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cooqi:小牛頓

(2009-01-06 18:09:18) 下一個
  “文抗抗。挺有意思的名字。”
  “我出生在抗日戰爭勝利日,爺爺又是老八路,本來鐵了心叫‘文抗日’,媽媽用離婚相逼才迫使老爸斷了爺爺這個念想,換了這個名字。”
  “嗬嗬。你在加拿大生活了六年,已經取得了加拿大國籍---怎麽沒有你的學曆證明?”
  “我沒有大學文憑。大學在國內隻讀了半年就去了加拿大,後來也沒有繼續讀書,不過,請您相信我的英語水平,一般高中教學我是可以勝任的,而且,我會很努力。”
  “那當然,你的英語水平我當然不會置疑,你在國外呆了那麽久,隻是,教學不是隻靠個人業務能力---”
  “您可以聽我試講一堂課。”
  “恩,好吧。介意我問一個私人問題嗎?”
  “什麽?”
  “你這樣一個環境,為什麽會想回來應征一個普通高中的帶課老師,嗬嗬,不好意思,這純屬我個人的好奇心。”
  “沒關係。我出生在這座城市,隻想盡自己的能力回饋故鄉,回饋而已。”
  是的,回饋而已。
  我,文抗抗,重踏故土,回來了。
  我叫文抗抗,82年9月3日生人,祖籍山東。父親文小舟,原省政法委書記,雙規前匆匆將我送往加拿大。
  我出國13日後,中央紀委、監察部宣布文小舟因嚴重違紀受開除黨籍、行政開除處分,對其涉嫌犯罪問題移送司法機關依法處理。兩月後,市中級法院作出一審判決,文小舟以瀆職受賄罪判處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沒收個人全部財產。
  當時,此案震驚全國。不僅因為文小舟是省內建國來第一個被判處死刑的正部級幹部,也因為,在中國死刑收緊的情況下,對省部級的高層官員依然判死刑,這在近幾年是少有的。
  他執行槍決的那天,虞澍牽著我的手在迪拜的伯瓷酒店頂層收看了新聞。還記得當時外交部發言人薑選針對媒體記者詢問時表示:“這反映了中國政府反腐敗的決心。”
  文小舟成為“中國反腐征程”上的“標誌性人物”,世人注目。可是,世人甚少知,這個大貪官的獨生女兒在他執行槍決的同天卻在世界上最豪華的伯瓷酒店出嫁了。那天,我嫁給了虞澍,時年十九歲。
  直到出嫁的當天,我才真看清我們家文小舟。平時笑嗬嗬憨憨厚厚的樣子,還真是頗有心計。
  我們文家四代單傳,爺爺文定山是著名的八路軍高級將領,在抗日戰爭時立下赫赫戰功,時任軍區首長不僅治軍嚴明,治家更是素以嚴謹聞名。文小舟一生規規矩距,複旦大學畢業後,參加全國統一公務員招考進入政府部門,憑借踏實肯幹一步一步爬到這個地位,絲毫沒有借助老父親的任何勢力,直到文小舟任副市長時,人們才知道這個麵容清秀,態度和藹的年輕人是文定山的獨生子。簡直是晚節不保,我那一生直爽的老爺爺要是知道他兒子是這麽個死法,會不會從墳裏跳出來?
  管他會不會從墳裏跳出來,我回國的第二件事情,就是上他老人家墓前祭拜。旁邊就是文小舟的墓。
  這裏是革命公墓,按說,象文小舟這樣的“革命敗類”是進不了這樣的地界兒,可是,虞澍有辦法。
  這就是我佩服文小舟的地方,他能在出事前把我送去加拿大不希奇,希奇的是他能讓虞澍這樣一個人物娶我。雖然,我和我的丈夫誰也不待見誰,可是,他在我落難時為我做的一切,我還是頗為感激的。
  虞澍,不是我天長地久的人。這點,我見到他第一麵就很清楚了。
  人呐,總有個三六九等,虞澍同誌第一眼看見,就知道人屬於人尖兒裏的人尖。這種男人不好把握,他的身上潛藏著多種可能,而且每一種可能,都能被他張揚到極致。俊美,危險,華麗,冷漠,驕傲,優雅,沉穩,悱惻,放縱,決斷,糜亂———玻璃般幹淨透明的高音是他,惡魔般詭異厚重的低音也是他,他就是擁有理性和本能兩麵性格。
  確實不是我眼深,第一眼就能看透這位貴公子,而是這個人給人的銷魂感太強烈,真正“禍國秧民”的禍水是不需要再看第二眼確定的,第一眼的驚豔就足以讓人銘記一生。
  可惜,我無福消受。19年被人捧上天的孩子突然一夕間家破人亡,即使嫁了個神仙,也是寄人籬下,我受不了這樣的感覺,自然,再傾國傾城的虞澍,我一樣潛藏著淡淡的反感。
  當然,他也不待見我,隻是,說實話,人比我有涵養,不表現在麵上。六年夫妻生活,該做的全做了,卻依然是行駛在天與地的兩道航線。
  回國前,他在英國開會,我把離婚協議書放在了他辦公桌上,估計他現在已經看到了吧。大家可以同時鬆口氣了,“霸”著這樣個人物六年,我受夠了,相信他也受夠了。這樣無聲無息的分手最好。
  “爺爺,看看咱們老文家現在混到啥份兒上了,咱回來連個住的地兒都沒有,”盤腿坐在爺爺墓前,歪著頭眯著眼撫摩著墓碑上英挺的將軍照片,一生戎馬生涯,赫赫戰功,可憐身後幾年都沒個親人來墳頭上個香。
  “咳,都怪你兒子文小舟啊,”歎了口氣,又看向一旁的墓碑,文小舟儒雅謙和的知識分子形象躍然在目。“優雅淵博,深刻明智,識時務”,一直是世人眼中完美的文小舟。他在一個地方一個地方創造著一個又一個政績神話,卻不想落的如此個敗落的下場。眼睛不免有些濕潤,畢竟,他是我的父親。
  我母親在我兩歲時就患乳腺癌逝世,文小舟又當爹又當媽,當年他在清遠縣當縣委書記時,那裏條件非常清苦,他帶著四歲的我住在不足十平米的房子裏,辛苦操勞。爺爺那時遠在京城,條件非常好,他卻堅決不把我放在那裏,非要親自撫養,他說,這是他閨女,是他的責任,不是他老子的責任了。文小舟一直沒有再娶,全為了我,我是他一生的小包袱。
  抹了抹眼,從荷包裏撈出包煙,點上一隻豎在文小舟墓前,“你說你,要那麽多錢幹什麽,你閨女現在什麽都沒有,什麽都沒有,想孝敬你都不可能了——-”說的酸酸的,可始終沒有讓淚流下來。從他被執行槍決那天開始,我就告訴自己,不可以再掉一滴眼淚。這個世界,再沒有一個人可以讓你掉淚了。
  墓前,我們一家團圓。一直坐到太陽下山,我才離開墓地。
  回國後,第一件事找工作,第二件掃墓,全做了,接下來該去找個住處安身了。武漢這幾年房價漲地厲害,中心城區租套房都價錢不菲,我從加拿大回來,拿出點兒小骨氣,沒要虞澍一分錢,機票、隨身攜帶的錢財物件,全是謀劃著回國時,自個兒在外打工掙下的。不過說來,六年養尊處優的奢侈生活,猛然間出去找了個流水線搞包裝的活兒,著實讓我苦了把,雙手紅腫現在都是疼的。不過,心是甜的,畢竟,人生第一次自力更生,掙得回國機票及能維持一月基本生活的薪水,我已經很知足了。
  或許,我身上依然有不可磨滅的“驕嬌二氣”,可是,我也是懂道理的,知道人都是在磨礪中成長,在艱苦中成熟。我能吃苦,我有這個思想準備。
  迎著晚風,直到此刻,我才真正舒心地笑了出來:我,文抗抗,是回來了。走在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的街道,看著往來的行人,聽著耳熟能詳的“漢罵”,這感覺,棒極了。久違的張揚感又充盈了全身,想起了我光輝的學生時代————水中籃球場,武大足球場,紅帽象,TOSCANA————太多的記憶,太多的感觸。我沒有老,心卻象老了幾個年頭,不禁苦笑著搖搖頭:是不是每個思鄉的遊子回國後都象經曆了幾世輪回,有從頭做人的感覺?
  腳步不知不覺邁到了香榭裏1902。這是我們那圈子人最喜歡吃的館子,在商鋪寫字樓密集的台北路,這個典型小姿情調的法式高級餐廳,對當時還是高中生的我們而言,無疑是奢侈的,可,那時有多強烈的優越感啊,“八旗”做派顯露無隱。看著此時門前停靠的部部高級轎車、跑車,真有些汗顏,想想,那時那群孩子就把這種地方當成俱樂部————
  推門進去,卻隻是為了回憶,如今,文抗抗落魄地是沒有實力再在這裏用餐的。一切如常,依然典雅高貴,裏麵用餐的依然滿眼俊男美女,繁豔華麗的一如加拿大時的每個場景。淡淡地微笑著搖搖頭,掃了眼全場就要出來,回顧,有時候就一眼,所有的一切就會如潮水般狂湧而來————
  “抗抗?!!”
  身後,突然一聲驚訝的大叫,驚擾了幾乎所有用餐的紳士女士們,因為,它幾乎從餐廳的那頭響起。
  皺起眉頭,我轉過了頭,遠遠看見一個紅色的身影向我激動的跑來。
  眉頭不禁蹙地更緊:我來隻想看一眼熟悉的地界兒,可沒想碰見熟人。
  麻煩。
  女人一上來就抱著我的胳膊搖,“抗抗?真的是你?抗抗!”能讓子秋一個標準淑女激動至此,我深感榮幸,隻是,站著個大門口,兩個女人象演八點檔————
  “子秋,我的胳膊被你捏紅了,”眉頭依然皺著,我望著眼前激動的小女人。還是那麽漂亮,西瓜紅色的裙子,卷卷的秀發,子秋從小就有江南美女的精致特質。
  女人手沒有鬆,卻撲哧輕笑了出來,不過,眼睛紅紅的,“抗抗,你還是那個鬼樣子。”
  沒在乎,淡淡看向遠處往這張望的男士,戲謔地看向她,手,輕輕地扒開她的手,“形象都丟光了,小心人家不要你。”
  “才不是,我和他隻是———咦,你怎麽知道我和他一定是那種關係,說不定,我們是同事,是生意夥伴,來談工作的,”女人還強。
  懶懶笑開,一指挑起她脖子上的月亮吊綴,“有潔癖的女人最好就別死鴨子嘴硬,這玩意兒你八百年帶一回,怎麽,脖子不過敏了?女為悅己者容,咱都不是傻子,”說著,一邊向外走去。
  子秋上來就拉著我的胳膊,“好好,你說什麽都是對的,你總是對的,抗抗,別走呀,我們進去,”她拉著我的胳膊直往裏拽,象個小孩兒,生怕我跑了似的,我不禁失笑,“子秋,你真的不要形象了。”
  “不要了,什麽都丟了也不能讓你走,你無聲無息走了六年!”女人倔強地嚷著眼睛又紅了。
  心裏確實不是滋味。一圈子人從小到大一起那麽多年————可是,這次回來,我真不想再見到他們,真不想。
  軍區大院、省委大院,他們幾乎都是那裏麵長大的孩子,一個比一個老子的官大,誰不知道我們家文小舟的醜事。見著了,想著文小舟,我難受,想著以前的事,我更難受。眼不見為淨。
  “不想進去,”冷漠地再次扒開子秋的手。我這個人一直這樣,不想幹什麽會直接表現出來,不會虛以委蛇那一套。
  子秋跟著跑了出來,“好好,不進去,不進去,抗抗,你現在住哪兒,咱們總該知道怎麽聯係你——”
  “子秋,我現在還沒有——”突然,電話鈴響起,一接聽,“真的嗎,謝謝,我馬上過來。”
  太好了,是學校,我試講的那堂課他們很滿意。
  子秋還跟在我身後,“秋兒,你現在要做的事兒是在裏麵,不是跟著我,聽話,進去,”拿出兒時常有的語氣,手機往荷包裏一塞,轉身就跑了出去。
  “抗抗,我會讓方扣來逮你的!”
  身後,是子秋沮喪的喊聲。已經坐上的士的我不禁苦笑著彎開唇:子秋好應付,扣子就——想起扣子那雙貓一樣的媚眼,我攤在椅背上,閉上了眼。
  我選中的學校,在武漢相當有名:武漢外國語學校。
  從小,我們就在水果湖一帶混,又是些眼高於頂的孩子,眼裏隻有水中(水果湖中學)。其實,水中就一省委省政府的子弟中學,沒什麽了不起,光武昌,華師一、省實驗都不知道強多少倍,別提江這邊的二中,外校。
  我注意到外校,還是艾可初中填誌願時,在她家吵著嚷著跟她爸她媽鬧,非要上外校。當時,我們院兒裏的孩子,幾乎讀書都是一個路線,水果湖一、二小,水果湖中學(初,高)。她巧板眼,水中初中讀完了,不想直升,非要去考外校。說實話,艾可那成績去考也不成問題,隻是這麽個平時不做聲不做氣的女孩兒一天突然在這麽件大事兒上不屈不撓地鬧,著實讓人奇怪,
  也是象這麽個涼爽的傍晚吧,我和扣子在中考前複習最緊張的一天逃了個晚自習,親自來到萬鬆園路好好瞧了瞧這大名鼎鼎的外校,記得扣子當時一邊紮著頭發一邊淡笑,“看來我們那院兒,艾可最有遠見,瞧見沒,多好的地段兒,好象他們是住讀,”
  是啊,原來外校街臨漢口最繁華的武商武廣商圈,後麵就是中山公園,旁邊還有電影製片廠,小劇場,娛樂設施一應俱全,關鍵是,他們高中部屬住讀製,那不是半天雲裏騎仙鶴————遠走高飛咯,誰還管的著?
  我抬了抬眉點點頭,剛想和扣子進他們學校看看,一個男孩兒就攔住了我們,“你們是水中的吧,”我們還穿著校服,“你們這樣是進不去的,門口那老頭兒肯定攔著,不如我帶你們進去,”男孩兒的笑容很爽朗,不過眼睛一直盯著扣子,
  扣子那長相,上哪兒都禍害得著人,這麽健康向上的男孩兒也————事實上,禍害的不輕,這男孩兒後來迷扣子迷地魂三魄四的,還和莫耐他們打了一架,可後來怎麽著呢,隻是淹沒在扣子前仆後繼的追求者中的一顆小沙礫,至今,隻怕扣子連他名字叫什麽都忘了。
  行走在夜晚的校園裏,教學樓依然燈亮窗明,想著以前這些往事,除了唏噓時間過的快,還有些對這般年紀絲絲的羨慕:要是當年我也進了外校,會不會更有些實際的自立能力?
  咳,人呐,選了一條路就容不下第二種可能了————
  “哈,”
  一口氣還沒提起來,人突然被一個黑影撲到在地上!
  事出太突然,我被摔的七昏八素的,還沒正式反應過來,嘴竟然首先被捂住了,“別叫!”
  他又知道我要叫?因為疼微眯上的眼終於睜開,卻————
  真的蠻驚豔。
  咫尺的距離,這雙漂亮的眼睛竟然給了我些許刻骨銘心的感覺,有最美麗的花朵和最純淨的海水的氣息,透過月影的班駁,它能洗淨人心靈的塵汙,
  “你能不叫嗎,我不知道下麵還有人路過,撞著你,我道歉,”聲音清冷,卻幹脆,
  我點點頭。他放開我爬起身,並伸出手將我拉起來。
  他站在陰影裏,不過,依然看的出,是個非常漂亮的孩子。
  “你如果有受傷,可以直接來高二六班找我,我叫行遺愛。”
  男孩兒瞟了眼在拍打身上塵土的我,轉身沉穩地離開。
  他沒有發現,當他提到自己名字時,我稍微的停頓。是的,行遺愛,這三個字讓我心髒猛烈地收縮了下,
  也許,這種感覺叫興奮。
  外校的領導確實很講實效,他覺得你行,當天就要簽下你,哪怕此時已是非工作時段。
  現在已經快八點,可整棟教學樓依然燈火通明,每個班的孩子都在自習,分別有一個老師在裏麵守著,有的甚至還在講課,
  “不是隻有高三才能補課到這麽晚嗎,”我問走在身邊的教導處羅主任,他微笑著搖搖頭,“現在省示範間競爭激烈,不從高一高二抓起,高三怎麽衝的起來,現在的孩子再聰明也要靠時間積累,”他領著我上到四樓轉了個彎兒,“讓你今天現在這個點就過來,實在也是不得已,這個班是高二最好的一個班,家長要求也高,前麵那個英語老師要去生孩子,早就說要走了,可家長鬧著不能缺一堂外語課,我們學校其他外語老師的任務也重,為這個找老師的事兒很愁了段時間,你來了正好,不過這個班的孩子很有特點,獨立性都很強,嗬嗬,蠻有個性的一個班,好是好,可能你更要花點心思,反正,就是要辛苦你了,”
  “我了解,好孩子比壞孩子更難教,您放心吧,我會盡力,”微笑著點點頭,心裏到真沒有壓力,再有優越感的孩子,再有個性的孩子,身邊還缺少過嗎,從小就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甚至自己的本性也是如此,我有自信做好這份工作。
  “同學們,這位是文老師,咱們班新來的外語老師,文老師剛從加拿大回國,英語特棒,讓我們大家歡迎她的到來,”
  掌聲響起,談不上熱烈不熱烈,孩子們的眼睛都很淡然,頗有些榮辱不驚的味道。大部分孩子看了你一眼,就低下了頭繼續自己手上的功課,有幾個深究了你幾眼,好象在打量你到底有多大個板眼,不過,不多時也低下了頭。教室裏一直很安靜,沒有任何人交頭接耳,氣氛有點象考研究生時圖書館裏的學生們各顧各地埋頭巧學。
  羅主任溫和地跟我點點頭就走了,我沒有走上講台,而是走到第一組和第二組的過道邊站住。整整十分鍾,沒有一個孩子抬頭和我有眼神上的交流。
  這樣也好,我有充足的時間打量他們。人的氣質是由內而發的,優越感也不見得就體現在行為言語中,他們都隻是靜靜地坐在那裏做自己的事兒,有的在思考,有的在默書,有的甚至在懶散的轉著筆,可是眉宇間的靈動神采都是一致的。時空此時仿佛就象一麵鏡子,看著他們,我似乎看到的就是曾經的我們————
  突然眼光遊到一個麵容上沒有再移動,唇角彎起:他認出我就是那個剛才被他撞到的女人了嗎?
  行遺愛。多好聽的名字。
  他坐在第三組第三排,一手支著腦袋,一手懶懶地敲著手裏的橡皮,眉頭微蹙著,看著麵前的卷子。這個角度看過去,男孩兒的輪廓更優美。
  我揚了揚眉,終於玩味兒地移開了視線,然後,撞見一雙黑溜溜的大眼睛。是個蠻秀氣的小女孩兒,看見我看向她,笑地更明媚了,我回以她舒朗的微笑,接著,看見她舉起了手,
  當我走過去時,她一直笑著瞄著我,象個純潔的小精靈。我發現有不少孩子開始抬起了頭望向這邊,
  “文老師是吧,您好,我是付捷,您剛從加拿大回來是嗎,”
  “是的,”我溫和地點點頭,
  “我有個句子,您能給我翻譯下嗎,”我微笑了下,隻聽見女孩兒口裏流瀉出一竄流利的英語,聲音不大,依然帶著甜美的笑容,不過我知道,考驗正式開始了,瞧那旁邊雙雙豎起的耳朵,
  “The more you learn,the more you know,the more you know,and the more you forget。The more you forget,the less you know。So why bother to learn?”
  “‘學的越多,知道的越多,知道的越多,忘記的越多,忘記的越多,知道的越少,為什麽學來著?’恩,這可是CARFIELD的名言,蠻有道理嘛。我還挺喜歡他那句話,‘Hard work never killed anybody。But why take the risk?’看來我們都和CARFIELD很象,很會為自己找借口偷懶。”
  “文老師,我也有個問題,英語的‘惡心’怎麽說啊,”女孩兒的問題還不知道回答的怎樣,旁邊就又一個小胖子舉起了手,
  “‘gross’。字典中gross是‘總的,毛重的’的意思,實際上此詞是表示‘惡心’的意思,與gag同意,美國年輕人一天到晚把這個詞掛在嘴邊,比如說,‘ Yuck,what is this stuff?It looks gross!’”我兩指聲色俱佳地假裝惡心的撚起小胖子放在桌子上的塑料袋兒。
  “那是程成用來裝臭鞋的袋子,當然惡心了!”不知是哪個小男孩兒嚷了句,全班都笑了出來。“你們家才用裝飯的袋子裝鞋呢,”小胖子連忙還嘴。小孩子們還是蠻可愛的,不過,這樣並不意味著他們會放過你,
  “文老師,您知道世界上一共有多少個鋼琴調音師嗎?”嗬,看來專業問題已經問過時了,開始考驗智商了。小家夥們還是蠻有豐富的知識麵的,這問題,我聽說過,可是微軟公司麵試時曾提出過的問題。既然聽說過,自然就知道怎麽回答,暗自慶幸還應付得了:這個問題類似於“怎樣移動富士山”,調音師的人數取決於有多少鋼琴需要調音,調音師的工作量由鋼琴的數量和調音的頻度決定。
  “這樣說吧,”雙手環胸,靠坐在一旁的課桌上,我想了下,說,“美國共有3億人口,按三口之家計算,全美共有一億個家庭,如果一半家庭即5000萬個家庭屬於富裕階層,擁有鋼琴比例按10%這個比例可能有點偏高,但在推算大致比例時是允許的計算,那麽就有500萬個家庭擁有鋼琴,這樣全美就有500萬架鋼琴。如果每架鋼琴一年調音一次,一個調音師一年調音1000架次的話,那麽全美調音師的數量就是500萬除以1000,等於5000人。世界人口有60多億,是美國的20倍,但調音師應該不足美國的20倍。大體推算一下可知,美國的調音師數量約占全世界的1|4,全世界的調音師應該有2萬人。”
  我很認真,而且語速較快,思維也很快,這個回答不見得一定靠得譜,但快速轉換的除法倍數問題,還是讓腦子轉的快的孩子跟上了,而且聽懂了。慢慢,慢慢,我發現越來越多的孩子眼睛中有佩服的神色,最後,一個孩子輕輕拍起了手,後來,所有孩子都拍起了手————這次,比較第一次見麵的鼓掌顯然真誠了許多。
  孩子們的笑臉看在眼裏當然是高興的,不見得他們現在一定就服了你,不過,暫時的小露鋒芒還是有效果的,起碼,第一印象形成的很好。可是,我暗自的愉悅很快就有所暗淡,因為我發現,幾乎全班所有的孩子此時都抬起了頭注意著這邊,隻有那個孩子————
  不好說,此時行遺愛同學的置之度外給我什麽感覺,我隻是看的真切,他並沒有帶任何情緒,仿佛就是有那樣的自製力,即使身邊吵嚷嚷,依然能集中精力解答手頭上的題目。看的出,他全身心的注意力在他麵前的卷子上,沒有做作。也許,他對此不感興趣。
  再過多少年,行遺愛同學一定是個經典的男人。
  他身上有一種神經質的迷人氣質:精靈古怪的疲憊的,心思細膩的神秘的。他能夠溫和地褻瀆一切嚴肅神聖的東西,給人的感覺又是淡淡的,氣息清麗而不濃烈,但是持久。
  譬如今天,我組織學生完成課後的演講小練習,這是有一定難度的,平時班上幾個很活躍的學生都有些猶豫。我點到了他,也許,我確實想難為他。
  出乎意料,他走上了講台:
  “耶魯的畢業生們,我很抱歉———如果你們不喜歡這樣的開場。我想請你們為我做一件事。請你———好好看一看周圍,看一看站在你左邊的同學,看一看站在你右邊的同學。
  請你設想這樣的情況:從現在起5年之後,10年之後,或30年之後,今天站在你左邊的這個人會是一個失敗者;右邊的這個人,同樣,也是個失敗者。而你,站在中間的家夥,你以為會怎樣?一樣是失敗者。失敗的經曆。失敗的優等生。
  說實話,今天我站在這裏,並沒有看到一千個畢業生的燦爛未來。我沒有看到一千個行業的一千名卓越領導者,我隻看到了一千個失敗者。你們感到沮喪,這是可以理解的。為什麽,我,埃裏森,一個退學生,竟然在美國最具聲望的學府裏這樣厚顏地散布異端?我來告訴你原因。因為,我,埃裏森,這個行星上第二富有的人,是個退學生,而你不是。因為比爾·蓋茨,這個行星上最富有的人———就目前而言————是個退學生,而你不是。因為艾倫,這個行星上第三富有的人,也退了學,而你沒有。再來一點證據吧,因為戴爾,這個行星上第九富有的人————他的排位還在不斷上升,也是個退學生。而你,不是。
  你們非常沮喪,這是可以理解的。
  絕不是為了你們,2000年畢業生。你們已經被報銷,不予考慮了。我想,你們就偷偷摸摸去幹那年薪20萬的可憐工作吧,在那裏,工資單是由你兩年前輟學的同班同學簽字開出來的。事實上,我是寄希望於眼下還沒有畢業的同學。我要對他們說,離開這裏。收拾好你的東西,帶著你的點子,別再回來。退學吧,開始行動。
  我要告訴你,一頂帽子一套學位服必然要讓你淪落————就像這些保安馬上要把我從這個講台上攆走一樣必然————”
  確實驚訝的。這篇著名的演講詞來自於Oracle的CEO Larry. Ellison。這是他在耶魯大學2000屆畢業典禮上發表的在世人看來最為狂妄、不受歡迎但又是現實真實狀況的演講。
  我很驚訝,他能一氣嗬成輕鬆的說出來。他的語速不快,吐詞清晰流利,情緒到不激昂,眼神中始終保持著懶懶地享受感。在學生讚歎的掌聲中,他回到了座位上,卻又有種難以言喻的優雅,身上清淨地沒有絲毫剛才言辭中的桀驁狂妄。
  這種氣質,將來對女人而言,是致命的。
  “It’ll be the the ballot or it’ll be the bullet. It’ll be liberty or it’ll be death. And if you’re not ready to pay that price don’t use the word freedom in your vocabulary.是選票還是子彈。是自由還是死亡。如果你還沒有準備付出代價,那麽就請不要說什麽自由。”
  沒有翻譯,沒有做任何評價,行遺愛下台後,我隻能用馬爾科姆·艾克斯一次演講的開頭作為這次練習的結束語,奉勸那些聽懂了那篇洋洋灑灑“反動演講”的孩子們要三思。也有些無可奈何,我個人欣賞這孩子的表現,甚至如此的言論我也不反對,隻是,畢竟,這在社會主義中國,而且,他們還隻是十六七歲的高中生。
  一直到清好包,關上辦公室的門,走在安靜的校園裏,我還在想著晚自習上那個讓人驚訝的男孩兒,後生可畏啊。高跟鞋踩在青磚上“嗒塔”作響,一如我此時妖嬈的心情:是的,行遺愛的極至清淡隻會滋生我心底更斑斕的色彩。
  “我真沒想到你可以安分教書,”
  一道低雅的聲音在前麵響起,我抬起了頭。露出了微笑。
  美是沒有固定標準的,所以對美人的判定一直也沒有什麽可靠的指標。但是源於人類在母係社會時就形成的“女神崇拜”情結,人們對於某一類母性氣息強烈的女人,還是有相對共通的審美判斷的,比如對方扣這樣的女人。
  記得二十毛邊時,常為了顯擺腹有詩書而看一些晦澀的古文,其中《詩經.衛風.碩人》一篇中的佳句,是要經常在有女生的聚會上,順口滑出,來諂媚或者狎戲一下的。是的,那時的文抗抗曾被加拿大上流社會形容成“虞澍身邊沒有教養的女孩兒”。還好,他們還沒說我下流。
  什麽“碩人其頎,衣錦褧衣————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象莊薑那樣的美人在加拿大那樣的“蠻夷之地”是不會真正碰到的,國外再美的女人,皮膚依然粗糙,首先,“膚如凝脂”這點就做不到,可方扣————幼時,這個女人就是個美麗的女神了。
  “我活在世界裏
  像一根蔥一般純潔
  綠色的葉須和乳白的杆兒
  我是純潔的
  起碼在我還是一根蔥的時候
  我抱著我的娃娃
  她已經腐爛的掉渣
  象丟棄的香蕉皮,軟塌塌地匍匐在我的胸上
  她已經是一隻骷髏
  但我還好好的活著
  象一根蔥一樣的活著
  純潔的活著
  我什麽都不是,但更不是垃圾
  我是一個人
  一個美麗的人。”
  扣子沉啞著聲音漫不經心地吟著這首什麽也不是的小詩。是的,她的字字句句都應和著那個夏天的每一個音節。怎麽會忘,當年十三歲的我站在烈日下的主席台上雄赳赳氣昂昂地朗誦著自己創作的這首小詩時,台上台下的千餘師生們是用如何驚詫怪異的眼睛看著我?
  扣子輕笑出來,“嘖,嘖,抗抗,怎麽能想象你這樣的末世兒童能當上人民教師,”
  我隻是微笑著搖頭,手裏拌著“魚翅撈飯”。碰見扣子,準能吃頓上好的,扣子嘴叼著呢,
  也莫怪扣子自見著我起就一直揪著我這身“一本正經”的教師行頭打趣。我的種種“前科”確實有違這門神聖的職業。從小,我就不是個讓老師省心的好孩子。曾經,兒童的身份,不是幼稚的象征,反倒給了我信口開河的特權,當然,滿嘴胡話也不乏一針見血之力,這讓我在那群孩子裏贏得了敬重。
  “子秋還是個實誠孩子,真讓你找著了,”
  “怎麽,你不想被我找到?”扣子挑起了眉頭,嘖,還是那麽精致。看見我漫不經心地和著飯,她掩下了眼,“子秋當然實誠,她跟著車後麵記下了的士車牌,我又一個車行一個車行的去問——”
  語氣是落寞的,扣子是從來不會有這樣的語氣的。也許,我的話是有些傷人。
  清了清喉嚨,我大口嚼了口撈飯,“恩,不錯,國人生活水平是見長啊,這等佳品吃一頓他媽的漲一輩子福,”
  扣子笑出來,也大口包了一口,“你這些年混到太平洋上去了,還佳品,你上山西去走走,這些東西,山西人狠狠地吃了幾年,如今是一提就煩。而提起來還不太煩的,是和牛、鵝肝以及法國五大酒莊的出品,人現在還隻吃進口的,國產的不要。飯前飯後,再來幾道不知年潽洱什麽的。在外地,‘燕鮑翅’一般是領導和老板躲在包房裏吃,在大廳散座裏的司機和隨從沒份;在山西,領導和老板在包房裏吃啥,散座的司機和隨從就吃啥,‘燕鮑翅’被吃得完全消滅了階級屬性。”
  “嗬嗬,典型的‘餐桌突圍’,‘燕鮑翅’遭遇‘除魅’,其‘階級定位屬性’開始被弱化了,”
  “酸,這也要上綱上線,”
  兩個人又象以前樣兒打嘴巴官司。我和扣子以前都屬於嘴較貧又毒的人,可是,是不是人,咱不輕易開口的。
  “咳,瞧我看見誰了,”挑著飯粒,我玩味兒地笑開。扣子順著我的視線望過去,“你學生?”
  是的,他還穿著校服,斜背著書包,幹幹淨淨。
  “走,去看看,他來這兒幹嘛,”紙巾擦了擦嘴,我饒有興致地起身走過去。這裏碰見行遺愛同學,我真的挺好奇,他不象來用餐的,熟悉地直往後廚走,
  “嗤,你對學生挺上心哩,”扣子戲謔地瞟了我一眼,優雅地起身,跟著我走了過來,
  “你不知道這孩子——-”跟後麵的扣子還沒有調侃完,隻聽見廚房裏行遺愛一貫不急不徐的聲音,我住了嘴,
  “其實,鮑魚、魚翅之類,本來也可以吃得不俗。高級粵菜館餐牌上必備的‘雞煲翅’,早年是被揚州鹽商吃出來的。鹽商也是商人,畢竟是安徽的讀書人出身,懂得在應酬時把魚翅這等‘俗’物藏在雞肉裏,‘雞煲翅’原是‘雞包翅’。唐魯孫先生說,當年江蘇泰縣謙益永鹽棧經理潘錫五請江省長韓國鈞吃飯,命庖人劉文彬做‘雞包翅’,‘選用九斤黃的老母雞來拆背,拆離骨時能把雞翼雞腿也能完整無缺的褪下來,魚翅是用小荷包翅,排翅太長不容易處理,魚翅先用鮑魚火腿幹貝煨爛後,再塞入雞肚子裏,用細海帶絲當線,將缺口處逐一縫合,以免漏湯減味,另加上去過油的雞湯文火清蒸,約一小時上桌,一輪大月月,潤氣蒸香,包孕精博,清醇味正,入口腴不膩人。韓紫老認為既好吃又好看,如果仍然叫它‘雞包翅’,未免愧對佳肴,因為此菜登盤薦餐,圓潤瑩潔,恍如甌捧素魄,於是合席同意,賜以‘千裏蟬娟’四個字。這道菜經韓紫老品評賜名之後,在抗戰之前,著實出個幾年風頭。”
  一番話清清淡淡下來。我望了眼旁邊的扣子,朝裏麵使了個眼色,“怎麽樣,”
  “是個好孩子,”扣子微笑著和我一起走出來,
  “這孩子有點象杭晨,挺靜的,”我說,發現扣子的笑意更深了,甚至有些不懷好意,“這是你自己說起來的,你的杭晨和莫耐——”
  淡笑著看向遠方,沒有說話。是有些後悔,提他們幹嘛。
  我的背部文著莎士比亞《李爾王》中的一句話:“我們都會嘲笑鍍金的蝴蝶”。(‘鍍金的蝴蝶’本指李爾王身邊的廷臣,這裏指紈絝子弟們)
  杭晨的肩口,莫耐的心口,都文著同樣的話。
  事實上,我們都是不折不扣的紈絝子弟,我們在嘲笑自己:確實胡鬧的人生。
  三個支點可以撐起一個最穩固的等邊三角形,這個定理唯獨遇到愛情就不靈。試想,如果二人世界被楔入了第三個支點,意味著什麽?裂縫?破碎?亦或普希金式你死我活的決鬥?當然,到最後總會變成街頭巷尾的桃色故事,小報雜文中的緋聞噱頭————
  哈,不,有三個孩子偏不信這些,這種曖昧的悖論,殘酷的浪漫,他們偏要試試。於是,長長一段時間裏,他們對自己那三分之一份浪漫泰然處之,心照不宣,恬靜地維係一段微妙的平衡。
  也許,我自私的還算錯了這筆帳,我獲得的隻是三分之一嗎?我得到的絕對是腳踏兩隻船的快感。雖然,杭晨,莫耐,拆開任何一個來看,都絕對不可能想象到他們竟然對此事求全淡然的地步,因為,常人眼裏,這是兩個多麽有性格的孩子。
  哦,別想錯了,他們都不張揚,即使莫耐從小高傲地掉渣,可依然行事低調。杭晨,那是一個和菩薩一樣幹淨的男孩。但,無疑,這兩個孩子都具有絕對的領袖氣質。從小,他們身邊聚集著不同類型的人群,不同的社交,不同的個體,而這兩個圈子又能時而奇異地融合。也許,男孩兒間的友誼就有它這樣獨特的力量與魅力。
  我呢,從來就是個沒有定性的孩子,三分鍾熱度,喜新厭舊,那種狂熱、毀滅式的東西顯然不適合我。我沒有想象過占有這個世上任何東西,隨緣,隨性,隨心,我就會過的很快活。即使以前的人生有多麽的荒唐不羈,我從中修改了許多,但,依然沒有讓我學會去“占有”。
  “有沒有想過,去搶回你的男孩們?”
  扣子到底是了解我的,她這樣打趣我時揶揄的成分何其多。是的,如今,杭晨、莫耐各有所屬,一切平靜的掩埋。非常好。
  “能不見麵就不見麵吧,”
  “也許,他們是恨你的,我也恨你,”扣子的怨恨看起來如此嫵媚,
  我笑著搖搖頭,“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隻是,文小舟讓我的筵席散了個早場,”
  “抗抗,你這些年到底去了哪裏,院兒裏隻傳聞你爸爸把你早早送出了國,具體哪裏竟然誰也不知道,你也狠心,走了竟一點兒消息也不給我們————我們都恨你!”
  “懷舊是件奢侈品,我們都消費不起了。扣子,我現在隻想往前看,有些心願,完結了,這輩子就滿足了。算了,能不見麵就不見麵吧。”
  我笑著向後走了幾步,
  “你不見其它人不幹我事,如果你還有良心,我們是出生後就粘在一起的——”
  “嗬嗬,扣子,我是說杭晨、莫耐他們。”擺擺手,轉身離開。身後,是扣子飛揚的裙擺。
  “《紅樓夢》”
  “flirting scholar”
  “什麽意思,”
  “正在調情的學者。”
  “啊?”
  “是這樣的,”
  “那《三國演義》呢,”
  “Romatic of Three Kingdoms”
  “三個王國的羅曼史?”
  “切,老外就會曲解我們的名著,這翻的什麽東西,”
  “哎,文老師,我來問一個,恩,〈鹿鼎記〉,”
  孩子們的眼睛都盯著我,
  “royal tramp”
  “這什麽意思,”
  “皇家流浪漢,”
  “嗬嗬,文老師,這個是你瞎編的吧,”
  小家夥們眼底都有揶揄。我搖搖頭,“絕對權威。”
  孩子們笑開了顏,
  “文老師,這些就是李文傑要求你找的東西?”
  “恩,”我微笑著點點頭,把找到的各種小說影片的英文翻譯工整的抄寫在一張紅紙上。我在班上承諾過,如果一次小考能勇奪全班第一,我會滿足他一個要求。這些孩子都很有分寸,提出的要求雖然希奇古怪,可也都能辦到,例如這個叫李文傑的學生蠻有個性,他給我列出了長長一條影片著作的清單,隻要我幫他找出英文名即可,挺有意思。
  “咳,我要是得了第一,就讓文老師帶我去看航模展,今年的航模新品特酷,”
  “切,你英語能得第一?六月天下雪才有可能,”
  “孟麗,你別小瞧人好不好,我那是沒用功,我要是用功——”
  孩子們七嘴八舌在我旁邊爭論著。我發現行遺愛同學一直望著我,
  我看著他,稍歪了下頭,“想什麽呢,”孩子們都看向他,
  “遺愛才是真正沒有用到功,他以前英語特棒,是和以前的唐老師搞強了——-”有孩子就說。其實,這段時間觀察,行遺愛在學生中很有威信。
  “搞強了?”我看向那個說話的孩子,那孩子剛想接著說,旁邊有學生又插進了嘴,“其實也是唐老師做的過分,遺愛根本沒什麽,”
  “是的,唐老師就會搞‘師道尊嚴’那一套,”
  眼看著要開“批鬥會”了,我剛想止停,一直沒說話的男孩兒開口了,卻是問的很執著,
  “是不是我考了第一,你也能滿足我一個要求,”
  我笑著揚了揚眉,“隻要我能做到,當然可以,”
  他突然皺起了眉頭,“你可能做不到。”這話,說的可真不客氣。不過,我聽下文,
  “我想去參觀潮皇食府的滿漢全席,就在這個月23號。”
  許是我定力好,不過,還是被他這個要求搞地有點丈二摸不著頭腦,他對那感興趣?
  “爺爺,一個男孩兒?要去看什麽滿漢全席?”手指夾著煙頭敲了敲煙灰,眯著眼睨著墓碑,“去問問你們家文小舟,潮皇食府那是個什麽地兒,滋生貪汙腐敗的好地兒!!”又嘬了小口白酒,我依然一個人醉醺醺地盤腿歪在兩座墓碑前自言自語,手指夾著煙亂比劃著,
  “好地兒,好地兒啊,隻怕您老人家都沒享受過,那裏麵可有一副用金箔做的‘清明上河圖’,用了10噸砂岩,外麵全是24K的金箔咧!嘖,嘖,嘖,頭牌菜,青海蟲草煲野鴨,選的全是上好蟲草,根根飽滿,和那野鴨一起燉,恩————鴨肉清爽,蟲草吃起來咯咯聲——-”吃吃笑出來,象個撒嬌的孩子頭輕輕靠在爺爺的碑前,
  “您問我去吃過啊,我當然去吃過!是那誰,哦,莫耐他姐結婚時就那兒擺的席————他媽的,那排場,上上下下全是他們家的客人,門前全停著他們家的車————爺爺,不公平啊,他們家憑什麽那麽大的排場,文小舟為什麽就要槍斃——-”迷瞪著喃喃,語無倫次,我覺著自己兩頰有些濕潤,迷迷糊糊,閉上眼————
  “小姐,小姐,”
  我微眯著睜開眼————猛地坐起身!
  戒備地望著眼前人。
  深深的皺紋和眼窩,卻有著永遠敏銳的目光。這絕對是個人精中的人精,幾百年的道行都修到他那腦子裏去了,看他的笑容總是淡淡的,狡猾到骨子裏去了。
  虞堅,虞家最忠實的老奴,他怎麽跑這兒來了?
  “天晚了,又在下寒氣,你擱這兒睡著怎麽能行,”
  “要你管!”瞪他一眼,我嚷地很凶。對他,我從沒有‘尊老’那一套,我總記著他讓我三天開不了口說話!
  他卻如常的不以為意,淡淡的笑容依然掛在臉旁,我就討厭他這種微笑,好象一切都在他掌握中,我什麽時候都隻是象個孩子在和他鬧,他有辦法治我!
  撒氣般地撈起酒瓶,攏攏外套,看都不想看他,我就要走,
  “小姐,少爺讓我把這樣東西捎給你,”他安然地站在原地,永遠清淡的口吻,
  “我和他離婚了!什麽東西我都不要!”抱著酒瓶,我回頭朝他嚷,
  他望著我,仿佛一個慈祥的父親,
  “少爺說,你不看,他會讓全世界人都看到,”
  “是你,一定是你教他的,虞澍他才不會這樣脅迫我!”我有些激動,指著他象個控訴的孩子。很奇怪,這個在加拿大人人敬重的老家夥,我碰著他就象碰見炸藥,也許,他讓我吃過太多的苦頭,我的小聰明,他一次都沒有放過!
  他隻是笑了笑,將一包金色箔紙包裹著的東西放在墓前,轉身就走了。我一直瞪到他的背影消失。
  老狐狸。
  泄氣地又走向墓碑前坐下,撒氣地一腳把那包東西踢地老遠,許久,又走過去把它揀起來。
  扯掉箔紙,裏麵是一本很精致的相簿。無聊地翻開:
  我騎在他的身上,迎合著他手中的相機盡現萬方儀態————
  他蜷曲著赤裸的身體擁抱著一身黑衣的我————
  兩個人愜意地躺在潔白的被單上,他雙手枕在腦後,我象個孩子淘氣的望著他,他咬著我的一隻食指————
  就象墮落的天神和頹敗的妖精。
  我和他還有如此深情的時刻?
  醒醒鼻子,收起相簿,我象個認真的孩子抱著它和酒瓶,下了山。遠遠,看見一架黑色直升機離開。
  “抗抗,”椅子後背被拍了下,我回過頭,英語備課組長王老師望著我笑,
  “真不錯。怎麽讓行遺愛那小魔王‘改過自新’的啊,他這次是全年級英語第一,隻一個完形填錯了,不容易,這套題還是很有難度的——”
  我隻得咧著嘴傻笑。
  嗬,我能有什麽板眼,我才教他多長時間,絕對不會有如此“立杆見影”的效果。是人孩子自己有這個能力。
  我隻是很奇怪:她怎麽叫他“小魔王”?
  直到我把第一名的這張試卷在全班欣羨的目光中發給他手裏時,男孩兒清秀眉眼間依然一派淡然。
  我開始苦惱了:潮皇食府的參觀券真的很難搞到。
  原來,這家高級餐廳每季度都有一個“奢華美食派對”,這是隻對持有一定積分的高級會員免費開放的,其實也是對總在裏麵消費的會員的一種答謝。有積分,自然就要有一定的消費額,可這種地方,又有多少人消費的起?還經常性的?
  “奢華美食派對”聽說到弄的實在,裏麵頂級美食不用說,好象連廚房都是開放的,你有興趣去他的工作間學他幾個招牌菜也是可以的。其實,這餐飯到不見得會貴到哪裏,關鍵是,進去的人,剛才說了,那可都是些平時在裏麵使勁使勁“咂”過錢的大主兒。我怎麽可能弄到入場券?
  隻能請扣子幫忙了。索性,她和她家裏人在這裏都時有消費,額度雖然不至於那麽高,可也算老會員,經理說,本月內再有一次三千元以上的消費,他會贈送一張入場券給我們。商人就是商人,他知道你求著他,就要再訛你一頓!
  我堅持塞了四千給扣子,扣子當然不得要,還說我這樣“特傷感情”。我堅持給了她,也說,如果她不要,才真叫“傷感情”。
  想想,這次為了行遺愛同學,我確實花了血本,看咱一月薪水有沒有四千————不過,值得。
  “抗抗,人都來了嗎?”
  “來了。你真的不留下來一塊兒?”
  四千元的大餐,我也蠻會做人,請了學校裏同組的老師們,也是為了答謝。我工作以來,他們都很照顧我。
  扣子幫助我安排好一切,她就要走,
  “不了,都是你同事,我又不認識。等完了後,我過來接你,這離你現在住的地方還蠻遠——”
  “不用不用,我自己回去的了,你兩頭跑什麽——”
  我們站在包房外,這時,感覺一個人從後麵走過來,指著扣子,“好啊,扣子,一個人跑這兒來,我們叫你來你怎麽——”
  那人的話,突然象吞了個大鴨蛋噎住了。因為,他看見了我。
  其實,看見平弈這樣吃驚地仿佛見著鬼樣的模樣,是很有趣的。我隻是微笑著一點頭,“平弈,”轉身就進了包房。裏麵還有一桌子的同事等著我呢。
  臉上在笑,心裏確實是有些煩的。看見平弈,就意味著那圈子人都在這裏,嘖,是真不想碰見他們————
  “是真沒想到他們都在這,”扣子跟著進來幫我給各位老師斟好飲料,悄悄地跟我咬耳朵,也有些不耐煩,
  我在桌下拍了拍她的腿,“你能留下來陪我,我就高興,”
  “咳,”扣子沒好氣地歎了口氣。我笑著招呼向我的同事。
  “抗抗,我們沒想到你請大家來這麽貴的地方吃飯,多不好意思——”
  “別這樣說,大家對我這麽照顧,這頓飯算什麽,哦,對了,張老師是喝酒的吧,瞧我怎麽忘了,扣子,麻煩你——”
  “不用,不用,喝飲料是一樣的,”張老師連忙擺手,我和扣子卻已經站起來,
  “那怎麽能行,如果您不嫌棄,我還應該叫您聲叔叔呢,您幫我和那麽多學生談過心,扣子,幫忙叫一瓶白酒進來,嗬嗬,我知道,張老師每餐飯都要酌兩口的,”扣子微笑著點點頭,
  “抗抗,這太破費了——”
  “沒什麽,您別客氣——”
  我這邊才坐下來,扣子拉開了門————
  “嘖,你們——”我聽見扣子小聲的斥責。門那邊,
  “抗抗?!”首先衝進來的是童星,他盯著我,有不可置信,有激動,也好象有傷心———
  “天呐,真的是抗抗!你這幾年死哪裏去了?!”這個是航筱,輕嚷地眼睛都紅了,要不是我此刻坐在靠桌裏處,她就要撲過來,
  後麵還有,付嶼、彬一、申澤、畢朋 ————沒有看見他們兩個,也許,是我沒有再仔細往外麵看。包房裏突然擁進來這些人,顯得一下子連空氣都窒息了,
  我的同事們顯然被這陣勢弄的有些尷尬,因為,這些闖進來的年輕人們個個好象既傷心既怨恨地,不可置信地望著我————
  這仗勢,我確實也有些不知所措,一手還捏著筷子,一手撐在桌角摸了摸鼻子,
  “童星,彬一,你們先過去,抗抗在請他們同事吃飯,你們這樣,人家怎麽吃,”扣子眉頭全蹙在一起了,小聲地發起脾氣,
  “好啊,扣子,你早知道她回來了,怎麽不告訴我們?!是她不想見我們嗎?!”航筱才不管她那,照樣大著喉嚨嚷,“文抗抗,你最好出來給我們說清楚,你這樣一聲不吭走了六年到底算什麽,我們從小到大——”那麽大咧咧的筱筱真哭出來了。我也不好受,
  “算了,筱筱,抗抗還有客人,”還是付嶼會過來,幾個男孩子牽著筱筱看了我一眼,走了出去,那一眼,真的是怨恨,
  扣子在他們都出去了後關上了門,沒一會兒,又打開了門,“小姐,我們這裏要一瓶白酒”。有些擔心的走過來,我微笑著朝她搖搖頭,“沒事兒,我等會兒過去,”她無可奈何地也搖搖頭,
  “對不起,剛才都是我朋友,咱們從小一塊兒長大,去了加拿大六年也沒和他們聯係,所以他們——”我歉意地說,老師們都直勸慰,“嗬嗬,看得出你們感情都很深,抗抗是在哪兒都結人緣,”我隻能苦笑,
  這時,有人敲門,我以為是服務生送白酒進來,打開門一看,卻是童星,他往我懷裏塞了兩瓶嶄新的白酒,頭也不回地就走了。
  是貴州茅台。
  這都是些很有優越感的孩子。
  我指的優越並不是隻因為他們的父輩是處於中國的上層,更重要的是,他們有勇氣,有自信,有想法,並能努力實現自己的夢想。這樣說,不是自吹,這裏在座每個大院兒的孩子全是97界正兒八經高分考入水中火箭班的學生,成績優秀,沒有一個走後門。
  他們也能吃苦,也能忍痛,他們之間也有刻骨銘心的感情————我一手提哩著一瓶茅台,一手捏著透明酒杯,走了進去。一瞬間,眼睛確實是酸的。
  他們都愣著。我帶著微笑逐一把他們看了個遍,所有的人,認識的,不認識的,杭晨,莫耐————一眼而過,隻一眼而過————
  一直帶著微笑。
  “嗬,我回來了,”一腳勾過椅子坐了下來,酒杯放在桌邊,歪著腦袋,象個調皮地孩子。自己往裏麵盛了滿滿一杯酒。
  “各位,”捏著杯沿對著他們環了一圈,微笑著,然後,一口懣了下去!
  “嘖,”不拘小節地就用手背隨手抹了下嘴,我笑了出來,“還是國酒香,嗬嗬,”笑地有些憨,人眼睛淺淺眯起來,頭舒適地靠在椅背上,看著眼前的男孩兒女孩兒們,“別怪扣子,是我不想見你們——為什麽不想見你們呢?”我憨笑著歎口氣,閉上眼,用手背蓋住了眼睛,“因為,我爸爸被槍斃了,看見你們就讓我想起這件醜事,嗬嗬——-”我依然笑著,無聲地輕輕搖著頭,
  “抗抗,我們都是你最好的朋友——-”感覺航筱過來環住我的肩,她在哭。我很敏感般卻推開了她,
  “沒事兒,我沒哭,你哭什麽,”粗魯地抹了抹自己的眼睛,有些狼狽地就站起身,醒醒鼻子,又倔強地笑起來,“過來和大家打個招呼。那邊還有我的客人,不打擾你們了。”轉身走了出去。
  “抗抗!”航筱流著淚還要過來拉住我的胳膊,被平弈攔住了。
  我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這般情境確實難受,可是我隻想如此。

