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人海中:靜在不言中

(2009-01-01 17:57:11) 下一個
出書名:四月愛未央
兩段話:
  靜言:
  做別人的情婦,如果要錢,那就不要有愛,完全職業化,各取所需,按收入多寡付出精力,解除勞資關係的時候,站在門口,麵帶笑容,慢走慢走,不送不送,好聚好散,也是敬業的一種方式。如果有愛,那就不要談錢,後者比較值得尊敬,因為需要世界上最堅強的心髒。最好自給自足,有房有車,工作體麵,一般女人很白癡的理財投資,也應該是小菜一碟,更重要的是,性格開朗,對生活充滿信心,否則一定死無葬身之地。
  孔易仁:
  麵前的她,還穿著舞會上的晚禮服,煙灰色的輕薄絲料,削肩束領,露在外麵的肩膀,線條優美,暗影中微微閃光。這是個美麗而特別的女孩子,言辭犀利,聰慧過人,第一次見她,他就立刻明白,為什麽周承鍇會對她無法自拔。靜夜裏寒風凜冽,車廂裏卻溫暖如春,不沾微塵的車窗玻璃上,清晰地映出她現在的樣子,眼裏盡是軟弱,小巧的鼻尖,微微紅著,這一生,再如何犀利強勢的對峙,他都舉重若輕,但這一刻他的心,卻不知為何,突然柔軟,竟然不能直視她。

  第一章
  “靜言,早上好。”
  “早上好。”
  “昨晚睡得好嗎?”
  “你猜呢?”
  “我一整夜都沒有睡著。”
  “那如果我說我睡著了,豈不是太不公平了。”
  “我——”
  “先生,今天你結婚,這個時候還有空和我聊天,你們那裏不是最傳統,聽說結個婚至少從早忙到晚,都不帶給歇氣的。”
  “靜言——”
  “專心結婚吧,我在上班,先掛了。”掛上電話,轉身走回中心,文茱捧著一本雜誌,正在那裏長籲短歎“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遇見的人,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裏,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惟有輕輕地問一聲:噢,你也在這裏嗎?哇,太感動了,這才是愛情,真正的一見鍾情。”她看了一眼,粉色的標題占滿了半個頁麵,《經典愛情名言》,嗤笑,“小姐,有沒有想過,噢,你也在這裏嗎?以後會變成,天哪,我遇見的怎麽會是你?”
  一個白眼飛過來,文茱沒有理睬,繼續念下去,“我要你知道,這世界上有一個人是永遠等著你的,不管是在什麽時候,不管你是在什麽地方,反正你知道,總有這樣一個人。”
  忍不住,“以前有一個女人叫王寶釧,很能等。十八年住在一個破磚窯裏,她的男人倒是沒死,回來了,但是之前都在某個公主懷裏做春秋大夢,半點都沒想到過她。”
  “那終究是回來了呀!”她反駁。
  “嗯,本來還有個盼頭,回來了知道真相,那可憐的傻女人十八天就傷心死了。”
  “華靜言!你是不是個女人,不要來破壞我對愛情的純純幻想。”
  靜言挺挺胸,“貨真價實,不過老板請我們來是賺錢的,你還是把雜誌收起來吧,我怕被資本家看到,你對愛情的純純幻想就要變成對金錢損失的哀哀痛哭了。”  “少來,今天是聖誕節好不好,這棟大樓裏全都是洋人,現在散得連個鬼影子都沒有,所有課程都停了,老板怎麽可能會來。”
  “老板是中國人,不過洋節。否則為什麽我們會在這裏?”
  “那是因為你好不好!!!!”她哇哇叫起來,“我們所有的學員都是外企高管,現在哪個沒有回國過聖誕節去,所有的培訓師當然一起放假,隻有你——你——帶的學生強到連聖誕都不回國,還得我這個助理陪著你大過節的來這裏唱空城計。”
  好像她說的是事實,靜言有點心虛,小小退了一步,“這個,跟凱瑟琳預約的時間要到了,我先去教室準備準備。”
  華靜言,高級培訓師,學生全都是外企高管,教他們如何克服山高水遠來到中國之後水土不服的問題。說得好聽點,是怎麽跟中國政府、各級官員、土鱉上司、放過洋沒放過洋的同僚或者下屬有效溝通,說得不好聽,就是教他們怎麽變著方地對付中國人,擱在過去,純粹是一個漢奸的勾當,被發現了是要拖出去給槍斃的。
  不過不得不佩服老板的深謀遠慮,填補市場空白,這些年做得風生水起,連帶她們這些跟著他一起回國創業的培訓師,也個個荷包鼓鼓,加之做慣了一群國際高管的啟蒙老師,走起路來都是抬頭挺胸,腳下生風。就算是在這個城市裏最頂級的寫字樓出入,身邊那些眼高於頂的各行精英們,也要給個笑臉。誰知道什麽時候,他們的頂頭上司就要被送到著小女人手裏接受再教育啊?嗬嗬。
  凱瑟琳是德國人,向來守時,分針剛剛跳到整點,她便推門而入。深黑套裝,灰綠色的眼睛,透著一絲疲憊。
  “聖誕快樂!”靜言用德語對她打招呼。
  “聖誕快樂,靜言。”在她的堅持下,所有學員都直呼她的中文姓名。
  “今年也不回國?”認識她已經有一年多了,凱瑟琳是跟著自己的愛人來中國的。他負責整個亞洲區所有業務,坐鎮上海總部,她跟著開疆拓野,名片上印著中國區主管,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了。隻是再怎樣親密無間,到了這個時候,那個男人總是要回到他仍在德國的家庭裏去,與妻子孩子在一起,盡一年一次的家庭義務。
  “你明白的。”
  “我明白。”終於苦笑,到了現在,沒有人比她更明白了。因為就是今天,她愛的人,在另一個城市,和另一個女人,喜結良緣,百年好合。
  不知道靜言心裏是怎樣的暗潮洶湧,凱瑟琳猶自沉浸在自己的憂傷裏,“這麽多年了,每到這個時候,都覺得自己太可悲了,這一次,一定要放棄,可是一見到他回到我的身邊,一切就都回到了原來的地方。靜言,我是不是世界上,最沒用的女人。”
  “凱瑟琳!”靜言把手按在她的臂膀上,“你有自己的人生,他隻是一部分而已。”
  她苦笑,“聖誕節,沒有約會,沒有家人,隻有工作,這就是我的人生。”
  “還有我。”舉舉手,“別人約會的時候,我們在工作,所以別人永遠都趕不上我們,ok?這就是為什麽,你已經是大中華區負責人,其他人,全都麵目模糊。”
  她的眼睛亮了一下,微笑地看過來,“靜言,從你這裏,我總是獲益良多。還有,總部已經有消息過來,節後我將升職,負責整個東南亞地區。”
  靜言回報一個微笑,“恭喜,那我們開始上課吧。”
  送走凱瑟琳,已經是傍晚,冬天日短,與文茱走出大樓,天已全黑,迎麵一派繁華燦爛,整條街上都是興高采烈的人群,大多是牽著手共赴浪漫晚餐的情侶,滿麵笑容,喁喁細語。文茱的男友早已等候在門外,臨走前還哀怨地瞪了靜言一眼,好像她是破壞他們不能早一刻相聚的罪魁禍首。至於嗎?不就是聖誕節少見了幾個小時?還真把自己當牛郎織女了呢?
  終於隻剩下她一個人,走到車庫取車,旁邊已經有瘋狂尋找空位的車跟著開過來,不及發動,就見那車裏的女伴跳下車來,開司米長大衣,圍著粉色長圍巾,一邊看著手上的精致腕表,一邊嬌聲嗲氣,“快點快點,再遲定位就要取消了。”
  識相地不等熱車,一踩油門便走,車轉上大道,路上擁堵,這城市今夜璀璨奪目,天上人間,盛世繁華不過如此,可是跟她,完全沒有關係。路上車流長龍毫無移動的跡象,想了想,摸索著在包裏找手機,一邊看著眼前的車,白色的寶馬,尾燈很亮,動吧,快動起來,她餓了,她還沒有找到手機。寶馬紋絲不動,手卻已經摸到了要找的目標,歎著氣取出來,按了兩個字,“恭喜。”
  按了發出,又突然後悔,手忙腳亂地去按取消,可是叮地一聲,屏幕顯示,消息已經送達。這手機,速度這麽快幹什麽?有些遷怒,把它丟到副駕駛座上,麵前的車陣,仍舊沒有移動的跡象,
  這個時候,婚宴已經開始了吧。
  我要你知道,這世界上有一個人是永遠等著你的,不管是在什麽時候,不管你是在什麽地方,反正你知道,總有這樣一個人。
  狗屁!突然地,她把頭擱在方向盤上,失聲痛哭起來。

  第二章
  “靜言,早上好。”
  “早上好。” 
  “我在機場,三小時後到上海。”
  “先生,你在說什麽?你剛結婚還不到一周吧,今天就飛回來了?”
  “今天晚上新天地有沒有倒數計時和焰火?晚上我們一起去看。”
  “我們?幾個人?三個?”
  “靜言——還可以叫上上海的所有朋友,好不好?”
  “你是瘋子,我要掛電話了。”
  “靜言,我隻是想這一年的最後一天,可以看到你。”
  “周承鍇,你居然敢!居然敢說出這樣的話來,你憑什麽,不過就是仗著我喜歡你,不過就是——”說不下去了,直接按斷電話。
  坐在自己的獨立辦公室裏,華靜言握著電話渾身發抖。幸好腦子還清醒,砸出去的話還得自己掏錢買新的,否則她早就一怒之下不顧一切地將它往牆上丟過去。沒關係,下次有機會,直接丟到周承鍇的臉上,她會更解氣。
  當年跟周承鍇,就認識在這個辦公室裏。他是美國華裔,爺爺解放前就帶著一家大小,扛著黃金放棄大陸開拓海外市場去了,在美國做鋼鐵生意,投資原油地產,賺得盆滿缽滿,家裏個個精得跟鬼似的,現在看看中國又熱了起來,老爺子一個命令又派了第三代殺回來。剛認識他的時候,隻覺得這小子傻不愣登的,滿腦子夢想,攥著滿手的錢到中國來撒著玩,跟政府官員一打交道,就苦著臉來她訴苦。實在不忍心,再說幫他的忙也算是一筆額外大收入,相處時間長了,才發現他根本是找借口拖著她不放,占用她所有閑暇時間,純粹扮豬吃老虎哪。可是看他對自己,實在是上心,對他也的確有好感,一來二去,終於默許了他的追求。文茱還笑她,眼高於頂的華靜言,終於也遇上命中注定了。是,本以為是命中注定的錦繡良緣,現在才知道,命中注定的,還有孽緣。
  有些男人,剛認識的時候你以為他是白馬王子,深情款款,甜言蜜語,每天都像在上演羅密歐與朱麗葉,半夜打越洋電話,一個鍾頭再加一個鍾頭,隻是為了告訴你他想你了。到了後來又怎樣?等你死心塌地地把自己一手交出去,白馬王子告訴你,他要結婚了,可惜,新娘不是你!
  換了其他女人,會怎麽樣?外國版本裏的小美人魚,看著王子和公主最後熟睡的臉,握著刀子跳大海了,中國版本裏有大家閨秀崔鶯鶯,文雅得多,一聲不響地抱枕而去,回頭還祝福負心的張生婚姻幸福。可惜她是21世紀的職業女性華靜言,脾氣上來的時候,曾經對著法拉利的中國副總裁大罵笨蛋傻瓜,所以周承鍇自然不會傻到說出這種找死的句子。他要結婚的消息,還是她自己猜出來的。
  那天他剛從國外回來,吃完晚餐兩個人去濱江散步,坐在江邊吃甜點,敏感地覺得他吞吞吐吐,神態不若以往自然,還跟她提說,他有個要好的朋友,跟他抱怨被逼相親。
  靜言大笑,“都什麽年代了,他們家在國外是活在圓明園裏的嗎?感覺如何?”
  “他對那個女孩子毫無感覺,但是家裏很滿意,所以就把婚期定了。”他在那裏苦笑,她心裏突然電光火石,“周承鍇,那個人,是不是你?”
  發誓!那時周承鍇的表情真是精彩,什麽儒雅俊秀都拋到九霄雲外去了,嘴張得好像剛才生吞了一個雞蛋,居然還直接承認了,“是不是有人告訴你?不會啊,國內的朋友沒有一個知道的。”
  她的回答很簡單,隻有兩個字,“去死!”然後掉頭就走。
  那是什麽時候的事情了?距離現在,已經有半年,感覺無比遙遠,但是當時錐心刺骨的傷痛感覺仍然清晰,想到一次痛一次,完全不因為時間流逝而改變。這樣頑強地痛著,真不知道是說自己長情好,還是有病好。
  確實是有病!她給自己下結論,然後埋首麵前的材料裏。如果當時鐵了心不再見他,那有多好,那有多好!可是老天注定的,你想都想不到,她掉頭就走,他拔腿就追,剛走到大路上,就聽到身後可怕的刹車聲,回頭就看到比黃金還珍貴的周公子,戲劇化地倒在一輛凱迪拉克前麵,魂飛魄散地奔過去,那家夥居然還睜著眼睛,對著她留遺言,“靜言,你真舍得讓我去死?”
  其實送到醫院根本沒什麽事,腿部骨折而已,可憐那個凱迪拉克的司機,差點沒被靜言歇斯底裏地掐死在當場,應該接受賠償的,是他才比較正確。
  冤孽啊冤孽!靜言咬著筆帽,狠狠地磨牙。

  第三章
  “靜言,早上好。”
  “早上好。”
  “今天,有沒有空一起吃飯?”
  “沒空,我今天很忙。”
  “假期你也上班?”
  “周先生,難得的假期,我現在正在和朋友去杭州遊玩的路上。”
  “靜言,你和什麽朋友在一起?”
  “跟你有關嗎?你也好好享受假期吧,哦,我忘了,你從來都沒有朝九晚五的上班概念,天天都是假期,再見!”
  靜言沒好氣地按斷電話,身側正在開車的男人詫異地轉頭看她,小心提問,“怎麽了靜言?誰惹你生氣?口氣這麽差。”
  “沒事,一個普通朋友。”緩下語氣,她硬是擠出一個微笑。心裏卻咬牙切齒,周承鍇,別以為沒你我就不行,追本小姐的男人排隊排到一公裏開外,約會一大把,隨便挑就是。
  衛祥在一邊,小心地看她的臉色。他在一個商業銀行裏做信貸主任,行裏有名的年少有為,下一批升副行長的名單上,排在第一個的就是他的名字,在這個城市雖然算不上鑽石級,但是黃金單身漢還是數得上的。可是能夠約到身邊的華靜言,還是讓他興奮不已。
  華靜言,那可是有名的冰山美人,前赴後繼約她的精英人物,不知道有多少被她凍得對自己徹底失去信心。可她也是真的充滿魅力,聰慧過人,人脈廣闊,說話言之有物,每每一語中地,每次跟她交談寥寥數語,就覺得什麽事情都可以迎刃而解。這樣的女人,絕對適合娶來作為強有力的人生伴侶,慧眼識珠的男人有得是,因此雖然玫瑰帶刺,但是前赴後繼的大有人在。
  說實話這次約她,他並沒有報多大的希望,沒想到昨天她在電話裏一口答應,表示願意和他共同出遊,當下把他樂得一晚上沒有睡著,精心策劃了今天的杭州之行,隻求博美人一笑。可是美人在側,笑是笑了,但怎麽看怎麽勉強,剛才又用那麽差的語氣掛別人的電話,讓他當下心中忐忑。
  身邊的這個男人,是什麽時候認識的?華靜言有些恍惚,好像是哪家銀行的明星人物,昨天在辦公室,被周承鍇的電話氣得半死,正好他電話打進來,不及思索就一口答應了,到了早上已經微有些後悔,但是他一清早就開車到她家樓下靜候,上車的時候,居然還捧出熱騰騰的豆漿小籠包,害得她拒絕的話都不忍心說出口。隻好憋著一口氣做笑臉狀,
  “靜言,快到杭州城了,去西湖邊走走嗎?”
  “西湖?嗯——不用了吧,每次到杭州都是這個地方,有沒有什麽新鮮去處?”想到西湖,心裏就不痛快。這個地方,幾個月前剛來過,那時候周公子突發奇想,要看西湖夜色,開車從上海一路飆到湖邊,已經是華燈初上。環湖車道綠蔭濃密,燈光朦朧,一派幽靜。開到香格裏拉,整個酒店都在湖光山色中,遙望便是波光粼粼。那時候兩個人,多麽濃情蜜意,那麽晚了,還牽著手繞湖你儂我儂,坐在湖邊的餐廳吃宵夜,她支著肘點單,可能太晚了,點什麽沒什麽,輪到平時,她早就起座離開了,但是那天兩個人都心情舒暢,一點都沒有動氣的意思,她在那裏研究菜單,周公子還拿著相機偷拍,搶過來看,隻看到自己對著菜單,也是笑臉微微,心滿意足的樣子,好像已經山珍海味滿桌陳列了。
  等回到酒店,她早就累得頭東點西點,他在洗澡的時候,不想一個人先睡,她還在沙發上堅持看電視等著,沒想到聽著浴室傳來的嘩嘩水聲,好像有催眠功能,讓她一躺下就合上眼睛。迷迷糊糊中,突然被人一把抱起丟到床上,尖叫著睜開眼睛,隻看到周承鍇一臉壞笑,頭發還是濕漉漉的,猛地將她的浴袍脫掉,她又笑又叫,兩個人在床上鬧作一團,快活得想要飛。
  睡到半夜,她起身喝水,試了一次居然爬不起,被他的手扣得緊緊的。再試一次,隻聽到他睡意朦朧的聲音,“靜言,別鬧,哪裏都不許去。”
  “我要喝水。”她抗議,什麽叫哪裏都不許去,簡直是非法拘禁嘛。
  聽明白了,他倒是順從地放手,喝完捧著杯子,她問,“你要喝嗎?”
  他坐起身來,就著杯子喝了幾口,然後伸手將杯子從她手裏接過去,往桌上一擱,居然一個翻身,將她壓在底下。
  “幹嗎?你幹嗎?!”她駭笑起來。
  “靜言,半夜把我鬧醒,你要負責!”他眼睛微眯,在黑暗中閃閃發光,“我們再來一次。”
  再來一次,何止!第二天早上,她睜開眼,就看到身邊的秀色可餐。周承鍇睡覺喜歡雙手圈抱她,仰頭望的時候,隻看到他睫毛纖長,睡著的時候在眼下投下一片陰影,被自己愛的人真心疼愛,隻覺得心裏歡喜無限,她情難自禁,居然忍不住纏綿親吻他的唇。結果是慘痛的,兩個人再次擦槍走火,短短十個小時不到,奮戰了三次,就連從小飲食有專人調理得當的周公子,都累得走路打飄。
  男人!再次咬牙切齒,回憶越是甜美,此刻華靜言就越想把那個該死的家夥銼骨揚灰,隻聽衛祥在一邊小心翼翼地提問,“要不,我們去九溪吧?那上麵有個龍井村,家家養茶,還可以品茶,挺清雅的。”
  “隨便。”隻要不去和那個家夥一起到過的地方,哪裏都可以。回憶被打斷,華靜言隨口答應了他。
  龍井村果然名不虛傳,衛祥也是一個很好地遊伴。一路引經據典,講些景色傳說,今天不是太冷,華靜言穿著一襲黑色的羊絨披風,脖子上鬆鬆地圍著紫色長巾,更顯得膚色如玉。這裏不是什麽熱鬧的景點,但是還是有些零落的遊客往來,品茶的時候,坐在農家露天院裏,經過的遊客都對衛祥投來豔羨的目光,讓他不經飄飄然起來。是的,作為一個男人,能有華靜言陪在身邊,絕對是滿足虛榮心的美事。她今天雖然略顯沉默,可是一直麵帶微笑,說話也沒以往那麽鋒利,讓他感覺越來越好。或許是受到了她笑容的激勵,回程的時候,走在九溪幽靜的山路上,借著路麵有些濕滑的良機,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天哪,觸手滑膩柔軟,讓他一下子心神蕩漾起來。
  手突然被他抓住,華靜言第一反應,便是抖手甩開。心裏悶痛,好像被握住的,是自己的心口。可是深吸了一口氣,她硬是克製住了那些反感和抗拒。好像是賭氣,又好像是報複,周承鍇,你看到沒有?不過就是接受另一個人的親近,你可以,我也可以!

  第四章
  “靜言,早上好。”
  “早上好。”
  “今天你有安排嗎?”
  “有沒有安排都跟你無關,周承鍇,好好過你的婚後生活去。”
  “我想見你。”
  “我不想見你。”
  “華靜言!我就在你家樓下,除非你從此以後不出門了,否則你想不見我都不行。”
  “那你就等著吧!”
  恨恨按斷電話,靜言賭氣地把手機扔到床尾。趴在床上靜默半晌,突然翻身下床,走到窗邊。將窗簾拉開一絲縫隙,往下張望。三十一樓的高度,望下去所有的人事物都小而遙遠,她又沒有帶上隱形眼鏡,一片模糊。但是周承鍇那輛拉風得要命的銀黑色跑車還是晶光耀眼,一眼就能看得清楚分明。
  這個人,這個人居然真的做出這種不可理喻的事情來,怒從心頭起,華靜言突然轉身,打開陽台的門,抓起角落的小幸福樹盆栽,就想往下砸去。沒想到車門一開,就看到周承鍇走出車外,立在車前抬頭仰望,半個身子連盆栽已經露在陽台外,想收回來都來不及,兩個人隔著三十多層的距離,正正打了個照麵。
  周承鍇!雙手顫抖,那盆栽差點直落下去。靜言猛地將手收回,做出了讓自己終生唾棄的反應,抱膝蹲下,將頭埋進膝蓋,蜷縮得像一隻受到驚嚇的鴕鳥。
  靜言!乍見到她的身影出現在陽台上,周承鍇竟然渾身一震。靜言,靜言,這些天輾轉反側,無法入眠,每一秒鍾都在想著她。天氣寒冷,她卻還穿著絲質的睡袍,明顯是從溫暖的屋裏,一時衝動跑出來的。驚鴻一瞥,距離太遠,不能分辨她的表情,但是她手裏捧著的盆栽,還是看得清的,微微苦笑,她恨他,恨到要用東西砸死他。
  手背上的傷口隱隱作痛,他在結婚前一夜,還和她在一起。天氣陰暗,他們在公寓裏,整日相擁。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她的手臂用力,好像要嵌到他懷裏去。最後隻聽到她低而輕的聲音,在她懷裏悶悶的,“承鍇,不要結婚,好不好?”
  她性子剛烈,是從不求人的。就算當時猜到他要結婚,急痛之下,也不過咬牙叫他去死。如今第一次聽到她軟語哀求,想也知道那是多麽掙紮之後的結果,那一刻心裏疼痛憐惜,本能地想拋開一切答應她,隻要讓她開心。但是沉默半晌,終究理智戰勝一切,他低啞開口,“靜言,對不起。”
  沒有回答,她抓起他的手,一口咬上去,眼睛睜得那樣大,死死地瞪著他。劇痛襲來,他卻不想閃避,“咬吧,隻要你解氣,就咬吧。”
  她並不回答,血腥氣在口中四溢,慢慢鬆口,也不看他的傷口,隻是起身穿衣,把他送到機場,一路上默不作聲。
  這半年來,原來都是她在癡心妄想。以為愛情,最終會戰勝一切,可是事到如今,往事種種,竟然終是成灰,心裏也是一片灰燼般冰冷無限,車最終在機場停下,她握著方向盤,並不動彈,聲音冷硬,“到了,你下車吧。”
  他一路上,都在低聲解釋,其實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麽,靜言,不要生氣,我和她,早有協議,就算結婚,也是互不幹涉,兩家各取所需而已,她甚至都不會待在國內。靜言,我父親需要通過她家的關係,讓家族進入政界,她家需要我們的財力支持,鞏固地位,不過是政商交易,你不會不明白吧?靜言,我愛的是你,請你體諒,我不過是沒有選擇,不能選擇自己最愛的女人,我也很痛苦。靜言——
  得不到任何回應,她隻是沉默,無以為繼,他最終隻能閉上嘴。這時聽到她的話,突然心裏驚惶,竟然不敢移動分毫,死死盯著身側的靜言,隻見她臉白如紙,毫無表情,又重複一遍,“下車。”
  “靜言,你要什麽?那隻是一張紙而已,不過兩天時間,我很快會回來。”
  “下車。”
  “我們也可以結婚,靜言,回來之後,我帶你去國外,找一個安靜的小教堂,找最好的朋友為我們證婚,如果你願意,等我一回來我們就走——”
  “下車!”她突然聲音顫抖,眼眶殷紅,“周承鍇,我但願從來沒有認識過你。”
  機場人潮熙攘,往來過客匆匆,有誰注意到她,這一刻惶然心碎,滿腔恨意。她不是什麽傳統的癡情女子,愛裏隻求公平往來。周承鍇愛她,她心知肚明,但這愛,在所謂的政商交易之前,竟然如此虛弱得不堪一擊。這半年來,掩著流血的心,埋葬著自己的尊嚴和高傲,她孤注一擲,求到的,竟然是如此結果。是的,她說出了自己心底的話,周承鍇,如果可以,我但願從來沒有認識過你!

  第五章
  “靜言。”
  “——”
  “為什麽不說話?”
  “你快走吧。”
  “你不下樓,我是不會走的。”
  “我不會見你的。”
  “我會等到你見我為止。”
  “周承鍇!你這是騷擾我,再不走我要叫保安了。”
  “你要叫哪個?小李嗎?還是老周,他們剛才來給我打氣,要我堅持到底。”
  “你——”
  氣得說不出話來,華靜言再一次按斷電話,順便切斷電源。安靜半晌,突然對講機直響,咬牙切齒地去拿話筒,屏幕上出現的卻不是周承鍇,“華小姐,你快下來吧,周先生等好久了,小兩口吵架而已,有什麽不能解決的?”業委會的汪太太在那頭好言相勸,無言以對,靜言隻能打哈哈,“汪太太,沒什麽事,我們會自己解決的。”
  汪太太笑眯眯,還想說些什麽,突然門鈴響,靜言暗叫幸好,“不好意思,有人來了,汪太太我掛了啊。”
  打開門,迎麵站著小區保安老周,“華小姐,周先生讓我帶話給你,不看到你下樓,他今天是不會走的。哎呀他到底犯了什麽錯,讓你生這麽大的氣。聽老周一句話啊,一個男人能做到這個地步,你就順著台階下吧,周先生對你的好,我們平時都看在眼裏啦——”
  老周話音未落,電梯門打開,走出來的居然是慈眉善目的鄰居李奶奶,看到她,開口就勸,“靜言啊,你男朋友一早就來啦,我晨練的時候就看到他等在那裏,你們吵架嗎?他都不敢上樓,可憐巴巴的,天這麽冷,你就舍得讓他老站在風裏?”
  靜言無力,“李奶奶,他根本就一直呆在車裏,那裏吹得到風。”
  李奶奶的臉笑得像一朵花,“靜言一直在看對不對?就知道你舍不得。小兩口多般配啊,我們小區裏人人都誇你們是金童玉女呢,快下去找他吧。”
  被說得目瞪口呆,心裏隻有一句話,使這種陰招,周承鍇,算你狠!不自覺握緊拳頭,靜言恨恨點頭,“謝謝大家關心,我換件衣服就下樓。”
  怒氣上湧,關上門,華靜言打開衣櫥,抓起毛衣和牛仔褲就往身上套,然後轉身直衝下樓。大廳裏進出的鄰裏,見到她下樓都咪咪笑,差點沒有拍起手來,她卻氣得雙腮嫣紅,頭也不回地直奔目標。  
  靜言!終於看到她下樓,周承鍇跨步上前,心裏滿是喜悅。天氣寒冷,她卻隻穿著白色的V領毛衣,露出單薄的鎖骨,想也知道她是氣壞了,倉促之下不顧一切地跑了出來。
  相隔一步之遙,隻看見她雪白的臉頰飛著兩朵嫣紅,倔強地挺直脖頸,兩眼恨恨地瞪著他不放。靜言,隻是默念她的名字,就讓他心潮起伏,看著她從溫暖的大樓裏突然跑到冷風中,再怎麽姿態強硬,卻仍然不自覺地微微瑟縮,這一刻憐惜無限,隻想一把將她擁進懷裏,再不放開。
  “周承鍇!你好卑鄙。”她率先開口,聲音冰冷。
  “隻要能夠再見到你,我不介意卑鄙一下。再說大家都是自願幫忙的——”
  “那是因為他們根本搞不清狀況。”她氣得渾身發抖,這個男人是火星人嗎?她不想再見他了,不想再和他有任何瓜葛了,這麽明確的反複表達,難道他還理解不了嗎?
  “上車吧,你快要凍死了。”他不再多言,上前拉她。
  “別碰我!”她退後一大步,“周承鍇,我下來是告訴你,別來騷擾我和我的鄰居們。”
  “靜言,我有話跟你說,上車好不好?我們去暖和一點的地方,邊吃東西邊聊。”他打開車門,聲音裏添了一些懇求的意味。
  刹車聲打斷他們的談話,另一輛車順著車道快速開來,在他們身邊漂亮地甩尾停住,車窗落下,露出一個男人的臉,衝著靜言帥氣地吹口哨,“靜言,寶貝,我來接你了。”
  “威廉。”不去理睬周承鍇山雨欲來風滿樓的臉色,靜言抬手回應他,轉身向他的車走去。
  “靜言,他是誰?”手被拉住,腳步受阻,周承鍇的聲音,突然冷了下來。
  “跟你有什麽關係?放開我。”她甩手,“我今天跟威廉有約,周先生,你請回吧。”
  威廉在那邊,早已打開副駕駛座的門候著,靜言坐進車裏,他還對著周承鍇揮手,“不好意思啦。”
  “羅嗦什麽,快開車。”她在一邊頭也不回,擠擠眼睛,威廉順從地轉動方向盤,車子來去如風,轉眼消失。  
  “靜言,十萬火急找我來幫忙,就是為了那個男人啊?看上去不錯啊,很緊張你的樣子,幹嗎不要?”一邊開車,威廉一邊調侃。
  “他結婚了。”車裏暖氣充足,但不知為何,她身子仍然微微發抖。    
   “啊?”沒料到是這個答案,威廉一時愣住,回過神來,小心提問,“那我們現在去哪裏?你穿成這樣,要不要回家換衣服?”
  “不用,陪我去喝酒。”她把臉轉向窗外,聲音幹脆,麵無表情。
  偶知道這個男主討人嫌,就是為了虐才寫這篇文的,大家一起拍死他吧,哈哈,大大仰天長笑中——

  第六章
  麵前的酒杯,晶瑩剔透,冰塊在琥珀色的液體中沉浮,身邊美人在側,正喝得痛快淋漓。放在平時,這應該是厲威廉最愉快享受的時光,但是此時此刻,麵對越喝臉色越冷的華靜言,他居然冷汗直冒,隻想快快結束,掉頭回家。
  低頭看表,他小心開口,“靜言,都12點了,要不我送你回家吧?”
  她轉過頭來,聲音冷,臉上表情更冷,“威廉,你什麽時候變成灰姑娘了?12點對你來說,才剛開始吧?”
  “呃——”被凍到,厲威廉無語。
  “威廉,你幾歲了?”放下酒杯,靜言突然出聲提問。
  “小姐,我們是同學好不好,認識這麽多年了,你不知道我幾歲?”
  “四十三?”她歪著頭。
  “你喝醉了。”一臉飽受打擊,厲威廉差點撲地。
  “不過是短期強訓班,年齡最大的史密斯都五十多了,不要在我麵前裝嫩。”她無情地說下去,完全不顧麵前男人的感受。
  認識厲威廉是在兩年前,公司送她去紐約進修,他供職於一個跨國投資公司,世界各地到處飛。前幾個月被派駐亞洲區,跑到上海和她相見歡,沒想到今天派上大用處了。
  苦笑,靜言永遠是那麽酷。別的女人感情上受打擊,借酒澆愁,至少要哭哭啼啼扮一下嬌弱,他作為男伴,也好借出肩膀和胸膛,顯示一下紳士風度,偏偏她酒倒是喝了不少,看上去卻是越喝越清醒,現在居然開始和他閑聊起年齡問題,簡直不可思議。以前在紐約,進修間隙大家也聚在一起happy time過好多次,記憶中她就從來沒有喝醉過,這個女人,是不是傳說中的千杯不醉啊?
  “三十三?”見他不答,她繼續猜。
  “好了好了,我告訴你,我今年三十八。”舉手投降,他實話實說。
  “三十八?”她微微皺眉,“為什麽還不結婚?”
  “——”再一次無言,靜言,這個是隱私啦。
  忽然微笑,靜言低聲開口,“你還在等嗎?”
  嬉皮笑臉的表情突然凝住,厲威廉暗暗咬牙,“華靜言,我真不該告訴你。”
  “你還在等——”她自顧自地說下去,那朵微笑變得蒼涼而遙遠,“威廉,這麽漫長的時間,你是靠什麽等下來的?”
  突然看到那樣的笑容,厲威廉心中歎息,不由正色回答她,“因為自己沒可能給另一個女人帶來安穩幸福的感覺了,為了不傷害到無辜的人,所以獨身,靜言,你明白的。”
  “我明白。”她衝他舉起酒杯,“威廉,為了這句話,我敬你。”
  “不要再喝了。”他伸手按住她的酒杯,“還是讓我送你回家吧。”
  “喝完這一杯。”她仍舊舉著杯子,“我沒事,等下不用你送,自己打車就行。”
  什麽沒事啊!十分鍾後,厲威廉對著趴在吧台上睡得如昏厥狀的華靜言哭笑不得。傳說中的千杯不醉,原來不過是之前從沒有喝到位而已。誰能想到,剛才還清醒得好像早晨剛洗漱完畢的這位小姐,最後一杯酒下肚之後,就突然昏睡過去,連叫都叫不醒。搖頭歎氣,華靜言啊華靜言,還好你今天遇到的是我,換了其他男人,還不把你這個睡美人一口吃了?認命地結帳起身,威廉用自己的大衣將麵前的睡美人包起來,正打算帶著她出門,突然有人斜刺裏出現,搶先一步,將她一把抱起。
  詫異抬頭,隻看到麵前站著的男人,臉色鐵青地瞪著他,正是之前在靜言家樓下,打過照麵的那位公子哥。
  靜言啊,你還真會給我找麻煩!心裏碎碎念,厲威廉臉上卻浮現笑容,“不好意思,這位先生。我想靜言是不會想讓你送她回家的。”

  第七章
   真皮的後座散發著一股柔軟安逸的微膩氣味,發動機低而沉悶的轟鳴聲好像催眠曲,車廂裏溫暖如春,口幹舌燥,但是貪戀黑甜夢鄉,隻是不願意醒來,但是前座斷斷續續傳來的交談聲,時響時輕,擾人清夢,心裏掙紮,想把眼睛睜開,但是昏沉困倦,竟然不能夠。
  叮的一聲,上好的酒杯才能發出這樣悅耳的脆響,“周承鍇,能讓靜言變成這樣,我還是佩服你的。”威廉的聲音,從前座傳來。
  “我做錯了嗎?為什麽女人都那麽看重一張紙,一張紙而已,況且靜言是這麽特別的一個女人,我本以為,至少她是不會在乎的。”
  靜言在心裏咬牙切齒,厲威廉,你這個叛徒!居然當著我的麵,和周承鍇把酒言歡。
  “我想她在乎的,不是那張紙吧,隻是想到從此以後她再不能獨占你,這就足夠讓她發瘋了。”
  “獨占?我不是還在這裏,她又用不著和別人分享。”
  “那麽公平起見,她也在你麵前結婚,你受得了嗎?如果你可以,我想她也可以。”
  “厲威廉,別開這種玩笑。我怎麽會讓自己愛的女人,和別人結婚。”
  “你阻止得了嗎?”
  “靜言是我的女人,我愛她,無論什麽情況,我死都不會放手。”
  “周承鍇,你真是有夠MAN,靜言有沒有揍過你?沒有吧,下車,我替她揍你。”
  “你知道什麽,你知道什麽叫迫不得已!”周承鍇仍然克製著壓低聲音,但是眉頭擰起,臉色一變。
  “發脾氣了,嗬嗬,又發脾氣。真是個少爺。”厲威廉語帶諷刺,說實話,他是看不起麵前這個男人的。但是與其在靜言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與他發生爭執,還不如等她醒來,讓她自己決定。靜言有自己的人生,他不想替她做任何決定。靜言啊,哀怨地看看後座,你怎麽還不醒?我今天陪酒陪笑,到現在還要近距離看著你的前男友發飆,犧牲實在太大了。
  “我們跟孔家早有協議,這是勢在必行的事情,你們這些人根本不可能理解。”
  沒有回答,威廉也沒有回頭,順著他的目光往後座看去,前排的暈黃燈光,沒有一絲照到後座,一片黑暗中,隻看到華靜言的眼睛,晶光閃爍,恨意深重,一眨不眨地死死瞪著他。
  “靜言——”從來都是自信滿滿的周承鍇,在這溫暖如春的車廂裏,突然感覺心中滿是寒意。
  “威廉,謝謝你。”她坐起身來,聲音低啞,但是冰冷無限,“不用麻煩你替我揍他,我會自己來。”

  第八章
  雖然是淩晨時分,可是這城市的中心,徹夜不眠,街道兩側,線條優雅的街燈燈光幽靜,街燈後高高的圍牆內,風情各異的音樂聲,熙攘的人聲從各個酒吧內傳出來,街邊停滿了難得一見的好車,每一輛都在幽暗的燈光下,閃著美麗晶亮的微光。  目送威廉駕車離去,靜言終於回過頭來,燈光暗影下,隱約看到她v領毛衣下的鎖骨,線條優美,在冰冷的夜風中微微顫抖。
  靜言——!一瞬間,心中憐惜痛楚翻騰奔湧,竟讓周承鍇聲音沙啞,一聲靜言哽在喉頭,劇痛難當。
  “你有什麽話,現在就說完吧。”對他的反應仿佛視而不見,華靜言聲音冰冷。
  伸手去攬她,“你先過來,很冷吧。”
  驀然抬頭,後退了一步。那個懷抱,是她再熟悉不過的。天氣寒涼,周公子總是穿著黑色的大衣,閉著眼睛,她都可以知道,那大衣裏是手工製的襯衫,袖口上繡著他的名字簡寫。再涼一些,他會穿深色的凱絲米毛衣,臉頰磨斯的感覺,輕軟溫柔。  “靜言——”他又喚了一聲,伸手過來,大衣袖口處,微光一閃,看得清楚分明,是那副銀質鑲玳瑁的袖扣,她喜歡暗色的袖扣,為他挑選過許多副,這一副是他最喜歡的,記憶裏無數個甜蜜的瞬間,突然潮湧而至,無數個這樣的寒夜,她與他十指緊握,冬日裏她總是雙手冰冷,但是在見他之前,她一定會將永不離身的手套丟進包裏。隻是為了他伸手過來,感歎裏小小的憐惜,“靜言,你的手,又這麽涼。”然後,便會牽起她的手,一同放進那個溫暖的大衣口袋裏。
  分離前的感恩節,他們在金茂參加舞會,走出大廈,寒風裏突然下起淅瀝小雨,完全不以為意,她被他緊緊牽著手,一路小跑,不知多久沒有做過這樣的傻事,兩個人都邊跑邊笑起來,她精致的舞鞋,踏在雨中,濺起一個個快樂的小小漩渦。眼看停車的地方近在眼前,他突然立定身子,將氣喘籲籲的她一把抱住,大衣裏有熟悉的香味,寶格麗的清新,混雜著他的溫暖,讓她目眩神馳,耳邊響起他微微激動的聲音,“靜言,我愛你,我真愛你。”然後,他們兩個就在漫天細雨中,纏綿親吻,耳邊隻聽到路邊經過的車輛裏,噓聲四起。
  周承鍇—— 雙唇突然克製不住地顫抖起來,隻要一步,她死死盯著他的臉,隻要踏出一步,她就可以重新享受到那樣無邊無際的甜蜜溫暖。可是,那不一樣,不一樣!那些極致的快樂,如同鋒利的雙刃劍,現在帶來的,全都是極致痛苦。你要我怎麽樣?要我拋棄尊嚴,拋棄驕傲,做你見不得光的愛人,做你身後模糊的影子嗎?不,如果那樣,她就不再是自己,不再是華靜言了。如果那樣,你還會一直愛著,不是靜言的靜言嗎?!
  “靜言——”他還在那裏喚她,聲音裏多了一絲哀求。哀求,堂堂周公子,生來錦衣玉食,富貴逼人,居然在哀求她。
  麵前那雙美麗的眼睛,隱約水光,心中柔情四溢,周承鍇終於忍不住激動,上前用力攬住她,聲音低啞,“靜言,我放不下,放不下。”
  懷裏沒有熟悉的溫存依偎,一雙冰冷的手,雖然微微顫抖,但仍然無比堅定地抵住他的胸膛,她的聲音,輕得仿佛耳語,但落在他耳裏,卻比周遭的寒風更凜厲,“承鍇,”從來都是溫暖甜蜜的呼喚,變得陌生遙遠,“請你不要,讓我恨你。”

  第九章
  一個晚上,睡得輾轉反側。熬到天亮,起身梳洗的時候,靜言對著鏡子裏的的自己低聲歎息。去年這個時候,就算通宵忙碌,早晨起床冷水撲臉,立刻精神起來,眼睛照樣晶亮有神,可是現在,不過是一宿失眠,鏡中的自己,已經是臉色暗淡,眼下微現青色,如花美眷,敵不過似水流年,果然是至理名言。
  沒關係!伸手旋出金色的遮瑕筆,現代女性,自有秘密武器。振作精神,穿衣下樓,走到地下車庫,打開車門時她對著玻璃上自己的倒影用力點頭,加油,靜言,節後的第一天,徹底拋開周承鍇,新的開始就在眼前。
  電梯門開處,中心裏還是一片寂靜。前台小姐剛到,看到她點頭招呼,“靜言姐,又是第一名啊。”
  “早,麗莎。”靜言點頭微笑,“什麽第一名,你比我早啊。”
  麗莎是個大學剛畢業的小女生,有女強人仰慕情節,經常帶著崇拜的目光追隨靜言,現在口氣誇張地回答她,“那不一樣,培訓師的上班時間要比我們晚半小時好不好?靜言姐,你每天都那麽早,真的很厲害。”
  微微一笑,走進自己的辦公室。扔下包,她坐進椅子深吸氣。麗莎,最厲害的不是每天早到,最厲害的,是每天起床都能對這一天充滿期待。她已經很久,沒有那樣的快樂感覺了。
  打開電腦開始忙碌,胃裏突然有抗議聲,沒有心情好好早餐,隻在出門前喝了一杯牛奶,工作了一上午,不禁有點饑腸轆轆的感覺。
  感謝工作,她擱下筆,這簡直是治療情傷最好的靈丹妙藥,現在如果讓她無所事事地呆在家中,她真的會死。
  輕微的敲門聲,文茱的頭探進來,“靜言,我要去吃飯了,一起去?還是我幫你帶上來?”
  站起來舒展身子,“一起去吧。”
  文茱小小驚訝,“好難得,你終於要下樓見陽光了呀。”
  “什麽話,”飛過去一個不滿的眼神,“我又不是盆栽。”
  兩個人一邊說笑,一邊往電梯走去,按鍵下去,門開處,裏麵走出一個卷發女子,身材高挑,穿著短短的皮衣,翻開的毛領,玄色的銀狐毛,尖端一點白,最好的俄國銀狐,閃閃微光。手裏夾著的包包,一看便知是今年限量版的頂級大牌。側身讓過,鼻端飄來陌生的香氣。
  “好特別,難道是嬌蘭特製的私人香水?簡直是移動的頂級奢侈品。”感歎聲,文茱是個奢侈品狂,對所有數得上名的奢侈品了如指掌,受到那樣從頭到腳的頂級震撼,電梯門一合上,就忍不住開始碎碎念。
  品評他人,國人傳統陋習,更何況別人大概就在門外還未走遠,靜言正要製止,電梯門卻突然再次打開,剛才那個移動的頂級奢侈品,就立在麵前,直直地盯著她們看。
  你看,出事了吧?用眼神說完這句話,文茱已經在身邊嚇得愣住。
  “你——”門外的女子,手指還按在開門鍵上。
  咽了口口水,文茱認命地打算開口道歉,卻聽到那女子的聲音,再次響起,“你就是,華靜言吧?不好意思,我今天專程來拜訪,能否給我一點時間,我們聊幾句?”

  第十章
  走出大樓,街道對麵有新建的複合式餐廳群樓,刻意模仿老式的石庫門風情,但臨街最好的位置,卻是正宗海外泊來品coffee bean,華洋混雜,百年不變,任何怪異矛盾都能夠坦然組合在一起享受,這才是上海的精髓吧?眼角掃過身邊嬌客的表情,推門前華靜言無聲笑了一下。
  果然,一走進門,身邊這位小姐立刻就顯得與周遭環境格格不入,所有人的眼光,都不自覺地飄過來一瞬。
  “你要些什麽嗎?”權當沒看見,立在櫃台前,靜言側臉問她。
  “不用了,我剛才吃過早餐。”
  不自覺低頭看表,下午一點還差五分鍾。剛吃過早餐,很好,非常好,下次她也要學學這句經典的句子。
  不再多言,靜言轉頭點餐,“煙熏三文魚三明治,薄荷奶茶,謝謝,哦,這位小姐,你給她一杯冰水就好了。”
  經常來這裏,櫃台裏的小妹早就與她混得熟透,照平時,一定閑聊幾句,但是今天她身邊突然出現這麽一位鶴立雞群的人物,小妹被鎮住,居然有點結巴,“嗯,那,那你們先坐吧。”
  兩個人在角落坐下,午餐端上來,饑腸轆轆,靜言也不跟她客氣,拿起刀叉就開動。
  等不到她開口,對麵終於率先響起聲音,“華小姐,我還沒有自我介紹,你難道不好奇嗎?”
  抬起頭來,華靜言一笑,“這位小姐,如果你要告訴我,遲早都會說,無事不登三寶殿,你也沒有悠閑到沒事來看我吃飯的地步吧?”
  短暫安靜,然後對麵繼續,“打擾了,我姓孔,孔希音,前幾天剛剛成為周承鍇的太太,華小姐應該聽說過我的名字吧。”
  刀叉突然停頓,雖然剛才已經隱約有心理準備,但是這麽直接地從她嘴裏聽到周承鍇的名字,還是讓靜言心中一痛。終於專注地望向對方,麵前是一張年輕精致的臉,妝容完美,表情矜持,感覺到她的注目,細細描繪過的眼角稍稍流露出一絲得意。
  捧起奶茶,靜言開口回答,“不好意思,周承鍇的名字,我聽說過,孔小姐的名字,倒真的是第一次,有什麽事嗎?”
  真囂張!孔希音終於撐不住淑女的表情,細巧的眉毛,微微一皺。但多年的教養,還是讓她保持了平靜的聲調,“冒昧過來,其實是對華小姐有點好奇,今天見麵,果然不同凡響。”
  “好奇?靜言有什麽值得好奇的。”
  慢慢脫下黑色的羊皮手套,孔希音微微揚起下顎,“能夠讓我的新婚丈夫結婚當天都魂不守舍,婚後不滿一周就急著飛過來緊盯不舍的華小姐,我這個新婚妻子,當然好奇。”
  周承鍇!看你給我惹得好事!心裏恨恨,華靜言臉上卻麵無表情,“我對周先生的這些表現,也很驚訝,不過孔小姐,既然你們已經結婚,那這些就該是你們之間的私事了,請盡快協商,妥善解決,不要再給我的生活帶來困擾。”
  “你——”突然有輕微的吸氣聲,下一秒,孔希音努力讓自己聲音恢複平靜,“華小姐好口才。”
  孔小姐好教養,沒有辜負這一身貴婦名媛的派頭。心裏回擊,靜言嘴上卻默不作聲。
  “我跟承鍇,相識不久,但還算情投意合。之前對華小姐倒也有所耳聞,但當時覺得,哪個男人婚前沒有幾段過去?姐妹們又勸我,結婚以後,自然就收心了,沒想到——”
  再也忍不住,靜言張口截斷她,“沒想到周公子,居然這麽另類,竟然敢怠慢孔小姐,是不是?”
  打定主意不再受她的言語刺激,孔希音自顧自說下去,“華小姐可養過馬?我家有個馬場,打小我就喜歡去那裏消磨時間,純種好馬最忌諱血統混雜,否則生下來的後代,就會一錢不值。”
  純種好馬?!華靜言的眼睛,不自覺地微微眯起,“孔小姐幾歲?”
  有點詫異她的問題,孔希音不答反問,“華小姐呢?”
  “我今年28。”大方地回答,看到對麵孔希音的臉上,浮現一個小小得意的笑容,“原來華小姐和承鍇一樣大,希音上個月剛滿22。28對男人來說,還很年輕,對我們女人可就——”
  “是啊,那麽年輕,就急著被拉去做種馬,我終於明白原因了,大概太老了就會影響血統吧?”
  “華靜言!你不要太囂張!”可憐的孔希音,一輩子都沒有受過這種刺激,這一秒終於爆發,所有的淑女風範全數被怒火燒到九霄雲外去,站起身來,就是一聲尖叫。
  “冷靜點。”華靜言伸手按住她,整個coffee bean這時一片肅靜,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望過來。
  突然門鈴輕響,有兩個穿著黑色西服的男人推門進來,一直走到她們身邊。
  哦哦,這次連靜言都瞪大了眼睛,孔希音,不要告訴我你大牌到隨身帶保鏢,這裏是法治社會,你敢亂來我就報警。
  想象中的情景沒有出現,滿室沉默中,其中一人俯身在孔希音耳邊說了幾句,大小姐原本鐵青的臉色,突然一白,然後恨恨地看了靜言一眼,居然轉身跟著他們走了。
  不戰而退?原本已經全身緊繃的靜言,一臉莫明其妙。一場好戲,嘎然而止,餐廳裏所有的人,都露出可惜的神色。低頭看著桌上的食物歎氣,這頓飯,她是再也吃不下去了,估計這個餐廳,她以後也沒臉再來了。認命地站起身來,靜言打算離開。  “華小姐,請留步。”身後突然傳來一個陌生的聲音,轉回頭,一個男人從沙發後站起身來,穿著簡單的淺灰色格紋毛衣,挺刮的淡色襯衫領,翻開在v領外,手肘搭著深灰色大衣,臉上線條嚴峻,表情冷淡,五官與剛才消失的孔小姐,乍看有七分相似。
  又來?靜言挫敗,今天到底是怎麽了?“這位先生,我不認識你。不好意思,我現在急著回去上班,再見!”一邊說一邊扭頭就走。
  身後有腳步聲,他居然跟上來了。沒好氣地在街邊立定身子,靜言瞪著他,“你也是孔家的人嗎?孔小姐的哥哥?拜托,我都說的很清楚了,她的家事,我完全沒有興趣插手,要解決問題,你去找周承鍇。”
  “對不起。”他突然開口,低沉的男中音,好像不是很習慣講中文,微帶卷舌,卻出人意外的好聽入耳。
  “啊?”沒想到他開口就是抱歉,靜言愣住。
  “希音太不懂事了,我是替她來向華小姐道歉的。”
  出乎意料,靜言張口結舌。
  見她不答,他繼續說下去,語速平緩,“另外,自我介紹一下,我叫孔易仁,雖然也姓孔,但並不是希音的哥哥,華小姐不要誤會。”  孔易仁,突然覺得這個名字很耳熟,靜言不由自主問下去,“哦,那你是她的——”
  “我是她父親。”一句出口,宛如霹靂,把靜言震得目瞪口呆。父親?亂講的吧,眼前的男人,看上去明明才三十出頭,怎麽可能是孔希音的父親?怎麽可能是那個縱橫海外多年,傳說中的孔易仁?腦海裏一片混亂,所有的伶牙俐齒突然當機,脫口而出,靜言說了一句讓自己終身後悔的蠢話,“不可能!你難道十六歲就生小孩?”
  這麽愚蠢的問題,他聽了卻還是表情平淡,居然低下頭認真回答,“沒有那麽誇張,希音是我的長女,23歲的時候有了她。”
  小小的吸氣聲,靜言的眼睛,在麵前瞪得溜圓。頓住聲音,孔易仁突然微微一笑,一貫嚴峻的眼裏,有笑意濺出來,耳裏隻聽到他好聽的卷舌中文,一句話就讓她羞得麵紅耳赤,“沒辦法,種馬的生活,就是這樣。”  

  第十一章
  生平第一次,嚐到落荒而逃的滋味,跑進電梯,靜言還在氣喘籲籲。形象,靜言,你的形象!心裏提醒自己,她一邊喘氣,一邊對著電梯鏡門上的倒影努力鎮定。  好不容易在電梯門打開前讓自己恢複正常,剛走進中心大門,文茱便迎上來,“靜言,剛才什麽事?那個奢侈品跟你講了些什麽啊?”
  “一個誤會,已經解釋清楚了。”不想多說什麽,靜言徑直往自己的辦公室走去。
  “等下啦,”文茱跟上去,雖然八卦欲望熊熊燃燒,但心裏明白,靜言不願意說的事情,她是絕沒有那個能耐套出任何所以然來的,認命地放棄這個話題,她再次開口,“剛才老板找你,叫你吃完飯去他的辦公室。”
  身前的靜言突然收住腳步,害得她差點一頭撞上去,“他從丹麥回來了?”
  “嗯,你吃飯的時候,剛到。”
  “那你不早打電話給我。”早個十分鍾也好啊,起碼可以讓她避免剛才那愚蠢的一幕。回頭瞪了文茱一眼,靜言臉上,破天荒地露出小小的怨氣,看得文茱目瞪口呆。  
  “我可以進來嗎?”靜言的聲音,雖然公式化,但仍然爽利好聽,看著自己的得力愛將出現在麵前,方從雲的臉上,笑得心滿意足。
  “學長,找我什麽事?”麵前的這位笑得跟彌勒佛一樣的方先生,是她當年在留學時候認識的學長。那時她還在攻讀碩士學位,而這位全校著名的天才亞洲學生,已經博士畢業,做畢業課題的時候,到她所在的係裏挑了幾個助手,其中一個就是她。  年少無知啊—— 每次看到方從雲在麵前笑得心花朵朵開,圓圓胖胖的臉團得跟個小籠包一樣,靜言心裏就忍不住唾棄自己當年的一時犯傻。這個人,最拿手的根本就不是讀書和做生意,最拿手的,是死纏爛打!從那時候開始,他就再也沒有放過她,一路把她從國外拖回國內,就這麽誤上了賊船,直到今天。
  “靜言,這段時間我不在,有沒有什麽好消息?”方從雲擠眼睛,麵前這位學妹,杏眼有神,折眉似遠山,一身嚴肅套裝,穿在她身上,硬是委婉精彩,真是越來越有魅力了。雖然看了許多年,自己也已經結婚生子死會很久,但他這個學長,每每麵對這樣的風景,還是會小小感歎。可惜,靜言眼高於頂,一路走來不知道傷了多少青年才俊的心,要說她身後屍橫遍野也不為過,直到遇上周公子—— 
 “我很忙,沒時間聊八卦,沒事我要回辦公室了。”滿腦子感歎被打斷,頭頂傳來靜言的聲音,冷氣壞了?怎麽感覺辦公室裏溫度突然下降?詫異抬頭,方從雲一頭霧水,“怎麽了?你心情不好啊,跟周承鍇吵架了?”
  周承鍇!突然又聽到這個名字,靜言怒從心頭起,“方學長,周先生結婚了,以後你提到他的時候請注意措辭,不要讓別人對我和他的關係,產生什麽不必要的誤會。”
  啊——?方從雲愣住,靜言硬著聲音,繼續說下去,“如果沒什麽事,我走了。”
  “等,等一下。” 剛才聽到的消息還在腦子裏略有餘震,好不容易回過神來,他立起身叫住手已經放在門把上的靜言,“我有事啦。”
  “那快講。”
  唉,到底誰是老板啊——? 方從雲露出哀怨的眼神,“德國大使到埠,明天晚上德國商會在香格裏拉有一個歡迎酒會,你和我一起去吧。”
  “叫你太太一起去,我沒心情。”她一口拒絕。
  “拜托,小瓏已經五個月了,你讓她去跳舞?那還不如讓她表演獅子滾球好一點。”
  “那你叫依娃一起去。”
  “那獅子滾球就會變成獅子滾我了。”方從雲苦著臉哀求,“小瓏隻放心你一個。”
  腦海中突然浮現圓圓的方從雲滾倒在地的樣子,靜言原本緊繃的臉,不由一鬆。
  看到她的表情,方從雲鬆了一大口氣,“好啦,就這麽說定了。”  
  富麗堂皇的大廳,衣香鬢影,音樂柔和。方從雲跟德國商會一向交好,特意來得早一些,現在正跟幾個相熟的老朋友聊得興起。靜言端著酒杯站在一邊,麵無表情,幾個原來想過來搭訕的德國商人被她的表情凍住,隻敢遠遠欣賞。
  心情不佳,靜言隻想找個借口提早回家。突然麵前出現另一隻酒杯,誰啊,這麽無聊。正想開口拒絕,抬頭卻是熟悉的臉,“靜言,晚上好。”
  “凱瑟琳,你也來了?”聖誕那天聊過之後,好久沒見了,突然遇到她,靜言的聲音微微驚喜。
  “嗯,”麵前的凱瑟琳容光煥發,跟那天憔悴的表情判若兩人,“總部的正式通告已經下來,我今天是代表我們公司來參加酒會的。”
  “那多好,恭喜你了。”由衷高興,靜言微笑。
  正想開口回答,立在麵前的凱瑟琳突然表情迷惑,指著她的身後,“那邊——是你的朋友?”
  誰?奇怪地回頭,華靜言稍圓的杏眼,突然眯起,身後數步之遙,一團閃亮,耀眼珠寶襯托下,孔家大小姐希音的臉,下顎微抬,眼神鄙夷,正直勾勾地瞪著她。

