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堂妹榮琪從紐約度假歸來,母親托她給我帶東西。哪裏不約,約在網球場。我向她聲明,拿完東西就走人,目前有三起訴訟案經手。
在場邊的圓桌找到榮琪的時候,她正在和一位男士接吻——場麵並不算刺激,如果你從小在紐約長大。
我在他們對麵落座,隨手拿過桌上的八卦雜誌,翻過兩頁,放回原位。遠處方才球場上奔跑的雙方結束這一局,走到場邊休息,方向正是我處在的圓桌。他們也大方就座。
榮琪終於結束她的長吻,意猶未盡的望著身邊的男士,然後才把目光投向我。我無奈搖頭。
“介紹一下,安岩,新男朋友,”即剛與榮琪結束征戰的那位,“安岩的哥哥,安牧Adonis,他們的朋友吳畏Wilson。我堂姐沈凝辛,Zoe。”
“您好。”
我並不打算久留,向榮琪示意直接取東西——她擺出不好意思的神色,“東西在更衣室,我們還有一個朋友馬上就來,姐,再坐一會。”
顧及旁人,我保留對她的意見。
榮琪撒嬌的拖著安岩上場打球。她的嬌羞在我眼裏可笑異常,一個理智的女人何以要在男人麵前表露這樣的低智商?她的喧嘩整個球場都可以聽得到,慣性的浮起笑容,女人何以至此?
吳畏借口洗手間短暫離開,剩下安牧與我對座。他把身體的大部分力量倚在靠椅上,低頭翻著我剛才翻過的八卦雜誌。
原本可以相安無事,平靜直至我離開。他卻突然開口,“在嘲笑人家?”目光沒有抬起來,還在那本雜誌上。
“隻是覺得有趣,笑笑而已。”掩飾自己被擊中似的尷尬。
他合上雜誌,抬頭把視線落在我的眼睛裏,“你的表情像是70歲的老人家,一定在想,一個冷靜自恃的女人何以至此。”
嚇一跳,躲開他的目光,對麵這個男人不可繼續交談,“我並不打算否認自己年紀老矣。”
“女人切勿妄自菲薄。”他說這話的時候高舉右手。
想來是他們等的朋友來了,我並不轉頭。人類對聲響的突然出現有著本能反應,很多人卻也利用意誌來控製自我的反應。
“Zoe?!”這個聲音從背後傳來,化成灰我都認得,昨天我們還在法庭上見過麵,於是站起來側身麵對剛剛出現的人,秦廉。
“你們認識?”安牧仍坐著,抬頭看著我和秦廉。
我決定保持沉默,和秦廉之間的關係並非三言兩語能夠說清楚,我該回答,我們是敵人?我們是對手?我們是控辯雙方?還是我們水火不容?
秦廉點頭,“我們是大學同學。一路針鋒相對回到香港。”
我附和點頭,少有的和他意見一致,他的解釋很妙,時間地點人物主要關係淵源還加上感情色彩。
秦廉大方落座在我旁邊的位置。
“這麽說來,你也是律師?”安牧問我。
我點頭。這種程度的推理是在侮辱智商,習慣性的笑容又牽動我的右嘴角。心裏盤算著榮琪何時才能夠結束,我並不想繼續呆在這裏浪費時間,尤其是坐在秦廉的旁邊。
“Zoe是目前全港最厲害的涉外經濟訴訟律師。”秦廉一派挑釁的語氣,臉上仍有玩味的笑容。
這個人我實在厭惡,從行事作風到性格秉性,尤其他在法律事務中慣耍的手段尤為令人不齒。回到香港這三年所經手的全部89件案子,有近1/5他是我的對手,勝負結果來看算是打成平局。這種人的所謂誇獎對我來說簡直是種詆毀,但現在我並沒有防守或是進攻的心情,故決定徹底忽略掉他的言論,跟秦廉這種人相契相合的朋友想必也應該是物以類聚,於是氣氛冷下來。
我抬手看表,再看看球場上榮琪的陣勢,決定離開,“抱歉,先行離開。請轉告榮琪,若果她沒有時間,直接用快遞寄給我即可。”
起身,快步離開。聽見身後榮琪朝我大呼小叫,並不想無功而返白白浪費剛才的時間,於是隻得返回。
榮琪拽住我的右臂,撒嬌的口氣又來,“好嘛好嘛,我現在就給你去拿。”
她朝另外三位男士打手勢示意稍等,拉我走進更衣室。“姐,我的新男友怎麽樣?瑞銀資產管理亞洲投資部總監。”
我抬起嘴角,“這個保質期多久?”
“已經三個月,”她打開櫃門,“嬸嬸在飛機上也見過。”
我拿過藍色包裹袋,“那我相信我媽的眼光,”我轉頭指指外麵,“不過我並不認為他的那些朋友會對他有好的影響。”
她睜大眼睛看我,似乎不可置信,“姐……他哥哥安牧和吳畏哈佛建築畢業,目前在紐約香港擁有私人建築事務所,公認的最佳情人,秦廉現在是瑞銀香港的法律顧問……你的眼光這麽高,難怪嬸嬸要擔心。”
我搖頭,母親怎麽可能為我擔心這種事情,從小一再告誡我“切勿輕易把目光停在一個男人身上,代價慘重”,她所受過的傷全部成為我的教科書,“我媽比較擔心你。”
“身經百戰才能百毒不清,”看來我低估榮琪的想法,“流沙是最為堅強的東西,因為它無形也就無謂被摧毀。”
我笑,收獲另一種看法,“安岩好眼光。好了,我要回辦公室。代我向叔叔爺爺和父親問好。”
走到停車場,意外看見安牧立在我的車前頭,手裏燒著一支煙。
“請先熄滅手裏的煙,”我打開駕駛位車門,“所為何事?”
他的笑容裏有得意的意味,扔煙在地,用腳踩滅,“我隻是來表達我的看法,”他走到我身邊,右手扶在半打開的車門上,“你那個嘲笑的背後,還有更濃重的羨慕和嫉妒。”
仿佛聽到球棒與球相互撞擊的聲音,我抬頭看他,並沒有我想象中的微笑,而是一臉平和,長久以來我第一次如此近切看到一個男人的臉,汗水依附在臉頰,胡茬尖尖刺刺排列明顯,但更重要的是他的眼睛。我在他的眼睛裏看到略有錯愕的自己。
我提起左邊的嘴角,顫笑一聲,低頭,“證據?”
“在你心裏,”他似乎胸有成竹,“你自己最清楚。”
是,我自己最清楚,但不打算在這個人麵前袒露示弱,“謝謝指教,請移開您的手,”坐進駕駛位,關門,啟動,“再見。”
他在窗外點頭,舉手示意再見。
2
母親捎來的東西是三套淺灰色休閑服,一瓶澳洲綿羊油,一條喀斯米圍巾。誰都不會相信已經28歲的我,所有的衣物以及化妝品仍然由母親定期提供——我不逛街,不進服裝店,不需要化妝品。
除去每兩個禮拜在超市選購必需品,我的生活在別人看來極其無趣:在紐約,家學校圖書館事務所,偶爾陪母親出國到處走走;在香港,公寓事務所法院,點與點之間,我熟悉的也不過隻有那三個點,與客戶約在不同的地點見麵,偶爾開車四處轉轉,我始終把自己當作個局外人。
給母親掛電話,她人在澳洲接手一位新客戶。母親的工作是一家私人飛機製造商的銷售總監,一個華裔女人在美國打拚三十餘年,坐到今天這個位置,其辛苦和付出不是常人所能想象,再加帶一個我。5歲時已經懂得母親如何辛苦,幾乎從未見過母親睡覺。10歲時我憑空多出一個父親,三個月後父親又憑空消失,至此之後我再沒有過父親,也不再追問我的父親究竟是誰。
直到18歲考上耶魯大學,母親給我機票讓我回一趟香港,我的親生父親和爺爺要見我。我的親生父親在香港聲名顯赫,居然逼得我母親在紐約過那樣非人的生活。我在飛機上想好措辭如何詆毀他們,也的確大義凜然動之以情到令一位65歲的老人朝我下跪。不過之後,每半年我會回來一次香港看望父親和爺爺,感情上疏遠異常。
26歲,所服務的事務所打算擴大香港分部的規模,遂差遣我來香港,已近三年。
我從不諱言沒有朋友這一事實。親戚,客戶,同事,上司,工作相關的利益群體,對我來說都不算作朋友。母親告誡,朋友就是用來相互背叛和利用的,當年母親在美國苦撐,沒有任何一個朋友肯伸出援手。
用金錢維係的關係其實最為幹淨,除去利益不再牽扯其他因素,用法律支撐的關係也最為清晰,合則來,不合則去,白紙黑字後麵有武力保證。
比如我剛剛在處理的一起訴訟,就是又和秦廉對手的案子,一家荷屬的貨運公司A與本港的一家貨運公司B合作,合約執行不到一年,荷屬一方單方麵撤走所有資金,理由為B公司未按照國際標準執行貨運轉送。我身為B方的代表律師,自然需要找到合同裏的漏洞以及B方的貨運記錄是否按照國際標準執行,並要求適當賠償。
榮琪又來電話預約我周末時間回家吃飯,說是爺爺想見我。應承下來,爺爺已近75,這10年他待我不薄,以試圖彌補之前對我母親和我的虧欠。
榮琪比我小4歲,初見她時,14歲的姑娘甚為刁鑽,知道我的出現將令其在爺爺麵前地位不保,故對我百般刁難。她是我父親弟弟的女兒,一路幸福成長,隻是沒有媽媽。之後的相處,尤其在她前往美國和我母親相處之後,似乎就對我母親大感佩服和依賴,大小情緒麻煩皆跑去請教母親,嬸嬸嬸嬸叫得親切順口。母親就是有這樣的魔力,但我沒有。
貨運公司的案子勝訴,另一起保險欺詐訴訟也在進行當中。我的秘書兼法務助理蓋玥是港大法律係的畢業生,正在攢錢考美國的法學院研究生。其實是個性格極好的女孩子,否則不會忍受我這樣的上司長達18個月,在她之前,我在18個月內換過12個秘書,個個精通八卦,說話毫無重點,我忍受不了她們,她們也忍受不了我。我的上司即事務所香港區的合夥人兼總負責人Mr. Hauck對我頻頻更換秘書意見頗多。
騰出周六的時間回爺爺的家,才發現事情遠非吃飯那麽簡單,根本是小型的私人宴會,其中的大部分人都有耳聞或是目睹。榮琪一一為我介紹,個個有身份有地位,她在其間穿梭來往,收放自如。
安氏兄弟和秦廉也在現場出現,安岩被作為榮琪的在任男友介紹給爺爺,爺爺含笑轉頭問我,“辛辛有沒有喜歡的?”
我搖頭,這種目的明顯的宴會根本是爺爺和榮琪安排的鴻門宴,父親此時在加拿大洽談業務,斷不會做這種無聊行徑。
自然與秦廉談到剛剛結束的案子,他的當事人需賠付230萬港幣,盡管如此,他的律師費斷不會少一分一毫。
猶記當年秦廉得知我居然是榮展坤的孫女榮顯屹的女兒榮顯峻的侄女時錯愕的表情,之後,和他在大學時的默契蕩然無存,分道揚鑣,他用他的手段在紐約立足之後回到香港開設私人事務所,不到2年,躋身港私人事務所前10名。
和安牧同坐在遊泳池邊的長椅上,先是沉默。我與他並無話題可談,這樣安坐卻也是自由。
“保持沉默和不說話,才是你覺得自由的狀態,”他慢悠悠的開口,我又一次聽見擊棒的聲音,如今世界,選擇說或不說,已是我們僅存的自由,“不過,也因為此,你丟失很多樂趣。”
“人生並非為了追求樂趣存在。”我答。
輕笑,“否則你不會羨慕榮琪的無所顧忌,”他側頭看我,“你嘲笑別人的大聲喧嘩,內裏卻是羨慕和嫉妒,因為你從頭到尾都是顧忌,根本做不到和她們一樣大聲說話,自然表露情緒。”
我懷疑他的言語裏有人身攻擊的成分,“我無意和您繼續討論這個話題。”
“你有試過討價還價?”他不理會我的不悅,“有沒有在服裝店頻繁試衣的經驗?或者有過真正的開懷大笑?”
每一個問句都切中我的要害,買東西從不討價還價,因為拉不下臉;從來不進服裝店,衣服都由母親準備,因為無法接受別人的挑剔評論眼光;從未開懷大笑,因為那會顛覆我一向冷靜自恃的形象……之前並不覺得有何不妥,這就是沈凝辛的生活方式——但被身邊的這個人完全用一種嘲弄的口氣總結出來,我幾乎有將其毒啞的打算。
我站起身,“安先生,看來建築師這個職業並不是太合適你。”
“Zoe!”他居然拉住我的右手腕!
“我保留追究安先生侵犯人身的權利,放開,”他並不打算放開,“您別忘記,這裏是我家。”我居然也會抬出“我家”,我從未把這裏當過家,這間淺水灣別墅是爺爺的家,父親的家,但絕不是我的家。
他完全不理會我的威脅和警告,一臉誠懇,“你想不想試試?”
“什麽!?”
“試試毫無顧忌的生活。”
我承認安牧最後的話極有誘惑力。但人人討厭的沈凝辛所擁有的最強大力量即是抵抗誘惑。
3
蓋玥在晚間打電話來通知我看9點新聞。我正在經手的汽車保險欺詐訴訟的當事人因車禍死亡,事故調查原因是車子的刹車係統故障。我前天才見過麵的人,今天就消失不見,但他的消失同時也證明,如果沒有證據表明車子的刹車係統被人動過手腳,那麽保險公司所謂的“欺詐”就根本不成立。
立即約見當事人的太太,問其是否有意反控保險公司,但那個無助的女人隻是強調,失去丈夫,贏和輸對她來說都毫無意義。的確,即使保險公司的“欺詐”不成立,他們也無需為我當事人的死負上責任,死亡不過是一出意外。
中午在大廈餐廳和蓋玥吃飯,討論新的一起強行借貸案子。意外遇上吳畏,即之前榮琪的朋友,安牧的搭檔。
問及為何在這棟大廈出現,吳畏直言,“我們事務所在競爭35層的一間新公司的室內設計,所以先來考察一下。”
打算為蓋玥小作介紹,發現自己並不知道他們事務所的名字,於是請他們自我介紹。
“A&W建築事務所,建築師,吳畏,叫我Wilson。”
“蓋玥,Zoe的法務助理。”
吳畏舉手朝門口示意。安牧出現,不問意見就直接落座。
對於他的那些言論還心有餘悸,無法預測麵對這個人還會有什麽事情發生,不打算多做糾纏。
蓋玥從後麵追上來,對我借口工作先行離開表示不滿。
接近6點,手頭的辯詞已經擬好。蓋玥內線通知,中午吃飯時遇到的安牧先生想要見麵。人已來到,以工作為由拒絕似乎不合情理,若是不見,又表明我的害怕與逃避,“讓他進來吧。”
安牧推開門後並沒有急於進來,單手插著口袋,斜倚在我的辦公室門口,目光四處打量,毫不避諱。
我失去應付的耐性,“有何意見?”
“我在考慮你們事務所今年有沒有重新裝修的預算,”他走進來,坐在我對麵的沙發長椅上,姿勢看起來非常舒適,“如果沒有,我倒不介意為你們免費設計。”
“不敢勞您大駕,”喝一口手邊的咖啡,“又有什麽事?”
他的手肘支撐在沙發邊緣,手指在下顎處來回摩挲,但就是不發一言。已有兩次經驗,對於這個人我的判斷力基本上失焦,無法預測他下一句話的內容。敵不動,我不動。
我讓蓋玥進來整理好明天開庭所需的材料,忽視他的存在。蓋玥閱讀我的辯詞時表情變化多端,抬頭朝我撲閃眼睛,整理完畢告知我她要先行離開過海回父母家吃飯,看看坐在那邊的安牧,問我,“今晚還要不要叫外送?”
正猶豫今晚要不要吃東西,安牧終於開口,“不用了蓋小姐,今晚我會負責Zoe的晚餐。”
蓋玥突然活躍起來,“真的嗎?Zoe已經連吃一個禮拜的外送,”並不理會我命令的阻止口氣,“她比較喜歡香草羊排,清淡一點的湯,還有茉莉花餅……”
“蓋玥。”我回到平時生冷異常的語氣。
蓋玥自然知道這種語氣出現的場合,故立即停止,拿過手裏的資料,“我去影印三份。”
“你也會有偏愛的食物?”蓋玥出去,他第三次出人意料的開口,第三次深入到我無意識隱藏的內裏。
這是什麽話?難道我沈凝辛不能夠對所接受的食物有選擇性?不過,他確實在說事實——吃下什麽對我來說並無區別,身體內的消化係統隻會分辨糖類蛋白質脂肪,我的味覺也並不挑剔,從小在紐約和母親挨餓受凍,任何食物的存在意義對我來說都不過是為了填飽肚子。之所以蓋玥會有如此的印象,隻不過是因為每次和她的午餐,我都做這樣的選擇。
“人的選擇大多時候取決於習慣,而非喜好。”我回答他。
他站起來,走到我麵前,雙手撐在桌上,俯身低頭朝向我,“太過控製自己的欲望,並非好習慣。”
我笑,“欲望脫韁,這個世界就不太好辦。”
輪到他笑,太過放大的笑容讓我不適應,“現在願不願意滿足我的小小欲望?”
“給我個理由。”
“隻要一個?”我點頭,“我想要填飽你的肚子。”
低頭合上最後一份memo,我主動交出決定權,“那麽,你有什麽好提議?”
坐上安牧的車。好奇他會把我帶到什麽地方解決晚餐,隻是不做口頭詢問。
他的車拐出中環一帶,已不是我熟悉的街道。
“提醒你要做好心理準備。”他並不打算這一路車程沉默到底。
我把目光從窗外收回,轉頭看他,“我的心髒機能沒有任何問題。”
車停下的地點的確有些超出我接受的範圍:西貢碼頭附近的大排擋。
人聲鼎沸的碼頭,正在買賣的高峰時間,近水樓台的一些大排擋已經開始營業。吹來的海風夾帶難聞的腥味,髒亂的水泥地上橫陳動物屍體,我盡量讓自己的臉色好看一些。
“沒有來過對吧?”他頗為得意。
我搖頭無奈的笑,“還未觸到我的底限,隻是你要保證,它們絕對幹淨。”
他裝出一副為難的樣子,擺手聳肩,“抱歉,我無法保證,”接收到我抗議的神色,“但我保證它們絕對好吃。”
他把我安置在露天的一個圓桌旁邊,自己去點菜。聽到他一臉專業的討價還價,以及對海鮮的熟悉程度,不去猜疑他對美味的態度。
環境的確不太好。不過那又如何,從小和母親輾轉多處,不是不知道貧民窟長什麽樣,隻是之後我一直出入的都是所謂水準以上的場所,與這種地方近乎絕緣。
突然看到不遠處一位婦女瘋追一個中年男子,手裏舉著一條魚,嘴裏不停的喊著,“你這個死男人……”全碼頭的人大半都在注意他們的瘋狂行徑。
嘴角習慣性浮起,突然想到,這就是安牧所說的“無所顧忌的生活”?
“你那個笑容又來了,”安牧已經點完菜走過來,“嘲笑那個女人?”
我點頭承認,“不論何種境遇,一個女人都不至於如此,母親……”意識到自己在說什麽,馬上轉移話題,“點了什麽?”
“兩隻剛上來的龍蝦,這家大廚拿手的凍花醉蟹,清蒸東星斑,生蠔,瀨尿蝦……”
我阻止他繼續念下去,“你在浪費。”
“所以你要努力吃,不要做幫凶,”他笑,“這裏允許外帶。”
那位婦女的聲音和身影逐漸消失,碼頭的人各自繼續自己的事務。
第一道上來的是瀨尿蝦,他又要兩瓶啤酒,兩個酒杯,開始剝蝦。
“看到了吧?”
“什麽?”我不知其所指。
“瘋狂過後,沒有人在乎剛才發生過什麽,也沒有人會記得剛才那個女人的臉。”
他把剝好的第一隻蝦放進我的碗裏,我大感意外,顧不上回應他的前一句話,立即阻止,“不不不,不需要,我自己來就可以。”除去母親,沒有第二個人為我做這種事情。
他笑,伸手去拿第二隻蝦,“你不會。你一定會選擇不用太過費事的東西,比如羊排,湯類,”第二隻蝦也進我的碗裏,“並非因為你懶,隻是習慣性的減免那些可能增多顧忌的東西。”
這個人簡直……簡直……若果不是我們才認識一個月不到,我會懷疑他把我的所有資料調查的一清二楚,進而懷疑他的目的性。我瞪大眼睛看他。
“說中了對不對?”他笑著接過剛剛送來的調料醬,蘸過他剝的第三隻蝦,送到我嘴邊,“啊,這是大廚的秘製醬料,試試看。”
看他的手以及他手中捏著的黑蝦,這種太過親密的動作不應該發生在我和他之間,還有那個近乎寵溺的語氣,我愣住,“不,不,我自己來。”
他未動,“把嘴張開,不用顧忌我的動作和言語,你的視覺和味覺隻要感知這隻蝦即可,否則……”沒有繼續否則後麵的話,已經把蝦觸到我的唇邊。
不想讓這種姿勢保持的太過長久,我迫不得已張開嘴,咬進那隻該死的蝦。忽略他得意的表情。
然後是東興斑和生蠔一起上來,麵前的杯子已經倒滿啤酒。
弄好的生蠔,剝好的蝦,甚至挑出刺的魚肉,我碗裏的東西還真是讓人無法舉起筷子,不是食物的問題,我隻需要抬起筷子送進嘴裏根本不用動手,但我夾起的可能不僅僅是食物,而是一個男人突如其來也許還帶有目的性的示好。
“你要是對我有所顧忌,這頓飯就絕對不好吃了,”他眨眨眼睛看著我,“隻要在乎它們的味道好不好,忽略它們如何躺進你的碗裏。吃東西需要無所顧忌的心情。”
抬手捂捂嘴唇,我在下決定,好吧,來這種地方是第一次,接受這些東西是第一次,無所顧忌的第一次,好吧——味道不差。
他滿意的點頭,繼續對付上來的凍蟹和龍蝦。我不再顧忌,他處理好的蟹黃蟹肉龍蝦瓤一一送進嘴裏。
話題圈回,我說,“瘋狂的當事人會記得自己瘋狂過。”
“關鍵在於當事人是否在乎,”吞下啤酒,他把目光對著我的眼睛,“你,太過在乎別人的看法。”
不可能,我根本不在乎別人如何看待我,不在乎那些忍受過我尖酸刻薄的人如何討厭我,不在乎他們在背後用多難看的字眼形容我。
“你在乎別人眼裏的你看起來不夠尖酸不夠冷漠不夠專業不夠沉穩不夠優雅不夠理智不夠獨立。”
他這一長串下來,我居然沒有握住筷子,目光隻能任由它滑落桌上,掉落地上,滾到不可觸及的地方。四麵八方湧來的害怕和恐懼情緒將我包圍,像是有什麽東西正在層層剝開我的包裹衣,手指不自覺的顫抖起來,咬緊下嘴唇,疼痛感。我想逃。突然站起來,連帶桌上和桌上的碗盤杯子一起運動。
“抱歉,先行離開。”
他抓住我的手腕,“不要害怕,”也站起來,“我沒有在進行人身攻擊,我隻是在乎你的太過在乎。”聲音裏滿是懇切,目光明朗異常。
“我不在乎你的在乎,請放開手,”我環視四周,“這種地方果然不適合我,真是瘋了。”
力道加重,“真的抱歉,允許我收回之前的話,”表情誠懇,“你說過滿足我的小小欲望,我不希望你空著肚子回家。”
事後想起來我真是瘋了才會繼續坐下吃完那頓飯,也許不過是因為我不希望和任何人起意氣上的爭執,諷刺挖苦是我的能事,但吵架打架甚至當麵的生氣在沈凝辛身上都不曾發生過。
接下來一直到他送我回到公寓底下都很沉默,估計是他怕再次得罪我。他有什麽可顧忌?
