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月當樓:惟是秋默言

(2008-12-05 11:34:55) 下一個
  第一章 暗湧
  五年以後再見麵,若她還是她,而他,還是他麽?
  或者,時間改變了一切,可歎遇見對的人卻是在錯的時間;或者,這是老天又一次不懷好意的玩笑……
  八月的驕陽烤得人透不過氣,即使在空調徐徐的涼風裏,還是一股的悶熱。
  佟雨墨長舒一口氣,收拾好材料和個人用品,確信沒有落下東西,她敲開了總經理辦公室的門。
  她把工作證和封麵上寫有“辭呈”二字的信封放在那張厚實光亮的紅木辦公桌上。
  “想好了?”總經理從位子上站起來,沉沉地問。
  “謝謝陳總這麽久以來的照顧。”她淡淡答道,恬靜的聲音裏絲毫沒有即將成為失業一族的沮喪。
  陳總看著辭呈和工作證,惋惜道,“佟雨墨,低個頭道個歉不值什麽。這個客戶是今天公司的大頭。你隻要道個歉,這個單子轉給別人,你就不必再操心。道歉隻是給人家一個台階下,要不你再好好想想。”他已經這樣勸過她好幾回了,眼前這個秀氣纖瘦的女子,確是個難得的人才,就是性子太過倔強。
  在龍祥廣告的兩年多,她本已是打下了不錯的基礎,做到業務副理,在廣告界混得也算是如魚得水。在外人看來,年紀輕輕的一個女人,事業正是如日中天。而她卻毅然遞交了辭呈。
  她輕笑,“我有我的想法。”
  確實,不管陪談生意還是陪吃飯她都無所謂,但真真頭一回遇到如此讓她厭惡的客戶。她是斷不會低頭的,況自己本就沒有錯。
  在那個娛樂城的小包廂,那個張老板對自己動手動腳,她摔門而出的時候丟下一句話,“要三陪您可以找妓女,不是所有女人都沒有廉恥。”她知道,這句話可能要她丟了工作。她也知道,說“對不起”三個字確實不難。對方隻要一個台階下,然後雙方都滿意。但她向來不是受人左右的。她就是覺得心裏不痛快。既是不爽,她不會為難自己。
  背起筆記本,抱上那個沉甸甸的箱子,她卻覺得走得輕快。華東地區數一數二的廣告公司被她佟雨墨炒了,真的是一件很值得振奮的事情呢。
  三天以後,依然是一個燥熱的午後,她拿著一堆以前的設計作品來到意天廣告的麵試室。
  可能是室內空調溫度開得過於低了,走進那扇玻璃門,她竟然打了一個寒戰。對麵坐著一男一女。外麵如火的烈日從半圓形的玻璃幕牆照過來,竟讓人隱隱覺得溫暖。
  “為什麽選擇我們公司?”男人抬起頭,一雙俊俏的桃花眼看著她。
  她的目光掠過在那雙眸子,滯留了兩秒。眼前的兩彎眉渾如刷漆,雋秀如女人的臉,卻依稀透著男性的軒昂氣度。
  她一向沒有欣賞帥哥俊男的嗜好,但眼前這雙眸子,卻勾出了深刻在腦海中的,另一張讓她心痛心酸的男人的麵孔。
  這是兩對如此相似的眸子……
  為什麽選擇這家公司?她回神。
  “掙錢,解決溫飽。”她半玩笑地說道,其實是實話。
  他揚了揚幽黑的眉,有些詫異。這個問過千百遍的問題,他遇到的幾乎千篇一律的是“我認為貴公司比較有潛力,有利於員工的發展”之類冠冕的回答。“掙錢,解決溫飽”幾個字不溫不火地從這個幾分秀氣的女人嘴裏說出來,他倒是怔了一怔。
  他低頭又看了看她的簡曆和作品,“你明天可以來上班了。我叫韋銘浩,是企劃部經理。歡迎你,佟雨墨。”他向她伸過右手。
  她一愣,隨即也伸手過去,“這麽簡單?”有哪家公司招聘職員這麽簡捷迅速的麽。
  韋銘浩站起身,微翹薄唇,藍白條的襯衫修出他高大挺拔的身材,“我們向來不拒絕美女,何況是有才有智的美女。” 不羈的笑容裏一絲紈絝。
  直到走出意天企劃部的大門,她還是有種難以置信的感覺,輕笑一下,按開了電梯的下行鍵。
  電梯門剛要關上,一隻鋥亮皮鞋的腳插進來,藍白條紋的影子在眼前一晃,淡淡古龍水的味道飄到她身旁。
  “……乖,現在真的有事,晚上陪你……”韋銘浩邊講電話邊朝她打了一個招呼。
  她禮貌頷首。暗笑,又是一個泡著桃花澡的公子。電話那頭,定然是個國色天香了。
  心裏暗稱他“公子”。後來知道,經理韋銘浩真有個外號叫“花花公子”,她是聽大大咧咧愛八卦的周可可說的。可可姓周名宇,她父親跟意天的董事長是老同學。可可學曆不怎麽好,但人很聰明,學東西快,否則鐵硬的關係戶在意天也不好混。
  其實不冤枉,“公子”一米八的身材,俊朗的外形頗有女人緣。可可說,“西裝筆挺地往人前一站,眼是眼嘴是嘴,怎麽看怎麽像個許文強式的世紀文青加魅力型男。就是女朋友走馬燈似的換,且是一個比一個漂亮。短的不過一個星期,最長一兩個月就散了。俊俏的外表下,是一顆五顏六色的心。”
  很快適應新公司,她習慣了加班加到很晚,習慣了默默奔波。累一點沒關係,她隻覺得很充實,看來加班並不完全惹人厭煩的。
  上麵評選優秀員工,別人都躍躍欲試,她卻不甚在意。她早已不喜歡去計較那些個有的沒的。
  以前的鄰居齊越幫她拉到泰華電子這個大客戶的時候,周可可不禁大歎一聲,“雨墨你真給咱部門爭氣了。不過據說他們泰華開發部的經理是個冷冷酷酷的‘閻羅’,人是真帥啊,又帥又酷。我還見過一次呢,是個軟件天才,剛從廣州跳槽回來。可就是太驕傲。” 加入意天廣告兩個月,說長也不長,說短也不短。能在短時間內做到這樣的業績,已經不易了。
  她輕揚嘴角,並不以為意,“沒那麽誇張吧。”
  周可可搖搖頭,“接下來打交道就祝你好運啦,我有個同學在那兒,據說這經理夠他們受的,對誰都沒好氣。”
  雨墨輕笑,她向來不覺得自己能力有過人處,一切隻是運氣罷了。她也沒想過當時順便跟齊越提了一提,他就真的這麽快幫她把這個大單子搞定。
  她卻沒有想到,就是這個“大單子”,讓她久已凍結的心湖,驟然間掀起軒然大波,也幾乎扭轉了她的人生軌跡。
  長久以來已漸浸入心湖的傷痕,在一個不經意間,寒風驟起,吹皺一池平鏡,往日的碎片又開始零落滿地。
  
  第二章 回眸
  夏末秋初的黃昏,夕陽薄薄地穿過林立樓層的孔隙,輕撫忙亂的車流與人潮。餘暉透過咖啡色玻璃幕牆投影進來,滿滿地,在眼前旋著帶暈的光。
  門口燈籠上“柳上樓”三個燙金隸字很是鮮亮,全然不像一家日本料理店的名字。本來要請齊越去吃意大利餐的,但他卻要來吃日本料理,還說是他們經理的意思。齊越的老板,那個傳說中剛跳槽回來的網遊界新貴麽。
  看著閃亮的“柳上樓”三個字,她的心裏一股難以言喻的熱浪,滾燙燙地湧了上來,酸酸的。
  這曾經是他和她很喜歡的一家店,雖然隻來過一次。
  五年過去,店門和窗戶都已經裝修一新,卻仍然不失古色古香的氣息。
  五年前頭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進這家店的時候,她就驚訝地發現,居然還有日本料理店布置得如此中式化:雕欄的門窗,頗有明清味道的桌椅,繪有祥雲的梁柱和屋頂,七弦琴古音繚繞;前台幕牆的圖案是《漢宮春曉》;每張桌子上方,都是一盞頂小巧的雕花工藝燈,細細一看,那燈壁上竟是類似《清明上河圖》的工筆;就連餐前的清茶,都用了帶耳的紫砂茶杯。乍一看還以為進了一家茶藝館。想來這料理店的老板定是中國人,或者至少是個喜好中國傳統文化的日本人。
  ……“以後,我們一直在一起吧。”耳邊又回蕩起當日那個低啞深沉的聲音。那磁性聲線的棱角,這麽些年依然磨滅不去,依然清晰得讓她隱隱作痛。
  找一個靠窗的位子坐下,看看表,還有十分鍾。她一向習慣早到。突然又覺得胃裏一陣絞痛——從早上到現在還沒吃過東西,中午趕工,吃飯這回事就忘了。日本料理自然是吃不下的,隻有等著晚上回去煮麵充饑吧。
  “佟雨墨!”是齊越的聲音。他和另外一個高個子男人在她對麵坐下來。
  “雨墨,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我們開發部的經理,也是組長——青年才俊,邱奕天。”
  目光觸及到邱奕天的一瞬間,她呆住了,“奕……奕天……”那個傳說中的網遊界新貴,竟然是他麽……
  四目相對,眼底的塵封已久的酸澀和眷戀,猛然深深觸動心底寒江。看著眼前熟悉又陌生的臉頰,淡黑又深邃的眸,俊挺又剛毅的鼻,依然如故抖擻豎起的短發,她覺得喉嚨被一陣突來的驚詫和痛楚堵住了。
  邱奕天淡黑的眸子在她的臉上輕輕掠過,涼薄的嘴唇微微抽動了兩下,眉間凝住了那麽一小會,遂垂下視線,“佟小姐,你好。”依然沉靜的聲音。
  五年以後,再一次聽到這個聲音,她的心裏一股浪猛然翻滾上來。然而,他卻叫她“佟小姐”……陌生人一般的客氣。佟雨墨呆滯凝視他的視線收回來,剛剛澎湃翻湧的酸楚和驚喜,隨著這一聲“佟小姐”消散成了冰冷刺骨的雪水,無情拍打在心頭,刺痛著舊日傷痛的每個角落。
  “雨墨,”看著佟雨墨有點恍惚的樣子,齊越說,“先點菜吧。”
  邱奕天炯炯的眼瞼再一次掃過她的眉眼,凝然的眉梢微微抽動一下,隨即又掏出手機,“對不起,佟小姐,我先接個電話。”說完很客氣地轉身出去。
  看著他的背影,她覺得有什麽東西漫上了心頭。
  “不好意思,公司臨時有點事。齊越你招呼一下,我先走了。”邱奕天的語氣淡漠,臉上沒有什麽表情。
  出去的時候,他的目光再一次飄過,刹那俯視定格在她的眼睫,他心頭重重一顫,緊緊咬住雙唇,猛吸一口氣,很快回轉頭,大步走開。
  齊越嗬嗬地笑著,“雨墨,你別在意,邱奕天就是這樣,其實人挺仗義……雨墨,你怎麽了?是不是不舒服啊?要不明天再說,先送你回去休息吧。”
  她閃了閃神,“沒什麽。還沒好好謝你,幫我拉到了泰華這麽個大客戶。”
  她隻覺得心裏一團忽冷忽熱的低氣壓,牢牢捆住了思維,鼻子裏那股濃重的酸楚繼續席卷上來,眼前依稀有點模糊。
  三文魚壽司讓她一陣陣的惡心,茫茫然吃掉了一整盤,壽司的味道卻依然沒給她留下印象。
  從邱奕天的眼神裏,她知道,或許從前的,再也不會回來了。
  她沒有想到,他回來了。他對她的客氣,他的陌生,在她的意料當中。
  初秋的夜晚些微的濕涼。她躺在床上,輾轉反複,卻沒有睡意。日本料理的晚餐一直在刺激她脆弱的胃神經,陣陣抽痛。
  更痛的,卻不是胃。
  她一個翻身,坐了起來。打開床頭櫃的抽屜,粉色蕾絲盒子的顏色早已黯淡,但裏麵那雙白色的舞鞋卻始終完美如初。
  她撫摸著那圈蕾絲,看到了邱奕天那對深沉堅韌的眸子,看到了溶潭的夕陽……
  那年生日,他送了她一雙舞鞋。
  小悅對她說,“雨墨姐,我哥真的挺喜歡你的,他從來沒送什麽女孩子生日禮物呢,連我過生日也就一個生日蛋糕。而且他經常跟你發短信的時候就笑出來了,你別告訴他是我說的,不然他會打我。以後等你做了我嫂子,好好把我哥那脾氣改改。”
  ——他第一次送女孩子禮物?他跟她發短信經常就笑出來了?
  那天,她覺得幸福極了。
  但是現在的他似乎已經跟她隔了千裏的陌生。似乎兩個人就像彼此的過客,匆匆聚來,還沒來得及銘記下誓言,又散了。
  她走的時候,是悄悄的。
  等她再次回來,他卻已經不在。
  她曾經以為,他不會再回來……
  所以,五年來,她早已習慣了一個人的晚餐,習慣了一個人看電影,習慣了一個人忙碌。
  然而一個人慣了,閑下來的時候總會有一種空洞洞的孤獨。所以這幾年一直在忙碌,仿佛拚盡了每一寸細胞。整日裏上班,擠地鐵,回家,單人晚餐,單人電影,單人長夜……日子這樣淌過,寡淡得如寒冬的天色,空曠的留白裏,盡是悠長的素淨和虛遠。
  她也不覺得單調或是無聊,神經早已麻木在這種不紊不亂的忙碌和寡淡之中了。
  心是越來越瘦,容易就飽。隻是在似水如雲的擁擠的平靜裏,那幾絲深深灼痛的傷和眷戀,她試著慢慢消化,卻總也不能夠。
  拿出手機,她從名片夾裏翻出前一天剛記下的號碼。
  “喂……”
  “請問你是?”電話那頭的聲音很沉靜。
  “我是……雨墨。”她咂嘴,一絲酸澀。
  “佟小姐,你好。”對方的反應似乎很平淡,她深深抽一口氣,心裏再一涼。
  稍稍平靜一下,她問,“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我想佟小姐似乎有點誤會了……”對方頓了頓,聲音低沉下去,“這次合作相當順利,希望以後有機會可以繼續合作。”
  “可是……”她沉默,他的話這麽官方化。他還在記恨著她。
  “佟小姐如果沒有什麽事的話,我要先休息了。再見。”隨後就是一片忙音。
  她呆呆地拿著手機,五年——是可以改變很多的吧。
  也許當年的那一段,根本已經成了別人心裏的點綴而已,隻是點綴,佟雨墨你又何必想得這麽複雜?或者,時間改變了人心,也改變了記憶。但當年的他和她,她都緊緊地裹在心底,永遠塵封不去。
  
  第三章 錯亂
  泰華新產品開發部的門口,被幾個記者圍得水泄不通。
  辦公室裏,秘書金羚走到經理辦公桌前,“經理,記者們都等了好半天了。”
  邱奕天扯了扯灰色西裝的領帶,頭也不抬,繼續盯著桌上的文件,一雙眸子滿是不屑,“幫我拒了。”
  “經理,這也是公司宣傳的一個好機會啊,連《電腦報》和《電子周刊》的記者都來了……”
  “拒了。”冷冷的聲調裏一絲慍怒。他一邊說,一邊整理好公文包,“下次再問我這種事情,你就直接走人。”
  金羚不敢再說什麽,向來這個冷麵閻羅是說一不二的。
  邱奕天推開門,一群記者早已等候多時,立刻閃光燈一片。
  “邱先生,這次泰華開發的遊戲一上市受到玩家的熱烈追捧,請問作為開發部主要負責人的你有什麽感受?”
  “請問貴公司下一步還有什麽計劃呢?”
  ……
  他耐著性子一邊擠出人群,一邊說,“對不起,無可奉告,請讓開一下。”
  記者們並不罷休,一直跟著追問,直到他快速閃進了電梯。
  一直跟他一起的齊越開始牢騷了,“這麽好的宣傳機會,都不知道你怎麽想的。”
  他皺了皺眉頭,炯然的眼裏一股冷清。
  齊越接下去說,“老兄,你別沒事老像個怨婦,就跟誰欠了你似的。再這樣下去,你的臉快變石頭了。除了寫程序,好像所有的事對你來說都是無聊的吧?要不哪天再幫你介紹個女朋友?”
  邱奕天理了理領帶,“管好你自己就行了。” 電梯門一開,他徑直走了出去。
  “知道你是智商200情商為0的純情天才,”齊越歎道,“是兄弟才提醒你,再過兩年你邱奕天也三十了,你不會想當老處男吧?”
  “我當不當處男好像跟你沒什麽關係吧?” 依然的雲淡風清。
  齊越撇撇嘴,沒再說話。在眾人眼裏,他邱奕天就是個怪人,錢和女人對他似乎沒有絲毫的誘惑力,以致於齊越偶爾會懷疑他是不是GAY。
  街燈從車身上一點一點地晃過,他深深吸了口氣,晚上的空氣很清新。似乎心裏最塵封的那股眷戀,隨著她輕揚的眼簾,再次飄散,把整顆心飄得滿滿的。
  然而,過去的傷,也隨著她的影子,刺痛了他心底的每個角落。
  狠狠扳了一把方向盤,差點撞衝上安全島。
  藍黑色淩誌橫在天橋上的路邊,一個高大健碩的男人的身影斜靠在車身上,最後的夕陽模糊了他的輪廓,投下迷離的影子。
  雙手懶懶插在褲子口袋,領帶是半散著的,對著初秋的夕陽,他不知道自己在車邊站了多久。直到身旁高樓頂上的英式大鍾敲響了九下,他才混混沌沌打開車門。該去哪,他自己也不知道。
  立秋時節的氣候是燥悶濕熱的,但小小的客廳卻略顯得陰冷淒清。雨墨從電腦屏幕前抬頭,揉了揉脹痛的眼瞼。她看看窗外,天已經全黑。肚子抗議聲越來越大,她決定去菜市場買點菜,做點好吃的犒勞自己。
  懸式吊燈的光圈印在老舊的黑核桃木餐桌上;蓮花狀瓷碗中,白得晶瑩的蘿卜塊浸在清透的湯裏,點點油紋閃著爍亮的光。排骨蘿卜湯是父親生前最喜歡的。以前她常常做這味湯,出來的味道絲毫不遜於五星飯店的大廚。雖是極平常的菜色,卻也十分誘人垂涎。
  這麽幾年,又是留學國外又是為工作奔忙,似乎已經忘記了那印象深處的味道。看著嫋然飄起的熱氣,那久淡不去的餘香,恍若父親此刻就還矍鑠地坐在對麵的那個位置,喝著湯,滿麵紅光地誇讚她的手藝。
  父親是把她當男兒待的。自小家教嚴苛,卻也從未打罵。僅僅一次,當年她填報高考誌願時,違背父意選報了傳媒專業。那回父親氣得兩天沒理她。她卻隻是每天照例精心燉好父親喜歡的湯,不急也不怨,“爸,對不起,我有自己的想法。”
  有自己的想法?父親綠著臉,仍舊是氣憤,很好,你總是有自己的想法。但女兒大了,做父親的也無法過於幹涉或強求。她知道,父親心裏是希冀著自己做一個光耀門楣的巾幗式女傑。她的誌氣其實並不亞於父親的夙願。父親曾經偏執地認為文科專業“沒有出息”。然她喜歡,有自己的打算,也有相當的信心。
  五年前,她遇到他。她也開始像很多女孩子一樣,憧憬小女人的幸福。但那段突然的風雲驟變,又讓她徹底沒了牽掛。
  拿到公派留學資格,獨自無依無靠地在美國半工半讀,一路奔到現在,多少力不從心,都熬過來了。父親若是泉下有知,也該欣慰了。
  第二天下了班,雨墨不知不覺就上了去城南的地鐵。戴小西在南湖的一家公司做平麵設計。她想到了和戴小西上大學的時候,連體嬰一樣地每天教室食堂宿舍轉的日子,一起翹課去爬山的日子,月底一起吃青菜蘿卜的日子,一起逛地攤買情侶尾戒日子,一起熬夜奮戰備考的日子……那個時候戴小西還跟她說,雨墨你找了男朋友可別急著結婚,像你這麽有魅力,別太早把自己賣了。至少多釣幾個大款或是小開,我可以敲敲。
  小西還是老樣子,幾個星期不見,一見麵就格外興奮地展示她在商場打折時血拚回來的收獲。戴小西手舞足蹈地把長長短短的T恤、短袖、牛仔褲一件件排在沙發上,眉飛色舞地展示她的偉大戰果,一口一個便宜又實惠。
  她無心欣賞戴小西的戰果,輕輕嘬了一口茶,“小西,我見到他了。”
  “他?誰啊?”戴小西放下手中的牛仔褲。
  “奕天。”輕輕吐出這兩個字,她覺得莫名的苦澀。
  “邱奕天!不會吧!怎麽會?他回來了?”戴小西驚訝地看著她。
  “恩。”
  小西挑著眉毛,興奮地歎道,“回來就好啊!雨墨,這麽多年了,這會兒見了該如膠似漆吧。你幹嗎還愁眉苦臉的?……難不成昨天晚上你們五年來的激情一下子爆發……天哪!雨墨!你為老公守身如玉的誓言破滅了?不過不要緊,反正有了邱奕天,別人就不可能成為你老公,失身給他也是給老公了,都一樣!”
  她沒有心情聽戴小西滔滔不絕的感歎。“小西!我現在很亂,不知道怎麽辦。”
  “怎麽啦?”小西依然一臉賊笑。
  “感覺他很陌生。”雨墨歎了口氣,勉強壓下衝上鼻腔的酸楚,“但是,現在我不能要求他什麽。”
  “雨墨……他……他是不是還在怪你?”小西輕輕摟住雨墨的肩膀,“你們談了些什麽?”
  她吸吸鼻子,無力地靠在小西的肩上,“他很冷淡,好像不認識我一樣。我知道他還恨我……所以一切都過去了。”
  喃喃著這句話,她恍惚又覺得,一切都還如同昨天一樣清醒,刻在心底的悲喜,亦如同銘文一般永遠也無法抹滅……
  初秋的梧桐,落葉鋪滿了斑駁的小路,鋪滿了青黃的草地。
  夕陽下,一高一矮的身影。女孩輕輕靠在一個結實寬厚的肩膀上,突閃著甜甜的眼瞼,“你怎麽會跟我在一起的?”
  “要是女朋友太漂亮,我會沒安全感。”俊朗的眉宇間一絲淡淡的柔情的嘲謔。
  看著他一本正經的樣子,女孩恨恨地,簡直想一口吃了這個自大又自戀的家夥。她拿頭猛撞了他的肩膀,“你居然罵我醜!”
  “別亂撞,撞到我的肌肉你會痛的。”依然是一副波瀾不驚的口吻。磁鐵般的男性嗓音裏,透著一股輕飄的憐意。
  她那個時候大學還沒有畢業,而他是一家跆拳道館的教練。那個時候他酷酷帥帥的,很多女孩子喜歡他,但他好像根本沒什麽興趣。
  她去練跆拳道的時候認識了他。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就這麽莫明其妙地主動給他送起了雞湯和蛋糕。
  有時候她會覺得她跟他走到一起完全像做夢一樣。然而,都已經是過去式了。
  喝完那杯檸檬茶,雨墨才想到自己還沒吃午飯。“小西你有什麽吃的?我好餓,還沒吃午飯。”
  戴小西狠狠地說,“你以為你是我這種金剛不壞之身,一兩餐不吃沒關係啊?又該胃疼了吧。不是我說你,都是自找的!”佟雨墨一直有胃痛的毛病,不注意吃飯就容易胃痛,而且經常一痛就是一整夜。
  小西晚上親自下廚,展示了她二級廚師的廚藝水準。她不停地安慰雨墨,“下次我幫你出出這口氣。邱奕天憑他是什麽,也不能這麽對你啊。沒良心的,回來了都不找你,也不想想當年你是怎麽掏心掏肺對他的啊。”
  她失神盯著窗外正飄著梧桐落葉的夕陽,“小西算了,他有他的想法。再說,當年先錯的人是我。”
  “雨墨……”
  “他現在幹得挺不錯,我們也都有各自的生活,挺好的。我不想強求什麽。”她喃喃道。
  ——也許他不想再回到從前,即使他們都沒有忘記。

  第四章 糾結
  回到家,因為胃部的絞痛,她整晚半睡半醒——熬到快天亮,又該變國寶了。
  第二天早上,她看了看自己有些臃腫的熊貓眼,匆匆用粉底液遮蓋了一下就出門了。
  走到意天公司的大樓門口,她突然想到跟泰華電子合作的材料忘了帶了,隻好祈禱今天公子心情好,不要訓人。到了電梯口,正想著怎麽跟經理交待拖延,淡淡的古龍水味道飄過,一個深藍色西裝的高高的身影走過來按下電梯,“這次拉到泰華,佟雨墨,你是後長的牛角比先長的耳朵長,功不可沒啊。”輕揚的嘴角,聚起一絲不羈的貴氣。
  “損我還是誇我?沒有經理你經驗豐富。”雨墨莞爾。
  公子向來不像個領導,隻不過工作起來,卻也有賣命的時候;有時候甚至害得他們這些下屬也跟著加班加點。她看了看旁邊的公子,“這次做完泰華,給幾天假吧。”確實很久沒有好好休息了。
  公子鄭重似的點頭,“那就要看你表現了。本人向來不接受人情單。”
  她扯扯嘴唇,這個黃世仁居然……“很英明啊……”
  “不是我英明的領導,本部門怎麽能在如此之短的時間裏蒸蒸日上?”
  “你放心,交到佟雨墨手裏的單子,沒有不讓人滿意的。”她學著公子油頭的自誇口氣。很奇怪地,即使再煩悶,跟公子聊起來,也還是可以幽一下默的。
  “公子,”可可總是這樣毫不避諱地稱呼她的上司,“昨天那位長發飄飄的美女等了你那麽久,把人家送的禮物給大夥看看吧……”
  “我說周宇小姐,上班時間不允許討論私人問題,雖然我的個人魅力的確讓很多女性同胞一見傾心,流連忘返。但,再重申一遍,你能不能以後別叫我公子?我有名字——”韋銘浩除了自我欣賞一番,還總不忘徒勞地強調。
  可可的嘴角彎成月牙,眉梢飄起,“得了,公子就是公子,自然是後宮佳麗,三千粉黛皆香豔。昨天那個是你最近寵幸的佳人了吧?那其他兩千九百九十九個不是要傷心了?”可可的聲調七抹八彎,毫不忌諱上司當前。
  韋銘浩歎口氣,貌似無奈地抬抬眉,“的確,不得不承認,本人這麽個風流倜儻、一表人才、玉樹臨風、溫柔多情、高大帥氣的魅力型男,確實在無形無聲中辜負了眾多女性同胞的芳心,但是我又分身乏術,實在沒辦法,禍害,禍害啊!”說完不忘輕輕捶胸頓足進一步表達懺悔之意。
  可可癟癟嘴,吞了吞口水,“我說公子,能不能換幾句台詞?肉麻加膩味,我雞皮疙瘩掉得可以減肥了……對了,你是要去倒咖啡嗎?順便幫我也倒一杯吧。謝謝啊。還有雨墨的。”
  韋銘浩橫眉冷對了她兩秒,“周小姐,不是吧?”
  可可笑著說,“貌似你昨天想讓我幫你改網頁來著……”
  “……得。拿人手軟,杯子給我。”
  看著可可女皇指揮衛兵似的把杯子遞給韋銘浩,雨墨不覺好笑。
  “小姐們,你們的咖啡。”韋銘浩說完看向雨墨,“泰華的合作計劃我和你負責。”
  泰華——她心裏一下又扯過那個名字,以及那雙深沉幽遠的眼眸。
  可可眯眯眼看向韋銘浩,“公子的大恩大德,小女子銘記於心。網頁的事兒,您就放心吧。”
  “別人領導使喚下屬,我當領導是被你們這些丫頭使喚。”邊埋怨,深藍色西裝的身影邊閃進了辦公室。
  “雨墨,我下個月準備去練瑜伽,要不要一起去?”可可推了推有點發愣的雨墨。
  “哦,好吧。”雨墨心不在焉地答道,隻覺得心裏的某根神經被觸動了。
  大三的時候去練跆拳道,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跆拳道根本沒學到什麽,卻意外地叼到了邱奕天這位白馬王子。
  戴小西曾經不止一次地感慨,“佟雨墨我要以你為光輝榜樣,這年頭像你這樣英明的先驅不多了啊。”
  她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就這麽在一起了,其實我也沒怎麽對他表示好感。不過他說,太漂亮的女朋友沒安全感。”
  “小子這麽狂?他也不看看咱們家雨墨身後排了幾個連的男生,那可是都祖國的精英,前赴後繼,繼往開來呀。他倒說這種話。下次好好教育他一頓!”
  她看著戴小西義憤填膺的樣子,忙說,“小西別,人家開玩笑呢。”
  也許上天就是這樣,無心插柳,它給了你滿眼的綠;當你想抓住的時候,它卻無形中再次奪走了眷戀和期望;但卻不曾想過,當一顆心平靜如水,已然放棄的時候,它卻又在你心底蕩起了淒弱的漣漪……
  第二天大早剛進辦公室,周可可就拿了一本雜誌往她眼前一攤,“雨墨,你快看!帥帥閻羅上周刊了!”
  她低頭一看,《IT時代》的人物訪談:今年網遊最熱浪——記IT界天才精英邱奕天。果真是他。報紙上的照片似乎是記者搶拍的,可以分明看到他冷若冰霜的嘴角和不屑的眼神。又是他!她咬了咬嘴唇,那方雪水又一次侵擾過心頭。
  可可滿眼放光,頂禮膜拜似的感慨道,“真是人又帥又又型……哎可惜是個木頭閻羅。據我同學說,這個邱奕天很自大很酷。跟他打過交道的女人都圍著他轉,可見人真是魅力男。要是我未來老公有他一半帥一半酷就好了啊。不過他好像對女人根本沒興趣,在憐香惜玉這點上,跟韋公子比起來是差了十萬八千裏了……”
  可可還在沒完沒了地表達她對邱奕天泛濫不絕的崇拜之情,對著這張照片,雨墨覺得心裏好好像有千百種羈絆,綿亙在思想裏。
  可可推了推有點出神的她,“雨墨,怎麽,花癡了?你平時不是對男人沒興趣的嘛……看來你也是凡人嘛。怎麽?對你的這個客戶有興趣啦?”
  “可可你想到哪兒去了?沒有的事。”她舒展微蹙的眉頭,含含糊糊地說。
  “哈,我說什麽,就是有興趣了。那還不趁機發起攻勢,雨墨你也老大不小啦,得好好考慮一下了。憑你的條件找個邱奕天應該不成問題呀,你看連我都決定在二十七歲之前把自己嫁掉。說實話雨墨,上次讓你介紹你的同學跟我認識的,人家怎麽說.?”
  雨墨抿了抿嘴唇,有點哭笑不得地看著可可,吞吐道,“可可……真是不好意思,忘了告訴你,我那個同學,他已經有女朋友了……”
  “不是吧!”可可滿臉桃花立刻苦喪下來,大歎一聲,“為什麽我周宇的人生總是這麽慘淡啊……不要緊,雨墨,要是還有人選記得幫我留著哦。”
  她點點頭,“恩。下次一定不會讓你失望,這可是周宇小姐的終身大事啊。”
  雜誌上邱奕天的那張照片又一次扯痛了她的神經,還有心底的那些早已風化的甜蜜。
  大四的時候學校趕排校慶節目,作為藝術團舞蹈組的演員,她練舞練得很辛苦。她經常跟他說,等我排完舞,你送我回宿舍吧。可他每次都是一句話,“想得美。”
  但是當她晚上出了練功房,總是會看到一個身影坐在走廊的凳子上,手裏還拿著一個飯盒,裏麵是熱氣騰騰的餛飩。
  她心裏是甜甜的感動,“謝謝你啊,等我這麽久還送吃的。”
  他隻是把飯盒往她手裏一塞,淡然自若,“沒什麽,你要是太苗條太漂亮,我沒安全感。所以你得長胖點。”
  看著目不斜視的他,她想,你就嘴硬吧,什麽時候得逼你說那三個字,不然我不姓佟。
  現在想想,那三個字卻並不是情人之間最動心最堅實的。是人心不能左右命運,還是命運不能左右人心?後來她覺得,上天是可以改變一切的,包括人心。
  A市的夕陽總是參雜了淡淡的霧色。邱奕天站在辦公室的落地窗前,凝望著來往的人潮和車潮。他淡黑的眼瞼在深鎖的眉頭下,流溢著黯淡和茫然,眼光飄離了眼前的視野;然後緊閉雙目,長長地深呼吸,順著大理石桌麵靠下來。
  打開抽屜裏的舊相冊,扉頁的照片,他看過無數次的照片……當年她走的時候,他隻能對著這張照片。如今伊人就在咫尺,但她的心該還是在千裏之外的吧。當年她的舍棄,他至今不能忘掉她曾經給他的痛。
  他已經不能夠。
  即使他還在,她的心也不會回來了吧。
  他想到了邱悅,他唯一的妹妹,那個笑起來和他母親一樣,天使一般的女孩子離去的時候,也是這樣的霧裏夕陽……
  他的生命裏,有過三個最美的女人:母親,同母異父的妹妹邱悅,還有她。
  他從未見過自己的親生父親。五歲的時候,他就深諳“私生子”這個可恥可悲的概念。然而,母親是那麽純淨柔和、那麽溫婉美麗的一個女人,即使現在,她在他的印象裏,依然是最最的聖潔高貴。
  十五歲時,繼父去世。那個叫做戚老四的男人,開始逐漸毀滅他們生活的全部。母親向來是有原則,有分寸的。他至今仍然不能全然理解,當初母親為何要去吸毒。即使父親當年拋棄他們母子,即使繼父患病去世,她都沒有倒下。但是白粉,卻徹底摧毀了她。
  他記得,那個時候,晚上接一個電話,母親就會豔麗地妝扮自己,用她廉價的粉餅撲了厚厚一層又一層,遮蓋因為長期吸毒而已經枯槁削瘦到發黃的麵色,然後匆匆出門。
  “奕天,照顧小悅,我去上班了。”因為粉撲太厚而過於蒼白的母親的那張臉,盡管歲月留痕,卻依然是美麗動人。
  那時,他不知道母親吸毒;他也不知道母親晚間的工作究竟是幹什麽,他以為像母親所說的,是去“談生意”;隻要戚老四的電話一來,母親就得出去“談生意”。
  後來,發現母親吸毒,他和邱悅便強製把她送去了戒毒所。家裏唯一的經濟來源斷了,他於是退學去了跆拳道當教練,邊掙錢邊上夜校,供邱悅念書。第三次戒毒失敗,母親含淚對他說,“對不起,媽媽對不起你們……”
  再後來,他終於知道,那個幫母親介紹工作的戚老四,原是毒販,在A市居然小有勢力;若不是他的設計,母親斷不會吸毒。他是毀滅母親的源頭,也是後來毀滅他們兄妹的源頭。他也終於知道,這麽些年母親是如何背負巨大的屈辱,撫養他們兄妹。
  當戚老四斜著三角眼笑勸他,“我可以幫小悅介紹工作。”他自然知道那所謂的“工作”,是出賣身體,或者更甚幫他販毒。那一次,他在暴怒中,打倒了戚老四的兩個手下,也一拳打掉了那惡棍的幾顆牙。至於戚老四是如何捂著滿嘴的血離開,說了些什麽話,他也不記得了。
  至於戚老四為什麽會纏上母親,他其實隱約聽過一些有的沒的。據說母親和戚老四是老鄉,母親是那裏出了名的美人。早在他出生之前,戚老四就想占母親為己有,隻不過礙於他生父的財勢。也聽說生父是含著金湯匙的公子,本來要和母親結婚的。戚老四使了什麽手段,讓母親自動離開了生父,他已經不想去知道。如果父親曾經做出過努力讓母親留下,他們的生活定然會是另外一個樣子。
  惡棍終究是惡棍。似乎注定了和他有斬不斷的牽連,在母親進了戒毒所之後,他不知多少次和戚老四的手下拳腳相向。到底是跆拳道黑帶,那幫人始終沒占到便宜。後來,邱悅……每每想到妹妹,他的心開始滴血,於是不願再想下去。
  生活是片片的灰暗。直到遇見她,灰色裏竟也有了一抹細細的溫潤的陽光。她並非引人注目的類型,他也從不會一見鍾情。但莫名地,就是喜歡了,深深地喜歡了。如果這便叫愛情,那麽他隻有過一次。
  他頭一回發現一個人的笑容可以如此純淨;頭一回發現有人說話可以如此暖心,春日裏的汩汩清泉般;頭一回發現有女孩子給他送便當的時候,在跆拳道館“偶遇”的時候,居然一股的平靜若水,全然不像那些追求者的熱情似火;以至於他一直以為,她隻當他是朋友;後來,才發現自己陷進去了,也許比她更早一些。
  如果還有一絲叫做甜蜜的東西,那便是她給他的。曾經對現實全然冷漠的他,竟然也會在遇到她之後,覺得一個普通的晴天是如此的美妙;跟她一起吃過的街邊小吃,很是香甜;她偶爾的撒嬌,讓他也忍不住逗她一逗,實在是無限的趣味。
  如果還有一個叫做明媚的東西,那麽,隻有和她一起的。那一年。
  然風雲驟變,隻恨緣淺,是無奈。
  他回了回神,深深吸一口氣,擦了擦手裏的相框,指腹輕輕劃過那相框中她笑靨如花的臉頰,微微一滯。然後打開抽屜,把相片放回。
  或者上天嫉妒他並不該同時擁有這麽多的;或者是前世的孽,總之,他是失去了。失去的比擁有的要多;也許,已經是一無所有。
  ……小悅,還好麽?過幾天哥去看你。