  第十二章
  “靜言,怎麽了?”感覺到這邊的波濤洶湧,方從雲也走過來,立在她身邊低聲詢問。
  還沒等到靜言的回答,孔小姐就走到他們麵前,耀眼的珠寶光閃過鏡片,方從雲不由自主眯了一下眼睛。
  “華小姐,真沒想到,我們這麽快又見麵了。”眼角掃過方從雲,孔希音突然嘴角彎起,露出一個笑容來。
  “是啊,真沒想到。”對她的想法心知肚明,靜言嘴上打哈哈,也回敬了一個模糊的笑容。
  “這位是——?”調轉眼光,孔希音略略提高了聲音。
  “方先生,我的老板,方從雲。”伸手介紹,“學長,這位是孔小姐。”
  “哦,很高興認識你,孔小姐。”方從雲回神,率先伸出手去。
  “方先生是華小姐的老板嗎?”沒有理睬方從雲的手,孔希音繼續開口。
  方從雲臉色一變,靜言低下頭,暗暗咬牙,學長,實在對不起,這一切都是我是我,我自行解決,“凱瑟琳,學長,不好意思,”對身邊兩位表情各異的同伴表示抱歉,靜言上前拉住孔希音,“孔小姐,借一步說話。”
  “你幹嗎?”盯著靜言的手,孔希音低聲叫。
  “隻是單獨講幾句話而已,孔小姐不是那麽怕我吧?”,眼前那雙杏眼裏,突然漾出寒意,第一次領教到這樣的眼神,孔希音一時呆住,竟真的沒有反抗,被她拖了就走。
  酒會剛剛開始,一牆之隔的貴賓休息區裏,現在空無一人,一進門就靜言放開手,聲音微冷,“孔小姐,有什麽話,請說吧。”
  撫著手腕,孔希音一臉恨恨,“怎麽?大庭廣眾,是不是不好意思跟我談?非要把我拉到這個沒人的地方來,果然是——”
  “果然是什麽?”靜言盯著她的眼睛,“孔小姐,你誤會了,把你帶到這裏講話,並不是為了我自己。”
  “哼,你不就是怕我在公眾場合把所有事情說出來,丟了你的麵子嗎?得不到周承鍇,你轉頭就找上了自己的老板,朝秦暮楚,居然還一臉清高,華小姐,真是了不起!”
  很好,孔希音,真的很好。深吸氣,華靜言克製著掉頭就走的欲望,扭頭看著玻璃幕牆外的璀璨夜景,沉默一分鍾。
  見她不答,孔希音小小得意,“沒話說了吧?嗬嗬,隻要你答應我,以後再也不見周承鍇,我也可以考慮給你留點臉麵,畢竟你跟我的生活,也不可能有什麽交集——”
  “周承鍇——”低低的聲音。
  “怎麽?”
  “孔小姐,隻要你答應我,以後再也不要讓我見到周承鍇,我也可以考慮今天這一席話,永遠都是我們之間的私人秘密,給你留下最後一點臉麵,畢竟你跟我的生活,根本不可能有什麽交集——”
  “華靜言!你到底在神氣什麽?!我才是明媒正娶的周夫人,你憑什麽——”再次被氣得七竅生煙,孔希音表情扭曲。
  “周夫人,”冷笑聲,“這麽大的酒會,周夫人獨自出席嗎?那位情投意合的周先生到哪裏去了?”
  “他——”一時語塞,但孔希音很快反應過來,“我公公今天剛到上海,他去接機,應該很快就到了,為了避免等下你尷尬,我勸你還是盡早離開的好。”
  原來如此—— 靜言恍然大悟,繞了半天,孔大小姐心裏打的就是這個小算盤,她要是直截了當,那也是小事一樁,更何況她本來就不想見周承鍇,可是現在—— 壓著隱隱怒氣,靜言開口,聲音冰冷,“不過是參加酒會,還要千裏迢迢地押赴刑場,如果沒有周老先生,我看今天周夫人就真的要在這兒一枝獨秀了。”
  “你——!”被說破事實,孔希音簡直狂怒,立在原地渾身顫抖。
  沒有停下,靜言一口氣說下去,“如果周夫人把花在靜言身上的精力,放到周先生身上,我想這樣的情況,應該會有所改善吧?”講完這句,靜言轉頭就準備離開。  剛走出第一步,突然有一道人影出現在門口,休息室裏,小小的吸氣聲,一前一後響起,沒人說話,終於還是孔希音滿是詫異的聲音,率先開口,“爸爸,你怎麽來了?”
  孔易仁!目光接觸,他對她微微點頭,一生中最愚蠢的那一天突然再現,可憐的靜言,居然瞬時呆住,移動不得。耳邊隻聽到孔希音小小的抱怨聲,微微帶著哭音,“爸爸,你來得正好,這個女人——這個女人——”
  “希音,”好聽的男中音,微帶卷舌,輕輕響起,“周承鍇已經在大廳等你了,快去吧。”
  “可是她—— 爸爸,你要幫我。”孔希音仰著臉,有點不依不饒,眼角掃過靜言,還是恨恨。
  低頭看著女兒的表情,孔易仁側臉冷峻的線條,微微一緩,伸出手,輕輕攬了一下女兒的肩膀,他的聲音平和,“快去吧。”
  這畫麵隻是一瞬,卻讓已經回神,原本想安靜離開的靜言,突然頓住腳步, 眼眶微微刺痛,竟然鼻梁發酸。怎麽了?有什麽了不起,不過是有一個萬能的爸爸,她這些年靠著自己,不也照樣過得開開心心?有什麽好羨慕的,真是無聊!奇怪於自己的反應,不,唾棄自己的反應,靜言霍地扭過頭,大步離開。  

  第十三章
  長長的禮服裙擺,拖曳在身後,細巧的鞋跟,在錚亮的大理石上敲出清脆好聽的細碎聲,這麽美麗的風景,隻可惜背影的主人的匆匆而過,身邊眾人都隻能驚鴻一瞥。
  一邊疾步往外,一邊從精巧的手包中掏出手機,靜言在電梯前頓住腳步撥電話,鈴響接通,方從雲的聲音在那頭響起,“靜言,你去哪裏了?大使已經到了,我正在找你。”
  “學長,真是對不起,我突然有急事要離開,你能不能幫我把大衣取出來?”
  “啊?”他聲音詫異,然後電話那頭有雜聲,模糊卻無比熟悉的聲音,突然鑽入耳朵,“方,今天你也來了?”
  周承鍇!手機突然變得燙手,未及思考,她竟已經不爭氣地按斷了通話。
  手指已經按在下行鍵上,鏡門上的自己,一臉迷茫,叮地一聲輕響,電梯門在麵前滑開,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音,“靜言,等一下。”回過頭去,看到方從雲正匆匆跑過來,圓圓的臉上微有汗意。
  心裏抱歉,靜言小聲開口,“學長——”
  一路小跑到她麵前,方從雲氣喘籲籲,好不容易緩過來,他立定身子截斷她的話頭,“不用多說了,我明白情況,你等一下,我去幫你取大衣,然後送你回家。”   “謝謝——”感激地看著他的背影,靜言從電梯前退開。這就好,不要再見了,這樣就沒問題了吧?鬆了一口氣,突然感覺身子發軟,不自覺地背靠在電梯邊的牆上,身後冰涼一片,她垂下頭,淒涼的感覺,慢慢浮上來。
  忘記自己愛過的人,隻有兩種辦法,第一種,再如何刻骨銘心,念念不忘,隻要再不見麵,一月不行一年,一年不行兩年,總有一天,會慢慢淡忘。還有一種,就是愛上另一個人,那麽前塵往事,立刻就能夠拋到九霄雲外,絕對是萬試萬靈的療傷聖法。
  可惜,對她來說,要愛上一個男人談何容易?既然不能夠,那就隻能用第一種辦法,雖然過程殘酷漫長,但總會見效的。
  “靜言!”耳邊又有呼喚聲,卻不是預料中的方從雲,她猛地抬頭,心中一痛,麵前的男人,雙眼熱烈專注地盯著她的臉,正是她剛才下定決心,再不見麵的周承鍇!
  “靜言,我就知道方從雲在,你一定也在。”
  “不好意思周先生,我正要離開,你還是回大廳陪著孔小姐吧,她等你很久了。”
  “希音—— 她是不是去找過你?”隻是分開短短兩天,他卻好像已經很久沒有見到過靜言了。她今天一身煙灰色的曳地禮服,更顯得腰身纖細,肩膀薄巧,再如何態度強硬,都讓他心生憐惜。靜言,這是他的靜言,誰都沒有他那麽清楚,那層薄薄的偽裝下,是無盡的甜蜜美妙,這樣的靜言,讓他如何舍得放開?不!他不舍得,也不會放開她。
  方從雲,你跑到哪裏去了?心裏咬牙,靜言側臉避過周承鍇炙熱得仿佛要燃燒起來的眼神,“孔小姐對我,可能有些誤會,但是已經都解決了,周先生不用費心。”  “靜言,你不用理睬她,她下周就要跟父親回國,到時候我們就可以和從前一樣——”
  “那跟我有什麽關係?”
  “靜言,我想你明白,結婚完全是迫於無奈,我心裏一直隻有你。”
  “周承鍇!沒想到你居然說出這種話,”滿腔怒火突然爆發,再怎麽努力克製,她的聲音仍然尖銳微顫起來,“無論孔小姐是怎樣的,都是你自己的選擇,既然你們結婚了,你就應該像個男人,做個男人應該做的事情。居然說出這種話—— 你簡直是,莫明其妙!”
  再也不想跟他呆下去,她回身按電梯。
  “靜言,你別走!”手被他按住,“你不需要擔心她,她從小被寵壞了,隻是忍不下這口氣而已,感情的事情,就像戰爭,總有一方是輸家,我隻愛你,你不明白嗎?”
  “戰爭?”靜言手心冰冷,聲音也是,“任何戰爭,都至少需要一個爭搶的理由吧?但是我,沒有參加的興趣呢!”說完這句話,她用力抽回手,幹脆放棄電梯,提起裙擺轉頭就往樓梯奔了下去。

  第十四章
  鞋跟敲擊聲清脆急促,裙擺被風鼓起,一路波浪起伏。一口氣衝到酒店大門口,這金融中心腹地高樓環抱,一月裏冷風凜冽,吹得她瞬間清醒。美麗合身的晚禮服,突然變得與周遭環境格格不入,門裏門外所有人都對她投來怪異的目光,雙手環抱身體,一時衝動已經過去,立在冷風中進退兩難,靜言不由臉泛羞紅。
  正不知如何是好,突然一輛車無聲無息地停在麵前,車窗滑下,好聽的男中音響起來,“華小姐,請上車。”
  “孔先生——”一時震驚,靜言張口結舌。
  “上車吧,外麵太冷了,我送你回家。”
  “我,我沒關係的。”正說著,手機鈴聲突然響起,方從雲的聲音,滿是歉意,“靜言,我半路被德國商會的會長拖住了,硬要拉我去見大使,怎麽辦?要不你在休息室等我一會?”
  知道自己讓他為難了,靜言心中歎氣,小聲回答,“算了學長,我自己會想辦法,你不用擔心我了,好好跟他們聊吧。”合上電話,麵前的車還是靜靜停在原位,孔易仁的眼睛,暗影裏微微亮光,正專注地看著自己,見她結束通話,他微笑著再次開口,“還是上車吧,小心著涼。”
  “我——”靜言結巴,竟然不知道如何回答。怎麽了?難道是因為零下幾度的氣溫?還是因為上次在他麵前愚蠢的問答?怎麽她每次遇到這個男人,所有的伶牙俐齒都會飛到九霄雲外去,連這麽簡單的回答都說得結結巴巴。可恥啊,又被他看到自己最尷尬的一幕,她真是沒臉見人了。
  “華小姐,不用緊張,我沒有惡意,隻是有幾句話想單獨跟你說。”見她不動,他開門下車,繞過車頭走到她身邊,紳士地為她打開門。裸露在涼風中的肩膀擦過他的,她的皮膚敏感地繃緊,鼻端飄過從未聞到過的清新溫暖的味道,因為彎著腰,他的側臉近在眼前,烏黑的發角裏,隱隱有細密銀光閃動,眼前突然閃過他剛才在休息室裏,對孔希音那輕輕的一攬,心中微酸的感覺又漫上來,說什麽?又是要來警告她遠離周承鍇的吧?果然是個好爸爸,女兒央求的事情,這麽盡職盡責,一點時間都不耽誤。突然心中恨恨,一咬牙,她低頭就坐進車裏,好吧,今天你們一家人有什麽話,就一次性說個清楚明白,免得日後牽絲攀藤,拖拖拉拉沒個完。
  車廂裏溫暖如春,門一合上,外麵的寒風凜冽立刻消失,坐進這樣頂級的好車裏,就好像突然到了另一個世界。他熟練地轉動方向盤,離開酒店車道。沒人開口,車廂裏也沒有音樂,一片寂靜中,隻有暖氣輕微的絲絲聲,在耳邊繚繞不去。
  沒人說話,車廂裏一片沉默,身體暖和過來,寒涼的感覺退去,腦子開始恢複靈活,卻更讓她意識到自己的莽撞,小心翼翼地用眼角看了看孔易仁的側臉,天哪!她居然真的上了他的車,她一定是瘋了。
  “華小姐,你在看我嗎?”他突然開口,驚得她一跳,偷看被抓了個正著,她羞愧到無言。
  不行,這麽下去,她豈不是還沒迎戰就一敗塗地,回神死挺,靜言硬著嗓子,“孔先生,你有什麽話,就直說吧。”
  他側過臉來,認真地看了她一眼,然後突然轉動方向盤,將車靠向路邊,穩穩停下了。
  突然莫名,靜言再次說不出話來,車子並沒有開出很遠,這條江邊的大道,寒夜裏少有行人,四下一片寂靜,對麵城市超市的燈光,隔著寬闊的距離,遙遠而隱約,不覺光亮,反而襯得車廂裏更加幽靜。
  麵前的男人,還沒有開口,也沒有做任何動作,卻讓她本能地感覺到危險降臨,從來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靜言,這一刻居然渾身緊繃,瞪大了眼睛,動彈不得。
  她的表情和反應盡收眼底,孔易仁原本想說的話突然頓住,眼角微微一彎,竟然笑了。
  這個男人,在國際知名的財經雜誌上看到過多次,表情一向都是一百零一號的嚴肅冷峻,不苟言笑。從沒想過能夠這麽近距離地看到距離自己十萬八千裏的著名人物,更沒想到,他笑起來眼裏竟會如此暖意動人,被他的表情鎮住,靜言呆在座位上,徹底石化。

  第十五章
  突然感覺麵前的這個女孩子,異常生動可愛,孔易仁不由自主笑意微微。上次在coffee bean,她說的話讓他印象深刻,想也知道她平時有多麽伶牙俐齒,可是不知為何,每次麵對自己都會非常緊張,讓他看了不禁莞爾,“華小姐,我隻是想說——”  靜言猛回神,隻覺得一股怒氣從心底湧上來,不知是氣自己沒用,還是氣他臉上那個不知所雲的笑容,腦子一熱,她便開口打斷了他的話,“不用你們多說,我也不會再見周承鍇的。惦記著羊的沒人關心,反而人人都來責怪那隻什麽都沒做的羊,這世界怎麽變得這麽好笑!”
  “華小姐,”他的眼角,又微微彎起來,聲音溫和,“我隻是想說,希音的事情,我並不會多插手。我讚成每個成年人都要對自己做出的選擇負責,當時家族裏征詢我的意見,我也是讓希音自由選擇,婚姻這件事情,自己體會比較好,如果真的不行,也是她的一個人生教訓。”
  “呃——”他的話完全出乎意料,靜言再次愣住,遲疑開口,“可是,孔小姐的反應,很強烈啊。”
  “希音一直是由我的妹妹照顧,易群至今未婚,也沒有自己的孩子,難免對她過分溺愛了一些,所以這孩子從小沒有受過什麽挫折。現在事情和自己想象中的不同,孩子脾氣上來了,也很正常。難得有機會讓她受個教訓,對她的將來很有好處。”他說得流暢,但聽在靜言耳裏,卻好像完全是另一種未知國度的語言,完全不能理解。  “你的意思,這婚姻隻是為了讓她受個教訓?”
  “當然不是,”從沒這樣耐心過,他慢慢解釋,“有了問題,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解決辦法,凡事隻要發生,總會有結果出現,華小姐認為呢?”
  神經!你替孔希音操什麽心?她有這樣無所不能的爸爸,就算摔得頭破血流,身後也有世界上最最安全舒適得羽毛墊子托著護著。一個教訓,多好啊,其他人的命運,在他的眼裏,都不過是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說得這麽隨隨便便,輕描淡寫,他可知道,這幾句話,已經讓多少人的世界動蕩不安,一夕破碎!
  心中陡然酸楚,怪不得孔希音,會用那樣的眼神仰望麵前的這個男人。她的爸爸,是無所不能的,她有什麽好擔心的?旁人當作一生賭注的婚姻大事,在他們眼裏也不過是走膩了康莊大道,偶爾到花園小徑中小試一回吧?
  眼前突然朦朧一片,記憶裏原本早已模糊遙遠的父親,突然清晰浮現。媽媽的臉,美麗冷漠,爸爸溫暖的手,疼惜不舍的感覺,好像還在昨天。媽媽,我知道以你那樣高傲的性子,是決不會原諒爸爸的背叛的,所以從那天以後,就帶著我遠走高飛,再也不允許他出現在自己的生活裏。可是我—— 也很想能夠偶爾見到爸爸,也很想能夠對別人說,我是有爸爸疼愛的女兒呢。
  怎麽了?感覺到靜言的情緒變化,孔易仁眉頭微微皺起。她還穿著舞會上的晚禮服,煙灰色的輕薄絲料,削肩束領,露在外麵的肩膀,線條優美,暗影中微微閃光。這是個美麗而特別的女孩子,言辭犀利,聰慧過人,第一次見她,他就立刻明白,為什麽周承鍇會對她無法自拔。但是現在,她一貫晶亮有神的眼睛突然黯淡,隱約有水光,垂著頭,竟好像失魂落魄。  
  沉浸在自己的回憶裏,突然車門輕響,抬頭居然看到孔易仁下車離開了。天哪!她剛才難道失態到讓他都看不下去了?完全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麽反應,車主人都走了,她要下車離開嗎?還是原地等待?靜言手足無措地坐在座位上,一時愣住。  門再次打開,冷風一晃而過,沉穩的合門聲,孔易仁坐回駕駛座上,對她微微一笑。
  “我——”正想開口,眼前出現的東西讓她突然雙眼瞪大,不敢相信地眨眼,那些東西居然還在。
  孔易仁好聽的聲音,溫和帶笑,在頭頂響起,“華小姐,煙熏三文魚和奶茶,我沒記錯吧?”

  第十六章
  熱燙的奶茶,讓靜言原本冰涼的手心立刻溫暖起來,身側一片寂靜,麵前的那個笑容,近在咫尺,無盡溫和,那些茫然失措突然遠離,但不知為什麽,想哭的欲望卻越來越強烈。
  極力掩飾著自己的情緒,她小聲開口,“我和周承鍇,已經沒有——”話一出口,就開始後悔,這件事情,是她平生最大的奇恥大辱,她素來不習慣與人交流隱私,尋求那些無謂的安撫,再如何痛徹心肺,也不過是沉默以對,獨自舔舐傷口而已。可是麵前的男人,看著自己,眼神專注,竟好像是有魔力,居然讓她情不自禁地說出那麽軟弱的句子,她對他說這句話幹什麽?是解釋嗎? 還是尋求肯定,或者安慰?太荒謬了!
  仿佛沒有看到她的一臉悔意,孔易仁不再直視她,側過臉去望向車窗外。但是不沾微塵的玻璃上,還是清晰地映出她現在的樣子,捧著奶茶,眼裏盡是軟弱,小巧的鼻尖,微微紅著。
  “那是小事,靜言不用放在心上。”微微卷舌的聲音,還是一貫平和,這一生,再如何犀利強勢的對峙,他都舉重若輕,但這一刻他的心,卻不知為何,突然柔軟,竟然不能直視她。
  路邊樹影錯落有致,隱隱可以看到平緩流動的夜色浦江,四下寧靜平和,耳邊傳來海關大樓的鍾聲,低沉動聽。吸了吸鼻子,突然感覺到平和安定,他說那是小事,靜言不用放在心上,隻是一句話而已,可是心裏的那些糾結突然打開,那些掙紮痛苦,好像真的淡下去了。
  手心裏奶茶的熱氣,嫋嫋升騰,模糊柔和了眼前的一切,他的側臉,那些嚴肅冷峻的線條,原本應該讓她感覺陌生遙遠如千裏之外,現在卻讓她覺得溫厚寬容,身子暖洋洋的,突然有什麽都不用再操心,什麽都會圓滿的錯覺。
  不對!他剛才叫她什麽?靜言?一刹那的恍惚突然過去,靜言回神,突然滿臉暈紅。
  那邊孔易仁已經轉動方向盤,車身安靜平穩地轉上燈火輝煌的大道,沒有側臉,他一邊開車,一邊低聲開口,“吃點東西吧,這麽晚了,我想華小姐一定餓了。”
  錯覺!剛才一定是錯覺!靜言回頭看窗外,開始唾棄自己的聽力和大腦。
  車子在保安老周驚訝的眼神裏開進小區,停車熄火,暗夜裏的大樓下,寂靜無人,“孔先生,今天真是謝謝你。”終於到達目的地,靜言長出了一口氣,打開安全帶,小聲道謝,推門就要下車。
  “華小姐,請稍等。”他出聲阻止,然後下車走到她這一邊,彎腰拉開車門,“有機會這麽愉快地和你聊天,是我的榮幸。”
  寒風裏又傳來那清新溫暖的香氣,未及開口,肩膀突然一暖,溫暖的男士大衣,不知是什麽料子,輕薄柔軟,落在她身上,立刻將所有的寒意完全阻隔。
  “孔先生——”回過頭去,她聲音遲疑。
  燈光暗影裏,他表情平淡,但是眼裏有隱約而難以察覺的溫暖漫出來,輕輕按了一下她的肩膀,他低聲催促,“快上樓吧,小心著涼。”  
  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到家裏的,進屋的時候,因為恍惚,她居然試了幾次才打開大門。臥室裏窗簾沒有合上,走到窗邊往下看,那輛車正順著車道,緩緩駛出,尾燈晶亮,暗夜裏仍然耀眼奪目。
  溫暖的大衣突然變得沉重,她猛地回頭,將它丟到了床上。

  第十七章
  早晨醒來,靜言第一眼看到的不是陽光,而是落在床邊貴妃榻上的那件黑色大衣。其實整晚都沒有睡好,熬到淩晨才迷迷糊糊眯了一會,是不是因為睡得太少的關係?還沒帶上隱形眼鏡的雙眼幹澀酸痛,連帶著那件做工完美的大衣都變得刺眼起來。
  閉上眼睛側頭,隻覺得鼻塞咽痛,肩膀僵硬,脖子發酸,幾乎沒辦法把突然變得千斤重的腦袋從床上撐起來。床邊的電子鍾還在不停地發出悅耳的音樂聲,每天聽慣的起床音樂,這時卻異常刺耳,賭氣地伸手按斷,頭痛欲裂,她忍不住低低呻吟了一聲。
  掙紮著走進浴室,雙手撐在洗臉盆邊給自己打氣。靜言,不過是吹了點冷風,不過是一夜失眠,小事情,想當初剛剛跟著方從雲回國創業的時候,連著幾個晚上通宵不睡都是小菜一碟,這次也沒問題,你一定抗得住。
  話雖如此,她還是花了比平時多一倍的時間才一切妥當。抓過鞋櫃上的車匙,靜言深吸一口氣,出門上班。
  不過稍晚出門一會,路上便一塞三千裏,好不容易熬到中心,前台麗莎見到她就笑容滿麵地大聲招呼,“靜言姐,昨天酒會好不好玩?”
  “還好吧,我有事,提早離開了。麗莎,輕聲一點。”頭痛,靜言求饒。
  “哦哦,”素來伶俐,看她臉色不對,麗莎立刻壓低聲音,“老板今天好早就來了,讓你一來就去找他。”
  “嗯,我馬上就去。”靜言點頭,徑直往中心裏走去。
  身後有小小聲,“靜言姐,你的臉色好難看,是不是感冒啦?這兩天寒流,你要小心身體哦。”
  “謝謝。”回頭笑了一下,靜言心裏歎氣。寒流,是啊,有昨天晚上的經曆,誰也沒她那麽清楚寒流的厲害。
  方從雲正在辦公室裏一邊聽音樂一邊拿著筆一張一張地簽字,高質量的hifi裏,陳奕迅正柔情萬千地唱著十年,靜言進門就皺眉頭,“學長,上班聽流行歌曲,這是我們新的的公司文化嗎?”
  從一大堆單據裏抬起頭來,方從雲捂著胸口解釋,“不是,但是如果我在簽這麽多數額驚人的報賬單的時候能夠有音樂陪伴,心情會比較好受一些。”
  “誰讓你丹麥去了那麽久,那些單子都積在一起了,當然數額驚人。”頭還是痛,靜言一邊走過去把音響聲音調低,一邊繼續說,“既然心情不好,為什麽還要聽這麽憂傷的曲子?找點歡快的不是更好?”
  “你錯了,”方從雲放下筆,對她搖手指,“快樂的歌曲隻能帶來反效果。隻有聽著這麽悲情的歌曲,不斷提醒我這世界上還有人比我更慘,我的心情才會稍微愉快一點。”
  這個人!沒好氣地回身在椅子上坐下,“哭窮?難道公司要倒閉了?早點跟我講,我回去打簡曆。”
  “呃——”方從雲無言了,“靜言啊,難道你沒看出學長的一片苦心?枉我一大早就煞費心思想逗你一笑,好啦,別板著個臉,昨天沒事吧?”
  “沒事啦,我到家不是有打電話給你?正好有個朋友路過,把我送回家了。”她又不是傻瓜,怎麽會看不出來。靜言的表情緩下來,和學長在一起很多年了,早已亦兄亦友,知道他關心自己,她也點頭回答。
  “那就好,”方從雲鬆了一口氣,轉身從椅子邊舉起一個紙包,“喏,你的大衣。”
  “謝謝,”靜言隨手接過,“沒事我去忙了。”
  “哎,等下。”方從雲趕快出聲阻止,唉,他這個學妹,怎麽每次都來去如風,“靜言,昨天那位孔小姐——”
  “怎麽了?”轉頭看著他,靜言皺眉頭。
  “昨天商會的人跟我聊到她,你知道她的爸爸是誰嗎?”
  “我知道。”不就是大名鼎鼎的孔易仁嗎?靜言點頭。
  “哦,那沒事了,你走吧。”本來想八卦一下,突然看到靜言臉色不善,方從雲識相地閉上嘴。
  提步欲走,突然想起什麽,靜言又轉過身來,“學長,商會的那些人跟孔家很熟?”
  “怎麽可能,是商會會長親自送請帖去酒店的,孔易仁沒有答應出席,後來隻有他的女兒和女婿一家露麵,已經算很給麵子了。”
  “酒店?什麽酒店?”那件大衣清晰地在腦海中浮現,靜言追問。
  “好像說是四季吧,不過據說還有兩三天他們就要回國,怎麽了?”
  “沒什麽,我去忙了。”靜言幹脆地結束談話。
  身後又傳來方從雲的聲音,帶著些小心,“靜言,那個周承鍇——”
  沒有回頭,靜言聲音冷淡,“學長,以後請不要再提起這個人,我和他現在沒有任何關係。”
  忙碌了一天,快到下班時分,突然有電話進來,接起來微微詫異,居然是威廉。
  “靜言,今晚有空嗎?”
  “現在還沒什麽安排,打算早點回家休息。威廉,有什麽事嗎?”
  那邊的聲音不知為何,有點遲疑,“嗯,有件事想讓你幫忙,電話裏說不清楚。”
  “這樣啊——”低頭看表,早上吃過藥了,現在感冒的症狀好了很多,威廉這個朋友,事業有成,生活獨立,從未想到他會有這樣開口求助的時候,究竟是什麽棘手的事情?心裏想著,靜言已經流利答他,“我還有一個小時可以離開公司,告訴我在哪裏吧。”

  第十八章
  街邊的餐廳,木色落地窗框,透過玻璃可以看到餐桌邊喁喁細語的食客,威廉穿著皮質的夾克,脖子上還鬆鬆繞著圍巾,靜言的頭發仍舊一絲不苟地盤著,剛剛坐下,突然覺得頭痛,她拔下盤發的長簪,轉動脖子,鬆了鬆肩膀。一男一女,秀色可餐,遠遠望去好像一副浪漫生動的畫卷。
  坐在臨窗的位子,靜言毫無食欲,一手握著叉子撥弄盤子裏的蔬菜色拉,一手托腮仔細地聽著威廉幾乎是斷斷續續的描述。
  “那個歐陽—— 倒追你?”聽了半天,她終於忍不住打斷他,做總結性發言。
  “呃,其實我也有責任,不該——”腦海裏浮現歐陽晶晶雙腮暈紅小心翼翼的臉,威廉挫敗。
  “不該莫明其妙地親人家,對吧?”唉,頭痛繼續,靜言捧起杯子灌水,“你對她沒感覺?”
  “你知道我的,何必多問。”威廉抬頭瞪她。
  “我知道,你心裏念念不忘的人還在日本哪,”她放下叉子,皺眉頭,“既然如此,誰讓你單獨送她回家的。”
  “那天和工商所的人一起吃飯,就她一個女生,大家又都喝了點酒,這不是舉手之勞嗎?”唉,壓迫感好重,靜言總是那麽酷。
  “送就送了,你親她幹什麽?”
  “她喝醉了,笑的時候很像惠子——”說不下去了,威廉低頭懺悔。
  昏倒!靜言忍不住破壞形象,翻了一個白眼給他,“然後呢?大家成年男女,你解釋一下不就行了?”
  “我怎麽解釋?難道要我跟她說,歐陽科長,對不起,我上次把你錯認成自己的前女友了,所以在你家門口吻了你,一個誤會,別當真啊——”
  “科長?她幾歲啊,別告訴我四十以上了。”
  “不是,才二十多,剛升副科長。”
  “我明白了,你不敢得罪政府官員,嗬嗬,威廉,來中國不久,關係學你倒是無師自通。”靜言終於笑了一下。
  “今天早上,她來我們公司談事情。”
  “談事情?其實是來找你的吧?”現在的女孩真勇,靜言不由自主微笑。
  歎氣聲,威廉抓頭發,“走之前她到我辦公室,說自己明天在餐廳生日會,特地邀請我。靜言,幫個忙,和我一起去吧。”
  “我?”指著自己的鼻子,靜言瞪大眼,“你告訴她什麽?”
  “我什麽都沒說。”連忙舉手表示清白。
  “不想去就拒絕啊。”
  “可是工商所—— 我不想和她把關係弄得太僵。反正是生日會,我帶上你,到時候她一看就應該明白了。”
  “原來是找我江湖救急,”靜言笑了,“威廉,你就這麽確定,我去了就能解決問題?”
  “靜言,”聽出她的意思,威廉鬆了口氣,“看到你,百分之九十九的男人都知難而退了,更何況是女人?”
  “這是恭維嗎?我多謝啦。”靜言大笑起來,抓起一片甘藍就丟了過去。
  窗外突然白光一閃,這條街燈火通明,行人如織,他們倆又相談甚歡,誰都沒有在意。街的對麵,提著大包小包的隨從小聲催促,“小姐,我們還要繼續逛嗎?還是讓司機現在過來?”
  “不逛了,我要回酒店。”孔希音轉過頭,把小巧的金色相機塞進包裏,臉上笑微微。
  一路走過大堂,每個酒店員工都立定彎腰,恭敬地叫一聲“孔小姐。”
  沒時間搭理,孔希音直奔頂層,推開門,偌大的總統套房裏回蕩著輕柔的樂聲,窗簾沒拉上,繁華夜景撲麵而來,看得太多,她不以為意,轉頭呼喚,“爸爸,爸爸。”
  “怎麽了?”側門打開,隱約看到裏麵閃著微光的電腦屏幕,好聽的聲音響起來,一貫沉穩,“我在開視頻會。”
  “爸爸,我有東西要給你看。”
  “什麽?”耐心地點頭,孔易仁合上身後的門,走到女兒身邊。年輕的時候無盡忙碌,希音這個長女,他根本沒有時間親自照顧。難得相聚,每次都驚訝怎麽長大這麽多,到了現在,總覺得有些虧欠女兒,因此希音的要求,隻要不是太無理取鬧,他總是設防讓她滿意的。
  有些小小得意地打開相機,孔希音忙著低頭解釋,根本沒有看到孔易仁突然凝住的表情。
  “就是華靜言呀,今天我看到她在餐廳,跟一個男人親密得不得了,又笑又鬧。爸爸,昨天我說她朝三暮四你還不相信,每天換一個男人,這個女人實在太——”
  “希音。”
  說得興起,完全沒有意識到父親聲音裏的含義,孔希音繼續,“你看她笑的那個樣子!哼,我等下就拿去給承鍇看,虧他還把那個女人當寶——”
  “希音!你知道我不會喜歡你這樣。”爸爸的聲音,突然變得陌生,孔希音詫異地抬起頭來,看著父親的臉張口結舌。
  孔易仁的眼裏,流露出她從未見過的嚴厲而不讚同的光芒,聲音雖低,但已經讓從小習慣了他耐心嗬護的希音心驚膽戰。怎麽了?為什麽爸爸這麽生氣?雖然從小見麵次數少,但是爸爸對她,一向寵愛有加,不過是一個小小的華靜言,不過是——天哪!究竟出了什麽事?

  第十九章
  跟威廉道別之後,駕車回家,進門習慣性地將車匙丟到鞋櫃上的磁盆裏,另一手按開關。叮當脆響,門廳的燈光隨之亮起,響聲,燈光,沒有打破房子裏的寂靜,反而襯得暗處的一切更加冷清寂寞。
  還是頭痛,皺眉走進臥室,一片黑暗中,隻有窗外透進的暗暗月光,那件大衣還靜靜躺在原地,黑色的料子,在淡淡的光線下閃著美妙的微光。
  眉頭皺得更緊,啪地一聲,靜言幹脆地打開大燈,從衣櫥裏取出一個紙袋,回身將大衣折起。輕軟的料子好像有生命,手心一片溫暖,眼睛掃過衣縫處那個不顯眼的暗色標簽,她倒吸了一口冷氣。奢侈啊,皇室也要乖乖排隊的倫敦老字號,這樣一件手工縫製的大衣,平常人家可以吃穿一兩年了吧?他居然就這麽隨隨便便地披到她身上——
  眯起眼睛,靜言開始認真考慮,究竟要不要還這件大衣。撇開它自身價錢不算,就憑它是孔易仁穿過的東西,過兩年一定會升值,他又不當一回事,那她就留下當無風險投資好了。
  這念頭隻在腦海裏匆匆打了一個滾,她就開始繼續手中的動作。算了,人際關係上,她一向懶惰,很少考慮該和什麽人打交道,但是什麽人不該打交道,她倒是清醒得很。這件大衣,簡直是燙手山芋,還是早點還掉比較明智。
  一早醒來,昨天的症狀一樣沒少,還加上頭痛欲裂,後悔沒有吃了藥再睡,靜言躺在床上動彈不得,隻覺得自己奄奄一息。努力了很久,終於放棄出門上班的打算,她伸手拿手機,撥電話給方從雲。
  “學長,我感冒了,要請假。”自己的聲音,變得沙啞不堪,靜言咳嗽了一聲,清清嗓子,才把這短短的一句話講完。
  “啊?你病啦?要不要緊?我讓文茱過去,陪你去醫院吧?”方從雲擔心的聲音,這個學妹一向把自己當作女版超人使用,如果不是病到起不了床,她是沒可能打電話來請假的。
  “沒關係,文茱今天要趕一個項目,我有吃藥,睡一下就好。”去醫院?開什麽玩笑,她從小就有醫院恐懼症,看到醫生就會呼吸困難,看到針頭基本上就是昏倒在地了。橫豎都是死,與其那樣丟臉丟到死,她不如死在家裏。
  “真的?你確定?”
  “我確定啦。”無比肯定地答複他,靜言就要掛電話。
  “喂喂!你別掛啊,”太熟悉她了,方從雲簡直是千裏眼,“如果不行,記得打電話給我。”
  “知道啦,學長——”好羅唆!靜言不滿地拖長聲音。
  吃完藥爬回床上再睡,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地聽到音樂聲,鍥而不舍地持續不停。
  誰啊—— 閉著眼睛伸手摸索,好不容易摸到手機,靜言沒好氣,“喂?”
  “靜言,你在哪裏啊?怎麽電話這麽久都不接,別告訴我你把昨天答應我的事情忘記了。”威廉焦急的聲音在那頭響起。
  “威廉——”突然睜開眼睛,靜言猛地坐起身來,“我沒忘,可是——”
  “可是?靜言,出什麽事了?”
  坐得太猛,有點頭暈。她緩了口氣,摸摸自己的額頭,還好,好像沒有在發燒,“沒什麽,我不在公司,有點感冒,所以在家休息。”
  “感冒?”威廉也開始擔心,“要緊嗎?或者我——”
  “沒關係,”抬頭看鍾,天哪,她居然睡了足足一天,“我現在還行,到哪裏見你?”
  “我來接你吧,”威廉聲音感激,“你在家裏等著,待會露個麵就行,我再送你回家。”
  正想答應,眼角掃過床邊的紙袋,靜言歎氣,“威廉,我也有件事要麻煩你,回家前,你先送我去一次四季酒店吧。”

  第二十章
  歐陽科長訂的生日會地點,在一棟商廈的四樓,中規中矩的上海老字號,進門一說歐陽,小姐就微笑引路,“歐陽小姐已經到了,在聽潮軒,請跟我來。”
  “上海菜,威廉,歐陽小姐很傳統啊。”靜言小小聲,傳統上海小姐和作風洋派的威廉—— 突然有點好奇。
  威廉苦笑了一下,未及回答,包廂已經到了。門開處,圓形的大桌上早已鋪開一圈精致小碟,幾個人圍坐在桌邊,正談得興起,看到他們兩個進來,都是一愣。
  威廉也愣住了,眼前根本不是想象中的朋友小聚情景,歐陽晶晶身邊坐著的,全都是有些年紀的阿姨嬸嬸,這架勢根本不是生日會,倒好像是家庭相親。
  歐陽晶晶今年27歲,長得珠圓玉潤,個性卻靦腆羞澀。她的父母遠在外地,從小是在外婆家長大的。身在大家庭,所有的姑姑嬸嬸又都對她疼愛有加,因此求學工作,一直過得順利穩當。
  俗話說,有得必有失,太過疼愛保護的結果,導致她至今都沒什麽戀愛經驗。厲威廉的出現,簡直是她平凡生活中的一道光,原本以為他這樣優秀的男人,是絕不會對她產生興趣的。沒想到那天晚上他單獨送她回家,居然在她下車前親吻了自己。做夢都想不到的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一想到當時的情景,晶晶還是滿臉暈紅。
  失眠了好幾個晚上,好不容易借著談公事的機會鼓起勇氣邀請他,他居然答應了。可能是開心過頭,被小姑姑發現她的異常,強力追問之下,她終於架不住全招了。唉,原本想單獨見一次威廉的,現在弄成這個樣子,她坐在一群興奮難耐的姑姑嬸嬸當中,已經忐忑不安了好久。終於等到威廉出現,正想站起來道歉並介紹,卻看到他身邊的華靜言,晶晶微紅的臉突然變得蒼白。
  靜言也愣在門口,天哪!這些難道就是傳說中的三姑六婆?威廉,你帶著我來參加人家的家庭審查會嗎?被麵前的情景驚到,她不由自主瞪了威廉一眼。
  兩個人的反應落到餐桌邊眾人的眼裏,完全是公開的眉來眼去。晶晶的小姑姑脾氣最急,這時候已經按捺不住,開口就問,“晶晶,這位就是你說的厲先生?”
  “是,是啊。”好不容易回神,晶晶倉促的立起身來,“厲先生,不好意思,這些都是我的姑姑嬸嬸,她們——”
  “哦,歐陽科長,各位,各位姑姑嬸嬸,這是靜言,華靜言。”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詭異的情況,一向瀟灑自如的威廉居然結巴。
  “晶晶,怎麽會這樣?”大嬸嬸轉頭,看到自己家晶晶寶貝臉色蒼白,心疼了。
  一團混亂,靜言開始覺得頭痛加劇,“歐陽小姐,你好。”禮貌地打招呼,“威廉昨天提起你的生日會,還以為是朋友小聚,就拉上我了。不過現在看來可能有點誤會,或者我們就——”
  “都已經來了,怎麽能走呢?”聽出她的意思,二嬸嬸站起來阻止。
  不好意思在眾目睽睽之下甩手離開,威廉和靜言終於落座。
  “華小姐是晶晶的朋友嗎?”還沒開始動筷,就有提問響起來。
  心裏歎氣,靜言振作精神回答她,“不好意思,我跟歐陽小姐是第一次見麵,我隻是威廉的朋友。”
  “哦?厲先生,華小姐是你的老朋友?還是先認識我們家晶晶之後,再認識華小姐的?”
  “靜言是我的老朋友了,很久沒見了,這次到上海才又碰麵的。”厲威廉無奈解釋。
  老朋友了?回上海又碰麵的?除了低頭不語的歐陽晶晶,所有目光都不約而同投射過來,那你還親我們家晶晶,害得她魂不守舍,好小子,長得人模人樣的,居然這麽花心,左一個右一個!花心也就算了,還帶著女友過來顯擺,簡直不把她們放在眼裏,太過分了!
  “晶晶,你怎麽不說話?”小姑姑拍了拍她的手臂。
  仿佛嚇了一跳,晶晶猛抬頭,“我,我——”威廉身邊的這位小姐,一看就是那種頂尖的精英人物,兩個人立在一起,不知有多相稱,看得她自慚形穢,心裏正在懊悔自己的莽撞一萬遍,根本沒在意他們的對話,突然被驚醒,她簡直無地自容。
  還是走吧,靜言轉頭用眼神講話。
  知趣地點頭,威廉正要開口,突然被人橫裏打斷,“華小姐是做哪一行的?”
  “我做谘詢培訓業的。”尊老敬賢,靜言客氣回答。
  好複雜的名詞,嬸嬸頓了一下,“那一定是很優秀的啦。不過我們家晶晶也不賴啊,從小品學兼優,燒一手好菜,還會打太極拳,讀書的時候拿過獎呢!就是有些人眼光有問題,所以才耽誤到現在。”一邊說,一邊橫了威廉一眼。
  這個—— 明顯感覺到敵意,靜言無言了。
  “別說啦!”突然有低叫聲,所有人詫異,發聲的居然是那個一直安安靜靜的歐陽小姐,“姑姑,嬸嬸,你們知不知道,就是因為你們這樣——這樣——”羞憤難當,突然爆發之後,歐陽晶晶臉漲得通紅,眼睛也紅通通的,說不下去,扭頭就往外跑了。
  “晶晶!”大家傻住,還是靜言先回神,推了一下威廉,“快追上去看看,小心她出事。”
  “哦,”知道事情大條了,威廉立刻站起身,正要追出去,突然想起靜言,回頭問,“那你——”
  “好啦,我怎麽樣都能到家的啊,放心吧。”再耽擱那位晶晶小姐就不知道跑哪裏去了,靜言又推了他一下。
  回過頭,包廂裏安靜下來,隻剩下她和一群目瞪口呆的姑姑嬸嬸麵麵相覷。尷尬地笑了一下,靜言站起身,“那,我也先告退了。”走到門口,她實在忍不住又講了一句,“那個,你們這樣,幫不到歐陽小姐的。”
  “可是晶晶太靦腆了,我們都很擔心她的終身大事啊。”好心起到反效果,姑姑嬸嬸們怨念了。
  唉,掙紮著笑了一下,靜言說了最後一句話,“她能主動邀請威廉,比我有勇氣得多啦。”

  第二十一章
  提著紙袋走出商廈,心裏感謝自己的未雨綢繆。剛才在地下車庫,威廉還奇怪她為什麽一定要隨身拖著這個袋子,拜托,大疊現鈔放在車裏你放不放心?更何況是這麽昂貴的東西。
  一月的上海街頭,冷風裏繁華依舊,無數衣著時尚的男女在這十字街頭匆匆而過。立在路口揚手叫車,每一輛都是載客,許久等不到空車,寒風勁吹之下,才覺得好些的感冒症狀悉數冒出來,腦子昏沉,喉嚨劇痛,低頭看到手中的紙袋,靜言突然有些怨氣,狠狠瞪了它一眼。
  終於攔下一輛車,合上門她就開始掏出紙巾擤鼻子,一邊忙碌一邊甕著聲音報地址,“四季酒店,謝謝。”
  “先生,請上車。”司機已經打開車門等候在酒店門口,微微點頭,孔易仁坐進車裏,車門被輕輕從外合上,司機回頭坐到駕駛座上,車子平穩發動,就要往前駛去,突然後座響起聲音,“麥,等一下”。
  老麥詫異回頭,順著自家先生的目光望過去,看到一位穿著墨綠色束腰大衣的小姐,手裏提著一個紙袋,正從出租車上走下來,完全陌生的臉孔,讓老麥一頭霧水。
  忙著跟自己的頭暈眼花抗衡,靜言根本就沒有注意到身邊的情況,匆匆走進酒店,突然暖熱的空氣讓她忍不住咳嗽起來。前台小姐耐心微笑,等她咳完才開口提問,“這位小姐,有什麽需要嗎?”
  “哦,我有件東西,想請你們轉交給這裏的住客。”
  “是什麽?幾號房的客人?”小姐公式化地應答。
  “這是要轉交給孔易仁先生的東西,你們查一下他在幾號房吧。”克製著一陣陣暈眩,靜言把紙袋舉起來,放到晶亮的台麵上。
  “孔先生——”小姐的語氣突然變了,小心打量她,然後小聲提問,“這位小姐,孔先生所住的樓層,我們不能隨意進出,一定要經過他的允許才可以,您還是自己——”
  “啊?”一定要自己送上去嗎?靜言失望至極。取回紙袋,一邊默想接下來該怎麽辦,一邊轉身邁步。身側突然有風,一個遊客打扮的中年人急匆匆跑向前台,頭上帶著Logo明顯的巴寶麗帽子,嘴裏嘰哩咕嚕講著日文,兩人錯肩而過的時候,靜言被奔跑中的他撞得倒退了一步,暈眩感突然加重,眼前模糊一片,雙手無意識地想抓住什麽東西穩住身體,卻抓了個空,倒下去之前,靜言心裏哀歎,完了,在四季酒店摔得四腳朝天,這次糗大了。
  意料中的疼痛沒有出現,下一秒,腰裏被人輕輕一攬,她仰頭跌進一個溫暖的懷抱裏。熟悉的清香飄過來,暈眩還沒有過去,朦朧中,她望著上方出現的那張臉,徹底呆住了。
  用日語回答了在一邊滿懷歉意不停道歉的日本遊客,孔易仁伸手穩住靜言的身子,低聲問她,“華小姐,你沒事吧?”
  好不容易站穩身子,靜言仍舊處於震驚狀態,天哪,這就是所謂的人生何處不相逢嗎?可是誰來告訴她,為什麽和這個人每次相逢都是她最出糗的時候,老天,她僅剩的那點自尊心,都已經蕩然無存了。
  孔易仁的臉,模糊遙遠,恍惚中,隻看到他眉頭微皺。滾燙的額頭上突然有輕輕觸覺傳來,微涼的手指,帶來無限舒適安定的感覺,“靜言,你在發燒嗎?”好聽的卷舌音,就在耳邊,很想回答他,沒事,一點事都沒有。可是身子上下沒一個地方聽自己的使喚,失去意識前,靜言心裏再次哀歎,早知是這個結果,她寧願被日本客直接撞死,無論如何,都比從此以後終身抬不起頭要好啊。

  第二十二章
  黑暗裏,突然有輕微的啜泣聲,隱隱約約,不絕於耳。小心翼翼望過去,突然看到童年的自己出現在熟悉的臥室裏,小小的身子在被子裏蜷做一團。
  “寶寶,寶寶?”熟悉的聲音,爸爸,是你嗎?驚喜回頭,風塵仆仆的爸爸已經丟下行李,大步越過她,跑到小靜言的身邊,將女兒一把抱起,“天!燒得這麽厲害,媽媽呢?”
  突然眼眶刺痛,爸爸,你不認識長大的靜言對吧?在你的世界裏,我一定永遠隻是個小女孩。因為我根本沒有機會,讓你看到我長大後的樣子。
  “我有打電話給媽媽,”小小的聲音,咳嗽著,“媽媽還在忙。”
  媽媽還在忙—— 靜言在心裏為她補充,媽媽還說,堅強點,靜言已經11歲,是個大女孩了,一點點小感冒就哭哭啼啼,像什麽樣子?你看媽媽,再忙再累,都不會多說一個字。抽屜裏有藥,自己吃了早點睡——
  來不及回憶完,麵前的場景已經切換,醫院裏一片白茫茫,護士小姐正要給童年的自己打吊針,雪亮的針頭閃著寒光,雖然隻是旁觀,但恐懼感一如既往湧過來,靜言不由自主閉起眼睛。
  “噓,寶寶不用怕,來,看著爸爸。”爸爸的大手,把那張小臉轉向自己,小女孩啜泣的聲音,斷斷續續,隻是像在撒嬌。
  “怎麽又哭了?”媽媽穿著一絲不苟的套裝,匆匆趕過來,一貫精致的臉上,眼下泛著淡淡青黑,耳邊抿緊的發絲稍稍散開來,語氣裏都是疲憊。
  “寶寶發燒了,你怎麽能讓她一個人呆在家裏!”爸爸的聲音突然抬高。
  “阿姨請假,我在公司脫不開身,昨晚吃過藥了,早上明明已經退燒——”媽媽的聲音,好像是解釋,但是態度強硬。
  “脫不開身?公司比女兒更重要嗎?你是怎麽做媽媽的!”
  “你這是什麽意思?成天在外飛來飛去的你,有資格說這句話嗎?”
  爸爸,媽媽,不要啊!清楚地看到小女孩臉上露出驚恐的表情,靜言突然流淚。爸爸媽媽一貫忙碌,但平日相處都是客氣有禮,那是她第一次看到他們這麽激烈的爭吵,之後沒多久,爸爸就——就——
  隻是旁觀,心裏仍舊清醒,成年之後明白,夫妻關係難以維係,冰凍三尺,絕非一日之寒,但當時年幼,那一幕又深深刻在腦海裏,嘴上不說,但心裏總是確定無疑,醫院裏唯一的那一次爭吵,一定就是父母分離的導火線。所以從此以後,她再也不能踏進那個地方,一看到和醫院相關的東西就惶恐不安。
  爭吵聲還在繼續,實在忍受不了,她低頭捂住自己的耳朵,隻想尖叫,突然有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來,低沉好聽,輕輕催促,“靜言,靜言?”
  那些可怕的回憶瞬而遠去,額頭微涼,幹燥穩定的手指,拂過她滾燙的皮膚。讓她舒服得不想張開眼睛。
  “先生,醫院到了。”陌生的聲音,卻讓她突然驚醒,猛地張大眼睛,靜言脫口而出,“不要,我不去醫院!”

  第二十三章
  手指拂過的地方一片滾燙,她漆黑的眉毛蹙在一起,好像打了一個細巧精致的結。雪白的臉頰上泛著不正常的紅暈,薄薄的嘴唇卻反常的蒼白。這個女孩子,短短兩次碰麵,每次都是神采奕奕,精神十足的樣子,現在突然看到她如此脆弱得不堪一擊的一麵,他詫異之餘,心裏竟然微微疼痛。
  車子已經用最快的速度趕到醫院了,可孔易仁卻仍覺得這條路無盡漫長。突然聽到她在身邊低低呻吟,一臉掙紮痛苦。仔細看她,不像是病痛難忍,倒好像陷入可怕夢魘,隻是掙脫不了。情急之下,忍不住低聲開口,嚐試著喚醒她,好不容易見她睜開眼睛,未及開口,就聽到她醒來的第一句話,“不要!我不去醫院。”說得斬釘截鐵。
  麵前那張臉,從模糊到清晰。孔易仁深褐色的眼睛,專注地看著自己,眉頭微皺,那表情—— 不敢相信地眨眼睛,他那個表情,難道是在擔心嗎?
  回過神來,突然意識到自己所處的環境,雙頰滾燙,靜言掙紮開口,全力挽救自己的失態,“我,我沒事的,不用去醫院。”
  “你剛才昏倒,好像燒得很嚴重,既然來了——”
  “不,我不去醫院。”再次強烈抗拒,然後看到孔易仁驚訝的眼神,司機老麥訓練有素,從頭到底頭也不回地安靜等著,但是後視鏡裏,還是照出他不解的表情。唉,靜言低頭怨念了,算了,反正她在他麵前早就儀態盡失,還是說實話吧,“我有醫院恐懼症。”她小小聲。
  低著頭,長久等不到回答,靜言終於耐不住沉默抬起頭來,麵前那雙眼睛,明顯克製著,但仍舊眼角微彎,笑意漫出來,孔易仁聲音也低下來,“華小姐這麽大了,還害怕打針嗎?”
  私立醫院裏,穿著粉色製服的護士小姐勉強維持著自己的笑容,麵前這位小姐,十指攥緊,團成一團,還在簌簌發抖,這叫她怎麽下針啊?可是不下針,怎麽抽血呢?不抽血,怎麽化驗呢?陷入人生糾結思考的惡性循環,護士小姐黑線條了。
  天哪!讓她死吧。閉著眼睛坐在檢驗窗口前,靜言伸出的手拳頭緊握,緊張得全身緊繃。她是怎麽了?因為孔易仁的一句話,居然就一時頭腦發熱,跟著他走進了醫院。現在魚肉都擺在砧板上,還要抽血化驗—— 無限鄙視自己今天的表現,她簡直想一頭撞死算了。
  “靜言——”好聽的聲音,突然在耳邊響起,溫暖幹燥的手指又伸過來,觸在額頭上,讓她突然失神,“很難受嗎?”
  不由自主往後仰了一下頭,靜言聲音恍惚,“還,還好,不會很難受。”
  指尖末端傳來些微的刺痛,一驚回頭,護士小姐終於真心地咪咪笑起來,“這位小姐,已經好了。”

  第二十四章
  慈眉善目的老醫生態度極好,微笑著埋頭開藥,“先打點滴吧,這樣退熱快。”
  “不要!”斷然的拒絕聲,老醫生詫異抬頭,麵前這位漂亮的小姐,臉色蒼白,但態度強硬,強著聲音,聽得他一愣。
  “不打點滴熱度很難退下去啊。”異常和藹的口氣,心裏卻已經開始默念,病人是上帝,病人是上帝。
  “吃藥好了,給我開點藥就行。”開什麽玩笑,還要紮針?她丟臉丟得還不夠嗎?
  “華小姐,”身後突然有聲音,肩膀一暖,孔易仁的手,安撫地落下來。仰起頭來,看到他低下的臉,陰影中看不清表情,微微一頓,他又開口,“靜言,可以嗎?”
  “呃—— 沒關係。”本能的回答,看到他忽然微笑,然後耳邊再次傳來他肯定的聲音,卻已經不是對著她,“醫生,還是打點滴好了。”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心裏默默哀怨,靜言視死如歸地躺在病床上,雙眼緊閉。已經聽說過這位特別的小姐,走進來的護士長一臉憋笑。上前用酒精棉花擦拭她的手背,感覺到她竟然微微顫抖,小小驚訝的聲音響起來,“咦?血管好細。”
  “靜言,”張開眼睛,看到坐在身邊沙發上的孔易仁,身子微微前傾,溫和地看著她,“需要我通知你的家人嗎?”
  “不用,我一個人住,媽媽還在國外——”被他專注的樣子鎮住,靜言不由自主地認真回答。
  “朋友呢?”深褐色的瞳仁,突然微微有光芒閃動。
  朋友?腦海裏飄過嘮嘮叨叨的方從雲,大驚小怪的文茱,還有不知所蹤的威廉—— 刹住,靜言搖頭,“沒關係,我自己可以的。孔先生,今天太麻煩你了,我等下自己回家沒問題,你——”
  手背突然一痛,然後耳邊傳來護士長輕快的聲音,“好了。”
  啊?再次詫異回頭,順著護士長得意的目光,看到自己手背上已經紮得妥妥當當的針頭。今天,實在太詭異了—— 靜言轉過臉,無言了。
  沉默半晌,她終於小聲開口,“孔先生,我真的沒事了,你——”
  “嗯,”不知為何,這時的他微側著臉,嚴峻的線條隱隱有鬆動的跡象,一句話沒有說完,突然有電話鈴聲響起,“對不起,”低聲致歉,他伸手接電話。
  流利的英語對話響起來,“易群?是,明晚的飛機——”一邊通話,他一邊立起身來,抱歉地看了她一眼。
  沒關係—— 靜言用嘴型講話,然後看著他走出病房,輕輕帶上門。房裏安靜下來,終於走了,這下應該不會回來了吧?鬆了一口氣,她合上眼睛,打算好好想想接下來該怎麽辦,孔易仁都走了,神不知鬼不覺地逃回家—— 應該不太難吧?