  番一(武倪)
  莫耐,就是一個優美的符號。
  人們追隨他,也許有各種各樣的理由,他的帥氣,他的堅韌,他的倔強,他的肆意,他的冷漠,他的真實,甚至,他的高傲————
  我看到的卻是他的孤獨,是的,我眼裏的莫耐就是一顆孤獨而美麗的星球。
  總記得《兩個隻能活一個》裏,金城武躺在集裝箱上,仰麵望著空中的飛機掠過。他深愛的那個女子,正乘著它飛向遙遠的異域。雖然從此以後,永不相見,但他們都知道對方還活著,還可以去追自己想要的生活——————
  那樣的無奈,那樣的幽怨,那樣的————又充滿希望。靜靜的去看莫耐,他眼中確實寫著這些。
  我愛上了他的孤獨,心,為這樣的莫耐,疼著。
  一步一步,我也迷醉般地追隨上他的步伐,才真正感受到,這個男孩兒就象天空,清澈高遠,你可以走進他的懷抱,但,永遠無法盡情占有。
  三年了,依然沒有看進他內心的那個角落。也許,那裏麵有道傷痕,而這個傷痕,是他們共有的。
  是的,他們。
  任何一個初次見到杭晨的人,相信都會和我一樣,為眼前這樣一個淡定疏朗的男孩兒驚歎:就象漂浮在綠色湖水中的小寺院;刻在地板上驅趕心魔的鮮豔經書;背在山頂俯瞰寺院的小小銅佛————杭晨,真個唯美的佛性少年。
  他們是圈子的中心,一群天之驕子圍繞在他們身邊。這群孩子,他們有共同的記憶,深刻的感情,彼此信任:童星、付嶼、航筱、彬一、平弈、子秋、申澤、畢朋———還有,方扣。
  一度,我確實以為這個漂亮到讓人感覺窒息的女孩兒會是那兩個男孩兒共同的心傷。她很少參加他們的聚會,即使來了,也很少說話,最關鍵的是,莫耐和杭晨,隻要她在場,眼裏都會有疏離的迷芒,仿佛隱隱忍著某種一觸即發地疼痛————
  我以為,她就是莫耐角落裏的那道傷痕,長久以來,一直這麽以為————
  原來,錯了,錯的離譜。是啊,真正埋在骨血裏的傷痛是不會有一絲一毫地嶄露,因為,如果一旦掀開————
  我看見了後果。
  昨天,是童星從日本進修回來的第二天,我們在潮皇食府為他接風洗塵。幾乎所有的人都來了,除了子秋說有采訪任務,就隻有方扣,他們說沒有聯係上。
  當時,大家都玩地很盡興,平弈說是出去再點兩個甜品,這些男孩子一直都很有紳士風度,從來不會因為我們女孩兒好甜食,就慢待我們。
  可是,他出去了隻一會兒,再進來時————
  平弈是匆匆推門進來的,人顯的很慌張,他是個沉穩的人,這樣的情狀自然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平弈,怎麽了,”
  “平弈,見著鬼了,”
  “嗬嗬,八成是見著前段兒纏著他的那妞兒,誒,你怕她個什麽,”大家都還在開玩笑,可他卻隻是看著我身邊帶著戲謔微笑的莫耐,又看了看窗邊在看書的杭晨————
  “我碰著了扣子,”他狀似努力鎮靜地走了進來,眼睛卻一直看向了桌上放著的一盤紅燒五花肉。說起來,這盤菜挺奇怪,他們在座的,我看誰也不喜歡吃這菜,可每次出去吃飯,不管多少人一起,不管在哪兒,次次必點這道菜,卻從來沒有人動筷子————
  “切,碰著她怎麽了,扣子最不講義氣,每次約她出來,她總有事兒,完全忘了小時侯哥兒幾個為她和別院的打的頭破血流,哼,我一回國就跟她打電話,她還關機,最不夠意思的就是她!”
  童星憤憤地說。可,說是這麽說,人卻已經站起來,“她在哪兒,去把她哈過來,好好整整,嗬,丫頭大了,就學會不理人了?————”
  大家都笑著,隨他怎樣,卻————平弈一句話,仿佛震住了所有人的心魂!
  “我看見了抗抗。”
  我清楚感覺到旁邊莫耐的輕顫。
  還沒有弄明白怎麽回事,人已經都衝了出去。莫耐已經站了起來,可,還是坐了下來。而窗邊的杭晨,他一直坐在那裏,書,遮住了他的表情,但我看得清,他的身體有多麽的僵硬————
  最終,莫耐還是走了出去。杭晨始終坐在那裏————
  屋內,寂寥無聲。

  番二(武倪)
  他們再進來時,臉色都不好。
  “抗抗怎麽——”童星的話沒有說完,卻有些氣惱,有些怨懈。其他人都沒有再做聲。
  許久,
  “童星,把那——-”從一進來就一直站在窗邊的莫耐突然開口,他望著放在角落裏的酒水飲料,有些猶豫,又有些急切,
  大家都愣了下,
  “哦!”童星馬上反應過來,趕緊從裏麵拎出兩瓶貴州茅台匆匆跑了出去,
  莫耐的眼睛又看向窗外,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麽————
  屋內,一直沉寂著。直到————
  她,確實是個美麗的寵兒。
  這個什麽都泛濫的時代,看慣了美麗,不過就象流水線上量產的精致,能有一兩件限量版,已屬不易。
  她不同。就象一卷失佚多年的典籍,偶然被發掘於陽光之下,就算看不懂字句含義,亦一樣會被泛黃書頁間流轉出的時間香味迷醉,不知今夕何夕。
  她有一雙女巫般的眼睛,碎鑽的星光,恰如天使的美麗,又有精靈般的妖冶。秀氣挺直的鼻子。紅灩溫潤的唇。是的,她的美又是張揚明豔的,人人都會愛上這樣的女孩兒,特別是,她的美麗裏又注入了強烈的個性血液,豐滿如毒汁。
  她拎著酒杯酒瓶進來,一直帶著淺淺地笑,有一點慵懶,有一點溫婉,有一點嫵媚,有一點深邃,還有一點迷情。
  “嗬,我回來了,”
  所有人,看著她象個優遊的孩童張揚的坐下,
  所有人,看著她豪爽地一飲而下,
  所有人,看著她低垂眉目的幽幽一笑,有著淒清堅忍,
  所有人,看著她掩目輕喃,“別怪扣子,是我不想見你們————”,“我爸爸被槍斃了,看見你們就讓我想起這件醜事,————”
  倔強的孩子讓所有人的心都為她疼。
  “我們沒有照顧好抗抗,”當航筱哭著說出這句話時,我看見深沉的疼痛出現在每個人的眼底,特別是莫耐————
  那種痛,仿佛長久潛藏在幽黑的穀底,他已經遺忘,已經拋棄,如今,卻如潮地瘋狂翻湧出來,連他自己也無法承受,無法掌控————
  緊緊地握著拳,他一直看著窗外。我難過地望著這樣的莫耐,他在流淚嗎———
  “杭晨,”
  當眾人叫住他的名字時,我才想起,一直坐在角落裏的杭晨,
  你能想象這樣的微笑出現在這樣一個男人臉上嗎,是的,杭晨是倔強的,這點,他和她真象!
  “沒事兒,”他朝大家擺了擺手,走了出去。那個背影————
  這個叫抗抗的女孩兒,知道她的轉身,帶走了多少心魂嗎?
  也許,一切都不再平靜。
  我開始驚惶,莫耐,我要徹底失去你了嗎————
  15
  畢業的時候,他們許下這樣的誓言,
  “從今天起,我們決定互不認識。”
  “我不認識他倆,”
  “我也不認識他倆,”
  “從前,我們發了那麽多誓言,但沒有一個遵守的,這一個一定要遵守,”
  “我們三個人當中誰再違背諾言的話,誰就去死。”
  他們真的違背了自己的諾言,也真的付出了年輕的生命。我記得《那時花開》講的就是這樣一個故事。
  我不會重複這個故事。我不知道。我不記得了。我是個遵守誓言的人。有些事,說了要忘記的,最好就別再記起。唯一留在我腦子裏的,隻有那些月光傾城的晚上,和那些開在天涯的花香————
  “怎麽,難過了?”
  扣子在櫃台結帳。我們早早散了席,有幾位老師還要回去接孩子。
  “嘖,造孽呐,就一個,怎麽分,”她扒了扒我散在頰邊的劉海,我懶懶趴在櫃台上嗬嗬笑了出來,沒接話,
  “哦,方小姐,你們今天的消費已經有人全部支付了,還有,這是我們本月‘美食派對’的貴賓券,歡迎您們的光臨,”
  我皺起眉頭看著方扣手裏的三張貴賓券,直起身子,
  “看吧,你是他們的心肝,”
  幹脆地抽出她手裏的一張,轉身就走了出來。扣子笑著跟在我後麵,“這些怎麽辦,”
  “隨便你怎麽辦。這餐飯的錢要退回去。”我看著過往的的士準備攔,都有載客。有點煩。
  “嗬,那也要退地回去,”扣子無奈地說,
  我隻當沒聽見,繼續尋著空的士。
  當我將貴賓券作為獎勵頒給行遺愛同學時,終於看到他臉上屬於孩子的笑容,
  “你真行,”
  甚至,下了課後,他真摯地跟我說了句。說實話,就為這,我真的蠻高興,一天心情都蠻好。
  “抗抗,外國人是不是都挺浪漫?”
  胡雙是華師外語係大四的學生,正在外校實習,跟我一個組。小丫頭聽說我剛從加拿大回來,整天就開始問東問西。巧的是,我們倆住的還挺近,所以經常一起回家。這不,放學路上,她又問上了,
  “那看怎麽說,我覺得浪漫不會分國籍吧,”校園裏的晚風吹地挺涼爽,把包包甩在身後,走地愜意極了,
  “那可不一定,看人法國,人家天生就比我們多長一根愛情的神經,”
  我微笑著揚揚眉,沒做聲。也許,確實如此,法國就是不愧浪漫之國,它是有魔法的,任何人去到那個神奇的地方,都會變的不可思議。就象虞澍。
  他牽著我的手,帶我走遍整個巴黎城,
  尼斯,陪我在滿天煙花下醉到酩酊,
  馬賽,我盤腿坐在街邊象乞丐一樣乞討,他安靜地呆在我身邊看著我,
  裏昂,一起吃飯時,我有剩的,他都會二話不說,直接吃光,
  波多爾,國家劇院裏,我對他大吵大鬧,他隻說,“娃娃,別鬧,”
  鞋帶散了,我低下頭,他說速度太慢了還是他來係好了。漂亮的蝴蝶結。整場宴會的法國貴族都靜靜看著他半跪下————
  還有還有————太多————
  都是在法國,隻在法國。回來後,整整三個月沒有見到他,即使,我病地快死去————
  “抗抗,抗抗,”我這才發現自己握住的拳背發白,
  “嗬嗬,沒事兒,”微笑著搖搖頭,咬了咬唇,對胡雙說,“法國確實是個好地方,談戀愛的時候去那兒逛逛吧,”
  “咳,但願咱有那福氣,”小丫頭歎了口氣。我有趣地望著她直笑,
  “哇靠,大美女咧,”還沒到門口呢,胡雙突然眼睛直直地吹了個口哨。我望過去,她口裏的大美女朝我走過來。
  扣子的表情是一臉苦惱。
  “你過來,看這怎麽辦,”她非常嚴肅地拉著我走到馬路對麵,
  “怎麽了, 大美女,我們那小丫頭可看著你眼睛都——-”我還在笑著和她痞,卻見她打開她那停在馬路對麵的奧迪TT後備箱,
  “看吧,怎麽辦,”
  是個挺大的盒子,很普通,我疑惑地望她一眼,她頭一揚,示意我去打開,
  我沒好氣地上去拆開了盒子————啊!連自己都小抽了把氣,
  盒子裏全是一匝一匝的貴賓券,摞著。
  “看吧,這就是退回去的後果!”