準備上樓的時候突然記起車子還在事務所大廈的停車場。考慮了一下,迅速折返喊住安牧,問能否送我回事務所的大廈。
他點頭同意。
從停車場開車出來,發現他居然還在,靠在車門上抽煙,看見我來,掐熄煙。
我刹車,拉下車窗,“感謝您今天的招待,不回去嗎?”
“在等你,”看得出來他稍有猶豫,“我隻是想問,你,體會到毫無顧忌的樂趣了嗎?”
這個問題在我的思維範圍之外,我沒有樂趣可言,任何事對我來說都與“樂趣”這個詞毫無關係,但我的確承認,這是我毫無顧忌的第一次。
“沒有,”生冷的回答他,我還在為他剛才的言論介懷,補充道,“的確是不顧忌一些東西,但毫無樂趣可言。”
他突然笑起來,“你,你還真是夠冷漠。好吧,晚安。”
路經交通燈轉紅,停下來等待。與那個叫安牧的男人四次見麵,三次他都打亂我的陣腳,他如何能夠輕而易舉的看到我層層掩藏的情緒和想法,目的何在?
4
在法庭走廊上遇到秦廉正在“教唆”一位證人上庭後應如何發言。我冷眼視之,是從什麽時候秦廉開始運用這些手段我不得而知,但由此而來的對他的厭惡與日俱增。
結束借貸案的第一次開庭,和當事人總結目前的形勢,再詳細交待下一次開庭的時間和注意事項。
事務所的月例會,所有在職律師參加,總結上個月的案件受理情況以及下個月的安排。會後資料室的同事請我就上個月的貨運案件寫一份詳細的分析,以作為內部的閱讀材料。
位置上不見蓋玥,於是自己進飲料室倒杯咖啡。路經中庭的時候看見蓋玥捧著一大束粉色玫瑰被大批女士包圍,笑容嫣然如花。我差點忘記,蓋玥也不過20上下的年紀,並非沒有愛情來找她。她也是普通正常的女子,並非如我這等不正常的人,視愛情如瘟疫。
連日來蓋玥的情緒亢奮,工作的不專心顯露無疑,但盡量在我麵前掩飾。打電話時見我出來或招手示意,她都慌慌張張的掛斷。
我看著麵前擺開的三份文件,深呼吸,然後叫門外的蓋玥進來。
她一臉惶恐,“Zoe,怎麽了?”
我盡力控製自己的聲調,“你長這麽大第一次談戀愛?”
搖頭,“不……不是。”
我把桌上的文件扔給她,強壓下自己的怒氣,聲調盡量平和,“這裏三份文件,每個文件裏三個案子,你要怎麽跟我解釋?”
她立即慌亂的翻查文件,然後抬頭來一臉沮喪和抱歉,“對不起,Zoe對不起,我馬上重做。”
我長長歎氣,“我會扣除你這個月的全部獎金,今晚必須完成這三份文件,明天早上我要見到它們在我的桌上,”不會因為她臉上此刻的悲哀而心軟,“可以出去了。”
“對不起。”
我朝她的背影給予忠告,“蓋玥,女人切勿因愛情喪失自我。”
她轉身朝我點頭,回頭的時候撞在安牧的胸口,蓋玥的慌亂又上來。
安牧排排她的肩膀,“不用緊張,平複一下自己的情緒,給我一杯橙汁。”
蓋玥的錯誤已經令我非常不舒服,這個人再一次出現在我的辦公室,前幾次的經驗浮現,我私下握緊拳頭控製心緒。
看他一眼,隨即低頭工作,“又有何事?”
他徑自坐在我對麵的沙發長椅中,拿過茶幾上的《Economist》,“來等你下班。”
這不是他應該做的事情,我也沒有資格和身份接受這種等待,打算準備另一起案子,“抱歉,我準備今晚通宵。”
“我不介意陪你。”
蓋玥托著兩杯咖啡進來,“抱歉,飲料室的橙汁沒有了,我自作主張換了咖啡,是Zoe喜歡的Brazil,”她放下一杯在我左手邊,“等一下不能招呼您,我今晚要通宵搞定那三份文件。”
安牧朝她微笑點頭。
我不去理他,低頭埋首翻找文件,但事實上因為蓋玥的出錯導致我不得不先壓後那三個案子,這樣一來,今晚的工作變得空洞。
“Zoe,”他又再打擾我的時間,我用濃重的歎氣表示我的不耐煩,抬頭看他,他正站在長椅上,舉著掛在我對麵牆上的油畫,不知其意,“這幅油畫實在與這裏風格差異太大,不要也罷。”口氣還真是輕鬆隨意,居然真的將油畫從高處任其自由下落,乓一聲驚出巨大聲響。
他在幹什麽!!
蓋玥立即從外麵跑進來,一臉緊張問發生了什麽事,安牧轉頭朝她戲謔的笑,並告知馬上出去關上門,不管裏麵發出任何聲響都不得進來。
他想幹什麽??
蓋玥被他的陣勢嚇倒,忙不迭的跑出去,關上門。
他跳下沙發走到我辦公桌前,拿著我的水杯,“這個老舊的不得了,還是換個新的好了,”又是一聲脆響,然後是我的花瓶,“給你換個高腳的花瓶,這個不要了……”
他真的惹毛我了!我握緊雙拳想要控製自己已經壓抑不住的怒氣,控製自己想要罵人打人的暴力意識。
“這個窗簾也要換換。”他轉去我的身後,動手在扯簾子。
我大舉吸進空氣,雙手狠狠的拍在桌上,騰的站起來,“安先生你到底想怎麽樣?!”語氣是我從未有過的憤怒和過分尖利的聲調,這個人在挑戰我的忍耐極限,剛才蓋玥的錯誤已經讓我一肚子窩火,他居然還如此大膽的在我的辦公室裏進行破壞!
“你最好不要……”我還在控製,從未跟別人撕開過臉,我並不知道吵架和罵人的要領,挖苦諷刺才是我的風格,但是,這個人……
“不要什麽?”他走到我身邊,低頭輕佻地問我,手居然撫上我的臉頰!
啪一聲,我一掌摔在他的左臉頰。這一掌也打醒我自己,不知所措的看著自己的右手,生平第一次動手打人。我在幹什麽!
立即抬頭想要跟他道歉,看見的卻是他仍然在笑的臉,不是戲謔不是輕佻也不是難過的笑容,他的笑容居然得意異常!我一定是睜大了眼睛瞪著他,想要從他的表情裏找到線索。
“不要說對不起,”他的口氣恢複正常,雙手自然扶住我的雙肩,“把怒氣發泄出來的感覺是不是很好?”
什麽?
“長這麽大沒有跟別人吵架也沒有跟別人打架,你的經驗還真是匱乏,”他抬手摸摸自己的左臉頰,“不過這個動作力道非常好,我可以完全感受到你的怒氣,”他不理會我被怔住的神情,手指在我的辦公室內移動指示方向,“好了,我會依照我的品位給你換一幅油畫,水杯,花瓶,窗簾,還有茶幾和沙發。”
我明白他到底在做什麽了。他按住雙肩把我壓回座椅中,“生氣的情緒不能夠長期鬱積,如果對其他人有所顧忌,你,是否願意隻對我一個人發脾氣?”
我倒吸一口冷氣,他這樣的曖昧言論算什麽?“不,這種事情定不會發生第二次。”
聽見身後的笑聲和腳步聲,他走到我辦公桌前,“諸多顧忌損害身心健康。”
臨時他的手機鈴聲響起,走到另一邊去接電話。我把手頭的文件整理好,打算明天再做。
他結束電話走回來,“榮琪和安岩約我吃飯,要不要一起去?”我準備搖頭,他已經繼續說,“當是補償你剛才的那一巴掌,可以嗎?”
明明溫柔的聲音,抓住的卻是我的痛腳,“那是你自願的,我無需負上任何責任。”
“我自願讓你殺我,你真的動手,難道不會有警察來逮捕你?你不用負責任?”
他似乎忘記我的職業,“打你那一巴掌頂多是民事罪,和你的刑事罪名性質完全不同。”
“可是我會疼,比死了毫無感覺更難受。”
強詞奪理!但是,從未打過人,未知需要控製多少的力道,也未知自己的力道對他可能產生的作用,我並非鐵石心腸,內疚還是有的,“那個,那個……”這種關心旁人的問話難以出口。
“好了好了,一起去吃飯我就不疼。”
那我明白他真的完全不疼。
榮琪見到我時表情錯愕,當然錯愕的原因是我居然會和安牧一起出現在這家日本料理店。
“姐?”
“表情不用這麽難看,”我盤腿坐下來,“我打了他一拳,陪他吃飯作為補償。”
榮琪的表情更為難看,“你打他?”
我無奈點頭。
可是榮琪已經把視線轉到我旁邊的安牧身上,“喂,你到底做了什麽罪不可恕的事?!我姐居然會打人?!”
安牧看看我,似乎在思考的表情仍帶著笑意,“我砸了她辦公室裏的油畫水杯花瓶,”榮琪的眉頭緊皺,“還扯了窗簾。”
我點頭表示他所述為事實。但並非事實之全部。
榮琪咽咽口水,表情複雜,似笑非笑似哭非哭,隻是呆呆的望著對麵的我,不知道她的思維轉到哪個方向上。
估計安岩眼見他的女朋友如此這般,不忍她的表情繼續痛苦下去,拍拍她的後脊,“我們點菜吧。”
席間我恢複沉默,任他們談及安牧事務所最近新接的工程,安岩公司的投資項目,以及榮琪打算開家咖啡館,不發表任何意見。但桌上的菜式並不合我的胃口,隻是一個勁的鼓搗離我最近的那盤冷菜以及杯子裏的橙汁,盤算那起技術轉讓合同官司。
“不想吃嗎?”他突然跟我說話,徑自挾過桌子那頭的壽司放進我的盤子,“試試這個。”
我近乎石化的抬頭看著對麵停下筷子的榮琪和仍自顧自得喝酒的安岩,他在幹什麽!?這樣的語調,這樣的動作……
“呃……呃……”我發不出一言,終於口氣生冷,“抱歉,我不餓。”
突然榮琪一手重重拍下桌子,指著安牧提高聲調,“Adonis,你幹什麽!”
安牧的表情無辜,“你沒見你姐什麽都沒吃嗎?”
“她自己會夾,你算什麽!?”
安岩介入他們看似要升級的舌戰,“沒事沒事,我哥隻是盡主人之宜。”
“他算什麽主人!他分明就是要追我姐!他分明……”
“是,我是打算追Zoe。”他倒是大方的打斷榮琪的話,目光轉向我,“我還擔心自己表達的不夠明顯。”
各位沉默下來。
他親口承認,我放心下來,這個目的對我完全不是危險,看來是我高估他的目的性。我自有對付這樣一類人的做法,通常一個禮拜之後他們都會知難而退,認定我沈凝辛決不是什麽好貨色。
既然他表明態度,我也應坦白我的立場,“安先生,請不要浪費時間。”
“我並不覺得自己在浪費時間。”他倒是無所顧忌。
我笑,還真是自不量力,“不,我指的是,不要浪費我的時間,”想到自己的那一巴掌,並沒有虧欠任何人的記錄,“如果計較那一巴掌,請把律師信直接寄到我的辦公室。”
5
早知道就不應該和榮琪一起先行離開。她一路坐在副駕駛位上聒噪的大呼小叫,攪得我心煩。
到十字路口的紅燈停住,我伸手要她的手機。她不解的乖乖遞過來。
找到安岩的電話,撥通。
“榮琪!你在哪裏?!”那一頭聲音緊張,比剛才的榮琪更大呼小叫,我懷疑自己是否做錯決定。
“您好,這裏是沈凝辛,我和榮琪現在龍匯道的交叉路口,10分鍾以後麻煩您來接她。”
榮琪一把奪過我的電話,“Adrian,你要是敢過來明天我們就分手!”
我在旁邊大聲提醒她,“小姐,我下兩個路口到家,你住淺水灣,我不送。”
她忽的停住對安岩的威脅,口氣一下軟下來,“我收回,20分鍾內過來,我要和Zoe談談。”
紅燈轉綠,我把車開到路邊,“好吧,你有什麽問題趕快說。”
她又沉默下來,我樂得她無問題。
“其實我很希望你找到男朋友的,”她轉頭看我,“但是,傳說安牧女友無數,我擔心你受傷。”
我笑,這個小妮子並不掩藏她對我的關心,隻是,“你太多慮,我媽的箴言護體,況且,如你所說,他不會堅持太久,他女友無數,沈凝辛閱人無數。”
她又轉笑,但神色仍為擔憂,“可是,你居然打他?你還和他一起來吃飯?你還……”她“還”不下去,“他在打破你的原則。”
我長歎氣,“不過是意外,”拍拍她的臉,“好了,放心。你還是擔心你自己的那個還能忍受多久你的脾氣。”
她笑容加深,是我熟悉的那個肆無忌憚的飛揚笑容,“伯父下周回來,到時候要回來吃飯,我還計劃讓嬸嬸也回來。”
母親?“她和你伯父不可能,”我立即反對,“停止你的念頭。”
無辜的表情,“什麽嘛……我隻是想讓嬸嬸給我做做參謀,這個安岩到底怎麽樣。”
看來是我多慮,我接納榮顯屹為我的父親,但並不接納他為母親的丈夫,前者是事實我無法推翻,但後者,我不希望我的母親再次受傷。
安岩適時出現,朝我抱歉的笑笑,接走那個小惡魔。行到下一個路口,發現有人跟蹤我的車。立即停到路邊。那輛車上的人下來,居然又是安牧。
手裏提著一袋東西,遞給我,“晚飯什麽都沒吃,這裏是壽司生魚片還有一些茉莉花餅,”看我並不打算伸手接過,又口氣寵溺的補充,“對食物不應該有所顧忌,很方便,打開就可以吃。”
“安先生,我們30分鍾前討論過的問題,您的記憶力出現差錯?”
“我們沒有討論,隻有你在下結論,”他難得的提高聲調,印象中我好像還沒有見過這個人表達自己的憤怒,看來控製的功力並不比我低,“我並沒有得到一個平等的待遇。”
好吧,講平等和公平,母親的話言猶在耳:不要妄圖在感情裏尋求平等這種東西,付出的越多,天平就越難以平衡。我不會愛人,母親的經驗已經告訴我,我也不需要婚姻,不需要像母親一樣用一個孩子來證明自己當初的愚蠢。
“抱歉,我翻遍口袋也找不到這種東西,”我按下摁鍵,車窗升起,“請您先確定它真的存在。”
踩下離合器,後視鏡裏我看到安牧仍站在原處,長長呼氣,加快車速,逃離他的視線。
躺在床上,瞪著天花板,想到下午打人的右手,安牧屢屢打破我的底限——蓋玥的求救電話打斷我的分析,她還在辦公室奮鬥那三份文件。
看看時間已近12點,我換過衣服,開車順便買了一些夜宵,回到辦公室。
父親從加拿大歸來的當天,爺爺親自打電話到辦公室。於是按正常時間結束工作,驅車去淺水灣的別墅。
和父親的關係應該不能用“壞”來形容,我和他甚至沒有什麽共同話題可談。不過是我成年之後突然冒出的“親生父親”,那個時候的我已經是尖酸刻薄心腸硬的接納不下這樣一個人。
但即使母親被如此對待過,她最常說起的話卻是,“我所有的話你都可以不記得,但是這一句一定要,這個世界所有的事情都可以被寬恕。”於是我寬恕,內心寬恕,言語絕對不會表達——言語很多時候是防守的利器,如果不善加利用,就隻不過是在示弱。
晚飯的席間父親與爺爺叔叔談到此次加拿大洽談的項目,打算向加拿大當地的一些基建項目投資,以及他們集團的一些長期投資收益如何。然後爺爺把話題轉向我,“辛辛有沒有打算回來幫忙?”
母親早就提醒這個話題總有一天會被攤到台麵上來,隻是沒有想到這麽快。我很清楚,如果我隻是一個無業人士或是其他什麽不知名的公司職員,他們早就會把我安排進集團的任何一個重要位置以來彌補對我的所謂虧欠。鑒於我勉強可以算是一個小有名氣的律師,我以為這個問題還不應該進入我考慮的範圍。
“我暫時還沒有這個打算,外界斷言,爺爺父親叔叔三個人至少還可以把持集團命脈三十年,”我並不是取悅他們,但三個人都笑,“所以等到那個時候也不遲,況且,榮琪也是可以幫忙的。”
還不等上麵三位回答,榮琪已經衝我擺手,“不行不行,我對他們那些什麽鋼鐵貨運基建碼頭機場完全不感興趣,別指望我,”目光轉向爺爺,“我還想向爺爺借錢,打算經營咖啡店。”
榮顯峻對他這個女兒全無辦法,但偶爾也會調侃,“真的是借?”
“對,按銀行借貸利息給付,我讓姐擬合同。”榮琪一臉嚴肅。
爺爺先笑了,“好好好,爺爺借,要多少?2千萬夠不夠?”
這家人對錢的概念還真的是不一樣,連榮琪都咂舌,因為她之前跟我提過的數目不過一百萬,又不是10家100家的全球連鎖店,榮琪純粹不過是想玩一玩而已。
榮顯峻看來比較了解自己的女兒,“爸,琪琪不過是想玩一玩,兩三百萬足夠。”
“什麽叫玩一玩!?我榮展坤的孫女要做就要一次性做最好的!”爺爺底氣十足,榮琪哼哼唧唧的應承下來,這個壓力不小。
晚飯過後,榮琪要拉我到花園走走,估計是要商量咖啡店的事情,但父親把我們叫住,請榮琪先行離開,他有話要跟我談談。
先是無關痛癢的談談我最近的案子,然後他提到在加拿大時曾轉戰紐約去見母親,我的反映立即超出控製。
“不要激動,我隻是想確認你母親現在生活的好不好。”
我停住腳步,“還真是冠冕堂皇的理由。你可以想象當年母親的辛苦嗎?現在又算是什麽?”
“當初我並不知道她懷孕,”他首次袒露和母親之間的糾葛,試圖用這些來做借口,他有些講不下去,扶扶眼鏡,“算了。”
不知道他的本意是什麽,我也沒有強迫人的習慣,於是作罷。
“爺爺剛才的話,考慮一下,”他轉移話題,“另外,認識一個叫秦廉的律師吧?”
秦廉?跟他有什麽關係?“他是我大學同學。”
“周律師打算退休,推薦這個年輕人任公司的法律顧問,聽聽你的意見。”
那個人,怎麽可以,“不,雖然能力很強,但可能心術不正,最好另找人選,”我明白為什麽想要我回公司幫忙,“爺爺的話我會斟酌,但秦廉那個人不可靠。”
父親點頭,“琪琪的事還要你多費心。”
我應承下來。
接下來幾天聽蓋玥說,35層的那個設計項目正式簽給了安牧的事務所,由此我才得知,原來蓋玥的男朋友就是安牧的合夥人吳畏。這個世界還真是小得可憐。
6
收到耶魯的邀請函,參加學校今年的校慶活動。讓蓋玥將之前的工作集中安排,挪出時間。
也準備申請耶魯的蓋玥詢問不少關於學校的生活,諸如飯菜如何,房屋如何,治安如何,購物狀況如何。我苦笑,她的問題任何一個我都無法給出準確的答案,對於周圍環境我缺乏感知能力,我想應該不是天生就喪失這種能力,隻是感知自然從5歲起就沒有被我關照過,“你還是問我關於法律和教授方麵的問題。”
秦廉打來電話問願不願意同行,我沒有拒絕。
JD三年,我和秦廉被全院並稱為Wayne教授的“亞洲雙臂”,在Mr. Wayne教授的訴訟法和公司法課上,秦廉和我一直是被關注的對象。雖從小在紐約長大,母親並沒有保留她的中文造詣,全數遺傳給我,遂得以與秦廉無障礙溝通。隻是,世事本就變幻無常,他的變化顯而易見,在原則問題上的分裂終導致我和他今日的針鋒相對。
和秦廉同遊紐黑文小鎮,言語不多,間或的對話也都不過是口舌之爭。從意見不和到口舌之爭,我和他之間的對話無法正常,我以為和他之間真的已至陌路。
但這座我生活近7年的小鎮讓人不由自主的勾勒回憶,同坐過的晚班校車,同久坐的圖書館位置,同去過的餐廳食堂,同走過的林蔭路,跟身邊這個人的過往回憶不是沒有,隻是我們何以至此?
安牧的“毫無顧忌”理論發揮效用,我開口問秦廉,“我們何以至此?”
“這條路在前方300米才有岔口,”他不解我長時間沉默後突然發出的疑問,“不過是順勢而行。”
我歎氣加搖頭,順勢而行,人生之路亦如此?因為沒有岔口可以選擇?
“不,我問的是,你何以變成今天的秦廉。”
他表情錯愕,然後淡淡苦笑,“生活所迫。”
實在是好答案,簡單易懂,足以概括全部理由。我不也是如此,從小與母親忍受生活的種種“禮遇”,才得以變成今天的沈凝辛,母親提到我名字的緣由,每一句都意味深長:生活所迫,辛苦異常,凝聚如斯,辛酸難忘。
我點頭表示接受讚同他的答案。
不料他卻補上一句,“不是人人都有一個叫榮顯屹的父親。”
頓覺氣血上衝,撂下冰冷的眼神和冷冷的話,“不是人人都稀罕有一個叫榮顯屹的父親!”
