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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雯:一夢千尋

(2008-12-04 17:53:35) 下一個
心雯:一夢千尋
  第一卷:庭院深深
  林熙陽
  這是林熙陽第一次參加葬禮。肅穆的靈堂,淒婉的哀樂,四周飄蕩著陰森悲戚的氣氛。棺木中,躺著一個三十多歲的美麗女人,身上覆蓋著一床緞質的被子,眼皮輕輕地合著,唇角微彎,表情安祥,容貌依然姣好,隻是慘白如紙。參加葬禮的眾人唏噓不已,幾個上了年紀的婦人低聲啜泣起來。而跪在靈柩前披麻帶孝的女孩卻沒有哭,安靜得有些不合情理。
  “八成是嚇傻了。可憐的孩子,從小就沒有父親,這會兒連母親也沒了。”人們歎息著說,語氣中夾帶著憐憫和惋惜。
  女孩自始至終都低著頭,白衣黑褲,長發垂肩。
  站在人群裏,林熙陽看不見她的臉。隻見她一次又一次叩頭答禮,像個被人操縱的傀儡。葬禮結束了,人群緩緩散去。他仍站著,看著旁人將她扶起,將她母親的靈柩抬去下葬。她捧著靈位,低垂著頭,一步步向外走來。
  “孟千尋。”她經過身邊時,林熙陽忍不住叫了一聲。
  她略微抬頭,朝他看了一眼。
  她瘦了,才幾天時間,臉變小了,眼睛更大了,漆黑的眸子裏,盛滿無言的哀傷。
  孟千尋的母親蘇緹是柳鎮最美的女人。她獨自帶著女兒,在鎮上租了間房子。林熙陽聽大人私底下議論,她做過人家的情婦,後來被拋棄了。可是,什麽樣狠心的男人,舍得拋棄這麽美麗的女人呢?蘇緹實在太美了,簡直不像人,像仙女下凡,身材高挑,眉目如畫,肌膚雪白細致,惹得鎮上的女人們都叫她狐狸精,而男人們都對她側目而視。蘇緹也是一個孤單的女人,她很少說話,也很少出門,日常用品都支使女兒孟千尋去買。
  孟千尋長了一張如母親一般美麗的臉,隻是這張臉是憂鬱的,眉目低垂。沒有人知道她的父親是誰,她用同樣沉默的方式應對人們的鄙視和猜測。林熙陽和孟千尋住在同一條巷子裏。從他家閣樓的窗口望過去,可以看見她的身影,總是一個人,安靜地走出來,又安靜地走進去。孟千尋升入鎮上唯一的中學後,上學和放學的路上,兩人時常打照麵,但她從來不拿正眼看林熙陽。孟千尋不拿正眼看任何人,她的目光在莫名的別處。學校的山坡後麵,種了大片大片的桃花,每年春天的時候,開得如火如荼,爛漫似霞。
  清晨,林熙陽獨自一人穿過學校後麵的小路,去桃樹林裏背英語單詞。六月就要中考了,他想抓緊剩餘的三個月時間,用功讀書,考上城裏的重點中學。在那兒,他意外地看見了孟千尋。
  她坐在桃樹下,一身白衣,沉靜的表情。彼時四周桃蕾初綻,似紅色的海洋,波光瀲灩,美得令人不能喘息。而其中,最美的就是孟千尋。烏黑長發,垂落在肩上。她微仰的小小臉孔,一如白瓷,在陽光下閃爍著細膩透明的光,一雙眼睛黑如點漆。
  在這一刻,林熙陽突然覺得,孟千尋比她的母親更美。蘇緹縱使美麗妖嬈、風情萬種,到底是俗世尤物,而孟千尋卻像墮入凡間的天使,周身不染纖塵。
  以後的日子,林熙陽每天早晨都會去桃樹林,悄悄地躲在暗處,等待一個人。
  孟千尋似乎很喜歡這片桃花,她常常孤單地走進樹林,然後,以林熙陽第一次見到的那個姿勢,安靜地坐著。林熙陽就在她身後不遠的地方畫畫,他已經畫了無數張她的背影和側影,但是,他沒有畫過她的正麵,害怕被她發現。
  不知不覺就到了四月。仲春時節,桃花紛紛墜落,狼藉一片,卻美麗異常。
  孟千尋早就到了,還是那樣的姿勢,很安靜地坐著。
  一陣風過,花瓣如雨,輕悠悠落在她的眉間發際。
  林熙陽迅速支起畫板,刷刷地畫起來。他對繪畫很有興趣,參加了學校的美術培訓班,課餘時間都花在上麵。他彎下身去拿水彩筆,看到滿地落紅中,出現了一雙纖細白皙的腳踝,再往上看,是白色的褲腳,然後是細瘦的腰肢。
  林熙陽嚇了一跳,趕緊站起來。
  14歲的瘦弱女孩比他矮半個頭,眼睛緊緊盯著他的畫。這樣近的距離,林熙陽聞得到她身上淡淡的少女的青澀氣息。他莫名慌亂,張開嘴“我”了半天,未再說出半個字。她微低著頭,目光仍然停留在他的畫上,然後輕聲說:“這幅畫,能送給我嗎?”
  這是他第一次聽見她說話。聲音很好聽,清淡如風,純淨似水,和她的人一樣。
  林熙陽笨拙地點頭,用自己都聽不見的聲音說:“好。”但是,他的心裏卻瞬間開滿了花,就像這片桃樹林一樣,開成了春光燦爛的一片。
  他們就這樣有了交集,就這樣成了朋友。每天上學以前,林熙陽和孟千尋都會在桃樹林相遇,仿佛是一個秘密的約定。
  孟千尋雖然不愛說話,也不愛笑,但她並不像他以為的那樣孤僻。
  有時候,她也會和他說一些自己的事情。
  孟千尋沒有父親,母親性情乖張冷漠。因為出身曖昧而被周圍的同學嘲笑輕視,甚至連老師也不喜歡過於安靜的她。
  “林熙陽,隻有你,隻有你對我最好。”她把頭輕輕地轉向他,眼睛像黑水晶一樣透明閃亮,是一種他從來沒有見過的光彩。
  林熙陽看著她,胸口緊緊一縮,湧起一股又酸又脹的奇異感覺。
  很久很久以後,他才知道,這種感覺就是喜歡。
  那天清晨,林熙陽沒有等到孟千尋。
  中午回家,在餐桌上,父母不經意地說起,蘇緹早上因為心髒病突發過世了。
  “多可惜呀,那麽漂亮的一個女人,年紀輕輕就……”父親搖頭歎息。
  母親不無醋意地說:“自古紅顏多薄命,但凡生得標致的女人都很短命。”
  林熙陽一驚,筷子掉到桌子上,眼前浮起孟千尋那張精致小巧的臉。
  蘇緹在柳鎮沒有其他親人,街坊鄰居憐憫孤苦伶仃的孩子,幫著孟千尋料理了後事。
  失去母親,孟千尋變得更加安靜,安靜得讓人覺得憂傷。大人們都在議論孟千尋以後的生活。有人說她還沒有成年,應該送到孤兒院去,還有人說要幫她尋找父親……孟千尋不再去桃樹林,林熙陽也沒有去。他常常坐在閣樓上,看著她家的窗子發呆。他是那樣渴望走近她,但是他找不到入口。
  那年秋天,林熙陽考取了C城的重點中學。
  放榜的那一天,他走進了桃樹林。
  果然,孟千尋靜靜地坐在樹下,不看他,仰頭看著藍色的天空,平靜地說:“林熙陽,我要走了。”
  林熙陽的心一陣疼痛。
  其實,這個結局,他早就知道。他不舍得她離開,但是,在命運麵前,16歲的他隻是一個無能為力的男孩。
  “林熙陽……”她突然轉過頭來,臉上慢慢地綻開一個如夏花般絢麗的笑容。
  林熙陽屏住呼吸,那是他曾經見過的,最美麗的笑。
  “林熙陽,我們去爬山吧。”
  秋日的殘照裏,她衝他揚睫而笑,“我從來沒有爬上過這座山坡。”上山的時候,他們沒怎麽說話,一前一後地走著,隻聽見林間的鳥鳴風聲,落葉在腳底沙沙作響。
  登上山頂,林熙陽看見落日餘暉下的山巒,被鍍過金一般璀璨奪目,卻又有幾許淒涼哀傷。
  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
  他多麽希望太陽能永遠停在山尖,這樣他就可以永遠守著孟千尋。但是,太陽還是慢慢地向西沉去。
  天空由藍色變成橙色,又由橙色變成絳紫。
  “我們走吧。”
  林熙陽轉身朝山下走。他們必須在天黑之前回家。
  “你能背我下山嗎?”一個纖細卻堅定的聲音從他身後傳來。
  林熙陽愣了一下,驀然轉頭,孟千尋站在夕陽裏,金色的晚霞映著她的臉和頭發,周身閃閃發光,仿佛是一個身著光環的天使。但是,他看不清她的麵容,長長的劉海垂下來,遮住了她的大半張臉。
  林熙陽想撩起她的頭發,看看那雙漆黑明亮的眸子裏是否有他的影子。
  他始終沒有勇氣,隻是輕輕握住她冰涼輕顫的手,放在自己的肩上。
  孟千尋很瘦很輕,林熙陽背著她卻一陣陣地冒汗。她的發絲不時拂過他的臉,帶著隱約的清香。
  下山的每一步都走得很慢。他希望這條路永遠也不要到盡頭。孟千尋的呼吸和心跳,就在他的背上,是多麽美麗的事情,可惜……太陽徹底沉了下去,天空轉為深灰,幾顆星星寂寥地眨著眼。
  到了山下,林熙陽放下背上的孟千尋,但是他知道他再也放不下心中的她。
  “林熙陽,我不會忘記你。”這是孟千尋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孟千尋  
  孟千尋喜歡一個人到桃樹林去。
  清晨的樹林很安靜,像熟睡的孩子,沒有一絲憂愁。偶爾有微風拂過,樹葉悉碎作響,似有人在呢喃低語。
  千尋常常仰頭望天,側耳傾聽。
  她一直覺得,林子裏藏匿著一個沉睡了千年的精靈,隻是她沒有找到它而已。她從小就不喜歡說話,每天端著小板凳坐在院子的樹下,一言不發,可以從天亮坐到天黑。
  千尋不知道父親在哪裏,旁人猜測她是有錢人的私生女。但她對父親一點印象都沒有。她不哭不鬧,不會吵著要爸爸。因為小的時候,她每次提到“爸爸”,母親就會打她一頓。
  最後一次挨打,是小學三年級考作文《我的爸爸》,她一個字都沒寫,老師告到家裏,母親狠狠地用藤條抽她。藤條印很深,小腿上留下了暗色的疤痕。從那以後她沒穿過裙子,夏天的時候,也隻穿長褲。
  蘇緹很少和她說話,也從來沒有擁抱過她。
  千尋覺得,母親雖然生下了她,但一點也不愛她。
  大概是因為父親的緣故吧。
  鎮上的人都說,她們母女被她父親拋棄了。父親對千尋來說隻是個陌生人,母親卻是她相依為命的親人,她害怕被母親拋棄。
  終於,她還是被拋棄了。
  這天早上起床時,母親沒有像往常一樣叫她去買菜。千尋推開母親臥室的門,看到了她的屍體。
  蘇緹安靜地躺在床上,清晨明媚的陽光照著她美麗的臉。千尋想起了童話故事裏的白雪公主——她躺在那兒,蒼白著臉,緊緊閉著眼睛,睫毛很黑很長,神情安祥,就像是睡著了一樣。
  童話的結尾,白雪公主被王子喚醒了,而她卻喚不醒母親。14歲的女孩,沒有尖叫,也沒有哭泣。她伸手觸摸母親尚有餘溫的臉龐,把她裙子上的褶皺一道道撫平,再給她輕輕地蓋上毯子。然後,用冰涼的手去敲鄰居家的門,平靜地說:“我母親死了。”鄰居幫她撥打了120,醫生到了現場後,告訴她蘇緹死於心肌梗塞。
  千尋從來不知道母親有心髒病。其實早就應該看出來,蘇緹的臉色過於蒼白,經常用手捧著胸口,每天都服用一種白色藥丸。
  整理母親遺物的時候,她在枕頭下發現了一個信封,上麵有淡淡的留言:“千尋:如果我有一天死了,你不要傷心,也不要害怕。遲早有這一天的,我早有心理準備。
  衣櫃下麵的抽屜裏有幾本存折。這是住在N城的那個男人,每月定期匯給我的生活費。我死了以後,你就去N城找他。匯款單上有他的詳細住址。千尋,也許你會恨我,認為我對你過於冷漠。其實,我是故意疏遠你,不想你對我有太多的感情。生離死別帶來的傷痛,就像剜心,一輩子也難以愈合。與其將來讓你承受這種痛苦,還不如一開始就孤獨。女兒,不要輕易地愛上一個人,不要與他人有著太親密的關係。記住,這個世界上真正可以依靠的,隻有你自己。母親”
  信上的日期竟然是四年前!原來,母親早就寫好遺書,也安排好了她今後的生活。
  在母親的葬禮上,千尋沒有哭,她知道,母親不願意看見她的眼淚。
  隻剩下她一個人了,孤孤單單的一個人。
  每天放學後,逕直穿過巷子,走上狹窄的樓梯,推開一扇咿呀作響的木門,然後再關上。
  一屋子窒人的死寂,四麵白色的牆,窗上掛著厚厚的窗簾,隔絕了外麵的空氣和陽光。
  她應該照母親所說的,在陰暗寂寞的環境裏生活,與所有人都隔著遙不可及的距離。
  但是,在她關上門窗以前,已經有一縷燦爛的陽光,投射了進來。
  林熙陽是第一個靠近她的男生。剛搬到柳鎮時,他還是一個拖著鼻涕的小男孩,瘦小黝黑。之所以會注意他,是因為他膽子大、鬼點子多,是巷子裏的“孩子王”,附近的小朋友都聽他的。
  那時候,千尋常常一個人孤獨地站在窗前,看他帶一群孩子玩官兵抓強盜的遊戲。
  升入初中後,林熙陽突然拔節一樣高起來,變成了一個長手長腳挺拔帥氣的男生。皮膚還是黝黑,在一幫蒼白瘦弱的學生中,更顯得健康明朗。
  在桃樹林裏,他們有了第一次交談。
  她定定地看他,挺拔的鼻梁,棱角分明的嘴唇,清澈明亮的眼睛。白襯衫,灰褲子,蓬鬆的短發。他不懂修飾,卻爽朗快樂,就像他的畫,線條簡潔,拙樸自然。當她要他把畫送給自己時,他竟然那樣羞澀,咧嘴一笑,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笑容絢爛如陽光。在一刹那,她聽見胸口有冰塊融化碎裂的聲音,一抹陰鬱從身體裏飛出,填補進去的是四月仲春的燦爛陽光。
  以後,兩人經常在桃樹林見麵。她喜歡看他笑,莫名的溫暖。一個長久生活在黑暗中的人,更加渴望溫暖,不能拒絕陽光。但是,他們終究還是要分離。鎮上的人不放心千尋一個人生活,要送她去孤兒院。她想起母親遺書裏提到的N城,便照著匯款單上的地址,給那個男人寫了一封信。沒想到,男人很快就回了信,並隨信寄上路費和火車票,要她去N城找他。
  收到信的那個晚上,千尋翻來覆去睡不著,天花板上全是林熙陽的影子,閉上眼睛,黑暗中也是他純淨如孩童的笑臉。
  明天,她就要離開林熙陽,去到那個遙遠的、陌生的南方城市。他們就像兩條直線,在一點相交後又迅速分開,也許永遠不會再有交集。
  不,千尋不甘心,她要在自己的人生中留下一個最美的回憶。
  “你能背我下山嗎?”這句話,幾乎耗盡了千尋全部的勇氣和力氣。
  林熙陽沒有回答,隻是輕輕地將她的手搭在自己肩上,非常小心地背起她。
  走在鋪滿夕陽的山路上,千尋不知道這條路有多長。沿途的風光很美,但這些都不在她的視線中。她的眼裏隻有林熙陽俊朗而稚氣未脫的臉,耳裏隻有他沉穩的腳步聲,連呼吸的空氣中也隻有他微微的喘息。
  暮靄沉沉,殘陽如血。
  他們在山路上慢慢地走著,世界好靜好靜,靜得隻剩下兩個人的心跳。
  千尋靜靜伏在林熙陽的背上,他的背寬闊厚實,讓人很有安全感。
  那個溫暖的秋日,千尋走完了她這一生最長也是最短的一段路。她知道,從此以後她的心再也無法從那個背上下來了……
  “林熙陽,我不會忘記你。”
  她低聲說,眼眶裏蓄滿了淚。
  長發遮住了千尋的臉,他看不見她潮濕的眼睛和眼底的痛楚。第二天早上,千尋離開的時候,沒有和林熙陽告別。她獨自一人拎著行李,踏上了南下的列車。
  再見了,柳鎮。
  再見了,林熙陽。
  再見了……我的初戀。
  
  陌生的城市
  命運像急馳的列車,將14歲的孟千尋,帶到了N城,這個以前隻在新聞和電視劇裏見過的繁華都市。
  8月的柳鎮,已是秋風蕭瑟、落葉飄零,而N城依然酷熱如夏天。火車到站的時候,是第二天下午。太陽像聚焦的鎂光燈,炙烤著周圍的一切,仿佛連風都要蒸發掉。
  千尋穿著襯衫和長褲,更感燥熱,身體裏的水份似乎從每個毛孔湧出來。
  抹了抹額頭上的汗,她吃力地拖著行李箱,走向出站口。喧囂攢動的人群,川流不息的車輛,鱗次櫛比的商鋪,都讓初到大城市的千尋感到陌生,甚至有一絲惶恐不安。
  有人輕拍她的肩膀,隨即聽到一把帶著廣東腔的男聲:“小姑娘,你是不是叫孟千尋?”
