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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處可逃:短篇小說集

(2009-01-20 16:26:55) 下一個

  一杯楓露
  金燦燦的秋天。驕陽如同楓葉暈染,而萬丈晴空,沒有一絲纖雲飄翳著,爽氣得叫人嘴角不由自主的帶上微笑一縷。
  林慕紮了一個馬尾,手裏捏著飯卡,踮著腳尖,透過人群的縫隙間,去看生煎究竟賣完了沒有。好容易輪到自己,她剛要指指那僅剩的三個,忽然排在前邊的那個男生又轉了回來,歉意的對她一笑,然後對服務員說:“我還要三個。”
  就這樣,眼睜睜的看著油乎乎的三個小包子被裝進了別人的盤子裏,林慕不勝悲憤的指著那籠大包子說:“我要兩個大菜包。”
  坐下之後,喝了口豆漿,她開始給辛華發短信,其實瑣瑣碎碎的也沒什麽,不過就是抱怨了幾句。很快,手機震動了一下,她咬著包子,熟練的解鎖,打開:今天這麽早就起來了?
  今天是林慕成功申請到助教工作後上崗的第一天。
  其實算是幸運,今年院裏給本科生們新開了一門遠程視頻教學課。合作對象是美國的大學,沒有主講老師,以講座的形式進行。相對應的,本校的教務就更輕鬆了,因為對方的助教也是這裏過去的師姐,隻需要有人在那裏負責調試網絡、和對方聯係教務工作就可以了。
  這可是二十比一的篩選率,輕輕鬆鬆的可以一個月賺上幾百塊,最終名單在網上公布的時候,幾個同學毫不客氣的替她預支完了第一個月的工資,在前門的韓國料理店吃得心滿意足。
  她起得早,室友還在迷迷糊糊中微鼾,誰讓得配合美國那邊的時間呢?林慕踏進教室的時候,忍不住又跨了出去看了看門牌——304,沒錯呀!
  可是為什麽手裏的學生名單隻有六十多人,可這現場的坐的規模,足足有一百開外?她疑惑的問了第一排的學生,那個女孩子理所當然的回應她:“咦?我們是看了外邊的海報才來的啊!”
  噢!對了!第一節課的主講人是一位本校的師兄,碩博連讀,據說此人導師還是諾獎的獲得者,總之人家願意百忙之中抽出時間來關照師弟師妹,實在是很厚道的一件事。況且,早幾年的時候,這人在學校也是一時豪傑的風雲人物。難怪來了那麽多人捧場。
  她打開了多媒體,屏幕徐徐的降下,有著奇妙的,叫人覺得心安的速率。
  打開聊天軟件,她靈巧的輸入了導師給的帳號,啪的一聲,顯示著對方大學的帳號亮了起來。對方發來了視頻邀請。
  林慕接受邀請,嘟嘟的幾聲響,網絡顯示已經連通。
  數秒之後,大教室的環繞音箱裏傳出了女聲:“喂,喂,聽的見嗎?”
  林慕拿起了麥克風:“聽得見,師姐,我是林慕,你能看到我們嗎?”
  對方隔了一會才說:“聲音很清楚,可是看不見啊。你們呢?”
  彼此彼此,這裏本該顯示著對方視頻的項目欄裏,也是空空如也。
  林慕看看時間,還有十分鍾上課,於是也不是很慌張。又一一檢查網絡、硬件、軟件、網線插口,都沒問題,連聲音都是流暢而沒有絲毫延時的,可是偏偏視頻出不來。她皺著眉頭,對下麵的學生招呼:“誰是班長?上來一下。”
  有個男生跑上來了,林慕拍拍他肩膀,讓他去找網絡科的管理人員。自己還在反複調試,嘴巴還嘟嘟囔囔的抱怨:“不是吧?獨享了30兆唉,怎麽就是不行啊?”
  反複的斷開連接,這裏邀請那裏,那裏邀請這裏,總之各種方法都試了一遍,不行。
  電腦屏幕的下側顯示時間到點,林慕下意識的去看門口,技術人員還沒來,她無奈的聳聳肩,對著麥克風說:“師姐,要不我們先開始吧?”
  那邊應答的已經是個男聲了,很好聽,有莫名的叫人鎮靜的味道:“hello。”
  林慕心裏其實悄悄的鄙視了一下:明明是中國人嘛,講什麽英語?出國就了不起嗎?
  雖然因為看不見,起了一陣小小不滿的騷動,可既然講座開始了,也就安靜下來了。
  此刻技術人員才匆匆忙忙的推門進來。林慕鬱悶的看著他幾乎做了和自已一模一樣的檢查程序,最後,可以想見的,那個人無奈的苦笑:“沒轍。”很快又因為別的事,就先撤了。
  林慕手裏還拿著那個攝像頭,她胡亂撥了個角度,擱在一邊,又抹抹鼻尖的汗珠,微微咬唇,堅持一遍遍的查找哪裏出了錯。
  其實這也算強迫症的一種吧?反正她就是這樣,有一點點的不滿,就會這樣無休止的想要將它修補到滿意為止。她熱得將外套狠狠的脫下,很不文明的,低低咒罵了一聲:“奶奶的,到底哪裏出問題了?”
  忽然就安靜下來了。此刻麥克風還開著,就放在手邊,她的聲音,本來可能細如蚊蚋的,此刻無限製的被放大,傳到了每個角落,當然包括大洋彼岸。
  此時林慕站在講台上,呆若木雞,忙低下頭,輕輕咳嗽一聲,第一個反應是去關麥克風。而那邊的聲音也立刻傳來,像是忍了笑:“那位調試機器的女生還在麽?”
  她無奈的答了一聲:“在的。”
  “我這邊看得到你了,你可以把攝像頭對準學生麽?”
  哦,真好。想必剛才自己皺眉、歎氣,各種奇怪的表情,都被看得清清楚楚了。她仿佛燙手一般,將那個倒黴的攝像頭調轉了角度,然後放棄了努力,坐在一邊,默默反省。
  中間休息了五分鍾,那邊聲音傳來:“對不起,是我們這裏的攝像頭出了問題。辛苦你了。
  哄堂大笑,人人看著年輕的助教,不過是善意的。連林慕自己都笑了出來,接話說:“沒事的,嗬嗬,沒事的。”
  於是一堂純粹是依靠聽覺的講座就這樣繼續著。氣氛卻極好,人人聽得專心致誌。那個叫周欽一的牛人師兄,似乎可以輕而易舉的調動起學生們的注意力,林慕本來自己帶了專業課本,此時也慢慢的被吸引了注意力,於是收起了課本,微笑著聽師弟師妹們和他互動。
  話筒傳遞來傳遞去,問的問題也越來越不靠譜。
  時不時就有笑翻天的聲音,可是不管問題多麽幼稚,周欽一的答案卻總叫人滿意,既幽默,卻又不讓人覺著是貧嘴。
  林慕心裏感歎了句:這才是水平啊,順便把剛才的一點小小鄙視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下課的時候,有學生拋出了最後一個問題:“周師兄,下次還是你來講嗎?”
  那邊頓了頓,然後說:“恐怕你們的教管不會同意將來的文學大師們來聽化學前沿講座。”
  “哦”的一聲,似乎有些失望。
  那邊繼續說:“今天準備的並不好,請各位見諒。”
  林慕想:真是謙虛啊謙虛。準備的不好還能講成這樣,要是準備的好了是不是想顛倒眾生?
  結束的時候林慕上去收拾殘局,對方打了一行字過來強調了下:
  抱歉,今天的主題和專業無關。本來約定好的漢學老師沒有過來,找了周師兄頂包的。她回了個笑臉過去:不會。反響非常的好。
  出門才看到大廳的一張海報。
  學習部那幫娃娃很會抓人眼球。也不知他們哪裏弄來的照片,連講座的題目都被塞在了角落。
  少有人把棕色的格子襯衣傳出精神氣來,可照片裏的男人笑得很英俊,用《世說新語》裏的話來說叫做“爽朗清舉”。背景隱約是在群山深處,退後一步萬振高崗。大約是極險峻的地方,可他倚著山壁,氣定神閑,仿佛身處在到處是穿比基尼美女的海灘。
  林慕歪著頭看了幾秒,心下大悔。
  造化弄人,怎麽輪上帥哥講課了,偏偏就沒了眼福?
  回到寢室的時候,室友正翹著腳翻小說,手邊擱了一杯綠茶,悠閑得像是神仙。
  “小林子,替我倒杯水。”
  林慕替她接了些熱水,沒好氣的問:“還是我好人做到底,替你把茶葉也換了吧?白茬茬的,早沒味了。”
  “別。寶二爺說的,楓露茶就得多泡幾回才有味。”
  室友田思的導師是專門考據紅樓的,當初報考研究生的時候,她就是衝著這一點,死活考了進來。
  “你們導師難道沒教你?你家寶二爺這楓露茶就是曹老頭瞎編的,你還真入戲啊。”
  她打開電腦,發現自己多了一個好友。想了想才記起來,那是剛才百般測試,連自己的帳號都用上去了,才加了對方的帳號。她還沒講起今天的事兒,手機倒先響起來了。
  是辛華的電話。
  林慕和辛華算是老夫老妻了,從大學開始到現在,關係穩定,已經三年了。
  林慕看看時間,一臉詫異:“咦,你今天怎麽有空啊?”
  “來送份資料,經過你們學校。下來吧,一起吃飯。”
  林慕蹦蹦跳跳的就要下樓去了,背後有人大聲的喊她:“哎,你電腦關不關?”
  “幫我關了吧,謝了!”
  “喂,網上有人找你呢!”
  “不管了,我先走了。”
  辛華已經在樓下等著她了,個子高高的,穿著灰色的休閑西服,雙手斜插著口袋,依然是大男生的樣子。林慕跑上去挽著他的手,第一句話是:“你想吃什麽?”
  辛華笑著去捏她鼻子:“你怎麽這麽實在?”
  結果實在的林慕就把男朋友領到食堂去吃飯了。食堂就是這點好,因為給的菜不多,總是可以盡情的叫足夠多的的品種。茄汁排條、水煮牛肉、紅燒大排……買的菜把整整四個人的桌子都給排滿了。
  林慕不斷讓他吃肉,煞有其事的說:“我覺得你瘦了。”自己則駐著筷子,幾乎什麽都沒吃。
  辛華現在在一家很有名的廣告公司工作,畢業那會兒,他們係能進這家公司的,也不過寥寥幾人而已。想到這裏,林慕就替他覺得驕傲。
  自從大學畢業之後,盡管還是在一個城市,可見麵的次數真是和大學那會兒不能比。以前天天黏著,辛華陪林慕上自習,林慕陪他跑招聘,總之算是大四分手潮中的一對異類。現在隻能趁著辛華休息的日子,偶爾見個麵。
  辛華眉宇間全是疲憊。公司裏比業績、比亂七八糟的東西,每每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可是回到校園轉轉,淡黃芙蓉尚立在秋風中,碧綠圓荷還未枯萎,學子們手裏抱著課本三三兩兩走過,他就由衷的覺得羨慕。看看林慕,脂粉不施,還是書卷氣濃濃的樣子,他這樣一個大男人,難得竟然也起了感慨。
  因為菜叫得太多,最後不得不來回送了兩次,才算把餐盤送到了換洗處。他們逆著人流往外走出去,林慕扣著他的十指,一路上說說笑笑,又把自己今天的糗事告訴辛華。辛華聽了也笑:“你是不好,一急就罵人。真是活該。”
  林慕甩甩頭發,吐吐舌頭:“好了啦,我知道了。”
  一直送他到門口上了公車,猶然戀戀不舍,知道一抬眼看到了學校那台大鍾,正指著十二點半,才想起下午還有英語課。
  走進教室的時候才發現田思已經替自己占了座。
  外教課都是這樣混時間,他們一個個上講台,剩下的人在底下竊竊私語,林慕終於找準了機會把今天的事告訴她。
  她才一提周欽一的名字,一看田思的臉色,才覺得不對勁:“你怎麽了?”
  田思撫著胸口,長久沒說話,最後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你……有他的聯係方式?”
  “有。”
  片刻之後,林慕回過神來:“對了,你本科不就是化學院的嗎?”
  秋天的下午,還能看到爬山虎一縷縷的在牆根上飄蕩,陽光傾斜著角度射進來,既不熱烈,也不清冷。而林慕竟能聽到幾年前的故事,實在是解秋乏的良藥。
  “我們那時候才大一,他大四。我室友是係花,算是情竇初開,就在一個晚上,同學生日,多喝幾杯,一激動,就發了條肉麻的短信過去。”
  “後來呢?”
  “後來他打電話過來問怎麽了。我接的,說她醉了。他就問需不需要過來幫忙送回寢室。我室友那時候其實有點後悔了,死都不要見他,就這樣灰溜溜的回了寢室。”
  “第二天,她睡到了早上十點多,想想後悔的不得了,就發短信去解釋,讓他別放在心上。你猜他說什麽?”
  林慕識趣的問了句:“他說什麽?”
  不過田思沒急著回答,卻感歎了一句:“他肯定是有過太多拒絕女生的經驗了,那個風度啊,簡直絕了!”
  “他打電話回來,反正說起的語氣沒讓人覺得一點尷尬,反而問她在幹嗎。她當時逃課睡覺呢。他說了句,你們大一的基礎數學課不能逃。”
  田思這才最後補充了句:“我靠,從那時候我才知道,咱們和他實在不是一個重量級別的。”
  林慕聽得雲裏霧裏:“他怎麽知道你室友逃了數學課?”
  “牛唄。本科,還沒畢業就是院係的助教了。大一新生的課程表他了若指掌。”
  走到教學樓的下邊,林慕把那張海報指給田思看。田思隔了老遠,不知是不是想起了那些青蔥歲月,忽然就幽幽說了句:“四年了啊……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同在中文係學習,林慕的專業和不食人間煙火的田思比起來,就要現實得多了。她隨著導師,主攻方向是跨文化交際。這樣一來,又和時下最流行最紅火的對外文化交流、中國文化的傳播聯係起來。林慕覺得自己運氣不錯,導師負責了很多對外文化輸出的項目,這讓她門下的幾個學生就有了很多機會。
  回到寢室的時候,對方助教在線。很晚了,可那邊恰好是清晨。她將下一堂課的課件發給林慕,又說:“下個月正好周師兄會回國一趟,到時候我會托他把一些資料也帶過來。”
  正說著,周欽一的頭像也亮了。她想了想,就給人發了一條:“師兄,早上的事真是不好意思。”
  他似乎不像講座的時候那樣有幽默感,隻回給她:“沒事。”
  這個語氣讓人覺得有些難以進行對話,林慕撇了撇嘴,正要草草結束對話,順便關機睡覺,又收到了訊息。
  “抱歉,做實驗熬夜到現在,現在要去處理數據,下次再聊。”
  其實林慕真的有後悔,她從來不知道田思是這種八卦的女生。比如現在,一邊吃著下午新鮮出爐的雪月餅,一邊口齒清晰的吩咐她:“你快和他聊天啊。”
  這個他,自然就是周欽一。
  林慕覺得頭都大了,一方麵自己本來和辛華聊得好好的,情人之間難免也會有些肉麻的話,可現在有個閑人坐在自己身邊免費欣賞,總覺得不自在;另一方麵,她能體察田思對周欽一的好奇,可是自己一反抗,她就死磨硬纏,愣是把自己弄得沒轍。
  剛開始聊沒幾句,田思看看時間,有些尷尬的笑了笑:“小林子,你慢聊吧……我約了了人,剛才給忘了……”
  林慕抓狂:“有沒有搞錯!喂!那我要和他聊什麽?”
  “隨便說幾句就下了吧……反正你也要和辛華去約會的。”
  寢室很快空空蕩蕩的隻剩自己一個人,林慕哭笑不得的看著對話框,隻能硬著頭皮問了句:“嗬嗬,中秋節怎麽過呀?會不會想家?”
  周欽一回:“做實驗。”
  林慕腦海裏起了一幕情景,一個年輕男人,穿著白大褂,眼前是花花綠綠的各色試劑。他專注的搖搖這個,再倒點別的進去,試劑立刻變成另一種顏色,於是覺得不好意思打斷科學家造福人類的偉大工作,愉快的說了句:“那你忙吧,中秋愉快哦。”
  偏偏……科學家有心情和她聊下去:“早忘了月餅的味道了。”
  林慕的好友也在國外,常常上線就對自己抱怨生活艱辛,於是那一刻,她自不量力的對對方產生了那麽一絲同情。
  就是剛才,她去提了導師給的那盒月餅。因為包裝得很好看,她忍不住拍了幾張存下來。於是一時手快,發了一張圖片過去:“不能吃就看看吧,也能解饞。^_^”
  一張淩亂的桌子,月餅被打扮得漂漂亮亮擺在中間,看上去很美味。
  科學家笑了,然後說:“我以前的桌子比你的整潔一些。”
  他不說,林慕還沒注意到,飛速的掠了一眼,有點汗顏。
  眼霜,紙巾,鼠標,還有一張照片——是合影,自己撲在了辛華背上,笑得一點形象都沒有。
  每次有人看到這張照片,總會發表評論說:“林慕,你男朋友好帥哦。”
  其實這是一種托詞——但凡一個人看別人的照片,沒什麽可以誇獎的時候,隻能退而求其次,繞開缺點談優點。可是林慕每次都很受用,喜滋滋的說:“是呀是呀,他真的很帥的。本人比照片帥。”
  810萬像素的照相機很好用,連角角落落都看得很清楚,周欽一發信息過來:“你的照片很可愛啊!”
  她很不客氣的接受了誇獎,然後說:“師兄,什麽時候回國?會不會很期待?”
  那邊發來的一句話讓林慕一時間反應不過來:“回國很麻煩。”
  三個問號發過去。
  那邊淡淡的說:“每次都要帶很多禮物。我不會選禮物。”
  林慕是一個喜歡熱鬧的人,她想象不出來,給親朋好友分發禮物,不該是一件很愉快的事嗎?
  於是她就興致勃勃的給出了自己的意見:“我覺得給女人的禮物,化妝品比較好啦。師兄你知道倩碧不?你就當代購嘛!”
  對方還沒回話,林慕就繼續說:“至於男的……我沒什麽經驗唉,也不知道男人想要什麽……”
  那邊回複過來:“謝謝你的建議,很好。”
  林慕嘿嘿笑了笑,“我去吃飯了哦。八月十五,花好月圓。”
  林慕出了地鐵站,經過自助銀行,就順便取了些錢。
  其實這頓晚飯並不是她和辛華燭光晚餐。辛華以前的兩個同學恰好出差來這裏,就約好了一起吃頓飯。自然是辛華請客的,也就順道帶上了女朋友。
  約在了一家西餐店,並不算很貴,但也不便宜。林慕是第一個到了,坐在那裏喝檸檬水,一邊數著時間,才看到玻璃窗外辛華匆匆忙忙的進來。
  林慕的嘴角忍不住翹了起來,她喜歡看辛華穿白色襯衣的樣子,因為他高高瘦瘦的,很有幾分衣服架子的感覺,穿襯衣會顯得整個人都挺拔修長。去年聖誕節的時候,林慕咬咬牙,買了一件很貴的襯衣送給辛華,田思後來對她說:“你瘋了吧,從來沒見你給自己買這麽好的衣服啊。”
  那怎麽能一樣呢?自己還在上學,樸素幹淨就好了,辛華工作了,自然有些場合是需要穿得好一些的。這樣想著,最後把打了兩個月的工賺的錢刷出去的時候,竟然沒有一點心疼。
  辛華在她身邊坐下,侍者還沒將水拿上來,他就拿著她的杯子喝了一大口,微笑說:“這個時候了,還這麽熱。”
  林慕已經半個月隻能靠著電話和網絡和他聯係了,他這樣一個小動作,看著彼此的唇印重疊,竟也起了絲絲的甜蜜。不過別的話還沒來得及說,林慕怕自己忘了,把錢放在了辛華手裏。
  辛華愣了愣:“幹什麽?”
  林慕坦坦蕩蕩的說:“這頓飯我們AA吧?反正他們兩個也是我朋友,你一個人請不好。”
  辛華畢業工作沒多久,工資雖然還可以,但是還要付房租,再加上同事間的應酬,其實遠遠比不上學生時代的寬裕。這些林慕都曉得,他們在一起幾年了,也常常會談起未來,自然也會說到錢,這並不算是尷尬的問題。
  以前在學校的時候兩個人把錢混在一起用,算是老夫老妻了。況且最近林慕申請到了助教,而給一項中文推廣項目投的簡曆又已經通過了申請,估計這一年自立都沒有問題了。
  辛華沉默了一下,似乎想要說什麽,偏偏這個時候,林慕快活的向門口方向揮手:“哎,這裏這裏。”遠遠的就看見了蘇曉晴和陶伍兩個人過來了,他們也算是當時一對常青情侶,彼此之間關係不錯,不過因為畢業的時候他們簽了鄰市,聯係也慢慢淡了下來。
  林慕趁著空檔壓低聲音對他說:“好了啦,我們老夫老妻了,你別告訴我你還計較這個噢!”
  辛華唇角輕輕一動,最後也不過出聲招呼他們坐下,似乎沒有聽見林慕說話。
  因為很久沒見了,話題也多了些。他們大多是在講工作上的事,林慕沒有發言權,就靜靜的聽,可是聽到後來,無一例外的,他們都會感歎:“讀書的時候多好啊!”
  而辛華攏了林慕肩膀,也在微笑:“是啊,她最幸福了。”
  蘇曉晴喝了口紅茶,興致勃勃的說:“其實是陶伍出差,我就是來玩玩的。順便買點東西,我們訂了日子了,可能春節前後就結婚。”
  林慕一愣,順口說了句:“這麽快?”
  其實也沒別的意思,隻是覺得結婚離自己很遙遠,至少也要等到畢業了,連工作也安定下來,才可能談起這個。不過看到他們這樣甜蜜的樣子,心裏又有些羨慕,忍不住在桌子下輕輕握住了辛華的手,一時間滿滿的都是期待。
  連茶也喝完了,辛華喊了買單。陶伍笑著說:“下次你們來玩,我請客,想吃什麽吃什麽。”
  林慕拍拍手:“別人說要請客吃飯,我記性最好了。”
  在門口告別,林慕挽了辛華的手,一路往學校走回去。
  天氣恰好,互相依偎著不會覺得熱,一路回去也沒說什麽話,可是心裏覺得安寧而溫暖,就像是此刻的月光,流麗的落滿了城市的每個角落,顏色是清冷的,可是銀色中又有淡淡的奢華,仿佛無可比擬的快活心境。
  在校門口分手的時候,辛華忽然拖住她的手,緩緩的抱住她。林慕反抱住他的背脊,良久,說:“我們去把證領了吧?”
  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一時興起,可是研究生領證也不是什麽稀罕事兒。
  辛華倒笑了,在她臉頰上吻了吻,才說:“我覺得自己還不夠資格娶你。”
  這句話有些不倫不類,可是林慕懂他的意思,在他懷裏搖了搖頭:“傻子,我想要的東西,你早就夠資格給我了。”
  說來也怪,從這一日起,兩個人仿佛暗中約好了,一道忙碌起來。
  林慕自從正式參加了中文推廣的項目,每天早出晚歸,連公共課有時都不得不逃。回到宿舍倒頭就睡,睡醒了就在電腦前忙著做各種教案,而一星期中最緊張的時刻就是周末。所有參與者都需要參加一個常規會議,需要陳述自己所作的設想和思路,同時也要對別人的觀點進行批駁。她甚至顧不上等辛華的晚安短信,就翻身睡著了。夢裏麵那個美國老太揮舞著教鞭,狠狠的抽在了桌子上,啪的一聲,驚心動魄。
  而辛華的工作也越來越忙。據他說,這是因為新換來的上司很喜歡他,以往插不上手的一些工作,也都交給了他,因為工作上本來就有衝勁,他自然也是滿意現狀的。
  轉眼秋風日漸蕭瑟起來,走在校園裏,大片大片的梧桐樹葉落下來,枯沙沙的踩在腳底,有種清爽的脆感。有女生圍上碎花的圍巾,淡粉色的小花綴在身上,就像在懷念流連著的盛夏時光。
  今天是辛華的生日,連蛋糕都買好了,她走到他住的小區樓下,可他臨時發了短信過來,說是有應酬趕不回來,於是林慕隻能把蛋糕放在他屋裏,轉身回學校。
  夜色正好,仿佛漫天的星星一顆顆落進了千家萬戶,正是一家人圍著吃飯的時刻,分外的溫暖。林慕看看時間,撫到那塊卡西歐的電子表,戴了整整三年時間,原本是鮮藍色的橡膠外殼,此刻已經泛出了淡黃色,有幾分陳舊和滄桑。
  看到它,林慕心裏的不快就略微淡去了一些。那是辛華送給自己的第一份禮物,在當時看來,數百塊錢的手表,是個很了不得的數字。他把自己在大學生運動會上的獎金、加整整一個月在外打工的錢節省下來,才選了這樣一份驚喜給她。直到現在,辛華偶爾也會提起那時候吃泡麵吃到犯惡心的那些往事。
  她慢慢的往回走。
  路燈的光線透過了密密的常青樹叢一直照到了地上,蔭蓋仿佛濃綠的雲,將橘色的燈光暈染出淺淺的清淡氣味。野貓躡著腳步,仿佛古時如風俠客,從落葉雜草中竄行而過。
  林慕數著步子,就這麽磨蹭著,也到了宿舍樓下。
  其實樓下的燈很亮堂,林慕微微仰了臉,習慣性的去看自己的寢室開著燈沒有。
  她的目光撞到身邊的一個年輕人,逆著燈光,隻讓她看見半邊的側臉。
  很久之後,周欽一會問過她:“你當時怎麽認出我的?”
  林慕總是著說:“我對好看的男人過目不忘。”周欽一的表情看不出信還是不信,隻是笑笑,溫和清爽:“真奇怪,你不好看,我怎麽偏偏第一眼也能認出你?”
  ——其實這不是實話,那時的林慕,隻是恰巧看見了那疊資料上打印著大學的名字。因為天天念叨著,格外刻骨銘心。而那個人順著她的目光,放下了手裏握著的電話,仿佛是和她極熟悉的老友:“嗨!林慕是麽?”
  這是她第一次這樣認識了一個年輕的男人。在這之前,她聽過他的聲音,也用虛擬世界的字符聊過天。他們都過了樂於網上交友的年紀,誰也不曾邀請對方視頻。她對他的了解,僅僅局限在海報上一張半身照,也幾乎忘了,第一堂課上,那個攝像頭對著滿頭大汗的自己幾乎有四十分鍾。
  四十分鍾,足夠一個人認得另一個人的臉。
  她愣了愣,才記起今天和周欽一約了取資料。因為辛華的生日,差點忘記,幸好回來得早,於是也直接忽略了互相身份的確認,微笑著打了招呼:“周師兄你好。”
  林慕的腦海裏,或者說是田思灌輸給她的印象,周欽一不會是這樣的。他太優秀,會顯得有些張揚,就像在球場上頻頻灌籃得分的英俊男生,而不是在比分落後是沉穩如常、不慌不忙控球協調的後衛。
  的確出乎了她的意外。
  他的目光不是逼人的亮,可是溫潤的像是古老的玉,清淺從容。很冷靜的內斂,就像他的打扮,襯衣和純色的針織衫,文雅的掩飾其了隱約的貴氣。
  林慕很快的接過資料,來不及掃上一眼,就向他道謝,順便還要客氣幾句:“師兄真是麻煩你了,其實寄過來也很方便的。”
  他的語氣有些淡,可是卻聽不出敷衍:“不會,我很久沒有回來這裏逛逛了。”
  林慕“哦”了一聲,很想給他接一句:“雖然你很久沒出現了,可是粉絲倒還在。”
  隔了這麽久,再翻出往事,會不會讓他覺得緣分奇妙?
  “學校建了校史館,是麽?”他頗有興趣的問,“我剛才在學校兜了一圈,不過沒有找到。”
  林慕知道這個時候自己該拿出東道主的態度,大方的說一句:“是啊,我可以帶你去看看,就在東邊操場旁邊。”
  可她其實不想去,於是委婉的說:“啊,校史館噢?”一時間接不下話來,隻能幹瞪著他,尷尬,心情起伏。
  這個時間,對於學校的夜生活來說,是正好開始四處活躍的時刻。操場邊總是燈火通明,而校史館因為是學生的義務導遊和管理,也總是到了很晚才閉館。
  周欽一應該知道自己這是並不高明的拒絕方式吧?他隻是笑了笑:“東西給你了,算是不負所托。”他頓了頓,語氣輕鬆,似乎忘了自己之前提出的那個話題,“你這邊還有什麽資料,可以在我離開前再轉交給我。”
  林慕禮節性的問了一句:“那你什麽時候回去?”
  “我在這裏有一個項目。”周欽一回答她,微笑, “可能要留一個月。”
  最後她說:“一個月?挺長的啊,師兄你可以來找我玩,下次我帶你去校史館吧。”
  周欽一覺得這個口吻可真是稚氣,這麽大的人,不自覺的還是會說“玩”,可這樣一句話,又遠遠比旁人見到自己時那副驚喜而激動的表情、或者不由分說的要請自己吃飯來得親切。
  口袋裏的手機震動起來,林慕於是點了點頭:“那我們下次見。”她背過身子,低了頭急迫的去拿手機,如願以償的看到那個名字在閃爍。
  這個時候的林慕,其實並不知道接下去的一個月,對於她自己來說意味著什麽。她隻是半欣喜、半惱怒的接起了電話。
  周欽一也轉過了身,繼續往前走,襯衣的領口就擦在頸側,比起柔軟的發絲,要生硬的多。腳步就有些慢,聽的見身後一個女孩子很大聲的說了一句:“你是不是無理取鬧啊!”他忍不住回了頭,看見林慕僵硬在原地,手裏抱著那疊資料已經落出了大半,而她似乎全沒發覺,維持了那個姿勢很久。
  即便穿了一件絨絨又厚實的衛衣,可她看起來還是瘦小,感覺就是一個很大的娃娃。周欽一想走回去,至少也問問發生了什麽事。可是這樣一幅情景,有常識的人都會了解,那不過是情侶之間吵了架。
  他嘴角微微翹起,雙手插了口袋正要離開,忽然見到她蹲下了去撿那些資料。
  風很大,把幾張紙吹到了那條小徑的路口,就在離自己不遠的地方。
  周欽一在心底歎了口氣,還是走回去撿了起來。
  他本以為會看到她的時候,至少眼睛會是像哭過一樣,因為剛才她的聲音裏,明明有了哭意。
  可她沒有,隻是接過那幾張紙,仰頭說了句謝謝,然後很快的就上樓了。
  他見過很多叫自己驚豔的女孩子。可偏偏沒有這樣的,可以將怒氣表現得這樣生動而倔強。表情依然鎮靜,可是目光隨時會掀起巨浪滔天。
  幸好他不是惹她生氣的那個人。
  接到剛才那個電話的時候,林慕其實並沒有怎麽生氣。可是聽聽聲音,又覺得嘈雜,總像是在娛樂場所。她就忍不住叮囑了幾句,哪知那邊辛華就不高興了,一直說她不懂事。
  她很想吼回去,她哪點不懂事了?給他買了一件很貴的羊絨衫?還是被他放了鴿子之後一個人默默回來?
  最氣人的還不是這些,是他的一句話:“你要是事先告訴我,我也不至於最後推不掉應酬。”當時自己憤怒的說不出話來:“你是不是無理取鬧啊!”
  林慕自認為是個吃軟不吃硬的人,從來氣到極點的時候是哭不出來的,眼睛像是幹澀的泉水,擠出一滴淚水都覺得困難。
  這一場冷戰進行的時間很久,林慕覺得自己半點沒錯,自然也就不會主動去找他說話。不過偶爾□的時候,也會不由自主的去翻翻手機。就像現在,走在回寢室的路上,低頭習慣性的去看看手機有沒有震動。
  她摸出手機,才發現收到的是周欽一的短信,一些和資料有關的事。她猛然記得自己說了要再聯係他的,索性就邀請他吃個飯。對方沒猶豫,最後敲定了在市中心的一家湘菜館吃飯。
  林慕跳上了公車,晃蕩著身子,金秋時分,連毛孔都像能呼吸,很舒爽。
  她和辛華來過這家湘菜館。菜色也不是很辣,不過打扮倒是有特色,服務員清一色的紅軍打扮,為人民服務,態度也很好。
  她先找了一個位置坐下,喝了口茶水,手機就震動起來。
  “我到門口了。”
  周欽一延續了那一晚上學院派的風格。因為是正午,天氣正好,不冷不熱,林慕看見他就穿了件格子襯衣,頭發短短的,整個人被墨藍的襯衣襯得很清爽。
  那個帶路的服務員似乎有些局促,腳步又急又快,把他領到了位子上。
  他坐下來,笑著說:“怎麽這麽客氣。”
  因為那個笑,林慕發誓她看到他竟然有酒渦!可是這麽修長俊朗的男生,酒渦也不見得能讓他更正太一些,反倒有添了一些說不明的味道,難道就是小說裏說的“激起母愛”?可又分明不是的,他坐在自己麵前,就像是大人樣子,十足十的師兄。
  林慕喝了口麥茶又無意識的往外看了一眼。
  手一抖,牙齒和杯子就磕了一下,濺了一些水出來。
  辛華從門口走過,不是一個人,身邊還有個女孩子。
  倒沒有什麽親密的動作,就是像普通朋友那麽邊走邊說,女生的手裏還捧著一杯奶茶,邊啜飲著,聽辛華說著話。
  她認得那個女生的,楊可,以前就是辛華的同學,他們關係一直是不錯的。以前讀書的時候,也常常一起吃個飯。
  或許隻是普通朋友,見麵吃個飯?林慕安慰自己要鎮定下來,手指濕漉漉的,下巴上也沾了幾滴茶水,涼涼的——可她鎮定不了,總覺得哪裏不對。
  或許她此刻的沉默,在周欽一看來怪怪的,他就很禮貌的將目光移向了一邊,仿佛是說了太多話,彼此都想停下歇口氣的朋友。
  林慕也知道此刻自己有些失態,她勉強自己將注意力放回來,正要開口的刹那,眼角的餘光裏,那對男女停住了。
  辛華細心的伸出手,指了指楊可的嘴角。女生笑了起來,有些天真,也很討喜的躲閃了一下,最後他還是在她嘴角邊擦了一下。親昵的就像是熱戀中的情侶。
  林慕知道自己太不靠譜了。她是在請朋友吃飯,可是此刻,她不想去管這些事了,也不願意去想如果把周欽一扔在在這裏後果是什麽。她隻是站了起來,然後低下了頭,盡量克製而禮貌:“對不起,我臨時有急事。失陪一下。”
  周欽一有些驚訝,他很熟悉這樣的表情,至少已經見過一次了。林慕的語氣還是溫文而優雅的,她的背影纖瘦,似乎有些不顧一切。
  他想都沒想,也順勢站了起來,跟著她一道出了門。
  街上人很多,林慕看著前麵的那對男女。灰白格豎條子的襯衣,她很熟悉。那是之前和他手牽著手在商場買下的。他穿著並不顯老氣,倒是多了幾份曆練和沉澱,自己替他做主,沒打折,也毫不猶豫的買下了。
  她終於還是有些遲疑了,又有些害怕——如果自己趕上去了,會怎麽樣?有道細不可見的裂痕已經從某個角落慢慢的蔓延開來。她很想一如既往的給他信任,可是冷戰至今,又見到他和別人這樣親密,她心裏不是沒有預感的。
  她的腳步輕,又快,趕上去拍了拍辛華的肩膀,竭力笑意盈盈:“喂。”
  他們的表情都在瞬間滯了一下。
  隻是這一下,林慕的心就慢慢的沉到了水底,她下意識的揚起下巴,目光沒有絲毫退縮,璨璨的像是珠鑽:“楊可?你也在?”
  辛華走上前一步,有些不自然的笑:“今天沒課麽?”又指了指楊可說:“今天我們公司和他們公司有公事,順便約出來吃個飯。”
  林慕哦了一聲,目光淡淡的掠過了她手裏那杯奶茶和小臂上挽的一個化妝品購物袋,確實是“談公事”的樣子。
  陽光忽然變得刺眼。她甚至看得見楊可手背上淡青色的筋脈,她在大學的時候就是出了名的瘦弱纖美,那時候自己還不止一次的對辛華說:“她真的很像林妹妹啊。”
  沒再說什麽,林慕隻是點點頭:“我下午還有課,你們慢慢吃吧。我先走了。”
  嘴角甚至一直帶著微笑的淺淺弧度,這是她僅剩的克製和冷靜。她在剛才有一瞬間想要問個清清爽爽,可是所謂的感情,真的隻是他和她之間的事。所以當了楊可的麵,她還是將一切都吞了回去。
  背過身子,嘴角沉了下來,臉色也是陰沉,林慕站在原地,掏出手機發短信:“晚上我去你家。”
  又努力深呼吸了一口,才繼續往回走。路邊有讓行人休息的木質長椅,她看了一眼,臉色更加不好:“師兄你還沒走?”
  周欽一就這麽坐著,長長的腿交疊,微揚起臉,打量她的神色,有些無辜:“我已經很餓了。”
  滴的一聲,辛華的短信,隻回了兩個字:“六點。”
  她實在沒心情了,把手機扔進了包裏,在原地站了一會,焦躁不安,像是一隻要撓牆的貓。最後看著周欽一:“師兄你看見了吧?我的私事,現在我很不開心。今天沒法請你吃飯了。要不就這樣吧,下次我們再約。我要回去了。”
  她轉身要走,卻不意被拉住了。他的手指有力,扣著她的手腕,語氣有些執著:“我真的餓了。你不能把我丟下不管。”
  殘存的理智還是有的,起碼林慕知道他是師兄,並且長得好相貌,又文質彬彬,無論如何,那句“我靠,你煩不煩”是不能說出口的。她由他拉著,有氣無力的歎口氣。默不作聲。
  手機又響了,是辛華。
  林慕隻是覺得厭煩,那種感覺,就像是冬天穿了件高領毛衣,因為硬,紮得脖子很不舒服,想要狠狠的去抓個夠本。於是她直接拔了電池,告訴自己愛咋咋地。
  周欽一站起來,語氣隨意而輕鬆:“再麻煩的事,也不要和身體開玩笑。
  這個世界上有一種謬論,說的是當一個人如果能吃得很飽很飽,血液會流向胃部,然後大腦可以處在真空狀態下,什麽都不用去想。
  林慕用紙巾在唇上按了按,看上去很淑女,又有禮貌:“師兄,你吃飽沒有?”
  周欽一目光從她身前被解決的幹淨徹底的那三大盤烤肉上掠過,似乎並不訝異她有如此大的食量:“還好。”
  什麽還好?和她比,簡直就算是斯文秀氣了。
  自助餐廳有一個很大的掛鍾,林慕看了一眼,恰好下午兩點。她目瞪口呆的看了看起身去拿大麥茶的周欽一,忽然有一種不知身在何處的感覺。
  於是等到周欽一坐下,林慕輕輕咳嗽一聲:“師兄你本科就是在我們學校念的哦?”
  他將瓷杯遞給她,點點頭。
  “我室友和你是一個院的哎!她說認得你。”
  他不動聲色:“是麽?”看那意思,並沒要追問是誰。
  林慕有些尷尬,仿佛提了一口氣,被卡在不上不下的地方。
  周欽一挑眉毛的動作……真的很好看。也可能純粹是因為他的眉毛長得好,有毫不張揚的銳氣,襯著一雙湛若明星的眼睛,仿佛能輕易將對方的心思看透。最後他將手中的杯子放在桌上,有淡淡的抱歉,隻是微彎嘴角笑了笑。
  林慕的臉透著淺淺的粉色,許是因為難堪,也可能是吃得飽了,氣色自然就好了。就像第一次見她的時候,心急火燎的在講台上調試著軟件,因為著急,偏偏攝像頭的像素高,竟能將那樣的表情、甚至膚色看得清清楚楚。
  其實她完全不必這樣認真。因為就連當時美國那邊的助教都已經放棄了,坐在一邊幹起了自己的事。偏偏就是她,固執的將各種程序試了一遍又一遍,像是有偏執狂的毛病。
  他微笑著從回憶裏抽身出來,隻是說:“沒準見了麵還有印象。”
  林慕哦了一聲,略過這個話題,喊了一聲經過的服務員:“小姐,這裏買單。”
  小姐的反應很敏捷:“這位先生買過單了。”
  林慕很自然的順著服務員的手勢望向周欽一,他笑了笑:“走吧。”
  難道是剛才去拿大麥茶的時候付的錢?林慕迅速的思考了一下,雖然這段飯吃不了多少錢,可是說好是自己請客,這樣可真不厚道。於是厚臉皮如她,也不禁遲疑了一下。
  他卻站起來,居高臨下的看著她,挺直的鼻子在一側臉上打下淡淡的陰影:“林慕,我下午還要去實驗室,你去哪裏?我送你吧。”
  這樣說,她就不好意思再因為吃飯的小錢糾纏下去。於是急匆匆的站起來:“我隨便逛逛,晚上還有事,不用送我。”
  他看了她一會,眸子烏黑而沉著,輕輕的哦了一聲,和她並肩往外走。
  厚實的木頭門上還嵌著玻璃,他比她走快半個身位,推開門,陽光霎那間順著那個角度鋪滿了一地。隻是那幾秒,林慕站在那裏,有些怕光似的伸出手遮了遮,又低了低頭。他還是站在那裏,耐心的等著她跨出門。
  她終於還是抬起頭來,眸子仿佛水中蚌殼裏的珍珠,因為濕潤而顯得更加瑩澤。
  “那麽,師兄我先走了。謝謝你。”
  她很快的走了。甚至沒等他回話,因為隻是怕下一秒,眼淚會湧出來。
  這半天,林慕是在辛華住的小區外邊的蛋糕店裏度過的。剛才那一刻,竟然有要哭的衝動,這讓她覺得不可思議——因為談戀愛至今,她真的沒有掉過一滴眼淚。
  周欽一替她拉開門,那也不過就是一個男生該有的風度罷了。可她卻獨獨想起了以前無數次的,她和辛華去逛街,冬天商場的門口總有厚實的塑料簾子,他素來就是自己進去,似乎渾然忘了身後的女友。林慕的性格也不好,因為這個也會和他吵,說了無數次,他總算是記住了,也終於會替她推門。以前覺得沒什麽,可現在想起來,竟開始心寒,連手腳都開始冰涼。
  提拉米蘇上撒著濃濃的一層可可粉,味道苦苦的,又幹澀,林慕拿著銀色的小匙,有一下沒一下的將它戳爛,幾乎一口未動。不知道過了多久,玻璃窗外看見辛華從店前走過,她並沒有急著站起來,又等了一會,拿出了一張紙,開始密密麻麻的往上麵寫東西,最後喊了結帳。
  林慕踏出了蛋糕店,低頭看了一眼手中的紙片,上邊條理分明,仿佛是去談判前的提綱。
  此刻即便做好了心理準備,她還是想不到,最壞最不堪的結果,依然在兩個小時後發生了。彼時的她,依然能做到沉靜的出門,仿佛割棄一段長達數年的情感對她來說是再簡單不過的事。
  夜風可以讓林慕的頭腦清醒一下。她的手指如□般抓著單肩包的背帶,很用力,努力的深呼吸一口,強忍住回去潑硫酸的衝動,狠狠的咬住了牙齒。
  感情的結束,不是傷感,不是難受,竟然是憤怒——是不是很讓人覺得悲哀?還是她獨屬異類?
  哈!真極品!原來這樣的極品,自己也有幸的遇到了!更極品的是,為什麽自己在過去的三年都沒有發現他原來如此極品?那麽把話繞回來,究竟是他極品還是自己是受虐狂?
  這段邏輯推理讓林慕在一瞬間有些喪氣,她抬手攔了一輛出租車,坐在了後座,然後繼續漫無目的的思考。
  手指不受控製的把那張小紙條展開,她借著窗外的霓虹,看見光影在微黃的紙質上斑駁流離。
  她看見自己寫著:第一,問他和楊可什麽關係。第二,問他有沒有對自己說謊。第三,把最近兩人之間的心結說出來。
  她記得自己走進去的時候,他的臉色也不好看,鬆了鬆領口,連水都沒倒給她。
  都在沉默,似乎不知道怎麽開口。
  “你在和她一起逛街,為什麽要騙我?”
  辛華似乎並不驚訝她問出這個問題,也像是胸有成竹,靜靜的說:“我撒謊?我以為你緊張我,原來也不是。你不是在街上對我說了不陰不陽的話之後,轉身就和別的男人去吃飯了?”
  這句話不啻於一記悶棍,林慕當時就站了起來,卻說不出什麽話來,目光仿佛不可置信,像是從來不認識這個人。
  他停頓了一下,嘴角輕輕彎了彎,連目光亦是似笑非笑。
  當時彼此那麽安靜,過了那麽久,她的氣全消了,隻剩下無力感。
  “辛華,是不是我們真的要散夥了?”
  散夥——
  是啊,真難聽的一個詞,還有些叫人哭笑不得的粗俗感。可那個時刻,是林慕腦海裏頭一個反應出來的詞語。
  他也愣了一愣,目光從她的臉上移開了,不置可否,又像是默認。
  月亮正從窗外的一角慢慢的爬起來,月光似乎是沒有溫度的液體,正一點點的填滿這個城市。
  她很冷靜的說:“我想知道為什麽。”
  他嘴角的弧度不變:“分手?我可不可以認為,這是你提出來的?”
  也是從這句話開始,林慕算是擦亮了眼睛,將那些蒙上的灰塵淺淺的拂去,第一次重新認識了他。
  這句話……算不算是他心虛?不管他有沒有劈腿,卻連提出分手的勇氣都沒有——這種責任也要推給自己麽?她重新坐了下來,語氣從容:“不管怎麽樣,我還是想知道。”
  其實三年下來,她從來都不知道,辛華積下了這麽多不滿。
  他說:“我真的覺得累。你還沒畢業,等到能買房買車,或許都過四十了吧。”
  他說:“你太不懂事。賺錢真的很辛苦,其實每次和你逛街,我都想說你。”
  他說:“上次放假我去你家,看得出來你媽媽不喜歡我,也看不起我。”
  她什麽都能忍,唯獨聽到這一句,忍無可忍,也忽然知道了為什麽他沒給自己倒杯水——莫非知道她想拿水潑他?
  “你給我說清楚?我媽怎麽你了?你去三天,她待你哪點不好?我家過年她都不會燒這麽多菜!”
  他隻是冷笑了一下:“你媽不是說了麽,像我們這樣,買房也不知道買到幾時去。”
  林慕幾乎要抓狂了:這句話究竟是哪裏觸及到他脆弱的神經了?他要不說,她還真的記不起來原來媽媽說過這樣一句話。
  她無語的站起來,將一切情緒都靜靜的潛了下去,一直到門口,轉過頭來。、
  身影纖弱,可是她的側臉卻沒有一絲柔弱泄露出來。
  “你想要的生活,對不起,我給不了你。如果她能給你,你就好好把握吧。”她頓了頓,“你要是不舒服,可以對外邊說是我先提的分手。”
  他們曾經挽著手逛家具城,一邊低聲說著將來的房間該怎麽布置;也曾經一起去自助遊,為了省錢買硬座火車票,她的頭就靠在他腿上,而他抱著自己,一夜未眠。原來都是假的。他們熬過了畢業,卻熬不過現實。
  她知道,從此之後,他不再需要自己買打折的襯衣給他,也不用一起擠公車,就像她知道楊可家條件很好,隻是她懶得再開口對他說起。
  就像自己離開的時候,他靜靜的喊住自己:“林慕,我不是不愛你。可是我真的堅持不下去了。”
  忽冷忽熱的情緒,她坐著,握著拳頭,忽而想要破口大罵,忽而又強自克製,到了最後,隻是難受,恨不得褪下一層皮,讓三年時間重新來過。到了校門口的時候,冷靜終於消失了,林慕前所未有的憤怒,竟想到了去天涯上去開貼爆極品。她付過錢,一邊喃喃自語:“潑硫酸不值得,我憑什麽為了這麽一個人去坐牢?!”
  其實生活就是這樣的,在覺得無味如白水的時候,命運之神像是為了提醒她的存在,就小小的給你一份禮物。有人收到後欣喜若狂,有人則頹喪灰敗,總之有苦有甜,如人飲水。而林慕很不幸的,屬於後者。
  她在接下去的一個星期,迅速的瘦了下來。
  是給失戀逼得麽?其實也不見的。隻是晚上常常睡不著覺,想著想著就生氣,連胸膛也能鼓起來。三年的時間,追她的人也不少,她一一拒絕,現在想起來,真是可惜。
  於是白天起床的時候臉色蒼白,眼眶下一圈烏黑,就像給誰迎麵揍了一拳。算算時間,上次周欽一說起過月底會回美國,而有些學生資料需要他幫忙帶去,她在隔了幾乎一個星期後,終於撥電話給他。
  他們約在學校那條著名的河流邊見麵,因為那裏離他的實驗室近。她站在橋上,伸手扶著欄杆,有鏽漬紮著手心,宛如見證著時光的流逝。
  電話響起來,她脫下手套,費勁的去找。
  是蘇曉晴。
  邀她喝喜酒,就在周末。
  握著手機的手就這麽緊了緊,她忽然記起來,那次他們一起吃飯,四個人,兩對情侶。才幾天,一對終於要走進婚姻,而她和辛華,走不到那天了。
  她盡量笑得自然:“恭喜啊,怎麽這麽快?上次沒聽你們提起啊?”
  蘇曉晴卻沒回答,語氣有些為難:“小林子,我們這麽熟了,我和你說實話吧。陶伍先去邀請的辛華……那時候我們真不知道你們分手了……他說他會去,楊可也會去。你……”
  她知道蘇曉晴的意思,忽然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一片不知名的枯葉從光禿禿的枝丫上顫了顫,打了個旋,落在了青綠色的河水中,似乎隻沾了一點點水,就往前漂去了。
  就像是慢動作,這個悠長的過程在林慕的眼裏一點點的掠過,她沉默了一會,咬了咬嘴唇:“沒事,我會去。”
  那邊蘇曉晴有些吃驚,重複了一遍:“你真的來?”
  她為什麽不去?是她做了虧心事麽?這個世界真的是非顛倒了麽?
  電話掛斷了,手指變得僵直,幾乎握不住薄薄的手機。她一定要去見辛華,最好挽著新男友,英俊溫柔,風度翩翩——總之,要比他好千倍萬倍,然後自己容光煥發的在他麵前走過,一雪前恥。
  可是……她去哪裏實現這麽美好的夢想?
  她重重的吐了一口氣,聽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
  這真的是冬天啊。明明林蔭道上的樹枝節如同虯龍,生硬發脆,枝間仿佛有寒號鳥在哀鳴。可是他站在馬路對麵,濯濯如春月柳,挑著眉毛向自己微笑。這麽溫暖而英俊的笑,連時空都轉換了,仿佛就是身處明媚的春日,校園裏高大的梧桐樹還沒長出巨大如手掌般的葉子,褐色的枝條上結著嫩黃的葉芽。
  是她在恍惚麽?他們明明不像的。辛華沒有周欽一好看,可他也曾經站在馬路對麵,衝自己微笑。彼時陽光撒著嬌,像是可愛的小姑娘,肆無忌憚的揮霍著美妙的時間,落在地上,流在肌膚上,暖暖的,像是爐火在輕輕烘培。
  季節輪回不過天道。可那樣的美好,碎了一地,她竟連撿拾起都不屑了。
  林慕把資料遞給他,看得見他清爽的鬢角,棕色的大衣敞著,身軀挺拔。自己竟脫口問了一句:“師兄,你周末有空麽?”
  他一時間不答她,隻是淺笑,似乎對她的邀約心有餘悸。
  林慕知道他在想什麽,有一種豁出去的爽快:“我的大學同學結婚。我覺得找個男伴去比較好。”又彎了彎眉眼,“一份禮金,吃兩人份,比較劃算。”
  他居然答應!
  林慕不出聲的咽了口水:“是在鄰市。”
  周欽一點頭:“行。我來接你。”
  他的目光落在她臉上,比起一個星期前,似乎瘦了一些。黑色的大衣裏穿著V字領的毛衣,沒戴圍巾,鎖骨就這麽清晰的露著,而脖頸纖細,仿佛優雅的天鵝。他默不作聲的打量著一切,最後伸出手,拍拍她肩膀:“去參加婚禮也要漂亮喜氣些才好。”又笑了笑,溫潤得像是剛沏好的紅茶,“外邊冷,快回去吧。”
  真的到了那一天,林慕換好了衣服,怔怔的看著鏡子裏的自己,又忽然不想出門了。田思上下打量她,一邊嘖嘖稱讚:“嗯,很漂亮。”
  是挺好看的。那件深藍的大衣襯得她膚色白皙宛若透明,長發隨意的落在肩上,溫柔美麗。可她隻是坐下,悶悶的靠著桌子:“我不想去了。”
  田思替她咬牙切齒:“去啊!為什麽不去?不能便宜那個男人。”
  最後她推推搡搡的被弄下樓,就在宿舍樓下等著,田思堅持要看曾經的學長一眼,就陪著她在寒風裏等。車子駛來的時候,她已經聽到田思好幾句“哇哇”亂叫:“那個不是他的車吧?”
  真的是他。
  周欽一下車,溫和的笑了笑,因為很正式的穿了西服,沉穩而英俊,因為年輕,眉眼耀人。
  隻是一瞬間,林慕忽然記起來,這輛車真的很拉風,好像辛華曾經在哪本雜誌上點給自己看過。她發誓自己這輩子沒有這樣陰暗過,什麽都忘了,隻是在想:保佑自己一下車就見到他。
  開到鄰市的酒店,他們開進車庫。這個時候總是車位緊張的,而他們恰好輪到最後一個。林慕下車,忽然另一邊有腳步聲,她下意識的抬眼:辛華牽著楊可的手,正在親昵的耳語,一邊慢慢的踱步出來。她隻是覺得慌亂,忽然手足無措,直到身後有人握住自己的手,低語:“怎麽了?”
  辛華愕然停下了腳步,目光從林慕和周欽一彼此握著的手上掃過,最後落在他們身後汽車的LOGO上。
  林慕以她對辛華的了解發誓,此刻他的表情變幻,是因為他接受不了這個事實。
  可她已經找回了理智,無比自然的反扣著周欽一的手,淡淡的對他們點頭:“這麽巧。”車庫的光線並不好,可是林慕看見周欽一低下頭,柔和的看她一眼,目光裏有一種心照不宣的狡黠和默契,仿佛知曉了她小小的心思。她的臉微微一紅,忽然覺得握住的那雙手很熱很熱,熱得自己全身都燒了起來。
  婚禮十分的熱鬧。司儀也詼諧有趣,逗得來賓時不時的發笑。林慕側身向著台上的一對新人,嘴角帶著微笑。可她沒辦法回頭,在座這麽多的大學同學,人人看待她的目光異樣。她和辛華,在這個場合,都算得上引人注目。
  她呆的有些氣悶,幸好大廳一邊就有露台,周欽一拿了飲料給她:“走,去那邊透透氣。”他們就乘著人多混雜,擠到了露台邊。
  “唉,你看見林慕的男朋友沒有?”
  “見到了。挺帥的啊。難怪甩了辛華。”另一個聲音不無歎息,“想不到她也是這種人啊。”
  林慕皺眉聽著,隻是尷尬,或許還有些憤怒,可是身邊站在周欽一,卻什麽都不好發作,隻是默默的轉身,將那杯橙汁一飲而盡。周欽一也不說話,沉默的聽著,最後那些竊竊私語聲消失的時候,他隻是把她拉到一邊,專注的看著她:“林慕,打起精神來。忘了當時邀請我來的目的了麽?”
  她怔怔的看著那對漂亮的眸子……目的……目的不就是打擊報複那個□麽?
  原來他一早看穿自己,卻心甘情願的陪自己玩這個幼稚的遊戲。這層認知讓她不知道說什麽好,隻能笑了笑,低聲說了句:“對不起。”
  他隻是無所謂的笑,豐神俊秀:“你說了我可以找你玩。別那麽認真,就當是個遊戲。”
  接下來的時間,他們無比的默契,仿佛是熱戀的情侶,眉梢表情無不纏綿。周欽一衣冠楚楚、風度翩翩,就連新娘來敬酒,蘇曉晴都是一臉意外:“哎,林慕,真有你的啊。”
  她微笑,淡淡的一眼掃過去,隔壁一桌,那個人似乎在獨自喝酒,側臉陰鬱。
  回去的路上,天已經快黑了。林慕看著車裏玲琅滿目的儀表和指示燈,沉默了很久,才說:“師兄,謝謝你。”
  真是謝謝他啊,替自己掙足了麵子。可隻有林慕自己知道,她並不快活。這些麵子,這些報複,都是虛的。就算她看到了辛華最後喝的酩酊大醉出門又怎樣?她和他早沒了關係,他過得好或不好,和她都沒有關係,隻要自己過得好,比氣死那個男人都強。
  而周欽一在開車,似乎沒有聽到她這句話,隻是隨意的轉過頭問她:“明年畢業?”
  她悶悶的“嗯”了一聲。
  他似乎看出她的情緒不佳,也不再說話了。
  “你心裏有沒有在笑我?”林慕憋了很久,終於忍不住問出來,“有沒有覺得我很幼稚?”
  他笑得雲淡風輕:“不會。不然我會在這裏陪著你麽?”
  “我隻是要發泄下……人在氣頭上,總是會做些奇怪的事的。師兄……真的謝謝你。發泄過了,大概我也能正常生活了。”她透過車窗玻璃望向外邊,“真的謝謝你。”
  他終於忍不住側過臉看她一眼。她的側顏有著柔和的線條,眼睛忽閃著,將所有的注意力投向了窗外的路燈,一閃而逝,仿佛曲水流觴。這樣有些寞落的樣子,迥異適才在婚宴上,精神奕奕,美豔如花的挽著自己,連眼波都婉轉生燦。
  “你還恨他?”