  “哥幾個現在都可以混到這份兒上了?”靠在後備箱上,我敲著手裏成打的貴賓券,
  扣子搖搖頭,望著我,很嚴肅,“是杭晨,”
  我蹙起眉頭,放下手裏的東西,望向遠方通紅的夕陽,
  “你知道杭晨有多倔,他比你更倔,”扣子走過來,雙手環胸和我並肩靠著,“杭晨研究生畢業後,本來被加拿大麥基爾大學醫學院錄取繼續讀博,可他不知怎的,沒去。現在在協和。醫生收入不錯,可也沒到這種砸錢的份兒上。這些,”扣子看了眼車裏的盒子,“要從金額上看,可以耗掉他幾年的收入了,可這也不全是錢的問題————”
  閉上眼,我揉了揉眼睛:杭晨是我們這幾個裏麵和家裏關係鬧地最緊張的一個,我知道扣子的意思,能搞到這麽多券,絕不是光錢能解決,要有多紮實的門路,杭晨家裏人出馬,哪個都有這個麵子。這意味,他怎麽在拉下自己的架子——
  吐了口氣,我起身過去抱起那個盒子,
  “抗抗,就成全杭晨這個心意吧,”
  我沒做聲,抱著盒子先走了。
  身後,是扣子無奈的歎氣聲。
  盒子回家後就摞在了角落。其實,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處理。不過,當天看到那麽多的券,今天這樣的情況也就可想而知了。
  “美食派對”成了包場。
  行遺愛放學時跟我說,希望晚上我跟他一塊兒去“美食派對”。
  “我隻弄到一張券,”我如是說。
  “我知道。這張券是你送給我的,我應該把看到的跟你說一下。”
  這孩子到有意思。不過,我懷疑他讓我跟著去,是擔心我弄到的是否是張有效券。直到他真正進去了,欣悅的情緒才出現在他的眉梢,我看的真切————
  我自然沒進去,把他送進去後,我在潮皇食府門口的小賣部前找了個凳坐下。他說一會兒出來告訴我看見些什麽的。
  心想,這孩子扒心扒肝要進去,不是去吃,是看?看什麽,看菜色,看製作過程?也許,他對烹飪有愛好————想著想著,也覺得這樣坐著等蠻無聊,拿出包裏的MP4,堵住耳朵看起電影兒————
  這是才從英國一個網站下下來的片子,《HOUNDDOG》。
  關於一個豆蔻年華的少女勞埃倫的性萌動。她有一個小戀人,他們接吻、扮成大人去看貓王的演唱會。勞埃倫的父親是個酒鬼、無賴,“總有一天我會殺了他。”她說。
  然後勞埃倫被人帶進穀倉誘奸,她抬起頭來,頭發蓬亂,少女的羞澀和純真從她眼中消失了————隻剩下數不清的蛇,在河裏、花園裏、草叢中,它們從窗外直勾勾地盯著她,在她的床上和夢中翻滾————
  影片浸淫在濕漉漉的沼澤氣和過多的性愛之中,是典型的美國南部文學與哥特風格的雜糅:放蕩的白人無賴父親,神神叨叨的老祖母,亂倫,被侮辱和被損害的純真————這一切融合悶熱憂鬱的主調之中。
  肩膀被拍了下,我抬起頭,摘下一邊的耳塞。
  “這麽快就出來了?”我問他,男孩兒卻沒看我,他眼睛盯著小賣部裏的電視。正在轉播歐洲杯。
  我笑了笑,收起MP4。真是再有個性的男孩兒都會喜歡一樣東西,足球。想起那次在英國————
  虞澍也喜歡看球,隔三差五,他都會飛去英國看現場。那次,他正好在利物浦主持一個商務會晤,帶著我去機場接他的貴賓,我吊兒郎當靠在欄杆邊吹泡泡糖,突然眼睛一亮,貴賓通道走出一行人,是中國人,是中國國家足球隊,我認識裏麵的邵佳一、李鐵什麽的,毫不客氣地,我扯著喉嚨就用中文嚷起來。
  “他媽的你們還有臉走貴賓通道,走下水道,走下水道!”還囂張地用中指比著他們。
  虞澍連忙抱住我,他怕我被保安轟出去。我在他懷裏還笑地咯咯神。
  “你有個可愛的小女孩兒,”加長的勞斯萊斯裏,他的貴賓朋友說,
  “中國隊才在世界杯小組賽中被淘汰,她心裏難受——-”我聽見他溫和地說,
  一旁歪著吹泡泡的我隻吹了個很大的泡泡,“啪”地很不文雅地一響:誰心裏難受了,我就是好玩!無聊地翻了個白眼。
  “嘖,真是傷心,”一直盯著電視的男孩兒搖了搖頭,坐在我身邊,
  “怎麽了,”我笑著看著他,
  “你不覺得看人歐洲人打球後,更覺得咱中國隊窩囊?嗬,還是集中精力去打小乒乓球算了,”男孩兒有些恨鐵不成鋼地歎了口氣。然後,看向我,
  “說真的,文老師,今天真要謝謝你,你助我完成了一個夢想,”
  原來,真誠可以讓他的笑顏如此耀眼。看他滿足地雙手枕在腦後看向天空,
  “真是集烹飪之大成,上承八珍,下啟名宴——”男孩兒象在自言自語的讚歎,
  我這才覺得真好玩,這樣的男孩兒是真的對這些感興趣?
  “你喜歡烹飪?”
  他點點頭,眼神愉悅地由天空滑向我,“我的夢想就是做個名廚,能夠操刀出象今天這樣的盛宴————誒,別說,你真有板眼,能搞到這個級別的券,象包下來的場子。”
  “包場——”我疑惑地望著他。
  “裏麵沒幾個人,正好我可以完整地看到他們的進饌程式。”
  我背起包站起身,不想緊想這個“包場”背後的人情,“你不要跟我說說裏麵怎麽個情況嗎,別擱這坐著了,咱邊走邊說。”
  “好,”男孩兒一下子跳起來,“我帶你去個地方,”
  “嗬,你還真不把當老師了,”也許,他沒有隱藏的豪爽拉近了我們的距離,
  “我當你是朋友,”男孩兒接著嘴就說。我微笑地瞅著他,他也大方地看著我,“你那天沒揭穿我逃課,我就知道你這人還實誠,”原來他記得我就是被他撞著的人。
  “不過看見你竟然是老師確實蠻吃驚的,你看上去不象幹這行的,”
  嗬嗬,這小男孩兒放開性子竟然是這模樣,看來,他屬於慢熱型,跟不熟的人都挺淡薄。
  “你到挺會看人,那你說我看上去象幹哪行的,”我也放鬆地和他聊起來,
  “這是你第一份工作吧,別看你年紀這麽大,在國外也是嬌生慣養過來的吧,”
  他說的是直,可別說,我還真好奇他怎麽看出這些的,剛想問清楚,他卻帶我拐向一個小巷子。
  這是個典型的市井小巷,沿路邊隨意坐著談天的居民,跑來跑去的孩子,洗菜的,晾衣服的,聽收音機的,大嗓門吵架的————他推開了一戶象普通居民的家門————
  穿過庭院,推開房門,裏麵卻別有洞天!
  這裏簡直就象中華民族風格大集合:
  陝西的虎枕、虎帽,浙江麗水的黑陶花瓶,繡工精細的東北繡片,內蒙古的弓箭,貴州的紮染和雲南納西族的木版刻畫,各種西藏的飾品和小對象————
  亂七八糟也毫無次序的陳列一室,卻是個私房菜館,名字也怪,叫“姑娘”。
  “我上次逃課就是來這幫忙,這兒的菜特棒,你坐,我去給你拿菜單,”他給我拉開一張椅子,眼睛卻熟悉地四處逡巡,看得出,他常來這。
  別說,生意真好,不斷有人進來,其實也蠻小資,光看那些陳設,和進來光鮮的男男女女,不象個飯館,到有點象酒吧的情調————
  是怪,你仔細聽,它裏麵不大的音樂播放地竟然是“洗衣歌”。
  嗬嗬,不過蠻親切。說真的,我這麽大個人,什麽歌都不會唱,隻會唱“紅太陽”裏麵的老革命歌曲,誰叫咱家是革命老傳統家庭,爺爺在世時,隻讓文小舟和我聽這。
  是的,這些歌是真有骨氣,它的的確確給我爭回過不小的麵子。
  剛嫁給虞澍那會兒,我真的很受氣,加拿大那些有頭有臉的人各個他娘的勢利眼。那次,是虞堅吧,送我去參加了一個什麽慈善晚宴,虞澍還沒來,他們就打量我好欺負了,
  “能當上虞澍的夫人一定才貌雙全咯,”
  “是啊,剛才莊尼夫人彈奏了一段絕妙的古箏,虞夫人一定也有絕技了,”
  說話的各個氣質高雅,可眼神就那麽瞧不起人,我氣極了!
  可咱這人就有這量,越生氣越有主意!沉了口氣,我拉著曳地的禮服不做聲不做氣地走上台,在任何人沒有反應過來之前,開口就唱,
  “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
  解放區的人民好喜歡
  民主政府愛人民啊
  共產黨的恩情說不完
  呀呼嘿嘿
  咿呼呀嘿
  呀呼嘿呼嘿呀呼嘿
  ————”
  唱地雄赳赳氣昂昂,唱地聲音洪亮氣勢高,唱地資本主義剝削者們各個變綠眼狼!嗬嗬。
  那次,當我拖著長裙驕傲地從台上走下來時,看見門口站著的虞澍,咱第一次露出了燦爛的不能再燦爛的笑顏!
  那裏,有一塊納西族木版刻畫,用最簡單的線條表達了複雜的意思:愛。用針線把男人和女人連在一起。
  男人,女人,愛情,親情,友情————說的清楚嗎?說的清楚。說斷了就斷了。
  那年,文小舟一身黑色,黑色毛衣,黑色仔褲,俯在地毯上,他四歲的小女兒環著他的脖子嗬嗬笑,身後,也是這樣一塊納西族刻畫————
  “敬你,”無聲地拿起小燒酒杯朝刻畫敬了杯,一口抽下————斷了,完全斷了————
  “你在幹嘛,”
  “人說,世上有兩件事情不能等:一,孝順。二,行善。哈——-”左手插在發絲裏胳膊靠在桌上,右手摩挲著杯沿,嘲弄地搖搖頭。眼睛由指尖滑向對麵的男孩兒,“你和你父親關係好嗎,”
  “不好,”男孩兒很幹脆的回答,筷子漫不經心地扒著碗裏的飯粒,“他反對我當廚子,說那沒出息,”他嘴角的嘲弄和我的何其象。
  “是沒出息,”我笑起來。撚起一顆辣椒放進嘴裏,也不嚼,就那麽含著。
  “那你說什麽是有出息,吃香的喝辣的,有老婆孩子——-”男孩兒看著我,突然話也不說了,就那麽一直看著我。
  好半天,他笑起來,直點頭,“你牛,這可是南美洲的紅指天椒‘地獄之火’,有些人隻把它放在唇邊碰一碰,都會立即腫起來。”
  吐出辣椒,接過他遞過來的清水,用麵紙攢了攢通紅象火燒的嘴唇,“我隻是想告訴你,這就叫有出息。”
  “什麽,是堅持嗎——你真的不要緊?”他又要遞過來一杯清水,我搖了搖頭,麵紙抵著唇,眼睛欣賞地望著他:這孩子是聰明,他一下子就能領會我的意思。
  “是的,能堅持的人就是有出息,你想當廚師不是一時興起就會有出息。”
  “那當然,”男孩兒的微笑裏有自信,有不可言喻的傲氣。
  “十三桌,下麵請十三桌的同誌們,”突然明亮的燈光打在我們這一桌上。這小飯館兒花樣還不少,有臨時小遊戲。
  純粹就一男女調情的小遊戲,一個直筒垂直豎起的小出氣孔,上麵可以懸浮一顆小球,男女對著嘴共同銜起小球。好象規定時間裏成功銜起三顆,一餐飯錢就免了。來這兒的情侶都挺感興趣,又有免費的機會,又有可能當眾打啵兒的刺激————
  我和行遺愛不是情侶,純粹來吃飯的,自然沒留意那遊戲,可,現在燈打到身上了————我和他到都沒見外,大大方方就那麽上去了。
  “遺愛,這個姐姐很漂亮,”
  “遺愛,加油,這餐,咱們可想送給你。”
  他確實常在這混,下麵都是熟人的聲響。
  “我想贏了這餐飯。”他彎下腰望著我的眼睛,裏麵是男孩兒的好勝氣。我也彎下腰,望著他,笑著,不排除裏麵有鬼氣。
  遊戲開始了,我們同時貼向小球————我的氣息,他的氣息————
  三顆球很順利地銜起。屋子裏全是歡呼聲,口哨聲,和雙雙曖昧的眼睛——
  男孩兒驕傲地牽著我的手走下台。這時,我看到門口,一張熟悉的臉。
  莫耐。
  “這個故事應該是從夜色中開始的
  些許漆茫 些許靡麗
  我還是個高中生
  我喜歡低頭插兜
  這個姿勢被延續 風靡了全球
  於是路燈下的三三兩兩
  低頭插兜 如此孤獨
  她說她懷孕了
  我是在醉著的時候聽到這個消息
  我說 我們都把校服脫了吧
  那張牆角的床墊有些黴味
  我們在上邊再加一些汗水
  我抽出搶劫來的紅領巾
  幾個硬幣在地上跳躍
  我將它戴上她的脖子
  剝光了自己 剝光了她
  我還記得自己戴紅領巾的模樣
  可沒有她這般散漫無良
  拾起她光潔的腿
  窗外有霓虹
  窗內是糾纏的倆個人
  霓虹叫你的皮膚有了使我歡喜的顏色
  我伸出指頭去抹
  眼底布滿金色的光芒
  你戴著紅領巾
  但你不會唱兒歌
  你說你懷孕了
  還說會有天你的血流成河
  長發蓋不住你的紅領巾
  我攥緊它 猶如攥著我們的孩子
  指甲刻入了手心
  你說 紅領巾流血了
  打濕了你的乳房————”
  這是17歲,我們第一次發生關係後,莫耐丟給我的紙條,還記得,那時他的壞笑,我的壞笑————
  莫耐兒時的理想是牧師。這個男孩內心極度恐慌和自卑,並無意識自己顯耀的出生有多大好處。因為他有一個難以啟齒的秘密:誦讀障礙症。
  現在想來,這才意識我們家文小舟有多大板眼。是他給六歲的莫耐招徠了福音,他引見莫耐的父母結識了基督教科學教派。這個號稱有八百萬信徒的教派其實是一個披著宗教外衣的心理治療組織,為世界上各界名流提供昂貴的心理谘詢和指導。
  年幼的小莫耐就是拿著一本科學教派創始人L.朗.霍巴德寫的插圖書,找到一種叫做“學習技術”極簡單的方法,並在家庭教師的幫助下,很短時間內擺脫了朗讀障礙的糾纏,變成了一個真正的聰明孩子。
  現在,這個孩子長大了,他就跟在我的身後。
  起風了。我把雙手插進褲子荷包,縮著脖子坐在路邊的長椅上,腳伸直,盯著遠方江麵的船隻。他也坐下來,豎起衣領,和我一樣雙手插在荷包裏,望著遠方,
  “這幾年去哪兒了,”
  “加拿大,”
  他轉過頭望了我一眼,
  “沒一點兒洋味兒,”
  我笑著,也看向他優美的側臉,“你也沒變,”
  我看見他唇邊美麗的弧度,明亮的眼睛還望著前方,“日本民間有個故事,講一種樣貌奇醜而且多長了好幾條腿的蛤蟆,被人捉住放在玻璃盒子內,結果它被自己的醜態嚇出了一身油。這油是民間治療燙傷的名貴藥材。據說黑澤明晚年也曾在鏡前嚇出過一身油,所以他那本自傳的名字叫《蛤蟆的油》。我可不想自己變太多,把你也嚇出一身油,又沒什麽用處。”
  還是那樣愜意的歹毒。他的淡笑在這起風的暮夜真是一道讓人心傾的美景。
  我笑著睨著他,伸出一隻手環住他的肩膀,捏上他的臉,咬著唇眯著眼驕慢地說,“有板眼就永遠別變,永遠這模樣。”
  他微笑著搖搖頭,橫我一眼,又望向遠方。
  船笛響起,厚重的聲音伴著遠方氤氳的紅————“歡迎回來,抗抗。”許久,我聽見他如是說。
  古希臘喜劇大師阿裏斯托芬曾經說,人本來是一種圓球狀的物體,四隻手,四條腿,一個頭上長著相反的兩張臉。後來宙斯便用一根頭發絲把他一分為二。這兩半都痛苦極了,每一半都急切地撲向另一半,拚命糾纏擁抱在一起,希望重新合為一體,由此便產生了塵世男女間那不可遏止的情愛。
  啄了口煙,我微眯著眼揀起角落裏摞著的那些成打的券,
  “我的情愛,我的債,”喃喃著。抽出一張,煙火星子點燃,看著它燃燒,想著剛才莫耐的話,他摸著我的頭發,
  “去看看杭晨吧,他這幾年,過的不好——”
  那樣的憂鬱。我隻是扒開他的手,雙手插進口袋裏,轉身走了。
  想來,他那樣的神情對我不是沒有影響,我回來不是一直想著他說的話嗎,“他這幾年過的不好,過的不好——”
  我就過的好了?
  仰躺在大床上,叼著煙無神地望著天花板———
  六年了,看來還是習慣為杭晨心疼,隻是聽說他過的不好———可,我了解自己,這不是對另一個生命的偏愛,我其實,心疼的是自己:因為,杭晨和我的經曆如此相似。幼年喪母。
  8歲母親早逝,他跟母親的棺材一起被火車送回故鄉上海。每次火車進站,小杭晨都匆忙趕到行李車廂,看那棺木是否還在。他偷偷地剪下母親的一縷頭發。在被姨母寄養的童年裏,他的父親變成了一個隻會郵寄撫養費的陌生人。之後父親再婚,當12歲的杭晨再次回到父親身邊的時候,那裏卻已經不是他的家了。
  他經常會陷入童年親情疏離的記憶裏,這也許就是造就杭晨矛盾性格的源頭。淡薄,獨立,表麵上叛逆不羈,內心卻有些許偏離的柔弱——
  我和他何其相象。當年輕的我們赤裸著身體擁抱糾纏在星空下,天空中的暗雲幻化出母親的形象,向日葵叢中擁著的,是我們共同嬌弱的幸福———
  所以,第二天一早上了課,我去了協和,抱著那一盒券。為了他的“過的不好”,我的“過的不好”——
  走廊裏,刺鼻的消毒水味,我想象著染在他身上——卻,站住!
  “你還我兒子!還我的兒子!”婦女聲嘶力竭地哭喊,雙手奮力地撕扯著他。他還身穿著綠色的手術服,戴著口罩,雙手的白手套上是血———
  我依然能一眼就看出是他,那雙隱著淡淡無情的冷漠眼睛———
  “其它家屬呢,家屬呢!”
  “您別這樣,我們已經盡力——”
  其他醫務人員拉住那位已經快哭暈過去的女人。他輕輕一轉身體,有些不耐地離開女人的手,這時,看見這邊的我,
  眉頭輕蹙了下,冷漠的眼睛有些飄零,不過,轉身還是走了。我淡淡笑了,跟在他身後。
  放下手裏的盒子,自己找著椅子坐下。這裏,好象是他的私人辦公室。
  沒有任何避諱,水池邊,他在我麵前如常地摘下手套,口罩,脫下手術服,裏麵的襯衫,赤裸著上身,開始清洗手臂————
  我望著他,褪去少年時的清澈,多了份難以言喻的靡媚:清俊的臉龐;薄厚適中的嘴唇;下巴上的天使指痕;以及瘦削、充滿彈性與力度的身材————我的杭晨依然擁有如此頑劣的美色————
  驕傲地看著他右肩口:我們都會嘲笑鍍金的蝴蝶。那是我歪七橫八的字跡。
  “怎麽,不認識自己的醜字了,”他走過來。我歪著腦袋,食指點上他的肩口,卻,被他一手抓住手腕轉了個身梏進懷裏,
  “幹嘛!要掐死我啊,”他的臂膀橫在我的脖子上,唇,就在我的耳邊。前麵,就是一麵鏡子,鏡子裏,我看見自己彎起的唇,也看見他愉悅地笑,
  “掐死你幹什麽,我隻是也要看看,”下把擱在我肩頭,鏡子裏,他看著我的眼睛,我看著他的眼睛————俱是精怪的美麗。
  我嗬嗬笑出來,在他懷裏轉了個身,懶懶地仰著腦袋擱在他的肩頭,任他掀起我的襯衫————
  吃力地轉頭看了眼鏡子,看見他的手蓋在我背部的字跡上,又放棄地轉過頭,鼻尖抵著他的下巴,
  “還是祥子的手藝好吧,專業的就是漂亮,”
  “你還說,你刺地我流了多少血,”感覺他冰涼的手摩挲著字跡,慢慢上移,已經挑開了內衣的扣子————
  壞笑地咬住了他的下巴,“你說隻看文身的——”
  他的掌心已經覆上我的乳房,
  “抗抗,還記得‘La Teta y la Luna’嗎,”象個孩子。沒有情色,他隻是把冰涼的手覆在上麵,我耳邊的唇是落寞的,
  La Teta y la Luna,乳房與月亮。五歲的小男孩泰被幻象和現實交織的情緒所籠罩,他看到街上每一位女性都向他敞開衣襟,露出乳房,準備請他吃奶。母親新生了一個嬰兒,泰十分羨慕小弟弟能夠吸吮母親的乳汁,當他湊過去想喝奶時,卻被母親轟了出去。傷心的泰祈求月亮,希望能得到屬於自己的乳房。“上帝說,要有光,於是便有了光。”泰朝著月亮說,“賜給我一對奶水充盈的乳房吧!”————
  男孩兒要什麽————
  我憐惜地踮起腳擁上他的頭顱—————
  “杭晨!我們——”
  門突然被撞開,門口站著一個女孩兒,睜大著雙眼——
  (人,骨子裏壞了,那就是壞了,沒什麽好掩飾)
  我見過嬰兒吮吸拇指時的模樣,專注而迷茫。這個女孩,此時很象。她望著杭晨。
  我也望著他,笑了笑,鬆開了手。他卻一把緊緊摟住了我的腰。
  雙手垂立在身側,我散漫地睨著他。他沒看我,隻是唇角挨著我的額角,雙手在襯衣內給我扣好內衣----
  “抗抗,”他在我出門前喊了我一聲,我停了下,還是沒有回頭,走了出去。其實,心裏想著,該說點兒什麽的,可是說什麽呢,我確實不知道。反正東西還了,人,也見著了,事兒,算完了。
  醫院消毒水的味兒真的好重,不過,我挺喜歡聞。我有個怪鼻子,對消毒水,香蕉水啊,都不排斥----有個歪歪唷唷的老太婆從我身邊走過,漫不經心的我差點撞住她,連忙抓住她的手腕,“太婆,小心!”
  就在這時。
  “抗婆子,”身後輕輕一聲。我渾身猛然一震,竟然一把推開我抓著的老太婆,也不管她摔著沒有,拔腿就往前跑。
  “哎,小妖精,看你把人家老奶奶給推的---”
  還是被抓住了。一雙大手有力地從後麵把我整個人圈住抱起,揶揄的氣息就在耳邊,
  “放開我!放開我!奚然!”使勁地掙紮,抱著他的手臂就要一口狠狠咬下去,
  “你咬啊,你敢咬,看我現在不就在這兒把你衣服脫光,”魔鬼咬著牙輕笑著在我耳邊說,
  我上去就是使勁一口。很深,都出血了。
  他當然不會脫光我,隻是無奈地吻了下我的發頂,任我一直恨恨地咬著他的手臂,一手框著我,一手扶起摔著的老太婆,“婆婆,對不起啊,我們家孩子有病,噝--”我恨不得咬掉他一塊肉。
  “吃飯沒有,”他一邊包紮著他的手臂,問我,
  低垂著眼摳著手。
  “嘖,瘦了,看虞澍不心疼地--”下巴被他勾起,冷眼瞪著他。他隻是望著我“嘖嘖”直搖頭。
  “好了,抗婆子,我隻是來帶你去吃東西的,九月了不是嗎,你每年九月都要去RITZ吃頓大餐的,”他蹲下來,溫柔地仰頭望著我,
  “我已經和他離婚了,”倔強地扭過頭望向一旁。他哈哈大笑,站起來,豪爽地,“離婚怎麽了,習慣能改?走咯,小女兒。”一把抱起我,踢開了車門,坐進去。
  是的,每年九月,我都會去巴黎VENDOM廣場邊的RITZ吃頓大餐。
  這裏,和RITZ的奢華有得拚:巨大的水晶燈、巴洛克風格的座椅、有精致繡花的絲絨沙發、訓練有素舉止優雅的服務生---
  貝殼湯匙舀起一匙魚子醬,輕輕鋪在舌上,舌尖將其一粒粒緩緩碾碎----恩,香醇濃鬱,甘甜清冽----不自覺揚了揚眉:味道和RITZ也蠻象,
  隻見坐在對麵的他好象這才放心似地拿起刀叉,笑著搖搖頭,“咳,還怕RITZ的大櫥嫌這條件差味道也做差了呢,”
  我眯起眼望著他,RITZ的大櫥?
  他隻管吃他的,就再也沒理我。津津有味。
  對麵這個渾身貴氣、鬼氣的男人,叫奚然。臭名昭著。
  他是紐約著名的浪蕩子。出生貴胄的他縱情聲色,追逐女人,也追逐漂亮的男人,在荒唐與極樂的轉瞬即逝中享受生活。
  他是異世界的狂想家。是個業餘電影導演,卻是個真正的鬼才。他的頭腦中有無數神奇的思緒和超現實的圖景。他的小成本影片《基督》,拿基督開涮,遭到無數宗教人士的抗議,甚至在挪威被禁演。不過,這個“大玩鬧”總會看到阻力背後的荒唐有趣,當影片在瑞典上映時,他推出的宣傳辭便是“這部影片如此好玩,以至於在挪威被禁!”
  他是反現實的逆子。威斯康辛醫學院病理學博士。卻甘願隻將自己的職業生涯、畢生所學奉獻給虞家,確切的說,是虞澍。
  是的,他的正牌職業應該是虞澍的私人醫生。他和虞澍之間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被外界已經繪生繪色描述了十幾年。有人說,他們是兄弟,同是大名鼎鼎的“骷髏黨”成員,惺惺相惜,虞澍和他----就算奚然躺在虞澍他老婆床上,虞澍也不會怎樣。有人又說,他們是情人,彼此折磨,彼此爭鬥,也彼此深愛---所以,奚然真躺在虞澍他老婆床上,虞澍也不會在乎----林林總總,林林總總----
  奚然確實躺在虞澍他老婆床上,而且,經常。可惜,讓他們失望了,我們一次也沒做過,不是別的,我和這男人都不是善男信女。而是,他有太多比上床更刺激的事情----
  六年了----
  這煙,是他教我抽的,
  這酒量,是他陪我練的,
  他帶著我吸毒,又往死了裏逼我戒毒,
  他把我抱著放在帝國大廈的欄杆上,用推我下去做威脅,逼著我第一次握槍朝天放空槍,被FBI抓住,他不理不問,讓我在惡臭衝天的牢房裏整整呆了十天----
  太多了,太多了,
  我不是個好娃娃,他現在有一隻斷指,甚至都是我砍的。我恨他,也怕他。他總能將我內心的惡魔逼向死角----
  “怎麽了,不好吃?”藍色瞳仁裏一閃,如刀刻般的麵龐泛起迷人的笑紋。
  這樣的笑容,還見得少嗎,他和其他人上床從不避諱我----
  “請把衣服脫了,我想看看你的身體,”一天,他對曼城最美麗的貴婦阿佳蕾說,
  “昨天不是看過了嗎?”很難想象高貴雍容臉旁上的羞怯是如何癡迷,
  “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他卻帶著醫生般的微笑坐下,
  當女人在他麵前褪下衣杉,他眼神中的東西----總能讓女人們相信,這一場性的旅程之後,開啟的既是生命裏另一種傾城之戀。其實----
  “乖乖,看見沒有,再端莊的淑女上了床也是蕩婦,女人的媚不是這樣表現出來的---”他會赤裸著身體抱著我盡情欣賞女人高潮後迷情的身體----
  “這是我的小女兒。”是的,他上哪兒都是這樣介紹我。也許,他確實在做著父親的工作:教育。隻不過,教育的全是瘋狂。
  “怎麽了,不好吃?”又問了一遍,眼睛已經眯起來。
  搖搖頭,落寞地重新動起刀叉。
  我是個爛透了的桃子。他的出現隻提醒了我這些。
  (糟糕的“療養”。建議:大家以後千萬不要去某地所謂“山莊”處“療養”,就是過著“豬”生活,還不如在家吃喝玩樂。提前回家,上當!吃虧!)
  “還沒來?”
  “嘖,這孩子怎麽回事兒,現在遲到——”
  “常校長已經以主考的身份打了個條子下來,就說他家有事兒耽擱了一下,有巡考過來問你就這麽說,如果他來了,你讓他趕快進去考試。”
  “恩,知道了。”
  羅主任皺著眉頭走了。和我一起監考的齊老師直搖頭,“行遺愛這孩子——”
  今天是全國奧數競賽,外校是個大考點,學校人手不夠,連我一個帶課老師都哈來監考了。
  “這孩子真是————他老爸行市長,學校又得罪不起,這孩子本身也聰明,就說這奧賽,這麽多孩子進去考,真能拿資格名次的,他真算一個,可,寵壞了啊,不好管——”
  齊老師一邊看表,一邊直嘮叨。我數著答題卡往下發。
  開考已經近半個小時,不過,就算他來再晚也能進來考試,羅主任剛才不說了,常校長都打好招呼了————
  “報告。”
  孩子們都抬起了頭,馬上又都伏下認真看題。
  他到一點兒也不著急,可看把齊老師急的,“快進來,快進來,怎麽來這麽晚——”我也連忙分卷子給他。
  “我跟文老師請過假,文老師沒說嗎?”他到疑惑地望著我,我一下子愣著了。
  “先別說這些,快去做題,抓緊時間——”齊老師看我一眼,又拍拍他的肩膀。
  他拿著卷子,不動,隻盯著我,“文老師———”我看懂了,那裏麵有乞求。
  假嗎假皺起眉頭,拿出荷包裏的手機,看了一眼,又胡亂按了下,“嘖,是給我發了短信,我沒看到——-”小聲地苦惱地說。
  “好好,先別說這些了,去做題,做題——-”齊老師再次拍了拍他,他才去他的座位。
  “咳,算是他趕來了,”齊老師象鬆了好大口氣,這才笑著坐下來。我望著窗外,一直沒再做聲。
  直到收卷的時候,他一直站在教室外。齊老師上洗手間,我一人去試卷回收室送卷,他也跟在我後麵。
  “哎,遺愛,今天怎麽回事來這麽晚——-”常校長看見了他,叫住了他。
  我專心地核完卷,轉身就出來了。看都沒看他。
  “文老師,”
  我在開辦公室門時,他也跑了上來,沒理他,盡自打門進去了。
  整理著包準備回家。一杯水雙手捧著放在我麵前。
  “謝謝你,”他小心翼翼地望著我。
  停下收拾東西的手,抿了抿唇,望向他,“如果以後需要我為你撒謊,先跟我打好招呼,我可以把謊圓地更好。”
  他愣著了,也許在猜我這話說的是否真心,是否是氣話。
  拿起他那杯水,我喝了一口,又看向他。
  男孩兒笑起來,一下子樂了,“你以後都會幫我了?”
  繼續收拾東西,背起包,拿著鑰匙起身往外走。他跟在我後麵,幫我帶上門,象個忠實的小仆人。
  “今天我請你吃飯,我親自給你做——”
  這是男孩兒最真實的笑容。我的呢,真實嗎,鬼知道。
  “我沒看錯,你真仗義,”
  “我對你仗義,不是好事兒,”
  “是不是好事兒,我自己判斷,不過,今天真要謝你,給你添麻煩了,”
  我淡笑著搖搖頭,“今天這麽重要的競賽難道不清楚,有什麽事非要瞅這空兒,”
  “也實在是萬不得已,昨晚我接到一哥們兒---”男孩兒突然不說話了,盯著前方,表情凝重----順著他的眼光望過去,前麵幾個男孩兒向我們走過來,手裏都拽著東西,用報紙包裹著----不象善類。
  小男孩兒,眼神都挺凶狠。再傻也清楚目前的狀況,這是行遺愛同學招惹的麻煩,也許,就是今天早上才惹的。本人雖談不上見過大場麵,不過,這樣的場景到也不會讓我驚惶到什麽程度,跑,總會吧。
  行遺愛同學看來也是識時務的,沒那些莽漢氣質,他反應快,拉起我就跑,隻可惜,這狀況,擺明對方是來尋大仇的,後麵也有包抄,我們被團團圍住了,
  “想跑?早上他媽那牛氣跑哪兒去了?”
  沉了口氣:果然沒猜錯,可不就早上惹的,
  “放她出去,你們想怎樣就怎樣,”男孩兒握住我的手輕輕一鬆,稍稍舉起來,謹慎地望著對方,
  “嗬,還想英雄救美怎麽著,你馬子不錯,挺漂亮,”小孩子學流氓相兒有三分可笑,港片兒看太多了。漸漸越圍越緊,看這樣,他們不會放我,
  我瞟了眼他們手裏報紙包著的東西,估計是長刀,暗想,這麽大點兒的孩子糊的很,他們是真下得了狠手的,看行遺愛那架勢,估計真打起來也撂得倒幾個,我隻要護著自己使勁跑就是了,盡量別讓自己受傷就好----
  就那麽一刹那的想法,行遺愛的手才要再次拉住我,那些孩子抽出報紙裏的刀就衝了上來,混亂裏,我用包胡亂甩一氣,幾次感覺刀鋒削過來,一股力量扯過來,都躲過去了----行遺愛確實很有兩下子,可是,畢竟對方人多力重---突然,感覺脖子被人狠狠勒住,
  “行遺愛!你他媽再動,老子不劃花她的臉!”刀刃就比在左臉旁,所有人都劇烈啜息著,
  “那就看誰的刀快了,”對麵,男孩兒也同樣圈住一個孩子的脖子,反手死別著他的手,匕首尖頂著那孩子的咽喉。他死死盯著我臉旁的刀鋒,眼底一片死暗。胳膊,脖子,臉上都是血----
  “行遺愛!你放了他!!”比著我的手在戰抖。
  周圍好象每個孩子都蠻緊張,被他用匕首頂著的男孩兒更不用說,臉色死白----看來,他們都沒行遺愛狠得下心,
  “唔唔唔!”警笛聲這時從遠方響起。這樣的械鬥,路人肯定有報警的,隻是,通常警察都是遲到的----
  “你放了他!!”
  “你知道該怎麽做的,”這裏最沉的住氣的就是行遺愛了,警笛越來越近,
  感覺臉旁的刀鋒不甘心地慢慢遠離----周圍的孩子已經有開始跑的了,
  “滾!”男孩兒狠狠推開他圈住的人,我也被放開,剛想迎過去----
  “文老師!!”隻覺臉旁一陣火辣的燙----血,濺在我伸出的手上----
  “嘖,怎麽辦,”雙手交叉放在胸前,眉頭死皺著,扣子站在病床前望著我,
  盤腿坐在病床上,我朝她擺擺手,根本不能說話,整個右臉都包在厚厚的紗布裏。足有將近兩寸長的口子,很疼。
  “文抗抗,你跟他賣個什麽命,這以後——-”扣子又著急又心疼地,可又不好過來碰我,她知道我疼地厲害,
  “以後我養她,養她一輩子,”也是各處包紮得個遍整的男孩兒,坐在角落裏的沙發上,怔怔望著我。他一直跟在我身邊,連包紮時,他母親趕來醫院時————
  “還輪不著你養!!”扣子劈頭蓋臉就吼過去,她知道事情過程後,就沒給男孩子和他的家人好過。
  男孩兒隻望著我,眼睛一直憂傷著,任著扣子怎麽說他,他也不說一句話。
  “幸虧杭晨這段時間去日本開會,否則他今天知道——”這裏是協和,我還真怕碰著他,
  我皺起眉頭瞪著扣子,扣子無奈地搖搖頭,“放心,接到電話,我一個人過來的,他們我誰也沒告訴,”我這才點點頭,
  這時,走進來幾個醫師,還有幾個西裝革履的男人,中間一個嬌小的女人,裝扮很得體,確有市長夫人風度,她是行遺愛的母親,
  她一進來,先很有禮貌地朝我點點頭,然後轉向她的兒子,
  “遺愛,你總在這兒坐著也不是事兒,也影響人家文老師休息,聽媽媽的話,我們先回病房,喏,童伯伯親自來給你檢查檢查,等會兒,市局的王伯伯也會過來看你——”
  “是啊,遺愛,你爸爸開完會馬上也會趕過來,先回病房吧,”旁邊那個戴眼鏡的,一看就知道是個機要秘書之類的,也輕聲地哄著,
  可,男孩兒就是不動,
  “他爸爸姓行?”扣子有些疑惑地望著我,我朝她勾勾指,待她向我靠近後,很小聲的,也非常不耐煩地忍著疼說,“你讓他們都出去,馬上我出院,”
  “那怎麽行——-”扣子立馬輕嚷出來,見我倔強地瞪著她,沉了口氣,“我讓他們先出去,馬上給你轉院!”
  扣子確實也不是好脾氣,
  “童伯伯,”
  “哎呀,扣兒,你怎麽在這兒?!”那邊一身醫袍的老者確實象吃了一大驚的樣子,連忙走過來,
  “我朋友受了傷,需要安靜休息,你們有什麽能出去說嗎,”
  老者的臉色立馬難堪起來,左右為難。扣子也不管,直指著那邊的男孩兒,
  “誒,小子,你出去耍脾氣好不好,她都這樣了,你讓她安靜一下行嗎!”
  “這位同誌,小孩子也是愧疚,我們也在勸他出去,您說話這麽衝幹嘛——-”那個戴眼鏡的出來說話,不等扣子接話,那位老者連忙出來圓場,其實,他也不知道說什麽好,“算了,算了——”這姓童的,是協和的院長吧,確實難為他了,
  幸虧這時候,男孩兒自己站起來大步向外麵走去————
  “扣兒,有什麽需要盡管跟童伯伯說,”臨走時,老者一直很客氣,
  “恩,謝謝您了,”雖這麽說,扣子臉色還是不好。
  等所有人都出去了,扣子一屁股坐在我床邊,氣呼呼地望著我,
  “那姓行的一家不知道你是誰啊,他行長風能提到今天這個位置,不全靠你爸爸——”
  “扣子!!”我一下子坐起來,死瞪著她,
  “抗抗——-”捂著臉,我悶頭悶腦地就要下床,扣子連忙慌張地攔住我,“我不說了,不說了,我們轉院,”
  看著她蹲下來給我收拾東西。好半天,我才呢了聲,“文小舟死了。”
  才要出去,推門進來又是一些人,不過,這次全是醫生、護士,
  “扣兒,這是我們院最好的外傷醫師,讓他再給她看看吧,”
  “這--”扣子隻望著我,
  我自己又走回病床邊坐下。老人的好意不好拒絕。紗布被撕開----
  “傷口有些深,可能會留疤---”聲音很淡薄。不過,我聽著怎麽象有些嘲弄?不覺看向那個醫生----眼睛也很清淡地看著我的傷口----我得罪過他?可能嗎,
  “童院長,那邊---”門口這時有人招呼老者出去,
  “扣兒,今天實在不好意思---”老者一臉歉意,扣子微笑著搖搖頭,“童伯伯,您去吧,謝謝您,”等人出去一大半,扣子的注意力全集中在我的臉上,眉頭皺地死緊,
  “留疤?這怎麽行,抗抗,要不我現在就聯係飛機,咱們看國外---”
  “嗬,國內治不好國外就一定治的好?”那醫生突然這麽句,連扣子都有些吃驚,“誒,你說什麽,怎麽這樣---”
  他卻根本不理扣子,隻望著我,這時,臉色一點兒也不隱藏了,完全的厭惡,
  “當然,她去國外還是治的好的,有奚然那樣頂尖的人才,”
  我沉著臉望著他,這人誰啊,他認識奚然?
  “我和奚然是大學同學,上次他來協和,我看見他抱著你走的,原來,他這次來中國是找你的,既然有這麽好的個男朋友,還纏著杭晨幹什麽,”
  “誒,你到底誰呀,你知道杭晨什麽---”扣子已經不耐煩了,
  “我妹妹和杭晨交往了兩年,不能因為你一回來,就什麽都完了吧,”他還盯著我說,真是個護犢的好哥哥,
  “肯定完了!你幼不幼稚!”扣子徹底煩了,拉著我就起身,“走走走,咱們走,離開這倒黴的醫院,今天這一天受的氣一年都消不完---”
  我卻坐著那裏,沒動,“抗抗?”扣子順著我的目光朝門口望去----
  “那是我前夫。”冷冷地說了句,看向窗外,再也不想說話。
  “虞澍,一個擁有天鵝絨般美麗的男子————他有一雙深邃莫測的雙眼,時而滿是毫無顧及的孩子氣的羞澀調皮,時而顯現出成熟男子的果決堅毅,時而鬱結著起伏不定的矛盾思慮,時而或狂燥或冷銳地閃過一抹佞氣,時而又蘊涵深情溫柔似水————”
  這些文字是《人物》雜誌去年年末白金刊裏的一段,不了解的人隻怕還以為在介紹某個偶像明星,就是這麽怪異,它出現在“財富五十強”的介紹裏。雖不免有些阿諛崇戀之嫌,可,《人物》還算客觀,他確實擁有一雙無比美麗的眼睛。不過,人在極度自卑下最好別看它們。
  “怎麽玩成這樣,”語氣一貫的溫和,手,撫上我額角的發。
  依然看著窗外。不看他,因為我自卑。他來了,現在來了,我就要自卑。
  “咳,”感覺他輕輕歎了口氣,人,已經被他打橫抱起。依然無動於衷,望著窗外。
  “抗抗,他——”扣子有些著急地上來,
  “謝謝你這段時間照顧她。放心,她不會留疤的。”彬彬有禮地抱著我一頷首,大步走了出去。
  卻在病房門口,
  “抗抗!————真是抗抗?————”一個戴著金絲眼鏡的男人表情激動地望著我,伸出的手,想要靠近,仿佛卻又不敢確定————
  隻看到那個男人一眼!
  馬上扭頭死死地看著抱著我的他,熟悉的容顏,熟悉的溫柔——
  “怎麽,有膽子玩沒膽子看呐,”溫熱的唇貼近我的眉心,傳來沉沉的低笑,“嗬嗬,就是個膽小的娃娃,”
  我的眉頭立馬蹙起來,身上就要僵硬起來用勁,感覺他趕緊把我緊緊一抱,“好好,我錯了,別動,別動,求求你,”額頭抵住我的額頭,輕輕呢喃,
  緊緊抱著我,也不理它此時有多少人的注視,直往前走,
  “抗抗!”不知有幾個人叫著這個名字,
  “對不起,我們家小姐——-”身後,是黑壓壓攔住的人影。
  直升機就停在外麵的草坪上,甚至旁邊還有不可置信爭執不讓停的聲音,還有許多雙圍觀注目的眼睛,可————他抱著我上了機,飛機照樣立馬起了飛。
  奚然也在機上,叼著煙,一直眯著眼看著我。好半天才說了句,“這孩子不要命了!”就一直瞪著我,
  虞澍撫著我的發,還在輕輕搖著,象在哄孩子睡覺。我在他懷裏舒服地窩著,是有些睡意。
  “她怎麽一直不說話,”
  “累了吧,我的抗抗真的瘦了,”
  “累了?還以為她這次真搞出什麽名堂,沒想到先把自己搭進去了——”
  “我說過,抗抗是個善良的孩子,”
  “善良?哈!”
  實在不想說話了,習慣的,咬著他胸前的扣子,徹底睡著了。

