“啪、啪”拍兩下手掌,拍完又念叨,念叨完又拍……
  這仨人也學著眾人的樣子叨叨咕咕、拍巴掌。梁笑笑叨咕的聲音很小,不知在說什麽。秦奮說的是:“尊敬的死者安息吧!請你保佑我和梁笑笑心想事成,終成眷屬,白頭到老。日本的神希望你很靈,保佑著我們成雙成對回到北京……”
  鄔桑則咬牙切齒地詛咒說:“秦奮你個小赤佬要是我被剁了小手指那你得把自己的兩個小指頭都切下來給我我隻有變成六指才能補償你給我造成的損害……”
  葬禮很長,儀式過程也很複雜。這三人就這麽稀裏糊塗地瞎混著,終於捱到了葬禮結束。汽車重新上路了,三人不覺一陣輕鬆。
  鄔桑看了一眼拉長著臉的秦奮,說:“我剛才用餘光看你,好像你還真哭了是嗎?”
  聽鄔桑這麽一說,梁笑笑終於忍不住笑起來,她兩手捂著臉笑得彎了腰。
  秦奮惱羞成怒,質問她:“你沒哭嗎?我看見你剛才也抹眼淚來著。”
  梁笑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我不敢笑使勁忍著,把眼淚給憋出來了。你真是太可愛了。”
  鄔桑說:“山口組的人一定覺得中國人真仗義。非親非故大老遠趕來哭一鼻子,不讓進都不行。”
  梁笑笑興奮地問:“唉,鄔桑,你說他們會不會覺得咱們也是幫派裏的人呀?”
  秦奮也忍不住笑了,說:“你們丫誰也別惹我啊,告訴你們我現在可算是道上的哥兒們了。”他嗅著鼻子問鄔桑,“這是什麽味,你們聞到了嗎?好像是硫黃的味。”
  鄔桑說:“你的鼻子還真靈。梁小姐你不是來過北海道嗎?去沒去過硫黃山?”
  梁笑笑心裏咯噔一下。是的,她當然來過。她好像一下回到了三年前的那一天,她捂著鼻子,謝子言背著她走下荒蕪的火山……
  她趴在老謝的背上,剛開始還嘻嘻哈哈,逗他玩兒,拽住老謝的頭發,喊“駕!駕!”。但不久,她看到老謝的額上滲出了汗水,腳步也踉蹌起來。她說:“你把我放下來吧,我自己能走!”謝子言不放她,也不說話,雙手抓住她的腿,勒得緊緊的。她不安起來,撫摸著老謝的頭發,說:“你再不放,我可咬你了!”謝子言說:“咬吧,咬也不放。”又說,“如果現在火山突然爆發,我們一起被埋在火山灰裏,你就知道我對你的真心了。被後人挖出來,也是我對你愛的證明……”
  梁笑笑知道他的話是什麽意思。因為在前一天晚上,她還為謝子言什麽時候離婚、什麽時候和自己永結連理大鬧過一場。老謝當時沒有說更多的話,但是事後她發現謝子言當時屁股下麵的棉座墊,被撕扯得開了線。那天晚上她喝了好多酒,但是其實她也了解他的隱衷。可越是了解,她就越覺得無望,就越痛苦。
  她在老謝的背上聽到了他的這番話,被深深感動了……
  鄔桑見她沉默不語,拽了她一把,說:“哎!問你話呢!”
  梁笑笑緩過神來,出了一口氣,“哦”了一聲,說道:“是不是也叫臭山,是一座活火山,一千七百年前爆發過一次,至今山上都一直在噴煙,釋放出來的氣味特別臭,熏得人都喘不上氣來。就在這附近嗎?”
  鄔桑問:“想不想去看看?”
  秦奮頓時很興奮:“去呀。”
  在一座火山口下,鄔桑停了車。遠遠望去赤色的山體上噴出一股股的白煙,已經凝固了的岩漿沿著山麓奔流而下,視線所及寸草不生。
  三個人走出汽車,踏著凝固的洪流向火山進發。
  在山腰處,有幾孔泉眼,地熱形成的蒸氣帶著巨大的能量從泉眼裏噴發出來,蒸氣像濃霧一樣在山腰上彌漫,硫黃的味道嗆得人喘不過氣來。
  秦奮從背囊裏掏出一瓶礦泉水澆在一塊毛巾上遞給捂著鼻子的梁笑笑,示意她捂住口鼻,梁笑笑貼著濕毛巾深呼吸了兩口,透過氣來,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說:“我們下去吧,萬一現在火山爆發我們跑都來不及。”
  秦奮仰望著山體,對鄔桑說:“萬一我們不幸遇難,你一定在這給我們立一碑,上麵刻上中國人秦奮攜女友長眠於此。”
  梁笑笑問:“為什麽隻有你的名字沒有我的呀?”
  秦奮說:“死了你還爭名逐利。”
  梁笑笑說:“那怎麽不寫成梁笑笑及隨行長眠於此呀?”
  “你以為是好事呢?我是為了立一個碑給遊人當反麵教材,以後導遊一到這裏就拿著大喇叭警告遊客,不聽話,擅自往山上跑的就是梁笑笑的下場。你願意嗎?你要願意就寫你。”
  鄔桑插話說:“你們先別爭,真要是火山爆發了,你們跑不了我就跑得了啦?”
  秦奮說:“你一個人當然跑得快了,我不行啊,我還得牽掛著她呢。”
  梁笑笑笑起來:“我不用你管,真到那時候你沒準還沒我跑得快呢。”
  秦奮嚴肅地說:“你看,這就是境界的不同了,我首先想到的是你的安危,你呢先想到的是自己拔腿就跑。跑得快怎麽了?我還願意比你跑得慢呢,你要是遇難了我跑出去也不想活了。”
  梁笑笑問他:“唉,咱倆感情有那麽深嗎?我怎麽覺得咱倆隨時都可以拜拜呀。”
  “我說的句句是實話,火山不爆發我也沒辦法讓你驗證,這樣吧,”秦奮指著身邊的一口噴射著熱氣的泉眼說,“你知道這噴出來的蒸氣是多少度嗎?告訴你起碼上千度。我現在把手伸進去你就知道我對你的感情有多深了。”
  秦奮說著就要把整條胳膊伸進熱氣中,梁笑笑驚聲喝道:“你敢!”
  秦奮說:“你不是不信嗎?你看我敢不敢?”
  “我信!”
  梁笑笑情急之下,喊話時臉都變了形。
  秦奮收回手,說:“信就行。”
  梁笑笑一把將他從泉眼邊扯開,瞪著眼睛喊:“你怎麽回事!不要命了!”