  千尋轉頭,一個身材略胖、頭頂微禿的中年男人站在身後,看著她的眼神中有些恍惚,然後如夢初醒般地朝她微笑:“你好,我姓趙,是季總叫我來接你的。”
  季總?是的,那個給母親匯錢的男人名叫季安瀾。見她點頭,中年男人接過她的行李箱,領著她朝火車站外的停車場走去。
  汽車在寬闊的馬路上奔馳,蔥蘢的樹木、林立的高樓,成排地向後退去。
  車內冷氣開得很足,止住了身上的汗。千尋將自己安置在車後座上,一聲不響地看著車窗外飛掠而過的街景。玻璃窗上清晰地映出了她的麵容,蒼白、瘦削,經過一路的折騰,愈發顯得憔悴。
  中年男人從後視鏡中看了千尋好幾眼,猶豫再三,忍不住開口:“蘇緹……你母親她……還好吧?”
  “她前不久過世了。”千尋平靜地回答。
  男人這才注意到她手臂上纏的黑紗,神情有些驚訝,又有些釋然。既然問到她的母親,說得出她的名字,他以前一定是認識她的。
  那位季總,和母親到底是什麽關係呢?他……會不會就是自己從未謀麵的父親?千尋聽見自己突突的心跳聲。終於就要相見了。他們的目的地,是N城市中心一幢24層的寫字樓。在頂摟的會客室裏,墨綠色的真皮沙發上,坐著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膚色黝黑,眼睛略凹,鼻梁高挺,五官輪廓清晰,典型南方人的長相。當然,他比大多數南方男人都要長得好看,氣度沉穩,身材適中,穿米色長褲、天藍色棉布襯衫。
  想象得出,他年輕的時候一定帥氣英挺。
  隻是,濃黑的眉宇間,有些淡淡的悒鬱,揮之不去。
  男人久久地盯著千尋看,在如此灼熱的目光下,她的心跳得更加厲害。
  “千尋,你叫孟千尋?”
  男人歎息地低語,“為什麽姓孟?”
  千尋輕輕搖搖頭。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姓孟。這不是母親的姓,原本以為是父姓。可是,麵前的男人……他,姓,季。
  季安瀾沒有忽略千尋的穿著,白襯衫,黑長褲,樸素得近乎寒傖。
  他皺了皺眉頭,喚過剛才那位司機:“老趙,你帶她去買幾套合適的衣服,然後送她去群芳苑16號。”
  “是,季總。”老趙畢恭畢敬地說,便要帶千尋走。
  千尋卻坐在沙發上不動,她一瞬不瞬地盯著季安瀾,清晰地問:“你是誰?”
  季安瀾微怔,雙眉逐漸聚攏在一起。
  “我叫季安瀾,是你母親的好朋友。她去世了,我有義務來照顧你。”
  這個世上,除了自己的親生父親,誰還有照顧她的義務?
  “那麽,你知道,”她仍然盯著他,一字一頓,“我的父親他現在在哪裏?”
  “不知道。”他艱難地吐出幾個字,眸中的光芒有些閃爍,“你母親生前沒有和你說起嗎?”
  然後,千尋不再問,抿緊了嘴唇,起身離開。
  老趙將車停在百貨大樓門前,他給千尋買了很多蕾絲的衣服和蓬蓬紗的裙子。在他眼中,十幾歲的女孩子沒有一個不想把自己打扮得像公主。當晚,千尋住進了群芳苑16號。那是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客廚衛臥一應俱全,因為遠離市區,空氣清新,環境幽靜。令人奇怪的是,鄰居幾乎都是二十歲左右的漂亮女人,嬌豔嫵媚,個個出落得畫一般。
  三天後,她從小區保安口中得知,這便是N城有名的“二奶村”。保安看她的眼神,充滿曖昧和好奇。他似乎很奇怪,竟然有這麽小的“二奶”!
  千尋突然感到羞恥,這種感覺比在柳鎮的時候更強烈。坦白說,季安瀾對她很好,給了她錦衣玉食的生活,一個溫暖舒適的房間,一張永遠也刷不爆的卡。但,這兒隻是一個房間,不是家。晚上,千尋給季安瀾打電話:“你明天能來看我嗎?我想見你。”半個多月了,季安瀾沒有來看過她,老趙說他很忙,忙公司的事,還要為她辦轉學。
  周日,季安瀾終於出現。他和她共進晚餐,並且在餐桌上告訴她:“我已經給你聯係好了一家貴族學校,9月開學的時候,你就可以去上課。”千尋並未顯出激動,她淡淡地問:“以後我住哪裏?”季安瀾有些驚訝:“這裏啊,我不是早就為你安排好了?”千尋環顧了一下這套房子,臉上掛著譏諷的笑:“季總,莫非你想像當年包養我母親一樣包養我?”他臉色大變,簡直不敢相信,這樣的話會出自一個14歲的女孩之口!“我母親曾經住過這套房子,我聞得到她的氣息。”千尋冷冷地看著他,堅定地說,“我不想成為第二個蘇緹。”季安瀾臉上閃現出迷亂和震動,仔細打量麵前這個柔弱、瘦削的小女孩,才發現她有著超齡的成熟和堅強,與她的外表非常不協調。“你到底想怎麽樣?”他忍耐地問。“帶我回你的家。”她努力控製語氣的顫抖,目光灼亮逼人,“我需要一個家,而不是一個空蕩蕩的房間。”季安瀾把目光調向窗外:“如果我不答應呢?”
  “那麽,請你送我回柳鎮,回我原來生活的地方……假如你想第二次拋棄我!”
  季安瀾捏著酒杯的手一顫,裏麵的紅酒溢了出來。這是他第一次在她麵前顯出慌亂。
  千尋注視他麵部表情的變化,心中極酸極澀。為什麽?為什麽他不肯認她?
  “你讓我好好想想,過幾天我再給你答複。”一個星期過去了。季安瀾那邊毫無動靜。千尋對這個人,除了名字,幾乎一無所知。慢慢地,她從接送自己的司機老趙那兒打聽到了他的情況:季安瀾,48歲,美國羅切斯特大學經濟學碩士,俞氏集團的總經理。已婚,有一個16歲的女兒。
  季宅
  這天來得毫無預兆。上午9點,千尋偎在寬闊的窗台看書。昨晚下過一場暴雨,氣溫一下降了十多度,終於有了些初秋的涼意。窗外陽光很好,隔著玻璃灑進來,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四處一片安靜,這種寧靜和溫暖,讓她似乎又回到了柳鎮的桃樹林裏。雖然離開柳鎮才二十多天,感覺卻恍若隔世。林熙陽,他現在怎麽樣了?還會不會想起她?想起那個暖暖的秋日黃昏?
  千尋沒有給他寫信,一封也沒有寫。她不願意再去打擾他的生活,就讓她默默地懷念他吧,懷念這個純淨明朗的男生。突然,門鈴尖銳而急促地響起來,打斷了她的思緒。一定是老趙,他每天這個時候接她去吃早餐,當地人叫作飲早茶。她穿著純白的睡衣,披散著長發,帶著幾分慵懶地過去開門。
  “趙叔……”未說完的話停在嘴邊,千尋瞪著門外的女人。這是個並不很美麗的女人,平淡的五官,微黑的皮膚,但衣著高雅,身材也是纖濃合度,高矮適中。她臉上幾乎沒什麽表情,顯得冷峻、淡漠。在千尋打量這個女人的同時,對方也在打量著她。
  她在對方的臉上看到了一抹隱約的、輕蔑的笑意。然後,那女人靜靜地開了口:“老趙,這就是你們季總從湖南接回來的女孩?”
  “是,季太。”她身後的老趙有些支吾,“孟小姐很乖,一直都住在這裏。”
  季太?她就是季安瀾的太太?
  “是嗎?”季太笑了笑,眼光從千尋身上掃過去,“你叫孟千尋?”
  千尋點點頭,迎視著對方的眼睛。這對眼睛凹陷,眼窩很深,睫毛長而濃密,深褐色的眼珠莫測高深,是那張平凡的臉上最吸引人的地方。
  “你季叔叔去北京出差了。我是特意來接你回家的。”然後,她的眼睛不再看千尋,而直視著老趙,吩咐說,“快點收拾一下,我們馬上就走。”
  “是。”老趙應了一聲,逕直走進屋子裏。
  “我在樓下等你們。”季太說完,轉身走下樓梯。
  她的背脊挺直,步伐優雅而高貴,一種典型的貴婦的姿勢。
  千尋眩惑地望著她的背影,這位季太雖然不漂亮,卻氣度逼人,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尊貴,一看便知是受過高等教育、家世優越的女人。
  為什麽接她回家的不是季安瀾,而是他的太太?這個女人到底是敵是友?千尋看不透,也判斷不出。
  千尋收拾好自己的東西,待要出門時,她再次打量了一下這套房間,然後迅速跑進書房,從書櫃的最底層掏出一本黑色的小冊子,放進箱子裏。
  一輛黑色的奔馳停在樓下。老趙將箱子放進行李箱內,打開車門。
  季太已經坐在副駕駛座上,戴著一副深紫色的墨鏡,看不出她的表情。
  千尋一如往常,坐在車後座上。
  奔馳很快啟動了,駛向一個不可知的未來,駛向她冥冥中的宿命。
  這是一幢千尋在夢裏才能見到的漂亮房子。
  鬱鬱蔥蔥的花園,占地頗廣,中間一條供汽車進出的水泥甬道,兩邊的花圃裏種滿了玫瑰、月季、菊花和茶花。幾株修剪成傘狀的榕樹,掩映著一棟三層的歐式建築。走上台階,推開兩扇厚重的柚木門,千尋置身在一間美輪美奐的大廳之中。大廳正中是一套暗紅色的沙發,地上鋪著華麗的地毯。上方懸掛著一盞巨型的水晶吊燈。客廳兩麵是落地的玻璃窗,垂著白紗的窗簾。後麵是一架木質的旋轉樓梯,直通向二樓。整個大廳給人一種華貴典雅、富麗堂皇的感覺。
  千尋在門口呆立了好幾分鍾,她覺得自己就像是童話故事中的灰姑娘,突然闖進了一座豪華的宮殿,一個不屬於自己的地方。
  季太漠然地瞥了她一眼,對旁邊拎著箱子的老趙說:“你把箱子交給宋嫂,然後送我回公司。”一麵提高聲音叫:“宋嫂!宋嫂!帶她上樓!”
  一個年約五十歲、矮矮胖胖的女人從屋裏走了出來,她從老趙手裏接過箱子,領著千尋上樓。
  二樓有個精致的小廳,擺放著一套純白色的沙發、一扇紅木雕花鏤空的屏風。屏風後麵是兩兩相對的四個房間,中間隔著一條走廊。環形的陽台圍繞著整幢房子,每個房間都有門通向陽台。
  宋嫂打開南麵靠右手的房間,說:“這間房間原來是客房,太太要我收拾好了給你住。”
  這房間相當大,相當考究。粉紅色的地毯,粉紅色的窗簾,粉紅色的家具,溫馨而華麗,像是公主的寢宮。千尋不由得歎息,僅這間臥房就比她和母親在柳鎮租住的三間房還要大,更不要說房內的裝潢和陳設了。
  她輕聲地開口道:“宋嫂,我想知道旁邊住的都是誰。”
  “你對麵是小姐的房間,小姐的隔壁是先生和太太的房間,你隔壁住的是陌少爺……”
  “陌少爺?”千尋打斷了她,低低地問,“哪個陌少爺?”
  “哦,他叫裴予陌,是太太表妹的兒子。他父母8年前交通意外過世了,太太就把他接過來撫養。”
  宋嫂的臉上充滿悲憫,歎息地說,“唉,也是沒有爸媽的苦命孩子……”
  顯然,在宋嫂眼中,她和那位陌少爺一樣,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
  “先生去北京出差,太太一般都住在公司,小姐和陌少爺去國外度假了,所以這個家裏隻有你和我。”
  宋嫂怕她初來乍到受拘束,寬慰地說。
  “宋嫂,”千尋烏黑澄亮的眼睛望著她,“太太是怎麽介紹我的?”
