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滕玦:月落參橫

(2009-01-28 14:49:26) 下一個

  楔子
  “姓名?”
  “靳輕。”
  “年齡?”
  “22。”
  “帶身份證了嗎?”醫生朝對麵的女孩伸出手,示意她出示證件。
  蔥白的纖細手指遞過去,看著坐在長桌後麵的女醫師收過自己的身份證──照著上麵的信息記錄在一個用金屬夾固定的本子上。靳輕看著醫生在她的病例本上的婚姻狀況一欄上大筆一揮:未婚。
  女醫生約莫中年,鼻梁上架了個金邊眼鏡,銳利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鏡片直射向自己的病人。
  “你也是G大的?剛畢業吧?”女醫生又看了看身份證,笑道:“我女兒也是你們學校的。”
  靳輕忽然有種要奪門而出的衝動,但是一直環在小腹上的手又適時地提醒自己今天來這兒的目的。
  強忍下又湧入喉頭的酸澀,她輕輕應了聲:“唉。”
  然後轉頭望了望旁邊的手術室,隻見一位護士小姐剛剛端著醫療用具走進去。靳輕看著那門開了個縫子沒有閉緊,門梁上垂下的布簾遮去,隻剩下一條低低的縫隙。
  “一個女孩子獨自離開家鄉到外麵上學挺不容易的。”女醫生又看了看她的身份證,許是看見靳輕的身份證上的地址是學校的地址,突然又道,“你先等會,她完了才是你。”
  “這……手術很疼嗎?”略為顫抖的聲音讓靳輕自己也嚇了一跳,不自覺地仍是挺直了肩膀。
  “哪有手術是一點不疼的?更何況是這個。不過你也甭擔心,我們這裏每天都要做好幾個,隻要你的體質好,三四天以後差不多就能緩過來,這段時間吃點兒好的,多補補,你年輕,有一個星期就好了,別害怕。”說完,女醫生和藹的衝靳輕笑笑,“你在這裏等著,一會兒前麵的完了就自然會叫你。對了,把交費的那個綠聯兒單子的給我。”
  女醫生將單據收好,便起身走進旁邊一個診室,不久幾個刻意壓低的低語聲仍然傳進靳輕的耳朵。
  “外麵這個和我們家小童在一個大學,也是G大的,剛畢業。”似乎是剛剛那個女醫生在說話。
  “是麽?幾個月了?”
  “不到三個月。”
  “嗯,哎,真是,你說現在年輕人的觀念跟咱那會可是大不一樣,都是圖一時高興,今天倒是快活了,不管明天。女生不自愛,男生沒擔當。非得把肚子弄大了才算完事。你剛才沒瞧見,裏麵做的這個才16歲,還是高中生呢?你可得把你們家小童教育好,這兒都什麽事兒呀?”
  “哼!我丫頭要是敢胡來我就敲斷她腿,不過你說的也有道理,現在想想當初沒同意她報考外地的大學還是挺正確的。父母不在子女身邊,想管也管不了,鞭長莫及唄……”
  輕輕覆上耳朵,但是細若蚊蠅的聲音仍是能鑽進身體。
  爸爸媽媽。
  靳輕現在一閉上眼還能想起每次回家時,媽媽總是站在那個她生長的古鎮的石橋橋頭等她歸來,離開時又是在那裏目送她遠行。父母一輩都是普普通通的工人,積攢了多年的積蓄幾乎全部花在了她的學業上,自己從小到大一直都是他們的驕傲,沒有給靳家丟過臉,可是現在呢?
  昨天的她第一次覺得自己是飛在雲端的幸運兒,從來沒有過的開心,想著原來命運終於開始眷顧自己,可是,同樣是昨天,僅僅幾個小時的過渡,她就由雲端狠狠地摔在地上,然後再一次恥笑自己,終於明白──原來命運對自己一時的微笑是為了以後更深沉的懲罰。
  “嗯……靳輕。”剛剛那個進去的小護士打開手術室的門。
  靳輕下意識的站起身,隻見一個女人推著一個坐輪椅的少女從手術室出來。
  那少女的上半身還穿著一件鵝黃色的開襟毛衣,下半身覆著毛毯,現在已經是十一月,可女孩蒼白的臉上仍冒著涔涔汗珠,禁閉的嘴唇一角已經破皮出血。
  身後那婦人似乎是她的媽媽,從輪椅上的背包裏掏出一頂大沿的帽子蓋住女孩的頭,推著少女快步走出。
  護士小姐皺眉大聲問道:“你是不是靳輕?”
  靳輕這會兒才從怔忪中回過神來,隨口應了聲。
  護士小姐沒好氣的咕噥了什麽,靳輕也沒有留意,便隨著走進手術室。
  “躺上去。”護士小姐似乎還在氣靳輕剛剛的遲鈍,口氣很衝。
  靳輕進來才發覺,原來這間手術室並不大,一個挺高的桌台旁邊就是一個造型怪異的椅子,不!也許該稱之為手術台,她想。
  深呼吸已經不知做了幾輪,但仍是抑製不住的渾身顫抖。
  靳輕!躺上去吧,隻要堅持幾分鍾,幾分鍾就可以了。一切都可以回到原點,你仍然是你,仍然是那個可以瀟灑來去的靳輕,那時便再沒有人可以傷害你。
  最後一次撫摸自己的小腹,那裏還是溫熱的,感覺不到什麽變化,仍是平坦。
  它現在不過就是一個胚胎,沒有器官,沒有皮膚,什麽都沒有,自然也就不會感到疼痛,它不會有什麽痛苦的,真正會感到疼痛的人你自己,靳輕!
  她躺上去,有些硬的手術台麵此時正刺激著她突然敏銳起來的神經。
  “把腿架上去。你先等會,大夫一會就回來。”護士小姐一麵準備東西,一麵吩咐著。
  這樣的姿勢幾乎是將自己最私密的部位暴露出來,靳輕知道這是必經的過程,一遍遍安撫自己,強迫自己忽略由之而生的不安與厭惡。
  手術室很安靜,可是腦海中卻總有一個聲音糾纏自己──
  “謙,如果以後咱們有了小孩子,你希望第一個是男孩還是女孩?”
  “我想要女孩,女孩子和媽媽比較親,可以把她打扮的像小公主,以後我要我的小寶貝穿著我設計的衣服,把最好的一切都給她。好不好?謙?”──
  這樣甜蜜的言語就好像發生在上一秒鍾,可是現在,竟成了懲罰她的工具,字字句句猶如利刃戳在她的心上。
  它現在不過就是一個胚胎,沒有器官,沒有皮膚,什麽都沒有,自然也就不會感到疼痛,它不會有什麽痛苦的……
  謙,如果以後咱們有了小孩子,你希望第一個是男孩還是女孩……
  它現在不過就是一個胚胎,沒有器官,沒有皮膚,什麽都沒有……
  我想要女孩,女孩子和媽媽比較親,可以把她打扮的像小公主,以後我要我的小寶貝穿著我設計的衣服,把最好的一切都給她……
  它現在不過就是一個胚胎……
  我想要女孩,女孩子和媽媽比較親,可以把她打扮的像小公主……
  我想要女孩,女孩子和媽媽比較親……
  我想要女孩……
  我想要女孩!
  哐啷!一陣金屬碰撞的聲音。
  “你幹什麽?”手術室傳出一聲。

  第一章
  夏日午後,在悶熱天氣的肆虐下,人們紛紛躲進有冷氣的室內,街上行人寥寥無幾,隻剩下炙熱的近乎發白的日光橫掃街頭巷尾。
  A市最大金融街的街角一家歐式咖啡館裏,氣氛安逸舒適,熱帶植物生長的倒是很好,也許是因為這裏環境很好,很多商業精英都願意在午休時光顧於此。
  咖啡館一隅,兩個男人落座於最好的一處位置。坐在左邊的男子一身米白色的休閑裝扮,他是五分中前才剛剛到達,而在他對麵一襲深色西裝的男子則早已在此等候多時。
  身著休閑裝的男子點了杯咖啡,等待服務生送上咖啡走遠,深色西裝的男人才開口:“你已經遲到了二十分鍾,我沒打算和你耗這麽久。”說完,將麵前的文件推到那男子身前,又道,“你先看看吧。”
  “你什麽意思?現在輪到我了?”對麵的男子沒有翻看文件,語氣強硬。
  深色西裝的男子沒有馬上回應,表情波瀾不興,隻是不留痕跡的歎了口氣:“戎宣,看在咱們一起長大的份兒上我今天才約你出來,如果不是我還記掛著這二十年的時間,我今天就會直接去法院,而不是來這裏等你。你應該知道,對我來說,去法院的路可比這裏熟悉。就憑你剛剛的那句話,是不是我就有理由認為咱們今天的談判破裂了?”修長白皙的手指按住文件,順勢要拉回來──
  乓的一聲!一隻男性的手掌打在桌子上,按住要抽回的文件。
  何戎宣一手按住文件,聲音似從牙縫中擠出:“顧謙!”
  顧謙微微一笑,但是那笑意卻沒有傳達至眼底,“還是看看吧,如果你對前邊的內容沒興趣,最後一頁也許會有你感興趣的東西。”
  顧謙收回手指,雙臂交在胸前,看著何戎宣有些焦躁地翻看著文件。
  “你真的要趕盡殺絕!”
  “怎麽會?這個評估可是我拜托一個在永安的朋友特意為你做的。你能得到這些已經不錯了,加上這些年你從何氏上撈到的好處,後半輩子至少也能夠衣食無憂。”
  “你以為這樣就能唬住我?”想把他趕出何氏?沒那麽容易。
  顧謙向前欠了欠身,剛剛無波的眼神霎時變得尖銳。“我不介意見了你之後再去趟法院,反正這樣的事我也不是第一回了,就憑你手上的這份文件讓你在牢裏呆上一二十年對我來說不算難事,我辛苦些也無所謂,還省了給你安家的錢。”
  聽到這話,何戎宣激動得豁地站起身,一把捉住對麵男人的領口,咬牙切齒道:“顧謙!你欺人太甚了!”
  顧謙沒有動作,任他這樣揪住自己,眼神又變得平緩,語氣也一樣:“戎宣,你該知足了,至少你比二叔幸運。”
  轟!何戎宣直覺的腦海中一陣盲音。倏地鬆開雙手,頹然向後跌坐在沙發上,半餉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二叔的事是你做的?我早該想到!真是愚蠢,我早該想到的。”
  “你二叔的事是他自己咎由自取,怨不得別人。”顧謙也沉下眼眸,掩住一些情緒。
  “我還有多長時間?”仿佛打了一場持久戰,戎宣疲憊的靠在沙發上,一動不動。
  “最晚到月底,辭呈你自己遞交董事會。”忽然想到什麽,顧謙又補充道,“嗯……先不要告訴子衿。”
  何戎宣聽見這話,有見他左手無名指上的婚戒,出神似的問他:“你就真的這麽愛她?”忽然想起小時候大家的玩笑話,沒有想到現在竟成了現實。
  戎宣兀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沒有發覺顧謙聽到這話時瞬間的恍惚。
  顧謙沒有言語,隻是看了下手表,已經快三點了,想到自己下午四點還約了人就準備離開,臨行前才開口:“你外邊的那個女人不安分,蕭晴已經知道了,收斂些,好好對她。”
  戎宣冷笑道:“你是真君子,幹不來陽奉陰違的事,我可是真小人,蕭晴也明白,我們的關係就這樣了。現在哪個有能耐的男人隻有一個女人?”看著他怪笑道,“你是情聖,你有本事就守著她何子衿過一輩子吧!她連個孩子都給你生不出來!”
  回應他的就隻有咖啡館大門開啟時觸動的風鈴聲。
  盛源律師事務所。
  肚子開始“鬧革命”的時候,周小川才從一大羅卷宗中抬頭,瞄了眼電腦,右下角的時間顯示著5:12,可是窗外早已深沉的夜色清楚的提醒他,已經很晚了。翻出手機才知道,原來電腦的時間整整慢了兩個多小時。
  調整好時間,轉了轉有些僵硬的脖子,已經酸澀的肌肉用麻木提醒著這具身體的主人,他已經這樣看了整個下午。順手挑了幾處為夜戰準備的卷宗放進包裏,才熄了燈準備下班。
  出了辦公室的門,外麵辦公區的一片漆黑讓周小川不禁苦笑。
  這個律師事務所,聚集了一批很優秀的法律人才,剛剛進入這裏的第一個月裏就意識到,在這裏,人才的更新快得有些誇張。在這裏才發覺,原來大浪淘沙這個詞已經不能形容現在的社會了,應該說是大浪淘金,這就意味著,那些不純的金子同樣會在這裏被淘汰。
  自知沒有什麽天分的他早在意識到這點時就下定決心,一定要在這個沒有硝煙的戰場上撐到最後。
  做了個深呼吸!
  呼!
  加油!周小川!
  剛要經過飲水間,眼角的一處光線吸引住他。
  看著那一室的燈火通明,周小川微微一愣。原來還有人比他用功,而想到這個人,不禁讓他內心一動,腳步不由自主地向光亮處移動。
  “學長!還沒下班?”看到心中那人就如同他猜到的一樣──埋首在辦公桌前。
  顧謙沒有想到這麽晚還會有人在,明顯一愣,抬頭看見來人,隨即微笑道:“你也沒走?”
  這個周小川與他是大學校友,比他低了幾屆,他畢業的時候小川才入學一年。原來並不認識,隻是在周小川來應聘的時候才再他的簡曆上發現兩人的緣分。雖說是同校,可是他仍然沒有私下放水,周小川能通過試用留下完全是靠他自己的本事。
  周小川看到顧謙身前攤放的卷宗,不禁開口:“學長這麽晚還在準備case?”
  如果說這世上真有非凡和平凡之分的話,那麽他周小川就肯定被劃在凡人的圈子裏,而眼前的這個男人則是被神眷顧著。
  進入大學後就經常能聽到一個名字──顧謙。法學院的教授們對很多人說起過他──如何如何的天資聰穎,如何如何的機智敏捷。聽到關於他的評論幾乎沒有負麵的,先不論他在大學四年的眾多豐功偉績,就單憑外貌這一項,周小川就完全能明白為什麽那些女同學每每談論起顧謙時會一臉的興奮。可最令他佩服的不隻是這挺拔俊逸的外表,現在猶記得第一次見到顧謙時的情境,那樣完美,那樣難以令人忽視的出色。
  “明天有個案子初審,最近有些忙,沒顧得上準備,隻能這樣突擊了。”顧謙無奈地笑了笑。
  周小川點點頭,語氣裏充滿信任:“憑學長的實力一定沒問題。”
  隨便寒暄了幾句,周小川道了別,回家了。
  簡單的幾個微笑,幾句寒暄,就已經打斷了剛剛集中起來的精神。
  隨手點起一根煙,顧謙起身走到身後的落地窗前,俯視高樓大廈下的百態眾生,玻璃上映出自己,那是一身的落寞。
  手上的火光燃了又暗,暗了又燃,毫無聲息,這便是它的命運。
  不遠處的一個電子廣告牌,在夜間隻是重複幾個固定的廣告,顧謙以前就注意到了,隻是從沒認真的看過,畢竟能靜坐下來看廣告這件事,在他的生命中絕對算得上奢侈。
  轉身按熄了已經見尾的香煙,迅速瀏覽了一遍卷宗資料,隻摸了個大概就再也無心細致推敲了。
  這樣的事發生在他身上是不多見的,但是偶爾對自己的放縱與明天法庭上的未知竟然令他升起一股莫明的興奮與期待。
  這樣的事在以前也許算不上稀奇,但是隨著年齡的增長,他的行事也越來越沉著穩重,很少有以前年少輕狂時孤注一擲的勇氣與膽量。
  他隱隱自嘲,也許自己真的老了。
  原本安靜的周遭讓一段悠揚的鈴聲打斷,他順手拿起手機,外屏上一處藍字閃耀。
  看清那顯示他沒有再多耽擱一秒,馬上接通:“子衿。”
  電話裏傳出熟悉的嬌柔嗓音:“謙,你在哪裏?還不回來嗎?”
  “我在事務所準備明天上庭的東西。”閉著眼睛,左手輕輕掐著眉間,緩解那裏緊繃的皮肉,又道,“你睡前別忘了吃藥,我等一下再──”
  剛剛睜開眼睛,不意間眼角掃倒日曆,上麵在22號那一天的右上角畫了個圓圈,腦海中忽然想到什麽,讓他將已經到嘴邊的“回”字硬生生吞了下去。
  “呃,我是說,今晚我在公司過夜,你別等我了,明天出庭需要準備的東西很多,恐怕晚上會很忙。”
  電話那頭沉了片刻,之後仍然是那道無比嬌柔的聲音:“嗯,知道了,你別太辛苦,早點休息吧。陳嫂今天教我做了一道水晶蒸餃,你明天下班早點回家,我做給你吃。”甜甜的邀約中蘊含了怎樣的情感與期待,夜幕深沉,無人知曉。
  他應了她,又順便囑咐她幾句就掛斷了電話。
  再次看向做了標記的日曆,心裏有個東西被觸動,於是再無耽擱,起身,離開。

  第二章
  打開門,屋裏一片漆黑。
  就著月光,他熟門熟路地走到一處落地燈前將它打開,柔和的光線瞬間遍布寬敞的廳堂。
  來到一扇門前──鵝黃色的門上還有個半人多高的小丸子和幾個他叫不出名字的卡通人物──打開它,迎接他的,同樣是一室黑暗。鋪著柔軟羊絨毛毯的小床空空,小豬形狀的枕頭被端正放好,小被子也折的整齊。見此,好看的眉頭不禁微微一頓。
  飯廳的桌子上還有半碗已經糊掉的魚片粥,旁邊是幾塊散落的蘇打餅幹。他無奈的搖頭,卻還是脫掉上衣,將袖子挽高,開始收拾這些殘羹。
  不消一刻鍾時間,飯廳又恢複了原先的整潔。
  推開主臥室半掩的房門,廳中的燈光由於被牆壁擋住,沒有多少瀉到這裏,但是月光卻在此時灑滿整個房間。
  暈了銀白色月光的床上起伏著一個玲瓏身影,趴睡的姿勢讓月光灑在她光裸的雪背上,絲被隻覆到一半,懶懶地掩住嬌軀,下麵是一絲不掛的誘惑。
  回手合上門扉,隱在暗中的修長身影無聲地走近。
  還在夢中徘徊的她隻覺得有隻溫熱的手在自己的背上遊移,在它的撫慰下,疲憊漸漸得到舒緩,可剛剛因這種膩死人的舒服又湧起的睡意突然被另一種接觸趕跑。
  睡意漸歇,掙紮著從混沌中抽離。隨著意識的一點點回籠,身後的炙熱接觸也隨之漸漸清晰。
  伸手拉住越來越不安分的手,她轉過身,就著月光,看到了已經一個月沒見的人。
  “什麽時候來的?現在幾點……”才開口就發現自己的聲音沙啞,透露著剛剛睡醒的慵懶之感,可她沒有等到回答,就被強迫拉入火熱之中。
  炙熱得可以透露出欲望的吻將兩人都還原到最初,幾近月餘的分別讓激情來的又快又急。她不再滿足於這種隔靴搔癢的曖昧,有些急迫地扯落他的襯衣,力道有些大,幾個扣子分迸開來,濺在毛毯上,無聲無息。
  衣服一件件滑落在地,滿室隻剩下壓抑欲望的急促喘息。
  推她翻過身,又將如絲長發攏到她身前,長臂穿過她的腋下繞到前麵,覆上溫軟,灼熱的吻在雪白無暇的頸背、肩胛,落下一處處情動的痕跡。
  再也壓抑不住的呻吟從她的口中逸出,破碎而不成形。伸手捉住胸前的手掌,將他修長白皙的手指含入口中,細細吮吻,聽見身後悶悶的一聲抽氣聲,這讓她開心不已,可猛然間卻讓牙齒代替唇舌,狠狠咬了下去──
  剛剛還急促的呼吸猛的一頓,她隨即感到身上的男性軀體倏然繃緊。還來不及高興就被翻轉過來,迎接她的是比剛才更加火熱的親吻。
  在這種事情上,他們兩人一直是平等的,沒有遷就,沒有隱忍。被狂情恣愛占據的男女像兩個最華美的野獸,毫無保留地奉獻自己,還原自己,也是彼此最原始的激情。
  他有些急躁,在她剛剛能承受他的熱情時就迫不及待地衝進她的身體,換來她一聲悶哼。
  “別……嗯,輕點,疼!”已經盡量讓自己適應,可是還沒完全準備好的身體與他的心急還是讓她吃了苦頭。
  從她馨香的頸間抬起頭,見她蹙起了眉毛,扭動著身體似乎想找到最舒服的位置,但是最後似乎並不成功。
  忿忿看向他帶笑的眉眼,她有些許懊惱與氣結,便伸手推拒懸在上方的他。
  一手就握住那雙纖細手腕,推舉到兩人的頭頂,另一隻手隨即遊走在身下嬌軀上,不久就換來那雙手腕的綿軟。
  見她神色迷幻,早已得到自由的雙臂勾住他的肩膀,兩人對於對方的身體都是熟悉的,不再需要什麽試探,因為她剛剛叫疼而停擺的激情再度上演。
  兩人十指糾結,身體纏綿,窗外的月亮好似也害羞地躲進雲層裏,久久不敢露出頭來。
  他可以是最體貼的情人,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就讓她深深沉醉在欲望裏不能自拔,這次也不例外。
  激情的烈焰燃燒在整間臥室裏,等到她能順暢呼吸已經是許久以後了。
  兩人幾番糾纏已經讓他們的身軀上布滿薄汗,她覆在他身上,頭枕胸膛,半眯著眼,耳邊盡是他沉穩的心跳聲,那樣清晰,那樣真實。
  離開的這段日子,忙碌的工作幾乎占據了她全部的時間,沒有時間顧及別的。每次回到酒店,總是洗完澡便倒頭就睡。但是直到此刻,她才深深意識到──對於他的思念已經是深入骨髓。這種思念不再是一種具體的思想意識,它更加隱晦,更加安靜得不留痕跡,卻也更加的深邃亙久。
  他的胸膛起伏震動,在她的右耳聽來隻是一陣嗡鳴之聲,可左耳卻聽見他深沉的語調:“小透呢?”
  “還在程歡那兒,等明天我買些東西再順道去接她。”她下午四點才到家,當時腹中空空,打開冰箱什麽都沒有,最後叫了份魚片粥就乎果腹,若是女兒在家,她是說什麽也不能這樣湊合的。
  “你今天……”
  還沒等她說完,隻覺得身子一輕,兩人換了陣地,他把她抱進浴室。
  她的浴缸夠大,幾乎可以算得上奢侈,還記得當初程歡來她的新家,見到這個豪華的超大浴缸還一臉諷刺道:“從這浴缸就可以知道你這個人隻講究物欲,不懂生活。給小透當遊泳池都夠了,還是說你想和男人在裏麵做戲水鴛鴦?”然後一臉曖昧深色瞧著她。
  不過這兩樣都讓程歡那張臭嘴說中了,她暗忖。
  有一陣女兒看見動畫片裏那個叫“傑瑞”的小老鼠在遊泳,便也讓她給套了個遊泳圈在水裏開遊,而“遊泳池”就是她這個備受爭議的浴缸。
  而眼前的情況,應該就是程歡所說的“鴛鴦戲水”了吧?
  他一向不是重歡色的男子,但今天卻異常的熱情,熱情的幾乎讓她疲於應承。
  當再一次的高潮來臨,她幾乎要被這激情的浪潮淹沒。他輕拂她的後背,任她趴伏在自己身上調整呼吸。
  “你胖了些。”正當她在水汽蒸騰中昏昏欲睡時,聽見他幽幽地說。
  完了!她不禁懊悔,一定是最近沒有控製食欲,再加上西餐中大多是高熱量的食物,這一個月下來不胖才怪!
  推開來回撫摸她腰臀的手掌,賭氣道:“嫌我胖就別碰我,你看誰身材好找誰去!”退離開,扯了旁邊的毛巾遮住自己的身體,掙紮著爬出浴缸。
  他神色無奈的撇撇嘴,暗自嘲笑自己。原來他這個在法庭上咄咄逼人的大律師也有說錯話的時候,還記得教憲法的教授經常用他略帶南方口音的語調說:“要用事實驗證你所聽到的一切,眼見方可為實,至少在法律上這句話是行得通的。”聽說對於女人的年齡、身材這種敏感的話題,男士最好抱持緘默。原來傳聞果然是真的。
  用最快的速度洗完澡,隻在腰間圍了條毛巾,他走近床邊,見一邊床位已經空出,枕邊是一套嶄新的男士內衣,他一邊換上,一邊唇角含笑。
  床的一頭下陷,溫熱的身軀回到身邊,他的胸膛貼著她的後背,兩人都沒有再開口,隻是靜靜地享受這難得的一份安逸寧靜。
  連續多日的緊張工作、十幾個小時旅程以及剛剛的幾番承歡讓她再也堅持不住,沒有多久就又墮入夢中。
  睡夢中隻覺眼瞼上有彩蝶飛舞……

  第三章
  七點十五分,手機設定的鬧鈴盡職的嗡嗡響起。
  掙紮了半天才從夢裏清醒過來,睜開眼,天花板由模糊漸漸變得清晰。靳輕微微偏過頭,另一半的床位早已空空如也。
  那種說不上來的感覺又突然襲來。
  她暗自叫停,不再留戀柔軟的大床,翻身而起。
  簡簡單單地衝了個澡,對著大鏡子擦拭身體。毛巾滑到小腹,一條粉紅色的疤痕隱約可見。用手指摸摸,仍然可以感覺到不同於周圍皮膚的那種觸感,但是現在這痕跡已經很淡了,她愉快的想。
  從來沒有想過“胖”字會用在自己身上,來回地照了半天,正麵、側麵──終於得出結論:確實比走之前胖了一點點。是的!她深信,隻有一點點!
  九點整準時到達公司,剛進辦公室,就被一個一束鮮花打中頭。
  “歡迎回來!”小宋秘書一臉諂笑地遞過一大捧火鶴。
  “謝謝,一會我給王傑打個電話,跟他說他送你的花我很喜歡。”將花退了回去,有些尖酸的說。
  全公司的人都知道,最近半年人事部的年輕主管看上了公司首席設計師的貼身小秘書,猛烈的鮮花攻勢每天上演,可甜美可人的小宋秘書卻一直抱持半明半昧的態度,不禁讓人為那年輕有為的小主管著急。
  火鶴的花語是熱情,看來愛情馬拉鬆跑了半年,那小子的熱情依舊不減。
  這樣的執著有時在靳輕看來都很是為之動容,不知道這小宋姑娘到底在想些什麽。
  “你的調子也起的太高了,差不多就得了,還想讓王傑怎麽樣?你總是這樣亦步亦趨的,早晚人家煩了你,到時看你怎麽辦!”
  這小妮子一臉的幸福難以掩飾,還佯裝不在乎地撇嘴:“哼!最好他早點放棄,我還煩呢?”
  呀?不知好歹的女人!
  靳輕暗忖,再不摻和他們之間的曖昧情事,好壞都隨它。
  “怎麽樣?這次去法國有沒有碰上法國猛男?搭訕有吧?”見靳輕不回答,小秘書不死心道,“豔遇?”還不回答?“一夜情?”
  靳輕放下桌上的圖紙,雙肘抵在辦公桌上,無奈之極,有氣無力的說:“小姐,你愛情小說看多了吧?還是王傑的愛情攻勢把你僅存的智商都糟蹋完了?我是去那裏工作的,每天早上六點鍾起床,晚上十點才回酒店,累的跟流浪狗差不多了,還豔遇?”
  聽到這話,小宋秘書一時失望,卻又在下一秒想到什麽,表情一下子變的比剛才還要亢奮:“那……那就是說。你天天和董事長在一起嘍?”
  瞧她那樣!樂的跟朵花兒一樣,咧著大嘴傻笑,都看見倒數第二顆大牙了!
  “你還有完沒完?”這是完全被打敗的聲音。
  “那,那人家也是為你的幸福著想啊!肇董可是真正的鑽石王老五……”小宋秘書語氣一頓,眼見頂頭上司冰冷的視線注視自己,“嗯……雖然還有個孩子,可人家現在是單身。你們兩個,一個是單親媽媽,一個是單親爸爸,兩家變一家,這不是很好麽?”
  “你!出去!”

  第四章
  “什麽時候回來的?”一身湖綠色長裙的女人盤腿坐在竹毯上,身前是一個大托盤,裏麵擺著精巧的茶具,清茶嫋嫋帶香。
  靳輕隨手拿了一杯,輕輕小酌一口才道:“昨天下午。”
  “還順利吧?”
  “嗯。”伸手拉下沙發上的靠墊放在涼爽的竹毯上,頭枕在上麵,舒服的不得了。
  “等有機會去尼泊爾我也要買個這樣的毯子。”靳輕閉眼假寐。
  程歡眼角掃過以不雅姿勢占據大半地方的女人,伸出小腿踹了踹,聲音從鼻子裏發出:“你又閑了是不是?今天怎麽有空上我這兒來?”
  程歡是靳輕大學時的舍友,性格豪爽不羈,口舌毒辣,散漫人生。靳輕原以為自己與這樣性格的人是不可能相處長久的,可事實證明,她錯了。
  在她最幸福的時候,程歡沒有像身邊其他的人一樣熱絡的與她一起分享,而是依舊淡然地過著她的小日子;而在她經曆人生中最痛苦的一段時,卻隻有程歡陪在她的身邊。
  還記得那時程歡找到自己,剛見麵,兩人都沒有開口。見程歡向前,還沒意識到是怎麽回事,靳輕就隻覺得昏沉的頭一偏,左臉上一陣火辣,然後自己便被攬進一個溫暖的懷抱。她被抱的死緊,然後聽見熟悉的聲音:“臭丫頭!你要氣死我了麽?”
  就是這樣簡單的一句話,隱忍了多少天的淚再也收不住閘,傾瀉而下的淚水沾濕了程歡的的襟口,她,哭的猶如孩童。
  “嗯。”躺在涼爽舒適的竹毯上,還處在疲勞中的身心哪裏抵得過這種誘惑,竟又昏昏欲睡起來。
  “一個、兩個、三個,呦?這裏還有──”
  “你幹什麽?”靳輕拉攏被程歡扯著翻看的衣襟,見她一臉奸笑,加上剛剛聽見的,馬上就明白過來。
  程歡嬉皮笑臉地嘿嘿一笑,衝她眨了眨右眼,一臉曖昧道:“哎呀!沒想到那個看似光風霽月,實則道貌岸然的顧大律師還有這麽狂野的一麵呢。”說完,用手肘頂了頂一旁的好友,覆在她的耳邊輕道,“怎樣?昨天晚上很激烈吧?你才剛回來不是?”
  靳輕懶得答理她,徑自抽出包包中的絲巾圍在頸間。
  其實早上沐浴時她就發現了,上午去公司,在脖頸上圍了一條絲巾才將勉強擋住這些曖昧的吻痕,隻是下午開車來程歡家的路上,覺得束縛的難受就摘了,沒想到她倒拿這個做起文章。
  靳輕做起身,倒了杯茶飲著,剛剛的困意叫對麵那個女人的一句話就趕跑了。
  “晚上在我這兒吃吧,我家小強的手藝又長進了,叫他給你們娘倆兒露一小手。你沒瞧見你們家小透在我這一個月都長了好幾斤了?”
  程歡大學畢業以後和認識五個月的男友閃婚,大家都為她捏了把汗。可人家拗得跟頭牛一樣,在她老爹老娘以死相逼的計劃失敗以後,程小姐屁顛顛地穿上嫁衣嫁人了,從此成為一個五星級飯店廚師的太座。結婚七年,兩人恩恩愛愛,卿卿我我,猶如新婚。那個傳說中的“癢”並不曾光臨這對幸福的男女。
  若說愛情與婚姻在選擇一樣的時候必然就會放棄一樣,那麽在靳輕眼裏,程歡這樣的婚姻就可以稱之為完滿。
  看著老友洋溢著一臉幸福,暗自數落自己的一身淒涼。在她光華的背後,又有誰知道她的苦楚與酸澀。
  靳輕與那個男人的情愛恩怨,多年來的反反複複,糾糾纏纏,沒有人比程歡更了解。看著那個平靜笑容,她自然知道這裏麵蘊含了幾番苦澀酸楚。再大的成功,對於一個女人來說,總不及擁有一個完整的家庭要來的幸福。
  程歡給老友的茶杯填滿,收起剛剛的玩笑嘴臉,仍是那個洞悉一切的眼神看著她──
  “臭丫頭!知道嗎?你現在還差一個能推你的人。不過很可惜。這回,那個人,不是我。”

  第五章
  晚上忽然下起夜雨,總算解了些許悶熱。
  靳輕將女兒接回家,然後給她洗澡、打包、送上床。
  六歲的靳小透很聽話,除了偶爾有些挑食,基本上算是那種惹人疼愛的類型。認了程歡做幹媽,一口一個幹媽哄得那心硬口毒的女人都恨不得掏心挖肺給她。靳輕也覺得在外貌上七成像她的女兒在性格上卻與自己相似的不多。
  靳小透有雙很好看的眼,長密的睫毛,黑亮亮的眼仁兒,每次注視著她時都能從中間看到自己。女兒的五官大部分像她,隻是這眼睛卻執拗地印隨了父親。隻是女兒的眼很純淨明澈,沒有他那般咄咄逼人。
  “小棠真好,那天還把他自己藏的小魚軟糖給我吃,不過我不喜歡蘋果味的,我喜歡桔子味的……”靳小透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小手一邊揪著袖子上的一個小線頭,一邊喃喃的和母親說著最近在她身邊發生的“大事”。
  靳輕坐在床邊,看著兀自說著的孩子。
  因為最近的忙碌,已經很久沒有見到女兒的她在此時不禁有些歉然。幸虧女兒不似一般的小孩子那般黏人,有一點不稱自己的心思就要哭個昏天黑地。當年憑借著一股韌性與對於這個幼小生命的尊重,恐怕更多的,是身為女人那種天生不可阻擋的母性,讓她從手術台上逃命似的衝下來。
  女兒的降生,讓她的人生又一次經曆了變遷。原本已經是平行線的兩個人又一次有了交集,而這次,竟然讓一向高傲的靳輕放棄了那麽多。
  看著女兒漸漸入睡的小臉,湧上心頭的,不是別的,是身為一個母親的欣慰。在這一刻,那些酸楚都仿若化為煙雲消失殆盡,這個小小的身體好像蘊含了無數的溫暖與力量,讓她在寂靜的午夜隻是這樣看著,就已經感到無比的滿足。
  剛剛還滂沱的雨此時隻淅淅瀝瀝的下著。
  醞了濕氣的夜風將夏夜的燥熱一掃而光,靳輕躺在浴缸裏,水壓讓她的呼吸有些不順。
  裹了浴袍躺在床上,周圍安靜非常。
  這床也是超大的size,像她這樣身材的躺四個都不覺得擠。
  一抹自嘲的諷笑躍上唇際,她想到程歡的那句話──你不懂生活!
  牽動四肢,將自己蜷縮在一起,於是,這床,更顯的空曠。
  那是什麽時候?同樣是在這張床上,那溫熱的胸膛還熨燙著她疲憊的身體,那是什麽時候?
  不過是昨夜罷了,距離現在還不足二十四個小時呢。
  像毛毛蟲一般,一點點蠕動著蹭到床邊的小櫃旁,直到能伸手夠到手機。
  電量還是滿的,沒有什麽未讀的信息,也沒有什麽未接電話,就連她的手機都是這般百無聊賴。
  現在才剛剛九點,應該沒有睡吧。
  青蔥的玉指在閃著熒光的數字上跳躍著,它有著自己的意誌。
  “對不起,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請您稍後……”
  “沒電了吧。”她自言自語著,“一定是沒電了。”
  伴隨著如此篤定聲音的,是一串滑出眼眶沒入鬢發間的晶瑩。
  身下的床罩是朋友從瑞士帶回來送給她的,絲質的麵料很是柔軟舒適,液體落在上麵無聲無息,隻是那抹濕蘊了一大片深沉的輪廓。
  為什麽還會有淚呢?
  她不明白。還以為自己的淚水早在七年前就已經幹涸了。
  突然想到自己曾經看過的一首短詩──
  我如何舍得與你重逢
  當隻有在你心中仍深藏著的我的青春
  還正如水般澄澈 山般蔥蘢──
  她那如水澄澈,比山蔥蘢的青春到現在究竟還有沒有人記得?
  在這樣月光如水,夜風輕盈的夜裏,除了她,已經沒有人會回到那裏了……

  第六章 那些年(一)♀
  南方古鎮,鎮東石橋下的水涓涓潺潺,連在此生長了一輩子的老人都不知道它們會流向哪裏,隻是百年下來,它依舊淌著,不曾停歇,就連這裏最冷的時節都不能阻止它。
  這天早上,天光還未大亮,鎮上的人們都紛紛離了家,隻剩下一些老人還坐在自家門口的搖椅上磨耗著等待太陽露出頭來。因為毗鄰的一個鎮子上來了一些躉買躉賣的外地人,難得的市集讓這裏古樸的人們情緒高漲,於是都攜家帶口湊熱鬧去了。
  靳輕回頭,暗自囑咐自己這是最後一次回頭了。不足二十米的地方,有仍站在石橋另一頭的母親。
  這時候,太陽漸升,新生出來的光線在熱烈的招搖自己。
  靳輕沒有躲避刺眼的陽光,金色的陽光仿佛有股淡淡的香氣,它穿越蒸發了夜間殘留的薄霧,霸道的隻留下自己的痕跡。
  透過金色的光線,母親發間有隱隱的銀白,這白色在此時更顯的張狂,讓人想忽視都不行。
  剛剛她堅決不讓母親陪自己過橋,隻說著:“就到這裏吧,從現在開始,媽媽你看著我一個人走。”
  然後,她拖著行李獨自過橋,留下了母親與很多很多……
  輕輕的,幾乎沒有聲音,隻是嘴唇微微開合,她最後向母親與自己生長的地方說了聲再見。之後,她看見母親剛剛還仰著的臉一下子沉了下去,可又很快的抬起。
  她知道媽媽聽見了剛剛那聲道別,因為她看見媽媽眼角滑下一抹蜿蜒的東西。
  再沒猶豫,靳輕邁步踏在走了無數遍的青石板上,她幾乎記得每一塊的樣子。
  之後的路,她要一個人走。
  十八歲的靳輕坐上火車,火車的終點是一個她隻是聽說但是從未去過的城市,也知道那裏的一切都是她的南方古鎮沒有、也不可能有的東西。
  懷揣著最動人的心情,她知道自己將要開啟人生的另一道更為華麗的大門。這扇門裏有很多東西,她要一一得到。
  “經濟學院在最右邊的勸勤樓裏,對,就是那兒,左轉一直下去就到了……”
  “醫學院在淨湖的後邊,找到那個湖就看見了……”
  很多學生會的成員為前來報道的新生與家長指路,幾乎每個人身前都圍著很多想要詢問路線的人。雖有些應接不暇,可這些人的臉上卻有著最豐富的表情,好像自己掌握了別人沒有的信息是一件多麽令人愉快的事。
  靳輕不想像那些人一樣拖著沉重的行李等候那些有著古時皇上臨行嬪妃一樣表情的人,獨自穿越吵鬧的人群,走到角落裏一個很破舊的校園平剖指示圖前麵。
  看得出這東西有些年頭了,上麵風雨的痕跡濃烈,破舊的不值一瞥。也難怪它這樣靜靜的躇在這裏、那些苦於尋路的人們不想把時間用來研究它了。學校這些年可能有些擴建改建,但是並沒有在這上麵標示出來。
  靳輕憑著幾番猜測,有些清楚卻也並不確定的重新加入新生報到的人流中去。
  今天的運氣還不錯。靳輕甩了甩有些麻木的手指,淡笑著望向麵前一棟新建的學舍大樓。
  用了將近一個小時才領到分配的宿舍鑰匙和一些相關東西,她看著剛剛還擠在自己身後等待領鑰匙的一位中年女人,這時正幫身邊的女兒拎起行李,而那個穿著一身紅色連衣裙的女孩隻是兀自的走在前麵,絲毫沒有注意到身後汗流如雨的母親。
  這樣的情景在這裏隨處可見,很多新生的家長忙活的比學生還要累。靳輕不由覺得無奈與可笑,自己這樣的反倒成了另類,因為她不止一次看見有些人在對她指指點點,仿佛她獨自背負著大包小包自己打理自己是多麽怪異的行為。
  “不好意思!讓一下啊!”
  一聲高揚的聲音讓很多人側目──
  “同學!讓一下好吧!”
  靳輕微微側過身子,讓出最大的空間讓身後一個女孩子通過。
  靳輕看見全副武裝的一位女生好似衝鋒陷陣一樣的衝出來,手裏握著剛剛領到的鑰匙,伴隨著的,是不亞於她的大包小包。
  沒有陪同的親友,沒有華麗的儀表,隻有和靳輕一樣繁重的行李,和一張朝氣蓬勃的臉。
  直到站在宿舍門口,靳輕才知道,原來,這個女孩子將是自己要相處四年的室友。
  那女孩兒第一次和她說話,那朗朗的聲音如此明麗:“你好,我叫程歡,鵬程萬裏的‘程’,歡樂無邊的‘歡’!”
  “你好,我叫靳輕。”
  “嗯?‘盡情’?”首先自報家門叫程歡的女孩有些帶笑的看著對麵剛剛結識的纖細女孩,又道,“這名字好啊。”
  程歡有點故意狡黠的表情讓她微微一愣,隨即便也釋然。並不急著解釋,隻是微笑看著麵前那個有陽光味道的女孩。
  這一年夏末,正是海棠開的最熱鬧的時候……

  第七章
  “如果聖世這次能中的,無論對於公司還是中標的設計師本身都是難得的機會。大家回去好好考慮一下,畢竟這次公司隻會選薦一個人的設計。”黃一春──聖世的副總,在例會的末尾終於談到最近正被抄的火熱的跨國婚禮。
  摩納哥王位的第五個順位繼承人──據說是一位充滿儒雅氣質的紳士──將於不久之後迎娶一個華裔女子。這兩天幾乎所有的媒體都在競相報到這件多少有些令人詫異的新聞。
  一個是從小含著金湯匙長大的貴族男人,一個是靠拚命打工才能維持生計的留英女學生,什麽樣的相遇造就了這樣一段緣分,相隔何止萬裏的兩個人竟然突破了現實中的種種障礙走到一起。
  那樣一個在世界地圖上隻能靠下麵的備注才能找到的國家,財富的積累卻與其國家領土麵積背道而馳。金錢上的闊綽,讓這場婚禮顯得更加與眾不同。也因為新娘的一份戀鄉之情,才有了聖世副總的這一席話。
  “這是難得時機,如果能從中脫穎,咱們打入歐洲市場就會更加順利。大家可以先放下各自手中的活兒,一切以這個case為先。”黃一春語氣一頓,淡笑道,“不論是誰都可以把自己的方案呈遞總公司的審核組,隻要通過,你能與那些世界頂尖設計師站在同一個位置上。”
  “我想知道這次的審評組的專家都有誰?”落座在黃副總右手邊的冷豔女子率先開口。
  話語銜接的有點急促,讓剛剛還想繼續說什麽的黃一春咽下未完的話,清了清喉嚨才道:“已經邀請了國內的一些專家還有從米蘭特邀的設計師,畢竟東西方的美學觀念有差異,所以公司才有這樣的安排。”
  冷豔女子名喚作梁憶,入聖世三年有餘,來之前就在業界小有名氣,自然是一身的盛氣淩人,將才華近乎囂張的發揮,毫不掩飾,那是恃才傲物的女子。
  梁憶眼角一直不曾上揚,隻是低低地垂著,手中的筆飛快的旋轉,亂人眼光。
  “這樣自然好,就怕到時,因為某些私人關係而影響整個公司和其他有實力的設計師的前途。”鳳眼在話尾收音之時瞥向那個一直沉默的人。
  那人落座首位,十指交疊,一身閑靜。
  這眼神太過放肆,大家了然之後各自佯裝不明所以。
  “咳咳……”黃一春右手虛擋在唇邊,確定重新引起大家的注意力後才道:“嗯,審評組的成員由以上這些人組成,最後的結果經由投票決定,所以機會對於每個人都是均等的,隻怕你不夠優秀,而不必擔心真正的傑作會被埋沒,還有誰有疑問?”他轉向一邊,輕輕詢問一直沒有開口的那人,“肇董還有什麽要吩咐的?”
  那人淡笑著擺擺手,隨口道:“如果沒有什麽事今天的會議就到這裏,大家散了吧。”之後率先離席,沒有注意到身後有雙明眸一直追隨他離去。
  角落的靳輕收起東西正要起身,桌上的手機震動起來──中午一起吃飯,老地方等。
  “靳輕,這次機會對於公司很重要,你把Mr freeman的設計先暫時停了,先交給小吳她們這些實習的去鍛煉一下,最近一段時間你就把時間都給這個標吧。”黃一春叫住正欲離開的靳輕,見大家都走了才斟酌著說道。
  “黃總該知道我從不設計婚紗的。”
  聖世的靳輕,設計了各種風格的華美服飾,或典雅,或時尚,或另類,或大膽,但唯一摒棄的就是婚紗,她的設計裏永遠不會有那純白的紗綢。這幾乎是每個熟識靳輕的人都知道的,但卻沒人知道她這樣的忌諱究竟是因為什麽。
  “不好意思,我還有事,先走了。”不等黃一春再說什麽,便匆匆離去。
  聖世所在大廈的第二十二層,一家歐式餐廳,環境幽雅,最得人心的是從每個餐桌的位置望下去都可以看見這個城市最繁華的景色。
  “你今天吃的很少,這裏的牛排不再討你喜歡了?”
  靳輕微微一笑,這人呀,總是能讓她變得輕鬆起來。
  “連續吃了一個月的西餐了,再讓我吃這種東西簡直就是對我的虐待。”
  肇世坤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怎麽不早說?看來是我的失誤。”
  靳輕曾經說過喜歡這裏,也誇獎過這裏的牛排道地,其實現在這牛排看起來也十分引人垂涎,但是心底有個聲音偷偷冒出來──“你胖了些。”於是,這牛排似乎不若原來那般誘人了。
  “這次的case你覺得聖世贏的概率有多少?”
  靳輕正托腮看著窗外,忽聞他這樣問,轉頭見他一副自在的樣子,仍是兀自吃著,眼神專注,動作嫻熟。
  “難說。”這樣的興師動眾,恐怕各路高手都會紛紛傾囊抒才,幾近能事將自己的本事表現出來吧。
  “若我說,不足一成。”
  “這是身為老板的人應該說的話嗎?”
  “若有你,我便敢說五成,其他五成便是我與聖世的運氣了。” 肇世坤微微一笑,還是那慣有的安寧,“不過,我的運氣一向不好。”
  靳輕不再看著他,眼睛又轉向剛剛的窗外方向。
  “世坤,謝謝你。”
  “知道麽?你隻有在說‘謝謝’和‘對不起’的時候,才會叫我的名字。”
  “鏘鏘”有規律的扣門聲後,書房門被推開。
  “晚上總喝咖啡不太好,不會覺得影響睡眠麽?”
  何子衿,永遠的大家閨秀模樣──保守卻典雅的睡裙,順直的黑發覆在白淨的臉旁,水光盈然的眼眸總是那樣惹人憐惜。
  有一種女人,生來就是讓男人疼惜的,她,便是。
  顧謙不在意的微微淡笑,“習慣了。”
  素手隨意拿起桌上的一本厚實的書翻看,沒過兩秒就又放下。“這樣的東西需要一一記住呢,真是麻煩。”
  “術業有專攻罷了。”
  法律這東西看似死板,卻有著外行人難以想像的靈活性,有時一字之別,就是天堂地獄的距離。這中間不為人知的東西太多,他卻是此中翹楚。
  “維他命沒忘記吃吧?”雖然覺得這樣的詢問有些令人煩惱,但是他仍是問了。
  “唉。”
  子衿沉默著看他,心有戚戚。已經記不得第一次見到他時的情景,因為在她有記憶時他就已經在她的生命中了。
  已過而立的男子依舊如當年一般的麵如冠玉,隻是又多了成熟男人的沉穩與幹練,本就不多言的他,這些年來更加的沉默,有時與之同處一室竟然都會感覺不到他的存在。而且一年比一年忙碌,他幾乎把時間都用在事業上。
  還記得當年爸爸曾經開玩笑時說:“傻丫頭,你不明白。在男人的眼裏,事業永遠要比兒女情長重要。顧謙是成事的男人,我能看出來。別指望他會像戎桓一樣成天把小情小愛掛在嘴邊。”
  想來,爸爸才是那個最了解他的人。
  在他們的婚姻即將邁入第七年的如今,無名指上的婚戒仍然無法讓她感到真實,有時一種隨時就會幻滅的恐懼會突然襲來,那樣的讓她措手不及。
  如果現在還有什麽是她放不下的,恐怕就是他了。
  若沒有他一直在身邊默默的守護與陪伴,她不知道自己現在還能不能呆在這裏。
  “今天蕭晴打電話過來,告訴我戎宣已經辭職了,嗯……”何子衿猶豫著仍是開了口,眼角留意到他一直在書寫的手驟然停下,又隨即端起一旁已經沒什麽溫度的咖啡送入口中。
  “蕭晴懷孕快十五周了,這已經是第三次了,大夫說如果這次還是保不住的話以後想要再懷上的機會就很小了,所以大家都很小心。”見顧謙一直沒有看她,隻是兀自喝著咖啡,心情似乎放鬆一些,才又繼續道,“你知道的,姑姑想抱孫都快想瘋了。隻是戎宣最近的心情不好,讓晴也很擔心,我怕她想太多對自己和胎兒都不好,畢竟有事忙活的話總是可以分散調節心情的,所以我想勸戎宣還是回公司去上班,你說呢?謙?”
  “咳!”
  顧謙剛剛要滑到喉嚨裏的苦澀液體不知怎麽突然分道湧入氣管,急促而難以抑製的咳嗽起來。
  “怎麽了?”子衿快步走到他身邊,輕輕拍撫他的後背,試圖緩解他的不適。但是,剛剛落到他身上的手就被他的大掌捉住手腕按住,拉回。
  抽了紙巾擦拭嘴角刻出的咖啡,他費了幾秒鍾才順了氣息道:“我沒事。”
  他收回握著她腕部的手掌,站起身踱步到窗前,順手鬆開頸上兩個扣子,好似這樣才能讓他舒服一些。
  子衿看著手腕上因為他剛剛的用力而生出的紅痕,眼神中沒有了剛剛的純淨,此時而生的,是一種難以明白的複雜情緒,也許惶然,也許了然。
  “戎宣既然已經提出辭職就必然有他自己的打算,子衿,你不能要每個人都按照你的意願活著,而且,每個人都在依循著各自的軌跡在走,不論蕭晴這輩子能不能當上母親,都是她自己的命運,你不可以、也沒有能力去改變它。”
  “謙……”他的背影讓人感到遙遠,遺世獨立也不過如此罷。
  “這事你就別管了。晚了,去睡吧。”
  聽到身後的門開啟又闔上,他僵硬的背部此時又酸疼起來。
  將身體全部的重量都交給沙發,仍然不能緩解,調整了好幾個姿勢都無效,最終,隻能沉重的歎出一口氣。
  這裏麵,有倦怠,有無奈,但是更多的,卻是疲憊。
  將書房的燈全都關上,月光照進來,清幽、恬淡、解人疲乏。
  二樓的窗戶外麵正好是一棵秋海棠,這會還沒開花,但是枝葉繁盛濃密,在夜風的鼓吹下,發出沙沙輕響,好像情人間在呢喃軟語。
  沒有換上外套,什麽都沒拿,手裏握著車鑰匙,他在這個夜裏離開了家。
  晚上行人漸少,一路暢通的行駛著,就連一個紅燈都沒碰上。
  二十分鍾後,他的車停在一棟大廈樓下,大樓很高,從地麵往上看去──
  二十三層──
  原來,終是看不見的……