一個榮顯屹就妄圖抹殺我和母親近二十年的辛苦?原來秦廉也不過如此膚淺。
私下去拜訪Wayne教授,卻在他家的花園門口停住腳步,秦廉比我早到一步。
他們的談話自然收入我耳中。
“你弟弟如何?”秦廉的弟弟?我從不知他有一個弟弟。
“還是老樣子。我抱的期望越來越少。”
Wayne略有沉疑,拍拍他的肩膀,“和她怎麽樣?”
從側麵我可以看見秦廉的嘴角上翹,並非我一直認識的輕佻笑容,“以前以為時機未到,接著發現自己全無資格,現在則是形同陌路,毫無必要。”
“William,原來你一點都不積極。”
“Zoe?!”身後突然一叫,是Wayne的太太,手裏端著咖啡和薄餅,“你怎麽還站在這裏?”
不好意思的笑,陪同她一起走進花園。接觸到秦廉在我身上一掃而過的冷漠目光,我無法忽略它。
和教授談起正在接受升任合夥人的測試期,Wayne將話題轉到他在高偉紳事務所工作期間的利益權衡,當事人的利益與事務所的利益之爭,當事人的利益與案件性質本身的矛盾……那些利益矛盾最終促使他回到校園,回歸法律本身,“理論付諸實踐,中間的糾纏太過煩人,”他提到秦廉,“像William身為自己事務所的決策人,要權衡取舍的東西更多,大部分時候要把人逼瘋。”
果真如此?
和一些舊日的同學見麵,談論的話題不外乎法律實務中的問題,以及相互回憶取笑當年的事跡。和一位現今轉去專門做保險這一塊法律業務的女同學聊起來,接近結束她忽的提起秦廉,“你們沒有在一起嗎?”
怎麽我和秦廉?根本不可能!“我和他?”
“他可是我見過的最有魅力的東方男人,當年要不是你,我怎麽可能放過他?”
對這樣的言論我不以為意,我和他不過並稱“雙臂”,同頂著亞洲麵孔,讓人誤會並非我能控製的。但這樣的言論達到一定數量的時候,我就要懷疑,我和秦廉當年果真如此交心?
秦廉因為案子的問題提前一天返回香港。我原想回紐約看看母親,打電話時卻被告知她人在日本,隻好作罷。
下飛機之後,居然在機場見到安牧。毫不避諱的甬道口大聲喊,“Zoe!Zoe!”原想快步離開,他的聲響更大,我隻好停下來,“還真是很巧。”
“我問了蓋小姐時間,特意來接你。”他倒是坦白得很。
近三個禮拜不見,他似乎忘了我們上一次見麵的對話,決定提醒他,我換英文跟他說,“安先生,不要浪費彼此時間,我們並不合適。”
他的聽覺係統似乎自動過濾了我的話,徑自拿過我手推車上的行李,朝外走。
連續12個小時的飛行,身體的疲憊在燈光下加強,我沒有力氣和心緒跟在大庭廣眾之下鬥智鬥力,拉住他的袖子,“中英文我都試過,還是安先生希望我用希伯來文再說一次?”
他轉過來,足足3秒鍾不發一言,隻是盯著我的眼睛,那雙明亮至極的眼睛似乎有蠱惑的能力,“你需要好好休息一下。”
以為他又會有什麽驚天之語,原來隻是這一句,內心承認他說的是事實,“所以你不要再煩我,目前我沒有力氣跟你鬥智鬥勇。”
“你為什麽要跟我鬥?”
我抬手摸摸自己的額頭,“生活就是一場戰鬥。”
“我不是你的敵人,”他空著的那隻手伸過來扶住我,“我們可以立約結盟,並且我無條件做你的援軍。”
“這個世界沒有無條件的支持……”好吧好吧,再說下去腿腳就無法受控於我,“請送我回家。”
7
醒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身處黑暗,身體的不適感消失,立即反應過來這不是我的公寓,我從來不會關燈睡覺,並非害怕或是缺乏安全感,隻是從小到大的習慣,我睡覺的時候母親仍挑燈工作,我醒來的時候母親仍在奮戰,隻要開著燈,我知道母親就在附近,她的所有辛苦我都曆曆在目。
我伸手去夠床頭燈,才得以好好打量這個房間,藍黑色的窗簾讓我不能夠判斷現在的時間,房間內除去這一張大床和一張椅子並沒有其他的設施,藍色的床單有淡淡的煙味。
為什麽我會在這裏?一閃而過秦廉冷漠的目光和意味深長的淡淡苦笑,然後是安牧——他把我帶到什麽地方!?我居然會相信他?居然會在他的車上睡著?
掀開床單下床走出房間,客廳的燈光柔和舒適,看到天花板上高懸的圓盤顯示已是下午6點多鍾。
安牧托著兩個餐盤從某個房間走出來,身上圍著藍色圍裙,“醒了?過來吃晚飯。”
“這裏是哪裏?”我看到他的餐桌上已經擺了不少盤子,顏色看起來不差,香味也不差。
他笑,“Zoe不可能連這點的推理能力也沒有,”把盤子放下,“我家。”
“不,我想問的是,為什麽我會在這裏?”
他走過來,好似熟撚的拉過我的手,我從不知我和他的關係已到這個地步,“你早上8點下飛機,在我車上睡著,不知道你家在哪,所以隻好帶你回來。”
我接受他的陳述。不否認,我餓了。
“怎麽樣也誇獎兩句吧?”他滿臉期待的望著我,一手刀一手叉。
“呃……”我從來吝於給別人誇獎,那種破綻百出的誇讚在中文裏尤其是投降獻媚乃至受賄的代名詞,我說不出也不願意接受,打算忽略掉他明亮至極的目光,低頭繼續對付餐盤裏的香草羊排,和我平時吃到的味道不大一樣,但明顯味道更富足,也或者是我真的餓了。
“喂!”
他索性放下刀叉,表明我不誇獎兩句他就不作罷的姿態。我決定我不理他。
他居然伸手過來抬起我的下巴——我被這個突如其來的親密動作下一跳,“你幹什麽!?”
逼我直視他,一派哄小孩子但仍帶著強硬的口氣,“誇獎我。人人都需要被誇獎,並非要求你放低姿態,隻要你實話實說。”
他的手停在我的下顎,“我這樣像在被人刑訊逼供。抱歉,我從來不誇獎人。”我不想妥協。
他的手立即放下,但卻轉移座位到我這邊,跟我並排,雙手力氣大得驚人要我轉身麵對他,不知道他的盯視之後還有什麽動作。
“從不誇獎人,那會不會誇獎一隻超級可愛的狗?”他的笑裏有狡黠的味道,看來甚為得意,抓到我言語裏的破綻,我的確會無意識的誇獎樓下管理員的狗可愛,“那麽現在把我想象成一條需要誇獎的狗。”
啊?我瞪大眼睛看他,隨即笑了,“你果然是放了很低的姿態。”
“我要讓你學會誇獎別人。”他也笑了。
“你隻讓我學著誇獎一隻狗。”
他突然鬆開鉗在我兩臂間的手,坐回他自己的位置,看來有生氣的趨勢,內疚感騰升,我把話說過了。
靜靜的坐著不到1秒,他拿起麵前的盤子起身走回廚房。背影看起來難過,我真的如此吝嗇?
“那個……比我想象的好。”
我終於開口,等著已經停下腳步的他的反應,我並不希望弄僵這頓飯的氣氛,隻是我一貫的進攻不妥協難以做出改變。
他突然轉過身來,對著我的已經是笑臉,“真的嗎?比你想象的好?”
我鬆一口氣,繼續拿起刀叉,輕輕點頭,“我已經在用行動說明了。”
他坐回位置,“哄一個人並不太難,不是嗎?”把中間的那盤香草焗蝦推到我麵前,“再嚐嚐這個,”又是一臉期待的看著我,“好不好吃?”
無奈點頭。
並非菜式不好,隻是,隻是對麵這個人在進攻我的城堡,他的大軍已經殺到護城河外,我的對策還沒有出爐。
晚飯後我參觀他的書房。和我剛才呆過的深藍客房不同,銀灰色是主基調,整麵近4米高的牆凹進部分被用作天然書櫃,層與層之間用作支撐的隻有兩條漆上銀灰的長木,與書房內的整體色彩相諧相和。隨手抽出一本英文原版的《巨人傳》,轉身朝他說話,“這個書櫃非常別致。”
他立在書房的門邊,手裏是兩聽可樂,笑容張揚,“我當它是誇獎。”
“我隻是陳述事實,”隨手翻過兩頁,重放回位置,“我的工作並不允許我經常發表一些帶有感情色彩和道德評價的言論。”
他把可樂放在書桌上,走過來,“現在我不是你的當事人,你也不是我的委托人,你在我家裏,這裏沒有任何與你工作有關的物件。請放鬆自己。”
我歎氣,在家裏尚且我不允許自己放鬆,更何況在這裏,“抱歉,做不到。”
他走到我麵前,雙手輕輕扳過我身子,讓我背對著他,“你需要我的幫忙,”然後雙手在我的雙肩揉搓, “時刻保持高度的戒備對身體不利,現在聽我的。”
不,他在誘惑我,他在試圖改變我,他越過護城河,在敲打我的城門,我怎麽可以坐以待斃?
我轉過身子,右手去擋他仍停在我肩膀上的手,“不,抱歉,我不需要。”
他微笑的看著我的眼睛,我擔心裏麵在泄漏我的害怕,“不,你需要,你的眼睛告訴我你需要。隻需要5分鍾讓身體放鬆,”他重又轉過我的身子,“往前走,慢慢往前走。”聲音像催眠的符咒。
我的理智告訴我不可以,不可以像笨蛋的特洛伊人一樣自己為敵人開啟進攻的大門。他的雙手力道卻在加重,雙肩居然放鬆下來。
越來越靠近他書房內的大幅鏡子,居然有人在書房裏擺設鏡子?
除去車子的後視鏡,我從來害怕照鏡子,也從來不照相,那個在反射原理裏麵可能醜態畢露的真實的我,不敢麵對。立即閉上眼睛。
他的手停下來。我疑惑,卻不想睜開眼睛。
“睜開眼睛,”他在下命令,“害怕照鏡子的人,害怕麵對自己的內心。”
“不,博爾赫斯說鏡子不過是可惡的繁衍生殖器。”我反駁。
感覺到他的手離開我的肩膀,那裏已經產生的溫暖感覺瞬間消失。憑著感覺要退到鏡子的勢力範圍之外,他的手卻突然間落在我的腰際,緊緊匡住,阻止我再一步後退,另一隻手在拉撚磨挫我的頭發,扯開我的發帶。
“不要逃。你知道自己的頭發披灑下來可以多美嗎?”他的聲音在我耳邊沙啞而蠱惑,“放鬆自己,睜開眼睛,否則……”
這個否則把我所有的理智全部召回——我在幹什麽?任由身後的那個人如此擺布?
“不,我……”我急速轉身,卻發現轉身之後麵對的才是那麵大鏡子,鏡子裏麵的那個人長發披撒,垂及過肩——這是我……
他在我身後笑,“看見了嗎?”他的右手撫上我的額頭,順著頭發緩慢的下移,“鏡子裏麵的你。是不是比想象中的好?”
“我從未想象過。”無意識的呢喃。那個,真的是我?
笑意還停留在他的唇邊,隻是下巴已經擱在我的右肩,“不用懷疑,她真實存在,鏡子不說謊。”
等到他的手再度攀到我的腰間,我的自我迷惑已經結束,“抱歉,我要回家。”
他點頭,徑自走回客廳取過我的旅行袋和外套,“路上小心。”
我也點頭,“謝謝您的照顧和招待,我不虛此行。”
他的笑容放大,“你的第三次誇獎,我非常期待下一次。”
搭計程車回家,一路綠燈。我不得不跟自己承認,最後那一句話並非出於禮貌和敷衍,那是事實。我的防守不力。
8
回到家裏發現電話裏居然有12條留言,全部來自爺爺家的電話號碼。榮琪,父親,爺爺。
於是回撥。又是榮琪的大呼小叫,“明明是今天回來,居然到處找不到你!家裏沒有辦公室沒有,從實招來,你還有什麽藏身之所?!”
我在猶豫要是告訴榮琪我在安牧家睡了一天,她會作何反應。但轉念想,說謊和掩飾並非我擅長,要用無數個謊言來填補一個謊言,劃不來,況且還有一個安牧的弟弟安岩,於是決定坦白,“去了安牧家。”
如我所料,“什麽!!!Zoe你說什麽!?你居然會去一個男人家裏?!你居然會去安牧家裏??你居然……”驚天動地,我把電話舉遠,等她平複下來。
“琪琪你幹嗎?”那頭似乎有人走近,“伯……伯父……不,沒什麽。”“爺爺已經睡覺,小聲一點。”
她終於冷靜下來,“Zoe,我今晚去你那兒睡覺!”
知道她來的目的,但我並不希望是目前——尤其是我和安牧之間的關係太過奇怪的目前,我不知道從何說起,“不,榮琪,我很累,主要是,我不知怎麽說。”
榮琪表示理解,我甚至可以想象到她在點頭,“Zoe,打電話給嬸嬸,她知道。”
非常好的提議,“我會。早點睡覺。”
“等等——爺爺居然真的劃了兩千萬給我,怎麽辦?”
我歎氣,“盡快擬議一份投資計劃交到你父親那兒,他知道該怎麽辦。”
“不是不是,我目前手頭有兩個店麵選擇,你有沒有時間陪我一起看看,你的意見很重要,”果然是榮展坤的孫女,“還有店內的設計方案,我本來想請安牧來做設計的……”
“工作切不可和私人問題相混淆,你想怎麽做就怎麽做,”我打算結束電話,“另外,榮琪,提醒你,對安岩或是其他的任何一個男人有所保留。”
本想打電話給母親,卻發現的確不知從何說起。這個男人出現在我生活中過分頻繁的次數,讓我不得不停下來整理分析一下。
從第一次見麵他對我那個嘲笑意味的揭露,從他一眼看透我的周身顧忌以及提出巨大誘惑,從他突如其來的示好和充分了解我的在乎,從他輕易挑動我的怒氣甚至動人打人,從他毫無顧忌的表明態度,還是從他對我的所有改變,比如誇獎人,比如麵對鏡子,比如去從未到過的地方吃飯,比如接受一個男人遞到嘴邊的蝦,比如……
認識這個男人三個月來,他層出不窮的花招幾乎開始動搖我的意誌,之前所有與男人的戰爭我都可以在一個禮拜內獲勝,我要跟他打持久戰嗎?
睡著之前,重複默念母親的話,不要輕易相信任何人,不要輕易相信任何人,不要輕易相信任何人。
一早回到在大廈,在一樓遇見匆匆跑進來的蓋玥,大大擁抱我。
“一個星期不用忍受我折磨,漂亮不少。”
蓋玥突然睜大眼睛看我,我不明所以,“怎麽?”
“Zoe你第一次誇我漂亮耶!”
一瞬間的震顫,安牧的話,他的影響入侵,“你怎麽知道我在誇你?聽不出來我的諷刺?”
啊?蓋玥表情複雜。
走出電梯,我一下楞住,這是我們的事務所?
蓋玥點頭,示意我繼續朝裏麵走。和幾位同事打招呼,他們並未對事務所的變化有何質疑。
我邊吩咐蓋玥把卷宗拿進來,邊打開辦公室的門,收獲驚訝:窗簾由原來的黃色換成過分明亮的橙色,整個房間的感覺完全不同,沙發和茶幾通通換過,牆上的油畫換成卡通插畫,圓鼓狀的透明花瓶裏插著一支鬱金香——除了安牧,還能有誰這樣的亂來?完全不是我的風格。
蓋玥把卷宗和咖啡杯遞給我,連咖啡杯也換成天藍色,天哪。
蓋玥朝我笑,裏麵的意味複雜,“我本想阻止的,但是安先生說服Mr. Hauck,把事務所所有的房間全部重新布置。”
我的笑容有點僵,“他,還真是神通廣大。”
“Zoe,這句我聽得出來是諷刺。”
Mr. Hauck把我叫進辦公室。問我有沒有興趣接手一起案子,看來案子棘手,否則他會自行安排,不會親自問律師本人的意見。一家英資和一家美資的在港銀行承兌匯票糾紛,紐約總部的人承接下美方的巨額委托,我要求先看案件資料再決定。
案件本身並不複雜,但是事關兩大銀行利益群體,案件的判決結果也可能會直接影響接下來所有的匯票承兌手續。更困難的是,依照我的經驗觀點,錯誤並不在英資銀行。
Hauck表示同意我的觀點,沒有一位在港同事願意接這起案子,故覺得為難。若是贏了,自然是名聲大噪,但對金融程序本身可能產生影響,若是輸了,事務所的臉又拉不下來。
我突然想到秦廉。遂試探Hauck願不願意請一位獨立律師來代表事務所受理此案。他立即同意,若是贏了他可以對外宣稱事務所慧眼識英所向披靡,若是輸了,事務所不過是所托非人,隻是,哪有這樣的笨蛋?
掛電話給秦廉,詳述案件的利益牽扯和性質特征。自然必須讓他是在完全了解實情的狀況下做決定。
“為什麽找我?”秦廉聽罷良久,才有這樣一句話。
“因為我覺得你會贏。”我在說實話。他最擅長的就是在法庭上強詞奪理,以及從抨擊製度的不合理性入手,再證明當事方無法律責任。還有就是,他的作風,不計後果。
聽見那頭一聲歎息,“我下午去你辦公室。”
在我的辦公室和秦廉針對案件討論近二個小時,一半的時間他在發呆,和在大學的時候一樣。秦廉不是個多話的人,但不說話的同時思維一定在動。然後他決定下來。
“你真的不再考慮一下?”
他終於恢複我比較習慣的那個自信戲謔的口氣,“為一個案子花費三小時的考慮時間已是極限。”
“你確定知道後果?”不論如何與秦廉都做過三年同學,趁我還沒有把他拖下水之前,我必須確定自己還有拯救他的可能。
“我會贏。”口氣狂妄的不可一世。
Hauck對於秦廉願意接這一案子,既是驚又是喜。問及與他之間的合同該如何擬定,即秦廉有什麽條件。
“二八分律師費。”他毫不猶疑。
果然。要價不低,合同一簽不論輸贏,即有400萬美金入賬,若果贏了,秦廉的大名更是要被捧上天。我在一旁鄙夷的看著秦廉的側臉,按我現在70萬美金的年薪,至少奮鬥5年,價錢還真是不低。
不過Hauck不介意,有人願意趟這個渾水,事務所的名譽比錢重要。
“需要任何幫忙請直言,”我送他下樓,在電梯口等待,“我當然比較希望案子能贏。”
“一定會贏。”不明白他這種莫名其妙的自信從哪裏來,從我認識他到今日,一直如此,根本與我一周前在紐黑文見到的那個秦廉完全不同。
電梯聲響,他轉頭過來,“凝辛,耶魯三年,與你討論過的案子,我從來沒有輸過。”
門已經合上,我再想表達什麽已經來不及。但是,已經被安牧敲開的心,潮湧進的卻是來自於秦廉的感動。
全世界,隻此一人叫我“凝辛”。
母親喊我“小辛”,爺爺喊我“辛辛”,初次見麵的人喊我“沈凝辛”,認識的人喊我“Zoe”。
全世界,除母親外隻此一人我告知過“凝辛”從何而來。
隻在耶魯的JD三年,他喊我“凝辛”。回到香港之後,得知我的身世後,我再沒有聽過。
回到香港之後,我們針鋒相對。
我們並不是一路針鋒相對回到香港。
9
安牧晚間帶了夜宵來找我,是香氣四溢的蝦仁蛋粥。
我不希望秦廉的前途和錢途輸在這起案子上,於是連續幾天都在辦公室呆到半夜,必須花費全部精力以證明自己無愧。
關於安牧的部分我還沒有理清頭緒,麵對時我仍顯得措手不及,尤其他當著蓋玥的麵,拿出我的發帶,強調說,“那天你留在我家的。”
“不用,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然後他問及是否對辦公室的新形象滿意,我不客氣的答道,“非常不滿意,完全不是沈凝辛的風格,”他在皺眉,“另外,一間律師事務所給人太過活潑的感覺並不是明智之舉。”
“你的意思是,它們還會變成原樣?”
我做無奈狀,“你直接找了我的上司,我並不想因為這點小事丟一份工作。”
陪榮琪去看爺爺推薦的兩個店麵,集團的物業,一個山頂,一個半山,皆為近一千平米。榮琪問我的意見。
“考慮一下你開咖啡廳的目的,受眾對象,以及你自己的喜好,其他意見沒有。”
榮琪不悅,“含糊其詞,我幹脆把嬸嬸找來好了。”
“我媽肯定跟我一個腔調,”我笑,“咖啡館是你的,你想要什麽樣的就什麽樣,你嚷過要一間天花板上掛滿水袋金魚的鋼琴房,你想過植滿紫色風信子的花園,你還想過要滿是帥哥服務員的餐廳,你全部都可以實現。”
她大大地在我臉上親一下,“我還要你來給我做法律顧問。”
“付我酬勞即可。”我笑。
奇怪的是,對於榮琪的撒嬌、耍脾氣等症狀,我發現自己習慣性的右嘴角上浮消失不見。
回淺水灣的房子吃飯,三位上家都對榮琪的夢幻咖啡廳但笑不語。自然,接觸慣鋼鐵船運房地產基建碼頭飛機場,他們絕對無法想象榮琪所形容的“天花板上掛滿紙飛機,花園裏植滿紫色風信子,服務員全都要是帥哥”是怎樣一種咖啡廳。
印象深刻15歲的榮琪一個人跑到美國來要與我和母親同住一間不到100平米的房子,每晚大談她的夢想。我在半夜問母親,“她的夢想怎麽會那麽多?我統共不過是想和母親有一間100平米的房子,吃得飽穿得暖,母親不用辛苦工作而已。”母親答,“所以她比我們快樂,即使沒有媽媽,她也比我們快樂。”
所以其實我一直羨慕和嫉妒榮琪的快樂和夢想,那是被母親承認的快樂。我一直以為自己掩飾的很好,隻是沒有想到那麽輕易的就被安牧看到。
叔叔提及願不願意搬回這裏來住,我婉拒,“我想沒有這個必要,現在的公寓離事務所很近,比較方便。”
榮琪附和,“這樣最好,我離家出走也有地方可去。”自然她是玩笑,她從來都懂得如何逗弄一家人開心,如何利用自己小小的嬌氣和任性讓這個家的氣氛活躍。
因為從5歲一直到14歲,榮琪都是這個家裏唯一的寶貝,以及,女人。
榮琪15歲在美國交的第一個男朋友曾帶回來讓母親過目,隨即戀情告終。彼時我人在紐黑文,每個月回一趟家。到她交第二個男朋友的時候母親問為什麽,她答,“我隻是想體驗一下女兒帶男朋友回家給媽媽看是什麽樣的心情。”
現在她仍保留這個習慣。她打電話給母親問有沒有時間來看她的兒子,然後才解釋她剛剛決定把咖啡廳當作自己的兒子。掛下電話,她一臉興奮的說,嬸嬸決定下個禮拜回來!