  “太太說,你是先生從湖南領養的孤兒,以後就是季家的養女。”
  是養女,還是私生女?千尋唇邊掠過一抹飄忽的笑,這抹笑使宋嫂不由得震動了一下。
  好個漂亮的女孩子!這個女孩不隻是漂亮,身上還有一些特殊的東西,她寡言少語,心思卻很篤定,不像宋嫂原先以為的那樣膽怯怕生。
  在接下來的相處中,宋嫂喜歡上了乖巧柔順的千尋。比起活潑俏麗略帶驕橫的小女主人,千尋沉穩得多,也懂事得多。她總是穿純白的棉布裙,長及腳踝,不像小姐喜歡穿吊帶背心、超短裙,胸脯大腿都露在外麵;她的頭發是純黑的直發,不像小姐一頭五顏六色瘋草一樣的煙花燙;她生活很有規律,每天七點鍾準時起床,不像小姐過了中午還賴在床上;她很安靜,常見她獨坐一角靜靜地看書,不像小姐搖滾樂放得震天響,每天男生的電話接不停……除了看書,千尋還常到廚房幫忙,摘菜、洗菜、切菜,真看不出她外表斯文秀氣,一雙玉蔥般光滑細嫩的小手,幹起家務活熟練利落,不像小姐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嬌寵得像個公主。
  “如果我是你母親,有個這麽文靜漂亮、聽話懂事的女兒,我會成天笑得合不攏嘴。”宋嫂常常感慨地說。
  千尋臉上有一瞬的黯淡。
  母親從來沒有表揚過她,也從來沒有以她這個女兒為榮,甚至吝嗇於給她一個鼓勵的微笑。
  晚上,躺在鋪著粉紅色床單的彈簧床上,她翻開了那本黑色的小冊子。
  這是一本日記本,淺藍色有暗花的紙上,寫滿了工整而娟秀的文字。
  她按著時間順序,一頁一頁看了下去:“1985年7月7日今天本是我參加高考的日子,而我卻站在這裏,站在N城火車站,站在嘈雜紛亂的人群裏。周圍的繁華喧囂,更襯托出了我的貧窮和孤獨。烈日下,熱浪襲人,讓我幾乎窒息。這個酷暑的下午,是我一生命運的轉折。從此,我離開了課堂,離開了故鄉,離開了溫和慈祥的母親,成為N城千千萬萬個打工妹中的一員。沒有夢想,沒有詩,也沒有白馬王子……”
  “1985年9月18日打工的日子比我想象的還要艱辛。每天工作十多個小時,機械重複著同樣的動作,疲乏單調,一天下來腰酸背痛。集體宿舍小而悶熱,幾十個人擠在一間屋子裏,連洗澡都像在打仗。我常常想起中學語文課上學過的《包身工》,覺得自己就像裏麵的“蘆柴棒”,枯瘦幹癟,早已失去了生命的光彩。”
  “1985年10月13日今天接到夏芸的來信,她上大學已經一個月了。她筆下的大學生活多彩繽紛,是我曾經夢寐以求的,現在卻徹底遠離了我。夏芸暑期遇到了高中班主任彭老師,他為我中途退學、放棄高考感到惋惜。他說憑我的學習成績,考上重點大學不成問題。但是,父親的猝然離世,讓我別無選擇。即使我參加了高考,體弱多病的母親也無法供我上大學,何況家裏還欠了一大筆債。這是不可抗拒的命運,怨天尤人也無濟於事,我隻能默默接受它。”
  “1985年12月9日我遇到一件很煩惱的事。公司分管生產的副總到車間巡查,把我叫進了他的辦公室。等門一關上,他就對我動手動腳,還暗示我隻要順從他,就能很快升為拉長。我使勁推開他,狠狠給了他一個耳光,他惱羞成怒要炒我魷魚。我當即提出辭職。同廠的湖南老鄉萍姐說我傻,白白放棄“麻雀變鳳凰”的機會。我蘇緹雖然一無所有、卑微渺小,但還有做人的尊嚴。我不能讓我母親和九泉之下的父親蒙羞……”
  ……千尋闔上了那本小冊子,她不願再讀下去了。
  這些片斷的文字,記載著母親的過往,一個打工妹的辛酸史。
  其間命運的掙紮、生活的沉重,不是她這個年齡的女孩所能體會的。
  千尋將小冊子塞在枕頭下,關上了台燈。窗外,清涼如水的月光照著偌大一座宅子,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初見
  昨晚睡得遲了,千尋睜開眼,已是上午十點。
  她從來沒有這麽晚起來過。
  匆匆洗漱後,下到一樓餐廳。餐桌上擺放著皮蛋瘦肉粥和一杯牛奶,還有兩碟小菜,湖南豆腐乳、泡椒鳳爪。
  宋嫂知道她喜歡吃辣。也許是餓了,千尋胃口很好,一連吃了兩碗粥。她將碗筷拿進廚房洗了,才發現整個季宅靜悄悄的,隻有她一個人。
  宋嫂想必出去買菜了。
  千尋逕直上樓,想回臥房看書。走到二樓樓梯口時,不經意地回頭,漂亮的旋轉樓梯,光滑的木質扶手,優美流暢的曲線……千尋心裏突然閃過一個奇異的念頭,不,從看見這架樓梯的第一眼,這個念頭就緊緊地抓住了她。
  在柳鎮,她住的巷子裏,也有這樣的木質樓梯,老舊的地板已經鬆動,踩在上麵嘎吱嘎吱地響。她常常看見林熙陽領著一群男孩子,爬上二樓,然後“吱溜”一聲,從樓梯的扶手上飛速滑下,別提多神氣了。
  千尋知道這是危險的遊戲,也不符合她沉靜的個性,但內心深處還是無限向往。
  也許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被壓抑了的自我,隻等待機會釋放。
  恰好她今天穿的是牛仔褲,沒有穿長裙。家裏除了她,再無其他人。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她迅速攀上樓梯欄杆,兩條腿分開坐在上麵,腳下一蹬,身子便順著光滑的扶手向後旋轉而下。
  如果宋嫂見此情形,一定會大跌眼鏡:這個外表文靜的女孩,骨子裏卻是野性的、不羈的。
  這是她最私密的空間,是她最真實和奔放的自我。
  風在耳邊呼嘯,長發在空中飛揚,生命在這一刻,變得自由而輕鬆。24級樓梯很快滑完,千尋縱身跳下,雙腳穩穩落在大廳的地毯上。
  這是她第一次溜滑梯,身手之敏捷、靈巧,絲毫不比林熙陽遜色。
  千尋正有些洋洋得意,身後卻傳來一陣驚呼:“你是誰?”轉過頭去,她看見了一張嬌俏的臉。
  麥色的皮膚,長而濃密的睫毛,小巧挺直的鼻梁,紅潤的雙唇,眼睛大而明亮,深褐色的眼珠分外迷人。一頭粟色短發蓬蓬鬆鬆的,額前的幾綹挑染成火紅色,顯得俏皮、嫵媚。
  這是個時髦的女孩,她很會妝扮自己,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明豔動人的青春氣息。
  “你到底是誰?”女孩毫不客氣地指著千尋的鼻尖,倨傲的眼眸裏充滿狐疑,“為什麽會出現在我家?”
  我家?千尋回過神來,立即猜到了對方的身份,卻不知該如何介紹自己,在一種無以名狀的情緒中,竟一時無言。
  “灩灩,請注意你的口氣,這樣對待一個漂亮的女孩子很不禮貌!”一個低沉的、略帶戲謔的男聲使千尋嚇了一跳,原來這屋子裏還有男人!都怪她剛才玩得太忘情,沒有注意大門開了,也沒聽到有人進來。
  千尋循聲望去,一個男孩斜靠在樓梯旁的花架上,頎長高瘦的身材,閑適的態度,一副無所謂的表情。
  說他是男孩,他看上去已經有十七八歲了,而且長得極帥。
  中長的碎發,白皙的皮膚,漂亮的五官猶如刀刻一般,長眉如劍,雙眸如星,鼻如懸膽,薄唇微微上挑,揚起一抹慵懶的笑意。
  千尋怔怔地望著他,生平第一次知道,男孩子也可以有這樣的精致麵容!
  更讓她奇怪的是,但凡比女孩子還漂亮的男孩,總會讓人覺得娘娘腔。而他卻是個不折不扣的男生。
  如此邪魅,又如此陽剛,確實是她平生僅見的。
  “漂亮的女孩子?”那個叫灩灩的女孩咬了咬唇,抗議地大聲道,“陌哥哥,你有沒有搞錯?一個土裏土氣的野丫頭,哪裏稱得上漂亮?”
  “她打扮雖然土氣,但是五官很正點,皮膚也不錯,身材稍微瘦了一點,不過有一種骨感美……”兩個完全陌生的人,竟然當麵討論起她的容貌,真是很過份!千尋忍無可忍,打斷他的話:“你好像也不太禮貌吧?”
  “哦?”男孩揚起了眉毛,仍是一臉戲謔的神色,“是嗎?I’m sorry!”
  “陌哥哥,為什麽對她這麽客氣?”灩灩皺了皺眉,轉身麵對千尋,擺出一副主人的尊貴架式,“你還沒有告訴我你是誰,是從哪裏闖進來的?”
  “季灩小姐,她叫孟千尋,是先生收養的義女,以後要和你一起生活。”
  大廳門口,突然傳來響亮的聲音。
  三人一起噤聲,齊齊地轉身望向大門。宋嫂正好買菜回來,及時替千尋解圍。
  季灩第一個反應過來,她死死地盯著千尋,不屑地說:“宋嫂,你在開玩笑嗎?我為什麽要和一個鄉巴佬住在一起?”
  “她不是鄉巴佬,她從現在開始就是你的妹妹。”宋嫂正色道,臉上的神情十分嚴肅。
  “我才不要她作我妹妹!”季灩瞪了千尋一眼,把手中的行李袋一摔,怒氣衝衝地跑上樓去。
  “砰!”的一聲,樓上傳來重重的甩門聲。宋嫂歎口氣,拾起地上的行李袋,正要拎上樓,裴予陌走了過來:“宋嫂,還是讓我來吧。”
  “陌少爺,你替我勸勸小姐,她一向最聽你的話。”
  “我知道了。”他說,臉上的那份戲謔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臉凝肅和深沉。
  目送他上樓的背影,千尋感覺訝異:這個男生怎麽變化這麽快,難道這就是人們常說的“二皮臉”?
  
  風波
  季灩和裴予陌是從巴厘島度假回來。自從他們回到季宅,對千尋來說,那種平淡溫馨、逍遙自在的生活就徹底結束了。
  以季灩驕縱的個性,完全不能接受一個鄉巴佬作自己的妹妹。每一次在季宅看到千尋,眼角的不甘和不屑盡顯無遺。而裴予陌的態度讓人捉摸不定。當著宋嫂的麵,他從來不和千尋說話,而一旦家裏隻剩下他、季灩和千尋三個人時,他總是一臉壞笑,用戲謔的口吻嘲弄她,言談舉止之間有一種懶散的傲慢。
  好在,千尋是個隱忍淡漠的人,她完全視若無睹,將兩人當成空氣。更好在,學校不久就開學了。他們上的是那種寄宿的貴族學校,每個星期才回家一次。
  季安瀾從北京出差回來了,他的太太隻有周末在家。所以,周六、周日是季家人難得團圓的時候。
  這種時候,千尋很少下樓,除了吃飯,成天都呆在臥房裏。在季家其他成員眼中,她就像一個隱形人,刻意讓別人忽略她的存在。但是,千尋的存在,還是觸到了某些人的痛處。他們絕對不會放過她,讓她好過。
  那是一個周日的晚上。一家人正圍在餐桌上吃晚飯。
  季灩突然抬起頭,大聲問端菜上來的宋嫂:“宋嫂,你收拾房間的時候,有沒有看見我的項鏈?”
  “哪條項鏈?我記得小姐有很多項鏈。”
  “就是上個月過生日媽媽送我的那條,白金鏈子,吊墜是月牙形的,頂端鑲了一粒鑽石。”
  “沒有看見。你不是一向鎖在首飾盒裏嗎?”
  “是呀,昨天晚上我戴著它和陌哥哥去參加舞會,早上回來時順手把它放在桌上,睡一覺起來就不見了,怎麽找也找不著。”
  “會不會是你丟在外麵了?”季安瀾停下筷子,略帶責備地,“小小年紀就去舞會廝混,成何體統?”
  “昨晚傅盈盈開生日派對,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兩家又有生意上的往來,我怎麽可能不去?”季灩嘟起嘴巴,嗔怨地說。裴予陌在一旁幫腔道:“表姨父,灩灩從傅家回來時,項鏈還戴在她的脖子上,我親眼看到的,可以作證。”
  “既然不是外麵人偷的,那麽就是家賊羅?”季太突然插話。此話一出 ,所有的聲音頓時靜止了下來。季太唇角扯出一個譏誚的微笑:“以前,家裏從來沒有丟過東西。宋嫂是個手腳幹淨、老實本份的人,我信得過她,至於其他人嘛,就很難說了……”
  一桌人的目光立刻投向一直埋頭吃飯的千尋。
  季安瀾臉色一下子變得難看:“你……你是什麽意思?”
  “我的意思嗎?”她冷哼了一聲,目光冷冷地落在千尋臉上,“孟千尋,這裏隻有你一個外人,項鏈是不是你拿的?”千尋慢慢地抬起了頭,她接觸到了季太的眼睛,那樣幽冷的目光像兩把尖銳的刀,直插進她的心髒。
  “我沒有拿季灩的項鏈。”她咬著下唇,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我沒有進過她的房間!”
  “凡事都要講究證據。我俞夢瑤從不會冤枉一個無辜的人,但也不會放過任何一個犯錯的人!”
  俞夢瑤喚過宋嫂,“你現在就到她的臥房裏去搜一搜。”
  宋嫂看了滿臉陰沉的季安瀾一眼,有些躇躊不前。
  “俞夢瑤,她隻有14歲,還是個孩子。”
  季安瀾咬了咬牙,聲音經過擠壓,暗啞而顫抖,“你為何要去為難一個孩子?”
  “既然是孩子,更要從小就管教好,免得大了沾染上偷盜的惡習。”季安瀾還想說什麽,季灩一下子從椅子上站起來:“白天不作虧心事,晚上不怕鬼敲門。即然她說自己沒有偷,為何害怕我們搜她的房間?陌哥哥,我們和宋嫂一起上樓去!”
  說完,就拽了裴予陌,兩個人“噔噔噔”地跑上了樓。宋嫂無奈之下也跟了上去。
  隻一會兒功夫,季灩就從樓上衝了下來,嘴裏大聲嚷嚷:“孟千尋,你真不要臉!竟然敢偷我的項鏈,以為藏在衣櫥裏麵,我們就找不到嗎?”季安瀾大吃一驚,他看向隨後下樓的宋嫂,嚴肅地問:“宋嫂,到底怎麽回事?”
  “這條項鏈……這條項鏈確實是從孟小姐的房間裏搜到的。”宋嫂將手中的項鏈遞給季安瀾,一臉難色,嘴裏囁嚅地說。
  季安瀾握著那條白金鑽石吊墜項鏈,冷汗從他的額上沁了出來。
  “孟千尋,你真是無恥!我爸爸好心收養你,供你吃供你住,你竟然反過來偷我們家的東西!”