  第五章 惘逝
  第五章 惘逝深秋的空氣如隆冬般冰冷。夕陽淡淡地追過山的影子,追著人的傷與逝。
  公墓的矮鬆排出幾抹厚重的淒清,風很大,呼嘯地掠過人的眼簾。
  雨墨蹲下來,將一束小雛菊放在墓碑前,“小悅,這是新鮮的小雛菊,希望你喜歡。”
  墓碑上的照片裏,是一張少女的清麗活潑的臉——她有著和邱奕天一樣的漂亮的眼睛,一樣好看的嘴角,兩個小酒窩讓她的笑看起來很燦爛。
  最後一次看到這樣的笑容,是在五年前雨墨的生日的時候。
  那天,奕天陪她去了“柳上樓”慶祝她的二十一歲生日。他和她都不喜歡吃日本料理,但獨獨喜歡那店的中式化古色古香的裝潢和氣息。她還記得,他低沉幽深的眸子閃在她的眼前,“以後,我們一直在一起吧。”
  他從不說這類甜言蜜語的。說這句話的時候,卻格外認真,隻是微微地紅了臉。那一刻,她覺得真是幸福到了極點。然而,一刻甜蜜的極致,轉念卻隻剩下無言的清秋。
  從“柳上樓”出來,他們看了通宵電影。
  離開家的時候,小悅交給她一個用相框裱起來的小雛菊,“雨墨姐,生日快樂!我這個電燈泡今天休息休息,你們就好好享受二人世界吧!”
  那是小悅一針一線親手繡的十字繡。淡黃色的小小的花瓣,淺綠色的莖杆和葉子,精致得就像一副工藝品。
  她喜歡畫水粉畫,尤其喜歡畫小雛菊。她說,小雛菊是這個世界上最純最可愛的花。
  然而這樣的小雛菊,她卻再也無法看到了。
  當雨墨和奕天淩晨回到家的時候,門是虛掩的。奕天猛地推門進屋,裏麵是一片狼藉。
  她不禁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沙發和茶幾倒成一片,小悅瑟縮地蜷在牆角,身上隻披了一件撕破的睡衣。她半閉著眼睛躺在那裏,嘴角好臉頰上是幾塊血汙的青紫,睡衣上是大塊斑斑的血跡。雨墨立即明白發生了什麽——“小悅!……”他們叫著她的名字,她終於清醒過來,卻隻發著抖,呆呆地盯著地板。
  “小悅,你說說話!”她奪眶而出的淚如泉湧。她才十七歲啊!那麽可愛的年紀……
  “小悅,是不是戚老四?”奕天緊緊凝著眉頭,眼裏一層晶瑩的光。他的拳頭捏得緊緊的,手腕上青筋暴突。
  雨墨想起來,曾經到奕天他們跆拳道館鬧事的那幾個人,其中有一個就叫戚老四。
  小悅木然地點點頭,“我認識……其中有一個男人是戚老四……其他的……其他兩個就不認識了……”
  奕天一拳猛捶在地板上,“他媽的!畜生!”
  還不止一個!那幫禽獸!她癱坐在地上,擁著小悅,啜泣,“對不起,要不是我過生日,小悅她也不會……”萬般悔恨,卻已是回不去的絢爛。
  奕天沒有說話,他瘋一般地抱起邱悅,“叫救護車!”
  經過搶救,小悅脫離了危險。但是她和之前已經判若兩人。她很少講話,眼神隻是呆滯地盯著天花板或者窗外的夕陽。
  雨墨知道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子遇到這種事情,會留下什麽樣的劇痛和不堪的回憶。
  害怕小悅出意外,她和邱奕天整天守在病房。看到他淩亂的頭發和眼裏布滿的血絲,她心疼地說,奕天你休息休息吧,我守著。但是奕天隻是呆呆地坐在床邊,一隻手緊緊握住小悅的,仿佛失聰一樣地,沒有反應。過了好一陣,他驟然起身,摔門而去。
  第二天一早,他鼻青臉腫地推開病房的門。他眼眶黑黑的,沒有一絲神采,的額頭和嘴角都有撕裂的血口子,一身衣服袖子和褲腳都已經撕破了。看到他一瘸一拐走進來,雨墨嚇壞了。她問他,他依然不說話。她隻好拿來消毒水和紗布,幫奕天包紮傷口。
  紗布一層一層浸漬著血紅,而奕天卻沒有疼痛感地,隻是一味握緊了小悅的手。兩天裏,他說的唯一一句話就是,小悅,哥一定幫你討回來!
  住院的第三天,奕天去清洗傷口,雨墨一個人留在病房陪小悅。
  小悅的臉色已經不再如先前那樣蒼白,她無力地眨著空洞的眼睛說,“雨墨姐,我想吃梨。你去幫我買點吧。”
  聽到小悅主動要求吃東西,她喜出望外。然而,那是她最後一次見到小悅,那也是小悅說的最後一句話。
  留下的,是撕心裂肺般的痛悔。如果不是因為自己,如果能好好守著小悅,她不可能……是的,自己是罪人!一步一步把小悅推向命運的懸崖!她永遠也不能原諒自己,永遠不能原諒!永遠不能!!
  站在醫院的天台上,通宵的寒風刺痛了心底的每個角落。雨墨的心皸裂成滿地的碎片,在濃重的夜霧裏,她沉重地感受著小悅從醫院頂樓跳下來的時候,那絕望的心情。
  她不知道怎樣麵對奕天,那夜,她第一次看到了他的眼淚。那個一度剛強,此刻卻滿身脆弱的男人,正守在醫院的太平間,一夜無眠。
  她曾經的願望是開畫展。她是那麽純淨的一個女孩子,但一個晚上,毀掉了她。她絕望地選擇了死亡。
  命運總擅長無情的捉弄,有時候甚至沒有絲毫的憐憫。就在小悅走的後一個星期,雨墨成了一個孤兒。
  父親的去世,讓她忽然不知如何麵對命運突如其來的重擊。上天就這樣毫不留情地抽掉了她的幾乎一切,不給她任何喘息的時間。
  她一個人默默地去了殯儀館,在為數不多的親屬陪同下,看著父親的骨灰被放進一個小盒子裏。那一霎那,一種空前的絕望和孤獨席卷而來……家?她或者已經永遠失去了。
  守著空空的房子,她兩夜沒有合眼,眼淚似乎在看到父親骨灰盒蓋上的那一瞬間,已經流幹了。
  那年,她剛好大學畢業。
  她沒有告訴奕天。她知道他現在不會比她好過。況且,是她害了他。她一度認為,父親的去世,是上天對自己的報應。報應……最殘酷的報應。
  一個月以後,她拿到了一個公派留學的名額。之前並沒想到過出國的她,帶著萬事皆空的無奈和痛苦,選擇了逃離。
  然而五年以後,該痛的,還是痛。
  ……小悅,這裏這麽荒涼,應該好久都沒有看到過小雛菊了吧……一顆淚晶瑩地滴下,在淡黃色的花瓣上劃了一個圈。
  風一聲一聲的長歎,穿過陵墓的山坡,如同生命的起落,時高時低,卻都在婉轉間淡去了痕跡。
  她吸了吸鼻子,剛起身,就開到不遠處走來一個穿灰色西裝的男人。
  是他。
  
  第六章 深痛
  名緣酒吧,深玫瑰色的牆壁上綴著點點溫柔的光,一首帶著法國鄉村氣息的老歌輕輕地流淌著繾綣和安寧,又叫人傷懷。
  他的臉在眼前,淡黑的眉,炯炯的眼睛,黯然的神色,就這樣似真似幻地對著她。
  她小巧的臉頰在流動的光影裏,映出憂傷的輪廓,微閃的雙眸,淡淡的細眉。她沒怎麽變,還是那股學生氣的清秀和純靜——一種久違的懷念。他的心一陣輕微的顫動。
  “這幾年,還好嗎?”奕天摸著咖啡杯柄,沒有抬頭。
  她抬眼,看了看他,“恩,還好……你呢?”
  “不怎麽樣。”他的語氣很平淡,似乎帶著微微的埋怨。
  她低下頭,慢慢地喝著咖啡,不知道說些什麽。好幾分鍾,沒有講話,現在的兩人,真的感覺很陌生。
  “你什麽時候回來的,我都不知道。”她輕輕地說。
  “你當年去美國的時候,也沒跟我打過招呼。”他抬起頭,直直盯著她的眼睛,“至於我的事情,佟小姐好像也沒有必要知道。”
  她的心一沉。他的眼神,仍然可以看得出傷痕——是的,他還在記恨著她。但她又該怎樣告訴他,當年她的離開,並不是因為要逃避,而是不想給他增加額外的負擔……
  “對不起,我以為……就算是作為朋友……我隻是……我沒什麽別的意思。”她支吾著。然而,就算是做朋友,也不能夠了吧。
  “謝謝。”他的聲音依然冰冷,“如果是作為朋友,這種關心就不用了。”
  這麽客氣,這麽陌生,一種從未有過的尷尬。她隻覺得塵封的傷痛開始發酵,越來越酸楚。
  兩人就像是陌路相逢的過客,那麽生疏,生疏得讓她害怕。
  又是一段沉默。
  “對不起,如果不是因為我,小悅她也不會……”她的聲音低下去,覺得自己的視線開始模糊。
  “小悅的事跟你無關……不怪你。”他心裏一緊。
  雨墨緊緊握著咖啡杯,沒有說話。她給他的傷,他應該永遠無法釋懷。似乎她和他彼此之間,已經沒什麽共同的東西,除了傷害。
  “我想起來還有點事,先走了。”她拿起旁邊的皮包,站起來告辭。
  奕天放下杯子,也站起來,“我可以開車送你。”
  ——他可以送她,隻是“可以”。雨墨搖了搖頭,“不用,我自己坐公車挺方便的。你先走吧,再見。”
  “路上小心。再見。”說完這句再見,一層透明的液體漫上眼簾,她轉過頭,又坐回剛才的位置。
  她以為,他會出於紳士的禮貌堅持一下送她回家。可是他不再客氣,轉身就走了。
  看著那輛深藍色淩誌消失在十字路口的盡頭,她的心繼續地沉了下去。
  夜色在沒有星星的天空裏沉澱,沉澱了人的酸和痛。
  明明是那樣地眷戀著、入骨地思念著、瘋狂地想擁有著,為什麽她在你眼前,你的心裏卻又隻剩下了痛。釋放了壓抑許久的想念,好不容易見到她,為什麽卻還要心口不一地逃開她……奕天雙手茫茫然地搭在方向盤上,不知不覺已經錯過了自己住的小區。
  ——如果還有什麽交集,那麽也隻是半陌生的朋友了吧。她早就放棄得幹幹淨淨,你也該瀟灑地放手。這樣對大家都好。
  但是為什麽心底刻骨的眷戀,把所有的思想都填得滿滿的,沒有一點喘息的空間……
  晚間的溶潭,墨如一池黑玉。奕天奇怪怎麽就繞到這裏來了。
  車燈長長地打過一條小巷,在一座單元樓前停了下來。那個熟悉的窗戶此時還沒有光。
  原來她還沒回來。他坐回車裏,打開CD機,播了一支曲子。他沒有買過CD,隻有一張,是她送給他,她很喜歡的。
  如水行雲的曲調,如同現在的她飄蕩的目光,充滿了憂傷。他的心裏突然一陣揪心的痛。
  一盤CD反複播了好幾遍,再抬頭看那個窗戶,還是漆黑的。看看表,已經十點半了。
  ——她還沒回來?!應該在他出了名緣酒吧,她就去了公交站台,為什麽現在還沒回來?!
  他的心裏頓時慌亂起來。五年前邱悅出事躺在牆角的景象又清晰地浮現出來……邱奕天,你怎麽搞的!
  方向盤飛快打個轉,長長的車燈消失在小巷的盡頭。
  他撥通她的手機號,但沒有人接聽。他隻覺得濃重的擔心和焦躁一起衝上了心頭——佟雨墨,你在哪兒?
  深藍色淩誌飛速穿過一條條街道,他在每個公交站牌旁邊搜索她的影子。但是沒有看到她。驀然間,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懼。會不會遇到什麽不好的事情……也許已經在車上了?也許自己神經過敏亂擔心……猜測著,他的心裏火燎一般。
  禁錮許久的揪心和懷念,如同火山的爆發,瞬間充斥滿了他的五髒六腑。他再次胡亂地摸起手機,又撥通了那個號碼,仍然隻有陣陣“滴”的長音。佟雨墨!你這個可惡的女人!
  努力讓自己定神下來,一個靈光閃過,怎麽沒想到去名緣酒吧問問!
  心急如焚地衝進名緣酒吧,他鬆了一口氣。
  她還沒走。她躺在他們喝過咖啡的那張桌子上,麵前是兩個空空如也的酒瓶。
  他快步走過去,扶住她的肩膀。
  “幹什麽……”她含含糊糊地一麵說,一麵又睡了下去,渾身是一股濃烈的酒氣。
  見鬼!這個女人!她喝了多少?!他摟住雨墨的肩膀,試圖讓她站起來。
  她揚手一推,想掙脫開去,“誰啊……別碰我……”
  他看著她泛紅的臉頰和已經不很清醒的神智,一把將她摟過來,向門外走去。
  “放開我,你是誰啊……放開……”她還在含糊不清地說著什麽。
  他緊緊摟住她,“雨墨,是我,奕天,邱奕天。你醒醒!”她這個樣子讓他害怕。
  她酒量太差,今晚又喝了太多,早已經迷迷糊糊了。隻是聽到“邱奕天”這個名字,她居然安靜下來,任由他把自己抱到車上。
  剛進車門,她突然動了一下,頭重重地撞到了車窗上。邱奕天心裏一陣抽搐——雨墨!
  他把她放在車的後座上躺好。她的眉頭緊皺,似乎很痛苦的樣子,嘴裏還在喃喃念著什麽。他沒有聽清。
  雨墨,對不起……他發動車子,慢慢地開回他的住處。
  他住九樓,一套不大的兩居室。一個月以前回到A市的時候,他剛買下了這套房子。
  他把她從車裏抱出來。她好像已經睡著了。嬰兒似的睡臉,一如幾年前在公車上,她睡在他的肩。
  他心疼地看了一眼懷裏的她,她的頭因為剛剛的撞擊,起了一大塊青紅的傷痕。
  這樣抱著她,這樣的距離,這樣的溫度,夢寐多年,她終於這麽近。
  可是雨墨,你已經不會再屬於我了,是嗎?
  她好像睡得並不安穩。濃烈的酒氣依然彌漫在她身旁。
  奕天沒有按電梯。怕弄醒她,他抱著她走了安全通道的樓梯。他輕腳走在樓梯上,就是這樣靠近的距離,等她醒來,也許什麽都變了吧。
  她在他懷裏瑟縮了一下,喃喃道,“對不起……”
  他心裏一怔,繼而看看樓梯間的指示燈,一個亮紅的“9”。“雨墨,我們到家了。”
  ——很久以來,他想跟她說的這句話,他以為此生再不能說這句話。即使雨墨,你不會回來,我們也不會有“家”。
  把她放在他的那張床上的時候,她伸出手環住他的肩。他的心裏猛然的悸動。但看到她依然神智不清的時候,他推開她的手,扯過被子將她蓋好。
  心裏麵錐心刺骨的疼。
  “對不起……不要……”她輕輕地發著抖,眉頭凝住,似乎正經曆一個惡毒的夢魘。
  “雨墨……”他握住她冰冷的手。
  好像感受到他的溫度,她漸漸安穩下來。
  “小悅,別,別跳……爸,媽,等我……等等……”她的眼角一抹晶瑩,淚若秋霜。
  他心疼地看著她,輕輕拂去了她眼角的淚。她的額頭滲出了一些汗珠,他拿手試了試——發燒了。他於是起身去浴室拿毛巾。
  “奕天,我錯了……”
  這一句,他沒有聽到。
  
  第七章 心結
  寬大的落地窗,淡黃色的窗簾——雨墨再次睜開眼睛,看到的是一間陌生的臥室。
  這裏是?一陣驚愕——還好,自己是和衣而臥的。
  隔夜的宿醉仍然讓她有點頭昏腦脹。她想起來昨天晚上奕天走後,自己就一個人留在酒吧喝酒,之後就都不知道了。
  突然看到床邊的椅背上搭著他昨天穿過的西服外套。床頭櫃上放著一個相框,是奕天兄妹還有她的合照。這是他的家?難道昨晚是他送她回來這裏?
  一襲暖流湧上來。
  打開房門,也沒有看到他的影子。隻有沙發上一條毛毯,應該是他昨晚睡過的。
  但是,把她從酒吧送回來,這樣的舉動,即使作為朋友甚至是路人,也夠了。
  又想到昨夜自己肯定在他麵前失態的尷尬,再一看表,九點。糟糕,今天是周一,要遲到了!她抓起皮包,奔去了車站。
  奕天沒有去上班。一夜沒睡著,早上等她退了燒,他去了街口的早點小店。她醒來,應該會很餓了。
  他記得,她一直喜歡吃紫菜餛飩。離家最近的這“廖記餛飩”,味道還不錯。他買了兩大碗帶回家。
  但臥室裏是空的。他放下碗筷,去了浴室和廚房,也沒有看到她。他的心仿佛被一塊石頭狠狠砸了一下——早知道她醒來也許什麽都不在了。早知道五年前你留不住她,現在你也一樣留不住。
  他坐在床邊,看著那張相框,邱奕天,你醒醒吧。佟雨墨,你夠狠!
  中午的時候,雨墨接到戴小西的電話,“雨墨你晚上有空嗎?到我這兒來一趟!有喜事!”電話那頭的小西格外興奮。
  “有什麽好事啊?”
  “來了你就知道了!晚上七點,你過來啦,不見不散。”
  她猜到了十有八九,除了商場打折狂血拚,再就是遇到真命天子,否則小西不會這麽興奮。
  晚上到了小西家,戴小西很親熱地挽了一個男人給雨墨開門。
  她吃了一驚,這個男人不就是小西暗戀六年、當年計算機係的大才子的張啟之麽?小西終歸是功夫不負有心人,如願以償博得王子心了。
  還來不及感歎,小西就拉過她說,“雨墨,不用我介紹了吧。啟之,佟雨墨你也認識吧,當年我們還一起吃過飯的。”
  小西的聲音甜甜的,雨墨突然看到了她變淑女的巨大潛質,不由在心底淺淺一笑,丫頭真厲害,總算把自己嫁出去,我今後也少操心了。
  張啟之禮貌地點點頭,“你好。”他清俊的丹鳳眼藏在金絲邊框的眼鏡後麵,一副俊朗。
  “你好。”
  “雨墨,今天我和啟之做了幾樣菜,有你最喜歡的。”確實,她每次來戴小西這兒就感慨,每天吃工作餐吃得快吐了。
  席間小西和張啟之你儂我儂,君心妾意。雨墨不禁想起了奕天。兩人曾經也像他們這樣,一起吃過大街小巷。有一回她買了三大籠湯包,自己隻吃了幾個,剩下的全部交給他,還美其名曰“節約糧食”。那一次,他其實真的撐到不行,後來居然還得了湯包恐懼症。想到當時他的樣子,她不禁在嘴角勾起了一個微微的弧。
  戴小西看了看心不在焉的雨墨,連忙坐到她身邊來,“雨墨,對不起……”
  她搖搖頭,“沒關係小西,反正我現在也沒什麽了,真的。”然後又笑著對張啟之說,“小西就交給你了,以後你欺負她我可看著的。”
  張啟之一臉委屈,聳了聳肩,“我哪兒能欺負她啊,隻有她欺負我。”
  結果小西的魔爪立即伸向他的背,重重給出了一記排山倒海。
  張啟之說,“我說什麽,你看吧。”
  小西一臉甜蜜地埋怨,“你少貧。”
  雨墨輕笑,但是戴小西看到她眼裏閃過了一絲落寂,有點後悔今天把雨墨叫來吃這頓飯了。
  她從小西那裏回家,已經是晚上十點多。剛走到巷子口,她就看到了邱奕天那輛深藍的淩誌,一個人影斜靠再路邊的角落裏。“是你——”
  他靠在巷子口的牆上,灰色西裝的領帶鬆鬆垮垮地歪在一邊,兩隻手懶懶地插在褲兜裏,頭發被風吹得亂了,有點頹廢地豎著,眼神裏又是那股不屑和淡漠。
  她聞到了他身上濃烈的酒氣,“要不要進去坐坐……”
  話沒說完,她猝不及防地被他拉了過去,他吻住了她——瘋狂地,霸道地,用力地吻住了她……他急促的呼吸輾轉在她的唇上,他的一隻手緊緊摟住她的肩,另一隻手捧著她的臉,似乎要竭力把她揉進自己身體裏。
  他緊緊地吻著她,那麽緊,似乎稍一鬆手她就會消失。
  她掙紮地想逃脫他的束縛,但無濟於事。他的力量太大,她無法動彈也無法思考,隻能任由他擺布。
  她開始覺得連呼吸都沉重起來,唇齒間都是濃烈的酒氣,視線也開始模糊。他緊緊貼著她,他的滾燙的懷抱,滾燙的唇,滾燙的雙手……疼痛感開始在嘴唇和肩頭蔓延開來……她覺得自己應該生氣,卻又意識到,自己的思想裏隻剩下了心痛,隻剩下了服從,就融化這霸道一吻裏……
  良久,他放開她,含含糊糊,“佟雨墨,你這個女人……你知道我有多恨你嗎……從沒恨一個女人像現在這樣……這麽多年,我還是輸了。徹底敗給了你,輸得一幹二淨!”
  她楞楞地沒有說話,好像在經曆一番夢遊。
  察覺到她的木然,他冷冷地說,“佟小姐,你確實夠狠!”拋下這句話,他頭也不回地朝車子走去。
  殘留在唇上的炙熱和劇痛,讓雨墨像還是停留在莫明其妙的幻覺裏……
  冷風把她遊離在九霄雲外的意識拉回來,她突然感到風吹過的一股冰冷徹骨的寒意。
  他醉了。
  這麽多年,他還是在恨她。午夜夢回,曾經的淚和痛如風刀霜劍,盤旋在腦海,心底和胃部的絞痛,刺痛著每一根神經……
  第二天,她頂著一副熊貓眼,走到辦公廳門口,突然眼前一片鮮紅。
  不知道是誰這麽破費地買了一大堆玫瑰,她正猜想這是送給誰的,大喇叭周可可就在耳邊嚷開了,“雨墨你看,神秘男士送給林寧的愛情鮮花。我剛才數了一下,足足999朵。不知道是哪位多金又多情的帥哥送的呢。”
  她笑了笑,“可可你真有閑情啊,數那麽多玫瑰。”
  “隻可惜我周宇就埋沒在凡塵之中了,沒有帥哥理,沒有帥哥疼,沒有帥哥愛的。”可可又開始悲歎,“你看人家林寧,雖說也是跟我同在這個死氣沉沉的辦公室,但人家是要身材有身材要相貌有相貌的,唉,像我這樣的隻有等著相親了。”
  “可可,你挺好的,善良加可愛。”她安慰可可,“隻是林寧是淑女型的,你也別太自卑了。”
  “淑女有什麽難的,我周可可裝起淑女來,可以用眼神瞪死趙薇,外表純死高圓圓,聲音嗲死林誌玲。等過幾年啊,我要用我如花似玉冰清玉潔柔情似水的青春,去勾引一富老頭,然後等他死了我拿遺產。”可可一副豪情滿懷壯誌在胸的樣子,就跟要上戰場當英雄。
  雨墨傷心地想,如果可可你去裝淑女的話,也隻有這樣了。
  正說著,林寧過來,看到這麽多玫瑰,顯然是受寵若驚了。可可笑嗬嗬地湊過去,“林寧,該請吃飯了吧。跟你表白的帥哥那麽多,這次好像尤其深情唉。要請客哦。”
  林寧有點不好意思,“哪裏,我哪有那麽大能耐。”
  “說真的林寧,你認識人那麽多,什麽時候也給我介紹一個啊。到時候我請你吃飯。”可可越說越興奮,就跟那玫瑰是送她的一樣。
  “小姐們,做事了!”公子韋銘浩的聲音如電磁波般從門口蕩過來。
  可可吐了吐舌頭,“大白天的,用得著這麽嚇人嗎。”
  公子走過來對雨墨說,“明天一起去一趟泰華,你做的廣告策劃應該差不多了吧?”
  雨墨一怔,去泰華?她的腦海中一閃而過奕天的那雙炙熱和慍怒的眼神。
  
  第八章 擦肩
  一整天都有點心不在焉,雨墨把最後一份材料弄好交到韋銘浩經理辦公室,已經下班半個小時了。很久沒有逛街買過衣服,今晚雨墨跟小西約好去血拚一番,看看時間不早,又得遲到了。她匆忙收拾一下,準備出門。
  “佟雨墨——”韋銘浩的聲音又從辦公室門口傳來。
  “恩?”材料有問題?她知道今天自己老是打錯字。
  “對於泰華這個廣告的初步設想,你明天之前整出來。”韋銘浩走過來,靠在她桌旁,兩手插在褲子口袋,悠悠然說。
  明天之前?現在都已經下班了,那不是要加班?
  她癟嘴,“不是吧?公子,黃世仁啊?”平時加班也就算了,今天可是約了人去逛街的。
  公子扯扯眉毛,“今天弄好了回頭請你吃飯總行吧。能得到我韋銘浩的邀請,多有麵子的事兒。”
  能得到你公子的壓榨,倒是企劃部員工最常見的幸事。還真把自己當萬人迷了。當然她沒說出來,隻在心裏罵著。
  看著她的抗議表情,韋銘浩接著說,“又不是你一個人加班,你以為我會閑著?”
  聽他這樣說,她也隻好認命,誰叫這個單子她負責的呢。“那好,不過既然你說了要請吃飯的,匯園西餐廳。”一頓西餐雖然對公子來說不算什麽,但好歹一晚上的辛苦,她得吃回來。
  隻好冒著被K爆的膽戰心驚給小西掛了一個電話過去,那邊戴小西恨恨地把她罵了一遍。
  “佟雨墨,我可是已經等你足足二十多分鍾啊!你這家夥太不夠意思了!”那邊的聲音讓她的耳膜小小震撼。
  “小西啊,今晚真的要加班,不然要扣獎金了。你也知道我們部門那個花花公子黃世仁……真的不能過去了。要不後天吧,後天我絕對有時間。今年還沒好好逛過街呢。到時候我請你吃飯,香辣蝦!或者你想吃西餐也可以。”她陪著小心,說了一車好話。
  “算了,看你可憐兮兮的,後天下午老時間老地點。”戴小西向來雷聲大雨點小。
  “謝謝小西!”她舒一口氣,對上電腦屏幕,又開始頭大。轉頭看看經理室,韋銘浩正在忙著看文件,敲鍵盤。有時候公子工作起來也挺賣命的。韋銘浩的父親韋東升是大旗百貨的董事長,就這麽一個兒子。她曾經很納悶,為什麽他不去自家的大旗,卻願意來意天的企劃部做一個小小的經理?可能他並不想頂著家族權勢的光環做一個紈絝子弟吧。
  不知不覺,肚子就已經前腹貼後腹。她打開抽屜,翻來覆去半天才找到一包蔬打餅幹,雖然對這東西沒胃口,但也隻有湊合著吃了。
  “銘浩!”一個女人的聲音。這麽晚,誰還會來公司?
  雨墨回轉頭,看到一個很漂亮的女孩子,站在辦公廳門口。袁媛是韋銘浩上個星期開始走得很近的女孩子,一個雜誌社的平麵模特。之前看到袁媛,她隻覺得眼前一亮,這個女孩幾乎可以算得上驚為天人了,大街上回頭率百分之三百的那一類。小巧的臉蛋,款款的身段,黑亮的瀑布長發,標準的“九頭美女”。可可說,沒有這般姿色,怎麽能跟公子走得這麽近呢。她覺得有點道理。
  玫瑰幽香飄過,在她的桌旁停住了,“佟小姐,這麽晚了還在加班呢。”
  她抬眼,笑了笑,“沒辦法。”
  袁媛玩弄著纖長的指甲,眼神斜睨一下,又看著她,“真巧,銘浩也在加班。你們經常一起加班?”柔聲細語中,她聽出了一絲猜忌。到底是千金小姐的脾氣,但她跟公子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塊去的,隻除了加班的時候。憑她可能會威脅到她的地位麽?這樣的猜疑未免有點莫名其妙。
  “今天湊巧而已,實在是沒辦法。袁小姐怎麽會過來?”
  “給銘浩送宵夜來了。他也是,總不懂得照顧自己,工作忙,也不好好吃飯。”嬌嗔的語氣裏隱隱一股自豪的味道。這聲音讓雨墨想到一句詩,黃鶯出幽穀。確實,脆聲隱地,伊人隔花。
  理了理絲巾和衣領,袁媛微微一笑,便走過去推開了經理辦公室的門。雨墨在想,這樣勾魂的笑,恐怕是個男人看到,骨頭就該酥掉了。
  經過兩個小時的奮戰,終於完工,看看手機,已經十點鍾。再隔了玻璃牆看看經理室,袁媛正端坐在沙發上看雜誌。難得千金小姐竟然等了公子兩個多小時。
  推開門,雨墨把U盤放在韋銘浩的桌上,“經理,完工了。”
  韋銘浩立刻站起來,“我剛好也弄完了,一起吃飯吧。辛苦餐。”
  “銘浩!”脆亮的聲音從身後閃過來,“不是說弄完了就陪我的嘛!”袁媛邊說邊走過來挽住韋銘浩的胳膊,“人家都等了這麽久了。”
  韋銘浩歎了口氣,有點無奈的樣子,“袁媛……”
  “都這麽晚了,吃多東西消化不良,給多點獎金就是了。你就好好陪袁小姐吧。先走了!”她淡然一笑,很識時務地告辭。要是真去吃飯,在這種氣氛裏,她會憋死的。
  奕天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自己喜歡站在辦公室的落地窗前看夕陽。霧蒙蒙的夕陽,如同他的心境。記得他和她第一次約會,就是在這樣的的夕陽下,他第一次牽了她的手。
  頭一回去約會,居然遇到大雨。結果兩個人到一家咖啡廳躲雨。躲到晚上十點,雨還沒停,隻好冒著大雨趕公交。
  奕天把自己的外套脫下來擋在雨墨的頭頂,自己淋得濕濕的。後來雨墨說,“你對我真好。”
  他的臉居然有點紅了,“你以為?我是怕你感冒了要讓我照顧你。”
  她卻隻是嗬嗬地笑,傻得有點可愛。
  公車上,她的臉貼著他的肩膀,睡著了。他看著雨滴在她的發絲上閃著光,她的睡臉在一晃而過的街燈裏,像個嬰兒。他突然覺得她很美,美極了。
  他的哥們兒總說他不懂得憐香惜玉。他們喜歡一起討論哪個女孩子身材好,哪個漂亮哪個性感,他總說他們無聊。但是跟雨墨在一起後,邱奕天偶爾也會和跆拳道館的清潔阿姨一起,把館裏上上下下打掃一遍;高興起來,哥們兒蹭吃蹭喝也是無比慷慨。
  “……經理,意天廣告的人來了。”金羚已經敲了好幾下門了。
  “恩。”他轉過身,她也會來的吧?
  “還有,電視台的記者們想做個專訪……”
  他的臉一沉,“金羚你是不是真想走人?”
  “對不起,我這就去跟他們說。可是他們都已經等在外麵了……”金羚心裏七上八下的。
  “怎麽做事的!”他抓起西服外套出了辦公室。
  一出門,就有一架攝像機和一支話筒對準了他,“邱先生你好,我們是酷我地帶欄目組……”
  “對不起,請讓一下。”他一邊穿好外套,一邊快步走進了會客廳。
  記者還在後麵緊跟不已,厚實的木心門重重關上,他們隻好歎口氣撤走。
  她也在。他看到她靜靜地坐在那裏,對上她的眼睛,他心裏一陣輕微的苦澀的波瀾,“你們好。”
  雨墨和韋銘浩都站起來,“你好。”
  她沒有正視奕天的眼睛,她覺得有點尷尬。她想起了前天晚上他的吻,想起了他的狂熱和慍怒。
  他穿了一身灰色西裝,顯得有點黯淡。他的眼神如同吻她的那一夜,有些頹喪。他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直接招呼她和韋銘浩坐下。
  是了,那天晚上他喝醉酒,現在應該也不記得了吧。
  “請問二位要喝點什麽?”秘書金羚走過來問。
  韋銘浩說隨便。
  “那佟小姐呢?”
  “咖啡吧。”
  不一會,金羚端上來三杯熱氣騰騰的咖啡,空氣中開始彌散起濃鬱的香氣及強烈的苦味。精致的杯子裏,一層薄薄的咖啡油,她一下就聞出來這濃濃的意大利咖啡的味道——香濃,醇苦。
  這麽久了,他的口味還是沒有變。
  他端出那幾個杯子,在她的杯子裏加了三塊方糖。她頓時覺得心底有一股莫名的浪,輕輕地翻湧上來——他還記得,她怕苦。她喝咖啡總是要加三塊糖。
  “謝謝。”她看著他把加好糖的杯子過來,他一抬頭,和她四目相對,她眼前突然又閃過那夜他吻她的時候,他的眼神……他立即調轉頭,去公文包取文件。
  韋銘浩喝了一口咖啡,“難得喝到這麽地道的意大利咖啡。比我們公司的免費咖啡好喝多了。佟雨墨,昨晚欠你的飯幹脆今晚請你喝咖啡補償算了。”
  “算了,吃飯就免了啊,要補償就獎金吧。”她不想成為他那些後宮們的眼中釘。
  一抬頭,隱隱發現奕天眼中閃過一絲異樣的神色。
  雨墨低下頭輕輕嘬著咖啡,雖苦卻濃香。他的生活一向精致,即使一杯咖啡,也是如此醇正。
  韋銘浩打開筆記本,調出資料,“這是我們根據貴公司開發的遊戲廣告的一些基本創意。邱經理可以看一下。”
  奕天稍微看了一下說,“之前關於請明星代言的部分怎麽沒有了?”
  “我們覺得沒有這個必要,”韋銘浩說,“而且這個遊戲已經是第四代了,既然已經受到玩家的熱捧,再請明星,似乎有點浪費。”
  奕天點點頭,“佟小姐怎麽看?”
  他抬起眼睛,盯著她,眼神裏一股淡淡的審視的意味。
  她一怔,“這個預算太大,而且我們在網上對近萬名玩家做了調查,基於綜合考慮,就省掉了。”
  他點點頭,審視她的眼神移開,繼續認真地一邊看,一邊提些建議。偶爾他的目光會不期然掠過雨墨的臉頰。她很認真地聽著,眼角和嘴角的神態一如從前。
  
  第九章 流連
  “經理,董事長夫人到了。”金羚推門進來。
  “知道了。”奕天站起來,“韋經理,佟小姐,不好意思,我還有事,今天就到這兒了。合作愉快。”
  和韋銘浩握過手,奕天把手伸向雨墨。
  溫熱的掌心,熟悉的溫度,熟悉的感覺……她剛要把手抽回來,突然感到一陣力量——他的手緊了一下。
  然後他的眼神淡淡地掃過她的眸子,又快速閃開,“佟小姐辛苦了。再見。”
  “再見。”
  這個廣告做完,以後兩個人不會再有交集。
  也許,真的再見了吧。
  三年前,她從大洋彼岸回來的時候,他卻已經去了廣州。她去找了跟他一起教跆拳道的哥們曹宇。
  曹宇一見到她就是一頓罵,“佟雨墨你真他媽狠心,真他媽自私,你還知道回來啊!你走了算是幹淨了,可邱奕天呢,他一下子失去了最愛的兩個女人。其實邱悅的事,奕天從沒怪過你,相反他還怕讓你受累,還怕你心裏難受。在他最需要你的時候,你卻丟下他一個人去了美國。你連招呼都沒打就走了,他嚇得滿大街找你。他生怕你出事,連著兩天都沒合眼……他那麽愛你,那麽在乎你,可你呢?後來戴小西告訴他,你出國了。奕天幾乎要崩潰了。我這輩子隻看到他掉過兩回眼淚,一次因為邱悅,一次是因為你。他那麽強悍的一個人,經常就拿著你們三個的那張照片發呆,一個大男人這個樣子,我看著都心疼,真不知道佟雨墨你怎麽就這麽鐵石心腸,這麽薄情寡義。……算了還是告訴你,奕天現在在廣州。不過他已經心灰意冷了,他連我們都很少聯係。我看你還是別再找他了吧……”
  她不記得她那次是怎麽從跆拳道館裏走出來的,曹宇的話就像一根根帶鉤的刺,深深刺進了她心底的傷口。恍恍惚惚地,淚水就不知不覺洗濕了她的麵頰,洗濕了她的頭發和衣裳,也洗濕了心底的傷口。
  是的,自己太過自私,隻想著怎麽逃避,幹淨了自己的痛,卻把深愛自己的人傷得更深。或者,不屬於她的,早晚都要走,父親的去世,小悅的離開,愛人的分別……但是,上天未免太不公平,哪怕讓她少失去其中一樣,也是莫大的恩賜了……
  送走雨墨和韋銘浩,奕天走進辦公室,看到一位女人坐在他的辦公桌前。
  “邱經理吧。”女人回頭一笑,飛揚的眉毛掩不住的貴氣和嫵媚。
  奕天微微點頭,“董事長夫人好。”
  “其實我挺反感人家叫我董事長夫人的,我叫寧倩,你叫我名字就行了。還以為今天下飛機會有人接機來著……我可是找了半天才找到你們這兒的啊。”寧倩站起來,攏了攏大衣的毛領,走到邱奕天跟前。
  “對不起,今天有個廣告的合同要談,所以接待不周,還請董事長夫人見諒。”奕天的語氣漠然。
  “叫我寧倩就好,一口一個董事長夫人,聽著怪生分的。都把我叫老了。”寧倩輕笑,抬起白皙的妝扮細致的臉,看著邱奕天。
  奕天有點不自然地抬了抬頭,“酒店已經訂好了,我讓秘書帶您過去。”
  “幹嗎這麽客氣?”寧倩靠近他,“聽說你最近成績不錯?”
  “謝謝。”
  “是不是經常健身啊?”寧倩把手放在邱奕天的肩膀上,“邱經理身材真不錯。”
  奕天吸了一口氣,推開寧倩的那隻手,“請董事長夫人放尊重點。”
  寧倩卻絲毫不為所動,撫摸著邱奕天的領帶,挑了挑眉毛,“你是礙著你們董事長?還是覺得我不夠年輕漂亮?你們董事長在美國又沒有千裏眼,再說那老頭我都懶得放在心上。我知道,男人都是要裝裝正經的……”
  奕天壓抑著怒氣,“但不是所有男人都沒有廉恥。董事長夫人累了,我讓秘書帶您去酒店。”
  沒等寧倩的反應,奕天便徑直走出了辦公室。剩下寧倩在裏麵綠著臉,青一陣紅一陣白一陣。
  從泰華回公司的路上,韋銘浩看雨墨一臉愁容,“怎麽,吃了黃連似的。失戀了?這麽鬱悶。”
  她輕輕癟嘴,笑道,“我哪隻眉毛鬱悶了?”
  韋銘浩笑笑,扯扯嘴角,“腳趾頭都看出來了。不早了,吃飯去吧,我請客。”
  “算了,跟你吃飯有壓力。我怕被你那些後宮知道了要謀害我。”她打趣道。
  “雖說我這人是比較引人注目,比較得女人歡心,但就憑你,還不至於讓我那些後宮有危機感。”韋銘浩一本正經地損她,“就算上司請員工吃頓飯,再說不是你有功嘛。”
  她用眼神憤恨了他幾秒,你竟敢公然鄙視意天企劃部最有潛力最優秀的員工……那好,今天就讓你放點血,不多吃點就對不住我自己。
  大學時經常去的好聚來香辣蝦是一家小店,典型的四川風味。店內的裝潢雖然比較簡陋,但也算古色古香。因為風味獨特,所以總是食客滿堂。雨墨懷念起和戴小西她們一起在香辣蝦“群搓”的日子來,還有程澄,劉小美……大學畢業轉眼都三年了,大家各奔東西,隻有自己和戴小西還留在A市。
  吃散夥飯的時候,大家都說以後每年同學聚會都在這兒香辣蝦,不見不散,一切清晰得就像昨天一樣。她不禁歎了口氣。
  進了好聚來,她才發現,這裏吃一餐對於韋銘浩來說,最多也就荷包出一小口氣,算了,便宜他。
  香辣蝦老板也是老熟人了,看到雨墨跟韋銘浩進來的時候,不忘記打趣說“佟雨墨這是你男朋友吧,小夥子真帥。”
  她連連澄清,“您弄錯了,這是我老板,人家已經有女朋友了……”韋銘浩倒沒事人一樣的在旁邊沒頭沒臉地傻笑,弄得她很不好意思。
  雨墨想起第一次和奕天來這裏的時候,老板還說他們“男才女貌,天生一對,給你們打個八折。”
  後來的兩年,是奕天獨自一人來的吧。
  再後來的三年,是雨墨一個人。
  可是,自己當年親手放掉的,逃開的,也是自己親手傷害的,如今也不會再來。
  她覺得,像韋銘浩這種整天開一輛奧迪Q7到處晃的小開,應該不會習慣這裏的口味。但他卻吃得很香,好像從沒吃過似的。
  “你知道嗎?”韋銘浩很愜意地說,“這是我最近吃的最好吃的一頓飯了。”
  她笑了笑,“還以為你會不習慣這種排擋……對了,你今天不是該陪你新近寵幸的那位女朋友嗎,我這樣跟你一起吃飯好像也不大合適。”
  韋銘浩頓了頓, “工作餐,上司請職員吃飯而已,你想到哪兒去了?再說我跟我她上個星期就吹了。至於袁媛,她也不是我女朋友。”
  她不由在心裏暗暗佩服情場高手花花公子,那麽漂亮大方溫柔體貼的女朋友;還有袁媛,竟然不是他女朋友;“上個星期就吹了”——從他嘴裏說出來就跟掉一毛錢似的輕鬆。也難怪,人家是商場老板的公子,什麽人沒見過。大概就算是宋慧喬金泰熙,在他眼裏也不算什麽吧。
  “你也該有點作為男人的責任感吧,好歹人家對你還不錯的。”
  “說了你也不懂。”韋銘浩輕輕地說,“算了,不說這個。總之不是你想象的那個樣子。時間也不早了,送你回去吧。”
  “不用,我自己坐地鐵半小時就回去了。”莫名的,她總是習慣與公子保持距離。
  韋銘浩有說,“我韋銘浩從來沒有讓女人晚上單獨回家的道理。”
  她總覺得不自在,還要推辭。但韋銘浩一臉固執,她也隻好由他了。
  亮黑的奧迪Q7穿過僻靜的街道,街燈在車窗上映出閃閃的光圈。CD機裏反複播放著一首很淡的法國歌《我的名字叫伊蓮》,這是雨墨百聽不厭的一首老歌。緩緩的鋼琴伴奏配合著重低音,繾綣而寧靜。優雅流暢的女聲和窗外街燈的光暈,一起滑過雨墨的耳際和眼角。
  一種漫長的安詳。
  之前以為韋銘浩喜歡的不是搖滾就是滿大街都有的流行歌曲,現在看來,公子的喜好也不是可以貌相的。
  韋銘浩開車的時候很安靜,不像平時話多,這樣專注的神情她還是第一次看到。
  再拐過一道彎,就看到那個熟悉的水藍色窗簾的窗戶了。
  “到家了,謝謝。”她拉開車門正準備下去。
  “今天請你吃飯又送你回家,不請我進去坐坐?”韋銘浩滿臉的老大不滿意。
  她有點尷尬,“那就進去喝杯東西吧,我泡的檸檬茶不錯的。”
  “還是算了,”韋銘浩看著她,昏黃的街燈勾勒出她的臉玲瓏的輪廓。“看你一副心不甘情不願的樣子,下次吧。”
  “呃,那我先上去了,拜拜。”
  修長的身影穿過淡黃色車燈,轉眼隻剩車燈的光亮充滿著整條古舊的小巷。
  韋銘浩看到樓上窗戶的燈亮了。水藍如深海的顏色。
  車窗內燃起縷縷青灰的煙——抽完這隻就該回去做事了。他向來不愛抽煙,偶爾抽一兩支,隻為了讓頭腦清醒——韋銘浩,你平時不是挺牛挺灑脫的嗎?怎麽現在這麽窩囊!真沒用!
  方向盤打個轉,悠長的車燈的光逐漸消失在路的盡頭。
  