  第八章
  靳小透非常喜歡那種小小的惡作劇,有時小到根本不能稱之為“惡作劇”的地步。
  比如在桌子上見到一隻蒼蠅,她總是覺得這種小昆蟲和鹹蛋超人有某種血緣關係。於是,自己傻傻的發笑。別的小朋友見之好奇地問,她也不說,隻是兀自傻笑著。
  她還喜歡一種遊戲,一種幾乎不能劃歸到“遊戲”行列的行為,若非要給這 “遊戲”起個名字,就叫“裝死”好了。
  一開始,媽媽還會因為她這個小小的“惡作劇”而嚇出一身冷汗,幾次“狼來了”的試驗之後,媽媽會把靳小透最喜歡的香草巧克力從某個“神秘”的地方拿出來。然後,有個“小死屍”會自發地顛顛跑過去,伸出小手──“給我來一顆吧,就一顆!”
  六歲的靳小透是個很普通的小孩兒,她有著這個年紀的小朋友都有的喜好與厭惡──糖果永遠是盟友,見之最親;吃藥打針永遠是世仇,隻盼與之老死不相往來。六歲的靳小透又是一個很特別的孩子,她的心思總是天馬行空,有時幾乎超過了自身年齡的局限。
  倘若非要再有個讓她特別的理由,那就是六歲的靳小透沒有爸爸,雖然她有一個很愛很愛她的媽媽。
  在這種缺少了一個監護人的家庭裏,她也不覺得自己和那些擁有健全家庭的小朋友有什麽不一樣。靳小透一直這樣覺得,而且深信不疑。
  她有媽媽,而且是那樣疼愛自己,雖然自己的年紀很小──盡管大家都說她小,可她並不這樣想,因為她現在都是自己刷牙,且自從上了幼兒園之後就再也沒有尿過床,因為靳小透的麵子很重要──但是她就是知道,那個總是很忙的母親是用自己的一切來愛她的。
  外公外婆住在很遠的地方,雖然每年隻能見上幾次,但是她還是打心底裏喜歡他們的,因為他們總是對她予取予求。
  不能忘了幹媽。幹媽家的菜燒的很好吃,每次都讓她羨慕小棠的好命,有個這麽會做飯的老爸。也隻有在這時候,靳小透才會覺得自己和別人不一樣,因為她沒有會燒菜的老爸。其實靳小透對幹媽的情感是很複雜的。以前,自己是全身心地喜愛她的。但是,在這個幹媽將種種控製她和小棠亂吃零食的方法傳授給母親以後,靳小透發覺自己對她的喜愛打了折扣。
  小棠,小透喜歡這樣叫他。雖然他媽媽總會把零食藏起來,但是他就是能找到。在這一點上,靳小透很是佩服,因為她就從來沒有成功過。不知道是媽媽青出於藍,還是她的智商不如小棠。小棠很對靳小透的心思,有時一個眼神就知道她在想什麽。但是即使是這樣的好朋友,也有打架的時候,而且直到現在,那個引起事端的事情依舊存在。
  某一天,靳小透和小棠在沙發上看卡通。小丸子的媽媽像往常一樣出場,嘴角上的包也像往常一樣明目張膽地鼓在那裏。於是小透隨口道出自己藏於心中的一句話:“這包怎麽還這麽大?那蚊子一定是帶毒的。”小棠隨即反駁:“誰說那是蚊子叮的,一定是馬蜂!”後來,這場關於蚊子與馬蜂的爭論一直延續至今,沒有定論。
  “啊……”
  靳小透賴在沙發上,大大地打了個哈欠。晚間卡通已經演完了,很無聊。
  她此時正趴在那裏,懶懶地,一動不動。
  “哢嚓!”
  門鎖的聲音,有人進來了。
  眼角眯成一道隙縫,靳小透看見一雙黑色的皮鞋。
  粉色的小嘴角一直抽著,她,忍著不笑。
  還是老遊戲。
  那人換了拖鞋,走近。
  剛剛電視上嘈雜的廣告聲戛然而止,客廳頓時安靜下來。
  軟軟的沙發在下一秒下陷,靳小透感覺自己的身體隨即滑到那個人身邊。熟悉的手掌,帶著一股淡淡的煙草味襲來。她,仍是忍著不笑。
  為她理了理淩亂的後發,左手上還握著遙控器被抽走。她的身體被翻過來,然後變輕,因為她被抱了起來。
  熟悉的味道,熟悉的力道,熟悉的感覺。她,堅持著不笑。
  她被抱進一個有著柔和光線的房間,即使是閉著眼,那粉黃的光線還是透過眼瞼射進來。之後她被放在床上,這是她的小床。
  那人拿起床頭小櫃上的防蚊香水,“滋滋”噴在她的短小的四肢上,之後還用那雙大手為她輕輕地拭勻。
  她很討厭這噴霧的香味,因為剛剛那股淡淡的香煙味道一下子就被趕跑了。
  那人又拉過一旁的薄被輕輕蓋在她身上,已經沒有了煙草味道的手又爬上她的腦袋,一下一下地滑過,她感到自己的發絲在那雙手指的梳攏下變得順滑。
  好舒服的!
  她覺得自己的嘴角一直在一抽一抽的。不知那人注意到沒有。她還用不用堅持不笑啊?
  那人靜坐了好一會兒,久到靳小透的瞌睡蟲真的已經跑了出來,可是仍是在心裏一遍遍提醒自己──現在還不可以睡著呢!
  她覺得自己此時像個小勇士,手拿帶刺的棒球棍,將眼前的一隻瞌睡蟲趕跑,可是剛剛那隻才逃了,後麵就又來了一隻。
  感覺床邊的位置突然變輕,她知道那人要走了,於是──
  顧謙看著自己的右手食指被一個小手緊緊包裹住,那雙小手隻是能剛剛全握住自己的食指呢。
  原本已經闔上眼皮的她正笑嘻嘻地看著他。那個笑容,如冬日暖陽般將他心底的陰霾一掃而空。
  靳小透伸出短短的雙臂,這時,“遊戲”正式結束。
  她被抱起,然後那人坐到地上,將她放在自己的肚子上。
  靳小透像八爪章魚一樣,雙臂繞在那人的脖子上,小胖腿太短,隻能勉強勾住他的腰側。
  她沒有說話,隻是傻笑。
  靳小透喜歡傻笑,但是在這時候,她覺得自己的笑一點都不傻。
  還有一個人剛剛忘了說呢,就是他。
  這個人呀,她叫他“叔叔”,從學會說話開始就叫他“叔叔”。她想,那是在她學說話的時候就有人教給她的。因為一般的小朋友最開始學會的單詞都會是“媽媽”和“爸爸”,而她是例外,因為她最先學會的詞是“媽媽”和“叔叔”。
  好像是從去年開始的。她發覺自己已經不想再叫他“叔叔”了,因為每次當這個稱呼由她嘴裏說出來,那個被稱作“叔叔”的人都會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看她,她不懂那眼神裏包含了什麽訊息,隻是知道,當每次叫“叔叔”時,自己的心裏也會很難受,好像被什麽人笑話了一樣。
  他不經常陪她,因為他似乎很忙很忙,比媽媽還要忙。但是他會在她發高燒的時候抱著她跑醫院,有時是冬天,可是他的額頭卻滿是汗珠。
  他從不誇獎她,因為他說過小孩子不可總是被獎勵,但是他會在看她的畫簿時偷偷露出那種好看的笑容。
  他從沒有參加過她們幼兒園組織的同樂會,但是他總是在她生日的時候為她選上一個最好最好的禮物。
  其實他並不好,靳小透想他的時候,大多數情況下,他總是不在的。有時會看著他的照片和他說話,說著說著,便生氣地將照片扔到一邊,因為照片上的他都不理人。
  有幾次她偷偷在被窩裏叫爸爸,那種感覺,從沒有體會過。當這個稱呼脫口而出時,腦海裏下意識的出現了某個人,是他。
  在六歲的靳小透的心裏,爸爸就是這個樣子的。
  有時她覺得自己的眼睛和叔叔很像,可是當她和媽媽說了自己的看法之後,媽媽卻很肯定地告訴她:“一點都不像!”
  然後,靳小透很失望。因為她很想找到自己和這個叔叔有關係的地方,很想很想!
  隻有在他的麵前,靳小透才會有一種很委屈的感覺,那種感覺好奇怪,讓她總是想哭,又找不到理由。
  他曾經說過的,小孩子總是哭的話是長不高的。她討厭自己這個短手短腳的樣子,所以她一向是不哭的。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他還說過不喜歡總是哭鬧的小孩子,靳小透不想他討厭自己,所以,她總是那樣傻傻的笑,至少是在他麵前。
  “好了,你該睡了,小東西。”那個人說。
  可是現在的靳小透一點睡意也沒有了。
  抓住最後一點時間,在被放進被子裏的時候,她說:“萵苣姑娘是不是傻子?”
  “為什麽這麽問?”
  “我覺得她是。”她很堅持。
  “那她就是了。”
  靳小透又笑了,這回顯得有點傻。
  周到的為她布置好一切,那人關了燈,退出去。
  她躡手躡腳翻下床,赤著小腳,走到門口。聽了聽外麵的動靜,什麽也沒有。
  打開房門,轉到不遠處的一間房間門口,那扇門半掩住,沒有闔上。
  偷偷將小臉藏在門後,一隻眼睛偷瞄進去──
  媽媽就如她猜想的那樣──伏在桌上睡著了。那個剛剛還在她房間裏的男人此時正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看著那個睡的很香很香的女人。
  他把她抱起,於是,她終於醒過來。
  靳小透想,那雙手臂一定很有力氣,因為他抱著媽媽都顯得那麽輕鬆,就更別提自己這個小身體了。
  以後要多吃一點,她暗暗下定決心。不知道那個小腦袋裏又想到什麽,她就是這樣。
  他抱著媽媽要走出來。
  靳小透很快按照原路返回自己的“老巢”,沒有露出任何蛛絲馬跡。
  輕巧的掩上房門,她嗒嗒跑回小床上,自己將被子蓋好,準備睡覺了。
  “萵苣姑娘就是傻子!長的好看有什麽用?白癡的話,就沒有人會喜歡了。”
  這是靳小透在這個夜裏睡前的最後一句話,沒有聽眾,她又在自言自語。
  夢裏。
  靳小透化身為一個身著黑袍的女巫,手握一柄大剪刀,一把捉住萵苣姑娘的長發──
  哢嚓!
  那條美麗的發辮應聲而斷!
  夜裏。
  小房間偶爾傳出來斷斷續續的憨笑聲,類若囈語。

  第九章
  靳輕坐在床上,屈著腿,下巴抵在膝蓋上。光裸的腳踝在昏黃的燈光下蒙著一層淡淡的顏色,猶如珍珠般的色澤。
  浴室裏響起水聲,在這寂靜的夜晚顯得尤為響亮。
  他洗完澡,踱出浴室。浴袍隨意罩在身上,係帶鬆垮一盤,環在精瘦的腰間,胸前仍有未幹的水珠盈盈閃閃。
  被水衝刷過的身體,此時終於忍不住將一整天的疲憊漸漸釋放。他不著痕跡地吐出一口氣,坐在床上,慢慢擦拭未幹的頭發。不一會,便感到有隻溫暖的纖手接替了自己的動作。
  她跪在床上,給背對自己的他輕輕拭發。
  安寧的夏夜,夜風徐徐。
  有個女人跪在一個男人的背後為他擦著頭發。在這個城市中,很多角落都會上演的一幕,如今這方,有點特別。隻因她並不是他的妻子,她隻是他的情人。
  在外人看來,這裏該被稱之為“金屋”,藏的不止是她這個“嬌”,還有一個六歲的小丫頭。隻是差別在於──這裏的一切都是她憑借自己的能力得到的,眼前的這個男人除了讓她生下女兒之外,她沒有接受過他任何形式上的給予。
  但是,這些又有誰知道呢?
  他們的關係至今仍是秘密,無人知曉。
  這樣的地下關係讓她的生活總是處於不安之中,似乎總有一種不知哪天就要被揭穿的絕望伴隨。可明明是這樣極度的恐懼,又隱隱讓她懷有某種躍躍欲試的渴盼與期待。如此矛盾的衝突時時含在她心裏,放下,又升起。
  很多人欣羨她的容貌與才華,雖然其中不乏一些小人心思,但她總能一笑而過,別人的眼光在她看來猶如空氣。她,根本不在乎,褒貶皆是。於是,再有人看她,便要說一句──這樣的灑脫的性格倒是好的。但是再不羈的人也總是要有牽絆的,或多或少,或早或晚,端看命運如何安排。
  這樣命定的劫數有時看來像是一種咒印,那是在出生時就烙下的。每個人都有,位置不同,深淺不一。
  身為一個有家室男人的情人,她應該怎麽扮演這個被世人鄙視的角色?她從未想過。甚至是至今為止,有時午夜夢回,見到他睡在自己枕邊,仍然有種錯覺,就好像她才是他的妻子,是他無名指精巧婚戒另一半的擁有者。但是手上空無一物的感覺又在下一秒撞擊她的心髒,提醒自己那個令她不堪的事實。
  六年了。
  這樣的生活一直繼續了六年。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能這樣堅持再一個六年。
  程歡曾經說──也許就是因為太過光華畢露,所以命運才給你最沉重的一擊。否則,你怎麽能讓人相信上帝對於每一個兒女都是公平的呢?難道好的都讓你一個人兒霸占了?那那些倒黴的人找誰說理去?
  想來是的,每個人的一生總要麵對一些歡欣與哀愁,不要指望飲盡甘甜的蜜水,否則之後等待你的,就隻有膽汁一杯。
  畢竟是夏天,很快,剛剛還黏著水汽的發絲已經幹了。她用手指作梳子,為他梳攏著。
  一絲銀光晃到眼前。
  “你有白頭發了。”烏黑的發間竟然隱藏著一根銀白的發絲,也正是因為隻有一根才顯得如此突兀。隨手拔了下來,遞到他的眼前。
  “……”他看著手中的白發久久不語。
  “怎麽了?”見他沒有反映,她委下身子伸手推了推他。
  他笑了下,搖搖頭,將白發抽走扔掉。“沒事。”
  他回身挨近她柔柔的身體,張臂抱住。
  剛剛洗過澡的身體仍帶著沐浴乳的香味,兩個人的味道混在一起,分不開了。
  她也環住他的頸項,不留痕跡的為他輕輕按壓。她知道他的辛苦,因為那裏的肌肉緊繃得猶如滿月的弓弦,好似再緊些就要斷弦一般。
  “別這麽忙,有時間多陪陪孩子,這麽辛苦為了什麽呢?”她聽見他如是說。
  她一陣氣堵。“最沒資格說我的人就是你!”
  然後,他笑了。低沉的聲音在這時聽來猶如天籟,那樣好聽。但是,她為什麽就是覺得這笑聲中隱含著某種酸澀的味道呢?
  “謙,到明年的這個時候,我就已經三十歲了呢……”
  “……”
  “已經要變成老女人了……”
  “……”
  “不過幸運的是,你比我還要老,而且你已經有白頭發了,可我還沒有、我還沒有……”
  “……”
  “你說,等我生出第一根白頭的時候,是誰給我拔下來呢……”
  他終於回應了她,隻不過是用吻,那是一種帶有莫明情緒的吻。他將她壓入柔軟大床,上半身疊在她的身上,吻著她。
  他們吻的都很專注,隻是親吻著。這吻裏含著欲望,但卻是那樣的微弱,更多的,是借由這種唇齒交纏的方式向對方、或者說向自己傳遞著某種暗示與期許。
  怎樣的兩個人才能在這樣動人的交纏裏秉持著各自的態度與立場?她是靳輕;而他,是那個叫顧謙的男人。
  一聲突如其來的手機鈴聲,同時震醒了熱吻中的男女。
  他退離她溫軟的嘴唇,在她上方看著她緩緩睜開一雙盈盈美眸。
  “你的電話。”那是她的手機鈴聲,他提醒著依舊沒有動作的女人。
  他要起身的行動讓她阻止,一雙纖細的手臂此時正牢牢地困住他的脖子,不讓他離開。
  對於男人來說,女人的小任性在適當的場合,適當的時機,那是一種致命的誘惑。
  兩人一語不發地看著對方,似乎在都等待那惱人的鈴聲自己結束。
  終於,鈴聲停歇了。
  這斷掉的聲音好似一門開關,它的結束卻打開了另一道滿載欲望的大門。
  他猛地又含住身下女人柔軟的唇瓣,已經猶如櫻桃紅般的香唇與他糾纏,白玉的手指穿梭在他的腦後,在黑色的發間若隱若現。
  他的唇輾轉來到她馨香的頸子,終於得到自由的嘴唇,不由得呼出一聲柔軟的聲音,隻是這聲音過於綿軟,被再次響起的鈴聲覆蓋的一絲不漏。
  身上的男人猶如蠟像般僵住身軀,他頓住三秒鍾,也隻有三秒,那雙剛剛還能製止住他行動的手臂便被掙脫開來。
  他快速地捉過茶幾上的手機,又很快的旋身回到她身邊,翻開手機,遞到仍躺在床上的她的麵前──
  “接電話。”
  他的語氣還是平靜,但是微微上揚的尾聲還是泄露了一絲絲的不同尋常。
  靳輕接過電話,按下通話鍵──“喂?”
  電話的另一頭傳來一聲略帶焦急的聲音。
  下一秒,剛剛還賴在床上的靳輕好像一個偷懶時被查勤的小兵,“噌”的坐直身子,起身走下床。
  此時她在床的這邊,而他,在另一邊;同樣的,她在電話的這邊,而“他”在另一邊。
  她走到與臥室相連的旁廳去打電話,快要走出的時候,回頭眼角看到他拉開被子準備就寢。
  “嗯,我沒事,剛剛睡著了,沒有聽見電話響。……好,我知道了,嗯,晚安。”
  收了線,掛斷。
  走進臥室時,床頭的小燈已經關了,一室的幽暗,隻有月光依舊光顧這裏。
  她借著月光走到床邊,看著背對她的寬大背影,不由得一陣躊躇。溜到薄被裏,她蠕動著蹭到他的身後,攬住他,素手撫上他的胸膛,下巴碰著他的肩膀。
  “剛剛是我們老板,嗯,……關於明天發布會的事,有些細節他不放心。……你睡了麽?”
  回應她的,隻有他規律的呼吸聲,那樣綿長,那樣深沉……

  第十章
  清晨六點,很多的人還在睡夢中,但是上了年紀的老人已經開始了一天的活動。
  在鄉下,在這個時節,這裏的一切都顯得生機勃勃,到處都是綠色。
  顧謙把車停在一棵老槐樹的下麵,獨自步行向阡陌小徑的深處。
  小路很窄,中間凸起厚厚的土包,這裏都是黃土,若是趕上下雨天,這股子泥濘他是領教過的。路的兩旁綠草油油,上麵點綴著紛繁的小花。不過是些野花,他叫不上名,卻十分好看。
  突然想到女兒,若是帶她來這裏,她一定會像隻小鳥一樣的飛進花叢。想到這,他不禁微微一笑。但是這念頭卻在看見前麵那個背影後瞬間消散。
  那是個老人,簡單的棉織短袖襯衫與長褲,頭上是一頂遮陽的帽子。他坐在一個小型折疊椅上,微微向前傾斜的脊背有些佝僂,手卻很穩,他正握著魚竿,身旁是一個藍色塑膠桶。
  這個阡陌小徑的盡頭就是這裏唯一的一條河,很多來這裏踏青的外鄉人都不知道,這看似清淺的河水裏麵充斥著魚兒。都說水清無魚,但這裏似乎是個例外。尤其到了每年的驚蜇之後,魚兒從上遊下來,過了端午,便又洄遊。它們在溫暖的時節裏繁育後代,而這裏,就是溫床。
  顧謙一步步走近,沒有刻意放輕腳步,碾蹋過的青草發出一種很特別的聲音,也隻有這個時候,踩著水汽如此豐沛的青草才會發出這種聲音。
  “你來了?今天怎麽這麽早?”老人沒有回頭,隻是語氣平淡地說著。
  “我失眠。好久沒來這裏看您了。”他走到老人的身邊,看著魚線斜拽到水中。
  “別給自己這麽大壓力,適當的放鬆一下會有利於睡眠,有空你也學著釣釣魚,別總是呆在辦公室裏。”遞給他一副備用的魚竿,那上麵已經布好了線,又挑上餌,墊了墊手腕,示意他接過去。
  顧謙接過來,他從未釣過魚,卻也照貓畫虎的開始了這新奇的體驗。
  “釣魚講究心靜,有時我在這裏一坐就是一個下午,不見得會釣到很多,但是‘收獲’的卻也不少。等會你就會發現,這並不是在浪費時間。”
  “您的睡眠一定很好,不像我。”
  老人笑了下,沒有回答。
  “我每天隻能睡上四五個小時,再多就沒有了。上個月我見到一位學醫的朋友,他說我這樣會老的快,可不是麽,現在我就已經有白頭發了呢。”顧謙語畢笑了笑,淡然道,“我似乎已經把好運都用光了。”
  老人剛剛還平坦的眉頭已經漸漸皺起,那雙經曆多少變故的眼睛仍望向魚鉤沉沒的地方,但是那裏似乎不再是清淺的河水,而是一汪深不見底的深淵。
  “這裏真好,環境秀美,民風純樸,我已經很久沒有聞到泥土的味道了。看慣了鋼筋水泥的高樓大廈,來到這裏才覺得是世外桃源。怪不得您願意放棄城市的喧囂遁居這裏。”他還是笑著說道。他的手也極穩,雖然是第一次,但是絲毫沒有差錯。
  “顧謙,你……”
  “顧爺爺!”
  剛剛開口的言語被一聲童音打斷,老人回頭看見一個身著天藍色小衫的孩子走向這裏。
  牽著小男孩的是一個和顧子楓年紀相仿的老人,那老人見到早已坐在那裏的顧子楓就嚷嚷道:“行啊,老顧,今天可比我早。不過別得意,今天來晚都是這小子的緣故,他非要鬧著和我一起來,早上又叫不醒,折騰了半天才弄出門的,你等著我,一會我就能趕上你,嗬嗬。”
  老人走近,又見到顧子楓身旁那個同樣手握魚竿的年輕男子,說道:“兒子來看你啊,老顧!”
  顧謙連忙起身,問候道:“張伯,好久沒見了。”
  張伯是這村裏的老人,一輩子生在在這裏,他的嗓門有些高,因為耳朵不是很靈光的緣故。那小男孩是他的孫子,張家與顧子楓是鄰居,關係融洽。加上兩個老人都喜歡釣魚,有了共同的愛好就又親切了幾分。
  小男孩掙脫爺爺的手,跑到那藍色塑膠桶前,向裏看了看,又回頭衝他爺爺大聲叫到:“爺爺,快去準備,顧爺爺還沒有釣上一條呢,咱們還有機會呦。”說完,又一溜煙跑回爺爺身邊,笑嘻嘻地看著顧子楓。
  “這小鬼頭!”顧子楓無奈地笑道。兩人每天的比賽就是釣魚。
  顧謙看著那祖孫倆走向距離這裏有些遠的河岸,不禁莞爾。這老頭們之間的遊戲還真較真兒呢,這是不是在彰顯公平?
  那孩子很是活潑,一會跑去捉蝴蝶,一會幫爺爺掛魚餌,總有他忙不完的活兒。
  顧謙收回視線,不意間撞上父親那雙眼睛,他也正凝神看向那孩子活躍的小身影。
  唇角浮現著一貫的笑容,但是此時這裏麵又隱隱含著某些令人費解的心思。“能有個小孩子陪伴著──老人是不是都有這個願望?那個詞叫什麽來著,嗯……‘含飴弄孫’?是吧,爸?”
  顧子楓意識到自己已經泄露了心底最隱喻的心事,清了請喉嚨掩飾道:“我自己一個人才樂得清靜。”
  “您這樣說是想讓我更加愧疚呢?還是您真的是這樣覺得?”他看向父親,臉上沒有了笑意,眼睛裏更加沒有。
  “顧謙……”
  像是忘記收拾自己的情緒一般,顧謙的臉上出現一副懊惱的神色,他歉然道:“對不起,我不該這麽說。”
  顧子楓原本平穩的手開始有些發抖,那種顫抖源於心中的最深處,即使用盡渾身的力氣也不能抑製住。
  “我知道,您在這方麵的沉默其實是對我的一種包容,我一直都是明白的。”笑容又重新回到他的臉上,卻沒有傳達至眼底,又道,“幸運的是,雖然我這邊沒有孩子喊您一聲爺爺,您還是可以在小穎那裏得到一絲期待,等日後她成家、有了孩子,那孩子會喊您一聲外公的。”
  “你這樣說是想讓我難受嗎?”
  “怎麽會?”
  “當年你和子衿結婚的時候我並不知道那個女孩子已經懷了你的骨肉,如果我知道的話──”
  “您知道的話,結果也是一樣的。”
  “不!當然不會!我後來見過她一次,那個女孩子應該、應該已經有三四個月的身孕了,那孩子……她肚子裏的孩子──”
  “已經打掉了。”他的聲音猶如寒冬臘月般陰冷,打斷了顧子楓有些急促的話語,“我已經說過了,你看見那次之後的沒幾天就已經做掉了。”
  魚竿輕巧的落在草上,幾乎沒有聲音。
  顧子楓完全沉浸在痛苦之中,糾結了多年的心事重提之後竟然還是痛徹心扉。
  一直穩穩握著的另一隻魚竿有些微微震動,顧謙憑借著敏銳的觀感,拉起魚竿──一尾魚兒被拋上岸來。
  將魚弄下放進桶裏,那習慣了無拘無束的魚兒在裏麵橫衝直撞。顧謙微微一笑,知道它終將習慣這窄小的地方。早晚。
  “還是把魚竿握在手裏比較好,這會兒水流急,被衝走的話就麻煩了。”顧謙起身拉平衣服上的皺紋,準備離開了。
  就在他剛剛走出兩步的時候,身後傳來一聲略顯蒼老的聲音──
  “你恨我,對吧?”
  “……”
  顧子楓竟然笑起來。“你從小就是這樣。”
  之後有個聲音好似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似的──
  “不,我不恨你。這麽多年了,如果在那件事情上非要有那麽個人來寄托這種被稱作‘恨’的情緒,那麽這個人,也會是我,也會是我。不是別人,是我。”
  他究竟在幹什麽?他折磨了誰?受折磨的又是誰?
  現在,他真的不知道了。

  第十一章 那些年(二)♂
  北方,一個海棠繁簇的城市。
  與那宛若處子的南方古鎮不同,這裏到處充斥著現代文明的痕跡。喧囂的華麗點綴不夜的都市,讓這裏看起來更像是一個遊走於嫵媚與嬌豔之間的女郎。它身穿華衣美服,不若那般安靜,裝扮成最美麗的樣子。
  此時正是夏末初秋。
  早上,仍然帶著毒辣熱力的陽光毫不客氣的灑在一張年青的臉旁,濃密的睫毛下聚成一處陰影。
  他回身,看著剛剛行來的軌跡。微笑。
  懷裏捧著紙箱,不再頓足,大步離開。
  “哎!他怎麽這樣就走了?我還沒來得及和他說再見呢?”秘書小姐趴在玻璃窗上,不無惋惜地歎道。
  “如果我早生幾年的話一定倒追他!”
  “為什麽是實習而不是直接到這裏上班呢?”
  “你們說我還能不能再見到他啊?”
  “……”
  某律師事務所的所有女性同胞均趴在窗戶上,一齊目送那英挺的身影消失在人流中。
  辦公室內,同樣有人注視著結束了一個假期的實習剛剛離開的那個人。
  李紀,法律界資深律師,五十歲的中年男子。
  外邊那些恨嫁女人的怨聲或多或少傳進來,李紀聽了淡淡一笑。
  如果有可能的話,他卻希望以後都不要再和那個人年輕人碰見,確切的說,是在法庭上。
  一個月前,他接受老同學的委托,讓他的一個門生到自己這裏來實習。第一次見到這個男孩時的情形,他還記得──
  那年輕人淡定微笑,說:“您好,我是顧謙,王老師的學生。”
  他有一雙清澈的眼睛,烏黑,明亮。
  這是李紀最初的感覺,但是之後的這段日子,他漸漸發覺,那雙清澈的背後是讓人難以探知的深邃,那裏麵包含了很多外人無法觸碰的東西。而這年輕人保護的很好,那是滴水不漏,破綻全無。
  眼睛通達心靈。
  擁有這樣一雙眼睛的人是適合做律師的。一個優秀的律師無疑也是一個最佳的演員與辨心者。而這個叫顧謙的年輕人,似乎已經擁有了作為一名出色律師而需要具備的一切素質。這其中有些是可以通過後天培養的,而有些,則是與生俱來的。
  這樣相處了一個月,他終於知道那個一向苛刻的老同學為什麽會如此賞識這個後生。
  李紀忽然想到了一個詞──“青出於藍”,隨即又連忙pass掉。他暗笑著搖搖頭,就算這個年輕人是“青”,他也不會那個“藍”。
  今天是新生報到的日子,學校裏到處都是遠道而來的學子與家長。沉寂了一個假期的校園終於熱鬧起來。這時候,忙壞了的是學生會那些負責引路的義務宣傳員。
  顧謙見到這等形勢,隨即決定改變路線。轉頭走向一條偏路。
  因為校園這幾年總是擴建,這樣的偏徑有很多,但由於新生要先去各自的學院報到,大多不會選擇這樣繞遠且僻靜的小路。
  顧謙不假思索就選了通往法學院的一條小徑。
  小徑的一旁是未名湖,湖水被微風卷起一疊疊漣漪,清綣、纏綿。岸上的幾處柳也隨風蕩漾,剪起層層淡綠。
  他出了些汗,黏在脖子、額頭。風一吹,又涼快起來。
  重新托了托箱子,他剛剛調整手勢,就看見不足五米處那個破舊的校園指示牌之前站著一個人──
  那是一個纖細的女孩。
  普通的裝扮,沒有什麽出色的地方。身邊的大包小包似乎全憑這個單薄的身子負擔著,因為她隻有自己一個人。
  會令顧謙注意到她的原因不是別的,隻是因為這個女孩子正一臉嚴肅的看著那個斑駁的指示圖,似乎想從這上麵摸索出路線。
  顧謙回頭看看,不遠處那些學生會的同學都在那裏兢兢業業地為大家服務,而她竟然還在這裏浪費時間研究這個早該被淘汰掉的廢物。
  可這跟他又有什麽關係呢?
  他微微一笑,沒有言語,安靜走過。
  同一時間,那個纖細的身子仿若拂柳一般從他的身邊掠過。
  長發蘊著的香氣散在空氣中,也飄進某個錯身而過的人的身體裏。
  校園廣播在一片舒緩的音樂中響起女主播的聲音──
  那是一首老詩──
  如何讓你遇見我
  在我最美麗的時刻
  為這
  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
  求祂讓我們結一段塵緣
  佛於是把我化作一棵樹
  長在你必經的路旁
  陽光下慎重的開滿了花
  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
  當你走近 請你細聽
  那顫抖的葉是我等待的熱情
  而當你終於無視的走近
  在你身後落了一地的
  朋友啊 那不是花瓣
  是我凋零的心
  ……

  第十二章
  這世上能讓他打心底裏厭煩的人不多,女人似乎又更少些,而對麵這個女人就幸運地成為了這少之又少的“幸運兒”之一。
  回想剛剛的一幕,顧謙很難相信這女人也是係出名門。
  那是他不久前的一個當事人,也正是她剛剛不顧秘書的詢問,二話不說就兀自闖進他的辦公室。
  顧謙向無奈的秘書點點頭,了然道:“我知道了,你去忙吧。”
  “周女士,你的案子已經結了,相信結果令你滿意。現在我已經沒有什麽可以幫你的了。”見秘書出去後,他語氣平淡道。
  “沒錯,我對判決結果確實很滿意。看來老胡沒有誆我,這次花了這麽多律師費我也算物有所值。”周琳呈現著完美的表情,絲毫沒有因自己這唐突的行為感到不自在。
  二十年前,拒絕把自己的婚姻作為利益籌碼的周大小姐曾經不顧家族反對,與一個混跡筆墨行當的小畫家衝破束縛走到一起;二十年後,同樣是這個周琳,此時正坐在為自己打離婚訴訟的律師麵前。
  顧謙應也不應,頭也不抬的繼續手裏的工作,可這樣的冷遇也不能令那女人降低興致。
  “你對每個當事人都是這個態度嗎?”周琳也不生氣,翹腿坐在那裏,本就不長的裙子還在一邊開了個不算小的叉,距離那裙下風光不足幾許。
  老實說,像周琳的這個年紀還能保有如此姿色的女人並不多,這也許就是金錢的現實作用。
  那雙勾人的鳳眼用一種隻有這個年紀的女人才有的風情看著對麵一直沉默不語的男子,染了絳紫豆蔻的手指以一種曖昧的弧度來回劃在辦公桌上。
  他知道這樣一味的沉默不會令這女人自發的知難而退,她的臉皮已經厚到一定程度了。若是回避無用,就隻能見招拆招了。
  “可惜你現在已經不算是我的當事人了,如果非要和工作扯上什麽牽連,你也隻能算是我曾經的當事人。如今案子終審、你的律師費也繳納完畢,咱們在工作上的交集也已經沒有了。”
  周琳隨即笑出聲,又挨近他幾分。“那我換個說法好了,嗯……你對每一個女人都是這樣嗎?”
  顧謙原本欠著的身子隨著她向前的趨勢也向後退開,倚在靠背上。
  “我想你的丈夫……嗯,不對,現在應該稱呼為前夫了。我想他會比我更適合回答這個問題。”
  剛才的笑意瞬間從周琳的臉上消失,而顧謙此時卻淡淡笑著。
  每個人都有罩門,周琳的死穴就在剛剛這句話上。
  當年那個隻能仰視周家,把周琳當做仙女一樣捧在手心裏的男人──她的入贅丈夫──如今被周琳雇傭的私家偵探搞到的偷情證據毀了後半生的榮華。
  那男人的情婦不止一個,據說還有個長年養在海外,隻是沒有發現更多關於那女人的證據,畢竟現實的距離局限了調查及取證。但是即使是在國內的這幾個就已經讓周琳在法庭上以一個全無過錯者的姿態坐在那裏。
  周琳這女人行事謹慎,心思細密,派人弄來的證據讓這種在法律上最難判定、最難取證的婚姻出軌案件變得完全沒有爭辯的意義。而那些讓人汗顏的偷情證據裏有段視頻資料,這樣低劣的手段也隻有周琳這樣的女人能夠做出──
  淫靡的房間,淩亂的床榻,赤裸的男女,以最羞恥的方式放在十幾雙眼睛麵前。偷情的人們低聲說著最齷齪的言語,其中就有剛剛的那句話。
  那絞纏在男人身上的女人調笑著問:“你是不是對每個女人都這樣?”
  顧謙直到現在都記得那張在錄像上還春風得意的麵容在法庭上是何等的慘白。就如同現在眼前的周琳一樣。
  “我終於知道花在你身上的律師費為什麽會這麽貴了。”周琳眼神一變,重新換上剛才的表情,坐回原來的位置。
  其實,之所以雇傭律師並不是為了官司的輸贏,畢竟在那樣赤裸裸的證據之下,勝負已分。但是那男人手裏還握有一部分周家的股權與幾處劃在他名下的地產,而如今這些東西又回到周琳的手上,這便是雇傭顧謙的意義所在。
  “有空的時候算算帳,你花在律師費上的錢與你得到的賠償金與贍養費比起來那是九牛一毛。”顧謙伸手抽出一根煙點上,他從小被教育要有禮儀風度,在女士麵前他從不抽煙的,但是在這個女人麵前似乎根本沒有做紳士的必要。
  周琳很是喜歡這男人,從她見到他的第一麵開始。
  不光是因為他的外貌,更多吸引她的,是他那種琢磨不定的性情與一種源自骨子裏的高傲。
  越是難以得到的,越是會讓人產生征服欲。
  顧謙看了眼推到他眼前的支票,上麵的數字可觀。
  他淡淡一笑:“你來錯地方了。”
  周琳把支票放在桌上,繞過桌子走到他的身邊。她靠坐在辦公坐上,不太規矩的手大膽撫向眼前冠玉般的臉龐。
  在差幾厘米就要觸碰到的時候,叼著香煙的他微微一撇頭。
  “呀!”
  紅紅的煙頭碰到稚嫩的手掌心,周琳猛的縮回手,皺眉看著被燙紅的手心。
  “真把我當成你養的那些‘小兒子’了?”顧謙起身退開。
  這女人花錢找男人的事大家心知肚明,可她比她前夫聰明些。所以,如今,她還是那個可以花錢買色的周琳。
  “知道我喜歡你什麽嗎?就是你現在這種表情。”她語氣一斷,又道,“以後再光顧‘絕色’一定要找個有你現在這種眼神的,鄙夷中帶著性感,嗬嗬。”語畢,她竟然輕笑出聲。
  “你與其把時間花在我這裏,不如現在就去找你的那些小哥哥,嗯?”顧謙的逐客令已經下的很明顯了。“把支票收好帶走,這些錢足夠讓他們賣身的。”
  “瞧我這個豬腦子,你是堂堂的何氏駙馬爺,怎麽會看的上我這點小錢?” 周琳看了眼那支票,“隻是……我送出去的東西從來沒有收回來過,什麽都一樣。”
  什麽都一樣。
  從她進來這裏到現在,他隻聽得這話有些意思。
  “我沒有他的地址。”正當周琳將要打開辦公室大門的時候,聽見身後傳來他的聲音。“如果你不想這些錢最後花在慈善機構上就把他的地址給我。”
  她沒有回頭,聲音有些與剛才的不同。
  “顧謙,你這人呐……”
  “……”
  “真不知道該說你精明還是可怕,但願以後我都不會再有機會來這裏。”
  秘書小姐在那周琳走後被叫進顧謙的辦公室。
  “麻煩你把這張支票交給這個人。”隨後又遞上一張卡片,“這是他的地址。”
  “咦?這……這人不是剛剛那女人的前夫嗎?”秘書小姐一頭霧水。顧律師怎麽會給這人錢呢?
  “嗯,這錢不是我給的,你送去時什麽都不用說,隻管送到就可以了。”
  “哦。”不是顧律師給的,那麽就是……
  小秘書滿臉困惑。“一場夫妻鬧到今天這個地步,為什麽還要給他錢呢?她來請您給她打官司不就是為了把財產要回來嗎?”如今又何必要大費周章的送錢給他?
  “你也說了,這就是一場夫妻。”
  顧謙想起剛剛的那句話──什麽都一樣。
  原來,愛情來過;如今,也許已經走了。
  但是,它仍是來過的。

  第十三章
  聖世新一季的發布會即將舉行,台前的各路媒體早已準備就緒,眾多商家代表也已經紛紛蒞臨。
  前台的按部就班一點也沒有感染到後台,此時,靳輕正麵臨著許久不曾有過的尷尬。
  小宋秘書已經記不得按了多少次電話,但是同樣的,她也隻聽到同一個回答──“您好,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還是關機!這該死的女人,昨晚一定又跑去喝酒了!”小宋秘書低聲抱怨著。
  她手指發涼,渾身似張了毛刺一樣,紮的她坐立不安。
  這次發布會的首席模特黃丹丹,在距離發布會還有一個小時就開始的時候仍沒有出現,這也罷了,更讓人生氣的是連她的電話都關機。
  聖世人人都知道這黃丹丹是喜歡晝伏夜出。在大多數人都安眠的時候,她踩著夜幕而出,早上才又帶著宿醉的一身倦怠歸巢。雖然私生活的風格不被大多數人所接受,但是,隻要是她站在那T台上,再挑剔的眼睛裏也隻會有她。
  黃丹丹這朝成名,在很大程度上與靳輕是分不開的。當年的那場華麗之極的秀不僅成就了黃丹丹,更成就了最後被她牽出來的靳輕。如此黃金的搭檔,這些年沒有過失誤,她總是在另一個她身邊。
  但是,今天,似乎有些例外。
  靳輕靠在化妝台前,微微略低著頭,雙臂絞纏在胸前,長發被一枚精巧別致的珍珠別釵盤起,露出修長白質的頸項,幾處碎發垂下來。
  “實在不行就換人。”靳輕終於在沉默了許久後開口。
  “那怎麽行?最後那件衣服是按照黃丹丹的身材做的。”小宋秘書一邊說著,一邊仍不放棄的打著電話。
  雖然同為模特,但是身材同樣保持著各自的獨立性。這樣的誤差在外行人眼裏或許根本就不存在,但是,外麵都是資深的同行,“文人相輕”之類的事不會在這裏成為例外。
  靳輕起身走進最裏麵一個獨立的化妝間,裏麵還有早已布置好的更衣室。這裏本是為黃丹丹準備的,卻不知今天是否還能用得上。
  時間一秒秒離開,沒有聲響,有的隻是小宋秘書越發快速的心跳。
  “怎麽辦?還有十分鍾就開始了。”小秘書再也不能像一個小時前那樣穩住自己,開始來回的踱步,嘴裏啃著指甲。
  不經意間看見靳輕,她還是坐在那裏,絲毫沒有擔心的樣子。
  “輕姐,輕姐,你沒事吧?”小宋秘書不放心地走到她旁邊坐下。
  靳輕舉起小秘書的手指瞧了瞧。“你身上這麽多毛病,人家王傑怎麽就看上你了呢?”
  “啊?”小宋秘書愣住幾秒,“你怎麽還有心思注意這個,現在那梁憶正等著看咱們的笑話呢!”
  梁憶對靳輕的敵意不加掩飾,幾乎每個人都看得出梁憶把靳輕當成自己在聖世最大的障礙。如今若是靳輕出醜,恐怕最得意的就是她了。
  靳輕微笑,那份淡定與豁達瞬間迸發。
  “我不注意這個難道黃丹丹就會出現嗎──”
  話音剛落,一個人走進來。
  小宋秘書回頭,大叫──
  “黃丹丹!你到底在幹什麽?還知道來啊?”
  進門的不是路人甲,正是這姍姍來遲的黃丹丹。
  黃丹丹頭也不回地走到更衣室,動作嫻熟的開始褪衣服。
  小宋秘書的怒氣正盛,大步走到更衣室門口,在剛要開口的前一秒,被一團衣服砸重頭。
  “你要是覺得還有廢話的時間就盡情抱怨好了,我等著。”
  更衣室裏傳出一句話成功的讓小宋秘書把已經湧到舌尖的抱怨又硬生生吞了下去。
  “還愣著?快去把衣服給我拿來?”黃丹丹麵無表情的瞥了眼已經氣到鼓起腮幫子的小秘書,冷聲說道。
  小宋秘書畢竟也知道事態緊迫,旋身便去。
  靳輕仍坐在沙發上,看著隔了一道布簾的更衣間。從剛開始,兩人一直沒有說話。
  “我手機沒電了,剛剛有事耽誤,來遲了。”還是黃丹丹先開了口。語畢,更衣室裏的她沉了聲,半天又補上一句──“昨晚,我沒喝酒。”
  月牙白的亮色簾子被裏麵的人偶爾碰觸到,一晃一晃的,劃出幾縷弧線。
  當黃丹丹換好衣服出來,靳輕無意間看了她一眼,便隨即吩咐小秘書去幫她把化妝師叫來,沒有人注意到她剛剛一閃即逝的錯愕。
  靳輕走上前把門關好,轉身倚在門板上。
  此時,這裏隻有她們兩人。
  “黃丹丹,你想毀我是吧?”刻意壓抑住的聲音還是泄露了心底最真實的情緒。
  被指控的模特一臉茫然。“你怎麽了?”
  “我怎麽了?你還是照照鏡子看你自己怎麽了吧。”
  黃丹丹轉身,明亮的鏡子映照出一個美麗的身影,曼妙的身姿,華美的衣著。
  靳輕走到黃丹丹身後握住她的肩膀,前麵那具身體上,白皙的肌膚點綴著一個個粉紅色的印記,還有一些細小的傷痕,胸前、肩膀,到處都有,如此明顯。
  “這樣的你走出去,丟的不光是聖世臉麵……”清冷的聲音微微停頓,“還有你自己的前途。”
  剛剛黃丹丹來時穿了件立領的襯衣,成功的掩住了這些,如今換上低胸的禮服,這些曖昧的痕跡再也隱藏不住。
  年輕的模特愣在那裏。“我,這……”
  閉上眼,深深吐了口氣,靳輕放開那雙肩膀。
  “Andy呢?還沒來嗎?”
  “來了來了。”被小宋秘書找來的化妝師Andy提著化妝包聞聲快步走進。
  “Andy,人體彩繪的家夥你帶來了嗎?”
  化妝師一臉問號地看著靳輕。“帶了,隻是……今天還用彩繪嗎?”Andy的疑問在看見黃丹丹的時候就得到了解答。“我知道了,交給我吧。”
  “顏色用淡粉。”
  聖世新一季發布會準時開始,絢爛的閃光燈將會場妝染成仿若宮殿般莊嚴華麗,曲線妖嬈的美人身著華服遊走在眾人眼前。
  壓軸出現的名模黃丹丹掀起最高潮,她身著高貴的銀白色禮服,搖曳生姿,將這最華美的衣服展示的完美無缺。她身上繪有粉色櫻花瓣,映襯著銀白,仿若雪海中的一樹櫻花,二者相得益彰。
  就這樣,聖世的發布會在一片驚豔中完滿結束。最後走出的靳輕上到前台,接過鮮花,在被無數掌聲與閃光燈包圍的時候,她微笑,彎下身,鞠躬。
  生活總是混雜著無數的驚喜與錯愕,而它們最初的形態,其實本是一樣。