  “哦,不,不恨了。”她無聲的笑笑,“他大概是恨我吧。我了解他,他那麽愛麵子的人。”
  說完這句,她手裏還抓著安全帶,慢慢的睡著了。
  周欽一放緩了車速,撫額微笑,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從一開始在視頻裏見到她,然後是聊天,再後來看著她失戀,於是莫名其妙的陪著她去了那場婚禮。隻是覺得有趣。這個小丫頭表情有趣,言行有趣,什麽都有趣。他看著她睡得很香,並處吵醒她,伸手微微調高了溫度,一室的暖意如春。

  尾聲:
  一年半後。
  林慕推著巨大的行李,踏上這片異國的土地的時候,陽光落滿在自己的肩上和眼中。她看見他站在不遠的地方向自己微笑。如沐春風。
  “周欽一!”她揮了揮手,大聲的喊他,“我在這裏。”
  周欽一沒有去管她的行李,隻是重重的抱住她,又在她臉頰上輕輕的吻了吻,柔聲說:“終於來了。”
  是啊,她申請孔子學院的國外教職,發誓要傳播中國文字和文化,終於來到了傳說中的美帝。
  她反手摟住他的脖子,微笑:“可是我剛來,你就要走了。”
  周欽一任她勾住自己的脖子,又去捏她的臉頰:“不是才一年麽?我先回國。等你一年教職滿了,再回來。”
  林慕隻是笑,最後開著玩笑:“我怕你被人勾跑了。像辛華一樣。”
  大概隻有真正放下的人,才能這樣自如的開玩笑。
  周欽一推著她的行李,不閑不淡的看她一眼,目光說不上淩厲,卻也不無銳利,抿一抿唇:“他做不到的,你以為我也做不到麽?”
  林慕揚起臉看著他,隻是微笑。
  她知道他做的到的。
  這個世界上,有一種人不能堅持,幸而遇到的早,可以及早的分道揚鑣。可有一種人,天生是為了美好的信念存在,他們一直都在,隻要我們自己堅持下去,就遲早能遇到。
  善意堅持的彼岸,必然是幸福。
  就像有一種茶,叫做楓露茶。這種茶沏一遍並不出味。隻有反複的衝泡,終於還是會芳香四溢。它隻在書裏出現,可我們知道,它在我們心底,是真的存在。

   原來不晚
   顏顏牽著陳伊凡的手走進教室,剛才在教室問小男孩:“一會和大家打招呼哦?”
   小男孩長得粉雕玉琢的,就像外邊的雪娃娃,還帶了一頂小小的棒球帽,大眼睛眨了眨,卻口拙,半天崩出一句:“知道了。”
   可是到了講台前,陳伊凡小臉憋得通紅,隻是說不出話來——顏顏搖搖頭,摸了摸孩子的頭頂說:“李露菲,你和陳伊凡坐好不好?陳伊凡小朋友剛從國外回來,普通話說的不大好,大家多幫助他。”
   於是台下一片掌聲,李露菲是小班長,很乖巧的走上來,主動牽起陳伊凡的手,將他領回位子上。
   一天的課下來,顏顏主動陪著陳伊凡坐在教室裏,摸摸孩子的臉問道:“怎麽樣?能不能聽懂?”
   陳伊凡還是眨眨眼睛,小眼珠和黑色水晶似的,微微搖頭,卻不敢抬頭看顏顏了。
   顏顏對孩子最是有耐心了,倒也不是因為陳伊凡是校長親自領來的,於是笑得和顏悅色:“沒關係,我們慢慢來,一起進步好不好?有聽不懂的,就問問李露菲,好不好?”
   她的話還沒說完,遠處便踢踢踏踏的傳來高跟鞋的聲音,顏顏抬頭一看,是一個很漂亮的年輕女孩子,她下意識的問陳伊凡:“接你的嗎?”
   陳伊凡迅速的看了一眼,點點頭。
   顏顏牽起他的手,“走,你媽媽來了。”
   “她……不是我媽媽。”陳伊凡的中文說吃力,可說這句話的時候,卻很順暢,叫顏顏一愣。
   來人見到陳伊凡倒是滿臉的喜色,匆匆向顏顏打了招呼,拿了孩子的書包,就帶著孩子走了。陳伊凡倒是很有禮貌,還回頭向顏顏招手,那一刻,顏顏突然覺得有些難過,似乎覺得小孩很舍不得自己,那水靈靈的小目光,真像把自己當了親人。
   於是特地在第二天早上,碰到校長的時候問起了這個有點abc的小孩。
   校長也回答的老實:“陳伊凡啊,情況是特殊。家裏這麽有錢,孩子剛回來,倒是往我們普通學校送。永威電器就是他家的。不過你也別太特殊對待了——人家放我們學校,不就想小孩子安安靜靜的成長麽?”
   顏顏咂舌,半晌說不出話來,原來自己班上,居然來了永威公司的小公子,可是這樣的小公子,一點都不神氣,倒像是得了憂鬱症一樣,不愛開口說話,永遠靜靜的趴在桌子上。
   她到底還是對他特殊對待了,這樣的小男孩,由不得她不多關心一些——事情這樣明顯,有錢人家教理念很好,讓孩子接受平民教育,可是顏顏有此問陳伊凡:“怎麽你媽媽不來接你?”
   陳伊凡聲音很輕:“媽媽不在。”
   “那爸爸呢?”
   小孩一下一下的摳自己的橡皮:“很忙的。”
   每次來接他的漂亮女子都是衣著光鮮,很是美麗,搭配的也好。那個皮包,顏顏半年的工資也買不起,她每次都想和她聊聊,可是她總是行色匆匆,於是顏顏天天看著陳伊凡轉頭對自己說再見,心裏也更加不好受。
   慢慢的,陳伊凡倒是和自己越發貼近了,也願意開口和她說話,可常常說不到半句就說起了英文,顏顏苦笑不得,很有耐心的一句句的再教他中文,常常課後給他開小灶,反正課外活動他不愛出去玩,說了幾次都沒用,倒不如抓緊時間補補漢語了。
   於是陳其禮第一次看見顏顏的時候,這個很年輕的女老師,坐在陳伊凡身邊,一個個字母的在讓他複習拚音。
   陳伊凡總是把分不清平舌和翹舌,於是顏顏一遍遍給他讀——直到陳伊凡的目光忽然望向門口,笑了一笑。
   這個小孩笑起來,真有幾分小帥哥的風範——顏顏想起了電腦上看到的小貝家的公子羅密歐,真是可愛,於是問他:“怎麽了?”
   其實白問,陳其禮已經站在她的麵前,伸出手來:“你好,你是伊凡的老師?”
   原來是基因好,顏顏不由自主地頭看看陳伊凡,父子倆長得真像,眼前這個男人,長得英俊,身材又修長,穿著灰色的西服,一下子叫人聯想起了某個牌子的名車——顏顏忽然想起來,那份刊登著他大幅照片的雜誌,照片原來真沒有ps過。
   他轉頭對顏顏淺笑:“今天伊凡的爺爺奶奶回來,我要帶他去接機。可以請假麽?”
   顏顏“哦”了一聲,說:“可以。”
   順手抱起陳伊凡:“和老師說再見。”
   陳伊凡難得的沒有像往常一樣帶著小小的憂鬱,趴在陳其禮的肩上,乖乖的說:“老師再見。”想了想,又說:“老師,我回去再複習z,c,s和zh,ch,sh。”他咬字很用力,於是有些甕聲甕氣,顏顏忍不住笑了,就像樓下小花壇中正在迎風搖曳的小野菊一樣,讓人覺得清秀明快。
   陳其禮摸摸他的頭,向顏顏笑了笑,正要出門——
   過幾天便是新學期的家長會,顏顏猛然記起來,追著陳其禮的背影說:“陳先生,過兩天是家長會。你會來吧?”
   他一愣,下意識的反問:“過兩天?”
   “這個周六下午。”顏顏遲疑了一下,“小朋友應該都很希望自己的家長能來,尤其是表現的很好的小朋友。”
   她笑眯眯的走上一步,“是吧?陳伊凡?”
   陳伊凡眨著眼睛,誰都不看,倒像把頭埋在土裏的小鴕鳥。
   陳其禮笑了笑,禮貌的說:“我知道了。”
   她看著那個英挺的背影,微微搖搖頭,誰說有錢人就一定幸福快樂了?她見到的,分明不是這樣——所以更加的覺得陳伊凡可憐可愛起來。
   周六下午,一個個家長都來了,按照子女的位置坐好,便集體聽校長的廣播。顏顏掃了一眼教室,隻是空了一個位子。她搖了搖頭,覺得真是不像話。
   校長廣播剛講完,顏顏就被一群家長圍在了中間,紛紛詢問自己孩子的表現。她一個個的談完。送走最後一個家長,顏顏長舒一口氣,覺得口渴,於是辦公室拿了東西準備走人。
   匆忙間差點撞上一個人,她忙退了一步,抬起頭來,這才驚呼:“陳先生?”
   學校門口道路有些窄,今天有些特殊,畢竟如今私家車不少,學校臨時將操場清理了一下,做了停車場。此時走得差不多了,便空落落的隻剩一輛黑色的車子。
   陳其禮倒是鎮定自若:“家長會結束了麽?真是對不起,我來晚了。”
   顏顏向來挺能言善辯的,可此時,卻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可是不忘心中嘀咕:這對不起三個字,究竟是對誰說的?說到底,家長會還是自己孩子的事情。
   隻能笑笑:“您稍等一下,我去辦公室拿陳伊凡的成績單。”
   陳其禮在商場時間也不短了,這個小老師的心事並不難猜,她的嘴角抿出輕輕一道紋路,目光很清澈,所以顯然是帶了一分不以為然的——他看著她的背影,走路很輕快,馬尾也在帶著梔子花芳香的天氣裏輕輕甩動——忍不住閉了閉眼,額角的太陽穴一跳一跳,一下飛機就趕來,果然還是有些吃力。
   顏顏知道陳伊凡的家長是個大忙人,衣冠楚楚的站在學校裏,搞不好接下去還有宴會飯局,腳步更快。她將成績單遞到陳其禮手中,隻是說:“進步很快,陳伊凡就是不愛說話——別的都很好。”
   他看成績單的時候,顏顏忍不住心裏花癡了一把,怎麽這個男人微微皺起眉心,專注的樣子這樣好看?不過她知道作為光榮的人民教師是不能夠這樣子的,忙移開了目光。
   其實也沒什麽好說的了,陳伊凡不必別的學生,還能做個縱向比較,顏顏拿出了一張小小的黃色獎狀:“陳先生,這張獎狀還是你拿回去給他,陳伊凡會更高興些。”
   是“學習積極分子”。
   薄薄的一張,陳其禮卻是怔住,許久才說:“倒想起以前了,好像我很小的時候拿過一份。”
   顏顏歎口氣,到底沒有把這句話忍住:“陳伊凡的媽媽呢?怎麽從來不來接他?”她問的時候態度很誠懇,幾根發絲拂過光潔的額頭。
   “他媽媽很快就回來了。”陳其禮沉吟著說,似乎並不覺得這是私人問題,也沒留心其他,“顏老師你下班了麽?不妨我送你一程吧?”
   顏顏猶豫了一會,又看了看表,因為和人約好了——此刻確實有些晚了,也不再推辭:“那麻煩你了,中心廣場那裏就好。”
   顏顏並不認識什麽名車高檔車,也完全沒注意車子的logo,隻覺得坐進車裏是一股淡淡的真皮氣味,大約還有香水的味道。
   陳其禮開車的時候極專心,並不開口說話,又沒遇到什麽紅燈——不過十分鍾的路,眼見城市標誌性的大種已經出現,顏顏轉過頭去說:“謝謝你了。”
   “沒什麽——伊凡剛回來的時候性子更內閉,如今好多了,該我說謝謝。”陳其禮嘴角揚起一抹極俊朗的笑,“你在哪裏下車?”
   顏顏看著車窗外一個男生,順手指了指,“我朋友來了——就這裏吧。”她將頭發夾到耳後,語調輕快:“我走了,陳先生謝謝你了,再見。”
   陳其禮嘴角的笑容未變,可是眼中的暖意似乎一點點在褪卻:“和男朋友約會?”
   顏顏本來開了一半的車門停在那裏,回頭笑了笑,然後微微搖頭。這樣的笑容分明有些許羞澀的粉紅,似乎也在詫異這個冷靜的男子怎麽問她的私事,可是她還沒再開口——
   那個男生顯然也見到了她,大聲喊她:“喂!”
   於是顏顏忙不迭的下車,將車門甩上。
   顧星一見麵就揶揄顏顏:“呦,都坐上名車了啊?”
   顏顏一個激靈:這個男生自小和自己一群八卦閨蜜一起混,早就被同化了,一會倒是有了新鮮話題,於是當機立斷截住他:“你別瞎說,人家是我學生的家長,順路帶我一程的。”顧星顯然沒有聽進去,自己在嘀咕:“可惜沒見人長什麽樣……”
   好在沒見到人,不然……她想起陳其禮的樣子,年輕又英俊——對著損友才真是百口莫辯了。
   周一,一切正常。
   顏顏上完第一節課,才回辦公室倒上水,校長就帶著常來接陳伊凡的年輕女子過來了:“顏老師,我帶方小姐來辦一下陳伊凡的轉學手續。”
   顏顏手忙腳亂,將一杯水倒翻在桌上:“轉學?”下意識的往教室看了一眼,哪裏看得見——根本不在一個樓層。
   方小姐極認真的看了一眼顏顏:“他已經被接回家去了。”她的語氣很客氣,:“陳伊凡的媽媽堅持讓他轉學,這段時間顏老師對陳伊凡很照顧,真是麻煩您了。”
   一陣很空落落的失望,就像秋天不斷焉黃的草,最終脆脆的黃色會一截截的剝落——可是明明不會再發芽了,她想:這個小男孩的眼睛,似乎有淡淡的琥珀色,有時候不敢和自己對視,就低下頭。後來好了很多,可是還是沒法再給單獨上課補習拚音了。
   午休的時候李露菲偷偷跑來問顏顏:“老師,陳伊凡怎麽不回來了?”然後一臉不高興,“他說要給我帶巧克力呢!”
   顏顏還沒說話,辦公室的同事便來喊她:“顏老師,有學生家長找。”
   那一瞬間,顏顏見到陳其禮,真以為他又送陳伊凡回來了。
   “伊凡一直在家裏哭,不肯去新學校。”陳其禮低聲說,“顏老師要是方便,現在和我一起去看看他 ?”
   他眉宇間確實有些焦急,顏顏本來下午沒課,想想就請了假 ,可是坐上車卻越想越不是滋味,上午還有幾個同事在那裏感慨“有錢人家的 孩子到底還是上貴族學校好”——是很好,但是何必這樣轉來轉去折騰小孩?
   陳其禮和自己坐在後座,顏顏剛要開口,手機響了。
   車上空間小,稍微講一句話就像放大似的,顏顏就壓下聲音講話:“幹嘛?”
   閨蜜約了下班逛街,顏顏實在沒心情,支吾了兩聲就掛了。
   他轉過頭來看這她,語氣很平靜:“顏老師,耽誤了你和男朋友約會麽?真是不好意思。”
   顏顏一直在想怎麽開口和他說說陳伊凡的家庭問題,本來就緊張,順口就說:“嗯?我沒有男朋友。”
   這句話接口自然,就連她自己也沒在意,陳其禮倒是一愣,慢慢揚起嘴角,轉頭看著窗外。
   天氣很好,這樣暮春的午後,總有人閑閑的在散步。
   “陳先生,我想你和陳伊凡的媽媽之間的事,還是盡量不要影響小孩的生活和學習——我不知道他為什麽要轉學,可是陳伊凡是個很內向的小孩,多換環境不見得對他有好處。”顏顏看著那雙湛若明星的眼睛先是一愣,然後越來越深的蓄滿笑意,不自覺的停了下來。
   “我和伊凡的媽媽?”陳其禮輕輕的笑了,連前麵的司機也回頭看了一下。
   “伊凡是我外甥,怎麽?那天替伊凡辦入學手續的時候小方沒說清楚麽?”陳其禮看著顏顏的臉慢慢透著粉紅色,“你一直以為伊凡是我兒子?”
   “呃……”顏顏說不出話來了,幸好陳其禮倒是很善解人意的轉開話題,向她解釋:
   “我姐姐和姐夫一直在國外,幾個月前決定回國,最後那段時間事情太繁雜,一時間顧不上伊凡,就將他先送回來了。”他歉意的笑笑,“我平時也忙,顧不上他,常常讓秘書來接他——後來那次家長會因為剛下飛機,趕來的時候也遲到了。”
   他最後的笑高深莫測:“顏老師大概一定認為我是不合格的家長了。”
   她心虛還來不及,早就顧不上一早想好指責的話了,就沒吭聲,手指緊緊攥著那條細細長長的圍巾,陳其禮瞥了一眼,墨綠的顏色,一圈圈繞在白皙的手指上。
   “我姐堅持讓伊凡轉學,我也沒辦法——可是顏老師,以後你可以抽空來輔導下伊凡麽?”他笑著凝視她的雙眼,“伊凡很喜歡你。”
   他頓了頓,語速不見放緩,透過窗外可以看見慢慢飄過的風箏,後邊是朵朵絮狀白雲飄浮在湛藍的天上:“好像我也是。”
   顏顏後來一直耿耿於懷:“你那時候怎麽這樣啊?老於也在車上。”
   陳其禮隻是笑:“老於有什麽關係,都是自己人。”他的唇就貼近她的鬢角,“早也是說,晚也是說,我倒寧可早一些。”
   顏顏蹲下去,捏了捏陳伊凡的臉:“回頭我就給姐姐告狀,那時候你還老拿伊凡當幌子。”
   伊凡很認真的搖搖頭:“我真的很喜歡顏老師。”說著格格笑著往顏顏懷裏鑽。
   陳其禮一把把他拉開,邊訓他:“還叫顏老師麽?”

  拂杯
  麥笑意用小銀勺一下下的撥弄杯裏的褐色液體,又用小匙舀了一口灌到嘴裏抿了抿,皺了皺眉,順手又加了塊方糖。
  對麵坐的男子就微微踅起了眉,倒也沒開口製止——笑意就敏感的發現了,連忙擱下勺子,心虛的笑了笑。叮的一聲,骨瓷杯微微一顫,侍者往這裏看了一眼,旋即過來問:“孫先生,還要什麽服務麽?”
  孫楊揮了揮手,示意無事。
  笑意倒真的眉眼笑盈盈的問他:“一會陪我去選條領帶吧。”她老老實實的承認:“你的眼光比我好,下個星期沈佳諾生日,我都不知道送什麽。”
  沈佳諾……他一直在猶豫的,就是這個名字。一旦開口,以她的性格,自己恐怕再無回旋的餘地了。他低頭看了看腕表,時間倒是早,於是問她,半開玩笑:“什麽時候結婚?”
  她大笑:“急著送彩禮?我都不急。”順手就去夠沙發上的大衣,“今晚沒有佳人有約吧?陪我去買領帶。”
  然而身子沒有站起來,他卻安靜的伸出手去,扣住她的小臂,安然道:“坐下,正經事找你。”幽暗的西餐廳,他的目光熠熠生輝。
  “我已經遇到很多次了,沈佳諾一直和一個女孩子在一起。”他看著她帶著笑意的嘴角,緩緩的開口——以認識她到現在,從未有過的嚴肅口吻。
  笑意一時間楞在那裏,沒有反應過來,旋即笑了笑:“今天不是愚人節。”她有些惱怒的挑了挑眉,“沒你這麽開玩笑的啊。”
  笑意的眉是這個時代少有的柳葉眉,她從來沒有修過,卻總叫朋友驚歎:“笑意,你這眉修得真好,什麽時候幫我修一下?”她就含糊的說:“爸媽生成這樣,我懶的去修。”真是好看,淡淡的一彎,就像她的名字,就讓人覺得笑意盎然。
  “我沒和你玩笑。”孫楊堅持著開口,目光緊緊鎖住她的雙眼,此時已然帶著慌亂。他忽然覺得有些荒謬,他身邊的朋友從來不乏這些事情,從來大家心領神會,不過會心一笑。像這樣,鄭而重之的知會當事人,自己可算是破天荒第一人了。
  麥笑意不再看他,安靜的垂下目光,隻是說:“是麽?”她手指緊緊攥住了風衣,淡然的不像自己的聲音,似乎悲喜難辨,卻隻是點了點頭:“我知道了。回去我問他。”
  他亦站起身,心中卻莫名起了怒意,高高的俯視她:“你不信?走,說不定到君悅門口守著能看到。”說著去拖她的手,“麥笑意,你別和我強,你以為我故意來挑是非麽?”
  聲音清冷,脅迫得笑意不知該哭該笑,她素來的火爆脾氣,終於再也忍不住,手邊的咖啡杯被她重重一拂,落在了大理石地麵上——清脆四濺的碎片與聲響,銀匙在地麵上微微顫了幾顫,終歸平寂。終於引得餐廳眾人目光聚集,然而對峙著的兩個人,似乎誰也沒注意。有服務生想要上前,卻隻覷了覷孫楊的臉色,識趣的退在了一邊。
  麥笑意其實知道他是為了自己好,這一刻,她卻還在猶豫,是該選擇軟弱,還是堅強?隻是眼前的男子太可惡,盛氣淩人的看著自己,明明她被告知失戀,明明她是被劈腿的一方,卻還要在這裏被他教訓。
  都是眼前這個掃把星,自己陪經理赴飯局時認識他,順道又莫名其妙認識了沈佳諾,兩個人都是災星——一個騙她感情,一個在旁邊看好戲——她恨恨的想,虧自己一廂情願還要拿一個月的工資給沈佳諾買領帶?!
  她轉身就走,再也不去看他的臉色。
  外麵寒風刺骨,笑意覺得臉上比風還要冷,伸手摸了摸,原來到底還是忍不住哭了,於是狠狠的擦了擦——他的車緩緩停在身邊,於是站定了,淚眼迷離的問他:“我現在相信了,你舒服了吧?”又加重了語氣:“你舒服了吧?你舒服了吧?”
  孫楊歎口氣,替她拉開車門,將她塞進去:“我送你回家。”
  城市這樣大,即便從小就在這裏生活,笑意還是覺得不認得城西這一塊了,他的車在高架上穿梭,隻有橘色的燈光,透過玻璃印在了兩人的臉上。跑到了城市的另一端,到處是自己熟悉的大街小巷,時間並不晚,笑意無意識的伸手摸到了包裏那張剛打了薪水的工資卡,忽然一陣失神。
  他的車穩穩當當的停在她家樓下,她一言不發,下車,摔門而去。
  孫楊看著笑意的背影,微微苦笑——她卻很快的轉回身,示意他出來,大聲的衝他吼:“我永遠都不要再見到你們兩個人,一丘之貉。”仿佛不解氣,又重重的哼了一聲,這才踩著高跟鞋飛快的跑了。
  果然便是最壞的結果——孫楊扶著車門,怔怔的看著她回家,最後掉轉車頭,往君悅駛去。
  沈佳諾果然在他慣常包下的套房裏,見到他卻有些意外——一句話還沒說上,卻見到這個自小廝混的朋友臉色鐵青,最後臉頰上狠狠的挨了一拳——他連怒氣都沒來得及發作出來,就聽見孫楊咬牙切齒的聲音:“你他媽混蛋!”
  套房裏還有女伴的尖叫聲,終於被孫楊甩門的聲音蓋過。
  再見麵的時候,是在飯店另一個包廂。他出來打電話,眼神一掃就見到她挽著一個同事,慢慢的往外走。孫楊猶豫了一下,揚聲喊住她。
  她就讓同事先走,立在原地等他,望向他的領口,安然招呼了一句:“好久不見了。”
  孫楊一時無語,笑嘻嘻的去扶她的肩:“我喝多了,勞駕當回司機,送我回去吧?”
  笑意就側開了身子,皺眉:“你司機呢?”
  “還得送我朋友。”他不在意的往牆上一靠,背脊輕抵著牆,倒真是一派清貴的風度。
  “怕了你了。你走不走,我得走了。”她瞥他一眼,終於讓步。
  孫楊掏出手機撥了個電話,隨著她往外走,邊笑:“怎麽回事?看來恢複的不錯。”
  笑意沒搭理她,悶頭開車,問他:“你住哪裏?”
  他便隨口報了地址。快到的時候,麥笑意似笑非笑:“看過《女人幫》沒有?”
  他微微錯愕,老實的說:“沒有。怎麽?”
  笑意隻是搖頭,示意他下車。
  孫楊洗完澡出來,忽然就記起了她的話——女人幫?於是隨手百度了一下,原來是部美劇。左右閑著無事,就點擊了下載,看看時間,不過十點,以往自己的夜生活隻怕才剛剛開始。
  網速極快,他隨手選了一集,終於失笑——原來是讓他看著一幕。
  一個女主角的丈夫有了外遇,其餘三人聚在一起開完會,終於決定用最穩妥的方式告訴她。於是齊齊穿了黑衣,那架勢,不亞於原子彈即將在本地爆炸。
  他想起了後來沈佳諾打電話給他,他不吭聲,倒是沈佳諾在電話裏解釋了很多,直埋怨他不地道:“你要喜歡人家不早告訴我?不然我也不至於去招惹小姑娘。”語氣還是不以為然,他越聽越怒,終於甩了電話,想起笑意在自己麵前哭得一塌糊塗,竟不知道該如何去找她。
  他翻來覆去的說不著,還是撥電話給她:“笑意?”
  麥笑意睡得迷迷糊糊,嗯了一聲
  他說:“對不起。”
  “不客氣。”笑意還在迷糊的時候應了一句,惹得他笑出聲來。
  她隔了好久,終於聽到他低沉的聲音,似乎帶著深思熟慮後的勇氣:“笑意,我喜歡你。”
  激靈的麥笑意立刻從床上坐了起來,脫口就說:“大少爺,你醒酒了沒有?”
  笑意在那一刻,忽然覺得這樣熟悉。沈佳諾曾經用漫不經心的神情告訴她,他有點喜歡她。而她就答應了。後來結伴吃飯,還有孫楊在,他神情自若的去拍兄弟的肩膀,半真半假的誇他:“眼光不錯。”她恨不得當場踢他一腳。那場飯吃得草草散場,沈佳諾取笑他:“又是哪位有約?”
  電話那頭他出聲喚她,帶了些小心翼翼:“你在不在聽?”
  手臂伸在被子外麵,已經開始浸透涼意,蔓延開來,連聽力都被麻痹了。
  他什麽也不說,低笑了一聲,掛了電話。
  這一覺,竟安心睡到了天亮。
  他孫楊,這一輩子,終於決心好好對一個人。
  或者,真是一個好的開始,從很早以前,他就已經忘了正式追一個女孩子是什麽樣子了。
  送花,看電影,接送下班,或者最後還有鑽戒和誓言。
  他還很年輕,又有信心,他想,這一切,他終能做到的。

  斜風細雨不須歸
   唐嘉最後趕到了那個城市,海風微涼,空氣中有淡淡的鹹味。他開了五個小時的車,最後終於停在了市中心的的人民廣場,半夜猶有喝醉的男生女生互相攙扶,踉蹌著走過。他半開了車窗,眯著眼睛去看時間。
   等了很久,足足有大半個小時,靳維儀才匆忙從一輛出租車上下來,隨意的披了一塊薄羊毛披肩,快步坐進了車裏。
   “你終於學會遲到了?”唐嘉的第一句話讓她沉默了很久,以前約會的時候,她甚至到得比他早,後來他忍不住說:“一般來說,女孩子遲到十五分鍾左右最為合理。”靳維儀就有些不在意:“誰的時間不是時間啊?”她工作忙,不像他,家裏有那樣大的產業,他父母又在一點點的過渡給他,到底是二世祖,總比她一個普通的工薪族要自由。
   他又看她一眼,語氣有些譏諷:“維儀,不至於落魄到連車都賣了吧?”
   靳維儀將長發夾至而後,語氣很坦蕩:“知遠的公司剛起步,資金上是有些困難。”她轉過頭對著他的眼睛:“不然我也不會遲到,大半夜的,攔不到車。”
   他笑:“遲到還真不是你的風格。”
   周圍一切都是黯淡的,隻有城市的霓虹閃爍著照進了車裏,他的眼睛分外明亮,難得不是吊兒郎當的神氣。
   “說吧,找我什麽事?”她微微揉揉眼睛,語氣間很有些疲倦,“我還要趕明天一早的飛機。”
   他的手指輕輕在方向盤上敲擊,淡淡反問她:“那你還答應我出來?”
   “大少爺,你大老遠的趕來,我怎麽也得出來了。”維儀轉過頭去看他的眼睛,無奈的笑笑:“要去吃宵夜?你帶路吧。”她裹緊了披肩,輕輕倚在在椅背上,“我睡一會,到了叫我。”
   還是這樣的毫不在意,唐嘉合上車窗,輕輕掃了一眼身邊的女子,真的閉上了眼睛,素顏的臉上全是蒼白,寫滿疲累,連唇色也極慘淡。
   他記起初見她那一次,那時他剛從國外回來,陪著父母應酬,飯桌上各色的家庭.有官有商,融洽的一家似的。她乖巧的陪在他父親身邊,對這種場麵駕輕就熟。唐媽媽稱讚她漂亮懂事,不失時機的說讓幾個小輩多聯係。她便禮貌的衝他笑笑,他對她的笑饒有興趣,嘴唇輕輕的牽扯了一下,溫和柔美,又絲毫不張揚。當然,後來才知道,原來被騙了,她和她的弟弟,本質上來講是一種人,永遠堅毅而果斷。唐媽媽極喜歡她,坐在她身邊問東問西,她耐心也好,應對的又乖巧,直到吃完飯回家,母親都一直讚口不絕。
   那時他自詡年少有為,家境又極好,倒真沒想到靳維儀早給自己定了性,不過是風流倜儻的年輕公子。他也是見了就忘,過了年,卻又在公司的某個飯局上遇上,她年紀輕輕,能進四大,據說是全憑著自己跑招聘跑來的。並不願意借助她父親一點點的幫助,由是,倒顯得有些傲氣。
   那場飯局,靳維儀像是換了個人,穿著幹練的職業黑色套裙,質感極好的白襯衣,全然不似那一日的甜美少女。他身邊帶了女伴,靳維儀見了他,隻是輕輕點頭,像是素不相識。
   於是覺得她特別,第二天就打電話約她,靳維儀在電話那頭一愣,略帶歉意:“不行啊,今天和我弟弟一起吃飯。”
   靳維儀從來不是扭捏造作的女孩子,他第二天再約她的時候,她爽快的答應了,又笑著說:“不用來接我,告訴我地址,我自己去就行了。”他就報上地址,電話那頭笑了笑:“呦,那裏啊?其實隨便吃點就行了。”
   結果他趕到那裏,走進包廂,不禁抬腕看了看表,又愕然對著那個坐著喝茶的女子,竟然想不出該說什麽話。
   靳維儀的反應卻正常,她將短發撩了撩,笑:“對不起,你沒遲到——今天提前做完了手上的工作,又想不到該幹嘛,就跑來坐坐。這裏漂亮,坐著看看風景也不錯。”
   她指指外麵,園子有一枝老梅,幾顆欲吐不吐的花蕾,景致如畫。
   末了,他隻說:“你讓我覺得很沒有風度。”
   靳維儀嘴角一動,想來是忍住了笑:“是麽?我沒想那麽多。”
   以至於後來約出來吃飯,唐嘉常常很是緊張,一般到點前半小時會打電話給她:“你到了沒?”其實那次真的是意外,那次之後,她似乎就沒那麽空閑了,約她十次,她能回應上一次就已經不錯。
   有些話,唐嘉知道,即便像他這樣的人,也難以鼓起勇氣說上第二遍。然而叫他完全想不到的是,他以一輩子從未有過的嚴肅態度講起了對她的感覺,靳維儀僅僅雙手捧著馬克杯,神情漫不經心,最後斟酌著:“唐嘉,你怎麽也這樣?”
   她輕輕喝了一口飲料,轉了轉眸子,清亮逼人,誠實的說,“我知道那次你約我是唐阿姨的意思,我答應出來也是給阿姨麵子,再說大家臉上都好看些。可是這樣下去,真的不好玩了。”
   這世道講究一個官商結合,她沒興趣奉陪。
   唐嘉看著她,忽然恨不得將眼前的一張桌子直接掀翻,敢情一直是他在自作多情?!敢情他就是一隻老孔雀?!
   他站起來就走,連半句話都沒撂給她。
   靳維儀猶豫了一會,終於決定追上去,拽住他的衣服,她的身量已經算高,可分明隻到他肩膀:“你不是認真的吧?”
   他告訴自己世界上還是有一樣東西叫做風度,可是怒意依然一閃而現,於是語氣也變得嘲諷:“你現在和我說認真?!”她怔怔的放開手,看著他的車飛馳而過。
   其實唐嘉一直不知道,那樣特立獨行的女子,也不過是普通的女孩而已。
   靳維儀第一次見到了霍景行是新生報道的最後一天。
   大多數學生都選擇在報道的前兩天到校,免得最後手忙腳亂。父親特地請了假,一家四口人都陪著她來學校,將一切手續辦好,她的宿舍恰好是陽麵,太陽直射進來,就像蒸籠一樣。母親皺著眉看了看滿頭大汗的女兒:“維儀,寢室得裝空調吧?”
   學校規定,空調是學生自願安裝的,維儀看了看還空著的三張床,對著母親有點猶豫:“算了,等室友都到了再商量吧。”後來拗不過母親,不到晚上,商場就有客服來裝空調了。父母看的滿意了,她就催著他們回去,她和靳知遠走在父母身後,弟弟饒有興趣的看著學校:“Z大很不錯啊。”
   她就擺出一副教訓的麵孔:“好好讀書,你也考進來不就行了!”
   靳知遠漫不經心的聳聳肩,似乎考上Z大對他來說並不是難事。她就壓低聲音:“靳知遠,你別以為爸媽不知道我就不知道,你才高中,還真時髦,都早戀了啊?”
   他隻是“嗤”的一笑,“姐,你聽誰瞎說?管好你自己吧。”
   她望著弟弟無語,其實也是無可挑剔,反正他的成績倒是從來不用家人擔心,父母都不去管的事,幹嘛要她這個姐姐操心?
   接下來的兩天,靳維儀一直在學校瞎逛,熱了就買個大甜筒,在樹蔭下坐坐,沉靜的像是個老生,看著往來的學生腳步興奮而活躍。
   走近她的男生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淡黃色T恤,牛仔褲原來大約是深墨藍的,如今已經成了水磨淡藍。那樣樸素到有些寒磣的衣衫,卻一點無損男生的氣質,他個子修長,最是簡單幹淨的短發,一雙眼睛醇和又沉靜,叫人想起未雕琢的古玉。
   “同學,請問校醫院體檢怎麽走?”他的聲音好聽,又有禮貌,憑生好感。
   維儀給他指路,其實她也說不清楚,反正也坐夠了,索性跳了起來:“我帶你去吧。”
   那天天氣炎熱,她穿著花色可愛的短褲和簡單的T恤,少女纖長的身軀就像潔白的百合,霍景行有些訝異:“你也是新生?”
   維儀大笑:“你以為我是老生?”
   他也笑,剛才隻看到她那樣懶洋洋的坐在樹蔭下休息:“差點就喊你師姐了。”
   按慣例問了問家鄉,維儀聽說過,那是一個東邊富裕的省市裏的山區,常年的貧困縣,曝光率很強。恰好到了校醫院門口,她便微笑著和他告別。
   維儀摘了頭上的草編遮陽帽扇風,輕輕哼著歌,豔陽之下,連空氣都烘熱,她的臉微紅,轉身又去買了一個香草冰淇淋,隻覺得香甜。
   當靳維儀開始了解Z大的哪個小書店可以打八折,哪家的熱狗比較好吃的時候,已經是數月之後。金黃的梧桐葉灑滿了校園大道,秋意裏彌漫浪漫的氣息。新生中的少男少女之間已經有青澀的愛情萌動,海報欄上每日間最不缺少的是各個院係的舞會通知,老實說維儀一點興趣都沒有,連自己院的舞會都沒去,窩在寢室看了一下午的電影。希區柯克,浴缸裏的女人驚恐的影子在晃動——她頓時覺得空調的冷風涼颼颼的叫人起雞皮疙瘩。
   維儀還是決定出去走走,學生活動中心貼著一張海報,資環學院的新生舞會。在門口琢磨了半天,她還是決定進去見識見識。活動室開著空調,她一下子覺得神清氣爽,於是偷偷撿了個位置坐下,原來的會議室的桌子已被挪開,周圍站了不少學生,其實那天她穿著一件灰色的短袖polo衫,牛仔褲和黑色的帆布鞋,一眼看去倒是瀟灑,卻和整個舞會的女生格格不入。前排好幾個女孩子都穿著件飄灑的長裙,妝容精致,矜持優雅的站在一邊。音樂已經開始奏響,維儀輕輕用手指打著節拍,忽然眼前一亮。
   她站起來,快步走到前麵,笑嘻嘻的對著一個高個子的男生說:“喂,還認識我麽?”
   或許真的是這幾百個學生中她唯一認識的男生了,一個人坐著未免無聊,維儀決定偶爾也要挑戰下自己:“霍同學,請你跳支舞吧。”
   霍景行明顯的曬黑了,唯一不改的似乎是清爽的氣息,他微微退了一步,笑:“我不會。”
   維儀隻是把眉眼一挑,閃亮的像是有水晶一顆顆的落了出來:“那你來這裏幹什麽?”
   他也不再推辭,到底被她拖進了舞池,聽她低聲數著節拍,一步步的滑向舞池中央。
   連維儀也難以相信,這樣的男生,節奏感卻好得出奇——她不由壓低聲音問他:“你真是第一次跳?”
   霍景行並不像新學舞蹈的男生那樣,緊張的隻會盯著腳步,反而抬起了眸子,笑了笑:“你教得好。”
   三曲舞曲跳完,兩人已經從會場的左側移到了右側,維儀看了一眼他的白色球鞋——最普通那種,刷得極白的鞋麵上清晰的印了兩個腳印,於是忍俊不禁:“還是舞盲多。”
   她聽到背後有人在喊他:“霍景行!”她微微歪了頭,馬尾掃到了肩頭:“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他笑著點點頭:“是的。”
   後來霍景行去了那麽遠的地方,維儀常常一個人默念這個名字,景行,景行,然後又想起了那一句:“雖不能至,心向往之。”
   她還是在大城市裏來來往往,有體麵的工作,開著自己的車去超市、去商場,小高層中有自己的一方天地,卻常常去看他的博客。其實霍景行的博客很少更新,偶爾更新了,卻像日記一般的記錄下自己的日子,樸素的連照片都沒有。
   維儀往往穿著舒適的窩在床上,一個字一個字的看過去,想給他留言,長篇大論的寫完,卻遲遲不敢點下“確認”,於是重新刷的空白,關掉頁麵,再睡覺。仿佛這樣,才能真的睡著。 她也覺得自己矯情,他們在學校不過是比一般朋友略好些的朋友,她遠遠看著他,連他是否回望都不清楚。
   軍訓之後,就是新生文藝晚會。每個院都不甘人後,巴不得自己選送的節目全被選上。這時候,人人都看出了靳維儀的與眾不同了。她個子高挑,又有人驚豔於資環院那一場舞會。要知道,美女的名聲就是這樣傳播開去的。可是師姐找她去排練舞蹈的時候,靳維儀想都沒想:“師姐,我不想跳。”
   剛入學的新生,很少有這樣直接的對師兄師姐說話的。至於說“不”,更是一門大的學問。靳維儀在這方麵,向來無師自通。她說“我不想跳”,甚至連理由也沒說,偏偏連向來辣手摧花的學姐覺得她有無限的苦衷,最後才記起來:“怎麽?最近很忙嗎?”
   “唉,師姐,英語分級考試的成績出來了,你不知道我考的有多慘。被分到了最後一級,老師可嚴了,我天天背單詞都來不及。”
   一年後,院辦門口貼著四級的成績單,靳維儀又遇到師姐,人家顯然對她記憶深刻,看著那個可怕的高分說不出話來。她就安然的笑:“師姐,我這是笨鳥先飛啊。”
   她的個性實在灑脫,又有女生少有的爽性,簡直是男女通殺,室友後來偷偷告訴她:“靳維儀,據我所知,好多男生都暗戀你啊。”
   強調了“暗戀”兩個字,是因為願意公開表明對她有好感的,幾乎鳳毛麟角。那時候已經大二了,除了一等獎學金,各種名目設立的專項獎學金,在金融係,似乎她總是不二人選。至於那些亂七八糟的學生幹部之類,她倒是從來沒有沾邊。以至於後來大四填簡曆的時候,室友終於用恍然大悟的語氣說:“我說呢,要是你學生工作再積極一點,簡曆就厚得可以出書了。”
   維儀在WORD上整理“獲得獎項”,密密麻麻,整整三頁,看得人眼花繚亂。
   她打心底喜歡學習上取得的成就,很純粹是靠著自己的天分和努力得來的,不用糾結在人際關係上,嘻嘻一笑:“我又不是神仙,學習和學生會,怎麽樣也隻能顧一頭啊。”
   就像那次,學校給獲得某個香港企業設立的獎學金獲得者開了表彰大會,她悶悶的坐在前排,聽著校領導冗長的發言。然後往後看了一眼,忽然心跳加快,那個男生有著很挺很直的鼻梁,屬於好學生中少有的沒有戴眼鏡的一類,很有些舊的外套,低頭在看著手中的書。
   霍景行。
   她百無聊賴,陽光從窗口射進來,乖乖的匯集在手邊,手背白皙的露出青筋。她忽然起了頑心,手機恰好是鏡屏,於是仰頭看著天花板,那塊光線反射出的白斑四處亂晃。試了很久,她終於將那一束燈光準確無誤的射在他的眼角。
   他倒不見詫異,似乎隻是皺了皺眉,然後緩緩抬起了目光。
   維儀心裏忍著笑,強行忍住了要望一眼的衝動,收起手機,專注地在聽校長發言。明明幾句話,卻覺得無比漫長。直到挨個上台領取證書,她走在霍景行後麵,趁著腳步雜亂,出聲打招呼:“喂,好久不見。”
   他們恰好挨著領獎狀,霍景行就在她的前麵,忽然壓低聲音問她:“剛才很無聊嗎?”
   “嗯?”靳維儀隻是做出了困惑的表情,眉梢彎彎:“你也覺得無聊啊?”
   他居高臨下的看著維儀,眼神裏有些莫名的笑意,點了點頭。
   出門的時候已經是正午,維儀很不客氣的喊住他:“一起吃個飯吧。”
   於是隨便找了一家小飯店,點了幾個菜,其實維儀向來吃得很少,點了三個菜就覺得有些多,最後一個番茄炒蛋上來的時候兩人都已經放下了筷子。霍景行看了她一眼,微笑:“夠了麽?”
   維儀點點頭,繼續之前的話題:“你說上次的田野作業,後來呢?真的去了沙漠?”
   索性就著餐館有些渾濁的茶水又聊了很久,維儀滿足的歎口氣:“你們的專業真有意思。難怪你越來越黑。”
   他笑得露出牙齒,唯有眼神晶晶亮著:“是啊。”
   結帳的時候,維儀對他說:“我們AA吧,都拿了獎學金,否則肯定得你請。”
   霍景行有些固執,隻是說:“我請吧。這是禮貌。”他一定要付錢,維儀也不堅持,站起來等他。她聽到霍景行對著店員說:“把這個菜打包吧。還沒有動過。”又讓她提上:“還沒吃過呢。”
   那一刻,她忽然心底一片柔軟,其實從穿著打扮上,她早知道霍景行的家境一定不好。然而大學裏家境不好的學生那樣多,卻總有人愛悄悄的掩飾什麽。那都是應該諒解的,年少的時候總是有著各種可愛而堅強的自尊心,總願意把最燦爛的一麵展示在同齡人之前——卻鮮有像他一樣坦然的說:“浪費不好。”
   維儀向來很善解人意,這些事不會有人願意多說,她就在說話的時候繞著彎,最後和他道別:“霍景行,改天我請你吃飯吧。你電話多少?”
   他一愣,然後笑得很爽快,有一種勃勃的英俊生氣:“我沒有手機。你記下我的寢室號碼吧。”然後又說:“想要請我吃飯也不難啊,你不是常在504自習嗎?我就在你對麵教室。”
   維儀開始還有些尷尬,聽到最後一句,忽然心情好得像是又拿了次全班第一,於是揮揮手,眼神璀璨:“那你記得來找我。”
   她提著那包番茄炒蛋回到寢室,放在桌上,開始發呆,連室友進來都沒聽見。她的家境好,見慣的男孩子,雖然不至於個個揮金如土,至少像自己弟弟一樣,內心深處還是驕傲的。自尊心愈強的人,在女生麵前便更加願意留下大方的印象。偏偏霍景行,有那樣坦然的眼神和語氣,她打開了紙盒,撲鼻而來的雞蛋香氣,又反複的想起了他說“我就在你對麵教室”。那麽說,他原來真的注意過自己。
   女孩子的心事就是這樣,卓爾不群的性格之下,總還是有細膩的心思。
   莫名其妙的吸引也就是這樣,維儀輕柔的分析自己的心事,真的沒有理由,難道是為了一份打包的小菜?難道是為了他樸素幹淨的打扮?
   其實都不是,她喜歡看到那種眼神,磊落間有著疏朗,好像選修鑒賞課上老先生說的那種人,他們一直知道什麽是該為之追逐的,而什麽又是可以忽略不計的。
   那一天下午的一點點感悟,即便用在以後的人生上,原來也一樣貼切。
   她將這樣美妙而可愛的心事掩藏的很好,直到看到學校主頁的公告。
   靳維儀從和諧號下來,發覺時間過得真快。車子開得平穩,又快,那杯水放在桌上,水麵靜止若鏡。她隨著人流下車,一整天的審計之後,大腦若是切開,想必飄飄然的全部充斥了各種圖表和數字。
   她微一仰頭,在下地道處輕輕站住,雙手攏在胸前。對麵站台有很多人擁簇著,那列火車靜靜候著,似乎有領導在講話。大紅色的橫幅,白色的印刷體。攝像師扛著機械,圍著人群打轉。
   “為西部誌願者送行,為祖國的熱血青年送行!”
   有領導語調鏗鏘,將這句話做為結尾,引起了掌聲一片。
   維儀立在原處,一同下車的人都已經走完。站台清冷的隻剩她一個人,兀自看著那輛火車正在慢慢的開動,還有最後一個男生,捧了鮮花,站在台階上向人群揮手。
   一年年的,總還是有人,保有熱情和理想,從象牙塔裏出來,卻毫不猶豫的鑽過一個個隧道,踏上遼遠而廣澀的土地。
   維儀覺得自己是個善良的人,然而那時候,她卻想不通,困惑的問他:“為什麽?”
   他的父母都是小縣城的老師,工資微薄。而霍景行的專業搶手得發燙,那樣多的單位直接繞過招聘會來找他們的學院,整個班整個班的要學生,收入在畢業生的待遇裏數一數二。而放棄工作的那些高材生們,保研到外校本校,據說跟著導師隨便接一個項目,生活費就有了保證。
   於情於理,他都不該報名西部計劃的。她不反對為家為國做有意義的事,然而“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小家之後才有大家,那是理所當然的。而他隻是微微皺眉,扶住了她的肩。或許四年間,這是唯一一次他觸到她,又無意間觸到她的長發。那雙眼睛如玉如潤,他說:“這是我想做的。”他頓了頓,“我一直想去。”
   維儀聽得出來,他的語調下隱伏著熱情和衝動。那樣一個內斂優秀的男生,頭一次毫不掩飾自己的理想。而這樣的理想,猛然讓維儀覺得,她那張人人羨慕的offer已經褪下了光環。
   火車已經開走了,維儀轉身想走。隔了軌道,卻看到一個穿著黑色西服的男人望向自己,風度絕佳,唇邊還有淡笑。她下意識的想走,而唐嘉似乎忘了那一天他對著她揚長而去,慢條斯理的撥電話給她:“靳維儀?一起吃個飯吧?”
   她推脫不掉,隻能說:“還有一些資料我要送回公司。”
   唐嘉立在那裏沒動,身邊有人湊過來問了幾句話,他搖了搖頭,繼續對電話說:“你開車沒有?我送你去公司,再去吃飯。”
   他的語氣慢慢加重,然後緩步走開:“我在出站口等你。”
   維儀的話被他憋了回去,頓了一頓,說了句“好”。眼神中的笑意在隱去,聰明如她,也要開始想想,該怎樣和那個讓她覺得捉摸不定的男人一起好好的吃完這頓飯。
   靳維儀就算暗暗不爽的時候,也不得不承認,開車的那個男人臉色陰沉,卻也有別樣的風采,偶爾掃過她的眼神有些銳利的桀驁,更多的隻是克製下來,淡淡的維持沉默。
   “嗯,你怎麽在那裏?”她不太習慣這樣的氛圍,既然還放不下那天的事,何必兩人相對尷尬?
   “你不是看到了?西部誌願者送行啊。”唐嘉有些漫不經心的看了看後視鏡。
   “和你有什麽關係?”靳維儀的語氣刹那間變得有些疏離,眼角略微挑起,晚霞映襯著,柔化了幾分銳利。
   “公司讚助。我過來看看。”唐嘉在車位上停下,解開安全帶,“到了。”
   他也拉開車門:“我抽支煙。”
   維儀隔著車門和他相望,一隻手扶在了車門,她眨眨眼,問他:“唐嘉,你會不會願意去當誌願者?”是真的好奇,一時間找不到人問,就隻能問他。
   他斜斜的瞥回眼神,不動聲色的將好奇壓下,反問她:“你呢?”
   她還是被激得一愣,恍若沒有聽見,一點點的駁斥他:“你肯定不行。唐嘉,你離不開香車美……食。”差點衝口而出那個詞讓維儀覺得難堪,於是臨時換了一個詞。
   唐嘉微揚下巴,語氣清淡和緩:“你不是麽?”
   她嫣然一笑,灰色黯淡而千篇一律的城市風景,刹那間因為這個笑而顯得嫵媚生色:“對啊,我也是。”
   鑽進唇齒間的煙草氣息清涼而微微嗆人,有些慢慢融進血液中,有些散逸開在暮色中。她下來的時候,唐嘉指間那支煙已經燃到盡頭,靳維儀一臉倦容,坐進車裏,轉頭看著他:“唐嘉,我很累,真沒精力陪你吃飯了。麻煩送我回家。”
   他的指尖輕微的一縮,連帶瞳孔都是帶著興味,濃墨般的目光沉沉投向她,笑得有些自嘲:“很好,我是司機了。”
   維儀紋絲不動的坐著,倦得連眼皮都不想抬,聲音柔和而誠懇:“真對不起,實在太累了。”她第一時間在辦公室的衛生間洗去了淡妝,一整天下來,感覺底妝都浮在了表麵,感覺更是不好,等到涼水激了臉,才覺得輕鬆。
   車子有她新抹上柔和的玫瑰乳霜香氣,靳維儀素淨著臉,更顯得眼眶下邊青黑一片。若是以往,唐嘉必然覺得這樣的女生太過不修邊幅,偏偏見她安靜的坐著,眼神倦極,卻依然直著身子,有著可愛的強悍。
   他抿了唇安靜的開車。
   後來靳維儀走的時候,一臉歉意,混合著倦感,加上卸去了妝,那套低調的套裙穿在身上,下頜尖尖,白得不可思議,襯得年齡分外的小。其實她本來就還小,不過大學剛畢業,偏偏滴水不漏的像是在職場打拚了數十年,應付起自己也是遊刃有餘。
   唐嘉本有些喪氣,轉瞬她卻敲了敲跑車的車窗:“下次我請你,不食言。”
   她真的很少食言,打電話去的時候,那個人的聲音懶洋洋的,熟稔的叫著她的名字:“維儀,我等了好幾天了。”
   “噢,這就是你說的特色小吃?”
   唐嘉有一種上當受騙的感覺,這家小店的門麵之小,實在出乎他的意料。這樣的大小的包廂就他和靳維儀兩個人,恐怕他還是會覺得太小。唯一的好處是嚴冬裏不用開空調了,坐得滿滿當當的人們散發出對美食的渴望和熱情。
   維儀給他的小碟裏倒上香醋,又看了弟弟一眼:“你自己倒。”
   似乎三個人之中,隻有她笑容最是燦爛,簡簡單單的綁著馬尾,招呼著他們:“多吃點。”又往唐嘉的碟子中加了些香油,“不要客氣。”
   他的眼中掠過一絲好笑,又一次看了靳知遠和她的姐姐。
   原來長相這個東西,真是有偏愛的,長著相似眉眼的姐弟倆,女孩子嫵媚而燦爛,而男生則英俊的叫他也覺得心服口服。
   靳維儀的表麵功夫做得很好,笑意盈盈的對他說:“這是我弟弟,哎,唐嘉你不是出過國嗎?你們好好交流下。”
   他還沒說話,靳知遠抬頭看了眼姐姐,略有詫異,又笑著看了唐嘉一眼:“是啊,有些事我還真想多了解些。”又刻意補充一句,“我讓我姐帶我來的。”
   她就沒聽兩個人說話,隻是略帶讚許又調皮的看了弟弟一眼,然後低下頭安靜的吃煎餃,皮兒炸得嫩黃,一咬就是肉香橫溢的湯汁。
   唐嘉將這一眼收在眼底,氣定神閑的淺淺一笑。
   隻是人算不如天算。
   靳知遠的手機在桌上振動,看了一眼,接起來。
   “你在哪裏?”
   “不是明天複診麽?”
   “施悠悠,你敢一個人回去?就在那裏等著,我過來。”
   唐嘉看得出靳維儀的目光中有警告,可是她的弟弟若無其事的站起來,將碗筷一推:“姐,我回學校了。”
   高個子的帥氣男生吸引了店裏大部分食客的注意,他隨意的向姐姐揮揮手,又向唐嘉點點頭:“下次見。”接著手敏捷的避開小小門麵中食客們排列淩亂的桌椅,很快的消失在夜色之中。
   靳維儀尷尬的笑了笑:“呃,小青年,談戀愛呢。”
   唐嘉漫不經心的替她倒上一杯茶水,然後微微一笑:“維儀,其實你也還小,和你弟弟差不多。”
   她愕得放下了筷子,以為自己聽錯了。
   有些小手段,唐嘉連看都不必,她做的並不好,多麽稚嫩和粗燥的逃避。唯一該讓自己想一想的,隻有幾個為什麽。
   為什麽聽了她的電話千裏迢迢的開車過來,然後發現是三人聚餐?
   為什麽自己被拒絕了一次,還要樂此不疲的繼續這種追著人跑的遊戲?
   而最令他困惑的是:為什麽她這樣的不待見自己?
   他安然的問出了最後一個為什麽,然後眸色清亮的等她回答。
   靳維儀的表情已經很平靜,纖巧的眉毛微微一挑,“唐嘉,你想得太多了。我從沒這樣想。”眼神更是不再躲閃,坦然的和他對視,“我並沒有不待見你,隻是值得待見的人太少,我又找不到而已。”
   他微彎了嘴角,似乎輕輕歎了口氣:“這麽說,這是個比較問題。”
   靳維儀的眼中一閃而過生動的怒色,像碎碎閃耀的星子。
   她一字一頓:“唐嘉,拿感情來比較,還真像你這樣的大少爺幹的事。”
   老板娘適時的過來,臉色有些為難:“小店人太多了,你們……”
   維儀爽快的站起來,沒去看坐著男人的臉色,利落的吩咐老板娘:“剩下的打包,買單。”
   老板娘一臉喜色,手腳麻利的想收拾桌麵,而還穩穩坐著的那個男人聲音有些涼意:“誰說要走?老板,再來兩份。”
   他將大衣脫下,順手擱在一旁的小凳上,顧不上衣擺沾了地,黑色的衣料上淺淺沾上塵土。一口將一個餃子咬在嘴裏,還騰出一隻手來招呼她:“坐下來,我還沒吃飽。”
   維儀看了看他,又看看一臉茫然的老板娘,聽見唐嘉的聲音沉沉傳來:“靳維儀,別太過分。總得等我吃飽了再趕人吧?”他眉眼不抬,發色黑亮,吃得不慌不忙。
   想不到唐嘉吃得這樣多,兩份上來還是不夠,又要粉絲湯,問她:“你還要不要?”
   維儀有些訥訥,剛才那句話,她衝口而出,其實原意倒不全是這樣。退一萬步說,以她的個性,想要撇清關係,犯不著說這樣的話,傷人害己。
   他終於吃飽喝足,習慣性的搶在女士前麵買單,這才站起來:“走吧。”
   車子在不遠處停著,唐嘉卻不急著走,隻是問她:“我們去逛逛商場?”
   霓虹閃爍,光線瀲灩奢靡,卻柔和迷醉的流進雙眼。城市生活都是這樣,慢慢的叫人上癮,一點點的失去抗拒力。
   “唐嘉,你的夜生活時間到了吧?”她站在原地不願挪動,似乎想目送他離開。
   “夜生活?”唐嘉示意她看時間,又笑她:“真是不了解行情。”
   這麽早,連商場都沒有關門,而昨天這個時候,自己剛拖著乏累的步子,把一大堆表格帶回了家。真是兩個世界的人。維儀無奈的笑笑,和他一起去商場。
   可她不知道和這樣一個大男人一起逛街可以幹什麽。就在一樓入口處賣進口食品的地方瞎逛,唐嘉亦沒有催她,讓她驚詫於這樣的一個風度翩翩的男子居然對這些小女生的零嘴都這樣熟悉。想必是太多女伴了,維儀心裏冷笑了一聲,才想說話,忽然聽到他指著一個極大的彩色棉花般的棒棒糖,笑:“我妹妹最愛吃的。”
   “你有妹妹?親生的?”