  季灩怒氣衝衝地聲討千尋,“你以為進了這個大門,就是季家的一份子?我們季家才不要你這種連爸爸都不知道是誰的小雜種……”
  “夠了!你給我住嘴!”季安瀾喝道,臉色鐵青,額上的青筋直跳。季灩被父親的表情嚇得瑟縮了一下,不敢再往下說了。
  季安瀾一向儒雅溫和,她從未見他如此憤怒過。
  “孟千尋,你有什麽話說?”俞夢瑤這時方才開口,目光森冷地盯著千尋。
  我能有什麽話說?這分明是一個設計好了的圈套,隻等著我往裏鑽。
  二樓的陽台通向每一個房間,而她今晨沒有鎖上陽台的門,別人很輕易就能進入她的臥房,將項鏈藏匿在任何一個地方。
  千尋想明白了整件事情後,不再覺得委屈,也不再害怕,口氣冷淡地說:“我沒有什麽可說的,隨便太太怎麽處置。”
  “那麽,你就是承認項鏈是你偷的羅?”千尋沒有說話。
  “俗話說,捉賊捉贓。”俞夢瑤挑了挑眉梢,“這條項鏈不可能自己長腿跑到你的房間裏去。所以我說,小孩子從小就要教育好,不要染上一些愛慕虛榮、偷雞摸狗的壞毛病。我知道你從小地方來的,家裏又窮,沒有見過世麵,看到灩灩有一條這麽好的項鏈,自然就會心理不平衡,想要占為己有。唉,你想要什麽跟我和你季叔叔說嘛,何必做這種不體麵的事呢?”塗著淡紅色高級唇膏的嘴唇,在千尋麵前一張一合,吐出的每個字都像一塊寒冰,僵硬而滯重地砸在她的心上。
  千尋緩緩轉過頭,看向周圍的每一個人。
  季灩一臉幸災樂禍的神色,眼裏滿是鄙視;宋嫂看她的目光裏帶著些同情和不忍;季安瀾的表情最為複雜,驚疑、憤恨、憐憫、不滿,還有深深的愧疚。
  千尋終於知道俞夢瑤當初為何會主動接她回季宅,她就是希望看到目前的情形,看到自己被羞辱、被斥責、被排擠、被冤枉,而季安瀾卻啞口無言,說不出一句話。
  媽媽,我能夠想象你當年的處境了。你愛上的是一個懦弱的男人,麵對的卻是一個太過強大的對手。你一定早就預料到了今天的情景,所以你教我淡漠處事,不要與他人有著太親密的關係,不要試圖去靠近溫暖,這樣就不會有痛苦。可是,媽媽,我還是做不到冷酷無情。我還是想要愛,想要很多很多的愛……“那麽,你想要如何處置我?”千尋從桌上站起,平靜地問。
  “你年紀小,還有改正的機會。我們也不可能因為你一次犯錯,就把你從季家趕出去。不過,你住在二樓,終究讓人有些不放心。所以,你就體諒一下,從今天開始搬到地下室的傭人房,和宋嫂擠一擠吧。”
  不虧是縱橫商場的女強人,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讓人無懈可擊。而季安瀾卻神色不安,幾度欲言又止。千尋不忍見他為難,他到底是母親愛過的男人,是她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
  “好,我現在就搬。”
  她離開餐桌,神情疏離地轉身上樓。走到拐角處的時候,千尋收住了腳步,下意識地仰頭向上看,和一道寒冽的目光接觸了。
  裴予陌正站在二樓樓梯口,一言不發,目光一瞬不瞬地停在她的臉上。
  千尋這才想到,自從剛才和季灩跑上樓後,他就再也沒有下過樓,樓下的那場爭論也一直沒有他的聲音。他不是和季灩聯合起來欺負她嗎?為何此時卻一聲不響地站在這兒,靜靜地俯視著她?
  他身材本來就高,站在高她12個台階的樓梯口,更顯出一種無形的壓力。千尋必須仰頭才看得到他。
  裴予陌直直地望著她,那目光不是她想象的,得意中帶著些落井下石的邪惡,而是深邃的、銳利的、研判的,仿佛能夠看透人心,讓她感到莫名的不安。
  季灩雖然驕傲跋扈,但心地單純,沒有城府;而裴予陌外表玩世不恭,和一般的紈褲子弟沒有區別,但他常常在無人的時候,露出陰鬱的神情,誰也不了解他內心真實的想法。
  千尋也不了解他,隻憑直覺認定他不是一個等閑人物。
  他們四目相矚,好長一段時間,誰也不開口。直到樓下傳來俞夢瑤的聲音:“宋嫂,你去幫她把東西搬下來。”然後,一串腳步聲走上樓梯。
  裴予陌這才猛然驚醒過來,看著千尋,似笑非笑地說:“要不要我幫忙?”
  “不用了。”千尋說完,不再看他,繼續上樓。
  與此同時,裴予陌漆黑如墨的眸子中,閃過一簇極亮的光芒,隻是轉瞬即逝。
  他慢悠悠地下樓,走進大廳。
  季灩立刻迎上前,用嬌甜嗓音說:“陌哥哥,你到哪裏去了?怎麽這會兒才下樓?”
  “我剛才上了一趟洗手間。”裴予陌重新坐在餐桌旁,嘴角帶笑,眼底閃爍著讓人琢磨不透的光,“似乎錯過了一場好戲。”那可真是一場好戲,每一個人都有精彩演出。
  
  安慰
  千尋搬到了傭人房。陰暗潮濕的地下室,自然不能和樓上相比。現在已經進入冬季,大廳裏開著空調,暖和舒適;而地下室冷得像冰窟,被子寒冷僵硬,總是潮乎乎的。
  千尋身子弱,一向怕冷,在被窩裏躺了很久仍覺得身子冰涼,雙腳近乎麻痹。
  這天,千尋正好來例假。她嗬了口冷氣,拉開棉被,躺進去時意外地感覺一陣溫暖。原來,宋嫂偷偷灌了熱水袋塞進她的被窩裏。宋嫂是個好人,而且真心疼惜她。她時常半夜起床替千尋蓋被子,就像一個母親為自己孩子做的那樣。
  千尋不記得母親是否替自己蓋過被子,母女倆很早就分房而居。唯一的一次是在母親去世的前兩天,她半夜醒來,看見母親立在她的床前,無限疼愛地打量著她,還隱隱帶著一絲悲涼。
  見她醒了,母親說:“我來看看你是不是踢被子了。”她的語氣很淡,千尋心裏卻甜絲絲的,她從來沒有如此真切地感受過母親的愛。
  “睡吧,乖。”母親說,伸手撫了撫她的額頭。
  千尋果真乖乖地閉上眼睛,很快又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母親仍是冷冷的態度,讓她以為昨晚隻是一場夢。現在回想起來,母親一定預感到了什麽,那晚是來和她告別的。
  深夜,千尋翻身坐起,拉開台燈,從床頭櫃裏拿出那本小冊子,繼續往下看:“1986年1月10日經老鄉介紹,我進了一家生產玩具的工廠。我們這條生產線是做洋娃娃,每天看著那些漂亮精致的洋娃娃,我就不禁想起自己的童年。小時候,每回和父母進城,我都會站在商店的櫃台前,盯著製作精美的洋娃娃,不肯挪步。但我知道,父母的錢是用來買米買菜的,還要替母親抓藥,根本沒有閑錢給我買玩具。
  等我將來有了孩子,我一定給他買許許多多的玩具。如果是個女兒,我一定將她打扮成美麗可愛的洋娃娃,給她穿漂亮的衣服,讓她無憂無慮地生活。”
  “1986年2月7日快過年了,我給母親匯了第一筆錢,一共五百元。春節期間,工廠裏隻放三天假,火車票又很難買。我決定不回家過年,就寄些錢給母親置辦年貨,還可以省下路費。母親身體仍然不好,是經久不治的心髒病。我要拚命多賺點錢,還清家裏的欠款,給她治病。”
  “1986年2月19日這是我第一次獨自在外麵過年。在異鄉的土地上,感覺很孤單,也更加相念家中的母親。晚上吃除夕飯時,很多沒有回家的姐妹都哭了。這個萬家團圓的日子,我們卻不能和家人團聚,迫於生計而漂流在外。”
  “1986年3月12日夏芸給我寄來了學習資料,她鼓勵我自學,參加成人高考。成人高考花費較大,我覺得自學考試更合算些。我報了兩門自學考試,一下班就關在房間裏啃書本、背單詞,把以前高中學的東西都補回來。”
  “1986年5月1日“五一”勞動節,工廠放一天假。我沒有和姐妹們去逛街,在街頭散發宣傳單。這是我私自攬的活,一天下來也能掙個幾塊錢,替母親多買幾包藥。已是初夏,中午驕陽似火。我站在街心,將手中厚厚一迭資料,一張張發到行人手中。正值節假日,路上車輛很多。我沒留神,一輛汽車就駛到了麵前。眼看就要撞上來了,我驚惶失措,趕緊往旁邊的人行道上躲,手中的宣傳單滑落下來,“嘩”的一聲,全都掉在了地上。
  我蹲下身,將它們一張張拾起。拾到最後一張時,我停了下來。
  因為一雙烏黑鋥亮的皮鞋踩著了它。我抬起頭,看到了一張黝黑的臉,深邃的五官,炯炯有神的眸子。
  “先生,你能不能把腳移開?”我輕聲說。
  那雙眼睛卻定定地瞪著我,恍若未聞。我心跳加速,臉上開始發燒。
  “對不起,你……”
  我的話還未完,他卻如觸電般,很快清醒過來,臉上浮起一個溫和的笑:“說對不起的應該是我,剛才沒有撞傷你吧?”
  原來他就是那輛汽車的主人。
  “我沒事。”我對他搖搖頭,目光再次投向地上那張宣傳單,他很快會意,輕輕地把腳挪開。
  我正要伸手過去,他卻已經蹲下來,早我一步拾起了它。
  “你……”我不解地抬頭,心跳再一次加快。
  他與我的距離,隻有五厘米遠。
  我能清晰地看見他鼻頭上的汗珠,和眼底那抹深邃的亮光。他把宣傳單遞給我,溫柔地問:“你真的沒有事嗎?要不要我送你去醫院?”
  在N城半年多,我從未遇到過如此溫文可親的男人,那輕柔的話語,那和煦的笑容,安撫著我那顆孤獨而惶恐的心。
  我再次搖頭,說了一句“謝謝”,便退開了。
  他似乎有些失落,在原地站了很久,才重新上車,開著車子離開。
  那是一輛黑色的奔弛,我們工廠的老板也開著這樣的高級轎車,我認得它的標誌。從男人的衣著和氣質判斷,他絕對是一位金領人士。
  到了N城,我才知道,人可以劃分很多階層,藍領、白領和金領。
  我隻是一個微不足道的藍領,金領對我來說,是那麽高不可攀。很奇怪的一個中午,我遇到了一個很奇怪的男人。
  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把經過詳細記錄下來,他隻是一個陌生人,一個在茫茫人海中擦肩而過的陌生人!”不,他不是陌生人,他將成為改變你一生的男人!當然,也改變了我的一生。
  千尋長歎一聲,再次將小冊子闔上。如果這不是母親的日記,她會以為在看一出老土的言情劇——《灰姑娘街頭奇遇王子》,橋段惡俗。隻是,在言情劇中,王子拯救了灰姑娘,兩人幸福快樂地生活在一起;而在現實中,灰姑娘依然是灰姑娘,王子拯救不了她,還要將她推入痛苦的深淵……現在,他連自己的女兒都拯救不了。
  千尋將小冊子放進床頭櫃,抽出一本書。
  書裏麵夾著一張白色的紙,展開來是一幅水彩畫。畫麵上,一樹繁花似錦,一個素衣少女靜坐樹下,微仰著頭,定定相望。她的周圍,桃紅粉白,花雨漫飛,飛過她烏黑的長發,飛過她潔白的額頭,飛過她微蹙的雙眉……在紙的上端,有三個稚拙樸素的大字:“花瓣雨。”
  這是林熙陽當初送給千尋的畫,她一直珍藏著,憂鬱的時候,常常拿出來看一看,就能從中找到許多安慰,就不會一直憂傷。
  
  風波又起
  自從裴予陌升上了高三,每個周末都要補習,很少回季宅。而家裏少了陌哥哥,季灩覺得很無聊,連傅盈盈打電話邀她去蹦迪,她都興趣缺缺,一再拒絕:“算了,我不去了,陌哥哥又不在。”
  “陌哥哥,陌哥哥,你心裏隻有那個裴予陌。我承認他是長得很帥……”
  “不是很帥,是超級帥!”季灩立即糾正好友的嚴重錯誤。“是,他是超級帥,但這世上帥的男生很多,你也找機會認識一下其他人嘛!”
  “你又要把那些狐朋狗友介紹給我?拜托,他們不是娘娘腔,就是大白癡,要不就是書呆子,哪一個可以和陌哥哥相比?”
  “你才拜托!”電話那端,傅盈盈悻悻地說,“我是介紹朋友給你認識,又不是拉你去相親。你幹嘛挑三揀四的?我知道你的陌哥哥俊美無儔、聰明絕頂、天下無雙,可以了吧?”
  季灩一手拿著話筒,一手翻開桌上的一本台曆:“他已經六個星期沒有回來了!”
  傅盈盈忍不住笑了起來:“季灩,你不是在思春吧?”她的笑聲透過電話線傳過來,變得尖細刺耳,季灩聽得心裏發毛:“你才思春呢!笑得這麽騷包。”
  “季灩,看來你是真的墜入情網了。”傅盈盈收住笑,難得正經地說,“不過,話說回來,都怪裴予陌太完美了,不但人帥得掉渣,氣質優雅,還有一個聰明的腦袋,考北大清華不成問題。季灩,以你現在的學習成績,想要和他雙宿雙飛,可要加油哦!”
  最後一句話正好說中了季灩的心事,她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陌哥哥說他不參加國內的高考,他想去美國,正在準備考托福。”
  “那你更加望塵莫及了!”傅盈盈趁機奚落她。“誰說的?憑我家的財力和關係,送我出國讀個三流大學不成問題。”
  “可是,他馬上就要畢業出國,而你還在念高一,等你兩年後追到美國,他說不定早被別人搶走了。”
  “我叫我媽媽現在就給我聯係學校,到美國去念高中,這總行了吧?”
  “季灩,你這叫什麽?陪讀??”傅盈盈話中的諷刺意味更深,“你認得幾個英語單詞,就想去做ABC?”
  “為了陌哥哥,我會拚命學英語,隻要能和他在一起,叫我做什麽都行。”
  傅盈盈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重新開口:“灩灩,你真的這麽喜歡他?”
  “當然。這個世上除了陌哥哥,我誰都不愛!”
  “可是他呢?他是不是也喜歡你?”
  “當然。”季灩再次肯定地說,“他10歲就到了我家,我們一起長大,感情很深。而且,他一直關心我、愛護我,從來沒有正眼看過其他女孩子。”
  這倒是真的。裴予陌打小就是個“萬人迷”,小學四年級就有女孩向他示愛,到了中學更是迷倒一大片MM,每天都會收到很多玫瑰花和情書。但他卻統統婉言拒絕,唯獨對季灩言聽計從、嗬護有加,讓那些明戀暗戀他的少女們又恨又妒。這其中也包括兩人的好朋友傅盈盈,她承認自己是吃不到葡萄的狐狸,酸溜溜地說:“那他有沒有正式向你告白,說他喜歡你?”
  “這倒沒有。”季灩遲疑了一下,馬上又說,“哦,對了!他對媽媽說過,沒完成學業以前堅決不談戀愛。”
  “借口,這完全是借口!”傅盈盈故作老成地說,“當一個男人不是真心愛你時,他會找出種種借口拒絕你;一旦他遇到了真愛,就什麽都不管不顧,學業、年齡、條件都可以拋在一邊。”
  “哼,誰相信你的胡言亂語?說得自己好像戀愛專家一樣!”季灩說完,就迫不及待將電話掛了。這個傅盈盈,真是個烏鴉嘴,發誓以後再也不理她了。
  季灩從沙發上站起來,在客廳裏轉了一圈,無聊,無聊透頂!
  “宋嫂!宋嫂!家裏有沒有什麽好吃的?”