  番三(奚然)
  “我說過,抗抗是個善良的孩子。”
  看著這樣虞澍抱著他的抗抗,恐怕沒有人不會覺得這是幅溫暖的圖景。
  是呀,溫暖。
  可是,人們不會想象到這暖意的背後,是如何的瘋狂---
  文抗抗,是個可憐的孩子,但,絕不善良。我一直如此認為,看看她發瘋後的種種跡象吧,
  是的,這個女孩兒是個嚴重精神分裂症患者。她父親死後,她就瘋了。
  二十一歲那年,她懷上虞澍的第一個孩子。我清楚記得如此年輕的她當得知自己懷孕後說的第一句話,
  “他是一個九個月來吸取我身體養份的腫瘤。”
  抗抗是個天生不會處理親情的孩子,她的父親死了,她一滴淚沒流,卻徹底瘋了。同樣,她的孩子,她不會珍惜。她瘋狂酗酒,抽煙,不好好吃東西,甚至服毒自殺----這是個倔強又無情的女人,不殺死自己的孩子,就殺死自己。
  也許,你可以說她是病人,她可以去接受治療。糟就糟在,她碰上的,是個同樣不可理喻的男人,我甚至覺得,自從碰上了這個女孩兒,虞澍,也瘋了。
  是第一次治療的效果,讓虞澍怕了吧,他太怕他的抗抗真成了個沒思維的傻子,所以他寧願他的女人做出最離譜的事情,也堅決拒絕再給她用藥。
  瞧瞧這樣的後果吧,
  她吸毒,
  她玩槍,
  她抽煙,
  她酗酒,
  甚至,她安靜地站在人家的床前看“肉搏”,
  這個女人可以全幻想成是我的作為使她如此。隻因為,我是她的世界裏唯一會對她紅臉的醫生。當然,我承認,本人也不是好東西,我整過她。原諒我,這個女孩兒有時壞的,讓人懷疑她就是在裝瘋!
  我和虞澍有多少年的交情,我不想細數,自認為,作為一個真朋友,對他及他的女人付出這樣,真屬偉大!黑鍋全背了。

  番四(奚然)
  她醒了。
  頭發散散漫漫垂下,安安靜靜,頗有教養的模樣坐在被單裏,手持刀叉乖巧地吃著她鍾愛的小牛排。這讓她看上去多象個嫻靜優雅的寶貝。
  輪廓清晰,紅潤飽滿的嘴唇,以及時而朦朧如輕雲拂日,時而清澈如玉壺冰心的雙眼,細看下能品出一絲舊日的精致貴氣,象一塊溫潤的古玉,聲清色秀,明光內含——
  單從純男性的角度來看:嬌憨純真,刻骨妖嬈,如果一個女人可以同時詮釋美麗的兩種定義,那她等於是天使和魔鬼的混合體,隻能用天生尤物來形容了。這個寶貝即如此。
  當然,再完美的絕色,站在她身邊此時眼裏隻有她的男人見著絕不在少數,虞澍身邊會有平庸之色嗎?哈,或許他曾經會有欣賞,可,絕不會有現在這樣的,迷戀。
  希區柯克說,“懸念就象女人,想象的空間越多,就越讓人興奮。”
  這兩個主語如果調換位置,我想,也是可以成立的。女人一旦成為懸念,吞噬的就不隻是人的感官。
  不得不說,文抗抗,確實是個讓男人著迷的完美懸念,你永遠不知道她那顆腦子裏想些什麽,也許,這種女人天生就是瘋子,她隻怕還在嘲笑你的平庸。
  總記得,在帝國大廈放開第一槍後,她默默地坐在一個肮髒的垃圾堆旁邊,一直啃著指甲,一直啃著————當清掃工人對她毫無理會之後,她歇斯底裏地追趕垃圾車,“請把我也帶走吧,我也是垃圾啊,”站在暗處的我們,清楚地看到,她眼中的絕望————這個女孩心裏是苦的吧。
  也記得,虞澍將她從酒瓶,針管堆裏抱出來時,她溫順地貼在他的耳邊輕聲地問著,“喜歡潛水艇嗎?我幻想自己就坐在潛水艇裏。”因為,潛水艇能淒美地隔絕著水、聲音、與世界。
  也許,看過這些,你就會真的原諒這個可憐的女孩兒,寬容地,縱容地,守著她的一切瘋狂。
  “我甚至都還沒有想好怎麽對待行遺愛,就這麽結束了————”突然放下刀叉,她向後仰去,手背捂著自己的雙眼,喃喃。
  旁邊的虞澍隻無奈地搖搖頭,拿開盤子,為她撚了撚被子。
  從她將離婚協議丟在虞澍的辦公桌上開始,這件事就開始荒唐地進行著。
  行長風曾經是她父親文小舟的辦公室主任,跟隨多年。文小舟死後,行長風竟然沒有受牽連,並且一路高升。抗抗一直都對此耿耿於懷,她總說要回去弄明白。這是個倔強地要死的女孩兒,她的事兒誰也插不了手。而且,虞澍好象也不想插手,反正他的抗抗做什麽,他都配合,爛攤子他收拾就是了。
  好了,寶貝回去玩兒了,他又不放心,他不是不放心抗抗會出事,他怕他的女人真把他玩忘了,通共隻回去了多長時間,兩個月不到吧,他讓虞堅千裏迢迢在他們結婚六周年紀念日前夜,送去了一年前他們結婚紀念日在英國的照片;前段時間,又非要本來準備去日本渡假的我轉站中國,帶著他特意找著的RITZ大廚為他老婆做習慣性的九月大餐————直到,這個女人帶著一臉傷回來,看虞澍睡過一天安生覺沒有?
  哎,造孽。
  好了,這寶貝算是安靜地跟著回來了。在那裏,她確實也沒有惹出什麽大亂子,反而,弄地自己破了相,嘖,是有點想不明白,以這孩子層出不窮的想法和那肆意妄為的個性,確實是可以搞出點兒事的,怎麽會風平浪靜呢,虞澍說她善良,哧,我是絕不會相信的,我說了,文抗抗不是個善主兒————
  恩,好了,這些也不是我操心的事兒,我現在最大的任務就是她臉上那道疤,不能真讓這個小美女破了相吧————
  “奚然,你回去吧,”我正準備轉身走的時候,她叫住了我,
  “我是準備回去,”我望向床上,她挪開蓋著眼睛的手,目光炯炯地望著我,
  “我是叫你以後別再來,如果是為了我臉上的疤,”我和虞澍都疑惑地望著她,“我不會治臉上的疤的,就讓它留著吧,”淡淡地說完,又躺回床上,眼睛清澈地望著天花板,不知在想些什麽,
  不,這——這瘋丫頭又在打什麽鬼主意?我真有些抓狂,那道疤不短啊,她——她怎麽想的啊?
  “奚然,”還是她的好老公拍了拍我的肩,示意安靜地一起出去。看來,他也是不會提反對意見了。
  咳,這亂家子!