  第十章 涼秋
  清早的秋風一陣一陣卷著殘碎的落葉在窄小的街道上遊走,蕭索而淒清。這個秋天好像格外冷。
  雨墨本來準備周末去戴小西那兒蹭一頓飯的,但轉念一想,小西現在不是有張啟之了嗎?自己去了隻能是電燈泡而已。
  準備好早餐,簡單的一杯牛奶加幾片土司,她坐在飯廳的小餐桌上,突然覺得很孤獨。這樣一個人吃早餐已經五年了,但如今突然感到從未有過的孤獨和淒涼。
  她看了看客廳裏父母的遺像,吸了吸鼻子,忽然手機響了。
  “喂,佟雨墨,早啊。”是韋銘浩,這個時候找她有什麽事?
  “恩,經理早。”她在心裏打鼓,千萬別又要加班。
  “今晚我們和別的一些公司有一個派對,企劃部要兩個人去。你跟我一起去吧。”
  “我?為什麽?”
  “不是這回你功勞大嗎?”
  “林寧呢?林寧比我適合去啊。我從沒參加過那種聚會,給你丟了臉給公司抹了黑怎麽辦?” 她向來不喜歡那種場合,感覺你就是空氣和花瓶似的,在那裏什麽也幹不了,還得忍受陌生氣氛的尷尬。
  “叫你去你就去,我是領導,難得在你們這群丫頭麵前擺擺領導架子,下午四點。你準備準備。”
  “這個……”還沒說完,對方就掛斷了電話。
  她想到聚會的都是上流社會,自己沒一件合適的衣服,翻箱倒櫃也隻找出來一條去年的裙子。這條藍色連衣裙是去年商場換季打折的時候,和戴小西一起去買的,她還一直沒舍得穿。可憐現在晚上才十多度,估計夠受的。她想不能給部門丟臉,冷點就冷點吧。
  茫茫然吃完早飯,她想起來該去電信公司交電話費了。
  A市的公交一到冷天就關窗開空調,裏麵悶的像烤箱一樣。她厭極了出門擠公交,每次都頭昏腦脹想吐。公交司機飛快地在車流裏見縫插針,一會兒點刹一會兒飛馳,她頭暈惡心的同時,也深深感歎司機們爐火純青的技術。
  今天好像格外難受,她覺得胃裏開始翻江倒海了。所以還沒到電信公司她就下了車。一路慢慢走著,居然不知不覺走到了奕天住的那個小區。上次,他從酒吧把她送回他的家,就是這裏了。她心裏一酸,不由邁進了小區的大門。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就走到這裏來了。還記得他住15棟902。她抬起頭看了看,那個高高的落地窗,她上次醒來看到的落地窗……
  她沒有進去。準備往回走的時候,突然看到奕天的那輛藍黑色的淩誌從門口開了進來。於是趕緊走到花壇邊那棵鬆柏後麵——現在見麵她會覺得尷尬。
  遠遠地就看到奕天從車子裏下來,同時另外一輛早就停在旁邊的車裏,也走下來一位打扮很時髦的女人,貂皮大衣的毛領豎得高高的,她沒有看清她的樣子。那個女人好像和奕天說了幾句什麽話,然後兩人一起進了公寓樓。
  看樣子是他的女朋友吧。她有點自嘲地笑笑,轉身去了公交站牌。
  
  第十一章 晚宴
  晚上的聚會在江濱花園酒店。
  韋銘浩下午三點就去接她,載著她繞了好大一圈,卻在新世界百貨門口停下來了。
  “你帶我來這兒幹嗎?不是去江濱花園嗎?”她納悶。
  韋銘浩嘴角往下扯了扯,“你以為你這身衣服能穿到那兒去啊?”
  “這衣服怎麽了?挺好的啊。”她很鬱悶,那是她自己都舍不得穿的,他居然嫌棄。
  不由分說,韋銘浩把她拉進新世界百貨的三樓女裝專櫃。
  瞟了一眼那些衣服的標價——全是四位數以上的。她不禁倒抽一口冷氣。
  “試試這件,”韋銘浩隨手挑了一件銀白色晚裝長裙遞到她手上,“不合適再換別的。”
  換好衣服出來,專櫃小姐連連誇獎她身材真好,氣質也好,穿這件衣服實在太合身了。好多人都試過這件衣服,可就數這位小姐穿得最漂亮。
  落地鏡裏,一襲銀白色的低胸曳地長裙,襯托出她美好白皙的膚色和玲瓏修長的身段,高貴典雅又不失清麗脫俗。
  她看了看領口,覺得有點低了,有些不好意思。她察覺到韋銘浩盯了她好幾秒鍾,她不好意思地轉過身去。
  接下來又是做頭發化妝。她忍著被擰得生疼的頭發,“又不是上台表演,用得著這麽隆重嗎?”
  韋銘浩悠悠然坐在旁邊的沙發上,“工作需要,你不穿也得穿,不化也得化。況且你是跟我這麽一型男帥哥出席宴會,總不能讓我丟臉吧。”
  “知道我不能跟你的那些個搖曳生姿相比。”她用眼神憤恨他,卻也無法。
  好容易折騰完,已經晚上六點半。江濱花園酒店,燈火輝煌。門口廣場的車停了一片,車展一般的氣派壯觀。進進出出的西裝革履和貴氣晚裝,豪華的排場她還隻是在電視裏見過。
  韋銘浩把車停好,走過去給她開門。一下車,寒意襲來,她不由得打了個冷戰。
  眼前銀白色玲瓏的身影,烏黑的披肩長發,閃亮如珍珠的眼,小巧的臉龐……韋銘浩突然覺得很美,不是一般的美。
  她有點不好意思,拿手護著胸口,“進去吧。”
  他斜睨了一眼,不屑的樣子,“行了,就你這尺寸別擋了。要看也不看你這樣的。”
  她差點氣得說不出話來。
  進門的時候,他拉過她的手,勾在他的臂彎裏。她想縮回去,被他按住了,“總得給我點麵子吧。你就算不是什麽國色天香,好歹幫我撐撐場麵。”語氣中竟然一股淡淡的無奈和懇求。
  公子的側臉在燈火中沒有了往時的那股花花少爺的流氣,明朗的線條是全然的正經和嚴肅。盡管很不自在,她還是渾身帶刺地挽著他的胳膊走進大廳。
  隻見鮮花擺了滿滿的幾大排;長長的餐桌旁,各色的西裝革履和貴氣晚禮服穿梭不斷,或談笑風生,或舉杯頷首;遠處前台幾個身著黑色晚禮服的女子正在演奏提琴協奏曲。她聽出來,是貝多芬的《春天》。她很喜歡中間那大提琴深沉卻十分盎然的調子,配合著歡快生動的小提琴的旋律,在人的腦海中勾勒出一副渾然遠山般的雋永。
  突然腦中靈感閃現,她覺得泰華廣告的那個創意,還可以用純粹的大提琴做背景音樂,好像網遊廣告還從來沒用過這樣風格的音樂呢,然後畫麵再以春天的色調為主……她腦海中迅速生成那副畫麵和律動,如此的靈感,隻可惜沒有帶上手提電腦,不然就能記下來了。
  “想吃點什麽?”韋銘浩打斷了正在沉思的她。
  “隨便吧。”看了看那些食物,基本上都是西餐,她其實吃不慣的。
  “你先一個人吃點東西。我過去打個招呼,很快回來。”說完他朝正台前走去,很快融入到幾個商人樣子的中年人中間。
  窩在角落,吃了幾片半生不熟的牛排,她雙手抱臂,無聊賴地聽著樂隊演奏的新曲子。如果說今晚來參加聚會有一點收獲的話,那就是這音樂和花海帶給她廣告創意的靈感了。
  一曲未完,韋銘浩向這邊走過來,“帶你引薦幾個人。”沒等她回應,他便拉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臂彎,向剛才那幾個人走去。
  “銘浩,”一個四十多歲的有點發福的男人見他帶了一個年輕女人過來,便笑道,“女朋友吧?你小子總是豔福不淺哪!”
  “王伯伯,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我們企劃部的佟雨墨,業務能力很強的。這位是九天的王總。”韋銘浩露出職業的笑容,很鄭重的樣子跟平時完全是兩個人。
  “哦,佟小姐,你好。”那男人伸出手過來。
  “王總你好。”她很禮貌地握了手,一邊在心裏怪韋銘浩沒有澄清他們的關係。
  然後,又是幾個董事長、總經理。雖然並不情願在這種場合周旋,她卻也盡量得體地應付。
  “爸,您才來啊。”隨著韋銘浩的聲音,她轉過頭去,是一位年長的男人,看上去挺嚴肅,眉宇之間透著一股威嚴的魄力。這位大概就是韋銘浩的父親了,大旗百貨的董事長韋東升。
  “爸,介紹一下,這是我們企劃部的佟雨墨。雨墨,這位是我爸爸。”
  “您好。”她微微頷首,卻也不失風度。
  “銘浩,好好照顧佟小姐,我先過去有點事情。”韋東升朝她點點頭,打過招呼,然後就走開了。
  她覺得,顯然韋銘浩的爸爸誤會了什麽。剛才他直呼她“雨墨”,讓她很不自在。但這種場合又不好說什麽。
  接下來整個晚上,她跟著韋銘浩機械地跟那些老總們打招呼。穿著一雙八公分高的高跟鞋,一直不能歇,又累又無聊。她很奇怪公子為什麽能始終保持一張紳士的彬彬有禮的笑臉,耐煩地跟那些人談論股票談論地產。
  她手裏的那杯紅酒,端了一晚上,卻一口也沒喝。因為晚上忙於應付,沒好好吃東西,所以胃一陣一陣地痙攣。
  終於挨到聚會結束,從酒店出來已經很晚了,冷風陣陣吹得她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韋銘浩脫下西服外套披在她肩上,一陣熟悉的感覺。
   她發現,韋銘浩從出酒店起,原本的一張笑臉如同拿下了麵具,很快沉了下來。
  他把自己的西裝外套披在雨墨肩上的時候,她連說不用。他穿得也不多。
  “我跟女人一起的時候,從不讓她挨餓受凍。這麽晚了我得送你回去。”命令的口吻不容抗拒。
  冷空氣鑽進衣服裏,她的胃又一陣抽搐,估摸著又得痛一整夜了。在韋銘浩麵前又不好表現出來,隻能忍著。
  “你不舒服?”上車沒多久,他突然問。
  “哦,胃有點不舒服。”
  “聽周可可說,你好像經常胃不舒服。”他淡淡的聲音裏帶著一絲關切,“別沒事兒老裝大尾巴狼。”
  “小毛病,過一會兒就好了。真沒什麽大不了的。”她輕描淡寫。
   韋銘浩沒再說話。方向盤打個轉,拐一個路口,停了下來。
  “這是哪兒啊?”她覺得奇怪。
  “待著別動。”他說完迅速下了車。
   她看到車窗外剛好對著一家藥房。韋銘浩的身影閃進去,沒過幾分鍾又出來,手上還提了一大包東西。
  “不知道你平時吃不吃藥,什麽九九九胃舒平之類的,我一樣買了點。胃疼起來夠受的,你先吃點藥,”說完遞上來一瓶礦泉水,“沒熱水,這個先湊合著喝吧。”
  接過公子手裏的水,隨便喝了點藥,她想,雖然公子有時候黃世仁了一點,但他照顧員工還是挺周到,以前他那些女朋友之所以那麽死心塌地地跟著他,還心甘情願被他甩,大概跟他會照顧人有很大關係吧。
  “想吃點什麽?”他邊掌握著方向盤,邊問。
  “恩?”
  “晚上不是沒怎麽吃東西嗎?你是餓了才胃痛的吧,臉都白了。”
  “不用麻煩。現在都不早了。再說我回去煮麵吃就行。我一胃痛吃麵就會好了。”
   他沒理會她,徑直把她帶到一家小餐廳——玄武清粥小菜。點了幾個菜,又叫了兩大碗皮蛋瘦肉粥。
  雖然店麵不大,但菜色卻也算精致。排骨蓮藕湯裏漂著一層碎的蔥花,肉末茄子和魚香肉絲做得很精致,皮蛋瘦肉粥的香也勾起了她的食欲。
  “多吃點吧。作為你今天去參加聚會的謝禮。別餓著肚子回去,到時候抓我的把柄——某一回跟某人參加公司聚會,居然餓到胃痛。真是,現在的下屬比上司還難伺候。”
  “這個……其實沒那麽嚴重的。”
  “快趁熱吃吧,你不吃我也要吃的。我也很餓。”他說完就大口大口吃了起來。
  她想起以前跟奕天一起去吃香辣蝦,他們比賽誰更不怕辣。結果她總輸,還鬧胃痛。奕天問起來,她就說,“女生的事,你們不懂。”奕天非要帶著她去買藥。後來她幹脆告訴他,女生每個月那幾天總會有點不舒服,你就不用大驚小怪了。奕天才不好意思地作罷。
  吃過飯,胃痛好受一些。她總覺得現在的韋銘浩跟平時不大一樣,大概真是像可可說的“被女人打擊到了”吧。以前的花花公子出席宴會,該是帶著貌美如花的女朋友,春風得意男才女貌一對璧人,現在卻不得不臨時拉了她佟雨墨撐場麵。所以公子情緒低落也難免了。
  一路上,韋銘浩很沉默,快到了她樓下,才說,“佟雨墨,今天謝謝你。”
  “不用客氣。你是領導嘛。你能不能稍微等一下?我上樓把衣服換了還給你。”
  “衣服就送給你吧。”
  “這怎麽行?這麽貴重的衣服我不能收。”她推辭。
  “送給你你就收下。你還給我,我拿著也沒用。”他看著她,眼裏有了些慍怒。
  “那我也不會再穿它了呀。”
  “我說佟雨墨你平時挺爽快的一個人,今天怎麽這麽羅唆啊。”韋銘浩有點不耐煩,“就當是給優秀員工的獎勵,你不穿就當紀念吧。實在不想要,就扔掉好了。”
  聽他這麽說,她隻好穿著它回家。

  第十二章 凍結
  “你說我這人是不是挺討人厭的?”她剛要下車,韋銘浩突然問。
  “難得這麽英明的領導。基本上——不太討厭,除了說要扣林寧獎金那次。”
  “現在我挺討厭我自己的。”韋銘浩沉沉地說,低頭對著方向盤。
  “你最近好像真有點奇怪,是不是真像可可說的受了打擊啊。其實誰沒受過打擊。你也別老鑽牛角尖。你看,你人緣好,脾氣好,工作好,帥哥算一個。現在女孩子也就看重這些了。其實你要是後宮人數精簡一點,交女朋友持久一點,那再加一條——情感專一。”她笑著說。
  “我說佟雨墨,你什麽時候學得跟周可可一樣喜歡打擊人了啊?我就覺得我特別沒用,膽小鬼一個!”
  “為什麽?”察覺到他的異樣,她放在車門上的手又縮回來。
  “其實我……也沒什麽,你先回去吧。”
  她看了看他,“沒事的話我先回去了啊。對了,還要感謝你,今晚的聚會讓我的靈感大爆發,現在我得趕緊回去記下來。拜拜!”
  “再見。”
  看著銀白色玲瓏的身影快速閃進巷口,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韋銘浩你這個沒用的,真他媽沒用!”
  夜晚的風吹得人骨頭裏都是涼的,她想起來,明天就是霜降了。
  穿著晚上聚會的那件晚裝長裙,雖然外麵披了一件大衣,她還是覺得自己雞皮疙瘩都掉了好幾層。
  淡白的月光裏,樹枝低低地搖著,幢幢黑影射在老舊斑駁的牆上,樓道口幾絲鬼魅的灰白。她一個激靈,麻秫秫的,隨即裹緊了大衣。隱約中,她發現靠近樓梯口的地方,有一個高高的影子,動了一下。她嚇了一跳,條件反射地打開樓道的燈——“是你?”
  奕天靜靜地靠牆邊站著,一雙眼睛很冷漠地,毫不避諱地緊盯著她,淡淡的眸子在昏暗的燈裏,黯然而犀利。
  “進去坐坐?”她輕聲問。
  “最近,你好像不錯。”又是那熟悉的冷若冰霜的聲音。他繼續盯著她,似乎要把她看個通透。他認識那輛車子。那個男人、她的上司送她回家。他看到那輛車子在那裏停了幾分鍾,他們相談甚歡,然後她盛裝從車裏走下來——和上司這樣的約會,夠隆重的。他的眉心凝成了一個結,嘴角勾起一絲冷笑。
  “什麽意思?”這冷笑讓她又是一個寒戰。
  他沒有立刻答話,隻是低低地看住她,嘴角抽動了幾下,臉上的線條卻依然生硬。
  她抬眼看著他寬寬的厚實的肩膀,這個她曾經最最依靠的肩膀,這個也許被其他女人依靠過的肩膀,如今也許再也不會屬於她的肩膀……那件灰色呢子西裝上,熟悉的味道,是他一直用的那個沐浴露的牌子……
  他眼神遊移了一下,悠悠地說,“像佟小姐這樣冰雪聰明的女人,要釣個金龜,確實不難……”嘲謔中夾雜著隱隱的怒火。
  她驚住,隨即恍悟。顯然他話裏的“金龜”就是韋銘浩。然而,他以為她是什麽?釣金龜的拜金女人?啞然之間,她隻覺得濃重的委屈和酸楚從他的嘲謔的眼神裏宣泄而來,一卷悶氣滿滿地充斥了整個思想。她嘴唇顫了顫。正要說話,他卻又是一聲冷笑,然後轉身,一個箭步走出樓道,頭也不回地快步離開。
  看著空空的巷口,良久,她才感覺到從一湧而來的寒氣。那卷悶氣實實地堵在心口,她一個深呼吸,回神,終於想到那個廣告靈感,幸好,還沒完全消失。
  她決定把這個廣告策劃做到盡善盡美,也許能彌補她曾經虧欠於他。然後,她希望可以兩不相欠。
  跟小西約定的逛街,推遲到第二天周日。這個時段秋裝正火熱打折,小西埋怨她,“又害我錯過了一大堆實惠。”她努力勾起嘴角,卻也笑不出來。不知道為什麽,她總會想到昨晚奕天那漠然的眼神和冰涼的語調。
  一進商場,小西購物狂的本性就暴露無餘,看到那些五光十色的衣服兩眼就發光。她很興奮地拉著雨墨去自己經常光顧的一個牌子,“雨墨,我剛辦了會員卡,可以打折。”
  大概是看到老顧客臨門,店員很熱情地迎上來,不辭勞煩地介紹本季的秋冬裝新款。
  “這件好,雨墨你穿肯定像公主!”小西順手挑出一條墨綠色的裙子,那樣式是極普通的,卻算得上款款大方,溫婉淑女。她把衣服塞到雨墨手裏,“試試看。”
  雨墨看了看那衣服,前胸後背開了大大的V,“不行,這衣服太露了。”
  “雨墨你怎麽這麽老土啊,都什麽年代了。今年流行的就這個!”小西邊說邊把她往試衣間推,“試試再說,試試看嘛。”
  她沒辦法,隻好拿著衣服進了試衣間。
  試好衣服出來,她驚訝地看到一男一女的身影——韋銘浩?他也在這裏,身邊還帶了一位生麵孔的國色天香。
  發現她也在,韋銘浩笑了一笑,打個招呼。
  店員小姐一看到她出來,便讚口不絕,“這位小姐穿這件衣服真是太漂亮了!從來沒有人把這條裙子穿得這麽好看的。”
  她看了看鏡子裏的自己,確實是落落大方,略顯高貴的曲線,衣服的顏色恰到好處地襯托出她白皙的膚色,隻是領口太低了。
  “雨墨!這個太好看了。這麽普通的款式,怎麽穿到你身上就這麽好看啊!”小西滿臉稱奇,嘖嘖地欣賞。
  “我覺得不怎麽樣。”一個磁性的男音從後麵傳來。
  轉頭,發現韋銘浩正站在旁邊看著鏡子裏的自己,饒有興致。
  “以你的身材……這件穿上去感覺普普通通,沒什麽特色,不好看。”他搖搖頭,又是那招牌式的不屑。
  “銘浩,我覺得很好啊,這件還可以啦。”他旁邊那位國色天香笑容滿滿,一臉欣慰。自己的男人批評別的女人穿衣服不好看,想必每個女人心裏都該欣慰了。
  公子的話一下子澆滅了她剛剛燃起的興致,居然這麽不給人麵子!一絲鬱悶升起,她沒有理會公子的莫名其妙的批評,扯扯嘴角,“這件衣服我買了。”
  “銘浩,我穿這件怎麽樣?”國色天香拿過一條牛仔褲在公子眼前晃了一晃。戴小西瞥一眼,那個低腰褲型,低得有些誇張了。
  韋銘浩“恩”了一聲,有點心不在焉,“還行吧。”
  付過賬,心裏還是有些不舒服,她到底還是走過去打個招呼,“公子,我們先走了。”
  “拜拜!”清亮的聲音——又是那個國色天香。她朝她們揚起嘴角,綻放一個春風得意的笑,然後又拉過公子,“銘浩,這件呢?你看怎麽樣……”
  韋銘浩無聊賴地應著,眼神卻又一次飄向店門口的那個背影。
  這樣帶女人來買衣服,不是第一次了。錢對他來說,是沒放在心上的;給女人買衣服,看著她們花枝招展,豔光四射,對他來說是些許的趣味,是乏味生活裏的一串調劑,畢竟沒有男人會拒絕欣賞美女。然而,他現在發現,這調劑卻並不能真正讓他感到樂趣和欣慰。相反地,卻多了幾絲空洞……
  
  第十三章 浮雲
  從商場出來,小西開始八卦,“雨墨,你們那個黃世仁花花公子經理,指定喜歡你吧。”
  她有點哭笑不得看了一眼小西,“小西你是不是肥皂劇看多了,沒見著別人帶著個國色天香呢。”
  “據我的經驗,他應該是對你有意思了。”小西一本正經,麵帶賊笑,“剛才你試穿那件衣服胸口有點低,旁邊有幾個男的看了幾眼,他臉上就有點不自然。他那個女朋友穿得,胸部露了一半,被大街上男人看了多少眼啊,他也沒什麽表情。”
  “小西,你觀察生活夠仔細的,都可以寫小說去了。”她搖搖頭,不以為然,小西一向有點見風就是雨。“餓了,去你家,你給我做飯吧。”她不願現在就回去,回到家就會很容易想到奕天。昨晚在樓道口,他的冷酷,他的渾身帶刺,似乎一閑下來就會浮現在腦海中。一想到他的來意,竟是為著挖苦她,她心裏又一沉。
  戴小西恨恨地敲了敲她的頭,“丫頭夠奸詐的,不是說好請我吃飯的嗎?香辣蝦!想逃逃不掉!”
  她摸摸口袋,歎氣。沒辦法,是自己說要請吃飯的。
  回到家,雨墨打開筆記本,昨晚那廣告的靈感還沒宣泄完,就沒有心情再繼續。答應公子明天交,她決定快刀亂麻,即使通宵也要徹底完工。
  不知不覺,天已經蒙蒙亮。她隻斜靠在沙發上稍稍休息了一會,就匆匆解決早餐,奔去了公司。出門的時候,她頓了頓,轉回去拿了那個精致的裝著禮服的盒子,準備還給韋銘浩。
  銀白色的絲質盒子,白色晚禮服柔和的料子亮亮的,很軟很舒服。又理了理那條晚裝長裙,她敲開了韋銘浩辦公室的門。
  “都說不用還了,你要是實在不想要就丟掉吧。”韋銘浩看著那盒子,聲音沉沉的。
  “我隻是覺得它太貴了,而且也不能平白無故收別人禮物。即使是上司送給員工的。”
  他歎了一口氣,“那你就把它放下吧。”
  把那個銀色盒子放在韋銘浩辦公桌上的時候,她覺得自己有點不給人麵子。“泰華的那個廣告後期我基本上完工了,你可以看一下。”
  韋銘浩看著她大大的黑眼圈,怔了怔,再咂嘴,“……這個案子,你不用管了。”
  她瞪大了眼睛,“為什麽?”
  他站起來,“這樣,給幾天假,你先休息幾天。”
  “我要知道原因。”她正色,“為什麽事到臨頭才突然通知我,我的創意白費了?”
  他重重歎了口氣,“上麵的意思。”
  “我記得是你全權負責的!這個創意整整花了我一個月的時間,我從來沒有為哪個廣告創意花費過這麽多心思!如果就這麽白白廢掉……”她越說越激動,稍稍平靜一下,“希望你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
  韋銘浩抿了抿嘴唇,顯得很無奈,“對方說,跟我們的合作繼續。隻是你負責的那部分,他們已經采用了別人的創意。”
  她的心一涼,隻覺得劇烈的委屈感湧上心頭,轟然一聲湮滅了她的思緒。她從沒對一個廣告創意如此上心,或許潛意識裏,還在想著為他做點什麽。但,終究還是不能夠。
  她愣了幾秒,喉嚨哽咽了一下,“他們現在用的創意是袁媛的吧?”作為這個廣告的代言人,袁媛曾經提了很多意見。
  “這是泰華方麵的決定。”韋銘浩沒有看她,淡淡地說。
  “他們給你什麽好處了?!美女當前是吧?你就這麽把自己賣了,把你手下的員工賣了?!”一腔怒火,她紅了臉,還從沒這麽激動過。
  韋銘浩眉間猛然擰起,“佟雨墨,什麽叫我把自己賣了?把你賣了?!你別一副人家都欠了你似的!這件事就這樣定了!接下來一星期你不用再上班!”
  她嘴唇抖了抖,深吸一口氣,盡量平息一下怒火,“行,我知道了!”
  頹然轉過身,她沒有再說什麽。走出經理辦公室的門,突然覺得眼前一陣黯淡。算了,她苦笑一聲,反正白白得來一周的假期。
  靠著桌子坐下,她隻覺得軟弱無力,空前的疲倦一湧而至。
  “雨墨,”周可可輕聲道,轉過椅子靠近來,“你也別太傷心了。而且,你也別跟公子發那麽大的火。今天一大早他就跟王總頂著吵了一架,好像就是因為泰華放棄了你的創意。據說是泰華的那個邱奕天,就是那個帥帥閻羅,不對,那個可惡的家夥,今天一早打電話說不用你的創意了……其實公子已經盡力幫你爭取了,你就別氣他,他也挺不容易……”
  邱奕天?一個電話?她腦中頓時一片混沌,為什麽他要否定她的創意?記得那天和公子一起去泰華的時候,還談得很好的。她突然想到昨晚他在她家樓下,他滿眼的冷漠,怨憤的神情。
  無邊的悲涼充斥在思維裏——這麽多年,直至此刻,她才了解,他對她的恨,有多麽入骨。昨晚是挖苦,現在就有了行動。她的心血,為了他才如此辛苦甚至通宵加班熬出來的心血……如果她的失敗給他帶來快感的話——想到這裏,她不覺得恐懼,隻是心坎上猶如萬把尖刀正在淩遲,一刀一刀,血湮心海,模糊了每一根神經。
  長舒一口氣,理了理情緒,她再次敲開經理辦公室的門。
  “對不起……不該跟你發火。”她歉疚地看著韋銘浩。原來自己錯怪的,竟然是一直站在身後為自己出頭,為自己著想的人。
  “沒事。”他啞聲道,“我應該多爭取一下的。這件事對你,確實太不公平。好好休息一個星期,薪水照發。”
  “不用。我去做事。”她努力在嘴角勾起一個笑容,“你也忙吧。還是謝謝你了。”
  她轉身出去,高跟鞋踩在地板上,些微的清亮。她還不至於那麽脆弱。她不願在受他打擊以後,還做一隻埋頭的鴕鳥。
  提前下班,她乘公車去了泰華新產品開發部。她不想去了解奕天心裏真實的想法。她知道一切都是因為他的恨。她隻想要一個說法,即使現在她已經輸給了他。
  進到他的辦公室之前,她用粉底液很好地修飾了自己通宵未眠熬出的黑眼圈,又在憔悴的臉頰上薄薄施了粉脂。腦海中再一次閃過他冰冷的語氣和眼神,她深呼吸,確定自己神色無異,然後敲開了那扇厚重的實心門。
  室內的空調開得很暖,她卻莫名覺得一陣陰寒刺入肌骨。奕天站在落地幕牆前麵,背光對著她,修長的身形在深秋的夕陽下,竟然依稀一絲孤涼的味道。
  他轉過身,走近她,“佟小姐,有事?”
  她先是僵在那裏,喉頭一哽,然後吐了口氣,輕撫一下自己不平的情緒,“邱經理,如果我的創意有什麽不好的地方,你大可以早點說明。根本不用事到臨頭來這一套!”
   他一愣,隨即鼻腔裏飄出一絲低沉的笑,“原來是為了這個。”
  “貴公司做事真的很有原則!就算是泄私憤,也能如此公私不分?!”
  “泄私憤?”他嘴角動了動,扯出一個微微的彎度,似乎是隱隱的苦笑,“應該先跟佟小姐打招呼的。不好意思,讓你沒有心理準備……不過,你也總是讓我沒有心裏準備,不是嗎?”
  她使勁咬了咬唇,“……邱經理太客氣了。不知道你對待自己的員工,是不是也這麽不近人情?”
  他唇角抽動了一下,眉間一股黯然的憤怒,“我的不近人情,好像遠不如佟小姐吧?”
  酸楚的火藥味在整間辦公室彌漫開來。她看著眼前的男人,竟感到一種隔世的陌生。五年裏,她曾經牽念著的,悔疚著的,如今隻剩下了傷,更深更痛的傷。恍惚間,眼前已經開始模糊不清……
  “是,”壓了壓胸口升騰而起的酸痛,她冷笑, “我並非善類,不過至少比某些人光明磊落。”有力地甩下這句話,她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他雙手撐在冰冷的桌麵上,閉上眼睛。她憤然出去的背影深深定格在腦海,卻隻如同灰白水印的圖麵,虛浮得透明;高跟鞋踩出的幽空聲響,零落滿地,堵在心口,鉸得他心裏陣陣抽痛。他兩手猛地一揮,桌上的一摞文件夾啪啪摔了一地。
  
  第十四章 霜降
  前夜的通宵未眠,雨墨已是累到骨頭酥軟。躺在床上,卻並無太深的睡意。她隻要閉上眼睛,就看到那雙冰冷的眸子。她曾經以為,自己已經足夠冷靜,已經足夠對一切事情都變得不再在乎;她以為,她早已慢慢地把自己的心,打磨成一粒光滑堅硬的石子;然而,就是那心底深處最軟最脆的地方,如今卻還是被他一點一滴地掀開,就連保護用的甲殼,也慢慢變薄,薄得如蟬翼,一觸即破。
  她閉上酸脹的眼睛,迷迷糊糊地,隻覺得一片茫然間,血色的刺痛,浸漬到視野的各處,彌散成一片微紅的光。那微紅的光漸漸遠去,神誌已經追隨那光亮,直追到一個高高的懸崖……她看見一個身穿淡黃色連衣裙的女孩子,靜靜地立在懸崖邊上,麵無表情。近了,原來是小悅!看見自己走過來,小悅隻甜甜一笑,朝她擺擺手,然後躍身,朝崖下跳去。“小悅——”她喚她的名字,卻啞然不能出聲。緊接著,又是一張床推過來,上麵蒙著白布,她隨手掀開,竟然是父親的臉!驚懼和悲痛中,身子一晃,卻又像點了死穴一般,不能動彈,慢慢朝地麵倒下去……
  “你這個惡毒的女人!”耳邊似一聲低語,一隻手拉住她。辨不清那男人的臉,她卻本能地想要抓住,用力一擁,卻撲了空。
  一個抽搐,她驚醒著從床上坐起來。喘著粗氣,微微平靜一下,她發現隻是一場噩夢。自己正緊緊擁著被子,涔涔冷汗從額角滲出。想想剛才的夢境,那紅光依然在眼前盤旋,她不禁打了一個寒噤。環顧了一下四圍的漆黑和空蕩,疲倦和酸痛再次席卷而來。
  再次躺下,眼角隱約一抹滾燙的液體,緩緩滑出,一直流進了發鬢,化作絲絲冰涼……
  才十一月的天氣,氣溫就已經降到了十度以下。寒流不速而至,叫人措手不及。兩股冷氣團相遇,堵在A市上空,持續幾天的低溫,竟也有了些嚴冬的氣勢。
  渾渾噩噩地醒來,雨墨覺得頭像灌了鉛一般的重。看看窗外,還隻有清淡的光亮,窗簾上泛起了點點的魚肚白。再無睡意,她幹脆起床,找來一本書,隨手翻看,卻也盡是發呆。
  不知不覺中,就已經頭重鼻塞,她摸摸額頭,真真是感冒了。這天氣,到底還是馬虎不得。於是她隻好把自己裹成個粽子再出門。
  走在去公司的路上,她看著街道兩旁半枯半落的梧桐——冬天已經不遠了。前幾天剛剛才霜降,怎麽今日就已是一派草木黃落,蟄蟲鹹俯?定定看著頹敗飄零的桐葉和依舊繁華的街景,她又覺得一陣淒涼。以前,是把自己一頭埋進工作,然後習慣了日子寡淡地流過。現在,卻不能了。
  又是一日散著神的夢遊,她無情無緒地,也不知喝了多少杯咖啡,卻總也不覺得清醒。她沒有加班,倒在辦公廳待到很晚。
  “不早了,一起吃飯?算補償吧。”
  抬頭,她看到公子一手插在褲子口袋,一手撐在她麵前的桌上。
  “沒什麽補償不補償的,本來不怪你。” 她放下還冒著熱氣的咖啡杯,淡然一笑。其實自己作品被拒,也不是第一次,況公子本來已經盡力了。
  “還有我呢,加班的不止雨墨一個人啊!”一旁的周可可擠了擠眼睛,“公子,這麽好啊!請吃哪裏?我覺得,意大利餐比較好!不過,其實這個天氣吃火鍋最好啦。我知道有一家火鍋店不錯哦!還有啊,吃日本菜也不錯!”
  韋銘浩轉頭過去,看著可可亮晶晶的眼睛,他欠了欠唇角,“周可可,你真是好胃口啊。”
  可可撇嘴,隨即眯眯笑,“要不是我,你那個爛尾網頁不知道要拖到什麽時候呢!我今天可是功臣啊。”
  “要不大家一起去吧,難得敲公子一頓。”可可的好心情影響了雨墨,一整天食不知味的她,現在卻突然覺得很餓。而且,她也很久沒有跟其他人一起吃飯了。
  韋銘浩的車子載著三人穿過熟悉的彩虹路,停下來的時候,雨墨不禁心裏一驚——“柳上樓”?那燙金的大隸字在微紅的燈籠旁,閃著刺眼的光,刺得她兩眼發痛。
  她不知道韋銘浩會請她們吃日本料理,也沒料到他會選這兒。轉念又想起那日在這裏重逢奕天的情景……那身影,靠在她家樓道口的頎長的身影,他看著她時冰涼黯淡的黑眸,他挖苦她時漠然犀利的表情,不久前在他辦公室裏看到的,那個夕陽下孤涼的背影……一切都像幻燈片一般,在腦海中瞬間閃過。
  又是一陣沉悶的頭痛。
  “這裏的壽司不錯。”韋銘浩從車裏出來,“我隻來過一次,就喜歡上了。你們要是不喜歡吃壽司,也可以嚐嚐這裏的拉麵,那可是一絕啊。”
  可可扯扯毛衣的領子,捧著手心嗬了一口氣,四下打量了一番,“真的是一家日本料理店麽?怎麽看著像中華茶樓呀。”說完,又賊笑地看向公子,“對了公子,你的賢良淑德,妃嬪才人們,最近好像見得少了哦……”
  “我說周可可,本人最近可是低調多了啊。”公子搶白抗議。
  “我在這兒等著你回來,桃花兒朵朵開……”刺耳鈴聲突然響起,周可可拿出手機,“喂——”
  一邊聽著電話,可可的臉就一邊慢慢綻開挑花一樣的笑容,越眯越彎的眼角寫著大大的驚喜,“是嗎?!好!我現在就去!”
  收起手機,她很興奮地挑著眉毛,眼睛亮亮的,“不好意思公子,你請雨墨一個人吃吧。我現在有點急事。雨墨啊,讓他多出點血,把我那份也吃回來!”
  “什麽事啊?”看著周可可一臉驟然綻放的的神采繽紛,雨墨有些詫異。
  可可靠近她,神秘兮兮地小聲說,“我周宇的桃花要開啦——先走了,拜拜!”
  雨墨會心一笑,這可可,相親也這麽興奮呢。
  秋末的天空就是一陣陰白,傍晚已經難得見到夕陽了。“柳上樓”店內的陳設和擺飾,已經由先前的紅褐色,換成了暖暖的橘黃。走進店裏,讓人心裏一熱。
  本來的三人晚餐,現在成了公子和雨墨的兩人宴。少了可可,好像氣氛都變得有些淡了。這晚的顧客很多,他們隻找到一個靠走廊的位子,恰巧還是雙人桌。
  “要是今天三人一起,咱們可能就要換地方吃了。”韋銘浩擺弄著那清茶的紫砂杯耳,將一份菜單推到雨墨跟前,“點吧,別替我省錢。”
  她接過菜單,低頭,拿右手食指摹娑著下巴,認真地瀏覽菜式。才看一眼,她即抬起頭,“我要一份牛腩拉麵就行了。”
  “這麽好打發?”韋銘浩看著她,突然發現她怔在那裏,一股愕然寫上她的臉。順著她的目光,他轉過頭,看到幾個西裝革履的男人,正從裏麵包間的走廊裏出來。
  中間的那個高個子正是邱奕天。
  奕天朝這邊走近來,韋銘浩隨即起身,“邱經理,真巧。你也在這裏。”
  “幸會。”奕天點頭,他的眼神卻飄向她,隻微微一滯,眉頭抽搐的瞬間,又轉過臉去,“不打擾兩位,我先走一步。”
  前後不過一分鍾,匆匆的酸痛卻沉沉壓住她心口。看著他的背影,和那天一樣大步離去的背影,多少次看到的,都是背影……雨墨覺得心裏哽住一塊沉重的石頭,倏然的窒悶。
  “對了,”韋銘浩的聲音打斷了她的窒悶,“想起來一件事。其實應該早告訴你的,知道你要強,當時就沒說。其實並不是因為你的創意做得不好,而是,袁媛的父親是泰華在韓國分公司的董事之一。女兒要涉足廣告圈,做父親的在前鋪路是正常。這年頭,有個好背景比能力重要多了。你也別再鬱悶吧。”
  泰華韓國分公司的董事?讓她創意被拒,心血白費的,難道不是他?但是為什麽那天她去找他,他卻默認了她的指責……心頭那千斤的重量頓時碎落一地,狠狠砸向思緒的每一根枝枝節節,砸得生疼……
  