榮琪分享了母親的愛。一度我用“奪走”這個詞。她好似母親的另一個孩子,一出現就奪走母親給我的愛。她毫無顧忌的向母親提著願望提著想法,母親一一應允。榮琪在對的時間遇見母親,得以享受母親的一切寵愛。榮琪的出現才讓我察覺到,我習慣性的克製自己的欲望是因為母親,我逐漸養成的諸多顧忌也是因為母親。
我坐在酒吧裏把這些講給安牧聽。第一次進酒吧,第一次喝下除啤酒以外的高濃度酒,安牧又在打破我的禁忌。
我不想去公園因為母親沒有時間,我不想吃冰淇淋因為我們連飯都吃不飽,我不可以生氣不可以打人因為我不可以給母親惹麻煩,我不可以大聲喧嘩大聲笑因為母親說我們的生活不足以如此,我不可以生病因為我們沒有多餘的錢,我不能哭因為母親看見了會一起哭,我不可以愛人因為母親說愛情是一把匕首,我們不可以拿自己去試它是不是夠鋒利。母親說……
我幾近說不下去……不可以喝酒因為母親說酒後容易吐真言。
所以不是我奪走榮琪的愛,母親說我們沒有資格和立場去搶奪任何人的愛……
從夢中醒來的時候頭痛欲裂。我隻記得自己在不停說話,眼前還有眩暈感。
安牧開門進來,手裏端著據他說是醒酒茶的東西,難喝無比。
我又在他的家裏,立即緊張起來,“我昨晚是否發表了一些不正常的言論?”
他嚴肅點頭,“你說酒後容易吐真言,”想來我的神色非常緊張,他又笑了,“沒有沒有,你隻是喝醉了就一直睡。”
“現在幾點?”
“早上7點。”
鬆一口氣,還好還好,“我有沒有開車來?”
“你的車在事務所樓下。”
我深呼吸,一向不願意求人,但是對著這個人,我似乎不停的都在請求,“能不能幫忙?”
他突然摸摸我的頭發,“我送你回家換衣服,然後送你上班。”
他居然完全了解我的想法。謝謝。
開車到大廈口,正欲下車,一路陪我一起沉默的安牧突然開口,“Zoe,你願不願意過毫無顧忌的生活?”口氣堅定異常,目光澄明,“你願不願意讓我成為你的盟友一起作戰?”
我仰頭,深呼吸,吞咽口水,我昨晚一定是說了什麽,但是這個人的眼睛為什麽會這麽亮?
我點頭。我還沒有明白自己點頭的含義。
幾乎是意識不清的回到辦公室,赫然發現秦廉端坐在我辦公室的沙發裏對著茶幾上的手提電腦工作。
“抱歉不請自來,案子明天開庭,有些問題我需要你的意見。”
我點頭答好。頭一動,引發難忍的疼痛感。坐到他旁邊,但是不到兩個問題已經發現自己今天根本不是秦廉勢均力敵的對手,我完全集中不了精神,推理和結論邏輯前後不通,不記得自己上一句到底說的是什麽。
終於他臉色黑沉下來,側頭看著我不說話。
對自己的狀態感到抱歉,請求讓我在沙發上靠躺10分鍾。
“你昨晚喝酒?”
嗯,無意識點頭。
“凝辛,你居然又跑去喝酒?”
這一句話下來,即使身體沒有恢複,但腦中的線路已經重新接駁,為著他的一句“凝辛”,為著他的“居然”,為著他的“又”,為著他的“喝酒”,為著他整句話裏麵都不是我熟悉的秦廉。我瞪大眼睛看他,為什麽今天每個人的眼睛都那麽大那麽亮?
“你的意思是我之前也喝過這樣爛醉?”不可能,我搜遍所有記憶的抽屜,尋找每一個關於秦廉和喝酒的標簽,但是找不到一點點關於醉酒的片斷,沈凝辛怎麽可能做過這種事情?“什麽時候?我當時做了什麽?”
秦廉的麵色很難看,扶過我靠在沙發上,“請假,我送你回家休息。”
秦廉停好車,下車打開我這邊的車門,“下來,我送你上去。”
我掙脫他的手,“不要!”想要自己下來,無奈心有餘力不足。
他把我拉出車子。我意誌堅定,“不要!”
“你肯定你這樣自己上去沒有問題?”他的聲調提高。
他憑什麽對我大吼大叫?“秦廉麵前的沈凝辛永遠不會有問題,”我也提高聲調,“我不會在你麵前示弱!”
“凝辛。”口氣生冷。
像是鋪天蓋地的陰鬱要將我壓入深不見底的沼澤,這兩個字,比我想象的擁有更強大的力量。
“你不要叫我凝辛,那兩個字是魔咒。”
不知道最後自己是如何跌跌撞撞的上樓,摸索到床。
醒來的時候,身邊的燈亮著,安心下來。看到日曆和時鍾猛然記起今天是那起票據承兌案的一審。時間已過,立即撥電話蓋玥詢問情況。
“秦律師實在太厲害,一審占盡優勢,各大金融媒體都來搶鏡頭,Hauck目瞪口呆開始後悔。”
再度安心下來,我知道秦廉會贏。
10
和榮琪一起去接母親的飛機。從赫爾辛基趕過來的母親看起來很累,聲明也隻不過停留兩天而已。榮琪挽著母親的手,“嬸嬸嬸嬸”親切的叫個不停,我跟在身後拿著母親的行李。記憶裏的沈凝莘與母親從未如此接近,母親知道的“小辛”隻能是個冷靜自恃的驕傲女兒。
爺爺對於母親的“歸來”非常重視,安排母親回淺水灣的別墅吃飯。母親不卑不亢,儀態優雅的回到那間宅子。她無數次與我形容過的宅子,她說,裏麵有強大無形的引力和斥力,與分子間的相互作用力類似,她說,她把對人的所有期許埋葬在那間宅子任一角落。
爺爺對於話題的掌控能力非常好,不愧是榮展坤,從私人飛機的未來市場到營銷策略,以他也在考慮為集團或為自己訂購一架為由詢問母親意見,再到這麽多年回來後對香港的印象。母親的回答無懈可擊,從容自如,並不似我般具有攻擊性。與父親之間的交流甚少,有或者早在之前紐約的私下探訪,交流就已經進行過了。
晚間母親到我的公寓過夜。翻看她行李裏帶給我的衣物和她認為的必需品。
和母親同床的經驗屈指可數。我們並不似正常母女般有過真正的晚間促膝長談。
臨睡前,母親說,“小辛,你有變化。”
“媽,我會處理好。”
“吾人每日三省吾身,你要切記,看問題相對,但堅持原則需絕對。”
“我記得。”
然後母親累極,沉沉睡去。
借著燈光,我目不轉睛的看著母親的睡顏。和母親之間的對話一直秉持如上的形式:她敏銳察覺問題所在,但並不直接挑明,即使未知母親所指何事,我也會一一反省自己的行為和言語,對號入座地按照母親的“切記”去做。她字字珠璣,我不敢漏過一言一語。
撫摸她額前的劉海,睡夢裏緊皺的眉心,眉角的魚尾紋,眼前這個女人,主宰沈凝辛的一生。她將她一生的辛苦與智慧全數予我,在我還沒有能力說“不”的時候。
爺爺親自陪同母親、榮琪前往兩個店麵視察。我原想去找一趟秦廉,詳細詢問案子的審理過程以及他應用的策略,母親阻止,“我們母女倆很久沒有一塊走走。”
母親看中山頂那一間,理由是視野開闊,適合靜心思考。榮琪大呼同意。爺爺比較喜歡半山那一間,認為其盈利的可能性更大。
“那我決定開連鎖好了,爺爺要把兩間店麵都留給我!”榮琪永遠有她的辦法。
之後母親和榮琪前往銅鑼灣的一家餐廳,與約好的安岩見麵。
我則返回辦公室。自己手頭上的一起美商債務追討案已經進入最後準備階段,和蓋玥帶上資料前往凱悅酒店與美方的客戶見麵。
晚上送母親返回紐約。
我在單獨一人回程的車內陷入長長長長的歎息。這個世界果真是一場戰爭,麵對任何一個人都覺得辛苦異常,因為沒有人是你長久的盟軍,沒有人會對你無條件付出,沒有人可以對其輕易交付自己,連母親都不可以。
恢複正常作息的第二天下午,去聽承兌案的二審。秦廉毫無破綻的把自己的優勢擴大,各大金融媒體皆有人來聽審,給予不同關注。如果沒有意外,秦廉將名利雙收,我亦將慶幸自己的決定。
一周後,案子提前一天宣布結果,上帝沒有安排意外。
但關於秦廉的身世,我居然是從報紙上獲知。我對於他的全部了解加起來不及報紙敘述的1/10,隻有那麽短短的四行。
秦廉(William Qin),1973年香港出生,家中長子尚有一弟……香港大學法律係四年間連續獲得全額榮氏獎學金,以第一名資優生畢業。後赴美國耶魯大學攻讀法律碩士……成績優異,三年畢業後進入美麥斯國際律師事務所,主要業務包括經濟類訴訟……一年後返港成立私人事務所,二年內WQ躋身本港十大私人事務所……據傳,其前任女友即是榮顯峻獨女榮琪,現仍保持親密關係……本次美英兩大銀行的銀行票匯承兌案又將其推向風口浪尖……據悉前一段榮氏集團正欲聘其接任集團的首席法律顧問,相信與榮家千金不無關係。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沈凝辛前二十八年生命裏唯一偷偷懷有過期許的男人原來有這樣“驕人”的曆史。
無怪秦廉得知我居然是榮顯屹女兒時那個複雜的表情,無怪畢業返港時我們的關係全數破裂,無怪我們之後一直針鋒相對,無怪我會在與榮琪相約的網球場見到他,無怪我會在別墅的私人宴會上見到他,無怪我們走到今時今日這個連談話都無法正常的地步,無怪……這個世界變動異數傳奇罕聞無數,無奈都在沈凝辛視線之外。
喘不上氣,抓緊座椅的扶手,抑製自己即將上湧的淚水,沈凝辛什麽時候哭過?
我看著突然打開門站在那裏的安牧,覺得下一秒也許我的理智就要坍塌。母親說,不要相信任何人,母親說,不要對任何人懷有期許,母親說,這個世界異動無數,你要操之在手。
我朝站在那裏的人伸手,滿身光環,“你能不能帶我離開這裏?”
坐在安牧車裏的副駕駛座,背對著他,蜷縮在座椅裏,任他把車速提到180KM/H,沒有風景入眼,也拒絕回憶畫麵頻閃而過。漸漸平複下來。
沒有哭。母親說,這個世界哭聲太多,即使你哭,也沒有人聽見。
他把我帶到碼頭,就是之前他曾說“瘋狂過後沒有記得當事人的臉”的地方。
如他所言,我害怕母親認為我不夠獨立,害怕秦廉認為我不夠理智專業,害怕老師教授認為我不夠沉穩聰穎,害怕父親爺爺認為我不夠優秀,害怕追求我的人認為我不夠尖酸冷漠,害怕我的當事人認為我不夠清醒敬業,害怕同事認為我不夠認真成熟。
“你愛過榮琪嗎?”我背身問安牧。
“我和她交往過一段時間。”他並不諱言。
我的右嘴角浮動重又歸來,無怪榮琪對他的追求行為反應強烈。
沈凝辛差點天真的以為這個世界還會有人來愛,我笑,沈凝辛不過還是那個人人討厭人人罵稱尖酸刻薄的沈凝辛。
“你答應過願意跟我嚐試毫無顧忌的生活。”我聽見身後傳來聲音。
沈凝辛的戰鬥力正在恢複,“我可以證明我是在意識不清醒的情況下做出允諾,所以它不能生效,我也無需負上法律責任。”
“不,當時你很清醒,現在你不清醒,”他扳過我的上半身,要我麵對他,“不要克製自己的欲望,不要計較自己的立場和資格,不要在乎太多無謂的人和事。你缺乏的愛不是奢望,我會給你。”
“你會嗎?”
他點頭,“我會。”
“請給我一盒冰淇淋,”我開始提要求,“我從來沒有吃過。”
11
隻需二個禮拜,我嚐遍36味各式冰淇淋。28年的簡單欲望在一個禮拜內被安牧填滿。
蓋玥惶恐的看著我,告誡下個禮拜起千萬不能再繼續如此,我答,我會記得節製。
坐在辦公室裏我看見秦廉來事務所與Hauck了解案件的相關問題以及他的錢。何需如此費事,娶下榮琪整個榮氏將來都是他的,根本不用在乎那區區400萬美金。榮展坤給他的孫女開一間咖啡館就隨隨便便拿出2千萬港幣。
我通知蓋玥,暫時誰都不見。不否認我在逃避,並非害怕並非心虛,隻是從此發現,我與秦廉之間再無相同立場,也許也無共同話題,無需還在某個抽屜裏緊緊護住與他在紐黑文的記憶,護住被我掐死過的天真萌芽。記憶本就空洞無物,我再不舍也是徒勞。
她並不知我與秦廉之前另一條線上的複雜關係,不解,“秦律師也不見?他當然要來謝謝你。”
“我剛才說,誰都不見。”
從文華酒店大堂出來,兩位德國當事人的胃口不小。
安牧的車對我響鈴,“蓋小姐說你來見客戶,我提前預約你下午的時間。”
二個星期來我習以為常他隨時出現在我看得見的地方,“你又有什麽計劃?”
“先上車。”
他把我帶到置地廣場,居然要我進服裝店選衣服?!這一個禮拜來我已經強迫自己接受太多他塞給我的意外和“毫無顧忌”,比如到網球場打通宵網球,比如突然衝進事務所例會的會議室手裏提著一盒覆盆子味的冰淇淋,比如在市區內將車速開到190km/h領受罰單,比如參觀他的工作室,比如在他家裏學習打電動遊戲到淩晨三點……
“明天參加榮琪的咖啡館開業,嚐試一下長裙,”完全命令口吻,隨手給我一件黑色露肩長裙,“換來看看,”回應我的不悅和不肯,“毫無顧忌的生活,不要在乎店員怎麽看,瘋狂過後誰會記得你的臉?”
第一套,他搖頭。
活到二十八歲,終於知道服裝店內的試衣間長什麽樣,終於體會到在那個不算寬敞的空間內換衣服的忐忑心情,對著門後的鏡子自言自語,我該感謝外麵的那個男人嗎?
第二套,皺眉,第三頭,轉頭再拿下一套,直到第五套。
我失去耐性和信心,“也許這間的風格並不適合我。”
他點頭,“那我們換下一間好了。”
可是我走出店麵的時候,他已經把我所有穿過的長裙打包。
我詫異,“你在做前後矛盾的事情。”
“絕對沒有,”他笑,“搖頭是因為第一套可能不如第二套好看,皺眉是因為第二套也許不如第三套,轉頭是因為我想看下一套。”
“我在陷入你甜言蜜語的圈套,”我有過短暫說服自己心甘情願跳進他的陷阱,但我不可能變成另一個沈凝辛,習慣性的戒備和防守還是讓我對他心存芥蒂,“不要試圖讓我習慣你的甜言蜜語,否則無怪我得寸進尺,把你逼瘋。”
“你不會,”他很肯定,“你甚至不能說服自己。”
“我以為你打算說服我。”人人都可以聽出我口是心非。
他臉色一沉,口氣也跟著下降,“Zoe,是你在抗拒我,”他舔舔嘴唇,“我以為你真的做好心理準備接受我給的愛,準備過全無,”他停頓一下,修正自己的措辭,“至少是減少顧忌的生活,但你不過是在使用緩兵之計。”
“你不能夠指望在兩天之內改變我28年來養成的行為模式和思維方式,”我轉向門口,已經沒有興致繼續當他的試衣模特,“你知道我的在乎,知道我的顧忌,知道我有很多不可以,我已經在試圖改變,但激進絕對不是一個好手段。我需要時間。”
他拉我的右手腕,歎氣,“Zoe,對不起。”
我於心不忍,至少他並沒有錯,不用動不動就跟我道歉,道歉和道謝是兩個動詞,不是言語就可以達到效果。
“我送你回事務所。”
輪到我歎氣,加下定決心,“我還需要一雙鞋子,”他的笑容能夠令我們之間的陰霾驅散,“你認為我明天應該穿那件,設計師先生?”
“黑色交叉肩帶,腰間有灰色條紋的那條,”他盯著我看一會兒,“我想到什麽鞋子了。另外還需要……一條絲巾。”
我全數接受他的眼光。
榮琪山頂的咖啡館先開業,安牧的事務所做的設計。之前上去參觀過,溫暖柔和舒適優雅,沒有一處棱角或尖銳或凸出,意在突出圓、滑、和的主題。咖啡館的名字想破榮琪的腦袋,拿著103個方案跑到我的辦公室,“反正不準跟榮氏有關,不要太矯情不要太生硬不要太俗氣不要太高深不要……”
最後居然同意我的提議:偏未晚。
三個字在粵語念起來好聽好記,唇舌都覺得舒服。源於安牧的一句,“It isn’t much too late to change your future,your mind,and then your history。”
到的時候已經是人潮洶湧。榮展坤的孫女榮縣峻的女兒本港知名的榮琪開一家山頂咖啡館,自然足夠成娛樂版或是商業版的頭條。三位上家也悉數到來,現場的非富即貴,場麵看起來非常熱鬧。
榮琪一身米色及地長裙,在人群中很是顯眼。見到我和安牧走進來,立即拉過我。
二個星期前她得知我居然接受安牧成為“Zoe 28年來的首位男友”時,差一點暈倒,幸而安岩扶住她,不悅的發表意見:“我哥哪裏配不上Zoe?”接著又引發他們兩個人之間的爭吵。
甚至連我有了男朋友也並不是我親自告訴母親,榮琪對著電話發了一通牢騷之後才把電話遞給我,母親在那頭沉穩的問,“小辛,你確定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我答,“是的媽媽,我會處理好。”
“千萬記住,受了傷還可以回到媽媽這兒來。”
“記住,謝謝媽媽。”
未開始,母親已經認定我必然會受傷。但隻要這一句就夠,不是榮琪分手受傷可以去紐約找母親,冷靜自恃驕傲能幹的沈凝辛也可以。
和安牧分開,我在角落的圓桌找到父親。父親抬頭來看我。
“裙子很漂亮,”父親用的是英文,站起來為我拉開椅子,“琪琪說名字是你取的,很有意味。”自己也坐下來。我點頭說謝謝。
“我剛剛在想,很多事情如果去做,是不是都不會太晚。”父親的話我不明所指,等他說下去。
“現在說這個似乎不太合適,不過我和你爺爺都不願意再拖,我們想對外宣布你是我女兒。本來十年前就應該做的事情,現在來做會不會太晚?”
的確不是時候來提這個問題。我早就表明自己的態度,並不希望對外宣布,到時母親將置於何種立場?
父親似乎明白我的態度和想法,“我去紐約的時候和你母親談過這件事。上一次你母親回來的時候爸爸也與她私下談過,就看你的態度。”
我很難想象母親是用何種心情接受他們的提議,為一個從未愛過自己的男人生下孩子,千辛萬苦將孩子撫養長大,然後孩子的父親把孩子要回去,卻拒絕承認她的身份。
“父親,這件事對於我和母親來說,從28年前開始就已經太晚,”我並不想把話說絕,但原則問題不可退讓,“我承認您是我的父親不過是因為我們的確有血緣關係,但不管怎麽說,我們的感情都太為疏遠。所以,請不要在這個問題上繼續糾纏。”
父親的臉色不好看,我亦不好看,“我們遲些時候再談吧。”
榮琪朝我招手,我暫時吞下本想說“任何時候都是一樣。”
我以為會有什麽重要的事,但榮琪隻是興高采烈的說,“有人想到半山那間店的名字了!”
不作回答,等她繼續說下去。
“隻太早!以後偏未晚從晚上6點營業到第二天早上6點,隻太早就從早上六點營業到晚上6點,這個概念我很喜歡呢!”
還真是……呼應……不過,“誰的提議?”
“秦廉啊!剛剛來,就在那邊。”榮琪已經在朝他揮手。
我長呼一口氣,秦廉要是不在這裏出現才是不符合常規的事情。
秦廉走過來。似乎和他很久不見,打招呼都生澀起來。
安牧從身後扶住我的腰際,給我一個小杯的白色圓球冰淇淋,“據說是梔子味的,我嚐過還不錯。”一派寵愛的口氣。我注意到秦廉稍顯驚訝的表情,當然也僅僅是稍顯驚訝。
榮琪一個誇張的噘嘴表情瞪瞪安牧。
這個場麵在我看來很有些奇怪。秦廉,安牧,榮琪,還有我。
榮琪把話題轉回咖啡店的名字,安牧投否決票,“‘再加晚’比較順口吧?”
我輕輕用眼神示意他這個實在不怎麽樣,“未轉濃,夜未轉濃,情未轉濃,錯未轉濃。”覺察到安牧在腰間加重的力道,知道他表示讚同。
榮琪一把抱過我,“Zoe你該拿中文博士!”
“記得付我版權費。”
榮琪做鬼臉,“還是律師比較適合你。”
12
我很快又見到秦廉。因我們再次對簿公堂。但秦廉的身份已經不一樣——自那一役,秦廉已經晉身本港炙手可熱的經濟類訴訟律師。我甚至能從每天的社會新聞裏看到他的消息,諸如WQ事務所決定擴大規模,秦廉又接手什麽新案子,娛樂版中也間或有秦廉與某些名女人的傳聞。
受證監會的委托,起訴一家上市公司涉嫌幕後交易,做假賬,惡意融資。據傳,對方出高價請秦廉。
事實上案件很明顯,證據也完全充足,實在難以理解為什麽秦廉會願意接下這一場必輸的官司。目前他有大好輿論,完全可以乘勝追擊使其事務所鞏固聲譽。
但在開庭前天一大早,蓋玥慌張打來電話,告知在事務所裏的幾張光碟和錄影帶消失不見。立即讓其通知Hauck,趕回事務所。
最重要的證據居然消失不見!沒有任何轉圜餘地,事務所自然將承擔起全部責任。
我在法庭上說任何義正言辭的話都是徒勞。我差點忘了這些一向都是秦廉擅長的伎倆——我看著他一臉得意的笑容與公司代表一同走出法庭,真的有想揍人的衝動。
開車前往安牧的工作室。強壓抑自己的憤怒和不甘:他一定早就想好讓證據消失,他一定早就知道是這樣的結果才會接這起案子,我居然還杞人憂天擔心他的事務所!