  我知道每個見著我的人都會睜大不可置信的雙眼,因為,那道猙獰的傷疤。
  無所謂,我喜歡它,它讓我看上去透著股悲涼。
  就象希臘神話裏的凡人英雄,無一例外的是華麗皮子底下透出的一抹徹骨悲涼。恨不得個個都象古龍小說裏走出來的人物,端地是征塵熱血,豪情天地;又帶著草莽英雄的無奈和透徹,明明清醒到看破宿命無常,偏偏舍不得伸手挑破七情六欲的羈絆。於是乎個個都是壯誌未酬身先死,隻留得一眾明白得多也精明得多的眾神笑到最後————
  我到有點兒這個味兒,可不,我接近行遺愛為了什麽,還沒怎麽樣吧,就得來這道傷———罷了罷了,那孩子也還是個好孩子,說我突然心慈手軟了也罷,就讓這道疤紀念自己這段“悲涼的複仇之旅”吧。
  “又在咬指甲,”額頭被人一彈。看著虞景手背在身後走了過去,
  接著,如魚灌出,西裝筆挺的男士們紛紛走進來,就坐在長橢圓型的會議桌前,有人在看自己手頭上的文件,有人在調試自己的手提電腦————這裏是虞澍的私人會議室,在座都是“虞騰”高層智囊團,他們在進行每季度例行碰頭會議。
  會議室的角落裏有一張紮眼的小沙發,看上去奢華卻破舊,那是我的。我喜歡沒規矩地把腿隨意地翹在扶手上,聽這些男人說話,也許,不盡聽得懂,可每每他們的爭論還是讓我有所新奇。即使,從19歲聽到現在。
  “哦,都來了,”
  虞澍端著一杯還在冒著熱氣的可可走進來,溫和地和站起來的男士們點了點頭,手裏的可可遞給我,
  “不甜,”喝了一口,皺起眉頭,
  “不甜?”他就著我喝過的杯沿也抿了一口,“這麽甜——-”有些無奈地看著我搖搖頭,轉身準備招呼他的秘書。我接過了杯子,“算了,”捧著一口一口地喝。他捋了捋我頰邊的發,這才向會議桌的首座走去。
  會議如常地進行著,虞澍很少說話,我很早就覺得這個會議室裏最輕鬆地就是他了,以前小,就以為因為他是BOSS,不操心,自然有這麽多精英給他操心。後來大了,自然就明白,這叫領導藝術,他越輕鬆,他的BOT們幹勁才越大。
  眯起眼,看著此時的他,一件普通的白襯衫,連領帶都沒打,靠在椅子上,臉上淡淡地笑容————‘越淡定的人越狡猾!’喝了口可可包在嘴裏,我如是想。
  “這個案子怎麽就不行了,”
  “我覺得確實不行,”
  氣氛有些劍拔弩張起來,是虞景和何鐸,
  “我覺得西夫緯就是一個理想的獵物,它擁有遍及美國本土29個州以及歐洲、中美州和中東等地的2300多家連鎖店,我們可以從連鎖店高額的人力資本和經常資本的投入中看到大幅削減成本的機會,而且,連鎖店也很容易被分割出售,”熟練的點擊投影,虞景有條不紊地說著,這幾年他成熟了許多,再沒象當年那樣一激就怒,“是的,盡管西夫緯的資產結構相當複雜,可我們可以將其清理成:第一,從投資商那裏籌集4億美元作為資本金;第二,發行8億美元的特別優先股;第三,3.2億美元的銀行債務;第四,25億美元的垃圾債務;第五,10億美元的不需重新融資的債務。問題可以得到解決,”
  “不行,還是不行。”坐在那裏的何鐸依然隻是搖搖頭,沉穩地開口,“大家都知道‘虞騰’的模式,收購開銷巨大的公司,賣出值錢的資產,以便能夠使自己償還交易產生的債務。可,西夫緯的核心資產並不是你所說的連鎖超市,而是達尼連鎖餐廳,盡管它很有名,但並不是特別賺錢的企業。公司的其他餐廳也不是飲食業中的龍頭企業。而且,這些餐廳已經逐漸破舊,需要改造和重新裝修,‘虞騰’無法售出這些‘雞肋’資產。”
  低沉的嗓音,不急不徐的調調,何鐸這個男人絕對是最符合時下波波族理想中的男人,有學院熏陶出來的書卷氣,也有俊朗脫俗的天才氣質。也許,比起在座各位,他的出生貧寒仿佛是瑕疵,這裏連坐在最末端的唐瑞都是老貴族唐家的嫡孫,可,他的才華絲毫不會被掩埋,這點,虞澍看人相當精準,努力扶持,現在不就是‘虞騰’的得力幹將?
  當然,一碗水要端平是多麽難的事兒,這邊紅了,那邊肯定有人不舒服,虞景,虞澍同父異母的弟弟,典型的世家子,卻也衝勁勃勃。這點,虞家確實有優良的基因,沒有敗家子,隻有人中龍,雖然,虞景年輕氣盛,可這些年打磨下來,也確實曆練了許多:翩翩紳士與桀驁憤青,這兩種特質在虞景身上和諧統一,隻要他需要便隨時可以相互轉換,甚至達到了無跡可尋的至高境界。這點,我佩服他。
  比如,現在,虞景聽到了何鐸的陳述,隻是安靜的就座,冷靜的傾聽,剛才偶現的火花已煙消雲散,這種情緒的掌控,也可以說是這些BOY們真性情逐漸泯滅的悲哀吧!
  “還有,由壟特家族控製的美聯集團已經購買了1.45億美元的西夫緯股票,他們又提出以每股64美元購買西夫緯6110萬股股票,西夫緯內部高層意見已經分裂,即使,我們現在以每股69美元買下整個公司,那些傾向美聯集團的大股東也肯定會造亂,到時,沒有被收購公司的高管配合,我們會非常被動。”
  何鐸的話音落下,會議室裏的眼睛全看向了首座,畢竟,拍板的是他。
  其實,和他的同僚們比起來,虞澍的年輕是有些連天都嫉妒的,這麽多貴族精英都看他的眼色行事———可真論起資輩,各個又不得不服氣,13歲,這孩子就獨闖在這黃金圈裏,玩票著積累一筆又一筆的財富,是個奇跡,也是魔力———
  隻見他站起身,溫和地拍了拍他弟弟的肩頭,搖搖頭。然後,微笑著看向他的同僚,低聲說,“對不起,我們家抗抗好象要睡著了,我先送她上去,”
  油子!老油子!我哪裏要睡著了?他就是要扯著我的理由給他的BOY們留開討論的空間,給他親愛的弟弟方案被否決後情感緩衝的餘地!被他抱起,我譏誚地睨著他,
  “寶貝,”他嗬嗬笑地頂了下我的鼻子,眼睛亮亮地抱著我走出了會議室。
  很高很出涼的老式洋房,窗外有參天綠槁,窗內有八仙桌,八仙桌上有青瓷碗,青瓷碗內是大半碗滑溜溜、嫩微微的龜苓膏————奇怪,隔著那麽遠,我的鼻腔裏已滿是龜苓膏幽涼的中藥味了————
  從床上猛地坐起,後背已微微汗濕。
  那年夏天,年幼的我和文小舟坐在有穿堂風的老式淨房裏享用龜苓膏。做一次龜苓膏要慢悠悠準備6個小時,這6個小時的準備過程漫長得就象一名京劇名伶在後台勾臉,隻為那一亮相的喝彩。是的,文小舟悉心準備了6個小時,也隻為了他閨女吞下第一塊龜苓膏時,喉嚨裏類似歎息又類似歌吟的那一聲氣吐呐——
  “有點苦,”我皺著眉頭望著他,
  “嗬嗬,苦盡甘來。乖,吃龜苓膏長漂亮的,嘖,不過,咱閨女本來就是個美人胚子,將來,還不知輪到哪個有福氣的小子來疼惜咧,到時老爸熬不動了,讓他給咱抗抗熬——”
  閉上眼,咬住唇,直到嘴裏有了血腥————
  有福氣的小子——我漸漸抬起了眼,看見窩在旁邊小沙發上的虞澍,
  他又這樣睡了一晚。我心裏煩,想一個人呆著,讓他去另一間房睡的,第二天卻總可以看見他這樣————睡地肯定不舒服,那個沙發那麽小————
  吸了吸鼻子,手背粗魯地抹了抹唇,掀開被單,輕輕走了過去———
  虞澍是個小魔鬼,他有一張多漂亮的唇————湊上前去就咬住它,細細地咬,濕漉地夢囈——
  “嗬嗬,”隻聽見他沉沉的低笑,唇邊彎著靡麗的豔裝,美麗的眼睛依然閉著,“要是別人問我,哎呀,虞澍,你的嘴巴誰咬的,象兩隻火腿腸,我怎麽說,”
  “你就說文抗抗咬的!”我理直氣壯地撐起頭,又撲過去,“我還要咬你的眼睛,你的鼻子,象隻豬頭————”
  他卻沉笑著雙手固定住我的頭,吻上我的唇,輕輕地磨,輕輕地吮吸———
  “虞澍,如果我飛起一腳,就能把你從這裏踢到衣櫃上麵,我是不是就能進國家女子足球隊了?”貼著他的唇,我還在羅哩八嗦地嘟嘟,
  他一把抱起我,把我壓在身下,迷迷乎乎:你會進國家女子監獄!以後————隻有靡魅的啜息————
  我獨自出門已經是第三天一大早。虞澍更清早些時去了瑞士,還是我暈暈忽忽爬起來給他熨地襯衫。
  “抗抗,你還和不和你們家虞澍離婚了,不離了,就抽個空來把你那張東西拿回去,放我這兒燙手,”
  曾紆是虞澍的私人律師,我回來後他就打過來幾個電話,就這一句,每次都這麽說。我想了想,還是拿回來吧,不離了。
  這幾天總夢見文小舟,都是些好的,我喜歡看文小舟那麽笑,他在消失前總說這麽句:回來就好,回來就好————不離了,為了文小舟的笑。
  “噓,”一個滑板男孩兒在我身邊轉了個圈兒,吹了聲響亮的口哨,
  “嘖,你怎麽自己就這麽來了,虞堅呢,”從寶馬車裏跳出來,曾紆看見我就上來抓著我的手腕隻往HOME裏拽,車鑰匙瀟灑地拋給門童,
  “哧,要那老東西跟,我又不是沒腳沒腿,”任他拽著,我哧笑了聲,
  “那你就這麽走來的?”他放開我,不可置信地望著我。咱山上那家離市區是有些距離。
  “我跑來的,”吊兒郎當地坐下,睨著他,我有些不耐煩了,“你管我怎麽來的,東西呢,”
  他搖著頭坐下來,“抗抗,給虞澍省點心吧,就說臉上這道疤,留著嚇死人的——-”曾紆有時候就象個娘們兒,這是他家全是女孩兒,就他一個獨生子的緣故。
  “不嚇人,你沒看剛才那小男孩兒還對我吹口哨呢,挺酷,”我微笑著靠在椅背上,溜了眼此時旁邊打量過來的眼光,恩,也是讚賞居多嘛。也許,這些紳士淑女們第一眼震驚我臉上的疤,不過,到底都是會欣賞的:
  DSQUARED2,直筒式上衣在腋下開了個很大的口子,配上超級迷你熱褲,利落的馬尾辮和墨鏡,背挎一個黑色的休閑大皮包,搭配出很酷的感覺。
  “喏,還給你,別再拿這東西出來嚇人了,你不知道,你們家虞澍那天把它交給我時,象是世界末日,”
  接過文件袋,是我那天丟在他辦公桌上的。本來想撕掉的,想了想,還是原封不動放進包裏。
  “我跟他離了,他可以找個更好的,”盡管,現在我改主意了,可我依然認為,虞澍不是我天長地久的良人。看吧,他現在粘著我,過段時間,他又要甩開我不管的。
  “噝,你個沒良心的————”
  “噓,別說話,開始唱了,”我打斷了他的話,望著舞台上的女孩兒,聚精會神。HOME裏的小歌劇是唱的最有地道的。
  聆聽,並愛上它們。
  這女孩兒至多十八九歲吧,聲音仿若天籟,流露著溫暖、雋永和安逸。
  HOME常有這樣音樂學院的孩子來炒場,畢竟,歌劇這行當除了登上大雅堂,這樣高檔的會所才是不錯的自留地。
  曾紆接了個電話先走了後,我一人安靜坐在角落的沙發裏注視著她,聆聽著她,很有韻味—
  “女士,先生們,下麵這段《Bleeding Wolve》是生態音樂家Matthew lien的嘔心之作,他用凝重的樂章講述著現實中我們親手製造的一個悲劇:加拿大育空地區為了保持馴鹿的數量而人為獵殺狼群!生命竟是如此脆弱!存在與消失就在人類的一瞬間裏被決定,即使是荒唐的悲劇,卻一直在我們的視線裏上演著。僅以此唱段祭奠那些本應該和我們一樣快樂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狼族!”
  有意思!
  恬靜的女孩兒目光突然變得凝重起來。看來她是有備而來,話音剛落,沉重灰暗的音符慢慢襲來----
  她的聲音悲壯激昂,那沉渾的旋律激蕩人心。我翻出手機準備將女孩兒的精彩演繹錄下來,可,這塊兒光線不好,我站起身,對著台上比著手機,慢慢移動腳步,要找到最佳的位置----
  “靠!”
  我先以為自己耳朵聽錯了,熟悉的京罵?緊接著,對上一雙憤怒又著急的眼睛,
  “你在幹什麽!”這是用英文嚷出來的,
  我還覺得他奇怪咧,一個男孩兒反帶著棒球帽,和我一樣斜背著挎包,脖子上還掛個照相機。我還沒反應過來,他一下子慌慌張張搶過我手上的手機,“快點兒,她要走了!”
  拿著我的手機抬起手比過去,卻,不是台上的女孩兒啊,他照誰呢,那邊是貴賓席。
  我一直沒做聲,冷冷看著他要搞什麽鬼。
  “咳,還是沒照準。美女,多留會兒嘛,害老子又要跟你往哪兒跑----”是中文,嘟囔著。他一手快速地按著我的手機,聚精會神看著他拍攝的效果,
  “能還給我了吧,”我可沒耐心站這黑洞洞的地方聽他神神叨叨,
  “等會兒,我看看拍到正臉兒沒有----哦,借我手機用用,你剛才突然岔進來,我的焦距、暗光----呀!”男孩兒一會兒中文,一會兒英文的,突然,仿佛才意識過來什麽,抬起頭驚訝地望著我,“你,你是中國人?”這是中文,
  我拽過他手裏的手機,無聊地橫他一眼,轉身就走,卻,胳膊被他一把拽住,拉著就往反方向走,
  “咳,這邊!你不要命了,還敢往正門出去,能混進來,就應該找好出路,知道該怎麽再出去,誒,你也是‘帕帕’吧,一看就知道----哎喲!”
  從亂七八糟的貨物通道一出來,我狠狠踩上他的腳,甩開他的手。真是莫名其妙!他拉著你一路象作賊一樣跑出來,你掙都掙不掉!
  “你去哪兒,那邊出不去,”男孩兒跛著腳還在後麵齜牙咧嘴的叫,
  “別跟著我!否則我踢得你沒兒子!”憤怒地轉身,我指著他,
  男孩兒連忙停住,舉起雙手,“別別,都是同行,給咱留點子孫,留點子孫,”樣子又無奈又滑稽,我瞪著他,一時到不知道怎麽反應了,
  “大姐,聽我說,冷靜聽我說,咱不是要跟著你,是你的手機,哦,就是那手機,”他小心翼翼指了指我手裏的手機,“你是帕帕對不對,我也是帕帕,大家都是跟寧藍的,那小娘們兒又神出鬼沒,哥兒幾個拍到她,都不容易。你是可以回去交差了,小弟我呢,您剛才一攔,我焦距啊,光線啊什麽都毀了。大家都是同命相憐,您就可憐可憐小弟,把剛才拍到的隻給我幾個截圖,我隻當拍個照片回去給老板交個差,您呢,全是全景兒,也不影響發獨家---”
  油嘴滑舌。
  我算明白這小子是幹嘛的了,什麽“帕帕”,就是“帕帕垃圾”,Paparazzi,娛樂新聞記者,簡稱“娛記”,俗稱“帕帕垃圾”,謔稱“狗仔”。
  因為有了他們,世界上多了50%的醜聞,60%的緋聞,70%的小報與雜誌,80%的飯後談資與笑料----人民需要八卦,他們也盡職盡責。
  我望著他,有些戲謔,他卻以為----隻見,他撓撓腦袋,象是吃了多大個虧,
  “這樣吧,我再賣你個獨家,知道寧藍的秘密男友是誰嗎,‘虞騰’的何鐸!”
  我確實挑了下眉,何鐸是出了名的“清心寡欲”,就差吃齋念佛了,而且,這個男人有嚴重潔癖,男友?不過,他也說了,是“秘密男友”----
  男孩兒以為我來了興趣,開始有些自得起來,“告訴你,不容易啊,哥兒們跟了寧藍一個多月了,是跟著她的帕帕裏的最勤奮的一個,吃穿住全在外麵,她在裏麵吃香喝辣---”這孩子就一嘴貧,海闊天空的一頓神侃自己怎麽個艱辛,“----多不容易啊,就讓咱哥兒們碰上了,看吧,非要拍張她和何鐸的獨照不可,嗬嗬,那可是超級大獨家啊,要不,到時也給大姐您一張?”
  “好吧,”
  我突然一開口,那小子到嚇了一跳樣兒,一時沒還過神,“給是給,可那要真是獨家---”猶豫極了,
  “我和你一塊兒跟,要真拍到了,給你獨家就是了,我也隻要幾個截圖,”
  嗬嗬,突然我也覺著蠻好玩就是了,而且,我挺好奇何鐸真開了葷?
  “OK,成交!隻是,那手機---”男孩兒眼睛還盯著我的手機,
  笑了笑,越過他走出了這臭烘烘的暗巷。
  何鐸是尚佛的。
  他曾經總給我講類似這樣的佛理小故事:某個明媚的春日,清風緩緩吹過。看著被搖動的樹枝,弟子問師傅,“是樹在動,還是風在動?”師傅頭也沒抬的回答,“是心在動---”
  何鐸不是尚佛的。
  他的辦公室裏有一尊精致的佛像,風神宇潤,他將它靜靜地放在書架上,感覺虔誠無比。可是,有一天,
  “何鐸,你供著這佛,總在拜?”虞景戲謔地睨著他,他隻是淡笑著垂下眼,
  “那我們來拜拜,佛前總要有青煙吧,”虞景點燃起一支煙,很輕佻地插在佛像前。那時的虞景還隻會如此幼稚地挑釁他。
  “抗抗,機會難得,你也拜拜,”
  原來,我比虞景更輕佻。拔開那支煙,我直接上去吻住了佛像的唇----
  那時,我和虞景笑地多放肆,何鐸呢,隻是靜靜地望著我們,似笑非笑,然後,低頭看他的文件。
  虞景是生氣的,
  我也是生氣的,有些瞧不起他,自己信仰的東西被人如此褻瀆也能無動於衷----是的,當時,我和虞景都反感著這個年輕人,
  虞景是因為他的哥哥突然毫無節製地培植這個來曆不明的窮小子,我是因為,虞澍每次都強迫著我和他去一個陌生的墓前禱告半天,那時,我討厭墳墓!討厭至極!而,每次我們去那裏時,這個叫何鐸的總跟在身後----
  後來,虞景成熟了,越來越會隱藏自己的喜好。我呢,散淡了。那個陌生的墳墓總去,虞澍不在,自己也一個人去。那裏非常靜,給我一些安寧。不過,不管什麽時候去,一轉身總能見到何鐸,站得遠遠的,就象一個淡漠的神祗守護著這一方淨土----
  也許,何鐸就象他的那尊佛像,那掊墳土,清高清淨。所以,乍聽這樣的人兒竟然有了女友,就象紅塵搖著大翅膀給了你一巴掌,一激靈後,好奇而振作。
  這幾天,我都和那個帕帕男孩跟著寧藍。
  帕帕男孩兒叫賀冬曉,北京人,已經來加拿大三年,本來是女友來讀博跟著陪讀的,後來機緣巧合做了娛記。男孩兒說,女友這個星期就要畢業了,他也算熬出了頭,等女友一找到工作,他就辭職,安心回去給老婆幫傭。
  “哎呀,Dundas St的東西最便宜,那裏的毛毯我問了的----寶貝!Yorkville的東西可是全多倫多最宰人的!寶貝,寶貝,等你當了女CEO,咱把整個Yorkville都買下來都成,好了,好了,乖,你別亂操心了,毛毯我去買---”
  男孩兒蹲在樹杆下打著手機。他下個月結婚,這幾天,不時就見他這樣和他女友砍著各種各樣商品的價。挺好玩。
  “咳,咱這也是沒法,”男孩兒見我回過頭望著他笑,很無奈地把兩手一攤,手機塞進褲子荷包裏,蹲著慢慢移過來。我們現在躲在Condo別墅區一個酒吧的外圍叢木裏,賀冬曉說寧藍今天在這裏吃飯,等她出來。
  “等丫真有了錢,非帶俺老婆也來這地兒享受享受,嘖,同人不同命啊。”男孩兒看了看前麵,突然感歎道,“所以這次說什麽也要拍到那對狗男女的合照,他媽的,搞他筆大的,老子風風光光結婚---”男孩兒說的咬牙切齒的,嗬嗬,蠻可愛。
  “抗抗,”他支著腦袋突然看向我,“我發現你不愛說話,”
  我淡笑著看他一眼,又看向前方。從荷包裏撈出一支煙,丟給他一支,自己點燃一支,
  “哎,這裏不能抽煙---”男孩兒有些緊張地拿著煙。我瞟他一眼,沒做聲,繼續吸了一口。他還是點燃了,和我並肩坐著,吸起來,可嘴巴還是不停,
  “哎,你臉上那道疤怎麽回事兒,出了車禍?”你不理他,他一個人也可以說上半天,“其實,你真的蠻漂亮,臉上這道疤也是沒錢除吧,嘖嘖,同人不同命呐,”男孩兒嘬了口煙直搖頭,夾著煙的指指著那邊的酒吧,“說那寧藍也是美女吧,可細看起來,她沒你漂亮!可人命好啊,喏,15歲成為福特汽車廣告模特,16歲在廡倫的《紐約故事》中首次出鏡,就被提名金球獎最佳女配角,同年,被《人物》周刊評為全球最美麗的50人之一,17歲起便有了自己的製片公司----那丫頭才多大,20歲吧,精地跟猴精似的,厭倦了商業大片裏的乏味角色,人索性到哈佛潛心讀書去了,這些年這天才少女是出來少了,不過在百老匯的舞台上也玩票兒,我去看過她的《花園之洲》,情感表演的層次是細膩了許多,沒辜負心理學高才生的頭銜---”
  男孩兒又貶又褒地一通話下來,看的出,其實他也很欣賞這個寧藍的吧。
  彈了彈煙灰,眯起眼,我隻是有些納悶:我還一次沒見過那寧藍什麽樣兒,隻是,20歲?也小了點兒吧----突然一凜,血液確實有些翻騰:我看見何鐸的車開過來!
  莫非是真的?
  男孩兒還在我身邊叨叨,我拿出手機對著車開始錄影,
  “那車有什麽照的,”男孩兒站起來嘟囔著,
  我微笑著沒做聲。何鐸肯定在車裏,他沒出來。就看一會兒寧藍出來進不進那車了----
  “出來了,出來了,”
  賀冬曉很興奮,是那種雄性動物求偶時的情不自抑。我好笑地瞟了他一眼,手機對準了前麵那個讓他眼睛蹭亮的女孩兒。
  恩,遠遠看,是個小美人,健康純淨,也不乏個性。沒象一般明星那樣上哪兒都是一副黑墨鏡故做神秘,清爽的素顏一出來就是一朵雅致的笑容,不過,是對著從車裏出來的男人,
  “誒誒,她上了你拍的那輛車了,你怎麽這麽————咦,那不是壟汶科?”
  我也很納悶,車裏出來的不是何鐸?可,一定不會錯,那絕對是何鐸的車!
  “壟汶科是誰?”
  女孩兒已經上了那輛車。那個姓壟的是從車後座出來的,那開車的————肯定是何鐸。
  我合上手機迅速和賀冬曉衝下去,跑到停在路這邊的小吉普旁,一邊問。
  “壟汶科是壟特家的小兒子,年紀輕輕已經在商界——-”這時賀冬曉的手機突然響起,“喂,咳,老婆!你老公正在衝鋒陷陣————現在?哎呀,不行不行,我現在要————老婆!寶貝!!”站在車門前,賀冬曉嘟噥著嘴直抓腦袋,“這敗家娘們——”
  我好笑地上了車,“你去忙你的吧,我來跟,”搶在他要說話前又說,“拍到了,獨家是你的,我隻要截圖。”沒待他再說話,發動車跟了過去。
  壟特家?
  我有印象,上次他們討論收購西夫緯提起過這個家族。記得當時何鐸是反對收購西夫緯的,現在又和這個持有西夫緯股票的家族有聯係,什麽意思?
  突然覺得這個事情越來越有意思:背叛,情仇,交易————不過,我直接想得到的還是何鐸和寧藍的合照,送給賀冬曉做結婚禮物。
  他們的車在哥柏羅餐廳前停下。果然,開車的是何鐸。待他們進去後,我揣著荷包也走了進去。
  “小姐,這邊請——”
  “法式野生龍蝦,搭配盧瓦爾幹白,哦,旁邊還配一些芹菜,謝謝。”
  沒等服務生客氣完,我直接點了餐,而且就坐在旁邊的等席小沙發上。服務生是很奇怪,不過還是走了。
  坐在沙發上,靜靜看著那邊的三個人,他們似乎彼此很熟悉,愉悅的微笑,愜意地交談。真沒看到過這樣一麵的何鐸,隨和安然,看的出,他在乎身邊的女孩兒,望著她的眼裏全是無保留的寵愛————
  “小姐,這是您點的龍蝦,請慢用。”
  “謝謝,”接過服務生手裏的盤子,朝他燦爛地一笑,在他還沒反應過來時,一手端著盤子,一手插在褲子荷包裏,向那三個人走去。
  “抗抗!”
  這樣的何鐸我也是沒見過的,他什麽時候見著我這麽吃驚過。他身邊的兩位看來也有些驚訝,不過,也許是因為我臉上的疤。
  “你怎麽在這兒,一個人來的?”站起來的何鐸習慣性地為我拉開旁邊的椅子,
  “這是給你點的,”我隻把盤子放在他麵前,“海鮮可以增強性能力。男性精液裏含有大量的鋅,當體內鋅不足時,會影響精子的數量與質量。海鮮類中的蠔、蝦、蟹的鋅含量都很豐富。哦,還有芹菜,芹菜富含對男性身體有益的維生素,目前,聽說世界各地的男妓通常購買大量的芹菜,他們不僅在飯菜中放入大量的芹菜,還製成一種芹菜茶。”
  微笑著平靜地說出這些。
  旁邊兩個人已經甚至是驚詫地睜大了眼。而,何鐸的表情卻是越來越平靜,甚至彎起了唇——
  “謝謝,”他扒了扒盤子裏的芹菜,又看向我,好象還想聽我接著往下說,
  我有點喪氣,他又變成那個清高清淡的何鐸。
  掏出荷包裏的手機,一邊後退,一邊對著他和那個女孩兒按下了錄影健,影象裏的女孩兒依然驚訝地望著我,可,何鐸已經慢條斯理地坐下———
  “她在幹嘛?”
  “別管她,她想幹什麽就幹什麽吧,我們吃我們的——”
  轉過身,看著手機裏的影象,我抿著唇走了出去。突然,覺得一切挺沒意思的。
  不過,還是給賀冬曉打了個電話。他過來時,身邊還有一個女孩兒,是他老婆吧,
  “連上次你拍到的,都在裏麵,”整個手機都丟給了他,轉過身就走了,身後————
  “誒!你的截圖————”抬起右手擺了擺。隻聽見,
  “笨蛋!這女孩兒怎麽可能是帕帕,她全身上下都是名牌,光她那包,哎呀,這手機是——”
  雙手插在荷包裏,我隻能微笑著歎口氣:這事兒也不算忒無聊,至少,賀冬曉的婚是可以結好了。
  “抗抗,你再拍,看我把你丟出去信不信?”
  虞景這段換衣秀放到網絡上一定會被刷爆!看他揚過來的拳頭,窩在沙發裏的我卻笑地嗬嗬神,手機照樣舉著拍,
  拳頭最終放下。他一把抱起我,大步走到門邊,踢開門就把我丟到外麵的小沙發上,“要拍去拍你老公!小瘋子。”門狠狠地合上。
  陷在沙發裏的我,沒動,隻是咬著唇靜靜地翻著手機,看剛才的錄影,樂不可亦。
  現在,我挺喜歡用手機錄影,拍他們的動作,他們的神情。再看,象一場不真實的夢。
  舉著手機,踏著柔軟的地毯,一路上到四樓,轉角,推開一扇精致的紅木大門,是虞澍的書房。虞家主宅,光線最充足的就是四樓書房了。
  影象裏,暗花沙發上坐著一個翻動文件的身影,是何鐸。虞澍坐在書桌後的靠椅上背對著門,在聽他說什麽。聽見後麵有聲響,轉過身來,看見是我,馬上站起了身,
  “抗抗,怎麽還沒有換好衣服,馬上我們就要走了,”說著,向我走來。我依然舉著手機,對著還坐在沙發上的何鐸。他望著我,表情背光,不明。
  “何鐸,你去樓下等我們吧,”虞澍牽著我的手直往外走,我後退著依然舉著手機對著那裏的何鐸,越來越遠————
  一出門,他打橫抱起了我。我依然舉著手機沿途錄著,精美的花瓶,柔和的牆紙————
  “嗬嗬,好玩嗎,都拍了些什麽,”任他脫去我身上的衣服,換上床上的一套小禮服。乖乖地坐在床上,他會給我梳頭,打扮我。六年來,我已經習以為常。
  手裏還舉著手機,鏡頭隻對著自己。他問我,我也沒做聲,隻盯著我的手機。
  “要是當時有這樣的手機就好了,把文小舟也拍下來,他也給我梳頭發,他隻會梳馬尾辮。”突然,我說。感覺正在輕輕給我梳理直發的手停了下,雙手從身後環住了我,頭枕在我的肩頭臉龐貼在我的臉龐,
  “抗抗,你拍過我沒有,”
  “沒有,”我放下手機,開始翻看前麵的錄影。任他摟著我。
  “為什麽不拍我,”
  “你總不在家,”
  “可我現在在家呀,”
  我沒做聲了,開始紐動起來,想掙脫他的懷抱。他卻緊緊摟著我,“現在拍我好不好,拍我們——-”終於,我狠狠推開了他,
  走下床望著他。手裏的手機丟進角落裏,拿起梳子,赤著腳走到鏡子前,梳著馬尾辮。
  隻聽見身後一聲細不可聞的歎息。他走了過來,要拿我手上的梳子,我一側身,沒理他,
  “好好,不拍,不拍,還是我來梳吧,你又梳不好,”看他柔柔的眼睛,我鬆開了手,頭發又披散下來,他接過了梳子。
  望著鏡子裏那雙修長的手,我沉下了眼。
  不想拍他,這個世上,就他,不想拍。
  “雨初歇。簾卷一鉤淡月。望河漢、幾點疏星,冉冉纖雲度林樾。此景清更絕。誰念溫柔蘊結。孤燈暗,獨步華堂,蟋蟀莎階弄時節。
  沈思恨難說。憶花底相逢,親贈羅纈。春鴻秋雁輕離別。擬尋個錦鱗,寄將尺素,又恐煙波路隔越。歌殘唾壺缺。
  淒咽。意空切。但醉損瓊卮,望斷蔗瑤闕。禦溝曾解流紅葉。待何日重見,霓裳聽徹。彩樓天遠,夜夜襟袖染啼血。 ”
  頭靠在車窗邊,看著夜空,口裏輕輕喃著。窗外,燈紅霓亂的都市靡麗映在我的眼底,映在我的唇邊,卻染不進我的心底。雨初歇,那一鉤淡月,那幾點疏星,我更願意與它們親近。
  車內隻聽見我的呢喃。他們都沒有說話。隻是,身旁的虞澍握住了我的手,緊緊的。
  我們這是一同去參加虞家名下一處產業的周年慶典。宴會安排在休倫湖畔的半山別墅,屬虞家私宅。
  “小奢於墅,大奢於心”,聽說這是這件毫宅初建時的理念。設計者期望它擁有青山、翠湖、絕美的風水,更要居住者擁有內心的平和從容與真正的愉悅。沉澱浮華,反樸歸真,才是頂尖階層所渴望的生活態度吧。
  可惜,還沒到達主宅,沿路外的華燈閃爍已經破壞了所有的氣氛。來了太多的記者。
  車門一開,更是讓我煩躁地想退卻。虞澍捧著我的臉頰輕輕吻了下我的額心,“抗抗。”
  沒辦法,隻能被他牢牢牽著走出車門。我是他的妻子。
  閃光燈的光亮如潮水般湧來,
  “虞夫人,上次虞向鼎老夫人80壽誕您沒去賀壽,聽說您正在和虞先生鬧分居是不是,”
  “虞夫人,您臉上那道疤聽說是綁架所至,為何堅持不祛除,”
  “虞夫人,---”
  我這人就這樣,你外麵越亂,我這心裏反而越沉地下來。管他們七嘴八舌,千奇百怪問什麽,我隻睜著大眼望著一位記者手裏的相機,因為,它和賀冬曉的那個是一樣的。問題當然也是一個沒落地全聽見了,心裏好笑,帕帕們的想象力是豐富。
  “虞夫人,您怎麽看待虞先生和寧藍的關係,”這個問題一出,我停了下腳步。
  也就是這瞬間的一停,現場好象突然間爆了炸,“虞夫人,據說虞先生已經包養寧藍五年之久,您---”
  “是呀,聽說你們新婚第二年他們就---”
  一路被工作人員護著走進來。我始終看著緊緊握著我的男人。他一聲不吭,隻是用身體擋在我的身前,好象怕人碰著我,任別人怎麽問,也隻是一臉平靜地握著我的手,握著我的手----這些記者也真豁出去了,他們口口聲聲的“虞先生”就在他們麵前----
  華麗的大門終於緊閉。一切的喧鬧,一切的閃爍全隔絕之外。屋內,是金碧輝煌,是衣香顰影,是浮華靡麗----卻,靜寂無聲。人們端著精美的酒杯,錯愕地看著宅子的主人牽著他的妻子一路走過奢華絕倫的廳堂,一聲不吭。
  “何鐸,你送抗抗先回去。”他把我的手交給了何鐸,眼睛裏,竟然沒有一絲光亮。
  任著何鐸牽著我的手腕穿過長長的玻璃長廊走向別墅後區的車庫。抬眼望著黝黑的夜幕,月朗星疏----
  停下腳步,我扭開了他握著我的手,“為什麽我要象個木偶一樣,任你這樣牽著,任他這樣牽著,為什麽我才來現在就要回去,”譏誚地看他一眼,我轉身往回走,
  他擋在了我的身前,“抗抗,你不知道虞澍現在很生氣?他讓你先離開這裏自有他的道理,”
  “不知道。”我彎過了他,直往前走,盡管他的眼睛很真誠。
  “抗抗!你就不能認認真真聽他一次話!”
  “不能。”
  沒有停下腳步。我聽見何鐸一直跟在了我身後。
  很可笑不是,他讓我跟著何鐸先回去我就先回去了,這還叫不聽話?他們還認為我一次都沒有認認真真聽他的話?我為什麽要離開這裏,為什麽他生氣了,我就必須離開?
  也許,現在腦子裏是亂的,可我隻想到大廳裏去,那裏沒有這麽黑。
  當我回到大廳裏時,賓客已經稀稀疏疏,剩下的人都望著我。若無其事,我甚至準備去拿一杯紅酒,這時,突然聽見,三樓發出巨大的玻璃碎片聲,
  “你太不懂事了,太不懂事了!!”是虞澍的怒吼。低下人都麵麵相覷。我放下杯子向三樓走去,
  “抗抗,”還是身後的何鐸,
  “你別跟著我,這是我家!”瞪他一眼,我轉身上了樓。
  門縫一束光拖曳在我的腳下。我看見裏麵滿地玻璃碎片,看來能砸的都被他砸了。
  是誰讓他發這麽大的火?
  六年裏,他有過這樣嗎?那個沉穩圓滑的虞澍---
  “哥,這不公平,不公平!---”是虞景!他在哭?!
  “有什麽不公平,這將來一切的一切,都是你的,還有什麽不公平?!值得你這樣,你這樣!我的好弟弟,好弟弟---”
  他的聲音,傷透了心,
  “不公平!哥,我從沒想要一切,從來沒有!我隻是需要一個證明,證明我可以和你並肩力行,‘虞騰’的一磚一瓦裏也會有我的心血,我的努力!而不是他一個外人---”
  “那就一定要這樣?證明一切就需要這麽多的記者來?你看見了沒有,你看見抗抗沒有!她被他們---”
  “那也是因為你隻會一味的偏袒他!何鐸,他算什麽東西!你明明知道他背著我們和壟特家族有瓜葛,他和我們玩兒陰的,你還要偏著他!他憑什麽,憑什麽!”
  “虞景啊虞景,你真當我什麽都不知道,那段公布於眾的何鐸寧藍的錄象是怎麽來的,你從那時侯就開始利用抗抗,利用她。----你怎麽這麽糊塗?是真不知道我的用心怎麽?何鐸是個很好的幫手,他會為你將來---”
  “哥!我不需要!我不需要他媽的什麽何鐸!‘虞騰’是你的,永遠是你的,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怎麽想,你心裏隻有抗抗,隻有抗抗嗎?她一個瘋子值得你為她這樣,值得嗎?!”
  “虞景!!閉嘴!你知道你在說什麽!”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自己在說什麽!文抗抗,她就是個瘋子,她就是個無可救要的瘋子!!”
  “砰!”骨骼撞擊的聲音。愣在那裏的我隻聽見虞景通徹心扉的哭喊。
  “哥!你打死我吧,打死我吧,你為了這麽個瘋子已經什麽都不要了嗎,何鐸!何鐸!你以為我真的什麽都不知道?!你的媽媽是被文抗抗這個瘋子撞死的,為什麽要所有的罪孽都讓虞澍來背,為什麽要讓我們虞家來承受?!!---”
  虞景的嘶喊,回唳在整個空間,他是要讓誰聽到,是我嗎?
  我是瘋子?
  罪孽?
  瘋子?
  瘋子----
  推開了那扇門,看見了虞澍通紅的眼,看見了虞景流血的身體----
  “小景,你說誰是瘋子,我嗎,不是,我不是,我隻是沒有了爸爸,沒有了家,我沒有瘋,你看,我好好的,”
  “抗抗!”
  虞澍要過來擁住我,我推開了他,執意走到虞景的身旁,為他擦去不停流下的血,他的眼睛上都是血,他看不見我的樣子,我不是瘋子----
  “聽我說,你聽我說,”我靠近他的耳朵,“我隻是沒有了爸爸,沒有家,我不是瘋子,不是的,哦,我會開車,我會開的很好,不會撞死人,不信,你跟我來,跟我來,”
  牽著虞景的手,我拉著他直往外走,我要開車,我要開車給他看,我不是瘋子,我會開車---

  番五(何鐸)
  “雨初歇。簾卷一鉤淡月。望河漢、幾點疏星,冉冉纖雲度林樾。此景清更絕。誰念溫柔蘊結。孤燈暗,獨步華堂,蟋蟀莎階弄時節。
  沈思恨難說。憶花底相逢,親贈羅纈。春鴻秋雁輕離別。擬尋個錦鱗,寄將尺素,又恐煙波路隔越。歌殘唾壺缺。
  淒咽。意空切。但醉損瓊卮,望斷蔗瑤闕。禦溝曾解流紅葉。待何日重見,霓裳聽徹。彩樓天遠,夜夜襟袖染啼血。 ”
  這首秦觀的《蘭陵王》被她含在嘴裏別有一傷淒苦。這樣的女孩,這樣傷的詞----
  她靠在車窗邊,望著天空,就象迷失在妖獸都市裏的一隻小鳥,在異鄉的霓虹中尋找家園。這張寫滿謎題的年輕麵孔有著讓人沉淪的氣息,她能夠同時把單純和豐富、通達和迷惘,不事雕琢和灼華四射在這張臉上完美統一,盡管,現在那上麵有一道可怕的傷痕,依然耀眼。
  可,就這麽一張美麗的臉,曾經,我是痛恨的。我恨不得這個女孩兒死。
  是她,讓我和寧藍失去了母親,讓我們沒有了家。
  我家境雖貧苦,但,我從未怨天尤人,在我看來,命運還是公平的,它讓我有一個不學無術的賭徒父親,卻讓我擁有一個溫柔善良勤勞的母親,這隻會讓我更加珍惜我的母親,敬愛她,感激她,永遠守護她。可偏偏---
  在我們終於擺脫了無賴父親的糾纏,和母親妹妹輾轉來到多倫多開始新生活,一場無情的車禍奪走了我的母親,那時,寧藍才十四歲,我甚至大學還沒有畢業。
  當寧藍哭著要媽媽,
  當想起母親滿是鮮血的臉龐,
  我恨,恨那個女孩兒!她的一時超速快感奪走了我們最親的人,我們所有的幸福!
  我甚至想到了和這個女孩兒同歸於盡。當時,虞澍跪在了我的麵前。
  “我不想多做辯解,你如果執意要一命還一命,我就跪在你的麵前,請便。隻是,我希望你在下手前,能多為你的妹妹著想,她還小,需要你的照顧。我給你下跪,是有真心的懺悔,為我的妻子,隻希望你真奪去了我的命,就不要再糾纏她,永遠不要見她。”
  是的,我放棄了,寧藍隻有十四歲,除了我,這個世上她再沒有別人,再沒有別人了----
  虞澍說他會擔負我和寧藍的一生,謝謝我留下了他一條命,可以繼續陪著他的抗抗。
  後來,我才知道,文抗抗是個嚴重精神分裂症患者,她是在吸毒過量,情緒極度失控下超速行駛。許久以後,虞澍曾經對我說,他很自私,他甚至感謝我的母親,那場車禍救了抗抗---這個男人,哭了。