  第十五章 思流
  到底隻是十一月初。兩天以後,氣溫便暫時回暖,卻也並不見太陽,所以空氣仍舊是濕冷。這種天氣,感冒並非容易好的。
  自前天在柳上樓碰見奕天以後,雨墨又混混沌沌了兩天。上班的時候,把咖啡當水喝,對著電腦,頭也脹得厲害,草草地就把一個設計給結了。後來她想想不妥,正要跟客戶講明修改,對方卻說很是滿意,倒令她頗為愕然。
  想來蒼天好生,讓她這個病號可以好好休個周末了。
  家裏雖然備了急救箱,但她是從不喜歡吃藥的,隻是一回家,就瘋狂地喝薑茶。這味土方子,雖不似那些個西藥強效,她連著喝了好幾天,卻也見效了許多。解決掉頭痛鼻塞,終於可以較為順暢地呼吸了。
  前幾日聽小西說,夏汐回國了。
  雨墨、小西、夏汐,是大學四年室友。夏汐和普通的女孩子不一樣,她一直是那種敢作敢當的人。當年大學畢業,她沒有找工作,卻選擇了出國改修法碩。在雨墨的印象當中,整個大學,夏汐的休息時間幾乎都是在自習室度過的。
  一個學傳媒的女孩子,半路出家改學法律,還申請了斯坦福的法學院,兩年以後拿到了法律學碩士學位。這些在外人看來遠遠不可能的事情,夏汐做到了。修完法碩回國,她卻拒絕了很多家律師事務所的邀請,開始了全國各地沒有目標的遊蕩。
  直到上個月,雨墨在一個攝影展上看到那幅名為《瘦月盈樓》的攝影作品,署名竟然是“夏汐”,如假包換的夏汐。
  現在,她又回來了,打理起一個小小的水吧。
  在雨墨和小西的眼裏,夏汐永遠就是這麽天馬行空的一個女人,她們永遠也無法知道她下一步的計劃。
  五年不見,原以為經曆風霜洗禮的夏汐,已經蛻變成一個綽約動人的成熟女人。但在她那個精致的水吧,雨墨驚訝地發現,她竟儼然還是當年那個純樸清新的學生妹。
  一身米色的中長款風衣,修長的牛仔褲,平底的休閑皮鞋,束著一個大馬尾的夏汐從店裏走出來,狠狠地擁抱了雨墨和小西。多年的奔波竟沒有留下絲毫的痕跡,她白皙小巧的臉上,依然如初的清秀和恬靜。
  小西使勁捶了一下夏汐的肩,“丫頭,你不就比我小兩歲嗎?怎麽現在跟你站在一塊兒,我覺得自己老氣橫秋得都像個大媽了!你啊,真嫉妒死我了!”
  “小西,”雨墨笑著,“要不你把你那頭玉米卷拉直,然後像夏汐那樣紮個馬尾,一樣可以青春無敵啊。”
  “不行啊,歲月不饒人,不饒人啊!”小西擺手,一副太息狀。
  夏汐拍了拍小西的手,不大卻很有神采的杏眼翹起,“行啦小西,就你這娃娃臉,還大媽呢。你們要喝點什麽?”
  “原味奶茶,加珍珠果的——”兩人異口同聲。
  “都這麽多年,口味還沒變!”夏汐盈盈一笑,隨即走進了吧台。
  不一會,茶包開始在壺裏跳動,沸騰的熱氣嫋嫋升起,映著夏汐精致的臉,水墨畫一般。她在杯子裏熟練地調試著奶精和茶,儼然老手的樣子。雨墨莫名覺得訝異。像夏汐這樣似乎永遠也閑不住的一個女人——雨墨並不否認,夏汐去過的地方比自己聽說過的還多;她做過的事情,也比自己想的要多——現在她居然靜靜地站在那裏調著奶茶。丫頭終於要安定下來了吧?
  “雨墨,你好福氣哦。”夏汐端了個托盤,將三杯熱奶茶放在桌上,“我在電腦雜誌上看到邱奕天了。現在的他小有成就,而且比以前更有男人味了呢。”她形容男人的帥氣,永遠都隻有一個詞,“男人味”。
  正輕撥著吸管的雨墨動作一滯,隨即嘴角努力勾出一個弧度,“我們……很早就不在一起了。”
  夏汐訝然,眼睛瞪得大大的,隨即輕聲道,“你們……對不起啊雨墨。真的沒有想到……”
  “沒什麽,都過去了。”雨墨低頭,吸了一口奶茶。
  “那……你還愛他嗎?”夏汐小聲問。當年的雨墨和奕天,是最沒有可能分開的一對了。
  雨墨一頓,剛喝下去的那口奶茶,滾燙的,幾乎把舌頭燙化。但她還是硬生生吞了下去,連同那圓溜溜的珍珠果。抬眼看著夏汐清亮的眸子,她又笑了一笑,“沒有結果,愛又有什麽用?況且我現在很好,沒有必要拿這個來自尋煩惱。”
  “我看啊,你現在就煩惱得很。”小西拿吸管攪著杯裏的奶茶,撅嘴,“傻子都看得出來,世界上男人都不入你法眼,除了你的奕天。別以為我不知道。每次一提到他,你就一幅心事重重的樣子。自從他回來,你們都見了好幾次麵了,再怎麽有疙瘩,也該消了吧?”
  雨墨用吸管撥玩著杯子底的珍珠果,幽幽地說,“有兩次,我在我家樓下碰到他。但他對我……不是挖苦,就是冷言冷語。”她苦笑。
  夏汐一隻手平放在桌上,一隻手撐著下巴,輕輕歎了口氣,“除了小西以外,雨墨,我和你算是同病相憐了。”夏汐的那一段無花果苦戀,已經過去了好幾年。
  “佟雨墨——你怎麽這麽遲鈍啊!”小西恍悟似的,咂了咂唇,眉梢飄起當年在學校的時候那幅愛情專家的表情,“依我看,邱奕天對你還是有情的!兩次相遇,都在你家樓下,那就說明他是專程去等你啊!”
  夏汐輕揚眼簾,悠悠地嘬著奶茶,“專程去等你……如果這樣的話,雨墨——男人都是有自尊的。有的時候,他們寧願內心掙紮痛苦,也會對自己愛的女人口是心非。這個時候,原因隻有一個,那就是他們不確定對方的心裏,是不是有自己的位置。或者,對方已經跟別的男人在一起。”
  她又捋了捋滑到肩上的馬尾,凝眸看向雨墨,“雨墨,如果我是你,絕對不會這麽輕易放過像邱奕天這樣優秀的一個男人。”
  “一個優秀的男人?你那麽確定?”雨墨微微一怔。
  “是啊第六感。當年,我的第六感就很強的。”夏汐微笑地看向她,眼神裏一股甜甜的神秘。
  夏汐的“第六感”,一個優秀的男人?確實,已經太優秀了。那兩次,他是專程在他樓下等她?雨墨不禁心裏一震,原來,自己真的很遲鈍麽……還是,真的是隻看到了他的冷漠?
  靜靜喝完茶,思緒就像初春化了凍的溪水,汩汩流淌過心田,不知是忐忑,還是溫熱。
  
  第十六章 將愛
  難得天氣終於放晴。似有若無的夕陽冷冷斜垮在窗外,映在天的盡頭。淡紅的餘光滿滿地灑在室內,卻覆蓋不了滿屋的素白。清淡的紅色流光從窗簾頂上瀉下,流過寬大的沙發,一直瀉到耳際那淺藍白條襯衫豎起的衣領。
  奕天靠在沙發的背上,一手端著半杯香檳,一手拿著手機。隨手翻出名片夾,拇指輕點下鍵的動作,在翻到“墨”這個名字的時候,停了下來。
  眼前驀然閃現那夜等在她家樓下,就一直靠在那個小小的樓道口,看著夕陽淡去,然後蕭索秋風拂亂了他的頭發。那次他是下了決心,放下了麵子去找她。入夜,才看到她一身的流光溢彩,從韋銘浩的車裏出來,那一刻,他準備已久的台詞又生生咽了回去。隻記得當時的惱怒和羞憤,仿佛一團密雲裹住了思想。酸的,亂的,一股腦湧上來。
  在柳上樓看到她的時候,他沒有讀出她的表情。但似乎她正接受著另外一個男人。如麻的煩亂,不期然間就打敗了他。在她麵前,他可以偽裝得很好。然而一背過身,卻又無以遁形。
  不知道有多少次,他翻出那個號碼,手指遊離在撥號鍵,卻久久沒有按下。就像現在。
  抬眼看了看窗外,不知不覺夕陽已經盡然褪去,天邊那白的和紅的色彩,已辨不分明。他放下酒杯,緩步踱到窗前。
  華燈初上,繁華的街景,光耀的櫥窗,在臨近夜晚的時候,尤其炫目。原來,晝夜的輪回,隻是一瞬。
  半晌,手機在掌心,被握得溫熱。低頭看看屏幕,已經一片漆黑,手機待機了。他連著按了兩下撥號鍵,屏幕顯示,“墨……正在連接……”
  正要拿起來放在耳邊,“叮——”門鈴聲在空曠偌大的客廳回蕩起來。隻一聲,卻催得他微微一驚。這公寓,向來是沒有訪客的。
  看了看手機,還沒打通,他便掛斷了電話,徑直向門口走去,腦中卻還是那個沒有接通的號碼。
  他快步走到門口,思緒卻隨著他開門的動作,刹那僵硬——“是你?”
  她站在門口,穿了一身灰色的大衣。脖頸上雪白的絲巾,將她白皙的臉襯得明亮,竟帶了些夕陽般微微的紅,恰似略帶紅暈的百合。
  迎上他的目光,她欠了欠嘴角,“不歡迎?”
  他身子往後一閃,即刻讓在門口的玄關邊,淡淡地說,“進來吧。”
  剛走進門,她頓住了,“要換鞋子的吧?”
  “不用,直接脫鞋子就可以。”他示意客廳的地毯。
  氣溫並不太低,室內的暖氣卻開得很大。走進來,身上那件厚重的大衣讓她有些燥熱。第二次走進這個客廳,她發現除了那片厚厚的地毯以外,其他設施沒有任何變化。屋裏很暖,但冷色調的家具和擺設,卻依然沒有太多人氣。
  她輕腳踩在溫軟的地毯上,竟有一種踏在雲端的不真實。
  “喝點什麽?”他坐下來,隨即又補充一句,“我這裏隻有酒。”
  “不用,我不喝酒。”她也坐下,目光掃過茶幾,停在那支尚還殘留了一滴枚紅香檳的高腳杯上。
  對麵的他隻穿了一件藍白條的襯衣,上麵的兩顆口子頹廢地敞著。是的,他一直很鍾情藍白條紋的襯衫。
  “有事?”他抬眼看了看她,問。
  她抿唇,理了理大衣領子,看著他,“其實我的創意不是你拒的,為什麽當時不告訴我?”
  他偏過頭,沒有作答,隻是淡黑的眸子裏看不清的深邃。輕笑一聲,他站起來,向落地窗走去。
  走過沙發她坐的那個位置,突然身子一絲微微的阻力——她用手指輕輕勾住他襯衣的一角。
  他怔住。頓時,莫名的熱浪從心口翻湧上來。
  回首,低眉。她的手已經從他的衣角緩緩垂下,跟另外一隻手握在一起,摹娑著。她低著頭,沒有看他。
  “這個對你,很重要?”他在她旁邊的位子上坐下來。
  “恩?”她轉頭。
  他的嘴角勾起一絲暗笑,“我們好像已經沒有什麽關係了。”
  她咬了咬嘴唇,半晌,她輕笑,“說的也是。都已經分手了。”說著,轉眼看到他的臉。他的眉宇間稍稍凝起,一股道不明的意味。
  看來,自己似乎是不速之客了。她站起來,有些無力,“我還有事,先走了。”
  她轉過身,朝玄關走去。剛走沒幾步,身後卻一陣猛力——她被一個有力的臂膀拉了回去,她的背撞上一個冰涼寬厚的胸膛。
  貼著她,他的胳膊緊緊環住她。
  她的背靠在他的胸前,他低啞卻略帶憤怒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我說過我們分手了嗎?!”
  愣在那裏,她渾身突來的燥熱。被他從背後牢牢擁住,她有點無措。他溫熱的氣息吹在她的耳邊,不很規則的心跳貼著她的背,撞擊著她的腦海。
  不到一分鍾的時間,卻仿佛劃過了半個世紀。
  他放開她,轉過她的肩,他一雙眸子直直地盯住她的眼睛,“你知不知道你很可惡?”
  她愣愣地,看著他凝然的炯炯黑眸,她的腦海突閃而過那日在柳上樓遇到他,他看自己的眼神。那日,他眼裏流瀉出來的酸痛,她仿佛此刻才看得透徹……
  未及她反應,他已扳過她的頭,灼熱的吻如同潮水一般,宣泄而來。他的唇緊緊貼上了她的;他的霸氣和火熱遊走在她唇齒間,令她應接不及。
  腦中一片混沌……這一吻,似有若無的柔情。更多的,是他掠奪式的唇齒糾纏……莫名地,她覺得自己在回吻他。她感受到他的體溫,感受到他的心跳,猛烈,沉重的心跳。
  漫長的纏綿從唇間散開來,彌漫到室內各處的空間……
  
  第十七章 掌心
  兩個緊鎖的身影,悠悠的纏綿回蕩在室內。一番恍似早已風化在千年以前的眷戀,順著潤如初春的暖溪,汩汩而下,將兩顆心緊緊包圍……
  晚風輕奏著的,不知是夜的第幾章;低頭與抬頭之間,星宿一顆接一顆的閃爍不見。
  過了的,隻是一季沉醉的秋風。
  不知不覺,兩天之內,氣溫又降。已是入冬了。
  凝神盯著電腦屏幕,半晌,雨墨低頭看看表,已經五點半。利索地把一疊文件打印好,準備交到經理辦公室。
  起身,她發現韋銘浩的辦公室門口一個香豔的倩影。濃濃的香水味道順著她的盈盈款步,飄散而至。再一看那側臉,原來就是上次和小西一起,在商場看到的,公子身邊的那位新麵孔的國色天香。現在該是舊麵孔了。
  “那位是公子的賢妃娘娘吧。”周可可擠了擠眼睛說。
  雨墨理了理那堆文件,笑了一笑,“這個要去問公子本人了。”說完,手機就在口袋裏震動起來。是奕天的。
  按下接聽鍵——“我在你們樓下。你現在下樓。五分鍾。”
  她還沒說話,他就掛斷了電話。
  這算是約會麽?這口氣也……癟嘴,她將手機放回口袋,匆匆把文件交到韋銘浩的辦公室,就離開了。
  五分鍾,她知道他說五分鍾,就不會等她五分零一秒。他這樣呼來喝去,她卻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變得這麽軟骨頭。
  欠債還錢?她莞爾。是的,她是欠著他的。
  一出辦公樓的大門,就看到他的車停在大門口不遠處。他站在車門旁邊,灰色西裝,頭發精神地豎著。她覺得,衣架子的他穿西裝的確很好看。在這一點上,她覺得自己和可可一樣是很花癡的。
  他幫她打開車門,“上車。”
  發動車子,他兩眼看著前方,“把安全帶係上。”
  “哦。”她反應過來,連忙去抽安全帶。她看了看他的臉,炯然深邃的眼神,挺直的鼻梁,淡黑的眉,專注的神情……雖然線條還是有點剛硬,但是還是掩蓋不了他的帥氣。
  “我臉上長什麽了?”他若無其事地,沒有看她。
  她偏過頭去,這家夥眼睛可以斜視嗎?怎麽會知道我在看他?“這是要去哪兒?”她岔開話題。
  “陪我吃晚飯。”他的口氣像是在自言自語。
  陪他吃晚飯?找人陪吃飯,也可以這麽理直氣壯命令的……唉,她在心裏歎氣。
  奕天打開CD機,綿長舒緩的法語輕輕漾在心田。這是她送他的那張唱片,原來他還一直保留著。
  “奕天,你還恨我嗎?”她幽幽地問。然後,她看到他的眸子凝住了。黃昏的街燈在車窗上晃過。雨墨偏過頭看窗外的樓房和車流,法語的音符撥垂了她的視野和眼簾。
  “曾經很恨你。恨到骨子裏的那種。”良久,他開口回答。
  她的心抽動了一下,沒有再說話。轉過頭,她用手撐著下巴,看著絢爛的街景在眼前流過。
  車子在奕天家附近的一個小店麵停住了。
  店裏的設施很簡單,但很整潔很舒服。奕天挑了一個靠窗的位子坐下,然後招呼服務員,“來兩碗紫菜餛飩。”
  “你還記得,我喜歡吃餛飩。已經很久沒吃過了。不過請人吃飯,就拿餛飩打發,真的不夠誠意。”她看著他,好像又看到當年他們在街頭小攤吃餛飩的情景。
  “請你吃飯?我說過,是你來陪我吃飯。”他一本正經地看著她。
  她啞然,惱笑不得。這個男人,真的……夠沙文。
  “我還記得,某人說過,一個人吃不夠香,要和我一起才好吃。”他的視線調轉,落在窗外,一絲不苟地說。
  “某人吹水牛的功力,還不減當年。”她有點調皮地笑笑,店裏的台燈在她亮若明星的眸子裏折射出熠熠神采。
  有多久沒有看到她這樣的笑容?他的心裏突然湧起一陣酸澀。
  清淡卻風味十足的餛飩,皮薄餡厚,回味在口齒留香之間。吃完餛飩,已經是稀星寥落點月空。這頓餛飩足足吃了有一個小時,兩個人都不覺好笑。
  從“廖記餛飩”出來,一陣冷風襲入肌骨,她裹緊了大衣,打個寒噤。他脫下西服外套披在她肩頭。突然一個女人的聲音從附近閃過來。
  “奕天!”是寧倩。
  她認出來這就是上次她不自覺走到奕天住的小區,看到的那個和奕天一起進公寓樓的那個女人。她叫他“奕天”?他們很熟絡?
  “董事長夫人好。”奕天淡漠的語調還是很客氣。
  “又不是第一回見麵,用得著這麽客氣嗎?”寧倩揚著眉毛,“老早就看到你的車,沒想到你現在才出來……這位小姐是?”
  “你好,我叫佟雨墨。”不等奕天開口,雨墨就自我介紹。
  “佟小姐你好。”寧倩輕輕點頭。
  “董事長夫人如果沒什麽事,我們先走了。”奕天匆匆說道。
  “那就不打攪你們了,我也正好回酒店。佟小姐,再見。”寧倩攏了攏大衣毛領,優雅轉身。
  夜色在街燈和樓層中間漂浮,車窗的玻璃上起了一層薄霧。冬夜的寒氣,在茫茫的夜空裏飄離,遊蕩。
  “寧倩是泰華的老板娘,來分公司視察工作。我們不是很熟。”送雨墨回家的路上,奕天突然說。
  “她真的挺漂亮。”雨墨說的實話。他主動解釋,是怕她猜疑或者吃醋麽?寧倩對他的態度畢竟過於親熱了些。
  “是嗎?”他淡淡看她一眼,“不及某人。”
  心裏微微一顫,她的眼簾輕輕掠過他的眉眼。他的眼角,一絲愛憐。
  長長的車燈打在巷子口的牆壁上,纏綿的法語回旋在車內小小的空間。
  “以後太晚的話,可以打電話我。我送你。”奕天刹住車,停在巷子口的一個角落。
  “以後有時間就送我回家?”雨墨看著他。
  “不過,我是大忙人,恐怕抽出時間來會比較困難。”他目不斜視。
  ——這家夥!一定要這樣驕傲麽?
  “不知道是誰幾次晚上在我家門口等我回來。還那麽……”她不好意思地頓住,沒說下去。
  他眉頭凝住,看著她的樣子,他突然又覺得有點可愛。他輕笑,“好吧,不過收費有點貴。”
  “收費?哪有送女朋友回家還收費的道理?”她撅嘴。
  “我有說過你是我女朋友嗎?”他轉頭看她一眼。
  這個自大狂,自信心爆棚的家夥。是,他確實沒有親口說,你是我女朋友……她著實很無奈,“奕天,你這樣說,我真的很丟人唉,你好歹有點憐香惜玉的氣度好不好?”
  她看了看他,他的臉上還是沒什麽表情,隻是似乎有點成功捉弄她的得意的笑。
  “我先上去了。”看來要他下車送她上樓是不現實了。
  “晚安。”他盯著她,“明天還需要我送,就打個電話,我會抽點時間來。”
  她重重歎口氣,邱奕天你這家夥就算不甜言蜜語,也不用寒磣人啊。裹緊大衣,關上車門,“拜拜。”
  剛走進樓梯口,一個身影跟上來。
  她回頭,是奕天。
  “怎麽沒走?”一絲小甜。
  他走近她,“忘了告訴你一件事。”
  “恩?”詫異中。
  “以後不要穿灰色大衣。很難看。”他淡淡地說,居然一臉認真。
  可惡……實在是有點可惡。自以為是的家夥,現在竟然又批評她的衣服……
  看著他一本正經的表情,她無語,“……我喜歡灰色。”
  他拉過她,臂膀有力地環繞著她,寬寬的肩靠近她的耳際,“真的很難看。”
  “奕天……”
  “好好休息。”他淡淡地說,輕輕放開她,“晚安。”
  拍拍她的肩,他俯下身,他的氣息吹過她的臉,在她的唇上印下一記蜻蜓點水。然後他轉身去拿車。
  雨墨看著奕天的背影,這家夥,還是這麽喜歡打擊人啊……
  不禁一笑。
  街角,亮黑的奧迪Q7。沒有車燈。也沒有光。
  隻有一縷青煙,在車內彌漫。
  韋銘浩看見深藍色淩誌的長長的車燈,耀眼地晃過整條小街,然後再消失不見。
  他不知道自己在這裏坐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來的,該什麽時候走。
  ——佟雨墨你現在是幸福的吧?
  也許這就夠了。
  從雨墨家回來,已經夜裏十一點。奕天停好車,準備上樓,手機在口袋裏震動起來。
  “奕天,”是寧倩,“你在哪兒?”
  “家裏。”抬頭,皺眉。確實,奕天聽到寧倩這樣叫她,很不習慣。
  “過來陪我喝兩杯吧……”她的聲音有點醉意。
  “我現在已經休息了,不方便過去。”
  “我就知道你總是這個樣子!別以為自己有多酷……”電話那頭有點哽咽,“作為朋友……即使你不當我是你朋友……但是,來聽我說說話也不行?”
  “對不起……”
  “我在你家對麵的‘來吧’,”對方打斷他,“你不來……我一直在這兒……”寧倩沒說完就掛斷了電話。
  奕天收起手機,準備上樓。
  按開電梯,他頓了頓,沒有進去。
  
  第十八章 寧倩
  來吧是名流花園小區對麵的一個小酒吧。現在十一點,正是顧客盈門的時段。
  奕天走進來吧,一眼就看到在吧台上坐著喝酒的寧倩。她的卷發沒有打理,顯得有些淩亂。
  他在她旁邊的位置上坐下來,“我送你回酒店。”
  她抬頭看了看他,笑著說,“……你來了啊……”顯然已經醉得不行。
  “不要再喝了,”他奪下她的酒瓶,“董事長夫人,我送你回去。”
  她眯著眼睛,嘴角抽搐了一下,“別叫我董事長夫人……我已經不是什麽董事長夫人了!”
  他一驚,“你醉了。”
  “我沒醉!你知道嗎……你的眼睛長得很像他……”她哽咽了一下,“真的很像……”
  他看了她一眼,從她的眸子裏讀出了傷痛。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這種人,”她喝掉杯裏最後一口酒,喃喃道,“我承認,我這個女人就是不要臉,就是下賤……你以為我願意啊……”
  她的眼睛裏溢滿淚水,狠狠地說,“我他媽就是下賤!可他還是走了……我做了這麽多年下賤女人,忍受那麽多屈辱,可他還是走了……明明下午還說沒大問題……這才幾個小時,他就走了……”
  此時的寧倩已經泣不成聲,滿臉都是淚水。她伏在吧台上,開始大哭,開始沒有聲音地大哭。
  “他是誰?”他輕聲問。
  她沒有抬頭,隻是肩膀無聲地抖動。
  他內心某個地方仿佛被觸動了。他也沒有再說話。坐在旁邊,看著寧倩劇烈抽搐的肩膀,他輕拍她的肩頭,“先送你回去吧。”
  她依然沒有抬頭。
  良久,她坐起來,恍恍惚惚地說,“你帶我走吧。”
  寧倩用濕巾擦了擦紅腫的眼睛和哭花了的妝容,在奕天攙扶下跌跌撞撞走出了來吧的大門。
  半個小時後,車子停在寧倩住的酒店的花壇旁。
  “能不能再陪我多待一會。”她對奕天說。
  他放在車門把柄上的手又收回來。
  “謝謝。”她的語氣很平靜,似乎剛剛的酒力已過,清醒了不少。
  “不用。”
  “其實我知道,你肯定很瞧不起我這種女人,”她幽幽地說,“不過我從頭到尾就不是什麽董事長夫人。”
  “……”他有些驚詫。
  “我跟你們董事長沒有領過結婚證,根本不算夫妻。老頭子都快七十歲了,我跟著他,隻圖他的錢而已。這大家都知道。我從大二開始就跟他在一起了……”
  她轉頭看奕天,“有煙嗎?”
  “不好意思,我從來不抽煙。”
  她輕笑,笑得有點淒涼,“真的很羨慕你,還有你的那位佟小姐……大二的時候,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會遇到你們董事長。當時真以為他是我命裏的貴人,要不是他,寧峰早就不在人世了。”
  她咂了咂嘴唇,繼續說,“寧鋒是我親弟弟。那時候家裏窮,我能上大學已經很不容易了。寧鋒真的是世界上最好的弟弟……”她的眼角濕潤,聲音又開始哽咽,“我念書,他出去打工給我寄錢。一個發廊打下手的,每個月能有多少錢……他自己不舍得吃不舍得穿的,供我這個姐姐念書,想想就……”
  她拿手捂住鼻子,輕輕啜泣。
  奕天抽一張麵巾紙遞給她。
  “謝謝。”她擦擦鼻子,“有時候我真覺得這世界太不公平。有的人生來富貴,有的人他就是要一輩子受苦受窮。真的沒想到,那麽健康的一個人,怎麽會得這種病……小峰的病到了晚期我才知道,唯一的方法就是換腎。那會兒,真是世界末日了……”
  她茫茫然看著車窗的外麵,“後來跟了你們董事長,一個六十幾歲的老頭。他對我真的挺好的。幫小峰治病,還給我大把大把的錢。現在說起女大學生傍大款的,人人鄙視人人臭罵。可誰知道當事人的酸甜苦辣……從大學二年級開始,我就做了老頭子的情婦……說是老頭子的情婦,還不如說是老頭子那些朋友們的情婦。”
  兩行熱淚順著她的臉頰留下來,在街燈裏折射出悲涼的光。
  “那些人占有我的身體,然後大多數成了老頭子生意上的合作夥伴……對於這個,我沒有任何怨言,該報恩的還是要報……老頭子給了我一棟房子,一大筆錢,還花錢把小峰照顧得好好的。這就夠了。
  “村裏人都知道我因為錢,跟了一個六十幾歲的老頭子……人人罵我,連父母都覺得太丟臉,也不讓我回家……”她緊咬嘴唇,淚水湧出眼簾,“我知道,這麽做是下賤……不過我明白一個道理,有的人他下賤,是在骨子裏;有的人,隻不過表現在外麵。這個世界就是這樣,要得到你想要的,臉麵又算什麽……
  “可惜小峰還是走了,下午我還跟他說等他好了就帶他去法國……”她頓了頓,“我跟老頭子打了個電話,口頭分手。他二話沒說就答應了,還給了我一筆錢。”
  看著寧倩淚光閃閃的眼睛,奕天覺得現在的她不再是平時那個風塵妖冶的貴婦。
  “你知道嗎?”她轉頭盯住他的眼睛,“你有一雙和我弟弟一摸一樣的眼睛。”說罷歎口氣,“真的,一摸一樣……”
  奕天沉默。
  他想起了邱悅。
  就這樣默默然,奕天聽眼前這個女人的傾訴,聽一個他向來厭惡的風塵女人句句帶傷、字字含淚的傾訴。那貂皮大衣裹著的,卻隻是一架空虛悲涼又傷痛絕望的軀殼。
  “這樣做,一點也不下賤。”良久,奕天轉頭看向寧倩。
  她愣愣地看著他,有點意外。
  “為你弟弟,你該好好活著。”從奕天的眼神中,寧倩看出了一抹真誠。
  “今天真的謝謝你,不然我可能醉死在酒吧了。我也該走了,”她拉開車門,“真的謝謝了。”
  “不客氣。”
  她的背影,在街燈裏顯得十分蒼白無力;她的貂皮大衣的領子,在夜風中微微顫抖,高跟鞋在大理石地麵上踩出孤獨的聲響。
  眼前的這個女人,突然間變得很瘦弱。
  這個世界,本來就是不公平的。
  
  第十九章 束縛
  再過幾天,就該冬至了。似乎今年是一個暖冬。
  上午九點,雨墨去總部送了趟文件,回來的時候,她聞到整個辦公廳彌漫了一絲不和諧的火藥味。
  剛進辦公廳,就看見韋銘浩靠在林寧的桌子旁,氣勢洶洶地正在訓話。
  “都說我們企劃部作風懶散,工作習慣差,我看也沒冤枉。平時有個什麽,我睜隻眼閉隻眼就算了。林寧你知道你遲到多久?整整一個小時!是不是過幾天連班都不用上了啊!你知道你那個交材料沒交耽誤了多少事!”
  “對不起,經理,今天路上堵車……”林寧有點委屈。
  “林寧你整整遲到一個小時啊!你是不是準備哪回發燒一兩天都不來上班啊?”這樣生氣的韋銘浩跟平時像是兩個人。
  林寧局促地解釋,“經理我真不是故意的,本來想跟你打個電話,可我手機沒電了。”
  “沒什麽好說的,這個月獎金你別拿了!”韋銘浩重重甩下這句話就進了辦公室。
  韋銘浩很火大,可可他們沒見過他這樣發過火。大家雖然覺得林寧有點委屈,畢竟堵車也不是她願意的,但看到韋銘浩紅眉毛綠眼睛的樣子,也隻是嘀咕了一兩句就各自做事去了。
  雨墨覺得韋銘浩有點太過分了,畢竟林寧遲到是有原因的。林寧好歹是女孩子,他這樣當著眾人的麵吼她,還扣一個月獎金,確實太過分。要換成自己,那也受不了的。
  敲了敲韋銘浩辦公室的玻璃門。
  “進來。”韋銘浩的聲音還是帶著火氣。
  不管了,既然決定要打抱不平,忍吧。
  “經理,你不覺得你這樣太過分了嗎?人家林寧好歹是個女孩子,平時又沒犯什麽錯,今天被你這樣罵,還要扣獎金。你今天那種口氣,辦公廳那麽多人,你也不考慮一下一個女孩子的臉麵。別說她了,擱我也覺得難受。平時大家關係那麽好,誰也沒拿你當領導看,不是挺好的嗎?你想擺領導架子,也不用這麽訓人啊!”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韋銘浩沉沉地看她一眼,“我說佟雨墨你也別拿自己當救世主了!你別以為你什麽都知道你什麽都懂,別人就都是傻子!”
  “行,你是領導,你想怎麽樣就怎麽樣吧……”其實她也覺得自己說的有一點過,以為韋銘浩又要大發脾氣。
  誰知他並沒有說什麽。
  隻是有那麽一小會兒的沉默,他的眼神掠過她,接下去說,“你去告訴林寧,這個月獎金不扣了。”聲音很平淡,好像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一樣。
  “……哦,那我先出去了。”她突然覺得自己有點沒心沒肺,這個韋銘浩,真真有些奇怪。
  坐回自己的位子,旁邊的小李湊過來對她說,“雨墨,我剛才看到一輛小別克送林寧來公司的,指定就是林寧的新男朋友。不知道堵車是堵在路上,還是堵在酒店了呢……”小李一臉的奸笑滑頭樣。
  “小李子你什麽時候變得跟我一樣八卦啦?”可可喜歡管李博叫小李子。
  “周大姐姐啊,我第一百萬次對天發誓,我們家祖宗一百八十代都跟李蓮英沒關係,您就甭叫我小李子了。整個辦公廳的男人都被你叫了外號,幹脆以後叫你周慈禧吧,我不介意做伺候你的小李子。”小李皮帶諂媚肉帶諷刺。
  “得,小李子,哀家的這文件你打好送總部吧。”周慈禧養尊處優狀,輕嘬咖啡。
  小李正要撥亂反上,韋銘浩從辦公室出來。大約是看到公子剛才發脾氣,小李一聲不吭坐回自己位子上。
  韋銘浩走近來,咳嗽一聲,微微一笑,“這個周末,我請大家去滿天星K歌,別不給我麵子啊。林寧,你還是把那個材料交過去,他們等著要。”輕鬆的口氣好像什麽都沒發生一樣。
  林寧有點詫異地站起來,趕緊收拾好資料去了總部。
  晚上躺在床上,雨墨看著窗外發昏的路燈,沒有一點睡意。
  翻開手機,胡亂按出三個字:睡了嗎?
  又打開通訊薄,翻到那個熟悉的名字。準備發出去,但是想想,自己跟奕天發的短信他都很少回。
  當年他總說,沒事發什麽短信啊,無聊。不過她還是沒事喜歡拿短信吵他。她一直發,他也不回。
  直到最後雨墨甩出重磅憤怒:邱奕天我是個人!還是一女人!!!
  然後奕天就悠悠的給她撥回一個電話,“你這個女人很無聊唉。”
  “原來你尚在人世啊。沒什麽,確認一下,晚安。”她憤憤地,掛斷了他的電話。
  後來,無意間發現她給奕天發的短信,他通通都沒刪,她在心裏甜甜地罵,小樣,在我跟前裝沙文……
  剛按下發送鍵,手機鈴聲響了。
  “星期天下午跟我去夢巴黎。”奕天淡淡地說,命令下屬的口氣。
  “你怎麽都不問問我有沒有空啊?”有這樣邀請女人約會的嗎?邱奕天你真的很死腦筋,很霸王約……
  “沒時間也得去。”
  她歎口氣,“那好吧。”
  擱下手機,癡癡地想,邱奕天你什麽時候能溫柔一點,就算不甜言蜜語,稍微憐香惜玉一點也行啊……隨即又搖搖頭,算了。石頭就石頭了。
  周六晚上,企劃部頭一次滿員出席周末娛樂活動。連平時默默無聞寡言少語的老楊也來了。
  滿天星二樓,幸運星包間。
  “我要唱阿牛的《桃花朵朵開》!”剛一進門,就聽見可可的吼叫。
  “好!老佛爺就應該唱這個,桃花朵朵開嘛!說不定明年你真開出幾朵桃花來。”小李不失時機地打擊。
  可憐企劃部三朵金花就隻有她周可可一人還形影相吊,這話正中了她的傷處。可可朝小李擲過去一個白眼,“小李子,你到現在還不是光棍一條,好意思說我。”說完遞一支麥給雨墨,“雨墨咱倆一起唱,快點!”
  雨墨擺擺手,“我不會。”
  “真不爽快。林寧你跟我一起!”
  林寧也搖頭。
  倒是小李子拿過話筒,“還是奴才我來伺候老佛爺吧!反正我也一朵沒開。”
  於是兩人有模有樣,默契配合,高唱起未來的人生目標和偉大理想。
  “哎呀哎呀,你比花兒還美妙,叫我忘不了……我在這兒等著你回來,等著你回來,看那花兒開……”可可小李正賣力對著話筒大唱的時候,門開了。韋銘浩進來,後麵還跟了一位漂亮的很時尚的女孩子——不就是那位國色天香?精致的五官,燙成大波浪的長發,一襲煙熏妝格外亮眼。大冬天的就穿了一條短裙一雙靴子,一件低胸毛衫加短外套,那身材連在場的女士看得都直瞪眼。
  韋銘浩摟過她,“跟大家介紹一下,這我女朋友,叫尤麗麗,漂亮吧。”
  尤麗麗很淑女地笑笑,“大家好。”
  然後韋銘浩拉著尤麗麗;麗麗,這是誰誰誰,這又是誰誰誰。尤麗麗淡淡地跟大家一一打過招呼,笑靨如花,格外嫵媚,隻是眼神裏一股居高臨下的味道。
  可可低聲對雨墨說,“公子果然是公子啊,看來賢妃娘娘已經扶正,成了皇貴妃了。又是一個沉魚落雁國色天香,就是有點皮笑肉不笑。還有啊,穿的有點太少了,怎麽讓我想起來以前看過的一部法國電影裏,兩個穿的很暴露的女的大冬天的在街上拉客人……”
  雨墨拍拍她,“可可你別瞎說。人家挺好看的。”
  可可吐吐舌頭,“胸口也忒低了……要風度不要溫度,犧牲自己賞悅他人,精神可嘉。”
  這時負責點唱的林寧對韋銘浩說,“公子,幫你和你女朋友點了一首《今天我想嫁給你》,下一首就是。尤麗麗,你和公子一起唱吧。”
  尤麗麗眼皮也沒抬一下。這讓林寧有點尷尬。
  公子拿過話筒,“麗麗,咱倆一起。”
  “銘浩,我不想唱。人家想喝點紅酒,你陪我去買點。”尤麗麗小嘴一厥。可可悄悄對雨墨說,總算見識到什麽叫終極淑女……
  “那好吧。”韋銘浩放下話筒,帶著她出去了。走到門口,他回頭,眼神似有似無地飄過雨墨的臉,笑容冷在嘴角。
  不期然地,四目相對,雨墨莫名地有些愕然,趕緊調轉目光去看屏幕。韋銘浩很快轉身,笑容重新漾在唇邊,“麗麗,想喝點什麽……”
  尤麗麗很親熱地挽著韋銘浩的胳膊,頭緊緊貼著他的肩膀,小聲說:“隨便都行……銘浩,你們公司的女的怎麽都那麽土啊。”
  臨出門的這句話,剛好被可可聽見了。可可有點義憤填膺:“什麽尤麗麗啊,我看像個浪蕩尤物,怪不得姓尤。還以為自己是女王呢別人都是土包子,狐狸精似的還裝純情。本來以為公子是情場上修練成精的高人,估計他是被女人打擊傻了,腦袋漿糊了。再不濟也不會看上那個什麽尤麗麗啊。這種女的成了上司的女朋友——哎,惆悵。”
  雖然尤麗麗的在場讓林寧可可她們不怎麽舒服,但聚會還是在一片熱鬧中結束了。
  一行人走出滿天星大門,即看到正對麵一輛車,車裏的人見到他們出來,按了幾聲喇叭。
  “我男朋友接我來了,”林寧興奮地甩甩皮包,“先走了,各位!”
  至於林寧的新男友,雖然她沒有刻意隱瞞,但人也沒在大家麵前露過麵。每每想到那堆鮮紅的玫瑰,可可就充滿了羨豔。此時她也不失時機地衝林寧的背影喊道:“林寧,記得下次把金龜帶來給大家看看,還有,你還欠我一頓飯!”
  車門打開,一個男人走出來,雨墨突然覺得那人的側麵十分眼熟,心口一顫,不會是他?!
  