緊急刹車,在十字路口,幾近撞到一位老人,立即下車查看她的情況,幸而沒有什麽大礙。
這一撞人未遂卻讓我突然清醒起來。與安牧相處以來,我如墜凡間:一向冷眼看待秦廉的伎倆,不過是律師合理運用的手段,為何這一次我會有如此強烈的情緒反應?近幾個星期來,我完全不是那個冷靜的沈凝辛,我在為自己的選擇付出代價。
安牧看來已經知道審理結果,晚飯時開了一瓶紅酒,“酒是有助於鎮定心神的,但是我比較希望你發泄出來。”
“你又想妄圖引誘我發脾氣?”
他笑,“律師有時候也會判斷失誤,我並非妄圖引誘你發脾氣,我隻是妄圖引誘你而已。”
我搖頭,“你要考慮清楚自己在說什麽,這已構成性犯罪的前兆,”接過他遞來的酒杯,隻是紅酒而已,並不使人發醉,沈凝辛不至於笨到再用自己去試一次酒後吐真言。
酒足飯飽過後,他問,“要不要來點輕微運動?”不明白其意。
音樂響起的時候,我再沒有經驗也知道他想要跳舞。聽得出來是肖邦的《波羅乃茲圓舞曲》,“我們不是要跳華爾茲吧?這裏?”
他已經在搬動工作室內排列不規則的桌子和椅子,騰出中間的大片空白,“還有沒有問題?”
“我不會,”坦白承認,“一直沒有勇氣學。”
“正是教你的時候,”他走過來,紳士般伸右手,躬身,曲子正到略顯跳躍的部分,“試一試。”
我錯漏百出,這一曲終了,擺手作罷,“不行不行,純粹在打擊我。”
他並不勉強我,換了《憂傷曲》,伸手,“這首可以吧?隻需要跟著我慢慢走就好。”
曲子一半,他已經低頭吻在我的額頭上,我皺眉。他再低頭,我加深皺眉,試圖掙脫,他環抱的力度增強,將我匡製住。
他笑,低頭下來,先是輕啄般觸碰,然後逐漸感覺到壓製,舌尖似要打開我的上下唇,我突然咬到他的舌頭。他結束這個糟糕的吻。
“接吻是第一次?”他的口氣似乎頗為得意。
我退出他的懷抱,不對他的質詢做出回答。沈凝莘的市價他怎麽可能會不知道?感情記錄一片空白。技巧生澀毫無經驗的親吻讓他如此不屑?我真是瘋了才會接受他的侵略。
換個位置,他從身後雙手環在我的腰間,和著音樂,左左右右移動,工作室大片的玻璃落地窗在晚間形成天然的鏡麵,27樓的高度,光亮燈火在黑暗中躲藏隱現。
他的唇在我的發稍停留,吻細碎而輕柔,順著頭發往下,呼吸仍為平順——但我的心跳已經加速,從未讓任何一個男人以如此曖昧的姿勢接近和碰觸,我本能的想要掙脫他的手,玻璃麵裏看見他嘴角邊的淺笑,“你在害怕?”
切中要點,我在害怕——從第一次見到這個男人開始,他一舉道破被我禁錮在最最底層的想法和情緒,然後是他不斷的入侵我的生活,改變我的原則——我正在付出,母親說,對於男人,你不要奢求任何的回報。
“是,我在害怕。”
他的淺笑轉深,但無聲響,腰上的力道完全撤離。我本想慶幸這一次的小小示弱讓自己退守安全壁壘,燈卻突然滅了,“怎麽了?”然後音樂也消失。從鏡麵裏看到他舉著燭火走回來,思維高速運轉,他接下來要做什麽?我……我要如何應對?我真的打算成為他溫柔伎倆的俘虜,把自己交付到眼前這個人的手裏?
他雙手扶上我的雙臂,音樂又再度響起,我分辨得出來那是德彪西的《水中倒影》。“黑暗讓人放鬆,”他的手在我的雙臂上移動,隔著衣料也可以感覺到他的指腹和溫熱的掌心,生理上的直接反應類似於被微弱電流擊中,我仍在盡力抓緊漸漸流失掉的理智,“感覺到我的掌心了嗎?它傳達最直接的溫暖,”是的,我感覺到了,耳際的吞吐氣息還有在手臂上緩緩移動的手,以及全身的溫度都在逐漸爬升,“不要閉上眼睛。”他的言語成為我此時無意識遵循的命令,但當我睜大眼睛看見玻璃麵上完全不同於平常的自己,理智駕著馬車回來救我,我移動收緊手臂,“不……不……”我抗拒,我不想繼續下去,我不能接受這樣的自己。
他的手離開我掙紮的手臂,回到腰間,並不理會我的抗拒,迷惑人的聲音又再傳來,“把你交給我。”掌心在我的襯衣下擺摩挲,熱度透過棉布加劇胃內的酒精作用。手指解開我襯衣的最低一顆紐扣,動作緩慢又極之曖昧,他鼻翼時而屏住時而吐露的呼吸讓人失去反抗的力量。我嚐試去麵對鏡子裏麵的我,目光卻被他的動作吸引,緩緩上移,深呼吸,抵受這種誘惑動作帶來的心髒痙攣,蓄積的欲望在他的手心裏高漲又被我殘存的理智控製,我的拳頭已緊握到顫抖,加重呼吸,盡力不讓自己發出聲響。手指在胸口的那枚紐扣位置停留,突然扳過身子讓我麵對他,大手從敞開的襯衣下擺中伸進來,直接觸碰我的腰際,我的呼吸急促起來,張嘴想要大口呼吸。他低頭去親吻那枚紐扣,試圖用牙齒解開它,唇舌自然而然的碰觸到我的乳房,臉頰摩挲的觸感,加之腰際間的溫熱,我根本控製不住自己的生理感覺。襯衣的紐扣完全被他解開,內衣先行被他褪走,埋首其中的親吻所到之處都引發我的痙攣,我從未有過的灼熱和舒適,我伸手想要抓些東西。他重又站起來,抓過我的手,指指他自己的襯衫,蠱惑般的命令,“幫我解開。”
“嗯?”我抬頭詢問。
他的嘴角翹起,“像我剛才一樣幫我解開。”
我緊張起來,手指的顫抖還未停止,但已經自覺的接受他的命令,從最低一顆紐扣開始,但顫抖的手顯然有些困難,我聽見他的淺笑,隻得更加賣力的對付紐扣。“沒關係,慢慢來,”他的手已經在我的褲間搜尋解開的方法,為著他的動作,我更不能控製自己的手,咬著下嘴唇,幸好,它沒有太過為難我,順利到達他胸前的那一顆,他卻用手阻止我,“把手伸進來。”再次抬頭看他鼓勵性的點頭,像他剛才的動作一樣,探進他的腹間,生平第一次這樣碰觸男性的裸體,卻在觸碰的那一刻如遇70攝氏度的熱水般撤開,被他抓回,跟著他的手在光潔的皮膚上遊移,從後肩到腹部,慢慢往上。我已經感覺到自己下腹的腫脹臉頰火燒般的疼痛,敞開的襯衣下擺像是開啟的暮簾,不用他的命令,我已經低頭學習他一樣用唇舌去解開胸前的紐扣,隔著襯衣親吻他的胸膛,感覺他的心跳,以及他的低吟和淺笑。
“脫掉我的襯衫,”他指引我的下一步動作,我配合著脫掉他的藍色襯衣,他接過將其隨意丟在地上,雙手扶在我的雙肩,“告訴我,你想不想要?”我低頭盯著他的腳,緊咬住嘴唇,這樣的問題如何回答,如何啟齒?可是致命的誘惑早在之前就已經吞噬掉我的理智,仍舊負隅頑抗的是我一直以來的沉默和原則,“我……我……”他讓我退後靠在玻璃窗上,盡管仍穿著襯衣,背部還是一陣微涼,他的吻再次啟動,配合著手在乳間的力量,從額頭沿直線下來,鼻尖,停留在嘴唇,“想不想要?”解開我褲腰上的紐扣和拉練,褲子就自然下落,“冷……”禁不住喊出聲來,隨即他的雙腿夾住我的,溫熱傳來,雙手在試圖脫下我的襯衫,吻在頸間徘徊,我看不見自己此時該是什麽樣,隻看到他的臉在光影中英俊異常。突然一下頭重腳輕,他把我橫抱起來,為求穩妥,我的手攀上他的胸膛,接觸到他鼓勵性質的笑意,我在淪陷,沒有人救我。
13
他的休息室內有一張不小的床,床頭燈亮著。讓我平躺在床上,徑自脫去他自己的長褲,我突然注意到音樂已經停止,側頭去看玻璃窗外的閃爍燈光,我已經在說服自己平靜下來。卻突然感覺床一下塌陷,他已經躺在我的身邊,一手支撐頭部,一手食指腹在我身上勾畫,所到之處將我所有的防備燃成灰燼。“我感覺到你身體裏的每一個細胞都在叫囂,”他的言語充滿魔力,“誠實一點,告訴我,你要我。”
我的身體想要他的觸碰,想要他的吻,想要他的熱度和溫柔,欲望在這個夜晚淹沒我長期以為根深蒂固的東西,潛意識裏存在的自尊和自卑卻不允許我在言語上開口,我偏過頭不做回答。他單手捏住我的下巴,讓我麵對他,吻再次襲來,不是溫柔的糾纏,直接是洶湧的肆虐,手已經轉移到胸部,捏揉磨挫,雙重刺激,我的雙手緊緊抓住身下的床單。重能呼吸時,他的聲音又在繞梁,“跟我說,我,要,你……”
“我……”我無法啟齒,用力吞咽在喉嚨口呼之欲出的聲響,即使身體遠比言語誠實,“我……”
他的手到達我的大腿股間,若即若離的撫摸,“跟我說,我……”強烈的需求感讓言語在他的掌心離開之際突然奔湧,“我……”
“很好,”他的嘴唇順勢而下含住我的乳尖,輕輕的吮咬,口腔內溫熱甜蜜的包圍感一下一下衝擊我的思維,“要……”
“要……”
大腿內側的手在根部一點一點輕啄,感覺有微涼的東西塗抹上來,很快意識到那是什麽,“不要!……”
他的手和唇立即停止住所有動作,含笑的看著我的眼睛,“不要嗎?”根本無法忍受他這樣的突然撤離,我緊抓住床單,隻得誠實回答,我在害怕,“我,我沒有試過……”
他的手指重又回到大腿內側,“我知道,不要害怕,”微量的東西繼續增多,“放鬆,把自己交給我。”
……
從疼痛中醒來,已是陽光高照。思維在看到床頭鬧鍾顯示11點37時全部回歸我的身體。驚坐起來,完全陌生的房間,我居然一絲不掛!下體傳來的疼痛加劇,目光所及之處竟沒有我的衣物?!我在哪兒?我幹了什麽?
直到安牧出現在門邊,手裏拿著一杯東西,朝我微笑,“不用害怕,你昨晚做了一次非常優秀的學生。”
我抓過床單,“麻煩給我1分鍾思考時間。”
昨晚吃過晚飯到他的工作室,音樂,我還記得德彪西的《水中倒影》,然後和這個人發生關係,我的第一次?立即低頭去看床單,幹淨異常,真的發生過?
他就那麽氣定神閑的靠在門邊,“床單我換過了,否則你會睡得不舒服,”他解答我的疑問,“事務所幫你打過電話請假,訂了一套新的衣服已經送過來,另外,”他走過來,坐在床邊,我本能的退後靠在床板,“喝點這個,會舒服一點,”遞給我他手裏的杯子,“清醒了沒有?”
我盯著他的臉,以從他的眼睛裏尋找佐證,長歎一口氣,算是接受他的陳述。更重要的是,我並非不記得發生過什麽事,於是跟他說謝謝。
他顯然對我的這句謝謝大為驚訝,我補充道,“床單,請假,新衣服,以及這杯無名物。”或者還有其他的東西,並不打算開口。接過他手裏的杯子,一口喝下,味道居然相當不錯,“是什麽?”
他笑著搖頭,“不怕我下毒?”我瞪視他,他隨即收斂笑容,“枸杞蓮子湯。你昨晚流血太多,臉色蒼白的可怕。”
我再次說謝謝。
“現在去洗個澡,然後出來吃午餐,”他撓撓我的頭發,“是你習慣的香草羊排。”
我第三次說謝謝。
單獨一個人在安牧工作室內簡陋的淋浴室中被溫熱的水流包圍時,我已經在思考昨天落敗的那起訴訟,還有秦廉得意無恥的臉。低頭看著自己身上的歡愉痕跡,疼痛在溫熱中漸漸變得輕微,後知後覺的笑意爬上我的嘴角,並非習慣性的嘲笑,第一次的感覺並不壞,我該慶幸對象是安牧。可是,接下來我該如何與他相處?
我必須馬上掛電話給媽媽。這樣想著我關上開關,結束淋浴。
浴巾是新的,內衣褲,襯衫,長褲,都是新的,還是我熟悉的牌子。浴室內並無鏡子,這點和我心意,迅速穿好衣服。
“我以為你需要很久,”安牧居然靠在浴室旁邊的牆上,把走出來的我嚇一跳,“跟我來。”拿過我手裏的浴巾,擦拭我的濕頭發。又要我麵對大鏡子,他站在旁邊幫我梳頭,動作溫柔。鏡子裏麵的我的確臉色蒼白,他的吻又來,我阻止,“肚子餓。”
認真解決香草羊排,完全沒有膻味,香草的味道濃鬱,鹹度和火候都控製的恰到好處。抬頭看他,才發現他並沒有開動,眼神詢問原因。
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卻一臉鄭重的問,“你不會後悔?”
不符合我思考邏輯的問題,母親從小告誡,任何事都無須後悔,隻需承擔後果,故基本沒有“後悔”的概念。我搖頭,“我會自己承擔所有後果。”
他安心下來似的鬆一口氣,切下一半他盤子裏的羊排,“多吃一點。”
下午回到辦公室,上司Hauck立即召見我。談的自然是昨天那起輸的案子,他表明即使人人都清楚證據臨時被盜,官司輸就是輸,即使在費用上事務所並無損失,但事務所在香港的聲譽受到不小影響。
我當然清楚遊戲規則,但是,我已經找到應對的方法。向Hauck保證,如果能夠說服證監會再次提起訴訟,我就有90%的把握能夠獲勝。之所以如此保證,因為蓋玥交給我一盤今天早上收到的錄影帶和幾張光盤,經過鑒證,雖然不是消失的那些,但卻是完整的複製品,絕對能夠成為證據。
但是,是誰寄來的?又為什麽在案子結束之後才寄來?
蓋玥小心翼翼的問我昨晚是不是和安牧發生過什麽,因為早上居然是安牧打電話來請假。
我知道蓋玥的詢問並非出於八卦,而是真正的擔心,於是隻是回答,因為輸了官司所以多喝了一些酒。
她安心的點點頭,“隻是Zoe,你會用喝酒解決問題?”
這個丫頭逐漸了解我,但不打算多做解釋,“聯係證監會的房先生。”
“對了,上午秦先生過來找過你,聽到你請假,他真是驚訝的咂舌。”蓋玥比出那個“咂舌”的動作,甚為可愛。
先是撥通母親的電話。告知她事情的全部,以及我的全部想法,那頭的母親沉默近2秒,然後歎氣,“小辛,你現在不冷靜。”
我驚訝,“對不起媽媽,我會再思考一段時間。”
放下電話,我閉眼靠在座椅上,的確如母親所說,我現在不冷靜。之前的思考籠統匆促而帶有強烈的情感色彩,太過輕易得出的結論都經不起推敲。一場官司的落敗對我來說並非什麽天大的災難,更無需因為對手是秦廉而耿耿於懷。我隻是陷入低落情緒,安牧輕而易舉的將我的負麵情緒放大,讓我在不理智的情況下發生關係,這些全都不是沈凝辛的風格。
14
秦廉措手不及,靠著證明幕後交易的錄影帶和光盤,上訴立即獲勝。秦廉因為妨礙司法公正而被起訴,終因證據不足而作罷。
在法院走廊上碰見正在抽煙的他,手裏的煙已近燃盡,他卻仍無察覺。拍拍他的肩膀,“小心煙。”
敷衍性的抬抬嘴角,把煙掐滅,他對於這起案子的反應出乎我的意料。
“怎麽?秦律師會對這個案子介懷?”站到他的身邊,手肘撐在窗欞上,順著他的目光,我看到停車場內的安牧,一身黑色運動裝立在我的車前抽煙。
有些尷尬的情緒在我心裏滋生,從那次離開他的工作室之後,和他尚未見過麵,也未通過電話。工作是原因之一,之二即是仔細考慮過母親的話,理智、原則、自尊以及自卑都告知我自己,我必須等到冷靜之後才能對和他之間的關係以及接下來的相處作判斷。
秦廉沒有回答我略帶諷刺性的問題,掏出另一支煙,我伸手拿過放進他的襯衣口袋,“等我走了再抽。”
他略帶生氣看我,“我走。”再次從口袋裏掏出一支煙,轉身離開。
我厭惡至極的秦廉。
回過頭來安牧仍站在那裏,依腳邊的煙蒂來看,不超過半小時。隻是他這次的目的又為何?
他很懂得不在我麵前抽煙。老遠衝我喊,“好久不見。”
我點頭,“的確如此,最近太過忙碌。”
“忙著將秦廉繩之以法?”他這是什麽意思?以秦廉的朋友身份質問我?
“他犯的錯誤就要自己承擔後果,”如果這是他今天來的目的,那麽我並不打算在秦廉的問題上與他糾纏,向四周看看,他似乎沒有開車來,“沒有開車來?”
他言語柔和下來,“我隻是想你了。”
不對他的這種言論做反應,反應也無益,“我回事務所,你要去哪?”
“榮琪那個半山的‘未轉濃’工程開始,我偷跑過來。”
“你,難道要我把你送到半山?”這個人還真是得寸進尺的占用我時間,抬手看表,他總在理直氣壯的打亂我計劃,“算了,我許久未見榮琪。”
路上打電話讓蓋玥用所有可能的辦法去查那個包裹的來源。告知晚間我會回辦公室,把下一起案件的memo放在我桌上即可。沈凝辛從來不白受人恩惠,事實上我所受之恩惠屈指可數,故更不可將之忽略。從小生活艱困,母親熟記每一位對其伸出援手之人士,在生活好轉之後一一給予回報,“雪中送炭者切不可忘,落井下石者切不可恨,卑躬屈膝者切不可交。”
安牧敘述這次設計的風格體現雲淡風清的效果,根據我話之原意,夜未濃情未濃錯未濃要的就是一種仍可收放自如的狀態。
突然他問,“你對我的情亦未轉濃對吧?”
“沈凝辛無法分辨濃淡界限,況且我熟記情到濃時情轉薄,未濃也許是最恰當的狀態。”
他似乎非常滿意我的回答,此話過後,隻是看著我的側臉笑,不再多話。
送他到“未轉濃”繼續做他的監工,我則繼續開車上山頂找榮琪。
將車停好,不遠處榮琪正與一高大男子鬧不愉快,並非安岩。我的嘲笑浮起,榮大小姐要應付的麻煩甚多,奈何她精力十足。
她轉頭見我走來,立即撇下那男子,滿臉興奮的跑來拉過我的手臂,“姐,你很久沒來呢!”
“免費給我一杯Brazil,我就常來。”
假作不悅,“十杯二十杯都不是價錢問題,隻是擔心喝壞你的胃。”
咖啡上來,她談及打算在淺水灣附近開設新店,並且整個計劃已經提到她父親的書桌上,將咖啡店歸入榮氏旗下,直接利用榮氏資源,榮氏將把餐飲業納入自己的疆土。
“不愧是榮展坤的孫女,要做就一次性做好。”我笑。
她也笑,“難道你不是榮展坤的孫女?”
這個笑容和反問所蘊含的內容我不喜歡,搖頭,“你一向知道,我隻是母親的女兒。”
“伯父和我提及過,說你還是不願意公開和他之間的關係,”她的口氣轉嚴肅,“其實他問過嬸嬸的意思,也說過,隻要你願意,他會還嬸嬸一個身份。”
“所言屬實?”10年前榮縣屹還口口聲聲說他從未愛過我的母親,說即使母親是他的原配妻子他也仍不能接受,強硬地接受我卻拒絕接受我的母親,“父親從不妥協。”
聽出我的口氣變化,榮琪轉移話題,“好好好,不談這個問題,還要你想名字——先是偏未晚,然後是未轉濃,再接著要是什麽?”
我偏頭去看外麵的風景,母親果然未說錯,這裏視野極佳,看得見半個港島,“未得及,未得及來,未得及留,未得及走。”
她嗔笑,“我連廣告公司都不用請,就用你的話!”
和我介紹半天店內的咖啡,她又問及我和安牧的情況,我答,順其自然,順理成章。
她大驚,從眼神看思路正是我表達的那一條,見我神色無異,又好似母親般歎氣下來,“Zoe,感覺如何?”
這個問題我沒有考慮過,於是說,“忘了回味,我會再試一次,下次告訴你。”
她大笑,榮琪的表情就是夠豐富,“姐,你現在說話,有Adonis的味道。”
是在不知不覺間接受了他潛移默化的影響嗎?“我會回去全麵反省,濾去高頻信號,保持低通本質。”
誰會相信榮琪在美國時狠啃工程學,數字模擬信號係統控製,因了她的第一任男友是高中校內的頂尖成績。榮展坤的孫女榮縣峻的女兒無論何時,都懂得善加利用資源,極之努力。
安牧將電話打到榮琪手機,問我是否未走。榮琪笑答,“Zoe未得及走,不過你要是再不來,我未得及留她。”
和安牧開車一前一後下山,瞥見秦廉開車上山。我的嘲笑又來。
美國總部的人來電話,決定升任我為香港分部的合夥人,和Hauck平起平坐。
我知道Hauck的推薦和肯定起到最為重要的作用,“謝謝。”
“我記得誰當年吝嗇道謝和道歉,說那是兩個動詞,言語粉飾的效果如謊言一般令人失望?”
我笑,“除去Zoe Shen,我不知道還有其他人。”
“今晚事務所全體同事去酒吧慶祝,”Hauck笑,“知道你不會去,但是全額請客。”
我歎氣,“主角沒去,慶祝的理由不太充分吧?”跳過他的驚異神色,“我去,也不會吝於掏錢。”
同事見我出現在酒吧,都目瞪口呆的看著我,可以想見之前沈凝辛的人緣差到何種地步。按照安牧的理論,自行忽略他們的眼光,拿過桌上的啤酒,一口喝下,“如果我醉了,明天也請不用驚訝於我請假半天。”
各位拍掌起來,然後輪番過來敬酒,我想,沈凝辛放鬆下來的戰鬥力應該也不差吧。
提前打電話給安牧請他在適當的時間出現來救我,“沈凝辛正在喝下28年來積欠的所有啤酒。”
那頭寵溺的笑,“那麽不用顧忌,騎士會在正確的時間來到。”
睡前母親打來電話,我大驚。料想定是有什麽事情發生,否則母親不會。
但她與我談及的又是我最近頻繁接觸到的話題——對外公布我與榮家的關係。
“媽媽,你真的忘了嗎?你真的不介意了嗎?”