  她扯開嗓子衝廚房嚷嚷,沒人回應。
  “奇怪,這會兒人到哪裏去了?”季灩看了看腕表,下午三點,會不會還在房間裏睡午覺?宋嫂有午睡的習慣,年齡大了,精力更不濟。
  季灩想起宋嫂平時對千尋的維護,心裏窩了一肚子火:真是老糊塗,她也不搞清楚誰才是這個家裏真正的小主人!哪天叫母親把她給辭了,換個年輕識相的傭人。
  季灩轉到地下室,傭人房的門大開。“宋嫂!”她高聲喚道,“都幾點了,還睡覺?”
  裏麵靜悄無聲。季灩實在無聊,便走了進去。這是她第一次進傭人房,比她想象的還要窄小簡陋,根本不是人住的地方。季灩往宋嫂的床上看了一眼,沒有人。
  她順便看了另一張床,被子疊得整整齊齊,旁邊的床頭櫃上,也收拾得幹淨整潔,不像她的臥房,衣服、書本扔得到處都是,亂得像垃圾堆。
  哼,有什麽了不起?收拾得再整齊,也是個鄉巴佬!成天裝可憐、扮清純來博取別人的同情,說不定骨子裏風騷得不得了!季灩想到這兒,便開始翻箱倒櫃,試圖找出什麽東西來證明千尋的風騷。果然讓她找到了——枕頭下麵壓著一本書,居然是《格林童話》。她多大了,還看童話書?幼稚可笑!她以為自己是白雪公主還是灰姑娘啊?
  季灩不屑地撇撇嘴,順手扔到床上,一張紙輕悠悠地飄落下來。她以為是情書,趕緊撿起來,卻是一幅技巧拙劣的水彩畫。滿紙紅紅綠綠的,俗氣,真俗氣!
  季灩有些失望,正要把畫塞進書裏,無意中瞥見右下角寫了幾個小字:“林熙陽贈孟千尋。”
  林熙陽,一看便知是男孩子的名字。哼哼,孟千尋,你終於栽在我的手裏了!等下要你好看……
  宋嫂四點多鍾才回來。千尋有習慣性痛經,自12歲初潮開始,每逢月事定要痛個兩三天,連課都不能上。宋嫂陪她上了一趟醫院,醫生說痛經沒辦法根治,等她將來結婚生子便不必受這番痛楚,隻開了些止痛藥。回到季宅,宋嫂給千尋煮了一碗紅糖水,她喝下以後,便昏昏沉沉睡著了。
  季灩抱怨宋嫂回來得太晚,要她早點準備晚飯。宋嫂進了廚房後,季灩卻接到母親的電話,說晚上有應酬,不回來吃飯。季安瀾去了香港,家裏隻剩下她和千尋、宋嫂三個人。那場精彩戲碼沒人看,豈不可惜?
  季灩靈機一動,撥通了裴予陌的手機,聲音甜美地說:“陌哥哥,宋嫂做了你最喜歡吃的白切雞,你晚上回來吃飯吧?”
  “不了,我晚上要上自習,就在學校吃飯。”電話那端,裴予陌的嗓音依然醇厚迷人。
  “可是,人家想你了,今晚想要見你嘛!”季灩對著電話撒起了嬌。裴予陌沉吟了一會兒,勉強說:“好吧,我上完晚自習回家一趟,正好拿幾件換洗衣服。”
  “陌哥哥,你一定要早點回來,我在家裏等你!”季灩心滿意足地掛斷電話,靠在沙發上看電視。千尋醒來時,牆上的時鍾已指向九時四十分,不知不覺竟昏睡了五個多小時。
  她到餐廳吃飯,小腹仍隱隱作痛,整個人虛脫得不想動,也沒有胃口。胡亂扒了兩口飯,正要回房,季灩突然叫住了她:“孟千尋,你看看這是什麽?”千尋轉頭望去,隻見季灩站在樓梯拐角處,手裏揚著一張紙,居然是林熙陽送給她的畫——“花瓣雨”。她一驚,脫口而出:“你為什麽拿我的畫?”
  “這是你的嗎?”季灩特意將畫湊到眼前,看了一眼,“哦,對!上麵寫著林熙陽贈孟千尋。林熙陽是誰?你的男朋友?”
  “季灩,快點把畫還給我!”千尋急忙跑上樓梯,伸長手臂去搶。因為著急,小腹疼得更加厲害,像有柄小刀在體內翻絞,連胸口都痛了起來。“你要我還給你,我就還給你?憑什麽啊?”季灩跨上兩級台階,將手揚得更高,“你為什麽這麽緊張,是男生送給你的訂情信物嗎?”
  “不關你的事!”千尋緊咬嘴唇,腹內的劇痛令她暈眩反胃,額上冷汗涔涔,“快點還我,這是我的東西!”
  “孟千尋,既然你不肯回答,那就休怪我不客氣!”
  一抹惡作劇的冷笑浮上季灩的唇角,不等千尋反應過來,她就將手中的畫撕成了碎片。
  這是林熙陽的畫,是他和她之間唯一的紀念,她一直愛若珍寶,現在卻被季灩無情地撕毀了!千尋憤怒到了極點,她揚起手來,狠狠地給了季灩一個耳光。
  季灩根本沒有防備,這一巴掌結實地打在她的臉上。“啪!”的一聲,聲音又脆又響。季灩頓時愣住了,難以置信麵前這個鄉巴佬竟敢動手打她。
  這是她平生挨的第一個巴掌,連父母都從來舍不得打她!一想到這兒,季灩氣得發狂,她撲上去,想要打還千尋。千尋本能地往後退,一腳踏空,整個人從樓梯上滾了下去。12級台階,她一級一級往下滾,一直滾到大廳的地毯上才停住。
  宋嫂聞聲從廚房出來:“怎麽了?你們在吵什麽?”
  季灩捂著火辣辣的腮幫子,餘怒未消地說:“她打我!她居然敢打我!”
  宋嫂看見千尋躺在地上一動不動,雙眼緊閉,臉色慘白,更可怕的是,褲管裏都是血,連身下的地毯都染紅了。“千尋,千尋,你醒醒啊!”
  宋嫂臉都嚇白了,一迭連聲地叫,可千尋一點反應都沒有,已經昏死過去。
  房門忽地被人打開,裴予陌走了進來,見此情景,臉上是完全的驚懼恐慌。
  “這是怎麽回事?”他顧不得扔下書包,幾步衝上前,抱起地上的千尋,摸到一手的血。抬起頭,他瞪視著站在樓梯上的季灩,再次問:“她怎麽會昏倒?到底怎麽回事?”
  季灩這才意識到闖了禍,她大聲替自己申辯:“不關我的事,是她自己從樓梯上摔下去的!”
  裴予陌不再聽她解釋,衝呆立一旁的宋嫂大喊:“宋嫂,快打電話叫救護車!”
  宋嫂清醒過來,步履踉蹌地撲向茶幾上的電話……
  
  因禍得福
  四周是無邊無際的黑暗,以及寒冷,什麽都看不見。千尋夢見自己走在一條黑漆漆、漫長的小巷子裏,隻有她一個人,卻不知道要去哪裏。
  “千尋……”仿佛有人喚她,一聲比一聲急切。她站住了,這聲音來自身後。轉過頭,她看見了,不會的,可是,她真的看見了,是母親,站在一片光亮裏。母親不是死了嗎?怎麽會出現在這裏?“千尋,你沒有聽媽媽的話,我叫你不要輕易地愛上一個人,不要與他人有著太親密的關係。可是你還是做不到!”
  “是的,我做不到!媽媽,我想要一個家,我想要很多很多的愛……”
  “千尋,你不聽媽媽的話,你會很痛苦的,這種痛苦會讓你生不如死!”
  媽媽說完,就消失了,那片光亮也跟著隱去。千尋重新墜入黑暗中,又一次被拋棄了!這樣孤單,這樣寒冷,這樣無助……
  “媽媽!”她睜大眼睛,驚惶地、恐懼地大叫:“媽媽,你不要走!不要丟下我一個人!”
  千尋伸出手,在黑暗中摸索。有人握住了她的手,手上傳來溫暖的觸覺。一股久違的厚實的溫暖,讓她不再寒冷。
  是林熙陽嗎?14年的人生中,隻有他給過她溫暖的感覺。“林熙陽,是你嗎?你從柳鎮來看我了?我很想你,真的真的很想你……”
  那人的手驀然握緊,緊得她的手生痛。“好痛!”她掙紮著,猛然驚醒過來,映入眼簾的,是一雙幽黑深沉的眼睛。
  竟然是……裴予陌!千尋完全呆住了,愣愣地瞪著麵前這個男生。他坐在她床頭的椅子裏,不複平時傲慢不羈的樣子,顯得有些憔悴,還有幾許擔憂。“你怎麽會在這裏?”她從他掌心抽回自己的手,尷尬地問。“你從樓梯上摔下來昏倒了,是我送你來醫院。”他的語氣異常溫柔,“宋嫂去幫你辦住院手續了。”
  “住院?”千尋頓了頓,說,“我現在已經清醒了,為什麽還要住院?”
  “因為……醫生說你流血太多。”裴予陌盯著她,慢吞吞地說,臉上的神情很怪異。
  千尋呆了呆,臉迅速脹紅。她已經不是第一次因痛經昏倒,12歲那年上體育課時,突然腹中絞痛,痛至滿頭大汗,一下子暈倒在地。醒來時已躺在家中床上,母親坐在床邊,神情淡漠地說:“你來了月事,是大人了。”
  這會兒,坐在自己床邊的卻是一個男生。千尋又羞又窘,不好意思再開口。而裴予陌也沉默不語。一時間,屋內很安靜,安靜得隻聽見牆上的掛鍾滴答滴答走動。千尋抬頭看了一眼,已經是淩晨五點!難道他昨晚守了她一夜?“我沒事了,你回家去吧。”她有些過意不去,低聲說,“你上午還要上課呢。”
  “我可以請假,沒有關係。”他輕描淡寫地說。千尋詫異地揚了揚眉,麵前這個人確實是裴予陌嗎?他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善良熱心?
  “可是,我有關係。”她口氣生硬地說,“我跟你又不熟,你呆在這裏,我很不方便。”
  裴予陌的臉色頓時為之一變。他久久地瞪著她,瞳孔在一點點收縮,然後勾起唇角,露出平時那種譏諷的笑容:“你的意思,是要趕我走嗎?”
  “你和季灩一夥的,我不想看見你。你趕快走吧!”
  “孟千尋,如果你下次再出什麽事,可別想要我幫你!”說完,他轉身打開門,很快走了出去。
  千尋盯著那扇迅速合攏的門,心裏湧起一股莫名的惆悵。她並非不識好歹,故意要趕走裴予陌,隻是和他在一起沒有話說,特別是他那一對深黑如井的眼睛,讓她很不自在。千尋在醫院住了5天才出院。季安瀾聞訊從香港趕回來,狠狠訓了季灩一頓。季灩雖然性情頑劣、霸道任性,但也害怕鬧出人命,不得不有所收斂。一場劫難之後,千尋因禍得福,搬回二樓的臥房居住,過了一段太平日子。
  她終於讀完了母親的日記,蘇緹和季安瀾之間的感情糾葛,漸漸明晰起來。
  蘇緹刻苦自學,拿到了大專文憑,她到俞氏集團下屬的一家廣告公司應聘,麵試的考官正好是當時任廣告公司經理的季安瀾。
  季安瀾不但認出了她,還將她聘為自己的秘書。
  自從第一次在街頭偶遇,蘇緹就愛上了這個溫文俊挺的男人。
  在朝夕相處的日子裏,他沉穩的氣質和不俗的談吐,使蘇緹更加迷戀於他。
  蘇緹在日記中寫道:“每次走進季總的辦公室,我的心底就生出幾分雀躍的心情。他帥氣英挺的樣子,和我心中理想的戀人幾乎完全重合。他這個人,工作起來很拚命,不苟言笑,處事積極果斷。
  他這麽年輕,隻有三十出頭,卻沉穩而上進,受到董事長的器重。據說,他不久就要調到總公司,任俞氏集團副總經理。我總是忍不住回想起第一次見麵時候的他,和煦如春風的笑容,溫柔多情的眼神。那樣的他,與工作時嚴肅的他,截然兩個樣子。相同的是,一樣都深深吸引我。”……“和其他職員相比,季總對我好像有點不一樣。他常常用一種迷惘而憂傷的眼神看著我,當我發現時,他又連忙避開。我在工作中有什麽問題不懂,他從不嫌煩,非常耐心地給我指導,使我越來越堅信,他對我也有著和我一樣的感覺。”遇見季安瀾,是蘇緹一生中的幸運,也是最大的不幸。單純懵懂的蘇緹不知道,年紀輕輕、資曆尚淺的季安瀾之所以能位列總公司的高層,是被俞氏集團董事長慧眼相中,即將成為他的乘龍快婿。同年十月,他和俞董事長唯一的千金俞夢瑤喜結連理,同時升為集團副總。
  蘇緹一下子墜入了痛苦的深淵,雖然他們兩人從未表白過,但她對季安瀾已經用情很深。
  蘇緹決定離開季安瀾,她從廣告公司辭職,到了N城的另一個區,避免與他相遇的任何機會,甚至連手機都換了號碼。但一年後,季安瀾還是找到了她。在自己租住的小屋旁,蘇緹看著季安瀾一步步走近,看著他消瘦憔悴的臉、黯淡無光的眼神,她突然有一種飛蛾撲火的衝動。蘇緹撲進了他的懷裏,那個她夢寐已求的懷抱。從此,他們開始秘密地同居。季安瀾在郊區為蘇緹買了房子,每個周末都和她共度。
  季安瀾從來不隱瞞蘇緹,雖然他和妻子感情淡漠,但他不會離開她。他的事業、他的生活,已經與她密不可分。而蘇緹是他難以抗拒的誘惑。他愛她,卻不能娶她,他隻能給她一份愛情和溫暖舒適的生活。一切都是注定了的,蘇緹注定是被犧牲的那一個,被世人不齒而唾罵的那一個。
  不久,蘇緹懷上了季安瀾的孩子。她既驚又喜,兩人商量後,決定留下這個孩子。因為這是他們愛情的結晶。為了照顧懷孕的蘇緹,季安瀾下了班就守在她身邊,以種種借口搪塞著他的妻子。然而,俞夢瑤還是知道了。突然有一天,她出現在蘇緹的麵前,妝容精致華貴。麵對季安瀾的妻子,蘇緹感到心虛和愧疚,畢竟自己是一個不光彩的“第三者”。蘇緹當天的日記寫得很詳盡:“當季安瀾的妻子出現在我麵前時,我惶恐、心虛,而且,第一次覺得羞恥。雖然她沒有破口大罵,也沒有甩我耳光,但我從她的眼神中讀到了輕蔑和不屑。
  我不得不承認,眼前的女人有種特殊的氣質,她並不美麗,至少沒有我美麗,但舉手投足間落落大方,氣度逼人,自有一種優雅。我在她麵前,顯得何其渺小、卑微!她開門見山,說她並不愛季安瀾,他們是政治聯姻,各取所需。但是,我的存在,對她是一個莫大的諷刺,更讓俞氏集團名譽受損,她今天來找我,就是希望我能離開季安瀾。
  “季太,你既然不愛季安瀾,為何不放他一條生路?”我坐直身子,把心一橫,“我們是真心相愛的。”
  “哦?”她冷笑,“你是愛他這個人,還是愛他的錢?”我知道她看不起我,但是她不能侮辱我的感情。“我和季安瀾在一起,絕不是為了他的錢……”
  “未得溫飽,何談情愛?”她嗤之以鼻,“你們的愛情再偉大,在外人眼中,你也不過是被人包養的二奶、情婦,無名無分,見不得光。好好的一個女孩子,淪落至此,連我都為你感到羞恥!”