  第十四章
  “你又幫了我一次。”黃丹丹正卸妝,從鏡子裏看著後麵的靳輕。
  靳輕走近化妝鏡,仔細打量自己的麵容。“我隻是幫自己而已,你把事情弄砸了,我能獨善其身?”眼圈有點黑,可能是最近熬夜的原因;皮膚不夠有光澤,可能是很久沒有SPA的關係。
  “誒,把遮瑕霜借我用用。”伸手向黃丹丹討要,眼睛始終看著鏡子裏的自己。
  把遮瑕霜給了她,黃丹丹調笑:“都下台了還用什麽遮瑕霜,怎麽?一會有約會?”
  靳輕沒有理會,自顧自的擦著,點了一些在指尖,塗在眼角與眼底。左右看了看,不滿意,就又加了一些。
  “你這什麽牌子的?味道好奇怪。”靳輕聞了聞,剛送到鼻尖的東西就被它主人拿走,然後自己的臉被人轉過來。
  黃丹丹扳過靳輕的臉,左右看了看,“論化妝的技術你可不如我,有空教教你,不收學費,怎麽樣?”
  “好啊!”靳輕眯著眼睛享受朋友指尖輕柔的按摩,臉上洋溢著笑容,恬淡安適。
  “嘖嘖……”看著靳輕的膚質,黃丹丹鼓起一邊的腮幫,“我要是有你這樣的皮膚就不幹這累死人的活了,尋個平麵模特幹幹,說不定還能給哪個化妝品公司拍廣告呢。”
  靳輕睜開眼,不置可否地看了她眼,道:“人貴在知足,還不知道有多少平麵模特羨慕你呢。”
  黃丹丹咧嘴一笑,點頭應著:“知足!知足!”
  與靳輕相交幾年,雖然時間不長,但是情誼總是漸漸加深。黃丹丹自知自己的性格不若其他女孩子一般討人喜歡,所以身邊的朋友沒有幾個是長久的,總是陪著自己走過一段之後就分開了。而與靳輕的相識,才讓她終於明白朋友在一個人的生命中的意義。
  “一會你有事嗎?”黃丹丹問道。
  靳輕又照了照鏡子,隨口說:“沒什麽重要的事,幹什麽?”
  “今天帶你去個好地方!”
  靳輕脫下衣服,換上早已準備好的鵝黃絲質浴袍,拉攏兩邊的帶子係好。沒想到這浴袍還挺合身,她愉快的想。
  黃丹丹說的好地方就這裏,一家水療中心。
  靳輕看時間還早,也不著急去接女兒,就隨她來了。
  更衣室門打開,黃丹丹走進。
  “換好了吧,這邊。”
  靳輕隨著黃丹丹拐進一處走廊,見她熟門熟路的,好似來過很多回了。
  這裏完全是日式裝潢,走廊蜿蜒幾重,裏麵別有洞天。
  順著走廊來到一處寬敞的地方,天井由原木搭建,實木的裝潢顯得尤其清雅。木、竹、紙這三件日式建築中必不可少的東西在這裏相映成輝,個安其所。中間有不小的山石流水,帶出一處別致的清幽僻靜。
  靳輕隨著黃丹丹走近一個房間,剛到門口就碰見一個身著粉色和服的女侍應生等在門口,嘴裏念叨著幾句日語,好似是歡迎的意思。因為見她微微鞠躬,隨即引她們進入。
  這房間並不獨立,裏麵還有幾個通口與半透明的樟子門。
  隨著女侍應生的引導,她們來到一處寬敞的治療室,裏麵的設備一應俱全。
  “你怎麽找到這個地方的?”靳輕正在享受香熏背部按摩。
  黃丹丹選了暹羅草藥按摩,此時正全裸著身子任按摩師揉東撚西的。
  這裏的按摩師幾乎都是女性,身著同一的服裝,和碩的麵容與靈活的雙手,很是專業。
  “朋友介紹的,你不知道,這裏是私家開設的,隻對自己家族的人和熟人開放,剛剛我拿的那個會員卡根本不對外發售,大多都是送禮用的。”黃丹丹眯著眼睛幽幽說著。
  靳輕聽得這話才覺得這裏確實不同一般,若不是這樣,怎麽會這麽清靜,從剛才到現在也隻見她們兩個客人。
  既是朋友介紹,想必這會員卡也是那位朋友送給黃丹丹的。靳輕微微睜開眼,無意間又瞥見黃丹丹身上的吻痕,一瞬間仿佛有什麽東西直射大腦,可下一秒,剛剛的意識就已經消散無跡了。
  “小姐,您的皮膚真好。”
  靳輕的按摩師在她昏昏欲睡的時候突然冒出一句話,靳輕迷迷糊糊的含糊了什麽,也沒接應,可一旁的黃丹丹卻替她回應道:“你瞧她這身子像是一個六歲小丫頭的媽媽應該有的嗎?”
  按摩師一臉不相信,“別逗了黃小姐,我這雙眼見的女人身子多了,什麽樣的沒有?不是我誇大,這女人生沒生過孩子我一眼就能看出來。”說著,手掌滑到靳輕的腰臀處摸了模,接著道,“這位小姐的身形怎麽可能生過孩子?”
  黃丹丹來了興致,笑道:“那你這回可走眼了,輕,一會把你那小丫頭的照片給她看看。”
  靳輕早已沒了睡意,見按摩師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為了佐證朋友所言不虛,她笑著翻轉過身子,指了指下腹處。
  當年生產的刀口痕跡雖然已經很淡了,但是依然證明了那裏曾經孕育過一個小生命。
  按摩師驚詫的表情逗笑了黃丹丹,“怎麽樣?這回信了吧?”
  後來她們轉戰到水浴按摩浴池,水浴的溫度合適,讓人昏昏欲睡。
  靳輕見下午的光景已過,天色將沉,想到要去接女兒,同還要再睡一會的黃丹丹道了別,先行走了。
  走出水療室,轉過走廊拐角,沒走幾步就發現前麵有些不對勁。
  隻見一個女人癱坐在廳廊間的過道上,身傾向前,一手撫在胸口,一手抓住一旁的樟木,手指的筋骨顯露,節節泛白。
  靳輕不待多想,跑到那個女人的身後。
  “小姐,你怎麽了?哪裏不舒服嗎?”靳輕也不敢輕舉妄動,畢竟有些疾病是最忌諱外行人在發病時胡亂動的,所以,隻是握住她的手,才發覺,那雙手冰涼如雪。
  那女人聽見有人來了,微微轉過頭。
  靳輕終於看清她的臉,慘白一片,嘴唇青紫,額頭布滿汗珠。
  “藥……我的藥……”
  發病的女人話語零落,氣息不穩。
  靳輕從她遊離的言語中還是辨別出她的意圖,隨即察看著。“你的藥放在哪了?”
  “那邊……”冰冷的手指哆嗦著指向裏麵一扇門。
  靳輕來不及多想,順著她指的方向尋去,拉開門,隻見這裏是與剛剛那個水療室的玄關一樣構造的房間。榻榻米中央有個方桌,可上麵空無一物。
  幸虧這裏擺設簡單,整個房間一目了然。她用最快的速度找了一邊,最後終於在一角的簾布下找到一個儲物盒,打開發現裏麵全是大大小小的藥品。
  “這裏,你的藥是那種?”靳輕把那個盒子捧到那女人眼前。
  病弱的女子顫著手抓起其中的一個白色藥瓶,可手指卻沒有辦法成功的擰開它。
  靳輕奪過來按照那上麵的說明,倒出一顆送進那女子的口中。
  服藥後的女子整個身子失了控製,無力的向一旁倒下,卻被靳輕扶助,攬在懷裏。
  靳輕見她在服藥之後的呼吸沒有剛剛那麽駭人,逐漸轉為平順,一顆心才放下。她牽起浴袍的袖口小心的將那女子額頭上的汗水擦去。
  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事,心有餘悸。轉念一想,若不是這回自己路過這裏,在這麽個僻靜的地方遇到這樣的突發狀況實在很危險。
  靳輕靜待她的意識稍稍好轉,這女子十分清秀,剛剛發病時扭曲了麵容,這回平靜下來才看得出本來麵貌。而且她渾身散發出一種淡淡的熏衣草香,可能也是剛剛做過SPA的緣故。
  “小姐!小姐,你怎麽了。”
  靳輕突然聽見一聲焦急的喊聲,還沒等她抬起頭,懷裏的重量瞬間消失,那人已被人扯去。
  對麵是一個已經上了年紀的老婦人,滿眼的驚慌,那種神情不是一般的緊張。
  母親的眼神也不過如此。靳輕暗暗的想。
  “剛剛我路過這裏,發現她不舒服,然後她讓我拿藥給她的。”靳輕想,還是要解釋一下的,總不至於有什麽誤會。
  那老婦人見了她手裏的藥瓶,又看了眼懷中女子的臉色,才想到什麽,說道:“真是謝謝您了,小姐。我剛剛去了衛生間,就這麽一會的時間沒想到就出了這樣的事,她好久沒有犯過了呀……”
  老婦人喃喃咕噥著,最後幾句幾乎聽不清,好似根本就是在自言自語。
  靳輕見那女子剛剛慘白一片的臉色逐漸轉為平常,嘴唇的青紫也散了,隻是還是暈沉,卻也沒有昏厥的跡象,因為她皺著眉頭似要清醒的樣子。
  “那您好好照顧她吧。”靳輕對那老婦人的再次道謝點點頭,隨後便走了。
  婦人懷中的女子漸漸睜開眼睛,朦朧中隻見剛剛扶助自己的人已經走遠,依稀隻記得那雙溫暖的手曾經把她從地獄裏拉出。
  “她……誰?”
  “什麽?小姐你先不要說話了,好好休息一會。”
  一陣微風拂過,撩起院中池水,一圈一圈的漣漪漸起。
  不一會,風停了,水又平歇。
  她看著平光如鏡的池水,可知,剛剛那陣飄過的風已經走遠……

  第十五章
  子衿喝下最後一口粥,將碗放在床櫃上,看了看坐在床邊一直沒有開口的顧謙。
  “這次隻是意外,下次我會小心的。”那柔柔的話語伴著晚風拂散在房間裏。
  “趙醫生早就囑咐過,你的身體不適合在水浴中呆太久,那樣隻會加重心髒的負擔──”
  顧謙未完的話讓何子衿伸手擋住。“好了好了,別再說了,都說了這次是意外,下次不會了。”
  他皺眉,“還有下次?”
  何子衿見他緊繃的臉連忙改口:“沒有了好吧,大不了再也不去了。”
  顧謙轉頭看向窗外,聲音仿佛從那裏傳來:“子衿,你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我不能再像小時候一樣時時刻刻都陪在你身邊,就像今天一樣。”
  沒有留意他的眼神,子衿起身偎進他的懷,聲音輕柔:“在你身邊的時候,我總是孩子的,不是嗎?”
  顧謙沉默一陣。“這又是我的錯嗎?”
  “你說什麽?”
  扶住她單薄的肩膀,微微拉開些許距離,他凝神看她。“子衿,看我,你看著我。”
  杏眸裏水光閃閃,似有千言萬語,又有萬般糾結纏綿。
  “我──”
  “謙,我從未覺得自己是幸運的,即使我生在何家。你瞧,我除了是何家的孩子,我什麽也不是。除了錢什麽都沒有。沒有自己的人生,沒有康健的身體,沒有恣意揮霍生命的資格。”子衿拉起他的手貼近自己的臉龐,眼光流連,“我隻有你,自始至終就隻有你。”
  他到底明不明白?
  “我知道。以前的事我從沒後悔過,不曾後悔娶你,也不後悔留在這裏。”攬過她單薄的身子,用自己的體溫來暖和這具微涼的身體。
  過了許久,他才又淡淡吐出一句,聲音微弱,並不十分真切。“這輩子,我隻後悔一件事。”
  不知子衿聽見沒有,隻是在她即將睡著的時候,含糊著:“你會一直在這裏嗎?”
  然後,她沒有等到答案就墮入夢中。
  夢裏,一個身穿公主裙的小女孩在後花園裏蕩秋千,一次高過一次。風吹得她的裙擺漾出疊疊漣漪,她的笑聲明朗透徹,隨著秋千的蕩漾回傳不絕,蘊在風中,不散。
  而秋千的後麵,一個清朗少年,長身而立,挽袖推蕩。
  顧謙將絲被輕柔的蓋在她的身上,起身,退出房間。
  陳嫂接過他手裏端出的碗,轉到廚房涮洗。
  “先生。”
  一聲低沉的聲音讓顧謙停下腳步,回身看她。“有事嗎?陳嫂?”
  陳嫂,年過六十的老嫗,在何家呆了許多年,看著這些孩子長大,這其中也包括他。
  陳嫂用抹布擦了擦半濕的手,隨後撐在盥洗台前,背對著他說著:“先生今年已經過三十了呢。”
  說罷笑著轉身。她有雙透徹事事的眼。
  “想當年第一次見到你,你才這麽大。”說著,右手在身旁比了比。
  顧謙微微一笑,算是回應。
  她沉了幾秒,才道:“以前我叫你少爺,現在叫你先生。你可知這中間的差別。”
  他剛剛還含有笑意的眼神在下一秒幻化,聽她繼續說著。
  “老爺在世時我就知道,這裏早晚是你的,自然也包括小姐。”陳嫂此時也沒了笑意,“我也知道,何家在你手裏總比被那些人得到要好,至少把何家與小姐交給你老爺是放心的。”
  “您想說什麽。”顧謙不想再和她兜圈子、打禪語。
  “能做夫妻那是幾世修成的姻緣。小姐的心思誰都知道,先生再別固執,和小姐做一對好夫妻,不成嗎?”
  沉默不語,他靜默地走到老人身邊。
  伸手幫她捋了捋斑白的鬢發,露出一雙頗有福氣的耳垂。
  “我十一歲那年第一次見到您,那時媽媽的身體已經垮了,多虧有您照顧我們。最後那幾年,她沒受太多苦。也因為如此,小穎一直把您當做母親,我也是。”拿過一旁幹淨的毛巾,仔細的擦拭著這雙經過多年歲月刻畫的雙手。“以前是少爺,現在是先生,這兩個稱呼我都不喜歡。”
  “孩子啊……”
  他頭也不抬,仍是專注地擦著她的手。
  “來這,是我的命,我改變不了,無可奈何。當初沒有人管我是否願意來這裏,就像現在沒有人管我願不願意一輩子留在這裏一樣。”
  “……”
  “我以前錯了很多。因為做的多,所以才錯。”那雙飽含滄桑的手已經擦拭的很幹淨了,隻是上麵時間的痕跡依然留在那裏,這是任什麽都改變不了的。
  他微微停頓了一會,將毛巾搭在一旁的盥洗台邊上,抬頭看著眼前擁有母親一樣眼神的老人,幽幽說著──
  “可現在……我已經不想再錯了。”
  靳小透安靜地坐著,此時宛如最乖巧的小公主。
  因為媽媽帶她來和這位姓肇的叔叔吃飯,所以就意味著她即將錯過每天晚上必看的小丸子。
  誰說六歲的小孩子不會真的生氣?她現在可以很肯定的說──靳小透很生氣!真的真的很生氣!
  安靜不等於乖巧,這是無聲的抗議!抗議!
  “小透不喜歡這裏嗎?還是這裏的東西不好吃?”肇世坤發覺小女孩正在目不轉睛的“看著”自己,其實說是瞪著才更確切呢。
  靳輕也發覺女兒的表現不若平時,“嗯,讓我看看小透喜歡吃什麽呢?嗯……這個,這個你不是最喜歡的嗎?剛才叔叔特意給你點的。”
  叉了一大塊蜜汁雞肉遞到女兒眼前,誘惑她。
  金黃酥脆的表皮,滑膩的蜜汁……
  靳小透要把自己的不痛快說出來,她想告訴媽媽,她要回家去看卡通,她不喜歡這個肇叔叔,不想和他在一起吃飯。於是,她終於開口──
  啊!
  小嘴一下子把整個雞塊含了進去。
  沒骨氣的靳小透終於還是抵擋不住美食的誘惑。
  她,繳槍投降了。
  自此,一發不可收拾。
  靳輕看著女子兀自吃的美滋滋,自然也開心起來。
  “看來孩子還是和媽媽在一起最好。”肇世坤,一個年輕有為的男子,閑靜爾雅。同時,他也是一個單身父親。
  “你兒子呢?怎麽不把他也帶出來。”靳輕給女兒墊好餐巾,又細心地擦去她小臉上的醬汁。
  “不在國內,和他奶奶去瑞士了。”
  靳輕放任女兒和她盤子裏的一堆美食奮戰,終於有空專心應對頂頭上司。
  “他最近身體還好吧?”
  肇世坤的兒子比小透大兩歲,但是因為當年他母親早產,孩子從生下來就不很健康,八歲的孩子卻不似正常小孩子那樣的調皮活潑。她見過他,一個安靜得有些讓人擔心的小男孩。許是因為自己也身為母親,看到這樣一個自小就沒有母親疼愛的孩子,她是打心底裏疼惜的。
  他淡笑:“好一些,我媽聽說瑞士有一家療養中心很適合他,所以才趁暑假帶他過去。”
  靳輕點點頭,感到一絲安心。
  “小透很可愛,你真幸運,有個這麽好的孩子。”他單手撐著腮,靜靜地看著那吃得一臉“精彩”的小女孩。
  微微一笑,這也確是她最欣慰的。“她是上天賜給我最珍貴的寶貝。”
  “每個孩子對於他們的父母來說都是無價之寶。”
  世坤若有所思的看著她,眼神深邃幽靜,似有萬語千言。
  “別喝酒了,一會還要開車呢。”她說著便伸手止住他要揚起的酒杯。
  手腕輕轉,他的手捉住那雙柔荑。
  她欲抽回,他卻不放。
  “別這樣。”對麵男人此時認真的眼神讓她不覺一陣驚慌,他以前說的那些話一下子又重回她的腦海。
  他神情專注,目光灼灼。“我是說過要等你,可我現在才發覺,我的忍耐力比自己想像的要薄弱得多。靳輕,你一直在那裏原地不動,我的等待會有意義嗎?”
  她蹙眉凝神,屏息等待他的力道漸漸減弱。
  “你瞧,現在的情形比那時更糟不是?”世坤慘淡一笑,自嘲,“我才前進半步,而你已經退了兩步了。”
  兩人的視線糾纏,深刻而隱晦。
  他的眼睛追隨著她的,不讓她逃開。
  咄咄逼人的追逐讓她不知所措。
  “靳輕,你說,你告訴我,我還能做什麽?”他沉聲問著,裏麵包含了多少隱匿於心的東西?
  這樣的神情讓她一陣彷徨,心底久積多年的疲憊與惘然在擁有這樣眼神的男人麵前也終於決提崩潰。
  “我──”她聲音沙啞的開口。
  “我還要再來一份!蜜汁雞塊!”
  靳輕未完的話讓另一聲更加高亢的聲音攔住。
  兩人的正中間,一個盤子,還有一雙很不幹淨的小手插在那裏,安之若素。
  剛剛暗潮洶湧的氣氛瞬間消散。
  靳輕猛地抽回被握住的手。
  頂著一張大花臉的靳小透又傻笑著:“肇叔叔,我還要。”

  第十六章
  “我不喜歡他。”
  身處自己的“老巢”,靳小透縮在被窩裏,小手攥著一張照片。
  她,正在對著一張照片自言自語。
  “他捉著媽媽的手不放……我以後再也不吃蜜汁雞塊了……”
  靳輕端著牛奶走近女兒的房間,見小床上的被子高高隆起,像個小山丘一般。
  “做什麽呢?不熱呀?”
  伸手拉下薄被,小腦袋露出來。
  被捉到現行的靳小透有些慌張,小手忙著往身後藏。
  早就知道她手裏的東西,靳輕沒有拆穿,寵溺的笑著:“把牛奶喝了。”
  靳小透把照片塞在自己的屁股底下,接過牛奶,“滋滋”喝著。
  “小透今天吃的好多呀,那家餐廳很好吧?”看著女兒圓潤的小臉,再沒有什麽比這個更讓身為母親的她感到欣慰的。
  靳小透咽下最後一口牛奶,訕訕地開口:“不好。”
  “那好,下次換一家。”
  靳小透不敢看著媽媽的眼睛,小手又下意識的揪著袖子上的小線頭。
  “我不喜歡他。”
  小透的聲音很小,但是在這麽安靜的時候卻清晰可聞。
  伸手抱過女兒,讓她坐在自己的腿上。
  她明知故問:“小透不喜歡誰?”
  依偎在媽媽的懷裏,小手也盡最大限度的抱著媽媽。“那個肇叔叔。”
  “為什麽不喜歡他?小透很不公平呀……人家請你吃好吃的東西,以前給你買過那麽多玩具,你生日時送你生日蛋糕,為你做了這麽多,你卻反倒不喜歡人家。”靳輕撫著女兒柔軟的頭發,下巴抵在她的頭頂上。
  小透聽到媽媽的指控非常不服氣,情緒不禁有些上揚:“那些東西一點都不好吃,那些玩具我都不喜歡,好多我都送給小棠了,還有……還有什麽?生日蛋糕……蛋糕……我最討厭草莓味兒的!”
  很少見到女兒這樣激烈的情緒波動,她很多時候總是傻傻的微笑,遇到再不高興的事也隻是撅著小嘴躲到一邊不理人,自己生著悶氣。這樣亢奮的爭辯讓靳輕也一時愣住。
  “小透……”
  靳小透放軟剛剛緊繃的身體,又縮回媽媽的懷裏,半天沒有吱聲。
  “他捉媽媽的手不放……討厭他。”靳小透沉默了半天,終於說出自己最在意的事。
  心裏有個地方被觸到,靳輕覺得那裏在聽見孩子這話時猛的一動。
  “小透不是一直想要有個爸爸嗎?如果媽媽結婚的話,小透就可以有爸爸了。”幽幽的聲音回蕩在這房間裏。
  “和誰結婚?誰是爸爸?”這稚嫩的聲音又微弱幾分。
  眼角凝視剛剛被女兒壓在屁股下的照片,它此時正安靜的躺在那裏。吐了口氣,不留痕跡。
  她輕輕地開口:“那個肇叔叔,好麽?”
  幾秒種過去,小透不再安於母親的懷抱。
  放鬆手臂放女兒自由,小透爬向床頭的小豬枕頭。
  “我困了,想睡覺了。”靳小透扯過小被子罩在頭上,在下麵悶悶地出聲。
  她站在臥室的落地窗前,任由昏黃的燈光和蒼白的月光交織融合。
  心裏有個地方生生的疼著,不容忽視。
  她很自私,她知道。
  手上被鎖緊的感覺還是如此清晰,那種迫切的眼神是如此熟悉,因為她也曾有那樣的情緒。
  “滋滋……砰!”
  屋子的光線都在這種響聲之後全部消失,這裏一下子暗下來,隻又月光還留在這裏。
  拿了手電筒,踩在椅子上,她猶豫地看著電閘。
  她不懂這些東西,幸虧小透已經睡下了,不然還得安撫孩子。
  輕輕將跳下的電閘向上推。
  應該是這樣的吧?曾經看過別人就是這樣弄的。
  電閘在推到高處的時候冒出一聲砰響,還伴著一絲電火花,隨即又跳下來。
  “呀!”
  電光火石的瞬間嚇得她渾身一顫,慌忙緊閉雙眼,慌亂間一腳踩空跌在地板上。右邊的半個身子摔在地上,瞬間震麻了神經,之後才是那種悶悶的疼。
  沒有捧到的一邊費勁撐起身體,她坐在地上,許久。
  突然想起小的時候,家裏每逢有這樣的事都是爸爸弄的,媽媽總是在一旁替爸爸扶著凳子,一邊問著:“什麽毛病呀?保險絲的事吧?”
  而爸爸總是一邊哼著家鄉的小調一邊熟練地鼓弄著,不屑一會功夫,總是能好的。媽媽總是笑著說:“這種事啊,就是男人的活兒,我一輩子也學不來。”然後含笑看著父親,“也不用學。”
  “用學的,媽媽。”靳輕自言自語,“女人也要學的。”
  電話響起,打斷了回憶。
  她掙紮著站起來,其他地方好一些,隻是右膝又疼起來,疼的她倒抽了口涼氣。
  電話半天才被接起,裏麵傳來他的聲音。
  “睡了?這麽久才接?”
  “還沒。”
  “做什麽了?你的聲音有點奇怪?怎麽了?”
  她吸了吸鼻子,手指壓在膝蓋上揉著,許是碰到傷處,那裏猛的一疼,眼淚瞬間湧出來。
  “出什麽事了?靳輕?”
  聲音開始急促,他可能著急了。
  “跳閘了,我在修。”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鍾,然後她聽見裏麵有衣服摩挲的聲音。
  “呆在家裏什麽也別碰,等我過去。”
  放下電話,她縮在沙發上,右膝發熱,一跳一跳的痛著。
  堵住一邊的鼻子,用力吸了吸空氣,感覺那邊的堵塞好了一些。抹去眼角的淚,用力眨了眨,蘊在眼底的水汽似乎在慢慢蒸發掉。
  不能流淚,靳輕!
  因為,他要來了。

  第十七章 那些年(三)♀
  黑暗中,視覺受限,其他的感官能力開始變得敏銳。
  掀起的窗簾一腳將月光放進來,一直延伸到她的小腿,夜色的觸角撥動著每根神經,忽覺這月光也是有溫度的。
  她哼起家鄉小調,那是爸爸經常唱的一首。
  沒有詞,隻是一段旋律輕悠的曲。好久沒聽到這歌,現在自己哼來也覺得遙遠。
  輕輕吟唱,一遍一遍。
  這曲調帶她在這月夜重回那古樸的小鎮,她少時生長的地方。
  那裏有她最愛的山茶。
  老人們總是愛那些紅得甚是鮮豔的花,可她卻偏愛白色的山茶。
  幹淨稚純的花瓣不算大,卻很繁多。層層疊疊的攢在淡黃的花芯周圍,簇擁著,溫暖著,保護著。
  每次媽媽見她采山茶總要念她,說那是給死去的人準備的花──家鄉有人故去,逝者的家人就會采來白山茶供在墳前,老人說,白山茶是讓逝去靈魂得到安慰的花──媽媽的話,她棄之不理。然後依舊喜愛,越發的強烈。每次回家的路上見到了,總還是要采來。隻是,偷偷的采。
  她十二歲那年,一個從記事起就相伴多年的朋友離開了。離開了靳輕,離開了她哭得斷魂的雙親,離開了那個她一輩子也沒有走出去過的小鎮。
  靳輕最後一次見她是在她走的前一天。
  那天下雨。
  雨在那裏不算是稀客,一年到頭鮮少離開。
  靳輕那時候還小,不知道病痛的可怕,總以為朋友的病隔天便會好。就像她偶爾的小感冒,毋須吃藥,隻需一碗母親熬的熱粥。
  她將來時路上采的山茶送給朋友,放在她的床頭。朋友年輕卻蒼白的臉上漸漸露出久違的紅暈,有些原來健康時的模樣了。
  靳輕看見,打心眼兒裏開心。她笑著,怎麽也止不住。
  第二天清晨,爽朗的天氣,淅淅瀝瀝了好幾天的纏綿雨終於走了。公雞的聲音響起後不久,巷口的某戶人家就發出一種撕心裂肺的呼喊。
  靳輕佇立在墓前,靜靜的,就連呼吸都是短淺無痕。
  這墳上都是新土,下麵埋葬的,是一抹年輕的靈魂。
  稚嫩的生命也許再也經受不起命運的擺布,過早地放下了自己的堅持。
  聽說朋友在淩晨時分離開,走的時候,沒人知道。
  年輕的生命離開時,手裏還死死握著一朵白山茶。她的父兄在事後用盡了氣力也沒有把她的手掰開,那花就一直留在了她的手心兒裏,伴著她,入了棺,下了葬。
  靳輕看見墳前擺放著許許多多的山茶,又瞧了瞧自己懷裏的這捧。再沒猶豫,也放了上去。
  她想起朋友與她說的最後一句話:“這花我喜歡,下次看我的時候再帶來些,我放在窗前,抬眼就看見。”
  剛剛來時還不明白朋友在彌留的最後一刻為何還會死死的抓著這花。但是現在,她想,自己也許明白了。
  在見到這裏滿堆的山茶之後──
  白色的、圓滾滾的花在雨停之後那樣可愛,比她以前見到的任何一次都要讓她喜歡。那花瓣上有露水和花粉,透明的水滴固執的凝在上麵不肯掉下。風吹過一陣,才終於落下。
  還以為沒有留戀。還以為沒有堅持。
  可她知道自己錯了──那朵手心裏的花,就是留戀、就是堅持。
  哪怕是在最後一秒。
  還是那一年,靳輕升上初中。學校離家又遠了些,回來的路上不再經過那滿是山茶的小徑。可她隻要有時間,定要繞遠走過那條走了很多年的路,再看看那山茶──年輕的白山茶。
  看過之後就走了,繞遠走到這裏就是為了看看它們,隻是看看而已。
  自此,靳輕依舊執拗地喜歡山茶,白色的那種。但是,隻是歡喜地看,再不采摘……
  直到聲音哽咽,口中的曲再也不成調,她才停下來。
  停下來的時候,方才意識到滿臉濕濡。用手摸了模,冰涼的一片,傳到指尖,同樣的冷。
  這裏,沒有連綿的雨,沒有新墳,更沒有那白山茶,有的,隻是黑暗與冷寂。
  門口有動靜,金屬碰撞摩擦的聲音。
  她維持著同一個姿勢窩在那裏,一動不動地望向聲音傳來的地方。
  暗色阻隔了一切,她什麽也看不清,是什麽阻擋了視線?真的是這夜色嗎?
  她不知道了。
  有人進來,直直走向她,她還可以感覺到空氣的流動,這幫了她的大忙。
  那人坐在她身前,撫摸她的臉頰,問她怎麽了?她不答,那人上下察看她的周身,借以判斷她是否安然。
  靳輕如貓咪一般偎進一個寬厚的胸懷,手指糾結著那人的衣襟,緊緊不放。
  眼淚漸漸收斂,就連淚痕都被這溫暖的身體熨幹。
  “山茶,白山茶……不放手……”
  呢喃的言語,低低的沉吟,誰在說?誰又聽到?

  第十八章
  等到屋裏又有了光線,靳輕半眯起眼,伸手擋在前麵,等待視覺漸漸適應這突來的明亮。
  他收起工具箱,看了她一眼,沒有開口,旋身離開。再回來時,手裏拿著一瓶紅花油。
  在她身旁坐定,拉開她箍著雙腿的手臂,輕輕抬了右膝平放在自己腿上。
  她一瞬不放地看著眼前的人,這人她看了多少年了?
  還記得第一次看見他時的模樣,那時的他,沒有額上這些清淺的紋路,雖不常笑,但是眉間也總是舒展,不似如今這般糾結繁複。這冠玉的臉龐看似沒有變化,實則已是翻天覆地。
  修長的手指輕輕揉在她的膝蓋上,沾了藥油的手指滑膩非常。不敢用力,怕弄疼了她。
  他的眉頭已是習慣性的微微蹙起,沒什麽言語,隻是這樣看著。
  她見他這副表情,心裏一陣瑟瑟。一直壓抑著的,一再告誡自己不要去琢磨的念頭又冒出來,絲絲啃噬她的心,裏麵一陣生疼。
  如果當初她沒有任性的生下小透,如果當初她能夠決絕的與他了斷一切,今天的他,是否還會這樣?
  她不知道。但是可以想見,如果那樣的話,至少他不會在這樣的深夜裏跑到一個什麽也不會的女人家裏忙東忙西,然後帶著這樣的表情伺候她。
  “別擦了,沒事了。”她奪過他手裏的藥油,欲抽回小腿,但是他的大掌握緊她的腳踝不放。
  “以後再遇到這樣的事別自己逞強,萬事不求人的是上帝。”
  “那我向上帝祈禱祂就能讓我事事隨願嗎?”
  “你一直就是這樣。”完全是無奈的語調。
  “又不是第一天認識我,驚訝嗎?”
  顧謙倏地放開對她的禁錮,“你太自我了,靳輕。”
  “是誰讓我變成這樣的?”
  許久,兩人都再也無語。
  顧不得仍有些疼痛的腿,她掙紮著站起來,沒走幾步就又被人抱起來。
  “後悔了吧?”她坐在床上看到他聽見這話時一下子僵住的身體,心似被刀剜一般難受。
  他不動聲色,把臥室門關好,稍稍頓住一刻才回身來到她身邊,目光灼灼。
  極力壓抑住哽在喉頭的酸澀,她不能哭,尤其是在這一刻。“你別說!什麽都甭說,我知道。現在的一切都是我自找的。”
  “你知道什麽?”箝住她纖薄的肩膀與她對視著。
  肩膀被捏的有些痛楚,也許是氣的受不了,也許是別的什麽原因,總之這樣的他讓靳輕害怕,有些遙遠,從未觸及。
  “知道什麽?嗬……我還有什麽不知道的?你厭倦了,你不想再這樣了,你想甩掉我們,你──”
  “夠了!”
  那雙手掌越發的收緊,顫栗不止,抖得連帶著她的身體都在微微地動。
  “不要以為我非你不可。”靳輕毫不妥協地迎視他迫人的眼,這是最後的尊嚴,“我告訴你,沒有你顧謙我帶著孩子一樣可以過得好好的,沒有你,我還是靳輕,誰也用不著可憐我!”
  話音剛落,她就被推倒在床,最初的頭昏過後緊接著就是一聲響亮的摔門聲。
  他走了。
  他就這麽丟下她走了。
  仿佛渾身的生氣被抽走,她一動不動的躺在床上。
  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她不是故意那麽說的,隻是……隻是她太害怕了,害怕那個久存於心的想法會變成現實。可與生俱來的高傲又不允許自己用那種幾近哀求的方式來得到答案,她隻能用這樣的方式來試探,她隻是想聽他否認而已呀,她想聽他說不是,數落她小心眼、胡思亂想罷了。怎麽會變成現在這樣?
  第一次覺得腦袋是空白的,不能呼吸。淚水再也抑製不住,紛紛滴落。
  不行!不可以這樣!
  什麽都已經顧不得,顧不得腿傷,掙紮著爬起,追出去。
  她不知道他會去哪。回家嗎?那裏是她一輩子都不可能去的地方。那她追出去又能怎麽樣?她不知道,身體仿佛有自己的意誌,她完全控製不住。唯一確定的,就是她不能就這麽讓他走掉。
  快一點,再快一點吧,也許他還在停車場,也許還在發動車子,再快一點,可以趕得及的。
  電梯停在二十七層,顫抖的手指不停的按著,那紅色的數字下降的如此緩慢。空蕩的樓道裏隻有一陣陣的抽泣聲。
  視線被模糊了,她看不清那緩緩變化的數字。
  電梯終於停下,門剛打開她便擠了進去,按了地下一層,那裏是停車場,她現在隻能去那裏。見電梯的門還敞著,又一遍遍按著關門鍵。
  金屬合門緩緩靠攏,在即將合上的那一瞬間,一雙手突然插進來,試圖硬生生的將即將合上的門重新拉開。
  電梯裏隻有靳輕一個人,突來的動作讓她下意識的後退,後背抵住冰涼的金屬內壁。
  門被拉開來,門外的人不是別人,正是她此刻想去尋的那人。
  “穿成這樣你還想去哪兒?”顧謙無奈地看著隻穿著一件單薄的睡衣,赤著腳,滿臉淚濕的女人。
  靳輕此時能夠清楚的感覺到自己的脈搏的跳動,耳邊盡是那一陣陣的翁鳴,眼前還是朦朧的,但是有這聲音就足夠了。
  剛剛壓抑著的抽泣此時生化到極致,她像個孩子般地放聲哭起來,向他衝過去。
  永遠不要小瞧女人的氣魄,他被那力道撞得倒退了兩步,穩穩扶住攀在身上的軀體。
  電梯的門在她身後又緩緩合上。
  她緊緊勾住他的頸項,埋首在他的肩上,鼻涕眼淚統統貢獻在他的衣服上。
  她急急的似乎在說著什麽,可是哽咽的話語實在讓人分辨不出。直到兩人轉移陣地挪到臥室裏,她亢奮的情緒才稍稍平歇一點。
  她撐著兩隻紅紅的眼,一邊捉著他的手一邊說著:“剛才都是胡說的,我也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麽了,我……我隻是……你知道的,我不是那個意思的,是不是?我,我隻是……”
  下一秒,他攔她入懷,劫住她未完的話。
  可是這個動作又讓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她又再度哭起來。
  一邊邊的拍撫著她的後背,幫她順了順氣。“別再說那樣的話了吧,我受不了那個。”
  “不說了,不說了……”這三個字像是某個咒語,在她心裏盤旋,一邊邊的念叨,她,再也不說了。
  這世上究竟有沒有一個人是必須要留在身邊的?有沒有一個人是自己終其一生都離不開的?有沒有一個人是無論如何都要緊緊握住不放的?
  如果每個人都要有這麽一個劫數,那麽她靳輕的懸命草近在眼前。自然是痛恨自己的軟弱與妥協,但是在這樣的懷抱裏,那些自欺的想法又都自然而然的遠離。
  如果這個男人就是她的罩門,她認了。就如程歡所言,若是凡事都能讓她隨心所欲,如何能讓人相信上帝對於每個人都是公平的。
  這世上總會有那麽一個人,你會愛上他,也許他不一定會像你愛他一樣的愛你,即便如此,你還是會放棄一切堅持,沒有原因,不講邏輯,這就是愛情。

  第十九章
  悶熱的夏季遠走,葉落秋臨,天氣開始涼爽起來。
  代表聖世參選世紀婚禮的設計師梁憶铩羽而歸,多少磨耗了些這個年少得勢的年輕人的鋒芒。大家都在為聖世失利而惋惜,平日覺得梁憶盛氣淩人而頗有微詞的同事也大都沒有落井下石。副總黃一春自從得知這結果,成了一日三歎,而聖世的大老板卻處之泰然,安之若素。
  小宋秘書終於在七夕那天的晚上接受了王傑同誌的第一百零一次求愛,正是成為新鮮出爐的甜蜜一對。
  據說,那時正是瓢潑大雨,為愛而生的王傑同學手捧一大束玫瑰在小宋秘書家樓下站了整整三個小時,某個鐵石心腸的小女人才扭扭捏捏的搖曳到樓下,為這場世紀追愛劃上圓滿的句號。至於之後某人高燒到硬是躺在床上三天沒下了床,而某某人傷心懊惱地一把鼻涕一把淚的,那就是這場戀愛中不唯美的畫麵了。
  靳小透依舊沒有改掉挑食的壞毛病,而且有愈演愈烈的趨勢,身為母親的她依舊在糖果與蔬菜的革命中艱難前行。
  生活仍舊繼續著,每日每日的重複著前一天的一切,似乎一切都沒有改變,又似乎某些東西正在慢慢的變化,在不經意間、不易察覺的時候。
  每個人總會有一些事是無能為力的。
  靳輕在某個平常的午後接到一通電話,那是從醫院打來。
  一路上靳輕都在消化剛剛電話中聽到的,一切都是那麽不真實,她甚至把自己的手背掐的通紅也難以接受,然而在看到病床上那張慘白的臉之後,剛剛的虛幻盡失。
  這是黃丹丹嗎?那個在舞台上搖曳生姿的絕代佳人?那個與她一起通宵喝酒的爽朗摯友?
  靳輕難以相信眼前的一切。
  蒼白得毫無血色的臉,一邊的眼睛腫起,青紫的眼眶有一道仍沒有愈合的傷口,唇角一處也有傷。
  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黃丹丹雖然性情不同於大眾,有時顯得過於特立獨行,但是總不至於得罪什麽人。她的處世風格靳輕是知道的。這樣的傷絕對不是小事,怎樣的憤恨會讓她受到這樣的傷害。
  黃丹丹睡的很沉,見她不會馬上清醒,靳輕決定找醫生談一談。
  “張醫生,我是十一病室二床的朋友,剛剛醫院找我來的,我想問問關於丹丹的情況。”靳輕找到黃丹丹的主治大夫,一位年逾六十的老醫者。
  醫師微點了點頭,示意她坐下,順手翻開一個病例,才道:“我們聯係不到她的家人,她有一度是清醒的,給了我們你的電話。”拿下眼鏡,醫生雙手交疊壓在病例上,“她的身體目前很虛弱,我不知道靳小姐與您這位朋友的交情深淺,但是我必須要把情況向你交待一下。她已經妊娠十周了,雖然這次的傷勢並沒有危及胎兒,但是她有服用違禁藥品的經曆,這對她以後的妊娠,當然還有胎兒都會造成很不好的影響,尤其是孩子。”
  靳輕的腦子完全停留在孩子這兩個字身上。黃丹丹竟然懷孕了,她沒有結婚,也沒有聽說她有固定交往的男友,當然一夜情的後遺症確實有可能,但是她不可能會沉迷於那種純肉欲的交往,即使是這樣,她的職業要求也必定會讓她格外的留意保護自己的身體,不可能會這麽輕易的懷孕。
  腦子裏似乎出現了某個片斷,那是關鍵的所在,但是竟然一時之間想不起來。
  老醫生還在說:“……所以,我的意見是不讚成留下這個孩子,流產是她目前最好的選擇,如果她一意孤行非要生下來,那今後這個孩子的健康誰也保證不了。”
  靳輕收拾好思緒,考慮了剛才醫生的建議:“我明白了,我會勸她的。”
  “這當然是最好的。”醫生點點頭,安撫道,“你也不用太擔心,她的傷並沒有迫及內髒,隻是外傷,修養一段時間就會好的,具體的安排我交給照顧她護士了,有什麽不明白可以去問她。”
  靳輕走出診室,扶住牆緩緩坐在椅子上。
  一位護士小姐推著輪椅經過,輪椅上是一個小男孩,穿著病服,同樣是病態蒼白的臉,同樣是那種讓人窒息的味道。
  那孩子在經過時靜靜的看著她,一眼不眨,眼睛卻是明亮澄澈,那裏麵有許多言語。
  靳輕也看著,看著他漸漸越過自己,穿過走廊消失。
  醫院的白幟燈透著淡淡的微藍,照在過道上,晃人眼睛。消毒水的味道充斥著每一處,她最討厭這個味道。
  這裏總不會有什麽好的記憶,醫院到處都有傷痛,哀吟。
  而她的朋友也成了這其中的一個。

  第二十章
  黃丹丹在傍晚時候轉醒。病房很安靜,隻有靳輕守在她身邊。
  醒來半天,黃丹丹一語不發,眼神迷茫地望著天花板。
  “我身邊沒有人。”這是她醒過來說的第一句話。
  “我也不想讓你看見我這個樣子,但我已經沒有人可以找了。”她的神情不變,氣息未亂,眼淚卻順著眼角滑下。這樣一個堅強的女子畢竟也有脆弱的時候。
  這是靳輕第一次看到她流眼淚,為她輕輕拭了去。
  靳輕不想問緣由,這樣的傷痕累累隻怕不僅在身上,更重的該是留在了心裏。每個人都有難以啟齒的事,她有,黃丹丹亦有。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而已。
  “你走吧,我自己可以。”黃丹丹動了動正輸液的手臂,不意牽扯到某個傷處,疼痛一下子鑽到心裏,卻硬是咬牙忍住,沒有露出痕跡。
  靳輕打開一旁的保溫瓶,裏麵是仍溫熱的粥,倒出一小碗。“這個樣子還逞強?”說著,一指按在她肩膀上的一處青紫。
  “啊~~疼……疼疼疼……”眼淚嘩啦啦的硬是逼出來。
  “也知道疼啊?”靳輕笑意盈盈地挨近那張不見美麗隻見紅腫的臉,“嘖嘖,豬都比現在的你上鏡,嗯……你是不是想走國際路線?”
  黃丹丹轉頭不看她,鼓起的腮幫子微微透露了她此時的情緒。
  “你回家吧。”讓靳輕強塞硬堵進一碗粥後,黃丹丹摸了模嘴角留下的濕濡。
  見靳輕不理會,又道:“你不回家小透自己一個人耶?無良媽媽!”
  “我已經聯係我朋友把她接走了,我這兩天的任務就是照顧你。”收拾好東西,坐到她床邊,她拍了拍黃丹丹的腦門。
  接下來的幾天裏,靳輕每天一大早就到醫院報到。
  畢竟還是年輕的身體,兩天之後就已經有所起色。
  “你不用去公司?”
  今天陽光很好,又不會很熱,畢竟是到了秋天,太陽也不會在毒辣人間。
  靳輕推著黃丹丹到陽台上透氣。
  靳輕選好一處涼爽位置,不會很曬,空氣清新。
  “請假了。”
  黃丹丹看了她一眼,撇了下嘴。“再過兩天我就出院,再不來這鬼地方。”
  靳輕眼角瞥到她的小腹,那裏還沒有太多變化,但是已經沒有了原先的骨感,她想到那天醫生說的,勸丹丹打掉小孩的事。
  墮胎。
  這兩個字曾經讓她避如蛇蠍,她明白這兩個字對於一個母親的意義。當年的那種恐慌仍然記憶憂新。可是丹丹的身體已經不允許再拖了,而且她也不確定丹丹是否知道自己已經懷孕的這件事。
  靳輕斟酌著開口:“這次的事,我沒有也不會對任何人說,隻要你不說,沒有人會知道。”
  黃丹丹收回望向遠處梧桐的目光,靜靜地看著靳輕,張了張嘴,竟是一個字也沒有說出來。
  “我懷孕了,靳輕。”丹丹雙手覆上小腹,她終究還是說了。
  靳輕看著她手撫小腹的動作,這種心情她怎會不懂?
  丹丹繼續著:“這個孩子的身份不能曝光,他是私生子見不得光的。”低著頭,臉上是隻有母親才有的表情,“我家在離這裏很遠很遠的地方,遠到你可能都沒有聽說過。家裏窮,三歲的時候,媽媽拋下我和爸爸走了,後來聽說是又嫁了人。父親沒什麽本事,隻是做得一手的好木器,木匠的生活在我們那裏不會比乞丐好到哪裏去。十四歲那年,他生了場大病,從此就沒有再起來。
  我像一塊抹布一樣被幾個親戚來回的推拒,後來有人把我送到我母親那裏,可是那裏根本沒有我的位置,我在那裏隻呆了一天,當天晚上就跑出來。那時候我什麽都沒帶,隻有一個一直帶在身邊的書包,那是爸爸這輩子送給我唯一的一樣東西,我就這樣跑出來,一直一直的跑,其實很本沒有人追我,但是我就是停不下來。
  你一定猜不到我輾轉過多少城市,因為連我自己都記不得了。我這輩子沒有什麽是割舍不下的,因為就連最親最親的媽媽都可以把我扔下,我還有什麽是放不下的?”
  靳輕怎麽也沒有想到黃丹丹的經曆竟然會是這樣,這個清冷的女子背後,那時生活賦予她的考驗與磨練。
  “我曾經被人強暴過,在十八歲那年春天。”她的神情泰然,絲毫沒有因這些可怕的經曆而動容,仿佛在講述別人的事一般,“我忘不了那個春天,那時我第一次知道了男人對於女人的欲望,而且是強迫被拉入習得。就這樣了,不過就是這樣罷。不騙你,你知不知道為什麽我能夠一路順暢的來到聖世。你一定不知道那時候對於一個初出茅廬、大街上一抓一大把的小模特而言,聖世意味著什麽?就好像是一個高高的平台,你躍上去,就能看見最好、最美的,你躍不上去,就隻能在下邊當人家的墊腳石。
  於是我和很多男人上床,隻要他們能讓我走進聖世。也不知道是哪個幫了大忙,我真的進去了。就是這樣,我能才認識你。”
  真真是完全相左的兩個世界。
  靳輕聽著這樣的經曆,再次感歎上天對自己還是眷顧的。她走進聖世的經曆與黃丹丹相比簡直是順遂得多。
  仿佛知道她在想什麽,丹丹微微笑著:“別跟我說什麽才華運氣的,那些都不是我黃丹丹字典裏的東西。我很早就聽說過你,有些人說你才華橫溢,有些人說你運氣非凡。那時候我還沒認識你呢,我想著,哼!不過就是運氣好罷了,但是我確實是嫉妒過你,你難以掩蓋的才華,沒有人會忽略它,還有你那種高潔自賞的氣質,我也有小人之心呐!
  其實,直到現在我還是很嫉妒你,是嫉妒沒錯,說成羨慕太虛偽了。我實話實說吧,我就是嫉妒你。嫉妒你的才華,嫉妒你的運氣,嫉妒你得到大家的喜愛,還有最重要的──”
  黃丹丹淡淡笑著伸手到她的脖頸間,小指勾住靳輕脖子上的一根銀鏈,緩緩拉出──盡頭是一塊墨綠色的玉,純粹的色澤,那是價值不菲的寶貝。她握在手裏,感受它的溫熱,蒼白的手不意察覺的微微顫抖著。
  “為什麽你我身份一樣,你的靳小透可以無憂無慮的長大,而我肚子裏這個卻連出世都不可以?”