   “嗯?你不知道麽?她最愛的就是這樣的糖果,拉我逛街也不為別的,因為我爸媽不讓她吃。”這個大男人難得笑得露出一點寵愛,很有些禍水的樣子。這一笑,倒讓維儀好感倍增。她也有個弟弟,對著弟弟妹妹的情感大約是相通的。總是覺得,自己大了些,理所當然的應當多照顧小一些。維儀笑了笑,問她:“你妹妹多大了?”
   她還沒有聽到唐嘉的回答,目光缺輕輕斜飛到了不遠的一個櫃台,一個男人的背影正從目光中消逝而去,緩緩融入了人群。靳維儀的視力向來很好,她確信自己還認得出霍景行的背影和清爽的短發。她太久太久沒有見過他了,隨著複雜的情愫湧上腦海的,還有沉澱著琥珀色般叫人覺得醇香的古酒色眸子。
   維儀毫不猶豫,側身對唐嘉說了句“對不起”,匆忙撥開人群,快步追向那個人影。
   到底找不見了,維儀立在人來人往的商場裏,失落一點點的漲潮,淹沒到心口的位置,涼得心寒。目光還在遊弋著,似乎指望著哪裏可以跳出驚喜來,而“驚喜”不過是一個男子輕拍自己的肩膀,薄唇抿著,似乎看穿了這個女孩子,帶著瀟灑的笑意:“怎麽了?”
   兩個人都是高挑的個子,人潮湧動中如同釘子一般,死死的立在原地。女孩子表情又凝重,真像鬧了別扭的情侶,倒是立在一邊的男子,表情溫柔,似乎在哄她。維儀受不了這樣的注目禮,回過神,略微直起背,大步的往外走。
   唐嘉終於停下腳步,嘴角勾起的弧度叫人琢磨不出是淺笑或沉思。
   他立在她的身後,身側是巨大的銅柱,映得兩人的的身影層層疊疊的交錯,都略有扭曲。順著她的目光延展開去的盡頭是個男子的背影,他無端想見她的的眼神,一定有親昵和默契。
   唐嘉和她一起等待,默不作聲。他隻是想看看,這出人追人的戲劇,究竟會怎樣收場,於是愈發的不動聲色。靳維儀隻是駐足了一會兒,一瞬間下定決心,腳步急快。而身後的男子發現自己笑不出來了,而他們的距離近上一分,他的眸色便暗沉一分。
   綠燈恰好在那一刻轉成了紅色,而維儀的聲音卻近乎囁嚅,近在咫尺的距離,叫她失去了力氣,再也發不出聲音來。
   而霍景行卻轉過了身子,聲音低沉:“我說好像有人叫我名字呢。”然後語氣有些克製不住的意外,慢慢的流淌出來:“維儀,這麽巧?”
   他的膚色是古銅色,比以前又黑了不少,南方的男人大都白淨,少有這樣子的,於是愈加的清瘦。隻是健康的男子氣息卻和從前一樣,而讓維儀念念難忘的那樣子的眸色,益發的散出古酒韻味——她轉瞬間用笑容替代下怔忡,安然的對他笑:“你怎麽會在這裏?”
   他笑,綠燈打亮,人群往前湧去,仿佛向四麵八方滑開去的時光。
   “單位有事,過來出差幾天。”霍景行簡單解釋了幾句,顯然是在趕時間,腳步卻不由自主停留下來。
   維儀站在一邊看著他上出租車,車子開出了一段路,又再停下——霍景行快步走過來,留了電話,才笑歎:“真是的,連這個都忘了。”而維儀卻更愕然,旋即長舒了口氣:“是啊,我也忘了。”
   以往的思維再縝密,連這聯係方式也忘了留,可實在不像自己了。她隻記得提醒自己,一年多過去,在全無預料的時候,又一次見到了霍景行。她隻是奇怪自己剛才居然有勇氣追了過來,如果像畢業的時候那樣,那麽她隻能在寢室默默的數著時間,揣測著他是否已經上了火車。
   她家就在商業區,需要掉頭往回走。維儀低頭捏著手機,屏幕上是一個新加的號碼,冷不防撞上路人,才連聲道歉:“對不起。”
   “朋友?”唐嘉的聲音從上方飄下來,冷冷的傳到耳朵裏雙手攏在胸前,略有些玩世不恭。維儀惶然間撫了撫額角:“你怎麽還在?”眉毛輕挑了一下,笑:“你的夜生活時間到了沒有?”心情極好的樣子,連對他說話都不再間或咄咄逼人,間或冷嘲熱諷,笑容柔和的綻開在唇邊,就像將糖果融化舌尖,甜意絲絲。
   唐嘉的目光中滑過不可思議,又似乎是驚豔,半晌,才平靜下語氣,又帶了些挑釁:“怎麽?要一起去麽?”其實唐嘉並沒有約朋友出去玩,隻是莫名的見不得她這樣的表情。語氣越發輕慢:“走,我帶你去見識見識。”握住了她的手腕,稍稍用力,帶得她略微往前衝了一步。
   靳維儀下意識的甩了一下,覺得他莫名其妙,人群喧咋,她的聲音壓過了腳步聲:“唐嘉,我回家了。”她急急的往回走,而那個聲音如影隨形般不屈不撓:“那個就是你待見的人?”譏誚而嘲諷,讓維儀想起剛才他將自己之前的無措和之後的喜悅收在眼底,不動聲色的試探她。
   她被激起了脾氣,慢慢的轉身,重新站在他的身前。目光毫不猶豫的直視那雙似乎期待已久的眼睛,隻是彼此間沒有一點溫度,她倔強而蒙上陰冷的目光,猛然間讓唐嘉輕笑:“是不是?”
   “你還真說對了,我喜歡他整整五年,從來沒變過。”她終於輕輕易易的,第一次將這句話從心底坦誠出來,說給眼前的人聽,更多的,卻是在說給自己聽。
   “唐嘉,咱們以後還是別聯絡了吧?”她沉默了一會,眼珠烏黑而透亮,“我也有不對。你約我我不大拒絕,雖說是因為不好意思拂了你的麵子,可仔細想想,我還是有些虛榮。”她坦坦蕩蕩的一笑,幾縷長發掛了下來,“你條件這麽好……”又仔細琢磨了一下,換了個說法,“總是就是我的錯,不夠幹脆。對不起。”
   她自說自話般走了,連之前的氣也出的一幹二淨,顧不上看身後男人的臉色——目光中那點光亮已經一點點黯下去,薄唇抿如一線,一側的手輕輕握了拳:她還不幹脆?唐嘉自嘲般笑了笑,倒是他自己,則是第二次,很幹脆的被同一個女子這樣拒絕。
   靳維儀從茶室出來的時候接到弟弟的電話,她有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愉快而爽朗,而之前,接到單位的電話,臨時讓她去外地出差——其實本不是她的分內事,隻是一時抽調不過人手,照例詢問她的意向。維儀連忙答應下來,其實審計很辛苦,可是她現在希望越辛苦越好,可以毫不費到底找不見了,維儀立在人來人往的商場裏,失落一點點的漲潮,淹沒到心口的位置,涼得心寒。目光還在遊弋著,似乎指望著哪裏可以跳出驚喜來,最後有人輕拍自己的肩膀,嚇了自己一跳。唐嘉薄唇抿著,帶著瀟灑的笑意:“怎麽了?”
   兩個人都是高挑的個子,人潮湧動中如同釘子一般,死死的立在原地。維儀的表情又凝重,真像鬧了別扭的情侶。唐嘉表情溫柔,像在在哄她。她受不了這樣的注目禮,回過神,略微直起背,大步的往外走。
   唐嘉停下腳步,嘴角勾起的弧度叫人琢磨不出是淺笑或沉思。他立在她的身後,身側是巨大的銅柱,映得兩人的的身影層層疊疊的交錯,都略有扭曲。而維儀也停下了腳步,定定的看著不遠的地方,那個剛才遍尋不見的身影。
   唐嘉和她一起等待,默不作聲。他隻是想看看,這出人追人的戲劇,究竟會怎樣收場,於是愈發的不動聲色。
   靳維儀隻是駐足了一會兒,一瞬間下定決心,腳步急快。綠燈恰好在那一刻轉成了紅色,而維儀的聲音卻近乎囁嚅,近在咫尺的距離,叫她失去了力氣,再也發不出聲音來。
   而霍景行卻轉過了身子,聲音低沉:“我說好像有人叫我名字呢。”然後語氣有些克製不住的意外,微笑:“維儀,這麽巧?”
   他的膚色是古銅色,比以前又黑了不少,南方的男人大都白淨,少有這樣子的,於是看上去愈加的清瘦。而讓維儀念念難忘的眸色,益發的散出古酒韻味。她轉瞬間用笑容替代下怔忡,安然的對他笑:“你怎麽會在這裏?”
   綠燈打亮,人群往前湧去,仿佛向四麵八方滑開去的時光。
   “單位有事,過來出差幾天。”霍景行簡單解釋了幾句,顯然是在趕時間,腳步卻不由自主停留下來。
   他們互留的電話,然後簡單的告別,約好過幾天再見。
   一年多過去,在全無預料的時候,又一次見到了霍景行。她隻是奇怪自己剛才居然有勇氣追了過來,如果像畢業的時候那樣,那麽她隻能怯懦的在寢室默默的數著時間,揣測著他是否已經上了火車。
   維儀住在商業區,需要掉頭往回走。她低頭捏著手機,屏幕上是一個新加的號碼,冷不防撞上路人,才連聲道歉:“對不起。”
   “朋友?”唐嘉的聲音從上方飄下來,冷冷的傳到耳朵裏,雙手攏在胸前,略有些玩世不恭。維儀惶然間撫了撫額角:“你怎麽還在?”眉毛輕挑了一下,笑:“你的夜生活時間到了沒有?”心情極好的樣子,連對他說話都不再間或咄咄逼人。倒有他從未見過的笑容柔和綻開在唇邊,就像糖果融化在舌尖,甜意絲絲。
   唐嘉的目光中滑過不可思議,又似乎是驚豔,半晌,才平靜下語氣,又帶了些挑釁:“怎麽?要一起去麽?”其實唐嘉並沒有約朋友,隻是莫名的見不得她這樣的表情。語氣越發輕慢:“走,我帶你去見識見識。”握住了她的手腕,稍稍用力,帶得她略微往前衝了一步。
   靳維儀下意識的甩了一下,覺得他莫名其妙,人群喧咋,她的聲音壓過了腳步聲:“我回家了。”
   她急急的往回走,而那個聲音如影隨形般不屈不撓:“那個就是你待見的人?”譏誚而嘲諷,像在不動聲色的試探她。
   她被激起了脾氣,慢慢的轉身,重新站在他的身前。目光毫不猶豫的直視那雙期待已久的眼睛。彼此之間絲毫沒有溫度,唐嘉終於輕笑:“是不是?”
   “你還真說對了,我喜歡他整整五年,從來沒變過。”她終於輕輕易易的,第一次將這句話從心底坦誠出來,說給眼前的人聽,更多的,卻是在說給自己聽。
   “唐嘉,咱們以後還是別聯絡了吧?”她沉默了一會,眼珠烏黑而透亮,“我也有不對。你約我我不大拒絕,雖說是因為不好意思拂了你的麵子,可仔細想想,我還是有些虛榮。”又仔細琢磨了一下,換了個說法,“總是就是我的錯,不夠幹脆。對不起。”
   她自說自話般走了,連之前的氣也出的一幹二淨,顧不上看身後男人的臉色。他目光中那點光亮已經一點點黯下去,薄唇抿如一線,一側的手輕輕握了拳:她還不幹脆?唐嘉自嘲般笑了笑,倒是他自己,則是第二次,很幹脆的被同一個女子這樣拒絕。
   靳維儀從茶室出來的時候接到弟弟的電話,她有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愉快而爽朗,而之前,接到單位的電話,臨時讓她去外地出差。其實本不是她的分內事,隻是一時抽調不過人手,照例詢問她的意向。維儀連忙答應下來,其實審計很辛苦,可是她現在希望越辛苦越好,可以毫不費力的把亂七八糟的情緒狠狠的擠出去。
   其實人家說姐弟連心,這話不怎麽誇張。然而這次靳知遠這次並沒有聽出姐姐略作誇張的聲音,隻是問她:“姐,我明天有個同學在我家住幾天。”倒是比她還心煩意亂的樣子。
   她隻是借著說電話的機會出來,又回頭惶然看了一眼那個茶室,用青藤裝飾的店麵,透著雅致和清便。那一眼已經看不到坐在自己對麵的男子了,卻再也提不起勇氣跨進去了。
   維儀又打了個電話:“霍景行,我臨時要回單位去了。”那邊不知道說了什麽,很長很長的時間裏,這個纖細美麗的女子緊緊握著電話,似乎想要把電話裏的聲音牢牢刻在心底。她沉吟了一會,說:“記得保持聯係。”
   她的車子就停在路邊,坐進去,抬手把空調打開了,吹得臉色發白。隻是想起了一句話:相見不如不見。
   可還是不斷的想起那些話。
   他說,那裏真的需要我們這些人。所有的基礎建設還在興建,我偶爾也去那些學校代課,我喜歡那些孩子的眼神。
   他說,就是冬天有些難熬,主食隻有土豆,就變著法兒吃。
   他說,那裏缺水,提水得跑去三裏外的水井。
   最後他的目光有著青年人特有的灼熱:“維儀,我不想回來了,那裏才讓我覺得自己這輩子活得很值得。”
   他給她看錢包裏的照片,那是一張合影,他和一個膚色健康的女孩,被一群孩子圍在中間,笑得像是天邊自由自在的鷹。
   他指著那個女孩向她解釋:“我女朋友,一起去的誌願者。”
   後來她在走前給他打電話,霍景行和她說了很久,他是那樣細心且妥帖的男子,原來四年間,自己的心事,點點滴滴,他全都知道。
   他說:“維儀,有些人天生適應在城市裏的生活,過去的事,就不要再放在心上。”他說的並沒有什麽困難,隻是字字斟酌,語速就顯得慢而輕,“況且,我們連過去都沒有。”
   分明隻是隔了一層玻璃,她卻連進去的勇氣都沒有,最後拚盡了殘餘的勇氣問他:“霍景行,你對我究竟有沒有……”
   他知道她要問什麽,似乎也知道女孩子的尷尬,於是截斷了她的話,莫名的歎息:“我一直覺得我們不可能。維儀,真的抱歉,我從未想往那方麵努力。”
   大半年的時間裏,維儀忙得母親益發的看不過去,不是催著她換工作就是安排相親。眼見打開女兒的缺口有些困難,又迂回開始和丈夫磨。靳誌國倒是不以為然,覺得年輕人就要在工作上有衝勁。隻不過有時候也做做樣子的問女兒,然後側過臉背著妻子對女兒心領神會的一笑。
   不過維儀回家的機會不多,自然察覺不到父親愈加蒼老的的神情。其實連自己的個人生活也亂七八糟,連同事聚會也無精打采。
   一起去K歌的時候有人將歌聲吼得太陽穴都發疼。維儀坐不下去了,找了個理由出門回家。她在停車場站了一會,這才在包裏尋找車鑰匙。出口的一側悄無聲息的停著一輛車,她走過的時候看了一眼,模模糊糊的隻覺得車裏坐了兩個人,燈熄著。
   這樣的場所,保不準會見到讓人尷尬生厭的場麵,她略微扭轉眼光,快步走向自己的車。
   唐嘉一抬手將前燈打開了,射出的兩道光芒強勁,猶如黑夜中潛伏著的貓咪的瞳孔。順著光線,看到前麵走著的女子坐進自己車裏,然後順當的開車離開,再也沒有朝這裏看一眼。他臉色上淡淡的,卻愈加的心煩氣躁。隻是不相信,這樣一輛車,靳維儀已經坐了好幾次,卻可以視而不見。
   身邊的女伴見他坐了很久,忍不住開口詢問。
   唐嘉微微一愕,記得某天她對自己說:“像你這樣的人……”原來自己真是這種人,在她心裏,淡薄的連一絲印象都沒有。而自己竟然卑微到希冀憑著外在的物質來讓她印象深刻。那麽,自己真的成了她心裏那樣的人了。
   他轉過頭對身邊的女孩子抿唇微笑,恍然間拋棄了那些想法,卻隻剩下倦意。
   又不止倦意,隱隱有著擔憂,坊間的傳言早就成為他們圈子裏心照不宣的秘密。那些關於她父親的傳言——有些東西會在特定的場合成為公開的信息,而他不確定,靳維儀會不會知道那些事情。
   即便是捕風捉影,他想,是不是也該讓她先了解一些,多做些心理準備?這些事他已經在心裏權衡了很久,此刻卻從未有過的猶豫。
   有時候公司裏的報價差了一分一厘,整個訂單的差額就會相差天文數字,他連眉頭都不皺。而這件事,卻足足讓他想了半個多月。那些傳言太嚴重,要對著她舉重若輕的拿捏好分寸,他實在沒有把握。
   第二天他還是撥了電話,還穿著睡袍,站在陽台上安靜的看著小區裏的茵茵綠地。而電話開始接通那一刻起,心跳卻開始不由自主的加快,這是半年來自己第一次聯係她,他一再告訴自己,這不過是出於普通朋友間的關心。
   而對方顯然不這樣想,這邊心跳還沒緩過來,那邊已經按下了拒絕接聽。
   唐嘉連怒氣都沒了,隻剩下無奈,倒也不緊張了,一遍遍的呼叫。末了,連他自己也弄不清時間是幾點,那邊終於肯接他的電話,女子的聲音保持著刻意的疏離和漠然:“喂,你好。”
   所有的情感清晰的給一種簡單的情緒讓位,唐嘉忽然明白,那就是難以啟齒。他知道他們父女之間的感情極好。於是他將全部的精力放在了斟酌用詞上,看似閑聊,卻不經意的告訴她關於靳誌國的那些傳言。
   靳維儀素來很敏銳,他小心透露出的訊息,她在電話那頭消化了很久,才開口說:“謝謝你。”聲音很輕,飄忽的像是天邊一縷清雲。
   唐嘉隻是沉吟了一會:“維儀,別多想,有些話本就不大可信,我也不過隨口提一提。”
   那邊輕笑了一聲:“我知道。”
   他又在陽台上站了很久,雙手攏在胸前,眉峰微攏,晨風吹得黑色短發輕輕顫栗,因為第一次從她的聲音裏聽出了不可置信的軟弱,於是心思恍惚,。
   隻是他想不到事情如此變化,全然出乎了所有人的預料。而唯一慶幸的是自己搶先一步知道她父親出事的消息:那天趕去案發現場的有自己的朋友,而自己正在海天市應酬,那口紅酒就嗆在喉間,再也緩不過來。
   匆忙的離席,趕去找她,靳維儀被他從辦公樓拽下來的時候臉色蒼白,什麽都沒拿,單薄的隻穿了一件絲質光滑柔順的短袖襯衣,然後坐在車子裏瑟瑟發抖。他一抬手將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聽她在和弟弟打電話。她並沒有刻意壓低聲音,卻沉悶得殘忍。
   後來唐嘉想想,她對自己是有感激的,他請她吃飯、約她去玩,她再也沒有拒絕過。似乎毫不介懷過往種種,把他當作了好友。他遠道而來,她便安心的盡地主之誼。他也沒有再勉強她,自己的生活依然是熟悉的樣子,偶爾的思念也是調劑。他見過了她在醫院的那一幕,失魂落魄,茫然的走向自己的弟弟。而她的弟弟轉瞬卻像變了一個人,抱住了姐姐,低聲安慰,他恍然間決定放手。她的精神世界已經夠脆弱,不需要自己再用別的為她加上哪怕一點的負擔。
   而對於靳維儀來說,那段父親去世之後時光裏,她似乎喪失了所有娛樂活動的能力,接到唐媽媽的電話約她去喝茶的時候,她的大腦一度停滯,仔細思索了很久,才想起了那個茶室的位置。
   她坐在那個氣度雍容、保養得當的女子麵前,其實早想好了該說什麽。隻是唐媽媽的開場白卻讓她驚訝,她伸過手去握住維儀的左手,語氣誠摯:“維儀,你爸爸出了事,我們都很難過。”
   她媽媽的眼睛,是歲月流轉之後才會有的通透眸色,真誠的回望維儀,輕輕的說:“會過去的,就像時間一樣。”
   她又問了很多家事,最後才說:“你們要搬去寧遠?”眼色中滑過一絲憐惜,仿佛在看自己的小輩。
   維儀點點頭。
   “真可惜了呢。”唐媽媽笑,“我們家小嘉一直很喜歡你。我來找你,是想告訴你,不要因為家裏的事有負擔。”她試探著看了維儀一眼,“那麽,你們不是我想的那種關係?”言語間有些遺憾,似乎是對兒子不滿,旋即又問:“嗯?”
   維儀完全沒想到唐母竟然是這樣的態度,有些生硬的點點頭,勉強笑了笑:“阿姨,您誤會了,我和唐嘉隻是朋友而已。”
   她歎了口氣,伸手在維儀的手背上輕輕摩挲:“我知道了。”並沒有再說別的,直到離開的時候,也沒有再開口提到兒子。隻是拍了拍她的肩,低聲說了句:“保重。”
   唐家把生意做到了這裏,有時候圈子太小,唐嘉和靳知遠免不了還是要常常見麵。好幾次靳知遠都忍不住實話實說:“唐嘉,這一輪報價我根本沒指望有人能接,你這是幹什麽?”他漫不經心的掃一眼,然後笑:“我覺得還可以。多少能賺點。”
   靳知遠哭笑不得:“你別騙我。你接的這兩單,最多不過就是白做,一分也賺不到。差價就捏在我手裏,我還不清楚麽。”
   唐嘉沒說話,自顧自的開始打電話。
   靳知遠無奈:“你以為這樣就是在幫她?”
   後來唐嘉想想,他哪裏想得那樣多?其實不過希望她可以不用那麽疲累罷了。
   歲月荏苒,靳知遠的成長讓他暗暗心驚,有時候坐在一起談合同,那樣內斂而深沉的氣息,簡直叫他想不起以前那個英俊陽光的少年。靳維儀倒是學會了放鬆,公司的事全交給了弟弟。有次他開車從廣場經過,看見她扶著母親在日光下慢慢的散步。那次自己停下車對她打招呼,她清清爽爽的對自己笑,像是一下子小了好幾歲。
   他對著靳知遠從來不會拐彎抹角,常常很直接的問他:“你姐姐最近怎麽樣?有沒有男朋友?”
   靳知遠會笑,然後眼角微微勾起,答得從容:“沒有,我也擔心她快嫁不出去了。”
   兩個男人間討論這種問題其實有些不適合,而唐嘉眉頭緊鎖著,手指在沙發上輕叩,歎氣:“是啊,都過去了這麽久,我再去找她,她會不會對我改觀?”
   靳知遠看了一眼他身側坐著的女孩子,年輕而妖嬈,然後唇角抿起輕笑:“我看不會。”
   唐嘉略帶無奈的喝了口酒,輕輕在暗色的包廂裏吐出了煙圈,然後說:“你以為我想過這樣的日子麽?”並非完全真誠,叫人分不出真假。
   靳知遠低頭想了想,指間亦攏著小小一團火苗。他語氣有些淡:“我了解。”
 
   唐嘉一點都沒想到,不用他再去找她了。靳維儀在大雪天淩晨,怒氣衝衝的撥電話給他。而他當時在家中,睡眼朦朧的睜開眼睛,看了看時間,這才皺眉:“維儀?怎麽了?”
   她的語氣裏已經連一絲理智都沒有,聲音尖銳的撕扯著自己耳膜:“你出來。”唐嘉翻身坐起來,顧不上說別的,隻說了兩個字:“等著。”
   她的語氣冰冷,頭發糾結在一起,眼眶還是紅腫的:“我媽剛走。”她嗆了一口冷風,連連咳嗽。並不像是來對他報喪的,更像是憤怒到了極點,來找他發泄。
   唐嘉沉默,伸手攬住她,半拖半抱的拉她進來,然後低聲問她:“怎麽回事?”保安在一邊打著瞌睡,被聲音驚動站了起來。唐嘉簡單向他點頭示意了一下,又問了一遍:“怎麽回事?”
   維儀聲音很淡:“你拉他去喝酒了吧?他回來出了車禍,然後我媽受了驚嚇,撐不住了。”
   唐嘉“謔”的站直,驚怒交加,自上而下的看著她,明知此刻她並不清醒,還是冷冷開口:“所以你是說,阿姨的死,是我的錯?”
   維儀沒說話,良久,慢慢的攀住他的肩膀,低聲抽泣。
   她也是狼狽,隻穿了睡衣,套了大衣就跑下來。唐嘉環住她的腰,低聲安慰:“上去再說。”
   此時在暖暖的房間裏,維儀有些恍惚,緩緩的把那杯水放回茶幾上,雙手交握,手指纖細而蒼白:“唐嘉……我沒有怪你。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了,他們一個個的都走了。我害怕……”
   唐嘉站起來,繞過茶幾,蹲在她的身邊,隻給她寬闊溫暖的懷抱。
   將她擁進懷裏的那一刻,他竟心緒萬千,仿佛走過許多路,終於有了這一刻,她在最困難悲傷的時候,轉身找到了自己。
   他送她回去的路上,維儀一言不發,沉默的看著窗外,牙齒咬在唇上,蒼白脆弱。後來下車的時候,她走在前邊,不知是不是因為冷,微微縮著肩膀。唐嘉在一瞬間很想把手圍攏上去,走慢幾步想了想,還是算了。
   其實他們公司員工很多都認識他,來往吊唁總見到他陪在維儀身邊,免不了私下討論起來。他若無其事的進出,最後維儀問他:“快大過年樂,你還是回去吧?”
   他像才想起來似的,於是理所當然的說:“大雪封高速了,今天肯定走不了。”
   偏偏那一晚,靳知遠又忙著出門去吳總的新廠了,像是出了急事。維儀嫌自己家裏冷清,被他一拖二拉的,就去了他家。
   他們之間難得可以這麽平和的聊天。
   靳維儀因為喝了酒,眼神冽灩,和月白色流轉光華的胸針相映相襯,說不出的動人。
   他們聊起很多東西,維儀似乎懶散的靠在桌邊,聽他講自己小時候的故事。
   後來話題一轉,他小心翼翼的問她:“你要一直單身下去?”
   言下之意是說她嫁不出去了?維儀皺眉,又向他笑了笑,笑容明媚可愛。
   她的聲音像嬰兒一樣柔軟:“我早就錯過了那個人。錯過很久了。”
   唐嘉卻似乎如同捕捉到了商機一般,雙眼一掃之前的陰霾,輕柔的扶著她的肩,悄然問道:“那麽,你告訴我,你究竟是不甘心,還是一直還愛著他?”
   不甘心……還是愛情……?
   是的,她是不甘心,她錯過那麽多次。大學的時候,矜持也好,害羞也好,總之她不會讓自己成為先開口的一方;之後各奔東西,她讚歎他的誌向,於是越發的迷戀,其實大約心底也是清楚,她在這裏有這樣多牽掛,永遠不能做到像他一樣的。
   她有時候會想,若是能和他一起吃土豆,整整一個冬季,那大概也是甜蜜的。可是……缺水的生活,自己又怎能忍受?
   這樣簡單的問題,清脆的叮當一聲,打碎了心底最後的夢幻一角。就是這樣現實,她的夢想,充斥的全是嬌貴和矯情,和自以為是的眷戀。
   罷罷罷,維儀悄悄的用雙手掩麵,而淩亂的長發胡亂的散落,似乎替自己蒙上黑色的麵紗,不敢直麵這個世界。
   而身側的男子並不願意就這樣放棄,不依不撓的扳著她的肩:“維儀,我真的不相信,你對我一點感情都沒有?”他想了想,嘴角笑意明顯:“靳維儀,那個晚上,你隻想到了我,對不對?”
   他越來越有把握,幾乎無法想象,這樣的女子,在之前的記憶裏,她幾乎從不失態,連噙著冷笑都叫人覺得總是優雅美麗。
   唐嘉越這樣想,心底就越發的柔軟。他要是早些想到,早些了解,那麽這幾年,她不會這樣孤單的走來——原來自己也是自私而帶了憤然的,氣憤她的堅持和拒絕,由是而加倍的自我放縱。
   如果不是這一刻,那麽他會不會像她一樣,錯過很久?
   而他剛剛建立的自信,轉瞬被身邊女子一句話又打擊得無以複加。
   靳維儀從指間的縫隙裏看著她,語氣很彷徨無措,但是帶著乖巧的誠實:“唐嘉,對不起。我對你,應該是沒有感覺的吧?”
   又是拒絕他,可是語氣竟然還是詢問!
   唐嘉越來越不耐煩,怒火一點點的往上漲,拽下她的手:“你給我說清楚,有就是有,沒有就沒有,這樣算什麽?”
   靳維儀終於慢慢收拾了心情,重拾了理智,安靜的和他對視,目光如同水晶,掃到了他挺直鼻梁一側的密密汗珠,不禁微笑。
   “唐嘉,其實我知道,我欠你很多謝謝。不算上我爸出事的那些事,還有公司剛成立的時候,我們的訂貨是你們公司成本價做的吧?你不說,可是我都知道……”
   唐嘉忽然有些粗暴的打斷她:“我不要聽這個。”
   維儀一愣,笑:“對不起,可是你讓我講完好不好?”
   “那麽,你先聽我講完。你要拿這些做砝碼,那麽我告訴你,你弟弟從來是個很明白的人。就算之前我幫過你們,後來他給我的訂單也足以回報了。現在我不要聽生意和錢,你說,你到底怎麽想的?”
   他微微皺著眉,顯得英俊而執著,那種眼神竟然和維儀記憶深處,靳知遠某刻的神情這樣相似。她若有若無的想起來,原來每次靳知遠用調侃的語氣說起這位花花公子的風流事的時候,自己刻意的鄙夷和挑釁也是顯而易見的——難道,這就是在乎麽?
   第二天是被開門聲驚醒的,等維儀睜開眼的時候,見到一個小姑娘,好奇的站在自己麵前,大聲問她:“你是誰?”
   而她身後則是唐媽媽愕然的看著她,半晌說不出話來,然後又把目光移到了另一個沙發還在熟睡的兒子身上。語氣驚喜而帶著疼愛:“哎呦,維儀,你怎麽在這裏?”
   唐嘉被妹妹搖醒,一時間還有些摸不清狀況,見到了母親,才有些訕訕的招呼:“你不是下午才回來麽?”
   唐媽媽隻來得對他說一句:“下大雪了啊,怕回不來,就早早的趕回來了。”全副精力已經擺回了維儀身上,心疼的捏了她的手腕:“維儀,怎麽又瘦了?”好幾年沒見,卻依然親昵的像是一家人。
   維儀的目光越過了唐媽媽的肩頭,看到唐嘉在捏妹妹的臉,低聲說著什麽。她微彎唇角,揚聲喊住他:“唐嘉,你不是說你家人都在文都趕不回來麽?”
   那一瞬間,他的眼神回望,三十的男子,竟帶了少年般羞澀的神情,良久說不出話來。
   唐媽媽像是明白了什麽:“維儀,今年我們都過來過春節啊,他沒告訴你?”
   他本性難改,昨晚痛心疾首的說:“今年估計回不去了,在你家過年好不好?”
   維儀揉揉眼睛,窗外光線明亮,飄墜的雪花,更像是晶瑩的點綴。這個冬天,什麽都經曆了,隻有此刻覺得溫暖真實。
   靳知遠的指間夾著一支簽字筆,輕輕的轉了一圈,然後抬起眉眼,熠熠生輝:“姐,唐嘉的新廠選址了,就在這裏。”
   “嗯,我知道。”維儀低頭查看一份傳真,“怎麽了?寧遠的電子業就是有優勢啊,人力又便宜,他沒道理不選這裏。”
   “哦,這樣啊。”他忽然微笑,了然的點點頭。
   廠房是在寧遠的郊區,占地極大,到處是工地的一片喧嘩嘈雜之聲。主幹道已經修好了,路邊還有一些尚未種植起來的大樹,□著巨大的根部,斜倚著地麵。
   維儀出來的時候穿了新鞋,不知怎麽的,稍微多走幾步路就有些磨腳,於是越來越慢。耳邊聽著唐嘉在對自己介紹,有些心不在焉的點頭敷衍。而剛才最後的一步,她確定腳後跟上有一塊皮已經徹底的破了,現在每踏出一步,仿佛就有人拿著刀子狠狠的銼了傷口一刀。
   她走不下去了,回頭望望那輛車。
   唐嘉跟著他站定,順著目光往後看,笑:“哦,大門還沒造好。”又理所當然的拉住她的手:“走,去看看車間。”
   “唐嘉,我走不動了,你把車開過來吧。我在這裏等你。”維儀皺皺眉,輕輕把腳從鞋子裏踮起來,不讓傷口再被觸到。
   唐嘉匪夷所思的看著她,低笑:“怎麽了?”他笑得時候很誘人,連語氣都像在輕輕挑逗。
   維儀顧不得形象了,一隻手扶住他,一手把鞋摘了下來:“我腳磨破了。”一邊倒吸冷氣,輕輕咬住了嘴唇:“你看。”
   唐嘉有些認命的往回走,又微微帶著笑意的回頭看了一眼:“要不要我背你走?”
   維儀知道他在看玩笑,揚眉望向他,安靜的說:“你不嫌累的話,我當然沒有問題。”
   而他那樣驕傲而炯炯的看著自己,然後沒有一點猶豫的大步走了回來,輕輕俯下身子:“來。”
   維儀駭然,伸手推他一把:“別開玩笑了,去開車啊。”
   他準確無誤的找到了她的手臂,然後將她放在背上,直起身子往車子那邊慢慢走去。幾乎不費力氣,因為她的身子很輕,又很柔軟,長發擦在自己的耳側,連心底都像被水融化了。他在心底琢磨著該怎麽開口,走著走著,腳步就緩下來。
   唐嘉的父母很著急。他們兒子早早的就到了該結婚的年齡,同齡的連孫子都抱上,偏偏自己家裏沒有動靜。唐嘉想想也是,他們也磨合得夠久了,從相親開始算,彼此之間都把對方看得清清楚楚,再沒什麽可以推脫了。
   “維儀,我媽說到目前為止,我這輩子最大的成就就是追到了你。想想也是,這麽多年過去了,我再追不到你,就真的老了。”他的語氣帶著笑,一點點的擦進維儀心底,“要是在我年輕有為又風流倜儻的時候還迷不住你,我還真沒指望了。”
   然後他深呼吸:“所以,我們結婚吧。”
   天氣很好很好,陽光柔柔灑在了交疊的人影上,維儀看見有建築工人從身邊走過,肆無忌憚的看著兩人。她臉色微紅,有些不好意思,終於把臉輕輕埋在了男子的肩側,輕柔而美好。然後她幹幹脆脆的點點頭,似乎為了讓他放心,又輕聲說了一句:“好。”
   這樣好的天氣裏,的確是,過往再斜風細雨,隻是往前,不須歸。

  鴞尊
   又是大雨滂沱的天,殷都的道路被這瞬時落下的大雨弄得泥濘不堪。一輛雙輪牛車在都門口停了下來。木質的輪子卡在了泥坑裏,侍從拚命的抽打牲口,可那匹牛在大雨中喘著氣,有熱氣仿佛大朵的蘑菇在冰涼的雨水中綻開。
   “嘿,你們,堵著城門了!”有士兵推搡著那幾個趕車人,不客氣的嚷嚷,“今天國君有貴客,快讓開!”
   疾雨之中,那位侍從傲慢的抬起頭,抹了抹滿臉的雨水:“土方首領之女妌,今日入殷都,可是你們的貴客?”
   那名士兵愣了愣,還未開口,身後響起了劈劈啪啪的腳步聲。竟是聲勢浩大的一隊軍士。
   兩隊兵士中出列了數名,默不作聲的開始推車。
   車輪軲轆一聲,終於從深陷的泥坑中拔了出來。所有的人都鬆了一口氣。
   領隊的將官向車內之人行了一禮,聲音透過砸砸的雨聲,低沉動聽:“王有請。”
   妌透過密密的竹簾往外望去,那是個披了皮甲的年輕人,雙目秀長,鼻梁方正,腰間懸著的青銅利刃淬著暗斂的光芒。她跪坐在草墊上,莫名的將這個自己第一眼見到的商人男子與族人比較起來。和高達粗獷的土方男人比起來,殷商的男人,英俊高雅,有一種讓人向往的貴氣。適才和那人眼神若有若無的一匯,竟讓自己莫名的心跳起來。
   幸而有那道熟悉的聲音擋在了自己之前,隔了雨簾她也聽不清他們說了什麽。幾句寒暄過後,車子又顛簸著往前。妌努力的扶著車中的橫木,在跨入這座都門之前,忽然想再回望一下北方的故土,可看到的不過是幢幢人影罷了。
   這一年,商王小乙尚在,其子武丁娶土方首領之女妌為婦。這是雙方交惡多年後首次聯姻,而這次聯姻,也帶了和平。雙方誓盟,土方同意向商納貢。
   婦好作為商王的長女,如今越來越多參與這些活動。她伸手撫摸著自己左腰側佩戴著的柄形玉器禮器,巨大的份量幾乎將她半邊身子拖到地上。而她必須腳步端莊,不偏不倚的走完全程,不允許有絲毫的偏誤。
   商和土方的盟誓,終結於父親小乙向著軍隊舉起了手中的那條白旄。兵士們舉起了手中的戈矛,敲響盾甲呼應他們的王,巨大的聲響在烈烈的寒風中飛揚。
   婦好立在一邊,心思卻早就離開了這空曠而平整的土地。離開殷地似乎已很久了,她想念母親,也想念自己的兄長。
   盟誓和聯姻是同時進行的。她的哥哥武丁,想必已經多了一位來自北方的妻子。想到這個,少女的臉便微微紅了起來。她是小乙長女,父親的意思,便是讓她“不嫁外家”,日後,自己也是會成為兄長武丁的妻子的吧?
   婦好隨著父親回到殷都,才去見了母親,她就好奇,悄悄的在宮殿外看了看那個來自土方的女子。妌似乎比殷都的那些富麗堂皇、貴態萬千的女子們簡單得多,沒有佩戴任何發飾,烏黑的長發落在腰間,身材是北方特有的修長,穿一件交領窄長袖衣,寬腰帶將她的腰束得盈盈一握。
   這樣的女子,目光瀅瀅如水,哥哥他會喜歡的吧?
   婦好看完就跑開了,她還聽說這個土方首領最寵愛的女兒帶來了許多玉人陪嫁,如今都在玉作坊勞作著。可惜的是,今天她不能再去看了,父親的沉屙越來越重,她得進宮服侍。
   從商王小乙的宮殿出來,已是深夜。婦好身後跟著幾名隨從,向自己的寢殿走去。
   這個時候,整個殷都陷在沉睡之中,月明星稀,夜空疏朗。春風拂過樹葉,流水帶走輕花,是一種難以言喻的輕巧愜意。
   “惠,你聽,那是什麽聲音?”婦好停住腳步,問侍從,“你聽見沒有?”
   “是。”
   惠還要說話,可是婦好比了手型,悄聲說,“噓,聽。”
   婦好轉了腳步,往北方走去,回身吩咐說:“我們去看看。”
   城池的最北角,依然有士兵守衛警戒,看見這幾人過來,照例是過來查問。
   惠搶上前,示明身份,又問道:“可曾聽見奇怪的聲響?”
   “是,夜夜都有,我們猜測,那是夜梟的聲音。”守衛的士兵恭敬的說,“是城外傳來的。”
   “夜梟?”婦好的臉依然兜在風帽之中,聲音有些空虛,“夜梟怎麽會是這樣的聲響?”
   惠猶豫了一下,躊躇著說:“這聲音尖利鋒銳,又飄然難定……確是有些像夜梟。”
   婦好搖了搖頭,動作很輕微,她低低的吩咐了一聲:“算了,我們走吧。”
   身後那聲音又隨風而起了,婦好的腳步微微一滯,她想,這分明不是殷人的歌謠模樣,有一種蒼厲的古風,直囂雲上,像是……北方的樂聲。
   第二晚,依然是深夜,婦好起身攜了一柄短劍扣在腰間,沒有驚動任何人,隻身來到北門。她在城垣處站了一會兒,那聲音由弱到強,依然縈繞在這座城池的上空。婦好踏出了幾步,身子一動,就迅速有人圍了過來:“是誰?”
   她隻是拉下風兜,月色下一張瑩白如玉的臉平靜無波,而花瓣般的嘴唇淡淡吐出了一句:“是我。我要出城。”
   是殷商的司祭,婦好。下層士兵幾乎能在每一場商王的征伐祭天時見過她,士兵迅速的退開了,打開了城門。
   婦好望著城外空曠的原野,她想,這聲音是哪裏傳來的呢?
   她有些茫然的在原地頓了頓,又閉上眼睛,那寂寥的樂聲在這曠野上被放大了,又像被釋放了,沒有了城郭的束縛,自由自在的鑽進自己的耳中。
   婦好喜歡這種空闊遼亮的聲音,忽高忽低,像是翱翔的鷹鷲,忽然拔起萬裏,又忽然低頭俯衝。她聽了良久,萬千粒銀銀小星在頭頂閃耀,她不知不覺走進了那片棗林,靠著一棵樹,闔上了雙目。
   其實婦好不知道自己試圖在這裏尋找什麽。或許是澄淨的星空給她一種禮儀束縛外的空靈感,或許是父親的病重讓自己煩躁而難受,而她自己,大約會在武丁承繼王位後,嫁給他作為正妻……未知的一切叫她恐懼,即便是呆在自己府邸,她依然不安。所以,才會被這樣一種聲音吸引到外邊來的吧?
   “你是在找我麽?”有道很清亮的聲音從棗樹密密的枝椏間傳來,含著笑意。
   那是男人的聲音,口音似乎和殷人不同,婦好迅速的直起身子,抬頭向上望去。
   黑漆漆的一片,即便借助了星光月色,依然沉沉看不出端倪。
   樹叢嘩啦一聲翻響,一道十分修長的身影順著淡澄的月色滑下,立在婦好麵前。
   商人尙白,而那人卻是一身黑衣,簡而無華,靜靜的站著,仿佛隻是一道塑影。
   婦好後退了一步,一手握緊了腰側的劍柄,低聲問:“你是誰?”
   他並未轉過身,婦好看見他的指尖正輕輕摩挲著一截小小的獸骨模樣的東西。黑發以笄束起作垂髻,穿一件再普通不過的粗麻長袍。
   婦好皺了皺眉:“你是何人之奴?深夜在棗林吹笛?”
   她年紀尚小,也未刻意提高嗓音,卻自然而然的帶著尊貴氣象。
   那人並不轉身,那截獸骨在另一掌心輕輕敲擊數下,沉吟道:“你又是哪家姑娘?深夜來這裏尋人?”
   皎皎月色之下,婦好微微仰起臉:“你轉過身來。”
   他輕輕笑了聲,真的轉過了身子。
   這個男人有著寬闊堅實的肩膀,婦好清亮的目光移到他的臉上,呼吸卻緩了緩——他帶著麵具,她認得那是夜梟的模樣。寬嘴突眼,色澤沉黃,雕刻得也非精細。而他的眸子透過醜陋的麵具,璨璨生輝。
   “你不是商人。”婦好沉默了片刻,握著青銅劍的手指緊了緊,“為何日日在這裏吹笛?”
   隔了麵具,婦好卻無端的覺得他在微笑,隨即手腕一震,那把父親贈與自己的短劍便被他奪了去。
   婦好的劍擊術是武丁親自教導的,學的時間不長,可武丁常常稱讚這個妹妹有著極高的悟性,她常常與隨從惠試劍,也從未這般被人在一招之內奪下武器。
   那人並沒有要傷害她的意思,隻是持了劍,在月光下細細的打量劍身。劍身不足兩尺,靈活輕便,刃薄如紙,劍身微厚,這樣的利器,大約可以輕易的刺透武士的皮甲。
   商人的青銅冶煉……確是到了鄰屬國無法企及的水平。
   他微微歎口氣,倒轉劍身,指尖拈著鋒刃,想要遞還給眼前已經有些生氣的少女。
   婦好沉默著接過配件,一言不發,劍尖微挑,斜斜砍向眼前的男人。她手腕疾抖,身形未動,暗色的劍光已經迅捷劈向他的左肩。然而當她算準了會有兵器砍進血肉的悶響之時,那道人影忽然飄空了。
   婦好的身子往前傾了半步,才算立定,一張小臉上全是惱羞成怒後泛起的紅暈。
   他已經轉到她的身後,長臂深處,握住她尚未縮回的手腕,將那一下力道用實,耐心道:“其實我遞給你劍的時候,你便該如此順勢一刺。記住,刺死砍傷。刺的威力,永遠強於簡單的劈砍。”
   婦好出身尊貴,又是少女未嫁之身,何時與年輕男人靠得這般近過?可偏偏他扣著自己一隻手腕和半邊的命門,隨之而來一種奇妙的酥癢感,讓自己沒有力氣掙開。她咬牙,唯一自由的便是左手,於是毫不猶豫的用手肘奮力往後一擊,也不待是否成功,身體已經借著對方閃避的瞬間,脫開了桎梏。
   她轉過身麵對著他,呼吸微微急促,這讓她清麗如水的容顏多了幾分生動。
   “我不用你教。”她咬牙切齒的說,“你究竟是是誰?你不是商人。”
   最後一句話語調下沉,那是簡單的判斷,而不再是詢問。
   那人凝視著她警惕的小臉,她將那把劍舉在自己胸前,纖細的身子許是因為激動,正在輕輕的發抖。他歎口氣,往後退了一步,又揚了揚手中的那截獸骨:“你這個小姑娘講不講道理?我好好的在這裏吹笛,是你突然闖進來,不由分說的對我動劍。我又好心教你如何使劍,你如今卻賴我不是好人?”
   這麽一說,婦好也猶豫了片刻……聽起來都是自己的不是?她定了定神,揚首道:“你不用巧辯。你既非商人,又著奴隸服飾,當是征戰擄來之人。為何不聽王的禁令,深夜在此遊蕩?”
   一道鋒銳的色澤滑過那人的眼眸,有一瞬間,亮得觸目驚心。而他的身上,也倏然有了一層寒洌的薄霜氣息,逼得婦好後退了一步。
   婦好並不願就這般輸了氣勢,她又是越挫越勇的品性,當下又昂然道:“你究竟是誰?再不說,我便拿你治罪。”
   “你又是誰?小小年紀,便隨便拿人治罪?”那人聲音依然不大,眸色中氤氳起越來越多的笑意,“我有一個提議,你先聽一聽,好不好?”
   婦好不答。
   “你是來聽我吹笛的吧?那麽便坐下來,好好的聽。”他頓了頓,“至於抓我,還是不必想了。你便是帶了人來,也抓不到我。”
   他的言語間滿是睥睨傲氣。婦好心下一陣不忿,卻也知道他說得是實話。就是惠在這裏,恐怕也不是他的對手……若說唯一能媲美他伸手的,大約隻有武丁了。可是武丁他勤於政事,又常常在外與民一道務農生產,又怎會和自己一起來胡鬧呢?
   “怎麽?要聽麽?”他又追問了一句,話音未落,攜了她的手,一用力,將她帶上了棗樹一處穩當的枝椏間並排坐著,自顧自的又掏出了那截獸骨。
   身側滿是棗花的甜蜜香氣,和婦好指間撫摸到的粗糙樹皮形成了奇妙的對比。
   他的笛聲不像她在殷都和曠野聽到的那樣銳刺塵囂了,舒緩下來,仿佛母親給她唱過的古謠,隻讓人覺得溫軟輕魅。
   像是這段樂聲柔化了氛圍,適才的劍拔弩張已經不見了。婦好還有些孩子脾氣,聽到此刻,已經有些坐不住了。
   “這是骨笛麽?”婦好小心的伸手觸摸著還有餘溫的樂器,“真好聽。”
   他耐心的看著她把玩,良久,才說:“是鶴的翅骨所做。”
   “哦。”微亮的天色映得她臉頰有一種美玉的質感,而她將骨笛遞還給她,語氣像孩子一樣不安,“你……可以教我麽?”
   他一愣,索性不再去接那支骨笛,甚是爽快道:“送你吧。”
   “不。”晨曦微上,少女一笑之間,明媚若朝霞,“我想學劍術。”
   他沒有回答,隻是伸手攬著她的腰,想要掠下。可是婦好撥開他的手,倔強的望著他:“你答應了麽?”
   年輕男人凝眸打量著她,麵具下的薄唇抿了起來:她是貴族家的女兒吧?將來或許還會是世襲的命婦,所以身上才有著近乎矛盾的純真和高貴。這樣的少女,為什麽要學劍術?
   她不依不饒的問他:“隻要你願意教我……”
   他輕輕的笑了起來,溫和的說,“你為什麽要學劍術?”
   “因為隻有你才會真正的教我,會真正的和我打。”她認真的說,“隻要你教我,我可以給你很多東西。”
   啟隔了麵具,微笑不言。
   半晌,還是婦好打破了寂靜:“我該稱呼你什麽?”
   他沉默了一會兒,最後告訴她:“啟。”
   “啟?”婦好拍手微笑,“那你什麽時候可以給我看看你的真麵貌呢?”
   這一次,啟並沒有理會他,隻是淡淡的說:
   “我不要很多東西。隻要你不去想我是誰,我們就每晚在這裏見麵。”
   他的話語未落,身影已然遠行而去,像是一隻黑色的大鳥,消失在了原野之間。
   他是答應了麽?婦好鬆了口氣,從棗樹間掠下。她的身法並不能像他那般輕靈,一時間棗花紛紛落下,仿佛在漫天的原野上,飄下一場浩瀚無邊的大雪。
   婦好匆匆忙忙的趕到商王小乙的宮殿時,素來寵愛她的父親已經病得說不出話來了。武丁跪在床前,而旁人一見是婦好趕來,連忙行禮,又請她上前。
   小乙將一雙兒女的手疊放在自己的身前,做完這個他在世界上最後的動作之後,便安靜的閉上了眼睛。婦好在淚眼朦朧中看見兄長俊美而哀傷的側臉,她在極度悲慟之中,忽然明白過來,他成為自己丈夫的時刻也不會太久了。
   婦好像往常那樣趕到棗林,啟還沒有來。她沒有努力的練習往日的啟教會自己的劍法,抱膝坐在了樹身之下。天氣已經有些微寒,身上的裘皮袍子是武丁親自為自己披上的,隻是衣物似乎也不能驅散心間的寒意。
   不用回頭,她已經能分辨出身後那人的腳步聲。
   “啟,是你麽?”她輕輕的說,“你今天比我晚啊。”
   “是你早到了。”他平靜的說,在她身邊坐下,“可以開始了麽?”
   她側了頭,專注的看著他的麵具,那些紋樣,她可以熟悉的在腦海中勾勒出來,麵具的下邊,是什麽樣子的呢?
   “不,我今天不想練。你陪我說說話吧?或者吹一首歌給我聽。”
   啟沒有說話,良久,才點了點頭。
   他摸出了骨笛,才放到唇邊,卻聽見婦好又一次改變主意製止了他。
   “啟,你是玉人?對吧?”她喃喃的說,“你在哪個作坊?我去把你要來好不好?”
   啟身子忽然僵直住了,瞬間凝成了塑像,難以挪移一分。他冷冷的將笛子拿下,默不作聲的站起來:“丫頭,你違反了我們的約定。那麽,這就是最後一次吧。”
   他分明還有著最後的一絲殘眷,眷戀這個陪伴了自己半年的嬌憨明媚的貴族少女,可他隻能離開了。
   身後嬌軟的身軀也動了動,像是在走近他。他教她身法,教她劍擊,教她躲避,他能預測出她每一步的動作,他知道她想抱住自己,可是偏偏避不開。
   婦好從背後攬住他的身體,然後靜靜的將自己的臉貼在他的脊背上。
   “我沒有……我沒有去調查你的身份……”她用幾不可聞的聲音說,“你每次來這裏,身上總帶著玉屑,我早就知道了。”
   這樣微弱的聲音,像是暴雨過後枝頭殘花。啟頓住了,任由她抱著,聲音喑啞:“你早就知道了?”
   她沒有回答,更加用力的抱緊了他的身軀:“這本就是最後一次了。接下去的日子,我也不能來這裏了。啟,如果你不喜歡這個身份,我可以幫你擺脫它。”
   荒原之中,棗樹早已因為寒冷而殘敗隻剩枝椏。她牢牢抱著他,仿佛這是唯一的溫暖。
   啟默默的轉身,高大的身軀恰好攬她入懷,輕柔的撫著她的脊背說:“發生什麽事了?”
   婦好沒有說話,她隻覺得如果自己一開口,大概就會有眼淚從臉頰邊滾落,再沾濕他的衣襟。
   她馬上要去巡視自己的封地,而巡視回來,便正式的嫁給商王武丁,成為他的諸婦之一。又或許是他所有的配偶中,最尊貴的一個。
   來這裏學劍之前,她的想法很簡單。她要用自己的本事保衛自己的封地、自己的臣民。她的父親將殷商不僅交到了武丁手上,她的肩上,亦有著沉沉的責任。
   可是學完劍,她恍然覺得什麽變了。究竟是什麽變了,她說不上來。可她如此的貪戀他的懷抱,哪怕此刻天崩地裂,哪怕她會眼看著社稷傾覆……
   天色微微亮起來,第一縷曙光疾奔著穿越平原,光影終於將兩人的身影拉長。
   婦好的身體動了動,那些想法經過一夜雜亂紛繁的沉澱,終於靜靜的有了結果。她後退開一步,他懷中的溫暖在倏然間消散了。
   “啟,你願意最後給我看看你的臉麽?”
   啟沉默了片刻,伸手揭下了自己的麵具。
   婦好屏住了呼吸,那是她見過的,最英俊的一張臉。即便是殷商城中最俊美的貴族,也無法企及他仿佛天作的臉龐。更何況,他沉靜的注視著她的時候,彌散的是一種來自原野的自由氣息,而非那些貴族們用玉石香料熏陶而成的氣質。
   “你為什麽戴著夜梟的麵具?”她忽然微笑起來,想起之前每一次,他總是以自己太醜的理由拒絕自己的要求。
   “這是我們部族的圖騰。”他弧度完美的唇吐出這句話有些答非所問,又凝視著她,“你不會再來了……是要嫁人了?”
   “是。”婦好唇角亦勾起淺淺的淡笑,“你的身手,想要離開這裏不會是難事。如果實在不願意留下,那麽就走吧。”
   忽然之間,棗林間又有白色花瓣落下,婦好有片刻的恍然,仿佛回到初見的時刻。那時自己看著他離開,棗花落滿一身,回到寢宮,依然有著如蜜的香甜。
   可這是酷烈的冬天。
   原來真的下雪了。
   妌身孕已足十月,婦好陪著武丁在寢宮外,聽著屋內女子分娩時慘痛的呼喊聲,忍不住緊緊的掐住自己的手心:“她不會有事的。占卜的結果是大吉。”
   武丁濃眉輕輕折了折,秀長的雙目卻未見任何特異之色,隻是不經意間望了望漫天大雪,低聲說:“明日我領兵出征羌族。”
   西羌屢屢南下侵犯,而自先王逝世,侵擾商之邊境,亦是愈演愈烈。此刻若再不打擊北方諸戎狄的勢力,隻怕將來再也無法立威肅敵。
   “鬼方呢?鬼方沒有動靜麽?”婦好皺眉,想起前方傳來的訊息,“他們向來是暗中勾結密謀了再行動的。我怕這一次你去了西北,他們又會趁機南下。”
   武丁看著妹妹秀麗的側臉,慢慢的說:“我們已經和土方結盟。妌又產下了孩子,有土方的國土阻擋在商和鬼方之間,暫時不會有事。”
   婦好輕輕的點頭,這個時候,屋內有嘹亮的孩子哭喊聲傳來,婦好心下一鬆,長舒了口氣,笑道:“生了,不知是男是女。”
   武丁也露出和妹妹極像的笑意,伸手攬了她的腰,笑道:“我們去看看。”
   而一旁有人正在龜甲上恭恭敬敬的刻下:“婦妌冥嘉。”
   婦好讓武丁走在自己身前,踏進妌的寢宮,她聞到淡淡的血腥味道,但也有一種新生孩子的蓬勃生命力在流轉著。她看見武丁抱過了孩子,在懷中輕輕逗弄著,於是忍不住走上前,俯身想要和妌說話。
   妌的臉色蒼白,緊緊閉著眼睛。婦好笑意盈盈的一句話尚未說出開,卻驀然看見了她身上的佩玉——那是鴞的形狀,寬嘴突眼,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
   她倉惶間後退,哐當一聲,撞翻了一盆熱水。
   翌日,武丁出征羌族。誓師將卜辭示眾後,浩大的軍隊便隨著君王一路北去了。
   婦好坐在車馬之內,正要前行去往自己的封地,心底的不安卻越發的濃烈。她記得自己對啟的承諾,她不會去追查他的身份來曆,可她隻是不安。
   鴞是土方的圖騰……他也從未否認自己是外族的奴隸……可是像他這樣精通樂律和劍術的人,又怎麽會是一名陪嫁而來的玉人呢?