  一直在旁邊看熱鬧的鄔桑笑著說:“梁小姐你真是太善良了,你讓他伸進去,我就不信他敢伸。”又對秦奮說:“唉,你伸呀,嚇唬誰呀?”
  秦奮手點著鄔桑,學著電影裏日本人說話的語氣:“鄔桑,你的良心大大的壞了!”
  這時他們看到梁笑笑轉身走下山去,秦奮急忙三步兩步跟上,陪著笑臉說:“生氣啦?我跟你逗著玩呢……我怎麽可能把手伸進去呢?看來你還是很在乎我的……”
  梁笑笑氣哼哼地邊走邊說:“你讓我說你什麽好啊?你這麽大人了,怎麽一點兒正形都沒有啊?怪不得討不到老婆,誰敢嫁你呀?”
  “你呀。”
  “別做夢了你!”
  汽車駛入一個小鎮,這是一座典型的日本北方小鎮,太陽已經偏西,鎮上很安詳,行人稀少,偶有遊客在街邊的店鋪閑逛,三三兩兩不時駐足拍照留念。
  鄔桑駕車在鎮上拐來拐去尋找旅館,梁笑笑靠在後排頭枕著車窗閉目養神,秦奮的眼睛不停地打量著兩側的街景。
  當鄔桑停車問路的時候,街角處一家居酒屋的櫥窗引起了他的矚目,櫥窗裏掛著四幅日本歌舞伎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女子身著和服,手執印著梅花的雨傘,臉龐俊俏,眼神嫵媚。
  秦奮捅了一下鄔桑,向車窗外的居酒屋努了努嘴,小聲問:“那上麵的日本字寫的是什麽?”
  鄔桑掃了一眼,告訴他:“四姐妹居酒屋。”
  秦奮點了點頭,兩人互相瞅了一眼,似乎達成了某種默契。
  梁笑笑也睜開一條眼縫瞥向那家居酒屋。
  鄔桑為他們預訂的旅館坐落在阿伊努族人居住的一條街上,阿伊努族是日本唯一的少數民族,世世代代居住在北海道,過去的生存方式類似於因紐特人,靠狩獵捕魚為生,據說阿伊努族人才是日本的原始主人。今天阿伊努族人仍然保留著他們的語言服飾和建築形式。這條街巷就集中體現了他們的民族風貌。
  秦奮和鄔桑從汽車的後備箱裏卸下行李。梁笑笑坐了一天車,身體有些倦怠,她走出汽車,一邊舒展筋骨,一邊欣賞著鱗次櫛比的街景。
  一對旅行至此的情侶請她幫忙拍照留影,她端起相機,取景框裏驀然出現的,竟是她和謝子言在相擁而笑。這使她怔忡了片刻,眨了好幾下眼,才回到了現實。
  鄔桑和秦奮提著行李往旅館櫃台前走,問秦奮:“怎麽住啊?你們倆一間?”
  秦奮緊趕兩步跟上鄔桑,說:“兩間,咱倆一間,老沒見了好好聊聊。”
  鄔桑不以為然地撇撇嘴說:“跟我你就別假招子了,守著這麽一天仙你跟我睡?”
  秦奮嚴肅地答道:“真不是假招子,沒到那分兒上哪,她心裏沒我。”
  這是一所家庭旅館,樓下是餐館,樓上是客房。天色已經暗了,窗外景色籠罩在霧靄之中,整座小鎮猶如一幅水墨山水畫。
  榻榻米上擺著一套為住店客人準備的簡裝和服,旁邊還擺著一雙木屐。
  梁笑笑枕著胳膊側躺在榻榻米上,眼睛望向那套和服,和服再一次勾起了她的回憶。
  三年前,梁笑笑和謝子言穿著和服相對跪坐在榻榻米上,每人麵前擺著一張黑色的小木桌。 上麵布著日式的餐具,一個日本女人跪在旁邊為他們斟上清酒。子言和她含笑執杯,四目相對,雙雙一飲而盡。
  他們剛放下酒杯,日本女侍忙又給他們斟滿.一邊斟酒一邊嘰裏哇啦說了一大串話,像是誇他們酒量好的樣子。
  謝子言對梁笑笑說:“你看,人家日本人都說咱倆特般配吧!”
  梁笑笑假裝驚奇地問:“是嗎?你還懂日語哪?”
  “那當然啦!”
  “那你問問她,咱們哪點兒般配?”
  謝子言立刻扭頭對日本女侍說:“空尼其哇空班哇一嘍一嘍戴斯嘎?”
  女侍琢磨一下,忽然忍不住捂著嘴笑起來,而且越笑越厲害,另一隻手直捂肚子,幾乎倒在榻榻米上。
  梁笑笑又氣又笑,對老謝說:“簡直滿嘴噴糞!你那幾句還不如我呢,想在這兒蒙我?”
  老謝還嘴硬:“我給她講了一個日本流行笑話,你看把她樂的!”
  等日本女侍笑著、鞠著躬離開房間後,梁笑笑對謝子言說:“別拿別人說事兒,你自己說說,咱倆哪點兒般配?”
  老謝也不回答,夾起一塊金槍魚蘸了綠芥末,像哄小孩似的把生魚送到梁笑笑的嘴裏。梁笑笑隻得張開嘴吞了,嚼了兩下,表情一下變得十分怪異,眼淚一下子被芥末嗆了出來。
  謝子言哈哈大笑。
  等梁笑笑就著麥茶把金槍魚咽下去,抹著眼淚繼續對老謝說:“別人說般配還是不般配,對我都無所渭。我隻要你說!如果你認為不般配,咱們就拜拜。如果般配、你今天要告訴我,你今後打算怎麽辦?”
  就是順著這個活,梁笑笑又說起了離婚結婚的事,結果大鬧一場,喝得大醉的……
  一陣敲門聲,把梁笑笑從回憶中拉回了觀實。秦奮已經換了一身和服,把門拉開,對梁笑笑說:“笑笑,該吃飯了。”
  他們在小矮幾前盤腿坐下,也是一位日本的女侍端來酒菜,服侍他們用膳。
  秦奮吃下一塊生魚,立刻被芥末嗆著了,表情也如梁笑笑當年一樣怪異,他梗著脖子大張著嘴像是要打哈欠一般,眼眶裏噙著淚。
  梁笑笑說:“你芥末蘸得太多了。”
  秦奮五官擰在一起,然後舒展開來,長出一口氣,讚道:“豁,真躥,一下就頂到了腦門兒。”吸了吸氣,連聲道:“過癮,真刺激。通透。你要不要試試?”