  第二十一章
  握著玉的手漸漸放鬆力道,拇指摸了模玉的正麵。“讓我猜猜小透的父親是誰?”說著作勢要把那玉翻過來──
  “啪”
  靳輕一把攥住黃丹丹的手腕,表情肅殺。
  人總要有個底線,現在的黃丹丹已經把她推到懸崖邊了。
  兩人對視了好一會,黃丹丹變了變神情,放開手裏的東西。“到了今天,我不得不承認,人的命運果真的是不同的。我一輩子也得不到的東西,有些人總是很輕易的擁有,哪怕我再費盡心思也改變不了。但是靳輕,即使是這樣,有一點你我倒是一樣,那就是──”臉龐挨近她,望進她的眼中,一字一句清晰道,“咱們都是婚姻之外、不該存在的女人。”
  靳輕放開她,站直身子,有些事如今已經脫離了她的掌握,在聽到黃丹丹剛剛那席話之後,她一直害怕的事早已經在別人眼裏了,可自己卻還在掩耳盜鈴般的小心翼翼。
  實在是可笑之極!
  這些年,對外她一直是解釋自己的單身是由於離婚,帶著孩子的單身母親並不會讓人感到奇怪。這樣一來,她就可以逃避身為一樁婚姻外第三人的身份所帶來的恥辱與難堪。
  好多年以來,她經常做一個夢。在夢裏,她一直極力隱藏的事被揭穿,她蓬頭垢麵地被一些人追趕,忙不擇路的一腳踏空,掉進一個冰冷而深不見底的湖,一直沉下去,直到身體裏的空氣一點一滴的耗盡,直到窒息,然後她才能渾身汗濕的醒過來。
  從沒有想過自己的身份是可以一直這樣隱藏下去的,她知道被揭穿是遲早的事,但是當真麵對時仍然讓她驚慌失措。
  黃丹丹望向不遠處的梧桐,風吹過,呼啦啦的輕響。此時,她的神色寧靜,不再像剛剛那般激動,雙手輕拂著小腹,沉靜著。
  直到再也感覺不到身旁的人,隻有那顆凝結在她身體裏的心跳聲,
  她,才微微苦笑起來。
  靳輕逃出醫院,身心俱疲地走在大街上。
  在黃丹丹麵前,她似乎已經脫光了最後一件衣服,赤裸裸地任人評斷。
  車聲、人聲混雜,每個人似乎都有自己要去專注的事。而此刻的她沒有,她的腦子裏一片混亂,她覺得自己要想的事太多了,可是要想什麽卻又沒有頭緒。
  這時候的天氣還是說變就變,猶如人的心情。剛剛還是明媚的秋日,此時已經烏雲密布,想見一會便是瓢潑大雨。
  身邊的行人開始漸行漸快,似乎都在急著躲避即來的雨,隻有她一個人遊離於周遭。
  隆隆的雷聲也開始警報,身旁跑過一雙母子。
  年輕的母親抱著她的孩子快步走過,還一邊念叨著:“就要下雨嘍。”小孩子卻是新奇的,一雙打眼望向灰暗的天空。“沒關係的媽媽,還有兩個路口就到家啦!”
  家。
  多好的地方。
  這所城市不是她的地方,她從未把這裏當做自己的家,一直留在這裏是因為在這裏的牽絆太多。
  人總要有一個自己的歸宿,她也想,隻是得不到。
  其實她是很自私的一個女人,自私、自卑、沒有安全感。很多時候她都在演戲,她表演的不是她自己,隻是一個叫靳輕的女人。
  電光火石間,世界白芒一瞬間。
  剛剛的一道閃電讓路上膽小的女生驚叫一聲,身邊的男生連忙細聲勸慰,將小女友拉進懷裏。
  靳輕看到這一幕微微笑了。
  雨滴開始降落,打在身上不痛不癢,可人們都在躲避它。
  秋雨寒涼,果真如此。
  雨水衝刷掉溫暖,帶來的隻有冰冷。
  這雨來的真好,她開心的想。
  因為大家都在匆忙趕路,誰也不會注意到路邊有個女人已經哭紅了眼。

  第二十二章
  一記悶雷過後,大雨開始滂沱。
  “顧先生,顧先生?”
  “呃──”顧謙收回望向窗外的眼神,發現對方正在研究他的表情,不覺有些微慍。自己竟在這時候走神?
  對麵是個中年人,略顯發福,簡單的裝扮。雙手不住的來回搓著,一臉焦灼。
  “顧……顧先生,我想過了,我……我還是……”厚實的手掌將手邊的信封推向顧謙。
  意思很明顯了。
  顧謙早就知道是這樣的結果,但是還是表現出一副發愁的模樣。
  見他皺眉,老實的男人言辭拙劣地試圖解釋:“您該知道,我跟大少爺有十年了。這些年,大少爺對我沒有虧待過,我老王雖然讀的書沒有您多,但是我還懂得一個‘忠’字。”
  仿佛就是這個字給了這老實人勇氣,他的目光不再閃爍,直直地看向對麵一臉泰然的男人。
  沒有動他推回來的東西,顧謙從他的語氣中就能判斷出他的決心。這人不是在欲擒故縱,他是真的忠誠。
  “我並沒有要求你什麽過分的事,我隻是叫你記錄他何時去了何地幹些什麽,這很讓你為難?”
  “那我可不可請問您想知道這些是要做什麽?”
  看著眼前的信封,顧謙笑了笑:“看來,我的談判又失敗了。”
  “你的大兒子去年被控私藏禁藥還涉嫌販賣,被抓時正好是他過完十八歲生日的第三天。三天的時間,就能決定他人生裏未來的一年或是十年。一審在今年年初已經有結果,你不服上訴,二審什麽時候開始?你請的哪位律師?”
  中年男子剛剛抬起的屁股又重重砸在座位上。“顧先生……”
  顧謙摸了模已經涼透的咖啡,招手又叫了一杯清茶。
  試了試溫度,剛剛好,輕飲了一口,味道還不錯。
  “你請的是晶遠的方騁,而據我所知二審的法官已經定下是景昆,碰巧的是──”他放下茶杯,看著旁邊的玻璃上淅淅瀝瀝蜿蜒的雨水,聲音輕輕卻明晰,“我和景昆是大學同學。”
  “小孩子總會犯錯,我覺得有時重要的不是懲罰而是得到教訓,他已經在裏麵呆了大半年了吧,也差不多了。想他麽?”
  中年父親麵部肌肉微微顫抖,咬肌一鼓一鼓的,額上的青筋也開始顯現。
  “這樣的案子我見的多了,隻要你點個頭,我保證明年他的生日你就能在家幫他過了。”
  某人是獵手,在這場角逐中他早已看準了對方的軟肋。
  蛇打七寸,人也是。
  “這錢還是你的,算是我這個當叔叔的給小孩子的見麵禮,給他買個好點的生日禮物。”
  那個信封還是裝進了中年男子的口袋。
  人總是要做選擇的,顧謙看著剛剛離去的背影,暗暗的想。
  沒人能真正的任意妄為,束縛與抉擇永遠存在於每個人的生命裏,自然也包括他自己。

  第二十三章
  大雨變成小雨,細如牛毛,卻不停。
  難得的空閑,他獨處這一方寧靜,不被打擾,隻一杯清茶相伴。
  這茶室建的極好,安然怡人。玻璃厚重卻清透,將內外分隔開。哪怕外麵已狂風暴雨,這裏依然安祥一片。老板是一對青年夫婦,很親切,照顧周到。
  有些事會按部就班的按照他的計劃進行著,而有些也會脫離他的掌控。
  一陣刺耳的刹車聲,讓整條街,包括茶室中的客人都紛紛側目。
  顧謙隻注意到那白色轎車在馬路上劃出長長的一道刹車線,可見當時的緊迫與急速。
  駕座上的司機恐怕也是驚懼猶存,許久才推開門出來,原來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
  雖然細雨還下著,但是絲毫沒有影響人們湊熱鬧的興致,不一會就聚集了一圈人,而有些則開始議論,無外乎就是“好險,命大”之類無關痛癢的廢話。
  茶室也開始騷動起來。
  一個安靜的下午也許就這麽結束了,他無奈的想。
  結賬出來,人群已經更厚了,幾乎團團圍住車子。
  他對此一向沒興趣,倒是厭惡的很,隻急急步向自己的車,準備離開。
  人群中央一陣騷動,人們紛紛後退,被動地讓出一條空隙。一雙細瘦的手臂奮力地扒開人群準備逃離。
  好不容易出來,沒看清路就莽撞衝出,一頭撞在一個人的身上。
  顧謙詫異的看著扶住自己手臂的小女孩,一身破舊的衣衫,身後是一個更贓的塑膠大袋子,不知裏麵裝了什麽,咚咚直響。
  “這孩子怎麽這樣?人家救了她連謝謝都不會說就想跑,沒家教……”
  人群中不知是誰說了這話,他下意識地看了看眼前的少女──她緊咬住下唇,握住他袖口的手微微顫抖,臉色發白,看來也是嚇壞了。
  下一秒,已經放開他跑遠。
  人群開始散了。
  “小姐,你沒事吧,有沒有受傷,需要去醫院嗎?我……”年輕司機許是沒有經曆過這樣的事,也手足無措的不知如何是好。
  “我沒事──”
  這聲音讓剛邁開腳步準備離去的顧謙一身激靈。
  猛地拉開擋在前麵的人,他終於看見癱坐在地上的女人。
  靳輕掙紮著起身,一旁的司機連忙上去攙扶卻被另一雙手取代。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人抱住,靳輕剛要掙紮就被人喝住。
  “還動!”
  終於看清抱著自己的人,有點意外且難以置信,但是溫熱的身體正在驅趕她周身的冰冷,這是真實的。
  顧謙冷冷地看了那司機一眼,一言不發地穿出人群走向車子,把她放進去。沒超過二十秒的時間,那黑色的車子已經消失在好事者的眼前。
  應該要解釋一下的,她想。從後照鏡裏偷偷看他,臭臭著一張臉。
  “咳咳……嗯,剛才有個小孩為了撿易拉罐突然衝到馬路上,我正好看到那輛車過來,本來想推她一下的,沒想到腳一滑就摔倒了,那孩子也嚇壞了……”
  她斟酌著語言說明剛剛的情況,佯裝若無其事的抽了紙巾擦拭身上的水漬,餘光又看了他一眼,卻見他還是麵無表情的專注著開車,絲毫沒有答理她的意思。
  其實她直到現在仍心有餘悸,剛才那下意識的反應差點讓自己陷入極度的危險之中,還記得那車子停下時距離她的身體不足存許,那一瞬間她幾乎摸到了死神的衣角,直到懷裏的孩子掙紮著逃開時才猛然回過神來。
  讓自己覺得驚訝的是,雖然已經愣住,但是在那一瞬間她竟然是極其平靜的,沒有所謂的膽寒,那是之後才有的感覺。也許猝死也不是什麽壞事,至少沒有痛苦。
  從來沒有看過他如此認真的開過車,見他目視前方,手腳靈活而穩重地駕駛著車子,好似考取駕照一般的專注。
  還是要說些什麽吧,這樣冷場的感覺令她很不舒服。
  “嗯,小透在程歡那兒,一會去接她吧,到前邊的路口向……”
  “現在別跟我說話!”
  低沉卻響亮的聲音一下子截住她未完的話,隻覺得一陣耳鳴,剛剛平緩下來的心跳又不自覺加快了速度。
  他從來沒有這麽大聲說過她,從剛開始認識到現在這麽多年,他總是溫文,鮮少發脾氣,兩個人也不是沒有吵過嘴,但是每次總是她大呼小叫,無論她多不講理,他都從未這樣嗬斥過她。
  這麽冷酷的他,讓她深深的害怕,也許這是他的另一麵,隻是她從沒有觸及過的一麵而已。
  她悲哀的想,也許自己從未真正地了解過他。
  車子平穩地開到家,她下車走出來,虛軟的腿腳有些不靈活。
  外麵的雨終於停了,烏雲漸散,天空開始放晴。
  可是這裏仍有種低氣壓的感覺圍繞著她,外邊已是陰轉晴,而眼前拋下她獨自快步離去的男人正在烏雲驟集,暴風疾雨。

  第二十四章
  麵對暴風驟雨的辦法有很多,做鴕鳥也勉強算是其中一種,雖不見得是最聰明的,但是至少可以暫時避開低氣壓的漩渦中心。
  而她就選了這一種。
  一進門,還沒等他開口就一頭鑽進浴室當她的小鴕鳥。
  舒舒服服的洗了澡,濕漉漉的頭發還在滴水,隨手卷了卷用別釵固定住。看著鏡子裏的自己,被熱水蒸熏得有些發紅的臉還黏著水汽,眼睛還有些泛紅,但已經不是很明顯。細致的將乳液塗滿全身,不能放過任何一個角落。
  經曆了剛剛那個有驚無險的瞬間,她忽然明白了許多。
  如果她不能掌握所有,那麽至少她可以掌握自己,把握現在。
  既然已經做了選擇,就必然要承受它所帶來的一切,好與壞,是與非皆是。
  就這樣吧。
  打開衣櫃,選哪件好呢?她咬著食指。
  不得不承認,她在衣服上的消費異於其他。因為職業的關係,她總是對服飾有著特殊的偏好,遇見稱心的就定要買下來。從這點看,她是有些敗家,但是她卻心安理得,因為她花的都是自己辛辛苦苦掙來的錢。
  有件衣服自買來就沒有穿過,也許今天是它出場的好日子。
  出發。
  等等!似乎少了些什麽。
  眼角留意到梳妝台上那淡藍色的水晶瓶,嫵媚笑靨。
  輕巧地推開門,搜尋某個身影。
  他正癱坐在沙發上,閉著眼。丟在一旁的,是他的西裝外套與領帶。襯衫的扣子鬆開了幾個,露出一截白皙的皮膚。
  他看上去很累的樣子。
  她開始猶豫不前。
  天使與惡魔總要有一方妥協。
  當她跨坐在他腿上的時候,純潔的天使已經被邪惡的力量趕回老家。
  他還是一動不動,隻是微睜開左眼,看見她,又閉上。
  深呼吸!呼!吸!
  不能生氣,不能生氣,她一邊邊默默念著。
  她開始吻他,細細的舔吻。
  柔軟的手指鑽進他敞開的衣衫裏,哪裏是他最敏感的地方,沒有人比她更清楚。
  熱情在慢慢積蓄,正值盛年的身體畢竟經不起這樣刻意的蠱惑。他開始回應她的吻,一點一滴的強勢,一點一滴的反客為主。
  她覺得自己的臉在發燒,滾燙滾燙。她早已不是青澀女孩,但是如今的她依舊會因為這個人的吻而臉紅心跳。
  她朦朧地歎息,想著自己這輩子算是完了。
  點著熱情的手掌在她的周身遊弋。她抖著手為他解衣,動作拙劣。
  他卻並不著急,隻是專注地看著她。
  她身穿的這件睡衣他從沒見過,有些暴露,前麵拉的極低,可以清楚看見乳溝,絲質的衣料讓覆遮住的部分也若隱若現,蕾絲的邊緣增添了女人的誘惑力。
  不得不承認,現在的靳輕很美,美得有些不真實。她已走過青蔥歲月,時間帶走了她的青澀,為她換上成熟嫵媚的外衣。現在的她,隻要她想,可以捕獲任何一個男人。
  她還在跟他的衣服奮戰,這回的戰鬥對象是皮帶。
  他的手鑽進那專門誘惑男人的睡衣,覆上她的纖腰背後,撫摸這如絲的肌膚。
  “抹了什麽,很香……”他輕吻著她的脖頸,鼻子徘徊留戀著那裏的味道。
  “這是要你命的東西呢……”她輕輕笑,扯去他的襯衫,身體緊貼著他的,若有似無的碰觸,開心地感受他身體的變化。
  這香味是鈴蘭香,她在法國時買的香水。最初也是這誘人的香味讓她愛不釋手,交錢時老板一臉笑意的告訴她,這香味還有增進情趣的作用。
  在惑人的輕笑與香味中,她被抱進臥室,放在大床上,然後被人壓在身下。
  他在認真的看她,她發現。
  “看什麽?”
  依舊沉默著,他不說。
  修長的手指滑過她的眉眼,溫柔地婆娑她的臉龐。然後她學著這些動作,如此對他。
  滑過他頰邊的素手被捉住,牽引著來到他的唇邊。
  他專注地吻著她的手心,一邊一邊。
  這叫她如何放手?她悲哀的想。
  被溫柔地撫遍身體,等待他的占有。
  當欲望躥升至最高點,她細細輕吟,然後感覺身上的人更加緊繃的身體。
  延展嬌嫩的身軀,盡可能的配合著他。
  她要他快樂。
  這一刻,她覺得自己是最幸福的。
  一切的痛楚仿佛都消失了,隻留下甜蜜與溫存。
  不知道是不是那香水的作用,這次兩人糾纏了許久。直到她回到現實,兩人仍是結合著,不曾分開。
  撫摸著他汗濕的胸膛,耳邊是他漸漸平穩下來的心跳。
  “陪我去旅行,好嗎?”她想離開這裏一段時間,與他一起。
  “好。”這是沒有猶豫的回答。

  第二十五章
  “怎麽可以這樣?”正享受甜蜜愛情的小宋秘書皺眉看著眼前的一大堆工作。
  頂頭上司要出遠門了,可是交給她的工作不減反增。
  靳輕眼也沒抬的忙活著,要在走之前交待的事情比她想像的還要多。
  “啊……對,還有這個,這個很重要。”
  啪!堆砌成小山丘一樣的任務又多了一樣。
  “你有一個月的時間完成它們,別擔心,沒有你想像的那麽難,嗯?”重重地拍了拍小丫頭的肩膀,算是她這個上司對下屬殷勤的鼓勵吧!
  發現小丫頭正用無比毒辣的眼神看著自己,靳輕倏地收回手,用最保險的笑容相對。
  “你走這麽久,小心大老板炒了你。”
  “這個你大可放心,我有三年的年假都沒用,攢在一起有將近一個月的時間了。”
  “下星期公司有個發布會……”
  “那個已經定下了,是梁憶的。”
  “你一個人出去,會……會有危險!”
  “小姐,誰說我是一個人?”
  “和誰?”
  “不告訴你!”
  最後的最後,小秘書苦哈哈地捧著一大堆工作,眼巴巴的看著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上司不帶走一疙瘩雲彩地離去。
  今天她的心情極好,雖然看到小宋那便秘般的臉色有些不忍,但是想到即將開始的行程,期待與喜悅便已覆蓋一切。
  叮!
  電梯來了,剛要進去的她看到裏麵的情形一頓,稍後調整了剛剛微微驚訝的神情,走進去。
  靳輕覺得有些尷尬,尤其在撞到剛剛那一幕之後。
  密閉的空間裏,三個人個懷心事。
  三十三層的空間高度,讓時間也開始拉長。
  “你請假了?”肇世坤看了看手表,用拇指擦了擦表麵,狀似不經意的開口。
  “嗯……”
  靳輕不想看他,微微偏過頭,不想到卻對上梁憶的眼睛。
  那樣一雙冷冷的眼瞳如今卻布滿血絲,眼角還有未幹的淚水。梁憶並不躲閃,直直地與靳輕對視,仿佛要從她眼中看出什麽。
  回想剛才的一幕,聰明如她,怎會不明白。
  這個梁憶,不過也是個女子,不過也是個等愛的女子罷了。
  “什麽時候回來?”他又問。
  電梯內部的金屬與鏡子無異,靳輕選了最安全的視角,卻注意到在他剛剛那句話之後,梁憶眼角又蜿蜒下的淚水。
  “不確定。”
  她已經盡可能的回避梁憶的視線了,可她還是專注地看著自己。
  那種眼神竟然像是在控訴她一樣,難道在這方她也是第三者?
  突來的一股惱怒讓她不再躲閃那惡劣的視線,然後略帶挑釁地看向梁憶。
  正如黃丹丹說的,她確實是婚姻之外不該存在的那個女人,但是,可以用這種眼神控訴她的人也不該是她梁憶。
  電梯終於在一片奇怪的氣氛中停下,門剛一打開,靳輕首先走出。
  一輛黑色的車子早已等在街角對麵。
  靳輕看見,微微笑開。
  自動門受到感應,開啟。
  迎麵而來的,是新鮮的陽光。
  她與他,隻相隔一條街的距離。
  他在打電話呢。
  見他略低著頭,似乎是什麽重要的事,他在很認真的聽,不時地交待著什麽。
  恐怕也是工作上的事,他總是比她還要忙碌的。
  “等很久了?”拉開車門,她坐到車裏。
  他迅速將食指擺在唇邊,示意她暫時不要說話。
  她乖乖的點頭。
  “就這樣吧,之後一個月先不要聯係我,到時候我再打電話給你。”匆忙撂了線。
  “咳咳……”某個小女人大笑著清了清喉嚨,“──出發!”
  一聲令下,車子重新駛入車道,漸漸消失。

  第二十六章
  尼采──當我想以一個詞來表達音樂時,我找到了維也納;而當我想以一個詞來表達神秘時,我隻想到了布拉格。
  捷克,Prague。
  神秘的城市,美幻的中心。
  布拉格,一直是靳輕的夢。所以,這次行程的第一站就選擇了這個被列入世界文化遺產的城市。
  進入布拉格的時候已經是傍晚,夕陽正濃。
  這個歐洲最年輕的國家,正顯示出它勃勃的生機與活力,即使垂暮也是繁華一片。這百塔之都在落日的映襯下更加動人,原來這就是金色的布拉格。
  平時出差也時常出國,但每次都是行跡匆忙,沒有一刻閑下來,自然不曾懷著遊曆的心情穿過那些古樸幽靜的地方。
  拋棄了塵世一切瑣事的糾纏,單純的旅行果然是精神的釋放與解脫的最佳方式。
  到了入住的酒店房間,她嬌笑著,向後彈去,把自己拋向柔軟的大床。
  引得一旁正把行李幫他們放進來的侍者也不禁側目。
  顧謙付了小費,一臉無奈笑意,侍者看到,回應地微微笑開。
  “親愛的,過來呀!”
  他剛一關上門,她就調笑著側身躺在床上,單手撐著腦袋,故意弄出一副狐狸精的模樣,半眯著一隻眼,小手衝他勾了勾。
  一定要相信這世上真的有唐僧的存在。
  他就是這麽不解風情!
  靳輕看著在一旁收拾行李的他,撇撇嘴,很快的,就又被這裏的一切吸引。
  他們住的這個酒店位於布拉格最安靜的一處,步行一會就能到達那個最有名的布拉格城堡。
  她起身來到窗前。
  這個房間的視野極好,能看得到不遠處一座巴洛克風格的建築的一角,但是隻這一角就足以展現那撼人心魄的魅力。
  這樣的藝術,是一種永恒。
  對於美,她一向獨到,但是到了這裏終於承認自身的渺小。有一種美可以讓人銘記一生,而這裏有的太多。
  都說黃昏的布拉格最美。
  當他們漫步在灑滿金色夕陽的街道,遊曆在一座座瑰麗建築之間時,才發覺,原來布拉格的美已經超乎他們的想像。
  夜幕下,隨意的一處餐廳就可以讓人流連。
  捷克人的品位是出名了的高雅,也許這歸功於這個國家的豐沛的教育,即使如此一個小餐廳都要擺上一架不菲的鋼琴,更不用說那個優雅的琴師了。
  他們坐在靠近窗戶的一處,距離鋼琴稍微有點遠。
  “不要說我沒有警告你,你現在的眼神很、放、肆!”靳輕玩笑著提醒道,滿意地看他隨即收回視線。
  從他坐在這裏開始就一直看著那女琴師那邊,那麽專注。很少與他一起出來,不知道他在外邊的行徑,現在看來,果然,男人啊,天下烏鴉一般黑。
  她也仔細看了那琴師,二十上下的年紀,可能是勤工儉學的學生,一臉為藝術而生的表情,兀自沉醉在那自她手下生出的音符裏,有著歐洲人特有的麵孔,很立體,卻並不算出奇。
  覺得可笑的看她一臉不樂意,端起酒杯劃過鼻翼,他勾動唇角:“紅酒喝多了?怎麽這麽酸呢?”
  “想太多了吧,我的大律師。”端起紅酒輕飲著。心裏暗忖,她當然會嫉妒。
  他的眼瞳閃耀,在這夜幕一角極為璀璨。“知道這個曲子叫什麽名字嗎?”
  開玩笑,她是音癡,怎麽可能知道這些?
  “難道你知道?”
  “肖邦的小夜曲。”
  不能置信的看他。“我又不懂音樂,隨便你說,反正即便錯了我也不知道。”
  “嗯,某隻可愛的小牛……”他右手握成空拳擋在嘴邊輕咳了兩聲,確定已經成功地吸引到她的注意之後才起身,又輕聲道,“有人要對你彈琴了。”
  隻見他走向鋼琴師那裏,低頭與她輕聲說了什麽,那女孩隨即滿臉淡笑著把位置讓給他。
  修長的手指輕輕搭在黑白相間的琴鍵上。
  多久沒有碰這東西了?他自己也記不得了。真的已經好多年了呢。
  荒廢了許久的技能似乎並沒有完全拋棄他,在第一個音符彈跳出來之後,手指仿佛有自己的記憶,它們在慢慢熟悉,慢慢回憶。
  他在漸上軌道。即使不懂樂理的她也看得出。
  這曲子輕悠,又有些壓抑,還似乎帶著些神秘,一串串音符自他的手中流瀉到這個餐廳,許多客人漸漸被這個儒雅清俊的東方男子吸引住,自然,是通過這美妙的樂曲。
  他稍稍低著頭,眉頭習慣性的微蹙,有些低度近視,又任性地從不戴眼鏡,所以微微眯著眼。他專注時候的模樣,一直如此。
  還記得以前大學時,每次在圖書館見到他,他也總是這個樣子。那時候年紀小,看著看著就喜歡了,她後來想了許多年,也不明白這個樣子的男人哪裏迷人。可現在的她,已經不再年紀小的她,卻依舊會被這樣的表情觸動心房。
  一曲終了。
  掌聲不絕。
  最靠近鋼琴的一處餐桌走出一個約莫五六歲的小姑娘,金黃的頭發,微微卷曲,眼睛碧綠,宛若珍石。
  一朵玫瑰舉到顧謙的眼前,他也微微愣住。
  小女孩遞了遞手裏的花,意思定是要他拿著。
  靳輕看到他們的嘴唇在動,卻聽不清再說什麽。隻見他接過花,蹲下身子攬住那孩子,在她蘋果般稚嫩的小臉上印下一吻。
  孩子純真的笑靨讓她一下子想到小透,她的寶貝,遠隔海洋,在另一邊。
  紳士將孩子交還給她的父母,走向他的小牛。
  “你什麽時候學的鋼琴?怎麽沒聽你提過。”這麽多年,他竟然還保有她從未見過的一麵。
  他身上到底還有多少是她不知道的事?
  走在月光灑滿的巷子,他的臉是一片月牙白,冷峻,遙遠。
  “不喜歡,說它幹什麽?”握著她的手漫步,兩人猶如一對平常夫妻。
  “既然不喜歡為什麽還要去學?”語氣淡淡,心裏卻並不平靜。
  握著她手的手臂向後攬住她的腰,帶向自己,直到兩人貼近。
  “牛不喝水時強按頭,恐怕沒有哪個牛是一滴水都不沾的,或多或少都會有水灌進去。” 他的目光掩去犀利,隻剩下一片輕柔,輕吻著她光潔的額頭。
  “什麽意思?我不明白。”
  “別問了,輕,別問了……”
  不遠處,有流浪的藝人在街燈下沉醉的拉著小提琴,盡管衣衫襤褸,但是臉上卻有著滿足的神色,有人將錢放進他腳下的帽子裏,他也並不道謝,依舊閉著眼,純粹的享受藝術給自己帶來的快樂。
  她安靜地被他環抱著,憶起他剛剛彈琴時的樣子。忽然明白了,原來,彈琴的,有兩種人。

  第二十七章
  “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 鍾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複醒。”
  古老的水城,優雅的Gondola,身在其上,輕誦一首古老東方的詩詞,耳邊還有掌船人故鄉的歌謠。
  身旁湖綠嫩澈的水隨著Gondola的移動搖擺出漣漪,一點點遠離,一點點勢弱。
  船身輕晃,這蜿蜒的水巷好似沒有盡頭。
  他坐在船的另一頭,手拿相機到處抓拍。
  她忽然有一種不切實際的念頭──這水巷沒有盡頭該是多好,就這麽一直漂遊下去,隻他們二人。
  他們遊曆了布拉格的古堡,感受那裏的神秘。離開了捷克又輾轉至法國,徘徊過裏昂的白色弗爾威爾教堂,沒有任何信仰的他們也不得不為之傾心;還到了莫奈的故裏,那個迷人的維吉爾尼小鎮。
  並沒有在法國逗留很久,隻因她向往的仍有別處。
  後來他們到了意大利。
  許願池,傳說中那個羅馬最後的巴羅克傑作。
  她失神的望著浮雕上分別代表四季的女神像,想像這些東西見證了這裏多少變遷。
  來自世界各個地方的旅客依舊不斷的向這個承載了無數期許的池水許願,還要為它添上一份又一份的重量。
  她觀察著那些人的表情,豐富而精彩。
  拉著他的手便走,他用一種詫異的語氣問她為什麽不試一試,她卻淡笑不語。
  到了羅馬,然後是佛羅倫薩,再然後就是現在的這個地方,水城威尼斯。
  上大學的時候,她選的唯一一門副修課就是意大利語,因為那時候向往米蘭。到了這裏才發覺多年的荒疏讓原本很出色的口語也凋殘的可以,還讓可惡的他取笑一番。
  “也不知道是誰前幾天在我麵前吹牛自己會意大利語。”在她半吊子的口語與手舞足蹈的配合下,終於讓他們到達了預定的酒店。他看了眼一腦門子薄汗的她,一臉調笑。
  白了他一眼,拋下大小行李,兩手一甩就大步走進去,不管身後某人不滿的叫囂。
  其實一路上的外交工作基本是靠他,英語是萬能語──“打遍天下無敵語”,真是一點沒錯。有些後悔自己當初怎麽不把英語好好學學,現在也不至於在異國他鄉受製於人。
  隻剩他們倆的時候,她決心道:“你等著,有兩天我就能適應過來,到時候,哼哼……”
  剛要咽下的一口水險些噴出來,總覺得後頸涼颼颼的。他咽下,順了順氣,不明所以地看她盯著自己一臉奸笑。
  “幹什麽?”
  她踮著腳尖顛兒到他眼前,“聽說這裏有很多富婆,她們最喜歡的就是眷養像你這樣的小白臉……”小手覆上他白皙的臉龐,食指指尖刮了一下,“把你賣給她們,我和小透下半輩子就不愁了。”
  說完,她嬌笑著跑開,隻是還沒離開兩米就被人捉住。
  天地倒轉,她隻覺一陣眩暈,再睜開眼就隻看見他的褲腿與地麵,原來她被他扛在了肩膀上。
  懶得掙紮,她任命的乖乖被人吊著移動。
  她被拋向床,然後讓他死死壓住。
  “長能耐了?打算把我賣了?”他一隻手就按住了她的雙腕,另一隻手的食指彎曲微微抬起她稚嫩的下巴,望進她的眼中,“舍得麽?”
  偏過頭,試圖擺脫他的禁錮,嘴硬著:“舍得舍得!”
  他聽見竟然笑了,伸手探進她的衣服裏,唇瓣劃過她精製的耳廓,不知是無意還是故意,熱氣呼進去,引得她倏地輕顫──
  “討厭……”她皺眉低斥。
  他熟悉她身體上的每一寸,就如同她熟悉他一樣。
  底氣不足的抱怨惹得他笑得更歡,隨即又問:“舍得麽?”
  “舍得。”這次的語氣似乎沒有剛才那般堅決。
  “沒良心的女人!我都讓你糟蹋成這樣了,你說不要就不要了?”
  “不要了,不要了……你別碰我,怪熱的。”一隻手掙紮著得到解脫,推著他又要挨近的臉。
  不得已放棄那隻空閑手上的溫潤觸感,退出她的衣服,把一直推拒他的纖細手腕又再度按住。
  “把眼閉上。”他作勢要吻她。
  頭又一偏,吻落在她的臉頰上。
  “我想洗澡。”
  “一會再洗。”
  “身上黏黏的,我不舒服……”
  “現在洗完了,一會還是會黏黏的,還是會不舒服。”
  “你──”
  “是你先招惹我的。”就這麽給她定罪了,完全是一副理直氣壯的語氣。
  她忽然覺得和一名律師爭論根本就是一個錯誤,也終於明白小透偶爾的任性是印隨了誰。
  她投降了。
  “一會我就沒力氣洗澡了。”輕聲抱怨著。
  忙裏偷閑的男人分神應了她一句:“我幫你洗。”
  不過很快,他就讓她把洗澡的事忘到一邊了,他總是有這本事。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抱著她走進浴室。
  水有些涼,陷在裏麵卻很舒服,因為他們都是一身汗濕。
  他承諾著為她清洗身體,她是真的累了,有些昏昏欲睡。
  撫摸著她的身軀,他恍惚間意識到,這懷裏的女人也變了。
  不止是身材的變化,變的更多的是韻味。
  如今在他懷裏的,不再是當年那個單薄得甚至有些瘦弱的身軀,她變的豐滿,可能是哺育女兒的緣故,變得更加有女人的味道,變成了一個母親,再不是那個動不動就臉紅的小女孩。
  修長的手指劃過她的小腹,那裏有道淺淺的刀疤,是生小透時留下的。還記得那時候她非要堅持自己生,可她當時的身體狀況又不好,直到後來醫生說可能會對孩子產生危險才讓她放棄順產的念頭。
  她是個堅強的女人,任性而堅強。他一直都知道。
  手下這溫暖柔軟的地方曾經為他孕育過一個孩子呢。
  突如其來的感動湧入心房,手指憑借感覺丈量著那疤痕的長度,緩緩婆娑。
  他的手被另一隻手覆蓋住。
  抬眼見她不知何時清醒過來。
  顧盼流轉,瞳眸交匯。
  千言萬語,在這一刻都是多餘。
  回轉心頭了多少,都已經忘記,暗歎著隻化為一句,他幽幽輕訴──
  “舍得麽?”
  花瓣一般顏色的唇瓣吻上他優美的唇角,終於也吐露最真實的一句──
  “舍不得……”

  第二十八章
  那不勒斯
  這個曾經在二戰中遭受重創的地方,即使現在文明力圖重建其原來的妖嬈,卻總是差強人意。也許是這裏有著自己的脾性,也許當年的硝煙已經折損了它的元氣。
  但是即使如此,它每年吸引的遊客依舊絡繹不絕。先不論那個活化石龐貝,隻是這裏的涼爽氣候就足以使那些難以忍受炎熱的人們趨之若鶩,難怪當年的羅馬皇帝也同樣鍾情此處,將之設為其避暑之地。
  幸運的是,他們到達那裏的時候正好趕上一次當地的文化節,更是熱鬧非常。
  中心廣場上,各色皮膚的人們可以說著不同的語言,可以穿著各式的服裝,可以連對方的名字都叫不上來,他們卻可以手挽手,和著同樣的音樂,隨著舞出同樣的步履。
  小孩子們都在中央,那裏是他們的舞台與天堂。
  顧謙看著這些,不由得感歎西方人的熱情與好動。
  剛剛還在自己手上的女人不一會就被一個當地的男子拉進舞群。他站在一旁的台階上,看著她也漸漸適應了那舞步,一點點被這歡快的氣氛感染著。
  他也看見了那個敢從他手裏硬生生搶女人的男子。回想方才的那一幕,不覺一絲笑意湧上嘴角。
  若不是這樣的時候,若不是這樣的年代,換作幾百年前的意大利,方才這裏該有一場決鬥的!
  音樂的聲音伴著人們的歡呼聲將這裏陷入最歡騰的場麵。
  忽覺袖子被扯動,回頭。
  似乎看見了那小仲馬筆下的茶花女在微笑。
  他看著一籃子新鮮明麗的花兒,又看著那等待回應的姑娘的熱切眼神,一個NO字硬生生卡在喉嚨裏。
  英語,這個萬能的語言也有不靈驗的時候。
  這姑娘不會說英語,猶如他麵對意大利語時一樣無奈。
  肢體語言就是這樣煉成的。
  那日還嘲笑靳輕拙劣的口語,見她手舞足蹈的還在一旁調笑,現在好了,報應來了。
  這錢一定是給多了。他暗忖。
  看著那姑娘在接過他的錢之後幾乎想將所有的花都砸在他身上。
  “No,no,no……”
  她馬上停下的動作讓他知道這個單詞她總算知道是什麽意思了。
  把那籃子花又都還給那姑娘,而那聰慧的心靈也終於明白,一朵紅霞飛上白稚的臉頰。
  青翠的手在籃中拈了一朵粉白的小花遞給他,那雙眸子裏印著青春的神采,即使語言障礙了交流,但是笑容卻可以衝破一切阻隔,直達彼此的心裏。
  他接過花,回應那明豔動人的笑靨。
  原來,真正萬能的語言不過是一抹發自內心的摯純笑容。
  賣花姑娘說了句什麽就穿過他的身旁跑遠了,他回頭,見她也同樣回頭看他,彼此誠心相視而笑。
  手裏的花,淡淡的幽香,屬於最天然的香味,沒有人工的淬煉與磨礪,但是,卻是那樣沁人心脾,久存不散。
  他凝神看著手裏花,絲毫沒有注意到身後那剛剛被人搶走的女人早已回到身邊。
  “你剛才給她的錢讓她都可以一個星期不用賣花了。”
  他回頭,看到她,笑了。
  她也笑了。
  他撩起她耳邊有些紛亂的碎發,攏到耳後,把那小花別在她的發上。退了一步,微笑著欣賞。
  “她剛才最後一句話說的什麽?”他們又融入遊行的隊伍,他才想起問她。
  “她說你是好人,上帝會永遠眷顧你。”
  好人……
  上帝眷顧……
  熱鬧的人群充盈到處,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喜悅與興奮,就連靳輕都是。
  他看著她美麗的臉龐,還有周圍那些生動的人們。
  熱鬧是別人的,某人不過看客而已。

  第二十九章
  時至傍晚,狂歡的最高點到來。
  仿佛全城的人都湧向中心廣場,街上成了喧騰的海洋,不留一絲空隙。
  她一手抱著剛剛買的一隻絨毛大熊,這是給女兒買的禮物,一手被他牢牢的牽著。
  身旁的人都在高聲的唱著、喊著,有的她聽的懂,有的則朦朦朧朧。
  今天她真的很開心,好長時間沒有像今天這樣笑過了。
  看著身旁的他,溫暖的感覺又出現,就這樣,一直和他就這樣走下去,再不回去了,該有多好!
  他似乎在叮囑她一些,但是周圍的聲音太高了,早已蓋過他的聲音,她囫圇著,點著頭。
  街上有情侶在擁吻,高壯的男子擁住嬌柔的女子,他們吻的動情、專注,絲毫不受外界的幹擾,猶然沉浸在甜蜜的國度裏。
  “我口渴。”她說著。
  他四處看了看蜂擁的人群,叮囑道:“我去買,乖乖在這裏等我回來。”
  “好!”她聽話的點頭應著,退到一邊巷口的角落裏。
  看著他的身影一點點消失,心頭卻不是慣有的著慌,而是難得的安心與淡然。
  等待實在是一件極其無聊的事,她擺弄著懷裏大熊的耳朵。剛剛一眼看見就喜歡了,想到女兒看到時必定歡快的小臉,心頭洋溢著喜悅。
  沉浸在思緒裏的她完全沒有留意身後急促奔走的腳步聲──
  “小心……”
  還沒來得及回頭就被一道力量攬住肩膀,她被人擒著雙臂強硬著轉了方向。
  “放開!”她冷聲嗬斥,掙紮著扭著困住她整個人的鐵臂。
  “噓!先別出聲,就一會……”這聲音裏壓抑著什麽,似乎有些激動。
  兩個人相對而立,她背對著熱鬧的街角,擋住他的身形,而他攬住她的同時還將大熊也擋在自己臉前。
  她感到身後似乎有一段追趕的腳步,在這裏停頓了一處,又跑遠。
  直到身後沒有了奇怪的追逐聲,大熊的後麵才探出一隻眼。
  靳輕不可置信的看著眼前的人,她剛剛成了什麽?盾牌?
  身前的女人再度掙紮時,這男子才恍然放開對她的禁錮。
  “實在是很抱歉,小姐,不過謝謝你,剛剛幫了我的大忙了。”他一臉抱歉的笑,眼裏卻沒太多的誠意,拍了拍大熊的頭才將它還給她。
  這男子很高,卻並不壯實,有些瘦弱,東方人的臉龐。直到現在她才意識到這人和自己來自同樣的國度。
  他打量周圍,似乎仍有些顧慮忌憚,可下一秒,他的眼光落在她的身上。
  “咱們在這異國碰上也算緣分。”他搔了搔後頸,再回手,一朵玫瑰赫然在其手中。
  “送給你,美麗的小姐。”
  見她並沒有接過的意思,歪了歪頭,那笑容狡黠,把花放在大熊寬厚的頭上,他右手食指上一枚別致的藍寶石戒指晃過她的眼,之後繞過她,側身而過。
  “我有預感,咱們還會再見麵。”那清爽的聲音再度響起。
  她倏地回身,端方在熊頭上的花掉在地上。
  幾秒鍾的時間,那瘦削的身影便消失不見,仿佛一個不真實的夢,若不是地上還鮮豔的花,實在讓人覺得隻是幻覺一場。
  這人最後一句話是什麽意思?總覺得哪裏隱隱的不對勁,可又說不上來。
  有手指在她眼前晃動,回神見他買了飲料回來了。
  “想什麽呢?”這女人又在發呆。
  接過飲料喝著,搖搖頭:“沒什麽,走吧。”
  不久,天色全暗下來,但是這裏到處燈火通明。
  不過再盛大的舞會也總要有結束的時候,大約淩晨兩點,聚集的人們開始各歸其位。
  挽著手走在回旅店的路上,身邊有還沒有放棄熱鬧的年輕人騎著車子呼嘯而過。
  月光灑在兩人的身上,安靜,淡雅。為這一刻的美滿見證。
  這次的行程是不是要結束了?都已經出來一個月了,快樂的日子總是比平時過的快一些,心境使然。
  她惆悵的想。
  “咱們什麽時候回去?”
  他看了她,語氣淡淡;“想回了?”
  她搖頭:“讓我一輩子呆在這裏算了。”
  他沒有回話。
  她看了他一眼,思索他心裏的動態。
  “嚇住了?”放開他的手,快步走了幾步,回頭大聲道,“開玩笑的,你惦記你家裏那位不是?”
  心裏不是沒有疙瘩,但是多年下來,這個話題總是不能放下,即使兩個人都小心翼翼的避免和對方說起那個人,但是她還是存在,不是閉上眼睛、掩耳盜鈴就能忽略的事實。
  他頓住步伐,靜靜看她。
  終於歎出一口氣,走上前,扳住她的肩膀正視自己,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麽。
  “我累了,咱們回去吧。”
  不讓他繼續,她截住他剛要出口的話語。她又一次的逃避,因為害怕聽到不喜歡的言語。
  靳輕!你怎麽這麽懦弱?
  心裏有個聲音站起來罵她。
  就這樣吧,都這麽多年了,別在糾纏那些讓自己痛苦的問題了,就這樣簡單的活著不是也很好麽?
  又一個聲音冒出。
  幽深的巷子蜿蜒著,她的思緒萬千糾結。
  快走到旅店門口的時候,一個身著暗黑罩袍的女人伸手找她討要錢。
  是吉普賽人吧。
  她有著那個四海為家的民族的臉龐,尤其是眼睛,深藍色的瞳孔,似要望進人的心裏,看到靈魂深處。
  向她說著意大利語,聲音低沉,仿若磁石般厚重。
  靳輕從上學的時候就對這個流浪的民族充滿好奇與喜歡,這個民族永不放棄的精神與執著的信念讓他們穿過了無數的殺戮與時間的雕琢走到今天。
  從顧謙的口袋裏拿了幾張紙鈔遞給她。
  那吉普賽女人沒有接,而是張開一個深黑色的布包。
  靳輕把錢放進去,看到吉普賽女人笑開了唇角。
  這笑也是神秘無比!
  收回的手還沒有放下就被人捉住。她的手讓吉普賽女人箍在手心裏。
  “小孩子將會把你的生活倒過來。”
  塗著暗紅豆蔻的手指甲微微用力劃過她的手心,這疼留在了她的記憶裏,直到多年之後,她依舊記得那個夜晚,在那樣幽靜的巷子裏的吉普賽人手指上的顏色與她帶給她的微痛。
  “她說什麽?”他好奇的問她。
  吉普賽女人消失在巷子,仿佛從來沒有出現一樣,可手心裏的疼卻實在的提醒著她剛剛那句奇怪的話。
  “我不知道。”
  是夜,她翻身。
  手沒探到旁邊那具溫熱的身體。
  四下搜索,見他披了外袍在陽台上打電話。
  她開始數數,數到五百一十二的時候他回到床邊。
  沒有意外她正醒著。
  上床抱住她,輕吻她的眉眼。
  她安靜地像一隻貓咪任主人擺弄,同樣沒有意外的聽見一個聲音──
  “咱們出來太久了,該回去了呢。”

  第三十章
  是夢總會醒。清醒過來,該幹什麽還是得幹什麽。
  一下飛機,他就打開手機,似乎知道會有誰打來一樣。果不其然,剛打開沒半分鍾就有電話進來。
  他迅速接起,動作利索,一點沒有猶豫的拖泥帶水。
  “你等一會。”他交待電話那頭的人一句,轉身衝她說,“我有急事得馬上走,你自己打車回去吧。”
  還沒等她回話就匆匆丟下她一個人走了。
  就是這樣吧。
  她看著他匆忙離去的背影,記不清這是他第幾次拋下她了。
  原來,人的心也是可以被磨礪的,現在的她已經很難被這些事傷害了。
  她不在意了,真的不在意了。
  領了行李,撕下黏在行李上標簽,揉成一團彈進廢物箱,為這次遠行畫下結束的記號。
  感應門開啟,她走出機場大廳,頓住身子,看了看闊別一月的地方。
  什麽都沒有改變。
  叮咚!
  “囑咐你多少次帶鑰匙、帶鑰匙!你個豬腦袋,下次再忘了你就甭進來!”
  伴著程歡那大姐架勢十足的聲音,大門呼啦一聲被拉開。
  “你──”
  看清來人,剛要脫口的話咯噔一下子縮回去。
  “靳輕,你回來了?我,我還以為是我家小強呢。”大姐頭正穿著圍裙,一手還拿了鏟子,回頭又向屋裏叫喚,“丫頭,你老媽回來了。”
  “媽媽……”
  稚嫩的聲音由遠及近,剛進到門廳就看見有個小人兒向她飛奔而來。
  穿著一件青草圖案小衫的靳小透一把撲進母親張開的懷裏,小嘴啾啾親著分別月餘的媽媽。
  靳輕抱起女兒,掂了掂。“我的乖乖,你這個月都在你幹媽這裏吃的什麽啊?重了這麽多!”
  抱著小透坐在沙發上,才仔細看了孩子。
  一個月的時間竟讓一隻小天鵝變成了一隻小肥豬!
  “想媽媽嗎?”兩手捏著女兒變得肥嘟嘟的小臉。
  “想~”完全是走調的聲音。
  “媽媽也想小透呢,想死了!”
  “媽媽……”
  母女倆甜蜜蜜的抱在一起。
  程歡和和剛從書房裏出來的小棠一起看著這對母女正上演膩死人的親子秀。
  有個同樣稚嫩的聲音小小的冒出:“小透從沒有這麽溫柔的對我說過話哩。”小小男子漢──小棠同學低頭傻傻地看著自己身上的斑斑傷痕,這些傷都是某位可愛的“小姐”賞賜給他的。
  程歡看在眼裏不禁也覺得好笑,拍了拍兒子的後腦勺吩咐著:“去準備碗筷,開飯嘍!”