   她並未再想下去,事實上,隻要是和啟有關的事,她都會覺得頭疼而無法思考。她閉了閉眼睛,將注意集中在沿路的封地上。
   這是父親賜給自己的封地,而不久之前,武丁也加封不少土地給自己。在這片土地上,她真正的像個君王一般存在著,武丁也甚少過問自己妹妹的封地,更何況,她即將成為他的妻子。
   田間勞作的老人們紛紛聚攏在她的車行兩側,有人向她行禮,也有人在向她歡呼。
   這些便是自己的子民麽?他們在這片肥沃的土地上勞作,供養自己的君主,默默的被征集起來,抵禦來自北方那些馬背上民族強盜般的掠奪。
   婦好掀起車簾的時候,心底深處仿佛被什麽觸動了一下。冬日的陽光灑進來,她慢慢的仰起頭,讓白皙的肌膚承載著這些溫暖的觸摸,忽然覺得年少時那些單純的想法又堅定起來。
   她要守護的東西,這樣的珍貴,她無法輕言放棄。
   前方的捷報不斷的傳來,武丁率領著他的軍隊,深入了羌人腹地,幾乎直搗了他們的駐地。婦好翻看著這些木簡,又問惠:“如此看來,這場征伐,王很快就能回來了。”
   惠點頭,麵露微笑。他自婦好幼時便一直是她的護衛,直到此刻,依然如此。
   “鬼方也沒有什麽動作麽?”
   “一直很安穩。我們的訊息從土方處傳來,邊境安好。”惠頓了頓,“婦妌前幾日差人送了東西回土方,她父親去世了。如今土方的首領是她的兄長。”
   婦好點點頭,回想起父親去世時自己那種驀然失去依靠的悲慟,低低的歎了口氣。自己身處族人之間尚且如此,何況是她,孤身處在似敵似友的外邦。
   婦好離開自己封地,已是數十日之後。她的車馬隊列整齊。如果不出意外,她到達殷都之後的數日,武丁的軍隊便可以徹底擊潰羌人凱旋。
   事情是在深夜起了急變的。
   前方急報,商軍在回師途中,遭到了羌人殘餘人馬的截擊。武丁大怒,再一次指戈北上,這一次,不將羌人滅族而誓不還師。
   而鬼方的一支精銳騎兵,竟瞞天過海的繞過了土方和下危,一路順暢無阻的南下,已經直逼邢,距殷也不過數日疾馳的距離。
   消息來報,她在急切之間躍出了車,牽過侍從的一匹馬,翻身而上。
   隻疾馳了數步,她便醒悟過來,厲聲吩咐惠調集自己封地所有的軍士,用最快的速度趕到殷都救援。
   而她快馬回到殷都之時,整個殷都已經陷入了混亂之中。
   她徑直來到議事廳,清點城中剩下的軍隊。結果卻叫人絕望,不足千人。
   大將侯告攔在她的麵前,疾呼:“不可。這些人一走,殷都就會變成空城。”
   婦好握著那把青銅劍,咬著牙齒:“若不出擊,也逃不脫傾覆的結局。我封地的軍隊不日就到,到時自然會留守殷都。”
   她用這句話堵住了侯告的勸阻,可身體竟開始發抖,上下牙齒忍不住輕輕的敲擊。她忽然明白了一些以往從不曾明白的道理。比如,全城人的命運擔在自己肩頭的時候……她每一個決定,對或者錯,對於族人來說,都是性命攸關般重要。
   那天她終於還是決定不了。
   大殿裏燈火通明,文臣武將們通宵商議著對策,她疲倦的跨出了宮門。
   棗樹已經抽出了嫩芽,婦好尋找到那棵曾經坐過的大樹,如今她的身法,已經可以輕鬆的躍上去了。
   她腳尖微一用力,卻在即將觸到那棵樹的時候驚呼了一聲——那裏分明還坐了一個人。
   一驚之下,她的身體便直直的往下掉,那人伸手一撈,將她攬在自己的膝上,聲音輕柔熟悉:“你回來了。”
   婦好在極度驚嚇之後,又迅速的安定下來,啟的懷抱永遠這般溫暖而叫她安心。她在黑暗中摸索著靠近他,本能般的用唇去描摹他的臉頰,直到他側過頭,用冰片般溫度的唇回吻。
   “你為什麽在這裏?”婦好攀著他的肩膀,聲音低低顫抖著,“我沒有聽出來……”
   “傻瓜,你的功夫是我教的……自然還會有你不知道的東西。”啟將她抱在懷裏,讓她的臉頰貼著自己的頸側,輕輕的說,“為什麽又回來了?”
   婦好沒有說話。城中的情況,不用她多說,所有的人都清清楚楚。
   “你為什麽不告訴我你是婦好?”他在黑暗中靜靜的說,“殷人的婦和司,最高貴的女人。”
   黑夜之中,隻有兩人的心跳一直在糾纏。婦好將手按在他心跳的地方,慢慢的說:“你呢?你的秘密呢?”
   “你隨著你的妹妹來到殷,不惜扮作奴隸的模樣,是為了什麽呢?”婦好低低的說,“啟,土方的王?”
   啟的身體微微一動,他修長的手指劃過她的唇間,溫柔的讓她噤聲。
   “我可以幫你,幫助商,渡過這次危難。”他一點點的抱緊她,“作為回報,我會向武丁要求與你聯姻。”
   婦好依偎著他良久,似乎已經淺淺睡去了,沒有聽見他的誓言。
   月光下她的小臉仿佛初見之時,瑩白的月牙色澤,而嘴唇殷紅如同花瓣。他還記得她突然闖進來,神氣的對自己拔出了劍。而他在無意間,遇到如此驕縱卻又無法讓人抗拒的美麗少女。
   啟小心的俯下身,親吻她的側臉。而她皺了皺眉,睜開了一雙美目。
   “啟,你說的話我都聽見了。我心裏很歡喜。”她的眼睛彎成了月牙的形狀,有一種難以言說的光澤從她臉上流露出來,“可是對不起。長女不外嫁,我們的族人,不會允許用我聯姻的方式來換取勝利。對不起,我們有我們的驕傲和宗法。”
   她看著他漂亮的眸子一點點的黯沉下來,那張英俊而生動的臉正一點點僵硬下去,仿佛化成了岩石。
   “為什麽?妌不是也被嫁到了殷商麽?”
   她覺得有什麽東西敲擊在自己的心口,而缺口處,有一種叫做熱情的東西正在慢慢的流淌出去,餘下的隻是寂冷。她溫柔的凝視他:“那不一樣的。對不起……”最後重複了一遍,“我要走了。我的士兵在等著我。”
   “你這是去送死!”啟的眼神已經變成赤紅,而動作近乎狂暴,“一千多人去迎擊鬼方的騎兵,不會有勝算!”
   婦好用力的掙開他的鉗製——他教過自己的,手腕的力道要不輕不重,順著對方扣住自己的方向,巧妙的劃半個弧圈。
   她從未將這一招使得這樣好,能清楚的感受到他的手指在自己腕上滑下。
   “你站住。”背後啟的聲音充滿著苦澀,低低的說,“我有一個方法。”
   五日之後,婦好首次率領著商軍在沫水邊阻擊鬼方的精銳騎兵。
   這是人數相當的一戰,那些來自北方馬背上的凶悍軍隊,像是一群備好了獠牙利爪的野狼,正等待著獵物的自投羅網。他們有著中原民族無法具備的優勢,精良的戰馬,優越的騎射。而在平原之上,這種騎兵對於步兵的優勢,幾乎是絕對的。
   商軍並非沒有惶恐,他們用戈矛組成了方陣,而統帥婦好,則駕車站在隊伍的前列,竟然親手持了銅斧鉞鼓舞士氣——那雙即便是軍中大力士也無法舉起的武器。
   戰鼓擂響的時候,鬼方的騎兵們很快將商軍第一個步兵方陣衝垮,而當他們切入了方陣內部,正準備四下砍殺的時候,卻忽然發現有什麽東西悄悄改變了。
   商軍像是瘋了一樣,合身撲到馬身上,又或者在被馬蹄踏碎大腿骨之後,奮不顧身的將最後一擊砍在馬腹上。
   對於鬼方騎兵來說,這是殺戮。因為這支商軍像是倉促間組建起來的,大多數連基本的刺砍避都不明曉。
   對於商軍來說,這也是殺戮,一場不顧生死的殺戮,一場不論對方是人是獸的殺戮。
   婦好早已放棄了戰車,手中的青銅劍不知疲倦的刺砍著。她比起一般士兵的優勢在於,啟曾經教她的劍術和身法,可以讓她在人群中輕易的穿梭,尋找著對方敵人的弱點,一擊得手後,迅速的回撤尋找下一個敵人。
   她身邊倒下的鬼方士兵越來越多,手臂亦是酸麻不堪,她隻記得啟教導過自己“刺死殺傷”,那麽就讓手臂直截的往前刺擊吧……什麽也不用去想……青銅劍或許已經卷刃……可是也沒有關係的。她的劍是最好的,若是她的劍都已經卷刃,別人的怕是已經折斷……
   從正午到傍晚,這一場廝殺染紅了河流,商軍異常的頑韌,竟沒有讓騎兵占了多少便宜。婦好駐劍立在戰場邊聽著侯告報告傷亡時,微微定了心。
   對於野蠻而未馴化的鬼方騎兵而言,第一場正麵的衝撞未勝,士氣便折損了大半了。何況他們深入中原,補給一直依靠的的不過是燒殺搶掠,遠遠比不上大後方就是殷都的商軍。所以對於商軍來說,時間拖得越長,他們所能得到的救援就會越多,也越有希望獲勝。
   三日激戰之後,雙方都是精疲力竭。
   這一晚,巡視完布防之後,惠便低聲對婦好說:“你歇一會兒吧。這幾日,你沒有闔上過眼。這樣便是勝了,隻怕你也撐不下去了。”
   婦好扶著額頭苦笑,身上的皮甲數日未曾卸下,早已泛著一股難聞的味道。她如何敢睡?一睡下,便會夢見鬼方騎兵殺入殷都的慘烈場景。與其被噩夢折磨,不若強忍著疲倦在營地外巡視。
   而此刻,營外起了騷動,無數的火光從後方亮起,仿佛是一條長龍蜿蜒而來。有人跳了起來:“看!是援軍,是援軍!”
   來自商朝各屬國封地的援軍源源不斷的從大本營方向湧來,婦好驚喜交加之下,迅捷的站起來,又微一踉蹌,扶住了惠:“出去看看。”
   她確實已經精疲力竭了,甚至比軍營中每一個人都要累得多。
   這樣年輕的一個女子,雙手持著銅澄色的斧鉞,立在所有的男兒之前,是怎樣的一種勇氣?惠小心的扶著她的手臂,低聲說:“是。”而隻跨出去一步,他忍不住,又對主人說:“我們馬上就要贏了。”
   婦好側頭,展顏一笑,又像是這個時節,正在慢慢消融的冰淩雪花。
   惠低下頭,不敢直視。他想,這才是他的主人啊,沒了臉頰上汙漬和血痕,她也不過是一個美麗純真的少女啊。
   這場戰役終於因為援軍的到來,在第二日徹底的結束了。族人們追擊鬼方狼狽崩潰的騎兵,而餘下的人則虔誠的禱告上天,賜給他們勝利和一個勇敢美麗的首領。
   與此同時,商王武丁班師回朝,他和他的妹妹一樣,以威武赫赫的戰功,肅清了羌族的勢力,並與婦好在殷商城外會師,並肩進入這座他們共同衛的城池。
   新婚那一天,婦好依然在腰側佩戴著象征著威嚴的柄形玉器,卻忽然覺得,這樣的禮器,已經不像幼時那麽沉重了。她看見婦妌站在人群中,有些熟悉的眉眼,她有一瞬間恍惚,仿佛見到了那個最不可能見到的人。
   武丁的手一直是溫暖的,就連他的唇在貼近自己的時候,也讓人覺得暖意融融。她將少女的身體第一次展露給自己的丈夫看。她的丈夫,也是她最親近的親人,此刻凝視著她潔白的身軀,黑晶的瞳孔有著莫名的光澤。
   她聽見自己不合時宜的問武丁:“鬼方為什麽能做到千裏突襲?”
   武丁撫著她被汗水濡濕的長發,輕吻她的臉頰,良久才說:“土方睜隻眼閉隻眼,默許他們做的。這筆帳,我遲早要和他們算回來。”年輕男人在說起這樣的事的時候,即便在纏綿,語氣也依然果決堅定。
   她倏然一驚:“那妌呢?”
   “妌?她是我的妻子。”武丁微笑著說,“我孩子的母親。”
   歡愉痛楚交雜之時,婦好聽到有一個聲音在心底悄悄的說:啟,我們兩不相欠了吧?你來殷商暗測地勢,又趁著武丁伐羌,暗中與鬼方勾結襲我殷都……是想覆滅我殷商麽?可你……終究是愛我的吧?所以才告訴我那條求生之計,說起來,我在戰場上的勇氣和武藝,也都是你教我的呢……
   寂靜的夜裏,婦好正要沉沉睡去的時候,武丁攬著她的身軀,慢慢的說:“我沒想到你會想出那樣的計謀。殷囚禁的那些犯人,還真的被你激出了血性,竟能在平原上阻擊鬼方的騎兵直到援軍到來。”
   婦好有些清醒過來,低聲說:“他們也希望自有和擺脫奴隸的身份吧,所以一個個都不怕死……可惜,最後活著受到賞賜的,也並沒有多少了。”
   他在黑暗中辨識著婦好美麗的輪廓,一字一句的說:“我會給你更多。隻要你能與我並肩。”
   婦好無聲的轉過臉,有些冰涼的液體從眼角處滑下,她聽見自己柔順的應了一聲:“好。”
   時光飛梭而過,從不為誰停留。
   白發蒼蒼的文吏匍匐著在龜甲上刻下了這麽幾個字:
   辛巳卜,爭貞:今者王共人呼婦好伐土方。
   沒有人知道為什麽。商王武丁的諸婦之首婦好,在大敗土方、斬殺其首領歸來之後——這位在戰場上人人驚懼的將領,在殷都人人讚美的貴婦——似是蒼老了數十歲,烏發在一夜之間成雪白。
   武丁焦急如焚,數次要求祭司占卜推測吉凶,並親自督造各式玉器和青銅器,為婦好攘災祈福。
   婦好在看完工匠們送來的式樣之後,沉默了許久,淡淡的抬起眉眼望向商王:“王,我可以要求這樣一座酒尊麽?”
   商王允諾。
   婦好親自將式樣描述給工匠聽,而工匠一一記下,回去鑄造複命。
   酒尊送來的時候,每個人驚詫於這樣的造型。
   尊形體成鴞狀,寬嘴突眼,高冠小耳,四爪著地,昂首挺胸,作站立狀。
   婦好凝眸半晌,微笑到:“就是這樣子,我很喜歡。”她靜靜的仰起頭,就這鴞尊喝下一口酒。微涼的觸感,讓她想起很久之前的那個人,在棗樹上溫柔的親吻她。
   商王又撫慰她好好休息,在他離開後,隻剩下妌,靜靜的立著,目光在婦好和鴞尊之間遊移,神色複雜難言。
   “真的是你……親手殺了啟麽?”她顫抖著聲音問婦好。
   可婦好仿佛已經墜入了沉睡,嘴角的微笑安詳美麗,再也不曾聽見。
   睡夢之中,她聽見啟對自己說:“刺的威力,永遠強於簡單的劈砍……婦好,你學得很好。”然後他倒下了,就倒在自己的懷裏,英俊得仿佛天神的臉呐,就這麽依靠著自己的胸口,沒有痛苦,隻有滿足。
   他還是在讓著自己吧?不然,怎麽連那麽多年前這麽一句話都記得那麽牢?
   婦好微笑著想,而另一個夢境倏然卷來。
   她駕著馬,回往殷都的時候,路過那一片棗林,此刻鬱鬱蔥蔥的枝葉生長了出來,像是綠玉,又像是翠碧的河流,將人心舒展得剔透晶瑩。
   從此以後,這裏,再也不會有什麽人了吧?
   沒有婦好,沒有啟,沒有那張麵具。
   什麽都沒有,或許萬古之後,這片棗林還會靜靜的矗立著,可他們,全都沒有了。

  釉裏紅
  這種沙塵天氣,委實不是行路的好時光。黃色的沙粒夾雜著土疙瘩,一股腦的向人臉麵上擊去。明明擊得人疼痛難忍,卻連輕聲抱怨也是不能:隻怕一張了嘴便灌得滿嘴的沙子黃土。往來的商旅大約都給困在路上了——絲綢之路像是一場大風沙如塞子阻住一般,再難通順。
  然而小客棧老板卻甚為高興,幾支欲出關而去的商隊因此迫不得已留了下來。幾個漢子懶洋洋的出門往貨物上加了數層油布,又看了幾眼,回到店裏。為首的一個漢子呸呸的吐了幾口沙子,罵罵咧咧的坐了下來,狠命的撕扯烤得油汪汪的羊腿子,又喚店家:“這肉烤的一點鳥味道都沒有,店家,多灑些孜然!”
  一旁的夥伴問了句:“東西沒事?”
  “奶奶的,也不知道這些勞什子有啥寶貴的?偏生雇主看得緊,誰稀得看一眼似的……”
  話音未落,小店厚實的帷幔被人掀開,卷進的風似乎是濁黃色的,如同怒吼的巨龍盤旋掃過,霎時間將一眾人的聲音都吞沒了。
  等到帷幔如同厚重的巨石般將外麵的世界隔離開,室內重回寧靜,才看清了來人——一個身材纖細的少女,大約是怕冷,穿得頗為厚實,戴著風帽,叫人看不清容貌。一眾行路的,哪個不是看人衣飾的行家?一見那件純白色貂皮鬥篷,暗暗估了價,心中嘖嘖讚歎不已。
  少女徑直坐下,一疊聲的喊:“店家,上茶!上茶!”
  小二奉上了粗製的陶器茶碟。少女看了一眼,皺眉端起,那雙手如同梅蕊間新雪,輕輕一握住那樣粗劣的陶器,倒像能將嬌嫩雙手磨破似的,連小二都忍不住臊紅了臉,無端覺得唐突。
  不意“啪”的一聲,那個少女將茶碗擲在一邊,隻是粗製的陶器耐摔,隻裂開一個小口子,磕開的聲音也粗礪,兀自還在桌邊打轉,唬得還在身側的小二往後退了一步。
  少女低垂著臉,隔了一會,聲音清亮如同枝間鶯啼:“這茶太淡,店家,我要濃茶。”隨即加重了語氣,“濃茶,越濃越好。”姿態中並不見凶狠,卻淡淡的自有一份自上而下的氣度,仿佛她生來就是這樣的對人講話。
  小二第二次戰戰兢兢奉上茶,刻意站得遠了些,似乎不敢驚擾少女渾然天成的驕傲氣息。
  茶水是褐紅色的,又濁,泛著沉渣,幾乎近似黑色了。不知用什麽劣等茶磚沏成的,聞著幾乎是一股澀味,少女垂下頭,似乎滿意了些,拋出了幾分碎銀,道:“隨便要些吃的。”她的一縷長發從風帽中鑽出來,烏黑柔滑,末梢沾了茶水,她不以為意的撥開,微微撩起風帽,露出凝脂般的側臉肌膚。
  店內的幾個漢子,見了這一幕,倒被撩撥的心癢起來,隻盼見下少女的廬山真麵目,隻是天不遂願,少女刻意的將臉藏在了風兜中,握著茶碗,卻也不喝,似乎隻是在沉思。
  厚實的氈布帷幔再被掀開的時候,並肩進來的卻是兩個美麗異常的異族少女。結了數根小辮,迥異於中原女子挺直俊秀的鼻梁,膚色亦是雪白,唯有眸子都是海藍的。一著嫩綠,一著淡粉,微微掃了一眼小店,見到先前少女的背影,均是一喜。兩人一前一後,腳步輕捷,在那少女身側坐下。
  白衣少女卻揚聲道:“店家,再上兩杯茶。”又舉起自己的茶碗微笑:“兩位姐姐,這茶粗劣了些,還望將就包涵。”
  粉衣少女柔聲道:“姑娘,我們一路跟來,可不是找你喝茶的。”語氣輕柔,甚是動聽,卻顯然有些咬不準字,聽得一眾客人心中一癢,仿佛羽毛滑過心尖。
  “是麽?”先前的少女淡淡笑了笑,似乎有些困惑,“那兩位這麽不依不饒的跟著我,究竟是為了什麽?”
  “姑娘,願賭服輸,出了手就斷沒有再換回去的道理。”綠衣少女緩緩開口,神色卻比同伴冷厲得多,“姑娘實在舍不得,我們再添點錢,就算是買下也成。”
  “你既然這樣豪綽,怎會和我計較?”少女坐著不動,懶懶的答了一句,“再說我來換回來的時候,將身上翡翠鏈子和七彩寶石的鐲子都留下了,總算兩不相欠了吧?”
  綠衣少女聲音如帶寒峭,又帶了譏諷:“換回來?你那是正經換回來還是暗裏偷摸搶劫?全都還你。把原來的東西還來。這是賭場的規矩,誰有功夫和你瞎扯。”伸出手來一倒,似乎有水銀瀉過掌心,原來握著的幾樣東西叮叮咚咚的掉在桌麵上。一條翡翠鏈子,玉色若琉璃般純正,豔綠如同春水初上;而另一隻銀色的鐲子,綴滿各色寶石,粒粒光芒流轉,幾欲溢出,難得鐲子塑形樸拙,竟與繁燦若錦的寶石相得益彰。
  有人輕輕驚呼一聲,想來是行家,知道這兩件飾物價值連城。隻是那個綠衣少女隨手一倒,並無絲毫憐惜之意,而坐著的白裘少女,更是身姿不動:“怎麽?這兩樣東西不入姐姐法眼?”
  “入得,當然入得。”粉衣少女笑著打圓場,“隻是我們這一行也有規矩,哪容的姑娘想來就來,想回就回?”
  一旁已經有人不耐煩,大聲問道:“那個小姑娘,你到底賭了什麽東西?”這一問,附和之聲連連,眼見這桌上的兩件首飾如此珍貴,想必當日押下的東西,更是絕世之寶了。一屋子的人都默默停下進食,隻是注視著三個女子,隻聞呼吸聲和柴火在爐中劈劈撥撥的細微爆裂聲。
  少女微微仰頭一笑,不經意間帽兜輕輕往後滑下,露出一頭秀美的漆黑長發,她站起身來:
  “行,我就隨你們走一趟。”她頗爽快得站起身來,眼神掠過角落的一個男子,似乎在伏桌小憩,最是普通不過的打扮,駝絨襖子,褐沉沉的瑟縮著肩膀,隻是腰間別了一把劍,想來也是為了行走江湖唬人的。
  她轉過身,眾人頓時覺得眼前一亮,世上竟有這樣純淨至極的女子,膚色像是雪峰之上的萬年冰雪,一雙眸子漆黑如同光線難以照耀的古譚深淵,卻泠泠的光芒生動。隻是這兩樣,足以吸引眾人的目光,再也無暇顧及其他。而這一番姿容,竟生生的將身邊兩位少女的豔色容光壓得黯然。
  才走了一步,腳下微一趔趄,她似乎記起了什麽,返身輕輕一拂,將翡翠鏈子和鐲子攏在手心,又微微頓了頓,有意無意的看了一眼角落裏那個還在酣睡的男子,這才笑道:“這東西也算值點小錢,哪天還可以換些錢花。”語氣有些俏皮,仿佛這才是她本來的麵目,俊俏雅致得如同小澗邊初生的素白色小花。
  直到三人都出門而去,角落那個男子卻似乎慢慢轉醒了,懶懶伸了個腰,蹣跚著腳步,眼神都有些迷蒙,走到之前少女的桌前:“店家,這些東西給我吃了吧?”其實是最普通的炸餅子,撒了當地特製的香料,有些嗆人。他偏過臉連打了幾個噴嚏,胡亂撿了幾塊炸得金黃的白麵餅子,又回到自己的角落中去了,吃得嘖嘖作響。
  這樣一幅賴皮樣子,連小二的目光中都帶了幾分鄙夷。邊陲小鎮上的這家客棧,又恢複了那副模樣,羊皮襖子還帶著的燥暖,讓膚色黝黑的漢子們臉頰上透出沉紅來,燒刀子大口的灌下,衝天的酒氣、牲口的叫喚,沙塵特有的鑽鼻,轉瞬將剛才的一幕席卷而去,沒有留下半點痕跡。
  入夜,屋外寒風肆虐,比白日多了數倍的嚴寒,門輕輕吱呀了一聲。這是客棧中最下等的客房,擠得都是行走商隊中最下等的飼養牲口兼管糧草的漢子。有人摸索著起來,口中猶自叨叨:“他娘的,誰起夜還不把門關嚴實?”接著便是嘭的一聲,把門重重扣上了。
  悄然立在屋外的男子,一身青色長袍,在這樣的冬夜便顯得分外的衣著單薄。他候了片刻,也不見如何動作,身子卻拔地而起,已經伏在了簷邊。
  小小的敦煌城中,已是宵禁的時刻,卻唯有一處宅子,還是燈火通明,顯出了非同一般的氣魄。誰也不知道,扶涼賭坊的主人是何方神聖,卻匯聚起絲綢之路上的商賈大豪們,徹夜豪賭,而官府素來半閉著眼睛,頗有放任自由的意思。
  他遠遠望見那所大宅子,暗暗提了一口氣,正欲躍過那堵牆,卻忽然覺得身後有極輕微的氣流滑過。他心下微微一駭,隨即鎮定如初,並不向後轉,手中長劍卻像長了眼睛一般,滑向暗中藏著的影子。
  兵器尚未相格,卻被一股極純正的內力蕩開去,一絲聲響也無。他心下略微一定,文為心生,這一道理用於學武一道亦然。若是從內力來判斷,這樣溫正醇和的內力,定然是正派人士所有。
  趁著幾絲月色的光亮,便見到一個男子負手站在不遠處,微微將頭一偏,示意自己跟上。月色之下,隻見到兩絲極淡極淡的影子,如絲般滑過,隻一眨眼的功夫,便消失在了街道盡頭。
  火撚子將客房中的一盞油燈點著,青色衣服的男子,赫然便是客棧中討人剩食的怠憊男子。原來年紀甚輕,長得極為英氣,猶是那一雙眼睛,亮得像是西塞天邊的星子,凝出的目光,竟然像是白晝一般,恍然將人看得通徹。此時他懷抱著長劍,沉默而警惕的立在門邊。
  之前招呼他的男子頗不在意的在桌邊坐下,又招呼他:“來,坐。”
  他並未移動身形。
  “林懷塵,連我妹子都認出你是誰了,我要是再認不出,可不叫人笑掉大牙麽?”
  林懷塵終於輕輕笑了笑,似乎略微放鬆下警惕:“怎麽?是因為這把劍?”
  手中的兵刃淡淡泛著暗色光澤,劍格卻包著藤甲,一眼掃去,劍身三尺有餘。而這把劍本身,拿在這個年輕人手中,並沒因為劍鞘的藤製溫潤而失去殺氣,相反,夜色中所逼散的冷氣,勝似了寒風。
  授衣劍。
  坐著的男子並未抬起眼眸,安然而笑:“在下紫言。”
  一劍微雨。
  隻是這個名字顯然沒有讓林懷塵放在心上,他隻是輕輕皺起眉,問道:“這麽說,早上的女孩子,真是你們紫家的?”
  紫言似乎有些頭疼的樣子,輕輕撫了下巴,歎氣道:“我倒希望不是。”
  林懷塵終於動容,道:“她便是紫二?”
  紫言嘴角掠過一絲苦笑,一點都不似這個江湖傳說中來去如風、劍氣飄靈的俠客。
  他輕歎口氣:“林兄弟,你夜探賭坊,為的是……”
  林懷塵神色寧靜:“救她。”頓了頓,又說:“看來倒是不必了,有一劍微雨在,她必然無事。”
  而紫言的笑容卻有些莫測,級緩的用商榷的語氣開口:“在下就是想和兄弟商量下這件事。”
  他微微輕咳了一聲,似乎有些尷尬:“我妹子她……就是阿蘇……自幼被驕縱慣了,這次非要來西域,家主就把她托付給我,讓我一路照看著。”
  林懷塵注意到,紫言在說起家主的時候,神色瞬間轉為莊重,顯是極為敬重自己的族長。他微低下頭,那個在江湖中最普通的酒肆中與自己相約拚酒、密林中鬥劍的豪爽廓拓男子,倒叫人忘了,亦是從弱冠起就縱橫江湖,至今已十餘載的傳奇人物。
  “前幾日到了敦煌,我因為私事趕去安西,讓阿蘇自己轉轉,本以為出不了什麽事。哪知道……唉,還是惹了麻煩。”
  林懷塵實在想象不出,那樣一個清麗的少女,能惹出什麽大麻煩。
  “她去賭坊轉了轉,把身邊的銀兩輸完了,又不服氣,將從小一直戴著的寶石都做了賭注——後來又拿著家主給他的紫家信物,要了同行商隊的幾樣珍貴首飾,去了人家賭坊,不知怎麽搞的,又把原先的寶石奪了回來。”
  林懷塵攤開手,問道:“是這個麽?”
  一塊大小如同杏仁的紅色寶石,光韻流轉。室內的燈光昏黃,卻隻需一點,就足以讓寶石本身的精華流瀉而出,如同純淨的鮮血,又似唇邊的胭脂,一眼望去,燦似星芒。
  紫言隻看了一眼,並不接過,點了點頭:“這從小就是阿蘇的額飾,後來行走江湖在外,她便將這塊鴿血紅當作了項鏈,一直隨身帶著。它又如何在你這裏?”
  連林懷塵都不得不佩服小姑娘的心思機敏。想必她跨入店中的時候已經見到自己,有意要了濃茶,顏色恰好遮住寶石。後來被人帶走的時候,暗暗向自己使個眼神,果然就是輕輕的“嗒”一聲,她說話間便把寶石扔在了茶碗中。
  他欲將寶石還給紫言,紫言卻不肯接,笑道:“虧得阿蘇眉眼間和家主極像,隻要是見過家主的人,多半能認出她來。”林懷塵點了點頭,隻是道:“是有些像。”然而世上眉眼相似的人極多,卻少有這對兄妹一樣,連氣質都類似,幾分不羈和灑脫,又帶著大家族特有的清貴。姑蘇紫家的二小姐,從來不願人稱呼自己小姐,倒是喜歡利落的被喚作紫二,隻是由於兄長的縱容與默許,無拘無束的在江湖上行走。他倒不知道,紫臨淵那樣一個男子,竟然真的如江湖傳言一般,會把妹子寵愛成那般樣子。
  “我是想煩請林兄弟出麵去救阿蘇,也好給她長點記性,以後不至於太胡來。”紫言看了看窗外,眉宇皺起,“這次的事,實在鬧大了。”
  聽得林懷塵愕然,紫蘇鬧了賭場,本不是太大的事,卻不知道為何紫言這般煩惱。
  “……要是這塊鴿血紅丟了,家主一怒,唉……”紫言搖了搖頭。
  林懷塵終於明白過來,失笑道:“原來這塊石頭這樣珍貴?難怪對方追著隻是要它。”
  而紫言看上卻略有困惑:“貴不貴重,因人而異。隻是這塊寶石,卻是阿蘇小時候一個故人所贈,家主和那人淵源極深,是以格外看重。也隻有她了,到底是孩子心境,明知這樣做兄長會震怒,還敢拿去當賭注。”
  “林兄弟,不若這樣,要是不耽誤你的事,就請你明天或者後天把阿蘇救出來,若是說起我,就說我因為急事趕不過來。”
  末了,才問:“你來敦煌所為何事?”
  他來敦煌……不過是為了追隨一個人的步伐罷了。那些她曾遊曆而過的地方,有生之年,他想一遍遍的走下去。那些記憶不屬於他,卻可以在一樣的地方遙想過去。那柄流火劍出鞘的地方,是她曾經踏過的土地。那樣的一切,熟悉得讓自己心悸。譬如城外的滄桑女牆,曆經了兵荒馬亂,粘上鮮血和戾氣無數,然而隻要她輕輕觸過,對於自己而言,便如同輕觸她柔和盈潔的臉龐,溫暖得如同天邊的柔羽。
  而他隻是笑了笑,淡聲道:“隨便來轉轉。”
  行走這江湖的,哪個不是有故事的人?紫言隻是笑了笑,看出了他的敷衍之意,並未追問。這樣清卓的年輕男子,自己在他這個年紀,隻怕心高氣傲如銳劍出鞘一般,哪有這般的眼神,清澈的叫人心生好感,卻又有難以看透的過往沉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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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
  小序
  那是在博物館,在滿目的彩陶和青銅器中,唯有角落立著小巧至極的一尊白色瓷器。於是湊上去細看,名字是釉裏紅高足杯。覺得喜歡,就用相機去拍。然後查看照片的時候,卻覺得驚豔:乳白色輕柔的杯壁,輕輕洇開一團嫣紅,透亮著顏色,淡淡綻放。
  那團嫣紅,比實物更淡更柔,於是相比之下,實物反倒是暗沉了些。
  後來才知道,這叫做元紫,算是燒製過程中的敗筆。
  然而照片上的美麗,卻足以令人印象深刻。
  隔了百年,近在眼前。
  那麽多的器物,偏偏就是它,緊緊抓住了我的視線。又神差鬼使的,拍下照片,從此驚豔沉淪。
  可不是一種緣分麽?
  不過幾天之後,從繁鬧的商業街往回走,夜風輕拂。忽然想到了那個瓷器,紅色如血,若是握在手中,當會在手心流轉,赤色燦燦。
  於是下決心寫一個故事,就是這樣。

  紫蘇軟綿綿的倚在床側,美貌的侍女隔了薄薄的褻衣正在搜身,雙手輕柔,有些像是撓癢,她便忍不住輕聲笑了出來。立在一旁的綠衣少女實在忍不住,探手過去,從她頸子裏扯出一條紅色絲線,厲聲問道:“寶石呢?”
  這樣肆意淩辱的態度——紫蘇手指輕削,拂她腕側大淵穴,迫得她將手放開,重重格住紫蘇靈巧已極的手指。一格之下,翻手一握,已經紫蘇的手腕捏住,微一用力:“還敢向我動手?”
  紫蘇卻連看都不看,似乎毫無知覺,微微揚起頭,隻是微笑:“怎麽?我早說了我沒有,還不信麽?”笑意坦然,對著綠衣少女,語氣又有些傲然:“若不是黑曼陀羅花粉,你以為剛才那樣就能製住我?”
  “你若要格我手腕,勢必將外關穴露出,若是拂中,你的手還會有如此力道麽?”
  她笑著搖頭:“這位姐姐,你脾氣還是這般暴躁。”
  綠衣少女的手微微一鬆,複又狠狠加重了力道,粉衣少女輕聲斥道:“春水!”
  那個被喚作春水的綠衣少女鬆了鬆手,似乎帶了憤恨,尖聲道:“你再說!”
  那日她又去賭場,將兩件首飾一摔,指明要賭回之前輸掉的鴿血紅。那兩件首飾太珍貴,驚得春水出來,禁不住她三言兩語一激,竟回去重取了鴿血紅出來,拍在桌上,大聲道:“賭就賭。”其實她亦是有恃無恐,又瞧著紫蘇並不精通賭博,自然是咽不下這口氣。哪知紫蘇早就看準了賭場的布局,一進門就挑了一張離大門最近的桌子,等到擺好了骰子,她作出要下注的樣子,纖手一伸,不知不覺的將擺放在一旁的寶石奪了過來,掀翻了桌子就往外掠去。隻怕扶涼賭場開業至今,從未有人如此跋扈放肆。紫蘇僥幸得了手,也不見有人追出。隻是到了後來,身上力氣如同指間沙一般,慢慢的溜走,竟是動彈不能——到底還是被下了藥,便在小客棧被兩個少女趕上了,一直挾持到了這裏。
  這並非讓臉麵生光的事,紫蘇偏過臉想了想,決定不提,對著粉衣少女道:“想不到兩位姐姐非中原人士,竟然有這般纖巧的名字。”
  “怎麽,你知道我叫什麽?”粉衣少女笑意盈盈,問道,“姑娘猜猜看。”
  “綠如春水初生日,紅似朝霞欲上時。”
  紫蘇在她臉上微微打量,那一身粉色薄紗將她襯得如瓷娃娃一般,“姐姐定然叫朝霞了。”
  春水鬆開她的手腕,愕然:“不錯,我姐姐就是叫朝霞。”
  “姑娘好巧的心思,這名字是我家主人取的,原來竟還有詩句呢。”朝霞笑道,“來者是客,我們自然是不好為難的。隻要姑娘留下寶石,我們自然好禮相贈,恭敬的送姑娘出門。”
  屋外聲音喧雜,不知是運了什麽東西進來,車軲轆壓過石頭的聲音,吆喝聲,一時間竟把屋子裏說話的聲音都壓了下去。朝霞向春水使了個眼色,後者便匆忙出門去了。
  朝霞緩緩坐下,又吩咐侍女:“去給客人取一盆冰水來。”
  她親自絞了帕子,敷在紫蘇手腕上,歉然道:“我妹子性子急,脾氣又不好,姑娘莫怪。”又感慨道:“姑娘的手腕生得真是好看。”
  紫蘇的手腕腕骨纖細,握在手中,脆弱的一捏即折——此時紅腫了一圈,乍一眼看去,雪白的肌膚上仿佛戴了粉色的手鐲,她抿嘴一笑:“手腕還不都一個樣子?”
  “姑娘,這次強把你請來,是我們的不對。隻是我們姐妹倆尋找質地色澤如此純潤的紅寶石,實在很久了。老實說,這裏是西域和關內貨物交流的首扼,什麽樣的珍寶我們沒見過,未必就沒有比這寶石更價值連城的。偏偏就是尋不到更好的,不如姑娘行我們一個方便,就算是將它賣了給我們也行。”
  紫蘇斂了笑,語氣有些嘲諷:“這麽說,那一日我當了這塊石頭,還真是羊入虎口。”
  朝霞淡淡接口:“姑娘後來有膽量又把它給拿了回去,我也是佩服得很。”
  靜默突如而來,橫亙在兩人之間,一如窗外喧囂依舊,更襯得兩人之間靜止若水。
  半晌,紫蘇才緩緩道:“鴿血紅於我,也並非重要至極的事物。隻是那是故人之物,我不能擅自將它送出,否則那一日我何至於後悔?”此時自己直陳偷盜,略略有些不好意思,便轉開了眼眸。
  朝霞臉色微微一變,才欲開口,屋外便有人喚道:“姐姐,過來看看這個。”
  她神色複雜的看了紫蘇一眼,碧藍的眼眸隱隱滑過冰色,轉身出門離去了。
  直到隨行的丫頭們都離開了,紫蘇才輕輕“哎呦”了一聲,愁眉苦臉的看著被捏腫的手腕,重又將帕子浸濕,小心敷上,冰涼之意緩解了腫痛,才覺得舒心。
  車馬喧騰至深夜,終於漸漸隱去。紫蘇渾身發軟,掙紮著吃了些侍女送來的食物,又靠了一會,身子不能動,靈台卻異常清明。眼見著對姐妹這樣難纏,她忍不住想起了那塊鴿血紅,從來也不知道這東西這樣“價值連城”,竟能活生生把自己困在了這裏,動彈不得。
  夜半時分,寂靜無聲,似乎連油燈上那一豆小火都有了聲音,忽閃著跳躍。
  她聽見自己輕咳了一聲,似乎有些不滿:“言二哥,你打算什麽時候下來?”
  窗子被人輕輕一扣,眼花繚亂的一瞬間,屋裏已經站了一個人,淡聲問她:“紫蘇?”
  似乎被輕微的氣流影響,燈光一瞬間紊亂,紫蘇望過去,那人立在陰影中,連表情都是淡淡的。隻望得見清峻已極的身形,如同竹節般挺立。
  她卻笑靨如花,黑白分明的眸子中像是有水流滑過,潤的叫人心顫:“哎,林懷塵,怎麽是你?”
  林懷塵走上前,看了他一眼,才低聲說道:“救你出去。”
  “哦。”紫蘇快活的向他伸出手去,“那我們走吧。”
  他微微退了一步,低頭看了一眼少女瑩白如玉的手,問道:“你自己站不起來麽?”
  紫蘇歎口氣:“黑曼陀羅,你有解藥麽?”
  江湖上最是常見的叫人渾身無力的藥物,不會傷人,卻是無解,隻能等著它慢慢褪去藥性。最是常見的藥物,卻並非常用——刀尖上舔血的人們,哪有這般心慈手軟?
  他略微彎下腰將她扶起,低聲道:“我負你出去。”
  紫蘇趴在他背上,隻覺得硌,那樣一個硬朗的男人,又瘦,簡直就像伏在了山岩上。她不舒服的動了動,隨即背上一陣輕暖,林懷塵隨手將白裘裹在她身上,道:“出去了?”
  她無聲的點頭。
  真如強弩上的利箭,隻聽耳邊風聲呼嘯,不過眨眼間,已經立在了園子的假山上。她從裘衣中緩緩睜開眼看去,極大的園子裏竟是停滿了往來商隊最常見的大車,一色用油布遮蓋得嚴實。
  紫蘇隻是好奇:“車子裏裝的什麽奇珍異寶呢?”
  林懷塵似乎也在沉思,壓低聲音對她道:“你抓緊,我去看看。”
  大隼般掠起,輕輕落在停在角落的一輛大車邊,他伸手掀開了一角。
  兩人都是愕然,紫蘇“咦”了一聲,奇道:“黃土?”
  他又隨手翻了幾輛,皆是瓦礫泥土,越發覺得詭異難言。偌大的園子,悄然一點聲音也無,原本是豪賭的場所,建得美輪美奐,連遊廊邊的扶手也是漢白玉雕成,溶溶月色之下,似淡淡攏上一層薄紗般柔和。
  紫蘇才要開口,忽然覺得肩頭一涼,白裘竟慢慢往下滑去,她心裏一驚,微微低頭望去,夜色中隻見數雙碧熒熒的眼睛,如同小小的燭光,慢慢的向自己靠攏。而腳邊那一雙眼睛,更是如磷火般,森森的看著自己——她心下大駭,一時間連提腳的勇氣都沒有,腦海中一片空白,隻記得喊了一句:“林懷塵!”
  以林懷塵的耳力,竟沒有聽到一絲異樣——那些獒犬天生異樣,腳掌的肉墊極厚,又被刻意訓練了,向敵人逼近的時候,竟可以做到全無聲息,暗夜中雙目熒光映出了森然的白牙,如幽靈般已將兩人半圍住。
  林懷塵歎了口氣,左腳迅捷的踢出,精準無誤的在最近的一隻獒犬撲上來之前踢在了它的咽喉處,又借著一踢之力躍起數丈,立在了假山一側。他低聲道:“我說怎麽這麽順利呢……原來早被盯上了。”
  紫蘇從小就怕惡狗,此時被扯掉了白裘,伏在他背上瑟瑟發抖,連聲音都開始發顫:“快跑快跑啊!”
  林懷塵忍不住笑了笑,而仿佛為了應她的話,牆上刹那間架起了密密麻麻的弩弓,一色指向兩人的位置。
  紫蘇默不作聲了,僅剩下的力氣緊緊圈住了林懷塵的脖子,忽然聽見他語氣似有不滿,嘀咕了一句:“真麻煩。”雖是抱怨,卻似乎並不以為意,叫人心下安定下來。
  嗶啵一聲,有人點亮了燈光——整個院子刹那間被強光照亮,適才還空無一人的園子裏,如同蜂巢一般,到處有人鑽出來,靜靜的立著,注視立在假山上的兩人。
  青衫男子麵無表情,負著白衣少女,目光冷靜的掃視一圈,嘴角微微一動。忽然開口道:“你把那塊寶石還給人家吧?”
  紫蘇噗哧笑了出來,聲音似乎也有苦惱:“我也想給啊,不知道來不來得及。”
  說話間忍不住驚呼出聲,林懷塵已經返身躍進了獒犬圍成的圈子裏,旋風掃枯葉般出腳,將數隻獒犬一一飛踢起,角度精準,如同巨石般撲向牆頭數處,偏生並不致命——獒犬一邊狂嚎著,一邊撲向那些箭弩。箭如雨下,噗噗入肉的聲音,那些畜生沒有斃命的,一時間上牆對著弩手廝咬起來。
  巨犬吠聲,夾雜著射手的慘叫,血肉橫飛,一片混亂。
  林懷塵立在牆上,而幾條人影已經從遠處掠過來,紫蘇咬著耳朵對他道:“等等。”
  他依言而立,紫蘇估摸著距離,將手中的翡翠鏈子扔出,大聲喊道:“春水姐姐給了我一個鐲子,我也給她留個紀念。”
  風沙又起,連天邊的月色一並遮住。漫天的風塵,在這個透徹如白晝的園子中,好似漫起了黃色海浪。
  朝霞製止了正欲躍上牆去的夥伴,淡聲道:“算了,你追不上的。”
  春水跺了跺腳,滿臉不甘,咬牙道:“那怎麽辦?那塊鴿血紅就這麽算了?”
  朝霞垂下眼眸,斂去了冰涼的眸色,忽然輕笑道:“他們跑不掉的。”
  她嫌惡的踢了踢一隻獒犬的屍身,碩大的猛犬如同褐色的麻布袋,軟軟的躺在地上,深褐的舌頭半吐著,鋒銳的黃色長牙上帶著血色,混著涎液,幾欲令人作嘔。
  林懷塵的身子如兔起鶻落,不過片刻,已經立在了一所民宅院中。他推開廂房的門,將油燈點上,方才放她在榻上。直到此時,紫蘇咬牙,鼓起勇氣去看自己的腳——牛皮小靴竟然被咬破,深深數個齒印。數道血痕已經凝結成冰晶,如同蜿蜒的紅色小蟲,扭曲著趴在靴子一側。
  她咬了牙,彎下腰去——林懷塵踅眉,問道:“什麽時候被咬的?”製止了她脫靴,小心翼翼的蹲下,握起她的小腿,問道:“有沒有匕首?”
  原本覺得冷,感官仿佛也被凍住,如今身上暖和起來,傷口似乎也在解凍,滑膩膩的叫人想起裏邊一股股往外湧的鮮血。紫蘇忍痛搖頭,道:“大概最開始的時候。”
  林懷塵百忙中抬頭向她一笑,眉宇亦生動,目光中不掩讚賞:“你倒鎮靜。”
  說話間已把長劍出鞘,輕輕數劃,牛皮連同衣料一起掉下,露出纖巧白皙的腳踝。而他輕輕握住,神色間不見異樣,仔細查看一番,道:“還好,沒傷到筋骨。”那雙手沒有絲毫溫度,冰涼甚似了夜雪,又問她:“你身邊有傷藥麽?”
  紫蘇想了半晌,方才拍了拍額頭笑:“哎呀,我快忘了!”
  從腰間解下了一個極小巧的紫金色小瓶,遞了過去:“喏,隻有這個,好像可以療傷。”
  林懷塵去了塞子,放在鼻下聞了聞,忽然哭笑不得:“這個?”
  紫蘇茫然道:“怎麽?不能療傷?”透明的眼神茫然的看著他指間的那個小罐,顯得稚氣美貌,忍不住叫人生出愛憐來。
  他隻是歎口氣,傾轉瓶身,流出了粉色膏狀藥物。氣味柔和得如同三月桃花盛開之時,空氣中若有若無的飄香。而甫一接觸肌膚,藥膏便如同凝露般,立時融進了幾個傷口中,疼痛立止,幾乎是轉瞬間,傷口已經長出了粉嫩的新肉。
  紫蘇欣喜的看著自己的腳踝,咯咯笑道:“這麽快好了?”又伸出手腕,“那給我手腕也抹一點。”
  林懷塵神色古怪的看著她,問道:“你知不知道這是什麽?”
  瑩玉桃花膏。
  而他手上這一小瓶,江湖上若是有人以萬倍於其重量的黃金出價購買,隻怕也是應者雲集。隻因瑩玉桃花隻在東海一個島嶼上生長,數十年才開花一次,以其花蕊入藥,隻要一點,哪怕再嚴重的刀劍致命外傷也能轉瞬間活血生肌。
  她已經一把搶了過去,倒了一點抹在手腕上,瞬間膚色已經轉為晶瑩若雪,和尋常無異。林懷塵看了一眼,隻是微笑:“你大哥讓你帶上的?”
  紫蘇動了動了手腕,似乎十分滿意效果:“你怎麽知道?”又晃了晃瓶子,道:“早知道這麽好使,就該多要一些。”
  他的眼角不經意間滑過笑意,低聲說了句“很好”,一掌拍熄了桌上燈火,旋即將她橫抱起,斜身掠出了窗外。而此時撞進門內的數人隻看得到青光一閃,竟連跨出一步都來不及,隻能看著破碎的海棠式樣窗欞,在寒風中頗為清冷的發出嘎吱聲響。
  朝霞歎口氣,吩咐手下點起燈,良久,有人走近她身邊道:“再也尋不出氣息了。”
  她緩緩搖頭,略一閉眼,似是下了決心:“此事就此了結。誰也不要再提起。”她略帶疲倦的製止了妹妹,道:“沒有鴿血紅,之前我們也尋到了不少百年珊瑚和紅玉髓。那些也勉強用得上了。”
  透過破碎的槅窗,西北的星子如同碎裂的冰晶,隔了風沙,依然叫人覺得清明
  “我向你說清楚,第一,那個女子必定出身名門富貴之家。這還不是重要的——第二,那個男子的武功高不可測,我們不是他的對手。你且記著接下來我們還要做什麽。和那些事相比,哪樣是主人最看重的?”她一字一句道,“春水,我命你,不可再去尋那對男女。”
  春水聽到最後一句,神色一變,那雙藍色的眸子刹那間成為了蒼白,緩緩低頭,道:“姐姐,我明白了。”
  而直到此刻,林懷塵才鬆了口氣,笑道:“難怪他們能一路尾隨而來。”
  不過是因為她腳上的傷口罷了,再淡的血腥味也會有跡可尋。此刻他將她橫抱在臂間,大步踏進了敦煌城中最大的客棧。
  他極大方的要了最好的房間,紫蘇將半邊臉都埋在他胸前,作出困倦不堪的模樣,直到小二將二人領進了房,她才單腳從他懷裏跳下來,笑道:“平安無事。”而林懷塵淡淡掃了她一眼,才道:“明日我送你出城。紫言在涼州與你會合。”
  折騰了近半夜,她連長發都沒有挽起,閑閑散在肩後,此時一急,赤腳站在地上,著實是狼狽不堪的樣子:“我不回去。”
  林懷塵還未開口,屋外傳來腳步聲,有個漢子的聲音大聲道:“呸,你才是爛泥巴呢!”又冷笑了數聲,“那可是一車車上好的高嶺土,一路從饒州府運來這裏,你倒算算,這該花費多少銀錢?”
  紫蘇將目光轉到林懷塵臉上,低低重複了一遍:“高嶺土?那是什麽?”
  林懷塵似乎在哪裏聽說過這個名字,可是模模糊糊的隻是如同耀抓住遊移在記憶深處邊緣的一根蛛絲,卻怎麽也把握不住。回過神來,紫蘇已經倚著床的一側,身子慢慢傾了下去,大約是太倦了,而黑曼陀羅本身又有催眠的功效。林懷塵在一旁靠榻上盤膝坐起,念了心訣,緩緩入定。
  翌日,紫蘇醒來的時候隻覺得手足酸痛,心下卻不由大喜,心知必然是黑曼陀羅的藥性已經散去之故。再緩緩運氣,果然筋脈中隱隱有了氣息流轉。她正欲下床,才見到榻邊一雙嶄新的靴子,客房中已經不見林懷塵的身影。她也不急,招呼小二送來了水,熱熱的絞了帕子,敷在臉上,隻覺得神清氣爽。
  紫蘇獨自下樓,要了碗暖呼呼的湯麵,小二端上來的時候什麽都顧不得了,吹開紅豔豔的辣油,迫不及待的喝了一口。燙得舌尖都沒了知覺,紫蘇用筷子微微挑了一些麵條——都是手工拉出來的,粗細雖然不一,卻韌性十足,碗底還有好些驢肉沫子。紫蘇一口氣吃完,看見一邊桌子上坐了一個中年書生模樣的男子,細白臉蛋,幾縷長須,笑眯眯的看著自己。
  “大叔,這麵好吃,你不試試麽?”她笑嘻嘻的放下粗碗。
  那個男子搖了搖頭,撚須道:“太辣。並非養生之道。”
  紫蘇搖頭,笑他:“人生得意需盡歡。這歡從何而來?自然是要從心所欲。若是處處難為自己,盡享天年也是無趣。”
  “從心所欲?”男子搖了搖頭,伸手撫了撫腰側的事物,歎氣道:“這可談何容易。”
  紫蘇眼尖,見到他腰間所懸,是一支瑩白色長簫,四個音孔向上,一個向下。最為特殊的,這竟是一支瓷簫,一眼望去,直若玉石般皎然,工亦精好。她有些出神,隻是好奇這瓷簫的音色卻不知是怎樣的。
  正在出神間,林懷塵已經回來,在自己身邊坐下,問道:“可以出發了麽?”
  紫蘇有些惱怒,也不看他,輕聲道:“我不走。”
  他隻是淡淡掃她一眼,目光冷靜,似乎連商量的餘地都沒有,簡單道:“我答應了你家兄長,不能食言。”
  “我可沒答應。”少女微揚了下巴,一派驕傲,“我謝你的救命之恩,將來有什麽事需要幫忙的,我定然也不會推辭……”她竭力說得像是慣走江湖的行家,到底帶了稚氣,林懷塵先是詫異,隨機微微搖頭苦笑。
  而那個中年書生,索性哈哈大笑起來,絲毫不顧忌她的臉麵:“小姑娘,牛皮不是這麽吹的,交道不是這麽打的。”
  紫蘇狠狠的瞪他一眼,自顧自把話說完:“林懷塵,現在我們各走各路,誰也別管誰。”
  書生聽到這個名字,眼神微微一動,毫無顧忌的看著林懷塵腰間佩劍,輕輕咳嗽一聲。
  “那好,你說,你留下還要幹什麽?”林懷塵耐心問道,此時他又換上了駝絨襖子,如同再尋常不過的走道商旅,還有些可笑的戴著一頂極大的皮帽,隻餘極亮的眼睛和英挺的眉毛,心不在焉的撥弄桌上茶盞。
  紫蘇眼睛一亮,壓低聲音道:“那你弄清楚高嶺土是幹什麽用的麽?”
  “嘿,就這點見識,還闖蕩江湖?還打抱不平?”中年書生搖頭晃腦,低聲笑道。此時店外又湧進了一個商隊,人喊馬嘶聲,一下子將三人的聲音衝淡下去。
  紫蘇當機立斷,再也顧不上理會林懷塵,直接轉向書生:“大叔,我請你上樓喝杯茶?”
  她仿佛見到了一個極大的寶藏——裏邊藏滿了令人驚懼的陰謀和武林往事,而自己已經摸索到了那扇塵封已久的大門邊緣,興奮得難以自己。
  林懷塵看在眼裏,心中微歎:總是有這樣的年輕人,似乎將這江湖視作了風雲變幻的擂台一般,於是淡淡的喚住她,聲音如同清冽的寒流,一下子將她定在原地:“那是瓷土,尋常得很。如今西域各國都想要煉製瓷器之法,大批大批的買去原料本就常事。”
  “尋常的很?”書生好整以暇的接過紫蘇遞上的茶,調整了身姿,坐得更舒服了些,“婺源、祁門兩地的上春時節挖出的上好高嶺土,如今價值萬金。你當西域那些人是傻子麽?千裏迢迢的運去,還未必能煉成,他們不會直接買成品麽?”
  “上春時節?這還有講究呢?”紫蘇興趣盎然的打斷他的話,雙眼如同黑透的水晶,純然欲漾。
  “上春的日子,雨水大,土便稠且細致。做出的瓷器便更佳。”他似在自言自語,“不止高嶺土,一道運來的還有三寶溪和壽溪塢的瓷石,曬幹的鬆木與狼枝草。莫非他們想在這裏開窯?”
  林懷塵隻是沉默的聽著,忽道:“老兄,莫非你一路都是跟著這幾支鏢隊而來?”他眼神中帶了懷疑,唇角抿起,亦帶了一絲鄭重。
  書生隻是微笑,不自覺的摸了摸腰間長簫:“授衣劍?”看似落拓的男子,眼神中竟奇異般滑過帶著悲愴的柔和神色,又似憶起了往事,坦然承認:“是,我一路尾隨而來,就是想看看這中間有什麽名堂。”
  紫蘇頓時豪情萬丈,拉住書生的衣袖,乖巧的改了稱呼:“大哥,你怎麽稱呼?”
  他似乎有些困惑,淡笑道:“稱呼?很久沒有人稱呼我了。”又斜斜轉過眼神,懶散道:“小姑娘,就叫我吹簫客吧。”
  “行,簫大哥,我們什麽時候去探探那個院子?”江湖上名號奇怪的人極多,紫蘇絲毫不以為意,順順當當的叫了一句,聲音甜得就像夏日裏的熟杏子。
  “我帶著你?”吹簫客搖頭微笑,站起身來,“孤家寡人一個,實在不習慣帶著別人。”他信步往外走,搖頭晃腦。
  紫蘇追至門口,悶悶的看了一眼。才轉過身道:“林懷塵,你說這事古不古怪?”
  林懷塵眉毛輕輕一挑,道:“老實說,我可以找出很多解釋。甚至不排除有人想要在敦煌重開瓷窯。如今五窯都已衰落,隻剩景德鎮一枝獨秀。有豪富之人愛瓷如命,偏要自己做,也是可能。”他又輕輕一笑,“若說古怪,倒反而是書生甚是古怪。”
  “你是說,他在騙我們?”
  他隻是搖頭:“不是。”他本就是個不善表達的人,那種感覺說不上來,仿佛有什麽東西墜入了暗色深淵的過往,隔了細微的沙塵,在他目力盡頭若隱若現。而那個男子的身上,像帶了自己曾經熟悉的氣息,近在咫尺。
  紫蘇在屋子裏時坐時站,實在不得半分安寧,說到底還是孩子性情,一副躍躍欲試卻不得入手的表情。她托腮靠著桌子坐了一會,忽然跳起來,拍手道:“我想到了!”