  第二十五章
  門並沒有合緊,低沉好聽的聲音,隱隱約約從外麵飄進來,躺在床上耐心等待,唉,孔先生,你什麽時候才能離開啊?這個樣子,她怎麽可能順利地逃走? 單調的吊針滴答伴著她心中小小的抱怨,病房裏溫暖安靜,有規律的暖風一陣陣吹過來,漸漸地,眼皮沉重,伴著好聽而遙遠的男中音,折騰了一天的靜言,不知不覺睡著了。
  結束和易群的通話,孔易仁側過頭,看到候在一邊,欲言又止的老麥,“先生,晚上的宴會——”
  “宴會——”是啊,他還有一個宴會要出席,宴會後,還有幾份重要的合約,關係到今後在國內的立足和發展,需要仔細看過,可現在—— 回過頭,看了一眼虛掩的病房門,“麥,”孔易仁的聲音,低了下來。
  “我去開車。”老麥立刻應聲。
  “不是,”擺手阻止他,“你先走吧,讓羅伯特替我出席那個宴會,另外,把車上的那幾份合約拿過來。”
  “啊——?”再怎麽訓練有素,老麥還是忍不住露出驚訝的表情。
  不再多言,孔易仁回身輕輕推開門,走進病房裏。夜色暗沉,病房裏隻有床頭籠罩著一圈暈黃的燈光,靜言已經睡著了,燈光暗影中,小臉安靜柔和,嘴唇微微撅著,清醒時的伶俐強硬,這時蕩然無存,完全不同的模樣,好像一個玩得太累的小女孩,不情願地睡著了。
  在沙發上輕輕坐下,他看著她的臉,眉頭微蹙,眼光複雜。心裏無數情緒翻滾波動,自從希音的母親毫無留戀地帶著方隅離開,這麽多年了,看過無數人間絕色,佳麗名媛,他都心如止水,可是這一次,居然對她怦然心動。怎麽辦?他好像,很難控製。
  怎麽會是她?還是不能明白,靜言的確是個迷人的女孩子,可是對他來說,那遠遠不夠。為什麽會被她吸引?是因為她剛才孩子氣的醫院恐懼症?還是因為她車廂中捧著奶茶微微紅了鼻尖?或者隻是因為那一天,她伶牙俐齒地反駁希音,可是回頭看到他時,眼裏隱約露出的受傷神色?
  之前看到她出現在酒店門口,他居然身不由己地下車跟了進去,剛才一直在她身邊,看著她無可奈何地接受治療,小臉上盡是可憐兮兮的表情,他的心,竟然情不自禁地憐惜柔軟。
  年輕時候愛上的第一個女孩子,記憶裏已經模糊一片,可是那種感覺還清晰記得。什麽都不需要做,隻是看著她在身邊,就覺得愉悅滿足,好像其他的一切都不再重要。青澀愛戀,匆匆而過數十年,沒想到現在居然一切重來。
  “不要打針——”床上傳來小聲嘟囔,打斷了他的沉思,抬眼看到病床上的靜言,仍舊睡得香甜。微蹙的眉頭鬆開來,他不由自主地微笑,笑容過後,他突然側過臉,隱約歎息了。
  不知睡了多久,隻覺得渾身暖和,通體舒暢,懶洋洋地睜開眼睛,眼前的情景讓靜言整個愣住,動彈不得。
  幻覺嗎?咬舌尖,痛得一縮,竟然不是幻覺。床前沙發椅上,坐著早就該消失到不知何處的孔易仁。低著頭,一手拿著筆,身上擱著厚厚的一疊文件,看得認真,許久才翻過一頁。
  孔先生—— 想張口叫他,可是突然語塞。麵前所有的一切突然淡化,昏黃燈光裏隻剩下他低頭靜靜閱讀的側影。無數個疑問在心中掙紮,孔先生,為什麽你還在這裏?為什麽你沒有離開?可是微張著嘴,隻是作聲不得,這兩天混亂的情緒在這一刻糾結纏繞,陌生的感覺竟然讓她鼻梁微酸,雙唇發麻。
  仿佛感覺到她的注視,安靜的側影微微一動,孔易仁抬起頭,側臉望了過來。突然倉皇失措,可憐的靜言,居然被嚇得立刻緊閉雙眼,可恥地化身鴕鳥。

  第二十六章
  耳邊傳來開門輕響,護士長壓低的聲音傳過來,“時間差不多了,我來看一下。”
  “請稍等,”低而好聽的聲音,然後是紙張的簌簌聲,衣料擦過床沿的摩擦聲,燒已經退了,幹燥穩定的手指,輕而溫柔,這時觸在額頭上,變得異常溫暖。微微卷舌的聲音,再次響起,隱隱帶著笑,“好像還有一點熱,要不再吊一瓶吧?”
  “不要!我已經全好了。”急得立刻叫出聲來,一睜開眼睛,就看到孔易仁的臉,近在咫尺,深褐色的瞳仁裏,笑意蕩漾,因為俯著身子,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線條完美的下顎,幹淨細密的淡淡青色,一直延伸到脖頸陰影處。眼角掃到護士長憋笑的臉,完了,又被算計。靜言無言地側過頭,實在是—— 丟人啊!
  伴著身後無數羨慕的眼光——當然,靜言自動將那些亮閃閃的目光理解為看到她不斷出醜後的興奮,終於走出了醫院大門。天已微亮,街邊路燈卻還亮著,冬日清晨,風的味道清冽徹骨,嗬出的氣化成一團團白霧,立在大門口,她微微縮了縮脖子。
  “很冷嗎?”孔易仁當先走到車邊,紳士地為她打開側門。
  “還好,”她小聲回答,“孔先生,謝謝你。”
  “上車吧。”是不是她的錯覺,一覺醒來,他的眼神,怎麽變得一直溫暖帶笑,連帶著一貫嚴峻的臉部線條,都柔和下來。
  車子發動的聲音,然後有音樂響起來,悠長的背景音樂,好像是在一個很空曠的地方傳來,是她從未聽過的風格,不由凝神細聽,原以為隻有音樂,可是不期然的,有歌聲緩緩融入,高亢清亮,宛如天籟,完全脫離塵世的感覺,美妙得遙不可及。
  一曲終了,靜言還愣在座位上,“喜歡嗎?”孔易仁的聲音將她驚醒,“喜歡啊,是誰唱的?好特別,哪裏有賣CD?”回過神來,她追問。
  “這是聖歌,的確很難聽到。”他側過臉來,對她微笑,“也沒有CD可賣,因為這是我女兒唱的。”
  不,是,吧!靜言震驚到結巴,“這是孔,孔希音——”
  “不是,”被她的反應逗笑,孔易仁眼角彎起,“這不是希音唱的,是我的小女兒,方隅。”
  沒寫完,等下繼續,先貼上來看看猜猜,好奇吧。。。。。。。。。哦嗬嗬
  小女兒?靜言好奇心大起,“孔先生有幾個孩子?”
  “兩個,希音和方隅。希音你已經見過了,方隅還在美國,和她媽媽一起生活。”他耐心地回答。
  “哦——”點頭,忽然感覺不對,她的眼睛微微張大。
  感覺到她的注視,孔易仁再次側臉望過來,清晨的街道空曠無人,這頂級的好車,卻速度緩慢,仿佛緩緩漫步,他的聲音,溫和低沉,“我和她們的母親,很多年前就已經分開,就連方隅,我也很久沒見了。”
  沒想到會聽到他這樣回答,靜言未及驚訝,就開始沉默。很久沒見了—— 他在車上,放了她的CD,是為了把她的聲音隨身帶著嗎?他對孔希音,那麽溫柔寵愛,這麽久都見不到自己的小女兒,那一定是很想念她,很無奈的吧?
  突然鼻酸,靜言轉過頭去,爸爸,那些漫長的,沒有我在歲月裏,你也會這樣嗎?
  “那麽靜言的家人呢?”耳邊又響起那好聽的聲音,成功地再次將她拉回現實。
  “我媽媽在加拿大,爸爸——”靜言低聲,“自從媽媽帶我離開以後,就沒有再見過了。”
  “還在國內嗎?或許可以聯係上。”
  “不行啦——”靜言的聲音,突然微微顫抖,這一生最大的遺憾,她一直隱藏得天衣無縫,這時竟然脫口而出,“我的爸爸,已經去世了,我再也見不到他了。”
  眼裏熱燙一片,倉促低頭,她忙著掩飾自己失控的情緒,突然臉頰上有溫暖的觸覺,吃驚地抬起頭來,他已經收回手,微笑的臉,眼裏憐惜柔軟,“靜言,這世上有許多事情,都是注定的。”
  “什麽?”她茫然。
  “心想事成,那是最難得的,我們最渴望的東西,往往事與願違,你看,我也沒有留住自己想留住的人。”
  憂傷的情緒平複下來,靜言找回自己的聲音,這世界上還有連孔易仁都留不住的人?不由心中感歎,“為什麽呢?”才說完,又覺得唐突,“對不起。”
  他不以為意,聲音平和,“沒關係,是我的問題,不夠有魅力。”
  不是真的吧?這個世界上,還有那樣的人?靜言的臉上,明顯地寫著“你在開玩笑嗎?”。這樣的表情,讓孔易仁忍不住眼角彎起,“事實是,方隅和她的媽媽,愛上帝比愛我多。”

  第二十七章
  意識到這個話題有多麽私人,靜言開始沉默,孔易仁也不再繼續,半晌之後,兩個人突然同時張口欲言,四目相交,不由同時笑了。
  氣氛輕鬆下來,他開始與她聊起國內的一些財閥商界,這才是靜言真正拿手的話題,不知不覺說得興起,他一邊開車,一邊聽得仔細,偶爾應答一句兩句,話都不長,但每次都讓她有豁然開朗,如遇知音的感覺,從醫院到她所住的地方,路程並不算短,但是兩個人一路散漫閑聊,這條長路仿佛一晃而過,等到突然發現車已到小區門口,意外之下,靜言不由微微一愣。
  再一次看到這輛過目難忘的車子,保安老周驚訝的眼神,變得有點惋惜曖昧。沒時間去關心別人的想法,車子已經停在了自家樓下。伸手解安全帶,想開口致謝,然後下車。第二次在這車上做這些動作,窗外晨曦中,寒風凜冽,車廂裏卻一如既往的溫暖如春。難道是裏外溫差太大?這舒服的小小世界,居然讓她有不想離開,依依不舍的感覺,
  “靜言,”駕駛座上的孔易仁,突然開口,卻欲言又止。
  “嗯?”等不到下文,她小聲疑問。
  他忽然別過臉,眼睛不再直視她,“我回美國的航班定在今天晚上,如果你方便的話,在那之前,我能不能邀請你一起午餐?”
  從不敢想象這樣略略羞澀別扭的表情會出現在一個看透風雲變幻,在財富頂端執掌乾坤的成熟男人臉上,靜言震驚之餘,腦海裏雷電交加,混亂不休。她不是什麽單純幼稚的小女孩,他對自己的特別,早已讓她隱約覺得不安。可是孔易仁是那樣遙不可及的頂尖人物,又是為了孔希音才出現在自己麵前,任如何萬千猜測疑惑,她都不敢往那個方麵想開去,可是現在—— 老天!他剛才,在開口邀請她?
  根本不敢想象的事情居然擺在麵前,靜言第一反應就是這怎麽可以?但是有聲音在心中響起,靜言,為什麽不可以?
  未及細想,她已經回答,當然不可以,他是孔易仁!
  孔易仁又怎麽樣?心中的那個聲音在繼續。
  是啊,孔易仁又怎麽樣?這些時日,周承鍇的影子,不知何時,已經散淡如水中暈開的墨點。她每天輾轉反側,真正在掙紮的,究竟是什麽?
  那邊他還在靜靜等著她的答複,眼光轉過來,微微有一點遲疑,但還是專注地看著她,沒有再開口。
  被他這樣看著,突然感覺心裏安定平和,是幻覺吧?是因為這些年,一個人苦苦支撐,太累了吧?28歲,揣著一顆渴望安定的心,等待了那麽久。周承鍇的選擇,打碎了她對愛情能夠創造奇跡的最後一點幻想,她已經發誓,再也不需要那樣灼熱狂烈的愛。可是那一切和現在她所麵對的比起來,變得如此微不足道,不值一提。要答應嗎?心裏的聲音,還在催促,這樣的邀請,比起周承鍇的提議,何止驚人千倍萬倍?不,這簡直是魔鬼的誘惑,她隻要一開口,就會陷入萬丈深淵。
  心裏的聲音漸漸淡去,寂靜的車廂裏突然有自己的回答響起,模糊的,好像是耳語,“好。”簡單的一個字,與自己原來的設想完全背道而馳,話一出口,就讓她震驚地愣在原地。
  “什麽?”聲音太輕,他沒有聽清,低聲追問了一句。
  太好了,他沒有聽清,她還有反悔的機會,靜言再次開口,但是自己的聲音卻再一次背叛意識,她睜大眼睛,不可思議地聽見自己肯定的回答,“好,我說好的。”

  第二十八章
  開門,走進再熟悉不過的家裏。眼前的一切卻如同雲裏霧裏,模糊不清。不知道怎麽走到鏡子麵前,那裏麵照出的影像,突然讓靜言小小驚叫了一聲。
  天哪!慣常整齊的發髻早就被她自己鬆開,離開醫院的時候也忘了重新綰起,微卷的頭發這時蓬鬆淩亂,發梢散落在臉頰邊和肩膀上,雙頰暈紅,眼神迷離,她甚至都沒有刷過牙——
  開始意識到自己現在的樣子有多麽狼狽,她窘得將身子直接癱倒在床上,大力呻吟了一聲。剛才的一幕,是做夢吧?一定是做夢,孔易仁怎麽可能開口邀請一個連牙都沒有刷過的女人?
  電話鈴聲,將她從無地自容的狀態中叫醒。伸手接起,好聽的聲音,微微卷舌,“靜言,我忘了一件事。”
  電話變得燙手,靜言捧著它,手心滾燙,“什麽?”極力鎮定自己,假裝冷靜。
  “你今天在家休息,還是去上班?”
  “上班,我等下就去中心。”
  “嗯,那12點整,我會在中心樓下等你,可以嗎?”可能是習慣了決定事情,雖然他最後的問句婉轉有禮,但是之前說得順暢肯定,完全是安排好一切的語氣。
  原來剛才不是在做夢——這是靜言的第一反應。
  “靜言?”等不到回答,他喚她。
  “嗯,好的。”她突然回神。
  “好,那中午見。”那聲音變得柔和帶笑,雖然隻是電話,卻仿佛看到他彎起的眼角。合上電話,沉默—— 完了,什麽都沒有開始,她已經被男色毀了。
  12點整,文茱敲門,“靜言,今天要不要一起——”還沒說完,門從裏麵被打開,呆了一瞬,她脫口而出,“靜言,你今天有約會?”
  被她看得有點不好意思,靜言把挽在手裏的大衣穿起,中規中矩地束好腰帶,將裏麵閃著美麗微光的絲絨燈籠袖襯衫遮了個幹淨,伸手到門邊衣架上取下素色圍巾圍起,別致的高領,細碎精致的領口摺邊,也被牢牢包裹起來。驚鴻一瞥,文茱仍然被鎮住,小聲低叫,“幹嗎遮起來?好漂亮啊,靜言你很少穿這麽女人味的衣服,脫下來讓我再看看。”
  “別鬧,我跟人約好午餐,已經遲了。”低頭看表,靜言往前走去。
  “是誰?哪個三生有幸的家夥,能夠讓你為他這麽打扮?”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靜言來上班總是穿著一絲不苟的套裝。以前就算跟周公子偶爾有約,也不過在車上另準備套衣服,臨時換上,哪有像今天這樣仔細打扮過?早上沒有注意,她大衣圍巾下麵,竟然穿得如此秀麗雅致,和平時身穿嚴肅的套裝的她完全是兩個人。好奇心洶湧澎湃,文茱緊緊跟著,決意打破砂鍋問到底。
  “一個朋友,馬上要回美國,走之前一起吃頓飯。”已經走到電梯前,靜言立定腳步,按鍵下樓。
  還想問些什麽,突然看到靜言回頭,“文茱,下午開會的資料,你準備好了沒有?”
  啊——?清楚地接受到“stop here”的訊號,文茱心有不甘地頓住腳步,扁嘴看著靜言小小笑了一下,走進電梯消失在眼前。
  走出大門,遠遠看到孔易仁。這次他換了一輛稍稍含蓄的車子,不再像之前那輛那麽顯眼奪目,可能是怕她不能辨認,因此早早地開門下車,靠在車門上靜靜等待。寒風裏,他穿著第一次見麵時的那件深灰色的大衣,服貼修長,午餐時分,寫字樓動植物紛紛出來覓食,大樓下人來人往,但是經過他身邊的,都有意無意地注目過去。換了平常人,一定感覺怪異,但他可能是早已習慣了被人行注目禮的關係,因此立在那裏,一派淡定從容,毫不在意。
  直走過去,他看到自己,隔著遙遠的距離,臉上已經露出一個笑容。心髒不受控製地劇烈跳動,腳步不由自主地想加快,但大腦中不知哪一個部分在苦苦支撐,極力克製著讓自己保持最平常的速度,好不容易走到他麵前,她辛苦地暗暗吸氣,懷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聲已經讓周圍所有人都聽了個一清二楚。
  “靜言,”他開口喚她,自己的名字,被那樣好聽微卷的聲音念著,她本能地低低“嗯”了一聲。
  “上車吧,我們去吃飯。”打開側門,他一手扶在車門上,有人匆匆經過,腰上被輕輕一攬,“小心。”那溫暖清新的味道,隨著聲音和動作一起將她包圍,低頭坐進車裏,緊張感奇跡般地散去,無比的愉快安定的感覺,好像微醺時看到的香檳泡沫,熱烈細密地浮上來。
  車裏暖熱,伸手摘下圍巾,耳邊有車門合上的聲音,他坐到身邊,“吃什麽?我對這裏不熟,靜言有什麽好建議?”
  興致大起,靜言點頭答應,“好,為了謝謝你昨天在酒店救了我,我帶你去吃你一定沒有吃過的頂級的好東西。”
  眼裏清晰地映出她現在的樣子,小小得意,好像藏了什麽趣致的秘密,一定沒有吃過的頂級的好東西—— 孔易仁眼角微彎,忍不住笑了。

  第二十九章
  一定沒有吃過的頂級的好東西,隱藏在一條熱鬧的彎曲小路裏。寬闊的大道一轉,突然人聲熙攘,道路兩邊盡是熱鬧的小店,蒸籠冒出團團熱氣,下湯圓的大鍋白霧騰騰,冬日車裏暖氣充足,開的是外循環風,這時糖炒栗子的甜香,串燒牛羊肉的鮮膩,還有各種各樣不知名食物的好聞味道,一陣陣撲鼻而來,車身兩側騎著自行車的,行走的人們摩肩擦踵,對車子根本就是視若無睹,很多時候幾乎是擦著車身而過,可能從未見過這樣的陣仗,孔易仁一時愣了,車速陡緩。
  第一次看到他有點吃驚的樣子,靜言忍不住笑,“孔先生,就在前麵,你路邊停一下行嗎?”
  “到了?”他往車窗外望去。路邊已經停了長長的一排車子,其中不乏難得一見的好車。目光越過那些車身,人流最密集的地方,排著冗長的隊伍,穿著隨便的中老年人,手裏提著各式的鍋子;剛從寫字樓趕來的白領,一身中規中矩的上班服飾,久等中有些不耐;學生裝的少年少女,旁若無人地在隊伍中嘰嘰喳喳;還有一些服飾及其講究的男女,耐心地在排在隊伍中間,不時還和車裏等待的同伴點頭微笑, 場麵蔚為壯觀。第一次看到這麽複雜的排隊組合,孔易仁出乎意料,不由開口提問,“他們在等什麽?”
  “在等你一定沒有吃過的頂級的好東西啊,等一下。”靜言伸手推門。
  “車還沒停穩,別急,”他阻止她,“要等很久嗎?”
  “不用,剛才我撥電話給吳叔叔,他已經把我們的份事先留好了。否則這樣一鋪一鋪要等到什麽時候去?”
  原來她剛才打的那通外星語言一般的電話,是撥給這裏老板的,“你認識這裏的老板?”
  “嗯,吳叔叔是我爸爸以前的老朋友,我小時候經常和爸爸到這裏吃東西。”她急著下車。
  “等我把車停好一起去。”孔易仁再次阻止她。
  “那裏麵很小很簡單,又有點亂,”靜言解釋,“孔先生一定不習慣的,我去拿過來我們在車裏吃好了。”
  沒有回答,他徑自將車熟練地貼著路邊停下,然後轉過臉微笑,“是嗎?我突然很想見識一下,可不可以?”
  很小很簡單,又有點亂——這樣的形容,實在是太恭維這個小到迷你,擠到驚人的小店鋪了。老板是個黑胖的中年男人,看到靜言,已經是滿臉歡喜,再看到她身邊的孔易仁,更是笑得見牙不見眼,“哦哦,小靜啊,這麽不久不來老吳這裏,我還以為你把我給忘了呢。”
  “怎麽會啊,再怎麽樣都不可能忘記吳叔叔的生煎包啊,我可是做夢都在想。”靜言笑著回答,然後伸手介紹,“這是我的朋友孔先生。”
  “你好。”孔易仁微笑著與他握手,老吳雖然隻是開一個小食鋪,但卻是上海一流美食家極力推崇的老字號,口口相傳,平素也見慣了慕名前來的達官貴人,這時初一照麵,就知道孔易仁絕非泛泛,一邊握手,一邊眼睛已經往靜言那裏瞥過去,眼裏滿是誇讚的笑意。
  有點不好意思,靜言又開口,“沒有地方坐哎。”
  “嗬嗬,小靜來了,怎麽會沒地方坐。”大笑聲,然後老吳拿出一張桌子,硬是在角落找到一個空位放下來,“過來坐吧,我讓你嬸嬸給你做兩份雙檔,配生煎一起吃。”
  “那麽好!”靜言眼睛突然閃亮,看得老吳又是一陣大笑。
  黝黑的鐵盤,被鐵鉗夾著在旺盛的爐火上旋轉,木製的蓋子,被油水常年浸潤,透著錚亮的油光。突然掀開,隻看到雪白的一個個圓形生煎,在亮黃的油水中滋滋作響,老吳手勢熟練地一揚一灑,翠綠的蔥花和黑色的芝麻均勻鋪滿,立時店堂內外異香撲鼻,所有人都忍不住抽動鼻子,露出幸福夢幻的表情來。
  “來啦!”同樣胖嘟嘟的吳家嬸嬸,笑眯眯地端著兩個盤子過來,回頭又小心翼翼捧過來兩隻大碗,湯水清淡,裏麵是肥白飽滿的百葉包,還有澄黃透亮的麵筋,顏色漂亮,香味撲鼻,還沒有吃,就讓人食指大動。
  “謝謝吳嬸嬸,”靜言早已經一手拿勺,一手持筷準備好了。
  來回打量坐在桌邊的靜言和孔易仁,吳家嬸嬸露出和丈夫相同的心滿意足神色來,嘴裏隻是催促,“快吃吧,涼了就不好吃了。”
  好久沒有吃到這魂牽夢縈的人間美味了,靜言不等她催促,就要下筷。突然想起身邊的孔易仁,抬起頭來,隻看到他微笑著看著自己,眼角笑紋細密,舒展開來,無盡柔和。
  被這樣溫柔寵愛的眼神包圍住,靜言一時難以把持,差點跌落手中的勺子。強自鎮定,她硬是逼著自己開口,“看什麽?快吃啊。”
  “放心,從來沒有吃過的頂級的好東西,我一定會好好品嚐的。”爽快回答,他在那裏眼角彎起,笑得開懷。

  第三十章
  雪白的麵皮,蒙著一層薄薄的油光,咬下去,蔥花和芝麻的香味,先在嘴裏綻開,咬開的小口裏有升騰的熱氣,伴著肉餡的汁水淋漓,鮮美異常,底下焦黃香脆,跟上麵的柔軟多汁形成鮮明對比,小小的一個生煎包,居然能夠帶來這麽多重的美味享受,讓吃遍天下美食的孔易仁也情不自禁流露出誇讚的眼神。
  “好吃吧。”小小得意,靜言看著他的表情,眯起眼睛笑了。
  “很好吃,”他笑。
  “這就好,孔先生一定是什麽好東西都嚐過,我還怕你會不習慣這麽平民的小吃。”
  “叫我易仁吧,”他筷子用得熟練,坐在這嘈雜擁擠的小店裏,也吃得安定自然,“我隻是一個商人,沒你想得那麽講究,再說,食物還分什麽平民和貴族?”
  隻是一個商人?孔先生,你實在太謙虛了—— 心裏碎碎念,靜言忍不住反駁,“怎麽可能不分?一盎司頂級鬆露比黃金還貴,最好的鱘魚魚子醬跟珍珠有得一拚,我打賭這裏好多人從來沒吃過那些東西。”
  “靜言喜歡那些?”他停住筷子。
  “鬆露?”她皺起鼻子,“拜托,豬鼻子拱出來的,而且很臭,我是傳統的中國人好不好,吃不慣。”
  她的表情趣致,孔易仁忍不住大笑起來,好久沒有這麽開心的感覺,情不自禁伸手,寵愛地撫過她柔軟的頭發。
  他手心裏的熱氣,輕輕拂過發梢,靜言的心,突然柔軟得一塌糊塗,害怕自己會臉紅,趕快沒話找話說,“我說錯了嗎?”
  “沒有,你說得很對。”
  “隻是個人喜好,但是如果沒有足夠的錢,那就連比較的機會都沒有。當然,對孔先生來說,應該沒有什麽美味的享受是負擔不起的吧。”
  “叫我易仁,”他又強調了一遍,“事實是,錢能夠帶來的快樂,總是很短暫無謂,最想要的東西,再多的錢都買不到。”
  “比如說?”是什麽無價之寶,連你都買不起?心中補充,她認真地看著他。
  “很多,”他微笑著看過來,“買不到永遠健康,買不到青春,買不到事事順遂——”
  “你失敗過?”她懷疑,這世界上,有些人終生忙碌,一事無成,有些人卻出生便一呼百應,一帆風順,麵前的孔易仁,絕對屬於後者。
  “靜言知道啊。”
  她一愣,突然回神,張口就說,“我知道,輸給上帝嘛,非戰之罪。”
  他又笑起來,“也買不到希音一夜之間明白事理——”
  突然想到數次與孔大小姐見麵的場景,靜言一時沒忍住,也笑起來。
  他再次開口,聲音低下來,眼裏溫柔含笑,“還有這樣的時刻,也是買不到的。”
  是因為這店鋪太小太擁擠?還是因為麵前湯水食物升騰的熱氣?靜言突然手心滾燙,轟然一聲,不看也知道,自己的臉一定變得通紅,額頭上都冒出隱隱細密的汗珠。厚厚的大衣突然悶熱難當,她伸手脫下來,擱在膝上繼續吃。
  店堂裏突然安靜了一瞬,抬起頭來,正看到四麵八方注目的眼神,這時紛紛轉了回去,嘈雜聲重新繼續,好像剛才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孔易仁的眼睛,正對著自己,這時微光閃動,隻是不語,
  “我,我吃飽了。”生平第一次,被看得連最愛的生煎都放棄了,靜言哀怨地低下頭。
  “好,我們走吧。”他立刻應答,立起身來,拿過她的大衣,“可以嗎?”
  “謝謝。”把手伸進去,掩上大衣,來不及跟忙碌不堪的吳叔吳嬸好好道別,靜言一低頭,快步走了出去。

  第三十一章
  車子停在大樓下,心裏有許多莫名的情緒浮起,努力壓下,她伸手推門,時間已經差不多,下午還有一個重要的會議,昨天沒有上班,很多事情都擱在一起,最重要的是,千萬不能現在就流露出戀戀不舍的樣子——
  “孔先生——”沒有應聲,頓了一下,靜言終於改口,“易仁,我上去了。”
  “好,”他點頭,並沒有挽留。
  轉身下車,正要揮手道別,突然車窗降下,他在車裏欠身過來, “靜言,”
  “嗯?”
  他眼角微彎,笑容裏聲音溫暖,“忘了告訴你,非常漂亮。”
  臉又情不自禁地紅了,低頭小聲回答,“謝謝。”
  “保重。”
  “一路順風。”微笑點頭,靜言轉頭往大樓走去,已經走到門口,又回過頭去,冷風中,那車還靜靜停在原地,心裏突然有些忐忑不安,一直到走進電梯,她仍然在跟心中紛繁複雜的情緒勉力抗爭。
  文茱看到她回來,一臉興奮地就要張口詢問。伸手阻止她,靜言匆匆走進自己的辦公室,把身子放進熟悉的辦公椅中,大衣的袖口掃過桌麵上的鼠標,漆黑的電腦屏幕一閃而亮。
  要求輸入密碼的窗口的窗口跳出,她沒有反應,隻是失神。心中那聲音,再次清晰響起,“靜言,害怕嗎?”
  “害怕什麽?”
  “那個是孔易仁。”
  是,那個是孔易仁。突然覺得身子虛軟,她向前傾身,將臉埋到臂彎中。她不是沒有愛過,那時和周承鍇在一起,初開始的激情快樂,享受得淋漓盡致。雖然後來得知他要與孔希音結婚,但一向對自己自信滿滿,總覺得隻要兩人深愛彼此,沒什麽是不能解決的。可是現實呢?現實是,最後的最後,她在那喧囂的機場中,咬著牙,掩著痛,恨恨地看他獨自離開。
  和孔易仁在一起,好像是從激浪奔湧的大海裏突然來到寧靜的港灣,溫暖安定的感覺,無邊無垠地將她包圍。軟弱地呻吟了一聲,這感覺才是極致的誘惑,比起之前的洶湧激烈,更讓她難以抗拒。可是,那是孔易仁。就算她對自己再如何肯定自信,麵對他這樣的男人,都會忐忑不安。伴隨著那些快樂,她居然開始本能地心慌驚恐。他的背後,有她難以想象的複雜龐大,就算她刻意忽視,可是周承鍇和孔希音畢竟就在麵前。還有更重要的,他對自己,會不會隻是一時迷惑?說不定明天一覺醒來,他會覺得這一切如此可笑,徹底將她拋到腦後——
  腦海裏混亂一片,熟悉的電話鈴聲突然響起,有些茫然,摸索著從大衣口袋裏掏出來接聽,好聽的聲音,微微卷舌,在那頭響起,“靜言。”
  猛地抬頭,她居然手指一抖,“嗯?”
  “靜言,”孔易仁的聲音,有點遲疑,但還是繼續下去,“這次來上海,其實是因為我看好國內的發展,打算把亞洲區的總部移到這裏。”
  “啊?”為什麽突然跟她說這些,接不上話,靜言開始單音節。
  “所以接下來會有很多重要的事情,需要我親自處理。”
  慢慢領會到他的意思,她聲音低下去,“是嗎?”
  那邊的聲音突然低而帶笑,“是,剛才忘記告訴你,我會盡快回來,靜言不用擔心。”
  那熟悉的暖意又無法抑製地漫溢到全身,明知他看不到,她卻仍然嘴角彎起,點頭答應,“嗯,我明白。”
  合上電話,突然覺得心裏愉快滿足,她立起身,脫下大衣。外麵有輕輕的敲門聲,文茱小聲催促,“靜言,老板叫我們去開會。”
  “來了。”輕快地應了一聲,抓起桌上的文件往會議室走。門開處,桌邊坐著的數人同時發出“嘩——”的驚歎聲,拉開椅子坐下來,靜言隻是露齒一笑。
  那個聲音還在輕響,“靜言?”
  沒有回答,是,有些事根本不需要回答,一個字都不用。
  結束一天的工作,走到地下車庫取車回家。打開門將包扔進去,心情仍舊很好,剛想坐進去,身後突然伸出一隻手把住車門,一驚回頭,再熟悉不過的人,卻讓靜言的眼睛,不自禁地眯了起來。

  第三十二章
  “靜言。”
  “你怎麽在這裏?”
  兩天的工作積在一起,她今天上午又神思恍惚,所以等一切妥當走下樓來,正常的下班時間早已過去。身邊車位空蕩蕩的,周承鍇的突兀出現,委實把她嚇了一跳。驚嚇過後,立刻有怒氣浮上來。
  白色的燈光,照在那張熟悉的臉上。眼裏有光,是熱烈執拗的,“我在等你。”
  “周先生,你失憶嗎?”冷冷地回答,靜言轉回頭,就要上車。
  “靜言,你別這樣!”車門上的手,突然移下來,緊緊抓住她的手臂,“你要怎麽樣才能原諒我?你說啊。”
  “原諒你?”手臂被抓住,用力抽了一下,抽不脫,靜言皺眉回答,“有什麽需要我原諒的事情嗎?”
  “別再生氣了,好不好?從今天開始,我們還和從前一樣,我會每天陪著你。”他聲音柔軟下來,帶著一絲哄求。眼眶突然刺痛,在一起一年多的時間,他們當然也有過爭執的時候,周承鍇出身豪門,不是沒有一點公子哥的脾氣的,據說當年在美國,曾經當街把一個出身名門的嬌小姐趕下車子。但是他對自己,總是用心的。每次和她爭執過後,他都會率先低頭,小心安撫她的情緒。
  那時得知他的婚訊,急怒之下掉頭就走。雖然後來因為他出了車禍,一時情急慌張,但等到得知他沒有危險,她還是把他一個人丟在醫院獨自離開了。
  輾轉難眠的夏夜,睜著眼睛等待晨光,拉開窗簾不經意看到樓下停著熟悉的車子,沒有帶隱形眼鏡,一切都是模糊不清,但是周承鍇仰頭靜靜等待的姿勢,晨光中清晰到可怕。
  那時的自己,是怎樣掙紮煎熬在他苦苦哀求的眼神裏的?他說靜言,我不能沒有你。一顆心軟弱在愛裏,她賭上自己的尊嚴和高傲,一定不能放棄,一定不能輸。
  不能沒有你,麵前那雙眼睛裏,哄求的神色多麽熟悉,但是場景轉換,隻覺得物是人非。心裏痛楚不堪,周承鍇,你不是選擇了嗎?選擇了另一個女人,選擇了沒有我的生活,現在這樣,又是何必?
  車庫裏沒有陽光,白色燈光中,那張臉突然變得陌生,不能沒有你——不是的,周承鍇,你不能沒有的,絕對不是我。
  “周先生,從你結婚那天開始,以前的那些,我都不記得了。”不再看他,她再次用力想抽回自己的手臂。
  “不可能,”他沒有放開,手心變得滾燙,“我什麽都沒有忘記,你也不會。”
  “好,你沒有失憶,是我失憶了。”
  “靜言!”他低叫了一聲,放開她的手,突然獲得自由,她回收力道不及,腳下一個踉嗆。腰裏一緊,周承鍇的雙手,灼熱滾燙,將她緊緊抱住,簡直要窒息。深深的陰影壓下來,怎麽沒有料到他居然會在這人來車往的公眾之處強吻下來,熟悉的氣息,熟悉的懷抱,這一刻變得陌生而難以忍受,忍不住尖叫,她偏過頭極力掙紮。
  尖利的叫聲,蓋過她的掙紮,鼻端飄過記憶中難以忘記的特別香味,下一秒鍾,有一雙手插入他們兩個當中,將周承鍇用力拖開。
  麵前立著美目圓睜怒氣衝天的孔希音,來回瞪視她和一臉鐵青的周承鍇。
  “孔小姐——”靠在車門上氣喘籲籲,自從知道孔希音這個人到現在,靜言從來沒有這樣感謝過她的出現。

  第三十三章
  “周承鍇,我爸爸剛剛飛走你就跑到這裏來找她,你,你實在太過分了!”孔希音聲音前所未有地尖銳刺耳。
  謝天謝地,她終於第一次把矛頭指向周承鍇。靜言忍不住露出讚同的眼神。
  “你跟蹤我?”周承鍇不答反問,臉色陰鬱。
  “我——”可能是很少跟人有過口舌之爭,孔希音被一句話噎住。
  心裏歎氣,再也不想多看這對新婚夫妻一秒鍾,靜言拉開車門就要坐進去。可惜,天不遂人願,身後有充滿怒氣的叫聲響起來,“華靜言,你不要走!”
  手腕一緊,再次被人一把抓住,什麽意思?是不是今天大家都要拿她的手臂開刀?背對他們,靜言咬牙暗忍,克製地回頭開口,“孔小姐,你們接下來應該要解決家事了,我一個外人,還是不要參與其中的比較好。”
  “你放開她。”孔希音還沒有開口,周承鍇的聲音已經插了進來,他伸出手,將柳眉倒豎的新婚夫人一把抓了回去,“孔希音,你現在不是應該和你爸爸一起坐在飛機艙裏?為什麽要跟著我跑到這裏來!”
  手背一痛,是孔希音修剪完美的指甲,用力過猛劃開的數道血痕,本能地掩住,抬頭看到周承鍇眼裏,突然閃過危險的光芒。
  暗叫不妙,靜言開始考慮用什麽辦法能夠讓自己全身而退。
  “周承鍇,你放開我!”用力掙紮,奈何她一個嬌小姐,怎麽抵擋一個憤怒的男人的力量,孔希音的目光掃過來,隻是恨恨,回頭瞪視自己的丈夫,四目相交,突然之間淚水奔湧而出,她放棄掙紮,委屈地放聲大哭起來。
  從第一次出現到剛才,孔大小姐都是趾高氣昂,傲氣衝天的樣子,從來沒想到她會像個小女孩一樣在這樣一個地方嚎啕大哭,一時之間,靜言和周承鍇都愣住了。
  空蕩蕩的地下車庫裏,隻聽到孔希音哭泣中斷斷續續的聲音,“周承鍇,如果不是為了你,我怎麽會一個人留下來?都是你不好,都是你!”
  “你一個人留下來?”被她的樣子震驚,周承鍇開口反問,“孔希音,我們結婚前不是就有過協議,婚後絕不幹涉對方生活,你現在——”
  “可是那時候我不知道,我會,我會喜歡上你啊。我也沒辦法,你越是不理我,我就越是想留住你,結婚那天,你在角落裏打電話給她,你以為沒人聽到嗎?告訴你,我聽到了!我聽到了!”淚眼滂沱中,孔希音幾乎是自暴自棄地叫出了這句話。
  她崩潰的樣子,讓他說不出話來,手上力道不自覺鬆了,她卻沒有退開,反而一把抱住了他,滿是眼淚的臉用力貼進他懷裏,“對,我跟蹤你,我就是想知道,你會不會來找她,我們不是夫妻嗎?為什麽你要這麽對我,為什麽?!我要瘋了,我都要瘋了!”
  周承鍇這一生,都沒有這麽狼狽過,被一個嚎啕大哭的女人,死死抓住。雙手不知往哪裏放好,不知應該推開她,還是安慰她。她所說的每一個字都出乎意料之外,錯愕地低頭瞪著胸口哭得肩膀聳動的孔希音,他居然手足無措。
  趁此機會,靜言已經迅速地坐進駕駛座,發動車子,這個時候,地下車庫隻有偶爾的一兩個車主經過。這是上海最頂級的辦公樓之一,活動著所謂的各界精英人物,雖然孔希音的哭叫聲讓人驚疑,但是居然沒有一個人駐足觀看,眼光掃過,雖然有些詫異好奇,但表麵上都是表情淡漠,直接取車離開。
  快走吧,這麽大好的機會,此時不走更待何時?心裏催促自己,腳下也已經踏下油門,但倉促之中,她還是難以克製地側頭望過去。
  白色的燈光下,那兩個人緊緊貼在一起,一晃而過中,仿佛看到周承鍇的手,終於輕輕垂落下去。心裏說不出是怎樣複雜的滋味,無數情緒混雜在一起,化作一股強勁的力道,一直湧到鼻端,嗆得她鼻梁刺痛,雙眼模糊。
  那些哭叫,讓她對孔希音完全改觀。這麽多年,她的世界裏,早已習慣表露情緒是可恥的,誰要是先一步表露自己的感情,那簡直就是把自己赤裸裸地五花大綁送到別人麵前任人宰割。但是剛才,孔希音在她麵前做到了她一輩子都不可能有勇氣做到的事情,或許那才是真正的勇敢,相比之下,她和那些所謂的成熟精英簡直虛偽得可笑。
  承鍇,或許孔希音,才是真正愛著你的吧?而我,在過去的那段時間裏心心念念計較著每一分尊嚴和得失,計較著每一次感情付出的多寡,計較著最最細微之處的公平不公平,這樣的我,真的有真正愛過嗎?
  車子已經駛出地下車庫,沒有打開音樂,車廂裏寂靜一片。突然覺得這車裏寂寞得可怕,伸手按下車窗,街道嘈雜的聲音和清冷的空氣一同漫進來,眼角的潮熱開始慢慢退去。手伸到側座的包裏,無意識地摸索,最後指尖終於觸碰到自己想找的東西,取出來握在手中,想要撥號,卻呆住了。
  把車猛地靠到路邊,身後喇叭聲四起,她卻隻是不理。合上車窗,四周安靜下來,沒有理由,也不想解釋,隻是突然不想一個人,突然想有人陪自己說幾句話,從來沒有這樣寂寞孤獨過,可是手機裏成百上千的號碼,她可以打給誰?
  好聽而微微卷舌的聲音,慢慢在耳邊浮起,我會盡快回來,靜言不用擔心。是嗎?現在那個人,應該飛在幾萬英尺的高空中,離自己無盡遙遠吧?無意識地按鍵,屏幕微亮,最後的那個電話,是他打來的,一長串沒有溫度沒有生命的數字,這時卻在眼前無比的溫暖誘惑。明知現在不可能有人接聽,明知撥過去隻可能讓自己失望,可是心裏酸澀痛楚,突然無法克製自己的手指,忍不住慢慢地按下去,慢慢放到耳邊。
  鈴聲響起,一聲,兩聲,三聲,苦笑,看吧靜言,今天太刺激了,現在連你都瘋了。
  正要按斷,突然有接通的聲音,低而好聽的聲音,在那頭響起,“對不起,我現在不能接電話,請留言,下飛機以後,我會與你聯係。”
  冰冷的手心突然溫暖潮熱,一直蔓延開來,漸漸整個身體都變得暖熱。沒有說話,她輕輕合上電話,轉動方向盤,車子輕巧地匯入滾滾車流中,轉眼消失了。

  第三十四章
  日子還是照常過,每天早晨被同樣的音樂聲叫醒,準點踏進靜悄悄的中心大門,晚上伴著繁華夜景開車回家,隨手丟下的車鑰匙在瓷盤裏叮當作響。規律而循環反複的日子總是過得飛快,轉眼一個星期過去了。
  以近冬至,這是一年中最寒冷的季節,日短夜長,難得準時下班,抽空把車子送到4S店保養,往來多次,接待也是相熟的,見到她一臉笑,“華小姐,工人都下班了,這麽晚弄不完啊。”
  小小皺眉,“那什麽時候才能取?”
  “最快也要明天了,我給你加急,明天中午之前如何?”
  “也好,我明天過來取吧,如果太晚——”
  “我知道,如果太晚,我會把鑰匙留給值班的接待。”小姐露出了然的笑容。
  抱歉地微笑了一下,“麻煩了。”靜言轉頭走出門叫車。
  馬路上車流如梭,空氣清冷寒涼,呼出的氣息化作一團團白霧,在麵前散開。這個時段,很難叫到車,她一向畏寒,平素上班又都是這個地下車庫直達另一個,這時獨自立在冷風裏,難免有些瑟縮。
  許久都等不到車,雙手插進大衣口袋裏,她放棄自己站的地方,往路口走去。街邊有書報亭,花花綠綠的雜誌報紙一直擺到街沿上,稍稍駐足,很久都沒有看時尚雜誌了,或者買一本帶回家,今天睡覺前暫時放棄那些厚厚的財經版塊。眼睛望過去,鋪天蓋地的美女頭像,一個個笑得仿佛是一個人。突然沒了興致,她掉過頭,正好看到一輛亮著頂燈的空車,伸手攔下,低頭坐了進去。
  車子一頓便離開,報亭裏突然有驚訝的小聲音,“喂,你看到剛才那個女人了伐?”
  “幹嗎?”
  “那件大衣眼熟來,”然後是摸索翻找的聲音,“諾諾,快點看,跟這張圖片上的一模一樣哎。”
  “這有撒奇怪的,人家有錢人買得起呀。”
  “好叫,這又不是服裝雜誌。”
  “收起來收起來,有撒好多看,儂看這種麽事最起勁,剛剛到就來撒不及翻來翻去。”
  “哦喲,撒技術,拍得臉都看不清楚,不過真的一模一樣,說不定就是她。”小聲嘟噥,終於收起雜誌,平靜下來。
  一早下樓,昨晚叫好的出租車已經靜靜等候在那裏,天氣陰冷,皮手套裏十指冰涼,靜言報地址,然後脫下手套搓動雙手取暖。
  幾乎是半跑進中心大樓的,終於回到溫暖的空氣裏,她長出了一口氣。開始感謝發明空調的人,偉大的發明,某些人類的救星,當之無愧。
  前台麗莎已經立在那裏收拾東西,走過去,卻沒有聽到她和往常一樣精神十足的早安聲,抬頭望過去,突然發現她臉上露出一種奇怪的表情,愣愣地看著自己。
  “怎麽了?”不自覺地摸臉,早上出門沒來得及仔細照鏡子,難道出了什麽問題?
  “沒,沒什麽。”麗莎不好意思地對她笑,然後低下頭,“是我在發呆啦。”
  “哦,”沒有多做停留,靜言繼續往自己的辦公室走去。
  上午跟一位剛過完聖誕假期的美國客戶討論他的新一年人力資源方案,時間一晃而過,拒絕了他的午餐邀請,送走那位客戶,抬頭已經快要一點。整理桌子,她對著敞開的門外輕聲喚,“文茱,你吃飯了嗎?能不能幫我帶一份?”
  午休時間,文茱正在翻動桌上一份花花綠綠的雜誌,這時突然回過頭來,聲音變得有些怪異,“靜言,你有空嗎?快過來看看這個。”

  第三十五章
  又是什麽?靜言放下手裏的東西走過去,文茱最喜歡看八卦娛樂版,每次看到她所喜歡的花邊新聞,都會大呼小叫地找人一起分享,低下頭,攤開的頁麵上標題醒目,“孔氏家族上海低調現身,神秘女伴酒店親昵相擁”。旁邊還配有照片,照片下是連篇累牘,洋洋灑灑,不用看就知道,全是極盡渲染之能事的八卦文字。
  那標題巨大醒目,一眼掃過,觸目驚心,再看照片,分明就是那天在四季酒店,自己被日本客撞倒在孔易仁懷裏的那一幕。四季酒店富麗典雅的大堂裏,孔易仁側臉眉頭微皺,手中托著身穿墨綠色束腰大衣的自己,角度很偏,她的臉被孔易仁的肩頭遮擋,倉促偷拍的關係,兩個人的輪廓都有些模糊,但手法專業,表情抓得極準。孔易仁那一臉的擔憂,躍然紙上。
  “靜言——”文茱遲疑的聲音將她驚醒,抬起頭來,靜言笑了一下,“文茱,你對孔家感興趣嗎?”
  “啊?”沒想到她麵不改色地說出這句話來,文茱一時愣住。
  “你到底吃飯了沒有?”不再注意那本攤開的雜誌,靜言輕推她的肩膀。
  “還,還沒有,我在等你啊。”雖然照片上的身形輪廓都像極了靜言,但現在看到她若無其事的樣子,原本的肯定全都變成遲疑,也是,靜言怎麽可能跟孔易仁在一起出現?一定是那件一模一樣的大衣惹的禍,這麽想著,文茱推開雜誌,小聲嘟噥,“靜言,你那件大衣跟照片上的一樣哎。真奇怪。”
  “是嗎?”再瞥了一眼那張照片,靜言若無其事地轉過頭去,笑了,“有什麽奇怪的,這又不是什麽頂級的限量奢侈品。”
  下班後叫車來到4S店,夜色已經暗沉,下車時一陣冷風凜冽,將包往肩上提了一下,靜言雙手插入大衣口袋中,凍得小小吸了一口氣。
  街邊那間小小的書報亭,仍舊亮著燈光,匆匆走過去,她低聲開口,“老板,請給我拿那本雜誌。”
  值班的是一個陌生的小夥子,穿著4S店統一的製服,這時正在空蕩的大廳裏一個人對著電腦屏幕埋頭打著些什麽。走上前對他報出車號,他立刻拉開抽屜取鑰匙給她,一邊拿鑰匙一邊笑著說,“原來你就是華小姐。”
  老是拖到這麽晚才出現,她大概早已經被列入特別客戶榜之一了吧?心裏這麽想著,也沒有覺得有什麽不舒服,靜言隻是微微一笑,接過鑰匙轉身離開。
  捧著雜誌坐進車裏,天氣太冷,發動以後,並不急著開車,坐在輕輕的發動機轟鳴聲裏,她伸手打開頂燈,將雜誌翻開。
  熟悉的頁麵,中午匆匆一瞥而過,皺起眉頭,心裏想著這可不是什麽好事。如果不是自己的臉恰巧被遮住,恐怕現在她平靜的生活已經被攪得一塌糊塗。可是小小的憂心過後,忍不住仔細看照片。那上麵的自己,被孔易仁的雙手牢牢托住,微折著腰,兩件大衣的下擺觸碰在一起,他眉頭微微皺起,臉上有擔憂的神色。啪地合起雜誌,靜言關燈,踩動油門,臉上表情平靜,但是微微彎起的嘴角最終泄露情緒,生平第一次登上八卦雜誌的內頁,她的反應,當然是憂心忡忡,可是內心深處,居然還有一絲愉悅快樂,真是不可思議。

  第三十六章
  推開家門,啪地打開燈,隨手將鑰匙扔進瓷盤裏,彎下腰換鞋。突然有電話鈴聲響起,雙手還在靴子的拉鏈上,有點手忙腳亂地伸手去包裏,剛摸到手機,鈴聲就嘎然而止。
  打開看到熟悉的號碼,想要回撥的動作突然凝住,心裏微微一麻,周承鍇,你到底要折騰到什麽時候?
  不想回應,隨手將手機丟在瓷盤邊,走進書房打開電腦,那鈴聲突然又鍥而不舍地響起來,沒有理睬,她低頭慢慢地輸入密碼,熟悉的電腦屏幕亮起來,晚上還有一份資料需要核對,明天一早就要用到。
  點開文件,隨手把網頁也打開。耳邊一首歌曲唱完,鈴聲終於止歇,文件上密密麻麻的表格和數字一晃而過,雅虎的網頁跳出來,首頁上是國土資源部關於房地產的新政策,物價指數又創新高——
  匆匆掃了一眼,她回頭去點自己的文件。網頁滾動翻新,突然眼角掃到熟悉的圖片,心裏一驚,手機鈴聲又再次響起,哪裏還顧得上那個,她再次點開網頁,仔仔細細地看了下去。
  娛樂八卦的小框裏,赫然貼著自己和孔易仁那張模糊的照片,旁邊標題聳動,“豪門神秘女友酒店幽會被偷拍”。
  懶得點開看裏麵的內容,不用猜也知道現在已經有無數人看過這張照片了,如果隻是那本八卦雜誌,她身邊應該沒有幾個相識的人會注意到,但是萬萬想不到這樣一副模糊的照片居然能夠登上雅虎首頁,就算隻是短短一瞬,也足夠震撼了。怎麽辦?問題好像變得嚴重起來。不自覺地擰起眉頭,有點心煩意亂。
  鈴聲還在繼續,突然變得刺耳而難以忍受,走過去一手接起,周承鍇的聲音立刻傳入耳朵,“靜言,你終於接電話了。”
  “有什麽事嗎?我很忙。”
  “靜言,我今天在網上看到一張照片。”他也沒有廢話,直奔主題。
  果然來了。靜言暗暗吸了一口氣,聲音冷下來,“什麽照片?”
  “是希音的爸爸和——靜言,究竟是怎麽回事?”
  “周先生,我印象當中你是從來不八卦的,怎麽結婚以後,就突然轉性了?”靜言不答反問。
  “靜言,你先回答我的問題。”
  “怎麽回事?這跟你有什麽關係。”
  “靜言!你不要否認,”他突然急躁起來,“就算沒有拍到臉,你覺得我會認不出你嗎?”
  胸口突然被煩亂堵住,她不再回答,隻想掛斷這個電話。但是周承鍇的聲音完全沒有停頓,繼續灌進她的耳朵裏,“為什麽會是這樣?靜言,難道你真的這麽生我的氣,居然——”
  什麽意思?一開始完全不能理解,等到腦子裏明白過來,靜言隻覺得荒謬不堪,氣急反笑,“周先生,拜托你不要這麽自作多情好不好?”
  那頭還想說些什麽,但是她再也沒有心思聽下去,直接按斷,想了想,又按關機。
  走回電腦邊,關上網頁,屏幕上隻剩下那些枯燥的表格數字,機械地一頁一頁翻動,卻一個字都看不進去。怎麽辦?接下來還會發生些什麽?心裏氣悶,腦子都有點混亂起來,正煩惱的時候,突然又有鈴聲響起,詫異抬頭,居然是自家的電話鈴。
  不是吧?靜言一臉震驚地走到客廳接電話,她一向喜歡安靜,家裏的私人電話隻用來和遠在國外的母親偶爾聯係,根本沒什麽人知道這個號碼。一張模糊的偷拍照片而已,不過是小小的八卦新聞,難道這麽短的時間,已經傳得全世界都知道了嗎?
  鈴聲還在持續,遲疑了一下,她還是伸手接起,“喂?”
  電話裏傳出怎麽也意想不到的聲音,“靜言,是我。”
  低沉好聽的聲音,好像很久都沒有聽到過了,其實一直很想念這聲音,甚至偶爾會在忙碌中產生幻覺,現在突然從自己的電話裏傳出來,隻覺得不可思議,完全沒有真實感。
  “靜言?”那邊等不到回答,又喚了她一聲。
  終於確定不是自己深夜發夢,靜言聲音詫異,“孔先生——”
  沒有回答,她頓了一下,“易仁,怎麽了?”
  他聲音微微低下來,“剛才撥你的電話,沒有開機,沒事吧?”
  “沒事,我在家。”小聲回答,“你在哪裏?”
  “在紐約的辦公室,剛坐下。靜言那裏應該快十點了吧?”
  “嗯,”明知他看不到,可是電話裏聲音清晰,仿佛他就近在耳邊,她不由微微點頭,聲音柔軟下來。
  “最近好不好?”
  “很好。”隔著千山萬水的距離,就算他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立時飛過來解決,不過徒添煩惱而已,更何況她也無意讓他知道這件莫明其妙的烏龍事,
  “那就好。”他聲音帶笑,仿佛看到那頭微彎的眼角,雖然在身在地球的兩端,兩個人根本就是遙不可及,可是奇跡般地,剛才還滿是煩亂的心,緩緩安定了下來。
  靜默了幾秒鍾,他又開口,“我離開的那天晚上,你有電話給我?”
  “啊?你怎麽會知道?”那天她根本就沒有留言,聽完他的話就掛上了,之後也沒有再聯係,總以為他是不知情的,現在被他突然提起,她居然有些不好意思。
  低低的笑聲,“語音信箱裏隻有一個message,但是一個字都沒說,還會有誰?”
  後悔剛才自己答得太快,有點不服氣,她小聲反駁,“沒說話也不能證明就是我啊。”
  話未說完,突然腦海裏怦然一響,那個留言,這些日子在耳邊回響過無數遍,他說對不起,現在不能接電話。孔易仁是什麽人,有誰需要他在電話裏說對不起?語音信箱裏隻有一個message,那就是說,那就是說—— 恍然大悟,靜言握著話筒靜靜站著,心裏隻是無盡地柔軟下來。
  他沒有接著答她,隻是叮囑,“你自己小心,我會盡快回來。”
  “嗯,”鼻梁酸楚,她的聲音模糊柔軟,“我明白。”
  電話中斷的聲音傳過來,她立在原地沒有動彈,看著藍色的小小屏幕一點點暗下去。
  屋子裏暖氣充足,身子也暖熱起來。終於擱下電話,剛要轉身回書房,她突然頓住腳步,奇怪啊,他怎麽會知道這個電話號碼的?
  小小的疑問在心裏隻是輕輕打了個轉,便被她微笑著拋開,沒什麽值得奇怪的,這世界雖然大而無邊,人海茫茫,但一個男人如果真想要聯係到你,總會有辦法。