“小辛,我說過,不可忘,但不能不赦。你爺爺身體不好。”
“媽媽,你期望這樣的結果?”
歎氣,“我期望二十九年。”
那麽我會。
15
一大早門鈴突然急促響起來,我放下手裏的水壺。開門後看到一張多處紅腫青紫還有血跡的臉,安牧單手撐在門框上,另一隻手還停在門鈴上。
“I fell.”口氣低弱,但聲調平穩,不過這一身樣子還真是讓人懷疑他的思路是否足夠清晰。
“很明顯,你從樓梯上摔下來?”我問,除去臉,襯衫上也有斑駁血跡,牛仔褲並不見得幹淨。
“I fell in love.”仍舊口氣低弱,但我簡直想揍他一拳。
我嘴角勉強翹起,“恭喜你。”
他一把抓過我的肩膀,嘴唇強硬霸道的附上來,我的手腳開始抗議。口腔裏的血腥味哄臭難忍,我使上全部力量推開他。接觸到他略顯受傷的眼神,這個男人總有辦法打破我的原則,我沒有落井下石的經驗,於是讓開空位,“進來清洗一下。”
他坐在沙發上,此時想來顧不上打量我的公寓,隻是視線隨著我在房間內的移動而動。猜想他受傷的可能原因,但既然他不打算說,我也並無立場質詢,他不是我的當事人,沒有必要一一向我坦白他的生活。
“我能不能在這洗個澡?”
得寸進尺的要求,原想立即回答不可以,但是,總之考慮很多的因素之後,我隻是回答,“我這裏沒有可換的衣物。”
“我車子裏常備一套,麻煩你?”他取出襯衫口袋裏的鑰匙。
無奈接受,把他帶進洗手間,交待如何使用。
下樓。他的車就停在路邊,一位警察正在抄牌,見我過來,大聲嗬斥,“這車是你的?從昨天半夜停到這時候?!”
我本想解釋這車並不是我的,但是警察剛才說,安牧的車從昨晚半夜到現在?拿過車前所夾的罰單,果然如此。那麽安牧受傷是在昨晚,開車過來,直到早上才按我的門鈴——有感動和不解在按我心房的門鈴,響個不停。
接過警察新開的罰單,“車主人不介意就好,您可以隨便開。”
打開安牧的車門,濃重沒有消散的煙味,車前的煙灰缸滿溢。找到一個內裝衣物的袋子,打開確認有全套的換洗衣物。然後把他的車開到停車場。
考慮到他可能什麽都沒有吃,決定把剛才早餐剩下來的意大利麵熱一下。
回頭看,他換好衣服出來又是神清氣爽,精神已不似我開門時見到的那副鬼樣子。
他走進廚房來,從身後伸手圈過我的腰際,下顎擱在我的肩上,他似乎很習慣於這樣的動作,在我抗議之前,“不要掙紮,就這麽抱一會。”
沒有見過他脆弱的樣子,一直以來他的形象都極富進攻性,精力充沛,那麽究竟發生什麽?
我轉頭想要開口,卻不想這個姿勢給他大好的機會,他的吻上來,血腥味消失,清爽的我還算可以接受。他需要安慰,這個念頭在我們唇舌絞纏的時候阻止了我的退卻,任他深入,也給予回應。
他的手探進我的Tshirt下擺,力道不輕。我的呼吸急促起來,他的唇舌轉戰去脖頸。
爐火的嗞嗞聲響起,我拒絕他的動作繼續下去,“先吃東西,然後睡一覺。”
秦廉再來事務所與Hauck商談新案子時,我意外發現他的眉角唇角也有受傷的痕跡,雖然已經消退轉淡,但是起碼的推理和聯係能力我還是有的——他和安牧打過一架。
於是晚間和安牧在一家意大利餐廳吃飯時,我問,“你和秦廉怎麽認識的?”
他正喝到一半的水突然噴出,至於如此驚訝我的問題嗎?給他紙巾,他第一次在我麵前不從容起來,似在謀想對策。
“有不可告人之處?”我強調,作為懷疑論者,他的異常反應已經引發我的猜測。
恢複正常,他搖頭,“沒有隱瞞的理由,我和他大學同級同學,按照當年女群眾的說法,我們是雙子星,耀眼的讓人睜不開眼。”
我笑,“無奈我和他大學被人稱作亞洲雙臂,按照群眾的說法,置對手死地於無形。”
“還真是殘忍,優秀如Zoe Shen,得如此聲名,”他伸手過來擦拭我的唇角,“隻我安牧一人識得她內裏矜貴異常。”
掩藏住興起的感動,“你和他打架?”
他大方點頭,“男生之間的肉搏之爭並非如你所想,平常得很,”笑容變得狡黠起來,“我昨天剛剛感謝過他,因與他一戰,得以進入Zoe閨房,你做的意大利麵比這個好吃。”
原想大力扔過手裏的刀叉,終隻說一句,“受之有愧,那個意大利麵叫的是外送,我不過微微加熱。”
“你加入關心魔法,撫慰本人受傷的心靈。”
再不作理會他的甜言蜜語。
蓋玥慌慌張張的跑進來,“榮……榮……榮縣屹來我們事務所!”
掩住內心詫異,“蓋玥,注意形象,你這樣子好似見到金城武。”金城武據說是蓋玥暗戀5年未變的明星帥哥。
“他比金城武還要帥!”
我看見父親已經站在門口,沉穩的問話,“金城武是誰?”
蓋玥大驚,一派要窒息的神色,“榮……榮……”
歎氣,站起來,“蓋玥,請拿一杯龍井和一杯咖啡,”走過去,把視線換到父親身上,“榮先生您好。”
非淺水灣別墅和私下場合,他都不是我的父親。
和父親並坐在沙發上。在港工作三年,他首次來我的工作地,目光四處打量。
蓋玥送進茶水,目光不離他的榮先生,直到被我趕出辦公室。
“母親來過電話,我不會再有異議。”我先直截了當,他點頭,他很清楚母親對我的影響力,“但我不知道您想要什麽樣的形式。”
“我和爸爸希望你參加禮拜天榮氏的年終晚宴,屆時我會宣布。”
好辦法,又是讓人拋頭露麵的活,我已經在考慮屆時該用什麽樣的表情,怎樣虛偽的笑顏。
“另外,我希望,”他在猶豫如何開口,“你搬回別墅來住。”
榮家的孩子就一定要住在那間宅子裏?我伸舌頭舔潤略微幹燥的嘴唇,“我是否有說不的權利?”
父親的笑容讓我想起安牧,每每我回絕他時,他就一副早知道如此的寵溺表情,父親點頭,“你有,但一定常回來吃飯,偶爾也住在家裏。”
我笑著點頭,轉到另一個我關心的話題,“周律師何時退休?”
“最晚明年一月,他的身體大不如前,新的人選也還未定下來。”
“您上次跟我提及的秦廉,”我停頓一下,“我收回對他的評價,也許他的手段不當,但為榮氏他應該會盡心盡力。”
“何出此言?”
“據說他大學四年拿榮氏的全額獎學金,與榮琪關係甚佳。再者,他的實力有目共睹。”我把自己擺在一個盡量客觀的位置,說客觀實在的話,對誰都無害。
“董事會上我們再作討論,”他抬手看表,榮縣屹的時間寶貴異常,後來我才知道他是在前往開會的間隙特意跑來一趟,“必須先走。”
我站起送他,臨到門口,“父親,我明天晚上能否回別墅吃飯?”
他轉過來,“辛辛,你在用能否嗎?我命令你明天晚上一定要回來吃飯。”
我笑著點頭,為他打開門。
母親說,我所有的話你都可以不記得,但是這一句一定要,這個世界所有的事情都可以被寬恕。
這次,我用言語表達。
16
我站在榮氏集團36層宴會大廳的主席台,擺出平靜微笑的優雅神情。安牧說,瘋狂過後,誰會記得你的臉?現在,該有不少好事者記得我的臉,準備開始尋找我的痛腳了吧?
左邊站著我的父親,右邊站著我的爺爺,他們在我18歲之前的生命裏從未出現,卻在18歲時要求我的母親歸還我,彼時沈凝辛已經冷靜自恃驕傲能幹,言語刻薄沒有感情。在傷痛裏長大的孩子波瀾不驚,因之高高築起的城牆每天加固。
在席下所坐的大片人潮裏,我的眼神在每一個人身上掠過,尋找秦廉,我極欲想知道此刻他的表情如何,應該不如三年前從我口中知道時般的錯愕。
可是沒有找到,找到的是安牧眼角平靜令人安心的笑意,他朝我點頭,翹起嘴角。我的笑容加深,這一切都隻在6歲的沈凝辛夢裏出現過,父親,家,一雙可以去牽的手,有人給我一片自由天地。母親說,生活所迫,辛苦異常,凝聚如斯,辛酸難忘,母親說,並非所有的痛苦都有終結的時候,母親說,切勿相信短暫的幸福。
但是,站在這裏的28歲的沈凝莘,體會到的真的隻是短暫匆促的幸福嗎?
席間,我到洗手間洗去臉色的妝束。看見走廊盡頭裏站著的秦廉的背影,一手插進口袋,一手夾煙,從未有過的頹唐。我站在那裏,安靜看著他的背影。
記憶裏這個男人一步一步走到我麵前,“聽說你雖然從小在紐約長大,但母親是香港人,我也是香港人,秦廉,”向我伸出手,“我的名字,我可以用中文叫你凝辛嗎?”
為著這個男人,我第一次問母親,我可以愛人嗎?
母親回答,不要奢望從男人那裏得到的所謂幸福,付出和期待換來的隻可能是背叛和欺騙,然後就是把你傷害的體無完膚,愛情就是一把匕首,你不要傻到拿自己去試它是不是鋒利。
母親的話三年後應驗,我們針鋒相對,我們形同陌路。
秦廉一定是覺察到空氣裏不一樣的氣息,慢慢轉過身來。看著我,目光平靜。
我對這個人沒有恨。是我曾經忘記了自己的資格和立場,是我一度暫時忘記了母親的話,是我天真的以為一無是處的沈凝辛也會得到幸福,是我沒有看清楚他曾經屬於榮琪,是我不應該妄圖去搶奪榮琪的東西。一切皆是沈凝辛的錯,與秦廉無關。
安牧出現打破我和他之間的平靜。我在心裏默念,幸好安牧出現。幸好真的可能有這個人存在。
“應付這種場麵是不是比你想象的容易?”他扶住我的肩膀,順著我的視線看到秦廉,“William!剛剛榮琪還抱怨你一個晚上消失到哪裏去……”
秦廉走過來,不再看我,“出來抽煙,告訴榮琪一聲,明天案子開庭,我先回去了。”
“和他談什麽?”安牧不避諱的問我。
我搖頭,“什麽都沒說。控辯雙方律師最好不要交談,以免透漏不該透漏的資料。”
和父親爺爺先行道別,安牧開車送我回公寓。車內廣播徑自在響,我和他都顯安靜。
行至路口紅燈,一直望著窗外,我在想,我可以對現在身邊的這個人坦白嗎?他說過,他會給我我奢望的愛,他說過,他會無條件做我的盟軍,我可以相信嗎?
“安牧,”我吞咽口水,“秦廉對我來說,很重要,”看不見他的表情,也沒有他的回應,“他是沈凝辛28年感情紀錄裏唯一的錯誤。”
他沒有重新發動車子,身後的車已經響起喇叭。又先後自行離開,我和他仍然安靜坐在車裏,隻是廣播裏一個女聲淺唱低吟,安牧關掉廣播。
“我知道,看你的眼神就知道。”
看來我還需要精進掩飾之能事。理屈詞窮,我不知道接下來還應該對他再說些什麽。
“還要再錯下去嗎?”
我轉頭去看他,輕笑,“會疼。”
他的手從方向盤上移開,擁抱我,輕輕吻我的發稍,我聽到頭頂上細不可聞的歎息,“請把自己交給我。”
“可以嗎?”
“請把你的心也交給我。”
“可以嗎?”
“我聽見你的母親在說,可以。”
我點頭,“可以。”
忽略各個媒體鋪天蓋地的報道和猜測,卻不能忽略身邊的人。蓋玥舉著報紙仍然不可置信的問我,“Zoe,你真的是榮顯屹的女兒?”
“我要不要為你出具親子鑒定證明?”
“他來的時候你居然都不告訴我!難怪榮琪榮小姐常常跑來!”蓋玥找到她一直疑惑問題的合理解釋,突又擔心地問我,“安先生也知道?”
我笑,“與他認識的時候他就知道。”
熟絡起來的同事對沈凝辛這個女人似乎突然表示了理解,他們自動把我往一個呼風喚雨的童年上聯係,得到我如此尖酸刻薄待人的理由。
由於我升任合夥人,事務所已經計劃再聘任10位可以獨擋一麵的律師。Hauck開始他挖角的工作。
與秦廉對抗的又一起案子獲勝,平常對待。
榮琪的第二間和第三間咖啡館開業,“未轉濃”和“未得及”,不似之前的大張旗鼓,但還是有不少媒體蜂擁而至,更有本港文化界的人士在報紙上對三間咖啡館的名字和深意大家讚賞,榮琪對著媒體不諱言:“名字自然出自我才華橫溢優秀異常的堂姐,你們大可以把握機會詢問本人,她來了。”
剛下車的我立即被幾位記者圍上,站在人群之外的安牧對我無奈笑。
沈凝辛的身份今時不同往日,安牧提醒,“不要因為這樣橫生更多顧忌,那個叫沈凝辛的家夥答應過把自己交給我,過無所顧忌的生活。”
“那個叫沈凝辛的家夥提出申訴,”我答,“沒有事實證據支持你的上述言論,”他眼睛瞪大,我立即補充,“她指‘更多顧忌’那一句。”
他大笑點頭,“申訴受理。”
聖誕節過後安牧送來兩張希臘的往返機票,算作他送我的第一份生日禮物。蓋玥自覺幫我安排時間以騰出生日過後的一個禮拜。
18歲之前的每年生日,唯有母親一人為我準備一個手掌大小的自製蛋糕,那是我全年唯一的“樂趣”。母親說,世界除己之外再無人愛,故自給自足,但須如這手掌蛋糕,懂得適度滿足,欲望是無底深淵。母親說,隻可以每年儲存一個願望,不可多。母親說,人是該愛自己,但不可多愛。
生平第一份母親之外的禮物來自榮琪,她跑來美國與我們同住那年,送我的第一份生日禮物是一對她手織的紅色手套。她纏著母親叫她針織活,她說紐黑文的冬天寒冷異常,你需要一副手套,但是圍巾要等到明年。母親說,雪中送炭者切不可忘。每一年榮琪費盡心思為我準備禮物,每一份我牢記心中。
榮琪,值得每一個人愛。
生日當天榮琪提議回淺水灣別墅吃飯,順便讓三位上家正式見麵安氏兄弟。
母親打來電話,“今年的生日願望是什麽?”
“媽媽身體健康。”童年願望一一實現,唯有此。
“媽媽會滿足你,認真保重自己身體。”
“謝謝媽媽。”
和爺爺叔叔安氏兄弟榮琪在客廳聊天時,父親和秦廉走進來。秦廉已就任榮氏集團的首席法律顧問,加之其與榮琪安牧安岩的關係,出現在此並非奇事。安牧握我的右手,給我一個安心的笑容,對秦廉已不再有顧忌,我朝他點頭。
猛然想起,這不正是我和安牧初識時的場麵。
爺爺送給我的禮物居然是榮氏5%的股份。
榮展坤擁有的東西隻有錢吧?“這並非我答應公開與榮家的身份想要換來的東西。”
“但這仍不足以彌補你和你母親,”爺爺答,“不是以為要用錢彌補,但榮琪也有4%,不能推辭。”
父親朝我點頭,於是我答謝謝。
父親的禮物讓所有人意外,讓我感動——12隻姿態服裝各異的泰迪熊。
父親怎麽可能知道5歲的我曾經站在商店門口盯著一個背書包的泰迪熊目不轉睛?
接收到我疑問的眼神,父親隻是點頭,“有人給我的意見。”
我去看榮琪,榮琪大呼,“我不知道!”
這一年,榮琪送給我的,是兩個手掌大小的她親自學的蛋糕。
沈凝辛仿佛一夜之間站在幸福的天地。我想要第二個願望,讓這個幸福再長一點。
17
生日過後第二天,我和安牧出發去希臘。放心的把自己交給他,任他做一切安排。
“這裏沒有人認識你,離開後也沒有人會記得你,沒有人知道你在說什麽笑什麽,隻有我知道,所以去做一切你想過或是沒想過的事情,無所顧忌。”安牧如是說。
於是我在雅典街頭奔跑跳躍,在每一家經過的商鋪停留,沒有人在乎現在的這個沈凝辛是否專業能幹是否冷靜自恃。在希臘每一處曆史遺址問些白癡異常的問題,安牧一一耐心解答。因為他的玩笑逗弄而無所顧忌的大笑,站在眾人麵前大聲唱歌,在酒吧裏和他跳奇怪的舞步,害怕時大聲喊叫,沈凝辛在做無數從未試過的事情。
為著身邊這個人所帶來的全部禮物,沈凝辛的生命在29歲開始笑魘如花。
我知道這是短暫假期。沈凝辛容易滿足,母親說,別人的愛總是短暫可欺,可以給自己愛,但不可多。
回到香港,我變回那個冷靜自恃的沈凝辛。
稍晚一些時候和榮琪約在她的“未得及”,給她帶的禮物,她要我曆數這一趟短暫假期。
言語上有所保留,但大致陳述過所到之處,所做之事。
最後榮琪總結,“Zoe,雖然你像在對法官做法庭陳辯,但是我可以聽出濃鬱幸福,”她突然歎氣,“怎麽我們姐妹倆統統落入安氏兄弟之手?”
我笑,“我們有嗎?榮琪仍為獨立個體,沈凝辛仍然冷靜,我們並非落入池中之物。”
秦廉來我的辦公室,要求簽署股權贈與的文件,即爺爺送給我的5%榮氏股權。
在我細讀文件同時,他問,“希臘之行愉快否?”
我笑答,“他的禮物讓沈凝辛的生命在29歲開始笑魘如花。”
“祝賀。”他沉默下來。良久才問,“文件有沒有疑義?”
我搖頭,在末端簽上名字,遞給他,“謝謝。”
當他的手扶上門柄,我再次開口,“秦廉,謝謝泰迪熊。”
他突然轉過來,目光明亮的看著我,我知道他在問,我如何得知。
沈凝辛不是笨蛋,不是不知道自己說過什麽對誰說過,也不是沒有推理和聯係的能力,“我從未對第二個人提起泰迪熊。謝謝。”
他短歎,終於笑,我長久沒有見過的笑容,“很高興你會喜歡。”
提了剛剛出爐的披薩前往安牧的工作室,原本隻是想告訴他,下個禮拜我需要回紐約進行合夥人的述職。
工作室的門沒有關上,虛掩著透出大片被分割的陽光,原本想提醒他以後不應該如此粗心。
輕輕推開門,光線舒適的透過大片玻璃落地窗照得整個工作室明媚異常,圖紙,啤酒罐,煙灰缸,隨意的出現在桌上,連排的電腦屏幕還在閃爍三維圖形,衣服也被到處扔在角落,原本想吃過午飯幫忙收拾。
連通休息室的門也是虛掩,原本以為他趕設計圖又是通宵現在還未起床,放下披薩,走向那扇門。
但是。我沒有偷聽別人說話的記錄,卻無法移開腳步。
“Adonis,我們到底什麽時候回紐約?和William的賭約已經贏了,榮琪又來幹什麽?”我不熟悉的聲音傳出來,安牧要回紐約?秦廉?榮琪?賭約?
“說是給我三千萬,拜托我繼續愛她姐姐。”
轟的爆炸聲。我聽見一個6歲的小女孩問母親,被人突然一刀刺穿是什麽感覺?母親笑答,等有一天你知道自己被人背叛的時候就知道。小女孩又問,什麽叫做被人背叛?母親不再笑,你遲早有一天會知道。
母親,我知道了。我知道被人突然一刀刺穿是什麽感覺,那隻有真的被人一刀刺穿的時候才知道。手指不自覺地顫抖,進而整個人都在發抖,狠狠握緊拳頭強迫自己深呼吸,寒冷從腳底潮湧上來,一點都不疼,一點都不疼。
“你要三千萬幹嗎?一個隨隨便便的項目就有這個數目。”
“所以我在考慮。”
母親你早就知道了嗎?母親你早就知道我會被刀一下刺穿?你早就知道我會受傷對嗎?你一再告誡不要奢望所謂幸福,付出和期待換來的隻可能是背叛和欺騙,然後就是被傷害的體無完膚,愛情就是一把匕首,不要傻到拿自己去試它是不是鋒利。你一早告誡不可以碰感情這個東西,不要輕易相信任何人,不要對任何人懷有期許,你說切勿相信短暫的幸福,你說為男人付出代價慘重。
我輕輕退出那間房子,所有身後的陽光都在嘲笑我。我竟然在那些自以為幸福的時刻裏忘記母親的話。
將車速提到190km/h,飛奔在臨海的公路,頭痛欲裂,胸口如被一刀刺穿,不見血,不見疼,卻要馬上麵臨死亡。
沈凝辛啊沈凝辛,你居然傻到縱容那個人不斷侵犯你的生活,你居然蠢到淪陷在那個人一切預謀的伎倆,你居然還天真的幻想他會真的愛上你這個人,你怎麽可以那麽輕易在那些虛偽至極的手段裏繳槍投降?你怎麽可以你怎麽可以???你居然還在他麵前一再暴露自己全部的懦弱?!