  梁笑笑淺笑。一語雙關道:“我受的刺激還少嗎?我現在需要的不是刺激,是麻木。喝酒的最大好處就是可以讓人麻木。”
  秦奮又夾了一塊生魚送到嘴裏,淚眼婆娑端起酒,說:“我現在也很需要麻木,要不是趕上你萬念俱灰,也輪不上我能坐在這兒跟你談婚論嫁。我受的刺激一點兒也不比你小。”
  兩人都喝下了杯中酒,梁笑笑拿起自己酒壺,起身來到秦奮麵前,跪下,為他斟滿酒,問他:“告訴我,為什麽會容忍自己的女朋友心裏掛著別人?你喜歡我什麽?”
  秦奮反問:“我說過喜歡你嗎?”
  梁笑笑說:“要誠實。這是我們今後能在一起的前提。”
  秦奮端起酒喝了,“我願意娶你的前提就是因為找不到比你還傻的人。”
  梁笑笑垂著頭,慢慢地說:“以後我不會再這麽癡心了。”
  秦奮給她斟了一杯,把酒遞給她,“你呀,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想三心二意你還真沒那本事,逢場作戲你都不會,全寫在臉上了。我把話放這,他這一頁你是還沒有翻過去,一旦翻到新的這一頁,你照樣會一心一意。我就是看準了這一條才容忍你現在的表現。你傻,我可不傻。”
  梁笑笑喝幹了酒,問他:“那我要是接受了教訓變得聰明了呢?你會不會覺得自己的如意算盤落空了?”
  秦奮把酒壺一蹾,冷著臉說:“你怎麽回事,緊著給你台階你不下,非逼著我說難聽的話……”
  梁笑笑也不示弱:“你說呀。”
  “我就是因為你長得好看想跟你玩玩,你接受嗎?你玩兒得起嗎?三心二意貌合神離你是我的對手嗎?你信不信?我心裏裝著八個女的也讓你看不出來。我有什麽落空不落空的?你不拿我當回事,我就把你當送上門來的一便宜給占了唄。”
  梁笑笑生氣了,說:“好啊,終於說實話了,徹底暴露了你的醜惡麵目。把返程的機票給我,我明天就回北京。”
  “還想要返程的機票?我明天就把你賣給阿伊努族人,讓你一輩子伺候人家捕魚狩獵,生一大堆孩子,風吹日曬風餐露宿風裏來雨裏去,食不果腹衣不遮體,想逃跑抓回來就是一頓毒打,三年就把你折磨成一個又黑又瘦誰看了都躲的幹巴小老太太……”
  秦奮的話還沒說到一半,梁笑笑就已經撲上去了,拳頭巴掌雨點般地落在了他的身上,她邊打邊說:“你怎麽那麽狠呀……你怎麽那麽恨我呀……我真是瞎子眼了落入了你的魔掌……”
  兩個人的話爭先恐後疊在一起。秦奮被梁笑笑按倒在榻榻米上,梁笑笑掐著他的脖子問他:“你還氣我不氣我了?”
  秦奮抓著她的兩個手腕求饒道:“不氣了,你把我賣給他們行了吧?”
  “想賣你都賣不出去,人家誰要你呀?打獵捕魚哪樣你行啊?”
  “怎麽不行啊?可以說服獵人把我當誘餌賣給他們呀。”
  梁笑笑氣笑了,擰著他的臉脫:“狗熊都會嫌你臭,聞都不願意聞。”
  北海道的夜很安靜。路旁的森林被兩束車光映出光線越來越亮,汽車從彎道拐出來。
  鄔桑開著車,帶著秦奮悄悄離開旅館,駛上了大路。    鄔桑對坐在旁邊的秦奮說:“其實你應該趁熱打鐵,喝完了私房酒接著就邀請梁小姐一起泡一個露天楓侶,這家小店的後院就有一個溫泉,這是天賜良機呀。”
  秦奮假惺惺地說:“我哪能那麽不仗義呀?我得陪著你呀。”
  鄔柔斥責他:“你怎麽哪麽麵呀,帶一女朋友出來溫泉都不能一起泡。”
  “我是準備娶她當老婆的,不敢輕舉妄動。她這樣的心不給你,身體就不可能給你。話說回來,一旦她把心給你了,你的身體就等於被判了無期徒刑,不許減刑也沒有假釋,放風都不允許。我還是先趁著宣判之前呼吸呼吸自由的空氣吧。”
  鄔桑笑起來,說:“你喜歡她什麽呀?不惜把牢底坐穿。”
  “人好啊,心眼兒實誠。”
  鄔桑一臉的不屑:“你別扯淡了,你就是覺得她長得好看。”
  秦奮理直氣壯地說:“我就貪圖她長得好看又怎麽啦?我為我們老秦家改良品種有什麽不對的嗎?難道我非要找一難看的,天天想著怎麽越獄你心裏才舒服嗎?該拐了。”
  “你知道我要去哪呀,就該拐了?”
  秦奮不假思索地回答:“‘四姐妹居酒屋’呀,你還能去哪?”
  原來,白天他們在鎮上看到的“四姐妹居灑屋”和那四個姐妹嫵媚漂亮的照片,二人都留下了深刻印象,都憋著晚上去光顧一番,瞻仰一下四姐妹的風采。所以不約而同上了車,心照不宣地直奔那裏而去。秦奮的話把這事一點破,兩人都大笑起來。
  汽車停在“四姐妹居酒屋”的門前,周圍很安靜,鄔桑和秦奮走到櫥窗前,打量著四姐妹的照片,聽到裏麵隱隱傳來的歌聲,秦奮間:“這是這個小鎮上唯一的娛樂場所吧?”
  “北海道這種居酒屋的女孩子就是陪你喝酒唱歌,你別胡思亂想。”鄔桑解釋道,然後問他,“你覺得這四姐妹哪個長得最好看?”
  秦奮說:“都挺可人疼的,找倆歌唱得好的,咱倆跟她們PK。”
  秦奮跟著鄔桑撩開了居酒屋的門簾,一陣日本姑娘的熱情招呼聲立刻傳了過來。
  進去之後,隻見裏麵彩燈閃爍,生意卻很清淡,隻有一個老頭兒在櫃台邊喝酒。看到鄔桑和秦奮進來。一個身著和服的日本老太太迎上來鞠躬,秦奮學著鄔桑的動作也連連鞠躬還禮。鄔桑嘴裏咿裏哇啦地和老太太說著日語,點了酒和食物,接著就被迎進了裏麵一間有 KTV的和室。
  鄔桑點了酒。簾子一撩,四個身著鮮豔和服、年紀均在七十上下的老太太端著酒水拿著麥克風小碎步魚貫而入,熱情的聲浪不絕於耳。
  見此情景,鄔桑急著用日語和老太太們溝通,秦奮問他:“這就是四姐妹嗎?”