  第三十七章
  接下來兩天,雖然心裏有些惴惴,但出乎意料之外,除了文茱和麗莎午休的時候拖著自己八卦了一下網上也有看到那張照片,居然一切風平浪靜。雅虎首頁更新速度極快,孔家素來低調,也不是什麽娛樂版的熱門人物,所以第二天那條花邊新聞就被替換,換上了更火爆的某女星車廂纏綿被偷拍實錄。
  到了第三天,再也沒有人提起一個字,就連周承鍇都無聲無息,應該沒什麽問題了吧?心中一塊大石落地,靜言鬆了一口氣。
  “靜言,”敲門聲,文茱的聲音跟著響起。
  “什麽事?”開口答應,看到文茱一臉笑眯眯。
  “老板回來啦,帶了點好東西,讓我們去挑。”
  “好,我馬上來。”靜言點頭,方從雲上周去瑞士見一個重要客戶,這家夥雖然圓圓胖胖,但是很會籠絡人心,每次出國都帶些小東西回來哄這些小姑娘,中心裏本來就陰盛陽衰,幾個男培訓師又經常被外派,動不動就飛國外,所以搞得跟女兒國一樣。其實那些東西對他來說不過些微小事,她們倒給哄得一個個死心塌地地在這裏給他賣命,溫情脈脈的資本家還不是資本家?心裏笑著念,靜言走過去,對文茱小聲說,“你看過了?”
  “嗯!”文茱一臉興奮,“是瑞士的護膚品,很讚的。”
  “那挑兩份?我的也給你。”
  “真的?”文茱驚喜地低叫,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掩住嘴,“靜言你真好。”
  方從雲辦公室裏一片鶯鶯燕燕嬌聲碎語,他樂嗬嗬地立在四五個女生當中,笑得臉又團成一個小籠包。好不容易等大家漸漸散了,靜言將手中的小盒對著文茱輕輕一晃,看到她閃亮亮的眼睛,不由笑了。正要離開,身後方從雲的聲音突然響起,“靜言,你等一下。”
  “嗯?”轉過身,辦公室裏已經安靜下來,方從雲看了她一眼,沒有開口,先把門合上了。
  “學長,有什麽事?”微微有點不解,靜言皺眉頭。
  “靜言,”他欲言又止,低頭想了一下,才再次開口,“前兩周孔易仁在上海的時候,我好像記得你有問到他住什麽酒店,是不是?”
  立刻知道他要問些什麽,靜言表麵上不動聲色,可嘴角卻還是忍不住微微一抿,“嗯,怎麽了?”
  “前兩天小瓏打電話給我的時候,提到一張照片,讓我上網去看,我就看了一下,靜言——”
  該來的事,總要麵對。深吸了一口氣,靜言伸手阻止他說下去,聲音平靜,“不用問了學長,照片上的人,就是我。”
  沒想到她答得這麽爽快,方從雲一時倒不知道怎麽接下去好,半晌才開口,聲音裏都是驚訝不解,“可是靜言,那是孔易仁啊。”
  “我知道他是孔易仁。”已經完全冷靜下來,靜言隻是微微一笑,“有什麽問題嗎?”
  她居然還笑著問自己有什麽問題,方從雲大腦當機,“四季酒店——”
  “那天我發燒,被他扶住隻是湊巧,學長你不是不知道現在媒體有多誇張吧。”
  “神秘女友——”他開始目光呆滯,歎了口氣,靜言走上前端起桌上的水杯塞到他手裏,“學長,喝口水,清醒清醒。”
  完全被動地接過水杯,方從雲猛灌了自己幾口,終於回過神來,“靜言,你和他怎麽會認識的?”話說到一半,突然想起什麽,他眼睛睜大,“難道是因為周承鍇——”
  “你想太多了,”靜言打斷他,“偶然認識的,和周承鍇無關。”
  偶然認識?孔易仁這種人,他也想偶然認識啊,怎麽沒遇上這種好事?方從雲急著想追問,那邊靜言又開口補了一句,徹底打消了他八卦的念頭,“這些是我的私事,多謝學長關心,要是沒別的事我就回去工作了。”
  哀怨地閉上嘴巴,目送她走出門。靜言啊,你總是這麽酷,真是讓學長不服不行。

  第三十八章
  關上自己辦公室的門,靜言坐回椅子,長出了一口氣。方從雲對自己,一向亦兄亦友,會詢問也不過出於關心,她不願意對他刻意隱瞞些什麽。但是現在的自己,如同一葉小舟,被夾帶在無垠江海浪湧之中,根本是自主不能,連她自己也是不過是一片迷茫,又怎麽可能解釋得清楚身邊發生的一切?
  門口又一次輕響,回神看時間,下午還有一個例行會議,可能是文茱來催了,抬頭剛想叫她稍等,文茱卻已經閃身進來,背靠著門,眼睛睜得溜圓,聲音壓低,“靜言,有人來找你。”
  “啊?”詫異於她的樣子,靜言單音節。
  她幾步跑過來,小聲,“就是上次那個移動的頂級奢侈品,還帶了兩個穿西裝的男人,老板覺得苗頭不對,已經跟她講你不在了,靜言,你不要出去哦。”
  孔希音?腦海裏立刻清晰浮上孔大小姐怒氣衝衝的樣子,沒辦法,寥寥數次見麵,她從來沒有看到過她和顏悅色的樣子,手背上抓痕早已經痊愈,隻留下淡淡的數條紅印,現在卻再次隱隱作痛,忍不住用另一隻手掩上去。
  “靜言,到底出了什麽事?怎麽她老是跑到這裏來找你。”文茱的聲音還在耳邊繼續,她沉默不語,突然抿緊嘴唇,邁步往外走去。
  “靜言!”小小驚呼,文茱拉住她。
  “沒事的,我去解釋一下就行。”安撫地答她,撥開文茱的手,靜言打開門走了出去,剛要直奔會客區,又頓住腳步思索一瞬,回身取過大衣穿起,從另一扇門繞走了過去。
  會客區氣氛僵硬,方從雲站在微抬下巴的孔希音麵前,額頭微汗,眼角隻是瞄著她身後的兩個高大隨從。
  “學長。”靜言的聲音出現在大門口,纖細的身影越過他,“孔小姐,你怎麽來了?”
  “華小姐,我為什麽來,你會不知道嗎?”一見到她,孔希音的眼睛就忍不住射出恨恨的光芒,看得靜言心中歎息。
  “靜言,你回辦公室吧,孔小姐我來接待。”方從雲上前插話。
  感激地回頭,“學長,沒什麽事,我跟孔小姐單獨談幾句就好。”
  “可是——”孔希音的眼神盡收眼底,眼角又忍不住往那兩個男人那裏瞄過去,方從雲開始擦汗。
  “孔小姐,這是辦公的地方,不方便談話,我們還是出去找個安靜的地方。”
  “靜言!”方從雲不讚同的聲音,然後看到靜言回望的眼神,歎氣繼續,“或者我陪你去吧。”
  終於正眼看了方從雲一瞬,孔希音冷冷哼了一聲,“華小姐真是了不起,身邊每一個異性都對你死心塌地。”
  “是嗎?”冷笑了一聲,“孔小姐也真是了不起,車庫一別,再見麵就開始前呼後擁了。”
  嘴角一抽,孔希音破天荒地沒有還擊。有過那麽多次慘痛教訓,心裏也明白在華靜言麵前,口舌之爭自己絕對討不到好,恨恨地擰著眉頭,“我們出去談。”
  “好,你稍等。”回身安撫方從雲,“學長,我馬上回來,你不用擔心。”
  “靜言,還是我一起去吧。” 擦汗,靜言,你是學長帶回國內的,學長如果沒有照顧好你的安全,死也不能瞑目啊
  “沒事的學長,我希望能和孔小姐私人交流。”說完這句,靜言當先走了出去。阻止不及,方從雲心裏忐忑,回頭看到中心裏其他人好奇的眼神,心裏亂七八糟,他揮手開口,“小姐們,今天大家都很空閑嗎?快回去準備開會吧。”
  電梯裏氣氛壓抑,靜言率先開口,“我要下樓取車,孔小姐建議去什麽地方談?”
  “不用開車,我的車就停在樓下,等下ken會開車。”孔希音冷著聲音答她。
  瞥了那兩個男人一眼,其中一個對她微微點了一下頭。
  “去哪裏談?”開始回想起孔希音在車庫嚎啕大哭的樣子,小女孩的態度——我忍。
  “隨便找個安靜地方就行,沒人的地方最好。”電梯已經到達一樓,門打開,等候在外麵的人看到她們一行,都露出微微奇怪的表情。
  很好,還知道避開公眾,但是帶著這麽高頭大馬的黑西裝隨從,很難哎——心裏開始碎碎念,靜言突然想起什麽,“我倒是有一個常去的地方,很安靜,孔小姐如果不介意——”
  “隨便,你能拿我怎麽樣?”哼聲又起,“你對男人那一套,對我可沒用。”
  “是啊,”忍不住自己的想笑的表情,靜言轉過頭,“再怎麽樣的狐狸精,都不會對帶著兩個保鏢的女生有興趣的,你放心。”
  “你——!”再次被氣到說不出話來,已經走到車邊的孔希音咬牙坐了進去。那兩個麵無表情的男人為她們合上車門,也隨後坐進車廂。
  孔家的人,到底是訓練有素啊,靜言看著麵前兩人微微顫抖的肩膀,心裏小小歎,想笑都忍得那麽辛苦,真是不容易。

  第三十九章
  小小的café,藏在西區寂靜轉角處,棕色的木門,一推開便聞到滿室烘烤餅幹的香味。背景音樂是低而柔和的jazz,午餐時間剛過,店裏隻有一兩個發呆看雜誌的客人,果然安靜。
  身穿黑襯衫的老板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看到靜言隻是一愣,沒有招呼,第一個動作便是往門外張望天色,然後不敢相信地低頭看表。
  “不要看了,現在還是下午。”靜言開口,語氣熟稔。
  “你怎麽會這個時候出現?”麵前這位小姐,總是很早或者很晚匆匆出現,大部分時候要了一份咖啡和點心就走,有時連他將東西裝袋子的時間都等不及,和某位經常翹班的懶人絕對是地球的兩極。不可思議的時間看到不可思議的熟客,黑襯衫老板吃驚了。
  “我們可以坐下談嗎?”孔希音的聲音插進來,盡是不耐煩。
  這時才發現靜言身後的大小姐和隨從,黑襯衫老板露出不解的表情。
  “我們上樓吧。”心裏歎氣,靜言問了一句,“樓上沒人吧?”
  “沒人。”隨口答她,心裏開始祈禱某位翹班高手千萬別今天下午跑來,沒有老地方讓她團著,他會很不好意思。
  “ken,你們兩個樓下等著。”孔希音發話,然後當先往樓上走去。
  坐進墨綠色的絲絨沙發裏,靜言率先開口,“孔小姐今天找我,又有什麽賜教?”
  瞪了她一眼,孔希音伸手從鱷魚皮的精致挽包裏掏出一樣東西,丟到桌上,“華小姐,我想你給我解釋這個。”
  低頭,那張熟悉的照片再次出現麵前。實在懶得再解釋這件烏龍事,忍住掉頭就走的欲望,靜言笑了一下,“有什麽需要解釋的事情嗎?”
  “華靜言,雖然我搞不懂你到底有什麽地方那麽吸引男人,不過我警告你,對我爸爸,你想都別想!”那張照片雖然已經翻來覆去看過很多次,可是現在真人和它一起出現在麵前,再怎麽極力克製,孔希音的聲音仍然不由自主地尖銳起來。
  “不好意思,孔小姐的話,我聽不懂。”靜言嘴角抿緊,聲音也冷下來。
  “聽不懂?承鍇結婚了,你轉頭就跟自己的老板一起出席酒會,接著就是跟別的男人共進晚餐,華靜言,你真是我見過最不可思議的女人,現在居然還跟我爸爸——”
  “孔小姐,請你注意措辭,我原諒你不能理解異性朋友之間的正常交往,但是至少不要毫無理由地侮辱他人,包括你自己的父親。”聽不下去,靜言開口打斷她。
  “侮辱?”倒吸了一口氣,孔希音聲音大起來,“我哪裏講錯你了,我搞不懂你到底用什麽手段接近我爸爸的,也不想知道你有什麽目的,我就是要告訴你,他是我爸爸,你想都別想!”
  “周承鍇呢?”
  “啊?”突然聽到她這麽神來之筆的提問,孔希音原本的氣勢洶洶突然頓住,回過神來,立刻全身緊繃,“你問承鍇幹什麽?”
  看到她的樣子,好像一隻全力護著自己食物的小動物,身上毛都隱約豎了起來,靜言忍不住好氣又好笑,“這張照片,是周先生給你看的嗎?”
  “不是,他還不知道。”孔希音硬著聲音。
  歎氣,他怎麽可能不知道,全世界第一個找上門來質問她的就是那位先生好不好?其實已經時隔多日,就不知是哪個好事之徒給孔小姐提供了這個消息,讓她到今天才突然跑來警告自己。
  “孔小姐怎麽確定照片上的人是我?”再問一句,靜言打算結束這段莫明其妙的對話。
  哼了一聲,孔希音突然有點小小得意,“你以為沒有拍到自己的臉就沒事了嗎?告訴你,照片才不止這一張,是不是你,我看得清清楚楚。”
  還有照片?原本已經要對她say byebye,突然聽到這句話,靜言眼睛情不自禁地眯起來。
  “怎麽樣?害怕了吧?如果其他照片登出來,你還想有太平日子過嗎?”看到她的表情,孔希音忍不住洋洋得意起來,張口正要繼續,突然樓梯口傳來腳步聲,轉頭望過去,熟悉的身影,讓兩個人同時愣住。
  黑色的大衣搭在手上,孔易仁的臉上還有些風塵仆仆,“希音,你過來。”對著女兒低聲開口,眼睛卻望向靜言。
  “爸爸!”震驚過度,孔希音已經忍不住從沙發上立起來,對著自己的父親低喊了一聲,“你怎麽回來了?”
  “希音,你姑姑在樓下等,先跟她回酒店去。”
  “不要,”聽出父親要她離開的意思,孔希音尖聲,“爸爸,我不要你跟華靜言在一起,要走我們一起走。”
  已經從突然看到他的吃驚中回神,靜言也立起身來,這時輕聲開口,“還是我先離開吧。”
  “靜言,你稍等一下。”他伸手阻止,然後安撫地看了女兒一眼,聲音溫和,“希音,那張照片是個誤會。”
  突然感覺荒謬,靜言轉過頭去望向窗外,隻是沉默。耳邊又響起他的聲音,低沉好聽,一句就讓整個二樓的空氣凝住,“但是,我的確對華小姐很有好感,希望能夠好好地追求她,希音還有什麽問題嗎?”

  第四十章
  “Daddy!”孔希音的臉,在眼前刷地漲紅。媽媽和方隅遙遠陌生,從小到大,她早就習慣了一人獨享父親的寵愛,心裏總是篤定,爸爸隻是她的,爸爸無所不能,爸爸是世界上最疼愛自己的人。
  小時候的生日宴會,姑姑為她把派對準備得奢華完美,但是什麽都及不上父親匆匆趕回來,溫暖的一個擁抱。現在,為了一個陌生的,突然出現在他們世界的華靜言,他居然完全不顧她的感受,在自己麵前說出這麽可怕的話來。震驚錯愕之下,她連小時候撒嬌的稱呼都脫口而出。
  靜言站得近,清楚地看到孔希音描繪精致的眼睛,突然殷紅。心裏猛地一酸,微微有抱歉的感覺,她匆忙回過頭去望向窗外,掩飾自己的情緒。
  “希音,”孔易仁伸手攬了一下女兒的肩膀,聲音低下來,安撫的味道,“你先跟姑姑回酒店,好不好?”
  沒有回答,孔希音掉頭就往樓下衝去,腳步聲淩亂不堪。
  “希音,你怎麽了?”樓下傳來模糊的呼喚,café的大門被重重推開又合上,係在門上的鈴鐺劇烈的響聲持久不停,仿佛餘波陣陣。
  整個二樓都安靜下來,柔緩的jazz水一樣從耳邊滑過去,更顯得四周一片沉默。
  腳步聲,靜言終於將眼光從窗外收回來,身後有微微的暖意,回過頭,看到那雙久違的深褐色瞳仁,近在咫尺,清晰地映出自己的影子。熟悉的味道,溫暖清新,從遙遠的地方包圍過來,身子一暖,還在恍惚,他已經伸手過來,輕輕擁抱了自己一下。
  他剛才的話還在腦海中回蕩,身子突然完全背叛自己的意願,雙手自然地回抱過去,微酸的感覺瞬間淡去,安定溫暖,靜言忍不住滿足地歎了口氣。
  其實這擁抱不過短短一瞬,但感覺恒長寧靜,以致於分開之後,靜言仍舊神思恍惚。沉默了一會,她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張開嘴,輕聲說了再見後的第一句話,“對不起。”
  同樣的句子,在安靜的空氣裏和另一個低沉好聽的聲音重疊,詫異一瞬,兩個人不由自主同時笑起來。
  終於對麵前的一切重拾真實感,靜言笑著再次開口,“說實話,我搞不懂自己為什麽要說對不起。”
  “沒關係,”他低聲笑,眼角細紋舒展,“我知道為什麽要說對不起就好。”
  坐進熟悉的車子裏,老麥早已等候在駕駛座上,看到她聲音恭敬,“華小姐。”
  “你好。”靜言客氣地點頭答應,然後側頭,“易仁,我還要回中心。”
  他點頭,並沒有挽留的意思,“麥,先送華小姐回去。”
  車子平穩啟動,冬日午後,路人穿著厚重,行色匆匆,道路兩側樹葉早已落盡,車窗外轉瞬而過的街景有些蕭瑟。但是車廂裏溫暖如春,仿佛兩個世界,忍不住向坐在身邊的人望過去。他的側臉在匆匆掠過冬日蕭瑟背景中,線條剛毅,這車雖然空間寬敞,但是兩個人並肩坐著,挨得很近,眼裏隻看到他烏黑的鬢腳裏,微微有些銀絲閃動,儒雅溫和的光。
  紐約到這裏,十幾個小時的飛機,他這樣行色匆匆地趕過來,想必是一下飛機就接到消息直奔這裏。長途飛行和時差,讓他眼裏流露出些微的疲憊,這時感覺到她的注目,側臉過來,隻是微微一笑,“那些照片,靜言不用擔心。”
  “嗯。”她聲音柔軟,其實很想說,從看到他的那一瞬間開始,她已經不擔心了。這些年,身邊所有問題都習慣了自己解決,其實並不覺得辛苦。但是現在有他在身邊,突然感覺非常安心,好像一個散漫多時的旅行者,總以為自己習慣了獨自行走,卻在不經意間轉到一個溫暖的地方,突然發現自己很久沒有休息過,突然不想離開。
  這紛繁現實的世界裏,有這種感覺真是奢侈,微微歎了口氣,心裏明白這其實並不是什麽好事。這個男人,讓自己軟弱,可是身不由己,這一刻隻覺得滿足愉悅。忍不住對他微笑,手指好像自己有意識,輕輕撫過他的鬢腳,“你剛回來,好好休息。”
  手指一暖,被他捉進掌心裏,溫暖幹燥的觸覺,他眼裏有笑容,也是暖意融融的。
  車子停在中心樓下,老麥為她打開門,剛要下車,身後他的聲音響起,“靜言,明天你有什麽安排?”
  “明天?”嘴角已經彎起來,靜言聲音輕快,“上班啊,每天的工作都排得很滿。”
  他也笑,“那麽,不知華小姐百忙之中,能不能抽時間和我一起晚餐?”
  “這樣啊——”她小小板著臉,聲音裏有笑意,“那好吧。”
  “謝謝。”微笑地回答她,“那麽明天見。”
  “明天見。”走出車門,短短幾步就跑到了大樓門下,回頭看到那輛車,還靜靜停著,這時才緩緩起步。寒風凜冽,一如既往,可是意外的,她心裏居然有春暖花開的感覺,真是奇跡。

  第四十一章
  “靜言,沒事吧?”一回中心,就被方從雲叫進辦公室。
  “沒事,不好意思沒趕上例會。”自己平安回來,學長臉上有如釋重負的表情,看得靜言心裏一暖。
  “那位孔小姐呢?”對那位趾高氣昂的大小姐殊無好感,方從雲語氣不佳。
  “聊了一會,然後孔小姐就離開了。”
  “啊?”想到孔希音當時氣勢洶洶的樣子,方從雲有些不解,“這麽簡單她就走了?”
  突然微笑,靜言輕聲補充,“她父親來了。”
  難得看到靜言這樣柔軟的笑容,方從雲一時愣住,幾秒之後才搞懂她話裏的意思,驚詫之下,衝口就問,“靜言,難道你真的和孔易仁——”
  “學長。”立刻回複冷靜的表情,靜言打斷他。
  “我知道,”打住八卦的念頭,方從雲開始笑眯眯,“你要去忙了是吧,去吧去吧,其實學長都明白的。”
  已經要轉身走出去,聞言卻停下了,“明白什麽?”
  “靜言,”方從雲眼裏憋著笑,嘴裏卻嚴肅沉痛,“你知不知道自己對男人殺傷力是很大的?”
  “是啊,所以很少會有人對我花心思,全都退避三舍是吧?”心情好,靜言難得接口答了一句。
  “不是不想,是不敢,”方從雲舉起手來,“人都有自知之明,誰用蚯蚓去釣鯨魚啊?”
  輸給他,靜言忍不住“撲哧”笑了出來,方從雲也笑了,“對了,明天的賀年派對,你早點來幫忙,小瓏說很久沒見你了,想你啦。”
  “啊?”靜言突然愣住。
  看了一眼她的表情,方從雲掩住胸口傷心,“靜言,我家傳統的賀歲派對,你不是忘記了吧?”
  “我知道啊,不是二月嗎?還有一周呢。”方太太小瓏是他的同學,當年出名的美女電機博士,跟他在大學裏同屬風雲人物,每年都在春節搞賀歲派對,聚者如雲,畢業回國以後,這個傳統也保留了下來,一直盛況空前,全世界各地都有同學飛來捧場。
  “不是早就跟你說了嗎?小瓏的爸媽要她下個月回加拿大待產,所以今年派對提前了。”
  的確有跟她說過,她還特意寫在了日程表上,可是,剛才答應約會的時候,她也的確忘了,這下該怎麽辦?靜言低下頭,歎氣了。
  “怎麽了?”看到她的表情,方從雲又問。
  “我知道了,學長,你放心吧。”無意多解釋自己的脫線,靜言擺手,轉頭打算離開。
  “今年的要求別忘了哦,對了,歡迎攜伴參加。”
  已經走到門口的腳步頓了一下,靜言的語氣隱約有點精神不足,“知道啦。”
  結束工作開車回家,門廳的燈光啪地亮起,鑰匙丟進瓷盤裏的脆響。
  暖氣剛打開,屋子裏仍舊清冷寒涼,走到臥室丟下包,月光從窗外射進來,暗淡的光,靜言歎了口氣,拿出手機對著它發呆,半晌,終於下定決心撥出去。
  鈴聲響起,很快便接通,還沒有開口,孔易仁的聲音就先響起來,“靜言?”
  可能是被她吵醒,他的聲音比平時更低一些,有些抱歉,靜言低聲開口,“易仁,我忘記了學長家的賀年派對也在明天晚上,對不起,不能跟你晚餐了。”
  “學長?”他好像還沒有完全醒過來,一點點的疑惑。
  “就是我老板,方從雲。”那低而好聽的聲音在耳朵裏打轉,好像香濃的巧克力,慢慢流淌開來。
  “哦,”他的聲音慢慢清醒起來,“我聽說過方先生,是什麽樣的派對?。”
  “賀年派對,以前大學裏的傳統,會有很多同學從國外飛回來。”心裏已經輕鬆下來,不知不覺說很多。
  “是嗎?”他低聲問,“聽上去很正式,靜言會穿晚禮服出席?”
  “不是,”說到晚禮服,突然想起那個難忘的晚上,靜言不由微笑起來,“著裝沒那麽正式,但是女生的話,每年會有不一樣的要求。”
  “今年呢?”
  抬頭想了一下,靜言笑出聲,“今年要穿吊帶褲裝,帶帽子。”
  “聽上去很有意思啊。”低低的笑聲傳過來。
  “易仁,”突然張嘴喚他,又有些後悔。
  “嗯?”
  悔意還在,可是嘴裏的話自然而然地接下去,“要不要一起去?”
  那裏頓了一下,還沒有回應,就有笑意傳過來,“可以嗎?”
  仿佛看到他彎起的眼角,心裏悔意褪盡,隻剩歡喜,低聲肯定,“嗯,可以的。”
  合上電話,屏幕上有時間跳過。詫異地發現自己竟然不知不覺聊了這麽長時間,不由微微一愣。窗外月光暗淡,房間裏暖氣上來了,安靜無聲。立起身來去拉窗簾,突然看到玻璃窗上的自己,眉眼彎彎,一臉的笑。

  第四十二章
  提早開車離開中心,周五的街頭,早早便車流滾滾,趕到家裏急著換衣服,抬頭看掛鍾,分針剛好跳到準點。
  一邊扣著大衣的扣子一邊走到窗邊往下看,熟悉的車子,正緩緩從車道盡頭開過來。轉頭往外走,在門口習慣性地伸手往瓷盤裏去拿鑰匙,突然自己笑起來,叮當一聲,又放下了。
  匆匆從大樓裏走出來,靜言的步子稍有點急,長大衣下擺飄起,露出細巧的腳踝。
  走到近前,就看到她帽沿下的眼睛裏,晶亮有笑意,“孔先生真準時,今天要麻煩你做司機啦。”
  “能夠為華小姐開車,榮幸之至。”他一本正經地回答,轉身為她打開車門,伸手邀請。
  忍不住笑,車門合上的聲音,他也坐進來,看到她嘴角翹起,也笑了,“靜言,派對幾點開始?”
  “9點。”
  “還早啊。”他看了一眼時間。
  “我有任務,要先去一次超市買食材。”
  “食材?你要下廚?”他聲音裏興味濃厚。
  “嗯。”突然有點不好意思,靜言別過頭,“隻是很簡單的意大利麵而已,就是習慣了,每年他們都吵著要吃。”
  “那麽好,”他發動車子,眼睛看著前方,眼角微彎,笑意漫出來,“我也很期待啊。”
  一路開到古北,年關將至,家樂福裏一派沸沸揚揚的熱鬧景象,還沒從車上下來,就已經感覺到逼人的暖氣從敞開的大門裏湧出來。
  歡快喜慶的賀年歌曲回蕩在每一個角落,所有購物車都堆得花團錦簇的滿,收費通道全開,采購完畢的人流個個大豐收似的,蜿蜒排列,謂為壯觀。
  “嚇一跳吧?”靜言熟門熟路,一直往食品區走過去。
  “不會,”他就走在身邊,側臉微笑,“在國外聖誕搶購的時候,也差不多。”
  人如潮水,她不時錯身避讓,心裏還在念,他這樣的人,需要親自買什麽禮物嗎?突然腰裏一緊,身子被他輕輕攬過去,“小心。”
  避過一輛購物車,她抬頭想說謝謝,但是手心一暖,已經被他牽起來,“別走散了。”
  愣怔望著他的背影,其實從小就希望有人牽著自己的手,再如何擁擠人流,都不擔心會走失,現在突然願望成真,本應喜悅,但她竟然鼻梁發酸。
  食品區已經出現在麵前,當先的冷凍櫃冒著絲絲涼氣,“要買些什麽?”他的聲音傳過來。
  一瞬間的情緒波動已經過去,回神回答,“要買意大利麵啊,還有一些配料。”
  “嗯,這些嗎?”麵前是一整排包裝精美的進口食料。
  仔細分辨,靜言小聲解釋,“要細麵,硬杜蘭小麥。”
  “有什麽分別嗎?”他也幫著一起看。
  “當然了,”自己的拿手麵食,靜言說得流暢,“杜蘭小麥是最硬質的品種,這樣的麵條才耐煮,吃起來滑爽,啊,那一種。”一邊說一邊踮起腳來,伸手去取頂層的麵條。
  “我來,”他伸手。
  “不是,”她開口指點著,“旁邊,對,就是那個。”
  他輕鬆地取下來,低頭微笑,“沒錯吧?”
  “嗯。”低聲回答。超市裏人流如潮,耳朵裏都是熙攘人聲和音樂,頂燈亮如白晝,身邊一片嘈雜忙碌,但抬起頭,隻看到他微笑裏溫和寵愛,心裏突然歡欣快樂,嘴角忍不住想翹起,拚盡全身力氣控製自己的臉部的線條,心裏開始念自己,矜持,靜言,你可千萬要爭氣,不要在這裏傻笑啊。
  方從雲的家在古北邊緣,獨棟的小別墅,車開進小區,在別墅邊的車道上停下。剛才買東西耽誤了一點時間,靜言提著手裏的東西率先推門下車,透過落地窗,隻看到裏麵已經布置妥當,胖胖的方從雲正立在門口給紅色的中式燈籠點蠟燭,回頭看到提著食材的靜言,大聲招呼,“靜言,你總算來了,快快,小瓏已經把廚房給你準備好了。”
  “學長。”剛開口,就看到方從雲的眼睛突然睜大,隻是看著她身後,一聲驚歎,“靜言啊,什麽時候換了這麽讚的車子?”
  “哦,那是——”想解釋,身後已經傳來車門合上的聲音,回頭看到孔易仁繞過車頭,一直走到自己身邊,對著方從雲微笑伸出手,“方先生,你好,我是孔易仁。”
  本能地與他握手,說來也是多年商場打滾的方從雲,這一刻居然張著嘴說不出話來。後悔沒有帶相機拍下方從雲這一刻精采絕倫的表情,靜言心裏小小跺腳。伸手拍了一下自己的學長,“你們聊,我先進屋了。”
  “啊?哦,孔先生你好。”總算回過神來,方從雲開始恢複正常,“歡迎歡迎,先進屋吧。”
  “要我幫忙嗎?”孔易仁指著他手中的燈籠。
  “啊?”
  “讓我點一下。”突然覺得有趣,靜言放下東西,拿過打火機。
  燈籠隨即也被接過去,方從雲看了一眼自己的兩手空空,“這樣啊,那你們點一下,我馬上回來。”
  轉頭跑進別墅,他噔噔噔衝進廚房,方太太小瓏正在將小點心裝盤,看到自己老公的樣子,有點吃驚,“怎麽了?”
  “老婆,”方從雲氣喘籲籲,“別裝了,快出來看看。”
  “看什麽東西啊?”奇怪地放下手裏的東西,“那麽稀奇。”
  伸手攬住愛妻的肩膀,方從雲臉上開始笑眯眯,“嗯,捕鯨船看過沒有?稀奇得很哪。”

  第四十三章
  燈籠被點亮,寒風裏暈紅的光。看著他抬頭掛上去,靜言忍不住小聲讚美,“真漂亮。”
  低頭就看到她仰起的臉,為了派對,她今天特地戴了一頂絨絨的報童帽,帽沿下杏眼圓圓,燈光輝映,璀璨晶亮。突然很想疼愛這樣的靜言,忍不住伸手撫上她的臉,微笑的聲音,“那麽喜歡嗎?問問方先生哪裏買的,我們也買一些掛。”
  她突然低下頭,燈籠隻有暈紅的微光,夜色裏看不清表情,但是手心裏一點點燙了,然後是她小小的聲音,“我們,我們進去吧。”
  別墅裏暖意融融,靜言一向畏寒,今天又穿著平底的裝飾簡單絲絨蝴蝶結的黑色羊皮鞋子,鞋底服貼柔軟,這時踩在地暖上,滿足地吸了口氣,然後伸手脫下大衣。
  耳邊聽到小聲驚歎,“靜言,今天帥哦。”匆匆走到客廳的方太太小瓏,來不及關心左右,先小聲讚。
  靜言大衣下穿著及膝的馬褲,黑色長襪緊裹小腿,線條優美。帥氣的吊帶在背後交叉,別致的咬扣鑲嵌碎鑽,宮廷式的黑色襯衣,胸前蕾絲繁複,袖口卻利落上翻,袖扣晶亮,團起的兩隻銀色小貓。
  靜言輕聲笑起來,“學姐,你也很讚啦。”
  “嗯,很讚,吊帶褲裝的充氣皮球,能不讚嗎?”
  果然,這兩個人能夠成為夫妻,是有一定的道理的。心裏笑,靜言伸手介紹,“這是我的學姐,方太太小瓏,這是孔易仁。”
  學妹,你實在是讚哦。終於明白自己老公為什麽會有剛才的表現,小瓏一邊握手,一邊對靜言拋眼神。
  夜色沉下去,參加派對的老朋友們不斷湧進別墅,客廳裏充斥著久別的寒暄聲,熱鬧的音樂聲,還有不時爆發的笑聲,氣氛開始熱烈起來。
  廚房裏燈光暈黃,門雖然合著,聲浪還是一陣陣傳過來,靜言在料理台前低頭忙碌,滿室熱燙番茄醬的味道,混著蔥頭蒜蓉的爆香,切開的番茄已經煮到濃稠,仔細看著火候,她側臉看了一下旁邊銀色的鍋子,小聲指揮,“加勺鹽。”
  “嗯?”聲音太輕,他沒有聽清。
  “放一小匙鹽,麵條會更Q一點,否則咬到裏頭時就會覺得沒有味道。”愉快地解釋給他聽。
  細長的麵條在滾沸的水裏汆燙,他斟酌著先加入一小匙的鹽,低聲問,“可以嗎?”
  “很好。”心裏愉快,她笑得眉眼彎起,“等下再拌一點橄欖油,放到冰箱裏就行。”
  回頭給番茄醬調味,門口突然輕響,音樂聲大起來,一個人跑進來打開冰箱找酒,頭還在冰箱裏,聲音傳出來,“紅酒,紅酒。哦,靜言,意大利麵快點啦,我們都在等。”
  “馬上就好。”她小聲應。
  那人抓著酒瓶就要往外,眼角看到孔易仁,隨口招呼,“有新人啊,你好。”
  “你好。”微笑回應,門已經在他身後合上了。
  “不好意思,查理以前就急性子,現在做了投行,跑起來更是一陣風。”有點不好意思,靜言替他解釋。
  來不及回答,門又被碰地推開,查理握著紅酒瓶立在門口,努力地看著孔易仁,“老兄,你知不知道自己長得很像一個人。”
  “是嗎?”他微微笑。
  外麵有催促的聲音,查理揮揮手,回身跑了出去。
  “他認出你。”靜言繼續調味,陳述事實。
  “沒關係。”他也低頭繼續忙碌手裏的麵條,好像那是什麽非常重要的頭等大事。
  沒理由的,就是開心得不行,靜言一邊小心調味,一邊咪咪笑,然後拿過一隻長勺挑了一點,不急著自己嚐,先遞到他嘴邊,“嚐嚐看,味道好不好?”
  濃鬱鮮美的味道,從舌尖一直落到心口上,等不及開口稱讚,突然有柔軟的手指撫過嘴角,耳邊是她笑意濃厚的聲音,“這裏都會吃到啊。”
  那手指上還有食物溫暖的香味,眼前隻剩下她眼裏的晶瑩笑意,伸手捉住她不安份的柔軟手指,心裏突然情意盈滿,另一手將她摟進懷裏,忍不住親吻下去。
  門又開了,伴著恍然的驚詫語氣,“老兄,你不會就是那個孔——”
  沒人回應,可憐的查理被一隻胖乎乎卻非常有勁的手用力拖了出去,門外傳來驚呼聲,方家的賀年派對,從來沒有這麽精彩過。

  第四十四章
  一晚上暢快盡興,走出別墅的時候,已過淩晨兩點,別墅外空氣清冷,眼前仿佛還有香檳泡沫在快樂升騰,其實腦子完全清醒,但踏出的每一步都好像是雲間漫步,飄飄然的快感連綿不斷地湧上來。
  回頭望別墅,那兩盞紅色的燈籠還在風中搖曳,遠處是古北的連綿高樓,靜夜裏仍然點點晶光,“好漂亮的夜景。”她小聲讚歎。
  立足遠眺,他點頭,“很不錯,不過昨晚我看到的更好一些。”
  沒有回答,低頭看到她笑嘻嘻的臉,“靜言?”
  是不是醉了?怎麽一直控製不住自己的笑容,她搖搖頭,回神,“你在哪裏看的?”
  “公寓裏,一個老朋友在江邊做了個項目,覺得不錯就投資了一點,這次回來剛好用到。”他輕聲解釋。
  “不是住在四季酒店嗎?”不要怪她忘不掉,那地方實在是印象深刻啊。
  “之前還需要簡單布置一下,前兩天才弄妥。”耐心回答,他微笑,“昨晚醒來,很震撼,的確是無邊夜景,上海名不虛傳。”
  身邊又安靜下來,車道兩邊都是造型別致的路燈,淡淡燈光下,隻看到靜言臉頰上嫣然的一抹紅色。
  低聲笑起來,“靜言,你醉了。” 端上意大利麵以後,她就一直笑眯眯地在他身邊小口小口啜著香檳,不斷有人來和他聊上幾句,也沒仔細注意她究竟喝了幾杯,現在看來,多半是過頭了。
  “哪有,幾杯香檳而已。”張大眼睛瞪他,靜言伸手去拉車門,用行動證明自己的完全清醒。
  說自己沒醉的這位小姐,伸手去拉的是一輛完全陌生的車子。
  “靜言,這邊。”克製著聲音裏的笑意,他一手把她攬緊。
  身子落進溫暖的臂膀裏,熟悉的香味,突然讓她渾身發軟。然後自己被妥當地安置到正確的車裏,他合上門,坐到駕駛座上。
  丟臉啊,臉更紅了,靜言硬挺,“太暗了,我才會看錯。”
  “是,太暗了。”他從善如流地回答,眼裏笑意盎然,然後向她側身過來。
  “啊?”突然臉頰熱辣滾燙,她不由自主小聲叫。
  “安全帶。”好聽的聲音滑過耳邊,然後是安全帶落鎖的哢嗒聲。
  再次唾棄自己今天的烏龍表現,靜言無力地低下頭,耳邊輕輕一暖,那聲音又響起來,“靜言。”
  “嗯?”
  溫暖的手指擦過臉頰,然後是他的嘴唇,她早已不是青澀無知的懵懂少女,可是再一次唇齒相交,美妙的感覺居然排山倒海般席卷而來,讓她瞬間崩潰,雙手無意識地纏繞過去,手指下他的發絲服貼柔軟。氣息紊亂,終於稍稍分開,眼前隻看到他深褐色的瞳仁,在幽暗的車廂中微光閃動。
  心中迷亂,他額頭抵著自己的,聲音極低,卻好像有魔力,一直鑽到心底最柔軟的地方去,“靜言。”
  “嗯?”意識開始如脫韁野馬,自由奔騰,完全不受自己的控製,腦海無數掙紮,會不會太快?會不會後悔?會不會和上一次一樣,開頭越是美妙,將來就越是黑暗痛苦?可是身不由己,眼前隻有他,仿佛無限溫暖的一束光,而她就是那隻小小飛蛾,明知前途叵測,明知可能粉身碎骨,卻身不由己,飛蛾撲火。
  車廂裏突然有自己的聲音,低如蚊呐,“我也想看。”
  “什麽?”他聲音低啞。
  很想阻止自己,很想讓自己閉嘴,可是聲音仍在繼續,仿佛極遙遠未知的時刻就已經確定無疑,一切順理成章,“那樣的夜景,我也想看。”
  臉頰上手指一緊,他又一次吻上來,閉起眼睛,黑暗中突然煙花綻放,極致絢爛,漫天地散落下來。

  第四十五章
  電梯在頂層停下,打開後不是想象中的樓道,而是整麵寬廣巨大的屏風,水墨山水,靈動傳神,留白處有龍飛鳳舞的題詩,香檳微醺的泡沫還在周身流動,有點恍惚,來不及細看,已經被牽著繞過屏風。迎麵是無邊無際的環形的玻璃幕牆,對岸輝煌美景盡收眼底,淩晨時分,萬籟俱寂,江水轉折處也安靜無波,第一次在這樣的時間,這樣的角度觀賞熟悉的美景,繁華落盡後,安寧沉靜的美,風華絕代的美人微醺半睡,果然是無邊夜景。
  震撼無語,靜言眼神讚歎。
  身畔是無邊夜景,他眼裏卻隻有她靜靜的側臉。靜言還穿著那身帥氣的派對裝,帽子早已脫下,柔軟微卷的頭發,蜿蜒在肩膀上,雙腮嫣紅,楚楚生姿。江景映在她晶亮的眼睛裏,波光流動,璀璨生輝,第一次見麵,利落的套裝裏的靜言,煙灰晚禮服,寒風裏微微瑟縮的靜言,擁擠小店裏,秀雅絲絨驚鴻一瞥的靜言,無數影像湧起重疊,而現在她就立在自己麵前,和諧自然,好像原本就屬於這裏,輕輕開口,“喜歡嗎?”聲音低啞,竟好像不是自己發出來的。
  她回過頭來,專注地看著他。腦海中有熟悉的聲音,“靜言?”
  無數過去的歲月片段奔騰交錯而過,煙花散盡,總會有黑暗寂寞,可是如果因此錯過眼前溫暖,隻怕會終身遺憾,不,我不想錯過,心中的自己開口回答,那不斷回響的聲音,瞬而安靜了。
  勇敢地伸出手,落到他的手臂上,竟感覺到他微微一震,忍不住微笑,耳邊有自己的聲音,低而肯定,“是,我很喜歡。”
  手心一熱,身子被鋪天蓋地襲來的渴望衝擊得微微發麻,他竟然說不出話來,身隨意動,隻是伸出手臂將她緊緊抱住。
  他的懷抱溫暖,熟悉的香,酥麻的感覺,觸電般遊走,情不自禁呻吟出聲,眼前霧氣籠罩,一切都忽遠忽近地恍然模糊。神智迷茫,不知怎麽進的臥室,身子落到平滑柔軟的床上,臉頰的灼熱滾燙早已蔓延到全身,所以當肌膚相貼的時候,微涼的觸覺傳來,她忍不住滿足地歎息。
  但是接下來的時間,她所有的聲音都變得支離破碎,最後翻轉過來的時候,自己的手臂擦過臉頰,竟然一片濡濕。
  還是說不出話來,她身子虛軟脫力,掛在床邊,連根手指都動彈不了。
  他低聲笑,溫暖的手小心把她摟過來,妥貼安置在自己懷裏,“靜言,你沒事吧?”
  “我,我——”身子還在顫抖,嘴唇也是,她竟然語不成聲。
  臉頰上有溫柔的手指拂過,“為什麽哭了?”
  你不知道嗎?!講不出話來,她隻有用眼神表達自己的情緒。對她小小的抱怨一目了然,忍不住大笑出聲,“對不起,是我不好。”
  很想抓著他用力搖晃,天哪,誰來告訴她,外表這麽溫文爾雅的人,居然會讓她這樣的——這樣的死去活來。可是剛從驚濤駭浪裏回到風平浪靜的港灣,這一刻在他的懷抱裏無窮盡的心滿意足,身子仍然虛軟,她居然可恥地幸福到動彈不得。
  短暫的沉默,仰頭看到他專注地看著自己的眼睛,盡是憐惜寵愛。看到她仰頭,他眼裏突然一暖,低沉好聽的聲音,“靜言,我會好好珍惜你的。”
  雙眼刺痛,淚水居然不爭氣地再次湧出來。這些話,從初戀的時候就斷斷續續地聽到,早已習慣了聽過而已,不必太過當真,可是這一次說出這句話的,不是別人,是孔易仁。
  閉上眼睛,心裏浪潮翻滾,可以嗎?這一次,真的可以嗎?如果是他,應該是可以的吧?
  “靜言?”他的懷抱略略收緊,睜開眼,看到他專注的眼神,瞳仁微光,那裏麵隻有自己,心裏終於安定下來,靜言聲音輕悄,“嗯,我明白。”

  第四十六章
  習慣了早起,靜言朦朧睜眼的時候,隻看到晨光正從窗外漫進來。眼皮沉重,抗議她想睜開的舉動,黑暗的夢鄉誘惑甜美,神思仍舊恍惚,迷茫中隻覺得四周一片安靜。
  四肢百骸,渾身筋骨都虛軟無力,想翻身側臥,腰裏酸漲,忍不住呻吟了一聲。
  一雙手伸過來,輕鬆地助她一臂之力。耳邊有聲音,一點點啞,“靜言,再睡吧,今天是周六。”
  一驚,眼睛終於完全睜大,晨曦裏看到環抱自己的孔易仁,仍舊閉著眼睛,嘴角一點點笑。
  昨夜的一切隨著臥室裏的微光一同湧過來,說不出話來,隻是低頭,額頭碰到溫暖的胸膛,頭頂突然傳來輕微模糊的聲音。
  “嗯?”沒聽清,低低疑問,腰間一熱,身體被扣緊,最柔軟的地方清楚地感覺到他的強硬,一瞬間,她的疑問變成呻吟。
  “易仁,我,我求饒。”仰頭後退,雙手無力地抵住他的胸膛,宿醉未消,昨夜狂風暴雨,身體上下現在好像沒一處是自己的,再來?拜托,她會死。
  低低笑聲,帶著壓抑的情欲,更加動聽誘惑,身子被鬆開,肩膀上溫暖的輕推,“好的,我去洗澡。”
  身邊突然一空,手下溫暖頓失,身體的反應快過意識,空虛的感覺立刻將她包圍。看到他起身下床,晨光中的男性身體,線條挺拔,她居然慶幸中微有失望,瘋了,一定是瘋了。開始鄙視自己,她埋頭進床單。
  腳步聲,他走過來,床單被拉開,“不悶嗎?”
  床單下是她雪白的臉,雙腮微微的紅,手指不受控製地落下去,原本隻是想撫摸她的臉頰,可是回神的時候,已經開始緩緩廝磨她線條優美的鎖骨。不行,她可能受不住,強忍著奔騰的情欲,他收回手指轉身。
  “易仁——”微啞的聲音,她竟然身不由己地捉住他的手指,天哪,她這是怎麽了?盡情歡愛後的酸痛還在,再來一次她會死,可是,可是上帝啊,被情欲折磨,她居然想死。
  手指被柔軟捉住,她聲音微啞,眼睛緊閉,臉上潮紅一片,一刹那,欲望天崩地裂,俯身下去,一手勒住她的腰,床單落到地上,她俯趴在寬闊無邊的床上,脊背線條隨著節奏完美起伏,柔軟微卷的頭發散開,暗暗的香像一張網,小巧的耳朵殷紅欲滴,雙手忍不住繞過去,用力將她摟在身下,手心裏滑膩柔軟,嘴唇擦過她滾燙的臉頰,最後含住她的耳垂,手腕一痛,被她反手過來,死死抓住,指節因為太過用力而發白,圓潤的指甲都陷進自己的皮膚裏。
  “你——你——”破碎的聲音,讓他苦苦克製著停下,在她耳邊低聲安撫,“靜言,我可以停下——”
  她側過臉,杏眼裏濕潤的光,細白的牙齒咬著嘴唇,聲音裏氣息咻咻,“不要停——”
  “嗯?”兩個人都氣息紊亂,他懷疑自己的聽力。可是下一秒鍾,她微微弓起身子,那柔軟濕潤的小小緊錮之處突然痙攣收縮,強烈而持續不斷的快感瘋狂席卷上來,眼前一切瞬間模糊,耳邊隻有她失控的低叫聲,最終釋放的時候,他們兩個無意識的纏繞在一起,從頭到腳都是濕淋淋的,心裏同時浮起一個念頭,沒錯了,就是這個人,再也不放開。

  第四十七章
  周日下午,冬日暖陽和煦,坐在陽光籠罩的沙發裏麵,靜言滿足地歎氣。
  “那麽好的太陽,坐外麵多好。”方太太小瓏就坐在她對麵,這時看著窗外的陽光,小小怨言。
  “會冷。”
  “不會啊,再說你沒聽說過孕婦是不怕冷的嗎?”
  “我怕冷。”陳述事實,靜言忙著把自己的身子調整到一個最舒服的位置。
  “好吧好吧。”放棄堅持,小瓏抓著奶茶杯子,向前傾身,“坐裏麵就坐裏麵,來靜言,我們開始。”
  “開始什麽?”突然聽到她興奮的語氣,靜言一愣。
  “當然是你和孔易仁啦,”小瓏眼睛亮晶晶,“學姐過兩周就要飛走了,抓緊時間,我們先來八一八。”
  “啊?”
  “不要‘啊’,我想想,就從那張照片講起好了,另外離開派對以後,昨天你幹什麽去了?我打你電話都關機,一起招供。”
  昨天?昨天她幹什麽去了?晨光微吐的周末清晨好像還在眼前,轉瞬卻已經暮色沉沉,一整天的時間,卻覺得隻是一瞬,她自己都還雲裏霧裏呢。
  麵前雪白的小臉,突然紅暈湧起,一眼望過去,小瓏歎息,“靜言,真是好。”
  意識到自己失態,靜言回神,微笑了,“可是他的年齡,比我大很多。”她陳述事實。
  “十幾歲而已,不算太誇張。”小瓏搖搖頭。
  “他是孔易仁,別人會覺得我貪圖富貴,妄想嫁入豪門。”靜言還是微笑,聲音平靜。
  “人人都要滿意,我們還活不活?”
  “他離過婚,還有兩個孩子,長女都二十多了。”不自覺地說下去。
  “這樣才好,人生苦短,現在有你陪伴,他會更珍惜。”
  微笑頓住,靜言聲音微微低下去,“還有,他的女婿,就是周承鍇,我是不是太快移情別戀,涼薄現實?”
  “拜托,”小瓏低聲叫起來,“那個男人都結婚了,難道你還要學人家苦守寒窯,癡心不改才算正確?”
  其實心裏早已確定無疑,可是這時聽到學姐誇張的比喻,靜言還是忍不住笑出聲,“放心,學姐,我不會的。”
  “嗯,”肯定的眼神飛過來,“靜言,我一向對你有信心。”
  心裏感激,靜言笑容溫暖,可是小瓏的聲音再次響起,讓她頓時無語,“沒問題了吧?那我們現在可以八了嗎?”
  聊得盡興,與小瓏告別後,直接開車回家。車剛轉出地下車庫,電話鈴聲便響起,倉促伸手,嘴角一點點笑。
  接通的時候,裏麵傳來熟悉卻意想不到的聲音,“靜言。”
  心裏猛地一跳,聲音卻冷下來,“周先生。”
  他在電話的那頭,看不到表情,可是聲音裏的壓抑混亂,卻清晰地傳過來,“靜言,我想和你談談。”
  “談什麽?”
  “靜言,請你不要這麽對我,就算你再也不能原諒我,就算我們再也不能回到從前,就算你已經選擇了其他人,可是至少我們在一起過,相愛過。”
  相愛過——電話變得沉重,變得很難握住,身體一點點涼,心裏也是。承鍇,我們是相愛過的,正因為如此,所以我才會放棄你,你明白嗎?不,你是不會明白的。
  “靜言?”
  “孔小姐呢?她沒有和你在一起嗎?”
  “希音——”他聲音變得遲疑。
  那天在孔希音麵前提到周承鍇時,她全力戒備的樣子在麵前清晰浮現,語氣淡下去,“承鍇,你和她,現在已經相處得很好了吧?”
  “靜言,”他有些狼狽,“那是不一樣的。”
  小聲笑了,突然覺得心裏一鬆,“你還要和我說些什麽呢?”
  “我——”遲疑繼續,他聲音斷續起來。
  “電話裏不能講嗎?我還在聽。”
  “靜言,我不知道,到了這個時候,我也不知道要說些什麽。可就是想再見到你,或許看到你,我就能夠說得清楚。”
  沉默了,扶著方向盤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她做不來王寶釧,寒窯苦守,癡情至死,但她也絕對不是天性涼薄的女子,揮揮衣袖就能忘記舊愛。
  為了電話那頭的那個人,她也體會過徹骨疼痛,夜不能眠,日不能安,一段感情的失敗,再如何灑脫不羈的分手方式,都不可能掩蓋那完好表麵下血淋淋的傷口,就算最終痊愈,就算疤痕褪盡,但當時的痛苦,總會在陰鬱時反複襲來,終身都難以擺脫。
  紅燈,踩刹車停在線內,車前行道線上人流穿梭,有些事走到盡頭,或許沉默才是最好的結果,可是很明顯,周承鍇不是這樣認為的,沒有結果,對他來說,是永遠不能接受的。
  或許看到你,我就能夠說得清楚。
  是嗎?一點點想笑,她終於開口回答,“好吧,明天下班後,我有時間。”
 
  第四十八章
  夜色稀薄,車轉入下匝道口的時候,車流密集,緩慢不堪,但是身子側邊,就是這城市最繁華勝景的街道,靜言手握著方向盤,很有耐心地等待前車發動。
  前兩天在coffee bean聽到絕美的拉丁,抓著店裏熟識的小姑娘討來名字,今天剛下載好burn進cd,車廂裏絲絨般的女聲回繞,伴著燈火輝煌,正是最好的享受。
  車流裏緩慢移動,等終於轉入中環廣場的地下車庫,低頭看表,約好的時間已經快到了。走進米色的電梯間,身邊傳來電梯小姐的招呼聲,“哎呀,是你啊,好久沒來啦。”
  點頭,樓上的蒙地卡羅是周承鍇最喜歡的西餐館,過去他們兩個幾乎每周都會跑來,電梯門在麵前緩緩合上,那個小小的車庫電梯等待區,玻璃隔斷,空無一人,多少次,電梯門開之前,被周承鍇擁抱親吻,有次他從國外回來,數周未見,這裏電梯故障,走在在側邊的樓道裏,靜寂空曠,被他突然吻住,火熱糾纏,差一點就擦搶走火。
  至少我們在一起,相愛過。
  情不自禁地閉了一下眼睛,她知道為什麽周承鍇要選擇這個地方,這裏有他們太多的甜蜜回憶。可是他不了解女人,更不了解她。到了這個時候,越是甜蜜的回憶,就會讓她越是冷漠下來,適得其反。
  電梯停在二樓,走進黑紅相間的餐廳,還未開口,前台小姐已經笑了,“周先生的定位對吧?他等很久啦。”
  轉到熟悉的桌子,遠遠看到周承鍇,身後是熟悉的夜景,他穿著深色的襯衫,袖扣發著光,看到她走過來,竟然站了起來。
  “靜言。”熟悉的地方,熟悉的人,恍惚間,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什麽都沒有改變過,可是一聲招呼,卻覺得早已隔了千年萬年。
  “承鍇,好久不見。”微微一笑,她坐進椅子。
  他沉默地坐下,長久地看著她,小姐笑眯眯地立在一邊,“還是老樣子嗎?西冷和菲力?或者試試我們的新推薦?”
  “老樣子好了,謝謝。”料到今天周公子也沒有品嚐新品種的意思,靜言直接點頭。
  “靜言,希音的爸爸回來了。”沉默良久,他率先開口。
  把玩著手邊的小杯墊,靜言微笑開口,“這個我知道。”
  他的眉頭終於皺起來,深刻的一道紋,“靜言,你真的和他在一起了?他是孔易仁,他是——”
  勇敢地抬起頭,正視他,“是,他是孔易仁。”
  吸氣聲,他克製的聲音,“那麽快?”
  “有些事,不需要解釋。”
  “你知道孔家有多龐大複雜?”
  “我知道,所以你才會奮不顧身娶了孔小姐。”
  “希音——”
  她聲音平淡,“她是個不錯的女孩子,是吧?其實對你來說,和誰在一起,都是可以愉快地生活下去的,並沒有想象中那麽困難。”
  一時語塞,周承鍇沉默半晌,“他是希音的父親。”
  “這是事實,如果造成你和孔小姐的困擾,我無法改變。”
  “靜言,我仍然愛你。”他終於再次開口,聲音微微顫抖。
  雙眼緩緩濕潤,“太遺憾了,我們所理解的愛,不是同一種。”
  小姐端上牛排,打斷他們兩個的問答,靜言站起身來,“對不起,我約了人,要先離開。”
  “靜言,”他伸出手,想要抓住她。
  “周先生,”她輕輕撥開他的手,“婚姻很神聖,你既然已經選擇了,請不要侮辱它。”
  靜言的手,在冬天一向不太溫暖,可是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毫無感情,冷淡寒涼。到這裏之前,他想過千萬種她可能的反應,或者憤怒,或者哭泣,或者將他恨得咬牙切齒,可是那些和她現在的鎮定冷淡相比,全都不值一提。
  這一刹那,他終於明白,自己永遠失去了這個女人,過去的一切,再也追不回來了。
  走到車邊,晚了,一點點餓。身邊突然有車燈亮起,轉過頭,微微一愣之後,她終於真心地笑了,“幹嗎等在這裏?不是說好在我家樓下見?我還要把車開回家。”
  熟悉的車廂後座裏,孔易仁放下手中的文件,微微笑,“會議結束的早。”
  老麥已經下車,伸手接過靜言的車鑰匙,“華小姐,我會把車送回去的。”
  “謝謝。”對他客氣地點頭,靜言走到那車邊,低頭,突然撲哧一笑。
  他的臉側過來,可疑的表情在陰影裏模糊不清, “其實你不用告訴我——” 頓了一下,他側過臉去,聲音有點無奈,“好了。”
  坐進車裏,係上安全帶,一直到車子轉到熱鬧的大街上,靜言還在全力克製自己不要笑得太過分。是,他是孔易仁,這是事實。可是,他很緊張她,這也是事實。身邊的男人,正在沉默地開車,她知道現在露出興高采烈的表情,是非常不明智的,可是上帝啊,她現在真的很難控製自己哎。