秦廉,榮琪。這個世界本就充滿背叛充滿相互的利益牽扯,我居然忘乎所以放任自己對“人”不切實際的期待,我居然放棄自己的立場和姿態去迎合這個世界,我簡直瘋了……那個人的全部接近虛偽溫柔一切一切都不過是一場預謀一場賭博,我居然還想過為他改變自己的生活……我真得瘋了。
母親說過受傷我還是可以回到她的身邊,“認真記住自己如何受傷,萬千世界無數異動和變數,命運操之在手。”
在還沒有第二刀將我置於死地之前,我完全有能力退守城池。
立即踩下刹車——趁現在一切不過剛剛開始,我仍可以退守回自己的平靜天地,我還是一直以來的沈凝辛,我不是池中之物,我沒有任何損失。母親早已為我穿好防護衣,這不過是沈凝莘29年生命中普通的一次侮辱和傷害,我隻需認真記住。
秦廉讓我體驗短暫幸福給我機會受傷,榮琪仍然愛我期望為我延續幸福,母親說,世間一切都可以被原諒被寬恕。母親說,不可忘,但不能不赦。
立即給Hauck掛電話,說明因臨時想回去看看母親,希望提早到明天先回美國。Hauck爽快答應。
放鬆情緒,驅車回事務所,恢複冷靜自恃,沈凝辛擁有母親所給予的全部智慧,再辛苦不過母親。
讓蓋玥改訂明天的機票,打電話給鍾點工請他繼續在我離開的一個星期裏負責打掃房間以及照顧露台上的花草。向Hauck說明回總部的述職內容以及諸多需要尋求支持的方麵,移交目前手裏負責的一起投資訴訟給隔壁房間新來的律師嶽冥,詳細交待要點。聯係母親告知我明天就回紐約,停留1個禮拜,母親大呼要整理一下原來的房間。
我又回到自己的行事風格。立在窗邊對著玻璃鏡麵裏的自己微笑,所幸。
蓋玥內線通知安牧來電。稍有猶豫該用何種態度麵對他,既不泄漏自己剛才曾到過他的工作室聽到我不該聽的話,也不讓其有所察覺自己已知真相,一切都要自然,自然的讓他認為他並不是那個能夠改變我的人。
於是接通他的來電。
“您好,這裏沈凝辛。”
“晚飯一起?剛回來不需要給自己太大的工作量。”那頭的安牧聲調和緩近人,溫柔隱含關心,若在之前,我估計真的要以為他就是那個在對的時間出現的對的人,不過,此刻,卻有難耐的惡心和厭惡,滿滿的“關懷”背後肮髒可怕到極點。
吞咽下口水,我說,“抱歉,明天要回紐約,今晚需要時間整理。”可以想象他聽罷這句毫無波瀾的陳述句時會有的表情。
“這麽急?沒聽你提過。多久回來?”
“臨時決定。如果上帝不安排意外,一周左右。”
“我已經開始想你……”
惡心至極,卻要控製自己,慶幸自己還沒有受其影響回應一句“我也想你”。在最後一份文件上簽字,揮手示意門外的蓋玥進來,然後回答他,“一周隻有168小時,並不算長。抱歉,需要繼續工作。”
告知蓋玥我現在就回家準備,接下來所有與公事無關的電話均不得轉接到紐約。
“Zoe,Adonis的怎麽算?”
輕輕的浮起一個冷笑,“請注意我的用詞,公事無關。如果他被人起訴強奸之類的罪名又肯付我們高昂的律師費,當然要轉接。”
蓋玥毫無內容的笑,稍有不解在她的眼睛裏冒芽。
我拿過公事包,在她的肩膀拍拍,“我還是那個人人討厭的沈凝辛,並不打算有所改變,不過,你的薪水下個月起會多出3%,還有你的推薦信已經夾在剛才的那份文件裏。Good luck。”
“另外,”我停住腳步回頭看她又驚又喜的表情,“不要忘記,對別人的事保持沉默是第一美德。”
她的表情隨即轉為嚴肅,然後朝我點頭。我知道她已經清楚地接收到我的意思。
18
一個下午硬撐的若無其事引發身體內多處的疼痛,生理心理一片潰敗的趨勢——但阻止自己的神經鬆懈,阻止身體裏的一部分被擊垮。
躺在浴缸裏,當我重新遍曆所有抽屜裏存放的記憶,才發現是沈凝辛自己在整個過程裏喪失冷靜,如今重新搜集整理很多被我忽略的細節,才發現,一切又是沈凝辛的錯。
否則平淡無奇人人厭惡的沈凝辛如何在初見就引起安牧的興趣?否則優秀俊朗如安牧怎麽會百般接近一無是處的沈凝辛?否則他如何得知沈凝辛的糟糕性格和諸多顧忌?否則在他表明對我的態度時榮琪反應強烈諸多提醒?否則他如何得知沈凝辛極盡掩飾的事實?
是我太過貪心,許下兩個生日願望,母親早說,每年隻可以儲存一個生日願望。
也許整個過程都是設計好的,也許對話模式對話內容都是設計好的,也許這個人的出現都是設計好的。
可是接下來我要怎麽做?繼續配合他演下去,直到他的三千萬價值到期?繼續假作自己仍是幸福的,讓榮琪和母親安心?還是揭穿這一連串的可笑設計,質問秦廉他所帶給我的全部傷害?
秦廉秦廉,我輕咬這個名字,這個男人從頭到尾認識至今,都是沈凝辛的錯誤。榮琪榮琪,你試圖延緩一切傷害,但可愛如榮琪,卻不懂得“延緩”比“終止”痛苦更多。
整理去紐約的衣物。我不可以告訴母親,我不可以讓她擔心,沈凝辛從小懂事乖巧不讓母親工作分心,沈凝辛一直冷靜自恃保護自己不受傷害,但敏銳聰慧如母親,該如何隱瞞?
電話鈴響大作,我深吸一口氣,以為是安牧,決定轉去答錄係統。
聲音傳出卻是秦廉,我無奈笑,又是這個錯誤。
“聽說你明天會紐約。通知你我的當事人決定撤銷控訴。”
沒有再多。我和他本就毫無相同立場,錯誤早該終結,一切還是沈凝辛的錯。
晚上開車去榮琪的“偏未晚”,和榮琪談笑,我仍又諷刺挖苦尖酸刻薄,幸而沒有讓安牧的影響沁入骨髓,拔除肉釘,雖有淺淺隱痛,但病根已清。
得知我明天回紐約,她先是驚訝後又羨慕不已,一起曆數母親的好,“Zoe,我一直羨慕加嫉妒,擁有這樣一個母親,是人生最大的幸福。”
我知道,15歲的榮琪已經說過同樣的話,從小沒有媽媽的榮琪,可愛如榮琪,我知道我的母親對你有多重要。所以我不怪她“搶走”母親的愛,我願意她與我“分享”母親的愛。
她又說,“現在多一個安牧,Zoe,你在實現所有的生日願望。”
這句話,受之不起。我掩飾表情裏可能會有的否定嘲笑和難過,笑。
“我14歲的時候,伯父說我要多一個姐姐了,”榮琪似乎陷入回憶,“伯父說你從來沒有得到過他的愛,問我願不願意替他給你幸福。”
是這樣的嗎?是這樣的嗎?我驚訝看她。
“爺爺和爸爸說那麽請我把他們應該給的幸福一起傳達給你,”榮琪笑,“現在你感覺到了嗎?”
原來如此,否則重要如榮琪,榮家怎麽可能允許其獨自一人跑到美國,擠一間與榮家宅子相差甚遠的紐約舊房……
我歎氣,點頭,“謝謝。”
一杯咖啡下肚,我決定回公寓好好睡一覺。今天沈凝辛從天堂到地獄,速度飛快,燃料耗盡,若不稍事休息補充能量,也許真的要倒下。
站起身,穿好外套,“突然想到你下一家咖啡館的名字,誰未知,誰未知誰?誰未知事?誰未知情?”
榮琪點頭稱好。
答錄機有安牧留言:準備的如何?代我向伯母問好。明天幾點的飛機我來接你,回來給我電話。
我歎氣。對這個人,我一樣恨不起來,隻是厭惡。厭惡他仍在對我太好,沒有人對沈凝辛如此,隻是演戲太假。
蓋玥很聰明,沒有告訴任何人我的登機時間。提著一袋文件匆匆跑來機場,Hauck臨時轉交。
隻是在我轉身要進登機口時,她說,“Zoe,為什麽我會覺得你特別想哭?”
我仰頭看距離高高的機場大廳頂部,微笑,吞咽口水,“你和吳畏進展如何?”
她不好意思起來,也不明白為什麽我會問這個問題,愣愣的看著我,無法回答。
“你要切記,這個世界沒有一見鍾情沒有全無目的的愛,不要在所謂愛情裏丟失冷靜。”轉身進去,我在挑撥她和吳畏的愛情嗎?我隻是,希望眼前這個單純未經世事的女孩不要如沈凝辛一般被刀刺穿。
回到紐約東郊的房子。14歲那年和母親才真正安定下來的家。屈指可數的願望在14歲實現第一個,我隻是想要一間屬於我和母親的房子,吃得飽穿得暖,母親不用辛苦工作。
坐在門前的矮小台階上,心中默念,母親我很好,母親我的幸福還沒有破碎,母親我並不是受傷跑回來,我隻是想你了。
一個禮拜在紐約。母親仍然忙碌,我則每天借口忙碌不願呆在家裏被母親察覺我的掩飾。
到事務所重新熟悉紐約的工作效率,坐在臨時的辦公室裏翻閱內部資料,看外麵的執業律師神色嚴肅專業異常。
事務所的合夥人對我在香港的工作狀況表示滿意,“Hauck常說,升任Zoe Shen絕對百利無一害。”
我平靜微笑,這個世界隻有利益牽扯最容易接駁也最容易切斷,彼此雙方毫無遺憾,“謝謝誇獎,我對我的薪水和職位暫時滿意到不會跳槽。”
我的老上司Mr. Brace開玩笑,“Zoe Shen把她的所有青春和智慧都貢獻給這家事務所。”
我搖頭,“我隻是給我的青春和智慧找到一個好的投資對象。”
後Brace提及,他正在考慮退休,若有可能希望我回紐約繼續執業。他說這話的時候我的確在想,這是絕好的機會,隻是……沈凝辛不能逃跑,我會用最為正當最為理智的方法解決問題,母親說,我們沒有辦法逃跑進另外一個人生。
敏銳如母親聰慧如母親,最終隻在送我去機場的路上輕聲歎息,“小辛,我早已將我的經驗和智慧全數交與你,你的生活操之在手。”
擁抱住母親,“謝謝媽媽。我懂得怎麽做。”
回程的飛機上我已決定,我會繼續陪安牧演下去,如果秦廉榮琪還有爺爺父親母親都不過希望看到一出戲,那出戲裏沈凝辛如灰姑娘一般獲得短暫幸福,我會盡全力演到最後。
甬道出口,我看到安牧朝我招手,上機前我曾給他電話告知抵港時間,沈凝辛提起兩邊嘴角,走向他。
19
“你再不回來再不給我電話,有個瘋子就要衝到紐約把那個叫做沈凝辛的家夥揪出來控告一下。”安牧接過我手裏的旅行袋,低頭看我的眼睛。
我的笑容是否看起來很累,看起來是否仍有對他的依賴,“控告我什麽罪名?”
“對原告安牧的精神傷害,要求賠償,”口氣又溫柔下來,“會不會很累?先回家還是要去辦公室?”
“請先滿足我胃裏的小小欲望。”
他的親吻自然的落在我的額頭,“你事務所附近新開一家江南菜餐館,湯味純正的陽春麵,”一起走出航站樓,“蓋玥也不知你的回程時間,我隻好天天到你事務所走一趟,完全了解附近地形地勢,可以列寫當地的美食大全。”
我笑,“女友無數如安牧,也會有這樣的閑暇時間?”
“你會被多控告一項罪名,”他停頓玩味看著我的不解神色,“誹謗。”
吃過陽春麵我決定回辦公室,安牧說晚上來接我回淺水灣的宅子吃飯。
蓋玥已經準備好下一起案子的全部資料,可以立即投入工作。
另外她提起關於之前寄來的錄影帶和光碟包裹,隻能夠查到對方有人用信用卡付帳交費。
我沉吟,考慮一下,“隨便找一個涉及信用卡的疑點案子,我會向法庭申請法庭令,請信用卡機構提供卡主的資料。”
蓋玥眨眨眼睛看我,“這是濫用職權?”
我大笑,“這是合理利用手段,知恩圖報。”
接近正常下班時間,我見到吳畏來接蓋玥下班。也許這個人熟知整個感情陰謀的全部,沈凝辛身為這個事件的唯一受害者,有權知道事情的全部真相,卻需要鬥智鬥勇。
於是走出辦公室,與其閑聊幾句。
“聽說這大樓35層的設計頗受好評,”我厭惡自己的腔調,“主設計者是您還是安牧?”
吳畏笑答,“當然是Adonis,設計室我負責除設計之外的所有業務。”
“為什麽?你不也是學習建築設計?”
“跟Adonis相比自慚形穢,隻好轉做管理經營方麵,”他做一個無奈的聳肩,“沒想到,我的天賦還不錯。”
我點頭,“那你們紐約的設計室還有在接項目嗎?”
他稍有猶豫,“Adonis在這裏樂不思蜀,不過如果有好的委托人我們也會認真考慮。”
蓋玥從檔案室出來,遞給我一份文件,“Zoe,這是你要的信用卡案子,疑點多多,足夠申請法庭令。”
我結束和吳畏的對話,微笑接過,“今晚愉快。”
回淺水灣的別墅,客套轉達母親的問好,以及母親烘烤的草莓薄餅。榮琪一把搶過,“難怪我昨晚夢見嬸嬸進出我們家廚房。”
安牧笑著諷刺,“安岩怎麽從來沒有夢見你進出廚房?”
榮琪佯裝發怒,“安岩要是敢讓我進廚房,明天我就分手!”
正巧叔叔從樓上換好衣服下來,“琪琪啊,你早該學學廚藝,難道結婚時候還要張嫂跟去?”
榮琪不幹,“不要瞧不起人,明天我換掉安岩,找個法國大廚做老公。”
大家都笑。
又談起榮琪的第四間咖啡館“誰未知”已經在施工中,還真是神速。
我不解,“擴張的速度未免太過迅速,本港萬家咖啡館,不差你榮琪一家。”
爺爺代榮琪回答,強勢而理直氣壯,“但自榮氏手下開業,這才第四間。”
安牧也插話,“全香港非富即貴之人士樂得光顧榮琪的‘未’係列,自有人願意捧場做宣傳,況且咖啡的確誘人。”
於是點頭,“是否需要我考慮第五間的名字?”
父親朝我笑。
沈凝辛在外與生活作戰,晚間一個人在自家公寓用時間和睡眠舔補傷口,我對著電腦屏幕發呆,既然生活如此禮遇於你,不要逃。
整理房間,把安牧留存在這間房子裏的痕跡統統找出來。長裙衣物,網球拍,書籍以及他可能用過的浴室用品清理打包,在我的私人空間裏,沈凝辛有權卸下麵具,不用演戲。
半夜睡不著,已經連續一個禮拜沒有好好睡過,三四顆安定片對我完全不起作用。一閉上眼,我就聽見兩個男人細碎的對話聲,聽見母親語重心長意味深長的告誡,聽見榮琪在說,請繼續愛我的姐姐,你可以感受到我給你的愛嗎,你會幸福嗎……
重又爬起穿戴整齊,驅車去半山的“未轉濃”。
一位服務生見我進來,立時迎上,“榮……沈……榮……”他在猶豫如何稱呼我,還真是為難。
我搖頭笑,“不用為難,繼續叫我沈小姐即可,或者你可以叫我Zoe。”
他抱歉的笑,“沈小姐,但榮琪今晚不在這裏。”所有店員都稱其榮琪,而非老板或其他,榮琪自然有自己的魅力,故而麻煩不斷。
“我知道,我隻是睡不著來喝杯咖啡。”
他為我拉開座椅,“還要Brazil嗎?半夜喝Brazil容易傷胃,”這個小男生足夠大膽,“嚐試一下別的品種,我推薦新幾內亞的亞伯加,用舌頭頂部可以領會出它的隱晦細致,酸度較低。”他的語速飛快。
內心暗笑,榮琪請來的家夥都不能小瞧,但我是否要改變自己的習慣以始麵前的這個男孩不致失望?或者,我該多愛自己一點關照一下自己的胃,又或者如安牧的無所顧忌論?
男孩見我在猶豫,立即補充,“你肯定不會後悔。”
我抬頭看他,為何人人都擔心後悔?“好吧,給我一杯你說的亞伯加,我會自己承擔後果,”看看那邊的小巧書櫃,“另外請替我隨便拿一本書。謝謝。”
咖啡很快送來,其實並不打算馬上喝,但那個男孩仍舊舉著托盤站在旁邊,似要等我的評論。
作罷,輕輕品一口,“不要馬上吞下去,讓它停留在口腔內,用舌尖輕輕感覺一下,”男孩在旁邊教授技巧,“像是接吻時唇舌的交纏……”我突然轉頭去看他,他立即不好意思的低下頭來。
我放下手中白色的骨瓷杯,“如你所言,下次我會再選擇它,”他笑,“你叫什麽名字?”
“萬俟為,這裏的咖啡師。”
我點頭,“我會如此向榮琪建議,請下個月起為未轉濃的咖啡師萬俟為加薪。”
他謝謝之後轉身離開。
一直到早上7點,我才離開未轉濃直接回到事務所。身體雖有困窘感,但思維根本不想休息。
修改信用卡號碼,做足掩飾工作,讓蓋玥去法院申請法庭令並去信用卡機構提請用戶資料和近三個月的交易記錄,自己則準備下一場連環證券回購合同糾紛案。
不到兩個小時,蓋玥不敲門衝進辦公室,舉著手裏的檔案袋,直愣愣的站在那裏看我。
“是秦律師。”
20
怎麽可能?我瞪著連串的交易記錄以及卡主的基本資料,清楚寫著秦廉,William Qin。怎麽可能?
他接下必輸的案子,讓重要證據消失,贏得官司,然後把失蹤的證據寄回來,讓我重訴成功,他亦被告妨礙司法公正,怎麽可能?秦廉為什麽要做這樣前後矛盾的事?
想起重訴成功那天他在法院走廊外的失落神色,他看起來明明那麽在乎案子的輸贏,怎麽可能是他把證據寄回來?
我以同樣質詢的眼光回望蓋玥,終隻是說,“不能告訴任何人。”
仔細分析交易記錄,除去每個月有定期的一筆10萬數額劃至新界的博愛醫院,再無特別。
一舉牽起我的無數疑問,我對秦廉的了解究竟占他全部生活的百分多少?曾經問過優秀如秦廉何以走到今天這個地步,他答什麽?生活所迫?他為什麽要與安牧打那個賭?他何時與榮琪交往,又為何分手?
我必須解決所有的困惑——但不可直接問秦廉,以我們今日的關係,又或者他果真有隱瞞我的心態,斷不會坦白。
立時前往新界的博愛醫院,利用律師的身份並不費勁查到秦廉劃款的病房。護士小姐告知,病人秦恩是一位24歲的男子,4年前車禍後變成植物人轉入這家醫院一直未清醒過。
“是否有人常來照顧他?”我問。
“他哥哥偶爾會來,請了護理員平時照顧,每個月的費用也準時到帳,隻是他最近一兩年的狀況越來越差,”護士毫不隱瞞,覺得自己說的太多,又立即停下,“你是他什麽人?”
“我是律師。”
她立時住嘴。
我的確與他毫無關係。隻是,“我可以進去看他嗎?”
護士點頭,“麻煩換衣服。”
瘦弱不堪,看起來毫無血肉。但是我仍可以從他與秦廉相似的眉角看出他就是秦廉的弟弟。這就是秦廉“生活所迫”的全部理由?為負擔高昂的醫療費而不擇手段?為錢而走到今天這一步?
還真是可笑。以為這樣一個理由就可以縱容自己的墮落?以為生活就像講故事一樣給它一個“很久很久以前”的開頭,情節就可以順理成章的往下發展?以為他這樣的“至情至愛不理不棄”就要別人理解他的全部卑鄙行徑?還真是可笑……若是人人都為錢為生活找到一個合理墮落的理由,母親就不會三更半夜哭著跑回來摟住我不停的哭,若是人人都害怕辛苦而選擇另一條沒有痛苦的陽光道,母親根本不需要帶著我在紐約街頭顛沛流離,若是人人……
母親說即使生活辛苦如此,亦不可放棄原則玷汙秉性,即使受盡人間冷落,亦不能允許自己墮落與惡人同流合汙。秦廉啊秦廉啊,聰明如你,也不識這個道理嗎?
考慮再三,我提醒那位護士小姐,切不可向任何人透漏我曾來過,否則,為求保險,我決定嚇唬她,“這可能牽涉四年前的一起謀殺案。”
回到辦公室,安牧在等我。我平靜心緒。
“你昨晚沒有睡好?”他怎麽知道?
我點頭,“可能還有時差反應,去榮琪的咖啡館坐了一晚,還沒有睡覺。”
“難怪一早有人致電,為何我把你一人扔在咖啡館獨坐到天亮,”他伸手過來想要揉我的下眼袋,我警覺性避開,已經再不能接受這個人的觸碰,“怎麽了?”
我搖頭,“沈凝辛剛剛作戰歸來,有苦無功,累極。”
他的神情稍有勉強,估計我打亂他的計劃,“送你回家休息,你的太過在乎能不能為我而改?”
若是之前我一定會回答不能,但,我已經心虛,若是生硬回答不能他會有所懷疑嗎?我該給他一些含有安定成分的藥丸嗎?“請給我時間,萬事皆有可能。”
他大喜,“果真如此?”
“沈凝辛不打誑語。”
安牧送我回家後離開,我站在台階上看著他的車影。已經想通,既然是一場消耗戰,那麽讓敵人自行厭倦應為上策,這個人,還要繼續下去嗎?以他的曆史記錄,已近7個月,為何還未厭倦?我在等他開口,等他給彼此一個解脫的理由,屆時我不會提起他與秦廉的賭約,不會提起榮琪對他的拜托,我會假作他無數情人中普通的一員,在規定的遊戲時間過後正式退場。
我還是睡不著。我還在思考關於秦廉的全部疑問,沒有結果。在等身體真正累垮的那一刻,我可以安心好好睡一覺。
想起昨晚的咖啡,我驅車去“未轉濃”。
萬俟為見到我再次出現在“未轉濃”顯然驚訝,又是淩晨2點,獨自一人前來。
“榮琪2小時前離開。”他為我拉開椅子。
我看著這張生硬的金屬椅子有點為難,身體已經累極,隻是我的思維停頓不下來,想讓自己舒服一點,“這裏,沒有舒服一點的棉布椅子嗎?”
他想想,“隻有員工休息室有,這樣的金屬椅子強調收放自如的概念,”看著我,“你願意到我的休息室坐嗎?我可以把咖啡送到裏麵去。”
我點頭,“謝謝,請給我一杯亞伯加。”
安牧的設計的確細節到位,連員工休息室都風景極佳。我靠坐在長排的白色沙發靠背椅中,打開的窗子吹進來香港2月微涼的風,伴著萬俟為送進來醇厚細致的咖啡香,自我催眠。
我是被大聲的喝斥吵醒的,緩緩睜開眼時,簡直嚇一跳:萬俟為的臉放大在我眼前,他在幹什麽?!