  好厲害的一張嘴,簡簡單單幾句話就擊中要害。我自慚形穢,無言以對。
  “蘇緹,你不要做夢了!季安瀾是不可能和我離婚的,他又不是傻子,怎會為了你犧牲自己的事業和前途?像你這樣的打工妹,除了年輕美貌,一無所有,在N城要多少有多少。你能給他什麽?你又拿什麽來和我比?”我始終無法開口,她的話,像一把利刃,深深地刺進我的心。
  “女人的青春有限,特別是像你這樣漂亮的女孩子,浪費在有家室的男人身上,豈不可惜?不如拿到一筆青春賠償費,回老家去,找個安份的男人嫁了,不比當人家的情婦強?”她說著,就把支票簿取出來,簽好了,遞給我。
  我一看,上麵的數字是30萬。想起言情劇中的情節,我應該一把撕掉那張支票,狠狠扔到她臉上去。但是,我什麽也沒做,隻是把支票還給他,說:“季太,你太低估我了。我怎會為金錢出賣自己的愛情?除非季安瀾不再愛我,否則我不會主動離開他。”她的臉上竟無一絲慍色,把支票收好,徐徐站起身。
  在離開我的房間前,她信心十足說:“沒關係,我先替你保管。總有一天,你會把這張支票拿回去的。”
  這件事,蘇緹沒有告訴季安瀾,他一直蒙在鼓裏。蘇緹的腹部日愈隆起,她憧憬著自己的孩子,有一張和季安瀾一樣五官深邃的臉,但皮膚要像自己。她隱隱希望能生個兒子,因為季安瀾已經有了一個兩歲的女兒。就在蘇緹臨產的前一個月,突然接到家裏的加急電報。她母親心髒病惡化,被送進了省城醫院。醫生說必須施行換心手術,否則有生命危險。但是,需要30萬元手術費。
  30萬元,對一個打工妹來說,無疑是天文數學。但對於家財萬貫的俞夢瑤,隻是趕走情敵的一個籌碼。母親的生命和自己的愛情,蘇緹選擇了前者,她接受了俞夢瑤的30萬元,並向她承諾——徹底從季安瀾身邊消失,今生今世都不再與他相見。這是兩個女人之間的約定。蘇緹帶著尚在腹中的孩子離開了N城,離開了季安瀾。
  日記到這裏就結束了。後麵的故事,在千尋朦朧而遙遠的童年記憶中,得以延續。蘇緹回到湖南老家,生下了千尋。在那個偏僻的小山村,她背負著世俗的惡名,獨自撫養女兒,與日漸蒼老的母親相依為命。千尋4歲那年,外婆還是撒手人寰。那顆花費30萬元得到的心髒,隻讓老人在世間苟延殘喘了4年,卻讓蘇緹失去了她這一生唯一的男人。母親去世後,蘇緹帶著千尋搬到柳鎮,身子卻越來越弱,無法出去工作。季安瀾費盡周折,打聽到了蘇緹的下落,他到柳鎮看望蘇緹母女。蘇緹不肯見他,因為她不能違背對俞夢瑤的承諾。
  季安瀾痛苦但是無奈,他了解這個女子,外表看似柔弱,性格卻很倔強。隻要是她決定的事,從來不會輕易改變。季安瀾回到N城,每月定期給蘇緹匯款,作為女兒的撫養費。最後這一段,是老趙告訴千尋的。身為季安瀾的私人司機,他很早就認識蘇緹,對她充滿同情。
  “是個漂亮的好女人,可惜,紅顏薄命……”老趙在千尋麵前感歎地搖頭。
  
  秘密
  季安瀾果然是千尋的父親,雖然他不肯認她。很奇怪,千尋並不怨恨他。也許對女人來說,愛情是她的全部;但對男人來說,隻是他生活的點綴。
  當年,季安瀾不會為了蘇緹與俞夢瑤離婚。現在,更不會為了她這個私生女,破壞自己至少表麵看上去幸福和美的家庭。蘇緹早就看清楚了這一點,才要千尋遠離愛情。她在日記的最後一頁寫道:“為了愛情,我犧牲了尊嚴;為了親情,我又犧牲了愛情。如果我生的是個女兒,希望她以後不要重蹈我的覆轍,不要像我這樣多情。”母親用藤條狠狠地抽她,那些傷痕帶給千尋的不僅有痛楚,還想教會她如何成長。
  但是,成長中的缺憾卻是無法彌補的。
  小時候,別人有父親而自己沒有,千尋覺得很自卑。在放學的路上,看到別的小女孩緊握父親的手,一臉幸福的表情,總是羨慕得不得了。千尋想知道,在父親懷裏撒嬌是什麽樣的感覺,握住父親溫暖的大手是什麽樣的感覺,甚至叫出“爸爸”兩個字是什麽樣的感覺。可惜,這一切隻能在夢裏追尋。現在終於有父親了,在一個屋簷下朝夕相處,她還是不能大聲地叫一句“爸爸”。
  每每,看見季灩和父親無拘無束地嬉戲,千尋心裏便會生出一種蟄痛。
  而這種時候總是特別多。季灩經常故意當著千尋的麵,向季安瀾撒嬌,提各種合理不合理的要求。如果得到滿足,便會大叫著“謝謝老爸!”,撲進季安瀾懷裏,一邊挑釁地瞪著千尋,臉上滿是得意。
  這個周末的晚上,季灩想買阿迪達斯的球鞋,季安瀾一口答應,她滿心歡喜地撲入父親懷裏,雙臂環著他的脖子,嘴裏嬌聲嚷:“我就知道老爸對我最好了!”季安瀾看了坐在沙發上的千尋一眼,扯開膩在懷中的女兒:“瞧你,十六七歲的大姑娘了,還在老爸懷裏撒嬌,都不知道難為情!”
  “哪怕我長到五十歲,你還是我的老爸啊!”季灩故意加重語氣,“我一個人的老爸!”
  千尋強迫自己的目光盯著電視屏幕,表情淡漠疏離,但她的心卻很痛,那種羨慕甚至嫉妒的心理,怎麽也克製不住。
  “幼稚……肉麻當有趣!”身邊傳來一聲不屑的輕哼。
  千尋微微轉頭,觸到了裴予陌的眼睛,裏麵的嫉妒居然一覽無遺。原來,大廳中有這種酸澀情緒的,不止她一個人。
  是了,裴予陌才是一個真正的孤兒,從小父母雙亡,寄人籬下。俞夢瑤夫婦待他再好,也代替不了父母的關愛。
  那一刻,千尋又覺得自己很幸福,畢竟父親還在身邊,她能天天看見他。而對裴予陌來說,塵世中再也沒有父親為他遮風擋雨。沒有了父親,才知道有個父親是多麽的幸福!這樣一想,千尋的目光中不由自主地帶著一絲柔情和憐憫,方才那種刺痛的感覺,也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裴予陌愣了一愣,這是第一次,他從她的眼中讀到了表情。那雙烏黑澄澈的眼睛,從他看見它的第一眼,就是波瀾不驚。淡漠的神情,低垂的眉眼,那樣安靜,那樣拘束,千尋不像季灩,完全沒有少女活潑天真的氣息。他討厭她的蒼白消瘦,也討厭她超出年齡的沉靜和淡定,卻忘不了她溜滑梯時的不羈與活力,還有那輕鬆的笑容,猶如曇花一現,燦爛無比,以後他再也沒在她臉上看到過。
  野性開朗的,恬靜乖巧的,到底哪個才是真正的她?這和她如謎的身世一樣,讓他難解。
  就這樣,裴予陌成了季灩的“幫凶”,和她一起,譏笑千尋的土氣,對她排斥、冷落,不友好,惡作劇甚至陷害。
  那天傍晚,就是他偷偷溜進千尋房間,將季灩的項鏈藏在衣櫥裏麵。
  可是,當裴予陌栽贓成功,看到千尋被俞夢瑤奚落,遭季灩辱罵時,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他站在二樓樓梯口,看著她一步步拾階而上,表情依然平靜,隻是臉色微微發白。
  走到樓梯拐角處,她發現了他的存在,筆直站立,仰起的麵孔,是仿若透明的潔白,一雙漆黑透亮的眼睛,靜靜凝視他。
  他從來沒看過這樣的一雙眸子,純黑,沒有一絲雜色,像是透明的黑水晶。
  在這雙眼睛麵前,他感覺到自己的浮躁,還有一種被看穿的心虛感。
  這個女孩冰雪聰明,早就識破了這是一個圈套,卻不辯解,不揭穿,也不替自己叫屈。她的內心深處,有著不為人知的驕傲和堅強。
  千尋越是沉靜,裴予陌就越是良心不安。
  尤其宋嫂在他麵前嘮叨地下室太冷,千尋凍得雙腳冰涼時,他覺得自己“助紂為虐”的行為很卑鄙。
  裴予陌以要上晚自習為借口,不肯回季宅,隻為避免見到千尋。那天晚上,他推開季宅的門,看到千尋渾身是血地躺在地板上,驚詫的同時,還感覺到一種深深的恐懼。眼前出現的,不隻是千尋,還有自己的父母。
  他們躺在地上,渾身鮮血淋漓,臉色蒼白如紙。年僅十歲的他,哭喊著撲上前去,卻被大人們拚命拉開。表姨俞夢瑤緊緊捂住他的眼睛,顫抖地說:“不要看,可憐的孩子,不要看!”但那慘烈的一幕,還是深深地留在他的腦海中,每每在午夜夢回時,將他驚醒過來。他雙手抱膝,獨自坐在黑暗中,麵對一屋子的孤寂,一直坐到天亮。那個深夜,他也是坐到天亮,卻不再感到孤寂。因為有一個人,比他更柔弱無助。
  昏睡中的千尋,唇角微彎,眉目安然,突然大叫:“媽媽,你不要走!不要丟下我一個人!”
  守在床邊的裴予陌,心弦驀地一震,這句話何等熟悉,他在夢中也常常這樣叫著醒來。
  他握住她在黑暗中摸索的手,試圖給她一絲安慰和溫暖,她卻喃喃叫著另一個人的名字。
  林熙陽,是個男孩的名字吧?他想著,胸口湧起一股莫名的心緒,又酸又苦。
  這大概就是人們所說的“嫉妒”。
  以後的日子,千尋還是對他很疏離。而他也一如既往,臉上是淡淡的嘲諷和冷冷的漠然。但暗地裏,關注的目光卻每時每刻跟隨。
  今晚,對於季灩的表現,裴予陌嗤之以鼻。
  這個驕縱傲慢的大小姐,像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她的行為不但幼稚,而且非常可笑。但是,千尋還是受了傷。她的嘴唇緊抿,眼睛死死盯著電視屏幕,卻掩飾不了內心的痛苦和脆弱。再怎麽堅強獨立,到底是個十四歲的女孩!十四歲……她比季灩還小兩歲,性格卻如此迥異。
  一個冷靜自持,一個飛揚跋扈,她們到底是不是姐妹……同父異母的姐妹?千尋從沙發上站起來,起身往樓梯上走。
  季安瀾立時察覺,關切地問:“怎麽,千尋你就上樓睡覺?電視還未演完呢!”
  “我困了,不想看了。”她說著,依然往前走。
  身後,季安瀾的目光帶著疼愛、憐惜,還有歉疚。
  這一幕落在裴予陌的眼中,不覺有些驚訝,在這以前,季安瀾是很少關注千尋的。
  大概就是這個原因,讓季灩意識到了自己的危機,才刻意表現“父女情深”吧。
  果然,季灩立刻不高興地撅起嘴,抱怨地說:“老爸,你這麽關心她幹什麽?人家又不領情!你有時間,還是多關心關心我這個親生女兒!”季安瀾皺皺眉,臉上不易察覺地掠過一絲痛楚。
  他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說:“時間不早了,我也要去睡了。”大廳裏隻剩下季灩和裴予陌,不等季安瀾上樓的腳步聲消失,季灩就順勢靠在裴予陌身上,嬌憨地說:“陌哥哥,你終於肯回來,人家都想死你了!”裴予陌輕輕擰了擰她的臉,用一慣玩世不恭的腔調說:“你若真的想我,應該是為伊銷得人憔悴,怎麽臉上盡長肉?瞧,都快變成雙下巴。”
  “沒辦法,人家是天生的娃娃臉嘛!其實臉上肉乎乎的,比較可愛。
  誰像那個孟千尋,巴掌臉,尖下巴,瘦不拉幾的,一副刻薄短命相,我看她活不過……”她還未說完,就“哎喲”叫了起來,一把推開裴予陌,說:“你怎麽了?擰得人家這麽疼!”
  “季灩,我勸你還是積點口德。在背後詛咒別人,是會遭到報應的!”季灩覺得自己已經遭到報應了,因為她從未見過裴予陌這樣的眼神,沉痛而憤怒,定定地望著她,目光冷如寒冰。
  
  夜宴  
  衣香鬢影,笑語喧嘩。
  2月16日是俞夢瑤的生日,季宅舉行了家庭晚宴。借著為俞夢瑤慶生的名義,宴請N城的政界名流商業巨子,為俞氏集團籠絡人心,融洽關係。
  大廳裏人聲鼎沸、珠光寶氣、花團錦簇。
  季灩像隻花蝴蝶,滿場亂飛,談笑風生,顧盼生輝。她是個喜歡熱鬧、愛出風頭的人,今晚打扮得花枝招展,周旋於客人們中間,雖然年紀尚幼,但派頭已經十足,幾位闊太太圍著她,誇讚她不愧為俞夢瑤的女兒,氣度高華,明豔動人,季灩更加得意,笑得前仰後合。
  而裴予陌也頗受人關注。他第一次穿上了黑色的Armani西裝,在平日冷峻邪魁的氣質中,又增添了幾分尊貴,再配上一張俊美非凡的臉,成為全場女孩爭相矚目的焦點。不過,他渾身散發著高傲和拒人千裏之外的疏離,又讓人不敢靠近,隻能遠遠旁觀。
  “這個男孩是誰?帥呆了,”一個女孩碰了碰傅盈盈的胳膊,“也酷斃了!”
  傅盈盈丟給她一個白眼:“你真是孤陋寡聞,他是季灩的白馬王子,和她青梅竹馬的表哥。”
  “哦,原來他就是陌少爺啊!”那女孩恍然大悟,一邊癡癡地呆望著裴予陌,一邊感歎,“果然名不虛傳,難怪我們季大小姐對他如此著迷,如果是我,我也會拜倒在他的石榴裙……不,西褲下!”
  “花癡!小心流鼻血哦!”傅盈盈嘲笑同伴,“你沒有機會了,他是屬於季灩的。”
  女孩再定睛打量了裴予陌一會兒,搖搖頭:“那可不一定,你看他從開始到現在,眼睛都沒有停留在季灩身上,一副魂不守舍、心不在焉的樣子。我猜他的心另有所屬。”傅盈盈瞪了她一眼:“這話千萬不要讓季灩聽見,否則她會大發雷霆,從此與你絕交!”