  第四十九章
  “什麽讓女人容光煥發?愛情!”文茱捧著文件,笑嘻嘻地推門進來。
  “你又看什麽雜誌了?”靜言伸手接過文件。
  “還用得著看雜誌嗎?看你不就行了?”文茱伸手上來,拽著她奶白色羊絨開衫上的別致小扣,眼睛眯起來,“今天又有約會哦,靜言,每天都那麽讚下去,就連我這個女人都要忍不住——”
  拍開她,“要吃豆腐中午自己去買。”
  笑鬧了幾句,終於把文茱推出辦公室,坐回電腦旁,看了一下日程表。
  轉眼,2月了。
  剛從培訓室回來,電腦屏幕還是一片黑暗的待機狀態,現在清楚照出自己的臉,嘴唇抿著一點點上翹的弧度,笑意微微。生活中習慣了另一個人的存在,原來是這麽美好的事情,其實他們兩個都不是什麽閑人,平時各自忙碌,在一起的時間就顯得更加珍貴。尤其是最近,農曆年將至,孔家在美國有一年一度的家族聚會,他必須趕回去,分離日近,就連平素灑脫的她,都有點難舍難分的感覺。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她穿上大衣,提起包就往外走,方從雲正從他的辦公室走出來,迎麵看到,還沒說話就先笑了,“靜言——”
  “我下班了。”趕時間,她有點急。
  “明白明白,”經典的小籠包臉又出現,方從雲忙著揮手,“這會又不忙,你早退都沒關係。”
  呃——這是資本家的台詞嗎?看看左右,還好別人都已經走光了。
  “靜言,”相處那麽多年,方從雲對她的表情一猜一個準,“好好約會去吧,學長力挺你的,放心。”
  沒時間跟他貧嘴,靜言招手say byebye。走到樓下,遠遠看到老麥,有點奇怪地走上去,疑問的眼神看著他,“麥先生,你開車來的嗎?易仁呢?”
  “華小姐。”老麥一貫地恭敬,“先生在家裏等你,今天二小姐也在,他走不開,所以就讓我過來接了。”
  “二小姐?”
  “就是易群小姐。”補充解釋,老麥為她打開車門。
  易群?熟悉又陌生的名字,正想著,電話響起來,坐進車裏接起,“靜言。”
  “易仁,今天——”
  “靜言,今晚想讓你和易群見一麵,可以嗎?”孔易仁的聲音,在那頭響起。
  其實心裏是開心的,可是一時覺得反應不過來,“這麽突然?”
  “原本想先和你商量,安排在下周,易群的航班突然改簽,要提早走,或者以後?可是又想讓她在走之前見你一麵,”他頓了一下,聲音微微低下去,“靜言,可以嗎?”
  不要用這種語氣好不好?這讓她怎麽拒絕?靜言握著電話,不爭氣地投降了。
  才下車,就看到孔易仁立在門口,看到她,伸手過來。輕輕擁抱了一下,他的懷抱溫暖,不由自主滿足地歎氣,“怎麽在下麵?”
  “等你。”
  “不是要陪二小姐?”
  “嗬嗬,”他低笑起來,大廳裏暖氣充足,門童恭敬地致敬,替他們按開電梯。“二小姐有點緊張,在補妝。”
  知道他開玩笑,忍住笑板臉,“我是那麽重要的貴客嗎?孔先生大駕親迎不算,二小姐還要補妝。”
  電梯平穩迅速,已經快要顯示到達頂樓,並沒有看她,他聲音平和,隻是闡述事實,“是,非常重要。”
  忍不住微笑,靜言低頭撫了一下大衣下擺。電梯門在麵前打開,剛繞過屏風,就聽到低軟的女聲在廳裏響起,“易仁,華小姐來了嗎?”
  肩膀一暖,被孔易仁輕輕攬過去,“易群,來見見靜言,華靜言。”
  沙發上站起一個黑衣女子,粉團臉,綰著低垂的發髻,伸出的手,指節白膩,中式的寬袖滑下去一點,露出圓潤的手腕,帶著油碧的翡翠鐲,輕輕一握之時,隻覺得那隻手柔滑細嫩,一定是從沒有做過任何勞力。
  “你好,孔二小姐。”隻有真正的富貴豪門,才能養出這樣的人物,靜言有點歎息。
  “哎呀,華小姐怎麽這麽叫我?”笑聲響起來,也是柔軟的,孔易群仰頭望了一眼自己的哥哥,然後轉回眼光,輕輕拍了拍靜言的手,“叫我易群好了。”

  第五十章
  二小姐帶來廚師,這時桌上已經擺好白瓷碟碗,走過去就看到幾個精致的清爽小菜。
  吃飯的時候,散漫閑聊,孔易群話並不多,大多講些家族老人的事情,也提到孔希音,但是淡淡帶過,隻說她和周承鍇已經在日前回美國,電話裏說新婚生活還習慣。
  聽到周承鍇的名字從她嘴裏吐出來的時候,靜言正在夾麵前小碗湯裏的魚丸,手滑了一下,溜圓的丸子落回去,眼前突然有細白的勺子遞過來,抬頭看到坐在身邊的孔易仁,微笑裏聲音溫和,“小心燙。”
  相視一笑,耳邊有孔易群的聲音,“華小姐,這個丸子是廚師手工打出來的,味道如何?”
  “嗯,很有嚼勁。”微笑回答,她低頭繼續吃。
  初次見麵,除了吃,靜言大部分時間隻是靜靜聽著他們兩個交談,仔細看他們兄妹,其實並不相像,可能是從父從母吧。孔易群說話之前習慣微微笑,粉團臉保養得當,更顯得月華燦燦。孔易仁偶爾應答,她便抿唇一笑,兄妹感情應該不錯。每隔數句,也把頭轉向靜言,說些無關緊要的小話題,半是提問,半是征詢意見。
  這樣漂亮風度的人物,怎麽會至今小姑獨處?靜言不禁有點惻然,轉念又覺得自己荒謬,人家出身就錦衣玉食,花團錦簇,或者隻是不願意離開自己的宮殿,能夠在自己的國度裏做個永遠的公主,誰還想跑到外麵淒風苦雨煎熬去?
  三個人吃了一頓家常便飯,飯後小歇一會,孔易群便起身告辭。
  握著靜言的手,她微笑道別,“華小姐,很高興認識你,希望以後還有機會再見。”
  “謝謝,我也很高興。”
  “會有機會的。”身後暖暖的,孔易仁的手,自然地撫著她的頭發,“易群,麥在樓下等,我送你下去。”
  孔易群的眼神,燈光暗影裏一晃而過,隻有聲音一貫低軟,更添了許多笑意,“算啦,我自己下去,你不是還要陪華小姐?”
  廚師老梅已經收拾好一切,這時走過來,“先生,我跟二小姐一起走了。”
  “也好,你自己小心。”沒有再多說,孔易仁對著自己的妹妹道別。
  電梯門合上,身邊安靜下來。
  靜言回身負起雙手,假裝研究屏風上的題詩,“不知道孔先生和二小姐,今天對我的表現滿意嗎?”
  低笑聲,“二小姐還沒走遠,要不要追上去確認一下?至於我,就不用再問了吧?”
  “已經差到不用再問了嗎?”低頭捧心口,“我還是走吧。”
  笑聲響起,頭發又被揉了一下,肩膀上有輕推,“過來。”
  “幹嗎?”被推進廚房,雖然有點奇怪,但還是忍不住笑。
  “我讓老梅煮了粥,要吃嗎?”
  粥在煲裏保溫,揭開就是熱騰騰的香氣,“皮蛋瘦肉粥哦,”眉開眼笑,“剛吃過飯啊,怎麽還有粥。”
  “今天華小姐那麽斯文,真的吃飽了嗎?”
  晚餐時有點緊張,的確假裝斯文半天了,這時被說破,靜言忍不住羞起來,“誰說我沒吃飽?”
  愉快不已,他終於大笑起來,“好,是我沒吃飽。”麵前的杏眼瞪大了,臉頰一點點粉色泛上來。被調侃得說不出話來,踮起腳,在他脖頸上報複地小小咬了一口。皮蛋瘦肉粥的熱氣升騰,連帶著他的身體也轟然熱燙起來,還沒意識到自己的衝動,雙手已經情不自禁地攬住她。
  身子一退,手撐在寬廣巨大的料理台上,掌心微涼。但是唇上灼熱,被他雙手撫過的地方,處處火焰燃燒,“哎——”低聲推拒,但是聲音突然暗啞,落到耳朵裏,連自己都赤紅了臉。
  奶油色的羊絨衫已被推高,露出橘色的胸衣,細膩雪白的肌膚在胸衣上方弧度極致誘惑,手心下的感覺讓他忍不住呻吟了一聲。
  伸手去推,意亂情迷之下,不知怎麽變成環抱,失去雙手支撐,身子滑下去,落在料理台上,赤裸在空氣裏的皮膚因為涼意而緊繃。
  她在手下輕微掙紮,雪白的肌膚泛起紅暈的光,柔軟的頭發散落在黑色和銀色的料理台上,腰身在邊緣折拗著,模糊的低叫聲,“易仁,我的腰——”
  “不舒服吧?”克製低啞的聲音,“好,我們回房間。”
  抬頭,但是她的雙手還纏繞在原處,沒有鬆開,胸口有小聲音,模糊不清,“我,我最近有練瑜珈。”低下頭,隻看到她露出的一線額頭,都是通紅的。
  那麽模糊的句子,但還是一瞬便回神過來,笑意湧起,靜言啊靜言,人海中能夠找到這樣完美的寶貝,他真是何其有幸。
  手指還有點抖,捧著粥,靜言的臉埋在皮蛋瘦肉粥升騰的霧氣裏,眼睛濕潤,嘴唇嫣紅。
  “靜言,要不要我幫忙?”真是愛死了她歡愛後的樣子,他在她耳邊低低出聲。
  “放心啦,我不會吃在床上的。”小小瞪他,可惜人在床上,半個身子都靠在人家懷裏,一點威脅性都沒有。
  低聲笑,他垂下眼,一隻手將她攬緊,另一隻手輕輕放到她的小腹上,緩緩撫摸。
  感覺自己像一隻被主人愛撫到心滿意足的貓,靜言眯起眼睛,忍不住微笑。突然想起什麽,側頭輕聲保證,“我都有吃藥的,放心。”
  他的動作頓住,沉默良久,然後溫暖的眼神轉過來,微微地笑,“不用吃了,沒事的。”

  第五十一章
  愛情是我唯一行李,其它我都不在乎,既然你要遠行,親愛的,我和你一起去吧。
  ——Puisque vous partez en voyage 既然你即將遠行
  清晨醒來的時候,還沒有睜開眼睛,鼻端已經聞到食物的香氣。翻身下床,地暖充足,赤腳踩在上麵也不覺得涼,廚房的玻璃隔斷沒有按上,香味一陣陣飄出來,漫得整個弧形的廳裏都是,
  料理台前是他專注低頭的背影,踮腳走過去,伸手抱。
  “早。”沒有回頭,側臉一貫嚴峻的線條,微笑中柔和下來。
  “不是應該我嗎?說好一人一次。”
  嫩黃的煎蛋在鐵盤裏發出滋滋聲,他伸手取盤子,“欠著吧。”
  捧著盤子坐到桌前,靜言小聲讚,“香。”
  眼角微微彎起來,“多吃點,”頓了一下,又補充,“午餐別忘記。”
  “送你到機場以後再說吧。”
  “其實麥會送,來回那麽遠。”
  “反正放假,我沒事。”
  還想說什麽,靜言已經舉起刀叉,埋頭在盤子裏,胃口很好的樣子。
  正月倒計時,隻剩兩天了,一年中最喜氣洋洋的時節,到處花團錦簇的樣子。許多人千裏萬裏地趕回家去,與一年未見的家人團圓,寬闊的機場大道上,車流湍急。側邊就是漂浮在高聳梁架上的磁懸浮,速度快到每每一晃而過,都來不及捕捉清晰影像。
  老麥熟練地將車轉入地下車庫,寒風刺骨,車庫出口到機場大廳,短短幾步路,已經讓靜言忍不住一哆嗦。
  “會冷嗎?”肩膀被攬過去。
  “還好。”
  從玻璃門看出去,貴賓休息室裏人很少,大部分都對著手提的屏幕忙碌不休。捧著小姐端上來的熱咖啡,指尖終於暖熱起來。
  “過年還在忙。”看看外麵,小聲歎氣。
  “華人的節日,也不是世界的節日。就算是華人,有些時間也身不由己。”孔易仁微笑。
  “你呢?”
  “我的時間?幸好,現在已經可以稍微控製。”
  你謙虛了,靜言眼神說話,應該是隻有你控製別人吧?
  看懂她的眼神,忍不住笑起來,“還是要回去一次的,其他人都應該到了。”
  “他們習慣等你了吧?”
  “還好,不過這次的確晚了一點,我會道歉,並且解釋原因。”
  你會嗎?眉毛一點點挑起來,溫情脈脈的資本家還是資本家,同理,再溫文爾雅的大家長還是大家長。隻要看看其他人對他恭恭敬敬的態度,就可以想象他平素的厲害。
  大笑聲,他伸手過來,摸她柔軟的頭發,放假了,靜言不再整日盤著嚴謹的發髻,垂著微卷的頭發,很女人。
  笑聲止歇,他終於微微歎息,“靜言,又要留下你。”
  其實是不舍的,很早就開始努力做心理建設。這麽多年都是一個人過節,應該很習慣了,可是這一次,明知不可以,卻無數次差點開口請求他不要離開。太可怕了,愛情讓她變得軟弱。
  輕輕的敲門,小姐禮貌的聲音,“孔先生,已經可以登機了。”
  “放心吧,我沒事的。”努力再努力,她還是微笑了。
  他立起身來,低頭看她。她的脖子埋在黑色的毛衣領裏,更顯得線條長而優美,可能是室內太暖,臉頰一點點緋紅,晶亮的杏眼仰望上來。
  其實是不舍的,不過現在還不是時候。這麽想著,忍不住伸手輕輕擁抱她,時間短暫,不知不覺力道加重了。
  “我會盡快回來的,保重。”聲音低下去。
  “嗯,放心吧。”
  回程的路上,老麥在前麵沉默地開車,仰頭看車窗外,碧空如洗。
  “華小姐,現在去哪裏?”轉入機場大道後,他開口問。
  “我回家,謝謝。”
  這位小姐,一直都客氣有禮,對她很有好感,老麥忍不住關心了幾句,“華小姐不回國嗎?”
  笑了,“在上海已經習慣了。”
  “過年呢!”
  “嗯。”
  聽出她無意多談,老麥安靜了。
  過年呢,下車回到自己家中,門開處,隻看到車鑰匙靜靜躺在瓷盤裏。空氣清冷,室內一片寂靜。
  其實她一個人,早就習慣了。打開電腦查郵件,方從雲和小瓏的賀卡跳出來。
  “靜言,我們終於會合,很少照鏡子了現在,看看老方就知道自己的樣子。新年快樂,節後見啦。”旁邊是他們兩個的照片,笑得開心,果然都是圓滾滾的。
  忍不住微笑了一下,暖氣上來了,轉頭走到客廳裏,想了很久,又仔細看時間,終於拿起電話撥通。
  “媽媽,禮物收到了嗎?”
  “嗯,我很好啊,李叔叔好嗎?凱麗她們都好吧?”
  “那就好。”
  “不過去啦,過年的時候航班緊張,你知道的。”
  “新年快樂。”
  擱上電話,走回電腦邊回郵件。媽媽,雖然那個家裏,已經沒有我的位置了,可是你能夠幸福就好,我也會努力讓自己幸福的。

  第五十二章
  紐約的冬季,天色陰霾。位於長島的孔家大宅裏,老查爾斯一臉震驚地坐在孔易仁對麵,聲音裏都是不敢相信,“易,你說真的?”
  “怎麽了?有問題嗎?”麵對老朋友,雖然他的臉上還是慣常的不動聲色,但眼裏有一點點笑意流露,餘下的都是肯定。
  “你通知過所有人了?”
  “知會了幾個。”
  “他們的反應呢?”還是很難接受,轉念一想,他又補充了一句,“不過這些年,都是你在作主,他們應該不敢。”
  “辛苦有辛苦的好處。”他終於微微一笑。
  “可是這麽突然,時間也緊,有點難度——”查爾斯皺眉頭。
  “你是大律師。”
  “別的還好,和衛家的協議——”
  “我會和自清談。”
  “不容易見到她啊。”
  “仔細想,這世上沒什麽是容易的。”
  “是,你說得不錯。”花白的眉毛鬆開來,他笑起來,“真想見見那位小姐,一定很特別。”
  “會有機會的。”眼角彎起來,孔易仁起身送他。
  走下樓梯,正遇到轉角處低頭插花的孔易群,女傭捧著花立在一邊,看到他們都彎腰致敬。
  “查爾斯先生,要走了嗎?”抬頭客氣地打招呼,白色的百合花映襯,更顯得她臉若敷粉。
  “是啊,孔先生一聲令下,我這匹老馬可有得要奔了,得抓緊時間出去拚命哪。”做孔易仁的專職律師多年,往來間和這位二小姐也熟了,這時立刻笑著回應她。
  “哦?”低聲笑了,“什麽事那麽要緊?還在過年哪。”
  “好事,易的好事要近了,二小姐可要有心理準備啊。”
  “易仁?”探詢眼神轉過去,隻看到自己哥哥表情淡然,但眼底有笑意透出來,暖暖的一點光。眼光又轉回來,微微低頭,她也笑了,聲音柔軟,“我曉得了,早就準備好啦。”
  習慣了早起,就算是新年裏的早晨,靜言還是老時間起床。天氣陰鬱,走到陽台上給小幸福樹澆水,雖然陽台是玻璃封閉的,但和溫暖的屋內相比,還是讓她冷得小小瑟縮了一下。
  逃回屋裏,縮到扶手椅裏打開電視,新聞裏都是領導團拜,再轉台,又是每年如出一轍的賀歲喜劇。
  屏幕上,至尊寶滿臉痛苦,“如果還要加上一個期限,那就是,一萬年。”
  別人都會笑場的情節,不知為什麽她每次看到,都會想流淚。
  伸手關掉電視,想了想,起身到廚房煮粥給自己吃,沒有食欲,但總不能餓死自己吧?
  調好電飯煲,又轉回客廳,廳裏安靜無聲,要不要去健身?手指放到唇邊,這兩天雖然沒有課程,至少可以遊泳,但是想到現在是冬天——
  算了,這個時候對她來說,開水最好,熱水等於溫水,溫水等於冰水,遊泳——那是折磨。
  忍不住歎氣,這不是每個人都期待的假期嗎?為什麽對她來說,年年像是煎熬。
  正想著,突然手機鈴聲響起,還沒接通,先看一下屏幕,文茱?心裏不由自主有點小小高興,她聲音愉悅起來,“文茱,新年好哦。”
  “靜言!”文茱的聲音,在電話裏麵響亮急促,“你在家裏嗎?快打開電腦看看——”
  “啊?”被她的聲音驚到,靜言握著電話,愣住了。
 
  第五十三章
  網頁跳出來,各大網站的首頁,娛樂新聞頭條鮮紅滾動,“孔氏神秘女友終曝光,前男友疑似孔家新婿”,“執著豪門美夢,華姓女越挫越勇”,“孔氏離開上海,新寵月餘即遭拋棄”,“衛氏發言人公開警告,欲公布當年離婚協議”
  嘴唇開始發麻,手下機械性地將那些網頁全部點開,一頁一頁翻過去,連篇累牘的描寫,極盡誇張之能,文字旁配著一幅幅照片,有些場景連她自己都已經遺忘在記憶深處,一幕幕熟悉或者陌生的背景裏,看到周承鍇,方從雲,孔易仁,甚至還有威廉的身影,所有照片都經過精心的挑選,在他們的側麵和背影邊,她的臉,大笑的,微笑的,緋紅的,清晰可見,觸目驚心。
  網頁翻到盡頭,下麵已經有無數評論,驚歎號後麵,大多刻薄鄙夷,“這年頭,沒有愛情,憑著三分姿色,就想著嫁入豪門。”
  “非有錢男人不找,大家都來學學這麽經典的現實勢力。”
  還有更多更不堪入目的,實在看不下去,手指顫抖,手提屏幕被自己啪地合上,聲音巨大,在安靜的房間裏竟像是有回聲。
  冷靜,靜言,要冷靜——腦海裏有聲音,可是渾身上下沒有力氣,眼前晃動的全是網頁上那些可怕的畫麵,雙手無意識地向前摸索,終於碰到桌上的手機,掌心有汗,還沒握緊就滑到地上。
  這是惡夢吧?沒事的,他說沒事的——低頭去撿,暈眩感一陣陣湧上來,還沒有等她去撥那個爛熟在心的號碼,手機就再一次響起來,樂聲刺耳,陌生的號碼滾動閃亮,本能地接通,那頭聲音亢奮激烈,“華小姐嗎?我是尚活周刊的記者,請你談談和孔易仁交往的細節,是因為周承鍇的關係你們才認識的嗎?你和周承鍇現在還有聯係嗎?”
  手機突然變得燙手,指尖灼痛,用力合上丟開,但是那鈴聲鍥而不舍,伸手過去將電池板拔下來,屋子裏終於安靜下來,一點聲音都沒有,空氣變得死一般凝固。
  怎麽辦?嘴唇被牙咬到劇痛起來,她走到電話邊,伸手拿話筒。正要撥號,卻頓住了。眉頭深深皺起來,放下話筒,返回電腦邊,深吸氣,然後再一次將它打開。
  屏幕亮起來,她坐下來,仔細地翻頁,那些文字事無巨細,連她小時候父母離異,隨母親移民海外的陳年舊事也沒有放過。28歲,周旋在無數男人中的華姓女子,舊愛結婚之後,轉頭攀上更有實力的豪門大家長,更驚悚的是,這位新歡還是前男友的嶽丈!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孔衛兩家當年轟烈的離婚原來是有協議在先的,孔易仁早已承諾不再有新的子息,遺囑經過公證,遺產早已分配完畢,她就算能夠嫁入豪門,也不可能分得一杯羹。
  承諾不再有新的子息——這句子明明意思淺顯,但腦海裏混亂不堪,她竟然長久無法理解。手指不再移動,屏幕上的小字一行行亮得刺眼,明明沒有點擊鼠標,它們卻漸漸開始在眼前緩緩漂浮,眼眶刺痛難忍,不知過了多久,終於有熟悉的微軟標誌跳出來,再下去,就是一片漆黑。
  屏幕上照出自己的臉,蒼白如紙,嘴角執拗地狠抿著,眼裏一片殷紅。屋裏還是一點聲音都沒有,她僵硬坐在原地,一直到耳邊傳來輕微的滴聲。
  輕而低的聲音,卻讓她驚跳起來,回過神,才發現那是廚房裏傳來煮粥定時完成的聲音。
  是,她煮了粥,今天還沒有吃過東西呢。機械地立起身,往廚房走過去。掀開蓋子,升騰的熱氣伴著皮蛋瘦肉粥的鮮香冒出來,胃裏突然翻江倒海,下一秒,她已經趴在旁邊的水槽邊,劇烈地嘔吐起來。
  半個身子掛在台邊,仿佛五髒六肺都被吐了個幹淨,伸手想把自己撐起來,可是身體上下一點力氣都沒有,非但沒能直起身,反而滑落到地上。
  廚房地磚冰冷,呆坐良久,電飯煲裏的熱氣還在升騰不息,咬牙再努力了一次,她終於站起身來。
  耳邊有低聲笑,茫然四顧,熟悉的聲音,“不用了,沒事的。”
  為什麽這個時候,她居然聽到他的聲音?
  為什麽這個時候,她還會記得那句句子?
  腳步虛浮,一路走到客廳,她抓起電話,手指撥號,那麽多年過去了,可是熟悉的號碼,一直刻在心裏,飛快地撥到第七位,終於停下。
  “爸爸,怎麽辦?”斷續的啜泣聲,一點點地響起來,“我該怎麽辦?”
  陽光下藍白相間的車身上,刷著醒目的工商局字樣。駕駛座上有嗬欠聲,“大過年的,還要跑出來巡街,什麽世界啊!”
  “老李,昨晚又搓麻將了吧?看你這副沒睡醒的樣子。”
  “什麽沒睡醒?根本沒睡好不好?一早我老婆還在耳朵邊上抱怨。”
  “抱怨什麽啊?嘿嘿,你那個臭水平,肯定輸慘了。”
  “一邊待著去,”笑鬧聲,然後副駕駛座上的小馮轉過頭去,對著後座開口,“歐陽科長,昨天你玩了什麽啊?”
  坐在後座的歐陽晶晶正望著窗外出神,這時突然被點名,轉回頭小聲開口,“我?我昨晚——”
  “別問啦,歐陽科長肯定乖乖待在家裏守歲唄,科長家人多,那才叫一個熱鬧,昨天一定也沒睡吧?”
  沒睡?想到昨晚的情景,歐陽晶晶還沒回答,臉先一紅,正想開口,突然聽到老李興奮的聲音,“哦喲,快看那個小區門口,嘎許多人擠在那裏在幹嗎?”
  “還有閃光燈,是不是拍電影啊?”小馮也興奮起來,“去看看去看看。”
 
  第五十四章
  車窗外人頭聳動,閃光燈此起彼伏,保安老周和小李腦子倒還清醒,私家住宅,要保護業主,可是從未見過這樣的大陣仗,這時候立在車前,好像兩隻終身呆在地底的鼴鼠,突然見了天光,嚇得手足無措。
  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小區的大門被死死堵住,靜言的車陷在人流最密集處,根本動彈不得。
  “華小姐,華小姐——”有人開始拍車窗。
  四肢無力,頭痛欲裂,身體從剛才起就好像不是自己的了,深深吸氣,咬牙伸手推車門。
  隻推開一條縫隙,喧囂的聲浪就直灌入耳朵裏,“華小姐,你對孔衛兩家的離婚協議作何感想?”
  “華小姐,認識孔易仁是因為周承鍇的關係嗎?”
  “華小姐,孔小姐和周承鍇對此事有什麽反應?”
  “華小姐——”
  閃光燈刺眼,不自覺地伸手遮擋,眼前開始一片模糊。用盡殘餘的力氣開口“你們這是騷擾我的正常生活,都讓開,我要叫警察了。”
  她微弱的聲音淹沒在嘈雜中,幾不可聞。可是突然有冷而尖銳的聲音在人群中響起,“既然做出來了,還有什麽不好講的?法治社會,我們記者也是有采訪權的吧?”
  “對對,華小姐,請正麵回答問題。”耳邊的問話聲更加激烈起來,一片混亂中,開始有人伸手推搡她。
  人群最外圈,老李和小馮好奇地踮腳往裏看,嘴裏還不停問,“喂喂,到底什麽事情啊?這麽熱鬧。”
  難得有這麽精彩的火爆場麵可看,旁邊的中年婦女已經興奮得滿頭汗,這時聽到提問,立刻用非常專業的口吻開始描述八卦,“哎呀,儂曉得伐,裏相個女寧老結棍呃——”
  “普通話普通話!”小馮不通滬語,這時急得跳腳。
  旁邊立刻有頭發花白的大叔接替解說,“那個女人本來的男朋友很有錢,後來結婚了,她馬上換了一個男人,你知道是誰伐?”
  “不知道呀。”非常配合地異口同聲,換來大叔滿意的點頭。
  “新的男人老有名氣的,比從前那個還要有錢,而且就是她以前男朋友的老丈人,嚇煞特寧伐?”說到激動處,大叔的上海話也忍不住冒出來。
  “真的啊——!”如此猛的八卦,聽得他們同時眼睛睜大。
  旁邊突然伸出一隻手,抓著厚厚的一疊報紙,更權威的聲音響起來,“快點看,報紙上也印出來了,旁邊書報亭剛剛到的。”
  稍遠一點的地方,被拖下車的歐陽晶晶正捂著一隻耳朵講電話,“什麽?你大聲點,我聽不清——”
  威廉的聲音在電話那頭響起,“你在哪裏啊?這麽吵。”
  “今天值班,我跟同事在街上——”又要害羞又要提高聲音讓對方聽清,真是高難度啊。
  “嗬嗬,真可憐。”他的笑聲傳過來,“本來想約靜言一起晚餐的,她還不知道我們的事情哪,可是電話老是打不通——”
  “華小姐?”我們的事情——心裏甜甜的,她聲音不由自主低下去。
  “科長,不要講電話了,快過來看,報紙上這個女人就在裏麵哦,快看快看,漂亮伐?”麵前突然出現大幅彩頁,小馮興奮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要不下次吧,今天就我們兩個吃飯好了。”威廉還在那邊繼續,卻被晶晶不敢相信的吸氣聲打斷,“華小姐——”
  “聯係不到她啦。”沒聽懂她的意思,威廉繼續解釋。
  “威廉,我,我回頭再給你電話。”匆忙掛斷,歐陽晶晶抓過報紙,終於認真地開始注意眼前壯觀的人群。
  “前後兩個男友是女婿跟丈人哦,嚇人吧?而且都是帥哥,豪門哎,頂級豪門的帥哥哎——”小馮今年23歲,還沒有男友,平生最大的愛好就是看娛樂八卦,滿肚子港台日韓明星的花邊新聞,每天上班的第一句話就是,“你們知道伐,昨天那個誰誰誰——”現在有真人版火爆八卦在身邊上演,這時已經興奮得滿麵紅光。
  “就是她?”還是有點不敢相信,晶晶指著報紙上熟悉的影像確認。
  “對啊,就在裏麵,記者圍著呢,看都看不到,好可惜。”
  不再遲疑,晶晶快步跑到老李身邊,抓著他就問,“李哥,離這裏最近的城管隊電話有沒有?”
  “啊?”太吵了,老李沒有聽清。
  情況緊急,晶晶破壞淑女形象地大聲起來,“打電話叫城管大隊過來幫忙啦,那裏麵是我朋友。”
  “回答問題,華小姐。”
  “華小姐,說說四季酒店。”
  那些亢奮的聲音,讓她耳膜刺痛,身體被推搡著,後背已經貼到冰冷的車身上,強烈的暈眩感好像驚濤駭浪,鋪天蓋地地撲過來。
  “讓開讓開,這裏是公共場合,小區正門口,不要妨礙人家正常進出。”一群身穿灰色製服的人突然出現,大力撥開人群,聲音響亮。
  “哦喲,城管啊,怎麽這種事情也要管的。”
  “組撒,不要推好伐。”外圍的抱怨聲淡去,記者們怒氣衝衝的聲音隨即響起來。
  “幹嗎,不要碰我的相機,小心我告你。”
  “拍呀,有本事儂多拍兩張,明朝報紙一登,我就出名了。”城管嘲諷的聲音壓倒一片。
  “我們在采訪好伐?”
  “啊?這樣子采訪的啊?跑到人家門口擠來擠去,人家小區居民不要過日子啦?撒叫社會和諧懂伐?不懂回去多學學十七大文件!”
  身邊漸漸空開,新鮮空氣重新灌入肺裏,鼻腔被刺激,靜言忍不住咳嗽起來。
  “華小姐,你沒事吧?”小小的聲音,歐陽晶晶好不容易擠到她身邊,糯米團般白白圓圓的臉,這時滿頭大汗,兩頰都紅透了。
  “我,我——”很想回答她自己還好,可是克製不住聲音的顫抖,靜言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講不出來。

  第五十五章
  安靜無人的寬闊車道,平順蜿蜒,側邊是平靜的巴伐利亞基姆湖湖麵,夜色依稀漫上來,遠遠看到那八角形的著名塔樓,暗紅色天空下,恒久不變的剪影。
  推門下車,麵貌慈藹的女院長已經立在門口迎接,看到他遠遠微笑。
  “孔先生,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孔易仁點頭,“院長最近好嗎?”
  “很好,上帝一直與我們同在。”
  “是。”他微笑,“自清和方隅最近好嗎?”
  “安娜修女一直在,上帝賜予瑪麗亞動聽的聲音,雖然她上個月去了非洲,但她的樂歌一直環繞在我們身邊。”
  兩個人已經走進精致的修道院大門,傍晚時分,回廊幽靜,偶爾有修女與他們錯身而過,全都臉色安詳,低眉點頭,腳步安靜輕巧。
  轉過牆角,麵前的一扇門正被推開,穿著白色修女服的女子出現在麵前,看到他們,聲音平靜,“院長。”眼神轉向孔易仁,微微地點頭,“孔弟兄,我正在等你。”
  立在塔樓俯瞰,湖麵波光微微,盡頭淡淡的樹影山色,在晚霞變幻莫測的光線中隱約模糊。湖邊有一線木橋,細長延伸,到湖中心處不知為何斷了,也不覺得突兀,靜靜地融在湖光天色中,安寧沉靜的美。
  “每次來,這裏的景致都令人難忘。”
  “凡主的受造,莫不奇妙可畏。”
  他微笑起來,“一千多年前的伊敏加德公主,或許也說了和你一樣的話。”
  “她既然選擇這裏,就不再是公主。主能給予我們的,遠超過地上的父親所能給予的。”
  “自清,你可知道我為什麽來?”
  清澈的眼睛望過來,一片平靜,“知道,父親昨天給我電話,如果沒有意外,明天應該能見到其他人。”
  “對不起,打擾你了。”
  “是我報答你的時候到了。”
  “不需要說報答,雖然你不再愛我,但是人有追求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的權力,那個協議能夠幫到你們,我覺得很高興。”
  “不,我仍然愛你。”她也微笑,“我以永遠的愛愛你,那才是真正的大愛。”
  他沉默了幾秒鍾,點頭,“原諒我,愛上了另一個人,狹隘的。”
  “那很好,我若有先知講道之能,也明白各樣的奧秘,各樣的知識。而且有全備的信,叫我能夠移山,卻沒有愛,我就算不得什麽。”
  “可是我開始恐懼。”
  “有想過是什麽讓你恐懼?”
  他轉過頭,專注地看著湖景,“很多,我原以為自己不會在意的很多東西。年齡,時間,可能會留不住的,可能會失去的。”
  輕輕的歎息聲,“上帝失落了人;人也失落了上帝。”
  “自清,或者你會笑我。”
  “叫我安娜修女,”她伸手過來,按在他的手臂上,“我會為你祈禱,把一切苦難托付給全能的主,靜聽他的回答。”
  “謝謝,其他的事情,我會親自和衛家談。”
  “放心,我知道該怎麽做。”她點頭微笑,“晚餐時間快到了,要留下和我們一起嗎?”
  “不了,我趕時間回紐約。”
  沒有挽留,她將他一直送到門口。司機已經準備好,立在車邊打開門等著。
  “自清,”他坐進去,停頓了一下又開口,“安娜修女,我走了。”
  暗色的湖光映在那雙平靜的眼睛裏,她微笑點頭,“上帝保佑你,再會。”
  車子發動,副駕駛座上的人回頭,“先生,剛才國內有電話過來,您不在,我讓他們稍等一會。”
  “嗯?”還在沉思,他抬頭。
  “他們在等。”
  “接過來吧。”
  電話接通,那邊聲音恭敬。
  車廂裏沒有音樂,幾分鍾後,有電話合上的聲音。
  “先生,機場那裏已經準備好了。”副駕駛座上的人繼續匯報。
  “好的,”後座上的孔易仁正看著窗外,側臉嚴峻,麵無表情,“你先回紐約,告訴他們一個都不要離開。”
  突然感覺車廂裏冰冷壓抑,他不由自主聲音低下去,“先生你呢?”
  “到最近的國際機場,我有重要的事情。”

  第五十六章
  門被匆匆推開,鈴聲急促碎響,安靜的cafe裏,散坐的幾對客人都抬頭望過來。
  大冷天,威廉卻趕得一頭汗。皮夾克敞開著,露出裏麵的橙色T恤。
  黑襯衫老板走上來,看了一眼門外,聲音冷靜,“先生,車停在這裏是會被拖走的。”
  哪裏還顧得上車子,威廉急著環顧四周,“老板,我找人。”
  樓梯上有小聲音,然後是歐陽晶晶圓圓的小臉探頭下來,“威廉?”
  “晶晶,”大步過去,他急著問,“到底怎麽回事?”
  “華小姐在樓上。”被他拉著上樓,二樓慣常地沒什麽人,隻有一側的角落裏坐著一對母女,小女孩趴在沙發裏,已經睡著了,年輕的媽媽是個美人,低著頭正在看雜誌,聽到他們稍稍急促的腳步聲,抬眼看了一瞬,然後繼續著手中翻頁的動作,無動於衷。
  沒時間關心別人,威廉往坐在沙發裏的靜言大步走去,她沒有血色的臉,襯著背後墨綠色的絲絨,看得他心裏一寒。
  “靜言。”認識靜言多年了,她一向冷靜從容,就算上次跟周公子慘痛分手,也不過就是和他在酒吧裏麵無表情地喝了幾杯。可是這次,雖然她臉上沒什麽表情,可是臉色蒼白,眼神黯淡無光,竟然是從未見過的慘淡疲憊。
  “出什麽事了?”拉著晶晶坐下,他聲音焦急。
  “威廉,”靜言抬頭,努力地笑了一下,“你怎麽還在國內?”
  “我——”與坐在身邊的歐陽晶晶對望了一眼,算了,以後再解釋,“靜言,你的情況比較嚴重好不好?到底出了什麽事情?”
  苦笑,“你沒有上網看新聞嗎?我還以為全世界都已經知道了。”
  “上網?”再次一頭霧水,“我昨天剛從日本回來,下飛機已經很晚了,到現在都沒停過呢。”
  “是嗎?”她轉頭望向窗外。
  是嗎?就這一句話?威廉抓狂。旁邊安靜半天的歐陽晶晶終於伸出援手,拉住他小聲,“威廉,剛才好多記者在華小姐家門口堵著采訪她——”
  “采訪?”奇怪地追問,“采訪什麽事情?”
  “就是——”不知道怎麽表達,晶晶皺眉咬嘴唇。
  “采訪我怎麽會剛和周承鍇分手就和孔易仁在一起,還妄想嫁入豪門。”轉回頭,靜言聲音冷淡平直。
  雖然過去曾無數次被她所說的話鎮住,但和這回的晴天霹靂比起來,那些全都變成小小浮雲,“孔易仁?他不是周承鍇的——”
  “就是他。”靜言給出肯定回答。
  突然無語,威廉愣住。
  又有腳步聲,黑襯衫老板端著盤子上來,走過他們身邊,先招呼那對母女,“茉莉又睡著啦?吃不吃蛋糕?還有餅幹。”
  “謝謝,不要。”很幹脆的回答,老板估計是習慣了被拒絕,完全不以為意,轉頭問靜言,“餅幹?剛烤好。”
  的確是剛烤好的餅幹,熱騰騰的香味湧過來,令人難以抗拒,可是下一秒鍾,靜言彎下身子,抓著沙發扶手開始幹嘔。其實一整天什麽都沒有吃過,到了現在已經什麽都吐不出來,隻是喉嚨痙攣劇痛而已,可是她痛苦的樣子,還是把身邊人都嚇了一跳。
  晶晶再次救場,伸手扶她,“華小姐,還是先去看醫生好不好?”
  緩過一口氣,靜言感謝,“謝謝,我休息一下就好,不用去醫院。”
  晶晶眼裏有很溫暖純粹的擔心。圓圓的臉,總是讓人不由自主聯想到粉粉軟軟的糯米團子,真是美好。感激地看她,威廉,你們在一起了嗎?真好,隻是看到,也覺得幸福。
  “靜言,”雖然被嚇到,但是回神過來,威廉皺眉頭,“你們在一起很久了?難道你——”
  不及回答,被他們剛才的動靜驚醒,身邊有嬌嫩柔軟的聲音響起來,“媽媽——”
  “茉莉,不睡了,我們走吧。”坐在一邊的媽媽站起身,伸手去抱小孩。
  吵到人家了,靜言有點不好意思。
  乖順點頭,雪白粉嫩的小女孩自覺地坐起來伸手。
  小聲誇讚,“乖。”一直表情淡然的媽媽終於笑了,眼角微彎,盡是溫柔甜蜜,與剛才簡直判若兩人。
  “靜言!”
  “華小姐?”
  威廉和晶晶驚訝的聲音讓她回神,臉頰冰冷,伸手去摸,竟然滿手濡濕。

  第五十七章
  靜言——”不敢往那個地方猜測,可是威廉畢竟38了,這時候如果再沒有產生那樣的聯想,他這些年也白活了。
  那對母女已經消失在樓梯口,靜言終於直視他們,“什麽?”
  小心措辭,“你是不是——會不會——”努力了半天,他還是沒有問出口。
  靜靜思索,濕潤的杏眼裏慢慢亮起一點點光,“威廉,晶晶,我還有些事情要辦,先走了。”
  啊?怎麽突然又說要走。晶晶忍不住出聲,“華小姐,你要去哪裏?”
  身體裏的力氣稍稍回來,站起身來,靜言對立在一邊的黑襯衫老板開口提問,“老板,離這裏最近的醫院是哪一個?”
  “醫院?”還在悲傷自己拿手的餅幹剛才所遭到的待遇,黑襯衫老板一臉黑線。
  “你一個人?”威廉立刻領會到她的意思,站起身來阻止。
  “還是我們陪你去吧。”晶晶也開口。
  “我下去開車。”沒等靜言再說話,威廉已經轉頭往下走。黑襯衫老板想起些什麽,走到窗邊往下看了一眼,寒風裏,威廉那輛車還靜靜停在原處,非但如此,離他不遠處又順序停了兩部黑色的車子,忍不住嘟噥了一聲,“過年沒警察,怎麽人人都亂停車。”
  過年,醫生桌上擱著一盆水仙,白色精致的花瓣盛放,一點點幽幽的香氣。白大褂的醫生接過檢驗單,頭也不抬,公式化的聲音,“陽性。”
  “嗯?”
  再看了一眼病曆卡上填寫的未婚,醫生抬頭冷眼看過來,“要不要?”
  “請把檢驗單給我,”靜言聲音平靜。
  伸手拿過單子,她仔細再看了一遍,然後妥善地折好,放進口袋裏,轉身走出去了。
  威廉和晶晶正焦急地在外麵等待,威廉開始問來龍去脈,“晶晶,你怎麽會遇到靜言的?”
  “我們局裏的車正好路過華小姐小區門口,好多人圍在那裏,老李和小馮去看熱鬧,後來才知道原來是記者堵在那裏采訪她。”
  簡單的描述,但足以想象當時的一團混亂,“是你把靜言帶出來的?”有點小驚訝。
  “不是,”趕快解釋,“我讓同事叫了城管——”
  “城管?”對國內情況不是很熟悉的威廉,努力思索幾秒鍾,然後驚歎了,忍不住笑,伸手用力攬晶晶的肩膀,“好厲害啊。”
  還不是特別習慣和他在公開場合如此親密,晶晶害羞了,正要開口,麵前緊閉的門被打開,靜言安靜地走出來。
  同時想張口提問,卻被她伸手阻止,“先坐下好不好?”
  醫院角落有喝東西的地方,雖然小而吵鬧,但聊勝於無。三個人圍坐小桌邊,手裏捧著熱水,身子終於暖起來,靜言長出一口氣。
  “靜言,怎麽樣?”八卦是不好的,可問題是嚴重的,不問不行啊。
  仔細想了一下,靜言對他輕輕點頭,“請幫我保守這個秘密,謝謝。”
  就連晶晶都立刻明白過來,倒吸冷氣。
  “你怎麽打算?”震撼過後,威廉的聲音低下來。
  “過完年,我29了。”
  “啊?”怎麽她的回答完全搭不上。
  “以前不覺得,這幾天才發現,原來一個人過年,好冷清。所以以後,都不想再一個人過年了。”
  一點點明白她的意思,晶晶性格柔軟,這時鼻子都有點酸起來,“可是會很辛苦吧?”
  “有得有失,才是人生。”心意已絕,靜言微微笑起來。
  “那接下來你怎麽辦?”今天霹靂太多,震撼太大,威廉開始腦子混亂。
  “我想先找個安靜的地方,休息一段時間好了。”所謂的八卦,都是新鮮熱辣的時候才有人追,隻要避過一陣,等她沒了新聞價值,自然就平息了。
  “難道你不通知他?”
  歐陽晶晶在城管到來之前,好歹把那張報紙匆匆掃了一遍,對事情大概了解一點,聽完靜言的話,這時突然伸手,按住有點激動的威廉,聲音小小的,但是非常肯定,“華小姐,嗯,靜言,如果你願意,可以來我家。”
  “啊?”被這兩個女人的神來之語打倒,威廉說不出話來了。
  心裏一暖,還來不及回答晶晶,醫院大門方向突然傳來嘈雜喧鬧的人聲,晶晶站起來探頭,下一秒鍾,她猛地回過身,對著靜言低聲叫,“怎麽辦?好像又來了好多記者!”
  已近傍晚,門外的天色暗下來了,但是醫院大門口人頭篡動,熱鬧非凡,幾個醫院保安正努力阻攔,可惜在大隊人馬麵前勢單力薄,完全沒有任何效果。
  “怎麽辦?”
  “我去看看有沒有其他出口。”威廉立起身來,“靜言,晶晶,我們先離開這裏再說。”
  靜言環顧左右,其他人已經被門口的熱鬧吸引,紛紛走出去觀看,小茶座裏變得空蕩蕩的,隻覺得寒意一陣陣地漫過來。
  就算有通天徹底的本事,那些記者也不可能像長了千裏眼一樣,每次都這麽及時地出現吧?一個普普通通的豪門八卦而已,再怎麽奇突,也不至於亢奮成這樣。到了這個時候,她幾乎可以肯定,自己絕對是被人跟蹤了。現在的問題是,背後操縱這一切的,究竟是誰?
  “靜言?”見她不動,威廉伸手過來拉。
  有熱鬧可看,人都跑光了,剛站起身,兩個男人突然一前一後地快步走進來,看到她,不約而同露出鬆了一口氣的表情。
  “華小姐,總算找到你了。”
  麵前的兩張臉,叫不出名字,可是感覺非常熟悉,蹙起眉頭苦思一秒鍾,靜言指著其中一個詫異開口,“你——是ken?”
  “你們在找我?”上次看到這兩個人,還是跟孔希音一起出現的,有點警惕,靜言往後退了一點。
  威廉上前擋住他們,“先生們,有什麽事嗎?”
  “華小姐,我們是來帶你走的。”
  那麽高大的男人臉上,努力露出畜生無害的樣子,多少有點假。看多了港台片,歐陽晶晶的腦袋裏立刻出現無數聯想,趕緊伸手抓住靜言,“不要相信他們,我們快走。”
  身後是兩個弱女子,威廉深感責任重大,雖然麵前兩個男人一看就很難對付,可是不戰而屈,非大丈夫之所為也,心裏一咬牙,他伸手就用力抓住他們,回頭叫,“晶晶,你跟靜言快走。”
  啊?這反應完全出乎他們兩人預料之外,趕緊解釋,“華小姐,是先生讓我們來找你的。他聯係不到你,一早就打電話過來讓我們一定要找到你,保證你的安全。”
  “對對,現在先生應該已經在趕回來的飛機上了,哦,華小姐,先生叫你撥電話給他。”
  撥電話?開什麽玩笑,飛機上怎麽接電話,睜著眼睛說瞎話是不是?晶晶和威廉同時露出“你騙誰?”的表情。外麵吵鬧聲越來越大,情況緊急,雖然有點擔心威廉,可是權衡之下,還是犧牲男人吧,晶晶手上用力,拉著靜言就要走。
  “等一下,”一拉之下,靜言竟然沒動,“晶晶,能不能把手機借我用一下?”
  “靜言!”急死人的聲音。
  沒有回答,靜言自己拿過她抓在手裏的手機,低頭撥號,那串號碼爛熟於心,轉眼便撥通。
  鈴聲數響,耳邊傳來語音信箱裏熟悉的聲音,稍稍急促,完全不同往日的溫和平靜,擔憂焦慮,“靜言,聯係不到你。我已登機,到達前希望你一切平安。ken和rokey會帶你到安全地方,在那裏等我,可以嗎?”
  可以嗎?寥寥數句,卻讓她心亂如麻,連嘴唇都微微顫抖起來。
  “晶晶,你們快走吧。”威廉也急起來,今天他都螳臂當車了,怎麽這兩個女人也不體諒一下,難道要讓他犧牲得一點價值都沒有嗎?
  “威廉,你把手放開吧。”合上電話,靜言低聲開口。
  “啊?”
  對著一臉焦急的威廉和晶晶抱歉地笑了一下,她接著說下去,“謝謝你們啦,不過有個地方,我一定要和他們去一次。”
  “搞什麽啊?大門都堵住了,連救護車也開不進去,要死人的知道伐?”破天荒碰到這麽奇怪的事情,剛剛把一個病人在後門卸下,救護車司機一邊抱怨一邊把車開進車庫裏。
  那麽冷的天,車庫裏沒人走動,安靜得很。嘴裏嘰哩咕嚕,他一邊搓手一邊跳下車,正要關車門,肩膀突然被拍了一下,陌生男人的聲音,“大哥,想請你幫個忙。”
  見鬼啦!黑漆漆的車庫裏,燈光暗淡,被嚇得脖子後麵寒毛倒豎,司機尖著嗓子怪叫了一聲,“撒寧啊!”
  回頭看到一群人,後廂車門已經被一個高大的男人打開,有三個人正低頭上車。
  “下來下來!你們要幹嗎?”這些人衣冠楚楚,燈光下看得清楚分明,恐懼過去,司機憤怒了。
  “不好意思,能不能送我們出去?”扶著車廂門的男人開口回答,很禮貌的聲音。
  “我這個是救護車好伐,又不是出租車!”從來沒碰到過這麽荒謬的事情,司機聲音越來越大。
  “大哥,你過來一下,我跟你說兩句。”身邊的男人又開口。
  誰要跟你說話?莫明其妙!司機正要叉腰怒罵,脖子後麵一緊,他被一股大力拖了就走。
  已經在車上坐好,不敢看外麵,晶晶同情地出聲,“要不我們自己開走好了,就不要麻煩那個大叔了。”
  “私自把救護車開出去,那叫搶劫醫院好不好?”威廉忍不住笑了。
  說話間,車門一響,Ken坐到他們中間。前麵也有聲音,隻看到那個司機又坐回駕駛座上,悶聲不響地發動車子。
  轉眼車子已經繞過醫院門口那些亢奮嘈雜的人群,駛入大道。滿心同情,晶晶用憐憫的眼光不停看司機的背影,又小心地來回瞄坐在一邊的Ken。
  威廉的眼神比較含蓄,但也清楚表達了同樣的意思,就連滿腹心事的靜言,也忍不住來回看了司機和他一遍。
  車廂裏沉默了幾分鍾, Ken突然開口,眼睛隻是看著前方的路麵,“我沒有威脅他。”
  真神哦,這個人居然知道他們心裏在想什麽。晶晶忍不住追問,“那你——”
  “我給他錢。”幹脆打斷她,雖然麵無表情,但Ken的臉上明顯寫著他的心裏話,“別亂想,這又不是什麽無聊港台片。”

  第五十八章
  救護車開到稍稍安靜的地方,就掉頭回去了。路邊已經有兩部車在等他們,靜言扶著車門開口,“威廉,晶晶,你們先回去吧。”
  再看了那兩個男人一眼,威廉轉頭先對晶晶說話,“晶晶,你先回家好不好?”
  黑色的房車靜靜停在身邊,夜色沉沉,刺激喧鬧的一天快要過去了,可感覺上真正的不安和惶恐現在才剛剛開始,心裏忐忑,晶晶咬嘴唇,“我,我想跟你們一起。”
  我們就這麽不值得相信嗎?再次看透他們的想法,ken和rokey同時露出挫敗的表情。
  拗不過這兩個人,一行人最終全都上了車。司機熟練地將車轉上高架,迅速平穩地向前疾馳。
  浩浩蕩蕩到達目的地的時候,已近七點。私家車道兩側林蔭密布,平直漫長,開了許久都沒有到頭,柔和燈光從身邊一直延伸到暗色的山腳下,一棟棟巨大的宅子,形狀各異,燈光中輪廓隱約。
  車終於停在其中一棟的前側,門口有人等著,幹淨利落的年輕人,剃著精神的平頭,看到他們就上前迎接,走到跟前,表情一點點疑惑。
  車裏的司機跳下來,上前低聲解釋,他終於點頭,上前對著靜言笑,“華小姐,袁先生等你很久了,請進吧。”
  袁先生?完全陌生的名字,威廉和晶晶一頭霧水。靜言已經當先舉步,推開門,屋裏暖意融融,大廳沙發裏有個男人正站起身來,帶著斯文的金邊眼鏡,眼尾細長微揚,看到他們未語先笑,“歡迎歡迎。”
  “袁先生?”小聲確定。
  “叫我肖好了,這位一定就是華小姐,易的眼光有進步啊,嗬嗬。”
  這是什麽跟什麽啊?大家有誌一同地看著他,無語了。
  好歹平日做的都是和各色人物打交道的工作,靜言率先回神,“對不起,打擾袁先生了,這是我的朋友厲威廉和歐陽晶晶。”
  “哦,你們好。”客氣地與他們握手。
  “袁先生是易仁的朋友嗎?”
  “朋友——”他露出思索的表情,然後肯定,“做點生意,他老是跟我搶來搶去,時間長了,應該也算某種朋友吧?”
  呃—— 被他的回答打倒,大家再一次安靜了。
  寒暄了幾句,肖開始低頭看表,“都這個時候啦,先到餐廳吃飯吧。”
  餐廳很大,長桌寬而直,大家全都落座以後,還覺得空蕩蕩的,桌上已經擺好了豐盛的菜肴,中式西式都有。
  還是沒什麽胃口,但是自己也知道,不吃是不行的,靜言勉強舉筷,往嘴裏塞東西。
  “是不是不合胃口?”肖抬眼看過來。
  “不是,是我有點不舒服。”今天實在是麻煩到人家了,靜言不好意思地回答他。
  胖胖的阿姨正在上菜,聞言很熱情地提議,“要不要吃點清淡的?廚房裏還有粥。”
  “我有點想休息。”實在太累了,她覺得自己的頭都快抬不起來了。
  “靜言,你要不要緊?”晶晶擔心的聲音,圓圓的眼睛和威廉一起關心地看過來。
  “我讓人先帶你去房間吧。”肖立刻站起身來叫人,剛才那個年輕人應聲走進餐廳,非常禮貌地伸手引路。
  的確不能再撐下去了,低聲謝過,靜言跟著他往樓上去。身體沒力氣,上樓的時候,隻覺得自己的腿肚子都在打顫。
  房間裏暖氣充足,快走幾步把自己放到床上,她埋頭下去,忍不住呻吟了一聲。這柔軟寬闊的大床,無比舒適,可是身體仍舊僵硬不適,身下被褥鬆軟,閉著眼睛,隻是一片漆黑。這漫長無比的一天,仿佛是個沒有盡頭的惡夢,無法相信的,激烈的,可怕的惡夢,究竟什麽時候才能結束?她已經沒有力氣了,實在掙紮不動了。
  門被推開,這宅子裝潢極盡考究,沒有一處不是用的頂級好東西,木門雖然沉重,但是門軸順滑無比,開啟的時候竟然了無聲息。
  腳步聲,在厚厚的地毯上低而輕悄。突然聽到聲音,還不等她起身反應,背後一緊,已經被人滿懷抱住,熟悉的氣味,轟然將她包圍,冰冷的臉頰,好像剛剛離開室外的寒風,貼在脖頸裏,滿是涼意。
  不再掙紮,僵硬的身子慢慢柔軟了,咬牙冷靜到現在,終於可以安定下來,可是一切的驚惶脆弱卻在最後關頭洶湧而出,將她徹底淹沒,身子不再聽從意識的指揮,這一刻,她竟然可恥地縮在他的懷抱裏,動彈不得。
  樓下,餐桌邊的威廉和晶晶睜大眼睛,不敢相信地望著樓梯方向。
  “不用看了,剛才和我交談的那位先生,就是傳說中的孔易仁。”慢條斯理地結束用餐,怕麵前這對可愛的新朋友詫異過度,肖開始善意提醒。
  “那就是孔先生?”交談?拜托,一分鍾完成問候,握手,寒暄,問清靜言的下落,還能百忙之中保持完美風度。那個不叫交談,叫奇跡好不好?還沒有機會跟那位大名鼎鼎的孔先生說上一個字,晶晶就開始盲目崇拜了。
  “晶晶!”看出她眼裏的夢幻,威廉有點小小不滿。
  “我要出門了,需要搭車嗎?”
  啊?重要客人剛來,主人就打算撒手不管,自己出門去了?這位先生說話,總是那麽出人意料,威廉和晶晶同時愣住。
  已經站起身來,肖回頭忘了一眼樓梯處,低聲歎息,“人人都比我快啊,不行,我無論如何也不能輸給易這個家夥。”
  什麽跟什麽啊?還是一頭霧水,不過至少可以感覺到,他們今天的任務已經圓滿完成。威廉回神過來,拉著晶晶跟上去,“袁先生,謝謝今天的招待,我們也要離開了。”