  鄔桑苦著臉點頭:“都在這了,櫥窗裏的照片是她們四十年前照的。”
  秦奮頓時像遭了霜打一樣.說:“我想回去睡覺了。明天早上還得早起呢。”
  鄔桑說:”酒都要了,歌也點了,喝吧。”
  音樂響起來,話筒遞到他們兩人的手裏。四個老太太十分熱情,兩人陪一個,又斟酒,又唱歌。日本人服務的周到細致體貼溫順,在這四個老姐妹身上發揮得淋漓盡致。
  秦奮和鄔桑雖然覺得自己像苦黃瓜,可是在這麽熱烈的追捧和精心的伺候之下,也居然打起精神來了,不但喝酒唱歌,還跟著老太太們跳起《拉網小調》,把榻榻米跺得咚咚響。
  在旅店後院的一池溫泉裏,梁笑笑卻獨自一人靜靜地躺在煙霧繚繞的水中,頭枕著光滑的石頭仰望星空。四周蒼鬆環繞,水麵騰起一層熱氣,木墩上搭著梁笑笑脫下來的和服。
  透過緩走的薄雲,有一輪皓月掛在天上。
  鄔桑的歌聲,穿透窗戶和牆壁傳到寂靜的夜色中,使夜發出微微的抖動。他唱的是著名歌手穀村新司的日語歌曲《星之語》……
  梁笑笑泡完溫泉,換好衣服,走出了旅館。她叫了一輛出租車,雖然不會說日語,但手上拿了一本旅遊畫冊,翻到介紹“四姐妹居酒屋”的那一頁,指給出租車司機看,表示自己要去那裏。司機一看就明白了,招呼她上車。
  燈光在移動,映出路邊的森林和小鎮的房舍,汽車載著梁笑笑碾過落滿樹葉的道路,行駛在已經進入沉睡的小鎮上。
  出租車來到四姐妹居酒屋前,燈光照到了鄔桑的車。梁笑笑忍不住微微一笑,下車走了進去。
  居酒屋裏,鄔桑在深情地演唱,聲音渾厚曲調憂傷。秦奮已經被兩個日本老太太灌醉了,一邊豪飲,一邊搶著話筒醉唱歌曲的高潮部分。
  間奏中,忽然看到梁笑笑進來,也顧不得許多,兩人跌跌撞撞地把她拉在中間,於牽著手,隨著音樂的節奏晃著身體,繼續歌唱。四個老太太對梁笑笑的年輕美麗發出一片讚歎之聲,雖說誇張了點兒,但確是發自肺腑。也許是她們從梁笑笑身上,看到了自己絢爛的青年時代吧。
  歌聲和他們投入忘我的狀態令梁笑笑也為之動容。
  歌聲裏.酒酣人醉,梁笑笑和四個老太太把秦奮和鄔桑架上了汽車。
  次日上午,酒醒之後,他們辭別廠小鎮,駛上一座緩升的上脈,不加不覺中,阿寒湖已在他們腳下。
  梁笑笑哼著《星之語》的旋律,問前麵開車的鄔桑:“這是一首勵誌的歌曲怎麽讓你們唱得那麽絕望呀?”
  秦奮無精打采地說:“四姐妹,加起來有三百歲了,能不絕望嗎?”
  鄔桑問她:“你怎麽知道我們去四姐妹居酒屋了?”    梁笑笑笑道:“這小鎮你們還能去哪裏呢?總不至於
  開好幾百公裏到劄幌去找夜店吧?”
  秦奮說:“你自己泡溫泉不帶我們玩兒,還跑去給我們攪局,萬一要是四姐妹加起來還不到一百歲呢?你這不是壞了我們的好事。”
  梁笑笑說:“賴誰呀?你們不看旅店裏的畫冊,那上麵介紹了,人家四姐妹是60年代紅極一時的組合,退休了搬到北海道開了這間居酒屋,你算算她們現在得多大歲數了?”
  秦奮聞言,隻剩了苦笑的分兒了。
  梁笑笑又說:“你帶著女朋友出來旅行,自己偷偷出去找人陪酒,夜不歸宿,有你這麽談戀愛的嗎?你這叫有誠意嗎?”
  秦奮理直氣壯地說:“我這叫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我都允許你心裏有別人了,你就不能允許我身體開小差?”
  “你真無恥。”
  “規矩是你訂的,怎麽成我無恥了?你要棄暗投明,把我放心上,我保證就是張曼玉加安吉莉娜·茱莉加蘇菲·瑪索加林誌玲她們姐四個陪我喝酒我都不喝。”
  “你不喝一杯?”開車的鄔桑對秦奮搶白了一句,接著對梁笑笑說:“你摸摸他是不是發燒了,怎麽開始說胡話了?”
  梁笑笑摸他的額頭,假裝心疼地說:“真可憐,心裏想的和實際見到的差距太大了。要不要給你找個心理醫生啊?”
  秦奮抓住她放在額頭上的下,說:“什麽醫生都醫治不了我的創傷,你就是最好的藥。”
  梁笑笑沒有抽出手,任他抓著,問:“你就不怕我是毒藥嗎?”
  秦奮癱在後座上,歎了口氣:“毒藥也得喝呀。別人折磨你,你折磨我,這就是命中注定。孽緣呀!”
  鄔桑說:“梁小姐,你終於讓一個壞人動了真情了。”
  梁笑笑心裏有些感動,嘴上卻說:“口蜜腹劍,誰知道他哪句話說的是真的呀?”說著用手摸了摸他的光頭,湊到他的耳畔小聲說:“對不起……是我不好。”
  秦奮閉著眼,微微搖搖頭,拍了拍她的臉,也病秧子似的輕聲說:“設關係、我挺得住。”
  汽車翻過山,公路伸進森林,經過一座長橋時停了下來。秦奮下車跑到橋下方便,橋邊有一座很歐式的尖頂小木屋引起了他的好奇心。
  回到車上,他指著那座木屋問鄔桑:“一路上我看到好幾次這種房子,不像日本的建築,挺歐洲的,這是幹嗎的呀?”