  第三十一章
  上班,回家,接孩子。生活又開始如此循環。
  忙碌了一整天,積壓了一個月的工作開始著手。繁忙之餘想透,原來這就是歡欣快樂背後的代價。算不上甘之如飴,但至少能做到沒有怨言。
  到了下班的時間,靳輕收拾了東西就準備去接孩子。
  開車來到一個不算寬敞的小街,放眼望去,已經沒有一絲空隙停車。兩旁的名貴跑車幾乎會讓人有種看車展的錯覺。
  不遠處是極好的幼稚園,裏麵的孩子大都生於富貴人家,一般家庭的孩子很少能來這裏,倒不是說有什麽入園的限製,隻這一年的費用就足以讓大部分人放棄了來這的念頭。
  其實把小透送進這裏並不是她最初的打算,畢竟她並不樂見女兒與這些嬌生慣養的小孩子在一起,但是由於虛榮作祟,她也成了世俗的女人,隻要她的孩子得到最好的一切。這樣算不算兌現了她當初的豪言壯語,給小孩子最好的,不去依靠別人,隻是憑自己的能力。
  尋了個遠處的位置停車,她看了時間,還有五分鍾。
  剛剛走近,就有人發現她。
  “靳小姐?”
  靳輕回頭,應酬笑道:“徐太太。”
  一身優雅打扮的婦人走下車,“許久沒有碰到您了,您可是大忙人。”
  這婦人與其丈夫的婚姻是典型的商界聯姻,建築大亨加上船運龍頭,完美的組合,勢力平衡。
  這樣的婦人平日裏沒有太多事,不過就是打扮與應酬,在很多場合碰到,聊過一些,卻也算不得熟識。
  徐太太熱絡地拉著靳輕的手,說道:“上次您介紹給我的那款禮服我很喜歡,下次有時間的話來我家喝茶吧,我有一些姐妹都想與您結識呢。”
  “您抬舉靳輕了,有時間我一定去拜訪。”
  與這些貴婦應酬實在不是靳輕的強項,不知為何她甚至有些厭煩,隻想快快接了孩子離開這裏。
  這婦人還在說著。
  靳輕隨意的應著,沒有幾句是記在心裏的,她實在不是一個長袖善舞的能手。
  聒噪的聲音被一陣兒歌取代,幼稚園的大門開啟,年輕的老師拎著一群小蘿卜頭出來。
  靳輕一陣慶幸。
  小透穿著一件鵝黃的小衫,頭頂兩個有些歪掉的小辮,乖乖跟在老師身後。她身後有個小男孩淘氣的伸手撥了撥她的小辮兒,靳小透回身精準地一掌呼向那孩子的腦門,仿佛演練了多次。男孩兒一陣踉蹌差點坐在地上,周圍的小朋友都大笑了起來。老師聞聲回頭,小透又變成一副乖寶寶的模樣。
  靳輕看在眼裏,實在不知說什麽才好。
  小透雖然平日裏乖巧,但卻是不肯吃一點虧的小孩,這孩子的性格與她並不相像。
  “媽媽!”靳小透飛奔向她。
  對於小孩子是不能放過任何一次教育的機會的。
  靳輕肅顏問她:“你剛才為什麽欺負小朋友?老師沒注意,我可是看見了哦。”
  剛揚起的笑臉瞬間垮下來,嘴硬著:“不關我的事。”
  “人家不過是跟你開玩笑,你怎麽就這麽厲害呢?”
  “是他先惹我的!”
  無奈的歎了口氣。“不管別的小朋友做的對不對你都不應該和人家動手,以後不許再這樣,聽見了?”
  靳小透扁著嘴點頭。
  “走吧。”
  小手放進母親的手裏,母女倆牽手走向車子。
  剛走了沒幾步,靳輕就注意到小透總是頻頻回頭,她也不由得看過去。原本熱鬧的門口人都差不多已經散了,眾多車子紛紛開出小街。
  幼稚園門口站著一個小男孩,幹淨清爽,沒有一般小孩子那樣貪玩後的邋遢。
  “軍軍總是最後一個被接走的。”靳輕聽見小透小聲的說。
  “這個小朋友也是你們班的?我怎麽沒見過?”小透所在的班級是小班,一個班不過二十人不到,大部分的麵孔都是熟悉的,隻這孩子看著麵生。
  “嗯,轉學過來的。”
  直到靳輕走到車子前,不由得又看了眼那男孩,猶老老實實的站在門口,這時門口的人更少了。
  不久一輛出租車停下,走下一個女人。隻見那孩子眼睛一亮,跑了過去。
  那是他的媽媽吧,靳輕想。
  不過幾秒鍾的時間,車子就已經載著母子離去,好似從沒有出現過一樣。
  “這孩子是私生子!”有聲音突然冒出。
  瞬間的窒息,隻覺得腦子嗡嗡直響。
  靳輕下意識的看向聲音的源頭──
  那人正是剛才的那個徐太太,此時正坐在車上,回頭同樣正望向那雙母子離去的方向。
  “你說什麽?”靳輕不確定地問。
  徐太太這才轉向她,解釋著:“哦,就是您剛才一直在看的那個孩子啊,他是永豐銀行董事的私生子。”
  靳輕呼出一口氣,下意識的抬手覆上胸口。
  “誰不知道張昆當年是入贅才有的今天,可惜的是那個揮金如土的大小姐──,哦,不對,現在該稱呼張太太了,可惜她生不出孩子,自己的男人與野女人生了孩子都不知道。”
  生長在這樣的家族的人很多時候都是從很小就已經結識的,想必那個銀行的太座與這徐太太也該是舊識。
  “那您是怎麽知道的?”
  這女人隻神秘一笑沒有回應,之後才說:“你看著吧,早晚這事會傳到她耳朵裏,到時候,哼……”這笑聲幾乎從鼻子裏發出,“就有好戲看了,我太了解她那個人了。”
  “媽媽我餓了,咱們走吧。”
  小透的一句話解救了她。
  靳輕匆匆告別,帶著孩子遠離那個一臉怪笑的女人。
  努力平複自己剛剛失控的心律,不想讓女兒感覺出異樣,便隨口問著:“晚上小透想吃什麽?”
  “媽媽,剛才那個阿姨為什麽說軍軍是私生子?”
  啞口。
  “媽媽,什麽是私生子?”
  又啞口。
  “媽媽……”靳小透拆下頭上已經很歪的小辮子,彩色的皮筋繞在她的小指頭上,她無意地撥弄,“媽媽──”
  還是那聲稚嫩的聲音,發絲覆在她飽滿的額頭,不識愁苦的小臉揚起,她笑眯了眼睛。
  “我要吃麻、醬、麵!”

  第三十二章
  歸鄉的時候總是有些情緒的,哪怕是如她般隨意的人都免不了有些悵然於胸。
  寬大的帽簷幾乎遮到眼睛,隻露出白皙的臉龐與粉紅的嘴唇。
  這乃是綽約佳人,一顰一笑都閃動風情。
  拉著行李箱站立在大廳之中,一眼望去皆是黃膚黑發的同胞,再不是那些金發碧眼,猶然一種真實的親切與安定。
  她,終於回家了,在離開了多年之後。
  “小姐,要車麽?”
  剛剛走出機場,門口就有一些出租車等候著接生意。
  隨意上了一輛,這裏已經與自己的記憶中的家大不一樣了。
  “去哪啊?小姐?”司機偏頭問她。
  去哪呢?
  她看著後照鏡中摘下帽子的自己,一抹淡笑滑上唇角。
  腦袋裏劃過許多地方,隻一秒鍾就判斷了最想去的。
  “盛源,師傅!去盛源律師事務所。”她看見自己的笑容更明顯了,因為即將見麵的那個人。
  實在是太久,太久了……
  一路上,兩邊的街景呼嘯著越過她,她竟然找不到一個熟識的地方,最多的感受就是陌生。這裏本就是繁華的世界,這些年的變化早已超出她的想像。
  她是否真的已經變成一個外鄉人了?
  “一看小姐您就是長時間沒回國了,在國外呆很多年了吧?”司機師傅也是個熱心腸,淺笑著與她聊天。
  她微微挑起一邊的眉毛,“哦?您怎麽知道的?”
  “我天天在機場做生意,這就是經驗。”
  “那您的眼力是好,我真的是好多年沒回家了。”
  “現在回來都不認識了吧,這裏一年的變化都大著呢,您要是再晚回來幾年就更不認識了。”
  司機師傅爽朗笑開,讓她的心情也更加高漲。本就難掩的激動之情,現在更是有種迫不及待的衝動。
  “師傅,再開快一點吧!”
  當她拖著行李箱走到前台時,前台小姐莫明看了看她。
  “我找顧謙。”
  “請問這位小姐您有提前約嗎?”
  “沒有,你告訴我他的辦公室在哪就行。”
  “不好意思小姐,我們有規定……”
  沒等人家把話說完她就直接走進去,隨便拉住一個人就問:“顧謙的辦公室是哪個?”
  那人隨手一指,她便逃開後邊前台小姐的阻止快步上前。
  “小姐,請問您找誰?”他門口的秘書小姐是最後的一道關口了吧。
  “我找顧謙。”
  秘書小姐示意前台回去,回頭公式化地微笑道:“這會顧律師正在忙,不方便會客,您有什麽事可以交待我,我幫您轉達,可以嗎?”
  咚的一聲。
  她放下手上的行李,湊近秘書小姐的耳邊:“我可以很負責的告訴你,他看見我的話,什麽重要的事都也都不重要了。”
  秘書蹙眉看她,分辨不清她這話的含意,也許是正在懷疑她剛才所言的真實性。
  她仍不在意的笑笑:“放心啦,我一會進去要是他生氣就由我一個人負責,與你們旁人無幹。”說著她便推開那道近在眼前的門。
  隨手關上門,才看清裏麵的一切。
  這是她第一次來這裏呢。
  這裏安靜得很,一旁的空調還開著,她伸手覆上雙臂,抹去突起的雞皮疙瘩。
  寬大的辦公桌上堆滿了文件,電腦上隻剩屏保閃爍,一角的煙灰缸裏滿是煙頭,旁邊是一盒煙以及放在上麵的打火機。
  手指在煙灰缸上空徘徊,不禁歎氣。
  這煙抽的更凶了呢。
  而這抽煙的人此時正蓋著西裝外套躺在沙發上沉睡。
  這是正在忙?
  她忿忿想著剛才那位秘書小姐說的話。盡量放緩腳步,她輕巧走近他的身旁,跪在地上,仔細看他。
  依舊是那張好看的臉,但是眉頭已經有了細紋,下巴有些青須,像是隔了夜似的。
  他一向睡的淺,稍微有點聲響就會吵醒他,可她進門這麽半天竟然還沒有驚動他,看來他是真的很累啊。
  手指覆上他的額頭,想為他撫平這些紋路。知道這將吵醒他,她就是想讓他醒過來。
  躲在衣服下的手精準的握住遊弋在他腦門上的手,沒有睜開眼,他沙啞著嗓音:“別鬧我,輕……”仿佛猶在夢中。
  他握著她的手換了個姿勢接著沉沉睡去了。
  她僵住,任由眼前的人握著手,柳眉蹙起,看他的眼神已經變化。

  第三十三章
  她呆呆看著握著自己的手又要睡去的男人。
  那手心裏的溫熱依舊,仿佛又回到那些年,他們心手相牽的日子。現在看著他,才驚覺那些早已是塵封的過往,而現在的他們都已有了各自最想牽的手。
  突然覺得手上一鬆,她抬頭,正好看見那個剛剛還在沉睡的男子猛然間清醒,他渾身一個激靈,倏地拉開與她的距離,還沒有完全適應光線的眼布滿血絲。
  終於看清了眼前的人了。
  “怎麽回事?你……你什麽時候……回來?”他坐直身子,還沒有睡醒的人仍懷疑自己所見到的。
  她可是真實的?
  他問完,還不確定的伸手撫上她的頭,直到手下那柔軟發絲的觸感帶給他真實肯定。
  她,是真的。
  明豔的笑靨揚起,再也控製不住,唇角彎曲著顫抖,淚水滑落。
  兩種情緒,它們與這笑容與淚水混在一起。已經遠離多年的她終於回來,再也顧不得這樣的年紀再在他麵前哭鼻子是一件多麽丟臉的事,她撲進他的懷,環住他的後背──
  “我回來了……哥……”
  難以置信地看著分別多年的同胞,他一時間忘了反應,直到那哭聲才將他的魂魄扯回。
  當年那具小小的身體如今已經長成了大姑娘,他抱著,感覺那一股股的不真實感。
  “回來就好了,就好了……”
  他一遍遍重複相同的話,喉頭酸澀,用力抱住這個分別許久的妹妹。
  待她情緒平複了,兄妹倆才有機會好好的看看對方。
  “哥,你瘦了。”顧潁抽了他遞過來的紙巾擦著未幹的眼淚,鼻子還一抽一抽的。
  他聞言未語,隻是笑了下,一帶而過。
  “子衿沒有好好喂你哦,待會見了她我可得好好和她掰扯掰扯。”
  “你當你哥是豬喔?”這孩子從小嘴就不饒人。
  她很不典雅的抹去鼻水,分神道:“你很累啊哥?怎麽就在辦公室睡起來了,累了就請假回家啊,家裏的床不比這鬼沙發舒服?”她從小就愛叨叨,現在長大了這習慣倒是有愈發嚴重的傾向,“還有啊,你剛才在睡夢中捉著我的手呢,也就是我,要是換作外麵的哪個女人,看人家不告你性騷擾!哼哼……”
  “嗯……小穎,我剛剛隻是捉著你的手,沒說什麽夢話吧?”
  隨意端過一旁的咖啡喝著,微微掩飾自己眸中的信息。剛剛感覺自己好似在夢裏說了句什麽,又好像沒說。不確定的感覺很不好,他有些把握不了的失控感,這讓一向把事情都計劃好的他有些著慌。
  “說了啊!”
  握著杯沿的手一緊,他不留痕跡的問:“說什麽了?”
  掏出包包裏的粉底,她開始畫皮。“你說‘別鬧我……’”學著他剛才含糊深沉的的語調。
  “就這樣?”
  “嗯!”她重重地點頭,“就這樣!”
  不出三分鍾的時間,補妝完畢,這遮瑕粉底的功效終於顯現。
  顧潁滿意的朝鏡中的自己點點頭。
  “走吧,我親愛的哥哥!請你小妹吃飯去吧。”
  顧潁挽著顧謙的手一起走出,某口的秘書小姐一臉驚詫。
  她倒是一臉得意,隻能由得他開口解釋:“這位是我妹妹,顧潁!”

  第三十四章
  “這麽多年了,一直忘不了的就是這個味道。”顧潁喝著陳嫂泡的清茶,心頭無不感慨。
  子衿微微一笑:“那就別再走了,你也該定下來了。”
  顧潁是那種永遠不知疲倦的人,她總是向往外麵的世界,總渴望自由自在的生活。
  “這可由不得我。”
  抽出一旁禮物裏的一件拆開,一條米黃的絲巾,繞在子衿的脖子上,她有些得意:“第一眼看見它的時候我就知道一定適合你的,果然是這樣。”
  看著這個兒時的玩伴,子衿心頭不免一陣失落。“我真的好羨慕你啊,小穎。”
  笑容有些僵硬了,她明白子衿的念頭,於是試著勸慰:“你也可以啊,隻要你把身體保護好,等哥哥閑下來以後,讓他帶你出去看看外麵的世界。你活在這個牢籠裏真的太久了。”
  顧潁看著這華麗偌大的房子,這個城市變了這麽多,變得讓她幾乎認不出,可這裏似乎遊離於時間的變遷,它沒有絲毫的變化,她竟然還能找到自己兒時貪玩在這裏的某個桌腳刻下的小龜殼。
  而何子衿就像是這裏被囚禁的公主,她一年一年在這裏,似乎沒有釋放的期限。這棟老房子承載了太多的記憶,也許就是這些太過沉重的記憶形成一道無形的枷鎖,桎梏了她。
  掩飾住眼底的落寞,子衿開懷一笑:“你瞧,我現在的身體不就比以前好很多了嗎?”
  “嗯,真的比原來健康許多呢。”看著老友已經變得紅潤康健的臉色,顧潁多年的擔心終於放下,心頭的不安也開始釋懷,於是竟也有了玩笑的心思:“回頭讓陳嫂再把你養的胖一些,身體允許了才可以生出健康的寶寶啊,我這姑姑可是等得頭發都要白了呢!你要抓緊呐。現在外麵這麽複雜,你要知道,像我哥那樣的男人最容易惹桃花了,生個屬於你們倆的寶寶,把他牢牢的拴住!”說笑著還誇張地擺出一個套牢的動作。
  幾秒鍾沒有得到回應的顧潁,詫異望向子衿,見她若有所思的模樣,又忍不住打趣道:“怎麽?真的在仔細計劃啦?”
  子衿羞紅了臉,辯解著:“哪有?”
  “怎麽沒有?你臉都紅了……先說好啊,我想要一個侄子、一個侄女,兩個哦。一個都不能少!”
  見子衿臉紅著卻是欲言又止的神色,她不禁心頭一動。
  “你幹嗎?又不是當年的小女孩了,你現在已經是名正言順的顧太太,能不能別在擺出這種不知世事的樣子,跟我還裝純情呢?”
  “小穎,我……我和你哥的事不是你想像的那麽簡單,我們……”
  顧潁不耐煩的揮揮手,製止她再繼續說些莫名其妙的話。
  “夫妻之間有什麽可複雜的?當年在他承諾娶你的那一刻你們就已經是不能分割的了。這世上的事都是這樣的,你想它簡單它就可以簡單,你要它複雜它才會複雜。”
  子衿靜靜看著顧潁,她們還是像小時候一樣,她總是能看穿她的心思,她們之間幾乎不需要語言。
  顧潁將壺中的茶倒在自己與子衿的茶杯裏,兩個杯子一樣的高度,裏麵的茶水一樣的幽香。
  “子衿,我是一個欠人家東西的人,我還債的唯一辦法就是對人家好,盡一切的對人家好,你明白的。我是你和哥哥最親最親的人了吧,我就想你們幸福,我最大的心願,就是你和哥哥能幸福的生活。”小穎握住子衿的手,這手還是像小時候一樣單薄纖細,似若無骨,“子衿,答應我,好好把握住你的婚姻。婚姻不是一味的等待,而是要靠自己用心去經營的。咱們都明白的,哥哥是個好人,他會是一個好丈夫的。好嗎?”
  何子衿抬起一直低垂的頭,眼中一片氤氳。
  “好……”子衿幽幽說著,看著老友怏然的神色,她也開心了。
  也許,自己真的該開始計劃自己想要的生活了吧……

  第三十五章
  “你在幹嗎?”突兀的聲音冒出。
  正在敲擊鍵盤的手一頓,他不由得歎氣:“在國外這麽多年怎麽還學不會進別人的房間之前要先敲門?”
  顧潁捧著大馬克杯,晃蕩晃蕩走到他眼前,在他合上筆記本的前一秒以最快的速度瞄了一眼屏幕。
  他在聊天!和誰?這麽晚了。
  “我敲門了,你沒聽見。”她辯解。
  他開始收拾一桌的文件,上麵需要保密的東西太多。職業的守則,即使是家人也不能例外。
  對這些東西一向沒興趣的她現在倒是對他的電腦來了勁兒,伸手拿過筆記本坐到沙發上,見他倒是也沒有攔她,便大膽的察看他的私人領域。
  這個時代,電腦無疑是每個人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這麽小小薄薄的電子組裝體可以包含一個人最私密的一切。
  她像是小時候偷看哥哥換衣服一樣,同樣是那種窺視的心情與興奮度,她試圖走近哥哥不為人所不知的某個地方。
  他竟然還在自顧自的收拾東西,她正在看他的電腦耶?竟然沒有如她之前料想的一樣,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咪,一個箭步衝上來阻止她的行為,而是任她胡作非為。
  好!那就別怪咱不客氣了!
  他的電腦就像他這個人一樣,簡直沒有絲毫的情趣可言。藍天白雲,經典的桌麵,幹淨的桌麵,中規中矩。都是一些必要的應用程序,沒有一個娛樂性質的軟件,這就是他的PC。
  一直覺得電腦是一個最不穩定的東西,它可以為主人保有各種專屬的信息,哪怕是一些不為外人所知的東西;但是,一旦它落到了別人的手裏,它也一定會出賣它的主人,如果不是碰到菜鳥一隻的話。
  找了半天幾乎都是一些她看不懂的東西,刑法、民法、商法……亂七八糟的。幾乎都是文本文件,她懷疑他整天看這麽東西到底有沒有煩的時候。
  相冊!
  這個文件夾的名字讓她眼前一亮,頹靡一時的心情很快又躥升至剛剛的興奮點。
  這裏總會有不一樣的東西了吧。
  鼠標移動到它上麵的時候,腦海中仿佛又浮現出當年那個透過門縫偷瞄剛上高中的兄長在臥室換襯衣時的情景。
  也許她還沒有長大,但是當年的她隻是好奇而覺得好玩,如今,她要找的,已經不是兒時的新奇。
  雙擊!
  她要找的答案即將揭曉!
  彈出一個對話框──請輸入密碼……
  原本蹙起的眉頭在看到這個對話框時更加深了褶皺。
  密碼?他竟然設置了密碼!這說明什麽?這裏麵一定是他急欲隱藏、不欲被人得知的東西。果然,他還是有事情瞞著她的,也許不隻是她,包括子衿在內,也許所有的人都被蒙在鼓裏也說不定。
  他的名字,不對;他的生日,不對;名字加生日,不對;他的電話號碼,還不對;子衿的生日,也不對,家裏的電話……
  她絞盡腦汁把能想到的密碼組合都試了一遍,可仍然彈出──對不起,您輸入的密碼與初始設定不符,請輸入正確的密碼。
  以前在大學裏有個計算機專業的同學送給子易一個自己研製的解碼器,當時還因為好奇而借來把玩了好幾天,她開始回想最後他們把那個小東西放在哪了?
  隨即她發現,並不是隻有這個文件是加密的,還有許多文件都是加密過的。
  原來,這就是他放任她侵占自己電腦的理由,確實像他的行事風格,他從小就是那種考慮周密的人。
  與這個哥哥比起來,她還是太幼稚了。
  既然他已經做到了這個程度,密碼必然不是她能猜到的。乖乖的關上電腦,放到他的桌子上。
  “你這樣子的三八性格,哪個男人敢要你?”他早已收拾好東西,見她就如自己所料想的那樣把電腦放到桌子上。
  “我哪裏三八?不過就是看看你的電腦,怎麽年紀越大越小氣了呢?”不滿的哇哇叫,“我怎麽了?怎麽了?是那些男人有自知之明,知道配不上我才退縮的。”
  瞧她蜷縮在沙發上,這麽多年了,她喜歡的姿勢還是這個受氣包的模樣。
  不理會她的抗議,給自己到了杯茶,起身走到窗前。
  已經到了時候,窗外的秋海棠不知何時開得一樹的花兒,後院地上滿是落下的殘花。風一吹過,便有花隨著離開樹枝,完成化作春泥而在來年護花的使命。
  “這樹這麽多年了,長的還是那麽好啊!”她也隨他看向這樹,不禁感慨。
  它在他們來到這個地方的時候就已經在那裏了,春去秋回,人都變了,有人來,有人走,可它還在那裏,一直一直都沒變過。
  原來,植物真的比人要堅強許多。
  “聽說子易也要回來?”他打破半天的沉默,問她。
  有些訝異他這樣問:“怎麽聽說?你到現在還沒見到他?”
  一邊的劍眉微微上揚。
  看他的表情就已經心領神會,她繼續道:“我這次打算回來,一是因為那邊的學業已經差不多告一段落,再有就是他跟我說他要回來了。我想著,這麽多年了,他可能也是想家、想子衿,才想回來的,畢竟我們已經走的太久了。你知道麽?哥,有時候,隻有我們倆的時候,我們還會不自覺的用外語交談。”自嘲的一笑,“等我們意識到母語的存在的時候,那種心酸的感覺讓我倆都一時無語,再開口,隻有別扭。那種感覺很不好。”
  “於是,直到他那天跟我說要回來。我什麽話也想不出,隻是說好,好……他訂了轉天的機票,因為當時我還有些事情要交接,所以滯留了一周才回來。你沒有見到他?子衿也沒有麽?我還以為你們早就見麵了呢。”現在提起來,她也終於覺得怪異,明明他比自己提前一個星期回國,為什麽沒有回家?就連他最掛念的人都沒有去見。他現在到底在哪?在幹什麽?
  “他比你早一個星期回國?”他想確認。
  她肯定點頭:“是的,我還到機場送他了呢。”
  一個星期。一個星期的時間夠久了。
  食指摸著光滑的杯沿,指腹上的繭子阻隔了熱度,總覺得有事要發生了,又隱隱的不知是什麽。
  等他再回神的時候,看見她已經縮在沙發上睡熟了。
  他寵溺的一笑,拉了一旁的薄被給她蓋上。
  理了理她額前的碎發,那樣柔軟,就像某個小鬼一樣。

  第三十六章
  靳輕才到公司就聽見一個爆炸性新聞──她的秘書小姐昨晚被男朋友求婚了!
  看著辦公室外麵那個又不知神遊到何處的女人,她不再敢把重要的事情交待給她。一整天,就連傳真都是自己親自發,實在沒有勇氣相信這時候的小宋秘書。
  “輕姐,你說,你說,嗯,鑽戒是這種傳統的樣式比較好,還是……嗯,這個,這個比較另類的款式比較好?”
  午休的時候,不再捧著飯盒的小秘書,倒是拿了一本厚重的圖文書跑到她辦公室向她問東問西的。
  靳輕塞了一口三明治,又一邊分神看著推到她眼前的畫冊。
  原來是一家珠寶行的宣傳圖冊。
  剛看了沒兩眼,她就被上麵各種或華麗、或精致的首飾吸引住了。果然,女人啊,都是珠寶的奴仆,她也不例外。
  “嗯……嗯,這個,這個好!”她嘴裏還有沒咽下的食物,就指著其中某頁上的一款首飾嚷嚷。
  “拜托!老大,我是讓你幫我看婚戒好不好。”這人,看中了一隻玉鐲。
  “讓王傑把這個也買給你,多漂亮啊!”她就是很喜歡啊,通透的色澤,優雅的樣式,看著忍不住想摸上一下。
  “當然漂亮了,價格旁邊的數字更漂亮。”小秘書小聲低估著。
  “說什麽?”她沒聽清。
  小秘書一眯眼睛。突然爆出一句:“老大,你給我漲工資吧!”
  一口剛咽下的食物差點倒出來,靳輕抽了紙巾捂住嘴巴:“開玩笑,這薪水是我說漲就能漲的嗎?我也是給人家打工的,關於職工的福利問題不在我的權責範圍裏。建議你現在上三十五層,出電梯左轉一直走,去那間有雙開門的辦公室找那裏麵的人重複一遍你剛才的話,可能有機會實現你漲工資的夢想。”那個人才有權利決定聖世每個人工資福利。
  垮下一張臉的小秘書一口的哭音:“輕姐,你不知道,現在王傑的積蓄全部放在房子上。我們兩家都是一般的家庭而已,父母勤苦了一輩子,把錢全花在這上了。其實想想也覺得很不應該,可我不是那種拿婚姻當玩笑的人,結了,就是一輩子的事。既然是一輩子,就不可能這麽將就著閉眼糊弄過去。我是女人,總愛留下一些回憶。你明白的吧輕姐,等老了,和老伴兒坐著搖椅,慢慢回想著年輕的時候,我也曾經那樣美麗過,即使那時候雞皮鶴發,可就已經足夠了,是不是?”
  一個午休都沒有討論出結果,靳輕喜歡的,小秘書嫌太貴;小秘書有想法的,很快就被靳輕一桶冷水澆下去。沒辦法,誰讓這位準新娘的審美水平太差呢。
  最後,小秘書還是被靳輕趕出去整理資料,之前抱進來的圖冊卻硬是讓她搶下來。理由找的光明正大:“把它留在你桌子上,你會分心,那樣會影響工作。”
  她一邊喝著咖啡,一邊假公濟私。
  這鐲子真漂亮啊!
  記下它下麵的標號,她想起一個口號──心動不如行動!
  愉快的合上手機。
  她轉頭看著剛剛被小秘書點名的幾隻戒指,並不是惹眼的款式,甚至有些過時,也不是經典的樣式,更沒什麽收藏的意義,被點名的原因也許就在這價錢上吧。
  小秘書點中的首飾大都是打折的,她想為未婚夫省錢呢!
  抬眼看了外麵那個忙碌的身影,這就是傳說中的準新娘呢!她這個當姐姐的是不是也應該為她做些什麽?
  買戒指?這個想都不想就放棄了,這不是她的義務。而且讓那準新郎知道了,可不見得是什麽好事。
  送禮物?這是一定的。
  是不是還得做些什麽?
  她咬著筆頭,揉掉一張紙,上麵全是塗鴉。
  也許呼籲為即將新婚的員工增加福利是件務實的事兒。
  扔下鉛筆的手指跳躍在電話上。
  第二天早晨,靳輕剛跨進辦公室就被人從後麵抱住。
  某位準新娘哇哇大叫:“大老板剛剛放話了,要給新婚的職工漲半年的工資!還有紅包拿……輕姐,我是不是在做夢啊?我昨晚做夢都夢見我漲工資了呀,今天一早就聽說這個好消息,是不是上帝真的聽見我的禱告了?”
  這準新娘笑的眼角都帶出了淚,看來是開心之極。
  壓製住要笑的欲望,靳輕硬生生板起撲克臉。
  “漲了工資的準新娘打算繼續在這裏偷懶嗎?”
  “明白!輕姐,我會努力工作的!”小秘書拉著她的手又抒發了一通,才美滋滋地出去工作了。
  關上門,不想讓她看見自己唇角的笑意。
  手機鈴聲想起,她順手接起──“喂。”
  “滿意麽?”
  這個熟悉的聲音讓她心底霎時變得暖暖的。
  走到落地窗前,看著下麵越來越熱鬧的街道,淡笑著輕輕吐出:“嗯……”
  合上電話,她眺望著下麵,看著人們的身影如螻蟻般穿梭,卻不知自己早已成了別人眼裏的風景。
  不遠處,有個人合上自己的手機放進褲袋。他站在過道中央,透過一層層玻璃,看著那個站在窗前的纖細身影,唇際笑意盎然……

  第三十七章
  中午的時候,肇世坤約了靳輕一起吃飯。
  選了一家離公司有些遠的餐廳,他們找了一處頗安靜的角落,環境極好。
  “謝謝你。”
  世坤停下手裏的動作,抬眼看她,見她一臉嚴肅的道謝,不禁有些失落。“我這麽做不是因為你。”
  “我是替聖世新婚的職工感謝你。”
  他是個好老板,雖然不見得是個最成功的商人,但確實是一個難得的上司,有時候覺得他這樣的性格根本不應該涉足商界。他可以是最優雅的公子,卻不是唯利是圖的商人。
  “怎麽看你都不像是那種混跡商海的人,這些年聖世沒倒真是奇跡。”這是她多年的想法,今天終於說出來。
  他給人的感覺更像是文藝青年。商人的市儈,銅臭的腐蝕,在他身上一絲一毫都沒有。
  他爾雅淺笑,點頭承認道:“我也覺得是個奇跡,我竟然還能在這裏請你吃飯。”
  “當初為什麽放棄自己的夢想?”她知道他當年所學並不是商業管理之類,之後因為一些別的原因而放棄,隨即繼承了自家的公司,直到現在。
  “我沒什麽夢想。”他搖頭否認。
  “騙人!”
  看她一副不相信的眼神,說:“沒騙你,真的。”
  “每個人都有夢想。”
  “那我的夢想就是和你結婚,照顧你一輩子。”
  又來了。那種讓她心悸的眼神又來了。
  她清了清喉嚨,隨手拿起紅酒就喝。
  放鬆了神色,他向後靠去,留給她盡量大的空間,不想每次都如強迫逼婚一樣。他也有自尊,而且很強。
  再這樣下去實在是不好,她心底有著很深重的內疚感,對他,她有太多太多的愧疚。
  當年,在她最需要人幫助的時候是他拉了她一把,把她帶進聖世。這些年,可以說是他看著她一點點成長,一點點成熟,一點點在這個領域占領自己的一方世界。她在事業上踏出的每一步幾乎都有他陪伴,與上司這個冠冕堂皇的稱呼比起來,他更像是她的導師與兄長。那樣的耐心,那樣真心的信任她,給予她一切的機會與空間。
  對於他的感情確實有些複雜。不知什麽時候,他看她的眼神開始變化,眼裏少了平靜與疏離,多了一份難掩的熱忱與期許。她早已經曆過一場淋漓的愛情,那樣的眼神,她自然明白是什麽意思。於是開始與他保持距離。她不想介入他的世界,因為知道他要的自己給不起。
  那一年聖誕,聖世內部舉辦酒會,目的隻是為了犒勞全體員工一年來的辛苦工作。
  那晚她的心情達到穀底,因為前幾天剛因為一件小事與顧謙大吵一架,不歡而散。之後兩人都繃著勁兒,誰都不打算先低頭。就這樣,一連幾天她都吃睡不安的,精神有些頹惶。
  直到聖誕夜酒宴,心頭萬千愁緒的她喝了許多酒,迷迷糊糊的隻記得自己最後被人架離了酒會。她一點都記不得自己怎麽會坐上他的車,怎麽會回到家,怎麽會開始與世坤熱吻。
  總之,他們的嘴唇最後糾結在了一起。
  她開始咬他,眼裏看見的,分明是那個折磨她好幾天的男人。
  “該死的你……”她低低的飲泣,眼睛濕潤,有種迷幻的美感,卻沒有注意到剛剛還熱情黏住她嘴唇的男人霎時凝住的身軀,“怎麽那麽壞的脾氣呢……都不知道讓讓我……你去哪了,都不給我打電話……幾天了……”她開始撕扯他的襯衣。
  好似他並不若往常那般熱情,顯得有些被動。
  她又氣惱了。這麽小心眼兒?
  開始親吻他的手指,她最喜歡他的手。喜歡那種粗糙的感覺,在她絲滑的口腔裏,她細細的含吻,貝齒有些用力的咬他,她就喜歡這樣。
  很快的,他似乎真的被她挑起情欲,唇瓣吻上她的頸子,又開始拉扯她的禮服,沒有受她束縛的另一隻手伸到她的背後摸索拉鏈的位置。
  漸漸,她開始覺得不對勁。這雙手滿是清爽,而他的手不該是這樣,他的手總是有股淡淡的煙草味道。他從不會這麽隱忍的吻她,每次親吻她的時候都能把她逼瘋,這種陌生的感覺一下子把她震住。
  用盡全身的力氣,一把推開抱住自己的男人。就著月光,迷離漸漸消散的眼終於看清了那人。
  不是心底那個揪疼她心的人,而是她的老板,那個一直把他當兄長的男人。
  “我……你……我們……”她真的慌了,結結巴巴的不知說什麽才好,心跳徒然加快。
  之後看著他平靜的係上被扯開的襯衫,拿了外套就走。
  她傻傻的站在那裏,不知該怎麽辦才好。突然有種大哭一場的欲望,怎麽會變成這樣呢?
  “我喜歡你,真心的喜歡你。”這是他離去之前說的最後一句話。
  在那之後,他再不像以前一樣掩飾自己對她的感情,直到現在。
  她不知道他是否知曉直到現在她的生命中還存在另一個男人這件事,如果他知道了還會不會繼續這樣。考慮了千萬次,總是話到嘴邊又咽下。
  “世坤,我不值得你這樣對我,你應該得到比我更好的女子的陪伴。”她迎上他的視線,已經不想再躲閃,說清楚才是對他最好。
  “我就想要你一個人,別人再好我不稀罕。”他豈是那樣容易放棄的人?
  “可我心裏有別人,再容不下其他了。”這樣的話實在是極傷人,但卻是勢在必行。
  他沒再說話,溫雅的眼睛看向別處。
  她心裏也是難受,也許這話說出來,兩人就再也回不到當初了。
  不知過了多久,他轉頭看著她,依舊是那樣儒雅的笑靨,隻是這時多了份憂鬱與落寞。
  “那就還讓我等吧,你不用承諾什麽,讓我等。等你心裏沒有別人了,等你心裏能容下其他了。這次我不逼你,我會有耐心的,行嗎?”
  看著這樣的他,聽著這樣的話,心裏盤旋著許多的拒絕都化為泡影。如何對他說“不”?
  她真的慌了。

  第三十八章
  早上剛到事務所就接到何子衿的電話,那頭的聲音難掩興奮。
  她說,謙,子易回來了。
  掛斷電話。
  這消息對他來說該是好消息,終於有種看見曙光的感覺。那個隻會哭鼻子的少年不知現在長成何種模樣。
  直到晚上,他終於看見那記憶中的少年。
  他剛進門,就看見何子易站在餐桌前安靜的看著他。
  何子易走上前,早已沒有兒時的細聲細氣,爽朗的聲音,洪亮、自信。他說,姐夫,好久不見。
  一頓飯下來,顧謙是話最少的一個。就連子衿都笑得很大聲,小穎與子易更是一雙活寶。
  飯後,他照舊在書房打發時間。今晚沒什麽必須完成的工作,這是難得的清閑。
  回想剛剛那個剛毅的臉龐,很難與記憶裏那個總是躲在大人身後的男孩對接。
  時間,真是可怕的東西。
  咚──
  有什麽東西砸上了窗框,他走到窗前,看見子易正在後院的遊泳池裏向他招手,另一隻手上還拿著幾塊石子。
  “多久沒一起遊泳了?”何子易精瘦的上身滿是水珠,精神飽滿的看著正向這裏走來的顧謙。
  “比一場?”
  顧謙儒雅淺笑,便當應允。
  噗通!
  兩人同時入水,隻屬於男人的力量在這一刻顯現。
  平常形容女子在水中宛若人魚,沒有將這美妙的詞匯用在男兒身上未免太不厚道。
  月光下,這裏隻有清淺的光線,瀉到不平靜的水麵上,弄的處處斑斕。兩人就如人魚般在水中翻騰流轉,遊刃有餘,五光流彩,攝人心魂。
  眼見兩人都即將到達終點,顧謙微微超過子易不過一指距離。
  顧謙仍保持著相同的節奏,而身旁那具更加年輕的身軀卻在這時猛的發力向前探身,身子盡數沒入水中……
  啪啪!
  兩人同時摸到池邊。
  子易從水中探出來,甩了甩頭上的水,靠在池邊。
  見顧謙抹去眼睛裏的水,也隨他靠在一旁。
  待兩人都呼吸順暢了,才有人開口。
  “我現在可以不再輸你了。”他看著身旁那個一直隻能仰視的男子,平靜的宣告。
  就是這個人帶他第一次下水,教他如何換氣,如何劃水。遊泳,他是自己的啟蒙老師。
  十七歲離開這裏,之前從沒有贏過他這個老師。可如今,就在剛剛,他們同時入水,同時摸到岸邊。
  他再不是那時候的稚氣少年,再不必仰視看他。
  顧謙撥弄水花到自己的肩上,唇邊有笑意,眼裏卻蘊著看不透的東西。
  畢竟是秋天,晚上寒氣漸起。
  “走吧,再呆下去會著涼的。”顧謙出水拾起自己的衣服,遞了地上的浴巾給他。
  主屋的大燈全閉了,隻剩下一些角落的琉璃燈打光。
  他們安靜上樓,二樓拐角,剛要向右轉身的顧謙被人扯住手臂。
  “姐夫怎麽糊塗了?姐姐的臥室在那邊。”仍赤裸著上身的子易用視線指向相反方向的一間臥室。
  從容躲開那隻箝住自己手臂的手,他語氣平常:“還要準備明天上庭的東西,我睡書房。”
  鎖上書房的門,沒有開燈,直接倒在床上。
  手背壓在額頭上,太陽穴又開始漲疼。

  第三十九章
  “輕姐?輕姐?”小宋秘書搖著歪在沙發上睡過去的女人。
  剛正開眼就有一束強光閃過,惹得她蹙眉眯了半天眼睛才睜開。
  原來是閃光燈。
  看清周圍才想起自己身處何地,一大早就被派來這黑漆漆的攝影棚,不遠處正在拍照的模特是聖世的人。
  小宋秘書正在擺弄一大堆衣服,分神跟她說話:“你怎麽在這裏都能睡著?昨晚沒睡好啊?一會人家公司的負責人來了看見你這樣會把事情搞砸的。”
  掐了掐有些酸疼的脖子,靳輕的睡意還沒有消散,隻想再找個清靜的地方補覺。
  “別走別走,給這裙子搭個披肩吧。”小秘書手上掛著至少五條以上的披肩,硬要她選一條。
  “你自己看著辦吧。”懶懶的不想費神,有點不負責的拋下秘書離開攝影棚,往洗手間走去。
  因為是周末,樓裏安靜的很,都沒什麽人。
  從洗手間出來,正要往攝影棚走,半路突然被人圈住腰,沒來的及反應就被拉進一扇安全門。
  下意識的反應是遇到了打劫,正要反抗就被人擒住手臂,硬是將她整個人壓在牆壁上。
  這種力量早已超過自己能控製的範圍,才一掙紮就已經明白。
  他的臉離她很近,溫熱的呼吸噴在臉上,她屏住氣息,頭皮發麻,腦子裏快速運轉著以前看到的一些逃生的技巧。
  剛要抬起的膝蓋就被那人更加有利的腿壓製住,他們兩人的身子幾乎沒有空隙的疊在一起。
  一連串的動作幾乎隻兩三秒鍾的時間。
  呼救的聲音被他含進嘴裏,他竟然強吻上她。
  喉嚨仿佛堵住一樣,她甚至有窒息的感覺。
  用盡最大的力氣咬破他的嘴唇,終於讓他放開親吻她的動作。
  他隨後退開,看她撐著明顯已經虛軟的雙腿逃命似的逃離。
  並沒有追上去,拇指擦了擦唇角的腥味,一道血跡留在指尖。
  靳輕慌忙跑進攝影棚,見她神色不對的小秘書趕忙跑過來。“怎麽了?”她的嘴角竟然有血跡。
  沾了水的紙巾替她仔細擦去血跡,又檢查了還沒有沒有其他的傷處。
  還沒來得及細問,就被門口一下子嘈雜的人聲吸引去注意力。攝影棚裏的人有一些跑到門口,好像是對方公司的負責人到了。
  正要打起精神麵對客戶的靳輕被小秘書拉著手,她貼心的站在她身旁。
  突破了人群,其中走出一個高大身影──
  他一身得體的黑色西裝,口紮卻有些鬆散,黑暗讓她看不清那人的臉,他似乎正朝她們這邊走來。
  他向靳輕伸出手,笑容怪異。
  “美麗的小姐,我就知道咱們還會再見麵的。”
  靳輕再看不見其他,隻能死死盯著他唇角那處明顯的傷痕,上麵似乎還有未幹的血紅。
  顧謙剛打開門,就看見子衿和小潁圍在一起忙活著。
  走到裏麵才看見,原來事故的中心點是子易,見他正坐在椅子上,一臉無奈的看著兩個女人為他忙活著。
  顧潁正拿著棉球去沾醫用酒精,然後一邊呼著氣一邊扳過子易的臉擦著。
  “怎麽了?”他詫異問道。
  子衿回身見他回來,先是開心一笑,隨即又皺眉看著正疼的呲牙咧嘴的弟弟。“他受傷了。”
  受傷?
  “哪裏?”顧謙也上前,扳過他的臉。
  何子易看見他,馬上站起來,擺擺手:“不是什麽大不了的,沒事。”
  “怎麽弄的?”
  “早上看到一隻貓很可愛,想親親,被它咬了口。”
  小穎重新換了一隻棉簽,又大力拉過他的臉,狠狠的啐了他一口:“好小子!連隻貓你都不放過!”