  第五十九章
  身體被翻轉過來,很小心地。
  眼睛望出去,一片朦朧。知道為什麽,心裏看不起自己。
  臉上有溫暖的觸覺,他的手指,一點點撫開自己有些淩亂的頭發,非常溫和的聲音,帶著一點點誘哄,“如果很累,就睡一會。”
  鼻梁酸痛,努力再努力,都看不清眼前的一切,其實有無數的疑問,無數的話想說,可是——
  自暴自棄地在溫暖旁邊團起身子,無論結果如何,無論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事情,就讓她先休息一下,逃避一下,這樣極度的疲倦,是可以原諒的吧?
  這個男人,讓她變得軟弱。
  埋首在熟悉的懷抱裏,臉頰有濕潤的感覺。睡去前,靜言腦海裏隻有這句話,絕望地縈繞不去。
  臥室裏寂靜無聲,窗簾是合著的,筆電的屏幕微微閃著亮光,孔易仁皺眉的側臉落在微光裏,剪影清晰,偶爾落鍵,動作很輕。
  窗外黝暗,寂靜冬夜,不知過了多久,漸漸有淡淡晨光的影子漫上來。看了一眼窗外,他伸手去合電腦,身體微微一動,腰裏的手臂收緊了。
  “我在。”低聲安慰,她安靜下來,一點點側臉露出來,漆黑的眉毛微微蹙著,眼角濕潤。
  靜言一直是冷靜鎮定的,偶爾在他麵前露出小女兒嬌態,也是一晃而過,第一次看到她這麽脆弱的樣子,心裏揪動難過,怎麽辦?越是突然的情況,就越是應該冷靜。可糟糕的是,現在他實在難以控製自己的情緒。
  睡得並不踏實,其實一晚上都時不時會醒來,可是每次都看到他微光中的側影,緊鎖著眉頭。
  這麽擔憂的表情,是因為自己嗎?明知這樣不好,可是每看到一次,莫名的情緒就會讓她心裏酸軟,眼眶刺痛。
  “嗯。”一整晚就這樣過去了,不想再逃避問題,靜言閉著眼睛悶聲開口。
  “不睡了?”將筆電擱到一邊,他伸手撫她的頭發。
  “我有些事,要和你說。”吸氣,開始做心理準備。
  “正好,我也有些事要和你商量。”他穩定溫暖的手指,稍稍加重了力道,“靜言先說吧。”
  睜開眼睛,看到他俯身下來,很專注地看著自己,深褐色瞳仁裏,竟然微有些期待的意思。
  覺得自己這個姿勢很弱勢,靜言再吸一口氣,直起腰坐起來,“我看了那些報道。”
  “嗯,”他聲音裏隱約歎息,“對不起。”
  對不起什麽啊?再怎麽想也不可能是你幹的,誰會自毀名譽啊?睡了一晚上,精神振作起來,嘴上沒有反駁,可是眼神完全表達了靜言此刻的想法。
  揪心的感覺稍微退下去一點,看到她此刻的樣子,孔易仁微笑。
  “那個協議,是真的嗎?”直接切入正題,她表情嚴肅。
  “是真的。”略略遲疑了一下,他還是點頭。
  好不容易凝聚的勇氣突然散了,靜言的嘴唇不由自主抿起來,沉默半晌,她慢慢吐出幾個字,“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麽?”他伸手過來,攬她的肩膀。
  僵硬地一側,她避開他的手,“對不起,我想離開。”
  同一張床上,能夠躲到哪裏去?一秒之後,她還是落進他臂膀裏,小小掙紮,宣告無效。
  “我會解釋。”低聲安撫她。
  別過頭不說話。
  “我在紐約逗留了幾天,然後去了一次巴伐利亞的修道院,和希音的媽媽談過了,協議正在修改。”
  沒有回答。
  “一定會有人反應強烈,不過沒想到那麽快。”
  安靜。
  “我正在處理這些事。靜言,你還是不願意說話嗎?”
  繼續沉默。
  他歎息了,手臂加重力道,聲音低下去,“靜言,對不起,可是我愛你。”
  手下的肩膀,突然微微顫抖起來,她回過頭,杏眼裏水光彌漫,“我昨天,去了醫院。”
  “我知道。”他點頭。
  大衣就在床邊,她伸手過去,掏出那張檢驗單,手指有點抖,展開來,“我不知道,要不要告訴你。”
  他低下頭,很仔細地看了一眼,然後側過臉,看得出已經盡力在克製情緒,可是攬著她的手臂,不知不覺加重了力道,眼角已經微微彎起來,“很好。”
  對他的反應有點失望,靜言扁嘴,“你已經知道了,對不對?”
  難得看到她這麽孩子氣的表情,心裏太過愉快,他忍不住大笑起來,“不,我保證,昨晚沒來得及,他們現在應該還在去醫院的半路上。”

  第六十章
  放鬆的感覺,讓身體變得柔軟,心裏原已經有了決定,這時看了他的反應,更加立定心意。再不多言,靜言舒展雙臂,微笑了,“現在離開嗎?”
  “離開?為什麽?”他露出一點點詫異的表情。
  開心過頭,傻了嗎?靜言盯著他看,“我們要一直待在袁先生家嗎?”
  低笑聲,“這不是袁先生家,不過他在這裏也有宅子,不是很遠,靜言想看,晚些可以去參觀。”
  啊?不是袁先生家?靜言滿臉問號。
  抱著她重新躺下去,倦意漫上來,他的聲音變得更加低沉,“當初和他一起做的投資,不過我也是第一次過來住,地方太偏,偶爾落腳不方便,宅子老是空著,還要臨時麻煩他帶人過來。”
  啊——?呆望身邊已經閉上眼睛的側臉,靜言無語。
  想起什麽,他又睜開眼睛,“睡了那麽久,餓不餓?”
  好問題。原本沒什麽感覺,被他一問,胃裏的空空如也突然強烈湧上來,她點頭,“餓。”
  坐起來,“要吃什麽?我叫阿姨去做。”
  “不用,我昨晚聽到阿姨說有粥,自己下去吃好了,你睡一會吧。”
  “一起吧,我也有點餓了。”他已經立起身來,眼裏笑意微微,“可以嗎?”
  宅子裏靜悄悄的,好像隻剩下他們兩人。走進餐廳,靜言小小歎了一聲,“好空曠。”
  “總會有滿座賓客的時候。”伸手攬她的腰,手自然地落到細窄凹陷處,想到不遠的將來,這裏會有多麽甜蜜的改變,他不由自主微笑。
  “太大了,很寂寞,我不喜歡。”
  廚房寬大,料理台邊有木製的原色桌椅,替她拉開椅子,孔易仁轉身掀開保溫煲的蓋子,白粥的熱氣升騰上來,他伸手取碗筷,“說實話,我也不喜歡,年輕時候覺得,所謂極致成就,就是讓所有人仰望,後來發現,能讓身邊人泰半滿意,就足夠耗盡心力了。”
  不敢苟同,她小聲反駁,“華服美食,唾手可得,有你撐腰,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還有人會不滿意嗎?”
  他回頭一笑,“靜言滿意嗎?”
  “我——”想到那些煎熬,靜言沉默。白粥放到麵前,小聲叮嚀,“小心燙,等一下,還有些配菜。”
  掌心合著暖燙的碗壁,麵前他的背影寬厚挺拔,同樣溫暖的感覺,好像一直會漫進心裏,可是這溫暖,是危險的。她低下頭,“山珍海味,也不過一日三餐,廣廈千間,也隻能睡一張床而已,物質從無止境,也不可能讓人真正滿意。”
  沒有回答,肩膀上有力道,稍稍用力的一握。然後,孔易仁終於結束他的工作,在她對麵坐了下來。
  十幾小時沒好好吃過東西,食物當前,靜言暫時拋開一切雜念,埋頭在粥裏,“嗯,好吃。”肯定地誇讚了一聲。
  “靜言。”耳邊傳來他的聲音,溫和而認真。
  “嗯?”一口接一口,袁先生家的廚師,熬得一手好粥啊。雞湯做得底,白粥上微微一層油黃,鮮美入味,加上剛烘好的肉鬆,久違的玫瑰腐乳,爽脆的各色醬菜—— 餓足一整天,她實在停不下來。
  “有點倉促,希望你不要介意,你——”一點點停頓,然後那個聲音繼續響起,“你願意,嫁給我嗎?”
  筷子突然停止移動,小勺碰到瓷碗邊緣,清脆的一聲輕響。
  廚房裏安靜下來,長久的沉默之後,白色纖細的手指動了一下,黑色油亮的烏木筷子被擱下,靜言抬起頭來,微笑了,“易仁,你能這麽說,我覺得很幸福。”
  他的眼角彎起來,偌大的空間暖意融融,但是靜言並沒有停下,而是伸出手,握住他的,杏眼裏流光亮影,美得驚人,“但是就在昨天,我已經立定心意,要讓自己和我的孩子,過上平穩安定的生活,如果你要加入,我很樂意,可是現在,一場婚姻多半隻能帶來狂風暴雨,所以我不能答應你的求婚,至少現在不能,對不起。”

  第六十一章
  廚房裏的空氣,凝固了。
  孔易仁的手,在她的掌心下,一動不動,眼睛也是,微亮的光,專注地看了她很久,然後側過臉,不再直視她。
  “易仁?”雖然早就拿定主意,可是看到他的反應,心裏還是忐忑起來。
  “靜言,”低笑聲,“你可知道,這是我第一次開口求婚。”
  第一次?詫異地睜大眼。
  “當年婚前也有見麵,不過都是一大堆人談協議,隔著長桌兩邊,隻覺得衛家小姐很沉默,大方沉靜的樣子,很適合我。”他解釋,語速很慢。
  點頭,明白了,那樣的婚姻,水到渠成,是不需要開口求婚的。
  “後來才知道,那樣的沉默,是有原因的。”他手掌翻轉,輕輕捉住她的,“靜言,是不是因為睡得太少?我有些倦。”
  鼻腔有酸漲的氣息湧過,還沒等自己考慮清楚,她已經立起身抱住他,臉埋在溫暖的胸膛上,聲音低悶,“易仁,你在怪我嗎?不要生我的氣好不好?”
  “不會。”頭發上熟悉的觸覺,“我會處理好那些事情,我保證。”
  “嗯。”點頭,她更小聲,“你先睡一下吧,有什麽事,休息完再說。”
  床上還是暖的,身子雖然一躺下就被攬進他懷裏,可是沒有人說話,悶頭在他胸前,無意識地咬指甲。
  想解釋,對不起,拒絕了你,可是那不代表我不想與你在一起。這個婚姻,不用你說,我也知道要動搖多少人的利益,帶來多少紛爭煩擾,其實我隻是希望能夠和你在一起,那些隻是累贅,真的不重要。
  我知道,隻要有你在,什麽都可以解決,什麽都不用擔心,可是我不想做那種24小時躲在你懷裏的女人,我不想要那樣的生活。
  不需要這麽豪華的宅子,不需要出入仆從如雲,不需要頓頓山珍海味,我隻要能夠每天看到自己愛的人,有一個圓滿的家庭,過最平常的生活,就可以了。這些年靠我自己,物質的生活已經覺得很舒適,奢華享受,我不覺得會帶來多大快樂。
  腦子裏想的東西太多,那好味的粥,還在胃裏有暖熱著,埋首在他懷裏,心跳的聲音穩定而有規律地在耳邊一聲接著一聲,慢慢整理自己想說的話,千頭萬緒,不知不覺,靜言又睡著了。
  夢裏有許多人,有些臉很熟悉,有些陌生。自己知道那一定是夢,因為這些人是不可能同時出現的。
  爸爸,媽媽,周承鍇,方從雲,小瓏,威廉,晶晶,孔希音——還有很多很多她生活中出現過的人,有些已經永遠離開,有些時常相伴,有些偶爾見麵,還有些不知今生能否再見——
  走過她麵前的時候,他們都在微笑,一點點憐憫的眼神,手掌握緊,指尖攢進掌心,幹嗎要憐憫我?我一直過得很好,以後會更好的。
  熟悉的溫暖靠近過來,易仁,是你嗎?感激抬頭,看到他微笑的臉,好像要和她說些什麽。
  回報一個微笑,我有了你的小孩呢。真高興,以後我就不再是一個人了,這世上沒什麽事情可以強求,我也知道我們在一起,會很辛苦,可是即使這樣,我還是希望能有你一直在身邊,那會多麽完美。
  他不說話,張開手擁抱她,歡喜地走上去,可是無論怎麽邁步,都不能靠近。再仔細看,他身後人影重重,許多許多的臉,藏在黑暗中,看不清是誰,隻覺得驚惶。
  醒來的時候,身側是空的,幾乎是彈坐起來,臉頰微涼的感覺,伸手一摸,竟然微微有汗。
  “靜言?”側邊浴室的門開了,孔易仁走出來,頭發還有些濕漉漉的,手裏抓著毛巾,“你醒了?”
  感覺自己的心還是怦怦直跳,她坐在床上,睜大眼睛確認他。
  “怎麽了?”走過來,俯下身,“做惡夢?”
  “易仁。”溫暖的味道,終於讓她回到現實,伸手抓住他,害怕失去的恐懼讓她的眼神像一隻驚惶的小獸。
  “好了,我明白。”安撫地觸碰她的臉,微笑,“別害怕,雖然我被華小姐拒絕了,可是據說孫中山先生革命了十幾次還鍥而不舍,我也會向他學習的。”
  沉默地看著他,靜言嘴唇動了動,卻沒有說話,而是低下頭,脖頸劃出柔軟的弧線。
  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被當麵拒絕,而且是被自己心愛的女人。說沒有衝擊,那是不可能的。其實根本沒有睡著,他看著她在懷裏安靜的小臉,反複思索她所說的每個字。
  直到剛才,他才了解到,自己所愛上的,是一個多麽聰慧特別的女子。現在她看著自己,眼裏一點點驚惶失措,這樣的心思,他竟然感同身受。
  在她身邊坐下來,低聲開口,“靜言,我怕自己會失去你,所以做了自私的決定,請原諒我。”
  害怕?抬頭奇怪地看著他,會害怕失去的,是她好不好?再怎麽勇敢,就算拋開一切世俗眼光下定決心,可她還是會害怕,害怕自己會失去他,會失去他的愛。
  伸手抓住她的,“如果我不是那麽心急,解決好一切之後再讓你孕育這個孩子,那才是最好的。”
  “易仁,有了你的孩子,我很高興。”她回握,肯定地回答。
  “謝謝,我愛你。”他俯下臉,很認真地親吻她,分開後看著她笑了,“華小姐,就算被你拒絕,我也會厚著臉皮纏住你,怕了吧?”
  說不出回答的話來,隻有眼淚漫出來,她伸手繞過他的脖子,回吻他。
  宅子外,有人正匆匆往裏走,看到ken和rockey,伸手打了個招呼。
  “怎麽樣?”
  “都辦好了,就是美國那裏又有消息過來,有點麻煩。”
  “怎麽了?不是先生說,讓大家都留在紐約不要走嗎?”
  “不是紐約,周家那邊的消息,希音小姐從芝加哥上的飛機,已經快到上海了。”

  第六十二章
  事實證明,某人說不會生氣,是要看對象的。
  離那個突發事件已經過去一周,靜言坐在辦公室裏,咬著筆杆看網頁。
  情勢上演驚天大逆轉,等她睡足兩天,修養完畢,終於從那個宅子回到正常生活,竟然有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感覺。
  可憐的孔大小姐,空降到上海,一落地就被等候在機場的人帶到酒店。也不知道她父親是怎麽跟她談的,反正直到現在,她都沒有再得到那位小姐的任何消息。
  那些撼動她整個平靜生活的八卦曇花一現,現在國內網站鋪天蓋地熱炒的火爆新聞,已經換成某八十二高齡的科學泰鬥迎娶二十八芳齡的離婚少婦,更牛的是,離婚少婦的父親,還宣布要和新任女婿的十九歲曾孫女結婚。
  霹靂級別如此之高,其他小小花邊新聞,堪比皓月與熒光,更何況關於她的一切報道,一夜之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秋風掃落葉的速度。
  信箱裏收到各個網站報社的道歉信,言辭極盡誠懇,想也知道他們在短短一天裏承受了多大的壓力,忍不住苦笑。
  國外網站上,沸沸揚揚的是孔氏專職律師突然代表孔易仁發表的聲明,當年那個震驚世人的離婚協議,在征得前妻同意之後,已修改完畢,雙方簽字確認。所有財產贈與沒有變動,她和第二個孩子方隅,仍舊可以享受那些財產所帶來的固定收益,包括股權的每年分紅,但是財產若要變更權屬,需要經過孔氏同意之後才能進行。另外,關於承諾不再有子息的條款,已被取消。
  緊跟這一消息之後,在修道院靜修多年的衛家大小姐,突然公開發表死後捐贈財產的聲明。她修改遺囑,宣布自己會將所有名下財產,包括孔氏當年專門撥給她的股份,在自己身後全都捐給教會,由教會全權處理。
  梵蒂岡都震動了,專程派人出麵道謝,而之前一直非常高調關注這件事的衛家,卻三緘其口,不置一詞。
  網頁上有照片,清修多年,再次曝光在公眾眼光中,衛自清表情平靜,隻是希望自己能夠不被打擾。
  對不起,打擾你了。心裏小聲道歉,靜言忍不住再一次仔細地看那張小小照片。人群裏,穿著一身白色修女服的衛自清身材修長,秀麗平和,超凡脫俗的美。不由自主想起孔易仁對她的評價,大方沉靜——
  靜言,你瘋了,居然對著一個遠在天邊的女人,喝子虛烏有的陳年老醋,而且人家還是愛上帝的。
  伸手關掉網頁,她站起身來生自己的氣。
  敲門聲,文茱探頭進來,“靜言,有人找你。”
  “誰?”點頭走出去,會客區坐著兩個陌生的男人,看到她一個站起身來,一個坐著點頭招呼,“華小姐,你好。”
  “你好,先生貴姓?”靜言坐下來,雖然一切風波表麵上已經大致平息,但現在還是非常時期,她措辭謹慎。
  “我姓衛,衛自行,衛自清是我大姐。第一次見麵,沒有約見就擅自到這裏,冒昧了。”坐著的那個男人,很有禮貌地對她微笑著自我介紹。
  啊,是衛家的人,找上門來了。聽到他的姓氏,靜言就立刻心知肚明。沒有詫異,她也坐下來微笑,“你好,衛先生,有什麽事嗎?”
  “打擾華小姐了,實在不好意思。”他示意身邊的男人出去,然後繼續,“早上和易見了一麵,下午我就要離開上海了,臨走之前,想和華小姐麵談一次。”
  跟她麵談?有什麽好談的?靜言疑惑。
  他還是笑,眼神不露痕跡地打量她,“久仰大名,今天有幸見到華小姐,我也不虛此行了。”
  “衛先生,既然您下午就要離開上海,時間寶貴,有什麽話我們還是開門見山地直說吧。”不想跟他繞圈子,靜言直截了當。
  “好,”他露出讚賞的眼光,“我來這裏,是代表衛家負荊請罪來的,家父年邁,有些老糊塗,被小人唆使,前段時間多有得罪了,華小姐不要放在心上。”
  啊?其實知道他話裏所指,可是人家居然這麽坦白地過來告罪,還是讓靜言有點吃驚了。這叫她怎麽回答?沒關係還是下次不要了?
  “不過,易這次做得也夠狠的,簡直是要斷了我們家的活路嘛。”他笑眯眯地說著這些話,好像在聊天氣。
  開始覺得這個人有點奇怪,靜言更加小心地看著他,“衛先生,你究竟要和我說些什麽?”
  他好像很開心,自顧自地往下講,“老頭子不敢出麵,終於想起我這個流放在外的叛逆分子了,嗬嗬,華小姐,別緊張,我是來謝謝你的。”

  第六十三章
  奇怪的男人——還是少跟他羅唆為妙。
  這個念頭冒上來,靜言立刻就有結束談話的意思,但是一轉念,又覺得機會難得,靜靜坐著整理自己想說的話,她開口回答,“衛先生,謝謝不敢當。”
  笑起來,“華小姐處變不驚,穩如泰山,易的眼光真好啊。衝冠一怒為紅顏,以後一定會傳為佳話。”
  這個人,真的是在國外長大的嗎?怎麽國文這麽好?有點不可思議地看著他,“衛先生太會說笑了。”
  “絕對不是說笑,”話雖這麽說,可他臉上的笑容卻越來越大,“父親真是老糊塗了,居然把這件事情交給我大哥來辦,我想他做那些無聊事之前,一定沒有好好了解過華小姐對易的重要性。”
  這麽講自己的家人,有點過分了吧?看了他一眼,靜言沒有答話。
  那邊還在笑著繼續,“貪心不足蛇吞象,其實這些年光靠著大姐和方隅名下那些股權的分紅,就足夠他們躺著不動了,可胃口越養越大,連人家的遺產都不放過,就怕新人分薄了自家的一份,真好笑,什麽自家的,都是人家的。這下好了,什麽都別想啦,痛快,真痛快。”
  沉默地看著他,說下去啊,她很想聽。
  這麽鼓勵的眼神,讓他非常配合地笑眯了眼,“華小姐,他們以為易還是當年那個隻要我大姐開心就什麽都願意的男人呢,時移勢遷,父親和大哥連這點道理都不懂,怪不得這些年衛家越來越撐不下去。”
  敏感地接收到他話裏隱藏的意思,原本聽得專心致誌的靜言,緩緩垂眸。
  “別多心,華小姐。”衛自行也是剔透玲瓏的人,看到她的反應,立刻補充, “那些都是遠得沒邊的舊事了,你可別放在心上。”
  “不會,那是衛先生的家務事嘛。”把不該有的念頭拋掉,她笑笑回答,避重就輕。
  他安靜了一秒鍾,笑意收斂了一下,又放開,“嗬嗬,華小姐說得好,以後你進了孔家,這些事照一日三頓飯那樣看著玩,一定會很快習慣的。”
  這個人,到底是來幹嗎的?隻是好奇她?還是提前來警告她將來的生活?靜言抬起頭,認真地看了他一眼。
  立刻識相地站起來,衛自行聲音輕快,“我還要趕飛機,就不打擾華小姐了。”
  雖然隻是交談了寥寥數語,但心裏覺得這個人高深莫測,滿身秘密,還是少打交道為妙,不想虛偽地挽留,靜言起身把他們送到樓道裏,直接客氣道別,“衛先生一路順風。”
  電梯緩緩升上來,數字跳動,他轉過頭,笑眯眯地看著她,“華小姐,我很欣賞你。”
  “多謝,衛先生太客氣了。”
  “不,真心話,”雪白的牙齒都露出來了,“你這樣的妙人兒,是很難得的,所以有件事,想知會你一聲。”
  “什麽?”
  “我這個人,天性有點喜歡刨根問底,難得接手了這麽有趣的事情,這些天都在忙著滿足自己的好奇心。”
  “是嗎?”簡單回答,心裏奇怪電梯怎麽還沒到。
  “我大哥做事莽撞,不過這次提供給媒體的材料倒是又全又細,速度還快得驚人,仔細查查,真有意思。”
  “嗯?”不解。
  “查過才知道,原來許多好東西,根本不是他搞到的,是別人直接送上門的呢。”
  他的意思是,那些事的背後,不止一個衛家嗎?靜言的眼睛睜大了。
  電梯門滑開,他低下頭,突然在她耳邊輕聲,“華小姐,孔家的人,你更要小心啊。”
  來不及避開,他已經說完這句,微笑著走進電梯,直接跟她擺手道別。
  真是個奇怪的男人!
  衛自行走後,靜言的腦海裏時時盤旋著他所說的那些話,方從雲還在加拿大沒有回來,年後最初幾天,中心裏也不是很忙,她坐在椅子裏發呆,不知不覺就到了下班時間。
  “靜言,你不下班嗎?”文茱的聲音。
  “啊?”從沉思中驚醒,她抬頭看時間,有點詫異。
  “我先走啦。”
  “嗯,我也要走了。”起身穿大衣。
  下樓看到熟悉的車子,老麥已經站在外麵等著,有點不好意思地加快腳步,才到車邊,後門就開了。
  “靜言,”微笑的聲音,“不要跑。”
  “易仁?”眼睛再一次睜大,“你不是在忙?”他最近忙得要死,來去都是老麥接送,每天能夠晚上睡覺前看到他出現,已經算是很早了。
  車廂裏很暖,他把手裏的文件放到一邊,“見過自行了?”
  這麽早來,是因為不放心那個人嗎?靜言點頭,“衛先生中午的時候來過。”
  “怎麽樣?”
  “隻是隨便聊了幾句。”衛自行臨走時的那句話,還在耳邊回響,要告訴他嗎?她默默思索。
  “聊得好嗎?”
  “還好,他有跟我抱歉,說衛家這次出了些問題,但他本人好像很開心。”
  他低聲笑,“是,我可以想象。”
  “還說了些其他的,這人說話有點難懂,不過我想我明白他的意思。”
  “是嗎?是什麽?”
  “他的意思應該是我和你在一起,以後會有些辛苦吧。”不想瞞他什麽,靜言措辭良久,這樣表達,是不是比較好?
  車子已經駛上寬闊大道,窗外路人,在寒風中瑟縮。那樣的背景裏,他維持著側臉的姿勢,沉默了。
  “易仁?”她小聲。
  “辛苦嗎?”很低的聲音。
  “還好,要看我所求的是什麽。很多東西對我來說不重要,你知道我想要什麽。”
  “我知道,可是其他人不會明白。”
  “嗯,我有心理準備。”不想看到他皺眉的樣子,靜言拉著他的手,讓自己聲音輕鬆。
  “什麽心理準備?”
  “帝國主義要第二次瓜分世界資源了,大戰再所難免,對吧?”她板起臉,故作嚴肅。
  這樣的回答—— 忍不住大笑起來,笑聲止歇,他低頭,“靜言,真好,你讓我快樂。”
  “嗯,跟你在一起,我也很開心。”
  “放心,你在我身邊。”很愉快,他伸手攬她。
  就算有天大的事情,隻要有他在,就不用擔心吧?安心的感覺浮上來,有點想睡,側頭在他肩膀上,靜言小小打了個嗬欠。

  第六十四章
  “困了?”
  “還好。”難得能夠在太陽下山前看到他出現,心裏高興,靜言眼裏微微笑。
  “想不想跳舞?”
  “酒會?”
  “嗯,與AVERA的合作中標了中國政府的一個項目,法國商會出麵舉辦的慶祝酒會。”低頭看表,“還早,我陪你去挑一件禮服。”
  沒聲音,小臉還側在他的肩膀上,看不到表情。
  “怎麽了?”
  “很多人?”
  開始明白她的意思,“酒會嘛,總會有些人。”
  “嗯。”寧願和他單獨待著,就算隻是在家看電視也好啊,每次文茱用抱怨的口氣說她男友跟自己搶電視頻道,她都會控製不住自己偷偷地羨慕一下。是她的問題還是追她的這些男人的問題?怎麽她就從來沒有享受過這麽家常的小樂趣?
  伸手撫她的頭發,“也不是很重要,如果不喜歡,我們就不用去。”
  “可以嗎?”
  “讓助手去好了,以後吧,有得是機會。”
  開心起來,她眼神一亮,“現在回家嗎?”
  眼角彎起來,看到總是爽快利落的靜言,偶爾在他麵前露出孩子氣的表情,每次都讓他覺得異常迷人。
  這麽愛嬌柔軟的樣子,隻有他看得到而已,光是這麽想著,就覺得滿心愉快,實在忍不住想寵愛她的念頭,“可以啊。”微笑答應她,一點遲疑都沒有。
  回到家裏,進屋就聞到食物的香氣,廚房裏正在忙碌的老梅抬頭,“先生,華小姐,你們回來啦。”
  有點詫異,他在身後解釋,“是我讓他來準備的。”
  記憶裏隻見過這個微瘦的廚師一次,還是和二小姐一起出現的,沉默寡言的樣子,的確燒得一手好菜,就是感覺很生疏。
  對著老梅點頭招呼,廳裏很暖,孔易仁脫下大衣,轉頭看到靜言伸出的手。
  輕軟的料子,溫暖地落到手裏,抬頭看到他微微一笑,輕輕捏了一下她的臉頰,表示感謝。
  “是不是覺得我燒得不好吃?”很低的聲音,她扁著嘴。
  “不是,不想你辛苦。”這麽可愛的靜言—— 很想笑,但是成功地憋住了。
  “二小姐呢?她會不會不開心?”
  “不會。”拉著她在沙發裏坐下,“梅是家裏的老廚子了,一直跟著易群。她知道你懷孕了,特地讓他飛過來幫忙的,今天剛到。”
  “真不好意思。”二小姐那張粉團臉清晰浮現,靜言又回頭看了一眼廚房方向。
  “沒事。還有,易群也來了,正陪著希音呢。”
  二小姐也來了?靜言有點詫異地睜大眼。
  他側過臉來,認真地看著她,“靜言,希音還是孩子脾氣,有些事,你不要放在心上。”
  這句話,是解釋嗎?
  一直在考慮如果有一天麵對這樣的話該怎麽回答,現在突然聽到,靜言非常認真地點頭微笑,眼神肯定,“我明白,那些都是小事。”
  肩膀一暖,被他攬進懷裏,有點用力了,她索性放棄自己的坐姿,懶散地整個團到他身上去,太舒服了,可還是忍著笑板臉,“我還沒說完,雖然我不介意那些小事,可是孔小姐的爸爸要補償我的精神損失。”
  笑聲在頭頂響起來,“沒有問題,想要什麽?我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奶茶的生日快樂,我最喜歡的電影,看了好多次,每次都會哭很久。”
  “嗯?”有點不能理解,最喜歡的電影,每次都會哭很久——這兩句話好像很難並列存在吧?
  “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對吧?”從他懷裏爬出來,靜言終於笑眯眯,“那張碟我帶來了,吃完飯陪我看電影,絕不許中途開溜。”

  第六十五章
  最喜歡的電影,每次都會哭很久——
  低頭看著懷裏雙肩一聳一聳的小女人,孔易仁有點無奈了。果然,上帝造人的時候,很用心地貫徹了男女有別這個原則。
  “好了。”伸手幫她擦眼淚。
  片尾曲還在廳裏回蕩,靜言伸手按遙控器,TV屏幕一閃,畫麵和音樂都隱沒了,“這麽相愛,都不能在一起。”小小感歎。
  “是很遺憾,不過兩個人都有問題。”他站起身,“很晚了,要不要吃東西?”
  被他拉著進廚房,靜言還沉浸在電影裏,“有什麽問題?”
  “如果想在一起,至少把自己的願望坦白說出來。”他伸手揭開燉鍋的蓋子,回頭,“燕窩粥,好嗎?”
  “又吃?”把她當豬養嗎?搖頭,“我不餓。”
  “補一下吧,對皮膚好。”最近總覺得她胃口不太好,隻有上次在那個宅子裏喝粥喝得最香,也是因為餓慘了。
  雪白的燕窩粥,一絲絲銀亮的燕窩熬至化境,盤繞在粘稠粥米間,香甜馥鬱的味道,從鍋子裏嫋嫋飄散開來。
  真的是不餓—— 可是看到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樣子,拒絕不出來,隻好點頭。
  “你不吃?”捧著碗,靜言舉勺子。
  “燕窩?”他搖頭,“我不吃,這是給你準備的。”
  “小南不說,是因為他知道自己得了絕症嘛。”往嘴裏塞了第一口,靜言繼續講電影。
  “之前錯過了很多時間,所以才會後悔。”伸長雙腿,他雙手交疊在桌上,很難得有這麽悠閑的時間,坐在廚房暈黃燈光下,看她小口小口地喝粥,散漫閑聊,他覺得很愜意享受。
  “剛開始的時候,他們還很年輕,一定是以為自己還會有很多很多的時間可以浪費。”
  “其實不是的,有些人,一鬆手就再也看不到了。”他微笑,做總結性發言。
  停下勺子,靜言抬頭望過來,“怎麽辦?我想親你。”
  眼角彎起來,笑意濃濃,“華小姐,要我過來嗎?”
  還沒有說話,她先皺眉頭,然後整張臉都皺了起來,“等下,我好像又想吐了——”話沒說完,她已經站起來趴到水槽邊,把剛吃下去的所有東西翻江倒海地吐了個幹淨。
  “靜言。”伸手去扶她,其實不是第一次看到她嘔吐,可是每次都心痛
  “沒事,”打開水龍頭漱口,靜言聲音含糊,唉,時不時就在他麵前嘔吐,她可憐的形象啊——
  “還能吃點東西嗎?你連晚飯都吐了。”
  啊?還吃?這不是還要看她繼續嘔吐嗎?老是在他麵前這麽形象掃地,他沒有心裏障礙,她有啊。
  “不吃了。”直起身拒絕,回頭看到燉鍋裏還剩下一大半的燕窩粥,唉,人家在電影裏浪費愛情,她在愛情中浪費頂級食材,可惜啊——
  仰頭看到他他擔心的臉,心念一動,“你吃一點吧?好不好?”
  “算了,讓它去,明天梅還會煮。”
  伸手拿新的碗筷盛粥,“補一下吧,對皮膚好。”她笑眯眯地挖起一勺,放到他嘴邊。
  消滅了粥,已經很晚了,外灘的景觀燈不知何時已經熄滅,窗外是冬日靜夜,屋裏暖熱,有點困倦,靜言開始眼皮沉重。
  “去睡吧。”他低頭在水槽邊,洗碗。
  難得他陪了自己那麽久,心裏開心,不舍得一個人先上床,靜言走到他背後,雙手抱住,臉頰貼在他溫暖的背脊上,小聲催,“一起去,這些明天早晨我會洗。”
  “最多五分鍾而已。”
  “那我在這裏等你。”
  “你這樣我很難洗。”手裏都是清潔劑的泡沫,他沒有回頭,聲音裏都是笑。
  寬寬的後背,溫暖的,心跳聲一下一下傳過來,好像催眠曲,舒服得合上眼睛,靜言不肯動。
  沒有再出聲,他突然不動了。
  “易仁?”入耳的心跳聲變得急促,她詫異地抬頭,“怎麽了?”
  他回神笑,稍微有點勉強,不過隻是一瞬,“不知道,華小姐,可能是你這個樣子太誘惑了,我突然心跳加劇。”
  他在說什麽啊?一瞬間的擔心散開,她臉紅了。
  “放心,我保證會控製自己。”已經恢複正常,他繼續把碗擦幹的動作,嘴裏催她,“快乖乖上床睡覺去,把自己包得牢一點,別再刺激我了。”

  第一個結局
  第六十六章
  鎦金的餐車,靜靜靠在沙發邊,維多利亞式的茶具,薄瓷通透,隱隱透著光。敲門聲,斟茶的手頓住,翠綠的鐲子滑下來,斜斜掛在在雪白圓潤的手腕上。
  “進來吧。”孔易群對著門外柔聲開口。
  “二小姐。”推門進來的是老梅。
  “哦,是你回來了。”微微笑,“易仁他們還好嗎?”
  “先生很好。”簡單回答,然後長久沉默。
  沒人說話,偌大的客廳裏,茶水斟入杯子的聲音悅耳動聽。
  “要嗎?”
  “謝謝二小姐。”老梅伸手接過。
  抬頭仔細看他,幾十年了,這個瘦削寡言的男人,總是沉默,像一條暗淡的影子,永遠在身邊,永遠注意不到。可是今天,他從進門就直勾勾地看著自己,眼神複雜,好像在看什麽再也看不到的愛物,貪婪而執著。
  “梅,你第一次喝我倒的茶啊。”
  他低頭喝了一口,然後放下,“是。”
  孔易群轉頭看窗外,夜色暗沉,那麽晚了,他卻一點都沒有離開的意思。
  “是不是有話想和我說?”
  他沒有再抬頭,一直看著那杯茶,紅茶沏得太濃,血色汪汪的樣子。其實這麽多年,她無數次說過,“要嗎?”但他從來不敢,現在真的喝到嘴裏了,味道也不過如此。
  “小姐,第一次見到你,還在二夫人剛進門的時候,一晃這麽多年。”
  “是,好像隻是一抬頭的時間,不知道怎麽過去的。”她淺笑。
  “小姐對我好,我總是記著的。”
  “說錯了,是梅對我好,我從小嘴刁,性子也倔,不過有你在,總是想法設法讓我滿意的。”
  “小姐太抬舉我了,有些事,隻有先生能做到。”
  浮在她嘴角的那個溫婉笑容暗下去,她沒有應答。
  “小姐的心願,我很清楚,上次之後,一晃這麽多年了,想想其實也不難。”
  “嫂嫂一心修道,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她低頭。
  “衛家小姐聰明人,出世了,才會真正放下,真正開心。”
  “說得沒錯,可惜我是俗人,總是放不下。”
  “我和小姐一起,看到先生和她相處,這一次,很難了。”他突然話題一轉, “那位華小姐,剔透心的玲瓏人,跟衛家小姐一樣聰明,就是對著孔家的人,都有些防。我想以後,沒什麽機會能到先生和她身邊派上用處。”說完這句, 老梅終於抬起頭來,直視孔易群。
  她卻把頭更低下去,“易仁既然選了她,就不會改的。”
  “小姐,那麽多年,隻有看到你高興,我才覺得一切都好。所以這次沒跟你商量,我就自作主張了。”
  “什麽?”粉白的臉抬起來,表情有點訝然,瞳仁裏是深不見底的黑。
  “對不起,以後大概沒機會像過去那樣,時時陪著小姐了。”他不再多言,立起身來,低聲道別,“我先下去了,要是有人來找我,我自己會去,小姐不用多操心。”
  她沒有說話,坐在原地目送他離開。厚重的大門被他輕輕雙手合攏,那張瘦削的臉,在越來越窄的門縫裏,最終消失不見。
  回頭看著麵前的那個茶杯,許久,然後孔易群微微一笑,伸手便將它丟到餐車的最底層。
  掀開雪白柔軟的被子,習慣性地伸手拍拍蓬鬆的枕頭。被單紋理細膩,躺下去的時候,滑滑地摩擦過皮膚,感覺舒適溫暖,靜言滿足地小小歎了口氣。
  臥室側邊是整麵的玻璃,窗簾開著,美妙的夜景撲麵而來。腳已經團進溫暖的被子裏,按鍵在窗簾邊,想下去合上它,又有點懶。
  算了,懶就懶到底。嘴角笑微微,她窩進床的深處,眼睛合起來,耳朵仔細捕捉廚房那裏的腳步聲。
  屋子太大,距離太遠,仔細聽,還是遙遠模糊。心裏歎氣,就算隻是公寓,也大得誇張。
  細碎的聲音,突然沒有了,然後是長久的安靜,久得她不得不詫異地睜開眼睛。終於忍不住坐起來,小聲喚,“易仁?”
  沒有回答,掀開被子跳下床,赤腳踩在地暖上,也不覺得涼,直接就往外走。
  客廳裏燈都熄了,廚房的玻璃隔斷隻滑到半途,暈黃的光透出來,還沒走近,又小聲喚,“易仁?你還沒弄完?”
  還是沒有回答,快步走進去,看到他的背影,立在料理台前,雙手撐著台麵,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自己剛離開黑暗的地方,那熟悉的輪廓竟然在眼前模糊顫抖。
  走到他身邊,剛想再次張口,燈光下清楚地看到他的臉,從沒見過他那樣的臉色,一片純然的白,緊閉著眼睛,薄薄的嘴唇是詭異的青色,已經繃著一個不能再緊的弧度,卻還是無法控製地顫抖著。
  怎麽了?腦海裏甕的一聲,疑惑被突如其來的恐懼感代替,想伸手扶他,可是身體不聽使喚,奔湧而至的驚懼恐慌竟讓她不能動彈。
  隻是一瞬間,心髒就開始不受控製,快得可怕的節奏狂亂跳動,整個身體的血液都好像逆流過來,雙手抓著身邊最近的支撐物,根本沒辦法移動。腦子還清醒,耳裏聽到靜言恐懼的吸氣聲,勉力睜開眼睛,隻看到她小臉上的驚駭欲絕。
  靜言,別害怕。
  很想安慰她,可實在開不了口,嘴裏有血腥氣。
  還是說不出話,怕得渾身顫抖,華靜言,你抖什麽?真想給自己一個耳光,她用力咬舌頭,劇痛終於讓自己冷靜下來。
  “易仁,我馬上叫醫生,要不要通知二小姐?”轉身撲出去抓電話,靜言腳步急促。
  手臂一緊,被抓住,詫異回頭,聽到他克製不住顫抖的聲音,“靜言,打電話給肖。”
  “什麽?”一時沒有聽懂,但是立刻回神,“袁先生?為什麽要找袁先生?”
  身體往下滑,地板很暖,可完全感覺不到,眼前隻有她美麗的杏眼,淚水漫出來,小巧的唇卻用力抿緊,很努力地想扶他。
  別怕,靜言,會沒事的。想伸手幫她擦眼淚,可是做不到,咬牙忍著血腥氣開口,“肖會處理好,放心。”
  眼淚讓視線模糊,恨恨地用手背用力抹,“他會?你確定?不許騙我!”
  “他會,”盡全力吐出最後一句完整的句子,到了這個時候,他居然很想苦笑自嘲,“因為他分不到我的遺產。”

  第六十七章
  “肖叔叔,我們去哪裏?”後座傳來甜甜的聲音。
  還沒說話,駕駛座上的肖已經開始眯起眼睛笑,“去吃飯啊,然後購物,買玩具。”
  “YEAH!”茉莉雪白的小臉出現在肩膀邊,趴在寬寬的皮扶手箱上,笑得象朵花。
  “又買玩具?茉莉,不可以。”留白的聲音,茉莉應聲扁起嘴。
  “這兩天忙,都沒空陪你們,過年嘛。”
  “才隔了幾天而已,家裏玩具太多,沒地方放。”沒有看他,留白伸手點茉莉的額頭。
  “我家地方大,要不你們和玩具一起過來?”對著一大一小,他繼續笑眯眯。
  又來?習慣了他隔三差五的明示暗示,留白簡短回答,“開車不要講話。”
  “我知道,一車三命嘛。”他歎氣。
  “對了,吃飯之前,先陪叔叔去一個地方,一會就好,行嗎?”停頓一會,肖又開口。
  “哪裏啊?很好玩的地方嗎?”常常從肖那裏得到驚喜,茉莉看了看媽媽的臉色,還是忍不住小聲問。
  有點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從來跟她們在一起,他連電話都不太願意接,現在什麽事那麽要緊?
  側頭看到她帶著問號的眼神,他笑笑,不說話。
  忍不住開口問,“出什麽事了嗎?”
  車子開始轉入清靜少人的林蔭道,他眼裏有笑意,“開車不要講話。”
  這個男人!
  “不說算了。”留白沒好氣。
  “這兩天都在忙一個老朋友的事情,麻煩。”哦哦,美人生氣了,不玩了,立刻解釋。
  “麻煩?”
  “是啊,害得我都沒時間跟你在一起。”他也開始沒好氣,“還好那家夥沒事,為了保險,再去看一眼,接下來我就撒手不管了。”
  他的朋友,猜也知道不可能是普通人,雖然聽得雲裏霧裏,但還是努力抓重點,“為什麽找你?他的家人呢?”
  “嗬嗬,說來有意思,怎麽大家都覺得我比他們的家人更值得信任。”
  什麽奇怪的講法。看了他一眼,留白不說話。
  “想知道為什麽嗎?”不放棄跟她一問一答的樂趣,他繼續。
  回頭看了一眼茉莉,她早已經很自覺地爬回後座,開始享受動畫片時光。
  “你要告訴我嗎?”
  鐵門在麵前緩緩打開,車子轉入深深圍牆後,四周亭台樓閣,好像一個小小園林,很隨便地停下,肖熄火,然後轉過身子,認真地看著她,“留白,原因很簡單,第一,我足夠有錢,懶得再管他們的。”
  沒正經—— 不過已經習慣了,留白靜靜等他說完。
  漂亮的眼睛,沉靜的光,那麽通透,在她麵前,就什麽都可以說。有點動情,情不自禁伸手去攬她的肩膀,在她耳邊低聲笑,“還有就是,他們都知道我已經有你。”
  肩膀被攬住,本能地偏頭一側,可是耳邊輕而暖的聲音,難得的誠懇,心裏微微一歎,她終於放棄掙紮,任他去了。
  “你和茉莉在這裏等我?”心滿意足,肖微笑放開手,推門下車。
  “會很久?”這地方靜悄悄的,沒什麽人,直覺不該單獨待著,她仰頭確定。
  “不會,”搖頭,不過看明白她的眼神,“還是一起來吧,有個小姐滿有意思的,你可以認識一下。”說完他打開後門,伸手去抱茉莉,“來,美麗的小姐,我們下車逛一圈。”
  跟著他走進小樓,剛踏上典雅的回廊,就有一個穿著白色醫生袍的老人迎出來,“袁先生,你來啦。”一邊招呼一邊看著他懷裏的茉莉,忍不住笑,“哎呀,還帶著這麽漂亮的寶寶。”
  “留白,這是張醫生,茉莉,叫人。”
  袁先生總是笑著,可是難得看到他笑得這麽開心,也沒再給人涼颼颼的感覺,張醫生有點感歎。
  簡單聊了幾句,帶著他們往前走,轉角剛過,就聽到小聲招呼,“張醫生,袁先生。”
  滿有意思的小姐,是指眼前的這個嗎?
  熟悉的臉,雖然上次匆匆一瞥,但是情況那麽特別,就算她是素來對與自己無關的事情漠不關心的人,也難免印象深刻,現在又在這麽隱密的地方再次遇見,留白難得睜大眼,露出驚訝的表情。

  第六十八章
  “你們認識?”剛想介紹,看到兩個女生的表情,肖有點疑惑。
  “不是。”同時回答,她們兩個對望了一眼。
  敏感地看到身邊男人開始眉間攏起,留白伸手接過茉莉,“我在café見過這位小姐,你要進去嗎?我留在這裏等你。”
  略略思索,他點頭,“留白,這是華小姐,華靜言,你們聊,我去去就來。”
  回廊外是花園,樹下有秋千,空蕩蕩的。很禮貌地打完招呼,茉莉開始伸頭望著那邊,躍躍欲試。
  伸手放她下地,留白蹲下身子,替她整理好紅色的圍巾帽子,“去玩吧。”
  抬頭看到靜言的眼神,滿是溫柔羨慕。
  微微一笑,“你也會有的。”
  “謝謝。”這麽美好溫馨的畫麵,見過一次就深刻難忘,跟她們有緣再見,靜言心裏莫名感動,忍不住彎起嘴角,回報她真心微笑。
  屏風後是線條優雅的中式家具,長案上攤著筆電和文件,聽到聲音,孔易仁抬頭,“靜言?”
  “是我,”走過去隨便坐下,肖伸長腿,交疊起來,“讓你失望了。”
  微笑,“我們準備離開了,正想跟你聯係。”
  “你自己拿主意,我沒意見,別忘了欠我的人情就行。”
  點頭,“放心,不會忘的,連續兩次,真的欠你良多。”
  “還好,”細長的眼睛,在鏡片後笑意飛起,“第一次是好奇,想看看你選中的是怎樣的美人,第二次的確麻煩,半夜三更的,本來懶得理你死活,後來想到還有幾筆生意跟你有來往,怕你死了找不到人認帳,才勉為其難的,就算了吧。”
  習慣了他的表達方式,孔易仁低聲笑,“我記得就行。”
  “你倒是恢複得快。”再看了一眼他的臉色,肖滿意地點頭,“那天晚上差點以為沒救了。”
  “嚇不倒你的。”
  “我是嚇不倒,可是有人嚇死了。”轉頭看窗外,花園樹下,茉莉正在秋千上笑得開心,留白一邊推著秋千,一邊和靜言小聲交談。繼續說下去,“說真的,當時看到她抱著你的樣子,我還以為你死了呢。”
  眼光透過窗戶,專注地盯著那個正在微笑的小女人,孔易仁聲音低下來,“是嗎?”
  “嚇得臉色跟死人有得一拚,居然還抓著我要我保證你平安無事,手勁還挺大,我手腕都青了,嘖嘖——”他搖頭,看著麵前男人沉默的側臉,頓了一下,終於作最後總結,“老兄,你眼光不錯。”
  “謝謝。”低聲答他,孔易仁的眼睛還是看著窗外,沒有回頭。
  小女孩清脆悅耳的笑聲,回蕩耳邊,忍不住羨慕,靜言小聲讚,“真可愛。”
  “有了孩子,快樂就容易一點。”身邊的女孩子眼神清澈透亮,說話簡短而有條理,對她很有好感,留白微笑回答。
  “我也是這麽想的。”情不自禁把手放到身前,為了那個美妙的將來,靜言眯起眼睛笑了。
  看了一眼她的動作,“恭喜。”
  “謝謝,袁太太。”
  立刻否認,“不,我不是袁太太,叫我留白。”
  “啊?”詫異一秒鍾,靜言抱歉,“對不起,那茉莉她——”
  “為什麽抱歉?”笑了一下,“茉莉是我和前夫的孩子。”
  “袁先生很在意你呢。”回想剛才袁先生看她的眼神,靜言五體投地。
  苦笑,“會很辛苦,”轉頭看扶疏樹影後的小樓,“你應該能理解。”
  隨著她的目光一起看過去,那天晚上可怕的回憶再次襲來,美麗的園景變得蕭瑟,靜言歎息,“有些事情,很難取舍的,既然選擇了,就什麽都要麵對。”
  “辛苦很多,相比之下,快樂很少。”
  “隻要在一起就好。”肯定的聲音,好像自言自語。
  肖說的沒錯,這位小姐,應該認識一下。留白的眼睛,彎起柔和的弧度,對著剛剛認識的新朋友鼓勵微笑,“靜言,你一定行的。”

  第六十九章
  秋千繩索在空中劃出漂亮的弧線,茉莉動聽的咯咯笑聲,“媽媽,再高一點點。”
  繩索被抓住,她小聲驚叫,然後落到熟悉的懷抱裏,抬頭看到肖叔叔笑眯眯的臉,皺著鼻子撒嬌,“嚇死了。”
  騰出一隻手,笑著刮她的鼻子,肖回頭招呼留白,“我們走吧。”
  招手告別,靜言又走上前,聲音誠懇,“袁先生,謝謝你。”
  千載難逢被人用這麽誠摯感動的眼光盯著看,一瞬間的不習慣,然後笑了,“別謝了,那些人情都是欠著的,說不定哪天就輪到我。”
  轉身往停車的地方走,坐進車裏,拉過安全帶,偏頭看到留白盯著他看的雙眼。立刻笑著舉起手,“別多心,她那麽看我是因為我前兩天日行一善,救了她男人。”
  “嗯。”由他去隨便亂說,留白繼續,“那個華小姐,很不錯。”
  “是啊,很不錯,急起來手勁也不錯,”撩起袖子給她看,“喏,抓著我救人的時候留下的。”
  淡淡的青,已經褪得幾乎看不見,不過側邊有指甲擦破的紅痕,還是很清楚。
  垂頭看著,她不出聲,他捧心口,“留白,你不吃醋也就算了,看到我受傷也沒反應,真是太傷我的心了。”
  還是沒有回答,肖苦著臉轉頭,“茉莉,叔叔受傷了,你媽媽都沒反應。”
  很可憐他的眼神湊上來,“哦哦,痛不痛?吹吹。”
  手腕一涼,是留白的手,很輕地撫了一下,聲音又低,好像隻是說給她自己聽,“那麽辛苦。”
  “留白。”反手抓住她的,他笑了,“值得的,他們都欠著我呢,總有一天討回來。”
  知道他沒有明白自己的意思,心裏歎息,留白抬頭微笑,“最好不用,不過到時候,我知道要找誰。”
  唉,他的留白。感動了,他按鍵開後座屏幕,回頭幫茉莉帶上耳機,“寶寶,你專心看動畫,叔叔要親你媽媽了。”
  跟張醫生聊了幾句,靜言回病房。推門進去,沒有講話,先將他麵前的筆電合上,然後衝他皺眉頭。
  “我知道了。”他有點無奈。
  “剛才看到袁先生的——”想說太太,又想說女友,後來覺得都不妥,靜言開始動腦筋措辭,然後放棄,“她帶著寶寶來,很漂亮,很可愛。”
  “是嗎?”看著她坐到身邊,杏眼轉過來,想起剛才肖所說的話,心底深處柔軟愛憐,他低下頭,一手扶住她的下顎,親吻上去。
  唇齒相交,雙手扶著他的肩膀,手心下是溫暖的觸覺,分開之後,靜言滿足地吸氣,“易仁,我們要離開了嗎?”
  “嗯。”點頭,“紐約和上海的報告我都看過了,有些事要回去處理。”
  深褐色的瞳仁,看著她的時候,總是暖暖的光,隻有那天——
  回憶太可怕,她的手掌開始不自覺地用力。
  “不要怕。”歎氣了,他伸手去捉她的手,“是意外。”
  “易仁,我很害怕,”認真地看著他,“別把我想得那麽堅強。”
  他不語了,也不等他回答,靜言接著說下去,“不過這一次,讓我明白很多事情。”
  “那些事情,其實我希望你可以永遠不用明白。”他又伸手打開筆電,“靜言,以後我會更小心,對了,有些東西給你看。”
  “看什麽?”她側頭,然後握住他的手腕,阻止他繼續翻頁,“那個現在不急,我還沒說完。”
  “嗯?”
  “袁先生說,那個廚師也出事了,沒了。”杏眼眯起來,微有冷光。
  “我知道。”
  “易仁,本來我以為,有些事情,隻要我安於自己就好,可是很明顯,有些人不相信,也不能理解。”
  苦笑,“這句話,我好像對你說過。”
  “對不起,是我當時太幼稚。”立刻認錯,她抬頭,目光堅定,“所以現在,我決定拋開那些愚蠢的念頭。”
  眼角彎起來,他笑容漸漸加深,“是嗎?那華小姐現在是怎麽打算的?”
  仰起頭,她眼裏有光,非常亮,非常耀眼,“易仁,你還願意,再求婚一次嗎?”
  很暖的親吻落下來,他聲音裏滿滿的笑,“沒問題,需要我跪下嗎?”