  番六(何鐸)
  女孩兒靜靜地站在門口。門縫間一束強烈的光投射在她的麵前,裏麵,是激烈的爭吵。她隻是靜靜地站在那裏,也許迷惘,也許心傷。獨自承受。
  這孩子很有韌性,我從沒有見過她哭,眼裏的倔強其實有時比顯現的脆弱更讓人心疼。
  文抗抗,就象上帝最精致的玩具,不小心跌落人間,一個人的寵愛突然變成百萬千萬。她身上有少年人的放肆,點綴著優越感、冒險、狂妄、偏激、叛逆,可是,也保留了最單純的質樸與熱情。
  這孩子是有靈氣的。她言語少,看起來孤高冷漠,可每每————
  “路易十五的愛妾蓬巴杜夫人原本是稅吏官的妻子,長相平凡,1745年的巴黎市民舞會時她將有麝香的手帕夾在掖下,故意讓手帕掉在國王的麵前。撿到手帕的路易十五被這種性感香味刺激得無法自己,蓬巴杜夫人就這樣被他迎入凡爾賽宮。就象動物一樣,人類也靠體味來辨別、吸引異性。”
  她可以把虞澍才從巴黎寄回給她的昂貴香水塞進秘書處一個因為失戀而哭泣的女孩兒手裏,
  “具有四輪驅動的活力;對工作堅定不移的執著;從低級職位仰望高層;不找借口隻重結果的態度;在人和數字方麵運用務實的魔法。這五大成功關鍵你如果都擁有,還怕老板炒你的魷魚嗎?”
  她會追下15樓給一個剛剛從學院畢業來“虞騰’麵試卻未被錄用的女孩兒打氣,
  甚至,
  “據估計,到2020年,光中國20至45歲男性將比女性多300萬左右。這意味著,以烹飪而論,假設口感和營養學上理想的菜肉比例是一塊蘿卜夾一塊肉,那麽,當100塊蘿卜裏夾了115塊肉的時候————那叫我們能吃得下去?”
  一直一本正經。可就這樣,可以把一個一直因為生了女孩兒看婆家臉色而心情糟透的女員工逗笑。
  聽說,她嫁給虞澍時19歲,後來也沒有受過任何教育,
  聽說,她是山東人,也許本性裏就有豪爽不遮掩的一麵,
  她大半部分時間被虞澍帶在身邊,就在公司裏,她喜歡站地遠遠地聽公司員工聊天,說話。她喜歡看書,虞澍開會,她可以窩在一旁的小沙發裏安安靜靜看一整天書————
  我有時侯覺得,這樣的女孩兒應該擁有很多朋友,可是,她的世界裏好象隻有虞澍————
  “——何鐸,他算什麽東西!你明明知道他背著我們和壟特家族有瓜葛,他和我們玩兒陰的,你還要偏著他!他憑什麽,憑什麽!————”
  “———文抗抗,她就是個瘋子,她就是個無可救要的瘋子!!————”
  “————何鐸!何鐸!你以為我真的什麽都不知道?!你的媽媽是被文抗抗這個瘋子撞死的,為什麽要所有的罪孽都讓虞澍來背,為什麽要讓我們虞家來承受?!!————”
  屋裏,虞景的聲嘶,我聽見了,她也聽見了。
  女孩兒終於推門走了進去。我的心裏突然象被什麽東西生生掐了一下:她會怎樣?
  寧藍是汶科的女友,
  汶科是我的大學同學,
  我們那次隻是一次普通的聚餐,和西夫緯的案子毫無關聯。
  這些,我有必要和虞景說嗎,我根本不用在乎他對我的態度。
  可現在————
  隻是看見女孩兒沉寂的背影。我後悔了。
  一切,確實可以避免的。

  “象抗抗這樣的孩子,有點問題可以原諒,況且二十出頭的女孩沒有問題,多半會被認為是沒有魅力和業餘生活的——”
  模模糊糊想著以前是哪次宴會,一位風度翩翩的老貴族慈藹地望著我跟虞澍說。虞澍當時吻了吻我的發頂,什麽也沒說。
  也不知怎的,現在突然想起這些話。我還握著虞景的手,他的手心裏都是汗,被我握住的指骨僵勁著,又輕忽著,象怕驚擾到什麽,
  “抗抗,”
  我回過頭,一絲發絞進唇角。我望著他,虞澍的眼底又是那種如水的潤澤,總能讓我不由自主的沉溺,
  “你要帶著小景去哪兒,你看,小景受傷了,他還在流血,”
  我淡淡地看向被我握著的男孩兒,他定定地望著我,嘴唇蠕動,想要說什麽,卻終究什麽也沒說出來,眼裏的情態傷逝極了。我緊握了握他的手,又伸手過去抹他嘴角的血漬,
  “小景坐在我的車上會很安全,我送他去醫院,”我微笑著看了眼虞澍,牽著小景繼續往前走,
  “抗抗,家裏就有醫生啊,小景的傷包紮一下就可以了。你想開車,我陪你去好不好,”
  我再次停住,回頭看著那裏的虞澍,他還站在那裏。我又看著他那雙美麗的眼睛,有讓我心定的魔力,就象每次我在學校犯了錯,文小舟趕來學校看著我的第一個眼神。
  我緩緩地點點頭,慢慢鬆開小景的手。可錯愕的,小景卻又拉住了我要縮回去的手,身體仿若有千斤重地慢慢跪下去,拉著我的手湊近他的唇邊,輕輕吻著我的指尖,“對不起,對不起————”哭泣著,
  虞澍走過來牽住了我的左手,被他牽引著,被握住的右手從小景的唇邊輕輕滑開,我終於看清跪在那裏的男孩兒眼角不住滑落出的淚水————
  “小景很傷心,”一邊被牽著走,扭頭還一直望著那邊跪著的越來越遠的身影,
  “他那是疼的,”風裏,虞澍的聲音那麽遙遠,
  “你不是說他包紮一下就好了嗎,會有那麽疼嗎,”我疑惑地望著他的側臉,棱角俊美地如刀鋒般紮人心,
  “有些傷是要疼一輩子的,”他的歎息如此輕,如此冷。我垂下了眼,竟然也跟著他淡淡地說了句,“是啊,有些傷是要疼一輩子的。”
  車裏,一直沒有聲音。
  我專注的開著車,他靜靜地坐在我的身旁。
  敞蓬大開著,在這無人的環山公路上疾馳,狂野的野風吹亂了我的發,我的眼中漾著水樣的迷離,注視著這樣的夜色,這樣的無垠夜色————
  再次踩上油門,我微揚起頭,三分邪惡地望向我身邊如夜色般優雅的男人,“我是個瘋子,還撞死過人,你不怕我帶著你去死嗎,”
  “那是我的榮幸,”他隻是輕抬手撫過我頰邊的發絲,迷人的微笑泛著寵膩的光澤,
  我冷笑,繼續踩大油門。
  在急速的馳行裏,我覺得自己的身體都輕盈了,靈魂仿佛觸摸到天際————
  是的,虞景說得對,我是瘋子,我不應該認為自己的腦子有多正常,就象我沒有認為這個世界有多幹淨一樣。
  也許,讓腦袋漚成一團濃濃的沼氣,然後被那些雜陳的往事和記憶點燃,在莫名的傷感和難言的痛苦中慢慢焚燒、消失,純綠色地不給大地留下一絲骨灰,是一個瘋子最好的自處方式,
  於是,我開始一遍又一遍地揭開鬱結在最深處的傷疤,回憶,回憶————
  “文小舟以瀆職受賄罪判處死刑————執行槍決——”
  “這反映了中國政府反腐敗的決心———”
  文小舟溫潤的眼睛————
  一切會隨著我的逝去而逝去吧。文小舟,你看見你的抗抗了嗎,她來了————
  我閉上了眼。
  鑽心的疼。右腿好象卡在地獄的入口處,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銳利的疼痛。
  “抗抗,能動嗎,讓我看看!”耳旁是虞澍焦急的呼吸。我閉著眼一直不願睜開,即使疼到麻痹,也咬著牙生受著,
  “抗抗,抗抗,讓我看看,讓我看看好嗎,”他貼著我的臉龐,顫抖地雙手捏著我的胳膊。安全氣囊卡在我們的身側,他知道我的腿卡住了,他想挪動我,我卻無生氣地埋在椅座裏。車窗外潮濕的空氣陰冷無邊,也許,我們衝進了無底深淵。可我知道還不夠深,沒有深至地獄。因為,我們還活著。
  突然聽見耳旁一聲悲涼地歎息,我的臉龐有水氣滑過,是他的淚,
  “你———你就放下吧,我知道你惱我,我離開了你那三個月,你都記著,———你在這邊戒毒,我怎麽會不掛著,掛著心都疼沒了,我不去見你,是我怕心軟,一看到你————我看不得你受苦——”
  嗚嗚一聲幽鳴,聽著,我哭了出來,許久不見的淚啊,絕堤般————他還在不住摩挲著我的額頭,臉龐一片濕潤,分不清到底是他的淚,還是我的淚,隻聽得見,他低低的喃喃,
  “你離不開人,你從小就離不開人,你爸爸走了,你離不開我,我知道,可我也有責任呐,虞家那麽大家子,虞景還那麽小,總要都給他鋪好路吧,我多想帶著你早點走,————以後,就我們兩相依為命了——”
  “嗚—”一聲哽咽,我張開了唇,大口的抽泣著,迷蒙著眼緩緩看向他,“相依為命,相依為命,————什麽相依為命——文小舟———文小舟就是說相依為命,他先走了,他不要我了,他先走了——”
  “抗抗,抗抗,”他埋進了我的頸項,痛苦地貼著我的動脈,“你怎麽就這樣認死理,你怎麽就這麽固執,睜開眼看看吧,我是你的虞澍啊,我為了你什麽都不想要了,我把命都給你了,————你還想著他,你還想著他——”
  我終於找到了他的唇,顫抖地印了上去,卻猛然,一陣尖銳的疼痛,———
  “抗抗!!”
  最後,徒回旋著虞澍痛徹心扉的呼喊,我,陷入一片黑暗————
  “你認為《驅魔人》講了什麽?”
  “小女孩被魔鬼附身,然後做了很多壞事。”
  “什麽樣的壞事?”
  “把人拋上扔下,從窗戶裏推出去,還有————用十字架自慰。”
  “你知道那是什麽意思嗎?自慰。”
  “知道。”
  “你會那樣做嗎?”
  “難道你不會?”
  這是12歲那年,一個阿瑟.佩恩的男人和我的對話,他的中文很好。
  那天,他來找文小舟,文小舟正在開會。我坐在文小舟的辦公桌上搖晃著雙腿和他說著話。
  後來,文小舟出來,他對我父親說,“我和一個隱藏在女童驅殼裏的魔鬼對過話,百無禁忌。”我垂著頭安靜地玩著自己的指甲。
  是的,也許我從來就是一個魔鬼。毀滅了他們,再來毀滅自己。
  蜷縮成一團,緊閉著雙眼,在腦海裏一遍又一遍細致描繪著12歲那年我和那個叫阿瑟.佩恩的對話,想著他對文小舟說的那句話,想著當時文小舟的表情,————奇怪,我看不到文小舟的麵孔————一遍又一遍————
  “文抗抗,我知道你醒著,你聽好,不管你要瘋到什麽程度,你聽好,”
  耳邊,強硬地插進一道聲音。我認出,是奚然。他冷厲地闖進我執著的思境,一定要讓你聽到他的聲音,
  “你想死,自己找個地方幹幹脆脆地去死,別拖著虞澍,別拖著他!虞澍————他是被鬼迷了————他這樣愛著你————你這個沒心沒肺的東西,————文抗抗!你的良心真被狗吃了?!你爸爸死了!他早他媽見閻王去了!這幾年,這幾年是誰為你掏心掏肺,是誰把你當寶貝一樣含在嘴裏,你他媽是真瘋地什麽都不知道?還是,你覺得,虞澍就活該這樣對你,就因為他先愛上你,————文抗抗,抗抗啊,他要真死了,他要真先你而死,你該怎麽辦,你怎麽辦呐——-——抗抗!!”
  他猛然衝過來,使勁掰開我僵硬蜷縮在一起的身體————我聽見他倒吸一口的猛氣,我感覺到他張勁勒開我牙齒的張皇,“抗抗,抗抗,別這樣,求求你,別這樣,我說錯了,我錯了好不好!”我依然緊緊地閉著眼,緊緊地咬著唇,咬出了血,管不了了,淚水多少從緊闔的雙眼裏滑出,管不了了————“他要真死了,他要真先你而死,你該怎麽辦,你怎麽辦————”
  “抗抗,我說錯了,我————別這樣,放開唇,乖,放開唇———虞澍,虞澍他很好,我現在就帶你去看他好不好,我們現在就去————放開唇,抗抗,別咬了,求求你,別咬了————”
  ----“他要真死了,他要真先你而死,你該怎麽辦,你怎麽辦----”
  ----“他要真死了,他要真先你而死,你該怎麽辦,你怎麽辦----”————
  能怎麽辦?魂飛魄散,結束這一切吧。

  番七(奚然)
  她的魂魄裏一定住著一個魔鬼。固執倔強,又軟弱淒哀。
  女孩兒依然緊緊地蜷縮著身體,緊緊地閉著雙眼,緊緊地咬著唇,即使,我在她耳邊流著淚苦苦哀求,即使,我已經將她放在她的虞澍身旁。她依然一直保持著這樣的姿勢,象一具僵硬的,失去了靈魂的屍體。這樣的她,讓人痛進骨子裏,撕扯著所有的知覺————
  “先生,這裏不能抽煙,”茫然地看向跟我示意的護士。我無神地又垂下雙眼,嘴裏一直叼著那支沒有點燃的煙————不該那樣去刺激她,你明明知道她是個怎樣的孩子————
  雙手插進發裏,我萬分懊惱,甚至,恨著自己。我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想到看見那樣躺在病床上的虞澍,我控製不住自己的怒火,難道真要搭上一條命,那個女孩兒才心甘?她失去了父親,就該磨折著這個用生命愛著他的男人也獻出一條命?我為虞澍悲哀,為他不值,為他不甘心!所以,我去痛罵了她,第一次,我指著一個女孩兒,憤怒的讓她去死————
  可,
  她蜷縮著的身體越來越緊繃,僵硬地明顯地如一塊頑石,我腦中的一根弦突然“砰”地如扯斷,我猛地驚醒過來!
  當我衝過去,看見她的麵孔————那樣蒼白的絕望,整個被染紅的下巴,她的齒縫間都是血————我慌地手腳無措,我害怕極了:她身體的每個細胞仿佛都在哭泣,她在漸漸遠離————
  “抗抗,求求你,求求你——”
  直到最後,我能說出的話隻有這些,求她什麽,我竟然也不能分清,是不要再咬那已被血染紅的唇,還是,原諒我————
  當我瘋狂地抱著她飛奔到虞澍的病房,不顧阻撓地將她放在那張病床上,放在她的虞澍身邊時,悲哀地發現,她仿佛已經遠離————
  看著床上昏迷不醒的虞澍,看著失去靈魂的抗抗,這兩個躺在一起的身體————我,從沒有那樣失聲痛哭過。
  我錯了。虞澍。抗抗。

  “或許你沒有美麗的容顏,
  或許你沒有傲人的曲線,
  或許你出身於貧寒。
  你可知
  這正是上帝對你特別的恩典,
  因為他擔心好色的人將你侵犯,
  因為他不願貪婪的人把你欺騙。
  或許你擁有聰慧的大腦,
  或許你擁有善良的心田,
  或許你時常笑容燦爛,
  你可知
  這更是上帝賜予你的福旨,
  因為他隻願你憑這些活得精彩平安。
  你從來不曾一帆風順,
  凡事總要曆盡艱難,
  你可知
  這正是上帝的旨意,
  他將降大任於你,
  你必須氣度不凡。
  你也曾埋怨過命運,
  你也曾痛恨過蒼天。
  可是
  當你幸福地品嚐誠摯贏來的愛情,
  當你快樂地接收美德引來的盈利,
  當你幸運地收獲付出牽來的成功,
  你才確信自己就是上帝的寵兒。
  你就是上帝的寵兒,
  你願意聽從上帝的差遣,
  你變成了天使,
  正在人間把真善美耕耘。”
  文小舟溫柔的輕喃就在耳旁,漸漸遠離,漸漸遠離,他始終帶著溫暖的微笑————我緩緩睜開了眼。
  屋子裏很靜,微弱昏黃的燈光,還有刺鼻的消毒水味兒。我皺了皺鼻頭,發現下額的刺疼,幹涸的血腥味又衝上來,我伸手摸了摸下額,想起來,那是我自己咬的。
  側頭看向一旁的人,安靜的睡顏,安靜仿佛死去————我呼吸一窒,小心地靠近他的胸膛,耳朵貼向他的心髒,微弱的跳動聲,————這才稍稍安心。他還活著,我的虞澍還活著。他隻是睡著了。
  直起僵硬酸痛的身體,我呆呆地望著他。難道非要經曆生離死別,才知道珍惜?人就是這麽賤。此時,如果真躺在你身邊的是具屍體,你該怎麽辦,我當然不會跟著去死,隻會,變成一個徹徹底底的魔鬼。
  眯起眼,我抬起一支手指輕滑著他的五官,唇邊泛起一絲疲憊後的微笑:虞澍,我把自己咬醒了。瘋狂的抗抗或許體內還住著一隻魔鬼,可是,她真的清醒了。因為,她是上帝的寵兒,她不想失去你。
  突然,皺起眉頭,我又撫摩了下自己陣陣刺痛難耐的下巴:也許,我一直都在裝瘋,我隻是膽小,我怕這個男人和文小舟一樣離開我,我要他疼惜我,我就是要折磨他,讓他疼地離不開我,————你果真是個要不得的瘋子,文抗抗。
  狡黠地一笑。我輕輕地走下了床。透亮的玻璃窗印出我鮮紅的下巴和深刻的牙印,隱隱可怖。
  推開門,一眼看見一個手插在發裏僵硬地窩在長椅上的男人。可憐的奚然,我把他嚇著了吧。
  走過去,我蹲在他的麵前,手輕輕撫摩上他的發頂,男人渾身一震,猛地抬起了頭,“抗抗?!”
  我微笑著皺起眉頭,“你竟敢讓我幹幹脆脆地找個地方去死,我死了,你心疼的虞澍也活不成了,”
  “抗抗——-”男人依然呆呆地望著我,我幹脆雙手用力捏上他的臉龐,“我知道你一直懷疑我裝瘋,我就是裝瘋,你怎麽樣,你怎麽樣,”
  他一下子摟緊我,埋進我的頸項裏,“好,你裝,你想怎樣裝都好,你想怎樣就怎樣,——”我微笑著撫摩著他的發,象安慰一個孩子,“謝謝你,奚然,這麽多年照顧一個瘋子很辛苦吧,”他在搖頭,“我記得每次我不想吃藥,你怎麽哄我,虞澍不在,你又是怎麽在忍受著我的無理取鬧,我那樣委屈你,我把所有做的壞事都算在你頭上,——”
  “抗抗———”男人竟然流下了淚,激動而又複雜地望著我,“你真的醒了,你真的醒了——”我抹著他流下的淚,眼睛也模模糊糊的,“奚然,我是個怪物,我有好多年都不會流淚,你看現在,我動不動就想哭,是不是更糟糕了——”
  “不是,不是,會哭是好事,是好事——”他緊緊地摟著我,就象一個父親終於找回了多年失散的女兒,激動的語無倫次。我微笑著含著淚看向病房的窗口:虞澍,你有這樣的朋友,真是有福氣,而且,你把你的福氣也給了我————

  番八(奚然)
  “你壓著我的裙子了,”女孩兒淡淡地扯回裙擺,眼神中的孤傲清冷,獨擁有任何人都無法移開眼的魔力。
  她身後這個無意壓著她裙子的矮小、滑稽的老人,一直望著她,眼神頗有幾分香豔。
  我撫上她的臉龐:黑色的眼睛,奶油般白皙的皮膚還有豐滿粉嫩的嘴唇———難怪畫家凱迪曾說,“文抗抗是被上帝撫摸過的女人。”
  虞澍捧在手心裏養大的這個女孩確實是動人的,即使臉龐那道猙獰的傷疤,也隻是為她更添了抹無法言喻的妖氣。
  “你就這樣一個人回去,我真不放心。”
  她一向很有主見,而且,固執。她說她要回去再看看她的父親,就收拾簡要的行裝上路了,拋下她還昏迷躺在病床上的虞澍。真的很無情。可你攔不住她。
  “嗬,”訕笑地輕哼了聲,女孩兒避開我的手,“奚然,你又在心裏罵我不是個東西了,”倨傲不羈地,你真想上去撕爛她那張勾人的臉!你說她是個什麽好東西?她根本就是個孽障!
  她醒了,她整日整夜象隻無依的小動物依偎著她的虞澍,輕輕喚著,喃喃著語無倫次的甜言蜜語。有時,又忙前忙後,隻要是她虞澍的,她苛刻地全要親力親為,又象個粗糙的小婦人。你才剛為她心疼地冒泡的心轉眼就被她收拾好的行裝震地粉碎。“我要回去看文小舟,後天是他生日。”說走就走,一眼都沒看她的虞澍。
  你氣地牙癢,可隻能跟著她跑出來。人潮洶湧的機場,女孩兒裙擺飄溢出的冷漠,竟讓人驚心的喪氣:她確實醒了,卻依然是個沒良心的東西。
  我沒有反駁她,因為我確實在心裏痛罵她。臉色一定有些陰沉。“還是讓虞堅給你準備一架直升機吧,”
  她一挑眉,“我不是虞家的犯人。”
  “文抗抗,你不知好歹,你——”我氣急敗壞!女孩兒卻淡笑著點了下我的額頭,膽大妄為地————我真想上去咬她一口!!該死的小妖精,竟然咯咯笑地往後小跳了一步,“虞澍醒了,讓他別來找我。”丟下一句話,轉身就走,一樣無情。
  “他醒了,我會用催眠術讓他永永遠遠忘記你這個孽障!!”我對著正在進關的她怒吼。女孩兒隻是給了我一個類似同情的眼神。
  孽障還是走了。我垂下腦袋,沒著沒落:這個女孩兒怎麽這樣————折磨人————

  “小舟同誌,算你做了件好事,”盤腿坐在墓前,眯眼將一支點燃了的煙倒立靠在碑前,又自己點了支,抽上。
  “你算是那個年華死了,要是活到現在,該糟蹋成什麽樣子,整天,‘哦,抗抗,我這是怎麽了?鼻塞,十二指腸痙攣,坐骨神經一跳一跳的疼,牽連的屁股和睾丸也一起疼,屁股疼是老毛病了,可睾丸是怎麽回事?’嗬嗬,你算是沒有等到自己的創造力和性能力一起衰竭時才離開這個該死的世界----”
  “文小舟,你的那些藝術家朋友,我現在還可以見著些,算有一個跟我說了實話,他跪在我麵前抱著我的腿說,‘你父親曾經告訴我,他的抗抗,美過於純淨了,將來可以激起各類藝術大師們的逆反心理。他們會千方百計地把她變成另外一個女人:熱情似火、冷若冰霜、豔若桃李、毒若蛇蠍、高貴的、純淨的、性感的、瘋狂的、淫蕩的、神秘的---沒有任何一個女人,可以這樣滿足你們這麽多的想象。所以,你們永遠看不到真正的文抗抗,在她的身邊,總是圍繞著一重又一重的幻影,而每一個想撥開這重重迷霧的男人,最後都瘋狂了。’我當時真想笑,原來,你閨女這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是你一早就想好了的啊----你自私咧,我知道你喜歡白晝美人,夜夜夜賊----”
  撫摩著墓碑上相片的邊緣,這是文小舟最質樸的一麵,卻依然有雙深邃妖異的眼睛。我遺傳了他心裏的魔鬼。
  “爺爺,你這個不爭氣的兒子最後還是做了件好事的,他給你的抗抗找了個好人,----下去別再罵他了,也別不理他,將來我碰著你們,想看見文小舟好好的---”說著說著,鼻子開始發酸。我咬了咬唇,罵了句“他媽的”,硬是把眼裏的霧氣逼了回去。大喜日子,哭他媽個鬼,就說現在動不動要哭,有毛病!
  叼著煙,給爺爺碑前的殘葉都掃幹淨了。帶來的二鍋頭斟上三杯,爺爺墳頭上一杯,文小舟前麵一杯,自己手裏一杯,“今個兒,咱家喝個團圓酒。我跟你們說好,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以後,我就是虞家的人了,他讓我回來跟你們喝個酒,我就回來,他不讓我回來,----我聽虞澍的。夫綱妻尊,老祖宗的規矩,咱還是要講的。”先滿口懣了一杯,又緩緩斟上一杯,聽著風聲----
  陰風怒號。這漫山的墳頭,昏潤的天空,----如果,此時身後站著個人,還真會慎的慌。可我怕什麽呢,如果是文小舟----我回過頭,要是他,我怕自己會想立馬死去,跟著他走。瘋狂的念頭,在看清身後的來人時得以平靜。皺起眉頭,我懣下了第二杯酒,就說魂魄裏蟄伏著的那隻來自文小舟的妖獸還在遊弋,我要學會控製它----
  繼續斟上第三杯。
  一雙手環向我的腰間,緊緊地。唇貼著我的背部,應該是冰冷的吧。悶悶的聲音傳出,帶著哽咽,“你臉上的疤除不了嗎,都是我的錯---”
  男孩兒肯定是逃課來的,身上還穿著校服,斜背著書包。我拍了拍他環在我腰前的手,微笑出來,“我故意不除的,和你沒關係,”
  他把我抱地更緊。“我知道今天是你爸爸的生日,我就知道你會在這,我就知道你會回來---”他喃喃著,象倔強,又象害怕,
  我挑了挑眉,“那你也不能逃課。”他爬上來,臉從後麵貼上我的臉龐,“我天天做噩夢,我怕你恨我,因為你恨我父親,”
  “胡說!”我猛地推開他。突然覺得難堪,特別是在文小舟的墓前。之前回國做下的種種,仿佛是個無聊的敗筆,文小舟會恥笑我的幼稚。我冷冷地又用袖子珍重地擦了擦文小舟的墓碑,又給爺爺的墓前整理幹淨。起身拿起酒瓶下了山,男孩兒跟在我的後麵。
  抬起手腕看了看表,“現在你還可以回去趕上一堂晚自習,我送你回去,”我看著那邊過來的計程車。男孩兒抓住了我的手腕,“你如果不介意我們家了,今天就去我們家吃飯!”
  計程車過來了,我先把他推上車,“誰說我不介意了?”訕笑。然後打開前車門,坐上去,“謝謝,武漢外校。”
  男孩兒一直靠在後座落寞地望著窗外。我從前麵的反光鏡看著他,有些頭疼地責怪自己:他父親行長風跟著文小舟那麽多年,文小舟死了,他毫發無傷,我自然懷疑嫉恨。我回來接近這個男孩兒,隻有害人之心,後來那樣收手,也算上天悲憫我,沒有讓我鑄成大錯。可,傷害還是留下了吧,他對我有愧疚,就是傷害了,這樣的男孩兒懂得什麽深仇大恨,花樣的年紀,享受青春才是正事----
  “行遺愛,我臉上的疤可以祛除的。祛掉了,什麽都沒有了,真的。”
  是的,什麽都沒有了,希望他會懂。我不會安慰人,這樣說,也算給了他一個保證,我永遠不會再去打擾他和他的家人。
  可,為什麽男孩兒聽到這,會瞬間痛苦的閉上眼?