  鄔桑介紹說:“這是懺悔用的,很多大城市的人幹了壞事,良心不安,來北海道旅行的時候都會進去懺悔,把罪惡說出來,希望得到寬恕。”
  梁笑笑開玩笑說:“你一定也做過不少壞事吧?應該好好懺悔懺悔洗心革麵重新做人。”
  鄔桑問他:“去嗎?反正他們也聽不懂中國話,你可以把幹的壞事都說出來,省得堵在心裏老做噩夢。”
  梁笑笑鼓勵他:“去吧,跟上帝說比跟警察說要輕鬆,我們不聽,在外麵等著你。”
  秦奮沒有表情,望著梁笑笑和鄔桑。那二人正殷切地看著他。
  鄔桑也不管秦奮同意不同意,拉上他就奔了教堂。
  秦奮跪在懺悔室裏,看著肅立在神像前的神職人員問準備離開的鄔桑:“你確定他肯定聽不懂中國話嗎?”
  鄔桑說:“放心吧,聽得懂人家也不給你傳去。”
  鄔桑離去後,秦奮仍不放心,又狡猾地試探了一下,他問神職人員:“我要捐你們一千萬你們接受嗎?一千萬,十個一百萬,很多的。”
  神職人員確實聽不懂他在說什麽,問他:“Can you speak English?(你能說英語嗎?)”
  秦奮終於放心了,用英文說:“Forget it(忘了吧)。那我就從幼兒園開始說吧。”
  梁笑笑和鄔桑站在阡悔室門外的樹陰下等秦奮。
  鄔桑對梁笑笑說:“秦奮是特別好玩兒的一個人,這麽多年了,一點兒都沒變,還那樣。和他在一起這幾天讓我想起了很多我們的青春往事。”
  梁笑笑說:“他最人的優點就是真實。”
  “其實他還是一個特別浪漫的人,腦子裏盡是不切實際的想法,內心裏是個理想主義者,要不然也不會都這麽大了還沒結婚。”
  “婚姻是緣分,再好沒有緣分也走不到一起。這是命。”
  “希望你們倆能成,他對你是真的動了心。一般的女孩跟他真的是對不上牙口,我看你還行。”
  梁笑笑沉默了。
  鄔桑又說:“他有沒有跟你說過他有一項發明,特別有意思,還賺了一筆錢。”
  梁笑笑搖搖頭:“我對他一點兒都不了解,就是有點兒一見如故。我是非常感性的人,直覺告訴我,他是可以信賴的。如果一定要結婚嫁人,不能和愛人在一起,也要找一個知己吧。”
  “你如果是這樣的想法,我勸你最好是不要選擇秦奮,對他不公平。”
  “我沒有騙他,他接受。”
  “梁小姐,我不知道你心裏到底想愛一個什麽樣的人,他是不是比秦奮更值得,但你這種想法太自私了。你不能利用別人喜歡你。我說話直,你別生氣。”
  梁笑笑忙說:“不不不,你說得對。我劉愛情太失望了。”
  懺悔室裏,秦奮仍在喋喋不休地傾訴。那位神職人員顯然已經站累了,兩條腿來回倒著重心。牆上的掛鍾已經由原來的10點走到了12點。
  等候在外麵的鄔桑和梁笑笑也站累了,隻好坐進車裏。鄔桑因為昨夜折騰得太厲害了,又有宿酒,所以屁股一沾車座就打起盹兒來。梁笑笑則好像心事重重,望著遠方發呆。
  陽光下,懺悔室投下的影子正在逐漸地拉長,時間又過了兩個小時,秦奮還在虔誠地向上帝坦白交待。
  神職人員已經站不住了,擦著汗,找了張椅子坐下來,不停地看表。房間裏的光線也逐漸染成了暮色。
  懺悔室外麵的車上,鄔桑和梁笑笑都已經陷於沉睡之中。隻見那名神職人員奪門而出,跑到車前,敲醒他們,用英語對他倆說:“你們的朋友非常虔誠,但是他的罪惡實在是太多了,我們的懺悔室太小了裝不下他的罪惡,我們那邊還有一間更大的懺悔堂,你們是否可以勸他到那裏去坦白。”
  梁笑笑看著疲憊不堪的神父,很不好意思,連連道歉,用英語說:“願上帝饒恕他的罪惡。”
  鄔桑則一躍而出,笑著跑進了教堂。
  從懺晦室裏傳出了秦奮絮絮叨叨嘟嘟囔囔的聲音。鄔桑躡手躡腳地走了過去,伏在外麵偷聽。懺悔了這麽多個鍾頭,我們的秦奮同誌,才剛剛懺悔到20世紀80年代的事兒。
  隻聽他說道:“……還有我的朋友鄔桑,我也做過對不起他的事兒。80年代在北京的叫候,他在外企工作,那叫候在外企工作就了不得了,高等華人,能進北京飯店、友誼商店,能換外匯券,尤其是特招女孩兒待見。我追女孩,一個也追不上,長期沒有女朋友。他倒好,女朋友一會兒換一個,還都是特漂亮特純的那種。你他媽小兔崽子有什麽了不起呀,長得獐頭鼠目猥猥瑣瑣,要樣兒沒樣兒要才沒才,不就會說幾句日本話嘛!你看我吧,長相也不能說有多好,但我有一種特殊特別的氣質,招人疼。我要當時就進了影視圈演戲去,今天就沒葛優什麽事兒了!……”
  鄔桑聽到這兒,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一步跨過去,一把揪仕秦奮的脖領子,喝道:“好啊你個小赤佬,躲到這兒罵我來了!你這叫懺悔嗎?你這叫泄私憤圖報複!”
  秦奮鬧了個大紅臉,顧左右而言他道:“哎?神父呢?上廁所去啦?那我今天就先到這兒吧……”
  二人推推搡搡地走出了教堂,上了車。暮色中,汽車又上路了。
  鄔桑說:“秦奮。你到底幹了多少壞事呀?是不是槍斃你十回都不冤枉你呀?”
  秦奮心情沉痛地說:“水,我想喝水。”
  梁笑笑擰開一瓶礦泉水遞給他,在自己胸前畫著十字,說:“主啊,請你寬恕他犯下的滔天罪行吧。”
  秦奮說:“主把你派到我身邊來,就是讓你來拯救我的靈魂,帶我出深淵的,你可不能辜負了主對你的信任。”
  “我還在苦海裏掙紮呢,誰來打撈我呀?”
  秦奮拉住她的手說:“我呀。你不要以為自己真的有那麽好,我答應忍辱負重陪你過一輩子,那是替天行道。這一點你務必要有清醒的認識。”
  梁笑笑說:“上帝呀,這就是你對我的懲罰嗎?”
  秦奮問鄔桑:“今晚上住哪兒啊?”
  “知床。”鄔桑說了,又有些含糊,“這GPS是不是出毛病了,去知床應該是往東走,它怎麽指示我往北開呀?”