  第二十章 痛痕
  遠遠地看著那個男人幫林寧開門,雨墨心裏不住的打鼓,但她不敢確定,畢竟張啟之看起來也不是那樣的人。
  “我們也走了。”韋銘浩摟過尤麗麗,向眾人告辭。他的眼神再次掃過雨墨的臉,遂又迅速移開。雨墨莫名有點不安地轉過頭。
  回到家,還是不放心地撥通了小西的電話。
  “雨墨,不和你的邱奕天邱大帥哥你儂我儂,怎麽想起來跟我打電話啦?”
  “看樣子你的張啟之是陪你整個周末的吧?”她問得有點忐忑。
  “是啊,陪我整個晚上。”
  聽小西的口氣,大概是自己多疑多心了吧……
  掛上電話,想起來明天下午奕天跟自己有“霸王約”。
  夢巴黎就在溶潭岸邊,跟奕天約的是三點,雨墨提前半小時就到了。坐在一個靠窗的位子,她鬱悶地想,這家夥“霸王約”,我還提前半小時到,真是沒骨氣。正想著,小西來電話了。
  “雨墨啊,我……那個,你能不能過來一下……”小西的口氣很著急。
  “小西你怎麽了?”
  “我在我家附近的仁愛醫院……雨墨,怎麽辦……”小西的聲音裏滿是恐懼。
  醫院?!小西在醫院?雨墨一顆心猛地上提,“你等著,我馬上過來!”來不及多想,趕緊掛上電話就出門攔一輛的士。
  “師傅,仁愛醫院!”
  在仁愛醫院的候診室,雨墨見到了眼睛紅腫的戴小西,她抓著小西的手,“小西你到底怎麽了?”
  “雨墨……我……”小西哽咽著,“我那個……怎麽辦……”
  “到底出什麽事了?你慢慢說,啊?”看到她這個樣子,雨墨心急如焚。
  “我……有了……”小西吞吐道。
  “有了?”雨墨一驚,“孩子?”
  小西撇過臉去,點點頭。
  完全出乎意料——“你們……難道都沒有一點安全措施嗎?”
  “他不喜歡。我忘記吃避孕藥了。”小西低聲說。
  不喜歡?哪有這個道理?這個張啟之?!雨墨有點氣憤,“那你們是不是決定要在一起?他要對孩子負責任嗎?”
  小西搖搖頭,沒有說話。
  雨墨深吸一口氣,“小西你怎麽這麽傻?那你準備怎麽辦?總要告訴他啊!你不會想一個人把孩子打掉吧!”
  “也隻有這樣了……我不想讓他知道。”小西吸了吸鼻子。
  “為什麽不想讓他知道?孩子又不是你一個人的。把你手機給我,我給他打電話!”
  “不要!雨墨,我一個人的事,真不想讓他知道。”小西低下頭,拿出紙巾擦鼻子。
  “怎麽是你一個人的事!”腦海中突然閃過昨晚接林寧回家的那個男人……雨墨不禁問,“小西,昨天晚上他一直陪著你嗎?”
  “吃完晚飯以後他就走了,說是去一趟公司。”
  雨墨有一點不祥的預感,“張啟之是不是有一輛銀色別克?”
  小西抬頭看著他,“是啊,你問這個幹嗎?”
  ——銀色別克?昨晚那個男人……雨墨心下一涼,果真是他,張啟之!一個多月來身份為林寧男朋友的那個男人!整天送林寧上班的那個男人!這個張啟之,實在太可惡了!怎麽在自己眼皮底下都沒發現,還讓小西受這種傷害!
  “小西……那你想打掉就打掉吧。我陪著你。”看著小西失措的樣子,雨墨猶豫了一下,終於決定還是在小西做完手術以後再告訴她真相。這種男人,實在沒必要為他生孩子。
  因為體質不是很好,小西做完手術還得繼續住院幾天。雨墨坐在她床邊,心裏掂量著這個真實,對小西會有多大的打擊。但是看到小西蒼白的臉色,她又忍住了。
  “小西你想吃點什麽?”雨墨掖了掖她的被子。
  “不用,隻想好好休息。雨墨你忙你的去吧。”
  掉轉頭,看看窗外,天已經全黑了。
  ——“霸王約”!來醫院陪小西,完全就忘記了和奕天的約會。可是他並沒有打電話過來。
  掏出手機,才發現已經沒電了。破手機,關機時刻就沒電!
  拿戴小西手機給奕天撥一個電話過去。
  “喂,你好——”
  是一個女人的聲音?……
  “請問,這是邱奕天的手機嗎?”應該不會撥錯號吧。
  “是的,他現在不在,等他來了給你回個電話吧。”那邊的聲音優雅而嫵媚。
  雨墨想起來上次在奕天家附近,和他一起進公寓的女人,也就是那個在廖記餛飩門口碰到的女人,那個舉手投足間散發著雍容華貴的女人,應該是那個聲音沒錯……
  “不好意思,我打錯了。”茫然掛上電話,她突然覺得心裏空落落的,奕天和那個董事長夫人……
  看來他也沒去夢巴黎。
  一陣酸酸的沉重感壓上她的心頭。男人!男人都是這樣!!即使她以為他的心還是五年前,即使她以為他們都還是五年前……
  “雨墨你沒事吧?”小西察覺到她的失落。
  “哦,沒什麽,”她輕輕歎一口氣,“我忘了,他了換新號。你肯定餓了吧,想吃點什麽?”
  小西想了想說,“醫院旁邊有一家西餅屋,雨墨你幫我買點芝士蛋糕。好像很久都沒吃蛋糕了。”
  晚上,照顧小西睡下,準備打車回家的時候,突然發現身上所有的現金隻剩下不足十元。幫小西墊醫藥費,又去買蛋糕,後來店員找的錢她也忘拿了。
  雨墨無奈,隻好去公交站牌看車號和路線。還是公汽這種交通工具最有人情味,兩塊錢人民幣可以繞整個城市好幾圈。
  輾轉幾路公交,回到家已經是晚上十一點。
  雨墨癱在沙發上,滿腦子都是小西蒼白的臉色和脆弱的眼神,還有張啟之的影子。她想起當年和小西滿校園混跡的時候,小西曾一臉憧憬地說,“以後要找一個溫柔專情的多金帥哥,像張啟之那樣的。追不到張大帥,拿他當範本也不錯啊。”……
  她從來沒有想過現代陳世美始亂終棄會發生在戴小西身上。現在看來,溫柔賢淑又聰明漂亮的林寧才是張啟之的正牌女朋友;而小西,說不定隻是他發起獸性的時候,用下半身思考的對象……
  張啟之,變態!混球!小西和林寧你都配不上!!不知不覺中雨墨把這句話罵出了口。
  客廳的電話鈴聲急促響起,她一驚神,伸手拿起聽筒,“哪位?”
  那邊沉默了幾秒,沒有聲音。再一看來電顯,是一個陌生的座機號。
  “請問你找誰……”
  電話那頭還是沒有聲音。
  “……再不說話我就掛了啊……”正準備放下電話。
  “佟雨墨!!!”突然一個暴怒的聲音傳來,“你要命啊!沒事玩什麽失蹤!”
  她愣住,“奕天,你……”
  “今天手機關機,人又不知道跑哪兒去了!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聽著他的怒吼,她可以想象他正大為火光的樣子。不過,他不是和寧倩在一起麽?
  她覺得有點酸痛,便有一搭沒一搭解釋道,“臨時有點事,手機正好沒電了。給你打過一個電話,隻是……”
  “以後最好別再這樣考驗我的耐心!”奕天吼完就掛斷了電話。
  他憑什麽對她發脾氣?!他現在火氣很大,她自己也很生氣。他為什麽要衝她吼!?他不是和那個寧倩在一起麽?莫名其妙!
  憤憤地放下電話,她心裏的悶氣不打一處出。
  拿起電話準備回撥過去,隨即又放下。不管了,該生氣的是她才對。你邱奕天發無名火憑什麽就拿我當出氣筒?!實在是不講道理,實在過分!
  明天,明天下午去看小西,該跟公子請個假。突然間覺得心裏更亂了。奕天,小西,張啟之,林寧,寧倩……胡思亂想中,肚子一聲長歎,胃裏又一陣痙攣——還沒吃晚飯。
  煮一碗麵,匆匆下肚,她估摸著又是一個不眠夜了。
  
  第二十一章 遇襲
  可能是心情的關係,晚上吃過麵胃還是痛得厲害。在胃部翻江倒海的撕扯中,雨墨突然想起很早以前看的一篇散文:原來就像天上水中的兩輪明月,兩相望於咫尺天涯間。也許她對奕天,這麽些年就正如那悵望於天涯咫尺的一彎瘦月,風霜雨雪,陰晴圓缺,卻並沒有黯淡了對他的眷戀。
  又想到了後麵一句:看盡了月缺月圓,卻終於經不起一陣小小的微風,吹散了水中天上彼此的視野。連懷念,都變得不夠真切。——怎麽會?既然能夠兩相望於咫尺天涯間,又怎麽會連懷念都變得不夠真切?
  然而那個女人的聲音和影子,卻如鬼魅的影一般纏繞在雨墨的心頭,掀起陣陣酸澀的漣漪。累了,她也懶得再想。
  緊擁著被子,迷迷糊糊天就亮了。
  晚上下了班去醫院,小西的精神比起前一天已經好了很多,還吵著要吃冰激淩,結果被雨墨罵回去,“這都冬天了,你又是病人!”
  雨墨從醫院旁邊的小飯館買了兩碗紫菜餛飩——大學時代她和小西都最喜歡吃這個,順便又在旁邊的書攤買了幾本小西喜歡的時尚雜誌。
  前一晚雨墨下定決心,至少這兩天跟奕天撇清關係。即使,五年裏她的心再也沒裝下第二個男人;即使,也許以後她的心裏再也不會裝下第二個男人;但她不想做二號候補,就算是一號,她也不情願和別的女人分享同一個男人。她更不想在無聊的三角遊戲中糾纏得失去風度,即便是一個她並不十分確定的三角。
  走進醫院大門的時候,雨墨接到了主角的電話。
  “晚上七點,老地方,夢巴黎。”一如既往的命令口氣。
  她心裏的無名火又燒起來,“沒時間。”
  “我等你,過期不候。”過期不候?他以為他是皇上?想召見誰就召見誰?很好,昨天不僅放她鴿子,還臨幸了那個優雅豔麗,今天又來找她,她不會那麽沒骨氣!
  “對不起,還有公事。無可奉陪。”雨墨無力的語調,幹脆利落。
  “佟雨墨你簡直莫名其妙!公事?和上司一起的公事?!又是韋銘浩?!”他的聲音從那頭低低地吼過來,夾雜著幾絲妒憤。
  “隨便吧。”心裏煩亂如麻,這次輪到她掛他的電話。
  掛上電話,突然又是一股酸澀的陣痛。莫名地期望再次聽到電話鈴聲響起,但是他沒有再打過來。
  小西把雨墨從醫院趕走的時候,連地鐵都是最後一班了。
  她匆匆趕去了車站,又匆匆往家趕。
  看看手表,都已經十一點半了,街燈已經熄了一半。
  淒清的街道,梧桐的葉子差不多落光了,一根根的都是禿枝。雨墨一度覺得,要是都種上樟樹更好,冬天也還是綠的,不用春天看著它欣欣吐綠,冬天卻又要看著它葉調萎殘,讓人覺得生氣就那麽一點點沒了。
  出地鐵,繞過一條僻靜的小街就到家。由於房子比較偏,這個時候沿街的小店鋪都已經關門。街燈把人的影子拉得長長的。高跟鞋踩在水泥路麵上清脆作響,讓人微微有些不寒而栗。
  沒有風,隻有鑽心的寒氣往衣服裏滲。她豎起領子,裹緊了大衣。想起了奕天送她回家的晚上,在他的車裏,小小的空間彌漫著淡淡的熏衣草的香,溫軟的,暖意融融。
  怎麽又想起他了?她搖搖頭,歎一口氣,加快了腳步。
  刹那間,第六感突然察覺到,這條小街上,影子和腳步聲並不隻有她一個,她卻覺得有那麽一點迷亂……有人跟蹤!天!心裏一緊——不用緊張,是我太神經了……但是,那種感覺卻越來越明顯,隱隱的那腳步聲也越來越重……
  “小姐,請留步!”她倏地一驚。這是一個男人的聲音,從背後傳來。隨著這個聲音的靠近,那個腳步聲也突然走到她身後。
  轉頭,看到一個陌生的男人,她本能地猛然打了一個寒戰。
  “你是佟雨墨嗎?”
  她點點頭,“恩,你有事嗎……”話還沒說完,那男人一手捂住她的嘴。她來不及呼叫,就被一隻有力的胳膊鉗製住。她隻聽到自己心髒快跳出來的聲音,她想掙紮,但無濟於事。那人迅速把她拽離了人行道,拖進一個昏暗的角落。
  慌亂中,雨墨模糊地計算著錢包裏的錢,希望自己帶了足夠的現金,但是第六感告訴她,來人似乎不是要劫財……
  滾燙的液體湧上眼簾,恐懼中,一股強烈的絕望……
  那男人把雨墨重重推倒在地,她支撐著想站起來,卻發現腳踝處鑽心地疼,八成是骨折了。慌亂中,抬眼看了看,這是兩座樓房中間的一個陰暗拐角,街燈半點也射不過來。
  剛要呼救出聲,卻看到那人手裏一支明晃晃的物體,雨墨心髒猛一收縮。她知道,那是一支匕首。
  “你要多少錢……”她極力抑製自己發抖的聲音,強裝鎮定,卻沒有勇氣看那人的臉。
  那個身影蹲下來,一隻手捏住她的下巴,另一隻手拿著匕首靠在她的臉上,“老子不要錢!”語調中透著一股惡毒的淫邪。
  冰涼的匕首讓雨墨開始渾身戰栗,她本能地裹緊了大衣,茫茫然中,沒有看到一個旁的行人,絕望感再次將她推入蒼涼的穀底。
  她雙手環抱在胸前,淚水模糊了眼睛,她顫抖著嘴唇,“我可以給你錢……”
  那人沒有理會,隻是用匕首拍拍她的臉,“臉蛋兒不錯啊!身材也差不到哪裏去。最好別喊救命,否則哥哥我的刀子可不長眼睛!”
  肮髒的氣息越逼越近,一種強烈的預感向雨墨襲來,還沒來得及想下去,隻覺得一陣令人作嘔的力量壓下來,那隻邪惡的手一把扯開她的大衣領子……
  金屬紐扣掉落在青石地麵,發出叮當的驚悚的聲響。她奮力掙紮,卻敵不過那人的力道。混亂的撕扯間,那隻手已經伸向她的頸項,開始在衣服底下遊離。
  “奕天!”絕望的掙紮中,雨墨呼喊著奕天的名字。感覺到那隻淫毒的手的肮髒觸覺,她猛一偏頭,對著那手背,一口狠命地咬了下去。
  那隻手彈簧一般往後一縮,“臭婊子!”隨即雨墨覺得自己的頭部被猛推一把,重重撞向身後的牆壁。
  劇痛瞬間從後腦部襲來,然後意識開始變得不清。茫茫然中,雨墨聽到從自己嘴裏顫抖著念出的那個名字,“奕天,奕天……”短暫的幾秒,仿佛跌進一種萬念俱灰的陰森。
  好像就是在瞬間,壓在身上的重量突然沒了,轟轟的耳鳴中,雨墨聽到打鬥的聲音。然後,“哐當”一聲,大概是那把匕首掉在了地上。
  隻聽那個淫邪的聲音喘著粗氣,“四哥說了,給你小子提個醒!這次算你走運!!”然後就是匆忙遠去的腳步聲。
  不很清醒的意識中,雨墨在陰暗的光線裏看到一個高高的身影朝自己靠近,然後蹲下來,摟住自己,輕輕拂著自己散亂的頭發。來人急促的熱氣吹在自己耳際,顫顫巍巍地環臂將她裹緊。
  驚恐和絕望過後,淚如決堤。她抽搐著,用力抓住緊擁自己的那個寬厚肩膀,“奕天……奕天,我知道你會來……”
  那個肩膀微微顫動一下,隨即將她摟得更緊。一陣淡淡的煙草和古龍水混合味道彌散出來,“我不是……”
  她觸電一般,緊摟住他肩頭的兩手放下來,“你……韋銘浩?”
  透過迷蒙的淚霧,她的瞳孔開始適應周遭黑暗裏的光線。不遠處,正是他那部黑亮的奧迪。剛才那柄匕首,就在兩米開外的路麵上閃著淒離的寒光。
  他沒有說話,隻是緊緊摟住她,那麽緊,好像生怕一鬆手她就會不在。
  他半跪在她麵前,下巴緊緊貼住她的勁窩,兩手牢牢抱住她的肩頭,微微顫抖,喘著粗氣,“雨墨!還好……還好……你沒事……”
  “真的……謝謝你。”他摟得很緊,她悶漲的心口一時難以順氣。
  她沒有推開他的懷抱。他就那樣跪在她跟前,久久,才猛然放開她,“我帶你去醫院!”
  他扶著她靠牆站起來,她隻能蹣跚著一瘸一拐。韋銘浩一下把她打橫抱起,快速走向車子。
  雨墨掙脫了一下,“我能走。”
  “別動!”他輕聲地命令她,抱著她的手臂緊了緊。順著昏暗的街燈,她看到,他眼裏竟漫著一抹晶瑩的透明。
  他把她抱進在副駕駛座,然後發動車子,轉向朝主幹道駛去。
  “我想回家。送我回家吧。”雨墨擦了擦眼角和臉頰的淚水。
  韋銘浩眉頭擰起,有些慍怒和激動,“你這個女人怎麽這麽囉嗦!”他的眼圈有些紅,沒有再理她,他隻是直直地看著前麵的路。
  最近的一家醫院並不遠,隻有十分鍾的車程。韋銘浩停好車,強行把雨墨半扶半抱帶進了醫院,然後讓她候診室坐著。
  他匆匆快步走向急診掛號處,“掛號!有人做全身檢查!”
  護士抱歉地搖搖頭,“對不起先生,我們晚上隻接急診,全身檢查明天再來吧。”
  韋銘浩猛一拍桌子,瞪大了眼睛,滿臉怒氣地大聲吼道,“我他媽就掛急診!病人出問題了你負責?!還不快去叫醫生!!”
  護士一愣,大概被眼前這個男人狂暴的樣子嚇住了,隻好趕緊去通知值夜班的急診醫生。
  看著韋銘浩忙碌的身影,後腦的那陣劇痛一浪一浪湧來,雨墨閉上眼睛,又感覺到腳踝處的痛也緩緩席卷上來。
  
  第二十二章 惟你
  拍完腦部CT,已經是淩晨一點鍾,雨墨又累又困,韋銘浩卻堅持要等診斷結果出來再送她回家。
  他坐在她身旁的位子上,把外套脫下來,輕輕披在她身上。他看著她憔悴的眸子和蒼白的臉頰,“批準你明天請假。”
  她抬眼,對上他略略紅腫的眼睛,瞬間感到空前的後怕,“真的謝謝你。今晚如果不是你……”突然周身又漫過他的氣息和他緊擁時的溫度,她吸一口氣,“真的謝謝!”
  韋銘浩斜看了她一眼,眼底隱隱的酸疼,“下次你要是再一個人,我送你。”語調風平浪靜,卻隱含著一絲不可拒絕的命令的味道。她耳際突然又響起奕天也曾經跟他說過的,他送她。
  外科診室裏,值班醫生拿出拍好的片子,“這位小姐很幸運,雖然頭部撞得不輕,但好在是外傷。下次注意點,現在也是,路燈壞了也沒人管。”他跟醫生講的是她摔破了頭,雨墨心裏微微的感激。
  “謝謝醫生。”韋銘浩一絲長歎,“有沒有什麽外敷的藥?”
  “我這裏開了一張單子,都是普通的藥。我們醫院現在藥房關了,你可以明天早上來拿藥。”醫生是一個很和藹的中年男人,頭發卻已經花白,言語中透著儒雅和慈愛,讓雨墨想起了過世的父親。
  他扶著她走出醫院,剛打開車門坐下來的時候,他的電話鈴聲響起。他拿出看了看,準備放回去,猶豫一下,還是按下了接聽鍵。
  “麗麗,今天對不起,臨時有急事。”他心不在焉地說。隨後又頓住,眉頭鎖起,臉色變得有些難看。顯然,那邊尤麗麗正在發泄對他的不滿。
  “下次吧。”過了好一會,他隻簡短地回答三個字,就啪地掛斷了電話。隨後發動車子,緩慢地朝雨墨家開去。
  一路上的韋銘浩已經沒有了一個多小時前在街角救她時的錯亂和剛剛在醫院的暴躁,他的眼裏水平如鏡,一言不發。
  她隻覺得仿佛經曆了一番劇烈的涅槃,而身旁的這個男人,將她拖出一灣深黑的漩渦。直到此刻,她的周身還彌散著在街角遇襲時不寒而栗的觸覺。
  車子在樓底下停住,韋銘浩的嘴角閃過零星黯然的酸澀,“雨墨,以後不要一個人回家,要是他不送你,就跟我打個電話。”
  他這樣叫她“雨墨”,他救她時的慌張和不顧一切緊擁她的熱度,以及抱起她的那一刹那,他眼底隱隱閃爍的淚光……她隱隱感到心底一灘深不見底的湖水,在一陣疾風的擾動下,亂了形狀。
  “真的很謝謝你,”她早已經在心底感謝過千百遍,“不早了,你也早點回去休息吧。”
  韋銘浩卻徑直下車,打開副座的車門,不顧她的推脫,執意將她摟下車,扶著她走進樓道。
  隨她一起走進那個小小的兩居室,他的心裏一陣莫名的悸動。
  她打開客廳裏的燈,“喝杯檸檬茶吧,我的手藝很好的。”目光卻停留在他的手腕。她一直沒注意,他手腕上一道深紅的傷口,雪白的襯衫袖口已經被染紅了一片。“你的手?剛剛在醫院怎麽沒……”
  “沒什麽,”他拉拉袖口,打斷她,“大男人這點小傷算什麽。我還等著喝完茶走人呢。”一副不羈的口吻,嘴角輕飄的笑,那個辦公室的花花公子又回來了。
  他看著她轉身去倒開水泡茶,他捏著手腕處的傷口,並不是不疼。隻是,心裏更酸,更痛。
  檸檬茶的清香在客廳彌漫開來。韋銘浩捧著那個杯子——那是一個印著兩隻黑白豬的粉色杯子,大概女孩子都喜歡這些可愛的小東小西吧。他邊喝茶,邊打量這個小小的客廳。客廳的陳設遠遠不能與他自己的豪華公寓相比,他的房子,是隨時隨地可以上家裝雜誌的。但是她的家,卻比他那裏多了人情味。她似乎很喜歡豬,尤其是那對胖乎乎的憨憨的黑白豬。她的沙發套、抱枕、拖鞋都印著這對豬。
  雨墨從房間拿出一個急救箱,這是父親在世的時候,他用來裝藥的,現在存放一些日常的感冒藥之類。
  她坐下來,打開藥箱拿出一卷紗布,“幫你包紮吧,別感染了。”
  他伸出手,心裏震動一下。她拉過他的袖口,微微一震。傷口不淺,五公分見長的刀口,有的地方血已經凝固。她吸了一口氣,小心地卷起被血映紅的地方,拿雙氧水清洗了一遍,然後嫻熟地一層一層纏上紗布。她眼底的認真,讓他心底又一陣暖流漾過。
  他喝了一口檸檬茶,慢慢地說,“味道很好……你有做護士的潛質……”
  一層一層的紗布也被血浸漬,她嘴角顫動一下,“對不起。都是因為我,不然你也不必受皮肉之苦。”
  他看到她微頷的眼簾,漾著一湖寒水。她輕手纏好繃帶,然後收起藥箱,頓了一頓,“今晚的事,能不能幫我保密?”
  一襲濃重的酸楚湧上心頭,韋銘浩凝住了眉頭,吞一口茶,“你就那麽在乎邱奕天?”
  “沒出大事。我也不想讓人無謂地擔心。”
  韋銘浩沒再說話,隻是靜靜地喝完茶,放下杯子,“你明天不用上班了,我不想讓員工在低效率下浪費時間。”隨後站起身,又補上一句,“薪水照發。”
  她送他到門口,“謝謝你。”
  “你這個女人真囉嗦,這句話聽得我耳朵都起繭了。”他邊說,邊轉過頭,盯著她看了那麽一小會。她有點尷尬。被他這樣毫不忌諱地直直盯著,她著實有些無錯。
  一個健步,他伸手摟過她,緊緊摟在懷裏,緊緊地,就像是一件失而複得的寶物。她一驚,想推脫,他卻摟得更緊。他把她的頭埋在自己胸前,低語,“一會兒就好。”沉沉的聲音裏,一絲祈求。
  “韋……銘浩……”她怔住,身體僵直地任他緊擁著,任他淡淡的煙草古龍水的混合味道彌散在她的周身。
  他聞到她發絲的馨香和衣領處的溫軟,隻覺得腦門一陣炙熱的血湧上來。他放開她,端詳一瞬,就想到幾個詞,巧眉流鶯,水目含煙,唇綻櫻顆……他有幾百種衝動想吻上去,卻終於又忍住了。隻說了一句,“好好休息。”然後走出門去。
  
  番外 愛如生
  午夜的街燈依然絢麗,車窗外的城市依然奢華。夜店的霓虹在疾馳的車外一晃而過;這個城市裏,每個人都活著自己,但韋銘浩卻越來越覺得,他活的不是自己。
  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他發現自己變得如此懦弱。向來,他認為自己是夠灑脫的;向來,他不認為會有一個女人將自己抓住;向來,他斷定自己是男歡女愛中,掌控的那一方。他的“三宮六院”,那些個鶯鶯燕燕,搖曳生姿,哪一個不是圍著他打轉,就盼著有一天能得到寵幸。
  他雖交往甚多,但從來沒有對一個女人上心的,他也覺得自己也不會對某個女人上心。他一度以為,女人如衣服,換來換去就是個新意;他更沒有相信過愛情;他曾經覺得被愛情抓住的人,簡直就是傻子。但現在他發現,後知後覺中,自己就成了最傻的那個傻子。
  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他開始注意那個叫佟雨墨的小女人——小女人,這是他對她的看法。
  第一次見她,是招聘會。那天她穿了一件普通的T恤,一件普通的仔褲,普通的馬尾,普通的算的上清秀的長相,總之,是極普通的,遠不及他的鶯鶯燕燕奪目。一開始,他隻覺得她普通卻又有些說不出的特別;可能是見多了他的那些閉月羞花、濃妝豔抹,對她,他也不知怎的,就留意了。
  她不善打扮,但總能讓人眼前一亮,就如同初春裏,最賞心悅目的那抹嫩綠。她好像除了工作,對什麽東西都是淡淡的,都不計較。她會推脫參加上流社會的聚會,會還他送的晚禮服;她會一個人默默加班到天黑,卻從來不提加班費。有一回加班到很晚,他和她同乘電梯下樓,他才發現,自己下班後竟莫名地待在辦公室裏那麽久。就因為她。
  後來,他習慣了“陪”她一起加班,然後“碰巧”一起離開。再後來,他也習慣了在她家附近“等”她回來,即使隻看到她一個背影。
  他以為自己對女人已經了如指掌。任何女人,隻要他韋銘浩想得到的,他就能夠。然而,越是對她在意,他就越是膽怯;膽怯什麽,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還從沒遇到一個像她這麽不待見他的女人。有時候,他想坦白,但整日裏和他的國色天香們的那一套,在她麵前卻總也說不出口。他有時候甚至覺得自己是配不上她的。他看她,是嬌貴的、恬淡的、美好的、純淨的,仙女一般。這樣看多了,他也就沒有辦法對仙女有個什麽,生怕那是一種褻瀆。
  他知道自己是小氣的;他很嫉妒那個叫邱奕天的男人。那晚,看到她在另一個男人懷裏,他竟有一種酸痛,從沒嚐過的酸痛。醋麽?他還從沒為哪個女人吃過這個。但那時候,就是心底酸酸的涼,入骨的那種。
  他知道自己該灑脫些。他接受了尤麗麗。多少個尤麗麗,他都已經習慣了。
  兩個小時前,她在街角遭遇流氓襲擊,他碰巧在“等”她;他救起她的那一刻,心底是從未有過的震動和心痛;然後就是萬丈深淵一般的後怕。
  剛才衝動想吻她的那一霎那,他忍住了。盡管他在男女情愛方麵是個高手,跟他的鶯鶯燕燕們,也不知有過多少個春宵一刻,然而就在那一霎那,他卻連吻她的勇氣都沒有。
  也就是那一霎那,他才察覺,自己被抓住了,被她抓住了,被愛情抓住了。牢牢地抓住了。
  他再無心去想那些個有的沒的。想多了,太澀。
  成了傻子,就傻子吧。
  
  第二十三章 驚蟄
  公子,不是辦公室那個油腔滑調花花世界的公子哥,讓雨墨心裏亂作一團麻。恍若冰山之巔,不期然間,寒雪消融,暖流滾滾,這暖流卻叫人失措。
  關上門,呆呆地,她一激靈,突然感到刺骨的陰寒。即便是暖冬,淩晨的溫度也是讓人受不了。
  大約是太累,這一覺,她睡得出乎意料的沉,醒來時已經是中午了。洗漱完,整齊地打理好自己,雨墨決定下午去上班。
  由於昨夜扭到腳踝,她穿上平底靴也還是一步一拐。
  可可一看到她就問,“雨墨,公子說你今天請假,說是摔了,好點沒啊?”
  “哦,本來就沒什麽,”雨墨笑答,“公子太誇張了。隻是腳受了點輕傷。”
  小李湊過來,打笑道,“雨墨,你的白馬王子邱奕天怎麽會舍得讓你摔跤呢!”
  “是我自己太不小心了。”她一邊說著,一絲憂悶爬上心頭。透過隔間的玻璃牆,她看到在裏麵正忙碌著的韋銘浩。
  這時,韋銘浩正好也看到她進辦公廳。他從位子上起來,走到辦公室門口,“佟雨墨你進來一下。”
  走進經理辦公室,看到韋銘浩,她頓時一種說不清的感激,尷尬,還是愧疚。
  他還穿著昨晚那件棕色外套,左邊袖口磨破了一小塊,左手腕上的那圈白色紗布浸漬著淡淡的血紅。
  “你的手好點了嗎?” 她在他桌前坐下。
  “小傷,本來就沒事。好在我經常健身,那人手腳還挺厲害。”韋銘浩滿不在乎地說,隨即又從抽屜裏拿出一盒藥遞過來,“昨晚醫生開的藥。”
  雨墨接過藥,一眼看到他疲倦的神色。他的頭發有點淩亂,衣領好幾條皺折,兩個眼圈都是黑的,眼裏布滿了血絲。想來他大概是熬了通宵。轉念又想到昨晚他的擁抱,昨晚那個讓她心亂如麻的擁抱。
  “謝謝!”她回了回神,轉過頭,隻低頭自顧自地看了看那盒子,準備出去。
  “不是讓你不用上班嗎?缺了你公司不會跨。”韋銘浩叫住她,有些紅腫的眼睛看看她,然後又回頭對著電腦屏幕,繼續用那隻受傷的手敲擊鍵盤,“你先回去吧。”
  雨墨站在他的桌前,摩挲著那堆藥,“謝謝你。”
  他抬頭,輕輕扯了扯嘴角,有點不在意,“昨晚‘對不起’這三個字就讓人耳朵起繭了。我又不是救世主。”
  “那……你記得去醫院換紗布。傷口有點深,小心感染。”
  韋銘浩站起來,揚揚眉毛,輕笑,“你以為?本人玉樹臨風青年才俊,萬一真落得個左手局部帕金森,國家損失大了,女性同胞更是損失大了。操心你的腳吧。”
  儼然還是那個公子,昨晚的那般忘情,似乎已經在他臉上找不出絲毫的痕跡。
  看他無意的樣子,她隻會心一笑。其實,腳傷算不得什麽。
  轉身走到門口,迎麵對上一個窈窕的側影。
  像尤麗麗這樣的美女,向來是時尚的代言人。小巧的短外套,黑亮的皮靴,牛仔中褲上一條水晶腰鏈,瀑布大卷很適合她的臉型。她任何時候都懂得將自己打扮得豔麗而不誇張。雖說總歸高傲了些,也嬌嗔了些,但雨墨還是認為,她確實是自己見過的數一數二的美女。
  尤麗麗隻轉頭朝雨墨勾了勾嘴角,算是打過招呼。走出辦公室的門,雨墨還聽到那嬌滴滴的聲音,“銘浩啊,你昨天可是太過分了,人家等了你整整一個晚上……”
  雨墨心裏一陣瑟縮,韋銘浩的布滿血絲的紅腫雙眼,又浮現在腦海中。驀然間,又想到奕天,讓她沒來由的酸悵。
  冬日正午暖洋洋的陽光從十一樓寬大的落地窗灑進來,大理石桌麵泛著點點暈圈。奕天站在桌旁,拿起手裏的電話,第一百次翻出那個號碼,卻始終沒有撥出去。
  昨晚在夢巴黎等她,他等到夜裏十二點,整整五個小時。她還是沒有來。然後他就是一味地喝酒,腦子裏時不時地冒出那天她從韋銘浩車裏走出來的畫麵,光鮮亮麗,天女下凡般。恍恍惚惚中,隻記得是齊越送他回去的。況約她的時候,她並沒有否認和韋銘浩的“公事”。或者,她還在耿耿於他前晚對她發的脾氣;又或者,隻是自己一廂的留情。
  那晚,打電話到她家,他從沒跟她發那麽大的火,況且是對著她怒吼,那樣的怒吼,即便隻是在電話裏,也夠讓人受不了的。但是,她知道他的擔心麽?她知道他找遍所有可能的地方卻沒有找到她,連電話也打不通的焦灼麽?那個時候,他真有一種揪心的恐懼,恐怕她就像五年前一樣不辭而去。最後在午夜的大街上,沒帶手機的他茫茫然找了一個公用電話打到她家裏。她到底沒事,他懸著的一顆心落下來,卻還是忍不住向她發了一頓火。
  他向來保持他的自尊,這自尊除了對她,他是絕放不下的。但他也是男人,始終還是免不了驕傲的脾氣。昨天她的一句“沒時間”,卻著實打壓住了他的驕傲。他知道或許驕傲是不該的,但就是現在,他始終還是不願低頭向她要求點什麽。隱隱地,卻又害怕他的驕傲會將她推走。
  最終,還是沒有按下撥號鍵。理了理公文包,確定沒有忘記東西,奕天推開門,“金羚,通知齊越,該出發了。”
  這次公司出差去北京的任務,本來他是可以不去的,畢竟這邊手頭上也有一堆的事。他卻也不知怎的就接了下來。齊越有點驚訝,“你不是要陪雨墨的嗎?怎麽舍得去北京啊。你去不要緊,害得我也要跟班跑腿。這一去一個月,你能受得了相思苦?”
  奕天並沒在意。然而到了要上飛機的時候,他才突然有種感覺,一個月,一個月卻像要隔了一輩子似的。但是他已經決定。畢竟,他是驕傲的。
  兩天後,雨墨去了仁愛醫院接小西出院。小西摟住她,就哭了。小西一向懵懂得像個孩子。在得知自己意外懷孕的時候那麽害怕,她卻沒有哭;現在她眼淚就像泄洪閘一般的滔滔不絕。雨墨從這眼淚中,猜到了,是張啟之。
  她想起上午在辦公室的時候,可可的話,“最近我們部是不是流行傷員啊。傷腳的傷腳,傷手的傷手,傷心的傷心。”說著歎一口氣,“雨墨你不知道吧,林寧和他男朋友分手了。估計她現在正傷心著。唉,可憐的孩子。不過還好,是林寧甩的那個金龜。真挺佩服的啊。”
  當時雨墨並沒有在意,隻是暗暗有些欣慰。她一直很想跟林寧提醒一下張啟之的為人,又不知怎麽說好。隻是沒想到林寧這麽快就和他分手了。
  小西就這麽靠在她懷裏,抽咽著,“雨墨……我們分了……”半天再沒說出點什麽來。
  雨墨摟著她的頭,“小西,不用難過。跟他分了未必不是好事。”
  “要是早知道他原來是個花心蘿卜……”半晌,小西吸了吸鼻子說,“他的那個女朋友知道我懷了他的孩子,就把他甩了。他把氣都撒在我身上……”
  雨墨無心去想林寧是如何知道了張啟之的所為。她心疼地看著小西,她太善良,太實心眼,像個孩子一般純潔。即使現在,雨墨也覺得,她仍然是當初那個她認識的最純靜的少女。
  很多人,即使老去,也還是個孩子。雨墨曾經很希望自己也能這樣。
  回到家,就莫名地想喝咖啡。一般,檸檬茶是雨墨的最愛,現在她卻很想念咖啡的味道,深入骨髓的那種想念。雖然她知道,喝一杯以後,就要預備失眠了。於是拿出那個老舊的咖啡壺。這個壺,很久都沒用過了,還是上次奕天來家,她用它煮過咖啡的。隻可惜那次他沒有喝。
  濃香的咖啡流進杯子裏,泛起一層淺淺的泡沫和咖啡油。雨墨捧著那個粉色的杯子,撫摸紋絡有致的杯身,驀地,就看到了粉色杯麵上的那對黑白豬。
  那次,他和她一起逛一條賣小飾品的小巷。他看到她盯了這杯子幾眼,就買下了送她。說起來也是極普通的杯子,路邊小攤上的那種,質地和材料都不太好的,她卻出奇地喜歡。
  他把杯子遞到她手上的時候,有點抱歉地笑笑,“好像沒怎麽送過你東西。”雨墨知道,他並不是一個善討好、善浪漫的男人,但是沒有承諾的平淡,卻也是讓她滿足的。
  後來他送了很多東西,抱枕啦,台燈啦,沙發墊啦……而且幾乎所有的圖案都是豬。雨墨覺得好笑,難不成一個小小的杯子讓他以為她就那麽喜歡豬?真是一個大老粗的可愛男人。不過後來她決定了,自己就喜歡豬吧。
  翻開手機,第N遍看了舊的短信息。他很少發短信,這些都是一個星期以前的了,就是她拒絕他約會的那天。
  一個星期,一個星期沒有一個電話,也沒有一條短信。然而雨墨也不願意先低頭。每每拿出手機的時候,她耳邊就掠過那個嫵媚的女聲,於是她遊移在撥號鍵上的手指就又收了回來。這中間,她曾經給他的公司打過幾個電話,是他的秘書接的,說是去北京出差了,要一個月。
  這算是丟開了嗎?或者,他一開始就並沒有想要抓住?然而,他的吻,至今仍然讓她唇邊灼痛的吻,卻怎麽也丟不掉。
  隻不過一個星期,雨墨卻整日裏圍著他送的那條粉色圍巾,仿佛那就是代他給的溫暖。她習慣擁著抱枕,看著電視,再沉沉睡去。她始終記得,他懷抱裏熟悉的溫度和氣息。想想又覺得自己傻氣,說不定那懷抱的溫度和氣息,此時正屬於別人。於是不願再想下去。太酸,太累。
  北方的冬天比南方好過。南方是濕冷,冷到骨子裏的那種,北方相對來說卻好點。
  出差北京雖說是一個月的漫長,但行程很緊,奕天和齊越整個周末都在電腦前度過。這弄得齊越很是頭疼,“明明不用來的,邱奕天你充什麽好漢啊,下次給再多獎金我也不幹了。”
  奕天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就一頭紮進工作裏,以前從沒這麽沒日沒夜賣力過,直到金羚打來一個電話。
  “經理,這邊我有點頂不住啊,你的那些單子我不怎麽熟。”
  奕天正對著程序沉思,隻隨便問了一句,“有人找我嗎?”
  “也沒什麽人,有事一般不都直接打你手機嗎……不過前天我接到一位小姐的電話,說是找你的。她打了好幾次來,我問她,她又說沒什麽事。後來我告訴他你出差了。”
  他猛一驚神,“叫什麽名字?”
  “她沒說,不過我怕有什麽重要事,就把電話記下來了。”
  看到金羚發過來的那個號碼,一串熟悉的數字,奕天心底頓時如同激浪翻湧,隻覺得突突的驚喜。
  他回住處拿了行李就去機場,也不管齊越在後麵哭喪著臉,“邱奕天你也太不厚道了!扔個爛攤子給我!”
  “那瓶紅酒送你喝!”那瓶紅酒,是一個客戶送的,十年典藏。放在奕天辦公室的酒櫃,齊越垂涎很久,但是奕天自己都沒舍得喝,就別說他齊越了。
  “一瓶酒就打發我了啊!沒人性你邱奕天!”
  沒有理會齊越的抱怨,至於處分和扣獎金,他也沒去想了。
  