  第四十章
  我有預感,咱們還會再見麵。
  美麗的小姐,我就知道咱們還會再見麵的。
  晚上躺在床上,靳輕終於想起。原來,今天非禮她的那個男人就是在那不勒斯時遇到的那個行跡怪異的人。
  那人的表情讓她很不舒服,總是有種被窺探的壓迫感。唯一可以肯定的,這絕不會是他口中所說的緣分之故。
  想到今天遭遇的一切,實在讓她心悸。再怎麽逞強,她終究也隻是個女人。男人與女人在力量上的不平等是與生俱來的。遇到危險,她根本沒有自保的能力。
  想到那個強勢的吻──其實那根本就不叫什麽吻,在她咬傷他之前,她幾乎能聽見他磨牙的聲音,若不是自己先發製人,她甚至懷疑會不會在下一秒被咬傷的會是她──心底一陣瑟縮。
  薄被環抱住身子,可還是有寒意一股一股襲來。
  她想要溫暖,至少在今晚。
  給他打電話吧。
  “姐夫要出門呀?”
  顧謙剛進車庫就聽見身後傳來的聲音。
  子易正盤腿坐在車庫裏麵,穿著滿是油汙泥漬的套衫,旁邊立著一盞小燈。身前、手中滿是工具,不知要做什麽。
  看見他正瞧著自己,回身拿出一個家夥衝他揚了揚,那是個很破舊的電動滑板。“試試還能不能修好。”
  “這麽晚了還要出去?”
  “有些事要處理。”
  放下手上的家夥,何子易看著揚長而去的車子,起身彈去身上的灰塵。
  小燈的電量可能不足了,漸漸暗下來。
  他彎腰拾起地上的滑板,上麵還有忍者龜的圖案。
  那時還真是幼稚!
  他手中倏然握緊它的邊緣,猛地用力摔向牆麵,崩落的零件向四處彈射。
  不久,全部暗下來的車庫,隻剩下某個過重的呼吸聲。
  他進門,率先走進小房間。
  靳小透隻剩一隻腳還在被子下麵,小被子一直耷拉到地上。
  這孩子睡覺從來都不老實。
  把被子給她整整好,又抹去她嘴角淌下來的口水,小家夥舒服地翻了個身又呼呼大睡過去。
  “怎麽了?”
  進來見她正屈膝坐在窗台上,也沒開燈。打開床頭燈,走到窗前看她。
  她倒也沒說話,隻是伸開手臂。
  抱起她放到床上,握住她的赤足,沒意外的掌心一片冰涼。“說了多少次,現在的氣溫不能再這樣赤腳,怎麽就不聽呢?”
  伸手遞給他一瓶藥油,褪下睡衣,趴在床上,雪背上的肩胛處一片青紫。
  那時候被突然撞向牆壁,當時沒什麽太大的感覺,可能恐懼抑製了痛楚。回來後開始止不住的抽疼,洗澡的時候才從鏡子裏看到已經變了顏色的肌膚。
  “怎麽回事?”手指輕撫那片瘀青。
  手臂墊著下巴,頭歪向與他相反的方向,不想他操心,隨口帶過:“不小心撞到了。”
  他並不相信,翻過她身子仔細的檢查,直到再沒發現傷處才開始上藥。
  “最近走黴運,改天讓程歡帶我去廟裏拜拜。”心裏總是不安的,似乎還有事情要發生。
  她好像聽見他歎氣,回身拉他也躺下,鼻子裏都是陌生的味道,是沐浴液的香味。
  “洗過澡了?”
  “嗯。”
  “這味道挺好聞的,什麽牌子的?下回我也買……”
  還沒等她把話說完,他就一把抱住她,緊緊的,頭深埋在她的發間。“是我的錯,靳輕……都是我不好……”
  “說什麽呢?不關你的事,是我自己不小心。”手臂繞過他的腰。
  今晚的他似乎有些慌亂,原本給他打電話是想得到他給予的溫度,可是現在……
  也許取暖的時候,該是互相的。
  他的吻落在她的發間,額頭,頸項,臉頰,最後是嘴唇。
  她赤裸著身子,他有些動情,手在到處遊弋,滑上她的大腿,往上移去──
  “別……”她按住他,微喘著搖頭,“今天不要,我不舒服。”
  拉過被單覆上,攬她入懷,慢慢調整呼吸,試圖收回欲望。
  “睡吧……”小心不去碰到她肩上的傷處,空出的手熄了燈。

  第四十一章
  “我為上次的行為向你致歉,我是真心的,請原諒我。”
  當那男人再次出現在靳輕眼前時,她正在會場布置,沒留意身後,他就又這麽突然的從天而降。
  眼見周圍都是聖世的的工作人員,她剛剛升起的驚恐隨即稍稍安撫。
  “那要讓你失望了,你的道歉我不接受。”腦海中仍是那天留下的可怕記憶。
  這人簡直沒有理智可言,什麽樣的人會在麵對一個陌生女人時就可以用那樣粗魯的方式相待?
  “仁慈的天父說,隻要是出自於愛,什麽樣的罪行都應該被寬恕。”他雙手背在身後,嘴角上揚,一臉的安靜無害,似個青蔥少年,與那天給她的可怕感覺截然不同。若不是他唇上那道仍沒消退的傷口,她幾乎都要認為是個誤會。
  不打算與他浪費唇舌與時間,她轉身回到模特換衣區,他自然被擋在外邊,無法再跟著騷擾她。
  一個陌生人突然要強行介入自己的生活是件讓人難以忍受的事,尤其他在第一麵時就給你留下了極為不好的印象之後。
  “輕姐,瞧,這回是粉玫瑰。”小宋今天第三次跑進來,手裏又換了花種。
  指了指堆在地上的花,她吩咐一起扔掉,見小丫頭喜歡的愛不釋手就都堆在她身上,連人帶花一塊哄出去。
  桌上是第一次送花時留下的卡片,上麵寫著亂七八糟的話。
  他說,他叫何子易。
  他說,他好像愛上她了。
  實在是荒唐,一個非禮自己的人竟然用情不自禁來解釋當時的行為,那她聽見的那種咬牙切齒的聲音是什麽?難道愛她愛到想把她剝皮下腹?
  這人硬要介入她的世界不會是什麽好事,他的眼神讓她驚心,雖然一副多情麵孔,但眼神卻過於冷寂。
  她對他一無所知,但是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那樣的眼神,絕對不會是一個如他所說的陷入愛情的男子該有的。
  這樣突兀的幾次相遇有些被捉弄的感覺,很明顯,現在他處於主動,而她隻能被動接招,見招拆招是她唯一能做的。
  即便心裏已經有所盤算,但是現實的狀況卻總是出乎人的意料。
  直到坐在何子易的車裏,靳輕仍不能相信剛才所經曆的一切。如果她理解無誤的話,現在這種情形該稱為綁架。
  “你放心,我不會再對你無禮,隻要你陪我去個地方。”他早已看穿她的心思,一手握著方向盤,一手抓住她正要模電話的手,下一秒,手機就被扔到後邊。
  “你強行擄我上車,我可以告你的。”
  他滿不在乎的笑了笑,手指摸了摸唇角的傷:“隨便你。”
  為什麽每次與他碰到都是這樣的互動,總是漠視她的意誌,永遠是他在操縱一切。
  “我想知道你為什麽會幾次三番的找我麻煩,我什麽時候得罪你了?”她從後視鏡觀察他臉上細微的變化。
  他似乎很奇怪她這樣問,一臉的迷惑:“說什麽呢?喜歡一個人就想時時刻刻總見著她,這叫找麻煩?”
  不再理會他,看得出他根本沒有說實話的意思。她隻好努力觀察路線,開始判斷他要帶她去哪裏。
  誰會想到,車子在一所墓園停下,這已是郊外。
  他打開車門鎖,卻沒動,眼睛看著不遠處的山頭。
  不想單獨與他在那麽小的空間呆著,靳輕率先走下車,頭也不回的忙下山,還沒走兩步就被人拉回。
  知道掙紮也是白費勁,於是幹脆任他拉著自己上山。
  陵園都是一個樣子,沉寂,肅穆,慘白。到處都是凋殘,這是沒有生氣的地方。
  他步履較她要大的多,隻有加快頻率才能跟上他。
  終於,他停下,放開她。
  “借我手帕。”他霸道的問她要,眼睛卻看都不看她一眼。
  無奈看著橫過來的那隻手,把紙巾放進去。“沒手帕,隻有紙巾。”
  他蹲下身子,抽出一張,繞在手指上,仔細地擦拭著墓碑上的照片。
  她雖沒興趣,還是不自覺看了眼那照片。
  一個老人,淡笑,和善的模樣。
  他直到把墓碑周圍都打掃了便才起身,背對著她,麵向夕陽。
  “爸爸走的時候也是這會兒,夕陽似血的時候。”
  靳輕實在不想再與他在這耗時間,不耐道:“你把我帶這裏來究竟想幹什麽?我沒有義務陪你在這緬懷。”
  他回身,身後的夕陽給他的輪廓鍍上一層金黃。他並無表情,少了平日的嬉皮笑臉,此時的他又開始讓她緊張。
  “想讓你多了解我一些。”
  她轉身。“我不想了解你。”
  “這可由不得你!”語畢,擒住她的手腕拉她到墓碑前。誰知力道似乎沒有控製好,她跪倒在地,想要扶她一把的他都沒有來得及。
  想要扶她的手被一把打回去,看著她眼裏的怒氣,心底竟沒有原想的快意。
  他坐在地上,拿出紙巾為她擦去身上的灰塵。
  “隻要你安分一點,我保證咱們可以相安無事。”
  看得出她眼底除了憤怒,更多的是懼怕,她在怕他。這很正常,這樣的行為在他自己看來都很流氓。
  “爸爸去世的第三天我就離開這裏去了意大利,一直到現在我才回來。”他低頭仔細的彈去她身上的灰塵,仿佛陷入了另一個空間,“爸爸走了之後,姐姐就是我唯一的親人,她生下來心髒就不好,即使爸爸為她花再多的錢,請最好的醫生,吃最名貴的藥都沒辦法根治。小時候,她有一回病的很重,甚至下了病危通知,還記著那時爸爸抖著手說什麽都不肯簽字,嘴裏念著:‘能活能活……’。我那時還小,根本不懂什麽是死亡,隻懵懂地知道,如果姐姐死了,就會像媽媽一樣,就再也看不見她了。於是,我開始害怕,就是那會兒真正明白死亡的意義。
  後來,她終於平安度過最危險的一段時間。因為一個人,那個人在她床前說了一整夜的話,沒人知道他說了什麽。隻知道,在那人守了一夜之後,姐姐終於醒過來。
  醫生說是奇跡,爸爸說姐姐命大。我卻覺得,是那個人給了她活下去的力量與勇氣。姐姐從小就喜歡那人,他們一起長大。之後爸爸去了,他們成婚。已經是圓滿的結局,一切都塵埃落定了吧,我那時候想著。所以按照爸爸的遺願去了國外,一呆就是這些年。”
  靳輕動了動已經有些發麻的腿,試圖站起來。聽了這半天也找不到自己與他相關聯的部分,雖然,心裏有種不安的感覺悄悄蔓延。
  “為什麽你總是忽視我說過的話?就不能安分一點?”拉她入懷,使勁抱住她。
  “放開!我沒有義務陪你在這發瘋。”用力想撐開他的身體終究還是沒有成功。
  “我是瘋了……”捏住她的雙腕,逼她正視自己,“靳輕,靳輕,你太自私了,隻想著自己活得快意了就不管別人的死活!”
  她不再與他較力,放鬆力道,冷靜下來看他有些扭曲的麵容,可心裏已經沒有了剛才的懼怕,竟然有絲坦然。
  “你是來替你姐姐申張正義?”他聽見她一字一句清楚的說道。
  他完全愣住,不知何時走勢又開始變調。
  她從他身上爬起,再不逗留,留下他一個人仍坐在他父親的墓碑前,久久沒有動彈。

  第四十二章
  顧謙的關係簿上,配偶一欄裏的名字叫何子衿,這她很早就知道,她對那個女人的認知也隻停留在這個層麵上。有太多的辦法了解那個女人,但是她不想,那個何子衿是紮在她心頭的一根鈍刺,雖不鋒利,但是拔出來卻更難,連肉帶血的。她真的怕了,所以逃避。
  何子衿,何子易,這兩個名字未免太過相似。其實自打知道他的名字開始她就早有這種預感,但還是自欺欺人的不想正視。她終究隻是個女人,也會膽小,並不是什麽都能應對的完人智者。
  直到在墓園,他的那席話,還有他的眼神。
  她知道,自己再也不能逃避了。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隱隱覺得生活要變了,現在不過是個開頭,後麵的事情誰又料想的到?
  周末的時候,總算能休息一下,最近實在是忙昏了頭,又加上何子易的糾纏,已經讓她有些疲於應付。
  一大早就有人按門鈴,放下手裏的牛奶瓶,一邊盤著長發一邊跑去開門,嘴上還叼著珠釵。
  可能是程歡,說好今天她帶小棠過來玩的,可這也太早了,瞄了眼鍾,還不到八點呢,她家的懶豬靳小透還沒起床呢!
  門打開,並不是程歡。想來也是,那個女人按門鈴從來不會隻按一聲,而是一直按一直按,直到門開為止。
  陌生的女人,得體的穿著,一副墨鏡幾乎遮住半張臉。
  “請問……”
  沒等她說完,那女人就伸出手,卻沒什麽表情,語氣更是平淡,卻又透著一股寒意。
  靳輕遞出手,與之交握。
  在兩隻手碰到的時候,那女人開口,她說,你好,我叫顧潁,顧謙的妹妹。
  下意識挺直脊梁,靳輕感覺自己周身的筋骨開始緊繃。
  請她進來,靳輕說,你隨便坐,我去倒茶。
  顧潁坐在沙發上,看靳輕隨手固定了長發,在廚房那裏泡茶。
  靜靜的觀察,進來時就已經發現門口鞋架上的男式拖鞋,茶幾上還有打火機與香煙,都是某人最喜歡的牌子。
  最後,顧潁的視線落在那個靜立在水台前的女人身上。
  想像過這女人的模樣,也許是那種嬌嫩的菟絲子,可能和子衿有些相像;也許是那種勾人的狐狸精,手段心機都是一流。許多種假想在真正見到這女人的時候都破滅,這個靳輕出乎她的意料。
  上身一件寬大的白色襯衣,下麵隻一條簡潔的牛仔短褲。修長有度的腿,精致的身材,動人的麵貌,她甚至赤著腳,白玉般的腳踝似乎都透著一股惹人犯罪的風情。上衣的兩粒扣子鬆開,白皙的肌膚露出來,若隱若現。
  同為女人,顧潁終於明白,這樣的女人有讓男人趨之若鶩的本錢。單從外表上,這個靳輕,就已經勝出了。
  可是哥哥不是那種隻重視外貌的男人,他身邊從來不缺漂亮女人,從小就惹桃花的人,怎還會因女子的美貌而動心?必然是她身上還有什麽是讓他放不下的。
  飛轉的思維被她打斷,她說,喝茶。
  “謝謝。”顧潁看了眼那精致的杯子。
  靳輕坐在她對麵,不想與她浪費時間。“你找到我這兒是有話要說吧?”
  “嗯,我也不打算拐彎抹角,你是叫靳輕吧?你是不是和我……”
  “是。”沒等顧潁說完,靳輕就搶過話來。
  “你知道我要說什麽?”
  靳輕覺得可笑:“你能說什麽?你是他妹妹,說起來咱們還是第一次見麵呢。怎麽?你也是來替你那個千金嫂嫂申張正義的?那你怎麽不和何子易一起來?人多一點不是會更有氣勢麽?”
  “子易找過你?”顧潁突然覺得奇怪,可腦子裏又想起他最近不同以往,說不上來的別扭,原來他們已經見過麵了。
  “找過,他還說他愛上我了,想追我。”
  “胡說!”
  靳輕看她一臉難掩的惱怒反而開懷,輕笑道:“不信啊?回去問問他,問他嘴角的傷是誰咬的?”
  心底某些被壓製很久力量開始冒出,見顧潁憤怒的樣子,竟然有快意湧上心頭。她不想罷休,還有積攢了多時的灰暗情緒等待發泄。
  “你是不是女人?還懂不懂羞恥?”顧潁也氣急,開始口不擇言,隻想破去她臉上的譏誚。
  靳輕聽見這話反而笑的更歡。“我是不是女人你可以回去問問你哥。”
  顧潁盡量的壓製情緒,深呼吸了幾次才開口:“我並不想與你爭吵,也許你也有自己苦衷。我隻是不想我嫂子那麽痛苦,他們甚至分房睡。”
  “你在暗示是我造成的?”
  “難道你敢說這與你一點關係也沒有嗎?”
  “這隻能說明你哥他自己不想要,與我有什麽關係?”她喝了口茶,似乎有想到什麽,曖昧笑開,“要是你認為是我離間他們,那我也沒辦法。”
  顧潁用力掐著墨鏡的鏡框,仿佛要捏碎它。“你想要多少?開個價吧。”
  靳輕一臉驚訝,三秒鍾後便是大笑著:“你以為自己在拍電影呢?還開價?嗬……”這女人真是可笑,竟然會以為她是因為錢才會與他糾纏這麽多年。
  “那你想要什麽?”
  收起笑意,靳輕放下茶杯。“我要的,不是你給得了的。”
  “你想要什麽?”顧潁覺得自己越來越控製不住情緒了,“難道你想要他把你扶正,你想光明正大的當顧太太?我告訴你,別做夢了。”
  “你說對了,我就是想當顧太太,可你怎麽知道我是在做夢?”話雖強硬,可心裏卻是一片著慌,她最沒把握的就是這個,“他們那是無性婚姻,你該懂得這個意思吧,那不過就是空中樓閣,也許隻要別人輕輕一推,倒塌是遲早的事。”
  “誰說的?那是因為子衿她身體不好,哥哥是體貼她……隻要,隻要你不去破壞。現在子衿的身體已經比原來好很多,他們會很幸福,隻要沒有別人。”
  “你以為你哥哥是清教徒麽?他也是男人,自然會有需要,哪個有妻室的男人沒有碰過自己的妻子?有沒有我並不是關鍵。”
  哥哥竟然沒有碰過子衿?顧潁難以置信地看著靳輕,難以接受這樣的事實,這麽多年的夫妻竟然隻是徒有一個虛名?不可能!一定是她在騙她。
  “可是你還是一個不能忽視的存在,你在一個不屬於你的婚姻中央,你不該在那裏的,如果沒有你的話,他們該有不一樣的互動,畢竟他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我不相信哥哥對子衿會沒有愛。”
  耳邊開始耳鳴,完全是靠意誌壓下湧上喉嚨的酸水。“你今天來錯地方了,你該找的人不是我,而是你哥哥。”
  “他不會聽我的。”
  靳輕無奈苦笑:“那你是覺得我應該會按照你的要求去編排自己的生活嗎?”
  “我看的出來,你身邊不會缺乏愛你的人,這世上不是隻有顧謙一個男人,請你放了他,也放了你自己吧。”這是她心裏的話,她並不討厭這個靳輕,即使知道她是破壞子衿婚姻的人還是不能說服自己討厭她,反而希望她可以有不一樣的生活,而那樣的生活絕對不會是像現在這樣身為婚姻之外的女人而能夠得到的。
  “你為什麽會覺得我會照你的吩咐離開他?你們這些人誰都沒權利指揮我該怎麽做。你哥與何子衿的婚姻是他們的事,就算這中間多了一個我,也不是你這個做妹妹該幹涉的,你們未免管太多了!”
  為什麽他們這些人都在命令她應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為什麽他們覺得她該毫無緣由的聽從他們的要求?他們把她當成了什麽?
  心裏的怒火被挑起,她試了幾次還是壓製不住,於是也開始口無遮攔,“這是我們之間的事,你還是別多管閑事了。如果你還是想幹預,建議你回去教教你那體弱多病的千金嫂嫂怎樣鎖住男人。”
  “你是不打算放棄了?”
  沒等到她的回答,眼簾裏就忽然出現一個小人兒,越過她身前。
  靳小透穿著鹹蛋超人的小睡袍,頂著雞窩頭,爬上媽媽的沙發。很明顯是被吵醒的,眼睛還仍迷離著,糊著眼屎的眼睛暼了顧潁一眼,又扭頭向母親懷裏鑽。
  顧潁倏地站起,幾乎是落荒而逃。
  “媽媽,那個阿姨是誰?”
  靳小透還帶著困意的聲音拉回靳輕的思維,理了理小透亂糟糟的頭發,輕輕開口:“不重要的人。”

  第四十三章
  “這還了得?”程歡“哐”的一聲把水果刀拍在桌上,“這些人都找上門了來,想幹什麽?”
  靳輕把最近發生的事跟程歡說了,這女人顯然比她還激動。看了眼沒什麽動靜的房門,知道孩子們沒有聽見,於是連忙衝老友做了個“噓”的手勢。
  程歡點了下頭,降下聲音道:“那你打算怎麽辦?”
  她還能怎麽辦?
  靳輕滿心苦笑。“有些事由不得我,走一步算一步。”
  “哼……這都是早晚的事兒,你該清楚。”程歡重新拿起水果刀切柳丁,“當初勸你你不聽,非要一頭鑽進去,拉你也不動。好啊,既然是白費力氣那我就不管。這些年看你們折騰的,你讓我說你什麽好?我知道你們那時候愛成什麽樣兒,可這都多少年了?怎麽就不行呢?我真納悶?”
  一大早就經曆一番較量,心裏正煩悶的很,實在是不想再聽程歡這樣嘮叨,靳輕伸手拿過一塊她剛切好的柳丁,一口咬下去。
  “還不錯……快吃快吃!”硬是塞了一塊到程歡又要發牢騷的嘴裏,堵住她的話。
  “啊……呸呸……”扣出柳丁,程歡苦下一張臉,叫喚:“好吃什麽?酸死我了!”
  “不會啊。”她就喜歡這種酸酸的感覺。
  “怪胎!”
  “根本就是個怪胎!”
  兩天之後,靳輕又一次聽見這個多少有些刻薄的名詞。不同於程歡的那種玩笑,眼前這個女人嘴裏吐出的每個字都仿佛一柄利刃,刃上還淬著見血封喉的毒物。
  一個公式化過於濃重的商業應酬,世坤邀她做伴,她並不喜歡這樣的交際,開場之後就眯在角落裏。眼尖的幾位太太怎肯放過她?硬是把她從角落的地洞拉出。
  靳輕陪笑了會兒,才找到機會抽身。沒等避開人群,又被人拉住。
  原來是那個徐太太。
  一身湖綠色晚裝,優雅得體,隻是腰間多了些繁雜的流蘇,添了敗筆。
  靳輕本能的厭棄,可是卻識相的緘口不言。
  這女人將她拉到一邊,眼睛卻沒有離開那個不遠處正在調笑得花枝亂纏的女人。
  “你還記得上次見到的那個孩子嗎?”
  靳輕忽然想起,那個安靜的站在幼稚園門口等待家長的男孩,腦子裏猛然想到什麽,倏地也看向那個長袖善舞的女人。
  這女人正是那個永豐的老板娘。
  “聽說她已經把外麵那個女人打發了,怎麽做的沒人知道,孩子反正是被領回來了。”
  “……”
  “瞧瞧……”她指著靠近門口的一個中年男人,那人有些發福,肚腩開始凸出來,一臉的笑意迎人,徐太太又道,“這男人,一輩子都在她的手底下,後麵肯定也沒他的好日子,就是可憐了那孩子。”
  “孩子怎麽了?”靳輕隻想到這個,心裏有著隱隱的疼,隻為那見過一麵的純稚小兒。
  “還能怎樣?辛苦是一定的,那孩子的存在就是她的眼中釘、肉中刺,別說她了,哪個女人受得了?可是,畢竟是唯一的繼承人,我想總部至於太為難他吧。”
  靳輕覺得有些荒誕,感覺就像少時讀的民國小說一樣,大太太因為不能生育子嗣就把外室的子女帶回來自己養。這算什麽?
  沒有意識到自己握緊的手掌,直到旁人拍了拍她的肩膀,靳輕才從自己的冥想中回神。
  “靳小姐,不舒服嗎?”徐太太意識她有些微的不對勁,輕拍了下她的肩膀。
  “沒有。”
  靳輕覺得心煩意亂起來,有些發怔地看著不遠處的那個女人。自己甚至能聽見她說的話──
  “根本就是個怪胎!”
  猛地,一口氣堵在喉頭,上湧的酸液幾乎等不及她掩飾。
  慌忙捂住嘴,靳輕飛似的跑出大廳,尋著洗手間就覆在盥洗池上作嘔起來。
  打開的水龍頭湧出的水聲掩住她的聲音,她吐的一塌糊塗,眼睛裏滿是淚水,不知是因為嘔吐還是別的原因。
  直到再也吐不出東西,她抬起滿是水珠的臉,暗暗壓製仍在痙攣的喉嚨。
  “你怎麽了?沒事吧?”
  剛出來就被人拉住,靳輕看清那人,是世坤,他一臉慌張。
  “沒事,這幾天吃壞胃口了。”扶著他的手臂,她實在有些乏力,開始頭暈。
  沒走幾步就被他抱起,轉身往外走去。
  “還沒結束呢?”
  “我送你回家!”

  第四十四章
  “我送你上去。”不顧她的拒絕,他仍是熄了車,小心扶她出來。
  摸出她包裏的鑰匙打開門,剛進門,就看見沙發裏的靳小透抱著大熊安靜地看著他們。
  “現在放心了吧,快回去吧,很晚了。”靳輕坐在臥室的床上,看著仍一臉擔憂的他。
  捏了捏她的肩頭,臨走之前仍不放心叮囑道:“睡覺之前喝點牛奶,如果有事的話馬上打電話給我。”
  靳輕笑著點點頭,正要起身送他卻被他按住。
  “別送了,你總讓我感覺自己是個誤闖禁地的陌生人。”
  最後,送客的人竟然變成靳小透。
  世坤站在門口,看著抱著大熊仍是一臉嚴肅的孩子不禁有些氣短。這孩子對他表現出的排斥已經不能讓他再刻意忽視、自欺欺人了。
  “嗯……”他斟酌著言語,“你媽媽她今天不舒服,所以叔叔很擔心,小透照顧媽媽,好不好?”
  靳小透沉默著點了下腦袋,算是回應。
  他剛出門,聽見身後小小傳來的一聲“拜拜”。側目,門漸漸合上,門邊有隻隻澄澈的、仿佛能看穿人心的眼睛一點點隱在後邊。
  晚上,小透和媽媽一起洗澡,一起睡在媽媽的那張大床上。
  鼻翼裏盡是甜膩的香味,小透很開心,一點點偎近母親懷裏。
  靳輕看著胸前的女兒,摸著她柔軟的發絲,輕輕吐氣。
  這孩子已經六歲了呢……時間實在是可怕的東西,當年她身體裏那個沒有器官、沒有皮膚,什麽都沒有的胚胎已經長成如今這惹人疼愛的模樣。
  她這輩子極少幾件沒有覺得後悔的事,其中一件就是當年衝動的跳下手術台,沒有將這個幼小的生命從身體裏割除。
  其實,那時候,她不過也是個孩子。原本計劃好的一切都瞬間變化之後,墮胎是當時最聰明的做法。可她不聰明,按程歡的說法,就是傻到家。
  但是她很慶幸自己當年的傻勁兒,如若不是,現在的她該是多麽孤單。沒有懷裏這個可人的小東西,她現在該是怎樣的生活?她現在想都不敢想。
  “媽媽……”
  “嗯?”
  小透在她懷裏悶悶地出聲。“你打算和那個肇叔叔結婚嗎?”
  靳輕頓住一會,掐了下小透的小屁股,幽幽道:“沒想過。”
  這是實話。
  現在想起來,她竟然絲毫沒有考慮過與世坤成婚的可能性。以前鑽牛角尖的時候,確實有想著:算了,找個把自己捧在手心裏的男人嫁了吧。但是,自己的潛意識裏卻從來沒有過這樣的念頭。
  她在感情上的執拗讓自己都沒辦法。這些年,怎麽過來的?有時候想想自己都覺得不敢相信。
  決心不知下了多少次。一次次的心理建設,一次次的暗示,卻一次次的提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
  “他喜歡你。”小透很小聲的呢喃,如果不是靳輕還很清醒,幾乎聽不見她的聲音。
  她怎會不知?可是她對他卻沒有相同的情感共鳴。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那小透喜歡他嗎?”
  靳輕詫異看著眼前的孩子,依照往常的靳小透該是立刻大聲的喊出來“不喜歡!”可現在的她卻意外的安靜。
  “那媽媽喜歡他嗎?”小透憋了半天終於開口,“你要是喜歡,那我……也喜歡。”說完這話,靳小透團著身子,小腦袋更加縮進母親的懷中。
  是在哪裏看到過,說是喜歡這樣姿勢的孩子大都缺乏安全感,是本身存在不安定與懷疑心的一種表現。
  心疼的抱緊這具小小軟軟的身體,下巴抵在她的頭上,她歎息著憐惜:“我跟你保證,如果你要有爸爸的話,那個人必然得是你真心喜歡的。因為我要我的小透開開心心的長大。”
  感覺到胸前的涼意與濕濡,靳輕又掐了下她的小屁股,輕笑著:“給你唱個我家鄉的兒歌吧。”
  兒時,母親就是唱著這歌兒哄著因為哭鼻子不得安睡的她進入夢鄉。如今,她也開始為自己的女兒吟唱──
  蝴蝶蝴蝶生得美麗,
  頭戴金冠身穿花衣,
  你愛花兒花也愛你,
  你會跳舞她有甜蜜……

  第四十五章
  娛樂版的頭條,連續幾天都是關於名模黃丹丹離世的報道。一張張照片,上麵人兒的笑,清冷、疏離。
  靳輕一直介懷上次在醫院那次的不歡而散,許久沒有再見她,但卻做夢也沒想到,再次見到這個女人的時候,又是在醫院。而這一次,她沒有能力再離開。
  關於她的一切,靳輕都是聽說的。
  半個月之前,黃丹丹意外流產。之後,一滴淚都沒掉的她安靜出院,半個月之後,她在家中開瓦斯自殺。
  那麽愛漂亮的人,如今卻蒼白著麵容,甚至連肌肉都有些扭曲。靳輕挑了最豔麗的口紅塗在自己手背上,突兀的顏色弄在她的肌膚上顯得有幾分猙獰。
  揉勻了,抹上丹丹的頰邊,唇瓣。
  這樣的女人啊,還是濃妝豔抹的好,這樣的慘淡不適合她。
  “黃丹丹,你這人一輩子偷懶,還說教我化妝呢……”
  黃丹丹沒有親人,靳輕送她最後一段,後事料理完了,公司幫忙的同事相繼離開。
  有人交給她一個包裹,說是黃丹丹在自殺前寫過一封遺書,上麵交待要把這東西給她的。
  後來她看了那個所謂的遺書,上麵除了交待這個之外隻有簡短的一行字──什麽都別留下,要這樣結束才好。
  黃丹丹留給靳輕她的日記,上麵的記錄讓靳輕走進那個已經逝去靈魂的最深處:
  ……
  胎兒快四個月了,看不出來,唯有自己能感覺。
  真好!
  ……
  兩個月了,早上再次見到何戎宣這個男人,他仍擔心我會私自留下孩子,非得扯著我去醫院做了。
  ……
  今天去醫院產檢,醫生說沒什麽異常,我終於放下心來。
  已經有了最壞的心理準備,無論它是什麽樣子,我都能坦然的接受。
  ……
  今天看書,書上說五個月的孩子正在是胎動開始強烈的時候,各個部分的器官開始生長,已經會吸吮拇指。我想像著它在我肚子裏吸著手指的模樣,它多可愛啊,我的孩子。
  快一點,再快一點,你快點出世,然後媽媽這輩子隻愛你。
  ……
  天氣變的很快,竟然已經是秋末了,有些冷。
  手放在肚子上,就會變的暖暖的。
  寶寶,你還在媽媽肚子裏就已經會幫媽媽取暖了呢。
  ……
  這是她最後一篇日記,時間停留在半個月之前。
  黃丹丹就這樣離開了,她什麽都沒留下,隻留下一本日記,和她那段不知會有幾人記得的故事。
  很多年之後,當靳輕再次想起她的時候,腦子裏仍是那張風華絕代的麵容與妖嬈綽約的身姿。
  遊走於T台之上,總是擒著冷淡笑容的女子,不過終究一凡人,她也會累,累了也有賴皮偷懶的時候。
  最後一次去她住的地方,靳輕環顧整間屋子,似乎還能感覺到曾經住在這裏的人的溫度與痕跡。
  窗台上有株已經凋謝的蝴蝶蘭,花瓣已經褪了顏色,葉子卷曲著,可根莖還是執拗著深植於泥土之中,這是生命沒有完全逝去的痕跡。
  想到那天有位懂得養花種草的同事看到這花滿眼的憐惜,說著不行就自己帶走去養。
  可是這花最後還是留下了,在靳輕的要求下。
  把鑰匙埋在花盆裏。
  靳輕離開。
  大門合上的那一瞬間帶出一陣輕風,卷起桌上的一簡細紙,落在地上。
  上麵簡單的一行字──
  什麽都別留下,要這樣結束才好。

  第四十六章
  靳小透第一次走進這樣華麗的酒店,光潔的地板與柔軟豔麗的地毯,大大的水晶吊燈,黃色的淡光,明晃晃的照著她的小臉。
  她微微掙脫了旁邊這個阿姨的手,她一向不喜歡陌生人觸碰自己。
  何子衿看了眼身旁的小女孩,臉上的笑意加深。
  “不領著的話,也不可以跟丟哦?”
  靳小透點頭,與她進了電梯。
  “你說過要帶我見爸爸的。”靳小透想再次確認。
  剛剛放學的時候,她第一次遇到這個阿姨,她說認識她父親,可以帶她去見他。
  靳小透早在電視上看過人販子拐賣小孩兒的新聞,幹媽教育她和小棠好多年了,不可以隨便和陌生人走。這些話她一直記著的。
  於是,靳小透下意識的躲到老師身後。
  但是沒有半分鍾的時間,她就自己坐上了這個阿姨的車子。
  因為,她有叔叔的照片。
  因為她說,他就是你爸爸,我可以帶你去見他。
  這件事情,在很多年之後,程歡每每想起來都要捶胸頓足地暗惱自己怎麽沒有把敵人可能會使出來的手段都告誡小孩子們。
  話說回來──
  現在的靳小透不知道自己該怎麽辦,她呆呆的坐在一旁,眼前是一個修好皮的蘋果。
  “很甜的。”
  子衿看著一臉戒懼的孩子,不禁有些憐惜,手又向前遞去。
  啪!
  子衿有些發愣地看著滾到地上的蘋果和自己被打到的手背。
  這樣的表情,她似曾相識。很多年以前,她也曾在一個男孩兒的臉上看到過。
  正是這僵持的當口,門鈴瘋狂般響起。
  子衿神色微變,整了整裙擺,吩咐陳嫂去開門,回頭輕輕對小透笑了:“我猜是你媽媽來了,她來的真快。”語畢,水亮的眼睛衝她眨了眨。
  果然,門打開,靳輕飛似的衝進來。
  快速的搜尋,看見小透,眼裏就再也容不下其他。
  “媽媽。”小透柔柔叫了她一聲,心裏也開始害怕,因為從未見過媽媽這樣的神情。
  看到小透站在那裏,靳輕感覺血液開始猛的灌回腦袋,胸口窒息感覺並沒有因為看到孩子而緩解,嘴裏發苦,舌根幹澀。
  今天,她第一次有世界末日的感覺,在發現小透莫明失蹤之後。
  現在手指仍顫抖,她控製不住,隻能握著拳頭。
  眼前的就是何子衿。沒想到,她們兩人竟然會在這樣的情境之下相見,更加出乎她意料的是,她竟然會用孩子要挾她來這裏。
  如此相似的情節──
  正妻,不孕,外室,孩子,接下來等待她的是什麽?
  腦子裏一片混亂,她現在的狀態完全不能思考,方才的慌亂無措已經讓她的精神處於失控的邊緣。她隻能想到一件事,小透是她的,誰也別想把她帶走。
  “何子衿。”子衿伸出右手,停在半空。
  啪!
  子衿的臉歪向一邊,有一瞬間的恍惚,兩秒過後才意識到自己被人扇了一記耳光。
  靳輕也沒想到自己第一次打人竟然會是在麵對這個女人的時候,剛剛幾乎是下意識的動作。手掌有些發麻,她看著何子衿原本白皙的臉漸漸變了顏色。
  子衿撫上左邊的臉頰,火辣辣的疼著。她扯動嘴角,麻的幾乎不能開口。
  向一旁呆住的小透伸出手,孩子心領神會地跑過來將小手放進母親冰涼的手中。
  再沒頓足,她領著孩子轉身準備離開。
  “你等一下,咱倆談談。”身後傳來柔柔的聲線。
  靳輕沒有回頭,語氣冰冷:“我隻希望這樣的事是最後一次。”
  子衿走到她身旁,臉上已經沒有了剛才的笑意。“我也不想和你兜圈子,隻是想讓你知道,我也不想放手,你懂嗎?”
  何子衿墨黑得有些深邃的瞳仁,裏麵有什麽東西一閃一閃,是誰說她軟弱無能?誰說她嬌柔得不堪一擊?
  “我已經死過幾次了,現在對我來說,每一天都是賺的,你不會明白這種感覺。我想讓自己活著的時候少點遺憾,人都是這樣。”
  靳輕靜靜看著她,見她彎下身子,白淨的手指摸著小透的眉間。
  “真像。”這樣的眉目幾乎是那人的翻版,就連眉頭一顰一蹙皆是。
  “你到底想幹什麽?”靳輕覺得自己就要被她的眼神逼瘋了,心底最深最深的恐慌被一點一點刨出來,攤在這女人的眼前。
  “你真聰明。我也不知道我能幹什麽,咱們各憑本事吧。”

  第四十七章
  第一次被母親打的靳小透沒有大喊大叫,也並不掙紮,隻細聲哭著,小拳頭咬在嘴裏。靳輕下了狠手,翻過她的身子,按在腿上,一掌一掌打在屁股上。一旁看著的程歡將要抬起的手又緩緩放下。
  等到終於停下施刑的時候,孩子已經哭的沒了力氣,軟軟趴在靳輕身上。抱起不停抽泣的孩子,通紅的雙眼,滿臉濕痕。
  “知道我為什麽打你?”
  小透點點頭。
  一把攬過這小透,心裏生生疼著。“你為什麽不聽話啊?有沒有告訴你不可以和陌生人走?”
  這種絕望的感覺已經暌違多年,當年因為他的背棄將她打入地獄,如今……
  “小透……小透,現在媽媽什麽都可以沒有,什麽都可以放棄,隻有你,隻有你……不行……”斷斷續續的話語,也不知是說給孩子聽還是在自言自語。
  夜色深沉,今晚竟然連月亮都隱去光華。
  程歡看著靠在沙發上的兀自走神的靳輕,不禁無奈歎息。這樣的結果,可以算意外嗎?
  “靳輕,算了吧。”
  這句話,仿若手指在滿月的弓弦,其最飽滿的那一瞬間放開。腦子裏閃過很多畫麵,一幅一幅就像昨天才經曆一般。它們沒有被時間劃上斑駁痕跡,磨礪如新。
  第一次看見他──身為學生會主席的他一身簡樸幹淨的白衣黑褲,主席台上,清朗的聲音伴著秋日的蟬鳴一點點漾開。她的位置靠在窗邊,陽光照在身上,晃眼的日光渙散了視線,她伸手,擋在眼前,指縫中的他在眾人之上,而她在眾人之間。
  偌大的校園,並不能總見到他。但每次遇到,總見他那麽忙碌。他是女孩兒們最常議論的談資。她那時覺得無聊,從不參與這樣的話題。
  第一次交集──全院組織服裝設計比賽,獲勝者的獎金足夠她整個學期的生活費。她看著那誘人的數字,心中躍躍欲試。一路順利闖到決賽,就在距離比賽開場還有兩個小時的時候,與她搭檔走秀的男同學突發急性盲腸炎被送去醫院。決賽要求參賽者安排一組搭配的男女服飾,沒了男裝,結果可想而知,對手安慰她的目光裏有著對勝利渴盼的雀躍。
  心中不斷湧上的失意,卻不斷安慰自己要坦然接受,這不過是生命中眾多挫折裏最最輕鬆的一件。沒有換下參賽的衣服,她晃蕩著走出,低垂的頭不知怎會撞到剛要步入會場的他的身上……
  之後的事她幾乎記不得了,隻記得他索來她手裏的男裝,抖了抖,回頭微笑看她。
  他說,希望能和身。
  輪到她上場的時候,他們並肩站在前台的入口處。仍不可置信的她隻能發愣地看著他細心地撫平衣角的褶皺。似乎終於發現她的視線,猶是那若冬日暖陽般的笑容。
  他說,這是他的處子秀。
  主持人念到靳輕名字的時候,他伸出手,她將手放進去,收緊,指尖絞纏在一塊。靳輕被這雙溫暖的手牽出。之後,她得到自己想要的,在他身邊。
  比賽結束,她用最快的速度換衣服,還沒衝到門口就看見剛才還在他身上的男裝整齊疊放在她的書包上。
  那個晚上,她走遍整個校園,卻再沒見那修長挺拔的身影。
  拿到獎金的那天,她穿上最喜歡的裙子,從不化妝的她破天荒的找同寢的朋友借來口紅。然後,飛似的衝向法學院。
  一路上,搖曳的裙擺似乎那正飛揚著的青春。
  初吻──愛情來的驟然,在他們還都沒有準備的時候。
  也是這樣一個夜色濃烈的晚上,在她的宿舍樓下,他深深吻住她。即使是那樣的吻,依舊能感覺到他源於本性的克製。柔若無骨的小手覆在他的頸背,將兩人拉的更近一些。
  初夜──在他畢業的那年夏天,她將自己毫無保留的交給他。這似乎是自然而然又順理成章的事。事後,他抱緊她,一邊邊地說著愛她,一邊邊地說著等她畢業就娶她,說他要努力掙錢,給她最好最好的生活。
  那時候身體很疼,心卻是甜的。她沒有說話,隻是閉著眼睛安安靜靜地躺在他懷裏。她要他的錢幹什麽?她要的,從來就隻有一個。
  小孩──懷孕並不在她的計劃中。洞察自己身體的變化之後,母性的本能讓她笑彎了眉眼。
  決裂──莫明失蹤半個月男人隻帶給她一句話,他說,他要結婚了。新娘卻不是她,是個與他從小一起長大的女孩兒。
  突然想起小時候念到的《長幹行》,兒時也曾為詩中所描繪的畫麵深深動容。原來,她輸給了青梅繞竹馬,兩小無嫌猜的感情。
  ……
  然後是什麽?靳輕一點點回憶。
  妊娠十月,她咬牙自己撐過來。生產的痛苦與之後撫育女兒的歡欣比起來遠遠不及。
  之後,她壓下自己的尊嚴,隻為一個人。也許是她那時候太脆弱,仍沒有死亡的愛情,隻螢火之光便讓她一頭栽進去。
  程歡說,算了吧,何苦呢。
  她隻是想簡簡單單愛一個人而已,為什麽這麽難?
  “聽我的,別再任性了。”程歡坐到她身邊,將她冰涼的手握進手裏,細細地溫暖她。
  靳輕笑的慘淡。
  程歡看著她,多年的友情怎會不明白她?
  誰會想到事事都遊刃有餘的女人在愛情裏會被傷的如此千瘡百孔,當年那樣的愛情在自己這外人眼裏看著都是心動不已,更何況是靳輕自己。
  靳輕微微變了臉色,沒等程歡發問就掙開她的手跑到盥洗台。
  隨後跟著她的程歡站在那裏愣了將盡半分鍾,等她安靜下來,倏地走出去。靳輕馬上追出,伸手按住她拿起的電話。
  “別!”
  “這回別想讓我聽你的。”程歡說著扯去她按住的電話就要撥。
  “不行。讓他知道的話,事情也許就更複雜了。”
  實在是覺得精疲力盡了,靳輕扶住程歡的肩膀任她把自己帶到床上。兩人如同大學時躺在一起,隻是時隔多年的兩人,找不回的已是那可任意揮霍的青春年代。
  “你早就知道了?”程歡側臉看著閉著眼睛的靳輕,輕輕的呼吸,兩人今晚恐怕都是難以成眠。
  “嗯。”
  伸手摸上小腹,掌下平靜,心裏卻來回起伏。已經育養過一個孩子的身體很敏感,旅行回來之後的一個月她就有所察覺。
  “我想回家。”這裏根本就不是屬於她的地方,她開始明白,人該是屬於哪裏總要回去。
  “想通了?”程歡不可思議的看她。
  “我怕了,真的怕了。”想到今天經曆的一切,忽然讓她看清一個事實,除了孩子,她什麽都能放下。不能拿孩子當賭注,她可以失去一切,放棄一切,唯有這身上掉下的肉是她最最難以割舍的,“誰也別想把他們從我身邊搶走,除非我死。”小透不行,肚子裏這個還沒出世的也不行。
  迷迷糊糊的睡去,在夢裏,靳輕夢見母親站在橋頭衝她招手,她還是學生時候的打扮,手裏藏著一朵白山茶,怕媽媽看見又要數落她就暗暗背起手藏在身後。忐忑與不安在母親漸漸清晰的笑容裏消散。
  媽媽說了什麽,她聽不清,隻是快步跑向她,快的好像要飛起來一般……

  第四十八章
  人活一世,總有些債是欠下的,還不了。情債尤甚。東家欠西家,西家欠南家的……誰能獨善其身?
  既已打定主意,出路就隻這一條。迷惘絕望的時候,唯一的出口,有時好過千百種選擇。
  程歡臨走時隻說了一句,她說,人啊,要拿得起、放得下。
  靳輕站在母校的門口,馬路這些年已經拓寬了不少,學子們進進出出,一張張青澀的麵容,都是還沒有被生活與現實打琢過的稚嫩。想當年,她是不是也是這樣?
  秋冬交接的時候最是寒冷。白色的羊絨大衣包裹住她,手插在口袋裏。來往的學生有的朝她側目。
  一輛銀白色轎車停在不遠處,身著黑色風衣的世坤走過來。
  她看著他微笑。
  沒等他開口,就讓她搶先一步。“陪我走走吧。”
  幽靜的校園是最好的地方,象牙塔裏畢竟沒有人間的殘忍與訛詐,少了醜陋,剩下的總是美的。
  這裏,是她呆了四年的地方。
  他們並肩走在校園裏,剛剛走到一半,她頓住,轉身朝一個方向走去。他隻能跟上。
  “你今天就當是陪我舊地重遊。”
  看似偌大的校園,其實走來也不過一片大小。坐在長椅上,他安靜聽著她繪聲繪色地講述自己的大學時代。
  “當初考大學的時候,我想都沒想就報了這裏。因為喜歡這繁華的城市,這裏有的一切都是我的家鄉所沒有的。”靳輕慢悠悠的開口,“這裏有鋼筋高樓,我家隻有竹屋石橋;這裏有霓裳羽衣,我家隻有碎花粗布;你從小吃的是山珍佳肴,我最愛的卻是一碗母親熬的淡粥。”
  “靳輕。”他低低叫她,滿眼彷徨。
  伸出手握住他的,她明白,是這樣的自己讓他無措了,他也許正擔心。
  “我想回家了,爸媽正想我。”
  世坤皺起眉頭,又隨即鬆開,視線離開她的臉。“我現在是不是就連等待的機會都沒了?”
  “你會遇到比我更適合的人。”
  他安靜的聽完她說的話,心頭失落之餘,還是升起怒意。他畢竟平凡,不是神仙,他的感情怎可讓人這樣的一再辜負?
  “你能不能跟我說實話?說你根本就沒有喜歡過我,就連一絲一毫都沒有。在你眼裏我算什麽?不用說這些好聽的搪塞我。”
  “你從小就生長在最優渥的環境,你的身邊隻有富足,沒有貧寒窘迫。”這是她心裏多年的想法,這是最後一次機會說出來,“我和你不一樣,家世平凡得不能再平凡,這是雲泥之間的距離。我再怎麽努力也不可能搖身一變成世家的千金,就像你那過世的妻子一樣。”
  “我與她的感情不像你想的那樣。”他著急解釋,“我原本以為愛情也可以淡然,所以才答應長輩們的安排。可是,現在我明白,淡然的從來就不是愛情,而可悲的是,我在那時候沒有遇到能夠讓我明白什麽是愛的人。”
  “我從沒懷疑過你的真誠,如果我注定得不到最想要的,那麽能讓我寄托餘生的人也不會是你。世坤,你是我的朋友,隻能是朋友。”
  這話是一柄能劈山的利刃,就這樣放在了他的身上。
  明白他的不解,靳輕道:“我適應不了你那樣的家庭與生活。也許我這樣說不對,但是卻是我最真實的感受。我見過你母親,她挑剔的眼光幾乎從來都不掩飾,我想不是她不願意,而是她根本就不懂得如何掩飾。雖沒親眼見過你妻子,但是我見過她的照片,那樣優雅高貴的女性,我猜她一定讓你母親喜歡。而我不行,我任性,有時還很自私,我一輩子都做不來討公婆歡心的兒媳婦。
  你想讓我像她一樣每天待在家裏,生活的重心完全放在你、老人與小孩身上?你覺得我可以像她一樣經常為了家族利益出席宴會,穿上一套又一套的塑身禮服,和那些太太們一起討論著她們最熱衷的話題?還是你認為我可以為你高貴的家族一點點改變我的原則?不要告訴我‘你不用改變’,婚姻是責任與堅持,我如果嫁給你就一定會按照你的生活圈子該有的軌跡設計我的生活,沒有哪對正常夫妻是可以完全獨立生活的。”
  她說的話其實他也曾經想過,靳輕不像他從小接觸的任何一名女性,她沒有傲人的家世,沒有奢華的生活方式,沒有他從小看慣的虛偽麵容。
  “如果兩人之間有愛的話,那麽這一切是不是可以被接受?”這是症結所在,她對他始終沒有他對她的感情。
  “也許吧,但可以肯定的是,那樣的話我會辛苦,不會開心。”靳輕幽幽吐出。
  她不是養在彩籠裏的金絲雀,那樣的世界不會是她的天堂。如果她可以為愛在那樣粉刷過的天空飛翔,那她遲早也會力竭而亡。
  世坤看著她想他伸過來的手,遲疑了半刻,還是堅定的握住。堅持到最後如果還是不能遂心所願的話,那麽至少他可以有這樣的度量與氣魄。
  “你一定沒試過在路邊的牛肉館吃麵吧,走,讓我來帶領你開啟人生的另一麵。”
  她帶他走到學校對麵的拉麵館,窄小的麵店卻在這些年後依然熱熱騰騰的經營著。這裏,又是她的另一段記憶。
  身旁淨是些學生,他們兩個人坐在裏麵竟然有些格格不入。
  兩碗熱熱的牛肉麵上桌。
  靳輕聞了聞香氣,大口地吃起來,唇齒間的味道一下子把她帶回那些年。她的一碗麵很快就見了底,而對麵那優雅男人眼前的碗隻動了幾口。
  注意到他不留痕跡的把嘴裏的麵吐到一旁地上,她心中戚戚。以前也有一個男孩和她一起吃麵,那人一口氣就吃了兩大碗,連湯都不剩。
  不想再難為他,把錢放在桌上,拉他出來。
  不要他送,她堅持自己回家。
  “就在這裏再見吧,辭職的事情就交給你了。” 溫婉的笑容蕩漾在她的臉上,這個一直陪伴自己一路走過這許多年的人值得她這樣對他微笑,“你會幸福的,因為我會一直為你祈禱,你已經在我心裏了。”
  他看著她一點一點消失在視線中,很少抽煙的他翻出車子裏的香煙,抽出一隻含在嘴裏。
  尼古丁漸漸進入肺葉,覆蓋住一些、滲透進一些、融化了一些……
  最後給他發的一條信息:我回家了。
  她知道他一定會明白她的意思,當年那場中斷的決裂中她曾經說過一句話──如果哪天我離開,那麽你也不必來尋我了。
  短信發出去,刪除所有的痕跡,然後關機。它被留在床頭,她不會帶走了。
  一直很喜歡一句電影台詞──走了的人遲早會回來,早晚。
  現在的她,開始相信。

  第四十九章
  但凡認識顧謙的人最先記住的都是他最優雅的一麵,他像一隻生長在富貴人家的貓兒,隻會按照自己希望的方式善待自己。
  他可以疏離,可以和善,也可以風度翩翩,但他不該慌張,此時的他像是一隻被剝掉頸背毛發的貓兒。
  從沒有人見到過他這時的模樣──打碎手邊杯子,欲速不達,一路算得上是跌跌撞撞的跑到電梯口,發現那電梯即使他用拳頭砸爛也不可能馬上飛到眼前後,他衝向安全通道。十六層的距離,他居然比電梯還快上一步。
  他從不開快車的,不是他不會或不敢,而是以前從沒有讓他飛車的理由。一路上他闖了三個紅燈,沒有出車禍已是萬幸,眼角一抬,後視鏡中,隻半秒的時間就足夠他看清身後。
  淺短的咒罵,緊鎖的眉頭,這樣的他再不是那人人麵前光風霽月的顧先生。
  最大的努力,最快的速度,在同一個時空中他不是神靈,不能停住時間。最後留給他的,隻是那金屬大鳥起勢破天的畫麵。
  飛機起飛時的聲響撞進他的耳膜,可腦海中卻有個更加清晰的聲音。
  那嗓音是沙啞的,仿佛哭過之後,還帶著哽咽的聲線。
  她說,如果哪天我離開,那你也不必來尋我了。
  他知道,能夠留住她的,從來就不是自己。如果有一天她決定離開,不再留戀,那麽隻能說明她已經厭倦了他。
  手機震動起來,幾乎將他開始脆弱的神經撥弄得更加鬆散。一會兒的時間,它停下來,但是沒過五秒就又開始震動。
  按下紅色按鈕,終於又歸於平靜。然後關機。這下終於可以一直安靜下去了。
  回去的路上,他安靜開車,不快不慢的車速,安穩、平靜。來時緊鎖的眉頭一點一點打開,隻是這一指間的寬度留下了不可能退下的細紋。
  他把車子放到屬於靳輕,且現在已經空蕩的車位上,之後上了二十三層。
  掏鑰匙的時候,僵住了身子。
  他,對著一個鑰匙扣發呆。
  鍋蓋的頭發,圓圓的臉蛋,黑滾滾的眼睛,這個一指長的小人兒是小透給他的,他叫不上名字,隻知道好似是一個動畫片裏的小孩兒。
  一路壓抑的東西倏然撞擊心頭,靠在門上的身軀滑坐在地上。鎖緊手掌,鑰匙的尖銳似要沒入肉裏。其實並不是沒有想過會有這一天,但是每次有這樣的念頭都被自己下意識的排除,不敢深想或是假設。
  一天的時間,遊蕩在這個城市。這繁華的地方本也不是他的家鄉,但是他來了,留下,一直到現在。
  如今天冷下來,街邊的海棠凋了。開著車窗也並不覺得很冷,周圍的寒意讓世界變得更加清晰。這樣沒有目的地的行進也不算壞事,夕陽一點點消失後,天地都被夜色籠罩起來。
  他由方向盤上抬起頭,眼角瞥見遠遠的某處,原本若死水一潭的眼波有了些許變化。油門一腳,黑色的車子又駛進夜色中。
  貓和老鼠的遊戲已經曠疏許久,一直隱忍著的東西在今天被揪出來。
  隱在巷角的黑色車子有即閃又滅的微弱火光,眼前開過一輛車。兩秒鍾後,他跟在那車的後邊。
  這裏是極其荒僻的地方,路上除了兩輛黑色的轎車再無其他。
  猛然加速,他超過前麵的車子,打輪橫過來。
  幽靜的空間裏被一陣刺耳的刹車聲劃出窟窿,兩旁有野鳥驚叫著飛起。
  他快走下車,一步步靠近後邊的車子,眼角看見那車製造出的一道長長的刹車線。
  “下車!”顧謙拉開車門。
  車裏的男人一身普通的裝扮,見這勢頭竟然沒有絲毫的無措與緊張。那人不著痕跡地吐出口氣,認命下了車,雙腳剛一著地就被人擊中臉。
  “你哪來的?幹這行幾年了?”沒有起伏的聲音卻是在一陣拳頭的猛烈攻勢下淡淡吐出,“帶你入門的師傅沒教給你跟蹤人的時候同一輛車不能連續用兩天?”
  砰……
  肉與肉的碰撞,骨頭錯位的聲音讓他想起少時,他也曾與人這樣肉搏。誰會想到,就連自己有時候午夜夢回都不敢相信。他十七歲之後就沒有再與人這樣幹過架,文明的外衣將他裝扮得體麵,誰又能相信,平時隻靠一張嘴吃飯的人也是這樣暴力的行家。
  身體有著自己的記憶,完全都是下意識的動作與力度,在擊中的一瞬間他能感覺到自己的力量已經超越了記憶中少時的極限,漸漸升起快感,原來,他還是原來的自己。他把一些陳年的東西放進幹燥的酒壇封入地下,多年之後才發覺某些東西已經深入他的骨髓,隻有抽筋斷骨才能割舍,他原來怎會認為隻是放在那裏不碰就可以摒棄?
  “他給你多少錢?我給你雙倍,離開我,別再讓我看見你。”直到那人已經躺在地上不能動彈他才停下手。
  把錢包裏的錢全扔在躺在地上的人的身上,此時顧謙的麵容宛若修羅。硬冷的語氣:“回去告訴他,別再把錢花在你這樣的人身上,有什麽想知道的讓他直接來找我。哦……我差點忘了,讓他甭來找我了,等過幾天我讓他天天看見我,到時候想避開我都不行。”
  走到那人的車上拔下鑰匙,猛力扔向黑暗的遠處。快速駛過的黑色車子揚起的風卷起地上的張張鈔票。
  “這是怎麽了?”子衿難以置信的捧起顧謙已經腫起的手背,上麵一道道細小的傷口,這是力道失衡的代價。
  仿佛被電擊中一樣,他倏地抽回手,冷然看著這個他從小疼惜的女孩兒。
  她的目光直直望進那雙深究的眼裏,並不躲閃。拉住欲走的他的衣袖,柔嫩的手糾成幾個白玉般的小節。
  撥開扯住衣袖的手,破力之後的身體開始覺得疲憊不堪。背對向她,隻輕輕道了一句:“沒有哪顆心是永遠堅強的。”