  還沒等下一句話說出來,林懷塵忽地起身,幾步掠在她身前,低聲道:“噤聲。”
  屋外的有極輕的腳步聲,這樣的白日裏,又是風沙漫天,要分辨各色腳步聲實在不是易事。而林懷塵傾耳細聽,隻覺得來人腳步綿軟,行在地板上,竟像踏在細水微波上一般。片刻,來人站在門口,抬手輕叩。
  林懷塵頓了一頓,道:“請進。”
  大塊頭的胖子,仿佛關內小鎮常見的地主老財,又像往來路上的西域胡商——兩種截然不同的氣質,竟然在同一人身上匯集起來,倒真是異人相了。最有趣的是這人臉色紅潤,頰上兩塊肉像壽桃,會隨著說話顫動:“林少俠來到敦煌,敝堂竟疏於招待,這同為武林一脈,實在是……”
  紫蘇從林懷塵背後探出頭來,好奇道:“什麽武林一脈?你究竟是誰?”
  胖子見到這般冰雪晶瑩的小女孩,笑得更是慈祥:“是是是,鄙人白榆火,得知林少俠……和這位姑娘身在敦煌,特意來請二位前去赴宴,一盡地主之誼。”
  林懷塵目光如炬,倏然掃他一眼,道:“白榆火堂主?”
  隴上大豪,從金城至河西三州,藥館、車隊,大半都是他名下,據說此人武功更是了得,一雙落梅掌更是名震西北武林,隻是絕難想到,這人竟然是這樣一副財主模樣。而叫人心生警惕的是,以白榆火在西北如此半邊天下的地位,親自臨門,未免叫人心生不安。
  他留下名帖,又絮絮說了幾句客氣話,這才離去。一腳跨出,似乎不經意間回頭道:“和兩位一起那位持簫的朋友,不如也一起來吧?”顏色溫和,仿佛隻是隨意提起。
  林懷塵淡淡一笑,如日出照耀山間蒼鬆,“當然。”
  一直側耳傾聽他走出極遠,他才坐下,濃眉微皺,似在仔細思量什麽。
  “林懷塵,原來你行走江湖,麵子這樣大。我倒是小覷了你。”紫蘇坐在他對麵,笑嘻嘻道,“可是你為什麽替那位簫大哥答應下來?他和咱們又不熟。”
  林懷塵摸了摸鼻子,看她一眼,嘴角生出苦笑來,答她:“哪有你麵子大?”
  這是實話,隻怕這一切,還是和扶涼賭場有些關係。若不是她生出這些是非,自己與白榆火素無交道可言,如何會有這一番波折?隻是這樣一位隻手遮天的人物,還真是小看不得。不過小半日,自己的身份、剛剛結識的吹簫客,竟然半點不遺落,這樣看來,這次邀約倒更似示威了。
  而窗外飄然一句話傳來,嚇得紫蘇竄了起來:“誰?”
  “小姑娘,誰說我們不熟?”
  林懷塵微微一笑,吹簫客一直在屋外,相比連白榆火都聽得清楚,是以最後說了一句邀他同去。
  他去而複返,叫紫蘇喜出望外。
  他又握住長簫,說得一派閑然:“我自然會去,白榆火何等人物,能見上一次,也算不虛此趟隴西行了。”
  傍晚時分,尋到了相約的地點,小小一座四方宅院,從門外望去,毫無特異之處。入得大廳,才暗暗驚歎這一份樸拙大方之氣。隻設了四張小幾,牆角一對甜白蓮花紋梅瓶,腹身圓潤,線條滑晰,顏色潤如白糖——而吹簫客眼前一亮,疾步走去,觀摩半晌,口中喃喃自語半晌,聽得有人咳嗽一聲,才轉過身來。
  白榆火已經換上極華貴的紫色長袍,負手立在他們身後,倒愈發的像一個生意人,雙眼望向吹簫客腰間長簫道:“這位先生,腰間所攜長簫,隻怕是德化白瓷中稀品吧?”
  林懷塵原本雙手抱在胸前,此時微微一握拳,問道:“德化?可是在泉州?”
  吹簫客一愣,朗聲一笑:“白堂主好眼力。”又轉頭向林懷塵笑道,“不錯,這簫跟了我數年了,是在泉州故人相贈之物。”
  白榆火請諸人坐下,自己最後落座,才笑道:“不敢當不敢當,老頭子也不過附庸風雅而已。”
  又吩咐下人:“上菜吧。”
  佳肴未上,卻有一名綠衣少女盈盈端了夜光酒盞,奉在紫蘇麵前,半跪下身子,低聲道:“春水一再冒犯,還請姑娘見諒。”胸前一顆翡翠,用銀色鏈子吊了,與一身的衣衫相得益彰。
  杯中盛的是敦煌的蜜汁杏釀,如琥珀般呈澄澄透亮,芳香聞鼻。紫蘇接過,一口喝下,笑道:“兩清了。”
  她並不善飲酒,雖是果釀的酒液,一口下去,白皙的膚色隱隱帶了薔薇紅,眼波宛然流轉,連春水都是一呆,又不敢動,斜斜向白榆火望去。
  白榆火點頭,道:“婢子無知,為了區區一塊寶石,竟一再將貴客冒犯,我已好好懲戒她。也希望姑娘不要再介意。聽聞昨晚姑娘的腳傷了,老頭子備下了上好傷藥,已經送往二位住處去了。”
  林懷塵與紫蘇對視一眼,頷首道:“白先生費心了。”
  紫蘇又問:“白老伯,那麽賭場也是你的?”
  白榆火點頭:“不錯,不過外間人士很少得知。姑娘若是還有興趣,不妨再去玩玩,隻是看在老頭子臉麵上,不要再砸得我臉麵無光了。”他說得風趣爽朗,紫蘇便訕訕一笑,似有些不好意思。
  “隻是昨晚,我並不知道手下那些混帳竟敢祭出了獒犬。幸好林少俠手下留情,給我留了幾分薄麵。”
  林懷塵喟然一笑:“隴萃堂高手如雲,我能全身而退已屬不易。”
  白榆火隻是一擺手,嗬嗬一笑:“林少俠兩年前和姑蘇紫臨淵在華山絕巔鬥劍三日三夜。朗風疏月,試劍風流,多少人都以為那是仙人之姿。如此想來,實在叫人神往。貴客如此,手下的人卻有眼不識泰山,著實叫白某人慚愧。”
  紫蘇聽聞提到了自己兄長,一時好奇,偏過臉去看林懷塵。而林懷塵手指輕擊桌麵,淡然道:“兩年前的事,江湖上也不過以訛傳訛。哪有那般離奇?”
  白榆火大笑:“不以讚喜,不以毀憂,果然氣度絕佳。”
  菜肴一道道上來,皆是隴上名菜,水盆羊肉,油爆駝峰,百靈菇扣魚翅,連盛菜的青花瓷碟也是大有講究。紫蘇自幼生在大富大貴之家,對這些珍貴菜色倒是習以為常,而吹簫客仔細端詳著青瓷碟,瞧那樣子,恨不得倒了菜肴,捧起來看個明白。
  白榆火見他這般模樣,微笑道:“老頭子在這裏開了個瓷窯,這算是第一批成品,先生覺得如何?”
  三人皆是愕然,半晌,吹簫客才開口問道:“然則,那些瓷石瓷土,皆是隴萃堂買下運來的?”
  白榆火並不否認,正色道:“老頭子愛瓷如命,雖說是附庸風雅——眼見如今名窯漸衰,去景德小鎮一一挑選過於繁雜,倒不如請了人來,自己燒著玩玩,倒也是樂事一件。這位先生好似對瓷器極有興趣,若是不嫌棄,用過飯後,我倒可帶路,大夥同去瞧瞧我這敦煌窯。”
  吹簫客點頭,歎道:“白先生好大氣魄,這般千裏迢迢運送原料而來,竟真是要在這裏開窯。”話鋒一轉,又似輕讚,“數年前隴地大旱饑荒,民眾餓殍遍野,賣兒鬻女。聽聞白先生開倉濟眾,救了不少人。”
  白榆火神色不變,笑道:“學武之人,行俠仗義,那是應該的。”又道,“說到底,白某也算半個生意人,今日開窯,也並非純然興趣所致。假若這敦煌窯成名,一路運往西域各國,白某倒也做過這個營生考慮。”
  三人既然都對吃的並無多大興趣,話題也就繞開,白榆火或說些西北奇聞,或和吹簫客研討瓷器,氣氛也是融洽舒緩。
  俄頃,有三個胡人舞姬扭擺這腰肢,緩緩走到堂前,向諸位客人行了一禮。白榆火對吹簫客道:“簫兄想必精通音韻,不如讓白某的這幾個舞姬助個興,大家欣賞一曲,可好?”
  吹簫客略一猶豫,解下腰間長簫,道:“那就獻醜了。”
  簫聲清越激昂,遠勝一般竹簫、玉簫,隱然有遏雲止霧、直上九霄之態。吹得偏生又是一支《春江花月夜》,歲與時流、千古悲愴之感恍然間被化為了崢然蕭楚之意。原本胡姬身上綴著瓔珞,隨著舞步微微帶風,輕輕敲擊出清然脆耳之聲,到得後來,再也受不出這般韻律,為首的女子先一步垂手停下,直到曲終,方才恭敬的行了一禮,默然退下。
  而最後一絲音韻在大堂之上嫋然散去,林懷塵看了吹簫客一眼,似是想說什麽,良久,卻微微穩住氣息,終於轉開臉去。紫蘇聽見他氣息微急,側眼一看,隻見到他挺直的鼻梁,岩雕般的線條硬朗。
  吹簫客搖頭,頹然將簫放下,歎氣道:“此曲精要意在平和,方見大悲,方見融融。我終究還是落了下乘。”
  紫蘇怔怔看著他,忽然覺得那樣一個中年書生,吹簫的時候,滿眼悲悼,似乎憶起了傷心往事。笛聲中的涼意,滲透到了心裏去,無可自抑,竟然生出同情來。
  白榆火親自領了路前去窯址。他與吹簫客走在最前,紫蘇拉了拉林懷塵衣角,低聲道:“你覺得奇怪麽?”她攏了攏大氅——這件比不得白裘保暖,在寒風中便是一瑟縮。
  林懷塵低頭看她,道:“怎麽?”
  “他和你非親非故,又請我們吃飯,又帶我們去看瓷窯,未免也仰慕過頭了吧?倒像是著急解釋一般?”
  林懷塵抿唇不語,隻是微微一笑,這個女孩子往往有異於常人的直覺,敏銳得叫人心驚。一旁有人牽了駱駝過來,他將看了看幾乎在發抖的少女,莫名的心中一軟,低聲道:“你我共乘一騎吧?”
  紫蘇還沒見過如此漂亮駱駝——行路之時,商隊驅趕的駝隊往往是土黃色,瘦弱醜陋,哪像身前這一匹,通體皮毛光亮,雪白如絨。她看得仔細,又伸手去撫駱駝的脖子,不防被人攬住了腰,已坐在了兩支駝峰之間。林懷塵一手攬住她,一手持了韁繩,清斥一聲,駱駝便直追前麵而去。
  駱駝的脖子上栓了一個銀質的鈴鐺,跑起來叮咚作響。駱駝大步跑起來,迥異於平常,反讓人覺得穩當,如在沙漠上履著平地一般。寒風吹的紫蘇臉色發白,發絲纏繞上林懷塵的臉頰,如同水草柔軟飄繞,他一抬手,將她的風帽兜起。紫蘇飲了酒,微醺的靠著他胸口,竟滲出粉紅來。
  向西奔出數裏,戈壁之地上,隻間或長著團簇如橢圓的駱駝刺,而沙地之上,還有車隊與人行的痕跡,遠處已可聞人聲。走近看去,方見數個高寬皆丈餘的窯體,一旁豎有二丈左右的煙突,上麵罩著窯棚。工人往來,井然有序。而一旁胡楊木搭成的棚子中,架起了木架,層疊整齊的放置著尚未燒製、還需陰幹的坯件。
  紫蘇立在一側,見到吹簫客正在和把樁師傅聊天,時不時查看正在燒爐的窯件,大有不願離去之勢。而林懷塵立在遠處,看著大片沙丘,背影挺直如同勁鬆。她轉過視線,卻見白榆火立在窯旁,目光幽邈,帶了探究,如同沙漠上掠過的禿鷲,銳利決絕,是慣走江湖的才會有的隱忍複雜。而那種神色一掠即過,轉瞬又變成了和氣生財的富豪大商,她微微惕然,伸手拉緊風帽,在原地立了一會,才遠眺群山。
  餘輝夕照,沙地上尚殘餘白色積雪,遠處的千佛山在金色光線下隱約可見岩壁上色彩絢爛——皆是各式壁畫上彩之故。形若蜂窩,開鑿著各色窟龕,而一座大佛矗立正中,妙相莊嚴,給人聖潔肅穆之感。紫蘇屏息良久,終於長歎一口氣,耳邊聽得宕泉水流湍急聲,隔了數裏可以想見其勢若奔馬,飛旋而下——這樣的地方,自然也是沾染了天地間的靈氣,選窯址在此,可見白榆火眼光之精準。
  林懷塵慢慢走來,負手立在她身側,笑道:“千佛洞實是人間奇景。”他的目光亦投向遠處,難得柔和似水,一手不自覺的垂下,輕輕握住授衣劍。紫蘇應了一聲,笑道:“走之前可得去那裏好好看看。”他默然良久,似是在重複那句話,而語氣柔和的似對情人耳語,又似疏離開了周圍的一切,對著空氣喃喃而歎:“是啊,去看看那些。”
  也不知過了多久,暗色終於籠罩起這裏,隻有窯工還在細心觀察窯內火候。四人起身離開,白榆火一直將四人送至客棧門口,禮數周全。
  直到踏入客房,吹簫客才微笑道:“林兄弟,你覺得如何?”
  林懷塵淡淡凝著表情,良久才道:“我略懂風水覓龍之法。”
  吹簫客微微歎氣,道:“我竟不知,敦煌還有如此龍脈勝極之地。”
  紫蘇茫然聽著二人對話,見語氣肅然,一時不明所以。
  吹簫客忽然大笑,坐下安然道:“林兄弟果然好目力,想來白榆火必然以為這一番帶我們前往,必然已經掩去了其真正想要隱藏之處。你是如何發現的?”
  林懷塵似是在極力回憶,片刻後才道:“開窯需要燒火,而他帶我們所去之處,風勢這般盛,點火已是費力,燒製過程中更不利操控火候。想來隻有千佛山另一側,三處籠山,一處環流,還可借著水利,才是真正的燒窯之處。”
  吹簫客擊節讚道:“不錯。”又以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簡單勾勒地形出來。
  左右砂山依托,而背靠來龍山,背陰負陽,正對冠帶水。
  “你親眼見了,才會發覺,這一處……”他伸手在正中之處畫了一個三角,歎道。“龍,穴,砂,水,向,這風水形勢五訣,無一不絲絲入扣,龍脈之盛,以我這些年遊曆,竟是從未見過這般強勢。”
  “再有,華夏之大,以河為界,有三大幹龍。南以長江為界,是為南龍;長江黃河之間是為中龍,黃河以上,是為北龍。而三龍匯聚之首,是在昆侖山。”他略略快速的畫了幾道,指了指龍眼之處,肅然道:“你看這裏,是否恰好重合?”
  果然便在他的指尖,兩點密密重合,精準無比。三人皆是靜默,水紋迅速的在桌麵上蒸發,再也沒有痕跡。
  吹簫客道:“明日我就要離開敦煌,林兄弟要是有興趣,不妨去看個究竟。”
  紫蘇問道:“你要去哪裏?留在這裏看看隴萃堂玩的什麽神秘把戲不好麽?”
  “把戲是好看,隻是我要趕去祭拜一位故人——若是再不動身,隻怕真是趕不及了。”他的目光輕輕掃過授衣劍,略一停留,方才笑道,“至於這龍穴之處的龍神窯,卻是詭異非常,兩位若是想看,還是多加小心的好。”
  第二日,吹簫客果然飄然離去,再不見蹤影。而紫蘇則茶飯不思,隻是想去龍穴看上一眼。林懷塵被她纏磨良久,終於鬆了口氣道:“若是被隴萃堂發現了你我,隻怕這事不好收場。”
  紫蘇有些得意,眉眼間全是小兒女的情態,略帶狡黠道:“我哥誇我說,我唯一的本事就是逃跑和認穴——連他都說我輕功尚可,踏沙無痕是不能了,但若是是腳步夠輕,風沙一吹,又怎會看得出痕跡?”這句話倒是老老實實,不帶虛假。
  紫蘇雖然秉性靈巧聰慧,卻行事散漫,是以出身武林世家,功夫卻隻是馬馬虎虎。家中兄長一味寵愛,也由得她胡鬧,就隻有在輕功上,依恃著體態輕盈如風,竟甚似一般好手。而在認穴一道上,也是無師自通,並不需要如同一般人那樣死記硬背人體穴位圖,指間拂點,往往依著感覺,分毫不差。
  “那麽也好,看完龍穴我便送你回涼州。”他思量半晌,道,“這樣可好?”雖是問詢,卻帶了三分堅毅的決然,並不給紫蘇商量的餘地。
  正是敦煌城夜市的時刻,來往胡商、當地居民,聚在樓下的街道兩側,喧嘩紛雜。紫蘇忽然有些微惱,聽林懷塵的語氣,像是即將迫不及待的卸下重負,而答應帶她去龍穴,更似以之作為交換的條件。她喜悅之情略微斂去,微揚了下巴,透著少女特有的矜持與自傲,目光涼似秋水,忽道:“你既然不願去,我也不勉強,就此道別。我去我的千佛山,林大俠你隨意。”
  她賭氣轉身,隻聽到身後男子沉默立了片刻,轉身出門,替她將房門帶上。聽著腳步漸遠,那樣細微巧妙的小心思——她從未有過的,如同沮喪的泡沫,一點點的在心口放大,旋即將自己重重包裹起來。紫蘇趴在桌上,看著如豆的燈火跳躍,屋外寒風又起,集市漸漸散去,豆蔻年華的少女,第一次有了辨不清的心思,糾纏著思緒,而單薄的身影則映在牆上,忽明忽暗,仿佛她自己也難以識別的心情。
  紫蘇一夜都未睡好,早起的時候,又放輕了腳步,向店家借了一匹馬,辨明了方向,便向三危山方向疾馳而去。賭氣如此,她對龍穴本身的好奇反倒淡了一些,隻是去看一看的願望愈強,便向西北方向疾馳而去。
  遠處沙山峰脊如同劍刃,隻在最鋒銳那一線上被光線分為陰、明兩片,涇渭分明的如同兩個世界交替。紫蘇慢慢從心底生出絕望來,沙山分明看著不遠,可是她策馬奔了近一個時辰,如今日光已經強烈起來,那座山卻似乎如同在躲避著她一般慢慢後退。它退我進,竟似沒有接近的那一刻。
  而馬匹飛馳而過的兩旁路景,已非先時的戈壁灘——不知何時,連叢生的駱駝刺、芨芨草也消隱不見。整個沙地如同空曠已極的遠古墳墓,隻在兩邊佇立著各色奇怪的大塊石柱,犬牙交錯,猙獰而立,如同巨大的鎮墓獸,沉默的守護這一方空間。
  胯下的馬匹重重打了個響鼻,想是已經力竭,她便勒了韁繩,翻身下馬,略作休息。又喝了幾口隨身攜帶皮囊中的水,她找了一塊巨大的岩石,倚著休息。遠處的岩石上紋理交錯,形狀各異,她隨手一拍身側的岩土,“哢”的一聲,竟斷裂了大片,黃褐粗礪的泥石層層疊疊的在地上堆積。
  紫蘇才想起了那日在街市上聽見當地老百姓說起的“魔鬼城”,風力急遽之時,隨處可聽到鬼哭嚎厲之聲。這樣想來,她心底開始發毛,又漸漸起風,於是站起身來四望,耳邊一縷縷傳來低微卻尖銳的聲音,不知是不是因為風聲掠過石間摩擦而起。
  然而那聲音愈來愈清晰,仿佛近在身側。紫蘇側耳聽了一會,覺得那聲音隱約像是求救聲,又似從身後大岩的另一側傳出,風聲越來越尖厲,如同鬼哨,在石柱之間來回穿梭,而紫蘇卻隻是聽見那低低的如同人聲的呼救聲,再大的風嘯竟不能掩去分毫。本就是有傳說這裏曾是古戰場,埋葬冤靈無數,而這些冤死的魂靈則日夜在此遊蕩,不願離去。她呆呆站了一會,隻覺得害怕,竟不敢挪動分毫去瞧一瞧。
  又過了一炷香時刻,呼聲漸弱,紫蘇漸漸直起了身子,一手握緊了隨身帶著的匕首,緩緩繞過巨石,眼前這一幕卻叫她伸手捂住了嘴巴,再也做聲不得。
  沙礫中隻見一須發皆白的老人上半身,下半身掩埋在土中,無力的靠著大石,雙手萎頓垂下,如同走到生命盡頭的枯焦植物,猙獰枯槁。她顧不得其他,奔上前去,扶住那人身子,急聲問道:“你沒事吧?”
  那人緩緩轉過臉來,皮膚焦黃,皺紋如溝壑縱橫的黃土地,連眸子都似死去多時的魚眼珠子,嘴唇更是幹裂得結滿血塊,雙眼隻是望向了紫蘇腰間水囊。紫蘇手忙腳亂的解下水囊,托了他的頭部,一點點喂給他喝水,又不敢倒得過快。半晌,老人頭微微一偏,示意喝夠,又闔目緩神,終於開口,聲音如同被生生撕裂的聲帶在礫石上劃過:“謝謝。”隻說的兩個字,似乎脫力一般,又閉目良久。
  紫蘇忍不住道:“老丈,我幫你把沙土挖開。”還未動手,卻見老人急喝一聲:“不可。”喘氣良久,方才道:“我命不久矣,何必多花氣力?”他抬起手腕,自橫皺紋中央始,一道猩紅如血的細線已經貫到大臂之上,妖冶如魔。而那樣枯澀的生命中,竟然還孕育出這樣鮮澤明豔之色,詭異非常。紫蘇怔怔的看了很久,竟移不開眼睛,才聽到老人低語:“很好。”又緩緩從衣襟處拿出了一樣粗布包裹著的物事,遞給紫蘇:“臨死之前能喝上清水,實在多謝姑娘了。這個東西,老頭子藏了一輩子,總也帶不回地下去,和姑娘有緣,就贈給姑娘了。”他又摩挲良久,似是舍不得放開,終於下了決心,拚力將其塞入紫蘇手中,才歎道:“錯了一輩子,害人害己,如今終究舍不得毀去這勞什子,懺悔又有何用?”
  他又長歎一聲,低聲道:“浮生這般痛楚,不若長眠,不若長眠啊……”
  紫蘇手中的事物,隔了布層,涼得凍手,如同萬年積冰,寒氣逼人。她忍不住開口詢問:“老丈,這裏有一處龍脈極盛之地,你可知往哪裏走?”
  隻那一瞬,老人眸色清亮,如同寶珠之光,他顫聲道:“終究逃不出去啊……”伸手指了指極遠之處,喃喃道,“在那裏……全是魔鬼……全是魔鬼……”說話間一手斜斜垂下,紫蘇不敢說話,等了良久,探他鼻息,已經死去。她順著那一指方向望去,隱約可一條灰褐色的山帶,橫亙在沙山和三危山盡頭,如同巨龍脊梁——那一處,就是龍穴所在麽?
  而在這荒漠上,她剛剛見證了生命的離去,如此輕易與脆弱,剩下微薄的滿足,竟然隻是幾口清水而已。她抬手闔上老人的眼睛,站起身來,才離去幾步,身後轟隆巨響,馬叫嘶鳴,竟是那巨大的石塊倒塌,塵土飛揚,將那老人和自己的馬匹一並掩埋在地下。激起的風力氣流,將自己推得向前踉蹌數步,撲倒在地。原來這些被風蝕日曬的蘑菇狀石塊,本就土質脆弱,常常不意間便轟然塌下,而事先毫無征兆。隻差瞬臾,自己也會像那匹嘶鳴不已、逃竄不及的奔馬一樣,掩於土下——適才還是蔭涼休憩之地,忽作巨大的土堆,自然變幻之無常,叫人心驚膽戰,愈發顯出了自身的渺小。
  她站起身子,迎著日光打開了粗布——竟是一片白色破碎瓷器,看這形狀,像是腹身的一塊碎片。潤滑如同白玉,觸手生涼,唯有下角處的一點嫣紅,色澤鮮然如欲滴下血水,流轉如新。她翻來覆去的看了數遍,隻覺得顏色一如老人手臂上紅線,而碎片內側,潦草用炭墨劃了景德二字,她也不深究,匆匆重又包好,塞進了懷中。
  紫蘇咬牙,默然對著土堆行了一禮——那裏埋葬了這茫茫沙漠中她曾經唯一的夥伴,一馬一人,而如今,又空空蕩蕩隻剩自己一人。如今她回去無路,連馬匹都失了,這樣絕望之中,似乎有進無退。重又跨出那一步,內心卻如同在漩渦之中掙紮,竭力在失落、恐懼、無力中尋找出勇氣來。唯有那灰色的長山,如同精神上的標杆,如今時時指引著自己步步前行,仿佛能到了那裏,就有希望和生機一般。
  行至正午,日光曬在臉上,竟比風沙裹卷著逆襲而來還要生疼。此刻紫蘇心中空蕩蕩的隻剩無力之感,麻木的跨出步子,目光直視前方山脊,如同木偶人一般前行。
  沙路難行,一腳踏下,踩出淺淺一個坑印,往往又順勢退回數步。沙峰頂端,看似觸手可及,可這般行一步,退數步,卻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到達巔峰。
  日光複又斜斜照下,竟又走了整整一個午後。水囊早已飲盡,紫蘇負著吃力,索性扔在身後,手足並用,終於爬到了頂端。鳥瞰而下,悚然而驚。
  龍神窯。
  正如吹簫客所說,龍脊山為巨大龍脈山。兩邊皋立,左輔形如白虎的三危山脈,如低頭伏首狀;右弼沙山,蜿蜒如同巨龍之身,鱗甲環環節節,龍首則擱在龍脈山側。正對著一彎月牙般清水溪流,綿延流過,如同仙子額飾,晶瑩透亮,諍然閃耀。這樣的藏氣之地,有三山遮住四方惡氣——唯有活水帶來靈漾數汪,醉人心目。
  而那一片圍攏的土地之上,遠遠望去,有白色瓷窯一座,長約數尺,作盤龍欲飛狀。紫蘇看不清楚,搭了手簾,極力遠眺,卻隻分辨出瓷窯的基座為五星星芒,以金色勾勒出線條,在夕陽之下,閃閃耀人眼目。
  這樣奇異的一副景象,如此靈異的風水勝地。五星之芒,白龍之勢,僅僅是為了一座瓷窯——那麽,這樣煉製出的瓷器,究竟又會如何?
  少女怔怔的站著,竟忘了自己腳足酸軟,一個沒立穩,蹌然向下翻滾而去。
  所幸是沙山。一路翻滾而下,渾身上下落滿了沙塵,而耳邊風聲呼嘯而過,竟有奇異般的快感,好似將身體放任而去,隻留精神一縷,追隨著快速翻滾的身子,再也不需要費力去想、去堅持。
  爬上沙山用了數個時辰,而滾落之下,卻隻是一瞬。沙山坡度減緩,紫蘇的身子終於慢慢停下。此時她掩在一座小沙丘之後,探出頭去,正對著遠處的窯身。
  通體是由一塊巨大的漢白玉雕出,長六尺有餘,龍嘴吞吐之處,正是窯門,而龍神雙目,澄澈中隱有淡綠寶藍色流轉,大約是琉璃珠所製。窯下果然是一個巨大的五星星芒,金子鑄成,交錯縱橫,各角一端都是一個正圓形觸點,如同坐墊一般,似是等人來坐。整體卻像祭祀之處,莫名透著與龍氣相合的暴戾血色之氣。
  她看了半晌,又望見那一泉活水,才覺得燥得嘴唇欲裂,再也顧不得其它,就要奔去飲水。才走出數步,龍脊山脈下,卻隱隱傳來歌聲,詭異得飄忽在這巨大的空間內。
  紫蘇強捺下喉間那一捧燃著的小火苗,鑽回沙丘之後,而歌聲傳進耳中,隱約如此:
  以我處子,
  奉與神龍。
  血彌清洪,
  萬般瓷紅。
  是最清澈的少女歌喉,如同不遠處的泉水般,澄澈明淨,卻有甘願祭奉神靈般的聖靈飄渺。而紫蘇一時隻覺得恍惚,碧洗無垠的藍天,黃沙飛舞的大漠,而遠處踏歌而來的白衣廣袖少女們仿佛精靈一般,翩然向著這裏,邊舞而來。
  她連大氣都不敢出,隻是凝神看著。而肩膀卻被人輕輕一拍,紫蘇大驚,還未喊出聲,嘴巴已經被人捂住。
  林懷塵半立在她的身後,紫蘇微揚起臉,從她的角度,隻看到他峻然的側臉,神色凝重的望向遠處姍姍而來的少女們。他並未將眼神投向紫蘇,卻遞給她水囊,悄聲道:“幸好追上你。”
  紫蘇自小到大,從未如同這一刻一般,想要放聲大哭——既似釋然,又似安心。手中的水囊,像是救命之物,她仰頭灌了幾口,又見林懷塵蹲在她身側,挑眉看她,掩不去的笑意,似是看著她狼狽不堪才覺著有趣。
  他壓低聲音,緩緩言道:“一會若是被發現,我斷後,你從前側沙脊繞過去,胭脂雪在那裏等著,你上馬即刻就走,切不可耽擱。”
  紫蘇愕然,以唇語道:“我們被發現了麽?”
  他的雙手按著她的肩膀,笑得輕鬆愜意:“還沒有,我隻是說最壞打算。”然而言談間,鋒銳之芒卻滑過眼角,傲然生色。
  紫蘇還要再說,林懷塵淡笑道:“我知道你講義氣——可是這種時候,若是你一意留下來,隻能拖累我。”他語氣直截,於是神色略加歉意,柔聲道:“隻要你能離去,我全身而退並不難。”
  紫蘇臉上因為沾了沙子,又擦破了皮,汙穢不堪。她瞪大了眼睛,眼眸烏黑而透亮,低聲道:“我知道了。”
  林懷塵忍不住笑:“我是說最壞的情況。”又歎氣道,“你的胭脂雪真是寶馬,你道我想獨自一人走回去麽?”

  附贈逃逃小遊記 旅行小見聞
  這一次將隸屬敦煌石窟的三大組成部分:莫高、西千佛洞、榆林都轉了一遍。發現如今大夥最不待見的是某辮子王朝。但凡說起了清代修複的佛像雕塑,講解員會用鄙夷的語氣說:“顏色豔俗,比例不協調,人物僵硬,諸如此類種種……”而一同遊覽的某一位看上去很豪爽的大叔則說:“哎呀,這都不用看了,我雖然是外行也知道這肯定是清朝修複的。”偏生清朝修複的又極多,我和同伴皆笑言:“這就是所謂的吃力不討好啊。”
  文中提到龍神窯風水寶地。雖然很多是我杜撰,但是莫高窟、西千佛洞、榆林窟三地,用傳統的風水觀來看,的的確確是風水寶地。
  莫高窟前本有宕泉流過,左右為鳴沙、三危兩山,暗合青龍白虎之勢。如今河水改道,但是在昔年,必然綠蔥環繞,佛光萬丈,而千佛山的壁畫皆是裸露,想象一下,從遠處看來山體必然五色生輝,確實是供人頂禮膜拜的勝地。
  而榆林窟則選址更難得。一望無垠的戈壁灘中,唯有這個峽穀底部有祁連山雪水融化而成的小河榆林河流過,峽底榆林如蓋,綠意盎然。窟龕共四十多個,分處兩壁,除去一些清代塑造的亂七八糟的塑像,如一些實在不靠譜的藥王像之類,其西夏、唐朝等壁畫畫像線條、用色都是如今中央美院等學生臨摹的範本。屬於特窟,另外付費參觀。
  隻是榆林窟本身實在太遠,要先從敦煌趕到瓜州,再租車前往,實在勞心勞力。
  三地在幹燥至極的西北而言,都算得上濕潤。當然如今莫高窟前河水改道,確實比較幹燥了。
  話說回來,就門票而言,後兩者比起莫高窟,便宜太多了。我們花十元錢看了西千佛洞三個窟,算了算,三塊錢一個,實在覺得賺到了。隻是去的人不多,往往等講解員需要很久,那邊人們生活太悠閑,吃了飯、睡了覺,才慢悠悠的出來給遊客講解。
  但是,在那樣的地方生活,又該沾上多少寶地的靈氣啊。口水……
  呃,這裏提到的魔鬼城,原諒我筆拙,未能將其猙獰之態描述出萬一。這實則是雅丹地貌。而敦煌的雅丹地貌,實際上是羅布泊的一部分。幹燥、日射、不生一毛,確是死地。

  人群走近,為首的女子,卻是朝霞和春水。一式的白紗長裙,單薄得能隱約瞧見底下如玉肌膚。而身後還有四個少女,卻托著一個女子的四肢,搖曳走來。被抬的少女黑發如漆,順滑垂下,看不清容貌。隻是像極一個瓷娃娃,四肢柔軟,任人擺布。
  歌聲漸歇,人群向兩側散開。緩緩走上前來的是五個男子,皆著白袍,隻是圍了朱紅色腰帶,年歲已是不輕,走向了五芒星的各個端落,盤膝坐下。
  隨後有人托著瓷盤,其上置著一隻白瓷淨瓶,恭敬的將其放在了龍須之下。
  四人托著那少女,將她輕輕放在龍身上,疾步退開。
  少女似乎全無直覺,四肢和頭顱軟軟垂下,紫蘇偷眼看去,那是容貌極美的一個女子,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膚色雪白,竟和五芒星中央的白瓷淨瓶色澤一般無異。淡金色餘輝落在臉上、肩上,像是沐上一層柔暖的淺絨一般,連極長而又輕顫如蝴蝶般的睫毛都柔和得叫人覺得心疼。
  紫蘇一隻手已經用力摳進了沙中,轉頭悄然道:“他們是要幹什麽?”
  林懷塵搖頭,眉頭微皺,竟也帶了幾分緊張神色。而來不及回答她的問題,又有一人手持了銀色匕首,走近少女頭側,在眉心處緩緩落刀——紫蘇分明見到他劃下了十字,然而少女的額頭卻依然光滑如同新雪,不見血痕。
  歌聲複又響起,這次是踞五角的男子們以低若龍吟的聲音沉沉而歌,仿佛隔了萬年,從地底深處滲出的荒涼。
  以我處子,
  奉與神龍。
  血彌清洪,
  萬般瓷紅。
  歌畢,各人結成奇異手印,手掌向上,露出腕處猩紅一點,閉目歇聲,似是在用內力催逼。
  恰是此時,少女的額心開始滲出鮮血,先是細細一條長線,順著額角慢慢滑下,一滴滴的落在五芒星內。
  潔淨如白雪的膚色,嫣紅似火的血滴,澄淨透黃的沙粒,觸目驚心的鮮豔色澤對比,如同詭異的詛咒,一一落在紫蘇眼裏。她微微顫抖著回望林懷塵,目中全是驚懼,又略微直起身子,似是想一掠而出。林懷塵在她身後按住她的肩膀,稍一用力,級緩的搖頭,示意她稍安毋躁,那雙沉如古波眸子如同清涼珠一般,瞬間讓紫蘇穩住了心神。
  而少女額間的十字卻如同潰堤一般,再也承載不住滿身血液的流出,先時細細的溪流,此時卻越奔越快,匯集成血潮,噴湧而下。
  五芒星正中的瓷瓶,此時淡淡泛著溫潤的粉色,似乎那個星芒中的血液正在慢慢的聚在中央,融入白色素瓷之中。
  五人又一齊變換手印,雙手抱拳還圓,掌中似乎蒸騰出熱氣。瓶如同有畫工在一層層的暈染,紅色逐漸加深加厚,那樣纖細明淨的瓷瓶,一時間詭異如同被下了詛咒,那猩紅之色如在瓶身淡淡流轉,直如慢慢爬上瓷壁。而空氣中似乎氤氳開濃重的血腥味,嗆得人直欲翻嘔。
  被獻祭的少女此時血流又漸緩,臉色白得如同素紙一般,卻軟軟躺著,如同木偶一般,全無反應,隻是間或手足微微抽搐,黑發上沾染了血滴,輕快的滴下,清晰可見那漸行漸遠的生命正在流逝。
  紫蘇終於按捺不住,那樣美好的生命,卻被如此邪秘詭異的法術生生扭曲——她正欲躍出,卻依然是那一雙手按住自己的肩胛處,沉然道:“不可,那個女孩子早就被下了秘術,救不了她。”他微帶歎惋,又有無能為力的沉重,一手握住了授衣劍,眯起明亮的雙目,那黑色沉靄的眼中,似乎凝出了如同紅色的怒氣。
  紫蘇雙手在身側握拳,輕微的顫動,這才見到少女如此白皙如同牛乳的膚色下,竟見不到青色的血脈,真是如同一座栩栩如生的玉色雕像。那血液也不似常人,竟然清透如同泉水,絲毫不帶粘稠之狀,仿佛放血之前已被人濾過一般。
  那五人站起身來,並指如刀,齊聲喝到:“咄!”
  最後一滴血液流淨,水如活水般雀躍而跳起,蜻蜓點翼般觸過的漣漪,一絲一毫都未遺落在五星之芒中,全數融入了淨瓶之中。
  五星芒開始金光流轉,似乎有火焰在無聲自燃而起,佛光般聖潔。金光一刹那匯聚到極細極亮的一點,射入瓶身。
  堅持了半炷香時分,東邊方向的一個男子似乎已經難以為繼,他強自支撐數刻,咬破舌尖,一口鮮血迸出,金光又是強勢一現——在場的數人都是眼中一亮,眼見血紅色瓷瓶流轉的紅光已經慢慢被逼在一處,小半個巴掌大小,血斑一般,凝然生出精光來。
  朝霞看了看天色,明豔的臉上全是喜色,斂眉收目,似在祈禱。
  而那一刻,隻聽“哢嚓”脆響,淨瓶終於還是碎裂成極細的粉末,而之前聚攏起的血液,此時如同被釋放開,刹那間重又流滿了五星之芒。
  五人皆是驚怒交加,又似有著難以承受的痛楚,翻坐倒地,手腕如同痙攣般抽動,另一手如帶疾風,迅速點上臂上大穴,閉目調息。
  漫天風沙帶起了呼嘯聲,如同龍脊山化身了巨龍正在咆哮。少女僵直的身體還躺在龍神窯之上,血水如同血池一般,雖是紅色,卻可見底。而那些細膩的碎瓷片如同白色睡蓮一般,在水底靜靜舒展、漸漸綻開。
  一個男子魁梧的身影從人群後緩步走出,氣勢如同虹出九天,負著雙手,默然看著血池神搖,半晌不語。
  他微微歎氣,似乎在惋惜,終於開口:“客人,可以現身了。”
  林懷塵自上而下注視紫蘇,目光中無形掠過鷹般銳利的銳芒,似是在重新叮囑她。紫蘇微微咬唇,記得他說“最壞打算”,又見到他的手已扶上授衣,心中微微一動,那雙清透若水、黑白分明的眼珠與他對視。那一刻她竟似有些頓悟,林懷塵的身子蓄滿力量,全身戒備已有很久,那麽——很早之前,他就意識到了危險麽?
  他的目光又迫視而來,如同淬著冰淩的劍韌,寒浸浸得如同迎麵而來的涼水潑麵,她重重點頭。林懷塵似是放懷,向她微笑,半明半暗的光線中,五官那樣俊朗且爽利,終於緩步攜了她的手,繞出沙丘。
  他隻是微觸她的指尖,暖意如同溫火,一點點驅散紫蘇心中寒意,朗聲笑道:“白堂主,又見麵了。”似乎隻是在江湖的草廬酒肆中相遇,然後拿起大盞酒碗,對飲數杯,最後一道酩酊大醉。
  他亦笑:“老頭子算錯了。欲蓋彌彰,丟人現眼啊。”語氣中帶著自嘲,又有遺憾,兩頰上的巴掌肉一扇一扇的,頗為滑稽。
  仿佛所處之處是修林茂竹,流水曲觴,閑如清貴公子間吟詩作樂,林懷塵微挑了眼角,笑道:“這一處龍穴,並非我所發現。吹簫客早就探明此處,隻是他人不在此,倒隻有我們唐突了。”
  “唐突?”白榆火微笑,忽地變了臉色,“若隻是唐突,老夫何至於要留下二位的命呢?”
  龍窯上的少女屍身,滑落在地,濺起淺淺血水,落入一側沙地上,瞬時間,鮮血被黃沙吞噬而去,半死痕跡不留。而林懷塵隻是在一刻,輕輕一掌拍向紫蘇腰側,喝到:“快走!”
  白榆火這般龐大甚至有些肥碩的身軀,卻靈捷異常,縱身已經躍過了血池,一掌擊向林懷塵門麵,笑言道:“小姑娘也別急著走。”
  春水和朝霞已經從兩側急掠而來,似是想截住紫蘇去路。林懷塵不顧身後追至的掌風,授衣劍連鞘疾挑,清脆兩聲,撥開兩人身形,迫得她們往後退開數步。紫蘇本已在數丈之外,回頭望一眼,又略略慢下腳步——林懷塵拔劍出鞘,崢然一聲,喝到:“阿蘇,快走!”
  回身之時,勁風已經掃到耳側,他微微一掃劍刃,劍氣如同雪光一般,逼得那掌風向一旁掠開而去。林懷塵微振劍身,授衣劍低低而鳴,殺意亦是鏘然而出,少年人的神色不羈且傲然,手指輕撫劍身,笑道:“授衣如今隻是幫人做些割靴子的小事,倒沒正經出鞘了。”
  白榆火亦住手片刻,細如黑線的眼睛往遠處一溜,歎道:“林兄弟,你以為那個小姑娘能跑出去?”
  林懷塵不過閑然一笑,似是沒有聽到,道:“這般靈氣充盈之地,白堂主,你愛極瓷器,卻做這些殺生邪法,豈不有違天道?”
  白榆火十指彎曲,勢為梅花狀,隻是沉聲道:“天道?”嗬嗬笑了幾聲,含了狠厲,身法竟像甩去了一身贅肉,快如獵豹。林懷塵以劍勢微格,隻見到他掌心各有一塊色作朱砂,恰如梅色小花,掌風拍來,炎炎有熱氣撲麵。
  林懷塵隻是用守勢,並不著急搶攻,心下卻是訝然——他分明見到之前五個男子皆是手腕處有紅線,此時又見白榆火掌心紅梅,隱約想到這些人武學上必然甚有淵源,而這些異狀,必然也是強練手三陰經一脈,乃至出現血斑。
  劍氣破開掌力之中炎燥,如同四散的鋒銳碎片,站在近處的朝霞低呼一聲,眼見自己發梢一端被削散開去,黑色發絲落地,如同叢生的暗色蔓草。林懷塵看看天色,西邊隻剩最後幾絲光線尚在掙紮,暮色之中,兩人身影如電似光,往往尚未沾身,各自變招。而一旁打坐調息的數人之中,已有人站起,掠過身形,合力圍攻林懷塵。那幾人招招陰毒狠辣,絕非中原門派。倒像是西洋傳來的擊劍之術,直截而絕無花哨,隻是帶出的氣息卻是一樣叫人煩躁如狂。
  林懷塵凝神,劍指弧度如同春雲斜峭,揮揚灑脫使出,一招“春歸何處”,分擊數人胸前大穴,如真似假,氣度精銳,瞬時逼開數人。白榆火都讚了一聲:“好劍法。”
  纏鬥已久,而以六敵一,林懷塵絲毫不落下風,圍攻之人愈多,則對方互相牽製愈多,反而無法施展全力。那樣的炎燥之氣中,他臉色分毫未變,直如常色一般。白榆火喝到:“你們退開!”
  林懷塵忽然笑道:“何必急著走?”淩空挽出劍花,順勢而下,輾轉隨意,力道溫煦而如沐春風,一氣將六人裹卷其間,竟是誰也逃脫不得。春之一脈的“春風暖日”一招,使得授衣劍如同活物,傳出的充沛生機源源不斷的抑住了暴利殘惡之氣。
  兩種力道的對比,此時分外明顯,一則霸氣四揚的猩紅氣息,而反觀林懷塵,卻是那樣光明且舒展蓬發的力量,朝陽灑落般叫人由衷欽服。
  而這般耐心的與他們纏鬥如此之久,不過等待這一刻而已——劍光如同銀色大網,將他們圍攏隻是一刻,而對於林懷塵,卻已經足夠。他腳尖點地,如大鳥般躍起,直撲他們的來路而去。
  他估計得沒錯,在小徑的盡頭,拴著數匹駱駝和馬匹。而在這個時候,得到一匹馬已成為自己唯一的生機。
  胭脂雪低頭在原地打轉,見到紫蘇飛奔而來,喜得甩了甩尾巴,親昵的蹭了過來。紫蘇一把牽過,翻身上馬,隻來得及摸摸它的脖子,就催著馬駒,向敦煌城方向疾馳而走。
  胭脂雪亦是大宛國而來的名馬,還是小馬駒的時候,紫臨淵就花重金買下。曾有相馬之人篤定地告訴紫臨淵,此馬若是長大,必不遜色於他的瀟灑。而長得又可愛,渾身像是抹了淺淡不一的胭脂紅,而紫蘇自踏入江湖始,幾乎與它形影不離。隻是前幾日到了敦煌,紫言借了去見故人,後來將他先行回涼州,倒是將馬留給了林懷塵。
  來時因為毫無目標與方向,隻覺得道路漫長,去時心中大約有了譜,加之胭脂雪又非一般俗馬可比,本就試路,又有靈性,竟然風馳電掣般穿過魔鬼城。
  足足跑了近兩個時辰,胭脂雪竟沒有緩下速度,仿佛奔出了性子,一路往東而去。紫蘇握了韁繩,忽然心口一涼:她的確相信林懷塵可以在強敵中脫身而出,然而那樣茫茫一片戈壁與大漠,他孤身一人,連代步的牲口都沒有,又如何突圍而出?
  她勒住馬,身子僵直,怔怔的回頭望去:視線中亦是墨黑一片,連星子也無,來路和去路,皆叫人看不到微弱的希望之光。而頭一次,她那樣想念一個人,他和自己在一起的時候,似乎滿懷心事,常常不過在溫然淺笑;然而卻總是在非常時刻,出現在自己身邊。那樣的一個人,第一次見他的時候,頹萎的在小店中瞌睡——隻有那柄古樸之劍,其實如同他的人一般,質華暗蘊,出鞘之刻,又氣魄難當。
  她終於像是慢慢成長起來,仔細的在馬背上沉思良久良久。
  少女的臉色因為疾風而被吹得慘白,唯有唇色嫣紅,眼角微彎,無星之夜的穹幕中,似有星星掉落在眼波之中。她握了握拳,冰涼的雙手僵硬,終於下定決心般一抖韁繩,向涼州方向直奔而去。
  當涼州的城牆出現在地平線盡頭的時候,日光微生,滄桑且堅厚的城牆如同曆經征戰的戰士所穿鎧甲,有淡淡血痕,亦有刀劍砍斫的隙縫。
  紫蘇勒住馬,胭脂雪緩緩停下步子,低頭啃食荒礪沙地上的野草。她已日夜疾馳了五日,那樣困倦的在馬上顛簸,刺骨涼風如同細小的錐子,生生的往臉頰上刺來,而她卻隻覺得自己的臉已經像極一塊凍得實當的冰坨子,有時連自己輕輕拂過,竟然沒有絲毫感觸。她不分日夜,最是疲倦的時候,便尋著一棵樹,半倚著樹幹,微微睡一會。然而精神上卻這樣警醒,雖是淺眠,卻分明連極遠的天空中傳來的鷹唳聲都會叫自己渾身一激靈,然後跨上馬背向東而去。
  這幾日間,吃得不過是路邊偶有放牧或者務農人家擺出的小棚,往往是由家中老人看著,也就賣上幾碗奶茶或者瓜果——並不是能填飽肚子的東西,而她不敢進入幾個河西大郡,與生俱來的江湖敏感告訴她,隴萃堂的人並未放棄追蹤,而她所依恃的,隻是胭脂雪的腳力,才能遠遠的拋開那些噩夢般的追蹤——而隻有紫蘇心中曉得,那些全都不可怕,而唯有那沉甸甸的憂慮和負罪感,卻一寸寸的擠壓自己內心的空間,如同在文火上細細的煎熬。外邊是冰天雪地,而內裏,卻截然反向。
  有時候自己一閉眼,全是那個少女死去的那副容顏——雪白若冰霜的臉;四肢不知是因為風吹還是別的,微微抽搐;那樣烏黑如蝶翼的長長睫毛,掩住了曾經可能光彩照人的雙眸。而那些鮮血,明澈如同寶石的光芒,清澈的滴在池中,融進瓷器裏,似乎有著少女最美妙的靈魂。然後就幾乎低泣著轉醒,睜開眼的前一刹那,卻隻見到那個男子推開自己,然後長劍挽起,逼人清輝散開,授衣如同山間飄雲,而那個挺拔的背影如同遒勁蒼鬆……而圍攻,廝殺,奔襲,自己在馬上一再回望,卻再也看不見了。
  她牽著胭脂雪站了一會,安靜等待。城門終於開啟。已有商隊驗了文牒,伴著晨光、尚未落下的星芒,向西逶迤而去。
  果然,不過一炷香時分,有人從城門遠遠向自己方向策馬馳來——奔得近了,馬上的男子身姿挺拔,黑發束起,背後負劍,映著淡淡朝陽,眉目英俊生動:“阿蘇!阿蘇!”
  紫言從未見到妹妹這個樣子,失魂落魄的站在一邊,白皙如玉的肌膚幾乎全被塵埃覆住,連眼神也失了神采,數日不見,竟然瘦得兩頰凹下——直到自己扶住她的肩膀,她怔怔的靠在自己肩膀,才慢慢說:“二哥,怎麽辦?林懷塵會不會出事?”
  她隻來得及擇重講了最後自己倉惶跑出,而林懷塵又如何留下周旋,卻終於說不下去了,隻是覺得天色又在逆行般淺淺變黑,軟軟倒下的時候,竟然如同解脫般,常常舒了一口氣,那無邊的黑暗,對於此刻的少女,卻如溫暖的床褥,密密包裹起自己的時候,暗羽遮住了一直焦灼不安的靈魂。
  紫言的手臂中圈著已經暈去的妹妹,又轉頭望向西方,低低歎了口氣。
  紫蘇醒來的時候,已經躺在陌生的客房中,偌大華貴的客房中,空無一人,她她倚著床頭,一時分辨不了時辰,翻身坐起的時候,忽然暈眩,手臂支著身體,卻也綿軟無力的重又睡下——也不知是睡得太多,或者餓得太狠了。
  屋外緩步而來白衣男子,腰懸長簫,低聲道:“紫姑娘,我可以進來麽?”
  他拿了椅子在紫蘇床頭坐下,安靜道:“身子好些了麽?其實沒有大恙,就是疲累了些。”
  紫蘇搖了搖頭,問道:“我二哥呢?”
  “他已經動身去接應林少俠。”吹簫客微笑,“我送你去秦州,林少俠是秦州人士,在那邊等著會安全很多。”
  紫蘇低低“噢”了一聲,似乎一時間尚不能反應過來,反問:“你不是有急事麽?”
  吹簫客負手站起,斂了眼神,歎道:“是啊……可是此事因我而起,若是林懷塵出事,她又怎能原諒我……”
  這樣莫名的話,紫蘇聽不懂,她隻是疲倦已極的聽到那些細碎的言語鑽進耳中,隨口問道:“林懷塵……會不會出事?”她問得軟弱無力,似是求證,又似乎隻是在捫心自問,隻有狠狠的苛責才會讓自己心中好受一些。
  吹簫客眼神明亮,溫文如同儒生的男子,那一刻似乎豪氣幹雲:“授衣劍……又怎會如此不堪一擊?”他轉過眼神,又笑道,“紫姑娘,你不了解林少俠,那你的二哥——一劍微雨,你總該清楚了。若是他不能接應林少俠,隻怕這世上真是少有人能做到了。”
  紫蘇微一恍神,定下神來,輕摁眉心:“簫大哥,你又怎麽會在這兒?你認得我二哥麽?”
  他爽朗一笑,歎道:“既然你是臨淵和阿言的妹妹,似乎瞞你也不該了。阿蘇,我是洛一。”
  紫蘇清冽如水的眉眼那一刹那泛出了異樣神色,如同淡粉蓮瓣的在綠莖上聚團,旋即展開。她低低問道:“洛水一人,千載一刃?”
  她怎會不知,這個如同傳奇般的名字,即便是紫家家主紫臨淵對著妹妹提到,即便那個人與他相交如同兄弟,卻都帶了欽佩之意。而這個世上,能讓紫臨淵這樣說起的人,實在寥寥無幾。
  洛一低頭看著她,如同看著自家小輩,笑道:“想不到這樣小的姑娘還記得我。”傳說中這個曾經惹盡江湖風流的男子,無限寂寥,語氣如同對著萬古滄流,低低述說起前世來生——寂寞得如同這世上從來隻有自己一人,伴著清風朗月,唯有和自己的一襲黑影長伴。
  洛一又坐了一會,道:“你好好收拾一下,若是休息夠了,我們一會就動身。”他自然看到了紫蘇形容狼狽,數日都未好好整理,於是帶上房門,笑道:“不急,我就在隔壁,你慢慢來。”
  店家送了熱水和幹淨衣衫,又端了些熱騰騰的小食。
  紫蘇換上衣服,拿起就衣,忽然指尖一涼,觸到那塊粗布裹著的瓷器,忽地滯住——指間涼意一點點的順著手臂傳到心裏,她幾乎忘了那片瓷器,那片帶著血色的瓷器,靜靜的躺在自己胸口竟然足足五天了。她收攏指間,咬牙將瓷器拿了出來,她不會認錯那樣子的顏色,就像祭壇上那個碎裂的淨瓶,曾經也是密密沾染上了滾熱的血紅色。
  她起身打開窗子,光線並不強,已是近傍晚的時刻。掌中托著那一片器皿,淨白無暇,依然隻有那一點紅色,奪人眼目。紫蘇忽然心生疑惑,她隱約記得,這樣一片近三角形的瓷器碎片,那一日從老人手中接過,自己看了幾眼,那塊朱紅是在一角之側——而現在,卻赫然是在三角之中!
  紫蘇皺眉,試著舉起了瓷片,微微傾斜角度,凝神注視那一點砂紅。
  黏稠且厚實的,那塊紅色血斑,果真便順著那個角度,緩緩的往下角遊移——那樣慢的速度,紫蘇莫名想起了在魔鬼城,水囊裏隻剩下最後一滴水,她用盡全力的揚起頭傾倒,那滴水就級緩的滾落,在嘴角蒸發。
  這一恍惚,那滴紅色,竟然已經觸及瓷片邊緣,如同捏在自己的指間。
  其實並不燙手,可紫蘇卻低呼一聲,記起少女的獻祭,指腹如被炙烤,惶然甩手。
  瓷片甚小,從半人高的地方落下去,那樣精巧細致的東西,竟沒有破碎。
  她猝然聽見門口洛一的聲音:“紫姑娘?”想是聽到了異動,必然以為這裏發生了什麽。他推門而進,卻見到紫蘇一身淡色衣衫,長發清淡不過的結在腦後,一雙眼睛愈發的如漆似墨,猶自怔怔的看著地上。
  那樣素淨蒼白的臉,洛一忽然沉默,再也無法說出話來——那是幾年了?三年?五年?明明容貌沒有一點相似的地方,可是唯有一樣單薄的身子,一樣似玉的肌膚,到底叫自己不可遏製的勾起了回憶。
  她曾站在街上,長劍指向自己,厲聲說道:“洛水一劍又怎樣?始亂終棄的男子最是豬狗不如。”
  那些曾經在江湖上留下美談無數的風流佳話,不過就是她口中“始亂終棄”的禽獸行徑,他自是不屑和一個少女計較的,況且她姿色僅僅中上,唯有一雙眼睛靈動若水。那一番打鬥,卻更像追逐,他翩然離去,連劍都未拿在手中。最後頗有不耐煩,止住了身形問道:“那你打算如何?殺了我?快慰平生?”
  她就怔住,神色變幻數次,昂然道:“我未必殺得了你。隻是想告訴你,這世上多得是癡情女子,你遊戲人間,四處沾惹,擔得起那些感情麽?你要知道,未必人人如你,灑脫至此。”終於還是長劍一指,喝到:“我就是打算給你些教訓。”
  教訓……的確給了自己教訓,那些銘刻一生的教訓,最終名動天下的劍客洛水一劍,銷聲匿跡,潛伏在無人之處,安靜的繼續自己的人生,唯有勤勤擦拭塵封的記憶,才能汲取溫暖。
  他終於抽離了思緒,一眼掃到那片瓷片,走過去撿起來,仔細端詳,半晌才道:“你從何處得來?”
  紫蘇不語,他又看了良久,終於歎氣:“釉裏紅。”
  紫蘇重複一遍:“釉裏紅?”