  番九(行遺愛)
  她走後,我才想起來,我見過她,那時,我還很小,她也年少。
  她和一位老者共舞。就象自知老之將至卻仍舊威嚴的獅子擁著剛剛學會盛放羽翼的孔雀,隨著音樂一起流淌,總是會讓人恍惚想起歌德的那句“美啊,你停留一下吧!”
  她確實惑人。白皙的手指夾著煙管,懶洋洋的,不時湊近嘴唇,皺眉,喃喃著。抽煙的樣子透著淡淡的寂寞,卻又隨意而獨立。墓地裏,這樣一個罌粟般的女子。
  我聽父親說,文抗抗很依賴她的父親。那除了一種骨子裏的血肉相連,還仿佛更深了一層什麽,他們共同背負著什麽。文小舟很溺愛自己的女兒,也對她苛刻。人家孩子沒考好,至多幾句批評,她會跪上一整天。
  她叼著煙端著酒杯一直喃喃著和她父親說話,我沒料到她會突然回頭,那樣瘋狂的眼神————隻一刹那,掩蓋的如此迅速:她在期盼看到誰?
  沉默的背影看起來那樣蕭索。我衝上去跪下環住了她的腰,抑製不住心裏的激蕩,我已經看清她臉龐猙獰的疤,————“你臉上的疤除不了嗎,都是我的錯——-”其實,我想說,“這疤痕是我們的!”
  “我天天做噩夢,我怕你恨我,因為你恨我父親,”
  摩挲著她的臉,我說的是實話。可我很想知道,她來接近我,是想讓我怎樣,————她沒有完成她的報複,她離開了,放棄了讓我和她有更多的交集,即使也許是殘忍的,可我有感覺,她會讓我成為她的————可她離開了。
  “行遺愛,我臉上的疤可以祛除的。祛掉了,什麽都沒有了,真的。”
  她不該說這樣的話。“什麽都沒有了”,對一個渴望和她有更多交集的男孩兒來說,這句話隻會讓他更難受。
  我還不懂情愛,可那時,我已經知道,不想遠離這個女人。

  “進去吧。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我的笑容或許有些吊兒郎當,可,心真不折不扣如此希望。
  男孩兒淡淡睨了我一眼,走進去了。姿態裏隱約的高傲竟然如我初見他時一般。也許,以前的種種真如他一步一步的遠離,漸漸勾銷了。
  雙手插進褲子荷包,我聳肩輕鬆歎了口氣:過往一隙間,蒼白閃過的人和事,也不過如此。原來,一個人決定好好過日子了,什麽都看得開。
  “抗抗?真的是你!”一回頭,我笑了起來。
  是原來同組的張老師,他推著車快步向我走來,掩不住的欣喜,“你回加拿大了,怎麽也不給大家一個招呼,我們都不知道怎麽感謝你,”
  “感謝我?”是迷糊了,我做了什麽值得他們感謝我,嗬嗬,我應該謝謝他們才對,他們都很照顧我。
  “上個月教師節,你的朋友,哦,就是那位你叫她‘扣子’的女孩兒,宴請了我們學校所有的老師,說是代你答謝,後來,又破費專門請了我們組的老師們,咳,兩次都太昂貴了,我們推辭,她又————那女孩兒真的很能幹,她還幫助我們學校解決了新校址的建築審批——-”老人家說的很激動。我隻能一旁微笑著點頭,心裏感念著扣子:她是能幹,可也要扣子會有心這樣能幹。扣子也是被人捧上天長大的,念著一個人的事兒如此,這情分————
  “您也別太客氣,我們都是學生過來的,感念老師是應該的。再說,我們有個發小兒也是外校畢業的,叫艾可,您說不定還教過她呢,”
  “艾可?———哦,教過,教過,真教過哩,她好象畢業後去法國了——”
  我微笑著點點頭,陪著張老師一路聊一路走了會兒。後來決定還是要當麵去謝謝扣子。
  “有兩種沉默。一種是不說話時的沉默,另一種沉默也許是滔滔不絕說話時出現。這種說話正說著隱藏在其中的一種語言。我們正聽著的話語正是我們沒有聽到的話語的一種暗示。您剛才說了很多,我也聽懂了您的暗示,您幹脆就說我兩個字,瘋狂。我接受,是瘋狂。”
  女孩兒坐在會議桌的首座,盯著下手的一位老人,冷冷地開口,手裏,鉛筆筆頭輕敲著桌麵,
  “當然瘋狂,這樣的構想根本不可能在大陸實行,連一則平麵廣告他們都不可能給你!”老人看起來很生氣,
  “大陸不行,就拿去海外,一個國際展就可以讓它揚名,”女孩兒攤開手,胸有成竹。
  “你要放棄整個大陸市場?!”
  “有何不可,現在公司需要的是名聲。”
  “哪怕它臭名昭著?”
  女孩兒點點頭。“我的決定也許你反感,不如聽聽大家的意見,”女孩兒手磕著頭,頭微揚了揚,
  “我同意,”
  “我也同意,”
  “同意,”
  “他們都被你收買了!!我不管了!這事兒,讓總公司那邊裁決!”
  “請便。”女孩兒靠向椅背,輕鬆地轉著椅子。老者氣憤地揚長而去。路過我身邊時,我都聽得見他鼻孔裏吼出的熱氣。
  “OK!弟兄們,今天這件CASE算搞定了,晚上‘王府’加餐。我要失陪了,咱家小心肝終於回來了。”說完,愉悅地朝門口站著的我眨了眨眼。
  她是一準知道我會來找她,說了名字,一路放行,連她開會的風采我都能得以領略。我微笑著一點頭,手背在後轉身走了。
  她跟跑過來,搭上我的肩膀,“你來謝我的,”是肯定句。
  “謝謝你。”我真這麽說,
  “抗抗,什麽時候我想見你要用這樣的手段了,你回來不想見任何人,可我,我們什麽交情——”我打斷了她的話。再說下去,扣子不象扣子了。“什麽構想,讓老人家那麽生氣?”
  她無奈地望著我沉了口氣,然後,又有些自鳴得意般地挑了下眉,“我考慮用帕索裏尼的影片和圖片做材料。”
  “那是瘋狂。”我輕笑出來。帕索裏尼,一個天生的異端,他最著名的就是〈索多瑪120天〉,汙穢和禁忌的代名詞。
  “這是個極其渴望信仰的異教徒,有許多東西是很讓人感興趣的,包括他那慘不忍睹的遺容,”扣子笑裏都有濃烈的商業意味。她也是個天生的商人。我笑著搖搖頭。
  “可,抗抗,”拉住我的胳膊,為什麽她眼裏突然染上如此的憂鬱,“我瘋狂,隻為工作。杭晨他,”我皺起眉頭,等著她說完,
  “抗抗,杭晨出家了。”
  “這疤就這麽擱著?”扣子一邊開車,一邊一手扳過我的下巴,
  順著她的眼光,我笑了笑,“不會,”
  “虞澍。這個名字有耳聞。他對你好,就跟著他好好過,他對你不好,就回來,咱過咱的日子。”扣子開著車,眼睛定定的看著前方,有決心。
  這話真的很暖人心。我抿著唇看向車窗外:我文抗抗,這輩子是交了幾個至友,他們很真。
  這讓我不由又想起杭晨:以前說他有佛性,可他真向了佛,心裏隻有割著疼。
  他比我還要孤獨。
  他的父親信教,12歲,杭晨回到父親身邊後,就和宗教打交道,對於一個孩子來說,父親就是宗教,老師就是宗教,他的童年充斥著“罪惡、告解、懲罰、寬恕”等詞匯,做錯了事情被鞭打是家常便飯。被懲罰後,還要吻父親的手以感謝寬恕。那時的杭晨常在我耳邊縹緲地低喃,“教堂總能看到什麽,血泊中的耶穌和釘死他的人們,聖母瑪麗亞和施洗者約翰私通,死神毫不惜力地砍伐生命之樹,亞當和夏娃的幸福時光之後是無盡的尷尬——”
  杭晨有雙隻會看到醜惡的眼睛。所以他是隻真正的冷血動物,旁人看到的淡漠,冷漠,冷靜,靜默,淡然,————統統,統統都是本色。夏日裏,你抱著他赤裸的身體,依然冰涼。
  這樣的他,走到佛的身邊,是幹淨的。可,難道,東方的神佛身邊就沒有醜惡嗎,杭晨的選擇是對是錯————我迷茫地看不見心底對此真正的想法。
  “媽了個疤子,哪個兔崽子把老子車劃成這樣?”
  才和扣子從車裏下來,旁邊一輛黑色本田前站著個男的叼著煙火氣大的在罵。再看他那車,車前蓋一道犀利的劃痕,很幹脆。
  “不是匕首,象劍。”手揣在荷包裏,我說。男人望過來,一愣。
  “這麽一道劃地挺帥,”扣子也看過去,笑了笑。一前一後我們走進湖錦,也沒在意那邊的情況。
  走著,突然感覺手腕被一個冰冷的東西一碰,回過頭————一個男子,領帶隨意鬆著,一把長劍悠閑扛在肩頭,笑盈盈地望著我,“你怎麽知道是劍,”
  我瞟他一眼,扭過頭繼續往前走,聽見身後,“好啊,鵬程,真的是你!你把老子車劃成那樣——”
  劍,突然抵在脖子間,“誒,你幹嘛——-”扣子火大地就要上前,我抓住了她的手。扭過頭看向握劍人興味兒的眼睛。食指姆指撚起劍刃丟到一邊,
  “不是把好劍也就沒必要拿出來現眼,拿把贗品裝派頭就象小孩兒拿把木頭槍充英雄一樣可笑。”
  轉身就走。
  扣子挨在我身邊,一直望著我,“你真知道那不是把好劍?”
  “鬼知道。”我翻了個白眼。扣子推著我嗬嗬笑地找到她預定好的位子。

  番十(莫耐)
  “剛才那女孩兒有點邪氣,你覺不覺得,他媽那眼睛純亮的————她站我後麵冷不丁說一句話,我一回頭真覺著她長的漂亮,可再看清楚她臉上那疤,嘖嘖,邪地很,————誒,鵬程,你小子聽我說話沒有——”
  柏綾和鵬程一前一後進來。柏綾說個沒完,鵬程一直盯著他那劍。我們也見怪不怪,這兩人都那德行。
  “柏綾,又是哪個女孩讓你撞了邪,你這段兒他媽走豔火啊,竟被你碰上些妖精,歌舞劇院那個還沒撂倒吧,又碰著個?”
  柏綾夾著煙的手直搖,“唉,今天這個才是真妖精,那右臉,”他無名指滑了下自己的臉龐,“這麽長條疤,看的慎人,可配她那氣質,就他媽覺得漂亮,————”
  我們都笑地蠻邪氣,再漂亮的女孩也不就那樣,美人的香餌,一張臉罷了。
  進來一直沒做聲的鵬程突然無所謂地拎著劍站起身,“莫耐,柏綾說的沒錯,那女孩兒挺有意思,她也在這兒吃飯,出去看看,”
  搖搖頭,我撚了塊兒豆腐滑進嘴裏,“沒興趣。”挑眉看向鵬程,也覺得蠻玩味兒:今兒個鵬程這是怎麽了,他喜歡收集各類冷兵器,那長劍也不知他又從哪兒淘來的,總愛不釋手的玩意兒。鵬程很少拿這些東西和女人說事兒,今天竟然手裏拽著寶貝要去找一個女人,也是怪啊,
  “莫耐,真的,去看看,咱都老胳膊腿兒了,是過了去追小妹妹的年紀了,可這女孩兒,真值得認識認識,”柏綾也站起了身,
  “嘿,鵬程都要去瞧瞧的,是要去看看,莫耐,去看看,”
  這裏麵坐著的,哪個不是“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主兒,也就鬧著好玩。笑著輕搖了搖頭,還是起了身。
  幾個大男人,為了瞧個女孩兒,集體離座,這種事情咱們這夥人上大學那會兒都沒幹過。心裏淡淡地,隻想著,美貌無非就是一個道具,吸引人的真是一張臉嗎————直到看到坐在那裏的,她。
  向旁邊的立柱靠了靠,隱沒在鵬程他們身後,也許,我是真想看看這樣的抗抗:燈光下,專注地撥著蝦殼。抗抗一直不喜歡吃帶殼的東西,她嫌麻煩。可對於吃,她有良好的教養,再無奈煩躁的事情,在餐桌上,她也會隱藏地天衣無縫。果然,一顆蝦吃完,她不會再碰下一個。扣子是了解她的,光顧著給她剝了。
  “一張臉也經得起無情的當頭照射。”張愛玲如是形容她筆下的王桂芝,實在令人五體投地。可,親眼看到,著實是如此,抗抗就是這樣,那張臉,寫著花不完的青春。
  發髻,唇色,眼眉,胸脯,腰肢————不,抗抗的惑人之處,當然不是這副皮囊,她骨子裏的那種絕望又真誠,莽撞又謹慎,才是讓人難以抵禦的吧。尤記得,
  朝陽下,她張開雙臂大笑著,“咱們這個年紀的日子可真快活,因為,展現在我們麵前的名望尚未開始為我們的喜悅編織裹屍布!”
  還記得,她蹲在黑暗的角落裏,眼睛熠熠奪目,“莫耐,咱們上當了,看他媽這片子,有多少人的理由是看癱瘓在輪椅上的安東尼奧尼的絕唱,人人隻會說,‘聽說蘇菲.瑪索脫了個幹淨,這碟必須收藏啊!’,這真是齷齪又真實。”
  她的眼睛裏端著個魔鬼,犀利,有時又怯弱。
  我隱在黑暗裏看著她,依然是那樣的心態:仿佛坐在那裏的,是神龕裏高高在上從不肯下來走走的觀音,管它是泥塑的,鐵鑄的,還是玉雕的,永遠震地住我的心與魂,眼睛熬不住久頌真經的苦,酸澀,抑鬱,卻又飛蛾撲火般,隻想看進她一生一世,生生世世————
  握緊了拳,裏麵全是汗。世上有這樣個女人如此刻骨地牽引著你,是福,是禍?

  “扣子,他們說我是瘋子,”點了隻煙夾在手指間,小指甲抓了下腦袋瓜,我說,
  扣子撚菜的筷子停了下,看了我一眼,哼笑了聲,“瘋子好啊,瘋子思維不受限製,活地也快活,”
  我吸了口煙,壞笑睨著她,“我裝給他們看的,”
  “這我也信,你從小就不安分,”扣子優雅地放下筷子,拿起紙巾擦了擦嘴,
  “其實哪個想那樣活,我還不就是老想法,找個可靠的人和他老老實實過一輩子,————”我垂眼彈著指間的煙灰,一瞬間,覺得自己仿佛老了幾十歲,
  “抗抗,這是說實話,你爸爸要在,你膽子可能還要大,”
  “別說文小舟,別說他,我現在聽不得我們家老頭子,”夾著煙疲倦地按了按太陽穴。和扣子就不肖矯情了,這裏,熟悉的人和事,口音,環境,連煙卷的味兒,都刮著心的讓我閃過文小舟的眼睛,語氣,表情————
  “‘是什麽情感,從逝者身上洶湧而上。是什麽女人在那兒恨你。你在青年人的血管中煽動起什麽樣的惡人啊?——’還記得文叔叔用德文唱給我們聽的這句《杜伊諾哀歌》嗎,嗬嗬,我們找這個翻譯找了三個星期,”
  扣子偏要提。我的思緒飄啊蕩啊,回到那個時節:文小舟用多少國語言哼過多少歌曲給他的小女兒————
  “那兒潛伏著可怕的怪物,飽餐了父輩的血肉。而每一種怪物都認識他,眨著眼,仿佛懂得很多。是的,怪物在微笑——”
  依然用模糊的德文輕哼著,可,怎麽也仿不出他當時唱出的神情音調:那麽柔和的側臉,那麽溫潤的氣息,那麽平祥的眼睛,那背後,卻有當時年幼的我怎麽也看不透的,屬於他自己的東西————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輕佻與狂放。
  “我的父親真是個絕代尤物,”更深地按進太陽穴,掐地疼,卻還是輕哼地笑出來,
  “抗抗,文叔叔給你留下了一條很美麗的生路,”扣子的雙手扶上我的手腕,我望著她,依然在笑,是無奈,也隻能是無奈了,
  “嘿,打擾了,”突然一把劍橫在了我的桌前。我和扣子都很不高興地望過去,
  還是拿劍那男的,“我還是想知道你怎麽知道是劍,”眉眼間再溫暖,這時,也隻能讓人生厭,
  “這樣做很無恥知不知道,”扣子不耐煩地望著他,我吸了口煙,煙屁股按熄在煙缸裏也挺煩躁地就起了身,拔出桌上那把劍,彈了彈劍身,
  “優質維京劍可以做到柔韌的劍身和堅硬的劍刃兼而有之,劍身必須具有一定的柔韌性,它經常會砍中盾牌、軀幹或腿骨,這時劍身會受到很大的反作用力,如果彈性不夠,很快就會彎曲變形,瞧瞧你這劍身,”我大力砍向旁邊的立柱,巨大崩裂的聲音引起周圍人的輕呼,也沒在乎,我繼續拿著稍有彎曲的劍掂量著,冷冷地望著他,“一流的劍重量都在2—3磅之間,你這劍重,我能把這立柱——”譏誚地用劍比了比旁邊的立柱,
  “在500年後的一次對1361年堆積在瑞典維斯比的幾百具屍體的勘察中,發現70%的屍體腿部受傷,大多數深可見骨。那是因為14世紀,隨著防具防護性能的完善,腿部成了維京劍主要的攻擊目標,想要試試你這劍的優劣,用你的腿骨探探,我也是不介意的,”說完,劍冷冷地丟在地上,我坐回自己的位置,望著他,絕對是逐客的意味。
  男人怔怔地望著我,還有旁邊那些因為立柱被劈開,被嚇著的服務生,食客們。我隻想著:這錢記虞澍帳上,他樂意我這樣對付好事者的。
  “你不說‘鬼知道’?”連扣子都睜大著眼睛瞪著我,
  “胡說八道誰不會,他要真識貨,真有眼水,就知道我是真想砍他那雙腿,”我也不避諱那人,嫌惡地說,
  “抗抗,我收回剛才那話,沒你們家文小舟,你膽子照樣大的包天,”扣子直搖頭稱奇,
  我冷哼,“天多大,我包得起?”
  “包得起。”突然懶懶的一聲從那邊響起,
  “好啊,莫耐,這纏貨是你一起的?”
  扣子嘴也不饒人,指著暗處踱出來的身影。我眯起了眼,卻完全放鬆下來,仿佛那邊走出的,隻是我靈魂中的一部分。
  是的,無論走在何方,時間流到何處,莫耐,永遠是我靈魂中的一個部分。我私人的莫耐,適合象書簽一樣被珍藏在靈魂的某一個角落,有點瘋狂,但絕對美好。
  我和他,就象火和汽油。這樣說吧,假使咱真混帳到敢去做那挖墳掘墓斷子絕孫的壞事兒,一定最後剩下的,是我和他。從小,我們在一起就有無與倫比的天膽。當然,俱是敢做敢當,並且兩張口,一個腦袋,全是一個詞兒,“我們現在做這些,是為了老了的時候不那麽自卑和無聊。”為此,打小兒那會兒,我和他沒少過被家長“隔離審查”,分別關自家小黑屋“反省認清形式”。
  我身心有野蠻的一麵,莫耐也有。咱那個年代,那個大院兒體製,訓練出的孩子全是“祖國花朵”型,“歌功頌德,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社會主義的明天會更美好——-”,可我和莫耐:
  驕陽下的晨會,仰望鮮豔的五星紅旗,我們會帶著最動人的微笑,漫想著最激進的無政府主義者瘋狂暢遊:男孩女孩在學校的頒獎講演日上埋設炸彈製造爆破,麵對四散奔逃的老師、學生、家長、各路社會名流,他們站在房頂上,拿著從學校地下室找來的武器開始向人群射擊!而當那位象征著現代暴政的校長走出來,號召大家停火時,被一槍正射眉心————然後,他慢慢倒下,幕布暗下去,隻聽見背景的槍聲還在繼續,血紅的《如果》裝飾著華麗的紋飾浮現出來————嗬嗬,莫耐和我為這幕腦海裏罪大惡極的狂想,起了個名字,《如果》。這是那時屬於兩個孩子內心最邪惡的秘密,隻是我和他的。
  如今,我們還有秘密嗎,
  他走過來拍了拍被我劈裂的立柱,“暴力反抗體製,丫頭,力道重了,”
  我靠在椅背上玩世不恭地揚了揚眉,“暴力和革命是唯一純潔的行為。”
  扣子笑著直搖頭,“看你們這對不顧一切和政府對著幹的亡命徒,早他媽該斬立決百八十次了,”
  我臉色淡下來,有些諷刺地淡笑了下,可不,斬立決,我們家文小舟不是被斬的幹脆嗎,隻是,我沒能吃到他人頭落地後沾著他血的血饅頭,魯迅不說,血饅頭治頭風,我這頭疼的老毛病————
  “抗抗,想太多了,你頭會更疼,”
  “你知道我頭疼?”我揚起臉,望著背光的他,
  “你頭疼就摳指甲,摳爛了還是疼,不是嗎,”
  這樣的笑容————
  我恍惚了:我也常露出這樣的笑容吧,洞悉一切卻又遊離其外,玩世不羈,本能的氣質。我們太象。
  “莫耐,她們是——-”旁邊一男的插進嘴,
  “我鄰居,扣子,抗抗,”
  扣子和我都沒在意,又不認識,又才出剛才那段兒,沒必要打招呼。我摸起桌子上的煙、打火機揣荷包裏起身。扣子要付帳,我攔下了。翻了半天,才從褲子屁股荷包裏亂七八糟的零錢裏翻出一張卡,遞給服務生,
  “密碼是82931234,你隻管去劃帳,這柱子,咱們這桌,哦,還有他們那桌,全算上,如果不夠,你再過來跟我說,”
  服務生的表情有些怔忡,扣子睨了眼那卡,笑著說,“小同誌,這卡不是假的,它是瑞士聯合銀行信譽度最高的金卡,去劃了你就知道了,”服務生將信將疑地走了,
  “你也是忒大方了,密碼都告訴人家了,”扣子望著我無奈的搖頭,
  “也沒多少錢,”我淡淡地沒在意。回頭望向旁邊一直望著我沒做聲的莫耐,“今晚我去你那兒窩一晚上,方便嗎,”他點點頭,荷包裏摸出車鑰匙丟給我,我摸著鑰匙笑了笑,又丟還給他,“還是你開車吧,我撞死過人。”
  扣子和莫耐的臉色都沉下來,我知道他們擔心我,剛想說點什麽,被我劈了劍那男的走到莫耐身邊,“莫耐,她叫抗抗吧,挺有膽識一女孩兒,我想請她幫個忙,”
  “你自己跟她說,她的事兒誰也做不了主,”莫耐雙手環胸摸著鼻子興味兒地瞅著我,頗象當年咱犯了大事兒,他撂一旁看笑話的模樣,
  我毫不避諱地直望著那男的,等著他說什麽事。那男的看我這樣直晃晃望著他,到象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是這樣的,我手上有件CASE需要一個女孩兒和十隻藏獒一起的合影,找了好多Model,她們膽子都小,我看你還行,你願不願意——”
  “好。”我很幹脆的答應了。所有的人都挺錯愕,許是覺得我答應的太爽快了。其實,真沒什麽,我這人就這樣,他人有為難的事兒找上我,這事兒又不是太難為我,幫個忙又怎樣,何況,他是莫耐的朋友,剛才雖然鬧的不愉快,可,終究,他是莫耐的朋友,就這樣。
  “那太好了!”男人很興奮,“那你要多少酬勞,我們可以————”
  我搖搖頭,“不需要,你隻記得該我一個人情就夠了。”
  “那怎麽行——-”男人還想說什麽,莫耐微笑著按住他,“算了,鵬程,隨她吧,你隻要絕對保證她的安全。”男人不住的點頭,“那是當然,——”
  這時,等了半天的服務生終於跑了過來,後麵還有個經理模樣的人,滿臉堆笑,“這位小姐,對不起,讓您久等了,這卡裏麵有5萬美金,除去立柱的賠償以及您指定的兩桌消費,還剩——”我攔住了他的話,“謝謝,我在哪兒簽名,”經理遞上一紙單子,還在說,“您最好去重新設置一個密碼,這裏麵錢還不少——”我感謝了他的好意,收回卡往荷包裏一揣,走人。
  “你一直住這兒,”我走進他在北湖的房子。這裏,三百平米的空間曾是我們胡作非為的大本營。一切如昔:籃球筐、牆上的塗鴉、滿室的遊戲碟,手柄、滑板、還有我鋪天蓋地隨手亂畫亂寫的東西————
  他淡淡地瞟了眼室內,鑰匙隨手丟在玄關處的矮桌上,“你先洗個澡吧,冰箱裏有啤酒。”說著一邊扯著領帶向他自己的房間走去。
  我站在空曠的客廳裏仰頭吸了口氣,腳下趴開以前用瓶瓶罐罐搭建起來的“軍事堡壘”,徑直走向另一扇門,這是我的房間,一陣恍惚,仿佛我從來沒有離開過這裏:
  “莫耐,文小舟今天去北京開會了,咱們今天整點老白幹回來喝,”
  “你個老酒鬼,喝了就撒酒瘋,我他媽活該被你咬啊,”
  “切,老子不咬你出去咬別人可以吧——”
  耳邊似乎還回響著我和他隔著房間對吼的聲音。微微一笑,我走進去趴到床邊,伸手撈開床底下的箱子,又往裏麵使勁探了探,終於撈到個瓶子拖出來,一看,裏麵已經空空如也,
  “多少年的東西了,早揮發光了,別惦記著那點兒老白幹了,喏,”莫耐已經換上一身運動服,手裏拿著兩聽啤酒靠在門邊,
  我就坐在地上,接過他丟過來的啤酒,“咱現在喝多少也不撒酒瘋了,練出來了,”我笑著拉開罐兒。“我知道。”他沒動,一直靠在門邊,一手插在兜兒裏,一手端著啤酒,漫不經心地想著什麽,
  突然我也不知道說什麽。今天說來他這兒窩一晚上,本是想和他好好談談杭晨,他一定知道杭晨為什麽出家。可現在,看見他這樣,又想起杭晨,我突然覺得有什麽哽在喉間,什麽也說不出來。
  看來,是這樣,瘋狂的事情做了就做了,不適合任何時候的反省,反省了,隻是給自己徒增煩惱。我使勁抽了口啤酒,抹了下嘴,“莫耐,杭晨為什麽出家,”還是問出了口。
  他抬起眼望著我,定定地,——突然,笑起來,端著啤酒走過來坐在我身旁的床邊,歪著頭摸著我的發,“不是因為你,你愧疚個什麽,”
  “誰說我愧疚了,我就是想問明白,”我皺著眉頭扒開他的手。他卻不以為意,依然那麽出挑的笑容,
  “抗抗,你已經嫁為人婦了,好好過自己的日子吧,我們都很好,都很好。”
  “再說一遍,我沒愧疚!好不好我自己會判斷,你隻告訴我,他為什麽出家!”我已經有些躁起來了,咬著牙望著他,
  他卻淡笑地搖搖頭,往後一躺,兩眼望著天花板,喃喃著,“好,好,你不愧疚,你不愧疚——”
  我突然有些眼酸,爬上床摟緊他的腰,蜷縮在他身旁,“莫耐,莫耐,對不起,對不起——”
  他一動不動,還隻是望著天花板,我仰頭看見他眼角滑出一滴淚,“抗抗,杭晨沒多長時間活了,他這樣,真的是最好,真的最好。——”
  我刺痛地緊皺了眉頭,摟緊他腰間的雙手握成了拳————
  寺廟。
  衰頹的古木,裂開了一道道錯綜的紋路,腳下突兀的石板,也剝蝕了歲月的痕跡,固執地凸起窈陷,硌得腳微微有些疼。
  莫耐走在我的前麵,我跟在後麵。早晨,天灰蒙蒙的,我們象兩抹無依的遊魂上了山。沿路,我看著那陳腐的樹幹,神似雙目低垂,是誰的眼在看我————
  我突然止了步,
  “莫耐,”他回過頭望著我,我隻是望著前方青白相間的房瓦,
  “你進去看看他,我在這等你。”莫耐看了我一會兒,轉身進去了。
  剝落的磚瓦牆根下,我坐下,摸出一支煙放到唇邊,才發覺自己的唇原來一直在顫抖,是冷嗎,不是。幾次滑破火柴,都是熄滅。沒辦法,我隻有拿下煙,雙拳抵在眉間悶了口氣,迫使自己冷靜下來,再劃火柴,————點燃。深深吸上一口,管它是否會嗆出一滴淚,或更多————
  風,在耳邊陰沉地低喧,我大口大口地抽著煙,眼神迷離,望著屋脊上的神獸,以及,後麵隱隱低矮的門梁,吱呀作響的長梯————
  “抗抗,”
  莫耐這聲輕地幾乎不可聞,
  可,我聽見了,並,聽見了,————裏麵的通徹心扉。
  仍深深吸了一口煙,夾著煙抵著眉心,我側過頭,甚至微笑,“怎麽了,他好嗎,”我知道自己的眼睛已經紅了,
  莫耐也是。他手裏捧著一個黑色的盒子,象,象————
  我仍微笑著,按熄煙頭,死死地按熄,然後,起身,走過去,接過了他手裏的黑盒子,一手扶住了他的半邊臉,
  “別哭,別哭出來,這裏哭不吉利,”莫耐抬起手死死覆在了我的手上,眼睛通紅地見到了血色,點了點頭,
  “他什麽時候走的,”
  “前天下午兩點左右,”
  “是嗎,那時,我正下飛機,——”實在說不下去。我打開那個盒子,直到看清裏麵的東西,———“杭晨——”一聲沉悶地幽噎,再也忍不住,我死死咬著唇,抱著盒子痛苦地蹲下去,裏麵刺鼻的血腥,裏麵,滿眼哀絕的紅————
  “我們都會嘲笑鍍金的蝴蝶”。是他右肩的皮膚。上麵清晰刺著我給他紋上的痕跡。
  還有,一顆虎牙。
  虎牙。杭晨他記得,他還記得————《我們的牙齒》裏,當錢葉紅向魏迎秋提出分手時,一向沉默寡言的魏迎秋做出了驚人的舉動:他用鉗子拔下了自己的一顆虎牙送給錢葉紅,對她說:隻有疼才能讓我記住你。
  還有,一頁薄紙。淩亂的筆記,血的痕跡:
  “遠處誰在低喃曾經滄海的聲音
  幾度桑田 掩麵一笑 芸芸消逝
  分不請 糾纏的因 囚禁的果
  迷茫混沌的心潮 起伏著澎湃的暗湧
  如月夜下籠罩樹梢的白暈 等待天光消蝕
  總歸 道出那聲 珍重
  擺脫不了前塵的情仇 償還不了今世的殘缺
  一波三折平分三生的掙紮
  劫數
  如蓮花敗落 芳華盡亡————
  遙想
  裸露的鎪骨吻住你膽汁的一滴 變成胎記
  在遠世的記憶裏綻放成一朵永不痊愈的罌粟
  從此無淚 黯然繾綣
  各自落寞 各自快活
  作別思憔
  白夏將至
  我還是踏上了尋找薔薇的旅途
  七月的天
  淡化著美麗心情
  收起前世的翅膀
  我在右肩留下一處空白
  等待傳說中 屬於我的刺青
  ——————
  我是出走天堂的幽魂
  從今 開始遊蕩開始上路於人間
  我叫杭晨
  如果有一天你遇見了我
  請忘了我
  因為
  我已丟失了記憶
  不會再有記憶————”
  蹲在那裏,埋頭緊緊地抱住盒子,輕輕搖晃:
  我的杭晨,走了。

  番十一(武倪)
  “武倪,接待室有人找你,”
  小周進來時,我正在給全部參演的學員做明天匯演最後的動員,下麵甚至還坐著些學院的領導,我顯然不能此時離開。
  “快去吧,院長也在那兒,”小周看來催的也很急,既然是院長叫去,我隻能離席。全場甚至是愕然地看著我匆匆離開。我有些尷尬,也奇怪著,什麽人非要現在見?
  進去接待室,我有一瞬間的不知所措,不過,馬上反應過來,“首長好,”尊敬地行了個軍禮,
  “武倪,快過來,首長和夫人等了你一會兒了,”院長連忙起身,我走過去,院長朝那邊也已經站起身的首長微笑著點點頭,出去了。
  接待室裏,隻有我和這對尊貴的夫婦。我依然有些不知所措,不是因為對方是軍區的首長,而是,他們是莫耐的爸爸媽媽。
  “小倪啊,”這聲叫喚依然親切,可此時聽在我心裏卻很酸澀。我知道他們很喜歡我,一直也以為他們的兒子會和我定下來,可事實是———我努力微笑地望向他們,兩老一直對我是非常好的。
  “我們突然過來,打攪你工作了,”夫人的笑容依然和藹,可眼睛裏卻有不容掩飾的不安,出什麽事了,是莫耐?——我心一下揪起來,“沒什麽,您有什麽事兒盡管說,”我過去扶住她坐下,那邊,首長也歎了口氣坐下,
  “你最近,和莫耐在一起嗎,”
  是的,這個問題讓我難堪。我和他這半年來幾乎沒有幾次見麵,我覺得,他已經和我斷了,是我還存著點念想————
  搖搖頭,笑容一定很難看吧,
  “哦,”夫人似乎明白了些什麽,有些歉意地拍了拍我的手,可是,眼底的憂慮卻一直沒退,
  “是莫耐出了什麽事兒嗎,您可以去問問他經常一起的那些朋友,他們——”
  “哎,問過了,整個大院兒都問遍了,都急死人了,這孩子一個星期也沒打個照麵了,莫耐從來不這樣,我擔心————”夫人的眼睛都紅了。是的,莫耐雖然獨立性強,卻極孝順他父母,住外麵,隔天也要回家看看的,
  “您去過他住處——-”我突然停下來,也覺得問這個問題很無謂,誰都知道莫耐有個堅持,他不喜歡任何人去他的住處,包括他的父母。仿佛,那裏,他在獨自堅守著什麽————
  憂傷的夫人也搖搖頭,顯然,這個美麗的女人對自己唯一的兒子是過分愛護著的,已經擔心到這個地步了,還不想去輕易破壞兒子的堅持,隻是,————
  “我們現在就去,”一直沒有說話的首長突然站起身,“看看,總放心些,”一個父親,也是無奈啊,他一直也很尊重兒子的一切,
  “小倪,你和我們一塊兒去吧,要是真——-”夫人緊握著我的手,眼紅的都快哭出來了,
  “咳,還不知道怎麽回事兒呢,你這樣幹嘛,——小倪還有工作,”首長象是心躁地說,可還是心疼地握住了妻子的手。我看了也眼酸,再來也確實擔心莫耐出了什麽事,“首長,沒事兒,我和你們一塊兒去,看莫耐在不在那兒,要不在,咱再想別的辦法,”
  寬慰著兩位,我們行去了北湖。那裏,才是莫耐真正的家吧。
  公寓門口,王秘書向管理處的人員說明了情況,好容易才讓對方配合開了門。裏麵————
  確實有些意外。莫耐這樣的貴族男孩兒無論如何也不會讓自己的房子如此——亂吧,可事實,就是亂。
  滿牆的塗鴉,鮮豔的方格圖案;牆邊全部堆砌著各種各樣的書、雜誌,一路歪歪斜斜延展;用酒瓶罐碼成的可說為壯觀的“軍事堡壘”;小型籃球架,骷髏造型的籃筐;還有,那滿地隨處丟棄的遊戲碟、卡,————
  顯然,兩位做父母的比我更不能接受眼前看到的雜亂,“這孩子怎麽這麽個住法,他就一直這麽——”
  “咳,還不是你任著,他出來住那會兒才多大,”
  “不是你非要買這個房子,沒這房子,莫耐他會打這兒的主意?”
  “那不是老文,他們家抗抗喜歡這地兒,老文讓我跟他一起過來看,覺得這裏環境也不錯,買一套房也劃算,誰知道,最後他出那事兒,他沒買成,我們到買了,——”
  老兩口念叨著打開一扇房間門,“咳,這孩子太任性了,”又是一聲歎息。首長搖搖頭,退了出來,有些失望似乎又有些慶幸。那裏是他的臥室,裏麵,沒有人。
  我卻站在臥室門前,愣住了!
  整麵牆,一幅巨大的塗鴉,是個女孩兒背影的剪影,雖然簡單,卻看起來格外優美。旁邊還有一行行瀟灑的字跡,
  “我活在世界裏
  像一根蔥一般純潔
  綠色的葉須和乳白的杆兒
  我是純潔的
  起碼在我還是一根蔥的時候
  我抱著我的娃娃
  她已經腐爛的掉渣
  象丟棄的香蕉皮,軟塌塌地匍匐在我的胸上
  她已經是一隻骷髏
  但我還好好的活著
  象一根蔥一樣的活著
  純潔的活著
  我什麽都不是,但更不是垃圾
  我是一個人
  一個美麗的人。”
  左角有個類似署名的字樣:KK。
  我突然想起了剛才兩老也提到的一個名字:抗抗。