  秦奮說:“你最好還是停車找人問問,天快黑了別走冤枉路。”
  鄔桑掃了一眼GPS的屏幕,發現附近有一家派出所,說:“地圖上顯示前麵不遠就有一家派出所,我去問問警察。”
  汽車停在派出所前,一名警察給鄔桑指路,鄔桑連連鞠躬致謝,跑回車上。
  “沒錯,原來的路大修,臨時改道了。”
  梁笑笑笑著說:“人家GPS不僅有指路的功能,還有識別壞人的功能呢,知道咱們的車上拉著一個大壞蛋,特意把咱們送到警察局來了。”對身旁的秦奮說:“你今天晚上就住這兒。”
  秦奮一臉壞笑,湊到她耳邊小聲說:“我今天晚上要替天行道,你要做好心理準備。”
  梁笑笑也小聲對他說:“那我就跟你拚了,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知床是北海道東北端的小城,因為獨特的地理風貌和物種而聞名,向鄂霍次克海伸出的知床半島被聯合國列為世界自然文化保護遺產。
  汽車在國立公園裏周旋,鄔桑因為之前來過數次,所以臨時為他們充當了導遊的角色。
  “知床被稱為瀑布的王國,其中最著名的有卡穆伊瓦卡溫泉瀑布,要登船從海上看,還有福來派瀑布以其涓美而被譽為少女之淚,我們現在的位置就是知床五湖,它像五顆鑽一樣鑲嵌在原始森林裏……”
  梁笑笑聽了,忙讓鄔桑停車,然後自己下了車,站在那裏,久久凝視著被稱為少女之淚的福來派瀑布。
  一條涓細的瀑布如天上灑下的淚水落入碧綠的湖中。深秋的知床靜謐莫測。
  就是在這湖邊,她深愛的謝子言抱住她,對她許下了海誓山盟。幸福像湖水一樣漫過了她,將她完全淹沒,令她感到窒息。她長出了一口氣,彎腰棒起一掬清澈的湖水。喂子言飲下。她看著謝子言喝水時嚅動的頸項,簡直愛死了這個人,覺得今生今世不再有任何缺憾。而謝子言好像知道了她此時此刻的心事一樣,重又把她摟入懷中,緊緊地……
  秦奮坐在車裏,用相機的鏡頭對準一頭近在咫尺的雄鹿,鏡頭中雄鹿昂起漂亮的鹿角觀察著他們。他拍下一張,快門的哢嚓聲驚動了雄鹿,它縱身一躍逃進了森林。相機的鏡頭跟蹤著鹿影掠過梁笑笑的身影。
  秦奮用鏡頭找回梁笑笑,推到她的臉上,他清晰地看到有一行淚在她的臉龐上悄悄地流淌。梁笑笑收回仰望的視線,悄悄抹去了臉上的淚痕。接著她發現了正在用鏡頭觀察她的秦奮,於是朝著鏡頭露出一絲淡淡的苦笑。
  秦奮拍下了她.放下相機問鄔桑:“聽說這地方熊特別多是嗎?”
  鄔桑點頭:“是。”
  “傷過人嗎?”
  “傷過,熊看起來很笨重,發起攻擊的叫候速度是非常快的。鹿都跑不過它。”
  秦奮馬上擔心起在車外的梁笑笑,他推開車門跳下車,招呼梁笑笑:“快回到車上來,這有熊!”
  梁笑笑卻不以為然,依然佇立在湖邊,說:“我來過這兒,能看到熊是你的幸運。”
  秦奮嚴肅地喝道:“你少廢話,給我上車!”拉著梁笑笑的手就走。
  梁笑笑很吃驚他的態度,一邊不情願地跟著他往回走,一邊問:“你看到熊了嗎?在哪兒?”
  “看見就晚了。”秦奮吼道,不由分說把梁笑笑塞進了汽車裏。
  梁笑笑說:“你至於嗎?這麽緊張?”
  秦奮鬆了口氣,也坐進車裏,他不苟言笑地說:“你別不把我的話當回事,出了事我怎麽交待?”
  “你要向誰交待?沒有人在乎我。”
  秦奮脫口而出道:“我在乎。”
  鄔桑也說:“秦奮是擔心你,小心是對的。”
  梁笑笑看到秦奮生氣的樣子,心裏覺得一暖,繃緊的臉柔和地笑了,她用手摸了摸秦奮的臉,說:“你真可愛,別生氣了啊,謝謝你疼我。”
  這時,秦奮看見迎麵走來兩個旅行者,便對鄔桑說:“你問問他倆有沒有看到熊?”
  鄔桑翻譯了他的問話,隻見兩人立刻表現得十分緊張,指著山上和鄔桑急切地敘述。
  秦奮追問道:“他們說什麽?”
  鄔桑說:“他倆說,進山的時候他們是四個人,現在隻剩他們兩人了,那兩個人已經被熊給吃了。”
  在秦奮詫異的瞬間,那兩個日本人憨厚地笑了。
  秦奮一看,也笑了,說:“誰說日本人沒有幽默感,也他媽一點兒正經沒有。”
  在國立公園的休息站,準備進山的遊客在草坪上接受著遇險的逃生訓練,幾個人紛紛躺在草地上,梁笑笑也按照救生員的要求趴下,一動不動。幾頭披著熊皮的人出現,模擬著熊的動作在臥倒的遊客中尋尋覓覓。扒拉扒拉這個又扒拉扒拉那個。
  保安人員一邊示範一邊講解:“當你遇到熊的時候,不要驚慌,也不要跑,要站住,然後慢慢地後退,不要和它對視,不要讓它感到你對它有威脅。萬一它要企圖攻擊你,你應該馬上趴在地上,臉朝下屏住呼吸不要有任何的動作,熊是不會吃死去的動物的……”
  披著熊皮的秦奮,趕走了一頭正在企圖靠近梁笑笑的假熊,用熊掌拍了拍裝死的梁笑笑,見她沒有動靜,索性把她整個人臉朝上翻過來,然後,貼上去臉對著臉地觀察她,還用熊鼻子在她的臉上聞了聞,弄得梁笑笑皺著眉,緊鎖雙目,卻一動也不敢動。
  “這麽好看,吃了怪可惜的,不如留著生小熊。”秦奮嗚嗚嚕嚕地說道。
  梁笑笑忍不住睜開眼睛,看到秦奮正頂著熊頭近在咫尺地端詳她。
  梁笑笑說:“你的眼神不像熊。”
  秦奮問:“像什麽?”
  “像大灰狼。”
  “後悔認識我了吧?”
  梁笑笑撫摸著他的熊皮說:“不後悔,很開心。”
  秦奮索性熊一樣臥在她身邊,說:“你要嫁給我,我讓你天天都跟喝了蜜一樣。”
  梁笑笑拍拍他的熊爪:“你真的想娶我嗎?”