  第五十章
  子衿推開他的房門,整室的黑暗,隻有筆記本上的屏保閃出一點光線。打開落地燈,才終於看清這裏。
  桌上文件淩亂,沒有了以往的井井有條,一旁的煙灰缸裏堆滿煙頭,有的還跑到地上。走到床邊,呆愣地看著那個正睡熟的人。
  半個月,他沒有跟她說過一句話,每天更晚回來,一進家門就躲進自己的臥室不再出來。更讓她受不了的是,今天同樣晚歸的他竟然還帶著一身濃烈的酒味。以前他很少喝酒,更談不上買醉。
  她坐在床邊,安靜看著。
  酒氣熏紅他的臉,半麵沒在枕中,氣息粗鈍,睡的並不安穩。
  手指為他理順淩亂的頭發,他卻還沒醒來。她歎著,酒精到底讓這一向淺睡的人也深陷沉睡之中。如果醉了真的可以忘記一切,那麽她也寧願大醉一場。
  手指劃過他的耳朵,指下耳後處有顆暗紅色的痣隱在發間,想起小時候她第一次看見,新奇的打量半天。他那時說她大驚小怪,她仍是一臉的稀奇,大聲嚷著:“以後你走丟了或者咱們忘記對方的臉,我就按著它尋你。”
  心頭酸澀非常,咬牙繃著咽喉的神經,現在的她若隻微微放鬆就有東西崩潰而出。
  “按著它尋你……按著它尋你……”輕輕的呢喃,在他的耳畔,他該聽到的。
  淚水還是奪眶而出,滾到她的唇邊,一起印在他的側臉。
  他的臉微微發紅微微發熱,有些涼意的水珠灑在上麵,讓他醒過來。
  兩雙最熟悉的眼睛同時望進彼此的眼中,她睜著眼睛執拗卻安靜地吻他,盡管她看見那雙眼中的疏離與冷淡。她相信自己的吻也是溫熱的,她相信自己也可以健康起來,她相信除了錢自己也可以擁有其他,她一再相信著,又一再失望著。她仍是無法溫暖他的臉龐,而他的體溫又在為她驅逐冰冷,還來溫熱。
  扶住她單薄的肩膀,他拉開彼此的距離,起身坐起來。
  看著他走到桌前,找到一個文件夾,摸了摸邊沿,翻開來,遞到她眼前。
  “這是最後一件我能為你做的,你父親給你們留下的,以後不會有人再覬覦,沒有走私,沒有販毒,不再提心吊膽,幹淨的買賣。這些年留下的窟窿不小,但隻要規矩行事,一些都會再上軌道,你們能行,我知道。”
  兩人一坐一站,高度的不同讓他看不清她的臉。桌上還有一份檔案夾,這是明天他要送走的,不想讓她看到。
  “你要走。”
  顧謙無語,隻看著她的頭頂,伸手撫上,摸了摸她的後腦,似長輩一般的動作。
  “你要走。”
  “……”
  “你要走了,是不是?回答我!”
  子衿不該是這樣的,他第一次見她,她正坐在秋千上,蘋果一樣圓的臉蛋,有最純最純的笑容,對他說,幫我推。她麵色雖不很紅潤,但是眼睛很大,大而有神,瞳孔黝黑深邃。
  那是他記憶中的子衿,現在他眼中的她紅著雙眼,裏麵再無天真笑意,隻有一種讓他莫明想躲避的東西。
  “是。”他承認。
  子衿一把抹去不斷湧上來的淚,吸了吸鼻子,移開視線道:“你醉了。”
  見她起身,他拉住她的手,立在她的耳旁,堅定語氣:“我為你做了這麽多,你也為我做件事吧。第一件,也是最後一件。”
  攤開手邊文件的最後一頁,送到她眼前。
  幹淨的紙張,黑筆打印著簡單的幾個字──離婚協議。
  她看見下邊一欄上他已經簽好的名字,後邊還有一個空白的地方,那是留給她的。這麽多年,她把愛戀隻留給一個人,而那人卻隻留給她這樣一個小小的地方。
  “我愛你。”她已經收起眼淚,直勾勾看著他的眼睛,“好多年,好多年。”
  “那是因為你生活的圈子被自己鎖死了,你隻看到我,所以會把錯戀當成喜歡。”
  “錯戀……”子衿苦笑。
  他呆愣地看著她,過了許久,才淡淡開口:“你是我在這兒能放下心來麵對的人,我唯獨不對你扯謊。咱倆第一次遇見,你讓我幫你推秋千,你高高飛起來,笑聲很甜,你穿著淡藍色的小裙子,那時候的情境我還記著。聽見你笑的暢懷我也會跟著開心,我不會覺得奇怪,因為從第一眼見到彎著眉目淺笑的你我就知道,我又多了一個妹妹。”
  “妹妹……”原本止住的淚又落下,糾結眉頭重複著他剛剛說的最後兩個字。
  這兩個字不是她第一次聽見,當年第一次聽見的時候,她偷偷躲在門外,他那時對爸爸也說了這兩個字,而如今,她終於親耳聽見他說。
  不同的聽眾,同樣的話;不同的位置,同樣的心碎。
  “那個女人有什麽好?你為什麽愛她?我與你一起長大的,明明比她早了這麽多年……為什麽……為什麽?”糾緊他的襟領,道出折磨她太久的問題。
  她明明比靳輕更先認識他的,她知道他的一切喜好厭惡,她用了將盡二十年的時間來讓他愛上她,最後卻仍是換回一句“妹妹”。
  她怎能甘心?
  推開一直擺在眼前的文件夾,她失神離開。
  心中亂的厲害,她要睡一覺,也許醒過來之後她會驚喜發現,剛剛不過一場噩夢而已。

  第五十一章
  “王八蛋!顧謙!你小子給我等著,等老子出去弄死你。”這是子衿的表哥何戎凱被捕前說的第一句話。
  當年子衿的父親何晟白手起家,一點點把生意做大,自家兄弟四人,何晟發跡後將他們攬入自家公司。本打算弟兄幾人一起聯手將事業做的更大的,但是突然的富足使原本平常的心變化,漸漸,他們開始不再滿足於等著別人分一杯羹,而是想讓自己變成分羹給別人的角色。
  家族企業的弊端一點點顯現,到了何晟暮年的時候早已發展成幾家分庭抗禮的局麵,他們都在暗中收購股權,試圖將自己推上最高點。
  而更讓人覺得心寒的是,在父輩爭權之戰中沒有結果的殘局下,後代一輩也開始打何氏這個原本該是參天大樹,可是實際早已是空殼的腐朽之木的主意。
  顧謙站在檢察院大廳,牆上一幅幹淨的宣傳畫,幾筆簡單的線條鉤勒出一個天平,左邊托盤上是些抽象暗淡的貨幣符號,右邊卻是一個色彩鮮明的心型圖案。天平的左邊高高翹起。
  離開檢察廳後去看守所看何戎凱,因為他是以何戎凱律師的身份進來,所以兩人才有直麵的機會。一見到顧謙,那人就差點撲上來,幸虧旁邊機警的看守及時製住。
  “你把我弄進來,現在又要給我辯護?顧謙,你真當我是傻子嗎?我告訴你,隻要我不死,你給我等著,早晚有你好受。”何戎凱暴怒著麵對他,兩個人的角逐從他來何家的第一天就開始,這些年幾次交鋒都沒有結果,沒想到自己千算萬算還是被他算進去,日防夜防難防內鬼,他身邊幾個最親信的竟然是最後出賣自己的人,而收買他們的就是眼前這男人。
  “好,我等著。”
  甩下身後怒極而發的咒罵,他轉身走出鐵門。
  後麵轟隆的一聲,他頓住步伐,想著,自己畢竟還是仁慈的,對得起那些已經故去的人了,何家的少爺們,他也隻把這一個送進來而已。
  “這是您要的機票。”秘書小姐看著顧謙把一個個文件收整好放進紙箱。
  “哦,謝謝。”接過機票,顧謙拉開抽屜,把一封信交給她,“等我走了以後你再交上去。”
  她自然知道這裏麵是什麽。“顧律師,您真的決定離開這裏了?”
  “唉。”他微微點頭。
  “不再考慮一下嘛?”
  放下手裏的東西,他挑眉看了眼窗外的電子廣告牌,笑著說:“我考慮的夠久了。”
  等到辦公室裏隻剩下他一個人的時候,他坐在沙發上,看著那個電子廣告牌上的廣告換了一個又一個。
  傍晚的時候,他驅車到父親那裏。
  大門鎖了,屋裏黑著燈。他隻能待在車上,等顧子楓回來。
  快到八點的時候,才看見遠處有兩個身影漸漸走進。
  “哥……”顧潁一手拎著一個大袋子,有些驚訝地看著兄長裹著大衣站在大門口。
  顧子楓看了他一眼,走上前開門,顧謙走近的時候,聽見他低低說了聲:“明天給你配把鑰匙。”
  一家人很多年沒有像這樣坐下來好好吃頓飯了,老人親自下廚,說著要給他們兄妹倆做頓好的。沒辦法,誰讓他們倆小輩兒到現在都不善廚藝呢。
  “你今天怎麽有時間來這?”顧潁到了杯熱水遞給他。他顯然是凍壞了,到現在進屋這麽半天還是殘白著一張臉。
  “今天有空就過來看看,好久沒來了。”握著杯子取暖,鄉下的冬天更是寒人。
  不久的時間,一道道菜肴上桌,三個人圍在一個不大的飯桌上。老人從櫥櫃裏拿出一瓶酒,父子倆許久沒有在一起對酒暢飲了。
  幾杯熱酒下腹,身體才漸漸暖和起來。眼前的菜,都是他們兄妹倆最愛吃的。
  “動筷子呀,別都愣著。”老人招呼著,臉上露出很久沒有過的笑意,這笑是發自心內的,佯裝不來。
  顧潁的眼眶有些泛紅,顧謙看了她一眼,三人都沒說話。
  “那麽多年了,我一直想著,回家的時候,能和你們一起吃飯,像小時候那樣。”終於有人開口,顧潁有些抖的聲音發出。
  她夾了一塊魚放進嘴裏,這麽多年,味道都沒有變。
  老人給兒子空了的酒杯重新斟滿,說道:“現在不是挺好的,你也回來了,我能時常看見你們,我也就沒什麽惦記的了。”
  “這菜醬油放多了,有怪味。”顧謙指著一道菜,突然冒出一句,把父女倆都說的一愣。
  老人不由一笑:“你啊,這張嘴從小毛病就多,自己不會做,還好意思說別人做的不好吃。”
  顧潁眼中的氤氳慢慢散去,露出笑容。
  一頓飯,一家人開開心心的吃著,簡單的幾樣家常菜,三個人吃的有滋有味。有時候讓人覺得開懷的不是珍饈,而是同桌吃飯的人。
  顧潁收拾好殘羹,洗淨手出來,就看見那雙父子在桌前對弈。她笑了下,想著有多久沒有看到這樣的畫麵了,小時候,哥哥經常和父親下象棋,之後兄妹倆漸漸長大,閑暇的時間變的少了,這樣的畫麵也跟著少了。
  她安靜坐在一旁當“真君子”,老人執紅,顧謙執綠,這倆人互相不勢弱的廝殺。
  “將軍。”老人放下最後一步棋,頗為得意的說道,“小子,你輸了。”之後,這個誌得意滿的勝利者被女兒哄去洗澡,客廳隻留下兄妹二人。
  她看著仍放在那裏的棋盤,心有所思。
  哥哥十五歲之後就沒有輸過爸爸,多年之後父子再次對弈竟然會以哥哥的戰敗告終,這實在有些奇怪。
  她看了眼安靜放在紅“帥”旁邊的綠“車”,本該最靈活的棋子卻始終安靜放在那裏沒有動彈。這棋局早該結束的,但是勝者卻該換人。
  他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手裏拿著遙控器按著。
  怎麽會突然覺得他的身形這麽落寞?
  “哥。”她喚他。
  他的眼睛仍是盯著電視,隨口說道:“幹什麽?”
  斟酌著怎麽開口,早已經想過好多邊的說辭到眼前還是不知如何啟齒。“我去見過靳輕,也看見了那個孩子。”於是,她選擇最直白,最痛快的。
  按著遙控器的手指一僵,畫麵停住。
  “我不知道,真的,之前我真的不知道,你相信我。”顧潁坐在他旁邊,扯住他的手要他麵對自己,“她是不是就是你以前的那個女朋友啊?”
  她那時雖然年少,不識情滋味,但是她能看見哥哥眼中不同尋常的情愫,這樣的他,之於自己是陌生的。她對於哥哥的那個女朋友一直都是聽說的,聽說他們是大學同學,聽說那女孩兒有張精致的麵容,聽說她為了去見到外地實習的哥哥一麵,連夜坐車跑到另一個城市。
  那時候她不懂愛情,隻朦朦朧朧記得哥哥在和那女孩兒通電話時會換上最柔軟的神情。
  後來,一連串的變故。讓她還來不及分析到更深刻東西的時候就接受了子衿──這個從小一起長大的摯友──成為自己嫂嫂的事實。
  之後,她就開始慢慢淡忘這個原本以為就是一個過客的女孩。直到她那天看見那個小孩子。無容置疑,那雙眼睛已經說明一切,孩子已經這般大了,說明什麽?答案已經不必再揣測。
  “你愛的一直都是那個靳輕吧?”她已不再是當年那個什麽都不懂的傻丫頭,她可以看得出,哥哥這些年並不快樂,可這到底是為什麽?自己當年被送出國是不是也和哥哥倉促娶了子衿有關?“你告訴我。”
  “是,我愛她,一直都愛。”現在已經沒有什麽好隱瞞了,“這幾年,我能做的、該做的,都做了,如果還有人說我忘恩負義,那我也沒辦法了。”
  “是誰逼你的?何叔叔還是爸爸?是誰?”
  “沒有誰,是我自己的問題。”不想再提起那些煩心的往事,他套上外套走出去,“告訴爸我回去了,明天我要出趟遠門。”

  第五十二章
  整晚都有紛亂的夢糾纏,靳輕掙紮著醒過來,看了時間,才剛四點而已。
  回到家幾天了,心中意外的平靜。
  回想剛進家門的時候,母親正坐在院子裏擇菜,一旁的地上還是那老舊的收音機,裏麵正放著媽媽最愛的黃梅戲。母親一直低著頭,沒有發現久歸的女兒正站在門口。小透跑過去蹲在她眼前,伸手拿了盆裏的蔬菜把玩,母親訝異地抬頭,小透甜甜地喚了聲“外婆”。
  重逢的歡喜過後,隻有小透仍是最開心的一個,一路的疲勞在灑滿月光的古鎮得到撫慰,孩子很快睡去。
  母親坐在床頭,父親蹲在院中抽煙,一根一根,不斷。
  “明天你跟我去醫院,現在做還來得及。”沉默了整晚的母親一開口就是這句話。
  靳輕下意識的環上小腹,語氣堅定:“我不去。”
  母親的淚是無聲的,甚至沒有形態,但是她就是能聽到、能看見、能感受得到。
  之後,母親都沒有再和她說話。隻臨走時說了一句──你成人了,自己挑的路走,以後好了壞了……你能後悔,卻怨不得別人。
  那晚,靳輕摟著小透,耳邊盡是孩子熟睡的氣息,這樣綿甜的聲音都不能讓她安睡。
  轉天早晨,她早早起來,打量了她的屋子,離開這麽久卻依然幹淨整潔。正當她不知該如何麵對母親時,卻見母親端了一大碗熱騰騰的麵給她,裏麵還有兩顆嫩黃的荷包蛋。
  “別剩下,都給我吃了。”解下圍裙的母親扔下這句話就招呼著小透,說著要到鎮上去,給她買些好吃的。
  就這樣,她的生活開始真的平靜下來。
  半個多月過去了,能感覺到原本很平坦的腹部也開始有了些許的弧度,這讓她欣喜,也想起當初小透還在她身體裏的那段時間,不禁感觸良多。
  實在是再無睡意,靳輕起來,給小透整了整被子,然後走出家門。
  還不到五點,家鄉的老人就已經起來。她走在多年不見的青石板上,清晨的霧氣讓這些青石板上凝了一層水,踩上去,有些濕滑。
  不用考慮,腳下有自己的軌跡,她又來到有白山茶的地方。這時候正是山茶打苞的時候,一個個花骨朵似要漲開一樣,惹人心疼。有朵最大最美的,她失神看著,心滿意足。轉身離開的時候,輕輕一陣風,身後好像有什麽東西墜落,下意識地回頭──枝頭空空,那白嫩的花骨朵正安靜地躺在地上。
  心上一陣慌亂,隱隱的惴惴不安。
  上午十點的飛機,顧謙看了眼時間,已經快要來不及了。
  地下停車場的一角,地上躺著四個男人。
  他晃了晃頭才把眼前的眩暈打散,視線時而渙散時而清晰。剛剛以一對四,後背沒長眼的他被其中一個用棍子擊中了頭。疼痛漸漸消失以後,後遺症開始一點點顯現。首先變化的就是視線。
  盡量穩住身形,剛剛走了沒幾步就感到一束光線打在自己的側臉,緊接著就聽見車子大馬力發動的聲音。
  耳朵也湊熱鬧的開始翁鳴,但這並不影響他的判斷。他可以避開的,他知道。這裏的位置他很熟悉,知道哪個位置是最安全的。他唯一擔心的就是自己趕不上飛機。
  車子的聲音在靠近,他盡可能快的移動。
  “乖乖,別跑……看車,啊!”
  一瞬間的畫麵,猶如慢鏡頭劃過。小孩子掙脫了大人的手,跑到離他不遠的地方衝身後的父母招手。他的視線忽然變得清晰了,越過那個小小的人兒,他的眼中隻看得見那輛疾馳而來的車子。
  他該躲開的,他想。
  但是當他又重新衝回車道上抱住那個孩子的時候,他開始感到害怕,第一次對即將要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感到害怕。
  當他感覺到車燈溫度的時候,腋下猛地抽緊,車頭險險擦過他的身側。
  小孩子的父母快步趕過來,連聲道謝。他看了眼那急欲消失的車子,車後空白,沒有牌照。
  他不禁懊惱,還是低估了那個被送進鐵門的人。
  “先生,去哪兒啊?”出租車司機放下空車的顯示牌,從後照鏡中笑著問這位剛上車的顧客。
  “機場。”顧謙靠在座位上,感覺到力氣不若剛才,氣息有些不穩道,“師傅,請快一點,我要趕飛機。”
  “先生!先生!醒醒,您昨晚沒睡好啊,到了。”
  付了錢下車。一點點感覺到空氣開始稀薄起來,心髒跳的有些快。摸了摸上衣口袋裏的機票,他挺直身子走進去。
  “先生,您的臉色不太好,需不需要幫助,如果現在不舒服的話我們可以把您的機票換到下一班。”身穿製服的小姐關心道。
  “不用,我沒事,謝謝。”
  通過票檢,他扶住胸口,裏麵悶悶的,視線又開始渙散,且又嚴重起來。
  沒事,他心裏默念著。
  小時候他曾被人打到脛骨骨折,那種疼才叫鑽心。他這些年再沒有經曆過那樣的痛楚,現在的這點傷算不得什麽,而且重要的是他並沒有感覺到有多疼。
  他最終還是趕上了,再有很短的一段時間就可以見到她們,他覺得無比的高興。見到她,第一句話該說什麽好呢?見到小透該說什麽好呢?是不是該抽自己兩個大耳光?他忽然想笑,想大聲的笑。
  他什麽行李都沒帶的,得讓她們收留自己,現在的他,無家可歸。可他得給自己找一個家,一個真正屬於他的家。人人都有,他也得有一個。
  腿竟然開始抽緊,他咬牙低咒。用力掐了一把,尖銳的痛楚終於也把渙散的視線集中起來。他能感覺力氣在一點點回升,他能支撐自己見到她們,他想……
  為什麽光線開始消失,機場也會停電?不對,現在是白天,還有太陽,那為什麽他什麽都看不見了?
  耳邊嘈雜,為什麽這麽吵?是誰在喊?……有人暈倒了麽……不管了……他就是摸黑也得爬到飛機上去吧……但願飛機還能起飛……
  機場一向都是繁忙的地方,這天上午就更加的繁忙。
  “喂?急救中心嗎?有位先生忽然昏迷,這裏是……”

  第五十三章
  靳小透已經和周圍鄰居的小孩兒們混熟了,幾天裏,總是吃飽了就讓外婆嚴嚴實實的裹成個小饅頭就跑出去與那些孩子打混瘋跑。靳輕難得見她這樣開心,也就少了約束,由著她去了。
  南方冬雨過後帶來的寒冷能鑽到人的骨頭縫兒裏,天氣驟然冷了許多。一向不畏嚴寒的靳小透也終於抵擋不住寒意,這天隻在外麵晃蕩了一會兒就乖乖回家。
  小雨又開始淅瀝下起來,屋簷上連綿不斷滴下的水聲惹得靳輕心煩意亂。
  畢竟是孩子心性,最近已經玩瘋的靳小透也是心煩這下不完的雨,礙著她玩耍了,坐在門口的板凳上作弄熟睡的老貓,惹得它嗷嗷直叫。
  這貓叫得靳輕更是煩躁,說不上來的感覺,總是有種不安的情緒跟著她,心頭總是揪著。
  雨滴的聲音怎麽覺得越來越大了,她打開收音機,隨便找了一個頻道試圖掩住它們的聲音。聲波在雨天也很清晰,略微憂傷的女聲吟唱著一首歌──每次別人故意提起有關於你的消息我都會微笑的裝作一點都不在意耳朵背著我收集你所有的點點滴滴現在你在哪裏那封沒有寄出的信直到現在還是鎖在抽屜無處可投遞電話總是形影不離害怕如果每次當它響起錯過你的聲音讓未來到來讓過去過去做到談何容易有一天老去有一天離去遺憾還是在心底我可以絕口不提所有和你的曾經如果這是你想要的你忘了回憶我忘了忘記這該死的愛情不能愛著你不能愛自己能不能再次相遇我真的力不從心也不想再騙自己雖然你說過要幸福我曾答應後悔沒有讓你了解我有多愛你……
  老貓不知什麽時候躥上桌子,腳步輕盈晃到靳輕手邊,搖首擺尾的示好。靳輕替它搔了搔下巴,老貓舒服得眯起眼睛,喉嚨裏發出咕嚕嚕一陣輕響,聽在靳輕耳朵裏卻添了另一番心慌。
  正要揮手把貓趕下去,就聽見母親在外屋喊她,說是有她的電話。
  “喂……”接過電話,靳輕轉頭見母親轉到一旁的沙發上看報紙,整間屋子都是茶香,電話那頭有氣息的聲音卻沒人說話,“程歡是你麽?怎麽不說話?”
  就在她以為是惡作劇正要放下電話的時候,那邊終於傳出一聲短淺的人聲。
  “我……我哥他出事了,看在孩子的份兒上,你來……你來看看他……”那頭的聲音明顯已經控製不住了,哽咽不成言語,“最後一次……就當最後一次……”
  靳輕的頭“嗡”的一聲響,回想剛剛聽見的隻字片語。
  那人說了什麽?什麽哥哥?出事、孩子,還有什麽最後一次?
  掛斷電話,手指飛快地播著一串號碼──“您好,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關機?他白天從來不關機的。
  一定是打錯了,重播、重播。
  手指敲擊按鍵的聲音蓋過了雨水打在窗欞上的聲音,到最後手指開始打顫,直到她真的按錯了號碼。
  “小輕,怎麽了?告訴媽媽怎麽了?”
  手腕被母親拉住,靳輕愣愣地看著她。“媽……媽……”
  一室的安靜,隻有電子儀器的滴滴聲。病床上的人蒼白著臉色,嘴唇也是半點血色也無,氣息清淺,麵上氧氣罩中由於呼吸而生的霧氣都不明顯。紗布由被子上沿露出頭緒,幾乎裹到肩膀,想見掩飾在被子下麵的情形。
  子衿坐在床前的椅子上,沉著眼眸凝視他。想像著當年自己身在這病床之上,而他在如今她這個位置上的時候是何等模樣。
  他那時候說了什麽?她現在該說些什麽?
  捧起他的右手,手背上的傷痕已經結痂,有的已經破掉,露出粉紅色的新膚。
  他從小就不怕疼,脾氣倔強,不論受多大的委屈,多大的痛苦都不言不語。還記得那時候他被大哥找來的人打斷了腿,咬著牙硬是不哼一聲。少年的臉上一顆顆豆大的汗水,太陽穴上的筋脈凸出來,腮幫子一鼓一鼓,眼睜睜看著大夫的每一個動作,直到最後結束。為他接骨的老大夫事後感歎著:“這孩子,一身硬骨頭,就是斷了也是軟不下來。”
  那時候他年紀還小,之後好了,又可以來回跑跳。可現在他卻沉寂地躺在這裏一動不動。看來這次真的是很痛很痛,痛到他堅持不住了。
  樓道裏忽然響起一陣淩亂腳步聲,由遠及近。
  房門被打開──子衿先是意外看到她出現在這兒,後垂下眼簾,嘴角一抹苦笑。
  “子衿,你累了吧,我先送你回去。”隨後而至的顧潁站在門口,輕輕開口向子衿說道。
  何子衿放下他的手站起來,餘光看著病床上的人,之後走出去,把房間留給另外的人。
  顧潁隨即輕輕關上房門退出,某處的視角一點點變窄,心裏一陣澀然。這是她能為他做的唯一一件事了吧。
  透過加濕器吐出的霧氣,她朝他一步步走近

  第五十四章
  緊握成拳的手微微顫抖,指甲陷在掌心中,卻感覺不到疼。
  靳輕不知道自己怎麽還會來這裏,不是已經打定主意放棄了?為什麽還回來?為什麽還會再見他?
  “你總是這樣,總是這樣……”為什麽每次都是她先放下堅持回來?為什麽原地不動的他總能讓她改變行跡?而這次更過分,他竟然隻是躺在這裏就讓她不管不顧的跑回來。他知道,如果哪天她離開了便是尋她也是無益,所以他才用這種方法讓她自己回來。
  她該狠心不理會的。可是他這樣,這麽安靜,安靜的幾乎讓人以為他已經不在這世上了。他不該這樣的,不該這樣蒼白著臉,不該這樣氣息遊離,仿佛下一刻就要離開人世一般。她又如何能狠得下這本就從未堅硬過的心腸?
  她用力的去愛一個人,開始,直至最後。不是沒有痛苦與艱難,現實與想像的距離是天涯海角,所以才會想放棄。放棄卻並不意味著不再愛,其實心裏明白,他已是生在自己心口的一枚胎記,任是時間再久都不能磨去,隻有削肉割皮才能擺脫,但是那樣,一顆心也再不能完整。
  現在,她開始相信命運,也許是上輩子欠了這人的,今生便要還個痛快。已經沒有多餘的念頭,隻要他能好起來,這便已經足夠。
  “耍賴也總要有個限度呀,醒過來,看看你多有本事,已經把我變成這樣沒出息的女人了。”她現在有些後悔沒有把小透留在家鄉沒有帶來,她該讓小透知道了,告訴她誰是爸爸,她開始害怕,怕孩子以後都沒有機會了。執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我就是任性,你就再讓我任性一回吧,能感覺到嗎?”
  這次懷孕她並不意外,確切的說,是在她意料之中的。她想再生個寶寶,再生下一個融合他們倆人血脈的生命,這樣的話,未來沒有他的日子她便也不會這麽痛苦。她知道這個孩子到來的時候就是自己要再次麵對抉擇的時候,她得再給自己一次機會,一次揮劍斷情的機會,所以當她聽見那吉普賽女人的話時她真的被嚇住了。之前的離去,小透不過是導火線,她心裏清楚,真正起到催化劑與決定性的是這個仍未出生的小生命。
  這是一場賭博,與自己的賭博,開彩的時候,輸贏都是她。
  似做了很長的一個夢,全身都輕飄飄的,沒有一點真實感。身體變的不受自己控製,就連一根手指都不能移動。
  他這是怎麽了?
  眼皮猶被壓製住一樣,一再的用力才微微透出一絲絲光線。每一根神經都仿佛變節,他不再是主人。
  回想變成一件痛苦的事,最基本的判斷都讓他無能為力。想開口說話,可結果不過是呼吸的力度加大,現在竟然就連聲音都沒有了。
  這一定還是做夢,一定還沒有清醒過來。
  安靜的房間裏突然有聲音響起,有人進來。
  他到底在哪?
  再次睜開眼似乎比剛才要容易一些了,他竟然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站在不遠處。
  剛剛在花店買了鮮花,她不喜歡這裏死氣沉沉的,這裏該有一些生氣與新鮮。
  把花放進花瓶,擺好了花,她回身走向床邊,卻在下一秒愣住。
  蒼白的臉依舊蒼白著,但是不容錯辨的是那雙烏眸不再緊閉,而焦距正對在她身上。
  他覺得自己開始喜歡這個夢了,因為至少還可以看見她。
  清醒之後的代價是疼痛,他開始覺得難受,身上沒有一處是舒服的。
  “雖然意識還不是很清楚,但已經開始有反應了。”有光源刺近他的眼裏,反射的抗拒卻收效甚微,有個聲音在他耳旁。
  他聽見她正在與那個聲音交談,打算聽清楚的,但是周身的痛楚讓他分神,手背上的刺痛拉回他又開始渙散的神經。
  靳輕看著護士給他換好藥,沒放過他的眉頭習慣性的微隆。
  她坐在床邊想跟他說話的,可剛開口就發現他竟又昏睡過去。一旁的護士小姐安慰地輕拍她的肩頭:“沒事的,剛動完手術都是這樣的,過一陣子麻醉的效力才會完全消去。”
  靳輕點點頭,小心地握著他因輸液而愈發冰冷的手。這手好冷呐!猶如這臘月。

  第五十五章
  “腦部受到的物理撞擊目前來看並無大礙,主要是他的右胸遭到重創,肋骨穿肺造成肺部萎縮,軟組織多處挫傷,伴內出血……因為送醫太遲才會變成現在這麽糟糕,竟然忍著肺穿跑到機場,這樣的人我還是第一次見到。一般而言,那種疼痛不是在沒有任何化學藥物輔助下的常人可以忍耐的。”
  靳輕腦子裏盤旋著初來這裏時醫生跟她講的那些話,直到她被護士推出病房。
  最讓醫生擔心的術後並發症還是發生了,已經虛弱得不堪負荷的身體高燒不止。
  “靳小姐。”有人扶了扶她的肩膀,她抬眼,看見護士小姐衝她笑著,“別擔心,一會我們會把顧先生轉移到無菌病房,以免再次感染。到時候會有專門的護士照顧他,你們現在留在這裏也不可能進去看他,不如就先回去休息一下再來。”
  靳輕點點頭,隨即看向一旁仍在落淚的顧潁,待護士走開才對她開口:“別哭了。”
  “哥……”顧潁真的是被那樣的他嚇壞了,一直都是那麽堅毅的一個人如今竟然變成這樣,恐懼感隨著時間的積累開始加深,害怕哥哥就此再也醒不過來,淚水竟是怎麽都止不住,直到後來的哽咽出聲。
  “別哭了,我要回去睡一覺,你自己隨便吧。”靳輕留下一句話轉身就走。
  “你對哥哥的愛也不過如此!”
  靳輕倏地停下腳步,卻沒有回頭。
  遷怒也許真的打敗恐慌最好的方法,顧潁淚眼朦朧地看著不遠處這個挺直的脊背,有點語無倫次:“你愛他什麽?愛他的錢?愛他的臉?還是愛他的健康?現在是他最難的時候,我雖然是妹妹,卻什麽也不能為他做,但是至少我可以在他麵對生死一線的時候陪在他身邊。而你呢?瞧,現在的顧謙什麽都不是,甚至就連睜開眼睛都不是他自己能控製的。是不是後悔了?後悔回來?看見現在的他是不是讓你覺得失望?你一直標榜的愛情又怎樣?如果子衿的愛是自私的,那麽你又多無私呢?”
  心裏明白自己其實並不是真的要說這些尖銳的話來攻擊靳輕,但是看見靳輕要離去的時候她更加著慌。沒有告訴父親哥哥出事了,想著就是再難都要自己一個人扛過去。可是,再剛剛那場讓她心有餘悸的搶救過後,她清楚自己已經快要到極限了,恐懼已經戰勝了信念與堅持,她開始害怕。
  看著那剛剛頓住的步伐又開始邁開,顧潁難抑地閉上眼睛,直到感覺光線被什麽東西遮住才睜開,卻發覺原本已經離去的靳輕正站在她麵前。
  “你們真的是親兄妹嗎?為什麽你們一點都不相象。”靳輕的臉掩住光,言語中透著淡淡的、卻是不容忽視的堅韌,“你似乎是被保護的太好了,你沒有經曆過比這更艱難的事。”
  靳輕伸手拉過她,硬是拽著拖到病房前,透過玻璃,她們一同看著那個猶在沉睡的人。
  “你看看他,他現在隻不過是躺在那裏而已,你哭什麽?他會好的,因為他還欠我的。”放開顧潁,靳輕轉過頭,認真地看著她,“以後少讓我看見你哭,想哭的話躲到沒人的地方去,這個地方最不缺的就是眼淚。”之後,再度翩然離去。
  街角一家安靜的餐廳,路過的人都不禁往臨窗的某一桌看上兩眼,恐怕心中的想法都是一樣的,沒見過這麽能吃的女人。
  一大桌的食物,而食客就隻有她一個人。
  這輩子也沒一口氣吃過這麽多東西,靳輕摸了摸鼓脹的胃,心滿意足。手指滑到腹部,低聲喃喃自語:“飽了吧寶貝,之後你要和媽媽一起……一起等著……等著他好起來,然後,我想,這次你的名字要讓他來幫你取……”

  第五十六章
  臘月的時候最是寒冷,可這冷硬的季節留給靳輕的不僅是寒意,更多的是一份無助與疲憊。
  咬緊牙關的固守終於換來他的清醒,猶記得他醒過來的時候看到她,愣是半天沒有反應。
  “不是做夢……怎麽?不信?”拉過他沒有輸液的手背張嘴就是一口,幾秒鍾後放開,上麵一排整齊的牙印。“信了嗎?”撐著眼眶,滿眼通紅。
  仍是蒼白沒有血色的臉上露出笑容,使勁抬起剛剛被她咬過的手背,看著上麵的痕跡,張了張嘴,卻是沒能發出什麽聲音。
  冬天是沉睡的季節,於萬物皆是如此,他卻在這時候醒來。
  等到他完全恢複健康仍是一段很長的時間,但是這樣的進展已經讓所有人滿意了。
  來年開春的時候,溫度開始上升,沒了之前的冷冽,顧謙也在這時候漸漸擺脫了病痛。
  一早,靳輕走到醫院門口的時候見到何子衿迎麵看著她,似乎有很長一段時間。越過她,靳輕不打算再與她有什麽交集。
  “給我一點時間。”
  靳輕停下來,聽見身後的她這樣說。
  “這次的事不是意外,我知道是誰幹的。”子衿遞出個信封,“這個你交給他,讓他以後別再來何家……他自由了。”
  靳輕詫異地接過,看著她走下台階,卻慢了腳步,隨即又轉回來。
  子衿伸進口袋掏出枚戒指給她,神色淡然道:“這個尺寸根本就不是我的,那時候他套在我手上,我就以為總有一天它會變成我的……”
  靳輕看著這樣的何子衿,覺得那麽陌生。
  “你該得意吧?”子衿笑道,“我不是輸給你,也不是輸給他,我隻是輸給我自己。”
  這是她最後一次看見何子衿,之後若幹年,靳輕都還記得她這最後的一句話。
  擺弄花瓶的時候,靳輕餘光一直留意著他那邊,見他打開信封抽出裏麵的東西,卻隻看一眼就收起來。
  他坐靠在臨窗的地方,陽光照在已經有了紅潤的臉上。窗外的枝丫仍光禿著,但是他卻能感覺到那種綠色的生機。
  “看什麽?”見他一眼不眨的直直看著自己,唇邊有淺淺的笑,有絲不經意的味道。
  他朝她伸了伸手,示意她過來。
  放下花瓶,她看到他手邊的那個白色信封,密密實實的信封卻露出一角。坐到他身旁,看他慢慢地攬住自己。
  直到她發覺周身的力道漸漸大起來的時候,想拉開他,卻又擔心他的傷口,就隨他去吧。他的臉埋在她的頸間,呼出的氣息打在她的皮膚上,有些癢,也有些涼。半天才琢磨過來,原來讓她覺得涼的並不是這氣息而是那濕意。
  他是那樣內斂的人啊,就連淚水也是無聲無息的。
  靳輕突然覺得想笑,其實臉上的笑意早就露出來,心裏說不清道不明的歡快。
  “再過幾天你就出院了,到時候你得見天兒地伺候我,得把這些日子都補回來,知道嗎?”
  感覺到他點頭,卻還是沒有把頭抬起來,仍是窩在她的長發裏。
  “今年夏天過後小透就入學了,我得給她找一個好學校才行。”說著,摸了摸他的脊背,仍是感覺到有些僵硬。
  “我得在今年把自己嫁出去,不能讓小透在入學申請的時候空著‘父親’那一欄。”感覺到環抱著自己的手臂又緊了緊,她揚起頭,“這戒指你當初是買給誰的?”
  他終於放開她,怔忡地看著躺在她掌中的戒指。
  故意清了清喉嚨,青蔥纖細的手指輕輕擺動著,直到那戒指套進去,完美契合。
  他的眼睛通紅,她摸了摸他的臉,微微的發燙。他剛要張嘴,就被她一口搶先:“別說我不愛聽的。”
  沉了幾秒,剛要說話又被她堵住:“別說那些沒用的。”
  低低的笑開,他拉過她的手親吻,最後才輕輕吐出:“我愛你……”
  靳輕不知道是不是所有女人在聽見自己愛的人對自己說出這句話時開心的要死,現在她隻知道,有時候這句話本身並不會讓她開心,真正讓人開心的是她還可以聽見所愛的人對她說出來。有時候人也許不該要求的太多,但無欲無求誰又能做到?
  她撲他倒在床上,他直嚷嚷要被壓死了。她不管,也隨他嚷起來:“壓死你得了,壓死你!壓死你!”
  雖是嘴上這麽說,可她還是小心的不碰到他的傷處。他笑起來,那麽大聲,她從沒聽過他這樣大肆的笑過。很久沒有這樣親昵的兩人都有些感懷,他扶著她的身體讓她靠在懷裏,卻在下一刻發覺讓他震驚的事實。
  “你……”他拉開她,不敢置信的看著她的肚子,冬天厚重的衣服讓她掩飾的極好,若不是這樣的貼近他竟然一直沒有發覺。
  拉過他的手放上去,她歎了口氣:“沒告訴你是怕把大病初愈的你嚇著了,怎麽樣?”
  “怎麽不早告訴我?”推算時間,她那時候離開竟然是在這種情境之下。
  伸手把他又蹙起的眉頭碾平,語氣平淡道:“這小東西,是禮物也是債。”
  “是什麽都好,就算是債,隻求你給我機會,我願意……還一輩子。”
  “我前幾天答應小透,要給她帶份禮物回去……”
  “……”
  不算寬敞的病床上,兩個人躺在一起卻剛剛好。
  這樣的時節還不是很絢爛,到處還都是嚴冬遺留下的凜冽殘跡。窗外偶爾能聽見幾聲鳴叫,也許是春天已近的緣故。