  洛一淡淡的解釋:“這是殘片,隻怕是古物了。當年景德鎮上,浮梁瓷局製出了釉裏紅,天下轟動。據說當時隻出窯兩件成品。百年過去,最早那兩件,早就失卻下落了。那時的名匠人,做出傳世之作後,紛紛隱退。後人再行燒製的釉裏紅,不是元紫,便是飛紅。少有成功的了。”
  紫蘇猶豫片刻,隻是說道:“是一位朋友贈給我的。”
  洛一將瓷片遞還給她,眼中卻是滑過莫名的深意,簡單道:“很特別。”
  兩人趁著城門尚未關閉動身。洛一言道不必疾行,隻讓坐騎小跑起來,胭脂雪頗有些不耐煩的打著響鼻。洛一笑道:“這馬好,和主人一個樣。”
  紫蘇微笑問他:“洛大哥,這怎麽說?”
  “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勇氣。”他探手去撫摸胭脂雪,目光中全是愛憐。
  紫蘇轉開了目光,答得有些別扭:“是麽?”
  “怎麽不是?我料定你會和林懷塵一起去看看龍穴。隻是我去的時候那裏空無人煙,我倒不知道你們還遇上了惡鬥。”洛一歎口氣,“年輕的時候,總是覺得風起雲湧、大起大落方才是好,一生才算不虛度。我也是過來人。”他的語氣平靜,腰間瓷簫一下一下的敲打在腿上,他頗為愛惜的解下,又握在手中。
  “洛大哥,你一定是個有很多故事的人吧?”紫蘇微微歪著頭,微笑問他,“有時候覺得你像我大哥。”
  洛一不語。
  她便自顧自的說:“你們的眼睛都是望不到底的,不像言二哥。”
  無法一眼望穿,大約是因為不願意被望穿。都是那樣深沉而內斂的人,又怎會隨便和別人分享那些過往?
  月色極好,淡淡一層灑落,柔化了粗放而豪獷的大漠。
  洛一隨便尋些話題,都是往年行走江湖的趣事,一一說給她聽。紫蘇聽了半晌,笑道:“洛大哥,你說的這些事比我大哥說的好聽多了。”她皺了皺鼻子,“他總說自己醉酒,流浪,似乎江湖上都是酒鬼。”
  洛一隻是反問她:“你覺得呢?”
  “我覺得,你們都是酒鬼,可是分明比別人都清醒啊。”紫蘇遠眺微笑,輕輕挾了挾馬肚,胭脂雪歡鳴一聲,撒開四蹄飛奔前去。
  他一句小心還未說出口,俯身撿了一粒石子,指間激彈,輕輕噗哧一聲,似有極細的繩子崩斷——而胭脂雪真是通靈寶馬,生生的頓住步子,直立長嘶。
  洛一趕到紫蘇身側,低聲道:“別動。”他的雙目警醒,而神色依舊閑然,淡笑道:“跟了這麽久,各位還是請出來吧。”
  無人應答。
  洛一輕輕拍了胯下馬匹,悠哉遊哉的前行,嘴角尤帶笑,卻壓低了聲音:“走慢些。”
  紫蘇明白他的意思,他是在等時機,在攻擊發動的一刻,己方既是最被動、卻亦會是最主動的一刻。
  胭脂雪極聰明的和另一匹馬保持著步調一致。馬蹄聲中,洛一握著韁繩的手微微一緊,腳下的馬微一趔趄,一聲長鳴,翻身倒地。那一刹那胭脂雪已經停下步子,再也不願前進了。
  洛一在馬上輕輕一點,躍到紫蘇身後,取下長簫。
  簫聲如同夜梟怪唳,又隱有金戈鐵馬之氣,叫人生出沙礫狠狠摩擦過身子的疼痛,紫蘇皺眉,隻覺得難聽已極,回頭一看,洛一先時的坐騎,倒地不起,鮮血淋漓,哀哀鳴叫。她隻覺得心驚膽戰,又不忍,移開目光,下意識的去捂耳朵。
  月華之下,洛一目光微低,那根細如蠶絲的線輕輕一顫,向兩側延伸而去。
  簫聲不斷,而人已掠出數丈之外,向一處空地疾奔而去。
  隔了極遠,紫蘇隻看得見他淩空劈出一掌,身形又向後轉去,如此數回,方才回到紫蘇身邊,氣息微急,譏諷道:“江湖上能人異士不少。”
  礫石地上終於有淡淡且極細的絲線出現,微有透明色,帶著清瑩之光,軟軟的橫在胭脂雪的四腿之間。洛一轉身輕撫自己原先的坐騎,半跪著前蹄,哀然嘶鳴,而後兩蹄已被齊齊切去。那雙手輕柔撫慰,似乎在梳理天邊流雲,然而手下那匹馬,卻慢慢停止了叫聲,漸漸軟到。而地上的鮮血漸漸凝固,隻剩滄澀的褐色暗斑。
  紫蘇亦下馬,用指尖拈起那根長絲,觸手滑膩,如同觸到珍珠輕柔表層。她背過身不去看死去的馬匹,問道:“這是什麽?”
  “絆馬絲,這般陰柔狠厲的東西,自然也不是正派人士用的。”洛一噙了冷笑,眉梢挑起,“這些不長進的東西,這幾年倒愈發會使陰謀詭計了。”
  第一次選了紫蘇策馬疾馳的時刻,隻是偷襲之人並不知道胭脂雪如此通靈;而第二次,又將絲線繃在了馬匹的腿間,隻輕輕一勒,自己的馬就被切斷了雙蹄,倒地不起。而洛一隔了坐騎,察覺出了掩在土中偷襲者的方位,一擊得手,亦是免去了後患之憂。
  “可憐了好好的馬兒……”紫蘇微歎,又問他:“方才你吹得什麽曲子?”
  “惡曲中方有心魔。你自然不會受其影響。隻是旁觀者就未必了。”洛一輕輕道,伸手牽了胭脂雪,和她一道往前走。
  紫蘇倏然抬頭望他,黑白分明的眸子如同亮汪汪的清水,欲言而止。
  他笑:“你想說什麽?”
  紫蘇頓了頓,問他:“那吹的人又如何?”
  天地間空曠如同虛無亙古。而唯有男子的笑聲,如同一輪明月邊的雲彩,浩淼爽朗。
  他拍紫蘇的肩膀,眼中還帶著笑意,而眼角的皺紋輕輕勾勒出歲月的刻痕:“我的心魔,早就無法除去了。”
  一路東行,洛一並非話多之人,隻是對著聰靈天真的少女,有時也憶起往事,不免帶出了一句兩句。紫蘇隱約得知,洛一大約是有一位深愛的女子,如今已不在這世間。
  她心中默默揣測,卻無意間總是會想起大哥。江湖坊間的傳言太離奇,那些有關紫家家主的故事,轟烈如同嚴冬蓬勃而起的焰火,燒得整個武林都為之側目。可其實她知道,她的兄長,至多不過有時看著自己的額飾——那顆燦若紅花的寶石微微發怔。
  而那些人再也沒有跟上來。紫蘇問起來,洛一就淡淡道:“看清敵我實力,這是在刀尖上舔血時保命的不二法門。”說得紫蘇頗不自在,訕訕笑道:“那麽我還真是不自量力了。”
  隻怕也隻是少女的玲瓏心思了,沉沉浮浮糾纏在這樣簡單一句話上,又淺淺想起了林懷塵。那個負劍的少年,幾次相救自己,驕傲而內斂,她常常在睡夢中醒來,然後低呼出聲,看著那雙明湛若星的雙眼逝去在烈焰中。
  而洛一聽到“不自量力”,卻停下了腳步,歎道:“不自量力才有意外……這一生,若是沒有些意外,豈不是連希望也沒有了?”
  紫蘇咯咯的笑,挑他毛病:“洛老哥,你不是說這一生,隻要平凡順暢才好麽?”
  洛一微點她額頭,笑道:“是這個道理。你便當我沒說剛才那句話。”他的眼睛微眯,似在嘲笑自己的口是心非。卻到底掠過了這個話題不提。
  那一日已快到秦州,他們尋了一家小客棧住下。天氣陰澀,似要落下雨來,和極旱極躁的塞外相比,氣候已日漸濕潤柔和。天色未晚,她便去找洛一說話。
  就在窗口,忽然聽見房內之人低低吟詩:
  七月流火,八月萑葦。
  蠶月條桑,取彼斧斨。
  以伐遠揚,猗彼女桑。
  那是華夏曆史上最古老的詩歌之一。樸質而忙碌,農夫農婦,田間桑下,常人營生。明明那樣的平凡,卻被他吟得如同最癡纏的情詩,在這細密即將沾春雨的黃昏,思思纏繞,氤氤漂浮在紫蘇心頭,幾乎叫她落下淚來。
  而屋內之人亦在失神,幾乎聽不見屋外的動靜,片刻之後道:“阿蘇?進來吧。”
  她推門而入。
  洛一負手立在窗口,背影分外挺拔,卻無聲的露著寞落。
  紫蘇忽然覺察出那樣壓抑的空氣,憋得她喘不過氣來,帶著濕氣的晚風從門口鑽進來,吹在臉側,涼意猶似淚痕風幹。
  她猶豫了一下,隨口拾了話題:“洛大哥,我們去秦州哪裏?”
  “仙人崖。”他吐字清晰,輕輕送來,“送燈峽。”
  “林懷塵……他也回那裏去?”紫蘇雙眼一亮。
  他轉過臉來,半邊側臉猶在陰影中,卻可見眼中促狹笑意:“怎麽,很想見他麽?”
  紫蘇大方的揚起臉,笑:“那是當然。”
  洛一撫掌大笑:“不愧是紫家女兒。比起你那別扭的大哥,倒是灑脫多了。”
  紫蘇隻是一哂,並不理會他打趣之言,“洛大哥,你一定遇上過極傷心的事吧?”
  洛一忽然笑得極燦爛,藏在陰影處的半邊臉似乎被陽光照亮,倒像對著少女說教:“事物兩極,總是相伴相生,方能圓轉如意。極傷心的事……大約也是我最歡愉的事了。
  第二日兩人並未進入秦州城,而是向東南方向繞去。路上樹木蔥鬱,群山青綠,連泥土氣息亦是潤澤,難得露出了江南的氣息。而一路上煙雨濛濛,沾濕萬物,將塵埃也一並洗淨。
  道路頗有些難走,遠遠可見一座巨大似麥垛般的山峰,為鬱鬱樹木所環,黃綠相映間,三座大佛端身而立。紫蘇牽了胭脂雪,默然合掌許願。清風微拂少女的衣襟——日漸添暖的日子裏,她的衣衫漸薄,而衣袂飄飄,清麗若水。
  那便是另一座絲綢之路上的著名石窟了,一路而來的麥積煙雨更是秦地勝景之一。而洛一領著紫蘇,卻繞開那些往來工匠和前去祈福還願的信徒,踏上了一支旁路。入口幾乎掩在了一側石縫之間,光線恰好將其遮掩的似是黝黑色泥土。
  踏進小路之前,洛一似乎不經意:“向佛祖許了什麽願?”
  紫蘇牽著馬匹,正小心的跨進狹路,低頭回他一句:“不能說。”她臉頰帶了微粉,走得有些發熱,小心的撫慰已經有些不耐煩的胭脂雪。
  小路很是崎嶇,隻是緩緩的在向高出行走。又因為此地水草豐茂,各種灌草荊棘叢生,走得甚是艱難,有時連方向都難以確認,隻是覺得自己身處一個巨大的叢林之中,連遠處山崖都難以看見。如此這般走了半個時辰,方才可以遠眺到半座山崖在斜前方煙雨中矗立。
  她驀地聽到前邊男子低沉的聲音,似是飽含了水般的情感:“仙人崖。”於是伸出手去拍他肩膀:“洛大哥,你來過麽?”
  前方的男子隻留給她幽雅而古樸的背影,沉默的注視遠方的山崖——他從未來過這裏,卻分明覺得如此熟悉。似乎連這樣大的天地間,一草一木,一珠一露,均是栩栩然一直在自己心間。
  洛一的腳步微快,終於擺脫了蕤生植草,登上那塊巨大的觀景石。他信手指點,仿佛回到故鄉,安然而笑:“若是晚上來到這裏,南崖下青燈盞盞,美不勝收。”
  “所以叫送燈峽?”
  “仙人送燈……送燈也好,傳道也罷,傳的不過是人心人情。”他將視線移向穀底,指著小小一條蜿蜒棧道,“下去就到穀底了。”語氣中有些微的滿足,又有怔然。仿佛回到久違回去的故鄉,或是拋棄多年的心境。
  那一刻,曾經的翩翩江湖劍客光彩重現,倚馬揮劍,快意情仇——無數美麗的少女為之傾倒,而那時的少年意氣,卻隻是驕傲的用眼角掃過,卻從未銘刻心懷。
  胭脂雪被留在棧道口,而紫蘇隨著洛一,一步步往下走。棧道猶如扭曲的蔓藤植物,木質的緣故,踏上去嘎吱作響。行進到峽穀底部,終於見到依山壁而建的閣樓。
  紫蘇歎了口氣:“這地方真是難尋。”其實悄悄咽下了後半句話——這樣美妙的地方,若是自小生長於這般清奇秀麗之地,又該有怎樣奇偉的品格內質。
  然而那些想要說出的話,卻全在咽喉間鎖住,紫蘇隻聽見自己低呼了一聲,望向崖間的年輕男子——青衫磊落,負手而立望向南崖,聽見聲響,回身而望。
  那雙溫和如雲、亮湛似星的雙眼……終於沒有如同自己夢魘中一般,最終被吞噬在烈焰中。林懷塵臉色蒼白,消瘦了許多,愈發的清峻錚錚。
  紫蘇愣了一下,提起早就被荊草割得破破爛爛的裙裾,奔得如同山間精靈,隻是一瞬間,已經立在他麵前。少女踮起腳尖,那樣自然的環上他的肩膀,聲音因為激動而微顫:“林懷塵,你沒事麽?”
  她的下巴輕輕擱在林懷塵肩頭,心緒複雜如同萬般色彩的光線混合在天空中,而到了後來,卻隻是如同微雨輕點,密密粘在了這天地萬物之間。林懷塵身子僵住,片刻之後輕拍她的肩膀,微笑道:“阿蘇,我沒有騙你。我一個人能脫身,是不是?”力道恰到好處,拍散了她數日以來的恐懼,真切的告訴她:自己安然無恙。語氣輕柔,像是哄一個孩子。然而紫蘇卻聽見他的聲音中到底帶了幾絲空洞,仿佛肺部受到了創傷。她微微離開他肩頭,用手背抹了抹眼淚,問他:“你受傷了麽?”
  林懷塵默不作聲,隻是拍了拍她的肩膀:“小傷。”還有歉意,仿佛那一日自己開口撒謊騙了她一般。
  那一日他去搶奪馬匹,白榆火的掌風追至,林懷塵一時不及避開,索性想借著這一掌之力將自己遠遠送出,是以不避不讓,生生的受了一掌。他原本以為掌風所及,不過就是氣血翻滾一陣,調養數日便能無事,然而白榆火的掌力中隱含的陰毒怨厲之氣,竟是他從未想到的。似有無數怨靈狠狠咬噬住自己的肩膀,冰冷刻骨的觸及活生生的血肉,刹那間成為了炙熱的岩漿般,直欲將肺血烤熱。
  他強撐著奪馬而行,馬匹在跑出魔鬼城的時候終於不支,而林懷塵體內的真氣也已衝突激蕩到極點。所幸白榆火並沒有親自追出,隴萃堂的手下一撥一撥的被派出,他雖受了傷,倒也能一一應付。強撐到瓜州境內的時候,終於遇到紫言。
  後來一路回到秦州,紫言素來是是個不拘小節的人,能買到馬匹則買,不能則偷,速度極快,偶爾停下,他便用紫家的清涼心法替林懷塵消解那掌戾氣。一路回到送燈峽,竟比洛一和紫蘇還早了數日。
  嘴角猶然帶著笑,毫不在意的吐出“小傷”二字,卻借機略微退開半步,扶住紫蘇的手臂問道:“你們一路上呢?”
  紫蘇已經哽咽的說不出話來,緊緊拽著他的肩膀,竟是不願離開。
  “若不是絆馬絲先行盯上了我們,隻怕一劍微雨想要順當的回到這裏,也是不易。”洛一立在不遠處,看看淚痕未幹的少女,仿佛那是自己的妹妹,微笑著替她答道。
  紫言倒是饒有興趣的看著還抓著林懷塵袖口的妹妹,濃眉挑起,笑斥:“阿蘇,還有沒有點規矩?”
  紫蘇便輕輕吐了吐舌頭,仔細看了看林懷塵的臉色,方才拍手笑道:“沒事就好了。”
  紫言直到見到妹妹,方才放下心來,謹然向洛一行禮道:“洛先生,多謝你了。”
  洛一大笑,連枝間的葉子也在簌簌而動:“洛先生?紫言,我真老成這樣了麽?”紫言亦回他大笑:“我們不過五年未見,你覺得呢?”洛一點點頭,歎道:“不錯,是該服老了。”他走到林懷塵麵前,“送燈峽名不虛傳,果然是蘊滿靈氣。”
  他一邊低語,一邊望向南崖東角的藤條,大約可以順著攀上,一窺峽穀全貌。
  紫言大咧咧的走到林懷塵身邊,催道:“快進去,你這傷吹不得涼風。”
  林懷塵點一點頭,當先回去。紫蘇輕輕一拉兄長的衣袖,低聲問道:“他的傷真的沒事麽?”
  靈透的雙眼此時滲滿了不安,如同被圍困的幼鹿,眼見鋒利的箭矢呼嘯飛來。
  紫言哈哈一笑,低聲道:“清涼自任,亦我亦他——咱們紫家的心法,是比太上老君的靈丹妙藥還要有用。你信是不信?”
  她略微點頭,到底慢慢放下心來,聽見兄長用曖昧逗趣的語氣說:“阿蘇,林懷塵不會有事。二哥我拚了不要這身武功,也絕不叫你失望。”這才心情稍好,笑罵道:“二哥,你再胡說八道,我可惱了!”又揚了揚下巴,眉眼彎彎笑道:“你快去吧,我隨便走走。”
  內力療傷所費時間極長,紫蘇隨便吃了些口糧,想找洛一說話,卻哪裏找得到他?隻能自己循著山穀,走走停停,不時辨認些未見過的奇花異草,轉眼已是天黑。
  不遠處是一塊極大的石頭,紫蘇心中微測了一下,大約站上去可見到南崖全景,此時自己心境前所未有的輕鬆,亦對洛一所說的“仙人送燈”奇景很是好奇,腳下輕輕一點,站在了大石脊上。
  果然是仙人送燈,濃墨暮色中,隻有點點瑩光在遠處漂浮,或大或小——大的似銀盤,而小的如珍珠。似是一吹即散,卻偏偏縈繞在暗色中,高高低低,錯落有致,像是用絲線引著,縱易自如的在空氣中翩躚。
  她的視力極好,即便在黑夜中,終於分辨出了那燈火纏繞的中心,恍然是一把長劍,擱在崖上。紫蘇心中好奇,一步一挪,費力的向那個角落走去。
  果然是一把銀色長劍,劍身婉約細長,被置在一塊大石底下——之前的星光點點,竟然是數不盡的螢火蟲和磷火,而石頭上則是一盞油燈,微弱的燃燒。她小心的蹲下身去,借著燈光去看劍鞘。
  她識得那兩個字——“流火”。
  像是破碎的回憶被串聯起來,紫蘇的腦海中滑過了曾經聽到洛一吟唱的歌聲: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恍然如同霹靂從半空中滑過,紫蘇的手指尚未觸及劍身,身後已有一聲暴喝:“你在做什麽?”掌風疾勁,逼得紫蘇心口微疼,又將她掠在一邊。她怔怔的看著男子的背影,正小心的檢查那把長劍,輕輕將它放回原處,仿佛那把劍是薄瓷製成,碰不得吹不得。
  紫蘇看著林懷塵擦拭那把流火劍,歸位之後站起身來,連一個眼神都未投向她。紫蘇咬著嘴唇,怯怯得喊住他:“喂……”
  她從未見過這個男子,這樣的眼神,冷然若箭,似是在看著敵人——而那時她與他並肩麵敵的時候,他不過溫然笑著,渾若無事。
  “我沒觸到那把劍。”
  “我知道。”林懷塵的聲音比夜風更涼,仿佛凍到了他自己,忽然低聲咳嗽起來。那眼神如同冰淩一般,冷冷掃向她,似是無聲的在說出更冷酷的話。
  紫蘇亦是驕傲的少女,見他這副樣子,本來想要解釋的話一句句咽回去,卻莫名的覺得心痛。眼見他背轉身子,慢慢往回走,忽然咬了咬唇,低聲道:“對不起,我並不知道……”
  她不敢抬頭看他的背影,隻聽見林懷塵輕輕歎息了一聲:“不關你的事。這是我師姐的佩劍……她離開這裏六年了,再也沒有回來。”
  紫蘇忽然明白過來,原來那樣驕傲、孤高又灑脫的男子,不過都是表象。此刻她見到最是真實的林懷塵,一樣會脆弱得如同孩子一般。她隱隱想到了什麽,澀著聲音開口:“你和你的師姐,感情很好麽?”
  “會極門下,流火授衣。師姐長我三歲,我的功夫,幾乎都是她傳授的。”他低低開口,似乎還有著困惑,“那年她要出去遊曆,我求她等我三年,再一起出去——可是她隻是把我當作了孩子,微笑著和我告別。”
  隻是差了這三年,初時還有信捎來,可是到了後來,他再也尋不到半絲痕跡。直到自己循著祖訓,到了可以出峽穀的年紀,才有流火劍一把送來此地。
  他終於是知道了,劍在人在,劍失人亡。那突如其來的茫然和悲涼,叫這個少年無所適從。而此生的追求卻隻剩下那樣單薄的尋找師姐來信中提及的地名,一一去踏遍和找尋。
  那一段時間,他恨這一切,恨師姐不願等他,恨自己年歲太小,卻最為憤恨,時間太少——少到來不及去告訴師姐,少年一直帶著羞澀的愛慕。而他抱著薄弱的希望去尋找,江湖何其大,授衣劍逐漸名動江湖,流火劍卻始終安然躺在穀中,她的主人似乎真的消失在了刀光劍影中。
  每一次林懷塵回到穀中,來到這一處藏劍處——他知道師姐最愛的這裏,有綠翳蔽日,又有零星燈火,若是她能回來,必會重回這裏。偏偏,六年以來,流火劍始終在這裏,再也沒有挪動分毫。
  他自是不願對少女說起這些的,隻是緩和了語氣,溫言道:“我帶你出去,這裏路並不好走。”語氣緩和了許多,紫蘇卻開始覺得寒冷,一座巨大的冰牆橫亙在兩人之間——就在剛才,她忽然明白了之前自己一直在別扭什麽。原來這樣一個人,也會如此有心有愛、有情有義,然而留給他人的,卻全是莫測高深的風度。
  她默不作聲,隨著他一步步往前走。
  天邊的星星一顆顆變得耀眼,有小蟲在輕鳴,亦有他們踏過草叢的聲響。
  林懷塵突然駐足,斜半身擋在紫蘇身前,側耳傾聽。
  紫蘇睜大眼睛,亦看到角落蹲著的男子,似乎在伸手輕撫一株植物,低聲呢喃:“萑葦,這可是你對我說起過的珍珠草麽?果真可愛……”又低低的一遍遍在輕吟,“萑葦……萑葦,直到今日才算見到了你說過的一切……還好,並不算太遲……”
  萑葦……這個名字似有魔力——林懷塵身子僵住如同雕塑石化,棱角分明的側臉終於節節露出了猙獰若狂之態。
  不知是立了多久,似短又長的時光……紫蘇察覺出淩人的殺意,微微瑟縮了身子——輕微的聲響,忽然讓前方的男子警覺,低喝道:“誰在那邊?”
  隻見青光一閃,有白色的熾耀光芒潑灑而出。林懷塵以快得不可思議的身法,拔劍,躍起,如一縷清風,狠狠的逼向前方。
  片刻之後,紫蘇終於看清,那人有自己熟悉的背影,腰間懸長簫,此時一味的避讓,背著雙手,在授衣劍淩厲攻勢下已然有些不支。
  她急得大喊:“洛大哥,你還手啊!”又對林懷塵喊道:“林懷塵,那是自己人啊!”
  仿佛為了回應這句話,林懷塵動作微微一緩,劍氣凝而不發,低聲問道:“你認得我師姐?她……如今究竟在哪裏?”
  洛一像是癡了一般,立在原地,渾身被他劍氣所罩,卻無一絲防禦的姿態。
  “劍失人亡……流火劍是我讓人送來這裏的……”他的聲音漸低,終化無聲。
  “劍失人亡……”林懷塵手中劍意忽地如同被潑了涼水的烈焰,肅然而滅,駐劍而立,眼神蒼茫,道:“怎麽會這樣?”
  而洛一的神情幾乎與他一般無異,嘴角微微垂下,像是苦笑:“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她……”
  那是自己最好的年華,而立之年,風度翩然而瀟灑,劍術天下聞名。江湖上慕名的少女想盡了辦法與他接近,卻唯有她,隻是無意間見到一個少女在自己離去後哭泣,便不依不饒的找自己討回公道。
  更叫自己詫異的,確實她的劍術。那樣一個在江湖上寂寂無名的少女,卻有著極飄逸精湛的劍術。而自己一時輕敵,洛水刃竟爾招架不住。
  那次是在長安古道之邊,萑葦用流火劍指向自己,“望你好自為之。”聲音清脆如玉擊,在自己心間鏗然作響。眉眼雖非美豔,卻清冽得如同祁連山頂融化下的雪水,清爽的轉身而走,像是了卻心願,終於可以舒心而笑。
  洛一終於知道什麽才是勾心奪魄——原來之前的半個月,少女執著的追擊竟然讓自己心情這般愉悅,而她的轉身離去,卻無端讓自己覺得失落而消沉。
  於是事情發展得出乎了自己的意料。貓與老鼠的追擊,陡然間互換了身份。
  萑葦一路往南,一個月後,她在長江以南的一個不知名小鎮,終於肯正眼看他一眼,然後問他:“你打算怎樣?幹嘛一直跟著我?”語畢,自己也是一笑,想來是記起了初識的時候自己也是這樣質問他。
  而洛一不慌不忙,淡然一笑:“想和你結個伴,四處遊曆一番。”
  到底沒有將心底的奢望說出來,若要收心斂性,自此以後,他有的是時間。
  整整三年的時光,他們從江南又複行回大漠之地,重走絲綢之路。萑葦立在秦州仙人崖邊,低頭看了很久那個鬱蔥蔥的峽穀。他便問她:“真的不進去看看麽?”
  萑葦隻是撫了撫鬢間被吹亂的發絲,淡淡笑道:“不了。懷塵從小太依賴我,我有意離開了這兩年,也希望他能獨立些。在江湖上走動,到底還是一個人的事。”
  洛一和她一起沉默良久,終於麵色不悅,聲音低沉:“那麽我們結伴行走這些日子,難道真和你一人獨自行走一般無異?”
  萑葦挑眉問他:“你怎麽了?”
  他幾乎要拂袖而去,最後卻不過站定,安靜道:“你不會一個人。”
  那是洛一第一次見到萑葦臉紅,在麥積煙雨中,滿座全龕的菩薩也似在側耳傾聽,手指拈花,臉帶微笑,仿佛聽到人間最動人的話語。
  曾經惹出了無數江湖佳話的洛水一刃從此真正的沉寂下來。洛一始終記得,他曾說:“你不會一個人。”那直似對著諸天菩薩許下的誓願,而最後,卻不過應了佛門一空。
  那是在泉州的德化窯,她千挑萬選,送他一支瓷簫,色如象白,樂聲激越。而洛一獨獨不願回憶起那一日。明知萑葦比自己小了不少年歲,明知她有時還有些孩子脾性,而自己偏偏一口答應,帶她上了一艘發往東瀛的裝瓷貨船。
  她隻是雀躍著想要走走海上絲綢之路,而出海三日,卻遇上了最大的風暴。
  由遠及近,沉沉烏雲從海天盡頭湧來,刹那間天地變為黑色,怒吼的浪潮足有數十丈高,如同一座移動著的巨大而厚重的山巒,輕而易舉的將整艘海船擠壓得粉碎。
  浪潮翻湧,萑葦不識水性,他緊緊握住她的手在海水中沉浮。海船的碎木砸到她的額角,刹那間然後一小片水域被染紅,又褪盡色彩。風暴不知持續了多久,洛一隻覺得手中那雙手逐漸無力,幾次想要掙開,他卻死死不放。
  不遠處已經慢慢漂浮而來船的碎木,而萑葦卻已經精疲力竭,又因為失血,逐漸失去意識。他本來攬著她的腰,緊摟著她柔軟的身軀,而有一個浪頭打來,像是絕頂高手的一掌罡風,迫得兩人分開。海水中的兩雙手滑膩如同水草,再也不能捉緊彼此。他看著她滑入海底深處,驚惶得說不出話來,深吸一口氣,又鑽進了水中。
  暗墨深藍的海水,透進了風暴過去之後的陽光,一層層的向下暈染開,仿佛能觸摸那些透明漣漪。少女長發柔絲飄開,雙唇因為潮濕而飽滿柔和,唇形像是在說話。可他拚勁了全力,卻依然隻覺得雙目生澀,看不見聽不見她最後的話語。海水的壓力越來越大,迫得他再也不能往下,而肺裏幾乎再也沒有一絲殘存的空氣。指尖的距離越來越遠,而越往深處,暗色越濃,終於看不見那雙晶亮的眼睛。
  洛一昏昏沉沉的浮上水麵,刺眼的光芒如此聖潔,和剛才還是狂風怒吼的暴虐世界有天壤之別。他抱著浮木,最後被過往的商船救起,孑然一身,終於踏上了陸地。
  仿佛天意,他的洛水刃在海難中永沉海底,偏偏卻帶著她的流火劍。
  於是一路且行且走,劍上猶帶萑葦的魂魄,他夜夜與她說話,走得很慢,卻依然回到秦州。於是請人將它送回送燈峽。他在峽穀另一邊看著,英俊的少年接過長劍,一臉不安。最後翩然而去,自此之後,連他自己都忘了自己的名字,天地間自己不過一個旅客,既無歡顏,亦無哀痛。
  他停下這些往事追溯,看著林懷塵:“小猴子,萑葦最放不下的就是你……”
  這句話被林懷塵的咳嗽打斷,他聲調微涼:“你就這麽在海裏放開了她?”
  洛一淡淡笑道:“是啊。獨存於世,倒不如當時一起沉下去。”
  “你還知道師姐喊我的小名。可見你們真是愛侶。”林懷塵忽然挺起了脊梁,目光冷瑟得像是萬古的冰磚,狠狠撞擊血脈深處。那個牽著自己的手,閑步在溪澗邊的溫然少女,原來一直屬於另一個男子獨有的記憶中。而潛意識中,他一直不願相信的,終於還是成真——或許這才是最致命的一擊。他的師姐,真的已經不在和自己生活在一個世界中了。
  他用木然的聲音,隨意的指了指洛一和紫蘇:“你們走吧。”
  河西走廊千年的風沙尚未將一個人吹得如同泥塑,而他現在,卻真如窟龕中默然坐著的塑像,隻求徹底的安寧。
  紫蘇悄悄走近幾步,想要和他說話——而那樣淩厲的目光,像是野獸,凶狠的逼退來進犯自己地盤的同類。她不由自主後退一步,卻勇敢的揚起聲音:“林懷塵……”
  林懷塵並沒有看著她,聲音像琉璃般透明,又脆弱:“你們這些外人,都出去吧。”
  她立在原地,長久的看著那個男子的背影。想尋找一絲一毫和以往相似的痕跡。
  那個愛穿青衫的男子,她早就聽大哥說過——華山之巔,他們以竹枝代劍,鬥酒鬥劍,快逸縱歌。紫臨淵回府後一直感歎,自從接任家主以來,竟是從未如此暢意而為。而在敦煌,後有弩箭,前有猛犬,他亦不過負著她,輕輕皺眉抱怨一句“真是麻煩”。現在他的目光掃著自己,像是見到一個陌生人。
  所謂的江湖義氣,原來這樣薄涼。
  而一個人的心中,原來承不下太多的情感。
  臉頰生涼,紫蘇這十幾年的生命中,從未像這幾個月那樣跌宕,像是遍嚐了各種滋味。她微笑著轉身,雙手握緊在身前,烏黑長發被夜間露水打濕,微微卷在耳邊。
  她的腳步有些快,洛一隻是一分神的時間,已經見到她走上了崖間棧道。他追上去,並肩向上走。像是看透小兒女的心事,他微笑,依稀可見昔年風華:“阿蘇,那年我和萑葦在河西,恰遇隴西大旱,賣兒鬻女。也不知是哪裏來的人販子,專門挨家挨戶的去找養有幼女的夫妻。萑葦當時不忍心,暗中又偷偷搶回了幾個。隻怕那些用來獻祭的女孩子,就是當年被賣的也未可知。”
  扯些亂七八糟的往事,存心想要分散開她的心思。他立在半高的崖間,低頭望向崖下的年輕男子,如青鬆一株,連發髻也透著古樸隨意。身邊的少女在月色下,容顏清透,連他都覺得會是佳偶天成,可是各有各的緣法,這樣錯過,卻叫他惋惜。
  紫蘇隻是靜靜的等他說下文,許久之後,才嫣然一笑:“洛大哥,我要去景德鎮走一走。”
  他並不意外,挑眉問她:“去作甚麽?”
  紫蘇輕輕皺眉:“你不覺得……釉裏紅奇怪得很麽?”
  她微揚下巴,眼神透亮,像是刻意在隱忍著什麽,有稚嫩中的堅強:“洛大哥,我的江湖夢可還沒結束呢。”
  他們在秦隴大地上慢慢走著,這是華夏大地上最為堅實的土壤。
  紫蘇略略抬起頭:“你不用陪著我,言二哥很快能追上我。”她輕輕握住洛一的手:“洛大哥,那幾年間,你必定過得安寧愉快。”
  他低頭看著少女,月色皎潔,而她的眼神更是安然誠摯,於是微笑:“難怪臨淵時時向我炫耀有個妹子,倒真是有些羨慕他了。”又拍拍她的手,“阿蘇,將來的日子還很長。你和林懷塵都還很小。”
  似是意味深長,他在月華下長嘯而去,背影疾如風塵,片刻之後,目力所及已然不見蹤影。
  而紫言匆匆追上來,全然一頭霧水:“怎麽好好的你們就走了?林懷塵一臉不善的將我我也逐了出來。”
  紫蘇一催胭脂雪:“我怎麽知道!”
  聲音遠遠傳到後邊,紫言已然聽不清楚。他微微搖頭,隨著妹子,向東行去。
  行到江西境內,早已春暖花開,風和日麗。空氣中的清潤之氣讓紫蘇覺得熟悉,草長鶯飛,柳枝已團起白絮,胭脂雪踢踏著小步,踏上農間的木橋。她揚聲問田間勞作的老農:“老伯,景德鎮是往這裏走麽?”
  老農抬了抬頭,說出一長串的話。
  江南這地方,出了十裏地,方言便是大異。紫蘇楞楞的聽著,末了,老農向她指了個方向,她大致知道了方向,點頭微笑。鄉間的老漢,何曾見過這樣如雪晶瑩漂亮的小姑娘,不知所措的抹了把汗,呆呆的目送那個纖細背影消失在清晨涼霧之中。
  這是個有著綿長曆史的小鎮,先時名字叫做“昌平”,吉祥圓轉。隻因瓷器馳名,皇帝賜字:“光致茂美,四方則效”, 便極榮耀的隨著皇帝的年號改作了“景德”。
  牽著馬踏進小鎮的時候,是江南最美的時節。
  微雨濛濛,絲絲綿綿的絮在天地間,又密密的洇開去。瓦片青磚上沾得濕氣多了,便點點滴滴的匯聚在一起,珠簾似的掛下來,洗刷得簷下的蕉葉直透出嫩綠來。她抹了抹臉上的雨水,聽著馬蹄聲在青石板上踢踢踏踏的敲出聲響,青色的煙雨深處,景德鎮幾乎是黑白相間的素色。瓦片、廊間、鋪麵,精致卻又清淨。
  人煙亦是稀少,路邊的兩側,一色開著瓷器鋪子。
  紫蘇在一家店門口駐足,抬頭望了望匾額,卻不由笑了出來:“風火仙”。
  倒像是道觀神廟。
  一眼望去,擺設也是簡單。她拴了馬,跨進店去,滿目琳琅。
  老板是個瘦瘦的老頭,透著精明氣,上下打量突如其來的少女,目光在掠過胭脂雪的時候陡然一亮,立時極為熱情的站起身來招呼。
  紫蘇並不懂瓷器,看了半晌各式花瓶,問道:“老板,我要用作生辰賀禮,你可有好的推介?”
  老板覷著她的氣度,知是富貴出身,骨子裏透著爽利勁兒,沉吟半晌,隻說:“姑娘稍等。”伸手喚了一個夥計看店,便匆忙去裏屋了。
  紫蘇這才見到屋內還有一個客人,獨自一人站在那裏良久,一身黑色衣衫,微微俯下身在看櫃中的一個五彩葡萄扁肚杯。雖是看不清臉和神色,隻一個背影,卻無端叫人覺得淩厲而絕傲。
  老板還沒回來,她便隨口問夥計:“這裏可有釉裏紅的瓷器麽?”
  像是驚動了暗色中潛伏的獵人,一道極銳利的目光從角落望向自己,紫蘇不由自主的回望——那是個很年輕的男子,雙眼明亮秀長,而瞳孔黑得像研得濃極的墨汁,眼角因莫名的緣故微微翹起,淺淺的弧度,卻似箭在弦上,直射人心。
  紫蘇頗不自在的收回目光,掃了一眼夥計,大約是錯覺,隻覺得小夥子聽了這句話臉色都發白了。
  老板從裏屋才掀了門簾出來,一時愣住,笑問:“這位姑娘,釉裏紅哪是我們這樣的小店找得出來的?”他擱下盒子,在一側櫃子裏翻了翻,隻找出幾塊碎片,白瓷上的釉料要不淺淡的逸開了半個壁麵,要不濃厚如同深紫色結塊。
  “這些都是敗品。上好的釉裏紅,如今哪有人製得出來?”老板若無其事的吹了吹胡子,打開盒子,一一向紫蘇介紹。
  “青花紙薄酒盞。”他小心的拿起,放在紫蘇掌中。又翻出了一本古書,指給她看:
  “青瓷酒杯,紋有亂絲,其薄如紙,以酒注之,溫溫然有氣,如沸湯自暖。”
  瑩潤可愛,真是如紙片般單薄,仿佛輕輕一握就會碎裂。
  她看了一會,微笑道:“我不要。我大哥是個豪爽人,隻會大碗喝酒,弄不來這樣精巧的玩意兒——再說了,他隻愛冷酒,這般溫吞吞的酒杯……”她笑著搖搖頭,轉身便走,不意身後有人喊住她:“姑娘,不如看看這個小盞。”
  紫蘇疑惑著回頭,是那個黑衣男子,低沉的聲音彌漫在這間小店,信手拈起老板盒中另一個酒盞。
  雨過天晴的顏色,微藍又似淺白,卻有各色清雲遮空,雲彩流霞。盈盈立在男子掌中,他低笑:“流霞盞,難得一見的珍品。”
  那樣美麗而素淨的瓷器,紫蘇第一眼瞧見了,止不住的喜歡。觸手如同握住了薄冰,輕靈的不可思議。耳中聽到男子在低吟:“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引以為流觴曲水。”
  她驚喜交加,抬起眼睛望向男子:“曲水流觴——這杯子果真可以盛酒在清水中漂浮?”那是文人間盛行的遊戲,坐在水邊,水杯漂浮至誰的麵前,便飲酒賦詩。原來世上真有這樣的器皿。
  而這一眼,才知道這是怎樣一個英俊的男子,隻是將張揚的眉目隱在黑色之中,略微遮掩了桀驁之氣,唯有那雙眼睛,仿佛能將人的魂魄吸至深處,再難逸散。
  她錯開眼神,低頭看著流霞盞,讚道:“真漂亮。”又問他:“你若不要,我便買下了。”
  他嘴角勾出弧度,似是微笑,眼神卻依然冰冷:“請便。本就是女子儒生愛的小玩意。”
  紫蘇並不理會這句話,問老板價格,著實咋舌了一番。她想了半晌,終於解下耳邊墜子,微笑道:“這個可以抵過麽?”她素來這樣,遇上喜歡的東西,便不惜其他,也是想要得到。
  老板還未開口,那個男子極輕的皺眉,伸手攔住他,又對老板道:“我替她付了,銀子一會讓有人送來。”
  老板看了一眼那對虎頭瑪瑙墜子,戀戀不舍,卻又似乎不得不聽那男子的話,點了點頭。
  細雨止住了,連太陽都探了半邊臉,隻是不一會又被層層雲靄重又遮住。這方小鎮上,連光線似乎都帶著淡青色,襯著淺碧色水光,如青玉般潤澤。
  紫蘇走到店外,微微仰頭對黑衣男子道:“謝謝你了,我這就去找銀子來還你。”
  “想要當了那對墜子?”男子的聲音不掩譏誚,“流霞盞是珍品,卻也及不上虎頭瑪瑙的一半。我生平最看不得的,便是暴殄天物。”
  “這位大哥,好像你很會鑒寶?”紫蘇想起了什麽,微微抹了抹臉,肌膚如清洗幹淨的蒙塵明珠,瑩瑩如玉。
  他像是一眼看破了她的心思,麵沉如水:“你想找釉裏紅?”
  他隻是說:“去我的住處換身衣衫,再帶你去隨便轉轉。看看有沒有這個運氣,恰巧讓你尋到一片殘片。”
  紫蘇心中微微不安,她分明嗅到這個男子身上有種危險而吊詭的氣息,並不像林懷塵那樣,靠近便覺得安心而舒意。她猶豫片刻,終於道:“那麽多謝你了。”
  黑衣男子也似有些意外,垂了目光,像是認真打量這個少女,旋即一笑,似有蓮花在唇邊綻開,輕聲道:“很好。”
  他們走過雙溪渡,不知名的粉色落花打著旋兒落在昌江水上,又隨著流水東去,雨後的濕密氣息中又有淡淡的陽光味道,而岸邊枝上透綠鮮亮的葉子,在這小鎮上像是有逼人的生命力,美得心驚。
  “我該怎麽稱呼你?”紫蘇大方的一笑,道:“叫我阿蘇就好。”
  他卻滯默半晌,才淡淡的說:“韓紅露。”
  隻恐花深裏,紅露濕人衣——這樣美麗的名字,本該韶齡少女所有,卻被安置在他身上……若說不協調,卻又分明不是,五官如此俊美的男子,足可當得起這樣的名字。
  紫蘇低頭一笑,發絲落下,她便伸手往耳後一挑,應道:“很好聽的名字。”又問:“韓大哥,你是鎮上的人麽?”
  他不答,卻遙遙指了小巷盡頭的一座小宅:“到了。”
  那是掩在槐樹之下的一座院落小宅,一塊古樸的匾額寫了“珠山小築”。
  四方院落並不大,韓紅露嘎吱一聲將門推開,隻見院中的一棵極大的古樹。石板縫隙之間長滿了三瓣葉的纖細青草,有濕漉漉的氣息。紫蘇隻覺得清冷,仿佛偌大的院子向來隻有他一個人居住。他淡淡的停下腳步,像是解釋:“我不愛太多陌生人出現在麵前。”紫蘇愕然,有些尷尬,也不知這話是不是在對自己說,縮了縮脖子,決定不接口。
  他領她到廂房,不再進去。紫蘇坐在桌邊,習慣一般掏出了釉裏紅瓷片。那塊血斑又悄悄遊移到瓷片一角,不管在懷中揣了多久,永遠清涼如同寒冰,唯有用指尖去輕輕觸摸那點紅斑,才隱約會覺得暖意在暗暗湧動。
  其實數月過去,節氣變換,地域移轉,仿佛世界換上新顏。她常常在心中一遍遍梳理心情,江湖上不乏癡心女子,若是那樣,她便該當默默留下,癡心等待。然而她從來不是,江湖路遠,萬般情緣,確如洛一臨走時告訴她:“你們的路還很長。”她也是普通女孩子,常常去想萑葦究竟是怎樣一個女子,竟能讓身邊的人付出了全部心思去等待。
  這些脆弱卻又纏綿的心思,往往占據了她大半的時間。與之相比,魔鬼城的老人,龍神窯的血祭,手中的瓷片,倒像是閑來打發時間。
  似乎隻是片刻之後,房門被叩響,傳來的聲音低沉魅惑,喊她名字:“蘇姑娘?”
  才發覺時間流逝之快,已是傍晚時分,晚霞如錦,昌江如碧。穿越了大半個小鎮,依然冷清如故。這個小鎮,似乎將一切精力獻給了瓷器,偶爾有輕吠的黃犬,懶洋洋的跑到炊煙升起的人家,卻隻顯得一切愈發幽靜。
  他的腳步頗快,紫蘇站到一塊地勢頗高的空地上時,天色剛剛暮沉下來。她頗為疑惑的看了身邊的男子,又看了看腳底的土地,道:“難不成這裏還埋著古物?”
  韓紅露輕輕笑了笑:“這是禪師山。景德鎮地勢最高的地方。”
  他忽然站直身子,眼神直直射向了小鎮最中央的那一片建築。
  像是掐算好了時間,刹那間,那一片宅子中央紅光衝天,在夜色中,火焰般的顏色映紅了半壁天空。而那片光幾乎沒有黯下的趨勢,越著越亮,似乎將世界的光亮都收斂在了這小小一片土地上。
  紫蘇從未見過這般景象,良久,才問道:“那是什麽?”
  “燒窯。”韓紅露簡單答道,“全境如同焚火,這樣的景象,數日方止。”
  他靜靜轉過頭來,或許是山下火光耀眼,紫蘇在他的雙眼中尋到了一絲精璨的赤色:“為什麽要找釉裏紅?”
  問得波瀾不驚,紫蘇笑了笑:“沒有為什麽,喜歡而已。”
  “百年來,釉裏紅隻有兩件成品,隻怕你從未見過。既然從未見過,談何而來的喜歡?”
  “果真隻有兩件成品麽……”紫蘇喃喃道,一瞬間的失神:那麽自己來到這裏並沒有太大的意義了,而自己手中的殘片,真是百年前的成品之一麽?
  韓紅露並沒有注意她的神色,伸手指了指山腳底下的大坑,繼續道:“銀坑塢。當年是在這裏燒出了釉裏紅。”
  紫蘇極目遠眺,費盡了全力,其實不過看到一個灰色的大土坑,和因為燒窯而顯得光線通明的小鎮相比,這一塊沉如廢墟,卻透著別樣的深邃。
  他幾乎隱沒在黑色中,隻餘聲音在這方小山上將紫蘇籠罩。
  “以身獻祭,終是製成了兩件。若說無知無畏,那時的幾名匠人卻是當得起了。如今又有誰能像當年一樣甘願以血供奉?”男子的聲音平淡無波,眉峰微皺,仿佛可以見到百年前的景象。
  紫蘇微微顫栗,勉強笑了笑:“血祭?”
  “精血……那是一個人最可寶貴的東西。沒有精血,幹將、莫邪如何鑄出?這個道理,於任何寶物都是一樣。百年之前,也是一個匠人,甘心獻祭火龍神,最後煉製出了釉裏紅。”他回眸看紫蘇,“人心不純,自然再無人可以製得出這般精美絕倫的瓷器。”
  紫蘇咬唇,靜默了片刻,忽道:“瓷器是死物,為了死物卻要拿人性命去換,這樣的東西,又哪裏能稱得上寶物?”
  黑暗中,他慢慢靠近紫蘇,英俊而詭魅的五官近在咫尺,像是玩味,又像是糜紅入骨的香料,被層層幕帷包裹在密室之中,逼得人喘不過氣來的魅惑語調:“你見過釉裏紅麽?象牙白色的紅色一點,溫然如同精血在血脈中滑動……那是死物麽?”
  紫蘇幾乎被這這聲音迷惑在這暗色中,卻悚然一驚,黑白分明的雙眸如同清泉一般濯滌而過,她微微退後一步,安靜微笑道:“這樣說來,這些煉製方法還真像邪術。”
  韓紅露亦收斂了眸色,淡淡轉身,不置可否:“今天已經太晚。明日我帶你去銀坑塢瞧瞧。”
  紫蘇起得甚早,露水沾濕青石板,像是潑了濃墨在石塊上,透著殘餘的夜晚寒意。而枝頭的幾片青綠色葉片大約是禁不住風力,與嬌嫩的花瓣一道橫在小徑一邊,如同少女的妝飾,恰如其分的點綴起青色大石。
  踏過小徑,對麵的廂房廊簷頗寬,於是遮住了露水,又因無人居住,積下了厚厚一層塵埃。紫蘇去拿牆角的竹節掃帚,閑著無事,生了清掃這塊空地的念頭。
  隻聽見唰唰的聲音,仿佛微風吹過樹葉,簌簌的比天籟之聲多了塵世的喧熱。
  韓紅露修長若綠竹的身子倚著門,一派慵散,卻凝然看著這一幕。他微微眯起眼睛,像是在看少女那雙皓如白玉的雙手握著黃青色的掃帚,因為用力而若隱若現的青筋。而紫蘇一身白衣,被卷起的黃色塵埃包裹,卻似點滴不沾,所謂的清麗出塵。
  他嘴角抿起,本是如刀鋒銳的薄唇,慢慢柔和下去,想起以前讀過的禪語:
  凡掃地者,自心清淨,另他心清淨,又可諸天歡喜。
  可自己分明是嗜血且冷酷的修羅,偏偏愛讀這些東西,仿佛諷刺,又仿佛天生的魔神交互吸引,此時這些語句,竟然如此清晰的記起。煙塵中的少女,身子纖細,卻給自己帶來陌生的熟悉,仿佛那是觸手可及的,自然的生動。
  終究是揚起的塵埃落地,她被嗆得微微咳嗽,回眼望去,黑衣男子俊美無儔的臉上,一雙深不見底的眼眸似在淺思。
  紫蘇有些不好意思,訥訥的住手,卻不知說什麽好。
  他笑,聲線冷而淡然:“你倒是勤掃塵埃。”
  紫蘇想都沒想,揚眉答他:“是啊,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是我看不透。”眼神剔透而晶瑩,光芒耀眼。
  韓紅露立直身子,緩緩穿過小徑,綠竹在他身邊後退,有竹葉刮到了身側,如小刀劃過布帛,發出輕微的聲響。他站在紫蘇身邊,卻隻是微笑:“我有時候常想,世人都道慧能通透——何嚐又不是諂媚於六祖?分明自己連神秀的勤修都不如,卻要嘲笑他人看不透。”
  又是這樣一幅神氣,好像在諷刺世人愚鈍,而唯有他有一雙銳眼,不知是俯瞰或者魅惑眾生。
  紫蘇皺眉,有意無意的問他:“你都是這樣和人說話的麽?”
  他挑眉反問:“怎麽?”
  紫蘇輕輕一笑,像是樹葉縫隙中,陽光初現:“沒什麽,老家有句話,鋒芒畢露,並不是好事。”
  讓韓紅露愕然,抿起唇鋒,依然冷諷,帶了疲倦:“鋒芒?不過是世人太駑愚罷了。”
  紫蘇嗤的一笑,歎氣道:“真是沒法子好好說話。”
  他終於笑了笑,卻轉過了眼神,不再接話。
  銀塢坑就在小鎮西南角,說是坑,其實更像是一處極大的廢墟,若是從大小來估算,倒像一個大戶人家的宅子,如今瓦礫狼藉,幾乎成為小土堆。旁邊是座廟宇,韓紅露的眼光一掠而過,又停留片刻,是叫人琢磨不透的神氣。
  藤蔓橫生,幾乎就沒有下腳的地方。紫蘇有些失望的轉了轉,勉強笑道:“這裏會有釉裏紅?”
  他卻不慌不忙:“但凡想要了解一樣東西,怎能不去它的出處看一看?”
  他一一指點給她看,曾經熏得發黑的磚塊如今爬滿青苔,而地上的泥土也是特異,閃閃如有銀屑,紫蘇蹲下身子,指間撚了一撮,問:“高嶺土?”
  韓紅露亦蹲下,目光投向泥土,輕聲道:“質如蚌粉,色素白,有銀星。是上好的高嶺土。一年年積攢下來,這裏看起來好像是銀坑一般。”
  “曾經是昌平鎮上最是著名的製瓷人家,據說是製出了釉裏紅,窯神發怒,這裏便成為廢墟。那一個家族,從此消匿在景德鎮。後來的匠人便在這裏蓋了廟宇。”他伸手指指之前見到的不起眼的小廟,眼神竟似有些惡毒。
  靈祠叫做“風火神”,紫蘇想起了昨日見到的小店,問道:“窯神就是風火仙麽?”
  韓紅露不答,臉上卻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他快步跨進小祠,供桌之下蜷著一個人,瑟縮這肩膀向內躺著,隻看得見淩亂的一把青絲。
  他頗為粗魯的一把將那女子翻過來,是個年歲頗大的婦女,雙眼緊閉,臉頰凹陷。目光忽然一亮,輕笑一聲,伸手按住她的靈台穴。
  紫蘇輕呼一聲,那個女子的手腕處,赫然是豆蔻般一點嫣紅——就像是在沙漠龍神窯所見的幾人,一模一樣。韓紅露看她一眼,內力源源不斷的送入那個女子體內。
  她慢慢靠近,那點紅蔻如同被催生一般,以瘋狂的速度往女子上臂蔓延。韓紅露如刀鋒的目光掃在紫蘇身上,紫蘇急道:“她的手怎麽了?”
  就在這一刻,適才還奄奄一息的婦人忽然躍起,指如尖刀一般,狠狠抓向紫蘇,詭異而刁鑽的角度,紫蘇避開已是不及,被她抓住了衣襟——那一刹那,韓紅露的手掌悄無聲息的滑過那女子的背脊,輕輕一摁,如鷹爪的手掌忽地一滯,卻又費盡了全力向前一探,扯下了半幅衣襟。
  那隻手已然無力,紫蘇輕輕一格,便像斷枝一般,啪的垂下。她心中微微一動,紅色已經爬滿了那人的手臂,而她的臉色愈發蒼白,神情迷糊的看了一眼韓紅露,呢喃著像是說了句什麽。
  韓紅露卻一直沒有看她,嘴角帶著莫測微笑,俊美像是上古的神祗:一隻手像是操控著人的生死,緩緩提起放在了女子項邊,微一用力——那女子停止了抽搐,最後望向韓紅露的目光叫紫蘇看得心境膽戰,分明有不解、怨恨,又像是解脫,終於慢慢閉上眼睛,癱倒在地上。
  “她……死了?”紫蘇伸手去探她鼻息,帶了憤怒,“你不分青紅皂白就殺了一個人?”
  他冷笑,似是不屑解釋,最後卻抓起那女子的手道:“她筋脈已經迸裂,我若不殺她,她隻會更痛苦。”
  紅色幾乎將手臂暈染成一片,紫蘇移開目光道:“你認識她。”
  韓紅露的目光移向她被撕開的衣襟,其實內裏還有衣裳,紫蘇卻警惕的半側過身子,頗不自然的站在陰影處。
  “是認識。她是我家族的仆役。”黑衣公子靜靜的站起來,冷冷將女子的屍身放在一邊,抬眸望向塑著的泥塑。
  亦是一個年輕男子,木骨泥塑的雕像,因為年代久遠,四肢已然不全,露出了內在的草木紮捆。那個男子,隔了時間和空間,卻和身邊的男子重疊起來——尤其是那雙眼睛,泥塑是用琉璃製成的,微藍光芒流轉,像是居高臨下般俯瞰眾人,帶著冰涼的微刺。
  紫蘇又轉頭望向韓紅露,黑衣男子正以一樣的眼神回望塑像,像是在兩個世界,在緩緩的交流。
  “他是?”
  韓紅露被她的聲音打斷,淡淡看她一眼,又掠過地上女屍的手臂,拿紅色就像最燦爛的生命力,狠狠的嘲笑這具已經僵硬的軀體。
  “所謂的風火神,就是他製出了釉裏紅。”語氣雲淡風輕,保持著刻意的沉默。
  紫蘇隻掃到那塊供桌上的神位,三個字躍入眼簾。
  韓公垚。
  她喃喃的開口,似乎有些寒意,伸手去攏住被撕裂的衣襟:“他姓韓?”
  身邊的男子終於綻放微笑,像是黑色的曼陀羅花盛開,明明高貴,卻又透著戾氣。
  “韓垚,我的先祖。”
  這話平板說來,一絲感情也無,卻襯著唇邊的微笑,在小小的祠廟中叫紫蘇冷氣橫生,她一步步的退出小祠,卻移不開目光。陰暗的祠堂中,那尊雕塑的雙眼,像是不願離開這樣美好純潔的少女,陰沉的流連在她的身上。
  而突如其來的陽光讓紫蘇覺得不適應,她微微躲避著光線的直射,手臂卻被韓紅露挽住,耳邊的聲音帶了低沉的笑:“你要找釉裏紅,還真是找對了人。”他仔細的在審視這個少女,睫毛輕輕顫動,像是鳳尾蝶的長翼,微翹的鼻尖,膚色比絹紙更細薄透亮。他迸射而出奇妙的笑意,拍了拍她的肩膀,像是安慰:“回去換身衣裳。”
  她昏昏沉沉的回頭去看那具女屍,而韓紅露卻再不回頭,聲音中帶了自棄之意:“別看了,會有人來處理。”
  回到珠山小築,她的廂房中已然置上了熱水。微微熾燙肌膚的水溫卻依然叫自己覺得寒冷。這個詭異的年輕男子,祠堂中的女子,鮮豔的紅色,那雙琉璃眼睛……她不敢往下想,隻想牽了胭脂雪盡早的離開,又後悔那時對紫言撒謊,隻說為了大哥壽辰才來景德鎮尋份像樣的禮物。
  水汽氤氳,讓自己困倦的睜不開眼,像是回到了夜夜夢魘的時刻,想擺脫夢境卻被牢牢縛在原地的拚命掙紮。驀地,一股清涼之氣從胸腔處升起,慢慢遊移在四肢和軀體之間,紫蘇閉著眼睛,知道是清涼心法在慢慢作用。
  紫家的心法總訣是八個字:“清涼自任,亦我亦他”。紫蘇自小學藝不精那是不爭的事實,然而她素性隨意天然,卻有學這心法的上好材質。這種時刻,有意無意間的心法引導,讓自己逐漸平靜下來。
  直到浴桶的水都已經變得冰涼,紫蘇濕漉漉的睜開眼睛,世界如舊,但她卻拚命的喘氣,心髒如同擂鼓一般——終於記起了一件極要緊的事。
  那塊匾額——她一步步從祠廟中退出時,無意間看到堆在角落,上書四個大字:浮梁瓷局。浮梁……扶涼……一樣的發音,大約是那個遠在敦煌萬裏黃沙中的賭局,又在在這裏勾起了自己可怖的回憶。而細想下去,千裏之外的巧合,到底是否有些細微的聯係?