  第七十章
  再怎麽刻意低調,孔家大家長的婚禮,都是一件讓所有人都人仰馬翻大事。
  全球孔氏都在忙著修改本年度行程,排出時間參加定於春末舉行的盛大婚禮。從地點確定的那一天開始,蘇格蘭腹地,安靜了不知多少年的白色城堡就開始人來人往,熱鬧非凡。
  時間緊迫,要召開家族會議,要安排好宴請名單,要布置城堡,要保證婚禮的隱密安全,不受騷擾,還有一些更加瑣碎的,定製的禮服,婚紗的款式,鑽石的樣式,山海般的鮮花——
  因此,當方從雲早上走進中心,看到靜言忙碌的身影,他眼睛嘴巴一起撐大,在臉上畫出完美的O型。
  “早上好,學長。”心情好,靜言笑著對他打招呼。
  “靜言?”不敢確定的聲音,“你怎麽還在這裏?”
  “早上起床,突然想到還有些事要跟文茱交代清楚,所以就過來了。”
  看著她跟文茱擁抱告別,那個傻姑娘居然還感動得流眼淚了,方從雲招手叫她一起進辦公室,合上門就瞪眼睛,“靜言,都什麽時候了,你還跑來,存心要嚇死我對吧?”
  抿唇笑,“下午的飛機,沒那麽急。”
  這麽大的事情,她居然說出這種話,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監。
  方從雲歎氣,習慣性地想念她兩句,突然想起以後不知還有沒有機會這樣麵對麵聊天,不舍的感覺油然而生。
  習慣了隨意說笑,這麽多年來,方從雲第一次在這個最心愛的小學妹麵前正色說話,“靜言,過得開心。”
  “嗯,我知道。”開始有點鼻酸,立刻岔開話題,“又不是不回來。”
  還想說些什麽,電話鈴響,靜言抱歉地看了他一眼。
  “去吧去吧。”善解人意地揮手,方從雲經典笑容再現。
  “已經好了,我馬上來。”小聲答電話,靜言轉身往外走,推門前又回頭,看著他欲言又止。
  “怎麽了靜言?”又笑,“錯了錯了,皇後殿下還有什麽吩咐?”
  其實有很多話想說,又覺得不是時候,來日方長,微微一笑,她搖搖頭,揮手跟他道別。
  Ken和Rocky在中心門口等著,來得次數不少,前台麗莎已經跟他們熟了,這時正捧著自己的奶牛杯子跟他們倆聊婚禮會怎樣,臉興奮得紅撲撲的。
  “麗莎,我走了。”笑著告別。
  “靜言姐,恭喜你。”激動得有點閃閃的眼神盯著她看。
  怎麽搞得好像隻有她最不在狀態,對她笑著擺手,“謝謝。”
  下樓看到熟悉的車子,靜靜停在不遠處。還沒等她加快步子,車門先一步打開,孔易仁走出來,很遠就微笑,“靜言,不用急,時間還很多。”
  已是春末,五月裏微風暖而和煦,雖然已經懷孕三個月,可她的身子還很輕盈,穿著束腰的風衣,看不出任何異常,那些美妙的變化,溫柔的曲線,也隻有他才知道。
  單是這麽想著,就開始手心暖燙起來,看著她走到近前,仰頭要說話,陽光撒進那雙美麗的杏眼裏,一點點眯起來,笑意蕩漾。
  “易仁,我都準備好了。”
  攬著她坐進車裏,他點頭,“麥,去機場。”
  回頭看了一眼跟上的車子,小聲問,“全都去?”
  “隻有Ken他們幾個,”解釋。
  身邊的男人,怎麽好像催眠劑?習慣性地把頭擱在他的肩膀上,靜言掩著嘴,為了忍住嗬欠,微微憋紅了眼。
  醫生說,這是孕期常見的現象,就連一向精神爽利的靜言也逃不過,最近慢慢變得渴睡,尤其是在他身邊,時不時露出慵懶散漫的樣子,異常迷人。
  伸長手臂,讓她靠得更舒服一些,“睡一下,到了機場我叫你,上機之後繼續睡。”
  “養豬?”衝他皺鼻子,“先飛倫敦?”
  低聲笑,“禮服需要改。”
  低頭看了一眼自己還不明顯的腹部,歎氣了,“其實不用那麽麻煩,隨便改一下就行。”
  “你這麽說,大師會傷心。”
  “唉,忘了我說的話,別讓他知道。”如果某位完美主義的大師知道她這麽不尊重他的作品,後果應該很可怕。她可以不介意,不過身邊某人好像是穿慣了那些藝術品的。
  還是想睡,他的肩膀厚實溫暖,忍不住誘惑,靜言閉上眼睛,開始縱容自己。算了,她就要飛去為了這場婚禮披上完美鎧甲了,在那之前,還是好好休息一下吧。
  均勻柔細的呼吸聲,就在耳邊。柔軟卷曲的頭發,幾個月來長了很多,散在他的肩膀上,淡雅的香氣。就算是睡著了,雙手還是合攏在他手臂上,固執地不放開。
  微笑,然後又歎息了。
  肖說得沒錯,她的確嚇壞了。
  那個意外已經過去很久,可是這段日子裏,她每日睡夢中,都會不自覺地緊攬著他不放,偶爾半夜驚醒,就會抓著他瞪大眼睛從上到下地確認,多半是做了惡夢,而且內容重複。雖然她從不承認,但他看在眼裏,實在忍不住心痛。
  那天的食物,都經過仔細檢驗,一切正常,藥物隻在粥裏。那也就是說,真正該有危險的,隻有她而已。
  “先生,”副駕駛座上回頭,聲音壓倒最低,“蘇格蘭過來的電話,要不要聽?”
  沒有動,維持自己的姿勢,他的聲音更低,“不急,讓他們等。”

  第七十一章
  喧鬧的大都市,車窗外街景奔騰不息,滿眼是黑色出租車在街上橫衝直撞,一路狂奔。
  下車轉入小巷,第二次踩上古舊的彈格石子路,安靜閑逸的氣氛彌漫包圍,身後喧囂自動隔離到另一個世界,就連紅色老公車的鐺鐺聲,在耳邊滑過時也有恍如隔世的感覺。
  小巷盡頭是兩層的傳統英式小樓。深棕色木門,非常窄小的長窗,鮮花在門楣上怒放,垂下的枝葉將櫥窗遮去大半,米黃色的牆麵,因為歲月久遠,已經淡而斑駁,但是精巧的拱形裝飾還是清晰可見,中規中矩的老式英國街燈,挑高在牆角黑鐵架上,招牌上模糊的金字,在紅花綠葉的掩映下若隱若現。
  “鍾都不走了。”靜言小聲嘟噥了一句。
  “什麽?”孔易仁已經走前兩步,回頭看她,手肘微彎起來。
  把手自然地插進他臂彎裏,“這地方幾百年沒變了吧?就算現在迎麵遇到什麽維多利亞時代的紳士小姐,我都不會覺得奇怪。”
  “一百多年吧,梅菲的店好幾代人了。”
  是啊,好幾代人了,所以架子大得很,這麽樸素的小店,卻連女王陛下都要排隊等。
  小巷不長,再走幾步就伸手推門,門裏隻是一間很隨意的起居室,陽光撒在古典的英式家具上,那些深棕色的皮麵泛出古舊但柔和的光。
  這地方根本不像一個定製服裝的店鋪,每次來都覺得走錯地方,唯一和平常人家不同的是四壁那些高到天花板的木架,成千上萬的深色小小隔斷,每一格都放滿了各色布料,磚塊一般摞壘整齊,光澤的純絲綢、紋理精致的亞麻、微妙透亮的桑蠶絲、華美的法蘭絨、英國正統的格子花呢—— 顏色也鋪天蓋地,珊瑚紅的、蘋果綠的、淡貝殼紫的、淡橘紅的、純色的、帶條紋的、渦卷紋的、還有各色異國風味的——
  雖然不是第一次看到,但還是受到衝擊,靜言情不自禁地閉了一下眼睛。讀書的時候對左拉的《婦女樂園》很著迷,不是為了書裏的愛情,單為那些繁複富麗的衣料描寫,可是這麽奢侈的色彩麵料享受,就算左拉走到這裏,也會詞窮的吧?
  “梅菲?”
  “你們來啦。”衣架後麵有回答的聲音,然後是臉色紅潤,頭發花白的梅菲轉出來,脖子裏掛著軟尺,嘴裏還咬著幾根大頭針,身後跟著幾個助手。
  “圖蘭朵,先進去把禮服穿起來。”很權威的聲音。
  我不是圖蘭朵!很想抗議,不過想起大師的脾氣——靜言低頭放棄。
  纖細的身子和助手一起消失在門後,孔易仁才轉頭直視梅菲,“辛苦了。”
  “知道就好。還要兩件,麻煩。”在寬大的皮沙發裏坐下,梅菲撐著下巴跟他閑聊。
  雖然不止一次在傳真來的照片上看到過它,但是在灑滿陽光的寬大換衣室裏近距離親眼目睹這件禮服,每一寸美妙的線條靜靜落在絲絨包裹的人型衣架上,靜言還是忍不住流露讚歎目光。
  助手伸手帶上白色的絲手套,將禮服小心地從衣架上褪下,然後幫她換上。
  眼前一暗,絲滑的料子,水一樣漫過肌膚,再睜開的時候,她們已經在身前身後,幫她整理裙擺,理順每一絲細微皺褶。背後有清涼的感覺,金發的助手,正用小巧的銀色鉤子,靈活地一個一個扣起白絲包裹的暗扣,麵前有光影閃過,暗金鑲邊的橢圓形長鏡被移過來,迎麵照出的景象,讓她露出迷惑不解的眼光來。
  鏡子裏的那個人,是我嗎?
  梅菲一向堅持最傳統即最經典,這件禮服其實樣式保守,華美的心形線條在她胸前柔和打開,因為懷孕的關係,原本並不算豐滿的胸部,現在豐盈弓起,隱約陰影。
  為了掩蓋還不明顯的腹部,腰間打了精巧絕倫的細摺,延伸下去連接散開的裙擺,完美的線條,蜿蜒如瀑。
  絲白衣料在陽光下閃著夢一樣的光,側身,象牙般溫潤的白色微光頻閃,再轉回來,又泛出淡淡銀色來。
  “它的顏色——”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靜言低聲提問。
  “很好,記得別走漏風聲,讓陛下知道這塊料子我還有存貨。”身後傳來梅菲的聲音,回過頭,看到孔易仁和他站在門口,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的身上。
  他的眼光讓靜言情不自禁回頭再看鏡子裏的自己。身子轉動的時候,聽到身邊此起彼伏的克製吸氣聲,這些助手,平日裏看慣了往來的名媛貴婦,達官顯赫,英國人的傳統習慣,一向是對什麽都不動聲色,但是這一刻,所有人目光讚歎,在這小小的,封閉的世界裏,為這位中國公主全心喝采。
  不,我不要做公主。
  終於開始對鏡子裏全新的自己有了確認感,靜言挺直肩膀,杏眼裏晶光亮起,那些隱藏在暗處的,都一起來吧!從今以後,我將跨馬持劍,與我的國王,並肩作戰!

  第七十二章
  梅菲的眼睛,在壓低的花白眉毛下眯起,然後含著滿嘴的針撲上來,對著這件本就完美無瑕的佳作一通忙碌,又是調整又是插針,最後後退兩步,用藝術大師審視自己最新作品的挑剔眼光從上到下再確認一遍,終於對著快要變成大理石像的靜言一揮手,“好了。”
  總算好了,已經挺到僵硬的肩膀鬆弛下來,靜言長出一口氣,“大師,要改多久?”
  大概是覺得她今天特別配合與乖巧,梅菲難得露出笑容,一邊轉頭走出去,一邊愉快地回答,“明天。”
  助手開始上前幫她小心褪下禮服,抬眼看到立在門邊的孔易仁,毫無避開的意思,反而回手將門輕輕掩上。
  “易仁——”聲音低下來,好吧,反正已經被他無數次從頭到腳看光吃光,再多看一次她也不介意,可是畢竟還有外人在啊。
  “你們繼續。”純正柔和的牛津腔,很好聽,或者還有催眠效果,那些女生果然立刻服從命令,靈活地將她剝了個幹淨,隻留下淺藍色的內衣,然後捧著衣服,恭敬地退了出去。
  你們——
  避開他的眼光,真想叫她們全都留下來。可惜敏感地瞄到她們低垂眼中飽含的笑意,雖然個個麵無表情,可是她絕對不會看錯,她們,她們都在笑!
  擅長偽裝的英國人!我對你們絕望了。
  “靜言。”身側傳來溫暖清新的味道,他的味道。
  開始兩頰發熱,這個人的聲音,果然是催眠的。來不及伸手去抓衣服,靜言雙手環抱自己,努力挽回劣勢,“我要穿衣服。”
  “冷嗎?”小樓位於巷子底端,後花園外是高聳圍牆,與世隔絕的味道,連陽光都是仿佛是靜止的。
  “會冷啦。”掙紮開口,然後身子一暖,已經整個落到某人的懷裏,一秒鍾都沒有遲疑。
  呃——中計了。羞得埋首在他懷裏,哀悼自己的失敗,“易仁,能不能回去再——梅菲還在外麵——”
  低低的笑聲,“靜言,剛才很美。我突然很想抱抱你。”
  哦,人家隻是想抱抱。放心了,然後又有點失望。人生真是矛盾啊。
  溫暖修長的手指,很小心地拂過她柔軟腹部,聽了無數遍,卻還是覺得無比動人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還有,圖蘭多公主,現在如果我吻你,會被砍頭嗎?”
  回到卡洛斯廣場附近的住所,英國老管家很早就在門口迎接,微笑著替他們打開車門,“先生,小姐已經到了。”
  小姐?二小姐?孔希音?有點迷茫,靜言望向孔易仁。
  他低頭正要解釋,主屋前的小徑上傳來陌生的年輕女聲,輕柔美妙,落在耳裏極致享受。
  “爸爸,你來了。”平靜的聲音裏,滿是喜悅。
  清楚地看到那雙深褐色的眼睛裏,愉快的笑意湧起,被拉著走出車子,靜言越過他的肩膀,遠遠看到一條白色的身影,加快步子奔過來,張開手與他抱了個滿懷。
  年輕細致的臉龐,閉眼靠在在父親肩膀上,露出姣好的側臉,滿是孺慕之意。簡單的一身素色白衣,卻讓身邊花團錦簇的美麗園景黯然失色。
  這就是那位方隅小姐吧?自從在那張cd裏聽過她天籟般的嗓音,一直印象深刻,今天見到,果然不同凡響。悄悄後退一步,靜言微笑。
  黃銅門把手轉開,門後有低而溫婉的聲音,笑著響起,“方隅,讓你爸爸和華小姐先進屋吧。”
  二小姐?熟悉的聲音,讓靜言轉過頭,隔著遙遠的距離,孔易群那令人難忘的粉團臉,襯在門後陰影中更白得好似透明。
  嘴角勾起,遙遙點頭,看到她注目過來,孔易群的笑意更深了。

  第七十三章
  晚餐時分,坐在孔易仁的手邊,靜言保持安靜,埋頭在自己麵前的精致餐具裏,把吃飯當作重要任務來完成。
  圓桌邊圍坐著某位大家長最親近的幾位家人,對於很多年來習慣忙碌,很少著家的孔先生來說,也算是難得闔家團聚的晚餐吧?
  不過——剛剛努力拚搏完盤子裏小山般的菜肴,麵前又變魔術般出現另一座,有點怨念地抬頭看了一眼身邊正在對她微笑的男人,易仁,想說又吞回去,這裏有點陰盛陽衰,你做一家之主的,好歹考慮一下其他幾位公主的感受吧?
  果然,一直到晚餐開始才一臉不情願出現的希音小姐,立刻瞪大眼,剛想說什麽,看到父親看過來,急刹車地硬憋一口氣,又咽了回去,轉得太急,忍不住咳嗽了一聲。
  有點想笑,又有點憐惜,說實話,她對這位急脾氣的孔大小姐,倒也不是不喜歡的。不過說了也沒人相信吧?
  “小心嗆到。”坐在姐姐身邊的孔方隅伸出援手,立刻把盛滿清水的杯子遞過去。
  “希音,你沒事吧?”孔易群很溫柔的聲音,然後麵孔轉向靜言,好像是解釋,“大家都在,很難得。”
  孔易仁笑了,“我知道你們的意思,怪我一直不在家。”
  人家都麵對自己了,又不想多說什麽,靜言隻好笑。
  “不過華小姐放心,你看這幾個月,易仁和你形影不離呢,他可從來沒那麽在意過其他人。”看了一眼自己的哥哥,孔易群微笑繼續,語氣有點調侃起來。
  “易群,”孔易仁突然側臉過來,抬眼看她,也是笑著的,“這些年在長島,很冷清吧?”
  難以察覺的停頓,她緊接著便順暢回答,“不會,有希音啊。”說著伸手拍了拍孔希音還在桌上的手。
  看了一眼皺著臉的大女兒,孔易仁放下餐具,笑容不變,“希音長得好快,都已經出嫁了。一直以來,我都希望你們可以過得愉快,也盡了自己的力,一個人忙了這麽多年,感覺有點倦了,今後我會在亞洲待得時間比較久,試著緩下來。”
  絲綢般的聲音,在側邊響起,純淨清澈,“爸爸,這樣很好。最重要的是你也快樂,過你想要的生活,上帝與我們同在。”
  有點動容,沒辦法直視自己的父親,孔希音轉向妹妹,聲音還是倔著,“又來說上帝,方隅,別。”
  孔易群隻是微笑,沒有作聲。
  沒法再去在意其他人的想法,也不想在這餐桌上太過表露情緒,靜言伸手,輕輕在桌下握住他的。指尖一觸,便被他反轉的掌心握緊,完滿的感覺,好像這世界都被攥住了。
  “沒人比我更希望你們能過得開心了,”沒有看她,孔易仁最後又說了一句,“不過有些事情,急不來。你們都知道是什麽讓自己快樂就好,易群,你也是。”
  被提到名字,安靜許久的孔易群抬起頭來,沉默地看了他幾秒鍾,然後點頭,“是,我一直都知道,所以一直都很愉快。”
  漫長的一頓飯終於吃完,回到房裏,靜言合上門長出氣。
  看著她笑,孔易仁低聲安撫,“對不起,辛苦了。”
  “還好,孔家的公主們都是溫文爾雅的。”忍不住想撒嬌,靜言吐舌頭。
  “這樣的場合以後很少了,也沒有那麽多機會。”他看時間,想起有幾份報告應該到了,轉身走向臥室裏的小書房,“你先睡,我馬上來。”
  “是誰說要緩下來的?”身後有不滿的聲音。
  “是我,”他回頭笑,“不過我還說了,有些事情,急不來。”
  唉,說不過他。側身看窗外,五月的英倫靜夜,花園裏銀色月華籠罩,“易仁,我想去花園走走。”
  “很晚了,我陪你?”他已經在電腦前坐下,遠遠望過來。
  “不用了。”明白他的意思,靜言笑著伸手抓披肩,“孔先生,我保證不離開這排長窗的範圍,讓你能夠一邊工作一邊欣賞到圖蘭朵賞月的美人美景。”
  花園裏散發著馥鬱的花草香,剛修剪過的枝葉上凝結著水珠,在月光下閃閃發光。
  走到透著燈光的長窗前,對他招手,孔易仁就坐在桌後,眼角彎起,微微一笑。
  唉,男色果然是可怕的東西。
  “華小姐。”身後傳來招呼聲。
  “方隅小姐?”令人難忘的聲音,靜言還沒回頭就應聲答她。
  輕輕的腳步聲,她直走過來,還沒說話,先點頭微笑。
  唉,再次歎氣,方隅相貌一定是從母,同樣是愛上帝的超凡脫俗的美人,克製不住自己幻想孔易仁和她母親當年並肩而立的樣子,心裏又開始悶了,她真是個俗人。
  “華小姐不要那麽生分,叫我方隅好了。”
  “好,那你叫我靜言。”拋開雜念,靜言很爽快地回答她。
  “恭喜你,靜言。”
  那麽純淨的笑容,真是上帝的寵兒。孔家小姐,個個不同,不過這一位,她很喜歡啊,“謝謝。”
  “爸爸很好,你會幸福的。”
  “嗯,我會盡力。”
  “盡力?你們已經相愛,愛既自發,順其自然就好,上帝與我們同在。”
  知道她沒有明白自己的意思,這位小姐,天使得很,不過能與這樣完美無瑕的聲音交談,又能被這樣純淨清澈的眼睛注視,整個人都好像在被淨化,感覺很不錯。
  “我看過聖經,上帝說愛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
  她笑容加大,“靜言說得是,上帝還說,愛是不嫉妒;愛是不自誇,不張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處,不輕易發怒,不計算人的惡;不喜歡不義,隻喜歡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愛是永不止息。”
  呃——沒想到她開始長篇大論,靜言開始仰望天空,上帝原諒我,我駑鈍,接不上了。
  這位小姐,其實很可愛啊,回頭對著正注視她們兩個的父親眨眼睛,孔方隅笑著說,“媽媽不來參加婚禮了,可是她托我轉達對你的祝福,還有一句話。”
  衛自清?立刻回神,靜言認真等她說下去。
  伸手按在她的手臂上,方隅聲音低而誠懇,“靜言,媽媽說,遠離惡便是聰明。 ”
  靜言沉默地看著她。
  微笑,“爸爸很快樂,我感覺到了。靜言,謝謝你。我也有話想對你說,愛是無所不能,事情的終局,強如事情的起頭。”
  “謝謝。”再次道謝,靜言也微笑了。

  第七十四章
  維多利亞式的大床,被褥柔軟,陷進去的時候,好像身在雲端。黃銅門把手,家具上桃花心木作的嵌板,顏色素淨的地毯,歲月沉澱的樣子,所有東西都閃著溫柔的幽光。
  聽到腳步聲,靜言才閉上眼睛,感覺身側一沉,然後是溫暖的懷抱。
  “睡著了?”
  “嗯,睡著了。”她回答,沒說完就笑。
  他也笑了,“還有三天。”
  “放心,我都準備好了,不會臨陣逃婚的。”
  “逃得掉嗎?”耳邊傳來笑聲。
  很開心,翻身過去親他的臉頰,“易仁,我愛你。”
  “我也愛你。”
  撒嬌地磨蹭了幾下,靜言又笑,“上帝與我們同在。”
  頭頂沒有回答,他沉默不語。
  “對不起,我學方隅的,她真的很可愛。”
  腰裏感覺到他的手臂緊了一下,唉,這個男人,這個男人。
  仰頭直視他,奇怪,為什麽這樣無所不能的大家長,會讓她覺得憐惜呢?伸展手臂摟住他的脖子親吻,“放心,人生苦短,我與你同在。”
  溫柔的回吻停頓了,然後是越來越緊的擁抱,他的側臉落到肩窩裏,暖熱的氣息,鎖骨的地方麻癢難當,漲而麻的感覺,迅速地遊走到全身,熟悉而久違的渴望潮湧迭起,實在忍不住,她低低地呻吟了一聲,身子軟了,更清晰地感覺到他的強硬。
  溫暖的手指,經過處仿佛電流,靜言在黑暗裏緊閉雙眼,唯恐睜開就看到自己身上有簇簇火花亮起,手指觸碰到小腹,突然安靜下來,耳邊隻剩下他極力克製但仍然不穩的呼吸聲,半晌,身邊一涼,他翻身坐起,“你先睡,我去洗澡。”
  忍得辛苦,心裏暗念,孩子的事情,一個足夠,以後再不做那麽自作孽的決定了。剛想起身,腰裏一暖,是靜言的手臂環抱上來,臉頰貼在他的背後,滾燙的,聲音細小,低得聽不清。
  “什麽?”實在聽不清,他轉身抱住她。
  “那個,我快四個月了,醫生說——”唉唉,這都要她開口,真是為難她啊。
  身側又沉下來,壓抑的笑聲,“我知道,怎麽了?”
  故意的,這個人是故意的!咬牙切齒,靜言賭氣抽身,“沒什麽,你去洗澡吧。”
  身子被撈回去,很溫柔的嵌入,換來她咬碎了牙都克製不住的低喃。熟悉溫暖的喘息聲,帶著笑,繚繞耳邊,“靜言,我們慢慢來,可以嗎?”
  兩天後的清晨——
  嘰啾鳥鳴聲中睜開眼,天還沒有完全放亮,窗簾縫隙中隱約看到晨霧的影子。
  把他擱在身上的手臂小心移開,起身下床。
  “還早。”他半醒的聲音。
  “我想喝水,你要嗎?”孕婦的麻煩,一晚上要起好幾次,到了早晨,又口渴。
  “我去倒。”他坐起來。
  “我還要上廁所。”歎氣,非逼她把話說全。
  笑了,“公主,我抱你去?”
  用力把他推倒回床上,別以為孕婦好欺負。
  走出房門臉上還有笑容,的確還早,透過深色的護欄,看到樓下靜悄悄的,一個人都沒有。
  離樓梯還有幾步路的距離,鼻端飄來暗香,誘惑的味道,從未聞到過。是什麽花?這麽特別?左右去看樓梯邊插瓶中的鮮花,黃色玫瑰,不會這樣的香味啊——
  來不及細想,那香味好像勾魂的細線,綿延纏繞過來,從鼻端直到大腦,四周所有的景物都變得朦朧隱約,腳下綿軟,不能著力的感覺,腳步卻不受控製,一直往香味起源的地方邁過去。
  停下,靜言,不要亂走!心裏對著自己大叫,可是身不由己。短短幾步路的距離,她卻掙紮得滿頭大汗。最後,腳下一空,身體整個傾斜往下。
  死定了,是樓梯!腦子還是清楚的,但已經無法挽回,咬住牙,恐懼讓她緊閉雙眼。

  第七十五章
  斜刺裏有力道,仿佛是推,又好像是抓。迷茫中分辨不清,身子隨著那力道往後坐倒,鼻端飄過清涼的味道,然後是跌落的悶響,猛地睜開眼睛,這宅子好像一瞬間醒透了,四處都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靜言!”被一把抱起,疾步過來的孔易仁第一次失態到當著眾人的麵,將她上下左右先摸了個遍,確定她的確四肢無損,安然無恙之後,臉色還是白得徹底。臉頰被動地緊貼著他的心口,急促的心跳一陣陣穿過耳膜。
  “我沒事——”安撫地把手心貼在他臉頰上,靜言先低頭看樓梯下,管家和幾個仆從正從轉角處扶起一人,視線已經變得清晰,人群裏仔細分辨,那人竟然是孔易群。
  “快去看看二小姐,剛才幸好她把我拉住。”
  “海華,去叫德瑞醫生過來。”對著管家吩咐,孔易仁走下樓梯,低頭仔細看被眾人扶起的孔易群,她的確跌得不清,額角一點明顯的淤青,手扶著腳踝,到現在都沒有出聲。
  “易群,你還好嗎?”
  抬頭看自己的哥哥,孔易群對著仍在他懷裏的靜言勉強笑了,“易仁,還好,就是好像扭到腳,靜言,你沒事吧?”
  “我——”正想回答,孔易仁已經再次發話,“先別說話了,我讓他們送你回房,等醫生到了,你們倆都要做個全身檢查。”
  一小時後,靜言坐在床上,看著德瑞醫生用非常專業嚴肅的英國人口吻,再一次無奈地向坐在床邊沙發上的孔易仁保證,“孕婦晨起血糖低,偶爾暈眩很正常,現在沒事了,以後小心。”
  血糖低嗎?腦子裏還在思索那異常的香味,可是匆匆數秒,那香味居然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她很想找到解釋的理由,但是剛才現場一片忙亂,她盡全力去聞都聞不到了,難道真的是幻覺?血糖低也會造成嗅覺紊亂?
  “易群呢?”終於放過可憐的醫生,孔易仁開口問另一個。
  “二小姐扭傷腳踝,不過跌倒時碰到額角,說不準,最好能夠去醫院做個掃描。”
  “是嗎?”他皺眉頭,然後起身,“靜言,我去一下。”
  “我也想去看看二小姐。”急忙掀被下床。
  肩頭被按住,他搖頭,“你等在這裏。”
  仰頭堅持,“她是因為我才摔下去的,至少要去道謝吧。”
  二小姐的樣子,的確很狼狽。剛才那點淤青變得觸目驚心,腳上纏著固定繃帶,看到他們倆,坐在床上自嘲地笑,“這下可好,沒法參加婚禮了。”
  “還是去醫院檢查一下,比較放心。”孔易仁開口。
  “是我不小心,對不起,謝謝。”靜言想上前,肩膀卻被攬得緊,腳步邁不出去。
  “靜言好客氣,以後都是一家人了。”她側頭笑,慣常盤起的頭發鬆下來,淤青若隱若現。
  “易群,你好好休息,我會隨時電話你。還有,謝謝了。”
  聽到他的道謝,孔易群終於抬眼直視他們,伸手掠頭發,然後笑了,“易仁也這麽生分?一家人,你開心,我就開心了。”
  走出房門,靜言忍不住回望。
  “怎麽了?”
  “沒什麽。”開始祈禱那是幻覺,低血糖的幻覺吧,另起話題,“不是說早上走,現在怎麽辦?”
  “他們會等。你要不要再休息一下?”他還是皺著眉頭,
  “會等?”
  “讓德瑞跟我們一起走吧。”沒有正麵回答她,他還在思考問題。
  下午當車駛入倫敦郊區的機場時,靜言關於“他們會等。”的疑惑終於解開。
  走下車子,麵前是奶油色的商務飛機,七人座,米色真皮座椅,駕駛和副駕駛已經恭候多時,隨機的服務生正從機尾小廚房裏端出英式下午茶來。
  抬眼看身邊的男人,從早晨到現在,他一直眉頭緊鎖,一臉深思的樣子。伸手拉他,靜言讓自己聲音輕鬆,“希音和方隅昨天是坐它去蘇格蘭的?”
  “是。”
  “迷你協和式,還不用聽乘坐須知,”摸著沙發扶手,她笑,“孔先生,現在我終於有嫁入豪門的真實感了。”
  “靜言,婚禮可以推遲。”他直視過來。
  “輕鬆點好不好?”還是不行嗎?在他眼皮底下出事,傷到這個男人的自尊心了吧,她眨眼睛,繼續說下去,“唉,不要逼我,讓我說出其實是我急不可耐地想嫁給你這個秘密。”
  “公主,你說錯了,”他終於笑了,“急不可耐的人是我,我已經等不及要帶你是去參加加冕典禮了。”
  飛機一路低飛,窗外城市風景漸漸遠離,有點瞌睡,偎在他懷裏睡了一會,睜開眼的時候,隻看到綿延的綠色,深淺交融,一大片湖區晃眼而過,巍峨的白色城堡,藍天碧水中遙望有如夢境。
  “就是那個?”雙手按在窗上俯視,靜言小聲讚美,“真美。”
  蘇格蘭的純淨天空中,她雪白的小臉反射出透明的光,這樣的美好,觸手可及,就在他身邊,光是看著,也覺得心裏安定溫軟。他放柔聲音,伸手撫過她的發梢,“嗯,喜歡嗎?送給你。”

  第七十六章
  機場離城堡並不很遠,半小時的車程。平緩的大道,隨著綠色原野綿延起伏,遠處城堡那標誌性的白色塔樓尖頂,隨之若隱若現。
  車子駛下最後一個斜坡時,遼闊的湖麵陡現眼前,碧波如鏡,側麵群山青翠,和藍天白雲一同倒影其間。綠色原野狹窄延伸,最後變為懸崖高台,直插入湖水中,雪白的城堡仿佛一柄利劍,巍峨聳立其上,絕世獨立的美,讓所有的湖光山色,全都匍匐在它腳下,就連頭頂如洗碧空,在這樣極致美妙麵前,也隻能淪為淡淡背景。
  車子駛過長長的古道,兩側圍牆聳立,城堡拱形巨門,庭院內滿目蔥蘢,盡是保養得宜的花木,枝葉繁茂的矮樹被修剪成完美的長圓蛋形,錯落規則地散布四周,車子最後在高挑拱門前停下,兩排身穿製服的仆從立在門口迎接,城堡總管是一個麵目嚴肅的中年婦人,這時立在最前的位置,看到他們下車,所有人恭敬地彎下腰來,向難得一見的主人致敬。
  “先生,您來了,一切都已經準備妥當。”
  “詹姆斯太太,你辛苦了。”孔易仁點頭,然後回身探低,向車裏伸手。
  掌心相合,感覺自己手被攥緊,身子轉眼被牽出車外,五月的蘇格蘭,陽光正好,純淨空氣中仿佛帶著透明的光,不急開口,靜言仰頭,與他相視一笑。
  “夫人,歡迎您來到圖斯曼堡。”立在近前的詹姆斯太太率先彎腰,幾乎是同時,她身後的所有人,也一同再次彎下腰去,向她致敬。
  婚禮還有兩天,已經有部分直係親屬先行到達城堡。孔雀扇尾形的主廳已經布置完畢,到了晚餐時分,所有先到的人都等候著麵見孔家最新的女主人。靜言保持微笑的表情,一路接受著大家的自我介紹以及寒暄道賀,各種目光,探索的,好奇的,欽佩的,捎帶諂媚的,或者略略鄙夷的——全都極力控製著不露痕跡。除開必要的回答,靜言始終安靜,晚餐後,男人們轉到小廳裏開始討論新的話題,某個公司究竟是重組還是拆零或者某個國家最近貨幣的動蕩起伏預示著什麽全球金融風波即將來臨。
  女客也散開來,詹姆斯太太走上前,“夫人,我帶您先回房休息吧。”
  “我還不困。”靜言轉頭看著身邊的孔易仁。
  他微笑,“要不要詹姆斯太太帶你參觀一下城堡?我和他們說幾件事情,馬上就好。”
  “好。”很爽快地答應。
  詹姆斯太太當先領路,非常盡職盡責地帶著新夫人上下參觀了一遍。大批的鮮花源源不斷地運到,這美輪美奐的城堡好像浸潤在花海裏,四處暗香浮動。為了婚禮,幾個月來這裏煥然一新,每個角落都有柔和燈光輝映,走在明亮光影之下,很難想象它已經有幾百年的曆史。
  長而旋繞的回廊長梯,可以俯視大廳燈火輝煌,安靜地聽著詹姆斯太太對這城堡的簡單介紹,靜言隨口提問,“這裏有圖書室嗎?”
  “有,就在前麵。”快走幾步,詹姆斯太太伸手推開某扇雕花大門。
  麵前高聳的書架延伸到屋頂,最上端隱沒在吊燈光線不能及的暗處,密密麻麻的各色書脊浩瀚如海,靜言走上前,隨手取出一本翻頁,竟然是難得一見的古籍善本。
  “寶藏。”小聲歎息,她究竟是嫁到什麽人家了。
  “這是這個城堡原先主人的藏品,老先生買下時都留下了。”詹姆斯太太輕聲解釋。
  “原先主人?”
  “是,蘇格蘭的貴族,不過沒落了,就連自己的家也要賣掉。”
  很感興趣地回身,首先映入眼簾的是身後那堵牆上掛著的油畫和照片。
  “這裏有他們的肖像,還有老先生沒有過身時留下的照片。”
  最高處有寫實的油畫肖像,駿馬上軍服筆挺的持劍蘇格蘭男人,還有一身禮服,斂容端坐的盛裝女子。再往下全是黑白泛黃的照片,一眼望去,盡是時空凝滯的感覺。
  背手直走過去,仰頭望,鏡框中英俊的年輕男人,與孔易仁輪廓極為相像。沉默嚴峻的臉。隔著遙遠的歲月,眼神依舊犀利如刀,“易仁的父親?”她猜。
  “是,這是老先生年輕時的照片。”
  再往下看,很少有合照,大多是單人獨幅。終於有三個人一起出現,年輕的少婦,低頭沉靜的美,手中抱著三四歲的男孩,坐在丈夫身邊,寬大的裙擺將他筆挺的褲腳淹沒。
  不等她發問,詹姆斯太太主動介紹,“這位是太太,手裏抱著的是小時候的先生。”
  啊,這男孩是易仁。歡喜起來,湊近了仔細看,不敢想象,那個人會有這麽小這麽柔軟的樣子,靜言微笑了,踮腳伸手,輕輕撫了一下,仿佛隔著遙遠的歲月,疼愛過小時候的他,一下之後,她就心滿意足地收回了手。隨口繼續問,“那麽二小姐的照片呢?”
  “二小姐?”
  “易群啊。”靜言奇怪地回頭。
  “夫人,二小姐是庶出的,二夫人的女兒,這裏沒有她的照片。”詹姆斯太太不再看著照片,轉頭很冷靜地回答了她。

  第七十七章
  “我累了,今天就到此為止吧。”轉頭直奔樓下,靜言的腳步在小會議廳門口停住,大門虛掩著,裏麵傳來熱鬧的交談聲。
  “夫人,需要我進去通報先生嗎?”詹姆斯太太很有禮貌的聲音。
  暗暗吸了口氣,靜言回頭看她,“不用,我還是先回房吧。”
  正說著,裏麵有人走出來,門在他背後大開,所有人看到她們兩個都是一愣。
  “靜言。”孔易仁的聲音,好像很遙遠,又好像近在耳邊。
  也不知他宣布了些什麽,其他人立刻魚貫而出,經過她身邊時,都低頭致敬。熱鬧的討論會,轉眼煙消雲散。
  他在裏麵立起身招手,快步走進去,詹姆斯太太有禮地替她從外輕合上門。
  寬敞的空間裏隻剩下他們兩個,四周安靜下來,孔易仁在沙發上重新坐下,拍拍身邊的位置,笑道,“怎麽回來了?”
  撐了一天的冷靜矜持,終於忍到四下無人,靜言快步過去靠到他身邊,腳步急促,幾乎是小跑起來。
  “怎麽了?”他不再笑,伸手撐住她的肩膀,仔細打量,然後不確定地再次雙手觸摸。
  隻是短暫的肌膚相貼,就好像有力量重新回來,靜言抓住他的手,憋著的一口氣終於緩過來,勉強笑,“別摸了,都是你的,都在。”
  “怎麽了?”追問。
  “這城堡,太大了。”側頭靠在他肩膀上,靜言語速緩下來。
  “你不是讚它美?”不知她看到或者聽到些什麽,他暗暗記著,等下要向詹姆斯太太問話。
  “是,很美,看上去很美。”
  笑著安撫她,“待幾天而已,婚禮之後就回亞洲。”
  “你和我。”
  “是,你和我。”肯定的聲音。
  閉上眼睛,好像在做幸福的遙想,靜言終於真心微笑,“我想上海的家了,還是在那裏最舒服。”
  “那兒很小。”
  睜開眼睛,“先生,不要拿來跟這裏比。”
  笑容加大,“我記得你說過,太大了,很寂寞,你不喜歡。”
  點頭,“是,我不喜歡。”
  “不喜歡城堡的公主——”他拖長聲音,“那我該怎麽滿足你的心願呢?”
  小會議廳裏晶亮的水晶吊燈,四壁有光燦燦的投影,讓她聯想起圖書室裏,泛黃照片上沉默的一家三口,想起那個安靜抱著孩子的沉靜婦人,想起詹姆斯太太口中的二夫人——
  埋首在他肩膀上,靜言自言自語,“回去以後,還是輪流做早餐,一人一天,每天都一起吃。”
  沉默地抱緊她,許久之後,他才低聲開口,“好,我答應你。”
  開心了,靜言抬起頭來笑。看到他深思的眼睛,又開始提問,“靜言,你現在可以告訴我,剛才怎麽了嗎?”
  唉,某人洞察一切,想在他麵前隱瞞情緒,很難。
  老實招供,“剛才我去了圖書室,看到很多照片。”
  “是嗎?”修長的眉毛挑起來,意思是,繼續。
  “有你父親,母親,還有小時候的你。”先生,我明白,無奈地繼續。
  “我母親去世早。”
  孔家的上一代女主人,三十不到就香消玉殞,大概知道一些,靜言歎氣,“很美,真可惜,紅顏薄命。”
  “父親也過身十多年了,好像前幾代也差不多歲數啊,”他突然笑,“奇怪,孔家的男人,挺短命的。”
  “呸呸呸!”難得反應那麽快,靜言很用力地瞪他,“不要亂講話!”
  “對不起,”立刻道歉,他低頭微笑,“我會努力打破常規的。”
  不回答,繼續瞪他。
  正色舉手發誓,“我保證,努力到最後一分鍾。好了,你繼續說。”
  唉,歎氣,靜言繼續說,“那麽多照片,都找不到二小姐,詹姆斯太太告訴我原因。”
  他的笑容凝住了,半晌才開口,“她說到二夫人?”
  知道瞞不過,她正麵回答,“是。”
  他皺眉,思索許久,然後拉著她起身離開小會議廳,一直走回那間圖書室裏。伸手到書架角落取出相冊,攤開在桌上。
  與他並肩立在桌前,靜言凝神低頭,照片上年輕溫婉的女子,稍稍局促的樣子,身邊緊貼著相貌神似她的女孩,黑白的著色照片,嘴唇被塗得鮮紅,更顯得兩張粉團似的臉,白得透紙而出。
  轉頭看他,孔易仁低著頭,默不作聲,許久才開口,“二夫人,還有易群。”
  “嗯。”不知道說什麽好,靜言點頭。
  “靜言,有些事,或許你應該知道。”他側臉過來,聲音裏隱約掙紮。
  “什麽?”
  又思考了幾秒鍾,他伸手合上相冊,拉她一同坐下,“我母親家族顯赫,父親和她結婚時,孔家隻是依附,後來才慢慢嶄露頭角,這些你知道嗎?”
  “大概聽說過。”開始意識到接下來多半會聽到一些豪門秘辛,靜言吸氣做心理準備。
  “其實二夫人早就和父親在一起,但是當時不可能回主宅,一直待在這裏。”
  “這裏?”
  “是,一直到易群快七歲的時候,我母親去世了,她們才能回來。”
  那麽大的城堡,帶著年幼的女兒,一直在這裏,做什麽呢?等待嗎?遙望那本已經合上的暗金鑲邊的華貴相冊,靜言感覺淒涼。
  “那時我才十歲不到,二夫人個性溫婉,對我非常之好,在我心裏,她跟母親的地位是差不多的。”
  複雜——靜言繼續點頭,這就是所謂的錦繡豪門,還沒正式踏進去,她已經開始排斥了。
  看了她一眼,對她的想法心知肚明,孔易仁微笑,“放心,這些都是陳年舊事,從我以後,再也不會有了。”
  “我知道,別打岔,說下去啊。”明白明白,隻要看看希音小姐在婚事上的自由度,她就可以明白孔家早已從封建時代大踏步邁入新世紀了。
  “好,我說完。”話雖如此,他卻開始停頓不語。
  又是什麽聳人聽聞的秘密?靜言安靜等待。
  “她們回來幾年後,二夫人又有了身孕。”終於再次開口,他眉頭緊皺,表情冷下來。
  “弟弟?妹妹?”脫口問,突然想到孔家目前出現的隻有他和易群,靜言收聲。
  側頭不看她,孔易仁加快語速,“沒有,當時情況複雜,父親還要靠我母親的家族作為經濟後盾,外公知道這事以後,擔心引起第三代資產糾紛,就向父親施壓,拖了幾個月,終於拖不下去,最後還是讓二夫人引產了,六個月的男嬰,沒有了。二夫人引產後大出血,也沒有了。”
  從剛才到現在,心裏已經做了上萬種猜測,但無論如何也沒想到是這個答案,靜言倒吸一口冷氣,驚呆了。
  典雅的圖書室,陳舊的油畫和照片,父親在遠處沉默凝視,母親低著頭,永遠年輕安靜,一切仿佛時光倒流。捧著隆起腹部的溫婉女子,在他麵前淚流滿麵,“易仁,弟弟不會跟你搶任何東西的,為什麽連活下來的資格都沒有,為什麽?”
  沒有人回答她,就連父親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到了最後,她失血過多的慘白臉上,隻剩下奄奄一息的哀求。
  對不起,我沒有能力幫助你,但是我可以答應你,永遠好好照顧易群,永遠讓她不受傷害。
  是,當著易群的麵,他就是這麽說的,這麽答應的,這麽多年了,自他成年之後,已經將兩家勢力合並,這世上再沒有什麽外來的力量,可以影響到他的決定。
  “易仁,那些都過去了。”身上一暖,是身邊靜言伸出手來,給他溫暖的擁抱。
  是,那些都過去了,閉上眼睛回抱她。心裏卻仍舊翻騰,世事難料,那麽多年過去了,為什麽最大的傷害,總會來自最親近的人,這反複輪回的陰影,究竟什麽時候才能完全消散?

  第七十八章
  第二天,也就是盛大婚禮前一天的傍晚,大家長發話了,今天的晚餐,他要與新娘單獨享用。
  安靜地跟著他走過上行的長廊,盡頭有窄小通道,推門而出,半圓的寬闊露台正對湖麵,精致的桌椅放在露台正中,一切已經布置妥當。立在一邊的仆從看到他們倆個出現,一同彎下腰來致敬。
  圓桌上鋪著雪白的桌布,四角柔軟垂落,正中鮮花怒放。平靜無波的湖麵,倒映著絢麗多彩的晚霞,微風拂過,波光如絲絨般起伏閃爍。橙黃色的落日,以無比優雅的姿態,在群山掩映中緩緩溫柔滑落。
  自走下飛機就開始告誡自己,再怎麽樣都要在這幾天裏保持端莊矜持的風範,可實在忍不住,靜言快走幾步到矮矮的圍牆邊,扶著花崗岩的粗糙平台,深深吸氣,花香陣陣,夾雜著晚風送來的遙遠的樹木味道,蘇格蘭著名的綠色原野,綿延起伏直到目力所不能及之處,與瑰麗的天空遙遠相接,美得驚心動魄。
  孔易仁立在她身後微笑,“喜歡嗎?”
  “震撼。”
  “可以常來。”
  伸手去牽他的,臉頰貼進他的手掌,“不用,哪裏都很美,在一起就好。”
  仆從很安靜地上菜,這頓晚餐費時漫長,從彩霞滿天一直吃到夜色暗沉。起身把她送到臥室門口,門被推得半開,靜言回身望他。
  詹姆斯太太在不遠處候著,這時低聲提醒,“夫人,明天就是婚禮。”
  “我知道,傳統。”昨天詹姆斯太太就開始念她了,按照傳統,婚禮前還同居一室,會招來不祥。當時她沒有回答,早晨與母親通電話,抓緊機會提問,婚前不能同房是哪個國家的傳統?回答,是全世界的傳統!白白招來一頓教訓。
  臥室裏暈黃的燈光,均勻地灑在她的側臉上,模糊暗影處,依稀看到她在歎氣。
  孔易仁笑了,低頭親吻她的額頭,“早點睡吧,明天會很累。”
  既然是傳統,那就寧可信其有吧。點頭答應,靜言目送他離開。
  回頭看到詹姆斯太太還立在原處,“夫人,還有什麽需要嗎?”
  “不用了。”擺手進屋,好了,別看了,最後一天,她很尊重傳統的。
  看著她低頭往裏走,詹姆斯太太一貫嚴肅的表情,終於破功,忍不住笑了一下,但還是盡職盡責地繼續提醒,“夫人請放心,明天一早我就會帶著人過來的。”
  “好,”回頭看了一眼她憋笑的臉,笑吧,英國人!靜言慢慢回答,“詹姆斯太太也請放心,我不會晚起的。”
  絲綢的睡衣水一般貼在身體上,躺進柔軟的被褥裏,仰頭就看到屋頂上精致的浮雕。
  沒有他在,這裏真的是很空曠啊。閉上眼睛,仿佛又看到那寂寞華美的一牆照片。
  睡不著,睜眼發呆。
  這怎麽行?難道要失眠整夜,然後明天上演熊貓新娘娛樂觀眾的荒誕劇?
  強迫自己伸手去按熄床邊的台燈,還是睡吧,明天一定很漫長。
  燈光熄滅,黑暗轉瞬淹沒整個臥室,一片安靜中,古老的座鍾的走針聲被無限放大——
  “啪!”燈光再次被按亮,靜言挺腰坐起,抱起枕頭,呻吟著把臉整個埋進去。好吧,她承認,她是個膽小而沒用的女人。
  鈴聲突響,驚跳了一下,回頭瞪著床頭櫃上的電話,她伸手接起。
  “靜言,你還沒有睡。”低而溫暖的聲音,清晰地傳了過來。
  “易仁。”難得拖長了聲音。
  “睡不著?”平穩的聲音,隱約有笑意。
  笑吧,你們都笑吧。垂下頭,靜言咬咬牙,“就睡,沒事我掛了。”
  “靜言,要不要過來?”
  “明天就是婚禮。”沒好氣。
  “是,明天就是婚禮,所以我讓所有人都早些休息了。”微笑的聲音。
  誘惑她——“孔先生,請尊重傳統。”
  “好,那你也早些休息,晚安。”不再多說,他道晚安。
  一秒也不遲疑,靜言立刻回應,“晚安。”
  擱上電話,整個城堡都安靜下來,幾分鍾後,厚重的臥室大門被悄無聲息地推開,暈黃的燈光一點點漫出來,轉眼就被再次掩沒,赤腳跑在平滑的木製走廊上,長長的睡衣絲質下擺隨風飄動起來,好像一朵盛放的花。還沒奔出幾步,走道盡頭的大門就開了,暗夜裏挺拔修長的身影被燈光拉得綿長,轉瞬便落到她的足下。
  “別急,不要跑。”壓得非常低的聲音,笑意滿滿。
  身子已經撲進他懷裏,反手合門,靜言閉著眼睛板臉,“我已經睡著了。”
  “是是,能夠迎接到夢遊的公主,我感覺很榮幸。”
  他懷裏溫暖,感覺心滿意足,靜言終於笑出聲,“記得叫醒我,詹姆斯太太一早就會來。”

  第七十九章
  閉著眼睛,聽到很遙遠的細碎聲音,笑了,易仁,你又搶著做早餐,已經欠著很多次了,小心我以後變懶惰。
  下床去找他,太熟悉的地方,光線再暗都不擔心。一直走到廚房,玻璃的隔斷是半開的,裏麵沒有燈光。
  為什麽不開燈?走進去,銀色和黑色相接的料理台,寬闊無邊,側邊就是線條簡單的邊桌,細瓷蓋碗盛著雪白的粥品,熱氣蒸騰,好像薄薄的白霧,一切都是那麽熟悉可親,唯獨沒有人。
  恐慌起來,四下努力找。奔出廚房,突然身處宏大無邊的城堡裏。麵前回廊漫長無盡頭,兩側雕花巨門無數,用力推才推得開,每一扇門裏都是空蕩蕩的,周邊世界變得死靜,隻剩下自己越來越急促的呼吸聲,壯美的城堡,其實是墳墓一樣的可怕地方,恨起來,這些虛浮無謂的奢華,令人痛恨。
  一次次推開,一次次失望,那些門變得越來越沉重,很累,可是決不能放棄,有些人,一鬆手就再也看不到了。最後一扇了,奔近門邊,聽到裏麵人聲低語。
  拚盡最後一點力氣,把門推得大開,門裏沒有期待的身影,高聳的書架,鋪天蓋地的暗色書脊,錯落緊密,夠了,我知道這裏每一本都是珍品,價值連城的古董,寶藏,那又怎麽樣?單單靠這些東西,就能夠滿足自己?就能夠得到溫暖?
  身後又有聲音,回頭,卻隻看到滿牆的肖像,滿牆的照片。英俊而冷漠的男人,沉默不語的年輕少婦,桌上攤開著華麗的相簿,那些逝去的,也曾經鮮活存在過,可現在呢?到最後都隻剩下泛黃照片裏,凝固的一個表情。
  膽怯起來,不敢走過去,掙紮著想離開。
  這世界這麽大,人海茫茫,有些人,一鬆手就再也看不到了。其實我是個膽小鬼,害怕會失去你,害怕再也找不到你,所以就連睡夢中都不敢鬆開自己的手,這麽努力,這麽小心,可我還是丟了你,怎麽辦?現在怎麽辦?
  “靜言?”遙遠的聲音,聽不清,停頓以後,又重複響起來,“靜言!”
  一驚而醒,猛睜開眼睛,手心裏都是冷汗。仰頭看到他的臉,近到呼吸交融。還是不放心,伸手用力抱住他的身體,她竟然驚恐得說不出話來。
  “怎麽了?”輕輕拍撫她的後背,“別害怕。”
  “我找不到你。”
  “沒事的,你做惡夢。”低聲安慰。
  “嗯,”深呼吸,惡夢而已,不要那麽沒出息,“幾點了?”
  孔易仁轉頭去看牆角的古董座鍾,“五點,還早。”
  “我還是回臥室吧,萬一詹姆斯太太過來看不到我,一定會嚇死。” 恢複正常,靜言笑了一下。
  皺眉仔細看她,孔易仁沉默了一會,終於開口,“你等一下。”說完就起身。
  “才五點,你可以繼續睡啦,我自己回去。”低聲叫,幾步路而已,沒必要送來送去吧。
  “別動。”身體被很輕但很堅決地按回床上,他走進浴室,嘩嘩的水聲傳出來,再出現的時候已經神清氣爽。
  看到她還一動不動待在原地,孔易仁露出滿意的笑容,“來得及,我會送你過去。”
  “不行的。”靜言低頭歎氣。
  “嗯?”疑問的聲音。
  “沒可能24小時我們都在一起,這樣下去是不行的。”小聲講給自己聽。
  “我明白。”他點頭,然後伸手拉開床邊抽屜,“靜言,這是給你的。”
  古銅色扁盒,幽幽泛光的皮麵,暗金色精致扣鎖。打開後她有一秒鍾的呼吸停止,啪地一聲,又合上了。
  “不喜歡?”
  “不是,請原諒我這個受驚的平民。我現在才知道,人類的形容詞在某些東西麵前會變得多麽貧乏。”
  笑了,伸手再次打開那個盒子,簡單的黑絲絨的襯底上,鑽石的光璀璨如沙漠中仰望星空,項鏈和耳環的末端,沉甸甸地垂著完美淚滴般的深紅色寶石,血一般的寶光流動,暗暗地不動聲色,卻讓那些原本奪目的鑽石完全淪為不起眼的陪襯。
  “我幫你戴上。”
  “現在?可不可以不要?我會因為這些東西被追殺。”
  他再看時間,“沒事,昨天半夜開始,所有負責安全的人就已經到位了。”
  “瑪麗安東尼——”再看了一眼扁盒裏的東西,靜言閉上眼睛歎氣,“怪不得就算她上了斷頭台,還有人遠遠對她扔石子。”
  笑意加深,他不再多言,伸手取出項鏈幫她扣上。
  脖子一涼,然後那顆足夠成為瑪麗皇後上斷頭台理由之一的巨大寶石落到她胸前,低頭瞪著它,“有必要那麽早就戴著嗎?”
  “有必要。”不再笑了,他表情認真。

  第八十章  
  城堡裏仍舊靜悄悄的,在臥室的門口與他道別,自己合上門。
  不可能再睡了,五月的蘇格蘭清晨,絲質的睡衣還是有點涼,靜言從床前走過,拿起白色的長罩衫套上,順便將那條項鏈一起掩住。
  側室的正中,婚紗在絲絨人形衣架上靜靜起伏,曳地的裙擺,柔順皺褶處蜿蜒如波浪,不規則地泛出象牙色和淡銀色的光,昏暗的室內仍舊攝人心魂的美。
  今天就是婚禮——
  往前走近,側邊角落裏有很低的聲音響起,水一樣冷,“不用再看了,它真的很美。”
  後頸的涼意,冰冷蔓延開來,慢慢回頭,房間最陰暗的角落裏,一身黑衣的孔易群靜靜坐著,烏黑的眼珠直勾勾地看著那件婚紗,在雪白的臉上觸目驚心。
  “二小姐,你好。”厚重的窗簾將晨光完全遮擋,昏暗的光線裏分辨不清靜言的神色,聲音雖然保持平靜,掩在胸前的手指卻泄漏情緒,連指尖都全力收緊,深深陷進柔軟的布料裏。
  “你好,新娘。”她的眼珠轉過來,臉上的淤青半掩在垂落的黑發裏,形狀詭異難辨,仔細打量了她一會,孔易群嘴唇微微一彎,好像在笑,“我等你很久了,根據傳統,婚禮前一天,新娘沒有乖乖待在房裏,是會召來不祥的。”
  沒有正麵回答她,“二小姐過來參加婚禮嗎?”
  笑了一下,“詹姆斯太太帶你參觀過這裏嗎?圖斯曼堡很美吧。”
  “是,很美。”
  “這裏還發生過很多故事,聽過嗎?”
  “還沒有,不過二小姐在這裏長大,應該很熟悉。”
  她的臉色一變,“你怎麽知道——”然後低下頭,緩緩有笑聲,“易仁對你,還真是無話不說。”
  “二小姐,”明知她來者不善,但心裏終究有些不忍,“我很遺憾。”
  “遺憾?”孔易群立起身,向她直走過來,“用不著,我來是想帶你看一個很美妙的地方,跟我來。”
  後退一步,手攥得更緊,罩衫下圓潤的寶石,堅硬無比地咯在手心當中。
  隱約的香味飄過來,想憋住呼吸,那味道卻突然變得濃重,眼前霧氣湧起,手臂一涼,孔易群的聲音仿佛從很遙遠的地方傳過來,“不要怕,很快就到了。”
  視線漸漸清晰,第一眼就看到孔易群,仍舊立在身邊,麵無表情地看著她。晨光被燭火代替,四周都是粗糙的花崗岩,四壁筆直向上延伸,仰望不見一絲天光,仿佛是一口深井。高而陡的石梯盡頭,隱約有一扇緊緊合著的烏黑小門。
  “喜歡這裏嗎?”見她盯著自己,孔易群終於開口。
  沉默。
  笑了,“對不起,我忘了你現在應該很難開口說話,累不累,要坐下嗎?”
  感覺的確很疲勞,靜言退後一步,在唯一的石凳上坐下來。終年不見天日的地方,石凳冷而硬,坐著感覺很不舒服。
  繞著她走了一圈,孔易群柔聲開口,“聽說你在倫敦有了個新名字,圖蘭朵公主,對不對?真巧,這個地方,也呆過一個公主呢。”
  靜靜地看著她,靜言等待她說下去。
  “遠方的公主愛上了圖斯曼公爵,公爵夫人大度又溫柔,不但不反對,還盡心盡力地準備盛大的婚禮,公主帶著大隊人馬來到美麗的城堡,婚禮當天的早晨,城堡美得像仙境,塔樓上吹起號角,所有人都穿上最美麗的衣服,等待新娘。可奇怪的是,公主不見了,消失得幹幹淨淨,好像從來都沒有出現過。猜猜為什麽?”
  沒有回答,靜言閉上眼睛,不看她。
  “第一次聽到這個故事,我就覺得很好奇,城堡雖然大,可是那麽多人一起找,就算是一根針,也不會找不到啊。公主消失的秘密,多有趣,我把它當作童年最好的遊戲來玩,找啊找啊,終於有一天,被我發現了這個地方。”
  睜開眼睛,靜言冷冷開口,“二小姐,我很想知道,為什麽?”