  正說著,季灩已經擺脫那群闊太太,向她們走來,高聲地招呼:“盈盈,快過來!你看我這件晚禮服好不好看?”傅盈盈忙拉著同伴迎上前,淺笑嫣然:“季家大小姐終於有空搭理我們了!”女孩回眸一眼,看見裴予陌斜靠在一根雕花柱子上,輕呷高腳杯中的紅酒,一邊心神不屬地盯著二樓的樓梯口。
  整個宴會上,他都拿著酒杯,靜靜站在大廳一角,遺世而獨立,像一位英俊孤傲的王子。
  他在等什麽呢?女孩好奇地望向那架樓梯,螺旋形的木樓梯,古典的歐式風格。
  下一刻是否會有一位高貴的公主,穿著曳地長裙款款而下,豔驚四座?抑或,他等待的不是公主,而是美麗的仙度瑞拉,在午夜十二點的鍾聲中,彎腰撿拾她遺落在樓梯上的水晶鞋。
  童話看多了吧?那女孩自嘲地搖搖頭,卻很想知道,誰會是幸運的灰姑娘?
  季宅的三樓,是兩個獨立而寬敞的房間。
  東側的遊戲室,裏麵有台球、麻將桌、牌桌之類,是季安瀾夫婦招待賓客,遊戲娛樂的地方。
  西側的書房,三麵牆都是高聳至天花板的書櫃,整齊地排滿了各種書籍,文史哲經,琳琅滿目。
  樓下大廳人聲喧嘩,這兒卻是一個安靜的所在。
  千尋坐在書櫃下麵的地板上,抱著一本外國名著,聚精會神地讀。
  在季宅,這種場合,這種宴會,她是必須回避的。
  晚飯由宋嫂端上來,一個人在臥房裏用。
  千尋並不覺得委屈,或許早就習慣,也樂得清靜。
  隻是樓下傳來的喧囂聲浪,讓她不勝其擾,隻好躲進三樓書房,閉門看書。
  不知不覺已近十二時,大廳的宴會已經散了吧。
  千尋放下書本,伸了一個懶腰,推開高大的落地窗,走到外麵的陽台上去。這個陽台很寬大,白色雕花的欄杆,直伸向外麵,視野開闊。
  千尋依在欄杆上,能看見不遠處的大海,湛藍深黑的一片,映著點點閃爍的星光。到N城這麽久,千尋從來沒去過海邊,也沒有人要帶她去。一陣夜風拂麵而來,她深吸了一口,似乎嗅到海洋的鹹腥氣息。和海風一起襲來的,還有沁骨的涼意。
  千尋隻穿著單薄的白色棉布睡裙,不禁有些瑟縮。不能再站在這裏吹風了,否則明天要感冒的。千尋正要退回房間,走廊上突然傳來輕悄的腳步聲,在書房的門外停下。
  這麽晚了,會是誰呢?她一驚,本能地不想讓別人發現自己,順勢蹲下身,躲在落地窗的窗簾後麵。
  虛掩的門被輕輕推開,一個修長的身影走了進來。透過白色紗幔的縫隙,千尋看清來人的麵目,竟然是裴予陌。深更半夜,他進書房幹什麽,也是來看書的嗎?裴予陌目光環視了一下室內,很快發現她扔在地上的那本書,他彎腰拾起,一看封麵,是英文版的《呼嘯山莊》。
  他的眉毛輕輕揚起,唇角勾出一道詭異的弧線,然後,向陽台的方向走來。
  千尋緊張地屏住了呼吸。從她這個角度,可以很清楚地看見,他眼神中透露著惡作劇的意味。
  千萬不要被逮住,否則他……雖然她不明白裴予陌要做什麽,但憑直覺,她認定準沒有好事,他一向都對她懷著惡意,不是嗎?就在此時,門外響起一道沉鬱的女聲:“予陌,是你嗎?我看見你上三樓。”
  腳步在距離落地窗幾步遠的地方停住。“表姨,我在書房。”裴予陌揚聲答,轉過身子,臉朝著走廊。千尋鬆了一口氣,同時聽出那是俞夢瑤的聲音。果然片刻之後,俞夢瑤即出現在書房明亮的燈光下。她穿著一襲月牙白的絲緞禮服,臉上薄施粉黛,典雅華貴,貴婦的氣勢更顯。隻是麵頰酡紅,雙眸迷蒙,似有醉意。“半夜三更的,你在這裏做什麽?”
  “我睡不著,想找一本書看看。”大概因為喝了酒,裴予陌的嗓音醇厚低沉,擁有金屬般的質感。“予陌,你是否有心事?我看你一個晚上都不太開心。”俞夢瑤說,語氣難得的溫柔平和。她臉上的表情也是千尋沒見過的,卸下了平日的嚴肅,親切得一塌糊塗,還帶著些微的寵溺。
  千尋看不到裴予陌的表情,隻聽見他說:“嗯。想到馬上就要出國,心裏有些不舍。”
  她聽宋嫂說起,裴予陌考上了美國的聖約翰大學,隻等簽證辦好,不日就要成行。
  “予陌,你一直都很出色,品學兼優,沒有讓表姨失望。如果你父母泉下有知,也會深感欣慰。”
  “表姨,予陌從小父母雙亡,若沒有你的好心收留,我隻能在孤兒院長大,或者流落街頭,淪為小太保。你們不但撫養我,還栽培我念大學。你和姨父的大恩大德,我將來一定會報答。”
  “我不需要你的報答,隻希望你答應我一件事!”俞夢瑤驀地提高嗓音,變得尖銳刺耳。
  “什麽?”
  “從美國學成回來後,娶季灩為妻,成為俞家的女婿!”裴予陌並不感到吃驚,也許一切都在他的預料之中,隻是低低地問:“為什麽是俞家的女婿,而不是季家的?”燈光下,千尋看得分明,俞夢瑤臉上掠過一絲譏諷的冷笑,雖然稍縱即逝,卻讓人不寒而栗:“不,你隻能是我俞家的女婿!”裴予陌不再說話。俞夢瑤神色有所緩和,溫和地問:“予陌,你答應嗎?”
  “終身大事,由表姨作主好了。”裴予陌一副可有可無的腔調。“你,”這回輪到俞夢瑤遲疑,“你是不是真心喜歡我們灩灩?”
  “季灩單純可愛,而且又是富家千金,貌美如花,嬌豔欲滴,誰會不喜歡呢?”他的語氣慵懶而漫不經心。“季灩很漂亮,這是她唯一勝過我的地方。”俞夢瑤歎氣,怔怔地瞪著裴予陌,那絕對不是長輩看晚輩的目光,眼神中流露出來的,分明是癡迷和眷戀。“而予陌,你更是強過你父親百倍!”
  “我父親?”裴予陌的聲音有些異樣,“表姨和他很熟嗎?”
  “我認識他的時候,他就像你現在一般大。”俞夢瑤說著,緩緩伸出手,撫上了裴予陌俊美的五官,“英俊挺拔,落拓不羈,渾身帶著一種說不出的味道,很瀟灑,也很男人……你和你父親長得一模一樣,簡直就是他的翻版!”然後,她做了一個讓千尋瞠目結舌的動作,把頭湊上去,親吻了他的臉。
  雖然那個吻隻如蜻蜒點水一般,輕輕掠過裴予陌的俊顏,但讓千尋無比震憾。她連忙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以免驚叫出聲。這,這,這實在太曖昧了!裴予陌卻站著沒有動,似乎被某種奇異的氣氛鎮住了。“所以,你愛上了他?”
  “是的,我愛他愛得發瘋,卻遭到了父母的強烈反對。我父親說他不學無術,一事無成,不配作俞家的女婿,他和我在一起,隻是為了俞家的錢,隻是看上我俞氏大小姐的身份……可是,予陌,你比他優秀,比他完美!我要讓你受最好的教育,成為上流社會的精英,成為青年才俊,隻有這樣才配得上俞家的千金!”俞夢瑤說,語氣激動,神情亢奮,雙手緊緊抓住裴予陌的胳膊,手指如鷹爪般摳進他的肌膚,帶來生生的疼。雖然他隻有十八歲,但,那絕不是男孩子的手,那是一雙男人的胳臂。千尋再次堵住自己的嘴,此時此刻的俞夢瑤,已不是印象中冷峻淡漠的貴婦,明眸炯炯,雙頰灼紅,那是一種生命欲望的強烈渴求。“表姨,你喝醉了。”裴予陌說,掙開了她的手,“我叫宋嫂上來,扶你回房。”
  “宋嫂!”子夜時分,季宅裏萬籟俱寂,他的聲音傳得很遠、很遠。才隻叫了兩句,宋嫂就匆忙出現,將醉意醺然的俞夢瑤扶下樓。目送兩人離開,裴予陌關上了書房的門。千尋看不見,他雙拳緊握,指甲深陷進掌心。和胳膊上一樣,掐出深深的印痕。
  裴予陌緩緩地回轉身子,漆黑的瞳仁散發著幽冷的光澤。“孟千尋,你可以出來了!”他對著陽台外,冷冷地說。  
  
  初吻
  孟千尋倏然一驚。裴予陌怎麽知道她躲在陽台上,難道他有特異功能?目光具有穿透力?她從窗簾後麵走出來,除了驚疑以外,更多的是尷尬,因為她無意中撞見了不該看見的一幕。
  裴予陌一定很生氣吧?她內心忐忑,猶豫而不安的目光落在對方的臉上。
  白色的燈光下,裴予陌雙手抱臂,斜斜地靠在門上,中長的碎發垂下來,遮住了漆黑的瞳仁,嘴角帶著一絲若有似無的微笑,眸子卻是疏離而冰冷的。“你都看見了?”他口氣淡然。“我……”她困難地咽了一口唾沫,有些難以啟齒,“我……我不是故意要偷看……”
  垂落的劉海後麵,裴予陌的瞳仁猛地收縮了一下:“所以,你看到了她吻我?”
  千尋遲疑片刻,還是點了點頭,怕裴予陌難為情,她又補充一句:“我知道她喝醉了。”
  裴予陌沉默了幾分鍾,然後,突然就笑了,笑得邪氣而不懷好意。“是的,她喝醉了,我今晚也喝醉了,整個季宅的人都醉了,除了你!”
  他猛地抬起頭來,她看到了他眼底濃得化不開的悲哀,還有晦澀的痛苦。
  這種眼神,讓千尋感到陌生和不知所措,隻能囁嚅地說:“那麽,你早點睡吧!”
  “可是,我需要有人為我解酒!”說完,他就欺前一步,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臂。
  “你!你要幹什麽?”千尋驚惶失措,嚇得臉都白了,從小到大,都沒有男生碰觸過她,“快點放開我!”裴予陌非但沒有鬆手,反而將她拉到自己胸前。她徒然地掙紮,被他抱得更緊。
  他盯著她,眼睛幽深如潭。“今晚的一切,隻有一種方法能讓你忘記!” 千尋還未反應過來,他就俯下頭,狠狠地吻住了她。她腦子裏“轟”的一聲,像被什麽點燃了一樣,昏昏沉沉的,思維也亂成了一團。唯一的感覺,就是嘴唇上傳來尖銳的刺痛,還有濃鬱的酒氣,蠻橫地縈繞在鼻端,她覺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是個夢吧?她衷心地希望,這隻是一個可怕的噩夢!千尋的眼睛瞪得很大,他漂亮的五官放大了數十倍,卻模糊一片,迷離在晶瑩的淚光中。
  不知過了多久,裴予陌終於放開她,臉上依舊是那樣懶洋洋的笑容。“孟千尋,我也讓你嚐嚐喝醉酒的滋味!”千尋身子一震,猛地回過神——天啊,她被強吻了!被一個醉鬼強吻了……
  淚水在眼眶裏打轉,她硬把它逼了回去。不,她不能哭,尤其不能在他麵前哭!
  “裴予陌,我恨你!”她說完這句話,就打開房門,跑了出去。一連串零亂的腳步聲打破了深夜的靜謐,但隻一會兒,一切又歸於平靜。房門洞開,濕冷的空氣湧了進來,充塞鼻腔胸臆間,讓裴予陌感覺寒冷孤寂。酒精帶來的狂燥迷亂,也隨著千尋的離去而煙消雲散。他整個人軟下來,順著門框滑落,跌坐在地上。難道是我錯了嗎?裴予陌將頭埋在膝間,手指深深地插進頭發裏。第二天是星期天,不用早起去上學。千尋拖到十點鍾才從床上爬起來,頭還是暈乎乎的。她一個晚上都睡不安穩,噩夢連連。在浴室漱洗時,用了比平時多出兩倍的牙膏,還是不能消除惡心的感覺。
  想想真不甘心,一個女孩子的初吻,應該是生命中最美好最珍貴的回憶,結果卻毀在那樣一個玩世不恭的男生身上!算了,他隻碰到她的嘴唇,就當被狗咬了一口吧!千尋用阿Q精神安慰自己,梳好頭發,穿上白色高領毛衣和黑牛仔褲,鼓足勇氣走下樓。還好,餐廳裏隻有宋嫂一個人。“千尋,昨晚沒睡好嗎?怎麽你的眼睛腫腫的?”宋嫂關心地問。“哦,沒什麽。”千尋在餐桌邊坐下,環顧了一下大廳,問:“其他人呢?都出去了嗎?”
  “先生太太一早就去了公司,季灩小姐和陌少爺吃完早餐就出門了,好像是去辦理出國的事情。”
  她方才放下心來,隻要不見到那個姓裴的,她便覺得自由輕鬆。
  如果說以前是不願見他,那麽,現在是害怕見到他。雖然她始終沒有弄明白,他昨晚為什麽會吻她?難道真的是因為他喝醉了酒?
  千尋在臥房裏呆了一天,臨近傍晚的時候,才到陽台上透口氣,就看到院子裏的水泥甬道上,季灩挽著裴予陌的胳膊款款走來。季灩穿了一件紅黑格子的短大衣,紅色的短裙,配黑色長靴,露出修長勻稱的腿,顯得青春朝氣,又不失嫵媚可愛。而裴予陌穿著米色薄毛衣,深灰色休閑褲,依然俊美頎長,兩人站在一起,真正一對璧人。
  季灩的頭倚在裴予陌的肩上,不知在說些什麽,笑意盈盈,甜美嬌憨,而裴予陌已經收斂起了昨晚的冷酷與狂亂,臉上掛著的是那迷人的微笑,恰到好處的溫柔和體貼。突然,他仰起頭,視線往二樓的陽台飄來。
  千尋立刻退後一步,感到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聯想到昨日他在俞夢瑤麵前說的話,內心感到恐懼:麵前這個男生的城府遠比她想象的深得多!
  其實,何止是裴予陌,經過昨晚的事情,千尋覺得,季宅的每個人,都戴著一副假麵具,都在演戲!晚餐桌上,季安瀾一副溫文儒雅的長者模樣,耐心地詢問裴予陌留學的事情處理得怎麽樣,裴予陌回答得有條不紊,一邊還不忘給季灩夾她最愛吃的炸雞腿。
  季灩則一臉天真爛漫的笑容,嘴裏嬌嗔道:“好了嘛,陌哥哥,人家在減肥,不能吃這種油膩的東西!”
  “女孩子太瘦了,不好看,予陌也不會喜歡,是不是?”俞夢瑤盯著裴予陌,暗示的意味非常明顯。
  裴予陌的筷子停了一下,嘴角的笑意加深:“嗯,女生還是有點曲線比較好。”
  “陌哥哥,你到了美國以後,會遇到很多漂亮的女孩子,你會不會忘記我?”