  第二十四章 意歸
  飛回A市,已是華燈初上。
  剛出機場,奕天就叫了一輛計程車,往雨墨家駛去。
  她打開門的時候,眼裏是滿滿的驚訝。看到他滿身的風塵仆仆,勞頓奔波的臉上隱隱的疲倦,她愣在門口好久都沒說話。
  “怎麽?大冬天的,就把客人這樣堵在門口?”他凝著眉毛,沒有看她一眼,然後徑直走進屋子,自顧自坐在沙發上。
  “要喝點咖啡嗎?我去煮。”她有點惶惶然地,準備去廚房去拿咖啡壺。
  誰知他一把拽住她,“我今天不喝咖啡。要喝茶,喝你泡的檸檬茶。”冷冷的語氣裏竟然有點小孩子。
  她怔了一怔,“我去燒水。”
  正要走開,他卻猛地一手摟住她的腰——細細的,比先前更細,仿佛一碰即折。他心裏閃過一絲陣痛。他直直地盯住她的臉,“我也不喝茶了。”
  她正要說話,卻冷不防被他摟過去。他的吻,如同雪崩一般,劈頭蓋臉地就落了下來,落在她的眉心,鼻尖,嘴唇。他急促吻著,急促地得如同火般的炙熱。然後,他的力度越來越大,好像冰凍了千年的海底,突然爆發的溫泉和火山。他的吻越來越瘋狂地落在她的臉頰,她的脖頸,繼而——向下遊移。
  她被他突來的行動繞暈了,有點生硬地接受著。卻又在他的炙熱的觸覺中,恍如心湖裏堅硬厚實的冰層,一下子融化,汩汩湧下,瞬間的溫暖讓她措手不及……
  他解開她的睡袍,她溫軟的香讓他頓時燥熱地衝動。他的手也不安分,開始在她的睡衣下麵遊走。她一驚,茫茫然推脫一下。
  他竟然也猛一下收回遊離在她肌膚上的手,氣喘籲籲的,一臉的通紅,眼光逃也似的避開。然後摟著她的兩手有點尷尬地鬆掉。他記得她說過,她的第一次要獻給老公。他竟輕笑一下。雨墨,我再等兩天。
  她的臉頰泛起了紅暈。察覺到他在尷尬中莫名其妙揚起的嘴角,她的臉更紅了。“你笑什麽……”
  他抬眼看住她,她一臉的紅暈,可愛得像個孩子。他再伸手摟過來,柔柔地。“雨墨——”
  “恩?”她微微一怔。這樣溫柔地叫她的名字,還是頭一次。忽而又掠過寧倩的聲音,她轉眼看著他,“你們那個董事長夫人……上次,我給你打電話,是她接的。”
  他皺了皺眉頭,有一搭沒一搭地說,“那天剛好寧倩有點事找我,我順便拜托她在夢巴黎等你,如果你來了,就通知我一聲。後來某個可憐的男人,大半夜的就滿大街地找某個沒心肝的女人。”他的話裏一股子的埋怨。
  “我以為……”她覷了一眼他,“那她找你,是公事?”
  他很認真地聽著,居然笑出了聲,“吃醋了?”
  她瞪他一眼,“我從不吃醋,隻喝醋。”
  “那好,為了某人不被酸死,明天下午四點陪我去民政局。”他玩弄著她的長發,饒有興致地纏在指尖。
  “幹什麽?”
  “領本子。”他指揮員工的語氣。
  “什麽……”她不解地看了看他。
  他輕歎一口氣,這個女人真的……不給他點麵子,他非得說那麽明白嗎。他清清嗓子,“民政局,辦證。”
  她瞪大了眼睛,這個……算是求婚?突然一泓清流急急衝過心田,不曾意料的暖,就這樣來了。她小聲囁嚅道,“明天……明天還要上班。”沒有看他的眼睛。
  “明天我是去的。你不去,我帶別人去。”他的話裏一絲玩味。
  “那,好吧。”就算是求婚,也不能浪漫點的麽?她有點傷心地想。
  他扳過她的臉,“怎麽,不情願?”不及她反應,他又是一記重吻,印在她的唇邊,“雨墨,鑽戒沒來得及買。過兩天補上。”隻淡淡的兩句,她卻莫名覺得受寵溺。他對她這樣的寵溺,從未有過,讓她若驚。
  他擁著她,這麽近,這麽真實,仿佛多年來從未有過如此的靈犀和默契。隻因為一瞬的頓悟,竟發現,原來,這麽愛。
  金羚,謝謝你的電話。還有齊越,辛苦!他低頭看看依偎在懷裏的她,這樣就好了?從沒想過,這樣,兩個人就真真的到了一起。看她突閃的眼瞼,真的很美。想到每天早上起來,可以吃到她做的早餐,他一陣感動。
  良久,她坐起來,“都這麽晚了。”客廳的大鍾指向十二點。
  他眉頭一皺,“下逐客令?”
  “你不會要在這裏過夜?”她的眼神裏些微的驚奇。
  他又摟過她,“怎麽?反正都是你老公了。”
  她的臉上又是一陣紅暈,撅嘴,“我這裏太小了,沒你睡的地方。”
  “你睡哪?”
  “臥室。”
  “那我和你睡。”
  “床好小。”
  “我們擠著睡。”
  “我會失眠。”
  “我陪你失。”
  “奕天,別鬧了。” 她真有點哭笑不得。
  “你不趕我走,我就不鬧。”他兩眼亮晶晶地盯著她,像個頑皮的孩子。見慣了他不溫不火、冷言冷麵的樣子,這樣孩子氣的他,她還真的頭一回見。莫名的,她的心裏就湧起一股酸澀的感動,隻覺得眼裏有點濕。心裏,卻真是甜的。仿佛那遲開的迎春花,就這麽一陣暖風,突然間,幽幽的香甜。
  拗不過奕天,雨墨隻好換了一張大的被子鋪在那張並不寬大的床上;她那張小床,放不下兩張被子的。
  他很盡興地,在她那個小小的浴室裏洗過了一個多星期以來的疲倦。悄然走到她的床邊,她微合的眼瞼在幽暗的立式台燈下,楚楚而清新;她蜷在被子裏,小小的一團,想來她的睡姿該是一直如此可愛的吧。見她好像已經睡了,奕天扯過被子的一角,蓋在自己身上。接觸到她溫暖的身體,他又是一絲躁動。但他隻輕輕把胳膊搭在她身上,小心地擁住她。隻是靜靜擁著,卻也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滿足。
  她在他懷裏瑟縮了一下,似乎是醒了,他微微一驚。她卻又安靜下來,翻個身,正對他,繼續睡了。
  她均勻地呼吸在他的胸前,睫毛安然地垂在眼簾。
  他湊近她,小聲說了幾個字,“雨墨,睡了?”
  她沒有說話,隻是將手放在他腰際,摟住;頭也盡量往他的懷裏靠了靠,然後細小若蚊的聲音,“恩,睡著了。”
  他不覺一笑,真的,此時的她就像一個嬰兒。他也靠近她,聞著她身上淡淡的沐浴露味道,還有她的味道,他覺得香極了。雖然,他自己用的也是同一支沐浴露。
  他輕輕吻了她的鬢角,隻是那麽輕輕的一下,不忍打擾她的睡意;也怕再多吻一下,就會一發不可收拾。他知道她,她骨子裏是保守的;他也尊重她,畢竟她還不是他正式的妻子。雨墨,明天,你就是我的了麽?他揚了揚嘴角,不覺笑了。
  兩個人就這麽擁著,相安一夜,竟也是美美的一覺。
  
  第二十五章 煙火
  一早醒來,雨墨發現奕天正用手撐著頭,很有興趣地盯著自己。想到自己昨夜就在這張床上,和他共度一夜,即使什麽沒發生,她心裏也覺得隱隱的悸動。
  “昨天睡得好麽?”她問。
  “某人一直跟我搶被子,能睡得好嗎?”他一臉抱怨。
  “你昨天……”想想跟他一起相擁入夢,她微微一笑。
  “我什麽都沒做,真的。”某人辯白,無辜狀。
  “其實……可以的……” 她臉一紅,覺得他傻得可愛。
  他一愣,有些受驚的樣子。深深看著她,冬日清晨的暖陽透過水藍色窗簾映在她的臉上,她睫毛下的眼、小巧的唇、白皙的麵頰都籠上一層夢幻,他竟覺得好像永遠都看不夠似的。一個勾手,就把她緊摟入懷,吻了下去。
  他唇齒間的纏綿,如炙熱的溫泉一般,包裹住她,逐漸遊離到她的肌膚,遊離到她胸前,然後,他輕輕覆上她的身體……
  她有點生澀地應承著,就隻覺得一陣陌生的劇痛傳來,卻又仿佛踩在雲端的幸福……水藍色窗簾在視野中蔓延散開,蔓成一片溫暖熾熱的海洋……奕天,現在,我是你的了……
  陽光不知不覺已經褪去了顏色,窗簾外隻一片清寂的白。
  “你不用去上班?”蜷在他懷裏,她問。
  “不管它。”盡管他知道,公司有一堆麻煩會等著他。
  “我還要去的。五鬥米啊。”她掀開被子。
  他一把將她抓回來,有點恨恨地,“不是已經釣到一個長期飯票了麽?”
  她很是無奈,“奕天,真的,我要去公司了。”然後冷不丁掀了他身上的被子。幾番折騰,終於把他從床上趕起來。
  一塊起床,一塊吃早餐,一塊出門上班,真真小夫妻倆。這是他想過,卻隻當奢望的。
  到了公司,自然是免不了追究過錯。他也沒上心,隻是覺得該加倍工作,畢竟,現在他是她的“長期飯票”了。這就是男人的責任感吧,幸福的責任感。想到這裏,他在心裏笑出了聲。
  又想到她睡覺的時候,居然那麽不老實,硬生生地把他的被子扯過去,然後壓在身下。怕吵她的美夢,他又不敢跟她搶被子,以至於大半夜都處於夢遊狀態。她在他懷裏不住地動,要不是他摟著她,幫她掖被子,恐怕她早已睡成橫的了。這個可愛的女人!現在他忍不住的困意連連,又想到下午去民政局——好像真有點唐突了;民政局,這個念頭是他接到金羚電話以後突來的靈光。
  多日以後的那個黃昏,她獨自守著那一寸夕陽,恍惚如血色的夕陽,她在心裏萬遍祈禱:如果一切可以從頭,她寧願沒有遇見;如果一切可以從頭,她寧願他仍然恨她入骨;如果一切可以從頭,她寧願彼此從未愛上。
  然而,一切不再重頭。或者,隻是守著那絲渺茫希望的光芒,也許,就夠了……
  那天下午,她特意穿了一件大紅的呢子大衣,鮮紅的;又淡淡施了脂粉,臉頰也是一片紅潤。隻是去領證,又不是去結婚,居然穿得如此喜慶,她在心裏羞了自己一番。
  到了民政局,四點還差幾分鍾。遠遠的就看到對麵的一輛車子旁站著一個頎長高大的身影。奕天朝她揮揮手,她突然有一種感覺,再過幾分鍾,他們就會永遠地被聯係在一起了。彼此。一生一世。
  邁過斑馬線,他也朝那個大門口的安全島走過去。他對她笑了笑,淡黑的眉舒展開來,幾乎入鬢,輕揚的嘴角凝成“幸福”兩個字。她竟覺得,好像是頭一回在他臉上見到如此釋懷、如此明朗的笑容。
  “第一次看你穿灰色以外的大衣。”他的嘴角收了收,隨即綻放一個更大的弧度,表示對她今天穿著的讚賞。
  她不置可否地揚著眼簾,“那是你觀察太不仔細了……”突然她的視野裏,他的身後衝過來一輛馬力十足的摩托車,神經猛地緊扯在一起,她判斷出那輛咆哮的車正飛速朝這邊衝過來!
  “奕天小心!!”來不及說明,她一把推過他,恰好躲過那輛車子的角度。
  他被推倒在地上,霎時沒有反應過來。猛一抬頭,那個駕車人正好回頭望一眼——眼角的刀疤?!那塊無比熟悉的刀疤!雖然戴著頭盔,他還是看得一清二楚。那人隨即猛踩油門,絕塵而去。他心裏猛然抽痛——他媽的王八蛋!
  低頭,正對上她慘白的臉,“雨墨——”他心裏又一陣抽搐。
  她的額頭滲出涔涔冷汗,還沒說話,一絲鮮紅的液體已從額角上方的黑發裏流出來,滴在鮮紅的大衣上,竟不留痕跡。
  “雨墨,你怎麽這麽笨?!”他的臉也一下慘白,慌忙按住她頭上的傷口。她推倒他的時候,她的頭應該被狠狠撞擊了一下。
  誰知她竟然扶著他站起來,笑了一笑,兩顆晶瑩眸子裏些許的燦爛,“奕天我沒事,我們進去吧。”她用眼神指了指民政局大門。
  刀疤眉?!那不詳的預感再一次襲上腦門,他抓住她的手,“雨墨,先去醫院!”不容分說,他把她扶進車裏。
  抬手,他的掌心被血染得鮮紅,一陣鑽心的生疼。他抽出一疊紙巾,又迅速按在她頭上,然後發動車子。
  她接過來,拿手按住,卻也沒事人一樣地打趣,“奕天,從醫院包紮回來,民政局就該該下班了。這麽容易就想甩掉我啊……”抽搐的劇痛突然湧上腦門的傷口,她沒有再說下去。
  他沒有答話,隻一味盯著前麵的路,凝住的眉宇間勾成一股警覺。剛才的突發事故已經讓他沒有心思考慮其他。
  她深深閉了閉眼睛,才發現一分鍾以前的那個撞擊確實來得很嚴重,陣陣劇痛有增無減。隱隱的,那陣不詳的預感也模模糊糊在她心裏麵清晰起來……
  車子在最近的一家醫院門口停住。奕天走過來扶她下車。雖然腦門上的傷口已經確實讓她有些吃不消了,她還是強打起精神,挑了挑眉毛說道,“小小的外傷,值得這麽小心嗎?我又不是林妹妹。”
  “別動!”一直沒說話的他卻猛然一聲低吼,隱約的怒氣從眉間折射出來,“沒見過你這麽笨的女人!”如果弄成腦震蕩,你以為……他重重歎了一口氣,油然而生的酸痛和從未有過的恐懼感充斥滿了整個思緒。
  “奕天,那個……摩托車手,你是不是認識?”她轉過頭,看他的眼睛。隻看到他的眉頭凝成一股,欲言又止;眼前淡白的天幕開始浸漬到整個眼簾,腦海裏茫茫一片,天旋地轉……最後一分意識消失之前,她看到他突閃的眸子驟然驚慌地靠過來,被他緊緊摟住,聽到他焦灼暗啞地叫“雨墨”——眼前眩然一黑……
  
  第二十六章 寒流
  雨墨是在四圍一片的素白和淡淡藥水味道中醒過來的。病房裏炫目的日光燈照得她瞳孔一時無法適應;窗簾是閉著的,卻依稀分辨得出外麵已經漆黑。她微微抬了抬頭,頓時一陣惡心從胃裏翻騰上來,強烈的眩暈感讓她不得不重新靠回枕頭裏。
  再一回神,有力的溫度從被子裏左手掌心傳來。她看到奕天坐在旁邊椅子裏,頭埋在她的床沿。
  “奕天——”她輕喚一聲,確定他是不是已經睡著。
  低低的一聲,輕若遊絲,他卻猛地一下抬起頭來,“你醒了?”
  他的短發無序地倒向一邊,眼裏的血絲紅得嚇人,下巴上已經泛起了些許淩亂的胡茬。見到她醒來,他眼角微翹,一絲心痛又欣慰的笑。他握著她的手從被子裏抽出來,撫了撫她的臉頰,發絲;他幹枯的唇微微動了一動,似乎才剛確定她真實完好的存在。輕手將她的被子掖好,他無話,又是淺淺一笑。
  ——“奕天?你……”
  他重重歎一口氣,笑容在唇邊埋了下去。他沒有說話,卻站起來,踱到窗簾前麵,兩手插進褲子口袋,背對著她。
  “奕天,現在很晚了吧……”
  “佟雨墨——”他突然轉身,語氣雖然平靜,卻莫名嚇了她一跳,“你以為你是什麽?救世主?居然這麽逞能!我一個大男人,用得著你保護?!”他越說越氣憤,眼圈紅得如同那憔悴的血絲。
  她輕舒一口氣,閉了閉眼睛,“對不起,害你擔心了。”
  眼簾外的光線驟然變暗,睜開眼睛,她看到他那雙焦灼的眸子,他已俯身對著她。
  靠近她,他的聲音有些沙啞,“以後記得,別再這樣了。”低沉溫潤的語氣裏,說不清的心痛的憐意。
  她點點頭,唇角扯出一絲笑意,“遵命。”
  他在她身旁的椅子裏坐下來,將臉埋在她手心,一頭亂發就直直地對著她。她微微怔住——此刻的他,孩子一般。
  她伸手理了理他的頭發,笑著說,“民政局早就關門了吧。”
  他抬頭,眼裏竟然一股調皮,“這麽心急?”語氣裏是幾絲不懷好意的笑。
  “我是怕某人著急……”她惱笑不得,作勢要揮拳向他,卻被他一把按住。
  “別動!”他按著她的肩,“你現在腦震蕩,醫生要住院觀察幾天。”
  她忍住濃重的反胃和頭暈目眩,乖乖靠回枕頭裏。腦震蕩?從沒想過這麽容易就腦震蕩的。
  淩晨的星宿還在窗簾的縫隙處閃爍,難得,冬天的星星,城市上空冬天的星星嗬。
  剛從那陣眩暈中回過神來,她的右手被他執起,他的聲音和溫度,仿佛從渺渺天邊飄來——“戒指,我昨天就買了。”
  他輕輕握著她的右手,將一枚戒指套在她的無名指上。剛剛好的粗細,仿佛為她定做的一般;銀色的戒指,素色的一圈,隻在中間點綴了一顆小小的鑽,熠熠生輝,耀得她兩眼發紅。
  一個動作,幾秒之短,卻仿佛延伸了好幾個世紀,好幾番輪回。
  耀目的,卻不是那顆鑽。
  “知道你不喜歡複雜,所以選了這一款。別罵我小氣。”他靜靜端詳著她的手指,仿佛那是一幅耐人尋味的油畫特寫。
  “很漂亮,我很喜歡。”微笑著看著他,她的眼光裏是滿滿的甜。
  他凝視著她,笑容卻在眼角淡了下去,“這幾天恐怕不會一直陪著你。你要好好照顧自己。”
  他掌心的溫度透過她右手的無名指傳來,人間四月、雨霽春柔的暖。隻是那淡下去的笑容,卻讓她的心裏一震,“放心吧,我都這麽大的人了。”
  她低眉,看了看右手。那素色一圈的戒指,絕好地環在她的無名指,此生此世,怕是永遠無法褪去了。
  第二天,雨墨生病住院的消息就傳到了公司。小西在病房幫她削蘋果的時候,同事們陸陸續續就來打過招呼。周可可,林寧,小李,老楊……隻是缺了韋銘浩。
  聽說雨墨是晚上不小心在沒有路燈的巷子裏摔倒,周可可又義憤填膺了,“真是的,路燈壞了都沒人管。都不知道城管部門是幹什麽吃的!”
  “是我太不小心了。”她接過小西手裏削好的蘋果,“因禍得福啊,平時哪裏來的這麽好的待遇。”
  “臭丫頭,想得真美。還不是看在你生病的份上!”小西搶白道。
  林寧將一大藍水果放在雨墨的床頭櫃,“雨墨,送花啊什麽的,咱也不講究了。多吃水果,好好養病啊。”
  “公子說了,現在病人至上。你的活兒大家分著攤,不少你獎金,夠意思吧!”小李子笑嗬嗬地說。
  “謝謝。”雨墨在枕頭上微微點頭,一股暖流漫延到周身。這樣的同事,真是難得遇到的。
  一群人熱熱鬧鬧進來,卻也隻停留了一兩分鍾。老楊最後發話,“小佟還要休息,咱這麽大群人太吵,還是先散了吧。”於是一群人就道別離開,畢竟病人還是需要安靜休息的。
  在因禍得福受到小西的特別護理以外,雨墨也因禍得福地享受到一周帶薪假期。
  暖陽的流光從窗簾外泄進來,覆蓋了滿屋的暖氣。看看時間,已經不早,雨墨有氣無力地躺在病床上,困意又一陣襲來,仿佛永遠都睡不夠似的。她合了合眼,看著旁邊的小西,“小西,都中午了,你下午還要上班的吧。你都在這兒待了兩個小時了。”
  “恩,”小西欠了欠身,放下手裏的雜誌,“奕天呢?怎麽還不來啊?”
  雨墨閃神,困意全無,“他……今天有一個比較重要的客戶。”
   “你都這樣了,他還管什麽亂七八糟的客戶啊!”小西重重抽了口氣,“我給他打電話。”
   “別,”她拉住小西的手,無力感從揚起的手腕處湧來,“他下午過來的,你不用打電話了。”右手無名指處,卻依稀的一陣涼意。拇指輕輕劃過那戒身,冰滑的,輕推不動。
  
  第二十七章 噩夢
  城北,一座臨拆遷的房子裏,窗戶被報紙封得嚴嚴實實;室內,一盞昏暗的白熾燈,似有若無的光亮,兩個男人,四壁蒼然;一縷青煙,在一隻手的指間嫋嫋騰起。
  “四哥,接下來怎麽打算?”站著的男人挑眉道。眉尾的刀疤赫然扯動一下。
  藤椅中,黝黑精幹的男人欠了欠身,悠悠吐出一個煙圈,然後享受似的將那煙圈吹散,“不急。”
  “中午跟姓邱的見麵,我沒跟他說四哥你出來了。”刀疤眉恭敬地說。
  “不礙,不礙。他邱奕天就算知道了,也無妨。戚老四我現在是良民。是刑滿釋放,又沒越獄。”戚老四將手裏的煙灰輕輕一撣,嘴角微微上翹,飄出一絲難以琢磨的輕笑。
  “刀子這條命還是四哥的。隻要四哥你一聲令下,刀子我赴湯蹈火,管他是邱奕天還是黑虎,都痛痛快快做掉!”
  戚老四從椅子裏直起身來,掐滅剩下的半根煙,拍拍刀子肩頭,笑著說,“刀子,做大事的,不宜衝動。”說完扶著那肩膀,取了藤椅旁邊的一支拐杖,站了起來。右腳褲管處,細亮的鋼質表麵泛起銀光,空洞的褲腿微微擺動,裹在那腿上,竟是一個細長的形狀。
  “刀子啊,”戚老四輕歎一聲,凝然望向刀子,“當初要不是阿彪和你造死裏幫我頂罪,說實話,老四我這輩子恐怕就在號子裏過去了。欠你們兩兄弟的情,我下輩子也還不清!”
  “四哥,大道理我不懂。刀子隻知道,當年要不是四哥你,阿彪和我早成了人家刀下鬼了!所以刀子這條命是四哥的!”
  輕輕點頭,戚老四眯起三角眼,善緣!當年對兩兄弟一時的善心,讓他得到了命裏的恩人。若不是阿彪在牢裏罩著,恐怕他失去的不僅僅是身家和半條腿了。“阿瑤跟了黑虎,也不知怎麽樣……”鼻腔裏抖出一個若有若無的冷笑,“臭婊子。”
  “四哥,”刀子拿出一支煙遞給他,“先黑虎,還是先姓邱的?”
  戚老四接過煙,舌尖添了添下嘴唇,將煙放進嘴裏,“老子的江山,還有一條腿,哼!”冷笑一聲,他將煙湊過去接刀子送來的火。他猛吸幾口煙,火星在煙頭上忽明忽暗,然後飄出重重的煙圈。
  刀子走近一步,“四哥,我估摸著,姓邱的已經猜到,她女人那事,是我幹的。媽的,兩次打照麵,老子都沒占到便宜。說實話,那妞兒還挺嫩……”說著,一絲奸邪的淫笑浮上那眉尾的刀疤。
  戚老四哼了一聲,斜眼看向刀子,“我說刀子,你他媽真不長進!好好幹,以後漂亮妞兒要多少有多少!”
  “四哥說的是,”刀子唯唯諾諾點頭,看了看戚老四眯起的眼角,他歎氣道,“當年黑虎窩裏反,居然害得四哥你坐牢。要不是姓邱的從中間插一杠子,就憑他黑虎,在四哥你腳下翻個身還得打照麵,怎麽有這能耐?說起來,還是當年我和阿彪沒保護好四哥你,要不是姓邱的那一腳,再加上號子裏不太平,你這條腿……”
  “刀子,”戚老四重重吐出一口煙,拍著刀子的肩,“不關你。老四我能挨到今天,也是造化了。那小子身手是好,當年想招他入帳,他媽的不買賬!”
  “憑他邱奕天身手再好,也不能遮他半個天去!再說他老娘自殺,不是四哥你殺的;他妹妹跳樓,也不是四哥你讓跳的!現而今,他娘的過得滋潤,咱還在這見不得人的地方吹西北風!說白了,什麽時候解決誰,使刀使槍,四哥你一句話!”
  戚老四舒了舒眉毛,眼睛再度眯起,“都說刀子你沒腦子。動不動就要刀槍,就要解決人。”接著吸一口煙,悠悠地說,“老夫子有一句話,‘以靜製動’。”
  “他媽的,現在王八羔子們逍遙快活,老子我心裏不痛快!真不懂四哥你到底在等什麽?”刀子立在一旁,問話依然是畢恭畢敬。
  “等什麽?”又是一聲冷笑,“東山再起,談何容易。要是戚老四我真潦倒這一輩子,他們也不得快活!”
  “四哥……”
  “咱,好好玩——”一字一頓,猛蹙的眉頭,眼底寒光盡收。
  陰灰的天幕在視野盡頭淡了下去。炫目的紅光隨著夕照,在窗外慢慢散開,眼前一片空洞的悠遠。
  雨墨睜開眼睛,看到刺白的光,順著病房半掩的門射進來。門外走廊處陸續閃過黑影和喧囂,似乎是一陣騷亂。走到門口,她看到一群白衣的護士正在緊張匆忙地來來去去。
  出什麽事了?她楞楞走到走廊中間,詫異地看著這群忙碌的身影。迷惑中,不經意抬頭,她驟然驚住——“太平間”三個血紅的大字突閃在視線內,攪得她陣陣驚懼;不知是眩暈還是頭痛,她扶著牆壁的身子搖搖欲墜……
  “那位小姐——請讓開一下!”恍惚中,一個擔架床推過來,護士朝她示意讓道。
  疾馳而來的擔架床,滑到太平間的門口,卻停住了。
  莫名地,她信手掀開那屍體上的白布單,一張慘白的男人的臉出現在眼前——頓時,她渾身的血液一齊湧上腦門,絕望和悲痛如萬把尖刀,撕扯著每一根神經——奕天!!怎麽是你?!不會的……她顫抖著拽著白布單,空前的無力和劇痛將她打擊在地,卻啞然不能作聲。她的手滑向牆邊的鐵把手,倏然間,刺入肌骨的冰寒……
  抽搐著驚痛,從床上坐起來,起伏不平的胸口和急促的呼吸,讓她一時間緩不過神。剛才夢境裏手感的陰寒,猶在指間。微合五指,才發現原來正是右手無名指上戒指的那抹冰涼。——夢?!還好,隻是夢!
  合上眼睛,再次睜開,她開始適應室內滿滿的光線,這才意識到窗簾不知道什麽時候被拉開了。
  傍晚的陽光,映著微風裏的梧桐枝,從透亮的玻璃窗外灑進來;那光影,恰如孩子的公主裙上,明快跳動著的淡黃色流蘇。
  
  第二十八章 密雲
  合上眼瞼,紛雜的思緒卻依然衝擊著腦門,隨著那明黃的流蘇不斷跳動。深呼吸,雨墨將頭埋進被子裏,眼前又是一陣黑紅的光。繼而,那白布單下麵奕天慘白的臉,就如特寫一般在眼前漂浮,然後越放越大——從來沒有在夢裏看到過如此真切的麵孔——心髒猛地收縮一下,她隻覺得胸口快要震碎。
  忽而“吱”一聲,病房厚重的木質實心門被推開了。
  聽到那緩慢的腳步聲的同時,她把被子掀開來,就直接對上一個俯下來的身子。半敞的大衣,灰黑色的毛衫上,是室外冰寒空氣的味道。
  伸手將她的被子掖好,奕天在床沿上坐下來,一雙青黑腫脹的眼睛無力卻充滿柔意地看著她。
  “餓不餓?”他眼裏的血絲有增無減,隻輕輕吐出了三個字。暗啞的聲音,似從一灣深不見底卻已半幹涸的潭水中飄出來。
  她搖了搖頭,定神在他的淩亂的頭發和下巴的胡茬。頭發和胡茬,都是雜亂的憔悴,如他剛剛的聲音一般。
  奕天拿手放在她的額頭,試了一試,沙啞地一聲輕笑,“退燒了。但醫生說還要觀察幾天。”
  他的手剛剛從她的額頭滑下,她卻沒有預兆地突然坐起身來,牢牢撲進他的懷裏,雙手緊緊環住他的肩膀——剛剛他輕撫她額頭的手,冰涼的,如同方才夢境裏的那冰涼的觸覺,冰涼得讓她害怕。
  察覺到她的身子在懷裏微微發顫,他略微的驚訝和無措。摟住她,他輕拍她的背,“怎麽了?”
  一直以來盤踞在心頭的那團黑雲,如今慢慢散開,從奕天滿是血絲的眼睛裏,從他沙啞低沉的聲音裏慢慢散出,顯然昭示著什麽……她向來是不怕什麽的。然而這次,多年前的與奕天有關的那些恩怨,那些在她的印象裏並不十分明朗的是非,被這一次腦震蕩,徹底震得突兀了出來,讓她懼痛。
  點點聯想開始在腦中連成一片,街角的遇襲,摩托車手……隱隱約約的麻煩或者危機,如今暗藏在某個地方,她不敢去想。隻知道奕天的眼裏,話裏,雖是如常的平淡,卻仍看得出極盡掩藏的痕跡。
  “雨墨——”他低低喚她,那不平穩的氣息讓她耳根發怵。一言不發的她隻是用力摟緊了他,她的頭靠在他的頸窩,緊緊地貼著,仿佛再近的距離也不夠安全。
  “奕天,到底怎麽回事?”她輕聲問,遊絲的語氣裏盡是憂懼。
  “對不起,沒有好好陪你……”
  突然雙手抱緊了他的脖頸,她的聲音有些發顫,“奕天,我們去民政局吧!現在就去!”
  奕天扶過雨墨的肩膀,捋了捋她柔軟的長發,嘴角輕輕上揚,又似一絲苦笑。看著她,他輕吸一口氣,“沒見過你這麽傻的女人。戒指都給你戴上了,還怕我會把你甩了?”
  她也一絲苦笑。貼著他的毛衫的右手無名指處,那圈冰滑,如他此時的眸子,冰寒而不見底——雖然看著她的時候,是極力安撫的平靜和柔情。
  “幫你叫了晚餐,雞湯和粥。你現在可能對食物還是會惡心,吃點清淡的,就算吃不下也要多少吃一點。知道嗎?”
  “恩。”
  他執過她的右手,他左手那圈稍大的銀白,映著她的那圈小的,十指交握,冰冷和溫熱相融。“雨墨,這個戒指,本來應該是你幫我戴上的。所以,喜宴的時候,你得重新幫我戴一次。”
  這句話從他幹裂的嘴唇間飄出來,是他以前鮮少有過的柔情蜜意。一輩子要說的愛意,仿佛此刻就要傾倒完全似的,她卻聽得沒有底氣。
  他又拍拍她的肩,青黑的眼圈眯起一個弧度,伸手撫過她的麵頰,“晚上好好吃飯。本來就瘦,再瘦就變醜了。”他的下巴輕輕頷合間,那片胡茬越發顯得憔悴,“……我還有點事先出去一下。”
  “奕天,什麽事不能告訴我?”他轉身的瞬間,她問。
  他背身立住,眉毛擰成了一團,嘴角輕輕抽動,“雨墨,對不起……過兩天再說吧。”
  空氣在奕天合上門的刹那,仿佛就凝住了。兩人之間隱約的一種心照不宣,沉重得讓人幾近窒息。她知道,他牽涉進去的,麻煩甚至危機,是如黑洞一般難以預見的。
  再次躺回床上,雨墨聽到奕天的腳步聲就在門口停住了。門的隔音效果很好,隻聽得似乎他正在跟人交談,具體的,卻也聽不分明。
  短短不到一分鍾,門又開了。
  “奕天,怎麽回來了……你?”她轉頭,卻看到穿著黑色大衣的韋銘浩,向床邊走來,然後在旁邊的椅子裏坐下了。
  “感覺怎麽樣?”他一隻手撐在她的床沿,問道。看著她額頭包紮的傷口,和臉頰一樣蒼白的嘴唇,他的眉頭凝起,欲言又止。
  “小小皮外傷,不礙事,還勞動大家都過來看。倒弄得我跟林妹妹似的。”她輕笑,突然又感到一陣惡心嘔吐湧上胸口。盡力平息一番,她繼續說,“可可告訴我,你今天下午簽了個大單子,恭喜啊!”
  “還不是看在你的份兒上。”韋銘浩勾了勾嘴角,“對方專門點名要你負責。不過我告訴他們,得等幾天了。”接著又歎一口氣,“腦震蕩不是鬧著玩的。”
  “哪有那麽嚴重,觀察兩三天就可以出院了。說實話,醫院真不是人待的地方,才住了一天,我就受不了了。”她笑著抱怨,又用右手食指比了比腦門上纏著紗布的傷口,“看著挺嚇人吧?包了一層又一層。其實也就是不到一公分的小口子。”
  韋銘浩的眼神微微一滯——她右手無名指上戒指的那圈銀白,光耀炫目,生生刺痛了他的視神經。輕輕咂嘴,然後移開視線,他環視了窗外那明黃的夕陽,然後回頭朝她綻了一個笑,“看你的樣子,估計再過兩天會徹底好了……醫院的飯菜應該不怎麽合胃口,加上你又腦震蕩,應該吃點清淡的。幫你叫外賣吧。”
  “謝謝,不用。奕天已經訂好了。”
  “你們——”他眼中閃過一絲落寂,“他向你求婚了?”
  他本來想問,“你們要結婚了?”,但是話到嘴邊又開不了口。確實,人都是喜歡自欺的。
  
  第二十九章 默言
  下意識將右手收起,放在左手手心,她點點頭,“恩。”
  他看著木質地板上跳動的樹影,一時間胸口鼓脹,濃重的酸悵凝上眉頭。“他運氣不錯,”他黯然一笑,“恭喜你們。”說這句恭喜的時候,他沒有看她的眼睛。他眸子裏滿滿的落日熔金,卻沒有半點神采。
  “謝謝。”輕輕吐出這兩個字,她竟覺得無端有一種沉痛的負重感。落日最後的餘光裏,韋銘浩的側臉正對著她,那冷峻的線條,一股剛毅的憂傷。
  垂下眼簾,她輕撫無名指上的鑽戒,奕天的長滿胡茬的臉,浮現在眼前。從來不會不修邊幅的他,才不到兩天,就已經滿身的滄桑。幾分鍾之前,奕天從未有過的柔情,卻讓她的心髒溫暖地陣痛。
  “雨墨——”韋銘浩很快轉頭看向她,讓她一驚,“你幸福嗎?”
  她回視他,剛才他一聲“雨墨”讓她的思緒又一次扯亂,腦海中突閃而過那夜他在街角救起她時,他眼裏漫著的晶瑩。
  “問得多餘了……”他彎了彎嘴角,自言自語一般,“跟真愛的人在一起,怎麽會不幸福……”輕吐一口氣,或者,自己是再嚐不到這種幸福了。
  她頓住,沒有答話。他站起來,欠了欠身,然後輕鬆地笑道,“喝喜酒的時候,別忘了叫上我……還有事,先走了。”
  快步走出病房,他突然覺得腳下千斤似的沉重,邁不開步子。順著走廊的長椅坐下來,他暗自一聲苦笑:韋銘浩啊韋銘浩,你真他媽沒用!天字第一號的大傻子!
  她指上那鑽戒的光,猶如芒刺一般,刺入肌骨,又深深刺入心底,刺得他每個細胞悵痛無比。坐在椅子裏,他想起身,又不知是再走進那扇門,還是就此離開。於是斜靠在椅子上,腦中又浮現出她唇色蒼白如臉色的樣子。那蒼白,絆得他離不得一步。
  冬天的夜晚來得匆忙。轉眼,走廊裏就隻剩下了清寂的白色燈光。他看到護士小姐推了餐車,將外賣送到她的病房。遲遲卻不見準新郎的身影——忙工作去了吧?他一聲冷笑,悶氣升上心口。算了韋銘浩,你以為你是她的誰?除了工作關係,你和她,恐怕什麽都不是了……
  起身,才感到一股悠悠的涼意。剛走兩步,他發現幾個醫生護士正急急地走進雨墨的那個單人病房。——出了什麽事?!他一顆心猛然一涼,不及多想,轉身就往回奔去。
  到了門口,他發現門從裏麵鎖了。倚靠在門邊,心裏火燎一般地,這樣的突發狀況讓人慌了神。進步去門,他隻好在門外等著。一邊看表,一邊來回踱著步,過了好一陣,終於三個醫生護士從房間裏出來了。
  “醫生,請問502房的病人怎麽了?”他攔住那幾個白衣大褂。
  打頭的中年醫生皺了皺眉,“你是她老公吧?病人不止腦震蕩,胃都快穿了,你們家屬也太大意了!”
  “胃都快穿了?!什麽叫胃都快穿了?!”他扳住那醫生的肩膀,瞪大了眼睛,急急地問。
  “不用著急,”醫生拍拍他的肩膀,語氣有些凝重,“剛剛胃出血,不過情況不算嚴重,否則就要動手術了。你們幫她叫外賣了吧?這個就太大意了。病人的飲食要注意,不能大魚大肉,以後飲食會有專人負責。現在情況已經穩定下來,沒什麽大問題,你也不要太擔心了。”
  “是,謝謝醫生。”重重道謝,他一把推開了病房的門。
  病床上,她躺在那裏,臉色比兩個小時前更加慘白,幾乎與雪白的被單一色。
  韋銘浩走到床邊,在椅子裏坐下來。
  似乎感到有人近來,雨墨微微張開眼睛,“是你啊。”
  “……”她枕頭邊的一團血紅映入他眼簾,吐血了?!“你——”他眉頭緊緊繃起,凝起一股酸痛。
  “哦,已經沒什麽事了。”她挪了挪枕頭,掩住那團血漬,嘴邊聚起一絲有氣無力的笑容。
  她床頭掛的點滴的長管中,藥水一滴一滴地往下流;清澈如泉的眼瞼,此時盡是疲倦。
  “你也太大意了!之前胃痛,從沒看過醫生?怎麽弄得這麽嚴重?!”他眼圈微紅,兩手撐在床邊,緊盯著她。看她無意的樣子,他無奈地歎了口氣。一種前所未有的痛惜漫開在心間,“明天幫你請個特護。”
  “不用了。要是請特護的話,我還不如回家呢。我可不習慣那麽嬌貴的生活。況且,醫生說已經沒什麽問題了。”聲音細若幼蚊,她卻一臉的輕鬆,“能不能幫我把包拿過來?”她用眼神指了指門邊的桌子。
  “對了,你不是有事嗎?”接過他遞過來的包,她問。
  他楞了一楞,隨即又坐下來,“剛好路過這裏……我就順便上來看看。沒想到你這個狀況大王又出狀況了。”半戲謔著,他不知道為什麽不知不覺中又開始偽裝了。
  “醫院的藥水味不怎麽好聞啊,”她朝他調皮地笑笑,“你趕緊辦你的正事去吧。而且,我也要休息了。”
  他視線垂下,仿佛千斤的重量砸在心口。咂了咂唇,茫茫然深吸一口氣,他抬起頭,“那你好好休息……要是他來不了,你……可以打我電話。”一句話吞吞吐吐完,他才起身走了出去。
  掩上房門,緊接著就是油然而起的心酸和心痛。她的忍痛強笑,她為另一個男人失神的眸子……這心痛和心酸,從未有過。
  入夜,霜露四起,室外已經是零下。今冬氣溫很低,夜裏冰寒,水遇風即成冰。病房裏開著暖氣,護士小姐很體貼地將窗簾都拉得嚴嚴實實。然而,暖氣,暖色的壁燈卻依然不能掩去房間裏的清寒。
  打開皮包,雨墨拿出粉撲和唇膏,對著那粉撲的小鏡子,淡淡擦了些水紅的唇蜜。灰白的嘴唇紅潤起來,一張由於病痛而煞白的臉,頓時也綻放出神采。對著鏡子抿了抿唇,她滿意地合上了粉撲蓋子。
  