  她心不在焉的搖搖頭,或許自己是太多疑了。榻上放置了一套新的衣衫,隨身帶著的首飾放置得整整齊齊,鴿血紅在陽光下微揚光芒。她在桌邊坐下,手指輕輕撥弄寶石,對著銅鏡,小心的插入鬢間。鴿血紅的清涼點在額間,這是她自小佩戴的首飾,隻覺得熟悉異常,這才恍覺離家已經近半年了,曾經想要飛揚爛漫想要闖蕩江湖的的願望也一點點淡下去。她站起身來,推門去找胭脂雪。
  輕輕呼哨了幾聲,卻沒有像往常一樣聽見馬蹄清脆。她循著遊廊,繞到後院。馬廄草槽邊,韓紅露輕撫著胭脂雪脖頸,似乎在和馬低語。而胭脂雪一凡往常頗有些活潑調皮的性子,倒是低眉順眼的輕蹭著黑衣男子。
  她微感詫異,低低咳嗽一聲。韓紅露立時警覺,放開了胭脂雪。
  胭脂雪見到主人,歡鳴一聲。紫蘇走上前,拍了拍它。
  那枚鴿血紅在額間,刻意斂著光華,融融像是春日,溫煦而毫不張揚。
  他微抬眼眸,沉靜道:“很美的鴿血紅。”
  紫蘇伸手撫額,才知剛才並未取下來,也就隨意,由著這般,道:“我是來告辭的,叨擾了這兩日,真是多謝韓公子了。”
  他並不意外,微微頷首,將胭脂雪的馬韁遞給她:“姑娘陪我說話,我也是極開心的。”這時說話的語態,全不似之前的桀驁狷狂,溫潤如同大家的貴公子。
  紫蘇牽著馬,走了幾步,微一猶豫,又轉頭道:“你真是韓氏後人?”
  這才發現他的目光並未離開自己,如同炙熱一點火星,在身後灼燒。
  他露齒一笑,像是聽到了笑話:“韓家並非世家大族,又無武林間豪門淵源。騙你有甚好處?”
  紫蘇心中長歎了一聲,物歸原主吧,就算他不是,她也不願意拿著那片碎瓷,夜夜噩夢。她伸手去拿粗布小包,遞給他:“我無意間得來的釉裏紅殘片。也有前輩告訴我這是真品,若是真的,那便物歸原主。”
  韓紅露一愕,卻並不急著接過,修長的手指扶在一側木質欄柵上,微微扣緊。他的嘴角微抿,目光深邃如海,又似在深海處卷起了無聲的激流,半晌才打開布包。
  ——哪裏是釉裏紅?分明是一片繪著雲龍紋的青花瓷片。
  紫蘇的臉刹那間雪白,看著那片碎瓷,不自主的伸手去接過。那片瓷如同死物,靜靜被自己捏在手心,再也沒有之前的靈性暗湧。她微微張開嘴,不知所措:“這……不是……”
  韓紅露卻比她鎮靜許多,若有所思的揚起眉梢,像是淬血的刀刃,光蘊暗藏,淡聲道:“這青花瓷也非凡品……”
  紫蘇微怒,打斷他的話:“原本我身邊一直帶著的釉裏紅殘片,定是被人換走了。”像是發怒的小獸,雙眼晶晶而亮,直直瞪著韓紅露,輕喘了口氣,又道:“你心中定然在笑我。那麽就算我騙你好了。”
  韓紅露依然不動聲色,斂著目光,將胭脂雪牽回了馬廄之中,緩緩道:“誰說我不信你?我信你,所以請你再留幾日,我們好好查一查。”他微微回頭,嘴角的笑慵懶而隨意,“對了,你一過來,我便聞到了迷香的味道。”
  紫蘇愕然,下意識的抬起袖子輕嗅,果然是一股極淡的香味,像是不小心被潑出的一滴玫瑰花露。耳邊卻聽黑衣男子開口詢問:“為什麽要把釉裏紅給我?”
  並沒有聽到預期中的回答,韓紅露轉身的時候,紫蘇已經走到了遊廊盡頭,隻見到白色的背影。他眼中的神色莫名的複雜難辨,明明譏誚,卻又不忍,垂在身側的一手無意識的輕輕拂過粗木欄杆,刹那間覆上了一層淺黑。
  紫蘇在房中幾乎將被褥、梳妝台翻遍,卻始終尋不到失蹤的瓷片。她心中也暗暗認同了韓紅露所說的迷香,心中微微滲起涼意。其實拋開這個,她對韓紅露也已經有了太多的疑問,韓垚殉身後,韓氏就此衰敗,那麽他現在為何又出現在這裏?風火仙中的婦人,他說是家族中的仆役,為何手上有著和魔鬼城的老人一般無異的血斑?他和遠在大漠的龍神窯血祭,究竟有沒有關聯?
  她像是站在了雲霧繚繞的山頂,若是跨出一步,可能雲散雨霽,卻也有可能粉身碎骨。良久,她重又推開門,淅淅瀝瀝的下起小雨,被浸濕的思緒愈發的厚重,連韓紅露走到自己身邊都毫無知覺。
  而他嘴角微微一撇,道:“過來。”紫蘇看他一眼,卻隻見到挺拔的背影,腳步微快,走進正房。
  借著屋外的青白光線,紫蘇幾乎屏住呼吸,看見了桌上放置的器皿。
  五寸左右的高足杯,唯有足部是完整的。杯壁一圈布滿了裂紋,卻不知用了什麽法子修複起來,粘在一起。偏偏碎片皆似溢滿鮮紅,璨若珠玉。唯有在杯腹處缺了一塊,像是被活活剜去的一塊血肉,呈三角狀。
  “就是它……”紫蘇幾乎要伸出手去撫摸那一塊三角形的缺口,心中莫名的失落:若是殘片沒有丟失,那麽這樣美麗絕倫的器皿又何至於這般殘破,透著慘烈的淒迷。
  韓紅露手指微涼,攔住了她,溫然道:“碰不得。”又歎道:“我尋找這塊殘片已經很久,如此說來,又失之交臂。”目光直視定定的看著桌上的高足杯,輕輕搖頭,無限歎惋。
  然而紫蘇心中卻起了疑惑:“為什麽我見過的殘片,隻是有一點紅色?”她又仔細的看了看杯壁,淡淡反射著光線,紅色卻飽滿燦澤。
  韓紅露的聲音像是遙遙從雲端傳來,清冷如水,卻帶了迷醉:“那是活物啊……你看……”
  順著他修長的指尖,那些紅色仿佛被山間被吹散的濃霧,氤氳團簇著又向另一處湧去。她悚然一驚,原來真的是這樣,暗融的精血,活躍一如生時。
  釉裏紅的美太妖冶迷離,有深入骨髓的邪魅,紫蘇在半夢半醒中恍然想起,或許隴萃堂不知哪裏得了邪方,學前人不當也未可知。而如今她自然知道韓紅露是極熟悉製瓷的,去問個明白也是上策。
  於是披衣起來,窗子半開著,月光如同流水,輕輕瀉進這一方小室,也有比微風更淡更涼的氣息鑽進來,使人為之一暢。紫蘇往外看了一眼,一個淡綠的身影閃進了一側廂房。她幾乎以為是錯覺,仿佛綠色的樹葉瞬間落下,卻消卻了蹤影。而這一刻,極深的恐懼如同漩渦,將這幾日間對韓紅露逐些增加的信任卷得粉身碎骨。
  這個背影,她絕不能認錯,那個在大漠中的美麗異族少女,偏愛綠色,有著詩一樣的名字:春水。
  而在另一間屋內,暗得透不過氣來,唯有少女腕上一串小指甲般大小的夜明珠散發柔和光澤。依稀可見英俊的男子盤膝坐在榻上,雙手結成姿勢奇異的心訣。他淡淡睜開眼睛,聲音中不見喜怒:“你來做什麽?”
  春水半跪著,微仰了頭,有一絲倔強:“主人,你要放她走。”
  韓紅露雙手在撫平衣角的褶皺:“殘片呢?”
  少女眼神中滑過一絲渴望和驕傲,靜靜將那一片碎瓷呈上。
  修長而指骨凸顯的十指輕輕拂過那片碎瓷釉裏紅,瓷上的那滴紅釉霎時獲得了生命,隨著男子的指尖而開始輕輕飛舞。而他閉上雙眼,俊美的臉龐安詳而沉靜,仿佛和瓷片靈血交融。
  春水不敢出聲打擾,立在一邊,悄悄望去,男子深邃的氣息仿佛與暗色融為了一體 。
  半晌,他終於睜開眼睛,微一點頭:“就是它。”
  她臉色微喜,還未說話,卻聽見主人以漫不經心的聲音道:“春水,你僭越了。”他微微抬了抬手,似乎在歎息:“你若不替我取來,它也還是我的。”
  春水臉色發白,低聲道:“主人,不能放走那個女子……她……見到了白堂主主持的血祭。”
  韓紅露一愕,眼神倏然睜亮,低聲笑道:“說到底,鴿血紅,擅闖龍神窯,原來就是她。”
  “是。白堂主推測,盧長老那日帶著碎瓷逃走後,隻有她和另外一個男子可能遇到。於是我們分了兩路尋來。隻是春水萬萬沒有想到,這個女子竟然就和主人在一起……”
  “盧長老呢?”
  “被埋在魔鬼城碎石下。”
  韓紅露臉色複雜,站起身來,握緊了手中瓷片,喃喃自語:“他到底還是舍不得這瓷片隨他長埋地下。”像是為了掩飾這片刻的失神,等到春水再見到主人的臉色時,他已寧靜如常:“關於那個女子,此刻起,我不許你再插手擅作主張。”
  翌日早上,天色略微放亮,紫蘇獨自坐在回廊下,臉色微冷,一夜未能成眠。見到韓紅露信步而出,站起道:“我等你很久了。”
  韓紅露沒等她說出下句話,相隨掠過她身側的修長身影,還有淡淡的話語:“你隨我來。”
  他帶著她在景德鎮的大街小道穿行,沁人的涼霧沾得鬢角微濕,而最後在一家不甚起眼的小店前站住。
  這是家賣粥的小鋪,因為甚早,寥寥幾個客人在喝粥,而老板夫婦還在擦拭桌椅。
  她幾乎以為時光錯亂而過往流轉,就像她在大漠的小客棧,第一眼見到那個年輕人,怠憊著蜷縮在角落,卻又有莫名的清軒不卓之氣息。而店中分明坐著那個青衫男子,背影落拓卻又挺直,聽聞到人聲卻依然坐著,並未回頭。
  韓紅露回頭,微皺眉峰道:“怎麽?”隻見到少女腳步急快,走到另一人麵前,神情似嗔亦怒,連聲音都在顫抖:“你怎麽在這裏?”
  事隔數月,重又見到他,紫蘇想要力持鎮靜,可眼神卻說了謊,連韓紅露都看出了這個對著自己表情鎮定而泊然的少女,此刻卻像一個孩子,對著心愛的玩具想要靠近,卻又不敢向前。他的嘴角譏誚著微微揚起,卻在眼中不經意間掠過陰霾。
  林懷塵擱箸,因為清瘦,便愈加顯出了臉部輪廓的深邃。他並未移開目光,平靜道:“來尋你回去。”而眼角瞥到她身後立著的黑衣男子,一種莫名妖魅的氣息襲來,手已無聲無息的按上了授衣劍鞘。
  紫蘇半晌沒有說話,臉色卻幽幽變幻,道:“你不用這樣子。這裏已是江南地界,我不會有事。”
  林懷塵站起身子,去拉她手臂,輕輕皺眉道:“我出送燈峽找你,並非來看你耍孩子脾氣。”
  紫蘇先時見到他,隻有滿腔喜悅和意外,卻被這句話刹那間撲熄了心情,一時狼狽的站在那裏,隻是反複想到了他在秦州,麵無表情的告訴自己不過是個“外人”。
  她便後退了一步,倔強的揚起臉,語氣亦是不善:“你真是莫名其妙,這次我可求你出穀來找我了麽?當日逐客的是你,如今又讓我回去,你把我當作了什麽?”她愈是這樣,表情卻愈發稚氣,像是在和自己慪氣。林懷塵一言不發,上前去牽她手腕——紫蘇想要避開,又哪裏是他的對手?
  然而一直站在她身後沉默的黑衣男子,卻驀然伸手一格,左手輕輕一掌,力道柔和,將紫蘇送後丈餘,立在兩人之間,微笑對林懷塵道:“這位姑娘不想和你回去,何苦咄咄逼人?”
  林懷塵微微一驚,一個不留神,竟然被這個神秘男子的掌風逼得胸口有些滯漲,而那股不經意間交錯的力道卻又如此熟悉,仿佛先時在大漠與白榆火交手。隻是白榆火的掌風老辣狠絕,而這個年輕人卻圓融得多,收發如意,進退有度。他凝神,目光如炬,打定主意不能讓紫蘇和這樣危險的男子在一起,於是以退為進,點頭道:“這位朋友,與你無關的事,還是莫要插手的好。”
  韓紅露亦收手,負手而立:“這位姑娘是我朋友,又怎會和我無關?”
  林懷塵眼中微有疑惑,問道:“他是你朋友?”
  紫蘇此刻答得毫不猶豫:“不錯,韓公子是我在景德鎮上認識的朋友。”這樣爽脆利落,聽得韓紅露微一愕然,連眼神都溢出了細微笑意。
  林懷塵更不多說,斜裏跨出一步,而韓紅露身法亦是迅捷,反客為主,順勢左掌封住其去路,微笑道:“不若出去試招,免得砸了老板的生意。”
  店中其餘數人,早已嚇得躲在一旁不敢吭聲。
  而紫蘇已經轉身出門,清清脆脆道:“林懷塵,我走罷。我這就回到家中去,隻是不勞您大駕相送,我有手有腳,自然回得去。”她將手放在唇間,傳出一聲口哨,隻聽遠處青石板上馬蹄聲由遠及近,一眨眼工夫,胭脂雪已經奔到眼前。
  於是再也不發一言,亦不理身後兩人,跨馬而上,翩然而去。
  奔出小鎮,她下馬,也沒有辨明方向,胡亂走了約有一炷香時間,才在一株柳樹下坐下。微撅了嘴,一聲不吭掰了一根柳枝,開始剝嫩葉,想起那個驕傲而沉默的男子,更是心亂如麻,一腔怨氣也不知如何發泄出來。
  直到身後咬字不準的清脆聲音鑽進耳朵,她渾身一激靈,尚不及站起,卻被按住了肩膀:“怎麽?紫姑娘又是不告而別麽?”
  紫蘇心中暗自悔恨,竟然大意至此,微一沉肩,反手襲她下盤,順勢站起微笑:“春水姑娘,很久不見。”
  其時紫蘇的手三陽經已被一種奇怪的力道鎖住,隻是她強運清涼心訣,勉強掙脫了春水的製約。春水臉色一沉,怒道:“你乖乖跟我走,也免得我動一番手腳,大家臉上都不好看。”
  紫蘇纖長的身姿如箭竹般亭亭而立,昂然道:“又來偷襲,真是不要臉之至。怎麽你家主人就教出了這樣的奴婢,若我是韓紅露,我都臉紅。”春水大怒,臉漲得通紅,狠狠道:“你竟敢出言不遜辱及我的主人!”話未說完,手臂如蛇般探來,徑直探向她喉間想鎖其咽喉。
  紫蘇側身避開,隻是內力運行不暢,稍稍一慢,雪白如玉的頸側被劃下細微一道血痕,她冷聲問道:“昨天對我使迷香的也是你們主仆二人吧?”心中愈怒,隻覺得世上最奸詐無恥的便是韓紅露。
  忽然聽見遠處不緊不緩的傳來了男子的聲音:“春水,退下。”
  春水聞聲一凜,昨晚韓紅露已吩咐她不要擅自動手,然而她見了紫蘇卻莫名的升起厭惡,這次又違背主人的囑咐,思及後果,立在一邊,竟是戰栗不能自己。
  “還沒見過完整的釉裏紅,姑娘怎麽就先走了?”他竟問得若無其事,眼神隻在掠過紫蘇頸側的傷痕時微微一頓,那樣雪白的膚色上,倒像戴上了瑪瑙色的項鏈,連容光中也帶了冽灩。
  “碎瓷你已得了,枉我做小人,還巴巴得給你送個贗品。”她語氣中帶了強烈的譏諷和不甘,道:“至於釉裏紅,我也不稀得看,韓公子你留著自己慢慢玩賞。”
  韓紅露緊盯著她的雙目,淡聲道:“那是婢子辦事不知分寸,我自會好好罰她。隻是眼下姑娘走不得,你若實在要走,就莫怪我用強了。”他身形一晃,已在她身側,輕摟住她腰,音如珠玉:“聽話。”竟像是得了稀世珍寶一般,連大力也不敢用,隻怕傷了這如明珠般美麗的少女,隻是製住她腰間大穴,叫她全身無力,軟軟倚著自己。
  紫蘇大駭,又掙脫不得,揚手便要往他臉上擊去。遠處又有一道青煙般的身影掠來,韓紅露皺眉看了一眼,輕輕咳嗽一聲。如鬼魅般出現五個男子,容顏慘敗,著白衣,紫蘇一眼便認出是龍神窯五芒星上的幾個男子,狠狠的一掌甩去:“你果然和隴萃堂是一夥的。”
  他默不作聲的轉開頭,那一擊便落在他肩膀,他的笑容英俊而沉然,輕歎道:“脾氣這樣不好。”旋即不再理她,示意五個老者:“五位長老辛苦了。”他勾起她的腰,躍起坐在了胭脂雪上,輕輕一催,胭脂雪歡快嘶鳴一聲,便要向前奔去。紫蘇眼看林懷塵奔近,拚命吹口哨示意胭脂雪停下步子,哪知素日一直極聽話的愛馬此刻竟然猶豫了一下,韓紅露輕輕一笑,並不屑去點紫蘇啞穴,隻是俯下身子對著馬匹輕輕愛撫數下,馬兒身後揚起了一道煙塵,快逾閃電而去。
  紫蘇已在車中顛簸了數日,因著身上數處大穴被點,行動比起古稀老人更是不便,連上下馬車都要人攙扶。韓紅露有時會坐在車廂中陪她說話,她便自顧自閉了眼睛休息。唯有一次,她心中著實憋屈良久,咬牙切齒道:“林懷塵必會救我出去。”
  韓紅露隻是微笑,篤定閑然:“是麽?”一如聽到小孩兒的閑言碎語,覺著可愛。
  她不服氣,愈怒神色間卻愈發的一口咬定:“你和隴萃堂那些邪人都是一丘之貉。當日在敦煌的時候他能救我,此刻為什麽不能?”
  黑衣男子嘴角勾起的一抹弧度仿佛淬利的吳鉤,被激起了血色,片刻後,他淡淡笑道:“阿蘇,你在挑釁我。”
  這句話太突兀,而紫蘇睜大了眼睛,渾然不解。
  他便狠狠掰過她的下巴,一字一句:“彼時在敦煌,那是一群廢物。如今你在我手中,你覺得一樣麽?”眼神那樣淩厲,像是劍光,直戳進人心之中。紫蘇掙不開他的手,卻絲毫不懼和他對視,語氣亦鋒銳道:“那麽你告訴我,碎瓷和鴿血紅都已經在你手裏,為什麽還要抓住我不放?”她頓了頓,連自己都覺得這句話好笑至極,“莫非你還真把我當作了朋友,戀戀不舍和我分開?”
  韓紅露手上的力道驀然一鬆,冰涼的手指滑過少女美好的下頜弧度,先前略帶暴戾的眼神也逐漸柔和下來。終於隻是順手揉了揉她有些散亂的長發,閉目道:“別問我,等我決定了,自然會告訴你。”
  他似是真的疲倦,側麵望去,如同淺眠了萬年的雕塑,出土的刹那亦能豔驚眾生。
  馬車此時緩緩停下。韓紅露掀簾而出,一個灰衣年輕男子垂手立著,恭敬向他行禮。
  “五長老已殉難,死狀慘烈。”
  他挑眉,銳如明星的雙目炯炯,似是不可思議,又似讚賞,追問道:“林懷塵呢?”
  “全身而退。”
  他輕輕擊掌,目光不由投向車廂,此時油布簾子靜靜垂著,將車內的空間和外部隔絕如同兩個世界。半晌,男子的薄唇中吐出了數個字:“還真是廢物呐……”
  林懷塵握著授衣劍,劍尖指向地麵,鮮血順著劍上血槽,猶在緩緩低下。而遍地屍骸,情狀狼藉慘烈。授衣劍低吼一聲,還插入鞘。會極門下,春、夏、秋、冬四脈劍法,弟子均是擇其中一項而練之。萑葦一直專攻的是夏之一脈,隻因她見林懷塵自小性格溫煦平和,便讓他習得春之一脈劍法。
  今日動手的時候,他眼睜睜瞧著紫蘇被那個神秘黑衣男子帶走,卻追之不及,竟勃發了怒氣,招數越加冷絕。那五人聯手所使的陣法,依然分五芒星而立,他在陣法中心如受炙烤。林懷塵從未習過的冬之一脈劍法,卻劍由心生,丹田中充盈著肅殺之氣,那招“霜天雪月”,他隻在劍譜中略微掃到一眼,當時猶在歎氣:這樣暴戾的劍法竟也出自會極門下。而今日,授衣劍劃出奪命的半圈弧形,光芒攝人心目,五芒星的五處一一精準掠過,如同冬日裏的冽風將最後一片秋葉掃落。那五人直直立在原地,最後在同一時間到底,頭顱幾乎橫飛而出,猶自保持著死前那一刻的表情。
  待到橫屍遍地,這個武功卓絕的年輕人才逐漸清冷了頭腦,悚然心驚。自習武以來,他從未如此失控過,得知師姐過世的時候,他傷心欲狂,卻依然保持著清醒神誌。他逐他們出穀,而在那個明眸善睞的少女真的轉身離開了,卻隻見滿穀的翠鳥長鳴和清潺溪流,一世寂寞。
  或許一世寂寞也是逃避的法子,直到隴萃堂所派的高手不斷潛入送燈峽,他不厭其煩,最後擒住了一人,終於逼問得知人馬分作了兩批,分別追蹤自己和紫蘇。那人驚慌之下語無倫次,不過他也慢慢聽懂了,似乎是為了那一日闖入龍神窯路經魔鬼城遇到的什麽人。他終於開始擔心,既然對方死死咬定了是自己兩人所遇到的,那麽自己全無印象,就隻能是紫蘇可能會遇見。
  相處不過數日,他已知道她是怎樣一個頗有些任性的女孩,偏偏心地又純淨甚似水晶。竟愈發的憂慮,索性重又出穀。而行到後來,一直到了姑蘇紫府,才知她獨自一人來了景德鎮。紫臨淵不在府中 ,倒是紫言安慰自己不必擔心,一臉放鬆,進了江南地界,若是有人敢打紫家二小姐的主意,隻怕整個江南武林都會翻天覆地。
  這一年,有人用戰栗的筆跡錄下了這樣一段話:
  是年,匪劫紫二。闔府震動,臨淵怒而勃發,誓除宵小而奪幼妹。名劍亦出,授衣晫耀。唯匪之蹤影,遍覓不得。
  這段頗為可信的江湖誌,即便後來紫蘇自己讀來,亦覺得喟然。她為韓紅露所困,雖是驚怒交加,卻也並未十分憂慮。即便沒有林懷塵,她也相信兄長可以將自己救出去。
  然而馬車向西行了月餘,天氣越來越炎熱,果然便如韓紅露信心篤定時所說的話,無一人發現自己的蹤跡。陽光太毒辣,她極少掀開簾子,卻一眼認得出窗外的景物:綠色在漸行漸少,而厚重的黃土覆上了車轍,揚起灰煙道道。
  其實韓紅露待她甚好,吃喝用度皆隨她意,連態度都一改之前的喜怒莫測。他對著紫蘇並不甚嚴肅,隻是有時嘴唇一抿,眼神鋒銳……莫名的會叫他的手下不敢靠近。而好幾次紫蘇親眼看到有人站在他身側,雙腿還在戰栗。
  她便毫不客氣的問他:“你對手下用刑?”
  他一愣,不明白她的意思,半晌才開口:“什麽?”
  馬車一個顛簸,紫蘇有些狼狽的被拋起來,腰部被硌了一下,她皺眉:“他們都很怕你。”
  韓紅露卻微笑,手指微揉眉心:“怕我?”又搖頭道:“生而墜入魔道的人,怕詛咒,怕報複……與我何幹?”
  “沒有人生而墜入魔道。韓紅露,你鄙棄他們,便也是鄙棄你自己。”其實這句話說得甚是稚氣,紫蘇如意料中見到黑衣公子嘴角的譏誚神情。
  她在等他口出刻薄至極的話語,然後半晌,韓紅露的語氣卻像是抱歉:“早該給你解穴。”他身子微微前傾,伸手在她肩部輕輕一拍,頓時有暖意鑽進了奇經八脈。紫蘇運起內力,渾身說不出的舒暢,低聲道:“好了,多謝。”
  韓紅露有片刻的失神,又麵無表情的將手拿開,靜靜道:“我既然能解開你穴道,自然是不懼你逃走的。”其實並非威脅,卻叫不由得叫紫蘇心服,她有些愁眉苦臉的對著黑衣男子歎氣:“你待我如客,可是又哪有這樣強迫人的待客之道?”
  韓紅露一笑,不語。
  紫蘇伸展了手腳,又問他:“胭脂雪為什麽這樣聽你的話?”
  他忽然微笑,目光亦是漂移至很遠:“我自小在西域長大,馬是唯一的朋友。” 他吐出“朋友”這個詞的時候,似乎有些生澀和不知所措,慢慢道:“你的馬很漂亮。”
  紫蘇心中忽然有些異樣,覺得這般冷酷的男子,隻怕真的從來都沒有一個朋友,才會對這些最普通的詞語這樣陌生。於是又覺得他可憐,微微的別開了眼神,隨口就問道:“你在西域長大?”
  馬車已經停下,有人上前掀開了簾子,輕輕透進了一股炎風。
  “你想知道那麽久遠的故事?”韓紅露的聲音像是敲碎了萬古的寒冰,悠悠鑽進紫蘇的耳中,迫得她抬起眼眸,卻又發現,冰的最深處,卻是流動的紅色岩漿,幾乎蒸騰出叫人窒息的熱氣。
  他並沒有說下去,因為馬車下立了一個男子,粗壯厚實的身段,在烈日下不停的拭汗。
  紫蘇默不作聲的在這兩人間掃視,像是早就知道會見到他——白榆火。
  而年輕男子輕鬆的下了馬車,將手遞給她。紫蘇冷冷瞥了一眼白榆火,心下又漸起厭惡,道:“你忘了已替我解穴了麽?”
  韓紅露也不惱,讓開身子,微笑道:“白叔叔。”
  紫蘇知道這個男子,傲慢不可一世、狡詐亦千變萬化,像是獅虎,又像狐狸,稱霸了西北十數年。此刻,他垂手立在韓紅露身前,像是一個奴仆,溫順如同綿羊。她以不可思議的眼光看去,韓紅露也不過點了點頭,淡聲問他:“怎麽樣了?”
  白榆火答得毫不含糊:“各處的隴萃堂分部已零零落落、不成氣候。”
  他“哦”了一聲,也不避諱什麽,轉過頭對紫蘇道:“你們紫家不愧執江南武林之牛耳。”
  白榆火卻恭謹得打斷他:“並不是紫家。一把授衣劍,連蘭州府的隴萃堂總部都挑了。”
  韓紅露愕然,卻似笑非笑,顯然這個消息本身比隴萃堂的損失慘重更讓他興趣盎然。他便回頭去看紫蘇,少女沒有回避他的眼神,帶著驕傲,也有些微的羞澀。
  “白叔叔,多年心血毀於一旦,覺得可惜麽?”
  白榆火笑得兩頰的肉輕輕震動:“主人,孰輕孰重老頭子還能分清。”
  他低低“嗯”了一聲,微笑,像是立誓:“兩不相負。”
  這一個月,林懷塵已經不記得自己多少次這樣直到周圍靜寂無聲,才驚覺這樣多的人死在了自己的劍下。而在足以迷失心智的殺戮中,他卻覺得自己在一點點的領悟會極劍法的真諦所在。萑葦以前隻讓他專心練習春之一脈,而在景德鎮外自己以無師自通的一招“雪月霜天”力斃五人後,卻恍然發現了會極劍法的這個奧秘,原來四季之脈的劍法竟可以融合而用。
  會極門下向來講究隨緣,向來人丁不盛,更多的依靠弟子的悟性和靈力。行走江湖,所遇的茶間老丈,或者坊間酒娘,再平凡的人,都可能曾是會極門下曾經名噪一時的劍客。若是不願再攜劍行走江湖,尋一傳人,撂下長劍,從此人我兩忘。連輩份都是隨意,正如萑葦之於林懷塵。當年是前任的授衣和流火分別選下傳人,萑葦入門較早,習了心法和劍術,便又代傳授衣劍,和林懷塵似姐弟實師徒。這樣便不能像尋常江湖門派一樣,後輩可以向前輩詢問武藝上所遇到的困窘。他反複能想到的,也隻是簡單一句總訣:“窮極至變,會然融通”。
  而這種武藝上的精進卻讓這個年輕的劍客迷惘。他隱約聽萑葦說起過,會極門下曾有前輩落入“心執障”,萑葦的武藝自然沒有達到那樣的境界,自然了解不多,亦不過談笑間說起。林懷塵憶不起師姐還說了什麽,隻說心執障又會走兩極,或有人至此棄武,也有人至此徹底入武道,再無慈悲之心。
  他並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否入障,然而在格鬥之中的欣順之心和結束後的頹然沮喪相對比,讓這個年輕人變得無所適從。
  其實一路行來,他日漸心焦,紫家廣博的人脈傳遞全麵發動,卻還是在河西一帶徹底失去了紫蘇和黑衣男子的消息。而唯一已知可能有聯係的隴萃堂,在林懷塵看來,更像是被主人舍棄的棋子,用以牽製自己和紫家。他每到一地的分部,隻會得到眾人沉默到隱忍的抵抗,卻無一人願意開口說話。而這樣劍挑每一處隴萃堂,即便江湖震驚,那個彪悍如同西北之王的堂主白榆火卻任其肆意的挑釁自己的底線,也像失蹤了一般,再也沒有出現。
  他先於紫臨淵幾日來到西北,遍尋而無所得,隻能給後來的紫家諸人留下訊息,自己則循著先前的假設再趕去敦煌。那是一年中最熱的時節,烈日下趕路,太陽如同烙鐵,又燙且毒,在裸露的肌膚上留下印記。
  而這種近乎自虐的行路方式卻給林懷塵帶來難喻的快感,或許潛意識中,紫蘇被擄,就像在海水漩渦中失去生命的師姐一樣。這樣的疾馳會讓一切重又變得來得及去挽回什麽。而想要挽回的究竟是活潑美麗的少女,還是曾經敗如死灰的心境,連他自己也不敢多想。
  穿越了河西走廊,再進敦煌。那座夜夜笙歌、名頭響徹了西域商道的賭場悄無聲息的緊閉了大門。魔鬼城的風沙猶在耳側,漠漠黃沙萬裏,遠處沙山之脊如同刀鋒,那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之作。而宕泉一邊,曾經讓少女成為祭品的龍神窯和五芒星,卻失去了蹤影。這方天地,像是巨龍在深處潛伏,無人敢來驚擾。
  隻餘下了一地碎瓷,皆是素白色,因為風吹的緣故,細細的覆上了一層沙礫。這些廢棄的瓷器,半遮著麵孔,挑釁一般嘲笑著這個再度闖入的年輕人。
  林懷塵單手輕撫劍鞘,眼角輕輕勾起,衣袂翩然,落拓成風。這個被激起了鬥誌的劍客,仿佛聽見了手中的授衣劍,正伴著風鳴,低低嗚咽。
  一身青衫推開小小的門麵,帶進淡淡的潮氣。鬥笠壓得極低,隻叫人看到隱約的下頜和下垂的發絲,大約是紮了江湖兒女再尋常不過的發髻。
  極消瘦的身子坐在了臨河的小座上,蒼白的手推開糊著白紙的窗,蜿蜒流淌的水泛著碧色,絲絲雨滴在河麵沾起漣漪,蕩漾開去,若是深究到一個人心底,大約誰都是這般柔軟,一如這水。
  他摘下了鬥笠,抿了一口茶,隨手擱下的長劍上古意盎然的篆刻,“授衣”。
  “客官要什麽?”老婆婆目光掠過那把劍,卻恍若不見,笑著問他。
  “來碗麵吧。”他道,清冷一若這節候,似乎能寒進骨子裏。
  “要什麽澆頭?”老婆婆依舊笑著,銀發閃耀,微微眯起了眼睛,眼角的褶子更多。
  “隨便。”他抿起嘴角,在峻肅的容顏上刻下一道刀鋒。
  老頭慢慢的端出了一大碗麵,邊笑邊道 :“來嚐嚐,鱔絲麵,熱著頂好吃。”
  碧綠的青椒絲,煎的嫩黃的豆腐絲,爽滑香嫩的鱔魚肉,他隻看了一眼,筷子挑起一撮,吃下,渾然沒覺得如何美味。老頭子搖搖頭,“可惜了,糟蹋一碗好麵。”
  “老丈,可有客房麽?”他問。
  “有的有的。”老頭忙不迭的點頭,“最近下雨,被子潮著呢,客官擔當些。”
  淅瀝的小雨在這默夜裏分外的叫人清明,寒意襲到身上,唯有眼前的一豆燭光,顫顫巍巍,守護著單薄的暖。
  分明記得,她在這夜裏,隔著油黃的燈光,手執棋子,笑語盈然。
  閑敲棋子落燈花,她笑著說這句詩真好,說著拿著黑子敲敲桌麵,燈花果然搖晃顫動,片刻後更加亮堂,越發襯得她明眸皓齒,尤其那眸子,流光溢彩,直欲漾出晶芒。
  他笑,每次憶回那些片斷,他總是笑。
  這世間,還有什麽能讓他笑?
  握慣刀劍,淡看生死,沉穩幽邃的黑瞳卻在觸及那幅薄絹時微微收縮。
  泛起淡黃的卷帙,娟秀柔軟的筆跡,透著一絲掙紮和絕望。
  “竹風櫚雨寒窗滴。
  離人數歲無消息。”
  他推開窗,任雨絲飄忽到臉上,背影挺拔孤傲。青衫落拓。
  所剩者,唯有手邊這把依然堅硬冰涼的劍,可是再多的熱血也不能溫暖起來了。
  錯過了,終究還是失去了,那麽便怨不得誰。
  又豈是一個“悔”字可以帶過?
  他忽然聽到樓下的絮語。
  “老頭子,明天天氣好了,咱們把那筍子拿出來曬曬?”
  “嗯,明天再說。”
  老婆婆猛然間發怒了:“瞧你那怠憊樣,不知道當初看上了你什麽。”
  幾下老頭子的呻吟聲,大約是挨了打。
  他猛的閉眼,似乎怕眼裏的悲傷決堤而出。她拉著他的手,說:“我們要一起老,老的走不動。”
  那時自己說:“那你不能欺負我了?”
  她笑,“哪能呢?老成那樣,我還是要狠狠地欺負你。”
  天果然晴好了。
  他出門,回頭看看在往匾籮上放筍子的老丈,緊了緊手中的劍。
  老丈看著那個背影,緩緩放下了手中的活計,走到老婆婆身邊。
  “那柄劍……”他說,望向老妻。
  老婆婆神色溫和,反手握住丈夫的手,“我怎麽會不識得呢?”
  “授衣啊……”他歎氣,“會極門下,怎麽淨出癡心孩子?”
  老婆婆笑,望著老伴,嘴角微微翹起,依稀可見昔年光華。
  這是一片寸草不生的死地,整日曝在炎毒的太陽之下,沙礫零碎的躺在裸露的黃土之上,踩上去便在靴子底下發出咯吱的聲音。
  紫蘇並沒有被禁足,偶爾朝霞來陪她說說話,便隨口問道:“你妹妹呢?”
  朝霞正在替她斟茶,聽到這句話,級緩的抬起頭來,看了紫蘇一眼,嘴角卻是詭異莫測的笑:“死了。姑娘不知道?”
  分明是大熱天,窗外望出去,白花花一片叫人眼花,紫蘇卻真真切切的起了心中一顫,皺眉道:“死了?”
  “她行事乖張,得罪了姑娘,被姑娘的同伴殺死也是應該。”朝霞低下頭,談起妹妹的死,並無傷感之意,隻是眼角滑過一絲慘厲,淡聲道,“她若不被人殺死,主人也不會放過她。倒不若這樣的好……你說是不是?”
  紫蘇喃喃道:“是林懷塵殺的?他……並不是濫殺無辜的人……”
  “他最近殺的人還少麽?”朝霞掠了掠鬢角的發絲,若無其事,“不過這些被詛咒的人,本就生不如死。”
  語調如鬼魅,陰惻惻的鑽進紫蘇耳中,她忍不住退開一步,怔怔的看著豔若桃李的少女嘴角如鬼魅的弧度。而朝霞隻是抬起頭,又衝她嫵媚一笑,便反手帶上了門。
  這裏人人如此詭異,她住下足有數日,隻覺得不安,從來沒有人告訴她扣留她的真實意圖,而她在心中胡亂揣測,更加頻繁夢見那個被血祭的少女。韓紅露並沒有刻意派人看著她,隻因這裏如此荒蕪而沒有人煙,她要逃跑,實在不是明智之舉。
  她沒有衝動到那個地步,卻也憋不過這樣氣悶,穿過空無一人的院子,走到了荒漠之上。這是一幅頗為奇異的景觀,漫天荒蕪中,隻有一株極為粗大的樹,枝葉茂密,枝節猶如巨大的傘骨,底下便遮出了一方陰翳之地。她快步走去,在陰涼處坐下,隻是覺得熱,唯有額間的鴿血紅,像是沁涼的淚滴,綴在靈台最清明的地方。
  漸漸日月並生,天雖大亮著,卻也有了暑氣漸褪的氣息。而月色終於緩緩蓋過了日頭,伴著星輝茫茫,大漠的寒氣也在片片卷來。
  有人悄無聲息的走來,在她身邊坐下,低聲問她:“你還有這樣的興致?”
  她知道他的意思,這種荒涼到幾乎沒有生命跡象的地方,談何景致?
  “我並非在看景,隻是在等你。”她老老實實的說,逗得韓紅露莞爾。
  “我會成為祭品。”她輕輕淡淡的說道,“我早該想到了。”
  而韓紅露神色不變,似乎在撫弄自己的手指,輕輕揚眉而笑:“怎麽這樣想?”
  她的眼睛還是黑白分明,泠泠如點漆,全然找不到一絲恐懼。肌如白雪,額上瑰紅,隱隱出落了驚心動魄的美麗。韓紅露一時間不忍轉開眼,索性微笑道:“我講個釉裏紅的故事給你聽。”
  韓氏一門,亦是武林世家,以落紅秋的掌法而名動一時,又因為善於經營和製瓷,更是布下了廣闊的人脈和厚實的家底。韓家共三子,分別以水、火、土命名。韓淼和韓焱執迷於練武,而幼子韓垚卻迥異於兩位兄長,對瓷器的興趣更濃些。又因為父親偏愛,自小遊曆中原各地,並未像兄長一般習武。
  韓紅露說到這裏,頓了頓,以略微不可解的神情歎氣:“他帶回了一個苗疆女子,據說極美。隻是當時那女子連中原的話都不會說,自然也就沒有名字,於是所有人便叫她沈姬。”
  這樣能夠魅惑人心的語調,幾乎叫紫蘇以為那是一段美麗的故事。
  “是一段舉案齊眉的佳話?”
  韓紅露的眼神中微露鋒芒,冷笑道:“佳話?”
  他們確實恩愛甜蜜,然而半年之後,韓父去世,韓淼接掌了家主之位,韓家浮梁瓷局自然是由自小熟悉製瓷的幼弟執掌。這一年,韓家的兩位大哥不知從何處得了一張秘方,說的是若是祭煉出一件祭紅,於他們修習落紅秋大有好處。
  紫蘇輕輕哦了一聲,語氣中不辨情感:“又是血祭。”
  “不錯,自然是要付出代價。當以自己的鮮血,奉給神靈,才能收獲相應的力量。”韓紅露緩緩解釋,“不過對於韓淼和韓焱來說,卻有一個再好不過的優勢。”他露出的笑容神秘莫測,“他們有一個流著一樣血脈的同胞弟弟。”
  紫蘇不可置信的看著韓紅露,踅眉道:“他們就把弟弟作為了祭品?”
  想來那應該是深夜,被點了穴的青年男子就活生生的被兩位兄長扔進了烈焰衝天的瓷窯中,而慘烈的呼救聲和詛咒聲充斥在整個景德小鎮的上空,而至今,不明真相的小鎮上居民還以為那是龍神的怒吼。
  第二日,把樁師傅開窯,窯中唯有一隻釉裏紅高足杯,明豔欲滴的色彩在杯壁宛轉而動。
  紫蘇的手指痙攣般的蜷起,握住了自己的衣角,連呼吸都急促起來,半晌才道:“後來呢?”
  “後來,兄弟二人的落紅秋果然精進極快,眼見不日就可大成,卻都發了奇怪至極的病症。每當正午,氣血翻湧,再難自己。就像是五髒六腑的鮮血全都湧到了奇經八脈之中,血管一節節被撐開,渾身上下都是紅色的血筋。不僅是他們,似乎韓府上下,每一個人都是如此,隻是程度比他們略緩而已。”
  “那一日,韓淼強撐著去看那個高足杯,對著日光之下,杯壁紅色的精血中卻看到了一條極細極細的金色小蟲,像是為釉層中來去遊曳。他終於慢慢明白過來,一失手,那個杯子便摔落在地,成了現在這般模樣。”
  紫蘇都漸漸明白過來,背脊處起了一道寒氣,喃喃道:“報應不爽……”
  沈姬是苗疆人,熟知蠱毒。丈夫被帶出去之前,她亦無法,於是喂他吃下苗疆金蟲,那蠱便種在了他體內,最後附著在釉裏紅之中。落紅秋的煉成方法,韓氏兄弟需要以釉裏紅為媒,交換精血,蠱毒自然越加侵入。
  “闔府都染上了蠱毒,無一人逃脫。而那個看似怯怯的苗疆少女,早在丈夫死去那一晚,趁著混亂逃脫,來到西域做了一名舞姬。其時,她腹中已有了孩子。韓垚那一脈便不至斷絕,流傳至今。”
  韓紅露氣定神閑:“韓垚,便是我的先祖。”
  “然則……我見過的那些人,手腕處都有紅線……那是?”
  “瓷紅蠱。百年來代代隨著血脈流傳,韓氏兄弟的後人,再也沒有停止過被詛咒的命運。”他的嘴角掠起笑容極美,像是滿意這樣的懲罰。
  “那你們現在還在血祭?為什麽?”紫蘇恍惚的問道,“後院住了好幾個女孩子,那樣年輕,卻為了不相幹的人,白白獻出生命。你們做的,和當年對著韓垚所做的,豈非一模一樣?”
  韓紅露的眸色中似是掠過墨色烏雲,沉沉的翻滾:“你怎會看到?”
  “你既無心遮掩,說出來也無事。”
  而韓紅露的聲音卻叫她琢磨不透,語調沉沉,微拖了長音:“我……無心遮掩?”狹長而鋒銳的眼神一挑,道:“很好。”
  “之前不過是試驗罷了。明日這一次才是真正祭瓷。他們等這一日已經百年……這一次,卻是要拔除瓷紅蠱。”
  “那麽,你又是為了什麽?”
  “我?”韓紅露重複一聲,“據說煉成落紅秋,數丈之內焦枯而無活物。你不覺得好奇麽?”他將眼神掠回身邊的少女,大漠之上繁星點點,她的發間亦戴著幾枚珍珠發飾,和天邊的閃耀交相輝映,叫人沉迷。
  紫蘇不想再聽,站起身來:“多謝你為我解惑。”
  卻絕沒有想到,一雙如冰霜般溫度的手握住了自己手腕,美如玉雕般的男子在聲音中有著淡淡的懇求之意:“等等,聽我說完。”
  她便一躊躇,由他牽著,僵硬的站在原地。
  “我和白榆火……連我都不知該怎麽形容。他將我從西域貴族家中買來,那時我還小,不過八歲。你可以想象麽……無父無母,整日間不說話的一個奴隸之子,最大的樂趣是在馬廄間,和那些牲口耳鬢廝磨、低聲交談。”
  紫蘇愕然,低頭看著緩緩而談的男子,此時褪去了鋒芒,露出清宇而尊貴的氣質,又怎麽會是他口中所說的那個孤僻的馬奴?
  “白叔叔於我,亦師亦友。我見過他蠱毒發作的樣子……”他斟酌了用詞,“十分可怕。”
  紫蘇的手微微發抖,這樣一個冷靜自持的人口中的“可怕”,可想而知,那是怎樣慘厲的情景。而韓紅露像是了解了她的想法,輕輕握緊她的雙手,淡然道:“我明日親自主持祭祀,你可願過來看一看?”
  這大約才是紫蘇熟悉的韓紅露,語氣重又冷酷無情,而雙目間卻又有刻意壓抑的溫柔神色。紫蘇並不接話,半晌,甩開牽著自己的手,快步往回走去。
  黑衣男子亦沒有起身追趕,神色複雜,靜靜的看她離開。他輕輕抬手,身上所穿的黑色綢衣滑落而露出腕部,露出猩紅一點。
  亙古蒼穹之中,唯有美是永恒的。就像男子的側顏,雖有會有時光流逝的痕跡,但在這一刻,美麗得讓人屏住呼吸。
  他獨自坐了很久,像是有了開口的心情,才道:“出來吧。”
  白榆火肥碩的身子敏捷的從樹後閃現,低聲道:“主人,一切已經準備就緒。獻祭的那個少女已喝下安神之藥。但願這次,有了完整的釉裏紅,我們終能成功。”
  韓紅露不置可否,又道:“盧長老的遺體呢?”
  “依然埋在魔鬼城,十分可怖。渾身經脈和血管全然爆破,隻有一層皮膚包裹著,幾乎成了血人。”他像是知道韓紅露要問什麽,語氣中帶了鄙夷,“走前他留下一封信,說這種血祭方法決不能拔出蠱毒。又說不忍再見血祭,是以將這片偷偷碎瓷帶走。人算不如天算,最後還不是……”
  韓紅露打斷他:“他說血祭無法拔除蠱毒?”
  “是……好像他什麽都了解似的……”白榆火從鼻孔深處哼了一聲,“主人,他是老糊塗了。”
  “換個人陪著紫蘇。朝霞還對春水的死耿耿於懷,你去告訴她,下次她再刻意讓紫蘇看到什麽,我絕不輕饒。”韓紅露站起身來,“明日之祭,成敗均在這一次了。”
  他輕甩衣袂想要離開,而白榆火卻不緊不慢的在他身後道:“主人,為什麽要騙那個小丫頭?”
  韓紅露背影一僵,並未回頭。
  “她所佩戴的是鴿血紅,自幼所練習的清涼心訣,這些都是可遇不可求。沒有人比她更合適。”
  他竟無法反駁,片刻之後,倦意湧上,淡淡道:“我知道。明日的祭品豈不是白叔叔你調養了整整五年的麽?喝的是祁連山的雪水,吃的是天山采摘的雪蓮。這樣純淨的少女,又是我親自主持,你沒有信心麽?”
  白榆火眼眸垂下,遮住了狡猾狠厲之色,恭敬道:“是。”
  而此刻,敦煌的酒肆中,林懷塵正在聽兩個商旅模樣的大聲抱怨。似是其中一人的貨物被極大的風沙毀去了大半,那人灌了烈酒,狠狠歎氣:“那樣大的風沙,老子走道這些年來,從未見過。”
  而另一人則神秘兮兮的壓低了聲音:“沒聽說麽?風隨龍起,前些日子馬胡子走在三危山的龍脊山下,說是發現了不少女子的屍身。這裏的傳說,都說是龍神顯靈,那些女子都是祭品。”
  “扯淡……”先前那人打了酒嗝,不屑道,“就算真有龍神風神,奶奶的也不會看上老子這些貨色。不過也真邪了門了,我走了這些年,大風也見過,卻沒見過那樣厲害霸道的,直接就把幾匹駱駝給撂倒了。”
  他的話未說完,身子一輕,已被人揪住了領口提起來:“你在何處遇到大風?”
  這樣大的手勁,幾乎叫他窒息,那個商人一驚之下,連說話都結巴了:“安……安……西。”
  滿座無聲,看著那個年輕人將他一甩,大步出門。
  林懷塵跨馬揚鞭,官道之上揚塵而去。適才那一刻,他忽然隱約有了極細微的想法。或許,果然便如另一人所說,華夏大地,龍脈有三。然而風生雲湧的地方,他以前聽說過得“風穴”,卻隻有一處。
  這是最普通的窯,長圓如覆甕,青灰色調。亦沒有五芒星。素來的黑衣公子此刻卻穿了白色長袍,立在一旁,神色肅然,仿佛淩駕萬物之上的九天諸神……
  少女柔軟的身體倚在一側,雪白的臉頰還隱隱透著粉紅色,他掃了一眼,向旁道:“開始吧。”
  有人取出了那個由殘片拚湊的高足杯,放在了窯門口。
  韓紅露親自取了銀色匕首,指腹輕柔的滑過少女的眉心,像是撫摸珍貴至極的寶物。鋒銳的匕首輕輕靠近她的額間,細心劃下十字。那迅疾流出的鮮血像是激流,刹那間沾染了男子修長的手指。
  他緊閉著雙目,似乎也在強忍痛楚,那些鮮血急速的湧向了窯口的高足杯,像是無數條赤色小蛇,爭先恐後的爬上杯壁。而一旁等候著的人則急切的盯著釉裏紅高足杯。幾乎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杯壁如同傷口的新肉,一點點的在愈合。那些血色像是針線,密密的縫合起那些碎裂之處。
  韓紅露眉頭皺緊,依然一手結了手印,摁在少女額頭。片刻,似是血已流盡。他手指微鬆,睜開眼睛望向無意識間在顫抖的少女。然而,叫他意想不到,少女的忽然睜開雙眼,逼人的眸色中充滿怨毒,輕輕掙紮了一下,像是不甘——韓紅露心中一凜,丹田中內力一岔,竟覺得不順暢起來。
  到了這攸關時刻,他不敢放鬆,強忍不適繼續催逼。少女的鮮血終於流盡,她雙腿微微抽搐,緩緩閉上雙目。而高足杯此刻如同水蛭,因為吸食了鮮血而飽滿流暢。然而赤色之中始終透著淡淡金光。韓紅露放開手中少女,不自覺的用手撫住胸口,目光卻望向近處站著的白榆火,語氣中微帶了怒意:“你不是已給她洗去記憶了麽?”
  像是呼應這句話,四下風聲大作,排山倒海般的氣勢,全然湧向了正中的火窯。
  獵獵風聲中,白榆火大聲問道:“主人,點火麽?”
  韓自揚冷笑,卻不語,甩袖而走。
  他的身後,釉裏紅鮮豔的瓷色慢慢褪去,又如同先前一樣,滿地鮮血橫流,破舊的瓷杯靜靜在狂風中立著,碎縫依舊。
  紫蘇再見到韓紅露,是在小院之內。他一手扶著欄杆,低頭靜默著,隔了好久方才轉身,臉色有些蒼白:“找我有事?”
  紫蘇有些猶疑:“今日……怎麽樣?”
  他皺了皺眉,輕描淡寫道:“失敗了。”轉身欲走。
  紫蘇心中大怒,竟似說不出的憤慨而悲,腳步輕轉,攔在他麵前:“那麽,又有一個女子枉死在你麵前!”
  韓紅露一手輕輕撫著另一手的手腕,隱忍道:“是又如何。”
  “我真恨以往沒有好好學武……到如今眼看你們做這些下作的事,卻無能為力。”紫蘇咬牙道,恨不得一拳擊過去,卻被韓紅露的輕慢微笑打斷:
  “那你怎麽不舍身飼虎?替她們獻祭?”
  他冷冷拋下一句話,翩然離去。
  隻剩紫蘇站在原地,怔怔看著他的背影,直到耳邊傳來嬌聲婉轉的女子聲音,依然是那一句:“是啊……姑娘俠肝義膽,怎麽不替那些無辜的少女去獻祭?你明知道她們一個個都是白死,還能安心坐在這裏麽?”
  紫蘇猛的回頭,問道:“你這是什麽意思?”
  朝霞巧笑倩兮:“怎麽?主人沒有告訴你?要化去釉裏紅中那條至毒至怨的蠱蟲,再拔起數百人身上的蠱毒,需要至純至淨的鮮血獻祭。今兒的祭品,白堂主給她服了洗去記憶的藥水,又用了秘術,可還是化不去她心中戾氣和不甘,主人功虧一簣。而紫姑娘你,自幼修練的清涼心法,純心靜氣。那塊與魂靈相通的鴿血紅又有溶定安神之效。至於你本人,更是冰雪聰慧,怎麽看,都是獻祭的上選。”
  她又頗神秘的張望四周,微笑道:“可是主人太喜歡你,舍不得殺你。就隻能一個個的將那些無辜女子試過去……唉,你應該還沒看過蠱毒發作的樣子吧?”她不由分說的拉著紫蘇的手,“我帶你去看。”
  那幾乎已經是一條分辨不出人形的巨大血蛆了。毛發盡褪,隻剩一層青白色的皮,包裹著幾乎要溢出的鮮血。紫蘇隱約從屍體的頭部上見到了幾個大孔,鮮血粘稠,正慢慢溢出。屍臭散發出去,連蒼蠅都不願靠近,遠遠的嗡嗡飛舞。
  紫蘇幾欲作嘔,轉過頭去不看,卻見到朝霞卷起袖子,那一點觸目驚心的紅色如同瑪瑙石,嵌在她的手腕上。她慢慢欺近紫蘇,氣若吹蘭:“你看……誰也說不準這蠱毒什麽時候發作,沒準下一刻,我就像它一樣了……你知道麽,我們這些被詛咒的人,繁衍了百年,足足還有六百四十二人。就連主人,大概也逃不脫這個命運……”
  紫蘇喃喃道:“可是他……說他不是的。他是韓垚的後人。”
  朝霞細細看了紫蘇一眼,神色又像怨毒,又像羨慕,卻嗤笑了一聲:“那是主人喜歡你,他不想你知道他也中了蠱毒……他騙你呢……韓垚哪有後人?瓷紅蠱為什麽這麽毒?因為韓家的兩兄弟趕盡殺絕,將沈姬和她腹中的孩子也一並投進了窯中。延綿百年的蠱毒,你知道那要多大的怨毒才能做到麽?”
  紫蘇踉蹌著退開一步,緊抿著唇不說話。
  “怎麽?你怕了?那麽所謂的路見不平,真的都是笑話了……”朝霞的聲音漸漸尖銳起來,轉身離開。留下紫蘇一人,身後是一具血蛆。
  “噢,對了。我有沒有告訴你?你身後的那具屍體,是膨脹成那樣的。其實半日前,她還是活蹦亂跳的一個小姑娘,才六歲而已。”朝霞回過來來,補充了一句,微笑道,“還不和我一起回去麽?紫姑娘竟然不怕這樣的汙穢?”
  紫蘇一言不發……回到自己房中,回想起來,卻並非那具屍體叫自己記得最深刻。隻是深深淺淺的憶起了認識黑衣男子以來,他時常流露出的姿態:或倨傲如同山中隱士,又或蘊藏著無窮的智慧而睨然俯視天下。她或許是真的明白了,若是一個人,自小纏繞一條色彩斑斕的赤色毒蛇,性子又怎能不帶著乖厲?
  也真是巧合,午膳送來的時候,卻有一份精致的醃製胡蘿卜切絲,算不上嫣紅的顏色,卻讓她胃口全無。她懨然對著一桌菜肴,卻聽見房門被推開,無聲闖進的男子,似有些憔悴,亦抿著唇,斟酌著開口:“林懷塵到了。”
  紫蘇纖眉一揚,心頭掠過一絲暖意:“是麽?”