  第八十一章
  孔易群的臉,在燭火下泛出異樣的紅光,聲音開始變調,“為什麽?靜言冰雪聰明,我還以為你早就知道了。”
  低下頭歎息,“是很奇怪,從一開始就想不通。很多照片,隻要有心就可以拍到,可是居然能找到周承鍇和我兩人出遊的合照,那就匪夷所思了。原本以為是希音的惡作劇,現在看來,二小姐才是真正的能人。”
  冷笑,“是我低估你在易仁心中的地位。”
  “這麽辛苦要讓我消失,二小姐就不怕易仁傷心嗎?”
  “傷心?”她扶著花崗岩的石壁笑不可支,指甲刮擦著粗糙的石麵,聲音刺耳,“公主消失了,國王勃然大怒,帶著軍隊血洗城堡,鮮血染紅了懸崖下的碧綠湖麵,隻有一個人逃過此劫,猜猜是誰?”
  “公爵?”簡單回答,靜等她說下去。
  “不,是那位大方又溫柔的公爵夫人。”笑聲難以控製地越來越大,在空蕩的石室中瘋狂回蕩,“再如何大方,丈夫有了新人,她當然也傷心避走,所以婚禮前她就離開,回到自己父親的公國裏。婚禮前一天的晚上,她帶著親信策馬回來,走過長長的密道,將公主帶到這裏,溫柔地與她道別,然後鎖上門離開,再也不回頭。完美,不是嗎?每當我想到當年公主在這裏看著她離開的表情,都會忍不住笑。”
  太可憐了,不忍地皺眉頭,“活下來又怎麽樣?她是為了不失去自己的愛人吧,可是所有人都因為她而死了,沒有人是贏家,全都失敗了。”
  “她有這麽做的理由,那樣的男人,死了就死了。易仁不會,你消失了,他當然會難過,會責怪這裏所有的人,放心,那時候孔家唯一清白的我,會好好安慰他的。”
  “為什麽你要這麽做?”追問她,“因為二夫人和那個孩子嗎?”
  “我母親?”孔易群猛轉過頭來,語速越來越快,“那個懦弱的女人,有什麽值得我這麽做?老鼠一樣躲藏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城堡裏,就連一個死人都鬥不過。我才不會同情她,我要的東西,不靠等。”
  “你要什麽?”
  她垂頭想了一下,然後臉上笑意浮起,“我要和易仁,永遠在一起。”
  掌心裏冷汗直冒,靜言看著她慢慢吐字,“你們已經是一家人。”
  “那不一樣,”她瞪大眼,“易仁答應過要永遠照顧我,不讓我受傷害,我也會永遠照顧他,不讓他受傷害。我不會有其他的男人,他也不能有另一個女人!”
  “二小姐!”靜言突然站起來,“你還記得那個死掉的廚師嗎?”
  “梅?”冷笑,“那個自作主張的蠢貨,一點用都沒有。”
  “不,他很有用,他差點毒死了你說要永遠照顧,永遠不讓他受傷害的男人!”
  孔易群的眼神凝固,一眨不眨地瞪著她,石室裏安靜下來,靜言吸了一口氣,又往前走了一步,“二小姐,我可以理解公爵夫人,雖然我不讚同她的作法。她隻是瘋了,因為妒忌和失去愛。可是我不能理解你,居然為了自己從來沒有得到過的東西傷害無辜的人,如果易仁因為你的變態而死,你也會開心嗎?”
  從來沒有得到過的東西——孔易群的臉瞬時扭曲,伸手便要抓過來,可剛一邁步,整個身體就像喝醉了酒,一下子軟倒在地上。
  不解地仰頭,隨著靜言的視線,看到樓梯盡頭站著一個人,靜靜地不知待在那裏已有多久。
  頭伏下去,先是笑了,然後漸漸有破碎的哭聲,回蕩在石室中,淒涼如墳墓。

  第八十二章
  幽暗的地道,蜿蜒向上斜斜延伸,低頭隻看到柔軟便鞋略圓的鞋尖,一級級踏在石梯上,永無止盡的感覺。
  “用在她身上的藥物——沒有關係嗎?”回首,靜言低聲問。
  “不會有事的,他們會處理。”手掌伸上來,將她的臉轉向前方。
  沒人說話了,半晌,孔易仁又問,“害怕嗎?”
  握住項鏈,“不害怕,我知道你已經安排好,無論是誰出現,他們都會這麽做。據說最好的狙擊手,一公裏以外就能命中細小目標,更何況隻是候在門外,簡單地打出一根細針,我不怕。”
  “你的安全最重要。”
  “真遺憾,我原本希望她不會來。”
  他又沉默。
  仰頭往上看, 石梯漫長而遙遠,覺得疲憊,靜言停下腳步。
  “易仁,其實你早就猜到了,對不對?那麽多年了。”
  他也停下來,長久地看著她,走道陰暗,看不清他的眼神,很久才聽到他低聲回答,“過去我猜錯了。”
  “猜錯了?”
  “我一直以為,易群不嫁,是為了那個孩子應得的財產。”
  “其實不是的,易仁,你是什麽時候發現錯了?”
  “我在家的時間很少,就連希音都難得一見,女人的心思,要猜到很難。”他說得宛轉,可是的確有理,靜言點頭。
  “處理那些新聞的時候,就有點懷疑,後來又出了梅的事情,不過那時還沒有確定,直到兩天前在倫敦,德瑞從你血液裏化驗出藥物成分,我仔細想了一下,不可能有別人了。”
  “二小姐——以後怎麽辦?”這些事情,是不能見天日的吧?
  “在療養院可以得到最好的照顧,我會安排的。”他攥緊眉頭,側過臉去。
  仰頭看他,是自己的幸運吧,還是自己的愚蠢。麵前這個男人,年輕時就一手合並了嫌隙甚深的兩大家族,多年來鐵腕掌控一切,斯文儒雅的外表下,完全是一個事事主宰的強硬人物。
  孔易群所謂的在一起,到底是什麽?這麽多年,他連自己的女兒都很少看到,更何況一個同父異母的妹妹?他承諾的照顧,不過是錦衣玉食,很值得死守著不放嗎?
  疲憊不堪,她聲音更低,頭也垂了下去,“這城堡裏有她的童年。”
  “是,易群不喜歡這個地方。我本來以為,如果婚禮是在這裏,她不會再來。”他很坦白地說了出來。
  是,他是安排好的,多年以前,他答應過要照顧一個人,所以不到最後一分鍾,他不會放棄,這就是孔家的大家長。
  閉上眼睛,“我想回家了。”
  “靜言,”他伸手扶著她的肩膀,低頭直視她,“對不起。”
  “你做錯什麽?”
  “如果沒有我,你不會經曆這些。”
  眼睛還是閉著的,黑暗中神情局促的二夫人,在泛黃的照片上表情凝固。
  網頁跳出來,衛自清一臉平靜,隻是希望自己能夠不被打擾。
  電梯前,衛自行笑得露出牙齒,以後你進了孔家,這些事情照一日三頓飯那樣看著玩,很快就會習慣的。
  留白立在秋千旁,輕輕歎息,辛苦很多,相比之下,快樂很少。
  還有孔方隅天籟般的聲音,媽媽說,遠離惡就是聰明。
  從清晨到現在都緊繃著的神經開始抗議,暈眩感一陣陣襲來,靜言沉默著不回答。
  肩膀一緊,孔易仁的聲音就在耳邊,“靜言,你後悔了嗎?還有時間。”
  睜開眼,他的臉近在咫尺,那雙熟悉的眼中依稀有軟弱的光。
  軟弱,無所不能的大家長,也會軟弱嗎?
  那些與他在一起的美好緩緩湧起,漸漸蓋過一切陰暗。一顆心折拗反複,團起如柔軟水墨畫紙,暈開的都是憐惜。
  遠離惡就是聰明,所以就連這個男人也要舍棄嗎?
  不行,她不能放棄。這是她自己選擇的道路,是非成敗,是對是錯,走了才知道。後悔?不,自己的選擇,她不後悔。
  “幾點了?”
  略帶緊張的表情愣住了,“幾點?”
  “是,好像還很遠,我走不動了,趕得及嗎?”
  吃驚地看著她,然後才是笑容,“沒關係,他們會等。”
  聽聽,沒關係,他們會等。她果然愚蠢,居然憐惜一個如此強大的男人,可是這樣愚蠢的自己,因為可以讓他微笑,現在居然感覺很幸福。
  “我累了。”
  “來。”他上前攬她的腰。
  “幹嗎?”
  “我抱你。”
  幻聽嗎?還在發呆,身子已經落到他的懷裏,從他的肩膀上望出去,石梯在麵前無盡延伸,身側是有數百年曆史的城堡陰暗走廊。但他身上有安穩的暖意,無窮無盡地傳達過來,這是奇跡吧?或者隻是她的幻覺,怎麽可能有人永遠都會給她帶來這樣安定的感覺。
  一定是幻覺。閉起眼睛,雙手卻好像有意識,慢慢抱緊了他的脖子。
  “我還是想回家,和你一起,越快越好。”
  “我怕你會太累。”
  “我寧願睡在飛機上。”她堅持。
  “好,但是至少讓大家見見新娘,可以嗎?”他聲音很低,帶著溫柔的暖意。
  至少讓大家見見新娘——
  這是孔家曆史上,最令人難忘的婚禮。
  不是因為美輪美奐的城堡;不是因為價值連城的珠寶;不是因為浩瀚的花海;更不是因為那件令人過目難忘的完美婚紗——
  傳說中的新娘,僅在簡單儀式上驚鴻一瞥,便和新郎一起消失得無影無蹤。出現時間之短暫,離開行動之迅速,所有人歎為觀止——
  果然,大家長偶爾任性起來也很強大,令人想不印象深刻都不行。
  飛機在跑道上滑動,然後平穩上行。
  夜空中有繽紛絢爛的顏色直衝雲霄,窗上明滅閃耀。
  “焰火——”靜言指著窗外。
  看了一眼,孔易仁低笑,“這是我們婚禮的慶祝焰火,喜歡嗎?”
  回頭看他,靜言板起臉,“先生,你沒告訴我晚宴後會有焰火。”
  “是,我還有很多事情沒告訴你呢,怕不怕?”
  伸手合上擋板,靜言挑起一邊眉毛瞪他,“恐嚇新娘?回到上海就罰你跪搓板,你怕不怕?”

  尾聲
  很早就醒了,不用看時間,窗簾縫隙中透出淡淡天光,身邊熟睡的靜言落在他側身的陰影裏,輕輕地呼吸聲均勻傳來。快要接近生產,她睡得更多了。
  深秋的早晨,開始下雨,臥室裏隔音良好,雨點拍在玻璃上的聲音非常遙遠。
  房裏很暖和,她的臉在睡夢中安靜柔和,嘴唇微微撅起,一隻手攤開在被子外麵,手指鬆弛地張開,伸手握住,柔軟的手指在掌心中團成一個小拳頭,那麽小,一手就能完全抓緊。
  憐惜起來,這些日子看著她身體的變化,肚子一日日沉重起來,半夜頻頻起身,腳背慢慢腫起,偶爾抽筋時,痛得在黑暗中壓抑地呻吟。那麽多辛苦,全都要這麽小的身子來承受,這些事情,他居然到現在才感受到,回想當年,很愧疚。
  手心裏的小拳頭動了一下,“易仁——”
  “嗯?”
  張開眼睛,她的臉上有很奇怪的表情,“外麵下雨了嗎?”
  “在下雨,還很早。”
  “好。”
  “怎麽了?”
  “易仁,下雨天開車要小心。”她咬著嘴唇,很小聲地說話,頭抵在他的肩膀上,“還有,我很怕醫院,你記得的。”
  愣了一秒鍾,然後他猛地翻身坐起,動作太快,被子直接落到地上。
  麻醉劑開始發揮作用,身體慢慢放鬆下來,仰頭看著無影燈的光,並不刺眼。
  “怎麽樣?”身邊有問答聲。
  麻醉師坐在手術台後,很肯定的聲音,“孔先生,我確定不會痛的。”安靜了一下,可能是對視時間,然後明顯敗陣的麻醉師聲音可憐地虛弱下來,“要不再推一點?”
  “靜言?”
  有點無奈地把眼光轉過去,麵前的男人,臉色好白——她的醫院恐懼症,在這麽可怕的臉色前被強大地征服了。
  疼痛的間歇越來越短,剛才沒辦法注意其他。進了產房又發現胎位不好,要剖腹產。醫生護士集體到位,麻醉師也是最好的,現在藥劑發揮作用,已經不痛了。終於有力氣注意一直立在身邊的他,歎氣了,這樣讓她怎麽能安心生產?
  “不痛。”
  護士們在旁邊抿嘴笑,年齡最大的醫生對這種場麵經驗豐富,一邊忙碌一邊出聲安慰,“孔先生,很快的,不用擔心。”
  “易仁,你出去等好不好?”再看了一眼他的臉,很鎮定的表情,可是緊繃的線條直接泄露情緒,因為咬牙,就連側麵下顎都硬直了起來。
  不回答,他伸手抓住她的,一向溫暖的手心裏,都是潮濕冷汗。
  唉,她投降了。轉頭對著熟悉的老醫生勉強笑,“醫生,可不可以讓他坐下?”
  黑色的車慢慢駛進醫院停下,肖當先推門下來,笑著從後座把茉莉一把抱出來。
  “讓她自己走。”留白的聲音。
  “下雨。”
  已經打開傘,她走過去舉在他們頭頂。
  “過來,不要淋濕。”一手抱緊小的,肖另一手就去攬她的身子。
  秋雨寒涼,從溫暖的車裏下來,的確有點冷,留白在他臂彎下縮起肩膀,雨點打在傘麵上,淅淅瀝瀝的聲音。
  產房外的等候區裏已經坐著一些人。看到他們遠遠走過來,都是眼睛睜大。
  立在產房邊的ken還有其他幾個人率先出聲,“袁先生,您來了。”
  還沒回答,隻見方從雲氣喘籲籲地從走廊盡頭跑來,抱著一堆熱飲,先在自己老婆手裏放了一罐,“怎麽樣怎麽樣?”
  小瓏抱著兒子正哄著,“急什麽?生孩子哪有那麽快。”
  茉莉看到小朋友,已經耐不住,掙紮著跳下地,跑上前看得笑眯眯。
  小瓏笑著舉起自己兒子的小手,“小姐姐真漂亮,我們來握手。”
  “是弟弟哦,”對著媽媽招手,“我看到了,是弟弟。”
  坐在一邊的歐陽晶晶和威廉都笑了,正想解釋,合得緊緊的產房門突然打開,小護士當先走出來,笑著大聲宣布,“男孩,很健康。”
  白色的推床隨即出現,靜言躺在那上麵,臉色有點蒼白,隻是微笑,很小的繈褓放在頭側,小嬰兒的臉隻有巴掌大,合著眼睛,很不給麵子地持續哇哇大哭。
  正想圍上去七嘴八舌,眼角看到立在推床邊的孔易仁,所有人的腳步都止住了。
  不是吧?麵前這一家三口,一個剛剛來到這世界,一個剛剛動完手術,怎麽臉色最難看的,會是剩下的最後一個?
  對這個女孩子一直很有好感,這時遠遠看到她臉上那麽圓滿的笑容,站在最外圍的留白微笑了,回頭正要說話,身邊男人的表情讓她眯起了眼睛。
  “怎麽樣?”他的聲音很平靜,不過有些情緒偽裝得不夠好。
  “肖,我剛才還有點奇怪,你一向不喜歡看熱鬧的。”
  “這不一樣,孔家的the one今天出生,別人想看還沒資格進來呢。”
  “是嗎?”
  看她沒有反應,肖繼續,“這是那家夥的第三個孩子了。”
  “那又怎麽樣?你到底要說什麽?我聽不懂。”聽上去好委屈,她憋住笑,轉頭看旁邊。
  歎氣了,他放棄努力,伸手攬她,“留白,你說得對,這種熱鬧有什麽好看,我們回家吧。”
  “還沒有跟他們打招呼。”不好,笑出聲了。
  “笑吧,”回頭招呼茉莉,他在她耳邊低聲,“我到底要說什麽,回家你就懂了。”

  第二個結局(從66章開始)
  第六十六章
  鎦金的餐車,靜靜靠在沙發邊,維多利亞式的茶具,薄瓷通透,隱隱透著光。敲門聲,斟茶的手頓住,翠綠的鐲子滑下來,斜斜掛在在雪白圓潤的手腕上。
  “進來吧。”孔易群對著門外柔聲開口。
  “二小姐。”推門進來的是老梅。
  “哦,是你回來了。”微微笑,“易仁他們還好嗎?”
  “先生很好。”簡單回答,然後長久沉默。
  沒人說話,偌大的客廳裏,茶水斟入杯子的聲音悅耳動聽。
  “要嗎?”
  “謝謝二小姐。”老梅伸手接過。
  抬頭仔細看他,幾十年了,這個瘦削寡言的男人,總是沉默,像一條暗淡的影子,永遠在身邊,永遠注意不到。可是今天,他從進門就直勾勾地看著自己,眼神複雜,好像在看什麽再也看不到的愛物,貪婪而執著。
  “梅,你第一次喝我倒的茶啊。”
  他低頭喝了一口,然後放下,“是。”
  孔易群轉頭看窗外,夜色暗沉,那麽晚了,他卻一點都沒有離開的意思。
  “是不是有話想和我說?”
  他沒有再抬頭,一直看著那杯茶,紅茶沏得太濃,血色汪汪的樣子。其實這麽多年,她無數次說過,“要嗎?”但他從來不敢,現在真的喝到嘴裏了,味道也不過如此。
  “小姐,第一次見到你,還在二夫人剛進門的時候,一晃這麽多年。”
  “是,好像隻是一抬頭的時間,不知道怎麽過去的。”她淺笑。
  “小姐對我好,我總是記著的。”
  “說錯了,是梅對我好,我從小嘴刁,性子也倔,不過有你在,總是想法設法讓我滿意的。”
  “小姐太抬舉我了,有些事,隻有先生能做到。”
  浮在她嘴角的那個溫婉笑容暗下去,她沒有應答。
  “小姐的心願,我很清楚,上次之後,一晃這麽多年了,想想其實也不難。”
  “嫂嫂一心修道,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她低頭。
  “衛家小姐聰明人,出世了,才會真正放下,真正開心。”
  “說得沒錯,可惜我是俗人,總是放不下。”
  “我和小姐一起,看到先生和她相處,這一次,很難了。”他突然話題一轉, “那位華小姐,剔透心的玲瓏人,跟衛家小姐一樣聰明,就是對著孔家的人,都有些防。我想以後,沒什麽機會能到先生和她身邊派上用處。”說完這句, 老梅終於抬起頭來,直視孔易群。
  她卻把頭更低下去,“易仁既然選了她,就不會改的。”
  “小姐,那麽多年,隻有看到你高興,我才覺得一切都好。所以這次沒跟你商量,我就自作主張了。”
  “什麽?”粉白的臉抬起來,表情有點訝然,瞳仁裏是深不見底的黑。
  “對不起,以後大概沒機會像過去那樣,時時陪著小姐了。”他不再多言,立起身來,低聲道別,“我先下去了,要是有人來找我,我自己會去,小姐不用多操心。”
  她沒有說話,坐在原地目送他離開。厚重的大門被他輕輕雙手合攏,那張瘦削的臉,在越來越窄的門縫裏,最終消失不見。
  回頭看著麵前的那個茶杯,許久,然後孔易群微微一笑,伸手便將它丟到餐車的最底層。
  掀開雪白柔軟的被子,習慣性地伸手拍拍蓬鬆的枕頭。被單紋理細膩,躺下去的時候,滑滑地摩擦過皮膚,感覺舒適溫暖,靜言滿足地小小歎了口氣。
  臥室側邊是整麵的玻璃,窗簾開著,美妙的夜景撲麵而來。腳已經團進溫暖的被子裏,按鍵在窗簾邊,想下去合上它,又有點懶。
  算了,懶就懶到底。嘴角笑微微,她窩進床的深處,眼睛合起來,耳朵仔細捕捉廚房那裏的聲音。
  屋子太大,距離太遠,仔細聽,還是遙遠模糊。心裏歎氣,就算隻是公寓,也大得誇張。
  細碎的聲音,突然沒有了,然後是長久的安靜,久得她不得不詫異地睜開眼睛。終於忍不住坐起來,小聲喚,“易仁?”
  腳步聲,他走近床邊,低頭應她,“好了。”
  “很亮。”
  深黑的穹頂夜幕沒有星光,但是沿江霓虹璀璨,絢爛的景色在拱形的玻璃幕牆上輝映,畫卷般不真實。這樣的光線中,她安靜地對著他仰頭微笑,伸手撫了一下她的臉頰,掌心裏柔軟溫暖,心裏很滿足。
  回身去按上窗簾,垂地的暗錦緩緩合上,室內暗下來,躺下的時候,她很自然地雙手環抱過來,磨蹭著在他懷裏尋找熟悉的位置。
  放鬆下來,難得有這樣閑逸的時光,身體異樣的懶散鬆弛。好像走了很長的路,做了很多的努力,原來不知道究竟是為了什麽,現在卻覺得一切都有了回報,都是有價值的。
  “靜言。”黑暗裏很低的聲音。
  “嗯?”磨蹭的小身子安靜下來,杏眼望上來,晶亮的光。
  手臂情不自禁緊了一下,想開口說話,耳邊卻已經響起她的聲音,“我知道,我也愛你,很愛你。”
  微笑了,這樣善解人意的靜言,讓他感覺很安心。突然覺得有很多話想對她講,但是難得的疲累,合上眼睛之前他還在想著,沒關係,他們兩個一定會有很遙遠的路可以一起走,以後他會慢慢地告訴她,什麽都不用著急。
  臥室裏安靜下來,最後看了一眼他平靜的側臉,靜言也閉上眼睛。被褥柔軟,脖頸下是他溫暖的手臂,耳邊有很均勻的呼吸聲,一切安逸舒適。
  那個時候,她還不知道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會怎樣的天翻地覆,她還不知道自己會體會到如何心痛的感覺,如果那個時候她能夠預知到以後的萬分之一,她一定不會讓自己閉上眼睛,她一定不會放縱自己那麽無知無覺地進入夢鄉。可惜她對未來沒有一絲的預知能力,因此此時此刻,她隻是微微彎著嘴角,很放心地睡著了。

  第六十七章
  半夜毫無預兆地突然坐起,一身冷汗,睜開眼睛的時候,靜言還在驚喘。
  四下一點聲息都沒有,一切安靜若死,身邊睡著的他也是。
  黑暗裏很低的呼吸聲,越來越急促,是自己嗎?撫著心口平緩了一下,她再次躺下去,埋頭在被窩裏,一手習慣性地放到他的胸前。一瞬間,手心下脫韁野馬般的心跳讓她再次猛地坐起,驚恐突如其來,她聲音暗啞,“易仁?”
  沒有回應,聽覺在暗淡光線中變得無比敏銳,他越來越急促的呼吸聲和擂鼓般的心跳奔雷般轟然入耳。
  想再出聲喚他,無邊的恐懼卻讓她張口失聲,呼吸不自覺地凝滯,俯下身伸手,手指不受控製地在麵前劇烈顫抖,向來以自己在一切狀況下冷靜過人而自傲的靜言,這一刻竟然恐懼到不敢觸碰自己最熟悉的愛人。
  再努力了一次,卻還是說不出話,怕得渾身顫抖,華靜言,你抖什麽?真想給自己一個耳光,她用力咬舌頭,劇痛終於讓自己冷靜下來。
  翻身下床去抓電話,腳步虛浮,差點滾倒在床前,慌亂中左手險險撐在邊櫃上,啪的一聲響。抓起電話撥號,那邊傳來機械性的詢問聲,想說話,一張口才發覺從剛才到現在自己竟一直是屏住呼吸的,這時空氣猛湧進肺裏,刺激感讓她不自覺地咳嗽了一聲。
  短暫的通話結束,她退回床邊,雙手合在他的胸前,徒勞地想阻止那樣劇烈可怕的節奏。
  “沒事的,沒事的。”啞著嗓子喃喃重複,雙眼死死地盯著他的臉,麵前緊抿的雙唇蒼白若紙,眉頭緊緊鎖著,眼皮掙紮著顫動,好像在努力著想睜開。
  “醫生馬上就來,沒事的,易仁,沒事的。”死命克製著手指的顫抖,她小心地撫摸他的臉頰,掌心冰冷,但掌心下觸碰到的肌膚卻溫度更低。
  視線開始模糊,惱恨地反手去抹,手背上濕漉漉的,洶湧的淚水怎樣都阻止不了。
  耳邊傳來對講機的響聲,驚跳起來奔過去,屏幕上顯示出多張陌生的臉,“是,請快點。”伸手按鍵,等待門開的時間漫長得好像永無止盡,最終看到那些人出現在麵前的時候,靜言已經渾身僵硬。
  提著急救設施的醫護人員疾步走出電梯,第一眼看到她的時候,就有人伸手過來夾扶她,“小姐,發病的時候要躺下,你這樣很危險知道嗎?”
  夜半時分,醫院走道裏清冷無人,隻有醫生護士偶爾來去的腳步聲。靜言直著身子坐在急救室外,默默盯著緊合的大門。大衣下隻是胡亂抓起套上的單薄衣物,手腳冰冷到麻木,臉色蒼白,雙唇還在微微顫抖,狼狽到極點,反而讓人不敢直視。
  Ken和Rocky安靜地站在她身側,老麥端了一杯熱巧克力遞過來,完全沒有伸手接過的意思,靜言目不轉睛地看著前方。
  “華小姐,小心著涼,先生會擔心。”Ken很低的聲音。
  茫然地看了他一眼,杯子已經送到她手邊,無意識地雙手捧住,還未開口,走廊盡頭便傳來匆匆的腳步聲,幾個穿著正式的男人遠遠便對著他們幾個點頭,中間走著的是一個身穿醫袍的外籍老者。一行人在院長的陪同下轉眼走到她的麵前,當先的男人彎下腰來,“華小姐。”
  “什麽事?”感謝手心裏的熱度,她終於回神,勉強維持著冷靜的聲調抬頭回答他們。
  “我們是先生在國內的特助,請叫我菲力,這位是瑞得醫生。”
  點頭表示明白,瑞得醫生簡單與她打了個招呼,便跟著院長一邊交談一邊徑直走向急救室。
  站起身來,靜言低聲開口,“請稍等。”
  站定身子回頭看她,瑞得醫生碧藍色的眼睛裏沒什麽表情。
  我知道你們心裏在想些什麽,冷冷回望過去,“我也要進去,無論是什麽情況,我都要第一時間知道。”
  “華小姐,”菲力就站在她的身邊,“對不起,我們已經通知律師和先生的直係親屬,相信他們會很快趕到,如果華小姐在場,可能不太方便。”
  側頭看了他一眼,掙紮過恐慌和疲勞的大半夜,她一貫清澈的眼裏有血絲浮起,眼光冷得徹骨,對視之下,菲力竟不由自主眼皮跳動了一下。
  “對不起,華小姐,我們也是不得已。”錯開她的眼神,他低頭解釋。
  “華靜言!”尖銳的聲音在安靜走道中響起,又有兩道熟悉的人影出現,當先映入眼簾的就是久違的孔家大小姐,這時正氣勢洶洶地直衝過來。
  “希音,別這樣。”低而溫婉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孔二小姐步子稍快,長長的暗影在走廊中被拉到無限遠處。
  來吧,你們都來吧!雖然渾身酸痛難當,但是暗暗咬住牙,靜言強迫自己挺直後背,直起脖子,遠遠與她們目光對視。

  第六十八章
  這家著名的私立醫院第一次關上大門停止接待任何新的病人,臨時調派來的專業守衛將裏外守了個嚴實。即便是已經入院的病患,也被護士客氣地告知不要隨意走出病房。
  除了醫生,沒有人被允許進入急救室,耳邊有質問和勸說,不作任何應答,靜言待在原地用沉默表示自己的拒絕與堅持。天色漸漸大亮,許多人陸續趕來,醫院打開最好的接待室,安置這些從世界各地匆匆到訪的貴客。
  當滿頭大汗的老查爾斯律師最終趕到醫院的時候,所有人立刻轉移到他身邊,臉上盡是探詢。
  一直沒有露麵的瑞得醫生也被叫出來,立在門口與他用極低的聲音交談了一會,兩個老人的眉毛全都緊皺著,麵色不善。才結束談話,查爾斯便被急不可耐的眾人擁簇著往會議室走,焦慮的眼神掃過坐在一角的靜言,匆匆一瞥又回眸,努力擠過來,他小心提問,“你是——華小姐?”
  沒有回應,倒是一直立在她身邊的ken他們幾個為他簡單介紹了一下。點頭,他對著她欲言又止。
  “查爾斯先生,這邊。”口氣強硬的招呼聲,從人群中傳來。
  花白的眉毛下,他的眼色瞬間鄙夷下來,不為人知地歎了一口氣,他放棄開口,轉身跟他們離開了。
  紛亂的腳步聲遠去,走道裏安靜下來。門再一次被合上,數分鍾後又打開,抬眼直視過去,正對上瑞得醫生的藍眼睛。
  “你怎麽不去?”他用英語提問。
  望了一眼眾人消失的方向,她冷冷地開口說漢語,聲音極低,“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天下熙熙,皆為利去。”
  完全聽不懂這個東方女子在說些什麽,但是她臉上的表情讓他沉默。立在原地許久,他嘴角動了一下,淡淡地補充了一句,“你要進來嗎?”
  站起身來,腿有點發抖,左右有人扶了她一把,終於順利地走到門口,她立定身子,臉色慘白地看著他。
  明明剛才還是一副無比鎮定的樣子,對所有人的異樣眼光和質問置若罔聞,現在卻怕得臉色跟死人一樣白,真是個難以理解的東方女子。皺眉看著她,眼光一直移到自己的手臂上被她緊緊抓住的地方,用力過猛的關係,十指都陷進了衣料的皺褶裏。
  “他死了?”喉嚨劇痛,如同被人硬塞了一把鋸齒尖刀,刀刃緊嵌在肉裏,每吐一個字都是一種可怕的折磨。
  再也無法偽裝無動於衷的表情,他低頭放緩聲音,“沒有,他醒了,要見你。”
  急救室寬大,各種儀器閃著光,空氣裏是陌生的味道,這裏是醫院——她最痛恨的地方,按照慣例,她麵對這些東西的時候,總是會不自覺地頭腦發暈。但是這一刻,眼前隻剩下他,腳下無意識地移動,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順利走到床邊的。
  很蒼白的一張臉,氧氣麵罩下是微弱的呼吸。認識他這麽久,從來沒有想到過有一天會看到他如此脆弱得不堪一擊的樣子,心痛如絞,她竟忍不住軟弱地嗚咽出聲。
  靜言,不要哭。
  很想開口安慰她,可是說不出話來,全身上下沒有一處受自己的控製,孔易仁這一生從未如此痛恨過自己的無能為力。
  肩膀一沉,是老醫生安撫的手掌,“華小姐,易剛脫離危險,你這樣對他不好。”
  脫離危險——緊繃了十幾個小時的神經一根根鬆散開來,淚水還在臉上肆虐,靜言已經盡全力彎起嘴角微笑起來,“沒事了,你休息吧,我在。”
  與此同時,醫院的會議室裏,老查爾斯將手中的文件箱擱下,冷冷地坐在長桌一頭看著麵前一張張激動不休的臉,紛擾的聲音中,他腦海裏卻隻是反複重複著方才瑞得所說的寥寥數語。化學性中毒導致的急性心髒病,化學性中毒——
  麵前的臉孔還在不停晃動,他沉默地掃過他們每一個,心中冷笑。
  貪心的人啊,上帝寬恕你們的罪惡。

  第六十九章
  手裏被塞入暖熱的牛奶杯,的確是又渴又餓,感激地看了一眼老醫生,靜言埋頭喝完它。
  病床邊的扶手椅寬闊柔軟,精疲力盡的身子開始變得軟綿綿的,眼皮打架。
  “華小姐,我建議你也休息一下。”瑞得醫生口氣從剛才開始就緩了下來,眼裏也有了溫度。
  醫生,你給我用鎮靜劑了嗎?眼睛睜不開,靜言含糊地回答,“我不離開——”
  “放心吧。”他最後的回答。
  這一覺睡得酣暢長久,醒來的時候已經天色放亮,朦朧光線裏,看到自己被妥貼安置在舒適的軟榻上,被褥柔軟,四壁都是白色,門是虛掩著的,隱約的交談聲從門外傳進來。夾雜在流利的英語中,熟悉的男中音偶爾響起,雖然有些低啞,但仍舊沉穩動聽。
  一切舒適安靜,有一瞬間的恍惚,難道睡前發生的一切隻是自己做了一個惡夢?耳畔掃過的零碎詞句卻讓她立刻清醒過來,翻身下床,找不到自己的鞋,哪裏還顧得上那麽多,赤腳踩在冰冷地麵上,她拽過大衣披上,匆匆推門而出。
  孔易仁正斜靠在病床上與兩個老人低聲交談,聽到聲音三人都立刻看過來。
  “靜言。”孔易仁的聲音。
  不過相隔一日一夜,再次聽到他出聲喚自己,感覺卻好像是遺落了幾世紀的珍寶失而複得,心裏一暖,她不自禁地奔過去。
  “易,我們先出去一下。”查爾斯和瑞得同時起身,眼光掃過她的腳下,兩人互望了一眼。
  病房隻剩下兩個人,沉默地上前抓住他的手,那些驚恐還未散盡,再如何克製冷靜,還是從她眼裏流瀉出來。
  “我知道,放心。”心痛了,但是還有許多很重要的事情不說不行,“你先坐下。”
  聽話地坐到床邊扶手椅上,腳尖冰冷,一並團起來縮到大衣下。
  看了一眼,他撩開被角示意,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剛才沒有找到我的鞋——”一邊說著,她一邊將腳順從地放了進去。
  扶手椅緊貼著床沿,被窩裏很溫暖的感覺,他的表情嚴肅,但看著她的眼神裏有憐惜。
  “你身體感覺怎麽樣?”先提問,“瑞得醫生沒有跟我詳細說你的病情,隻是說你已經脫離危險,現在要緊嗎?以後還要注意些什麽?”
  “靜言,”孔易仁直視她,良久不開口。
  心又懸了起來,靜言嘴角抿起,“心髒病?很嚴重嗎?告訴我事實,我不害怕。”
  他突然笑起來,但聽在耳裏卻毫無笑意,“還好,其實我很慶幸,發病的是我。”
  聽不懂,她奇怪地挑眉。
  “靜言,”又喚了她一聲,“你聽好,這不是意外,化學中毒導致的心髒病,化驗結果已經出來,藥物隻在粥裏,所以說有危險的人並不是我,你明白嗎?”
  太過震驚,靜言維持著原來的姿勢呆坐在原地,眼光與他的接觸,不知如何回應。
  他繼續,臉上的線條硬了,“我醒來以後,考慮了很多事情,什麽是可以姑息的,什麽是不可以的。接下來會有許多事情要辦,原本想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後來又覺得,什麽才是安全?就連你在我身邊,都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易仁——”他在發怒嗎?從沒見過他這樣的表情,聽過他這樣的聲調。想出聲阻止,但腦海中亂雲湧動,混亂不堪,好不容易能夠說話,“是不是有人覺得,我會影響到他們的利益?”
  “靜言,”他抓住她的手,“是我給你帶來危險,對不起。”
  對不起?為什麽要說對不起?我隻是想和你共同擁有一個孩子,如果可以,我們三個能夠永遠在一起,雖然後者比較奢望,但我也很幸福地做著那樣的美夢。那些冰冷的數字與我何幹?我也沒有想過要從別人身上奪走些什麽,為什麽這樣微小的願望都不能實現,難道真的是因為我一開始就選擇錯誤?
  “靜言?”歎氣了,一手還打著點滴,他用另一手安撫地擁抱她,“不要怕。”
  不回答,仰頭看他,煎熬過生死,他明顯憔悴的臉上,深褐色的瞳仁裏依稀有軟弱的光。
  怎麽可能不害怕?他懷裏有陌生的味道,醫院的味道。在他生死未卜的漫長時間裏,她腦海裏翻滾過沒有他的無數種未來,每一個都淒涼冷落。這樣強大的男人,一手掌握龐大的家族,到頭來隻是為了平凡人都能夠輕鬆擁有的東西,差點失去性命,她瘋了吧,會選擇這個男人,是,她一定瘋了,不但選擇了他,居然還無法控製地憐惜他。
  承認吧,華靜言,那些所謂的獨立堅強,沒有他也可以,隻要有孩子陪伴就不會寂寞——在生死麵前,全都虛偽得可笑!
  “易仁,我不離開,請你也不要。”埋下頭,她終於低聲開口。

  第七十章
  會議室裏焦急等待的情緒一觸即發,老查爾斯的推門聲讓好幾個年紀較輕的失態地立了起來。
  “情況如何?”有人急不可待地出聲。
  “請不要著急,就算要公布遺囑內容,也要等新的遺囑生效才可以。”他慢步走上前,完全不在意自己所說的話所引起的軒然大波。
  “什麽新的遺囑?易有修改過自己的遺囑嗎?”
  “你在開玩笑嗎?”
  “這麽突然,我們事前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個消息——”
  很安靜的聲音,卻直接穿透人群,孔易群坐在長桌一角抬頭望過來,“查爾斯先生,你說的生效,是指什麽?”
  遙遙望過去,查爾斯笑笑回答,“因為新的遺囑中出現了非直係親屬關係的贈與部分,因此需要當事人確定簽字,才能生效。”
  室內安靜了一瞬,然後是震驚的回應。紛亂的聲音再次響起來,整個會議室變得喧鬧不堪。
  “贈與?什麽贈與?”
  “非直係親屬?你指的是誰?”
  聲浪中門被再次推開,走道裏開著窗,冷風隨著纖細的身影灌進來,一手還抵在厚重的門上,華靜言靜靜地環視了屋內一周。
  嘈雜聲靜止下來,所有人的眼光都集中到她的身上。
  想微笑,又覺得毫無必要,靜言終於平淡地開口回應了一聲,“各位,是我。”
  長桌周圍坐滿了衣冠楚楚卻表情各異的眾人,文件被鄭重攤開,老查爾斯開始逐條讀出。還沒到一半就有人拍案而起,“不可能!易什麽時候修改的這些內容?這個女人跟孔家毫無關係,誰知道她是從哪裏冒出來的。”
  “請坐下,這些是易在紐約的時候親自要求的修改條款,當時他已經準備向華小姐求婚,我相信在座的有幾位應該知道這件事情。”
  立起的那人用不敢相信的眼光掃過眾人,側位有幾個年齡較長的老者一直沉默,這時突然歎息起來,無奈地點頭。
  那人頹然坐下,查爾斯繼續念下去,沒過幾分鍾,又有聲音響起來,“你開玩笑?我不信這些東西是易的意思,而且怎麽可能那麽巧,才修改完遺囑,易就出了意外。我要求調查這個來曆不明的女人。”
  “先生,”抬眼看了他一眼,“如果你懷疑文件的法律真實性,可以通過專業司法機關申訴。”
  “易仁的確與這位華小姐感情很深,去紐約前還特地讓我們見了一麵,這點我可以作證,雖然有點突然,可是我相信這份文件的真實性。”安靜的聲音再次響起,隔著長桌,孔易群對著一直保持沉默的華靜言遠遠點頭。
  “二小姐!”旁邊有吸氣聲。
  “還有意見嗎?沒有我就念下去了。”不看他們,查爾斯繼續。
  所有人不再出聲,室內隻剩下查爾斯略略蒼老的聲音,文件翻過最後一頁,“好了,以上是所有內容,華小姐,如果您沒有意見的話,就在這裏簽字。”
  那麽多精彩絕倫的表情,不拍下來實在太可惜了。微微彎起嘴角,華靜言伸手接過沉甸甸的墨水筆,聲音冷靜,“好的。”
  “太過分了!”尖叫聲,伴隨著一聲抽噎,一直被姑姑緊緊握住手臂的孔希音終於狂怒地立起來,手指直指過所有人,眼裏殷紅一片,“我爸爸還在搶救,還生死未卜,你們就在這裏開始爭這種莫名其妙的遺囑!華靜言,如果你簽下去,如果你簽下去——”
  直直望過去,靜言的目光與她的在半空中相交,孔希音臉上已經淚流滿麵,一向精致的妝容模糊一片,狼狽不堪到極點,方才的一股蠻勁退下去,抽噎聲中她的句子軟弱斷續起來,“華靜言,爸爸說你是不一樣的,胡說,他看錯你了,你也不過是為了錢。”
  希音啊——目光軟了一瞬,但隻是一瞬間,脊背一直,她低下頭繼續,墨水筆在眾目睽睽之下流暢地滑過雪白的紙麵,最後一筆習慣性地回勾了一下,漂亮而醒目。
  空氣裏仿佛有火山爆發的味道,許多人情不自禁地站起來,孔希音早已跺腳跑遠,大門被她推得巨響,現在空洞地敞開著,冷風一陣陣吹進來。
  毫不理睬其他人的反應,靜言扔下筆站起身來,徑自走了出去。

  第七十一章
  快步走回病房,推開門靜言就愣在門口。護士正在整理儀器,病床上雪白整齊,什麽都沒有。
  伸手抓住其中的一個,“孔先生呢?轉到其它房間了嗎?”
  “華小姐。”這兩天醫院上下都知道了她的大名,小護士立刻回答,“沒有啊,孔先生剛才走了,應該是轉院了吧。”
  “不可能!瑞得醫生呢?”
  手腕被用力抓住,小護士忍不住叫了一聲,“醫生是一起走的,我沒有亂說,你問院長。”
  這異變措手不及,胃裏翻滾,咬牙忍得辛苦,靜言回頭瞪視身後的Ken和Rocky,“怎麽回事?”
  “華小姐,我們送你回去休息。”沒有直接應答她,Ken伸手示意。
  “怎麽回事!”理智繃斷,她聲音尖銳起來。
  被她的表情鎮住,他們兩個互望了一眼。
  嘴裏酸苦,等不到回答,靜言沉默下來,良久之後才出聲,居然聲音平靜,“走吧。”
  啊?對她的反應有些吃不準,他們兩個反而不動了。
  “不是要送我回去嗎?”她往前走,很低的聲音,好像是自言自語。
  走廊裏沒什麽人,腳步聲錯落響起,反而更襯得四周死靜。孔易群跟著老麥緩緩往前走,盡頭門推開,外麵不知何時開始下雪,這時已經一片白色皚皚,黑色的車靜靜停在雪中,老麥快走幾步替她打開後座車門,“二小姐,請上車。”
  轉頭看了他一眼,雪花飄落在她綰起的烏黑發髻和肩膀上,粉白的臉在雪中沒什麽表情。
  “二小姐。”低聲催促。
  “放心,我會去的,我有不去的理由嗎?”她微微一笑,邁步上前,低頭坐了進去。
  車廂裏寬大舒適,隔著放下的後座扶手,孔易仁靜靜坐在一側,表情平淡地看著她。
  車子發動,雪地上開得平緩,車廂裏隱約可以聽到冰雪在輪胎下碾軋的聲音,車膜顏色深幽,窗外是漫天雪景。
  老麥在前頭沉默地開車,副駕駛座上有人回過頭來,“先生,他們都準備好了。”
  他點頭,然後伸手按鍵,黑色的隔斷徐徐升起,後座變成獨立的空間。
  盯著他的側臉,孔易群下顎硬了,“易仁,我們去哪裏?”
  “去見老梅。”他終於開口。
  她轉過臉不再看他,聲音好像是從很遙遠的地方傳過來,“她已經簽字了,你放心好了,以後誰都不會再動她的腦筋了。”
  “我知道。”淡淡一笑,“你失望了?”
  下顎的線條越來越硬,發出的聲音都變得怪異,“失望?有什麽好失望的?易仁,這些年來我的心思你會不明白嗎?用得著到現在才來問這句話。”
  “你是指那個孩子?我答應阿姨的,都已經做到了。”
  “那是我弟弟!也是你的!”她猛地轉身,表情扭曲,“孔家不能有多餘的孩子,當年弟弟不被允許出生,那麽現在她的小孩也不可以!”
  孔易仁的臉色變得蒼白,“易群,為什麽你一定要這樣,我一直希望自己是錯的。”
  “錯?你會錯嗎?老梅太可笑了,你正好借此機會讓所有人飛到這裏看一出精彩好戲。非直係親屬贈與,太精彩了,哈哈。”她仰頭笑起來了,“放心吧,從此以後,無論是我還是他們,都死心了。”
  “你覺得很精彩嗎?”他的臉色越來越白,但是孔易群卻完全沒有注意到,笑聲中有眼淚迸射出來,卻還是無法止歇。
  車子緩緩停下來,輕輕的詢問聲,“先生,我們到了。”

  第七十二章
  粉白的臉因為大笑而湧現潮紅,無聲無息地看著她這樣的歇斯底裏,無比陌生的感覺終於讓他閉上眼睛。
  黑暗中浮現的是一幕幕塵封已久的過去,母親過世以後,第一次見到一群母女倆出現在大宅裏,她已經是個六七歲的大女孩,僅僅挨在她母親身邊,兩張相似的臉,表情局促。
  心髒緩慢的抽痛,呼吸困難起來,窒息的感覺隨著血液每一次的脈動越來越強烈。
  易群母親意外懷孕,外公強烈反對,母親是獨生女,她所帶來的龐大財富才是孔家真正得以依靠的基石,外公絕對不允許百年之後財產有所外流,父親抵抗不住壓力,六個月的男嬰被引產,手術意外,母子雙亡。他至今還清楚記得那張慘白痙攣的臉上苦苦哀求的神色,還有易群得知母親死訊後空洞的表情。
  黑暗中有聲音,遙遠而清晰,“易仁,我不離開,請你也不要。”
  有些想苦笑,這樣的秘密,靜言,你想知道嗎?那麽多無情無義,殘忍現實支撐起來的錦繡豪門,你想知道嗎?
  車門外的輕輕詢問聲越來越大,漸漸開始伴著敲打聲。
  “先生,我們到了。”
  “先生,你沒事吧?”
  “二小姐?”
  終於止住笑聲,孔易群回頭望他,嘴角線條冷硬,“易仁,你答應過我母親,為了補償她和那個孩子,會終身照顧我,現在為了一個華靜言,你要置我於死地嗎?既然這樣,你還在等什麽?”
  尖銳的聲音沒有得到任何回答,疑惑漸漸從她眼中滲出,“回答我,易仁?易仁?”
  那樣的悲劇,一次就夠了!靜言,就算接下來的時間裏我不能時刻在你身邊,可在那之前,無論如何我都要讓任何可能的威脅全部消失。
  咬牙忍著整個身體的全麵抗議,孔易仁竭盡全力開口回答她,聲音暗啞斷續,“易群,是你太讓我失望了,是你一定要用另一條命來補償給那個孩子,這樣的你,還希望我怎麽補償?”
  “易仁,你,難道你真的——”仿佛沒有聽到他在說些什麽,孔易群傾身過來,聲音惶恐,“你不是在演戲嗎?幹嘛這麽逼真?老梅不可能給你下藥的,我早就知道了,易仁,你說話啊,快回答我。”
  門口是瑞得醫生焦急的聲音,“別等了,快把門打開。”
  “這車是特製的,後廂單獨控製的,我們打不開——”就連一向沉默的老麥都聲音急促起來。
  墨色的車膜阻擋一切視線,車廂中毫無回應,所有人在雪地中心急火燎,數分鍾後,側邊傳來尖銳的刹車聲,然後是幹脆的拍門,回頭望過去,大雪中快步走過來的纖細聲音讓他們集體發出不敢相信的聲音,“華小姐!”
  白雪在她麵前簌簌飄落,瞪大的眼睛裏倒映出每個人的表情,“他人呢?”華靜言很冷的聲音。
  特助一邊等著她身後低頭不語的ken和Rocky,一邊開口回答,“先生和二小姐還在車裏。”
  眼光轉向瑞得醫生,那麽漂亮的一雙杏眼,那裏麵流露出來的表情卻讓這老人情不自禁緊張地交握住雙手。
  “醫生,沒有危險了——是真的嗎?難道你騙我?!”冰冷的聲音。
  “華小姐,我沒有欺騙你,搶救很及時,雖然心肌受損,可是完全可以通過手術徹底解決,我勸過他馬上飛瑞士動手術,可是易說走之前一定要把這件事情解決——”冷汗冒出來,他飛快解釋。
  靜言的臉色完全冷下來,風雪中幾乎可以聽到隱約牙骨摩擦的聲音,每個字都冷得仿佛是冰屑,“好,好極了!”說完,她沒有再理睬任何人,大步走到車前拍門,“開門,孔易仁!我隻說一遍,你現在不開門,以後再也別想見到我!”
  車廂裏還是無聲無息,雪勢越來越大,紛飛的雪片鋪天蓋地地落下來,再也沒人敢出聲,四下冷寂一片,身後有人為她打開傘,靜言憤怒地回身一把打掉。
  車門輕響,終於從裏被推開來。隱約的嗚咽聲,寒風中隻覺得淒涼無垠。

  結局之章
  四月,繁華的上海街頭,時尚男女早早換上了最新的春裝,接近9點,寫字樓下人流穿梭,腳步匆匆的上班族目不斜視。
  從停車庫走進電梯,所有人的目光都麻木的看著不斷跳動的數字。升到一層大堂時門便打開,走進來幾個穿著套裝的年輕女子,一邊交談一邊往裏。眼角掃過她,失聲了。
  沒有理睬,電梯迅速升到自己要到的樓層,她邁步走出去,電梯門在她身後合上,突然爆發的竊竊私語聲一晃而過。
  前台麗莎正低頭忙碌著整理東西,聽到腳步聲抬頭望過來,倒吸冷氣的聲音,眼睛不敢相信地睜大,一聲靜言姐,硬是被口水嗆到,淹沒在咳嗽裏。
  “早。”笑起來,走過她身邊時貼心的拍了拍她的背,靜言繼續往裏走。
  來的一如既往的早,中心裏還是空蕩蕩的,徑直走到自己的辦公室,擰開門滿意地看到裏麵一切原樣,被打掃的幹靜整齊。
  脫下披著的黑色風衣,隨手掛到衣架上。風衣下是墨綠的娃娃裙,胸部開始抓褶,下麵是寬而柔和的大擺,黑色貼身薄衫的高領露出來,發髻綰得高高的,發簪末端的黃水晶在柔軟的黑發中隱約閃著光。
  門外傳來交談和腳步聲,“麗莎你一定是發夢,靜言明明在瑞士,怎麽可能回來?”們被猛地推開,然後是文茱的驚叫聲,“天哪!”
  太高興了,靜言再也沒法保持冷靜的表情,笑得眼睛眯起來,“是我回來了。”
  驚叫,然後是疑惑,“靜言,你怎麽回來了?”
  “你一個人回來的?”
  “怎麽回事?你們不是已經一起去瑞士了嗎?”
  “你還上班?”
  眾口紛紜,還來不及回答外麵就響起方從雲久違的聲音,“小姐們,一早上就在走道裏圍成一團阻礙交通不好吧?”
  嘈雜的中心有很清涼的聲音傳出來,“學長。”
  是不是早飯沒吃飽的關係,怎麽突然幻聽了?方從雲疑惑地張望。
  久違的熟悉臉孔正正出現在麵前,靜言又喚了他一聲,“學長!”
  圓圓的臉上眼睛和嘴一起撐大,高難度的表情全麵考驗他的臉部肌肉承受能力,“靜言?”
  “學長,你不認識我啦?”杏眼眯起。
  回神了,方從雲奮力撥開人群,“靜言,到我辦公室。”
  合上門,方從雲小心翼翼地指著她的寬大裙裝,“你——”
  “四個月。”多年的默契了。
  四月的天氣,恒溫的辦公樓,怎麽突然有點熱,方從雲開始想擦汗,“他——”
  “在瑞士。”
  腦子亂了,說不出話,可憐的方從雲開始黑線條。
  “小瓏姐和Tony怎麽樣?上次電話裏說已經回上海,我想今晚去看看他們。”自動跳過上一個話題,華靜言說得流利。
  “靜言,難道你們出了問題?”根本沒有跟上她的意思,方從雲還沉浸在一團混亂中,突然眉頭皺起來,聲音也大了,“靜言,難道那個性孔的始亂終棄?你說給學長聽!”
  啊?這次輪到靜言跟不上狀況,“學長——”
  “不要怕,有學長在,你放心,一切都跟以前一樣。”
  來不及解釋,門口有敲門聲,文茱怪怪的聲音,“老板,有人找。”
  “現在沒空!”難得斬釘截鐵。
  可憐的文茱被客氣地撥到一邊,門被兩個高大的男人直接推開,那個傳說中始亂終棄的負心人就立在門口,低沉好聽的聲音有些無奈,“方先生,你誤會了,其實被始亂終棄的人是我。”

  番外
  每個人心裏,都有一個靜言
  ——送給看完全文的每個親
  在食物的香味中醒過來,孔易仁睜開雙眼的時候,看到的是滿是陽光。
  廚房裏有細碎的聲音,起身走過去,很遠就看到靜言忙碌的背影。
  “這麽早。”正好趕上伸手接過盤子。
  “好了。”靜言輕鬆地拍手,回身笑,“今天夠早吧,免得又被你搶先。”
  五月裏晨光明媚,她微微豐滿的小臉籠在透明的光裏,穿著合身的孕婦裙,頭發還沒有綰起,閑適安定的美。
  低頭看表,靜言在他拉開的椅子上坐下,“真的好早,吃完還可以休息一下,然後去上班。”
  有點想歎氣,“什麽時候開始休息?”
  漂亮的杏眼長大了,“為什麽要休息?我又不是去幹體力活。”
  腦力活也很累的吧?有點想勸,但是話到嘴邊又咽回去,“好,我送你。”
  滿意地笑了,靜言低頭地開始吃早餐。
  想起什麽,她又抬頭,“威廉和晶晶的婚禮——”
  幫她加牛奶,孔易仁微笑,“華小姐有什麽吩咐?”
  故意偏頭想很久,“算了,你那麽忙,我可以自己去,免得到時候還要解釋你是誰。”
  解釋他是誰?這次真的歎氣了,“那天我絕對有時間,華小姐放心,另外,既然解釋起來麻煩,請問我可以可以要求正名?”
  難得看到這個男人麵露委屈,想笑,靜言使勁憋住,“沒事,我不怕麻煩。”
  “靜言!”是不是最近太順著她了?這得寸進尺的小女人。
  “好啦,我會告訴威廉他們,你和我一起去。”站起來輕快地親了她一下,靜言笑眯眯。
  老麥早就等在樓下,看到他們很遠就打開車門。
  車子平穩啟動,天氣晴好,眼角掃到路邊推著童車悠閑散步的年輕少婦,很小的孩子,睡得又香又甜,一隻小腳翹在童車邊緣,套著粉藍色的柔軟鞋套。微笑了,伸手指點,“易仁,你看到沒有?多可愛。”
  她溫暖的身子靠近自己,帶著清淡的沐浴乳的香氣,感覺圓滿愉快,孔易仁伸手攬住她,“看到了,不過最可愛的還沒有出生。”
  過江不久就到了目的地,靜言下車,笑著道別,剛轉過身就被叫住。
  “靜言——”
  “幹嗎?時間快到了,我今天安排得很滿。”
  安排得很滿——改天有時間和方從雲好好聊聊,心裏有了決定,他臉上還是笑意微微,“華小姐,你今天要忙到幾點?不知能否抽空和我共進晚餐?”
  他是說今晚會很早回來陪她?開心起來,靜言忍住笑板臉,“可是我有約了。”
  “這樣啊,”他沉吟,“可以改期嗎?或者我讓Ken和那位先生或者小姐商量一下。”
  萬不下去,笑出聲了,他要嚇死誰?“好啦,我下班等你。”
  她的笑臉在陽光下燦燦生光,心中悸然動情,明知道這是人來人往的商務區,他還是忍不住傾身出去握住她的手。
  身子被拉進車裏,靜言吃驚之下直接落到他懷裏,“易仁,我還要上班!”
  上班?都已經和他在一起了,她就不能像個普通女生,盡情享受悠閑的生活嗎?真想直接替她下決定,可如果那樣可以的話,現在在他懷中的就不是他愛的靜言了。
  無奈的笑了,他鬆開手,小心扶住她的肩膀,“去吧,遲些我來接你。”
  親昵地磨蹭了一下,靜言笑了,假裝沒有看見他無奈的表情,下車時還貼心地替他合上車門。
  中心門前靜悄悄的,麗莎很有精神的聲音在前台響起,“早啊,靜言姐。”
  一邊回答一邊笑著走過,“早啊,麗莎。”
  新的一天又開始了,五月的早晨,真的很美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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