  第三十章 恍惑
  午夜的空氣降到了冰點;城市華麗的燈火在疾馳的車身飛速流淌。夜和光的影匆匆掠過,,黑白紅綠,深邃了暗夜理裏無邊的沉重。
  車裏,奕天一臉的凝重。他握著方向盤,時不時注視著旁邊的手機。
  又駛過一個街口,手機突然振動了兩下。他趕緊按下接聽鍵;車速也隨即慢了下來。凝神聽著藍牙耳機的另一頭,那個男人的聲音讓他心上起了陣陣冰寒的疙瘩。
  他緩緩掌握著方向盤,沉穩地回應,“……戚老四,你可以不相信我,但開藥廠,成本不會小。以你目前的情況,要自己解決,恐怕唯一的路子就是搶銀行了。我勸你還是別重操舊業……所以,我的意見你最好考慮考慮。”不期然間,冷峻的眉宇閃過幾分忐忑,亦是幾分堅定。
  流光透過車窗的玻璃,映在奕天的臉畔,深深淺淺地滑走,似蒼茫冷霧中漫漫飄灑的夜雨。平靜地掛上電話,猛踩油門,一個急轉彎,直接開進了康泰醫院的停車場。
  時間已經不早,住院部的多數房間燈都熄了。仰頭看看五樓的那個窗戶,依稀可見朦朧的橘黃色燈光——十一點了,她還沒休息?
  走進大廳,他瞄一眼電梯的數字,還是一個兩紅的10;也懶得等電梯,就快步奔上了安全通道。
  五樓的走廊裏,隻剩下幾盞日光燈,卻也將整個走廊照得熾白如晝。
  奕天走出樓梯口,遠遠地就看見502房門邊的長椅上,坐著一個人——雕像一般的身影,靜靜的;指間緩緩飄起香煙青霧,妖怪似的在空蕩的走廊裏浮動,恍如鬼魅的影子。
  逐漸走近那雕像,隻見他抬起頭,倏地一下站起來,幾個健步,擋在跟前。
  “我們談談。”韋銘浩強硬的語氣中,尚保留了一絲風度。他的視線直直地越過奕天,目若冷箭,毫不留情地穿透。
  “對不起,沒時間。”簡潔有力。奕天繞開他,朝病房走去。
  韋銘浩轉身,補上一句,“關於雨墨的。”
  頓時,某種不甚清晰的力量在亂如織網的思緒裏輕輕一挑;於是,厚重的皮靴剛剛提起,即刻又放下。奕天回過頭,對上韋銘浩那雙緊鎖的眉頭。後者的眼底,隱約一股灼燒的怒氣。
  “什麽事?”長久以來,他是刻意不想去注意。但後知後覺中,也能在韋銘浩的表情裏讀出“情敵”二字的涵義。
  韋銘浩沒有作答。他靠近走廊盡頭的窗台,指間捏著的香煙燃燒殆盡;一截不短的灰燼,隨著他轉身的動作掉在了地上,攤散飛揚。餘燼幾乎燒到了手指,他才順手將煙蒂扔進了旁邊的垃圾箱。他的背對著奕天,深黑呢子大衣的豎領微微起伏。
  如果不是剛剛對方的那句話,那兩個字眼,奕天是早不去理會這個有點莫明其妙的男人了。隻是,那兩個字眼觸動了他心底最脆弱敏感的神經。他沉著臉問,“到底什麽事?”
  話音未落,韋銘浩猛地衝過來,一把將他按在牆上。牆壁的冰寒,透過厚實的大衣,和韋銘浩寒氣逼人的眼神一道,緊緊逼入奕天的心髒。
  “邱奕天!你這個未婚夫真夠稱職!”韋銘浩聲音低沉,卻明顯氣勢洶洶,仿佛沉默已久的怨怒突然地爆發,“不是已經跟她求婚了嗎?!她腦震蕩胃出血,你幹什麽去了?!從頭到尾沒看到你的影子!”
  “胃出血?!什麽時候?”睜大了紅腫的眼睛,奕天一把抓住韋銘浩的胳膊,神經驟然繃起,繃得他發麻。
  韋銘浩反攫住他的胳膊,用力抓緊他厚軟的大衣。嵌進深度褶痕的衣料,用力的雙手青筋暴突,“真他媽想揍你!沒心沒肺!”
  被一個同樣身高180的健壯體格牢牢按住,奕天胸口忿忿地,悶漲難平。對方靜態的動作卻如同火山爆發時奔騰在地底的狂躁氣勢,洶湧有力。他定定地靠在牆上,一時間竟無心去還之顏色。
  閉了閉布滿血絲的眼瞼,奕天一把推開韋銘浩,朝病房走去。
  “邱奕天!”身後的聲音波平瀾微。或許是意識到剛才過激的言行,韋銘浩緩聲道,“她現在已經沒事了,情況不算嚴重……要是她心裏有那麽一丁點我的位置,我決不會把她讓給你!如果你再這樣,我替你照顧她!”不似慍怒,更似威脅。
  奕天幹啞的喉頭突兀了兩下,烏青發裂的嘴唇微微一顫,“如果真是這樣……那就拜托你了。”緩緩抖出這句話的時候,他茫然的眼底,是捉摸不定的空洞。
  推掉韋銘浩按在自己肩膀上的手,他快步朝病房走去。
  呆在走廊盡頭的男人,一手扶著窗沿,一手扯下了早已鬆掉的領帶。夜的輕風在耳畔和眼前呢噥,潮濕地輕旋,旖旎地低舞,在夜光裏輾轉、流連……一顆心,也恍若流連了萬番,輾轉了千年,尋根追去,塵埃落定。然而,到最後才發現,滿眼的姹紫嫣紅,都是別人的無邊春色;全心的倔強自欺,終是自己一個人的失樂園。
  也曾心酸地甘願,頷首低頭,直低到那塵埃之下。以為是看進了那一條流光溢彩的河流。
  但是,時光吞噬了臆想,浮雲淡薄了等候,那河流的流向,卻不是朝著他……
  
  第三十一章 囈語
  走近那扇灰白的門,奕天輕輕按下把手——門沒有鎖,她為他留的。室外是清冷的白,室內是暗黃的暖。推門而入,仿佛身心抵達了另一個世界。
  如豆的床頭燈映照著她,她的臉頰恍若攏上了一層淡黃的麵紗。麵紗下,她的睡臉安詳而寧靜,依然是明顯的蒼白;隻有那唇,猶如初桃,櫻紅微綻,卻像是蒼灰的陰天裏,描繪於半空的海市,燦而不實。他一絲苦笑——雨墨,知不知道你有多傻?送你的唇膏,你塗了多少層?你知道,就算再憔悴再蒼白,你也很美。最美。
  真的。
  他慢眨腫脹的眼睛,寬大冰涼的手掌輕輕輾轉於她的臉龐——雨墨,胃……好些了嗎?胸口哽咽,他隻覺得心在滴血,滴得他難以思考。
  他的手甚大,她的臉甚小。他的手並未貼近,隻柔柔拂去了落在她鼻尖的一縷發絲,感應著她肌膚的溫熱。這並未碰觸的溫熱,仿佛是此刻他賴以支撐的能量。
  雨墨,這滴清淡如晚露的雨墨,曾經如一筆丹青,悠悠地點在他愛恨的留白之前,點開了他生命的悲喜,吞噬了他思緒的全部,綻放出最深刻的眷戀——曾經是這樣,現在也是,未來還會是。
  盡管,那未來已經開始在恍惚的期待中,明滅不定。
  對不起,雨墨——心底輕喚她的名字,他早已褶皺的心坎,溢出潮濕的空氣——對不起,我這個未婚夫,真的很不合格……如果不能,如果不能……不會!他眼角閃過一絲暗沉的堅定,雨墨,相信我。
  將頭深埋進溫軟的被褥,他閉上雙眼,長久緊繃的神經放鬆的瞬間,思維便開始模糊。大腦終於在一夜未眠的混沌中,暫時地休息,睡去。
  ……
  “奕天,戚老四什麽都幹得出來,你千萬要小心……”母親的聲音如波浪一般綿延在耳畔,他正要應聲,卻隻看到母親的一張遺像。是了,母親過世多年,音容宛在,也隻是宛在罷了。
  “哥——救我!”小悅的聲音又像是從天邊飄來,轉身,卻看到一張無比可憎的臉,那三角眼邪惡地覷著,“好好考慮。七天以後,時間地點到時候給你電話。”——戚老四!猛一睜眼,滿盤的血色,刺痛了腫脹的視神經;潛意識瘋狂敲擊著思緒,一下震碎了他的睡意。
  拿出手機,沒有發現未接來電和未讀短信。抬頭,他狠命掐了一把太陽穴,再一看手機,已經淩晨五點,窗外也已經是一片朦朧的微光。
  該死!睡了太久!他定了定神,聽到寒風吹得窗欞微微作響,房間裏也有了一片清寒的淡白色。
  她依然睡得很沉,大概是夜裏太熱,她的一隻手掀到了被子外麵。他微微舒眉,即使臥病在床,她睡覺的時候還是這麽不老實。
  第二次如此近距離仔細地看著麵前的睡臉,還有她安然垂下的眼睫和輕柔的呼吸,他的心莫名地平靜;看著這香甜的睡臉,竟讓人覺得睡覺是人生頭等享受的事情。
  輕執她的手,放回被子裏,他酸脹的眼睛卻停留在她的手背。由於血管不明顯,護士紮針總會紮上好幾遍。才短短兩日,因為打點滴,密密麻麻的針孔已經落滿她的手背,也落在他心底,絲絲作痛。
  從未想過,她的小胃病會嚴重到胃出血;她總是偽裝得那麽好,明明是陽光明媚,卻還是失了顏色。從未想過,老天爺對他們如此興致昂然,一次又一次的玩笑,都那麽的不懷好意。
  五指輕扣,兩枚鑽戒輕擦無聲——這個玩笑,太大了。身心俱疲,卻還是要無奈地笑對。
  薄唇輕觸她的手背,雨墨,對不起……
  他站起身,在她的額頭印下一記蜻蜓點水的吻。不忍擾她睡夢,他輕腳快步走出了房門。
  空氣裏低回著氤氳的意味。正午的陽光搖曳著,隔了落地窗簾灑進來,密集的輕柔,暖意融融。
  疲憊地睜眼,身體還是一片慵懶——半片安眠葯的效用果然強大,居然讓人從前一晚的十點多一覺睡到了第二天的中午。
  雨墨揉了揉眼睛,終於適應這明亮的光線。向來嗜睡的她,現在卻怕極了入夢。似乎一閉上眼睛,就不知道什麽時候會有噩夢再度來襲。那太平間的門口,掀開白布單看到奕天的場景,已經兩次刺痛了午夜夢回。那種不寒而栗,驚懼的陣痛,清晰如新。
  或者,隻有沉睡,才能帶來不明所以的安全感。隻記得,夢魘襲來,她抽搐著想要清醒卻依然被那噩夢抓得緊緊的時候,手心、額頭會傳來足以讓她平靜的溫熱。
  近一周,雖然她覺得自己已經恢複得很好,但小西還是會盡職盡責地見天過來照顧她幾個小時;林寧他們送來的水果可以開鮮果店了;可可送過來的雜誌已經堆了兩大摞,她笑著埋怨,“這堆雜誌,論斤,可以賣好幾十塊了。”換來可可的橫眉冷對,“丫頭膽敢嫌棄?本小姐積累多年的美容經,都在這些裏麵了。現在毫毫無保留地給你送過來,別看都是過刊,可是精華啊!你這段時間躺著正好沒事,可以好好修煉修煉。”
  幾乎是被迫躺在這個四維淡白的房間,度日如年,夾雜著重重的錯亂和驚懼。和奕天說起出院的事,他的回答總是一句話,“等幾天吧”。其實,從入院起,她就隻見過他三次麵,匆匆來去,極盡偽裝的釋懷的笑容,都在他微微消瘦下去的臉頰和憔悴的眼神中,顯得那麽無力無緒。
  她怕看到他的這副模樣,怕極了。
  他眼裏的血絲和淩亂的胡茬,都在零碎的幾句關切和柔情中,幻化成無比心酸心痛的形狀,跌跌撞撞,跌進了她意識深處並不明朗的恐懼。
  為什麽要一個人麵對呢?她早已這樣問他。他卻隻是輕撫她的頭發,黯然的眼神中,無盡疼惜,“雨墨,我一定會給你一個最浪漫的婚禮。你……一定要等我。”
  她不想成為他的負擔,隻能如他所說,等他。
  但是,她能為他做的,她會毫不猶豫……
  
  第三十二章 露重
  昏黃的夕陽,點點擾人。MP4裏流淌著sarah connor 性感的聲線,那華麗的憂傷仿佛在暗夜裏緩緩消逝,隻剩空曠的寂靜。just one last dance,舞到最後,情難休,意未央。
  ——we meet in the night in the spanish café……the wine and the lights and the spanish guitar……just one last dance before we say goodbye when we sway and turn round and round and round……
  會否,隨著西班牙吉他聲中抖落的燈火,隨著燈下漂浮的深紅色葡萄酒,那西班牙小小的咖啡館相遇的兩人,隻能跳這最後一支舞……
  心頭一顫,眼圈不覺紅了。摘下耳機,雨墨看了看可可送來的那一摞雜誌,隨手抽出一本來。坐到窗前的夕陽裏,細細翻看,卻也還是心不在焉。
  下午,給奕天發了短訊,洋洋灑灑好幾十條。也不管他是否看到。
  憂懼,已經成行地綴滿心坎的角角落落;思念,是前所未有的臃腫,臃腫到她難以承受——即便他近在咫尺。
  突然有一種感覺:他們,如同隔了千年、散又還聚的過客,匆匆地擦肩,會否停留?昨昔的甜蜜,如今隔岸望去,會否再來……
  他的回複,隻有短短四字:即回。等我。
  1998年的過刊,裝幀精致,華美如新。再次翻開那扉頁,幾張圖片,新娘晚裝造型,都出自國際知名設計師之手。“秋日夢幻”係列,純白的婚紗,簡潔而不失華麗的線條,純靜而高貴的色調,散發著中世紀英式貴族的優雅和浪漫——這樣的款式,即使在十年後的今天,依然堪稱經典,毫不過時。怪不得,可可總是大力“吹噓”自己有著超凡的時尚嗅覺。
  微風習習,印在地板上的梧桐枝的影,在落日餘暉裏明媚地搖曳。放下手裏的雜誌,她意識到,已經是一個星期沒有走出這房間,除了作檢查的時候。看看窗外,已是滿滿的淡色橘黃,橫亙在高樓林立的天外。
  步入住院樓旁的草坪,寒風陣陣從兩座樓房之間的縫隙魚貫而來。她才驚覺,短短的一周,這冬天,早已鐵麵無私地將整個城市打入了廣寒宮。
  冷風蕭瑟的草坪上,依舊有孩子愉快嬉戲的身影,有他們的糖葫蘆和風箏。
  雨墨找了一處長凳坐下,看著這些冬日裏的昂然生機,任長發散亂地飄在眼前,擋了視線。握著手機,拇指輕輕按下一排漢字,然後又一個個刪掉。如此反複,直至手指僵冷得沒有知覺。她埋頭對著手掌嗬幾口氣,也是冷的。
  才要抬頭,一襲溫暖的重量已經壓在了肩上。
  ——“你怎麽來了?”她抬眼,些微的驚訝。
  攏了攏搭在她肩頭的他的大衣,韋銘浩靠著她身旁,隔了幾公分距離坐下來。
  “這裏不是你該待的地方。”前一分鍾,他從她病房的窗戶看到她正在這裏發呆。她現在還是病人,該乖乖待在病房裏的。
  “這裏空氣不錯,很久沒出來了。”她將肩上的大衣拿下,披回他身上,“你穿得不比我多。”
  她將大衣披回他肩膀時,冰涼的手背觸到他的臉頰。這冰涼的觸感,卻在他心底掀起了莫名的熱浪——既暖且酸的熱浪。
  一把扯下大衣,他強迫地將它裹在她身上,扶起她,“我送你回房間。”
  “不用,病房太悶。”她推開他的攙扶,依舊坐下,“一起坐一會?”她轉頭看著他,淺淺的笑裏,淡淡懇切。
  正要推掉他的大衣,他的手一緊,握住她單薄的肩頭,“最多十分鍾。我可不想落下罪名——大動冬天的,在這兒陪人吹冷風,弄得某病號除了頭暈胃痛,再加上一個感冒。”他撇眉,再輕吸一口氣,“好好穿著!你以為有幾個女的能有幸這樣穿我的衣服?”
  雨墨微微一怔,隨即一笑,沒有討價還價,也沒有再推辭。韋銘浩的口氣,像足了一個關心小妹的兄長。
  暖意從包裹著自己的大衣傳遞進來,濃濃的煙草味道彌散了她的周身。
  “抽煙太多,容易得肺癌。”她盯著天邊那一片消散殆盡的夕陽,輕笑道。
  他將手肘放在大腿上,眼梢翹起,“住院才一個星期,就學會危言聳聽了?對我來說,這完全是小概率事件。概率論講,小概率不可能。”
  “概率論講,小概率事件必然發生。”她迅速駁回。
  “所以,馬克思哲學說,事物都有兩麵性……你以後老了,估計夠囉嗦。”他一雙俊眼很釋懷地扯開一個小弧度。
  驀然,他覺得這樣的兩人,他和她,寧靜安詳地坐在夕陽裏,像極了相持相攜到暮年的一對老夫妻:看盡了日升夕落,月虧月盈,相濡以沫直到鬢滿霜、發盡華。蜉蝣一世,卻也美滿了彼此的月亮,綿長了彼此的悲喜,直至終老,也走不出彼此的生命——突然又是幾絲苦澀泛起,思緒幾近沉沒——應該是,她,再走不出他的生命;而他,或者從來都不曾是她生命裏的誰……
  看著她眸子裏的滿眼暮色,他又想起那夜在醫院走廊上和奕天的衝突。她的寡言和憂鬱,必然,是為著那個已經向她求過婚的男人。心裏倏然褶皺,半晌,一腹思忖了千遍的話,生生哽在了喉嚨,吐不明快。
  “雨墨……”他輕聲含糊。後麵的話,卻再說不出了。
  “明天出院,大信的那個廣告,我想看看。”她愉快地接過話頭,匆匆看他一眼,眼神又逃避似的躲開。
  她其實並不關心那個廣告。對於韋銘浩,她是特意留了一層厚厚的霧水,可以在麵對他的時候沒有太大芥蒂。畢竟,有時候,一旦霧散雲遣,看得清了,也就什麽都沒了。
  他濃稠的眉宇間微微淡開,“你還是好好歇著吧,不少你一個。”看看天邊——天黑得快,轉瞬間,夕照已盡,寒露欲起;又看看她認真凝望的表情,他放下抱臂的兩手,“天快黑了,你也該回病房了吧。風這麽大,想凍死我啊?”
  她回神,恍悟過來:韋銘浩一直就穿了一件單薄的毛衫,坐在她身旁,雖隻十來分鍾,但這種天氣也夠他受的。
  她不好意思地趕緊將大衣拿下,“對不起,很冷吧?”披著他厚重的大衣,她還是覺得寒氣刺骨,更別說他了——問得有點廢話。
  “我送你上去。”他將大衣按回她的肩頭,突然間竟覺得她單薄的觸感一下子虛了,輕握無痕。其實,並沒有多冷。即使陪著她在這寒風裏靜坐徹夜,即使被隆冬的寒氣逼得感冒發燒,他也是一百個情願。
  送她到病房門口,她關上門,對他扯出一個不甚由衷的笑容,“再見。”
  “拜拜。”他眯著幹澀的眼瞼,卻沒笑出來。他沒有和她說“再見”,那是兩個不吉的字眼。
  雨墨,如果可以,我希望能看著你幸福,安心地看著你幸福。
  吃了一周的“病號餐”,雨墨覺得,公司的工作餐原來真的是美味。百無聊賴地盯著電視機,角落裏的數字顯示已經晚上十點了。但傍晚十分在草坪上積攢的寒氣,仍未完全散去。
  央視音樂頻道,播著意大利男高音纏綿的詠歎,她很喜歡的那種曲調,延綿的震撼,絕美的高亢。再次拿出手機,不死心地打開收件箱——即使知道並沒有新的短信。
  隻好躺回床上,睜大了眼睛望著雪白的天花板,卻毫無睡意。不經意間,一陣驚懼又猛地席卷而至,心裏震顫兩下——似乎是配合著她的心率,病房的門“砰”一下,輕聲開了。
  “奕天——”看他推門而入,她從床上坐起。
  “還沒睡?”奕天走到她床邊坐下,頹澀地吐出三個字。意大利男高音的詠歎回蕩在小小的病房,奕天幹啞的聲線含糊無力,顯得那麽不分明。
  她看一眼他的臉,他黯淡卻堅毅的眼光,讓她隻覺得揪心。“奕天,你這些天都去了哪裏?短信也不回,電話也不接,都找不到你的人……”
  “放心,不是去采野花。”他眉尾輕揚,似遠山含笑,卻又遠得虛無。
  她當然知道,他不可能是去“采野花”。可她倒寧願他是去采野花。頓了一頓,她問,“奕天,我們現在已經在一起了不是嗎?有什麽事情不能一起麵對,你非要一個人扛?”
  “雨墨……”他欠了欠唇角,含在嘴裏的話又吞了回去。神色黯然地扯過被子,幫她掖緊,“好好休息。不然明天不批準你出院……喜歡這個?”
  “恩?”她不解。
  此時他的眼神已經飄向床頭那本攤開著的雜誌,還是下午看過的那一頁,“秋日夢幻”的婚紗係列。他拿起雜誌,輕笑出聲,“說你著急了……喜歡哪一款?”
  她回視他手裏的扉頁圖片,不假思索地說,“寧靜深海。”
  他低頭,看到那款婚紗,確實是她的品味:沒有絲毫多餘的綴飾物,簡單大方,不失優雅。
  “好,既然新娘子都發話了,一定滿足你小小的願望。”他眸子裏流過一絲光彩,深黑的眼圈隨著他滿滿的笑容而鼓脹,“不過,訂做的話,婚禮要多等幾天了。恐怕你等不及啊。”
  至於婚禮上穿什麽婚紗,甚至穿不穿婚紗,她都無所謂,心底那潭冰寒再度漾開,令她不安。“奕天,你告訴我,到底……”
  “喂,是我,邱奕天。”她的話還沒說完,他已經從口袋裏摸出手機,按下了接聽鍵,並快步走到門外。
  隱約聽到他講電話的聲音,講話的內容,卻完全聽不清楚。她焦心地從床上坐起,準備去開門,他卻已經進來了。
  “雨墨,對不起,不能陪你了。臨時有點事。”他的口氣不似先前的頹澀,而是更明顯的焦灼。
  不等她答話,他已經摟過她,重重一擁,然後放開,掩門而去。
  房門輕闔的聲音,狠敲了一下她的思緒,一個念頭倏然冒出。奕天,我跟你一起!
  甚至來不及披上大衣,她也迅速跟出了門。
  
  第三十三章 風起
  走出樓道,已經不見了奕天的身影。雨墨急急地奔下樓梯,剛到大廳,隱約看到一個身影從住院樓的前大門閃過,於是她趕緊跟了過來。
  誰知剛走出門,那身影已經消失不見。她隻好往樓下那條林蔭道信步尋去。
  夜裏的寒氣直逼人的五髒六腑,明暗不定的光禿禿的樹蔭在微風裏搖曳,在石板路上投下鬼魅的影子。雨墨不由得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順著小道快步走著,四處望去,哪裏還有奕天的影子?
  頹喪地放慢腳步,她轉身準備往回走。就在她轉身的一瞬,餘光瞥見一個男人的影子在不遠處向這邊疾步走來,沉重的腳步聲在寂靜的夜裏讓人毛骨悚然。這條路是醫院最偏僻的地方,什麽人這麽晚還會在這兒?
  思緒突然間震顫——那夜在街角襲擊她的男人,那個摩托車手——這身影像極了!來不及多想,她拔腿就往回跑!
  身後的腳步很快跟了上來,並且越逼越近……
  恐懼把思維填得滿滿的,腦中幾近空白,這個時候,怎麽能再給奕天添麻煩?!顧不得頭重腳輕的眩暈,雨墨飛快向住院樓跑去。
  畢竟在身形和力氣上都敵不過那男人。很快,她就感到那人已經追到她身後的不遠處,那氣息直逼她的後頸……
  腦中徹底空白的瞬間,跑是跑不掉了!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她飛快轉身,狠狠的一腳飛踹,一個後踢正中那人肋骨。隻聽那人慘叫一聲,倒在地上。
  沒等他爬起來,雨墨趕緊朝來路跑去。
  一路不停歇的飛奔,終於到了住院部的大廳。大口大口喘著粗氣,扶著門邊的椅子坐下,她才發現,自己的心髒突突地已經快要跳出來。好在,五年前跟奕天學的跆拳道,現在派上了用場。深吸一口氣,她終於找回渙散的神誌,一步一頓地朝電梯走去。
  那個男人,是衝著自己,還是衝著奕天?她不斷揣測著,隻覺得憂懼得快要窒息……
  奕天!伸手摸了摸口袋,手機沒帶!她幾乎是小跑著到了病房,剛要推門進去,門卻突然一下子從裏麵開了。奕天扶著門把手,喘著氣,一臉的焦灼。
  “奕天!”她驚呼出聲,滿心的驚訝。
  看到她,他睜大了紅腫的眼睛,一把將她拉進門,緊緊地樓在懷中。他沉重而劇烈的心跳聲,幾乎震得她頭暈。
  “奕天,怎麽了?”
  他重重歎了口氣,沒有答話,卻將她摟得更緊了。他的雙臂牢牢圈住她的腰身,近乎顫抖的聲音,緩緩飄出,“沒事,沒事就好……”
  “奕天,到底怎麽了……”本已憂懼交加,看到奕天這個樣子,雨墨更是六神無主。潛意識告訴她,他們麵臨的,將是一場複雜的考驗……
  他的頭緊緊貼著她的頸窩,沉重的呼吸和心跳震得她心裏不安;他擁著她的雙臂幾乎要把她揉近自己的身體;一時間,他竟然覺得眼前稍稍模糊了那麽一下,一股酸楚湧上鼻腔,再也說不出話來。
  十分鍾以前,就在他走到醫院大門口的時候,第六感卻突然將他拽了回去。奔到病房,卻又沒看到她的影子——那一刻,幾乎是天都要塌下來了。他要命地衝到走廊,瘋狂地四處找尋。胡亂狂奔於空蕩蕩的走廊,戚老四的話——“邱奕天,小心你的女人……”——就在耳邊不斷盤旋,他隻覺得胸口痛得快要碎掉……
  奔回她的病房,再次打開門的刹那,看到她就站在他眼前。於是他一顆心重重砸下,腫脹得難以言語。緊摟她在懷,就這樣摟著,無聲無息,仿佛隔了多年又失而複得,再放不掉。
  “奕天……”
  “沒事。我……緊張過度了。”他輕歎一口氣,箍緊她的腰。
  她在他懷裏扭動幾下,擱在他肩上的下頜調整一個姿勢,“我是想說……我快喘不上氣了……”
  他一愣,趕緊放開她,“雨墨,還好吧?”
  她搖頭,“沒事。”心下卻在忐忑,不知道該不該跟他講剛才的險遇。看到他一臉釋然的樣子,她決定暫時什麽都不說。
  “今晚我陪你。”他扶著她的臉,輕輕理順她的發絲。
  她點點頭,偎進他懷裏,“恩。”相擁而暖,冰寒的心湖卻仍輕漾著不諧的風浪。
  是夜無眠,心與心緊擁的溫度,在小小的病房散開;各懷心事,卻又始終沒有吐露分明。雨墨心裏默默數羊千隻,還是無法入睡。她一絲輕歎,欠了欠身。
  “還沒睡著?”他暗啞的聲音低低地飄過來。
  她微微一怔,轉過身麵對他,盯著他那對在昏暗的床頭燈裏依然清晰的黑眼圈。“你胳膊太硬,枕得不舒服,所以沒睡著。”她故意埋怨。
  “那好,我這個枕頭退休。”他皺著眉頭淺笑,作勢要抽出她頭下他的手臂。
  她沒有說話,卻把頭往下壓了壓,貼近他,一手環上了他的腰。“你怎麽也沒睡?”
  他順勢將她摟在胸口,“想事情,睡不著。”
  “想什麽呢?”
  “在想,怎麽把你娶進門,”他笑著吻了吻她的發絲,“雨墨,婚紗我明天托人訂。婚宴在臨江閣請,怎麽樣?”
  “就穿一次的衣服,也不用這麽麻煩的。宴席在哪兒請都一樣。”她這樣回答,淡淡的溫熱,卻已漫開在心間。
  他用下巴輕輕抵住她的頭,“我準備把我現在住的房子裝修一下,你來監工。”
  “恩。”她輕聲回應。
  “家具也由你來挑。”他輕撫她的頭發。
  “恩。”
  “……以後,你每天做排骨蘿卜湯給我喝?”
  “恩。”
  “還有,以後陪我一起看足球?”
  “恩。”
  “以後,不準無緣無故從我眼前消失。”
  “恩。”她心裏一絲小小的振顫。
  “以後,好好吃飯。不準有一頓沒一頓的。”
  “恩。”
  “以後,我們要兩男兩女四個小孩。”
  “恩……”她剛出聲,卻恍然有一種中了套感覺。“你以為我是母豬呢!”她又羞又惱地給了他一記勾拳。
  他一把抓住她揮過來的拳頭,圈再在腰後,“那我不是成了公豬了?”說完輕笑出聲,“雨墨,你好像最喜歡水藍色,以後咱們豬窩就裝修成水藍色……”
  她抬眼看看他,他紅腫的眼裏掠過一絲神采。他今天好像很有興致,話裏盡是小孩子氣。靜靜地聽著他,雨墨心裏莫名又湧起酸澀。
  “然後我們去蜜月旅行……恩,法國……普羅旺斯不錯……威尼斯,你以前就說想去的……再過幾天,”他斷斷續續地說著,似乎很滿足,“再等幾天,就好了……”聲音逐漸低了下去。很快,她聽到他均勻的呼吸,他睡著了。
  輕手撫上他青黑的眼圈——奕天,你好好休息吧。
  她卻不知道,他的那句“再等幾天,就好了”險些成為他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第三十四章 秋落
  第二天一早,雨墨醒來的時候,枕邊已經空了。床頭櫃上,留著一張小便簽:對不起,今天不能來接你出院。記得好好吃飯。——奕天。
  她趕緊拿出手機,給奕天撥過去一個電話。
  顯示接通,卻遲遲沒有回應。她不死心地,掛掉重撥。聽著“滴——”的長聲足足響了十來下,直到裏麵傳來一個輕柔的女聲: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請稍後再撥……
  一股濃重的不安襲來,她兩手握著手機,指尖冰涼。拇指飛快按著手機鍵盤,一條接一條短信息發過去,卻依然都石沉大海。
  頹喪地坐回床邊,腦中一片混亂。
  最後終於收到他的一封短信:對不起,現在有事。今晚去你家,幫我做排骨冬瓜湯吧。
  她抽一口氣,一顆鼓脹的心終於稍稍平靜——可能真的是自己太過神經質了吧。
  傍晚的夕照將小小的餐廳點得滿滿的;窗簾上的印花,映在紅木餐桌上,和著砂鍋上方的騰騰熱氣一同搖曳。
  砂鍋裏的排骨已經熬得汁香色美。那鍋子已經熬了太久,恐怕再熬下去,就爛了。雨墨把一盤切好的冬瓜放在鍋邊,關掉砂鍋的開關,在那個迎窗的位置坐下。
  透過濃濃的熱霧,看著窗外益發深重的暮色,她打開手機,撥通了那個已經撥過好多遍的號碼。
  ——還是長長的“滴”音。她長吸了一口氣,某種隱約的不吉的預感湧了上來。
  回家之前,收到奕天的短訊,隻有簡短的四字:雨墨,等我。
  等吧,這樣等著他,等了將近三個小時,等得早已過了吃晚飯的時間;等著那鍋排骨熬到軟爛,等著他回她的電話,等著暮色蓋上了整個城市,直到腫脹的思緒把頭腦塞得無比疲倦——憂懼中的等待,原來,是一種煎熬。
  中午打電話去奕天的公司,他的秘書告訴她,邱經理這個星期請假……那麽奕天,你現在到底在幹什麽……
  握著手機的掌心已經是汗涔涔,那屏幕上也是一方水跡。一顆心就如同此時的手心一般,潮濕發寒。
  就在她準備再次撥出那個號碼時,手機屏幕突然顯示“奕天來電,接聽?”
  慌忙按下接聽鍵,“奕天——”
  “請問,是邱奕天的愛人吧?”一個陌生的男音?
  “你是——”心裏突地一震,雨墨問得有些慌張。她知道幾天前,奕天把手機名片夾裏的“墨”改成了“老婆”,但是他的手機怎麽會到了別人手裏?!
  “我們是市刑警大隊的,”那邊的聲音有些低沉,“邱先生出了點事。”
  “奕天出事了?!什麽事?!”她幾乎事驚叫著出聲。
  “我們在市腦科醫院。邱先生正在手術,情況不容樂觀。可能……希望家屬能趕快過來……你現在在本市嗎?”
  腦科醫院?!手術?!——劇烈的酸痛洶湧著拍向心坎,一種被掏空的錯覺,她的眼圈驟然紅腫,“我馬上過來!”顫顫巍巍掛上電話,手忙腳亂地扯了皮包,她趕緊奔出門去。
  深夜,靠近市郊的腦科醫院早已寂靜一片。淒白的走廊盡頭,手術室門口紅亮的大字“手術中”,已經持續了將近三個小時。
  手術室的大門邊的長椅中,一胖一瘦兩個穿刑警製服的男子,滿臉的凝重。幾個小時前,和一幫團夥那場驚心動魄的衝突,仍然讓他們心有餘悸。雖然警匪片裏麵,警察對上歹徒都是毫不畏懼,甚至視死如歸,但事實上真正衝突起來,沒有人是能夠氣定神閑、鎮定自若的。動起槍來,他們作為警察,都是多少有些心驚膽戰;但是看到一個人那麽不要命地,要將那些亡命之徒繩之以法,他們著實很詫異。
  “王哥,你說這還要多久啊?真急死了。”胖警察撓了撓一頭亂發,從椅子裏站起來。
  “那是子彈打進腦子裏!你以為是骨折還是割闌尾啊?”老王狠狠吐一口氣,煙圈四起。隨後他掐滅剩下的煙頭,喃喃道,“要不是醫院離倉庫近,恐怕早沒命了。”
  “沒見過像他這麽不要命的。敢這麽跟毒販子們杠上,還是單槍匹馬,我黎平這輩子頭一回見著!”黎平搖搖頭,拿他那肥厚的手掌撐在椅背上,那窄緊的警服將他肥碩的身子裹得老緊,“我說,老王,那子彈應該打得不深吧,否則哪裏還有活的命啊!”他細小的眼睛裏一絲擔憂。
  老王欠了欠身,拿手比了比自己太陽穴附近的腦門,“都打著這兒了,估計要是不死也得有個什麽……戚老四那老小子,比黑虎還毒啊,一槍想要人命,真他媽絕!”
  “所以說邱奕天還真夠幸運,要不是醫院就在附近,恐怕十個閻王爺他也見了!”
  “要不是他,咱們哪能這麽快把黑虎人贓俱獲?戚老四那隻老狐狸,當年滑頭得咱拿他沒辦法,關了四年真便宜他了!”老王凝然的雙眸透著怨憤,說著又從口袋裏掏出一支香煙來。
  黎平在他身旁坐下來,“王哥,這回,我估摸著這兩個家夥怎麽著都得判死刑吧?”
  “至少終身監禁。”老王吐出一口煙霧,悠悠地說,“可惜了邱奕天這小子,年紀輕輕就……希望他吉人天相吧。我兒子還玩過他們公司做的遊戲呢。”
  黎平也輕歎一口氣,“青年才俊,不容易啊。也不知道他怎麽就跟那幫人結下梁子了,平常人躲都躲不來,他倒好,差點把自個兒賠進去。他老婆快過來了吧?唉,真是可憐……”
  “他也算是為民除害了……”老王撣著手裏的煙灰,目光一凝——走廊那頭的門口,一個灰色纖瘦的身影朝手術室狂奔過來……
  