  “你要願意,咱們今天晚上就拜天地,回去再補辦手續。”
  梁笑笑歎了口氣,不置可否地說了一句:“你這頭大壞熊。”
  秦奮心裏一陣激動,在她的嘴唇上吻了一下。
  這時鄔桑陪著救生員趕過來,救生員嚴厲警告梁笑笑:“你不應該和熊交談,熊會把你撕碎的。”
  梁笑笑的臉上露出一絲難以察覺的嘲諷,她用小得隻能讓自己聽到的聲音說:“我已經被撕碎了。”
  傍晚時分,秦奮和梁笑笑並肩坐在岩石上,居高臨下俯看著暮色中的羅臼鎮,山風吹過,梁笑笑的頭發在風裏吹拂,她看上去有一些冷。
  秦奮問她:“冷嗎?”
  梁笑笑點點頭。
  秦奮說:“回去吧。”
  梁笑笑搖搖頭。
  秦奮把自己的一件套頭衫披在她的肩上,自己掏出煙,梁笑笑從他手裏要過打火機想為他點燃香煙,因為風大,點了幾次都被吹滅了。秦奮說:“讓我自己點吧,好嗎?”
  梁笑笑不給他打火機,說:“不好,我想給你點。”
  秦奮把煙卷從自己的嘴上取下放在她的嘴唇上,然後用身體護住風,火焰映亮梁笑笑的掌心,她埋下頭去終於點燃了香煙,吸了一口把煙放回到秦奮的嘴上。
  梁笑笑頭枕著秦奮的肩,平靜地問他:“想要我嗎?”
  “想。”
  “今天晚上我是你的。”
  “隻是今天晚上嗎?”
  “嗯。”
  秦奮沉思著,過了許久,才說:“隻這一晚我不要。”
  梁笑笑有些意外,她麵對秦奮,盯著他問:“為們麽?”
  秦奮不說話。
  梁笑笑說:“你不是覺得我很好看嗎,我想報答你。”
  “我不欠你這情,我還不起。”
  “我不要你還,這是你該得的。”
  秦奮用手按住她的嘴:“別說了,你就讓我犯一回傻吧。我愛上你了,不想糟蹋你。”
  梁笑笑眼淚下來了,她心裏漾起一陣暖流,但她掛著淚笑著說:“是我傻。”
  夜深了。
  秦奮頭枕著雙臂躺在榻榻米上不能入睡,旁邊的鄔桑卻已經睡得鼾聲四起。他拿出相機,找到那張偷拍梁笑笑的照片久久端詳著。
  梁笑笑住在他們隔壁。她洗了澡,梳了頭,靜靜地坐在榻榻米上發呆。然後她摸出手機,猶豫良久,好像下了很大決心似的,終於撥通了謝子言的電話。電活響了幾聲後,裏麵傳來秘書台小姐的聲音。她想留言,張了張嘴,還是把話咽了回去。
  天蒙蒙亮的時候,秦奮醒了,他轉了個身,看見一封信就擺在枕邊。秦奮一屁股坐起來,匆忙打開信封,借著晨光展開信紙,讀道:
  哥哥,這幾天我一直用鄔桑的眼光看著自己,真是一個奇怪的女人,大老遠跟著你跑來這裏,卻一直在推開你。但你明白我是怎麽走到這兒來的。我努力地掙紮,希望把自己從絕望的深淵救起來,我也曾希望善良的你和幹淨的北海道能讓我找回人生的美好,這是我此行的私心。但可恨的愛情已耗盡了我的全部,我愈是掙紮,記憶愈是把我往下撕扯,今天傍晚,在我人生的最後一個黃昏,我看到了你更可愛的一麵,也看到了自己的無助和猥瑣。你是絕佳的伴侶,要是早幾年碰到你……與你隻能擦肩而過是我傻,也是老天給我的懲罰。我走了哥哥,不用找我,但千萬要原諒我……
  看完了信,秦奮的心一下揪緊了,他意識到事情的嚴重,腦子飛快地回憶這幾天來的每一個細節,他算了一下時間,現在天剛亮,自己睡著也不過隻有兩三個小時,梁笑笑把信放在他的枕邊的時間也許隻有一個小時,他應該馬上去找她,可是去哪裏找呢?這時他的腦子裏猛地閃過一個畫麵,那是被稱為少女之淚的福來派瀑布。
  秦奮使勁搖醒了鄔桑,急迫地說:“快,帶我去福來派瀑布。笑笑出事了。”
  鄔桑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叫道:“什麽?出什麽事了?”
  秦奮也不答話。二人急急忙忙穿上衣服,飛跑出去……
  梁笑笑從福來派瀑布上麵的懸崖上飛身墜下時,剛好被途經那裏的兩個巡山人員發現。當時他們正好從湖邊經過,一個人影從天而降墜入湖中,在湖麵上激起一層巨大水花,兩個人瞬間被驚呆了,旋即,他們中的一人馬上甩掉衣服,縱身躍入湖中,另一個人則迅速用對講機報警求援。
  因為巨大的衝擊力,梁笑笑在砸破水麵的瞬間就陷入了昏迷,她口吐鮮血,身體拖著血水向湖底沉下去,救援的人循著水中的血色摸索著找到她,另一個人也潛入湖中加入了營救,他們把她的頭托出了水麵,兩個人協力將梁笑笑拖到了岸上。
  秦奮他們趕到叫,梁笑笑已經被救護車送去醫院了,在岸邊烤火的巡山員向趕來的警察和鄔桑敘述了事情的經過。
  秦奮獨自蹲在湖邊,望著恢複了寧靜的湖麵。這時他的心裏一陣難過,眼淚情不自禁流下來。
  鄔桑走過來拍了拍他的背,說:“救護車來的時候她已經蘇醒了,傷得不輕,幸虧搶救及時,算撿了條命。”
  秦奮背對著鄔桑抹了一下淚,沒有吱聲。
  鄔桑說:“這丫頭怎麽這麽想不開呀?這幾天我還以為她被你忽悠得挺開心呢。”
  秦奮長歎了一口氣,說:“真他媽的傻死了。遭這麽大的罪,我他媽非娶她不可,甭管她摔成什麽樣,我都接著。”
  幾天以後。
  醫院的重症監護病房裏,梁笑笑漸漸地醒來,她的頭上纏著厚厚的紗布,脖子上支著頸托,身上腿上多處打著石膏,她看見了守在病床前的秦奮。
  秦奮用盡可能輕鬆的口氣說:“你可真夠淘氣的,我就算不省心的了,你比我還不讓人省心。”
  鄔桑在旁邊說:“秦奮都好幾天不吃不喝了,你讓他心疼死了。”
  梁笑笑目不轉睛一直望著秦奮。