  韓紅露在她對麵坐下,手指撥弄一個白瓷盞,黑色袖口往下輕輕一滑,似乎無懼那一點猩紅展露在世人之前。
  “我來知會你一聲,自然會有人送你去他身邊。”他良久才說出這句話,眼光微微偏斜開去,帶了說不出的惆悵。
  紫蘇隻是覺得意外,輕輕“哦”了一聲,目光卻不由自主的投向他的手腕。
  “欺騙是件很愚蠢的事。可是我還是對你這般做了。”他的語氣中充滿自嘲,大方的擼起了衣袖,“其實這世上,越是險惡的東西,往往卻越一美如斯。”
  如果她不知道這一點紅背後隱匿的故事,定會以為是美麗的少女無意間將唇上胭脂淡淡染在了心儀男子的手邊——然而真相總是猙獰的。
  紫蘇無聲點頭,聽見他續道:“我不是韓垚後人。不過是韓家後人罷了,詛咒百年,輾轉百年,早就無人願意記起這樣一個家族的起始了。倒像是雜種了。”
  這般難聽的詞眼,他輕輕吐出,帶了深深的鄙棄,於是語氣又恢複生冷:“隻是願與不願,鴿血紅都需留下。”
  紫蘇解下額飾,放在他手中:“你若早些言明,我又怎會不給?”又遲疑道:“就這樣?”
  韓紅露輕輕一笑,眼神中略有讚許:“怎麽?你還真打算親身獻祭?”
  端坐的少女忽地輕輕歎息,割肉喂鷹,以身飼虎,這需要多大的勇氣?其實若是真的這樣做了,隻怕連勇氣和怯懦,都不過是過眼雲煙了。這樣想來,人人都怯懦,人人都自私,而求生的渴望,何嚐不是如同讓身外之物,在自己的思緒之中畫下濃淡不一的印記?好比她還貪戀的這個世間,有長兄的寵溺庇護,亦有青澀的懷春心思。她明知中蠱之人的痛楚,可鮮活的生命又豈能簡單的用一和六百的對比來衡量?
  “那……除了血祭,真的沒有其他方法麽?”
  像是一語驚醒夢中人,韓紅露一怔,那目光像是在這輪回隧道中穿梭百年,有沉澱而來的滄桑。他站起來,頗為粗魯的拉扯她一把,道:“出去之後就忘掉這裏的一切。血祭也好,釉裏紅也好,這些是非,都和你無關。”
  紫蘇聽在耳中,像是薄薄一層雲霧,柔軟的白色在心底如錦般鋪開,那是油然而生的荒涼。她低低說了一句話,韓紅露身影驀然僵在那裏,或許連時光也會褪色,而這一刻,在這個黑衣男子的心中,即便曆經輪回,亦再難釋懷。
  安西亦是絲綢之路上的重鎮。然而不似敦煌的繁華昌盛,這個軍事要塞,是中原帝國借以平定西域的門戶,像是質樸的軍人,沉默的駐守在這戈壁之上。
  荒郊野外,愈發感受到了安西的颶風。真如古書說言:是為無作,作則萬腔怒呺。林懷塵一身衣衫,幾乎被風氣扯破。此刻這個在疾風中挺立如同參天巨木的男子,凝著表情,站在嶙峋如骨般扭曲詭異的土山間,他略通風水之術,卻被這裏的地形所迷惑。
  西方屬金,兵戈之氣大盛,這絕不是傳統意義上的風水寶地。僅從砂看,則土塊支離破碎,是大凶大賤之兆。土層又疏鬆,底下布滿了各種腔穴。大風卷起衣袂,林懷塵會有淺淺的錯覺,仿佛這是另一個世界,連年輕少女的步子也這般剛毅,像是隨時準備踏赴疆場。在日落的時候,隻見到了被毒烈的太陽曬得黝黑的婦女和男子,透著和年齡不相稱的蒼老——這並不是一方水土育人的寶地。
  這樣風平浪靜,林懷塵心中卻篤定了幾分。不像在蘭州府和涼州府,甫一進城,便敏感的覺察到有人在暗處盯著自己的一舉一動。那種刻意顯露出來的緊張,令他覺著好笑。而愈是颶風的風眼處,則愈是會在浪潮席卷而來之前,靜謐而安然。他分明還無甚線索,卻又覺得,所有的一切,即將在厚重的土下破開而出。
  林懷塵住的是城內唯一一家客棧。人數寥寥,推窗而望,則是一片巨大的黃色沙塵。
  他的手悄無聲息的按上授衣劍鞘,古涼的藤,溫滑的觸感,連初起的劍光都毫不奪目,像是天青色的瓷片,卻在眨眼間落在了身後男子的胸前。
  客房甚小,亦展不開手腳。然而在劍光掠起的水洗天青的色調中,過招的兩人,都用盡了全力,無聲的在屋內前趨後退,翩然無聲。
  這是韓紅露第一次全力施展出了落秋紅掌法。這次林懷塵先發力製人,而他卻悚然驚覺,這個之前溫然如玉的劍客,不過一個多月的功夫,劍術精進如斯。他還記得在景德鎮粥鋪的簡單交手,那樣磊落而叫人心生出好感的劍招,不像現在,如秋風肅穆掃蕩而過,兩頰便起了寒意。
  明明是最簡單不過的一劍橫來,當胸而透,高手施來就見其卓絕之處。能叫人攔亦不得,截又止步。韓紅露心隨劍鋒一轉,心下微凜,卻不閃不避,迎著劍刃,挺直了脊梁。他左手輕微一彈,仿佛盛夏的顏色在他指間綻開,一股從地岩之中蓬勃而出的漿熱將整個小室包裹住。
  幾乎叫人窒息的炙熱讓林懷塵的劍微微一頓,然而韓紅露隻要這一頓,沉聲道:“罷手,我並非來找你鬥劍。”
  授衣劍停在韓紅露胸前不過一寸,而劍的主人飛揚至極的一笑,像是草原天空上的鷹:“你終於來了。”
  “是。我本不必來。”韓紅露好整以暇的以指間輕輕夾住劍鋒處,“既然來了,你便該當知道,我並無惡意。”
  授衣銀光微顫,在男子蒼白的指間,薄如紙,亮如光。
  而持劍的那雙手卻極穩的往前一鬆,恰好抵住韓紅露的衣襟,而林懷塵的聲音透著倦怠,又有絲絲興奮:“你這算妥協麽?”他頓了頓,“可惜……你已經沒有這個資本了。”
  那靜默的荒原上,馬蹄聲猶如遠古敲響的鼓聲,伴著恒動的節奏,仿佛踏進人的心中。清一色的黑衣男子,胯下皆是高大駿馬,背上亦負著五尺長刀。那絕非武林人士所慣用的武器,外觀亦不過是烏沉沉的,刀脊足有半指厚——倒更像是沙場上征戰砍伐用的馬刀了。為首的男子一身簡單不過的灰袍,不負一刀一劍,縱馬疾馳。
  他的視力亦比常人敏銳得多,地平線盡頭那幢房子還隻是如塵埃般一點,他卻盡收眼底,微一揚手——十二人齊齊均是默不作聲的勒住韁繩,翻身下馬。
  紫臨淵,這個近乎武林傳奇的人物,已蟄伏了十餘年時間,而最近的傳聞則是和授衣傳人的華山鬥劍。那場鬥劍,亦隻是坊間的謠傳緩緩遮掩住了那最貼近事實的真相。
  這個男子,以寞落的姿態全盛了紫家十年的縱橫捭闔。連他的私事,那些兒女情長的故事,似乎也比一般的英雄美女蕩氣回腸。那個武功和謀略並不下於他的女子,與他錯過,終不複見。
  而今日,為了被困的幼妹,他終於又一次出手,一同而來的,還有紫家十二劍——隻是這些名震江湖的劍客們,出門之日便已將往日長劍的輕靈灑脫拋在了身後。身後負著的長刀,以沉默的姿態,無言的告訴敵人——他們需要做的,不再是江湖義氣的縱馬技擊,隻是……殺戮。
  不過片刻,已經逼近了正門。紫臨淵負手,身子往後輕輕一退,原本在他身後的十二人像是得令,齊齊踏上一步,又散開,分守院落各處。
  他的聲音卻清閑:“白先生,臨淵冒昧,來接小妹回去。”
  一聲臨淵,便是放低了姿態,執後輩之禮相待。這世上,還能受得起紫臨淵一聲“先生”的,卻也不多了——然而院中良久沒有回音,紫臨淵輕咳一聲,眉峰間一皺,淡然道:“既然不歡迎咱們,那麽便隻能失禮了。”這句話是對著十二劍客說的,話音還未落,十二道黑影已經如同旋風,眨眼間掠過了牆頭。
  隻有紫臨淵獨自一人立在牆外,聽到悶頓的一聲聲響——就像是在肉鋪外,看著掌刀人重重的劈在豬脊梁上,深深嵌在了骨肉之中。他微一閉眼,片刻之後,聲響愈發的多了起來,雖然未見,卻仿佛可見一場沉默的廝殺,連一絲響聲也沒有。
  那扇大門開了一絲縫,小到看不清院中狀況。他隱約覺得有些怪異,推門而入。
  紫臨淵以為,十年前的雲山之盟後,已經沒有什麽畫麵可以殘酷到人心深處了。然而眼前這一幕,他的第一反應,卻是不可思議。旋即,那些人對死亡的漠視,對生命的踐踏,卻又讓他隱隱生出憤怒。
  他所攜來的十二劍客,自然是江湖上絕頂的好手,手中的長刀如同耀眼的銀光,輕輕一聲嘩啦,就有一條人命如雪片消融。院子並不大,卻密密麻麻的立滿數十人,瞧那些打扮和裝束,大約是略通武藝的下人。
  他們並沒有坐以待斃,隱忍的抵抗。行家眼中,那些招式很粗糙,上盤下盤皆是破綻。其中一個夥夫模樣的男子,竟活生生的用左臂去格大刀,輕輕嗤的一聲,裂骨而斷的手臂落在地上,而他的感官似乎麻木著,仿佛那不過是冬日的皮襖。餘下半截斷臂輕輕一揮,那鮮血如潑墨,在地上綻開極大的紅花。
  他悄然立在廝鬥之後,緩緩說道:“莫再傷人性命。”聲音雖輕,卻清晰的傳進每一個人耳中。黑衣男子們驀然全然如同換了招式。對著那個獨臂男子,甚至看不清那黑衣劍客如何輕巧的一轉,長約五尺的大刀刀柄向前,恰巧撞在那人胸前鷹窗穴上。那人悶哼一聲倒地,黑衣男子足尖輕輕踏過他的左臂,也不知是有意無意,踢上臂間大穴,那手臂上的鮮血立止。
  他回過頭,衝著紫臨淵大聲道:“我去裏屋看看阿蘇在不在。”
  正要往裏掠去,忽然見到那些人停下手中的動作,一臉驚恐的看著地下。那個男子開始痛苦的扭曲身子——那樣劇烈,就像是將他放在了火上炙烤。片刻過去,那隻本已止血的斷臂開始慢慢膨脹,像是裝滿了水的皮囊,膚色透明薄亮,而骨肉正在消融成血水。
  那人正是一劍微雨紫言,此刻一臉茫然,喃喃道:“我是替他止血啊……”
  說話間地上的男子又重重吐出鮮血,嘴巴微張,那一口牙齒和舌頭,開始泛黑,融化,像是小小的黑色洞穴,再也發不出聲音來。
  一旁有人拾起地上的兵刃,麵無表情,走到他的身邊,衝著他的心窩狠狠戳下,斷臂人微微一動,終於僵直著死去。
  那人抬起臉,仔細的打量紫言,平板道:“他斷了一臂,你殺了他倒也罷了,何苦再點他大穴?”
  紫言一時間訥訥,混然不解。
  “凡斷種蠱血肉,又斷脈截穴,無異於自引毒發。”他淡淡說道,“與其這樣死,倒不如拚個痛快了。”他掂量手中極普通的鋼刀,忽地狠命一撲,向紫言砍去。
  器隨心走,這一招接得突兀,紫言慌亂間隨手一格,挑開了長刀,刀鋒未盡,向他腰間掠去。磕嗤一聲,兩截身子在眾人眼前緩緩分離,內髒、鮮血鋪天蓋地而來。然而那人咧嘴陰惻惻一笑:“多謝你,給我個痛快。”
  終於引燃了一個屠場般的世界。紫家劍客們麵對的是前所未有詭異局麵。他們是屠戮者,是獵人,是強者,而那些獵物,卻並非一哄而散,像是被挑逗而發怒的公牛,爭先恐後的向他們圍去。仿佛那一刀是恬美至極的果實而競相采摘。
  紫家劍客們下手分明是謹遵了家主的命令,極有分寸。然而刀鋒觸到了人的肌體,那些獵物們往往挺胸,狠狠的向前一送——生生在溫暖的體內,用自己的肋骨夾住冰冷的金屬,發出低悶的吱咯聲。這樣近乎自殘的打鬥,開始另江湖上有赫赫聲名的劍士們生出寒意,進而不知所措。
  這般亂局,紫家眾人心中未免存了不適,大有自身以強欺弱之意,倒反縛手束腳起來。紫臨淵更不多話,欺身而進戰局之中。離他最近的是一個年輕少女,雙手似爪,勢若癲狂。他毫不遲疑,如同閑庭散步般,像是輕靈拂花,擊在了她膻中穴上。少女沒有發出一點聲響,萎頓在地。一擊得手,他並不停下,接連拂倒三人,低聲喝道:“棄刀。”哐啷之聲不絕,部下十二人舍刀用掌,不過半炷香時間,院內橫七豎八躺下的人幾乎讓院子再無下腳之處。
  炎風疾吹,又是激鬥之後,讓人起了薄汗。
  而紫臨淵不動神色的表情,終於微微起了變化。那雙深邃的黑眸輕輕一漾,極快的滑過一絲擔憂,卻也沒說什麽,聲音低沉:“去找人。”
  眾人應了一聲,散開而去,隻有紫言立在原地,似乎有些惘然。
  “阿言,怎麽?”
  紫言將手臂伸給兄長看,腕處正慢慢滲出淡粉色的一塊斑印,奇道:“這是什麽?”
  紫臨淵心下一驚,正要說話,左側廂房忽然傳出一記驚呼:“找到了!小姐在這裏!”
  紫言還不等家主開口,當先便往廂房走去,嘴裏還在喃喃而道:“這個丫頭,總算找到了。”
  紫蘇坐在桌邊,一身淡青色的衣衫,水靈靈的像是這沙礫之地的一汪清泉。似是午歇剛起,對屋外的廝鬥毫不知情,直到兄長推門而入,才像是被驚醒,語氣中還有一絲不確定:“大哥?”
  就如小時候一般,紫蘇急切間長發都未挽起,撲進遠足而回的兄長懷中。她的身子冰冷,像是府中養的那隻波斯國帶來的小貓,總愛輕輕蹭著主人的脖頸,低低道:“大哥,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紫臨淵心下微詫,紫蘇自小性子刁鑽,更似個男孩,以往調皮惹事,卻從來沒有像今天這般脆弱——他輕撫紫蘇肩膀,原本想好的訓斥之言一句沒有用上,隻能溫言道:“沒事了。”
  懷中的幼妹聞言,似乎輕輕一抖,臉色蒼白如紙:“後院還有一些女孩子,都是無辜的。大哥你一並將他們也救出去吧。”此刻少女才似乎恢複了鎮定,頗不好意思的對著紫言道:“言二哥,你也來了?”
  紫言鬆了口氣:“既然沒事,我們還是盡快離開——這地方忒的古怪。家主,隴萃堂的好手我們一個沒遇見,隻怕還有埋伏。”
  紫臨淵點點頭,清冽的目光移到紫蘇額間,似是不經意:“鴿血紅呢?”
  她的鴿血紅……那塊絲竹姐姐臨走送她的鴿血紅——紫蘇咬咬牙,靜靜道:“送人了。”
  然而出乎她的意料,紫臨淵並未光火,她無論如何仔細的審視兄長的雙目,那深邃而波瀾不興的目光之中,也不過淡淡滑過了一絲悲涼。紫家家主在心底恍惚掠起了一個念頭,不見就不見罷……她決定離去的時候,留給他的念想,又豈是一塊珍貴寶石所能代替?
  “大哥……我……”
  解釋的話還未說完,紫臨淵已經環住她的肩,微笑道:“送就送吧。”一如自小她又糟蹋弄壞了他無數珍寶一樣,滿是對妹妹的寵愛和包容。
  她有意避開了兄長的眼睛:“言二哥,林懷塵來了麽?”
  紫言一邊輕輕活動著手腕,一邊笑道:“他在城中客棧,會來和我們匯合。”又皺眉道:“咦,怎麽逾來逾紅了?”
  他無意識的一句話,讓紫蘇煞白了臉,搶至他身邊道:“怎麽回事?”
  紫言亦是一頭霧水:“我也不知道。剛才打鬥的時候被劃開的,就成這樣了。”
  紫蘇的手冰涼得像是亙古寒冰,卻極鎮靜的放開他,轉身出門。
  已有人牽了她的胭脂雪,又將後院的數個女子帶了出來。她微微看一眼,卻賴著紫臨淵:“大哥,我想和你一騎。”又伸手抱住瀟灑:“好久沒見瀟灑了。”
  瀟灑重重打了響鼻,像是見到了晚輩一樣,頗為高傲的避開她的環抱,卻也低下頭,像是等著小姑娘騎上去。
  紫臨淵微笑:“好。”
  瀟灑四蹄翻騰,快似疾風,眨眼已奔在眾人之前。而紫蘇卻似乎很是困倦,倚在兄長懷中,淺淺睡去。紫臨淵勒了韁繩,將馬速放慢,卻聽見妹妹用很輕的聲音問他:“大哥,你沒見到一個黑衣男子麽?長得很好看的。”
  紫臨淵聲音平靜:“韓紅露?”
  懷中軟軟小小的身子輕微一顫,紫蘇“嗯”了一聲。
  “很有趣的事。本來我也不打算放過他,隻是林懷塵似乎比我更心急。”紫臨淵微微眯起眼睛,用調侃的語氣道,“此刻或者他們已經分出勝負了。”
  韓紅露的眼神一亮,似乎有了些興味:“你們居然找到了?”他身子向後輕移,身法如鬼魅,並不在意身後如影隨形的劍光一點,躍出了窗外。
  高手過招,有無兵器在手已經不重要了。用劍用掌,都隻是將心中殺意傳遞出去的手段。這片空地開闊得多,足以讓人放開身形而不再為地勢所限。
  韓紅露格開授衣,輕讚道:“果然好劍法。”
  林懷塵並未收斂劍意,流水一轉,劍尖挑向他掌心:“你以血祭煉瓷,奪了多少無辜少女的性命?今日我不放過你,並不是為了紫蘇,這點你需知道。”
  “你竟然不是為了阿蘇?”韓紅露黑如墨的眸子中有嘲諷之意,“所以我不愛和你們這些自命俠客隱士之人打交道。林懷塵,你劍挑隴萃堂,手下又欠了多少人命?佛曰眾生平等,這世間人命還有貴賤不成?”
  林懷塵勘勘避開他掌間炎風,似乎對這句問詰充耳不聞,然而心神卻輕微一晃,錯愕之下,恍惚重拾起墜入障業的感覺。莫非……連正在和自己交手的、妖邪也似的男子,都看清了自己如今的困境?
  劍鋒忽止,激鬥之後,兩個男子都在輕微的喘氣。韓紅露輕撫手腕,歎道:“以紫家行事的手段,隻怕阿蘇也快回來了,你我自然也談不上新仇舊怨。既然誰都奈何不了誰,不如罷手。”
  林懷塵微微一怔,脫口問道:“當初為什麽扣住她不放?”
  他卻朗然一笑:“她既與你如此親昵,何不讓她告訴你?”
  黑色的背影竟似謫仙,明明行在寸草無生的大漠,卻仿佛一葉小舟,放蕩江河之間。那樣與世間格格不入的氣度,連林懷塵也暗暗心折。他將利劍握在手中,鬆了又緊,繼而又鬆開,一時之間,思緒雜亂如浪濤拍石,混雜而來。
  韓紅露趕到小院之時,無端起了極淡的傷感之意。
  一人在外漂泊,秋雨蕭瑟的午後,一壺淡酒,獨坐坊間,腦海中滿是過往,然而終究煢煢孑立。說的大約就是這樣的情感。
  他推門而入,或生或死,擠滿了一地的人。他一眼掃去,目光停留在那具斷為兩截的屍首上,輕輕一哼:“沒用的廢物……與其這樣生,倒不如死得痛快些。”
  無人出聲,詭異的靜謐,眾人皆是一臉漠然,仿佛說的是旁人之事。韓紅露臉上神情愈加鄙夷,徑直穿過中庭,踏過血泊,留下的印記像是枯萎的紅色花瓣,隱隱泛著黯淡的紫色。
  他的打開自己房中的秘龕,裏邊是一尊粘起來的瓷器,幽暗的小小空間中,輕柔的泛著暖色。然而韓紅露的手卻觸到了一個缺口,他一愣——瓷器雖然破碎,但卻是完整的。一念之間,掌風已向身後劈去——一聲少女的驚呼。
  他收之不及,便向一旁一引,一張紅木八仙椅轟然倒地。
  韓紅露英俊的眉宇間不見怒色,隻淡淡問道:“白叔叔帶著眾人都走了?”
  朝霞略一點頭,素來嫵媚的容顏此時帶了嫣紅,語氣間有些急切:“是。”她一頓,又伸出手來:“主人,這是碎瓷。”
  韓紅露不接,語氣更加輕柔:“是誰允許你擅自拿出釉裏紅碎片?”
  她等這一句話,似有萬年,竟然開始低聲輕笑:“主人莫要生氣……隻怕,聽了接下去的話,您會更生氣的。”
  她抬起目光,如迷醉般與韓紅露冰冷的眸色相觸,又帶起咯咯的笑聲。
  “我用這瓷片,劃開了那個小賤人的手腕,親眼看著它被種進去……真可惜,主人,那是我見過最美最纖細的手腕,不用費力,血就汩汩的……”她隻是輕輕的發出了咕咕聲,那雙修長如白瓷的手已經卡在朝霞喉間,而韓紅露神色凝如冷霜,唯有雙目之間投射出不可思議的怒火,沉聲問道:“你再說一遍。”
  她果真用嬌媚的聲音,夾雜著咳嗽聲,一字不差的重複了一遍。
  而這幾句話的時間,韓紅露嘴角微挑,似弦月的弧度清冷而完美。他緩緩鬆開手,微笑道:“我欣賞有膽色的人。”依然叫人辨不清此刻他的心情是喜是怒,他指尖輕撫朝霞的臉頰,“隻是你不該對她下手。”
  朝霞的眸色清清泛著寶藍,一動不動地看著韓紅露,聲音亦柔軟下來:“是的,主人。我不是為了解蠱,也不是為了春水。你明知她是最佳的祭品,居然能放她離去……主人,像她這樣的女子,仿佛天生便擁有了一切——不錯,隻是為了我嫉妒。”
  韓紅露的手已離開她的脖子,白皙的肌膚上留下烏黑的一圈印記,他淡聲道:“你說完。”
  朝霞遲疑著,一字一句道:“所有的人如今都在萬佛峽等您。我不知道他們的等待還有什麽意義……你明知任何血祭都不會再成功了。主人……你既不願她死,那麽我讓你們同生同死,豈不是也成全了你的心願?”
  她到底沒有再說出下一句話,咬破齒間藏著的毒藥,倒地而亡。韓紅露冷冷看著這具即將會僵硬的軀體,眼中一閃而過赤色光澤。
  “同生同死……”他想起這句話,俊美的臉龐忽然有一瞬的逼人光亮。
  林懷塵看著纖弱的少女被她的兄長抱下馬,心中閃過並不真實的喜悅感,仿佛這數月千裏的追尋終於有了結果,而風塵仆仆的塵染雙鬢,亦終於找回了眼前明媚的容光。紫臨淵漫不經心的攬著妹妹,在她耳邊低聲道:“去謝謝林懷塵,若是沒有他,我們找你還得再費一番功夫。”
  紫蘇一怔,清澈的眸子落在那個年輕人身上,微微一黯,順著兄長的口吻道:“謝謝你。”
  林懷塵仔細看了看她的臉色,俊朗的眉眼因為微笑而舒展開,有些小心翼翼的親昵,那樣陌生遙遠的情感,他自己也覺得陌生:“好好休息,臉色這麽難看。”
  雖是臉色難看,卻難掩那股清新甜美的氣息,紫蘇觸到他的眼神,忽然微微瑟縮一下,甩開紫臨淵的手,獨自進了房。
  一盞油燈已經燃起,少女靜靜的趴在桌邊,她那樣敏感,自然察覺出了林懷塵關懷之下的不自覺躲避。這才是他那樣的人的作派吧,總是有些不知所措的麵對自己情緒。從來不像自己,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然而現在,她看到顫顫的燈光下,手腕上一點紅色像是朱砂般盈盈欲滴。隻是一眼,仿佛又見到了血色的人蛆——然而令自己都覺得困惑的是,她居然對那個黑衣男子,生不出一點恨意來。那個人,如果知道自己也被種下了蠱毒,大約會輕輕揚起眉梢,笑容深豔:“那麽,就一起墜入深淵罷……”
  淺眠中,她被韓紅露的那個虛幻的笑容驚醒,額上竟然出了冷汗。又看了看天色,已然是墨黑一片。
  她和她的大哥,重逢不過半日;她的二哥,如今身中蠱毒而不自知;她和林懷塵,則從來是這樣,或者是他冷冷的推開她,或者是她使著小性子轉身跑開。而這月餘的時間,不知是他改變了,還是自己心境改變了,她隻知道,自己再凝視那雙溫然如玉色的眼睛時,再不用鼓起勇氣。
  所有的人都在安眠,沒人注意到暗夜中一個纖瘦的少女,牽出了愛馬,她翻身上馬——大約是沒吃東西的緣故,身子竟然歪了歪,差點從馬背上摔下來。胭脂雪也察覺出了主人的異常,放慢了腳步。她微笑著撫了撫胭脂雪,輕輕催了催。馬兒得了主人許可,歡叫一聲,在這遼遼蒼廓的天地間,如同得了自由。
  然而奔出不過半盞茶時間,它人立而起,自覺的停下了步子。
  道路中央,昂然立著一個青衣男子,負手站著,似乎等了她很久。
  紫蘇急忙勒住馬,有些詫異:“林懷塵?”
  青年男子默默上前,替她牽住馬,又將手遞給她,扶她下來。
  夜間涼氣逼人,林懷塵微笑道:“我等你,也在等他。”
  紫蘇微微錯愕:“什麽?”
  “阿蘇,你的神色有異,我猜你會回去找他。不過我倒沒想到,他還會回來……”他慢慢的說,有些不解,“為什麽?”
  隱約的馬蹄聲,紫蘇心跳竟微微加快起來。眨眼間,已見到一人由遠及近,停在了數丈之前。
  那人宛如夜色中的王者,一直走到兩人之前,借著若有若無的星光,足可以看得清彼此。
  他的目中似乎沒有見到林懷塵,徑直走到紫蘇麵前,去翻她手腕。
  林懷塵在旁伸手一格,他毫不猶豫,翻手帶起的掌風像是烈火之刀——這兔起鶻落的一瞬,他另一隻手牢牢握住紫蘇的手,一瞥之間,竟是說不出的惱怒,又像絕望,沉聲道:“她沒騙我……”
  紫蘇默然,慢慢抽回手,安靜道:“木已成舟。我隻想知道,這樣……還能不能替人拔蠱?”她還帶著微笑,清澈又明豔,如極旱之地流過的小溪,倍加的驚豔。
  素來喜怒不辨的男子眼中滑過一絲驚慟,語氣雖極力自持,然而仔細分辨,卻依然有細微的顫抖。他轉向林懷塵:“我要帶她走。”
  林懷塵一愣,還未開口,卻聽見紫蘇緩緩道:“韓紅露,你讓我和林懷塵說會話。”
  韓紅露一語不發,轉身走開。
  紫蘇看著他的背影終於的融在了暗色中,才靠著胭脂雪,對著林懷塵伸出手去。
  她自己也覺得訝異,半天時間,自己竟然完完全全的接受了這個事實:這樣鮮活而美妙的生命,隨時可能倒地,成為再也無人識得的血蛆。她分明已經聽到兄長站在屋外說話的聲音……那一刻她動彈不得,眼睜睜看著朝霞漂亮的指間,持著瓷片,在自己的腕間一劃——像是有條柔軟的小蟲鑽進了自己血液中。
  林懷塵聽她說完,終於有些了然,踅眉道:“我們去找離先生。”
  “離先生是名醫不假,可他不是巫祝。”紫蘇一字一句,“不要告訴我大哥,你讓我跟韓紅露走,他會有辦法。”
  這樣柔弱嬌俏的少女,說出這句話,像是沾染上這大漠的豪氣,是帶了壯士斷腕的決心和勇氣。雖然未將實話全盤托出,卻也是極真誠的,林懷塵自然不知道她所說的“辦法”是什麽,卻補上一句:“那麽,我和你一道去。”
  紫蘇微一猶豫,續道:“還有好些族人中了蠱毒……韓紅露不會願意被人見到那樣的場景。發作起來,很可怕。”
  他卻淡淡的隻是堅持:“我要同去。”
  “讓他去吧。”韓紅露的聲音似笑非笑,又轉而對林懷塵道:“林懷塵,你殺了我門下太多人,不便和他們見麵,隻能委屈你,我另外替你安排住處。”
  他將鴿血紅遞給紫蘇:“戴上,無論何時,都不要取下來。”
  紫蘇抬眸看她一眼,伸手接過,指尖觸及他的手掌,熾熱如同滾熱的水。她默不作聲的跨上馬,帶了一去不回的慘烈心境。就在她馬下站著的黑衣男子,似乎察覺了她的恐懼,溫言道:“莫要害怕。總會有法子的。”
  他的語氣輕鬆,又問林懷塵:“授衣劍名不虛傳。像你這樣的對手,真是很難纏。”
  “還去原來的住所?”紫蘇問道,又遲疑道:“朝霞呢?恐怕她不會願意見到我。”
  韓紅露沉默,答道:“不。”他亦上馬,對身後二人道:“隨我來。”
  一直跑到太陽初生,依然是無垠的大漠。胭脂雪腳力絕佳,便將其餘兩人甩在了身後。紫蘇跑上一段,便勒住了馬,靜靜等待,又覺得寂寞,拍了拍馬:“喂,要是我不在了,你會不會想我?”
  胭脂雪竟然像是聽懂了,原地打轉,低低嘶鳴幾聲,這樣萬籟寂靜中,紫蘇忽然記起那次聽洛一吹奏的《春江花月夜》——那時候他自呈太悲,反倒失了意境。可如今,她才知道,那樣的悲痛,是真的曆經過生死的悲痛。仿佛站在海邊,神心兩處皆是茫然。而那種即將跨入死亡的等待,像是無邊的黑翼,將自己重重包裹起來。
  馬蹄聲又傳來,韓紅露掠過她身邊:“就在不遠處,萬佛峽。”
  林懷塵在她身邊停下,低聲問道:“要不要休息一會?”他的神色頗有些古怪,竟透著幾分緊張。
  紫蘇搖搖頭:“走吧。”
  萬佛峽——當這個峽穀坦然在陌生人麵前展露其風骨的時候,紫蘇微微屏住了呼吸。她想,三危山也好,仙人穀也罷,動人心弦之處,竟不及這奇異景致的一半。
  這是怎樣一個奇異的地形?大地仿佛在遠古時期便龜裂成了兩塊,那猙獰的裂口便縱橫若牙,撕扯得地麵支離破碎。而這樣的窮山惡土之中,卻又隱隱透出了重生的綠意。曆經百年的參天樹木,頑強的將綠枝探出了地平線,亦是把一種生的訊息當作了鮮活的雕塑,牢牢刻在這黃土之上。
  這樣的綠意,在日出淡色金光的環繞下,便愈加搶眼。仿佛把一拂清淺而美麗的氣息,渡給每一個看到的人。
  紫蘇翻身下馬,聽到韓紅露低低的在同林懷塵說話,她向前跨了幾步,望向峽間。零落開鑿的洞窟,並不像千佛山一樣密集,卻又添了疏朗之美。甚至可見對岸石壁洞窟之中端坐的佛像,宛如踩在腳底,而自己則身在雲浮飄渺之處。
  韓紅露嘴角含笑:“很美的地方。”他走到紫蘇身邊,風姿優雅,向她伸出手去:“來,我們下去。”
  紫蘇回頭看林懷塵,他微微一笑,陽光落在他的臉上,生機四燦,他的聲音沉穩:“我在這裏的等你。”
  她幾乎落下淚來,緊緊攥住韓紅露的手,踏上幾乎破敗不堪的台階,輕聲道:“嗯,你在這裏等我。”
  而那無邊天際的盡頭,是一輪日頭,循著年複一年的軌跡,緩緩爬上來。不知是不是看得久的緣故,像是盛著鮮血的圓盤,溫暖,卻微帶猙獰。
  他們捨級而下,青石台階大都碎裂,有些一踩上去,便撲簌簌的滾落了小塊的碎石。下到一半,是一條頗為平坦的小徑,已看得見穀底。
  一路之上,不斷見到極小的佛龕,大約是工匠隨意開鑿之作。離得近了,看得便仔細一些,紫蘇瞧見其中一尊,露在空地之上,曆經了風雨剝蝕,圓整平滑的雕塑上漸漸起了棱角。然而容貌依然清晰俊美,雙目微垂,卻透出幾分攝人心魄的淩厲,鼻梁挺直如劍鋒,和素日見到佛陀圓融寬厚似海的大慈悲之像頗不類似。
  紫蘇止住腳步,多看了兩眼,一種撲麵的熟悉,她微歎道:“這個地方,連開鑿的石像都與世間的不同。你看這一尊……”她歪了歪頭,斟酌了一會,“不像佛祖,倒像……”
  “像什麽?”韓紅露問道。
  她想說,這雕像,竟有隱隱約約,像是身邊的男子。想佛祖初生,輕輕一句“天上地下,唯我獨尊”,氣魄如此概人,卻又渾若自然,一如說出的是再普通不過之事。其實本就天地一指,然而她終究沒把這句話說出,隻是笑笑不答。
  峽底還有溪流穿過,溪水泛著淺藍色,與天際交相輝映,而遙遙相望,兩股藍色交匯在極遠的雪山之巔。而在這天上地下的藍色之間的,卻是漾漾綠色,一色華蓋也似的綠茵榆樹枝幹。紫蘇才踏上穀底,瀅潤的氣息鑽進鼻尖,她忽然一笑,看看身邊的男子,亦是俊美無儔的笑容,大約是不約而同想起了小鎮相遇。
  其實若是知道生命行到盡頭,能回憶起的,全是一點一滴最美好的畫麵,何嚐不是幸福?
  還未見到一個人影,韓紅露忽然折路而行,領她進入一個極大的洞窟之中。布置得極適意,他示意她坐下:“你且休息著,我會再來找你。”他走前深深看她一眼,又叮囑道:“若是身體不適,便運你家的清涼心訣。”
  他修長的身影遮住了洞口射進的光線,一時間紫蘇有些恍惚,開口道:“你放心……拔蠱那一刻,我必然心神純淨,絕不起暴戾不甘之心。”清如泉水的聲音,像是祈禱,醉入人心。
  韓紅露背影一僵,忽然轉身回來,站在她麵前,居高臨下的看著她,似乎強忍著不耐:“我告訴過你,會有辦法的。”
  “我不知道……還有什麽比這個方法更好。韓紅露,我二哥也中了蠱毒……你知道麽?我也有私心的。若是至親至近之人為了你而無辜死去,你讓我情何以堪?”
  “至親至近之人……無辜死去……”他反複咀嚼這句話,微微一笑,像是飛天樂妓所散之花,落在他的眉間,“我自然明白。”
  其後兩天,她常常坐在佛像前,沒有人打擾她,一瞬間日頭便劃過了整個天空,已是黑夜。天空一如心境,梵澄明淨,她便看見著榆水活潑的濺起水滴,光線折射在水滴中,剔透出彩虹。
  也隻是偶爾見到韓紅露。而他亦總是濃眉深鎖,仿佛遇到棘手難題,和她說話也是淡淡且心不在焉。
  她倒有意開玩笑,本想說:“若是忙於獻祭,那麽你必然早已熟練得很了。”然而話語噙在嘴間,竟難以再繼續,她怔然……原來自己終究還是害怕的。
  胡思亂想被韓紅露輕柔至極的嗓音所打斷:“阿蘇,我們試著拔蠱。我預先讓你服下一種西域來的藥劑,到時候,你全無感覺,什麽都不用怕。”
  她一愣,倔強的回應:“我不想這樣。”又輕輕一笑,“你且放心,既然是在清醒的時候想好的事,我自然心中有了分寸。”清清透透一個女子,真像是冰雪雕成,透徹到可以輕易窺見到那極美好的內心。
  他卻堅持:“將這杯杏蜜茶喝下。”
  紫蘇知道他是為了自己好,猶豫了一下,卻依然以執著奉還:“即便是死,我並不想稀裏糊塗。”
  她第一次見到韓紅露笑得這樣舒心,像是煥然新生的一個人,低聲安慰她:“隻是拔蠱,怎麽會死?”
  她亦好笑:“若是拔得出來,百年間,這麽多人,又何必自危至此?”
  英俊男子笑似流雲:“那麽你不喝?”
  沉默的一刻,所有的情感似乎無所遁形。紫蘇接過,微一仰脖喝下,喝得太快的緣故,略微嗆著了,眼眶泛著粉紅:“我信你。其實我還是怕……那麽,就當做夢吧。”
  他靜默得靠近她,伸手出去,攏住她身子,眼神似是一硯的清水,最後隻磨出了濃濃一滴老墨。
  “阿蘇,就是做夢。什麽都不要去想。一切都會好起來……”
  沉沉的聲線,將她帶進最深的夢境之中。而似乎清醒的唯一記憶,是極涼的觸感,淡淡落在自己唇上,像是觸及了冰晶,薄薄一片,在唇齒間融化。
  韓紅露俯身良久,緩緩站直了身子,卻隻覺得一陣暈眩,他心下一驚,下意識的望向洞口,怒喝道:“白叔叔!”
  白榆火慢慢的現身,神色複雜的低下頭:“主人,我都已準備好。”
  “放肆!是誰主持祭祀?你做了什麽手腳?”韓紅露逾來逾心寒,像是被凝凍住了神色,低聲喝道:“給我解藥。”
  “這不是毒藥。十二個時辰後,藥性自然消散。主人,屬下大膽,替您主持祭瓷。”白榆火並不看他的眼神,一邊走過他身邊,俯身看了看沉睡中的少女,輕道:“早在三危山下,屬下試驗多次,已然掌握拔蠱之法。主人放心罷。”
  他從心頭升起無力之感,竟說不出話來,看著白榆火抱起紫蘇,向屋外走去。那肥厚的身軀在洞口終於回首,肅穆而歉然:“我雖是你下人,卻無法看著你這樣下去。就算是長輩的一點私心罷……”他不再猶豫,逆著光線,消失在盡頭。
  韓紅露勉強在胸口提起真氣,直欲追出,卻總是不得其法。他看看時辰,強迫自己安心。盤膝而坐,緩緩運功。
  然而終究還是急躁,無法靜下心來,隻覺得如坐針氈,此刻屋外掠過的青色人影於他,卻不啻於一道劈進人心的閃電,照亮了韓紅露如天神般俊朗的臉龐。
  進來的男子亦是語氣急促,向來疏朗而閑然的表情早已不見,直接道:“什麽毒?”
  “黑曼陀羅。”
  他沉默,片刻後,掌心抵上韓紅露的背脊,低聲道:“你莫運功,讓我試試。”
  他以會極心法,一點點的融化韓紅露體內的黑曼陀羅。黑曼陀羅本身無毒,自然也從來沒有人這樣做過——這是極慢的法子,又耗費心神,不過片刻,林懷塵嘴角緊緊抿起,已然汗如雨下。
  一炷香時間,林懷塵忽然覺得原本難以推進的內力刹那間奔騰萬裏。他驟然睜開眼睛,問道:“怎麽?”
  韓紅露已然站起,一手按住左手腕的傷口,沉聲道:“來不及了。”——術士們精心推算出的厲風時刻,即將到來。而一旦錯過,他再無回天之力。
  他劃破自己種蠱之處,強行逼出了蠱毒——瓷紅蠱這般劇毒腐蝕,輕易便將黑曼陀羅解開。此刻他已察覺渾身如熾,隻怕以內力壓住蠱毒,也不過能堅持一炷香時間,他不再多言,反手一招,當先而行。
  黑色和青色兩道身影,如同烈風,瞬間消失在遠處。
  正對著萬佛峽的東壁,黑壓壓跪著數百人,多是精壯男子,那全是隴萃堂最後的精銳。這般靜默,潛心祈禱,不過是為了消弭百年前的一場無辜殺戮。白榆火白衣飄飄,腰間係了紅色絲帶,竟也有了淩然之威。
  隻是簡單架起了柴火,之上是一隻碎裂的瓷器。
  少女被眾人圍在在中央,猶在昏睡,那純美如白蓮的容顏,像是遙遠極地、雪峰之巔尚無人踐踏過的新雪。
  不再是少女輕柔的吟唱,像是千軍萬馬中的怒喝,金戈鐵馬的交錯:
  以我處子,
  奉與神龍。
  血彌清洪,
  萬般瓷紅。
  飽含無奈的辛酸與人世輪回的坎坷,亦是命運之神對這個家族最大的嘲諷。
  這壯烈之聲中,白榆火俯身望向少女,替她將鴿血紅從額間取下,放在胸口。然而出乎他意料,本該昏睡中的少女,忽然睜開眼睛——那般透亮明靈的眼神,驚得老者往後退開一步,心下卻開始懊惱:若是祭品中途醒來,幾乎可以肯定不會再成功。
  他卻咬牙,事到如今,逆水行舟,卻也隻能繼續了——隻因這是數年難求的厲風吹起之日,而這一刻過去,韓紅露回複了內力,更不會允許自己這樣做。
  銀色小刀即將觸到紫蘇額間,他卻清楚的看到少女對著他一笑,那笑美麗融煦得幾乎能化開最厚的冰層,透著水晶般的色澤,沒有一絲惡的雜質。
  而她嫣紅的唇瓣微微一動,如玫瑰綻開,似是吃力,卻努力比著口型:“繼續……”
  雙手一顫,幾乎將小刀跌落,白榆火歎口氣,一手遮住少女的眼睛,另一隻手輕輕在眉心處,緩緩割開如玉肌膚。
  紫蘇並不覺著疼痛,如同做了一場夢,隻是醒來,發現眼前的人,並非那個神秘的黑衣男子,這未免讓她有些失望。卻也覺得很好,至少……這樣不必不舍和牽掛。
  鮮血滑過額間的感覺,就像一滴滴的在流淚。她隻覺得時光如此漫長,仿佛自己的身子像是取之不盡的江河大流,一滴滴的往外流出清水,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才能讓意識離開這具軀殼,在九天之外,看著眾人擺脫束縛而重生。
  而白榆火心中急躁,眼看厲風將到,卻不知如何解釋,這個少女的鮮血流淌得這樣緩慢,仿佛被什麽阻礙住了流速。
  一掌猶如天外飛來。炎氣之強勁,如同開窯這一刻,洶湧而來的殘火。白榆火大驚,守住門戶,退開數丈,才見到韓紅露長身立在紫蘇身側,小心翼翼的俯下身去,輕觸她的傷口。眼中的焦慮略微緩解,而他幾乎來不及說什麽,隻喝道:“誰都不要靠近。”
  威嚴如神,白榆火心中一凜,低下頭去,即便心中百思不解,卻也退了開去。
  黑衣男子盤膝坐下,手捏心訣,仿佛黑色大理石塑成的雕像。
  刹那間,萬物靜止。隻有兩座石壁的千窟萬腔中,人為也好,自然也罷——忽然飽含了風氣。
  韓紅露雙眸射出明光,微喜道:“厲風!”
  厲風濟則萬竅為虛——正是此刻,天地間寂靜猶如氣囊,卻蘊藏最大的力量,兩壁洞穴如被封住,靜候著爆發而出的那一刻——那一刻,天地間的怒氣,混合著佛家至高無上的力量,會如海般磅礴而出。
  片刻之後,他睜眼,以指為刀,在自己蠱毒種下之處又重重劃下刻痕。
  本就在流血的傷口,此刻滴滴匯成小溪,鮮血迸射,他緩緩將手腕貼近了瓷杯。
  瓷杯瞬間金光一亮,杯中仿佛有惡靈,品嚐到了仇敵的鮮血,一點點的變得愈加赤紅。
  像是有柔風籠罩,紫蘇的傷口不再流血,她胸前的鴿血紅燦燦生輝,散發著純美的光彩。
  韓紅露迅疾無比的回頭,像是提醒林懷塵之前的約定,喝到:“快!”
  林懷塵護在紫蘇身邊,此刻微一咬牙,眼神複雜,如同烏雲翻滾——卻毫不遲疑,授衣劍出鞘,劍尖輕挑,接連數下,不偏不倚,斷他陰蹺、陽蹺、陰維、陽維四脈。又猱身而上,一手輕按韓紅露靈台穴,以春之一脈的內力注之,緩緩化去他體內幾乎已亂做一團的落秋紅內力。
  韓紅露手上鮮血如激流,被這陌生的內力卷裹起來,奇妙的和紫蘇先時留下的鮮血隔離開。而他的臉色愈加蒼白,眉心微皺,身上的鮮血流盡一分,則臉上淡金色光澤愈盛。隻有他自己知曉,這是怎樣的一種刻骨折磨,如在烈火中,渾身的筋肉在緩緩融成了血水,他幾乎難以支撐,被截斷的四處筋脈仿佛和神誌斷裂開,他身受折磨,如墜地獄,卻動彈不得。
  這樣難言的痛楚之中,竟然恍然想起了在景德小鎮,他初見紫蘇,靈動生韻的的美麗少女,看著自己手中的流霞盞,有著掩飾不住的欣喜——發現至愛之後的喜色,那豈不是和自己一樣的心境?
  隻是連這樣單薄喜悅的記憶,隻怕也即將離他而去。
  以血還血,以身為爐,這一世後,他魂飛魄散,再也不會留下任何痕跡。
  紫蘇迷迷糊糊間終於清醒,凡塵若夢,她醒醒轉轉,不知幾回。
  卻見到這樣一幕,林懷塵的授衣還插在韓紅露的肩部,兩人均是凝神運氣,渾然忘了身外世界。而鮮血如蛇,緩緩爬上火架上的釉裏紅,那個瓷器,此刻色澤飽滿,像是剛從窯中取出,簇簇如新。隻是妖冶般美得脆弱,若是輕輕一觸,就會重新成為碎片。
  韓紅露以全副心力壓住痛楚,卻睜眼道:“阿蘇,過來。”聲音依然如絲,斷續而不再成語流。
  紫蘇心頭一片空白,掙紮著走過去,聽見韓紅露吩咐她:“將手放在釉裏紅上。”她卻站著不動,怔怔的看著他蒼白如雪的臉色,認識他以來,這人神秘而冷酷,卻一直是強悍的,現在,卻一點點流逝生氣……
  他幾乎用盡了氣力:“快去!”
  她終於聽話的走過去,學著韓紅露,將手腕貼在碎瓷上。
  那是清涼若水的感覺,仿佛有東西在那道傷口處被緩緩拔出,融化,唯剩寧靜空靈。
  ——紫蘇並不知曉,她的蠱毒是是釉裏紅殘片所種,和其餘人並不一樣。唯有再用釉裏紅瓷片為媒,方能拔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韓紅露再難支撐,精血耗盡,一隻手連舉起都頗為費力,全憑著背後林懷塵內力支撐。
  天地間有了輕嚎聲,先是一絲一縷的涼意,由兩壁間傳來;接著,聲音漸響,仿佛那些風雲卯足了力氣,在一瞬間咆哮而出——韓紅露的手垂下,低喝道:“點火!”
  白榆火見機極快,飛身而來,一掌推開紫蘇,身形不頓,在木架上燃起火苗。
  轟得一聲,四處而來的厲風匯聚在這明黃色的柴堆上,火焰竄起足有數丈!那盞簇新的高腳杯,飲飽了鮮血,默默的立著,享受著巨火的噬舔,卻紋絲不動。
  而韓紅露掙開了林懷塵的攙扶,勉力站著,低聲念道:“韓淼後人,自願以血贖罪,破此蠱毒。”
  所有的人均合掌,手腕處突突如同有生命欲勃然而出。白榆火看著年輕的主人,心下悲喜難辨。這個韓氏僅剩的直係子孫,自己視若子侄的年輕人,執意以這樣慘烈的方式破除蠱毒和詛咒。而他一意救下的女子,輕輕立在他的身側,如同美玉般的雙目盈盈直視著他,似悲似歎。
  ——他終於還是找出了盧長老留下的破蠱之法,不傷他人性命。
  以血還血,以身為爐,此生之後,永無新魂。
  韓紅露雙眼緊盯著那件祭紅之器,嘴角輕輕一揚 ,低笑道:“好了。”
  那件曠古爍今的瓷器,冽灩著奪目光澤,仿佛那對慘死夫婦的靈魂,品嗜了仇家的鮮血——終於無聲無息的,在烈焰和厲風中,化為齏粉。
  而人群之中則是一陣低低的歡呼,如久旱逢霖,在這峽穀間回蕩開來。人人翻過手腕,看著那塊紅斑逐漸在日光下變淡,終至消失。
  韓紅露終於漸漸不支,慢慢跪倒。紫蘇踉蹌著撲過去扶住他,將鴿血紅貼在他手腕傷口處,語氣卻甜澄寧靜:“你不會有事的……你說過的,鴿血紅可以定神補血 ,是不是?”
  她懷中的男子,連唇色都是雪白,卻輕鬆的凝出微笑,深深呼吸道:“傻……孩子……”他想說:“我連血都流盡了,又如何定神補血?”然而卻隻覺得困倦,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紫蘇一張小臉被淩亂的長發掩住,她近乎狂亂的回頭問林懷塵:“我幫他塗瑩玉桃花膏有沒有用?你說啊!那是治傷良藥啊!”
  林懷塵看著少女的雙眼,有著悲哀到近乎荒涼的沉靜,想要抓住一點點溫暖和依靠。而她懷中的男子,容顏英俊而憔悴,卻帶著笑意和滿足,或許在享受著人生中最後的幸福。
  他在那一刻,如受雷擊——窮極至變,會然融通,原來說的是這樣的道理。在至愛時思恨,恨而嗜殺,殺後方知愛,愛的盡頭……就是不可得,終至自然融通。終於不論以往的種種,開悟的瞬間,就是這樣,愧悔以往用淡定掩飾的情感,亦愧悔那些小人之心。
  他走到紫蘇身邊,扶住她肩頭,無聲的安慰。紫蘇手忙腳亂的在找藥瓶,卻被他輕輕阻住,又運起內力,注入韓紅露體內。
  他終於有了一絲力氣,足以支撐自己去攥住少女柔軟的手。眼光亦掃到了她的手腕,晶瑩如雪,沒有朱色的痕跡,他微笑——這一生,事事如夢幻。生而受詛,縛而求破,恨而無心。仿佛一環連接一環,被套在了這三重夢境中。而直到現在,手中的暖意,才是最真實、讓自己清醒的無價之寶。
  他並不擅於說話,尤其是對著強忍哀泣,卻露出絕美笑容的少女,最後握緊她的手,喃喃地說:“哭什麽……傻孩子……”
  另一隻手一鬆,鴿血石清脆的一聲掉地,紫蘇清楚的看到,他手腕的最後一滴血,就這樣,緩緩的滴在了紅色寶石上。少女長長的睫毛一顫,微微垂下,像是在低聲告訴那個終於再也聽不見的英俊男子:“你騙我的……我看到有一滴血滑進了鴿血石……你看,它還亮了一亮……”
  是真的死了罷……又怎會有人的睡容如此的俊美而安詳。嘴角淡淡的笑意,像是她見過的,沙漠中一汪月牙形的清泉。紫蘇卻不忍放開懷中安眠的男子,靠著他的額角,淚水如珠,終於在他看不見的時候,滴滴滾下。
  數月之後,已是秋日。
  姑蘇紫府的臨風閣,立在最高處,看著秋雨綿綿,像離人淚。腳下池塘,則圓荷漸漸枯萎,泛起焦黃,再多的雨水,也挽不回那遠去的時光了。
  少女素裙黑發,越發明豔照人。額間的鴿血紅,以往總是清涼如冰雪。如今卻不知是不是沾上了那人的血,永遠帶著輕微的暖意,綴在自己額間,叫她想起初見的一刻——原來這世上,居然會有男子能令自己驚豔。
  其實,誰又會知道?那樣美麗的寶石之後,掩起了一個小小的十字疤痕。
  她想起言二哥曾經大驚小怪:“呀!破相了!”又歎氣:“要是這疤痕能像我手上那塊血斑一樣自動消失就好了。”
  紫家的少女輕輕微笑,宛如這露台上升起了輕輕彩虹。她目光望向那一片姹紫嫣紅的花海,用隻有自己聽得到的聲音,淡淡吟道:“隻恐花深處,紅露濕人衣。”
  這一生,她終將帶著他留給自己的印記,安靜的彼此相守。

  還有後記一篇 江湖雜談
  首先當然是為自己正名了:開坑之初質疑我坑品的同學們,感到羞愧了吧?後悔了吧?想道歉了吧?來,上交千字評論,否則pia出去……我還是有虛榮心的啦……這樣少的人看,而這樣少的人中,這樣這樣少的人給俺留言……怎一個辛酸了的!
  ——>此為腦殘抱怨,可無視。
  言歸正傳,這才是後記的正文。
  最開始這篇文,其實迥異最終的成型。
  紫蘇和林懷塵是一對闖蕩江湖的小青年,你儂我儂,唯一會吵架的原因,大概是小林念念不忘自己的師姐萑(音環)葦。而大BOSS則是邪惡的老頭模樣。最後過五關斬六將,終於徹底的讓正義戰勝邪惡。然而……自從大BOSS轉變成帥哥後,我承認……我的人生觀改變了……笑。
  說正經的,到了後來,一直促使我寫下去的,其實是韓紅露死去的那一幕,他費力的去撫摸阿蘇的臉頰,然後低聲道:“傻孩子……”每當想起這裏,我就忍不住呈現花癡狀,於是快馬加鞭,趕啊趕,讓死亡的陰影一步步籠罩韓哥哥。
  天地一指,萬物一馬。但凡人生有了這一瞬,有了愛,既有私愛,又有大愛,生即是死,那麽死又何懼?
  所以韓紅露的死,我隻是惆悵,他是這文中我最愛的角色,這個結局,我自己還算滿意。(頂鍋蓋逃跑)
  我總是在文中若有若無的渲染韓紅露的俊美無儔,甚至寫到他類似佛的純淨,卻又有魔的暴戾——不錯,如果非要給這文找一個主題,那麽就是這個了。
  印度的宗教很有趣,有創世神,亦有毀滅神,地位相當,沒有偏側。不像西方的宗教,總是一元善論。其實一元從善論,那是刻意的抹去了與善相對的一麵,反倒耽於執著和障業了。
  小韓是這樣,小林亦不例外。他最開始純淨至極的春之一脈劍客,在尋找情感的過程中,也出現了殺欲。而最後韓紅露求助於他,他將授衣插入韓紅露體內的時候,我敢說,他有著私心在內。直到相遇紫蘇悲愴的眼神,那一刻才恍然而頓悟。
  或許這就是禪機了。
  對於兩位男主而言,整個故事,紫蘇就是他們的禪機。(另外,你們見過這樣的女主嗎?身在江湖啊,居然都沒咋多說她的武功,全談情說愛、惹是生非去了……= =||)紫蘇的武功不重要,重要的是感情啊……情感,譬如愛和恨,都是有著極大力量的東西。(於是有人說:難怪你寫到最後還是言情……逃:黑線。)
  另外,關於本文一些細小的線索,有些我隻是隱約透露的,但是應該理解不成問題吧?
  比如韓紅露和林懷塵趕去萬佛峽,落在紫蘇身後——其實那個時候,韓紅露已經同林說好了,請他劍斷自己四脈,幫助拔蠱。
  這些文中沒有明顯提。如果看完全文有不懂想不通的,請在這裏跟帖,我看看究竟是BUG還是你沒仔細讀~也方便逃改文。謝了。
  下麵是我給自己拍的磚:
  我記得江南說,一個寫文的人,最終成熟的標誌,大概是有十七八萬字左右的作品出現。
  可見我還是何等稚嫩啊。而離那個境界,即便使用現代文來計算,我也還是達不到。
  我比讀者大人們都清楚,哪些情節上可以再展開,再寫得清晰一些。可是到了落筆的那一刻,卻迷茫、不知所措。乃至於最後匆匆落筆,省略好些情節,怎麽簡單怎麽來。
  於是出現如下問題:轉變場景生硬突兀,情節交代不完整,人物性格發展不明顯進而顯得怪異。
  或許改好這些毛病,這篇文就不是隻有8萬字了。它可以更長更精彩些。
  而本人的個性又偏急,遇到喜歡的題材故事,忍不住想一氣嗬成,於是寫得快,卻不見得寫得好。下次開長篇的時候,我想我會努力糾正這個問題。
  主題和情節的契合,也是我的大問題。
  這篇武俠文文我寫得很順當。幾乎沒怎麽卡。不像之前的另一篇文,咳,就是那篇另一個ID發的,寫了上卷續不下去的武俠。
  其實我也愛那一篇,那篇文在落筆的時候,想好了主題:老莊的道法自然。不過情節跟不上,最終棄之。
  這一篇則是情節想好了,主題卻很勉強。
  總之,各有利弊。
  當然特征也是一樣,就是,兩篇一樣的冷。至於是原因導致的,我隻能說,由於你們的潛水,我實在是不知道了。
  所以親愛的大人們,如果你們耐著性子看到了這裏,我要說,真是不容易啊,向你們鞠躬。不過可以的話,就請留塊小磚,夠俺蓋個屋就成。當然,謝絕“惡心”之類用詞,我是個火爆脾氣,免得又起爭端。
  最後的結語:
  天地一指,萬物一馬。
  並不是單單說了韓紅露,我希望,紫蘇和林懷塵也是這樣,死亡固然是最大的解脫,可是活著的人擺脫心魔,才是頂頂要緊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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