  番外一(上)
  “誒……別動。”
  我聽話立在原地,沒動。
  “這裏露了線頭。”裁縫店老板的女兒拿來一旁的小剪刀,一手揪住我的領子,輕巧的一聲,問題解決了。她抽回手,微涼的指尖劃過我的脖子,冷意讓我不禁瑟縮。
  女孩比我高出半頭,看我一哆嗦,她咯咯笑不停。“你穿這身衣服,比它真正的主人穿上……要好看。”說完,她紅著臉跑到裏屋,躲進一個布簾後麵,沒再出來。
  父親終於和裁縫店老板從裏屋出來,我聽見父親一再地道謝,為了我們倆身上的新衣。“謝謝,隻借用一天,晚上保證還回來,不會讓您難做的。”
  離開的時候,走在前頭的我打開門。門剛一開,不知從哪兒竄來的虎皮花貓飛快鑽出去了,惹得大家都是一驚。裏屋冒出一聲叫喚,我回頭看過去,布簾後的那雙眼與我對視,又匆匆縮了進去。
  “晚上送衣服的時候記得跟人家道謝。”父親走在前麵交代,我默默跟著,隨口應了聲。
  走到巷口的時候,我看見剛才裁縫店的那隻貓,昂著頭,步履高雅,獨自溜達。
  我們換了好幾次車,又走了很久才停在一戶大宅門前。父親吐了口氣,看著腳下光潔的皮鞋好一會兒,才回身望向我。
  為我理了理頭發,刻意壓低了聲音:“一會進去要聽話,守規矩,懂麽?”
  我何時不聽話?何時不守規矩?除了睡覺時偶爾會踢被子,我沒覺得自己有什麽地方值得大人數落的。盡管這樣,我還是點了頭。
  父親按了門鈴,半天才有人出來開。
  一位有些發福的阿姨,她臉上的笑容讓我卸下一點緊繃感。她熱絡地帶著我們進去,剛一進到主屋門口就聽見一聲高亢的聲音揚起。
  我下意識地退後一步,換來那位阿姨了然目光,她拍了拍我的後背,似是安撫。
  “子楓……”
  從裏麵出來的男人念著父親的名字,寬厚的手章此時正緊緊捏住父親的臂膀,眼波間難掩激動。
  我是知道這個人的。他是父親多年前的好友,後來分散一直再無牽連,直到全家搬來這個城市給重病的母親尋醫,才知道原來當年那個身無分文的青年人如今已是富甲一方的商賈。
  我不知道父親為什麽能讓這樣一個富人對他如此熱絡,看上去真像那種失散多年的親兄弟。但我卻清楚記得父親在給這個男人打電話的前一晚,站在母親床前許久。
  沒有多少胡思亂想的時間,父親召喚我過去,我依言上前。
  “叫何叔叔。”
  在父親並不高揚的聲音裏我卻意外聽得出一絲並不低矮的腔調。
  “何叔叔。”
  此時我才正眼看了這個男人。有些魁梧的身材,與父親相比顯得彪壯很多,頭上有了些白發,麵容卻並不顯得年老。他坐在那裏,有些霸道的氣勢。我最近在電台聽三國的評書,腦海中暗自描繪的關羽竟與這個男人有幾分神似。
  他臉上的笑意更濃,伸手拉著我到他身前,那雙大大的手攥住我的腕子。我盯著他的手,懷疑這隻手可以同時握住我的三個手腕呢。
  “叫什麽名字?”他問我。
  “我叫顧謙。”
  “多大了?”
  “再過半個月就十一了。”
  他又問了些閑雜的瑣事就笑笑放了我,我老實退到父親身旁,眼睛盯著腳下的毛毯,上麵有些大而豔麗的圖案。
  他們在那裏敘舊,但是我知道此行的目的可不光是為了敘舊。果真,過了一會,大人打發我到院子裏麵自己玩。我心裏總是隱隱有些明白的,父親之所以把我帶來無非就是想將此番拜訪的求助目的性降到最低,如今我功成身退而已。
  這可真是一棟大房子,我從來沒有進來過這樣寬敞的住宅。眼角掃過二樓更加華麗的裝飾,然後……我徑直走向後花園。
  我的探索欲從來都不高,可能是我對什麽都沒有太大興趣的緣故。小穎很長一段時間沒有找我玩捉迷藏的遊戲了,我想,也許是她發現要我去捉她完全就是浪費時間。因為我從來沒有找過她,隻管幹我的事,等她煩了自己必然會出來的。
  我走進院子,看到滿園的花開得很好看,也生了欣喜之心。
  “好看嗎?”
  剛要碰到花朵的手倏地收回來,我驚異的回頭。
  “我沒有偷摘……隻想摸摸它。”我試圖解釋。
  不敢直視對方的眼睛,頭低低的垂著,眼角隻見一抹天藍色的裙擺。
  那裙擺晃出我的視線,抬頭眼見不遠處通向裏屋的門,心裏計算隻要跑五六步就能離開這裏了——
  “送給你。”
  一隻細瘦的小胳膊在我欲邁開腳步的前一秒擋在我身前,小手裏正是剛才我喜歡的那朵花。
  她繞過我,跑到眼前,我才真正看到了她。
  對於這樣年紀的女孩我並不陌生,因為看上去她與妹妹年齡相仿。她眼睛大大的,皮膚很白,白的幾乎有些透明,一身藍色的連衣裙穿在她身上很好看。
  “給你。”
  可能是見我遲遲不接過,她強行把花塞進我的手裏,然後自顧自跑到不遠處的一個秋千架旁。
  先是自己坐上去,有些短的小腿一點點撐著,直到腳尖再也不能碰到地麵為止,然後收回腳,秋千蕩起來,很小的弧度,隻搖擺幾下就停了。她似乎有契而不舍的精神,看她又如此試了幾回。
  我留意到,秋千蕩起來的時候她笑的很開心,秋千緩緩停下時,她臉上的笑容也隨著一點點消失變淺,直至完全不見。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站在這裏看著這樣無聊的事,但就是沒有離開,仍是看著。
  她後來似乎也意識到我依然站在那裏,坐在停住的秋千上,她回頭看著我,怯怯地開口:“你能幫我推推秋千嗎?我一點都不重,很輕的。”
  從來都不覺得蕩秋千是多麽美妙的事,但是見她笑的那樣暢懷我竟然也不知不覺揚起唇角。
  她高高飛起來,笑聲似乎穿透了整個庭院,搖曳裙擺劃出的弧度直到多年之後我依然清晰地烙印於心。
  從那天開始,我的妹妹又多了一個,她名叫何子衿,一個如天使般可愛的孩子。
  那一年,我十一歲,朦朦朧朧意識到自己似乎又多了一個妹妹。
  之後的生活,完全的變了樣子。
  我們搬進新居,我和妹妹有了各自的房間,再不用一同擠在一起了。媽媽住進一家大醫院,父親給他請了最好的醫生,最好的看護。
  父親自己在何叔叔的公司任職,很清閑的職位,他沒做什麽,卻依然有錢資進賬。仿佛一夜之間,我們由地獄躋身天堂,至少在當時我是這樣想的。
  何家是大家庭,何氏就是典型的家族式企業。子衿的父親何晟是最大的股東,其餘幾個親兄弟分作其下麵的重要角色,都是一人之下的位置。何家的第二代中年齡最大的是何戎凱,即將升高中部,再下麵就是何戎軒和何戎桓兩兄弟,二人是雙胞胎,一樣的模樣,別樣的性情,與我一般的年紀。子衿和子易是何晟的一雙兒女,按照戎軒的話講就是何氏的嫡親公主與太子。
  我與何家的孩子們在同一所學校上學,那是一所包含小學一直到高中的貴族學校。他們大都是男生,我從不主動與他們打招呼,他們似乎也沒有正眼瞧過我。盡管大家有誌一同的井水不犯河水,但是還是免不了有接觸的時候。從他們的眼中,我能讀出“鄙夷”這兩個字。
  確實,人家畢竟是一家,我算什麽?不過一個討飯討到人家家裏的窮小子罷了。我知道因為何叔叔對我們的幫助已經有人開始對此說三道四了,父親在何氏的工作是明眼人就知道不過一個幌子,何氏的總裁是要給某人錢,誰能說不呢?
  母親的病仍然沒有較之以前有多大的好轉,但是心情似乎好了許多。醫生說,這時候能開心也是好的,總是對病情有幫助。小穎還是整天隻懂得吃喝玩樂,一個什麽都不上心的小丫頭,對於家裏的變化,她隻負責傻樂的份兒,別的是什麽都不理的。
  我很快就要升入初中部了,全優的成績讓父親多少有些得意,吃飯的時候多喝了幾杯,借著酒勁兒對我說:“你好好學,以後長大了別像我這樣沒出息,以後這個家就靠你了。”
  那夜,他一直折騰到很晚,我扶著已經再也吐不出東西的他走到臥室,放在床上。他嘴裏含含糊糊地還在咕噥著什麽酒話,我分辨不清,卻清楚看見他眼角落下的眼淚沾濕了枕頭。
  回到客廳,看著一桌杯盤狼藉,一旁還有父親喝剩的半盅酒。我順手端起,仰頭灌下,辛辣的液體劃過喉嚨,燒在心頭。捂住嘴強迫自己記住這味道。我得記住這個,記住這個火辣辣的心頭燒的感覺。
  那一年,我十二歲,喝下了人生的第一口酒。
  學習對我來說不是什麽難事,從小就是。當戎軒、戎桓每每為課業發愁的時候,讓我無奈的卻是別的。
  “謙……謙……謙……”
  我停下腳步,回身看見戎桓滿頭大汗的跑過來。
  何戎桓,一個天真的孩子,真的可以稱的上是孩子。他似乎把什麽都想成是好的,這世上沒有誰是壞人,那不過都是書上騙人的而已。有時候我竟會有一種過分的念頭,想讓他見識一下這世上最黑暗的東西,但是看見他那雙無知的眼睛又隨即打消了這種荒唐的念頭。
  “幹嗎?”就因為是他,我才願意給他一點時間。
  “這是我剛從王老師辦公室偷拿出來的,可能是下次月考的試卷,給!我剛複印了幾份,這是你的。”
  接過他遞過來的卷子,我默默看著眼前這張因為剛才急速跑動而正發紅的臉。
  他搔了搔腦袋,有些窘困地感覺。“我知道就算你不用作弊也能考第一,但還是自作主張,你看看,有點準備也是好的……我走了,還得給我哥送去!”
  很快,純白的身影消失在樓道盡頭。
  我看了眼手表,已經遲了十分鍾了,沒再遲疑,輕輕揚手,轉身離開。
  教學樓中央的院子,看門的爺爺正在打掃,積掃成堆的落葉被從二樓過道落下的東西打中,濺起一些碎片,上麵安靜躺著一卷幹淨泛新的紙團。
  “小謙,我跟你保證,這絕對是最後一次了。”
  我靜靜看著何晟,看著他又一次說著同樣的話。我看著沙發上那個黑色的帆布書包,同樣的書包我已經背過三次了。沒有跟他說什麽,我徑直走上前背上去。
  “跪下!”
  突然的一聲斥責在我身後響起,這一切的一切都在重複,沒有任何改變。我轉身,斂眉看著何戎凱在何晟那聲大喊之下,緩緩降下的膝蓋。
  何晟的臉仍在一抽一抽的,似乎生氣已經是他這幾年經常做的一件事,我曾經疑心他麵部的神經已經開始紊亂。
  “你這畜生!還讓我跟你說幾次?我告訴你,這絕對是最後一次了,再有下次,你就給我自己去,到時候就是一顆槍子兒把你斃了,我們也不心疼,反到省心。”
  這話一處,坐在一旁沙發上的何戎凱的母親大哭了一聲,那聲音裏,我聽不出任何悲痛的感覺,隻覺虛偽至極。
  “告訴你們,這絕對是最後一次了。就是親侄子也不行,他再有下次,大哥大嫂,你們也別進我家這門兒,他死活都與我沒關係。”何晟放下話,拉著我走進書房。
  我最討厭的就是等待,尤其是等天黑。
  我扯了扯背後的書包,換了換肩帶的位置。感覺裏麵沉甸甸的,何戎凱就是想我死吧,這一次比一次更沉了。
  裏麵沒有別的,隻有一些藥丸而已,但卻是那些不能光明正大放在藥店出售的藥。
  我曾經偷偷看過,那些是花花綠綠的藥片,有的上麵還繪著圖案,可愛的東西,不是什麽重量級的,但吃多了也能要人命。
  何戎凱幹這種買賣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他不知從哪認識了這條道上的人,暴利驅使,他欲得好處,我卻成了中間的炮灰。就因為他已經超過十八歲,如果事情捅破不是死路一條也是出頭無望。他們的父母真是一雙慈父祥母,舍不得兒子涉險,可違反既定的買賣,道上的人不會放了他,這可怎麽辦?說是信不過外人,可這時候我這個一直被他們視為有竊取何家財產嫌疑的外人竟然成了他們口中的“自己人”,然後說交給我去他們放心!
  他們說我還未成年,所以即使事情敗露也不會有太大的風險,頂多勞教個幾年。
  我頭一回憎恨時間流逝的緩慢。
  何晟先前是一口拒絕的,說胡鬧,說誰捅出來的窟窿誰自己負責打點。我看著他剛毅的側臉,第一次覺得他這人離我這麽近。
  可是,他還是讓我失望了。三天之後,當他把一個黑色的帆布書包交到我手上的時候,我還是徹徹底底的失望了。
  什麽是親人,這就是親人。戎凱與他才是親人,我,什麽也不是。
  他不敢告訴我父親,隻說會盡一切力量保護我周全,不會發生意外。我看著他的臉,那剛拉近的距離又被一股力量拉遠了。
  夜晚的時間,最是漫長,沒有在夢裏,是這樣難熬,沒人知道。
  同樣的接頭人,同樣的地點,同樣的時間,什麽是輕車熟路,沒人比我清楚。
  第二天早晨,太陽照常升起,一切隱於黑夜的肮髒都被陽光覆蓋。沒人知道,前天晚上,某個廢舊的碼頭倉庫,一個少年,一個黑色的帆布書包,一樁見不得光的醜惡交易。
  我回到家,什麽都沒變。
  父親看見一大早立在門外的我,有些納悶:“你何叔叔說你昨天在他家住下的?怎麽今天這麽早就回來了?”
  “我頭疼。”擋下他要覆上我額頭的手,走向臥室把門反鎖上。
  我發覺自己從一開始就是錯的,為什麽要答應做這樣的事?為什麽要一次次的答應做這樣的事?
  環顧四周,我終於明白了。
  幹淨舒適的臥室、門外一無所知的父親、可以和子衿一樣享受同齡女孩應該有的一切的妹妹,以及走的既痛苦亦沒遺憾的母親……這些都是我背上那個罪惡書包的理由,沒有誰逼迫我,這是我的命,沒的選擇。
  這一年,我十六歲,卻已見過這世上最醜陋的東西。
  如果說何家還有什麽是值得讓我留戀的,必然有何子衿這個女孩兒。
  她有多依賴我,我比誰都清楚。她從小身體不好,好幾次生死關頭都挺過來,從她身上,我明白了生命的意義。她曾對我說:“你不會明白一個隨時都有可能死去的人的想法,她隻想在還能看得見,摸得到的時候把喜歡的東西都堆在眼前,哪怕隻是看著,也會滿足。”說這話時,她眼中閃爍著光芒,我卻刻意躲開,也不明白為何會害怕看著這樣一雙眼睛。
  戎軒總是拿我們倆開玩笑,說我們早晚是一對的。我不置一辭,因為他那張嘴裏沒有正經東西,懶得搭理他。
  上大學之後,我終於可以漸漸脫離何家了,這是最讓我開心的。
  我不用整天看著那幾張何家人的臉,不用三不五時的往何家跑,盡管子衿依然時不時讓我去陪她,但是總是好過原來很多。父親已經呈半退休狀態,何晟的身體已經大不如前,對現在何氏的很多事情都已經心有餘力不足,卻也是有一天拖一天。
  並沒有把大學生活想象的有多麽豐富,參加社團或者是學生會也隻是給自己找個忙碌的接口罷了。
  兩年的大學生活一晃即過,還算充實的我平靜迎來了新學年,卻沒想到在這一年,我的人生被濃烈重彩的畫上一筆。
  愛情之於我一直都是陌生且無聊的事,也許是身邊從沒缺少過女孩,那種過於赤裸裸的情懷我自是明白的。但是明白是一回事,回饋卻是另一回事。她們都不是我想要的,我很清楚這一點。
  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喜歡上誰,喜歡哪種類型的女孩子,卻真的清楚自己不喜歡的。
  直到她的出現,完全改變我的人生行跡。她叫靳輕,美麗的女孩,有一雙巧手以及最聰穎剔透的心靈。
  那一年,我二十歲,開始懂得愛一個人是什麽感覺。

  番外一(下)
  永遠都記得。
  即將畢業的時候,我被推薦到一家事務所實習,遠在另一個城市。一個月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但是放在情人間卻是一日三秋。
  有個前輩贏了場極困難的案子,心情大好,請了大家吃飯。
  那晚每個人都喝了酒,喧鬧之後我看著他們的表情,甚是豐富,似乎每個人都有那麽一兩件愁心的瑣事,平日裏都掩蓋的滴水不漏,這時候卻被酒精烘出原形。
  我又何嚐不是呢?
  夜深的時候,有人仍不滿意,拖著幾個微醺的準備去飆歌,我謝辭了他們的邀請,和幾個同樣也無太大興致的同事回去了。
  回去的幾個人裏有兩個與我一樣是來這裏實習的,租住的房子也相鄰,所以結伴而行。
  路上,其中叫一個王奇的人一直在唱,模糊的曲調還是能聽出來一些他心裏的東西——
  你的背包讓我走的好緩慢
  總有一天陪著我腐爛
  你的背包對我沉重的審判
  借了東西為什麽不還
  ……
  每個人似乎都有一段屬於自己的情傷。我看著他稍稍輕浮的步履,腳下也開始不穩起來。
  樓道裏的燈從沒亮過,已然熟悉位置的我們卻還是在今晚有些磕磕絆絆。終於爬上六樓,先是走在最前麵的王奇停了下,跟在後邊的我們也隨他停住。
  借著月光我看清前麵的人。
  靳輕!
  一個簡單的背包放在地上,而她,就這樣安靜地坐在那裏。
  六樓隻有我們三個人租住,樓道裏都是堆滿的雜物,肮髒狼藉滿處。她隻坐在那裏,若一株青蓮,看見有人上來微微側過臉。
  之後,我在一陣口哨聲中打開自己的房門,拉她進去。
  沒有開燈,我將她按在門板上,我們額頭低著彼此,斑駁月光照在她的臉上,我一時看的癡了。
  她氣息輕緩,微涼的手指摸著我的臉頰,淡淡說著:“喝酒了……”。彼此離的太近,酒精的味道就這樣鑽進她的鼻子裏。
  並不覺得自己今天喝的多了,可現在也覺得似有朦朧醉意,在看見她之後。
  “怎麽來這裏?”我問。
  “想你了。”
  第一次知道相思的厲害,於我們兩個皆是。
  交往一年多,我一直恪守底線,不是沒有過想望,隻因一份對她的珍護與愛惜,偶爾的親密也僅是點到而已,總是趕在走火之前就退到安全線外。不是沒留意到她眼底一晃而過的失落與懷疑,可這份心思卻不好意思對這丫頭說清楚。
  可是,一個月的分別與她突如其來的到來將這一切打亂。這夜會發生什麽,我們彼此都是明白的。
  我強迫自己放開她,拉攏她淩亂的衣衫,又扯下她環住我腰身的手臂,憑借最後一絲理智告訴她,現在停下我可以保證今夜什麽事都不會發生。
  這話一出,我自己就先是一愣,明顯感覺到聲線裏不容錯辨的有一絲顫抖。懊惱的抬頭,就著月光看見她沉靜的麵容上漾著滿滿的笑意。
  就是這抹笑,讓我一頭栽進去,那是萬劫不複,亦不後悔。
  於是,之後該發生的還是發生了。
  那時候我充滿感恩與期待,期待自己將所有最好的一切都賦予這個把自己完全交給我的女子。
  我終於明白了一種感覺,明白了當年父親為什麽會在踏進何家的前一晚站在母親床前久久。
  時間並不會很長了,再有不到兩年的時間,她就畢業了,而我也可以利用這兩年的時間把事業先穩定住,不能讓她以後跟著我吃苦。我抱著團在被子裏的她,輕聲哄著,說啊:“你要等著我,等我憑自己的本事,給你最好最好的一切。”
  她一聲不吭地窩在我懷裏,我晃了晃她,還是沒出聲,這丫頭,睡的可真快。
  那一年,我二十二歲,已經把我所有的情愛都給了一個名叫靳輕的女子。
  靳輕已經把所能給的都給了我,而在我還沒有來得及給她我所能給的一切的時候,上天又一次跟我開了玩笑。
  我站在何晟的臥室,看著當年那個能握住我細瘦手腕的手掌已經被病痛折磨的幹枯如枝。
  他說放心不下子衿姐弟,信得過的隻有我,那個他從小看著長大的親侄竟然成了他現在最大的隱憂。他早已是紙上畫就的老虎,沒了氣勢與爪牙,而當年的幼虎已經張全了身體,完全是一隻蓄勢待發的猛獸了。
  “子衿從小就喜歡你,我知道……”
  “何叔!”我揚聲蓋過他的聲音,“我隻當她是妹妹,再沒別的了。”
  我已經不是當年那個隻能在他的目光下背上帆布包的少年,現在,我可以選擇做任何事,包括是不是繼續任他擺布。
  我離開時,眼角掃過他,一個遲暮的老人,我對他應該是沒有任何好感的,但是卻總有種難以言說的心情。離開他的臥室,轉角忽然閃過白色紗裙的一角。我故意快步走下樓,沒有再多呆一分鍾,匆匆離開。
  靳輕終於畢業,我不想再等了,直覺讓我下意識的開始著手盤算結婚的事。我雖沒跟她說,但我想她也該是同意的。
  何晟是在半個月之後的某天夜裏去了,走的時候好像很安靜,子衿沒什麽太多的表情,仿佛一尊塑像,隻是呆愣著。
  遺囑大家似乎都早已料到,遺產由子衿姐弟平分,因為子易仍沒成年,就先由子衿代為保管。多年來維持表麵平靜的一道封印被解開,子衿一時成了眾矢之的。何戎凱的父親也在幾年之前去世,當年他父親沒坐上的位置似乎同樣對他有著難以抵擋的吸引力。
  何家此時正值多事之秋,而我,卻更加心急準備求婚的事。
  父親自參加完老友的葬禮之後一直鬱鬱不歡,每次看著我都欲言又止。我突然害怕起來,害怕他說出一些我不願意聽的。
  直到某天,父親很晚才從何家回來,我在廚房倒水,聽見他歎息。
  “你……”他終於叫住我,“我有話想跟你說……”
  “爸——”
  我端著倒好的水遞給他,我能感覺到自己在笑,即便不照鏡子我也能感覺到這樣的笑我是從沒有過的。
  我掏出一個小巧東西放在他麵前。他的表情很怪異,想是被我弄糊塗了。
  “您兒子用這個求婚不會太寒酸吧?”我打開來,手掌上安靜躺著一枚戒指,雖然小巧,卻是精致的。
  他張了張嘴,卻沒有說出什麽。
  “明天我準備跟靳輕求婚了,回頭我把她帶回來,咱們一起吃頓飯。”我盡量快的說,語氣輕快,“您明天最好也準備點什麽,未來公公總要給兒媳表示一下吧?”
  父親這才笑了笑,可那笑容有些微的勉強,半天才說了聲“好”。
  “她是好女孩,您一定會喜歡她的,我保證。”
  那晚父親的一番話就這樣被我一絲不漏的堵下去。我了解他就像他了解我一樣,我們是父子,知子莫若父,同樣的,知父莫若子。
  自從何家鬧翻之後,每個人都似乎等著看我的表示,我為什麽要表示?戎凱似乎忌憚的還有別的,但是我卻沒有心思理會這些,這不該我插手,何家這個亂攤子,我該避之不及的,怎樣都與我無關。
  準備求婚的那天我起的很早,刮胡子的時候不小心割破了皮膚,一道細細的小傷口。我看著毛巾上的紅,一陣怔忡。
  一切都是注定好的。最終,那天我還是沒有見到靳輕,卻見到了子衿。
  我想我還是不夠狠心,如果我能硬下心不理會,我該得到的是靳輕的一句“我願意”,而不是在最後一刻奪下子衿手裏的筆。
  何子衿,一個養在深宅大院的千金,現在仍然活著對她來說已經是一件難得的事了,誰還能指望她力挽狂瀾?
  何家的幾個野心家已經急不可耐,何晟剛去世這麽幾天就已經著急了。何家的嫡親姐弟一個身體羸弱、不諳世事,一個還隻是個小孩子,這樣的交鋒是沒有意義的,何戎凱有一千種方法讓子衿簽下授權合同,讓所有的一切都屬於他。這兩個人連和他們對抗的籌碼都沒有,隻能是任人宰割的份兒。
  我在她簽字的最後一刻搶下她的筆,她呆呆看著我,一句話也沒有。
  “這樣的合同你也敢簽?”我還能說什麽。
  一大屋子的人,這時候卻一個說話的都沒有。我一個個看過去,都是狐狸一般的表情。
  “我就說嘛,你啊你……天生來克我的。”坐在子衿對麵的戎凱突然笑起來,“你要盡忠,誰也攔不住,不枉費何家養你這麽多年。但是顧謙,你終究還是外姓人,你姓顧,不姓何,這裏沒有你說話的份兒。我勸你還是別趟這個渾水,該幹什麽幹什麽去。看在你當年幫我出貨的份兒上,今天的事我不跟你計較。”
  “你走吧。”半天不做聲的子衿輕輕說了句,已然拿過我手中的筆就要往合同上簽。
  “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我第一次跟她這樣大聲的說話,幾乎能看到她瑟縮了身子,“簽了這個你以為你還能像以前一樣繼續做個讓人伺候著衣食無憂的大小姐嗎?你以為子易還能在國外逍遙自在的生活?你認為這張紙上是什麽?它是你的葬身契!”
  “顧謙!”那邊何戎凱發作。
  我卻一把掐住子衿的肩膀強迫她看著我。
  “何子衿!你真的瘋了嗎?”
  “那你讓我怎麽辦?”子衿終於看著我了,隻是眼睛裏滿是淚水,她從沒有像這樣哭過,臉上是麵無表情,眼淚卻如斷洪一般。
  忽然,我的心一陣翻騰。這個人,我眼前的這個人,我們一起走過了十多年的時間,她在我身邊,一直在這裏,我忽然覺得自己之前的想法都是錯的。沒錯,她是何子衿,可她已經是我的親人了。
  我可以遠離這裏,但是這裏也並不是隻留給我厭惡的記憶。子衿曾經給過我很多很多,我抹殺了一切,卻不能忘了她。
  之後的事幾乎像在做夢一樣,我終究還是結婚了,可對象卻變成了子衿,也隻有這樣我才能名正言順的把一切矛頭都由她轉向我。其實我一直沒有後悔娶了她,並不是說我愛上了她,而是突然發覺自己的心原來還是沒有想象中的那麽堅硬,我如果把她一個人留在那裏,我知道,自己總有一天會後悔。
  之後的一個星期裏我幾乎不能入睡,隻能不停地想著靳輕,完全控製不了自己。那天我爽約了,因為我沒有勇氣再見她。
  父親知道了,沒說什麽,但是從那時開始,他不再歎氣。
  半個月,我整整在靳輕的世界裏消失了半個月,這次是音訊全無,是從未有過的。如果沒有這次的事,我從來都不知道原來自己是個懦夫。再見到她的時候,她整個人幾乎瘦了一圈,急急的詢問我這幾天到哪去了,為什麽沒有見她。我的腦子裏正盤旋著幾句我用了半個月時間想出來的話。
  靳輕從來都是包容的,她不太會咄咄逼人,對我就更不會,也許是看出來我不願多作解釋,於是也就作罷。
  “我有一件事要告訴你。”她難掩興奮地說。
  “我也有一件事要告訴你。”
  “那你先說。”她搖晃著我的手,似乎真的很開心。
  “還是你先說吧。”
  “不,我就要你先說。”
  “……我要和子衿結婚了。”
  不知道靳輕事後會不會後悔讓我先說了,但是我卻是的的確確地後悔沒讓她先說的。
  一個巴掌,一扇緊閉的大門是她最後留給我的。
  那晚我坐在她家門口一整晚,心口空空的,在那個夜裏我迷迷糊糊的意識到,幸福終究還是離我而去了。
  那一年,我二十四歲,得到了一紙婚書,同時,也失去了最愛的那個人。
  靳輕從來沒有對我說過謊,她第一次騙我,竟然是這樣。
  強迫自己不去見她,每次想她都讓我有種厭世的感覺。我一遍遍告訴自己該忘了她,忘了過去的一切和子衿在一起,這樣對我、對她、對子衿都好。
  三個月之後我開始意識到自己一輩子似乎都不太可能忘了她的,因為她已經融入我每寸血肉,若想忘了,就好像割皮剝肉一般的疼痛,我隻能這樣耗著,不能碰,一碰就疼。
  如果不是那晚多喝了幾杯,如果不是被思念煎熬得難以忍受,我想,我是不會再去打擾她的。
  我坐在車裏抽煙,開著窗,風吹進來,卷散了煙味。反複地看著表,又看看仍然黑著的屋子,已經快九點了,可她卻還沒有回來。有一瞬間我的腦子裏晃過好多種猜測,也許她已經搬家了,也許她已經不在這個城市了,也許她遇到了什麽麻煩,甚至是意外……每一種可能都折磨著我已經不堪打壓的神經,我覺得自己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這時候無論誰給我怎樣的一個助力我都會一落千丈。
  就在我即將被各種揣測逼瘋的時候,路燈下一道淺淺的影子拯救了我。而當我忍著要推開車門的衝動的那一刹那——
  平生第一次有窒息的感覺,那一眼之後身體僵硬住,頭皮發麻直至腳底。
  她的頭發剪短了,原先的長發現在隻及肩胛,整個人似乎微微瘦了一些,鎖骨處深陷的地方隨著她的每次呼吸都更深一層似的,感覺笨笨大大的單肩包擔在她單薄的肩膀上。可這都不是讓我震驚的地方,真正讓我不能再移開目光的,是她原本平坦的小腹如今竟然變成不能錯認的凸起。
  有那麽一瞬間我覺得這不是真的,但當我站在街燈下與她遙遙相望的時候,我看著她眼睛裏蒙上的霧氣,忽然明白了,這輩子,我是無論怎樣都不可能再讓她離開我了,即使這樣的結果會傷害到她。
  她看似一個精明的女人,其實有時候傻的可以;我們在一起的時候看似她經常發號施令,指手畫腳,可到關鍵的時候她還是會乖乖聽我的;她看似很獨立,其實卻不太會照顧自己。可是這都是她願意讓我見到的一麵,真當她不願意讓我見到的時候,她可以做到近乎完美。而那個時候,她可以完全不需要我,這才是我最擔心的。
  自從知道她懷孕後,我每天早晚的例行共事就是到她租住的屋子門口“放哨”。有時候晚上就直接在車裏將就一夜,雖然不能親眼看見她,但至少還能感覺到她就在離我不遠的地方,心裏總有那麽一塊地方是暖和的。
  她把自己照顧的很好,好到似乎真的不需要我一樣,我心裏是明白的,如果她真的不願再給我打開一扇門,我是無論如何都進不去的。
  我悄悄找了很多育兒的書籍看來,給她和寶寶買了很多東西,可每次都被她擋在門口,在第N次吃閉門羹之後,我靠坐在門口,抽出一支煙,剛要點上,想想又仍在一旁。
  她在屋裏唱歌,唱的是她家鄉的一支小曲。以前,我經常聽她唱起這首歌,如今,我還是很認真的聽,可她已經不是唱給我的了。
  我想如果不是這個孩子的降臨,我們該是分散成陌路的。
  她快臨產的那些日子我幾乎每天都守在她門口,生怕她有什麽意外。她太過要強,這是我最頭痛的,因為她總讓我有種不被需要的感覺。
  孩子是在一個深夜來到我們身邊的。
  她開始陣痛是從下午開始,剛開始的時候她還堅持自己一個人去醫院,直到我強行把她抱上車。
  開始她還堅持自己生,後來醫生說她不適合順產,建議手術。大夫看我一頭大汗的遞給我一張紙巾,拍了拍我的肩膀安慰著:“第一胎都會有點緊張,別擔心,沒事兒。”
  “拿過來,我自己簽。”躺在病床上的她竟然掙紮著搶過大夫手上的手術協議,旁邊一個上了年紀的護士一把按住她,大聲道:“還是把力氣都留在生孩子上吧,都什麽時候了還瞎折騰,添什麽亂呐!”
  不久,又開始新一輪陣痛,她剛鬆懈的表情又開始緊繃起來,弄得我猛然心跳加速,又開始緊張了。
  直到她被推進手術室,我靠著牆大口的喘氣,周身仿佛虛脫一般,好像我才是那個生孩子的人。
  淩晨四點二十分,我第一次聽見她的哭聲,小小的聲音,不算洪亮,聽起來讓人覺得癢癢的。
  我抱著小小的她送到那個年輕母親身邊,這是我從沒見到過的一麵,此時的靳輕仿佛一夜間從一個小女孩變成了一個母親,那樣的表情,暖洋洋的哄得人心直發燙,隻是她的溫暖隻留給了那個小家夥,對於我,她還是很吝嗇。
  我看著躺在小床上睡熟的小人兒,粉呼呼的小臉,五官都小小的糾成一團,我想像不出她輕聲叫“爸爸”的樣子。親了親她柔嫩的小臉蛋,幫她把小毯子蓋蓋好。
  “這樣不行。”
  身後響起她的聲音,我站起身,卻不知道該說什麽。
  “你不能這麽折磨我……這樣不行……”
  她哭了,我知道。
  我回身,用她反應不及的速度緊緊抱住她,抱住一個年輕的母親,她的身體甚至都是虛軟的,我能感覺到。
  “你就當我耍賴吧,再給我個機會靳輕,給我個機會,我不想……求你了,求你了……”我這輩子從沒對人說過軟話,唯一說出個“求”字也隻是對她。我狠狠吻著她,她的嘴唇似乎要動,我怕她說出我不願意聽的,馬上吻上她的唇,堵住她要開口的話。
  在那一刻我是真的後悔了,後悔當時為什麽不讓她先說,想來那時候她要告訴我的就是她已經懷孕的事吧,如果當時我知道,無論怎樣我是不會放開她不管的,即使會因為子衿的事後悔,但至少比這個要容易些吧。
  但是現在一切都遲了,我把所有人都辜負了,我不能給靳輕名分,不能給子衿愛情,甚至不能給自己一個心安理得。
  “你給我幾年時間,等我把何家的事都安頓好了咱們就離開這裏,你等等我,等等我,好不好?好不好……”
  我們像以前一樣親吻,就好像從來沒分開一樣。
  最後還是她打破迷蒙幻境,用我的血和疼痛。她咬破我的唇角,輕輕地說:“如果有一天我決定離開,你也就不必再來尋我了。”
  我把她攔進懷裏,緊緊地抱著,聽見她小聲卻清晰地說:“顧謙,你混蛋。”
  那一年,我二十五歲,我有了一個女兒,卻不會叫“爸爸”。

  番外二(子衿)
  左手無名指上一道清淺的痕跡,如今沒有了戒指的掩蔽,突兀的橫在那兒。剛剛把戒指交給她的時候,我竟然有一瞬間的解脫感覺。
  我坐進車子裏,暖風開的很大,熏得眼睛發幹,可是仍然覺得冷。最後一次看了眼二樓的某扇窗戶,有個白色身影正坐在那兒,沒過多久,纖細的女人靠過來,兩個分明的人變成了一個。
  安靜了半天的車子突然開始發動。我看了身邊的那個人,一臉嚴肅的看著前方,格外專注。
  “你喜歡她。”
  吱——
  剛剛跑起來的車子猛地頓住,嚇得旁邊一個經過的護士小姐嗔怪地看了車裏一眼,嘴上嘟囔著什麽走過。
  何子易,我的弟弟。
  小時候,家裏有一隻剛出生的貓,喜歡黏人,總愛跟著人跑。子易很喜歡它,喂它東西吃,把它放進被窩裏,跟它一起睡覺。後來,小貓偷跑出去走丟了,我哭的稀裏嘩啦,他卻一滴淚都沒掉,那時以為他不喜歡。直到有天我發現他躲在被窩裏一邊叫著貓的名字一邊偷偷的哭,我掀開被子,他那時的眼神就跟今天一樣,一種被揭穿的複雜情緒。
  “你是我弟弟,這世上你是唯一一個跟我血脈相連的人,連你……連你也背叛我!”
  “你胡說什麽?”他不耐煩地重新發動車子。
  “小易,你會撒謊了,你學會跟我撒謊了……”
  一路上,我們兩個人都沉默著。不知道為什麽我們兩個人也會變成這樣,還要讓我經曆比這更糟的事嗎?我不知道。
  晚上,一個人呆在這麽一個大屋子裏,即使這是我生長了一輩子的地方,但是它就像一隻鳥籠,困著我。
  我蹲在浴室裏大哭,反鎖著門,陳嫂聽見了,著急地敲門。我大喊著讓她走,周圍漸漸安靜下來,隻有哭聲。
  我有一顆不夠堅強的心髒,它偶爾會給自己放假,每次它罷工,我都會經曆一場浩劫,即便這樣,我竟然活到現在。不知道明天的自己會是什麽樣子,不能想,是不敢想,因為何子衿是個沒有明天的人。
  沒有人能明白這種感覺。
  浴室的門終於被子易打開,他看著坐在地上的我,抱起我,我抱著他的脖子抽噎。
  “姐,你別這樣,好嗎?”子易把我放在床上,握著我的手說。
  我看著他的眼睛,裏麵的擔心是真的,我知道他對我是一心一意的,但是為什麽……
  子易扶著我靠在床頭,細心地為我擺正靠墊,斟酌著說:“已經找到那個肇事的人了,是戎凱的人,已經想辦法讓他答應作證了。”
  我早就知道會是這樣。我讓顧謙離開,並不是我真的放下了,隻是這次的事讓我真的感到恐懼,不能再讓他留在這裏了,否則,總有一天,他還會經曆這樣的事,我知道的。
  我看著他有些閃爍的眼睛。
  他坐直身體,手指在床邊上輕輕滑動著說:“姐姐,他的心不在你身上,何苦?以後這個家有我,不會再有外人欺負咱們,即使沒有他,我一樣可以守護你,守護這個家。”
  “你不會懂,子易,你真的愛過一個人嗎?”我反趴在床上,不想看他又開始若有所思的眼神。
  “我從那麽小就一直在他身邊,他總是那麽溫柔,我要的他從沒拒絕過。你不會明白這種感覺,在這世上我已經不再要求任何事了,我隻要他。小時候,我喜歡看人家彈鋼琴,爸爸讓他跟著老師學,然後一遍遍地給我彈,我就喜歡他坐在鋼琴前邊的樣子。我知道他不喜歡,後來我也不喜歡了,我隻是喜歡看他皺眉的樣子。
  我知道他的心不在這裏,但是我隻要能看見他就開心。你以為我一直不知道那個女人的存在嗎?我從一開始就知道的,隻是我不敢捅破而已,我怕真的有那一天,我沒有信心他的選擇會是我。
  你見過那個小女孩嗎?長的真的好像他呀……我看見她的第一眼就喜歡她那雙眼睛,有點抗拒有點疏離,就像當年的他一樣,嗬嗬……那次我就想看看那個女人著急的樣子,我隻是想嚇唬嚇唬她,沒想到她當真了,嗬。”
  鼻子突然好悶,我才發覺原來床單上已經濕了一片。
  身體突然被一雙有力的手臂環抱住,子易的聲音傳過來:“姐,沒事的,你還有我。”
  什麽時候那個隻會跟在我身後怯怯看著大人的小男孩已經有這麽有力的臂膀了?
  感覺幹涸的心裏淌過一絲春泉,我無聲地笑著,這笑又一點點變化著,還含在眼眶裏的液體仍然像斷洪一樣紛紛淌落。
  我蜷縮著身體,他緊緊抱著我,我想把自己變成在母親身體時裏的樣子,那樣也許會安全一點,溫暖一點。
  耳邊全是一個女人撕心裂肺的哭聲,肺葉中的氧氣在一點點耗幹,呼吸有點困難。
  我的弟弟害怕了,他被我嚇到了,隻能一邊邊地說著:“姐姐,會好的,一切都會好的……”
  仿佛有好幾世的委屈,我就這麽哭著哭著,停不下來了。
  漸漸的身體越來越輕了,耳邊某個女人的哭聲也慢慢停下來,我好像走進夢裏。
  我夢見一個小女孩圍著一個比她高出一頭的少年打轉,她摸上他的耳朵,他笑著躲避不讓摸,他們追逐著笑鬧,女孩開始大口大口喘氣,男孩停下來,女孩終於又摸到那個暗紅的朱砂痣。她輕輕跟少年咬耳朵,她說:“以後你走丟了或者咱們忘記對方的臉,我就按著它尋你。”
  按著它尋你……
  按著它尋你……
  如果有來生的話。
 
  番外三
  這年春節,靳小透第一次沒在母親身邊過年。
  外婆給小透買了件旗袍樣式的小棉服,衣服邊上滾著軟軟的兔毛,小透喜歡的很,穿上就不肯再脫下來。
  除夕傍晚,小透讓外婆打扮的漂亮極了。她站在鏡子前麵,摸了摸頭上兩個小巧可愛的發髻,忽然覺得,外婆那雙滿是皺紋的手比媽媽的還要靈巧。下一秒又想起什麽,嗖的一風兒,跑進媽媽房間。
  外婆不久從外麵回來,鏡子前的小人兒正玩的不亦樂乎。當看清小透那張臉時,外婆擦了擦手把她拉到身前,看著這個孩子是如此讓人哭笑不得,因為此時端著一張“血盆大口”的靳小透正衝她嘿嘿傻笑著。
  外婆瞅了眼她手裏攥著的口紅,問道:“誰的?”
  “媽媽的。”小透老實回答。
  扳過小透的臉,外婆抽出紙巾為她擦了去。
  “媽媽為什麽不回來?”老實讓外婆擦臉的小透,撥弄著外婆胸前的紐扣。
  “她有事,得過幾天才能回來。”
  被“打回原形”的靳小透看著又進到廚房忙活的外婆,低頭看了看手中的口紅,湊近鼻尖聞了聞。
  除夕晚上,老少三口圍坐在桌前。小透坐在外公外婆中間吃著大餐,滿滿的一桌都是她愛吃的,喜歡外婆的原因之一就是因為她總是給自己做很多很多好吃的東西。
  喝了一大口可樂,飲料中的氣泡順著嗓子滑下去,涼涼的,小透不由得呼出一口氣,又縮了縮脖子,總之是又開始美滋滋地大吃起來。
  靳小透沒有熬過夜,每年除夕她最多隻能堅持到十二點敲鍾的時候,就是那樣,還是在眾人百般阻撓瞌睡蟲後的結果。
  快到零點的時候,已經昏昏欲睡的小透被電話鈴聲吵醒。迷迷糊糊地扯開毯子從沙發上坐起來,看著外公外婆都跟電話講了什麽,之後外公把電話遞給她。
  “喂……”還是剛睡醒時候沙啞的聲音。
  “小透又堅持不住睡覺了?”
  靳小透的瞌睡蟲一下子跑了大半,開心地大聲喊:“媽媽!媽媽!你什麽時候回來?”
  聽見媽媽在那邊輕輕的笑:“等過完年天氣暖和一點的時候,媽媽就回去了。”
  小透有些失望,因為這個承諾沒有具體而明確的時間,這個年很快就過去了,那什麽時候天氣才會暖和呢?
  剛要開口的小透還沒來的及出聲就被那頭的母親打斷,“小透,你等一下啊,有人要跟你說話……”
  小透有絲好奇地等著那個要跟她說話的人,開心的笑著。
  不久,電話那邊傳來輕輕的一聲“喂……”
  這個熟悉的聲音總是對她說——
  “小家夥,你該睡覺了。”然後給她蓋好被子,最後還會親親她的額頭,有時還會撥弄撥弄她腦門前的碎發,指尖帶著她熟悉的煙草味道。
  “你應該少吃點糖。”可最後還是會禁不住她的軟磨硬泡,給她買來最喜歡的香草巧克力,雖然總是加上一句“一天隻許吃一顆”。
  “小孩子不能挑食,會長不大。”可每次他也一樣會把自己不喜歡吃的東西剩下扔掉,每當這個時候,媽媽就會從鼻子裏輕輕地哼出一聲,然後歎息著:“榜樣的力量……”
  ——而那個熟悉的聲音這時候正輕輕的跟她說話呢。
  小透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正啞著口不知道說什麽的時候,那邊又傳來——“小透想我了麽?”
  靳小透用力地點了點頭,剛才還上揚的嘴角有點下彎。
  也許是那邊等了半天也沒有聽到回答,又問了聲:“不想我嗎?”
  小透又用力地搖了搖頭,嘴角下彎的弧度有點大,卻還在勉強支撐著。
  又過了一會,那邊的人笑著說:“就一點兒都沒有想我呀?真難過,虧我還那麽想你呢。”
  一直默聲的孩子突然“哇”的一聲哭出來,讓兩邊的人都嚇了一跳,而這一聲,讓剛剛在那邊還一直輕笑的男人頓時收住笑意。
  這個除夕很特別,靳小透是在眼淚中度過了敲鍾的那一刻。
  等到終於停止哭泣的時候,她抽噎著問:“你什麽時候能來看看我?”
  “等天氣暖和一點的時候。”
  睡覺的時候,困得迷迷糊糊的靳小透終於被外婆扒下那身棉服,外婆把她放進自己的被窩,她嫌冷,漸漸縮進外婆溫熱的懷裏,小手不客氣的放在外婆肚子上溫著。
  過了沒一會,外婆還沒有睡著,就聽見小透喃喃地說起夢話來。
  外婆掖了掖靳小透的被角,輕輕拍撫著小聲說:“我的乖乖,睡吧……睡吧……”
  春暖花開時,鄰居家與小透同齡的孩子開始紛紛到鎮上的小學上學前班。小透每天看著小夥伴一行成群結伴的去上學,隻有她一個人還留在家裏。
  每天,小透早早起床,抱著老貓站在門口。太陽漸漸熱起來,熏得臉蛋有些發紅。
  這裏的生活與原先不同,起初的新鮮感逐漸淡去之後,慢慢生出了一種百無聊賴。以前一直覺得上幼稚園是最討厭的事,但是現在想想,好像也沒當初的那般反感了。
  懷裏的貓喵喵直叫,小透轉身走進院子,看準了院子的大樹,一口氣把老貓擲過去,沒想到那貓矯健地順著樹幹爬上去,不一會就攀到了屋簷上,一溜煙兒不見了。
  這下她更無聊了。
  終於熬到午後,外婆在搖椅上織毛衣,而外公正在修剪一株得意的盆栽。突然院子大門有動靜,再然後……
  靳小透仿佛做夢般地度過了之後的幾分鍾。
  小透第一次見到一向不善言語的外公掄圓了拳頭打人,也是第一次見到叔叔被人打。
  不久,外公被外婆拉走了。
  小透最後看了眼門外,確定外公沒有再追到這裏才跑到母親身邊,傻傻看著那個被打的人。
  原來,大人也有挨打的時候。
  “叔叔,疼麽?”注意到他左眼下框處的淤青,小透踮起腳伸手抹上傷處,還沒碰到就被一隻溫熱的手掌握住。
  他正看著自己呢。
  她覺著心裏藏了隻兔子,剛才發生的事現在仍讓她惴惴不安。靳小透瞬間感到自己麵前有一隻天平,好多種假想呼的一下子跑進腦子裏,她開始考慮自己的立場問題,如果外公再對叔叔下黑手的話。
  小透被抱起來放在他腿上,這下不用踮腳就可以碰到他的臉。
  他還是那樣好看的笑著,好像絲毫沒有因為臉上的傷而難過,反倒是更開心的樣子。
  媽媽拿了藥擦在叔叔臉上,從一進門到現在她都沒有說過一句話。
  自從媽媽和叔叔回來,家裏的氣氛很詭異,大人們都沉著一張臉,隻有靳小透一個人是開心的,在整片低氣壓周圍,這樣的歡心就顯得更加特殊。
  當晚,小透抱著枕頭敲開了母親房門。不算寬大的床上硬是擠下了三個人,她躺在兩個大人中間,像一尾不小心落岸的鯰魚,一會翻到左邊一會翻到右邊,還不時的發出幾聲輕輕的傻笑。
  媽媽好像很累,很快就睡著了。小透一時了無睡意,抻出媽媽頸子上的鏈子,拿著玉石把玩。握著玉的小手被另一隻大手環握住,身後的人翻過那枚玉,背後刻著一個字。
  “我認識這個字呦,媽媽以前有告訴我的。”靳小透難得的賣弄一次。
  “哦?念什麽?”身後的人淡淡地詢問。
  “念‘見’(音同)!”小透胸有成竹的說出來。
  “錯!念‘謙’,你得記住這個。”
  這個初春的夜晚,暖風漸漸光臨這個南方古鎮,帶著一絲甜膩,還有孩子那饜足而不知輕愁的笑意。
  半年裏,靳小透的生活發生了一係列巨變。
  最令她驚喜的是自己終於有了爸爸。
  爸爸在另一座城市買了大房子,據說,這裏是他出生的地方。
  離開小鎮的時候,小透和每一位小夥伴都告了別,然後拉著父親的手到處走動,見到認識的人就告訴他——這是我爸爸,他來接我們了。
  外公外婆拒絕了媽媽的邀請——搬到他們即將要定居的城市——外婆摸著小透的額頭說:“一輩子都呆在這裏已經習慣了,別處再好都不是家,隻有這裏才是。”
  還有一件讓小透感到訝異的事,媽媽說,這個家不久會再添一個成員,小透會變成姐姐,她會多一個弟弟或是妹妹。
  摸上母親已經圓滾滾的肚皮,小透倒抽了一口涼氣。因為她怎麽也想象不出來這裏麵會藏著一個小人兒,因為媽媽說,當年她也是在這裏麵整整呆了十個月的。起初的怪異不久便被另一種期待取代,姐姐這個詞無形中給靳小透一種威嚴感,她突然覺得自己跟以前不一樣了,於是便開始向往母親肚子裏那個小人兒出生後的情景。
  夏天的時候,小透終於入學。
  第一天上學,媽媽起的很早,即使她的肚子已經像河馬一樣大了。給小透梳了最喜歡的辮子,穿上一身新衣,鏡子前麵那個看上去很精神的小人兒便成了新出爐的一名小學生。
  媽媽說:“從今天開始,我的小透就是一名小學生了。”然後香香吻了她額頭。
  不顧爸爸的勸說,媽媽硬要跟著去送她。
  一個人走進校門的時候,小透忽然生出一種說不上來的無助感,慢慢放緩了腳步停下。
  身邊與她差不多大的孩子都一個個地跑向裏麵,她卻忍不住回頭。
  校門口,許多家長都站在那裏,有的正在朝裏麵招手,有的則一臉專注的盯著自己的孩子,還有的正準備離開。
  回頭的時候,小透一眼就看見他們。因為媽媽是那麽特別,沒有一個家長像她一樣挺著那麽大的肚子,媽媽很辛苦,爸爸站在後麵,一手撐扶著她的腰,似乎是將重量分散一樣的護她在懷。
  鈴聲響起來,門口有一雙年輕夫婦朝著某一處,微笑著。
  第一堂課開始之前老師要點名,窗外有幾隻鳥兒和著老師的聲音在鳴叫——
  “34號,靳小透……”
  “到!”
  甚是洪亮的聲音在安靜的教室響起,年輕的老師不由得抬眼,然後不自覺露出笑容,因為有個很精神的孩子正高舉著小手看著她呢。
  靳小透終於如願當上姐姐。
  媽媽平安生下一個男孩,從此,小透有弟弟了。
  外婆住過來幫媽媽坐月子,小透覺得家裏變得熱鬧很多,與以前的冷清不同,她現在有媽媽,有爸爸,有外婆,如今又多一個弟弟。
  “給……給我,我抱抱。”這是靳小透第N次要求抱嬰兒了。
  小貝比在母親懷裏被逗得發出咯咯的聲音,媽媽看都沒看靳小透一眼就幹脆的拒絕:“不給,摔到怎麽辦?”
  “不會!”斬釘截鐵的聲音。
  “會!”這是更加斬釘截鐵的聲音。
  靳小透失望至極,不由得眼淚淌下來。不知是心有靈犀還是怎樣,剛剛還笑眯眯的弟弟這時也哇的一聲大哭出聲,媽媽趕忙又是哄又是拍的,隻不過對象隻是弟弟一個人,靳小透完全成了隱形人。
  晚餐小透吃的很少,食欲不振多少讓外婆有些意外,畢竟她的胃口向來很好,鮮少有吃不下的時候。
  那天,早早爬上床,其實是了無睡意。一種從沒有過的情緒困擾著她,自從弟弟出生以來,母親似乎已經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小嬰兒的身上,這讓小透生出一種莫名的危機感。她從沒想過有一天媽媽會把愛分給別的小孩子,一直以為媽媽是她一個人獨享的,弟弟的降生似乎將母親的對小透的愛一並分走了大半,這讓小透很氣惱,但更多的是悲傷和失望。
  小透的房門被打開,眼縫瞧見爸爸走近。
  還是那滿是煙草味的手掌拂亂她細軟的頭發。
  “寶貝,你今天吃的好少,不舒服麽?”
  小透想說些什麽的,畢竟心頭堵著許多話,可是又不知該怎麽開口。
  始終賴在床上不做聲的靳小透像一尾死魚一樣被抱起來,當被攬進那個寬大溫熱的胸懷的時候,暗藏多日的委屈一股腦的傾瀉而出,她哭的稀裏嘩啦。
  爸爸的手一直拍撫著她的後背,她抽噎到打嗝,其實小透想聽他說話的,可是他一直默不作聲的,隻是任由自己一個勁的哭。
  等到她終於止住抽噎的時候,爸爸抱起她走進書房,打開電腦。
  “把手指給我。”爸爸說。
  小透遞給他右手食指,大手拿著她的小手在鍵盤上按了幾下。
  “按的是什麽?”小透問。
  “這個密碼是你的生日。”
  黃色文件夾打開來,裏麵全是同一個人的照片,從剛出生直至現在的都有,主角正是她自己。
  “這個——”他指著其中一張照片說,“這個是你剛出生一個月的時候照的,那時候你才那麽小,軟軟的一團,我有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敢抱你,生怕把你的小胳膊或小腿弄折了,那時候你總是哭,是個難伺候的小孩兒……
  這張,你一歲的時候。那時你媽開始教你說話,隻是你還口齒不清,總是能把人逗的合不攏嘴……
  還有這張,你三歲的時候……”
  一整晚,靳小透都窩在父親懷裏聽著一些她已經沒有任何記憶的往事,有關於自己的,也有關於媽媽的。
  “爸爸,你喜歡我麽?”好久,小透才鼓足勇氣問出這一句早就存在心裏多時的問題。
  她麵前的這雙眼睛籠罩著最柔軟的情結,然後聽見他說——
  “爸爸曾經做錯了一些事,本來以為不會再有機會了,可因為你,小透,是你給爸爸再一次靠近幸福的機會,你也許永遠都不能理解你對我的意義,其實也不用去想那些,爸爸隻要你知道,小透是獨一無二的,無論有沒有弟弟,你都是爸爸媽媽最疼愛、最珍貴的寶貝,因為之後出生的孩子都是你帶給我們的,沒有你的話,就不會有他們了。”
  一把摟住爸爸的脖子,腦袋埋進爸爸的胸膛,剛剛止住的眼淚又流出來。
  “我以為……我以為有……有了弟弟你們就不喜歡我了。”
  “小呆瓜又胡思亂想了?”
  突然想起的聲音嚇的小透一驚,轉頭看見媽媽端著一杯牛奶站在身後。
  “晚飯吃的那麽少不餓呀?”媽媽捏住小透的臉蛋搖了搖,“這小臉都沒有以前那麽圓了,喏,把牛奶喝了。”
  連日的小小憂愁就這樣簡單的打散了。
  那晚,小透又睡在父母中間,小手放在母親溫暖的胸房上,鼻息間還有弟弟身上的奶香味道,不久,便做上了甜甜的夢。
  夢裏,靳小透生出一雙翅膀,仿佛瞬間擁有了赫艾裏斯那樣的神力,她高高飛起,身邊雲霧迭亂。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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