  秦奮小心翼翼捧起她的手,輕輕地摸著,湊到她的耳邊小聲說:“哥知道你心裏委屈,咱們笑笑是最堅強最勇敢的,有哥陪同著你,沒有過不去的事。”
  梁笑笑因為傷得很重,臉上做不出任何表情,可是秦奮能夠感覺被他捧著的手微微地動了一下,似乎是竭盡全力地想要觸摸到他的手掌。
  秦奮把鄔桑送出醫院,上了車。兩人都不知道說什麽好,安靜地坐了一會兒,鄔桑說:“行了,我走了。好好善待她吧,這是個實心眼兒的好姑娘。死了這一回,對那個人的心也就死了。”
  秦奮點點頭,掏出一個信封,放在車上,有點兒動感情地說:“這是給你老婆和孩子的,咱哥倆十幾年沒見,再見又不知道是哪一年了。保重。”
  鄔桑說:“她現在這樣正需要花錢呢,你就別跟我這兒瞎客氣。”
  秦奮說:“錢對我來說不是個事,就缺朋友,最要好的這幾個都各奔東西了,有時候真想你們,心裏覺得特別孤獨。”
  秦奮下了車,隔著車窗向朋友揮手道別。
  鄔桑開車上路了,想著這些天來發生的事、想著秦奮最後說的那幾句活,心裏感慨萬端,不知是什麽滋味。他打開了車上的音響,是那首《星之語》,鄔桑隨著歌聲唱起來,唱著唱著淚流滿麵。

  終曲
  梁笑笑聲音平緩地說:“是我,好久沒有和你聯係了,我想說,謝謝你曾經愛過我,我現在很幸福,因為我找到了願意和他過一輩子的人。你好好愛你的妻子吧,也祝你們幸福。再見。”
  梁笑笑講完電話,手一揮,把手機扔進了海裏。
  秦奮陪梁笑笑在北海道養了兩個月的傷。
  治療和養護是一筆巨大的開銷。秦奮身上當然沒帶那麽多現金,他先是用他在美國的賬戶裏的錢,這樣很簡單,隻需開出美元支票(支票本他隨身帶著),在北海道的銀行裏兌換就行了。後來美國賬戶裏的錢不夠了,他就讓鄔桑給他匯來日元。然後,他上網登錄他在中國銀行的賬戶,把相應數目的人民幣轉到鄔桑在上海的家人的戶頭裏。鄔桑曾經不讓他轉賬,表示自己也想分擔一部分梁笑笑的醫療費。但秦奮堅決拒絕。
  梁笑笑恢複得不錯。身體的複元需要相當的時間,但腦部沒有受損害,非常清醒,思維清晰敏捷。秦奮甚至跟她開玩笑說:“你也太敏捷了,一摔摔得比從前還賊。”
  梁笑笑反複詢問醫療費的事,因為她知道這是一筆大數目。但秦奮什麽也不告訴她。問秦奮已經花了多少錢,還要花多少錢,秦奮回答說已經花了三日元,還要繼續花兩日元。
  梁笑笑要讓自己家裏人給匯錢來。秦奮生氣了,說你要敢跟家裏人提這事兒,我就不讓你跟家人通話了!梁笑笑退一步說那你要答應我你不能借錢,一旦你需要借錢了,必須先告訴我,由我解決,行不行?秦奮說那當然行,不過別瞧我以前特別是剛到美國那些年沒錢,可我從來還沒借過錢呢,以後也永遠不會借錢。把梁笑笑弄得毫無辦法。
  這兩個月裏,秦奮對梁笑笑倍加嗬護,寸步不離。每天早晨,隻要梁笑笑一睜開眼,就能看見秦奮坐在病床前。晚上直到梁笑笑入睡,秦奮才回到自己租住的旅館。有一天梁笑笑閉了一會兒眼沒睡著,又睜開了眼,她看到秦奮坐在她床前睡著了,頭一下一下地往下墜,張著嘴緊閉眼,口水也垂下來,樣子很好笑。但是梁笑笑笑不出來,她心裏很難過很感動,眼前的這個男人真心實意地愛著自己,為自己付出了太多太多,世界上還有什麽比這更寶貴的呢?她望著他,望著他那疲憊辛苦古怪的樣子,忍不住流下了眼淚……
  秦奮上網查到了市內一家中文書店,於是他打電話訂了幾本小說和雜誌,很快就送來了。從那以後,他每天都給梁笑笑念書。念到幽默的段落,兩人一起笑;念到感動的地方,兩人一起唏噓慨歎。醫院裏有圍棋,秦奮借來,教笑笑下圍棋,笑笑很快就學會了,而且很上癮,動不動就要求和秦奮“手談”一番……
  有一個年輕女護士一直負責梁笑笑,時間長了熟悉了以後,她好幾次用英語對梁笑笑感歎說,如果她將來能找到一個秦奮這樣的丈夫,那就是這輩子最大的收獲了。
  笑容重新回到了梁笑笑的臉上。兩個月後,傷勢穩定,可以出院了。秦奮預汀了兩張船票,那是一艘意大利“歌詩達號”郵輪,從日本的福岡返回中國。
  郵輪在海麵上航行,已經是冬天了,海水是很深的藍色。空氣清新沁人心脾。
  秦奮把梁笑笑用輪椅推到甲板上曬太陽,梁笑笑戴著毛線帽子,脖子上仍然戴著頸托,腿上打著石膏。
  秦奮為她掖嚴了毛毯,對她說:“新年就要到了,你在海上許個願吧。”
  梁笑笑伸出手,說:“把你的電話給我。”
  秦奮掏出手機遞給她,梁笑笑接過手機撥號。
  電話通了,對方傳來謝子言的聲音:“喂?”
  梁笑笑聲音平緩地說:“是我,好久沒有和你聯係了,我想說.謝謝你曾經愛過我,我現在很幸福,因為我找到了願意和他過一輩子的人。你好好愛你的妻子吧,也祝你們幸福。再見。”
  梁笑笑講完電話,手一揮,把手機扔進了海裏。
  秦奮一愣,說:“嘿,這是我的手機。”
  “是嗎?我忘了。”
  “你的手機在知床的湖裏呢。”
  梁笑笑笑了:“你也不需要再和別人聯係了。”
  秦奮拉著梁笑笑的手,做出要衝向船舷的姿態,嘴裏大聲地喊著:“別攔著我,我要跳海!”
  梁笑笑平靜地說:“沒人攔著你,是你拽著我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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