  番十二(武倪)
  “天!這是——-”他的母親打開走廊盡頭的一扇門,那聲接近啞然的驚呼讓我和首長連忙快步走了過去————
  三個人都為裏麵看到的驚立在門口。這間房————說不出你看到後的第一感覺是什麽,恐怖?童趣?豔麗?黑暗?
  裏麵除了一張床,就隻有一台老式的縫紉機,巨大的台板上雜亂地擺著各種顏色的布料,有零碎的,有成捆還未拆封的。所有都是用來做木偶的,是的,木偶。房間裏,地上擺著的,牆麵上掛著的,角落裏堆著的,全是各種奇異的木偶,各個栩栩如生,有成品,有半成品,————
  “這是莫耐?——”夫人看上去很不能接受眼前房間裏詭異的一切,卻還是小心翼翼過去拿起了一隻木偶,
  “它叫名汀.卡特,名字是雨精靈的意思。”突然我們身後一聲懶洋洋的輕哼,嚇地夫人連忙丟下手裏的木偶,房間裏的三個人全嚇著般地回過頭,
  “莫耐!”首長的語氣裏很惱火,也許為此時斜靠在門邊的人吊兒郎當的態度,也許,為這個莫名其妙又詭異的房間,
  靠著的人卻一點也沒在意,悠然地望了圈這個房間,手裏還拿著車鑰匙,又指了指剛才他母親拿起過的那個木偶,“它是馬來西亞塞諾族自古相傳的土之精靈,下雨時從地底鑽出的生物。看它樣子很奇特吧,可是一般來說人眼是無法看見的。在雨天散步後,有時腦袋會劇烈的疼痛,據說這是因為被雨精靈所附身的結果。”
  他緩緩敘說著,唇角微彎,很愜意的感覺,眼底的溫柔,很美麗卻又仿佛隱現著幾分狡黠,
  “荒唐!都是些什麽亂七八糟的——”
  “你們覺得荒唐的房間就沒有必要緊呆,請出去,”他父親才張口,他冷冷地就沉下了臉,首長似乎也為他這樣的神情愣了下,馬上就要發火,夫人連忙扶著他直往外走,“先出去,先出去,”
  “哢!”房門鎖上的聲音。我回過頭,看見他沉著臉跟著走出來,他並沒有說話,甚至一眼都沒有看我們。一邊褪著外套,邁進了他自己的房間,
  “莫耐,那房間的木偶都看著鬼氣,你怎麽喜歡做這些——”
  “媽,您太高看您兒子了,您兒子沒那才氣,您什麽都不懂,就不要發表意見,”他套了件T恤,不耐煩走了出來,他的母親跟在他身後,
  “你這幾天上哪兒去了,我和你爸爸都急死了,”夫人是擔心,現在兒子回來了,跟前跟後。他在開放的廚房裏,插上插頭,按下了水保,又叮鈴桄榔利落地從矮櫃裏拿出三個杯子,
  “爸,您還是喝茶?”他在那邊喊,他爸爸還在生他氣,也不理他。他也不以為意,繼續手裏的動作,“武倪,家裏沒有別的了,隻有咖啡,行嗎?”他隨和地又問我,我一時還無措地反應不過來,“隨便,哦,可以,——”他隻是低下頭,
  “莫耐,你這幾天到底去哪兒了,你看爸爸媽媽都——”夫人站在一旁,看兒子這樣不鹹不淡的,更著急,不過,兒子已經回來了,她眼底的擔心還是淡了些的,
  “媽,我收養了一個孩子。”他突然說,連這邊本來不想理他的父親都望了過去,
  “孩子?什麽樣的孩子,”夫人也是奇怪地看著他。他卻一直盯著他手裏攪拌的咖啡,
  “是個棄兒,一周歲,患有自發性間質性肺炎。”
  我看見他的父母同時蹙起了眉頭,“自發性間質性肺炎?這可是不治之症!莫耐,你怎麽也不和我們商量一下,收養一個孩子,而且是個不健康的孩子,責任很大,況且,這會影響你的生活,你怎麽——”
  “馮蘅,”首長突然喊住了顯然有些生氣的夫人,看向他的兒子,“莫耐,你收養一個這樣的孩子也不是不對,隻是,你考慮清楚沒有,收養一個孩子,你要撫養他,照顧他的起居,擔負他的教育,要負有多大的責任,何況,這又是個生著這樣病的孩子。我們了解你,你一直是個有責任心的孩子,可是,這樣的責任,不是光有心就能行的,你有你的事業,將後來也會有自己的家庭,你會有精力顧及他嗎。你想幫助這樣的孩子,其實也不一定非要用收養這樣的形式,我們可以資助他,照樣也能達到同樣的效果。”
  懇切的語言,真誠的眼神,兩位老人家是真為自己的兒子打算著,可是,
  “爸,媽,謝謝你們這樣為我想,是的,收養一個孩子不容易,可我已經想清楚了,我會治好他,傾我所有。他有多長的命,我盡我所能養他多長時間。爸,媽,你們就當他是你們唯一的孫子吧,將來,我也隻有他,不會再有別的孩子——”
  “莫耐!你瘋了?!什麽不會再有別的孩子,你難道不打算再——”
  “是的,媽媽,隻有他。”他看著他的母親,眼裏,隻有堅決。
  我震驚地望著這個男人:是什麽讓他如此固執地這樣做?!即使,如此傷害著他的父母————
  不顧父母傷心的眼神,那個依然攪拌著咖啡的男人始終再沒有抬頭。我知道,他已經決定了自己的人生。

  “我真想一把火全燒了。”我望著這一屋子,低喃。
  “燒吧。”倚在門邊的莫耐望著裏麵揚了揚眉。我淡笑著搖搖頭,又皺起眉頭,開始卷起袖子走進去,“有那種大的塑料袋嗎,”我望著他比了比,
  “垃圾袋?”他也走進來,我愣了愣:現在讓它們去殉葬,可也不能真當垃圾呀,
  摸了摸鼻子,我搖搖頭,“算了,就用這,”我走到床邊一把掀起床單,床單上列儂的微笑很諷刺。
  我開始將牆上的木偶扒下,牆角的木偶連踢帶踹地往鋪在地上的床單上趕。莫耐一直靠在門邊看著。
  “你真的要收養那個孩子?”我手上拿著的這隻木偶叫塞伯拉司,它是希臘神話中百手巨人提豐所生的猛犬,長有三個頭和龍的尾巴,負責守衛地獄大門和阻止亡靈離開。我離開時,隻做好了它的三個頭,尾巴還沒有成型。此時,我一邊折著滾邊一邊走到縫紉機前。問那邊的莫耐。
  “我已經辦好了收養手續。”莫耐走過來幫我穿縫紉機上的線,
  “你爸媽肯定不同意,”我說的是肯定句,相當肯定,那是個病孩子,得了和杭晨一樣的病。
  “我還沒給他起名字,你說叫什麽,”他不接我的話,卻問我這,
  眯著眼,我專心踩著縫紉機縫著邊縫,嘴裏還咬著線。“唄,”吐出線,熟練地用剪刀絞斷各個線頭,拍了拍那尾巴,起身,“那是你的孩子,叫什麽名字,那是你的事。”
  莫耐沒做聲,默默幫我把一室完好的、不完好的木偶全摞進床單裏,我跪在上麵使勁打了大結,拖了出去。
  暮夜,兩條人影,一個曳地的大包袱,拖著上了山。
  寥落的星鬥照亮了點視線,小寺廟不遠處的山坡上,我和莫耐合力拉開了一塊腐朽潮濕了的木版,露出下麵的一個深坑,這是我和莫耐用了一周時間在這裏挖的。這裏視野很開闊,更有意思的是,旁邊有一棵黃櫨樹。在蒼茫荒涼中獨獨一幟彤紅,仿佛哪個燃指的人變的。
  莫耐將包裹著木偶的包袱推下去,還有我們為杭晨折的他最愛的紙蓮。一周裏,我們天天守在這裏,不停折著,不停折著,隻為他愛———
  雪白的紙蓮滲進泥土裏,觸目的淒豔。莫耐一鍬一鍬地往裏填著土,我呆呆地站在那裏,看著朵朵紙蓮一點點地陷落,————
  “莫耐,還是燒了吧,”我愣愣地說。
  當熊熊的大火在深坑裏燃起,印紅了我的臉,印紅了莫耐的臉,————火焰裏,我聽見了自己的聲音,
  “招魂——祭亡靈!”我大聲地念著,象那個炎熱的夏天,那個還戴著紅領巾的小女孩兒,
  “月光照亮了天空
  羅藤鋪香了路
  莫回頭
  縱使
  身後還有千絲萬縷
  難以割舍的倦戀
  星空下的斑斕
  那是阿修羅界的七彩
  每一支火束都是一個宇宙
  別再讓
  昔日的舊卷逗留在手心
  拾一顆閃爍的火種
  就能營造一個屬於自己的天空
  別哭 縱使人間多為愛的感動
  笑吧 為你獲釋自由而豪邁
  誰也留不住花的美麗
  誰也藏不了陽光的溫暖
  當眾神呼喚
  誰也帶不走一絲半縷的風
  當一切終結成開始
  去吧
  去化作一棵永不凋謝的花樹
  夜夜在月華升起的時候芬芳
  把美麗寫在深山幽穀
  當行人走過
  如初的身影
  似一縷永不磨滅的月光曲
  一支天堂裏來的歌 ”
  不覺,看見莫耐和自己已經滿臉淚水。我走過去牽起莫耐的手,緊緊地握住。望著那團火——
  永別了,杭晨。一世塵緣了。
  (注:詩歌原著,曲雲。)

  番十三(莫耐)
  灰燼風卷散,杭晨走了。
  世間就有這樣別扭的感情:童年時我們共同依附著一個女孩兒;少年時,我們共同失去了她;往後,我們共同思念著她————就象兩個半圓同時延伸著那份扭曲。現在,另一半途中燃燒殆盡,一夕間,不完整了。
  我清醒了,卻決定要繼續這份扭曲。我收養了一個孩子,故意的。他和杭晨有一樣的病。我決定守護這個孩子的一生,換句話說,我給自己又配了另一個半圓,代替杭晨,陪我繼續經曆這份扭曲。
  如果這個孩子又走了怎麽辦?我想過,很簡單,再找一個,一直找下去,直到我的這份半圓也燃燒殆盡。所有,才算結束了。
  瘋狂是嗎,哦,不,我和杭晨能同時忠誠於一個女孩兒,那是天意,也許,前世,我們是她的一對翅膀,跟隨她上天入地,管她去的是天堂還是地獄。我們屬於她。
  “莫耐,你信不信命,抗抗這一世拋棄了我們,下一世她還會找到我們,我們是她身體的一部分。”杭晨曾經這樣說。我點過頭,因為,我信。
  從我有記憶起,那裏麵就有抗抗。
  出生時,我就是個有缺陷的孩子,聽力障礙讓我很晚才會說話,繼而後來患上“誦讀障礙症”,由此,即使我生在顯赫的家庭,依然是個性格膽小孤僻的孩子。那時,我甚至抗拒爸爸媽媽,可我不怕抗抗。他們那時就喊我是“抗抗的小跟屁蟲”。是的,我總跟著她,隻要看見了她,就跟著她。
  不為什麽,就是一種看見她後的本能。
  “莫耐,你要上幼兒園了,有好多小朋友可以一起和你玩了,好不好,”我目不轉睛地學著抗抗搭著積木。媽媽無奈地搖搖頭,隻有又轉向旁邊的抗抗,
  “抗抗,趕明兒你和莫耐一起上幼兒園了,還跟莫耐這樣一塊兒玩兒,好不好,”
  “恩。”小女孩兒哼了聲,眼睛依然專注地盯著積木,小手靈活地掰弄著。抗抗從小就是個動手能力強的孩子,她專注一件事情,什麽都轉移不了她的視線。現在想來,她那聲“恩”,應付的程度有多大啊,
  事實上,幼兒園裏,她不管在哪兒,旁邊確實都能看到“小跟屁蟲莫耐”的身影,可是,她沒有履行答應媽媽的那聲“恩”,她有太多可以玩在一起的小朋友,她有太多足以讓她成為“孩子王”的玩樂點子————她時常忘了她身邊這個跟著她的小男孩兒。我卻依然跟著她,哪怕和她之間的間距越來越遠————
  “你肯定不喜歡吃蘿卜,這個雞腿跟你吃,你的蘿卜全給我,”
  幼兒的世界裏,小女孩兒仿佛總比小男孩兒來的霸道的多,這個小女孩兒不是一天把她碗裏的雞腿放進我的碗裏,然後趕走我所有的蘿卜。起先,我以為這個女孩兒是兔子變的,她愛吃蘿卜是應該的,可是,幾天回家媽媽發現我身上長了許多小痘痘,原來我對雞肉過敏。後來,她再和我交換,我就不情願了。
  我也不做聲,撚起雞腿丟在桌子上,又掩著自己的碗,還微微側過身,已經很充分地表達出我的不願意了。可小女孩兒不心甘啊,也許,那時,她認為欺負一個象自閉兒的孩子綽綽有餘。她力氣真大,兩隻小手就推開我,要過來搶我的碗,我固執地緊緊抱著碗,一場拉鋸戰開始了————
  “啊,”小女孩兒突然狠狠地摔在小板凳下,她不可置信地望著,我也不可置信地望著,————旁邊的抗抗,————
  抗抗這一腳不輕,那小女孩兒眼淚直在眼眶裏打轉兒,卻也忍著了,小女孩兒爬起來就要也來踢抗抗一腳,抗抗竟然迎上去,兩個小身影糾結地滾在一起,————
  當她們被老師終於拉開時,小臉上都花花的,紮著的小辮子亂七八糟,兩個小女孩兒依然恨恨地盯著對方,不停啜著氣,
  “你們兩個是不是還要打?!”部隊幼兒園的阿姨性子都很粗糙,非常凶。她們才不管你這小孩的爸爸媽媽爺爺奶奶有多大的官兒,給她惹了麻煩,就要整地你乖乖聽話為止。
  兩個小女孩兒看來都不是服軟的料兒,都不做聲,還是惡狠狠地瞪著對方,
  阿姨急脾氣上來了,一手拎一個,使勁往牆根一塞,“都給我好好站著,今天誰也別想吃飯了!”怕她們又打起來,還親自去掰正她們的小身子,一個一個去拽開她們的小拳頭,我看見她掰抗抗的拳頭時,抗抗小手捏地蒼白。我嚇壞了。
  結果,一天,那兩個麵壁的孩子都沒有吃飯。我一直蹲在角落的另一端倉皇地望著抗抗。她一直盯著前麵的牆壁,放在身旁兩側的小手指摳著褲縫,象個小戰士。
  抗抗後來跟我說,那個女的欺負我,她還要報仇的。童言童語還在耳畔,就象昨天發生的事兒。誰曾想,那個和她打了一架害她一天罰站都沒吃東西的小女孩兒,後來會成為她最好的朋友呢。扣子,她們是不折不扣打出來的交情呐。

  番十四(莫耐)
  當然,如今老回想起一些陳芝麻老穀子的事兒,也不全因為杭晨不在了。傷悲總有個盡頭,人,還是要過日子的。
  當扣子他們得知杭晨離世的消息已經是一個星期以後了。杭晨他們家葬禮辦地很低調,這也好,杭晨畢竟是出世之人。
  那天,我們從杭家出來,抗抗最後走過去和杭晨家老頭子不知說了句什麽,搞地老人家一時哭地象個小孩子。我過去牽過她,她還一直譏誚地盯著那張老淚縱橫冷哼說,“我們家文小舟比他有出息。”
  我很欣慰,抗抗喜歡昆明,昆明就是我收養的那個孩子,名字最後還是隨意起上的,那孩子遭拋棄的地點就是在昆明,我也懶地再動腦筋了,就叫昆明吧。
  抗抗說,這孩子今後若長開了象個佛爺,看他現在能吃好睡的,不招人嫌,所以,她喜歡他。我欣慰的是,她不排斥孩子了。她那處處有棱角又太過肆意的性子,生活中是容不下小孩子的。可,我覺得一個女人一生裏,還是應該有個自己的孩子,所幸,我發現,現在的抗抗磨地比以前鋒芒畢現要圓滑些了,是因為她懂得點什麽叫珍惜了吧。該感謝她現在的丈夫,他是真正走進了抗抗的心。
  “嘖,突然想起魯迅,他筆下少年閏土玩地才真象個孩子:捕鳥、看瓜、刺猹、拾貝、觀潮——”手支著腦袋,懶懶窩在沙發裏,抗抗盯著正在我懷裏亂竄的囡囡微笑著說,那笑容說不出的溫暖。囡囡是童星的外甥女,她舅舅此時出去張羅大家的飯菜了,小小女兒就在大人的懷抱裏鑽來鑽去,四處拋媚眼,太樂了,在她眼裏這些大人也許是一群吱吱喳喳的大鳥,要不,她怎麽這麽樂?
  “‘下了雪,我掃出一塊空地來,用短棒支起一個大竹匾,撒下秕穀,看鳥雀來吃時,我遠遠地將縛在棒上的繩子隻一拉,那鳥雀就罩在竹匾下了。什麽都有:稻雞,角雞,鵓鴣,藍背——-”航筱馬上接起背上了課文,一邊背,還一邊揪囡囡,小丫頭瘋地咯咯亂笑,
  “是呀,多麽童趣的幼兒時光————誒,要不咱現在紮風箏玩兒吧,抗抗?”平弈直跟她眨眼睛。抗抗笑著直搖頭,起來撐了個懶腰,“上哪兒找以前那些東西,我到想紮,”
  我站起來把小囡囡丟到平弈身上,“想玩還有玩不成的?”
  抗抗站那兒瞪著我要笑不笑的,突然過來環住我的肩膀,“玩什麽難得了咱莫耐的,你去弄材料?”眼睛裏機靈的精光和小時侯如出一轍。我心裏疼地一顫,為杭晨,為我,原以為再也看不到這樣的她了。
  笑著走出去。
  沒想到跟出來一個人,扣子。她今天一聲不吭,可什麽都看真切的往往都是她。
  “很難受吧,”她問我,
  我點點頭又淡淡地搖搖頭,“難受過了,”
  “說實話,挺佩服你的,小子,”她狀似輕鬆地用拳頭垂了下我的肩頭,“準備這樣過一輩子,”
  我笑著又搖搖頭,
  “莫耐,其實你比杭晨懂事,比他厚道,杭晨更有心計些。”
  我突然站住,望著扣子。她————真的什麽都——
  “杭晨他可以治不是嗎,他自己就是學醫的,他挨都要挨到抗抗回來死,他就是要在抗抗心上狠狠劃一痕,是什麽時候開始的?他知道抗抗嫁了人?不對吧,他去過加拿大,他看清楚了抗抗過的怎麽樣,過的很好,再好不過——”
  “別說了,人都走了——”我煩躁地打斷她,習慣地去摸荷包裏的煙,沒有,擱屋裏了。
  扣子望著我,搖搖頭,仰起頭歎了口氣,“你也去過加拿大,是不是?”
  我也隻是冷漠地看向了遠方。
  “她永遠忘不了我們就夠了。”
  “可這樣的日子太苦了,知不知道,抗抗她這輩子夠苦了。”
  “我們陪著她苦。————”
  扣子不再說話。
  “我們陪著她苦。”
  這是杭晨留給我的最後一句話。

  可憐啊,現在的小孩不會紮風箏。
  袖子一卷,盤腿沙灘上一坐,我開始動手紮風箏。把竹子破開削成篾條,搭好骨架,裁好紙張一糊成形,打好繩子結扣,係上玻璃線,哦,就是把玻璃敲碎碾成粉末,與煮熟的牛皮膠和在一起攪勻,抹在棉線上,風幹之後這玻璃線就具有呱呱叫的殺傷力了。
  從小,他們糊的風箏就沒我的厲害。我糊的無尾風箏可以控製方向,要它飛右就飛右飛左就飛左,還可以往下紮跟頭,看著天空上有其它風箏在飛,就追殺過去,隻要感覺盤上對方的線,立馬鬆開手中的線軲轆,高喊著“衝啊衝啊”任風箏撒野而去,這時,就看誰家的玻璃線堅挺了,強者如快刀斬麻,割斷對方的線,看那斷線風箏忽悠忽悠任風帶走,墜落在遠遠的地方,好不痛快。
  這就叫“鬥風箏”。今天既然來了興致,自然要“爭鬥一番”。
  “舅舅,舅舅,”童星家的小外甥女兒隻指著那邊的長尾巴龍興奮地叫喚,小孩子都喜歡鮮豔的東西。可她舅舅連忙捂住她的小嘴,“噓,別讓那邊的壞阿姨聽見了,她正找目標搗蛋呢,”
  很可惜,我聽見了,壞笑著漫不經心地放線,
  “抗抗,纏地住嗎,”航筱手搭在眉上也望著那隻長尾巴龍。大家其實都沒好心眼,都想看看我今天糊地這隻風箏還有沒有當年的殺傷力。
  “請好了看唄,”我瞟了眼那邊的豔麗的象團火的長尾巴龍,天上呆頭呆腦地飄著,不就等著我來“割”的?等候著陣風掠過,看我怎麽結束它!
  風吹過我頰邊的發,沙迷住了我的眼。一聲叫“起”,風箏禦風而起,於是我狂放玻璃線,讓風箏迅速飛高,看著順風順勢,我幾下手勢,操著線軲轆熟練地一鬆一緊地扯動,風箏極其聽使喚,向長尾巴龍猛撲去,一看纏住它的風箏線,我即刻放鬆軲轆,聽軲轆嘩嘩飛轉,玻璃線就象一把利刃將長尾巴龍的風箏線割斷,看那風箏象一殘柳敗葉忽悠忽悠地墜落,那邊放它的人,目瞪口呆!
  “喂,你幹嘛割我們的風箏,”
  “酷,你的風箏好厲害,”
  “你怎麽紮的,給咱們瞧瞧——”
  放長尾巴龍的是幾個小男孩兒,跑過來圍著我嘰嘰喳喳,我隻把手裏的空軲轆放他們手裏,笑笑走一旁:折他們一風箏,是要再做一個賠他們————
  突然嘰嘰喳喳聲沒了,孩子們也不敢靠近我,象是害怕地看著我身後。好象這個江灘都突然靜悄悄了,我聽見“呼嚕”地粗重啜氣聲在我身後————
  “媽呀!”孩子象受了驚的雁子做鳥獸散。我疑惑回過頭,也倒吸了口氣,
  見過這種健碩凶惡的犬類吧,標準的鐵包子金四眼子,嘴巴又短又粗上下嘴皮的肉往下掉,碩大的腦袋上一大蓬厚厚的毛,焦黃的豹眼冷冷地注視著我,還有一家夥打了兩哈欠,大嘴巴裏露出了小匕首樣的牙————是的,藏獒,不下十隻立在我的身後,謂為壯觀!
  我不怕?咱傻呀,當然怕,此時的感受就象哪個缺德的用一把很細的冰碴子從我脖子上撒了下來,腳下無力,不是自我貶低,真的,腿一軟我差點一屁股坐在地上。我很害怕。
  死死盯著這恐怖的畫麵,我力持冷靜,眼睛不敢亂瞄,莫耐他們呢?江灘上的其它人呢?這一想,又覺得哪裏不對勁,剛才那些孩子驚喊鬼叫一撒腿跑了,這些狗咋沒反應?我的手指習慣性地摳了摳褲縫,放膽子抬起眼環顧四周,
  好嘛,是大手筆呀,江灘四周竟然頃刻一個人影都瞧不見,隻有幾台流動的小型電動車上架著攝相機,我突然想起那個叫什麽的讓我和十隻藏獒合影,他瞅這空兒?
  耳旁的風聲呼呼神。這是個小江灘,可算社區裏的一處私人產業吧,他們能包下這裏也不足為奇,隻是,莫耐他們也不見了,難道他們事先都商量好的?我不是怵他們突然來這一招,隻是,事先也沒人告訴我要和這些惡犬們呆在一起幹什麽,難道他們就想拍我和他們這樣大眼瞪小眼?是的,怕到不怕了,我聽的仔細了,除那呼呼作響的風聲,還有絲怪異的藏曲幽咽調在風中似有若無的播散,你仔細看,那藏獒各個脖子上好象都框著個金屬哨子的玩意兒,它們注視著你仿佛冷靜,其實,我猜,可能都正被催眠著,否則,我早屍骨無存了。
  確定了沒有危險,我開始嚐試移動腳步,我走它們也走,有幾隻還走到了我的前麵,我相當是被它們圍在了中間。
  被這些惡煞包圍著往前行,味道很難聞,我皺起了眉頭。各個角度的攝相機好象也在移動,我又覺得這樣很無聊。
  還是走到剛才放風箏的地方,我揀起了孩子們丟在地上的空軲轆,甩了甩,軲轆上的碎纓子繞出了漂亮的花,無意又往地上一丟,沒想,一隻藏獒竟然跑過去給叼了回來,呲嘴遞給我。我覺得好笑,真是再惡的犬又怎樣,還是犬,你丟我揀的遊戲象本能。我冷笑地拍開它的臭嘴,這一摸才發現它的毛硬地難受,它嫌棄我退開,我還惱怒它紮了我的手呢。
  睥睨它們一眼,我走去還是盤腿坐下來紮風箏。藏獒或立或臥圍在我的身旁。專注手上的活兒,也就不在乎現在到底是個什麽境地了。
  知道嗎,這個世上有些人他一靠近你,你就神經痛般地被觸動,針紮進手指裏都感覺不到那方麵的劇痛,隻有他的氣息。
  我抬起頭,看見他向我走過來。是的,他確實已經走進我心裏,這個叫虞澍的男人。
  他手裏拿著一支和藏獒脖子上一樣的哨子,隔著些距離坐下我旁邊,哨子丟進我懷裏,“你一吹,它們就會離開。”
  “你也會離開嗎,”我訕笑地睨著他。他望了我一眼,隻是笑著搖搖頭又看向前方,“你這又是何苦,你明明知道我離不開你。”
  那他搖頭是什麽意思?是不會離開,還是,覺得我幼稚?我突然躁起來,手裏的風箏骨架旁邊一放,鼓起腮幫子,哨子狠狠一吹,身邊的藏獒立馬機警地全離開,那奔揚起的細沙眯進眼裏真不好受。
  “虞澍!”我大著喉嚨閉著眼喊他,“那些該死的攝相機還開著?讓他們全關了!!”
  感覺一雙手捧起了我的臉頰,拇指溫柔地撥弄著我的眼瞼,“關了,我來的時候就關了,唔——”我撞上去的力道可能太重了,他的悶哼即使被我立即咬住,依然是疼痛感十足。
  我都快把他的唇咬出血了,他寵溺地摟著我的腰順勢躺下去,手撫弄著我的腰側,象多少個隻有我們兩個的時刻。
  我上去咬他的眼睛,那裏的美麗隻想讓我溺死在裏麵。“虞澍,我要是死了,你也和我一起走吧。”
  “恩,”他點點頭,隻緊緊摟著我的腰,任我在他身上為所欲為。
  “我是個瘋子,我故意瘋的,我撞死了一個人,文小舟不要我了,虞澍,————我隻有你了,你不要——”語無倫次。唇一刻也離不開他,我小聲幽咽地不知道要說些什麽,隻覺得如此靠近他,溫暖無比,卻又,絕望無比。
  “乖,抗抗,我們再也不分開了,再也不分開了,——”他的聲音在耳旁忽遠忽近,我貼著他跳動的頸脈,睜大著雙眼————
  我看見文小舟的笑臉。
  “抗抗,我的女兒,去吧,去吧,———”
  漸漸隱沒,————他消失了。
  我閉上了眼。

  番十五(奚然)
  虞澍坐在那裏抱著他的抗抗,那笑容,仿佛傾注了一個男人一生的感情。
  守得雲開見明月。可我並不樂觀。
  “我還以為她已經康複了,可是現在看情形——”你看虞澍還在流血的唇,你看他懷裏這個安靜睡著卻依然緊蹙著眉頭的女孩兒。她剛才初見虞澍時的失控,我看見了心都揪起來了,虞澍呢,他真的會如表麵上的平靜?
  事實上,他確實平靜。唇貼上女孩兒的額頭。
  “奚然,我跟你說過,抗抗是個單純的女孩兒,就是因為單純,她永遠也好不了了,知道嗎。”他稍稍挪動了下女孩兒的頭,讓她睡得更安穩,女孩兒動了動,抓住他胸前衣襟的手又緊了緊。虞澍看了我一眼,又心疼地看向抗抗,“看見沒有,其實她完全沒有安全感。”
  “她好不了了。抗抗是個感情極其敏感纖細的孩子,文小舟的離開對她已經是個致命的打擊了,現在杭晨又——”
  “可她這些日子看起來很好啊,好象看的已經很開?——”
  “真的很好?這孩子倔著呢,她好不好絕不會讓你看出來的,她在加拿大這麽多年難道不好,她有過一天表現出她想念文小舟?她甚至連哭都不會了,多好,她裝的多好。我們都知道她瘋了,她卻什麽都不覺得————”
  “她剛才看見我能失控,我其實是放心了的,真的,奚然,我害怕她看見我還繼續裝,那樣,抗抗就太苦了,————好了,她現在是真正接受我了,奚然,你以為我高興的是抗抗病好了嗎,哦,不,我高興的是她接受我了,她再也不孤單了——-”他又習慣地去吻她的額頭。他們,讓我看了心酸呐。為這個深情的男人,為這個不幸的女孩。
  是呀,不幸。有這麽多的寵愛有什麽用,我不都看著嗎,她的父親,她的丈夫,她的情人,哪個不是拿命在愛她,可,這本來就是個破碎的女孩兒,再多的寵,粘合的再牢固的寵,投影在她的內心裏,依然是破碎的。
  也許,寵兒並不好。寵,也是債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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