然後是安牧衝過揪住萬俟為的衣領,一記左勾拳,嘴角立時有血。
我轉頭再看,秦廉和榮琪皆立在門口,表情複雜,無法言說。
萬俟並不還手,直到安牧把他打坐在地,秦廉低沉開口,“夠了安牧。”
我完全不明白到底發生什麽事,身體上的疲憊感仍未消失,我睡了多久?為什麽他們都在這裏出現?為什麽要打架?
榮琪的聲音也不似平常,“萬俟,你先出去。”
場麵甚為尷尬,隻我一人呆坐沙發。“我是否在接受末日審判?能否先讓我知道罪名為何?”你們賭局的唯一受害者沈凝辛還沒有質問,我有何痛腳把柄讓你們抓?
“你不知道?”安牧冷冷問我。他憑什麽如此口氣?!
長歎一聲,壓抑自己的怒氣,“沈凝辛知道的多如牛毛,不知道的亦多如牛毛,不知道安先生所指那件?”
他在生氣,我知道。
榮琪關上門,坐到我身邊,既笑有怒,“你知道萬俟剛才吻你嗎?”
我幾乎跳起來,經驗如故,沈凝辛再不可能讓任何一個男人碰觸,“沈凝辛絕不可能讓這種事情發生!”
榮琪大笑,抱住我,“我親眼所見噢……”
秦廉拍拍安牧的肩膀,“Zoe睡著了。”他在陳述事實。
21
據榮琪說萬俟為已經被她扔到淺水灣,的那家“未得及”。
事後安牧載我去法院,我的案子當天下午開庭一審,蓋玥帶齊資料來匯合。
我和他再不說一句話。
隻是他在我的庭上聽審因抽煙被林法官喝斥出去。
我無奈笑,這個人,還真是無所顧忌。
“你在躲我。”他站在我的車前,神情嚴肅。
這是不是我的機會?他是否厭倦?是否要提出分手?是否我們可以彼此解脫?
“請拿出證據。”
他還沒有決定性的表態,我不能在這個時候輕舉妄動。
“你突然一聲不響跑去紐約,沒有電話沒有聯係。”
不要忘記我的職業,“那是工作需要,我亦有通知你來接機。”
“你連續兩天半夜跑去未轉濃,上班時間是我坐在你的辦公室裏。”
稍有邏輯能力都清楚,這些根本不能得出我在躲他的結論,“半夜去喝咖啡是因為我睡不著,我的工作就是需要出去找證據,”我抬頭瞪視他,“請你清醒一點,你的這些證據根本不能證明我在躲你。”
“你心裏有,”他停頓,“證據在你心裏。”
我張嘴大口呼吸,這是和他第一次見麵時所說過的話,當時震動我心,如今亦然,這個人是否真的能看穿我心,不是設計過的橋段?
我轉去打開駕駛座車門,他突然抓過我,整個人被他禁錮在懷裏,強硬的吻入侵。我不會再接受,強力反抗,我不能再為這個男人付出什麽,我拒絕他的碰觸,尤其他的吻。我們在進行一場戰鬥,沈凝辛不會再屈服。
呱。
沈凝辛生平第二次打人,同樣動作同樣位置同樣對象。
我們都愣住。
他突然笑,嘲諷異常,“這是證據。”
我一定要說些什麽,沈凝辛不能在這場口舌之爭裏輸掉,我……我什麽都說不出來。
“那個服務生算什麽?他居然可以吻你?口口聲聲說要把自己交給我的沈凝辛用暴力拒絕我的吻?下定決心把自己交給我的沈凝辛從紐約回來後居然開始躲我?”他的聲調並不高,但每一句都讓人疼痛難忍。
他憑什麽這麽說?他不是隻是為了和秦廉的賭約?他不是隻是為了與榮琪的三千萬交易?我甚至還不知道自己在他與秦廉的賭約裏價值多少的賭注,三千萬就能為沈凝辛買到一個愛情嗎?那麽我用三千萬能不能請他不要再繼續傷害我?不要忘記,現在的沈凝辛身家超過9億,我有30個三千萬,能不能……
我長長呼氣,似要把心中所有的煩悶呼出,“能不能,請你不要再傷害我?”抬頭逼視他,控製自己的情緒,我不可以讓淚水流下來,沈凝辛不可以哭,我重複一遍,“能不能請你不要再傷害我?”
沈凝辛錯過一次,不能再錯。他要提前結束這場戲,我會如他所願。
他的目光沒有退縮,隻是糾結起來,“我在傷害你?”
他不願意承認嗎?他至今仍還不願意承認嗎?為什麽他不能坦白,然後我們退回各自起點,像每一個電腦鍵盤左角上的“ESC”鍵一樣,按一下就可以逃跑回上一步?為什麽我們要互相欺騙,即使彼此心知肚明,仍然繼續演戲下去?
我點頭,“從頭到尾,如你所言,證據在你心裏。”
我不想再演戲下去,我沒有像秦廉那樣大義凜然義薄雲天的理由,我也沒有自己一直以為的冷靜堅強,沈凝辛不會演戲,沈凝辛從小就被告知,人生如戲,但人本身不能入戲,否則人生就是一出戲,你將不是你自己。我一件一件穿起自己的顧忌外衣,等我穿好戲服準備另一場戲時,我和安牧的就將落幕。
“你知道什麽?”
隻這一句足矣。那麽我們坦誠相見,今天結束。
我點頭,“秦廉與你一場賭約,不知道賭注是什麽;榮琪與你三千萬交易,不知道成功與否,”我走過去拍拍他的肩膀,“沈凝辛不想再錯下去,也不想看見你再錯下去。”
他看著我不說話,神情平靜。
“那麽,輪到我和你做一場交易。”
他的平靜被我打破,眼神詢問我。
“我給你三千萬,請你三天後和我分手,理由是沈凝辛愛上他人,瀟灑如安牧,斷不會再做糾纏,假作與你其他無數女友一樣,我們繼續演戲,然後你向我提分手。”
他的神情激動起來,“為什麽?”
我知道我已經掌握主動權,母親全數交與我她的智慧,“榮琪如此為我,沈凝辛並不想她唯一的妹妹為此難過。”
我打開車門,轉頭看他,“安牧,我告訴過你,我沒有後悔的概念,會盡數自己承擔後果。允許我改動一句歌詞,那是我要對你說的話,”吞咽口水,呼出空氣,“讓我感謝你,贈我空歡喜,我不會忘記。”
母親說,世界變數異動無數,你要操之在手。
“請今晚7點準時到榮家別墅門口,我會在那裏等你。”
我對著後視鏡裏的自己微笑,所幸。
然後開車去淺水灣的那家“未得及”。萬俟為唇角青紫,見我進來,已有躲意。
我笑,“我隻是來感謝你,”伸手去摸他的唇角,第一下他生疼的側頭撇開,我再伸手,他也就作罷,任我的手指停留在上麵,“世事難料,本不是我設計的過程,卻得到我想要的結果,”我踮起腳尖去親吻他的唇角,輕輕的,盡量不弄疼他,“謝謝你的咖啡,還有你的吻。”
聽見周圍的哢嚓聲,沈凝辛的戲已近結尾。
抽離開,“現在,請給我一杯餐前適用的咖啡。”
“我推薦略帶土壤味的Sumatran咖啡,它讓人胃口大開,”萬俟再次為我拉開凳子,“請稍等7分鍾。”
22
安牧在榮家宅子門口等我。見我的車子到來,熄滅手中的煙。
“我不想說謝謝,三千萬足夠代我說,”我把手裏的公事包遞給他,“請牽我的手。三天時間未到,沈凝辛仍是安牧的女友。”
他順從接過我的包,握緊我的右手,“晚飯後去我家,”接受到我抗議的眼神,“1秒前說過的話不要這麽快忘。”
“你想怎麽樣?”如臨大敵,這個人要在這個時候做出什麽事情?
“放心,我不會再傷害你。”
這是承諾嗎?我可以相信嗎?“請為我立一紙合同,沈凝辛不再相信任何人。”
他的目光裏是悲傷嗎?又或是內疚嗎?“對不起。”
“沈凝辛自己承擔後果,不需要你的對不起。我們現在似乎真的成為盟軍。”
經過花園,正見到叔叔與秦廉在散步,商談公司事宜。
我加重手中握緊安牧的力道,“請解答我的疑問,”他表示洗耳恭聽,“秦廉和榮琪交往是什麽時候?”
他的眼神大為不解,“秦廉和榮琪?怎麽可能?”
怎麽可能?明明秦廉是榮琪曾經的某任男友?報紙上不是如此寫明?
“麻煩說明清楚。”
“不知道嗎?秦廉的弟弟為追榮琪,車禍死亡。”
烏雲密布,雷聲轟隆,“你說秦恩?”
“對,和榮琪同年同學,秦廉表示理解罪不怪榮琪。”
終至瓢潑大雨。
原來那個為榮琪變成植物人的男生就是秦廉的弟弟,原來四年前榮琪跑到美國在母親懷裏大哭為的是秦廉的弟弟,原來榮琪那個被母親說人一生隻可以犯一次錯的錯誤就是害得秦廉的弟弟變成植物人?
等一下,“你說秦恩死了?什麽時候?”
安牧甚為不解,“車禍死亡,自然是當場死亡。”
風又刮起。那我在博愛醫院裏見到的是誰?
無怪——無怪他知道我是榮琪的堂姐時那個複雜難當的表情,那個表情不是因為我是榮家的人而複雜;
無怪畢業返港時我們的關係完全脫軌,他的弟弟在那個時候突遇車禍,罪魁禍首是我一直愛護的榮琪;
無怪他要全數負擔醫療費用,因為他對榮琪宣稱弟弟當場死亡;
無怪他為了要自己負擔每月近10萬港幣的費用而鋌而走險,不擇手段。
我突然覺得可笑起來,為自己給他找那麽多的借口,卻不知道幾分幾成是真相,原來榮家姐妹並非是被安氏兄弟盡數俘虜,而是對秦家兄弟造成一生一次的錯誤——我為秦廉,榮琪為秦恩。
母親說,人的一生隻能犯一次錯,一次足以。
秦廉在我們晚飯開始前離開。我走到窗邊去看他在雨中的背影,請張嫂給他送一把雨傘。
聰明如秦廉,也會被生活所迫,卻從未對沈凝辛吐露一分一毫。
一道閃電下來,電光石火間想到他與Wayne教授的對話,“Years ago I thought it was not right time, then I found I had no qualification or no choice, and now it doesn’t need, we separated away in different lines.”
他是在說我嗎?
我們的對話無法正常,不過因為沈凝辛尖酸刻薄,我們針鋒相對,不過因為沈凝辛咄咄逼人。我和他走到今天這個地步,還是沈凝辛的錯。
晚飯後與父親道別,榮琪撐傘送我到車邊,我問榮琪,“如實回答,你最近有沒有一筆2千萬以上的支出?”這是律師的策略,不能問準確數額,我和安牧的戲還沒演完。
沒有絲毫猶豫,“沒有,最近最大的一筆是誰未知的店麵商鋪,價值400萬。”
我點頭。
一前一後開車至安牧家,開門後他讓我先去擦拭身上的雨水。
從浴室出來他給我一小盤藍莓蛋糕,“你晚飯心不在焉什麽都沒吃,我讓張嫂給你準備的。”
他在這個時候還要用這些溫柔伎倆來感動我嗎?但肚子真的餓,“謝謝。”
“過來。”他拍拍沙發上的空位。
“你有什麽計謀?”我在擔心也在害怕,不想再為這個男人付出什麽,我們現在純粹的契約關係,我也不想再跌入這個男人的溫柔陷阱。
母親說,不能以同樣的方式受傷兩次,亦不能以同樣的方式傷害別人兩次,因為人一生隻能錯一次。
他笑,是我熟悉的寵溺笑容,“我隻是想為我的女友陳述事實以及事實之全部,”他言辭懇切,“以試圖挽救她的心和感情。”
我托著蛋糕坐到他身邊,“你確定你接下來的陳述裏有讓人原諒的成分?”
他點頭,伸手過來抹去我唇角的蛋糕,“絕對有。”
在車中我已經想清楚,對秦廉的錯誤根本是沈凝辛一手造成,那麽我不能以同樣的方式再錯一次;如果對秦廉的錯誤完全是因為沈凝辛的一意孤行妄自猜想而不去了解事情真相造成的,那麽我應該給安牧一次機會陳述事情的所有真相;如果我還是冷靜自恃的沈凝辛,就應該站在客觀的角度仔細看到事情的全部後果——沈凝辛完全沒有損失。
母親說,不要輕易相信任何人,亦不可輕易懷疑任何人。
“好吧,但是主動權在我,我提問,你回答,如實回答。”
他點頭。
“你收了榮琪三千萬?”
——“沒有,我和榮琪沒有就三千萬達成交易,根本不需要三千萬,我也會繼續愛你,隻是她誤會。”
“你和秦廉的賭約什麽時候開始?賭注是什麽?”
——“如果你了解秦廉應該很清楚,他從來不賭博。他隻是想知道我用多久時間可以讓你愛上我,沒有賭注。”
“怎麽可能?”
——“秦廉隻是以為你不再愛他,希望我能給你愛,我們算計的隻是時間,並非愛不愛。”
“僅此而已?”
——“我和秦廉的口徑一致。”
“你如何得知沈凝辛的糟糕性格和諸多顧及?”
——“一部分從秦廉口中得知,一部分安牧自己有眼睛,也有心。”
“你愛過沈凝辛?”
——“從頭至尾,或者更早。”
“怎麽可能?”
——“秦廉大學四年耀眼異常,沒有女生入他法眼,但是JD第一年假期回來魂不守舍,他形容的那個女生世界罕有,我嫉妒。”
我沉默。我該相信嗎?這個轉折和意外太過突然,太過出乎意料,完全不在沈凝辛的邏輯內,母親,我可以相信嗎?難道所有懷疑都不過是我在杯弓蛇影?難道愛情不是一把匕首,等著我自動迎身上前自取其辱?我許的第二個願望不會因貪心失效嗎?幸福不是短不可觸永遠不會降臨到沈凝辛身上嗎?我可以相信麵前這個人剛才的全部言論嗎?
母親?你交與我的全數智慧為什麽沒有……?
他敲敲我的額頭,“你母親的那些理論不是針對安牧,也不是針對秦廉說的。”
我睜大眼睛看他,他真的看得懂我在想什麽?
他繼續說,“這個世界沒有普世的理論,聰明如沈凝辛也不懂嗎?輪到我發問。”
“什麽?”他居然搶過主動權?
“你聽到什麽誤會的?”
——“Adonis,我們到底什麽時候回紐約?和William的賭約已經贏了,榮琪又來幹什麽?”
“說是給我三千萬,拜托我繼續愛她姐姐。”
“你要三千萬幹嗎?一個隨隨便便的項目就有這個數目。”
“所以我在考慮。”
“你再想想這段話,與我的說辭有沒有矛盾的地方?我和吳畏在紐約有事務所,回去理所當然;我和秦廉就時間打賭,不到一年已經贏了,榮琪跑來說要給我三千萬自然令人費解;吳畏問,我不過如實陳述;我確實不需要三千萬,所以需要考慮到底哪裏讓她誤會。”
——“你在強詞奪理,怎麽說都算。”
“你還要給我三千萬?”
——“你直接跟我分手,我省卻三千萬。”
“今晚要不要留下來?”
——什麽問題!
但是他的解釋已經盡數解答我所有的疑問,可以不在乎那些細不可聞的小節。
我自他身邊站起,“請給我獨自思考的時間。”
他點頭,“送你回家。”
我笑,“不用,我自己開車來的。”
“我剛剛挽救安牧和沈凝辛的愛情,今晚睡不著。”
我走至門口,突然想起下午在“未得及”的行徑,“安牧,明天記得看報紙。”
臨睡前接到母親的電話,從紐約回來我還沒有睡過一個安穩覺。
“小辛,你最近不好?”
“媽媽,辛苦過後會是什麽?”
“辛苦過後會見天。”
“媽媽你見到天了嗎?”
“你是我的天。
沈凝辛的眼淚唰得流下來,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
“小辛,你在哭?”
“媽媽,我會處理好。”
“你要記住,堅持原則絕對,但看問題需相對,你的幸福操之在手。”
“媽媽我記住了。”
母親早已全數給我她的經驗與智慧,我的幸福操之在手。
23
一早和榮琪約了在“未得及”喝咖啡。萬俟為送來用“碗”喝的咖啡,“法國人早餐的時候,喜歡用碗喝咖啡,用菊苣根調配香味,味道細致淡然,中度烘烤粗磨的咖啡豆需經過24小時的浸泡。”
“我會每天來,直到你江郎才盡。”喝過咖啡,我笑說。
萬俟愣在那裏,不知該如何回話。榮琪大笑。
“我有沒有說過,請下個月起給你們的咖啡師萬俟為加薪?”我承諾過這樣的話。
榮琪搖頭,又笑,“姐,萬俟一分薪水都不拿。”
“我可以準備文件控告你虐待員工。”
“他是第二大股東,有4間咖啡店30%的股權。”榮琪朝我眨眨眼睛,“否則這樣勾引我姐姐的服務員我早就將他扔進淺水灣。”
我轉頭去看萬俟,笑容靦腆,不好意思的朝我笑笑,該不好意思的人是我吧?
說笑間,安牧和秦廉走進來,老遠手裏已經展開報紙朝我笑。萬俟立時站到我椅子後。
安牧坐到我身邊,握著我的右手,大庭廣眾之下,突然低頭過來深深吻住我,直到我呼吸困難盡力掙紮,他才放開,然後轉頭對我身後的萬俟得意非凡,“看見沒有?這是安牧的私有財產,神聖不可侵犯,要是有下一次,我會親自開船把你丟進維多利亞港。”
各位皆笑,榮琪最為大聲。
我無奈搖頭,“安先生,是你在侵犯我的私有財產。”
他皺眉,“我立時將你變成我們共有的。”
我請秦廉一起到花園裏走走。
“上市公司幕後交易的帶子是你寄給我的?”我單刀直入。
他大驚。
“我懂得守口如瓶和適當沉默。隻是想知道理由。”這個人背後有太多隱衷,若我不問,他不會對沈凝辛吐露一絲一毫。
“受人所迫接下案子,但也知事情真相公理,寄給你是最好選擇。”正如夜路走多遇到鬼,也知鬼怕人。
“我在紐黑文喝醉過?”
他麵有難色,然後點頭,“爛醉如泥,我認識的凝辛從未如此,對我來說卻是天大誘惑,”他停頓注意我的靦腆表情,“你說很多話,把童年全部傾倒出來,那次我下定決心要給你所有你從未得到的東西,”我歎氣,果然如母親所說,不可以喝酒因為酒後容易吐真言,“隻是再無機會。”
“你沒有告訴榮琪,你弟弟並沒有死?”我轉到另一個問題。
他轉頭去看咖啡店裏的榮琪,搖頭,“還是不要告訴她比較好,醫生說恩恩最多還有三個月。知道她就是你說過你想保護的榮琪時,我就決定這麽做。”原來如此。
“秦廉,我有無數疑問,請以後盡數為我解答。”
他微笑點頭,“任何時刻都會。”
轉身要走進咖啡館,榮琪向我招手。
“凝辛。”這句話的魔法仍然具有強大效力,我轉身看他。
他走到我麵前,“請給我一個吻,如果你給安牧你的人生。”
我點頭,他的吻落下,這一吻,沈凝辛等過7年。
要離開時,萬俟拉住我,他在期待第五間咖啡館的名字。
我轉頭去看站在外麵車邊等我的安牧,笑答,“留未住,非咖啡留人不住,世間異數,留心不住。”
母親。辛苦過後可見天,你是我的天。
番外
命運三女神如期剪斷恩恩的生命線。秦廉接受Wayne及其他幾位教授的聯名推薦,要回耶魯大學任職訴訟法講師。結束他在香港的私人事務所,外界傳聞多多。父親和叔叔百般挽留,不及我一句話:若果你走,沈凝辛辛苦異常,他們斷不會放過折磨我的大好機會。秦廉立時妥協,全部假期都回歸香港,況且通訊不是不發達。安牧大笑,多虧我調教,Zoe終於學會情愛的初級手段。
坐在榮氏開在新機場航站樓內的“留未住”,榮琪慨歎,若有人如秦廉一般對我,所有榮氏股份她雙手奉上。安牧笑答,你要真有如此想法,世界遍尋不到。
沈凝辛何得何能,幸獲秦廉之愛。安牧握過我的右手,手指在銀白戒指上摩挲,“我安牧又何得何能,從秦廉手中搶過沈凝辛的愛。”
我搖頭,“不要得意太早,要是對我不好,紐黑文自然有人無條件接收我。”
他大呼:“太不公平,好壞標準你操之在手,我如何是好?”
榮琪的笑太沒風度,“不怕不怕,與秦廉一樣即可。”
實在太難。
安牧在對的時間遇見沈凝辛,得到她的全部寵愛,正如榮琪在對的時間遇見母親,得到母親的全部寵愛。
沈凝辛在錯的時間遇見母親,一如秦廉在錯的時間遇見沈凝辛,但並非不愛。母親愛沈凝辛,一如沈凝辛愛秦廉。
世間人,愛,並不少,正如沈凝辛愛榮琪不會因她“搶走”母親的愛而少一分一毫,安牧也愛秦廉不會因他仍“占據”沈凝辛的心而變質腐壞。
於是可以隱忍控製常常如猛獸般出入的嫉妒羨慕和衝動。任何法律事務問題我會打電話與秦廉商討,任何理論學術問題秦廉會打回電話與我切磋;安牧偶爾拿來氣我拿來試探的緋聞我會假作生氣,與榮琪跑回紐約再轉戰紐黑文與秦廉閑遊;據母親說,她不在紐約期間,居然有田螺姑娘出現為她整理房間打掃灰塵,差點擔心我又會多一個父親,後才知是秦廉;秦廉的假期變作父親叔叔的假期,因他假期回來香港苦戰,父親叔叔樂得清閑,各自找機會放鬆。
安牧的情緒我怎麽會不了解?當年我也如此對待榮琪。
爺爺幾次詢問,在他老死之前,什麽時候可以看見我結婚生子。榮琪趁勢逼問,你存心在擋我的路,你不結婚什麽時候輪到我?
安牧也問,什麽時候才能把你右手的訂婚戒指換到中指?
不用擔心,我隻是在等。我在等有一天一個女孩跑到我麵前,很大聲的宣稱,請你放棄對秦廉的掌控權,我就立即把戒指移位,當然,男孩我也不介意。
未見秦廉幸福之前,沈凝辛也全無資格坦然接受他贈予我的歡喜,並非空,並非滿。
很辛苦,但母親說,辛苦過後可見天。
因為有此執念,榮琪的下一家咖啡館,未見天。
君未見,因君駐留辛苦門外,請進。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