  第三十五章 放逐
  夜色沉沉,濃稠得可以粘住人的呼吸。淒白的病房裏,隻有心電儀規律的低鳴,在空氣裏摩擦,輕漾著近乎絕望的悲涼。
  為什麽,這樣安靜?踉蹌地跟著醫生們進到這間加護病房開始,雨墨就隻聽得見自己心底撕裂的聲音,異常清脆,看到奕天那張慘白的臉的一瞬,一顆心就已經碎聲滿地。
  病床上的奕天雙眸緊閉,睫毛垂在眼畔,俊朗的眉宇再沒有任何表情。隻有那氧氣罩的輕輕起伏,是這張臉上唯一的生氣。
  坐在床頭,她靜靜地看著他,看著他蒼白的臉,那張輪廓分明的臉,如今沒有了往日的冷峻,也沒有了往日的柔情,竟睡得像個孩子。
  “奕天……”她一手緊緊捂住顫抖的嘴唇,盡量不哭出聲,生怕自己在這一刻就會徹底坍塌。然而,雙目卻依然如同失控的泉眼一般,淚水汩汩地瘋湧而出,模糊了視聽……
  另一隻手,牢牢緊扣他的五指,握得那麽緊,兩枚鑽戒嵌進肉裏,嵌得生疼。
  他的頭上纏滿了雪白的繃帶,一層又一層,繃得她心口幾近窒息。
  “奕天……”除了顫聲念著他的名字,她再說不出一句話來。喉嚨早已和心口一樣,重重哽塞。
  “……病人腦部嚴重受創。作為醫生,必須跟你講明實際情況,希望家屬能有心理準備。病人再度完全清醒的幾率,最多隻有兩成。也就是說,病人多數情況下可能就此沉睡下去,也就是我們所說的,植物人……”
  ……主治醫生的話,如同萬根厲刺,一字一句,深深刺入心底,不停地淩遲她本已脆弱的心。腦海,一片血紅,劇痛得無法思考……
  沾滿淚水的手,輕輕撫上他的麵頰——奕天,無論多久,我都等你。
  另一隻手,勾出他無知覺的右手中指;兩根中指輕輕打勾:奕天,我們約定,你要記得。
  而此時的他,不會再有任何回應。
  翻過他的手心,她將臉埋入其中,感受他的溫度。即使是失去了意識,他的手掌還是那麽溫暖,始終比冷體質的她多了些許熱度。
  ——奕天,你好好休息。隻是,休息好了要醒來,我給你做排骨冬瓜湯,每天,每一餐,直到你吃膩……
  伏在他的掌心,重重低泣,淚濕了一方雪白的被單。心口在陣陣絞痛重,劇烈地抽搐,龜裂……
  不知什麽時候,一胖一瘦穿著警服的身影推門進來。
  “佟小姐,”黎平輕手拍了拍俯首痛哭的她,“邱先生的事情,我們也很遺憾。還希望你能想開些。”
  “這次能搗毀黑虎團夥,跟邱先生是分不開的。他提供了很多有力證據,他自己也犧牲太大……佟小姐,以後有什麽困難,盡管找我們。”老王將一張名片放在床頭櫃上,在雨墨身旁站定。他憐惜地看著躺在病床上的男人,和伏在他身邊悲痛欲絕的女人。多年的刑警生涯,父子妻兒的生離死別,他見得不少;然而眼前這女人的慟哭,同生同世近在咫尺卻生生分離的景象,仍然讓他揪心。
  雨墨依舊伏在床前,良久,才慢慢抬起頭,淩亂的長發被眼淚印濕,縷縷糾結,腫如核桃的眼睛空洞而茫然。“謝謝……”竭盡全力,她稍稍平息一下,“我有一個要求……開庭的時候,請你們通知我。”她要親眼見證那些惡徒的報應。
  “好的。我們先走了。佟小姐,好好保重,我們會再過來的。”
  空曠的腳步聲在門外漸行漸遠。她再度伏回床前,終於再也忍不住,放聲抽搐,淚水亦如同開閘的洪水,怎麽也止不住……
   ※ ※ ※細長的摩爾薄荷煙輕輕挾在指間,青霧嫋嫋騰起,靡靡的,類似無言的繚繞,類似迷亂的煙雲。香煙在指間燃到一半,恍悟似的感應到指腹的熱度,韋銘浩頹然地抬手,將香煙湊到嘴邊。深吸一口,略微的苦澀從鼻腔漫至咽喉,逐漸充滿了整個胸腔。
  越來越嗆的煙味終於刺激著他喉頭一緊,輕咳一聲。定神,才發現,月光已經從走廊盡頭的窗戶滲透進來,滿眼的蒼白。
  已經是第五天,他靜靜地坐在這裏,坐在她和另一個男人的門外。病房的門虛掩著,他可以輕輕楚楚聽到那個無力的聲音,像斷了盡頭的流水一般,緩緩流進他的耳朵裏——“奕天,我的手藝又進步了。以前做排骨冬瓜湯的時候,我喜歡加雞精。昨天發現,其實加味精的話,味道會更鮮……”女人的聲音低了下去,頓了頓,又接著說,“我們的蜜月旅行,我都計劃好了。其實,我一直很想去九寨溝,聽說那裏的水都是寶石綠和寶石藍的顏色,美極了。我們先就去那兒吧。然後去周莊,去蘇州園林……如果可以的話,我們去塞納河,去法國古堡,波旁宮,很多很多地方……可惜現在沒到春天,不然可以去野外郊遊,和很多的當地人一起,像十二橡樹村的舞會一樣……還有,很大很大的熏衣草田,一定很香……然後,我們去威尼斯,我們買一條船……”
  女人溫軟的聲音還在雜亂無章地流淌,韋銘浩卻再也坐不住了。他掐滅了剩下了煙蒂,站起身推門進去。
  雨墨沒有注意到他走到了身後;她的身子輕靠在床邊,握著奕天的手,流水帳似的寡淡地說著一些有的沒的。其實更像是自言自語,因為床上的男人已經沒有了意識。
  “……奕天,過兩天,咱們一起去挑家具。去全友挑整套的吧,那樣方便……”她輕聲細語,話裏頭淡淡的,卻讓韋銘浩一顆心揪得悵痛無比。
  “雨墨,”他伸手握住她的肩頭,喉嚨卻哽咽住,“……”
  “你來了?”她轉身,抬頭對上他緊鎖的眉心。
  “想吃點什麽?”他努力扯出一個笑容。他在門外坐了多久,就聽著她說話說了多久。她病愈才幾天,卻總是吃得太少,那張蒼白的臉,幾乎跟病床上奕天的臉一樣沒有血色。
  她恍惚地搖頭,“不用,已經吃過了……我昨天跟你請過假了。吃多了不消化。”
  “不想吃就算了吧。”他心裏扯痛,沒有理會她毫無邏輯的話,“不早了,你該休息了。我送你回家。”
  雖然知道是徒勞,他仍然用力想扶她起來。
  她推掉他扶在自己肩頭的雙手,坐回去,“讓我再坐一會兒……”
  他看著她黑腫的眼睛,一股又怒又憐的無奈湧上心口,“雨墨,你都在這兒坐了五天了,我送你回家好好休息!”
  他知道她的身體,是再經不起這樣折騰了。攬過她的腰,他準備強製帶她回家。
  “不要!”她用力擺脫他,聲音發顫,眼裏驀然紅腫。
  “你在這裏守著不睡覺不吃飯,就有用了嗎?你願意他醒過來看到你這副樣子嗎?”他低沉地輕吼,“雨墨!聽話!”
  “不要,我回家睡覺會做噩夢的……”她喃喃地念著,似乎在祈求他理解。
  “雨墨……”韋銘浩的聲音柔軟下來,“我陪你。”
  她輕吸鼻子,壓抑的聲音緩緩抖出,“謝謝你。不過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他重重抽一口氣,頓了一頓,“好吧。我去外麵等你。”
  邁出病房,剛剛掩上房門,就聽到她劇烈的抽泣,從被單裏飄出來,深深刺進他的五髒六腑,呼吸都變得困難。如果可能,他寧願躺在那裏的人,是他自己——即使一輩子不會醒來。
  他知道,她的心底已是滿目瘡痍;而他曾經依稀的的恣想,如今隻留下無邊空曠……
  
  第三十六章 轉捩
  窗外的陽光恰到好處地罩在床頭的那束金魚草上,彼此映瀉著蒼茫的影子。音響就放在窗戶邊上,《柔如彩虹》的音符配合著這光與影的搖曳,流淌著憂傷的曲調。
  床上的男人依舊睡得沉靜,線條剛毅的臉上,是近乎孩童般的樸質,安詳的靜謐。
  小提琴在鋼琴琴鍵的律動中滑動,如流逸在半空中的棉柔,無論是在催眠還是在夢中,都能讓一顆動蕩的心歸於和諧。
  如此的曲調,一遍又一遍反複重播。她的手指輕輕輾轉於他的眉頭,鼻尖,唇角……他輕柔的呼吸,讓她莫名地安穩。流影和時光就這樣在眼前哀怨地瀉走,突然,光與影的疊加被一方暗色遮住。她轉過視線,微微一驚。
  “雨墨……可以這樣叫你吧?”一襲濃重的灰綠,在她身旁坐下。
  “……嗯。”雨墨點點頭。她沒有料到,寧倩會來這裏,在這個時候。
  “沒想到,這個時節還有金魚草。”寧倩盯著床頭的那株橙色的金魚草,“春天還沒到,這金魚草居然開得這麽好。奕天好像也喜歡吧。”頭一回去奕天的辦公室,她看到他的窗台上擺的就是一株金魚草,也是這樣的緋橙色。
  “這是夕映,難得在花店看到12月以後切花的,所以就買了過來。金魚草,是他最喜歡的花……”雨墨的聲音低了下去,那緋橙色的花瓣映得她兩眼發酸。
  寧倩看向躺在病床上的奕天,她凝住的眉頭微微抽動一下。前兩天剛風塵仆仆地從英國趕回來,就得知奕天出事了。沒有想過,戲劇化的情節會發生在身邊;沒有想過,像奕天這樣的一個人,依然剛毅冷峻地躺在那裏,卻已經失去了生命的活力。這情景,何等熟悉……幾個月前,她見到弟弟寧峰的最後一麵,也是他躺在病床上,就像奕天現在,一樣年輕的麵龐,一樣黯淡的顏色……她不覺怔住了,一絲酸痛從胸口漫入了眼眶。她走進窗戶,將手裏的康乃馨擺在窗台邊,“這曲子適合安眠。”
  “他一直喜歡聽的。”雨墨望著床頭那雙緊閉的雙眸,“以前,我睡不著覺,也是聽這個曲子,準能做好夢……”
  她的側臉不分明地映在寧倩眼前。她看著他的眼神,竟如同一個母親,正在仔細凝視自己的孩子,萬般的哀怨,萬般的不舍……
  “雨墨,”寧倩輕聲地,握住她的手,稍稍用力,“不要泄氣。”
  “我從來沒有泄氣,”雨墨微微一笑,回握她,“謝謝你。”
  “我問過主治醫生,他們把基本情況都告訴我了。這樣的例子,痊愈的幾率實在很小。像奕天這種情況,康複的機會,最多隻有兩成。但是——”寧倩輕吸一口氣,繼續說,“我的一個英國朋友認識一位很有名的腦科醫生,叫米歇爾。他曾經遇到過這樣的例子,也有這種病人在他手下治愈的。已經問過了,他說,有大概百分之三十幾的機會……”
  “真的?!”雨墨抬眼望向她,眼裏閃動著一絲光彩。
  “如果你相信我,可以拜托我的那位朋友,找米歇爾試試看。”
  “哪怕有一丁點機會,我都要試試!”激動地握住寧倩的手,雨墨的整顆心突然熱了起來。
  “這個越快越好,如果你決定了,現在就可以先去辦護照。”對於奕天,寧倩其實是早把他當弟弟看了。如果可以,她願意用一切代價,去換取他的康複。
  “謝謝你!”顫抖著嘴唇,兩灣晶瑩爬上了雨墨的眼角。
  “應該的!不過——就算送去英國,醒過來的幾率,也隻有不到四成而已。而且去了英國,你們暫時就不能見麵了。或許是幾年,或者,是幾十年,或者……”或者,是永遠沉睡,直到生命的終結……從走進病房,看到雨墨看著奕天的眼神,寧倩就確定,奕天若沉睡一世,雨墨便會伴他終生——即便是守著他沒有生命力的軀殼;如今相守,尚存一絲慰藉,如果分離,她要承受的,恐怕比現在還重……
  雨墨緊咬嘴唇,垂下的眼簾似有千般重量。她很快抬起頭,握住寧倩的手再一用力,眼底閃動著流螢,“拜托你了!”
  寧倩拍拍她的手背,“也謝謝你相信我。”
  兩個女人的目光不約而同看向床頭的男人——寧倩向來認為,自己是從一方漆黑無底的深淵走來,曾經的刺痛和眼淚,常人不曾經曆;但是,當她看著眼前這個削瘦蒼白的女子,看著這個叫做佟雨墨的、她曾經很羨慕的女子,她也看到了對方那顆偽裝起來的脆弱的心裏滿溢的淚水,那是萬般難以承受的重。
  曾經,她,寧倩的名字,也是歡樂場中的一株嬌豔的玫瑰、男人的嬌寵。曾經是那樣的放浪形骸,那樣的苦楚辛酸,像自己這樣一個曾經輾轉於霓虹、而今失了鉛華的女人,以為,已是看盡了華麗的男歡女愛。
  然而,眼前的這對,卻隻消一個眼神,都是最最的銘心刻骨……
  “雨墨,其實到現在,我還是很羨慕你……”沉思從心底抽離,寧倩輕聲道,“至少,你曾經擁有的,和現在擁有的,我卻從未有過。真的,不管你相不相信。”
  雨墨怔怔地看著她,後知後覺地回想她的話,才嚼出那話裏無奈。“其實,我也覺得,已經夠了。”
  ——如果可以,她希望自己的心變很瘦,隻要回味著他的承諾,然後,他們仍然還同在一世,彼此相守,夠了。這就夠了。
  “不管怎麽樣,我一定盡自己最大的努力。”
  “謝謝!謝謝你!”
  “是為了他,為了你,也為了我自己。在我心裏,奕天就像我弟弟。在我最難過的時候,他幫過我,現在我幫他,是應該的。”雖然跟奕天打交道不多,但寧倩卻一直覺得他身上那股倔強和傲氣,和自己弟弟是一樣的,莫名的,她對他也就親切了起來。
  雨墨看著她真摯的目光,心底那攤久已冰凍的湖水,此刻竟有了一絲溫暖的顏色……
  
  第三十七章 追守
  三月初的機場,天空湛藍無雲,陽光卻沒有征兆地隱去了顏色。淡淡的薄霧,從不遠處的窗外,一直連到了天邊。
  她從候機廳裏向外看去,朦朧卻又明亮的空間裏,目光又一次閃過停機坪外的那架B747……落過的眼淚,又回了眼眶,壓抑不住。臉上的淚痕,風幹不了,扯得兩腮生疼……
  ——奕天,早去早回……心底默念,她隻想平靜地承受。英國,也許會是一個新的開始,那裏有比國內更加出色的腦科醫生。寧倩,拜托你了!奕天,不要讓我失望……不論多久,我都等你……
  “雨墨,先送你回去吧。”輕柔的男聲穿透耳際的混沌。
  “嗯。”她看了看身旁的韋銘浩,這個總是在自己累到無力承受的時候出現在身邊的男人。是的,這個男人的肩膀夠寬夠暖,兄長一般的寬和暖;隨時,她可以拿來倚靠。
  可是為什麽,自己總是又甘願著去承受深入骨髓的疲倦,而卻不願稍稍偏頭,去感受這溫暖的支撐……
  轉身,朝廳外走去。身後的飛機,也開始在跑道上滑行。她快步走到停車場外,像要逃離一場痛苦的追逐。
  立在停車場的街邊,她仰首看著徐徐升起的飛機,正一點一點地遠離……她突然拔腳狂奔起來,朝著那飛機的方向——“雨墨!你去哪裏?!”
  她沒有理會韋銘浩的驚呼,隻是被蠱惑般地朝著飛機奔去。慌亂的步子敲在大理石地板上,和著滴下的淚珠,在灰白地麵暈開了錐心的疼痛,牽念……狂奔著,卻拉不短那個已經遠去了天邊的距離。直到飛機的影子終於縮成一個再也看不見的點,心,也被抽空,縮成一個刻滿思痛的點……
  趕出來的男人剛剛追到她身後,女人已經癱坐在台階上,雙臂抱住膝蓋,低聲地啜泣抽搐。
  “雨墨!”他蹲下身,將她緊緊摟住,讓她的頭輕靠在自己肩上,“想哭的話,就哭出來吧。”
  將她的頭埋在他的胸口,他輕拍她的肩膀。
  她低聲的啜泣終於變成止不住的大哭。他的下頜抵在她淩亂的發間,她抽泣的震顫撕扯著他的每一寸細胞,他能聽見自己的心髒幾近碎裂的悶響……
  “雨墨……”他無力地發現,除了輕聲念她的名字,剩餘的話,硬生生地哽咽在喉,怎麽也吐不出……
  良久,她在他懷裏安靜下來,靜靜地,仿佛身心俱疲以後,躲在一個沒有風的房子,再不願去奔波。累了,已經太累。
  他扶起她的臉,輕輕擦拭那些淚水肆虐的痕跡。淚痕七零八落地,輕擦不去,交錯在她臉上,也刺痛在他心底。
  “回去吧。”他啞聲。
  她茫然點頭,順著他站起來,還沒穩住腳步,一陣濃重的惡心感卻從胃部翻湧上來,她連忙拿手捂嘴,側身一陣幹嘔。
  “雨墨!怎麽了?胃痛?!”他扶住她虛弱的身子,心裏再一陣揪痛。
  她微微定神,好不容易壓下胃裏的又一次翻湧,“我沒事,我們走吧……”話還沒完,胃裏卻又翻江倒海一般地,仿佛要將整個人抽空,她劇烈的嘔吐讓一旁的韋銘浩心驚膽戰。
  “上車!我們去醫院!”他幾乎是將她半抱著塞進車裏。
  ——醫院?又是醫院……她在心裏無力地念著這兩個字。三個月以來,那地方已經成了她難以抗拒的恐懼……
  * * *“你已經懷孕三個月了,恭喜……”從醫院回來的路上,她回味著醫生的那句讓她一時震顫的話,朦朧的驚喜和淚水,一齊湧上了心頭。是了,那次,跟奕天的第一次,居然留下了他們的結晶……
  車窗外一晃而過城市亮麗的燈火。誰說的,這城市太會偽裝;誰說的,愛情隻是昂貴的櫥窗?如果,曾經的溫暖,能夠留下了一絲陳列甜美的幻想,或者也就夠了。
  右手不自覺地扶上小腹,她嘴角竟勾出一彎難以察覺的弧度,眼裏,卻仍是濕的。
  偏過頭,看著窗外,駕駛座上韋銘浩的平淡的側臉清楚地映在眼前。
  “雨墨,我們……今晚我請你吃飯。有件事,想跟你說。”他臉上依舊看不出表情,語氣裏盡是不容抗拒。
  “什麽事?”她些微的好奇。
  “到時候再說吧。”他匆匆看她一眼,又轉頭,繼續認真開車。
  他沉默不言。半晌,她幽幽地問,“到底什麽事?”
  “雨墨……要不就在這家吧。”他沒有正麵答她,深抽一口氣,撥轉方向盤,在一家西餐廳門口停下。
  領著她走進裝潢考究的店裏,他突然想起那日,那個蒼冷的黃昏,在柳上樓,他們對坐而餐。那個時候,他曾懵懂般的以為,他能夠在她心裏慢慢留下痕跡。
  而現在,隻是瘋狂地想要將她緊裹在胸口,瘋狂地想要將她深埋進心底。即使,他始終不曾在她的心裏留下一個腳印……
  “先生,兩位嗎?”門口,身著燕尾的侍者款款頷首。
  “恩,請問無煙區還有沒有空位?”韋銘浩將她的手臂勾進自己的臂彎。這次,她沒有拒絕。
  “好的,兩位請這邊走。”
  隨侍者走進一個用屏風隔出的區域,深玫瑰色的牆壁上流瀉著並不分明的玫瑰花形,燈影交錯,竟讓人有一種置身暗夜裏瑰麗花海的錯覺。
  暗褐色的桌麵,如豆的歐式台燈,隻有半斟滿的高腳杯,酒紅的清澈。
  “雨墨——”
  對麵韋銘浩的臉在昏暗的燈光裏,她看不出他的表情,隻覺得他那低低的一聲“雨墨”,如同流轉的玫瑰花形燈光一樣,明滅不定。
  “到底……有什麽事?”她低頭,輕嘬一口紅酒。
  他的眸子在暗燈裏輕顫,微凝的眉間,似展不開的霜痕。“雨墨,你……怎麽打算?”
  “你是說……孩子?”她抬眼,與他的目光交匯。
  “恩。”他的眼裏閃動著一絲不平穩的流波,“如果留下孩子,你一定會很累。但是我想,你不會不要……”
  她心裏猛然一顫,“你……”
  “雨墨,”他突然伸出手,握住她的,“留下孩子?”
  他手心的熱度貼著她的手背,緩緩流入她的心裏,這溫暖,卻讓她無措……“孩子,我不會拿掉。”
  “雨墨,我們一起。”他的話裏,似懇求,又似安慰。
  她望著他,微諳他的話裏隱隱的含義,一時間卻說不出話來。
  “雨墨,”他的手握緊了她的,“孩子需要父親……不能讓孩子一生下來就麵臨一個不完整的家庭。”
  她嘴唇動了動,半晌,沉重地飄出幾個字,“……我會等他。”
  她這樣說,是他意料中的。隻是當他真正聽到的時候,神經卻依然劇烈地扯痛。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在麵對她的時候,即使是打一個照麵,心也會痛,莫名地痛,難以承受地痛。而今,看著她愈加削瘦的臉頰,看著她愈加單薄的身子,看著她在機場拚了命一般地朝天邊的方向狂奔,看著一向堅強的她在他懷裏為另一個男人撕心裂肺地痛哭不止——他終於明白,有些痛是再無法負荷的,有些東西是再無法壓抑的,否則一顆心會慘痛得碎掉,徹底碎掉……
  他朝嘴裏灌了一大口紅酒,苦笑著吞下,“雨墨,一直以來,我都希望你能幸福,真心的。如果可以,我願意陪你等,等他回來,等他回來娶你。那個時候,我會打心底祝福你,看著你幸福……但是雨墨,我現在實在沒有信心,你可以等到你的幸福。畢竟……幾率還不到四成。最重要的是,現在孩子意外來了。我不忍心看著他一生下來就沒有父親,更不忍心看著你一個人帶孩子這麽辛苦……”
  她有些訝異地望著他,身子和思緒同時僵住。他喝掉剩下的半杯酒,又將杯子斟滿,然後重新握上她的手背——“雨墨,嫁給我。我會做一個好父親!”
  她依然僵在那裏,被他握住的手稍稍往回用力,下意識地想要從他手心抽回,卻被他按住——“我知道,現在跟你提這個事情,很不厚道,甚至有點乘人之危。但我說的都是真心話。”
  他重重地吸了一口氣,仿佛思量了良久,“雨墨,嫁給我,就算是契約也無所謂。相信我,我會盡力做一個好父親。我知道即使你接受,也不是出於真心。所以,如果他能回來,我也不勉強你。不管什麽時候,隻要他再回到你身邊,我會自動退出。”他願意,哪怕隻是做一個代班父親。
  她怔怔地,聽他的一字一句,聽他那幾乎低到塵埃之下的話,如同有千斤的岩石砸在心坎上,一時哽咽得無法言語。被他緊緊握住的那雙手,手心也已經潮濕發熱,萬般的不是滋味……
  “雨墨,孩子需要一個完整的家,我會是一個好父親。希望你能考慮一下。”他的聲音裏,一絲酸脹的希冀,“我等你的答案。”
  盯著暗紅的光裏他深黑的眉宇,盯著他模糊不清的眼睫,她的心裏是如麻的柔軟和酸痛。
  淚水,不自覺盈上眼眶,濕了兩腮,湮滿心海……
  
  第三十八章 夏末
  日子不聲不響地滑過。那些難以負荷的思念,那些憂傷的時間,那些早已在心底肆虐了千萬遍的幻滅,在鱗次櫛比的日子中,堆積成不愈的傷痛……
  又是一個秋天,在風卷飄零葉的倉皇中,匆匆流走。似乎注定了無邊的等待,大洋彼岸頻頻而來的訊息,卻始終沒有他的聲音。妾心若水,難道,又隻是存了一絲假想希望的淺水?
  記憶的腥甜,如輕濤念潮,在剔透的雲端輾轉湮滅,艱難地留下一抹缺失了熱度的柔眷。
  忙忙碌碌到第二個夏末,最初的影子,終於開始在清霧的湖麵,抽離開來……
  ** *鍋裏的糖水和眼角的一點晶瑩一齊湧出,雨墨趕緊抹了眼睛,揭開鍋蓋,手忙腳亂地去拿佐料盒……
  “公子,你沒人性啊!才這麽點大的孩子,你就這樣折騰他!”客廳裏又傳來可可的驚聲怨怒。孩子的周歲宴,雨墨邀請了一幫朋友和同事來家裏慶祝。
  “小孩子,就應該多鍛煉,讓他多摔跟頭,你懂什麽?”公子一本正經地回駁。然後就聽到孩子咿咿呀呀的聲音,徒勞地抗拒。
  她放下勺子,走進客廳——果然,又在上演韋銘浩的摔跤育兒法。孩子四腳朝天地仰躺在沙發裏,粉嘟嘟的小臉已經漲得通紅,肥厚的小手正用力撐起小小的身子。才剛一歲的小腳顫顫微微地站立起,意欲往前走的時候,肩膀卻被一隻大手的食指輕輕一點,孩子又倒在了沙發上。韋銘浩一臉興奮,玩得不亦樂乎。孩子剛站起來,他就把他點倒。寶寶夠堅強,公子也夠耐心,站起,按倒……如此反複,可憐的寶寶終於受不了折騰,“哇”一下,大聲哭喊起來。
  “小宇啊,不哭不哭,小西阿姨抱抱。”小西扶起孩子,抱在懷裏哄著。
  可可拿了奶瓶塞到寶寶口中,又回頭朝韋銘浩扔過去一個憤恨眼神,“公子你都多大了,還這麽玩?虧你還是孩子他幹爹。”
  “小宇,來,李叔叔抱抱——”小李子兩眼放光地從戴小西手裏接過孩子,“這幹爹太過分了,咱把這幹爹休了,以後李叔叔做你幹爹……”
  話還沒完,孩子卻不知道為什麽又哇哇大哭了起來。
  這時,一隻大手從小李子懷裏一覽,寶寶又輾轉到了韋銘浩臂中。奇怪的是,這娃娃居然在他懷裏停止了哭泣,還瞪著一對黑溜溜的大眼睛笑了起來。
  “看吧,幹爹就是幹爹!”韋銘浩得意地湊到孩子粉嫩的臉蛋上親了一口,“小宇,好孩子,幹爹沒白疼你。”
  “小宇,你小子,才一歲就認賊作父,”小李子搖頭,盯著孩子的小臉,一股無奈。
  “得了吧,你們是半斤八兩,什麽幹爹啊,盡知道拿孩子玩笑。小宇別理他們,還是認我做幹媽算了。”林寧伸手輕捏孩子白嫩的肉肉的臉蛋,逗趣道。
  “雨墨,”韋銘浩轉向廚房門口的雨墨,“我來幫你吧。”
  “不用不用,本來就沒什麽要弄的。”今天的飯菜都是從酒店訂的,她在廚房忙了半天,其實也隻是熬一鍋湯而已。
  “雨墨,你兒子以後絕對是個禍害。這麽小就迷得人團團轉,長大了還得了啊!小家夥眼是眼嘴是嘴,貝克漢姆家的布魯克林也不如他帥氣!我要是能生出這麽個兒子來,折壽十年也情願!”小西向來對小孩子不感冒,卻總是讚口不絕地誇小宇,隻差把他抱回家當自己兒子養了。
  “小宇那是遺傳基因好,是吧雨墨……”可可話還沒說完,突然意識到什麽,趕緊頓住,沒再說下去。她也知道,這個時候若是提到奕天,雨墨心裏定是難受。
  “湯熬到剛剛好,菜也齊了,開飯吧!”雨墨莞爾,招呼大家入座。
  韋銘浩站起身,幫她擺放碗筷。他沒有忽略剛才她眼裏瞬間閃過的落寞和悲涼……
  夏日灼熱的陽光透過窗簾映著她的一雙皓眸,流光滿滿。一瞬間,他仿佛又看到一年多前,在那家西餐廳流轉的玫瑰花形的燈下,他向她求婚,她的眼裏,也是這般的清澈含水——隻不過那時候,是滿眼的淚。當日,他的那番懇求,心痛到無法承擔時的懇求,然後等她答案,其實是早預備了被拒絕。
  如今,孩子叫自己“幹爹”,就甘願地做一個負責任的幹爹吧。
  守在她身邊,也夠了。
  ***將要入秋,月光隔著窗戶將夜半的涼意投向室內。臥房裏隻有一盞黯淡的橘黃色落地台燈——不知從什麽時候起,雨墨慢慢習慣開著燈睡覺。隻消一盞燈,不用很亮,披光入夢,也淡去了憂懼和悲痛。
  身邊,傳來寶寶均勻的呼吸。感受著這團小小的東西柔軟的體溫,她輕輕撫摸著孩子嫩黃的小頭發,靜看孩子可愛的小臉——與他父親酷似的眉宇,酷似的唇形,酷似的表情……多少次,這樣看著孩子的睡臉,仿佛就看到了奕天,竟也有種心酸的滿足。
  結束了南上北下的穿行,和繈褓中的兒子相依相倚的日子,無言濃淡。日子流淌著過去,卻始終沒有意想中那個驚喜。於是刻意不去過分地期盼,隻守著兒子耐心等待——隻是,奕天,你睡太久了,你比小宇還懶……
  輕輕吻過孩子的臉頰,合衣臥下——小宇,晚安……奕天,晚安。
  第二天早晨,她在一陣清脆的手機鈴聲中醒來。慣常失眠,昨夜卻意外睡得這樣沉,她尋聲摸出手機——“雨墨!”是寧倩?
  思緒立即被這聲音鎮醒,慵懶的眼皮即刻繃緊,“寧倩,是不是奕天他……”
  “不是奕天,是我,我回來了。”聽得出,那邊的聲音有幾分春意盎然。
  她一顆心緩緩飄落,隨即又繃住——“奕天情況怎麽樣?”
  “奕天……還是老樣子,但是情況已經好了很多。”
  “哦……”她輕輕吐了一口氣,“醫生有沒有說,什麽時候有希望醒過來?”
  “……雨墨,我現在在奕天家小區外的樓下,你趕緊過來,有東西給你。快點啊!”
  還沒來得及問清楚,對方就掛斷了電話。她隻好敲開隔壁房間小西的門——自從有了兒子,小西就經常在她家“蹭覺”。
  拜托小西照顧兒子,她匆匆洗漱過就出門了。
  
  第三十九章 悲喜
  的士駛進奕天住的小區。剛下車,遠遠地就看見一輛銀白的寶馬停靠在小區中間的樹蔭下,一個風姿綽約的淺綠色身影立在車旁。
  “雨墨——”那淺綠色身影便款步走過來,給了雨墨一個大大的英式擁抱,“好久不見!”
  雨墨一眼打量寧倩,嘴角勾出一抹淺笑,“你越來越漂亮了。”
  “真的嗎?謝謝!”寧倩豪爽地拍拍她的肩,燦爛莞爾。
  “對了,你不是後天回國嗎?怎麽今天就回來了?”幾天前接到寧倩從英國打回來的電話,說她後天回國。
   “我男朋友,亞曆山大,還記得吧?他說想來中國看看。順便——”寧倩長舒一口氣,慢眨濃密的眼睫,“把奕天托我給你的東西帶給你。”
  “奕天給我的東西?!”她睜大了眼睛,心潮洶湧地席卷上胸口。
  “不要誤會。”寧倩握住她的手,平息她激動的情緒,“早在一年多前……就是他出事的前一天,他拜托我,找我朋友的公司裝修房子。他說,想給你一個美滿的新婚禮物,就是送你一套水藍色的房子……”
  她怔住——寧倩的輕言細語飄進腦海,撞擊著每一根神經。那晚,他們相擁而眠,他曾經對她說,把他們的“豬窩”裝修成水藍色……那清晰的軟語,而今恍如隔世,卻依然印得心坎生生作痛。
  他對她說,“等我。”她沒有食言,始終沒有食言。
  酸痛感緩緩從心底湧上眼眶,淚盈於睫……
  “……雨墨?”寧倩輕聲打斷她,“奕天的情形,已經好轉了很多。腦中的淤血也散了。你要對他有信心,嗯?”
  “嗯。”她點頭。一直以來,希望從未淡去。她從來不相信,他說的“等我”是一個無法兌現的諾言。
  “一定會好的,相信他。”寧倩從包裏掏出一串鑰匙,“其實房子很早就裝修好了,一直沒機會把鑰匙給你。”
  寧倩把鑰匙塞到雨墨手中,嘴角似有一絲不可捉摸的淡笑,“你現在上去看看房子,很漂亮。快去吧。”
  她怔怔地接過鑰匙,仿佛手心有千斤的沉重。“寧倩,謝謝你。”
  走到那扇熟悉的門邊,竟然連抬腳都變得困難。門內,是他送給她的,新婚禮物。不知道那禮物的樣子,跟夢中的是不是一樣?隻是缺了夢中的他的影子……
  鑰匙輕插入鎖孔,門應聲而開。
  四圍的水藍迎麵撲來,讓她有些應接不暇——淺藍色的牆壁,水藍色的地板,深藍色的地毯,粉藍色的壁櫃;玄關邊,是三雙水藍色的棉質拖鞋,大的,小的,更小的——竟是一套同樣款式的家庭裝拖鞋。她一絲苦笑,奕天,你真是未雨綢繆。你的,我的,小宇的,這是我們的家……
  她脫掉鞋子,踩上柔軟的地毯,走進客廳。一抬眼,目光就定在那落地窗前——頓時,一陣近乎令她窒息的震顫衝上心頭,那腳底的柔軟幾乎要將整個身體吞沒,強烈地充斥滿整個思想和意識,腦中幾近空白—— 落地窗的沙發裏,那熟悉的身影,熟悉的姿勢,甚至可以感覺到的熟悉的味道……雨墨頓在那裏,意識已經被眼前的這一瞬間奪走,不能動彈。
  那身影站起來麵向她。深藍色襯衫的高高的身影定格在晨間的朝陽裏,依然如初的堅實有力。窗簾是大開的,他身後的那層光暈竟顯得那麽不真實——是夢?夢裏見到過的無數次,都是虛幻,而今,明明那麽真實地,就在眼前……
  “雨墨——”依舊熟悉的聲線,仿佛從隔世的天邊隨風飄來,卻如一襲烈火猛地貫穿了胸口,令她的思緒驟然繃住——這眷戀了千萬遍的聲音,苦思了千萬遍的聲音……
  她顫抖著嘴唇,那聲“奕天”,在心底瘋狂地呼喊了千遍萬遍,卻哽咽在喉,始終吐不出來。
  “雨墨……”又一聲“雨墨”,終於徹底湮沒了她的心海,滿眼的淚花沒有預兆地順著眼睫,滴落在腳邊的地毯上……
  一步步走進,走到他麵前,仿佛走過了半個世紀。
  “奕天……”聲音順著淚珠一齊滑落,她再次哽咽。雙手輕輕撫上他的臉,感受他的真實。肌膚在肌膚上的遊走,終於勾勒出那個容顏——那個令她乍喜乍憂的容顏,那個令她心痛入骨髓的容顏,那個令她在夢囈中淚流滿麵的容顏……
  “雨墨……”他早已啞然,強忍不住的男兒淚,亦順著他的兩腮,流入她的指縫……
  “奕天……”她的聲音和雙手一樣顫抖。分明已經流空了的淚水,此時卻肆無忌憚地湧出眼眶,似乎要將整個人抽空。
  “雨墨……對不起,讓你久等了……”他的雙臂將她緊緊圈住,體會著她的溫度。此刻這觸覺,久違的,真實的。這句“對不起,讓你久等了”是他醒來恢複意識的第一句話,也是他在心底默念了無數次的一句話。
  劇烈的抽泣,拍打在彼此的腦海;悲喜的淚水,流進了彼此的心坎……
  “奕天……為什麽之前騙我說你還沒好?為什麽讓我等這麽久?……為什麽,為什麽……”她靠在他的肩膀,使勁捶打他的背,痛哭出聲。
  他強忍住不斷湧上眼眶的淚,緊緊摟著她,緊緊地,仿佛要讓兩人融為一體。她怎會知道,為了給她這個“驚喜”,他忍受了多大的痛苦……“雨墨……對不起……對不起……”淚水隨著一聲聲“對不起”汩汩漫出,漫得他重重哽咽。
  她微笑著啜泣,“我答應你的,我等你……一直等你……”
  “我承諾過的,給你的新婚禮物,給你的婚禮,給你的蜜月旅行……怎麽能食言?我一直知道,世界上還有一個傻瓜在傻傻地等著我,所以我不敢不醒過來……”
  她伏在他肩上,拚命搖頭。
  “雨墨——我愛你!”顫抖著出聲,簡單的三個字,夾帶了積澱了長久的思念和酸痛,和著他的眼淚,流進她的頸窩,流進了心坎。
  她心頭震動,偏過臉,正對著他的,吻了下去——融化著長久的思念,苦痛,壓抑,辛酸,狠狠地吻了下去。兩唇相觸的瞬間,他一手托住她的頭,將她的唇更緊地貼住。
  記憶的幻燈片閃過腦海的每一個角落,心與心緊擁的溫度,在淚水的交織裏,比隔世的昨日來得更加炙熱。
  此刻,終於在劇烈的悲喜中溺水。磅礴的海浪洶湧地吞咽著每一根神經,無孔不入地衝擊在唇齒間,啃噬著曾經銘心刻骨的寂寞和眷戀。腥甜的液體從劇痛的唇邊溢入,點點傷痛和欣喜地沉浮……
  全部的意識化開成一片耀眼的水藍,與天邊,與眼前,與心底一樣耀眼的水藍……
  
  番外之二
  (場景一:傍晚,小區公共花園裏)
  “奕天,那堆紫色的花叫什麽?我還是第一次看見呢,真的很漂亮!”女人興奮的聲音遠遠地飄過來。
  男人抱了一歲的兒子走過去,不以為然。那花開得很好,之前他倒從未注意過。
  “不就是一堆花麽,這麽興奮?”
  女人深吸一口氣,“還很香呢。真的很好看。”
  男人斜眼瞄一下那叢紫色,又看看女人的臉;再看一下花,又看一下女人的臉,搖頭,然後結論,“那花醜死了。”
  女人訝異暗喜,心裏的花開得比那叢紫色還要鮮豔……
  (場景二:客廳的地毯上)
  電視裏播放著香港最新的功夫片。兩個男人,一大一小,坐在電視前。大的正津津有味目不斜視;小的蹬著圓乎乎的小手小腳,嘴巴裏不知道叨咕些什麽。
  “奕天,”女人從房間裏出來,“怎麽老是帶著兒子看這種暴力的電影?”說完抱起孩子,避免受到他惡質父親的不良熏陶。
  男人慵懶地站起來,“傻老婆,兒子要變成像我這樣的男子漢,沒點功夫怎麽行?他老爸好歹也是跆拳道黑帶,他應該青出於藍!”說完又伸手去抱孩子。
  女人摟著孩子往後一縮,“兒子要學鋼琴,學書法,才夠紳士氣質!”
  男人卻一把將女人和孩子同時摟進懷裏,毫無征兆地對準女人的唇,吻了下去。
  熱烈的唇齒糾纏持續幾分鍾,女人猛地回神,轉眼看看孩子——寶寶正滴溜著圓圓的黑亮的大眼睛,嘴巴微張,興致勃勃地觀看眼前的“不健康鏡頭”,嘴裏還咿咿呀呀的。
  “邱奕天——你……你當著孩子的麵,也不注意影響!”女人的臉微紅,嗔怒。好在兒子還小,有理解障礙。
  “就是要提早教育,”男人忿忿然,轉頭對孩子說,“兒子啊,以後追女孩子不要像我一樣遲鈍。為了跟你媽在一起,我可是吃盡了苦頭,八年才修成正果。兒子,將來追老婆要積極主動,別學我,知道嗎?”
  女人張著嘴巴,啞口無言——這是一個父親對他一歲兒子教育的話嗎?
  汗倒……
  (場景二:水藍色臥室內)
  初秋的傍晚,月牙白映過窗簾,室內一片寬闊的海藍。
  男人靜看女人的臉,“為什麽不事先跟我商量?”
  “商量什麽?”女人不解。
  “為什麽自作主張,跟兒子取名叫‘小宇’?”
  “怎麽?不喜歡這名字?”鬱悶地。
  男人一臉不滿,“為公平起見,你得再幫我生個女兒,取名‘小奕’。”
  女人“撲哧”一聲笑了。抬眼,看到正對著自己的男人,滿臉的孩子氣,滿臉的一本正經。心下不覺好笑,這可愛的男人!
  “小宇”確實取自她名字中間的那個“雨”字;但是這男人未免太小氣——小宇,小奕,這也要爭?
  “為公平起見,兒子姓邱,女兒得姓佟。”她機敏駁回。
  男人啞然,氣急似的,“你別忘了,你答應過我,我們要兩男兩女四個孩子。你的任務現在才完成了四分之一。”
  愕然,無奈,“那次是你誘導,我上當。生孩子又不是蒸饅頭,說來就來的。再說,哪有像你這麽霸道的?”
  男人忽地坐起來,擰滅了室內唯一的落地台燈,頓時隻剩下一片朦朧的暗藍。一個翻身,他朝女人壓下去,“這就由不得你了……”
  緊接著,偌大的房間裏,就隻剩下沉重的喘息……
  (尾聲,男女主登場,華麗麗謝幕——)
  墨:我藏起碎的落葉,與我的褶皺的記憶重疊。
  曾經盈盈濁淚裏相看,燦爛了水中天上的兩輪明月,繽紛了那一季秋華的皎潔。
  天:掬一縷月光照亮兩個人的天堂。
  默默然,於繁花盛開的地方將你描入那抹最動人的墨綠,篆刻成我心底此生唯一的形狀。
  浩:這樣來回遊走於你的觸覺與夢幻之間,直到恍悟的淚,以我想念的厚度湮沒了一灣清霧的湖麵。
  我退身到原點讓昨天安眠。
  執著地孤獨著,隻聞記憶的香甜。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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