  “當然不會。”裴予陌回答得非常爽快。季灩笑得更加燦爛,含情脈脈地回視裴予陌,眼光既清亮又溫柔:“我一直都知道,陌哥哥對我最好了!媽媽已經答應我,高二就轉學到美國去,你一定要等我!”
  “好,我一定等你!”裴予陌說,又給季灩夾了一塊雞腿。俞夢瑤目光炯炯地盯著兩人,嘴角帶笑,既慈祥又溫和。千尋的眼前卻浮現她昨晚醉酒的醜態,還有她緊緊抱住裴予陌,落在他麵頰上的那個吻……惡心欲嘔的感覺,再次湧了上來。她迅速放下筷子,用手捂住了嘴。“千尋?你怎麽了?”季安瀾忍不住詢問。“我的胃不舒服。”千尋說,垂下了長長的睫毛,“有點想吐。”
  “嚴不嚴重啊?要不要上醫院?”季安瀾不無擔憂地望著她,這孩子的身體一直不大好,蒼白消瘦,上次還昏厥暈倒,醫生說有嚴重貧血。
  “是啊,有病就要看醫生。你要多吃點,長胖點,這麽瘦,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們虐待了你呢。”俞夢瑤平淡的語氣,聽不出是關心,還是諷刺。
  “沒事,我上樓去躺一下就好。”千尋正好找機會離開餐桌,如果再多呆一分鍾,她就會當場吐出來。
  裴予陌一直沒出聲,死死地盯著碗裏的飯菜,拿筷子的右手卻微微有些顫抖。
  她是討厭在餐桌上看見他吧?昨晚他的行為,真的那麽該死地不可原諒嗎?
  睡到半夜,千尋被餓醒了,擰開床頭的台燈,鬧鍾正指向淩晨兩點。晚餐時,她食不下咽,隻勉強扒了半碗飯,就匆匆離座。十四五歲,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夜裏常常夢見自己在下樓梯,下著下著,突然一腳踩空,整個人往下栽,心驚肉跳地醒來,發現小腿抽筋,疼得鑽心。
  同桌聶琬說,她也會做同樣的夢:“媽媽告訴我,這叫生長痛,說明我在迅速長高。”
  原來,成長的過程總是伴隨著疼痛!身體的成長,是悄悄而不易察覺的。而心理的成長,卻仿佛在一夜之間,是因為那個吻吧?那個她深惡痛絕,又很難忘記的吻,讓她朦朧地意識到,現在的自己,和從前不一樣了!她再也回不去了,回不去過去的天真無邪,就像一張被墨水沾汙過的白紙。
  肚子咕咕叫,喝再多的白開水也不頂用。
  千尋披上外套,躡手躡腳地走下樓梯,想到廚房去找一點東西吃。怕了吵到別人,她沒有開燈,摸黑順著牆角,一步一步向廚房挪去,“啪”的一聲,餐廳的燈突然亮了。
  眩目的燈光,讓千尋睜不開眼,待她好不容易適應光線,看到裴予陌立在餐廳當中,麵無表情,眼神如冰。
  她莫名地覺得心慌,躲了一天,還是要和他單獨碰麵。
  千尋決定和從前一樣,無視他的存在,逕直往廚房走。
  “你是不是餓了,想吃東西?”裴予陌突然問。
  她愣了一下,不搭理他,繼續向前走,沒走幾步,右手腕猛然被人握住。
  “裴予陌,拿開你的手,不要碰我!”千尋回頭,瞪著裴予陌。
  那明澈的瞳仁中,充滿了怨恨和排斥,那麽強烈的情緒,絲毫不加掩飾。
  他胸口像被人打了一拳,手指僵硬,緩慢鬆開她纖細的手腕。
  “我隻是想告訴你,餐桌上有蛋糕,是你最喜歡吃的草莓慕斯。”草莓慕斯,這的確是她最愛吃的,他怎麽會知道?千尋心中疑惑,臉上卻冷淡如常。
  “宋嫂知道你晚餐沒吃飽,特意為你準備的。”裴予陌說,卻咽下了一句,蛋糕本來放進了廚房冰箱,是他端到餐桌上的。
  今晚,他在床上輾轉反側,怎麽都睡不著,半夜聽到隔壁房間有響動,然後看到燈亮了,他猜她會下樓去弄東西吃,便到餐廳裏“守株待兔”。
  “如果你真的胃不舒服,先喝一杯熱開水,再吃蛋糕會比較好……”
  “你什麽時候變得……”千尋忍不住問,“這麽好管閑事?”因為我關心你。這句話,裴予陌梗在喉嚨裏,換成了另一句:“昨晚的事……對不起!”
  原來,他是來道歉的!真難得,這個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陌少爺居然也會道歉!
  可是,世界上的事,不是一句“對不起”就可以解決問題。他給她造成的傷害,也不是一句道歉就可以彌補!“我說過,我恨你,也不會原諒你,永遠!”千尋強止住自己的顫抖,輕輕地搖頭。
  “為什麽?”他眉頭緊皺,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凍僵了。為什麽?該死的!他還問她為什麽?千尋拿起桌上那個蛋糕,走出餐廳,走到旋轉樓梯下麵時,方才停下來:“因為,那是我的第一次!”她緊咬著下唇,迅速跑上樓去。靜默的餐廳,暈黃的燈光,柔柔地散在裴予陌的身上。他僵立在當地,眼睛深若寒潭。“我也是,”他的聲音低不可聞,宛若一聲歎息,“我也是第一次……”
  
  夢境
  簽證和護照,很快就辦妥。裴予陌去美國的那天,季家人都到機場送行。千尋沒有去,本來嘛,他又不是她什麽人,他的走與留,和她全然沒有關係。季灩哭得很傷心,自她8歲那年,裴予陌來到季家,他們從來沒有分開過。她從機場回來,雙眼紅腫,淚水流個不止。俞夢瑤安慰她:“不要難過了,你和陌哥哥很快就可以見麵。媽媽已經聯係好了,下學期你就轉到聖弗兒高中去,那可是美國升學率最高的私立高中。”
  “升學率高,有什麽用?”季安瀾在一邊潑冷水,“以她的英語水平,恐怕連日常對話都很難應付,更不要說全英文教學了!”
  “你懂什麽?”俞夢瑤橫他一眼,“我們灩灩很聰明,隻要她肯用功,學英語不成問題。”
  季灩抹去臉上的淚水,態度十分篤定:“為了陌哥哥,我明天就去新東方報名,無論如何,也要把英語攻下來!”
  “真是乖孩子!”俞夢瑤輕撫女兒的發絲,“我就知道,灩灩會為媽媽爭氣的。”
  “真搞不懂你,灩灩從小嬌生慣養,英語又不好,為什麽偏要送到國外去吃苦?國內的教育難道培養不出人才嗎?”季安瀾仍然不滿。“別忘了,你也是在美國念的大學!我既然把予陌送出國,灩灩當然也要去,俞氏集團的未來就要靠他們兩個!”季安瀾嘲諷道:“俞夢瑤,你可真是深謀遠慮啊!灩灩今年才上高一,你就考慮接班人的問題了?”
  “既然是接班人,當然要提前培養!”俞夢瑤針鋒相對。“可是,俞氏是家族企業,予陌隻是個外人,他既不姓季,也不姓俞!”季安瀾不肯退讓。
  “你當初不也是個外人,不姓俞,現在還不是坐上了總經理的寶座?”
  “你……”季安瀾猛然醒悟,訕訕地笑起來,“我一直都很奇怪,你和予陌的母親關係並不好,又是遠房表姐妹,為何當初會執意要收養他……現在,我明白了,原來你想要他作季灩未來的丈夫,俞氏集團老總的繼任者!”
  “是又怎麽樣?”俞夢瑤並不否認,“予陌和灩灩本來就是天生的一對,我為女兒親手調教出來的丈夫,絕對不會錯!”
  “調教?”季安瀾攤開手,莫可奈何地冷笑,“丈夫是可以調教的嗎?予陌是個人,他有自己的思想和感情,他不是機器!你有沒有問過他的意見?他是否愛季灩,是否願意娶季灩為妻?”
  “予陌走以前,我已經問過他,他也答應了,學成回國後就和季灩結婚!”
  季安瀾若有所思地盯著妻子,幽幽地說:“予陌由你一手撫養長大,可謂恩重如山。你這樣問他,他能不答應嗎?但他隻有18歲,人生中還有許多不確定的因素。俞夢瑤,我隻怕,你這自以為是的善意,將來會害了女兒!”
  俞夢瑤不屑地:“杞人憂天,庸人自擾!”季安瀾不再說話,他很快轉身走出客廳。
  俞夢瑤回頭,看見季灩因羞澀和驚喜而脹紅的臉頰。
  “媽,是真的嗎?陌哥哥真的答應要娶我?”她激動得聲音顫抖。
  俞夢瑤撥了撥她額前微亂的碎發:“放心吧,他一定會成為俞家的女婿!”受到母親鼓勵,季灩學習態度一百八十度轉變,除了吃飯睡覺,成天捧著一本英語書看,和人說話聊天,嘴裏也不時蹦出幾個英語單詞。
  “季灩小姐八成是魔障了!”宋嫂私下對千尋說,“滿嘴嘰哩咕嚕的洋文,我一句都聽不懂!哦,不,我聽懂了兩句,就是那個狗得摸你——早上好,三克油——謝謝……外國人說話真奇怪,早上好就早上好,偏要去摸狗。說一聲謝謝嘛,還要送人家三克油。”
  千尋忍不住笑,笑完後,她以一種全新的眼光看季灩,發現她和以前確實不同了,不再懶散,也不那麽任性。應該是愛情的力量吧?
  雖然15歲的千尋,並不知道真正的愛情是什麽。
  在課堂上,老師傳授數理化、文史外,卻從來沒有人教過孩子們,什麽是愛情?該如何去愛一個人?人生中最最重要的一課,卻被完全地忽略。甚至於,大人們自己麵對愛情時,交的答卷也不及格。
  季安瀾之愛蘇緹,釀成了她終生的悲劇;蘇緹之愛季安瀾,生下了一個沒有名份的孩子;俞夢瑤愛裴予陌的父親,卻嫁給了自己不愛的季安瀾……愛恨情仇,錯綜複雜的關係,網住了四個人,而他們的孩子,也同樣陷在這張網中,不能自拔。
  兩個月後,千尋收到一個包裹,沒有落款,直接寄到她的學校。
  課間時,班主任將包裹交給她。同桌聶琬湊過來,看到上麵的郵票和郵戳,眼睛亮亮的:“是美國來的,你有外國親戚?”千尋搖搖頭,將包裹拆開,是英文版的《呼嘯山莊》,她上次扔在書房地板上的那本。這本小說的中文版,千尋早就看過,雖然沒有完全看懂。為提高自己的英語水平,她挑戰高難度,想看英文版,結果借助英漢詞典,一個晚上才勉強看了兩章,後來這本書就找不到了。
  她翻開書,書頁間夾著一張紙。千尋將紙抽出,攤開來,立時驚訝地瞪大了眼睛——那張紙皺皺巴巴,是由很多碎紙片拚湊,用透明膠粘在一起的,雖然紙上的水彩顏色已模糊黯淡,線條也扭曲變形,但千尋還是能辯認得出,這是林熙陽送給她的那幅畫——《花瓣雨》!
  一瞬間,她的大腦一片空白。
  裴予陌……為什麽偏偏是你?怎麽可能?
  那個陰鬱冷漠的男生,是他撿起被季灩撕碎的紙片,再將它們一點一點粘貼起來,拚成了一幅完整的畫。聶琬見她屏息不動,雙眸晶亮,怔忡地瞪著麵前那張破紙,不由好奇地問:“這是什麽?”
  “沒什麽。”千尋眼眸中的光亮慢慢沉寂。她將紙收好,連同小說一起放進抽屜裏。
  “你有秘密!”聶琬說。
  千尋是個美麗纖弱的女孩,文靜內向,不愛說話,同時又有點憂鬱,有點神秘。
  這樣的女生,最吸引情竇初開的青澀男生,合適作他們的夢中情人。在他們班,一半以上的男生暗戀她,卻由於她漠然不可及的凝肅,不敢靠近,甚至連和她說話,都覺得是一種榮幸。
  “不要胡說。”千尋說,“快要上課了!”
  “肯定是情書,否則你不會把它藏起來。”聶琬不依不饒,她覺得千尋太過冷靜理智,不像同年齡的女生,有一種早經世故的淡定。聶琬很想惹惱她,看到她生氣或者焦躁的樣子。
  “如果是情書,我早把它撕了,為何會收起來?”想想也是。
  自從轉學到這所貴族私立學校,千尋每天來上學,抽屜裏都塞滿了情書和玫瑰花。她將情書撕掉,將玫瑰花送人,處理得幹淨利落。
  “孟千尋,你的心也太狠了吧?真不知道,被你喜歡的男生會是什麽樣子!他一定很帥、很高,家裏很有錢,而且很聰明……”
  不,他不用帥,也不用有錢,更不用聰明,隻要有一雙明亮的眼睛,有一抹溫暖和煦的笑,便足以融化冰霜,掃盡她眉宇間的輕愁。那天晚上,千尋枕著林熙陽那幅畫,睡得很香很甜。沒作噩夢,也沒在半夜驚醒。搬進季宅一年來,她許久沒有睡得如此安穩過。
  在恍惚的夢境中,她又回到了柳鎮,四周全是粉紅的桃花瓣,在空中漫天飛舞,輕輕地,軟軟地,像一場美麗的紅雨。
  
  第二卷:歸去來兮
  重逢  
  時光飛快地流轉,又是春天。三四月間,乍暖還寒,一陣陣地飄灑細雨。
  千尋最喜歡做的事,就是獨自撐一把傘,在校園的櫻花林裏散步。當然,這裏不是N城,N城隻有紅得像火一樣的木棉花,沒有柔弱的櫻花。
  這是內地一所全國知名的高校,千尋當年填報高考誌願,將它列在首位,因為它離湖南很近,還有一片聞名遐邇的櫻花樹。
  臨近傍晚,天空下起了迷蒙小雨。櫻花爛漫,繽紛絢麗,風起處,一瓣一瓣自枝頭墜落,緩慢地旋轉、曼舞、輕揚,直至塵埃落定。
  靜幽的林間小徑,一位長發少女緩緩走來,裙裾款擺,斂眉垂目,是“嫻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的生動寫照。漫天花瓣中,許多男生停下腳步,頻頻回首,目光像藤蔓般在她身上糾結。有個高高瘦瘦的男生好奇地詢問:“這是誰啊?莫非是《紅樓夢》中的林MM?”
  “你是新生吧,連她都不知道?”一個戴眼鏡的男生說,“孟千尋,W大建校以來最美的校花,美到極致,冷若冰霜,恰與這櫻花匹配相襯。”
  “冷嗎?”高瘦男生不敢苟同,“我倒覺得她溫柔嫻靜、楚楚動人,我見猶憐!”
  “她是大三外語係的,才貌雙全,是無數男生的暗戀對象和夢中情人,可是從大一開始,她就拒絕了一個又一個追求者,既冷又傲,隻可遠觀不可褻玩。”
  “但是,她真的很美!”瘦瘦的男生由衷歎道。
  一肩披瀉的長發,五官精致,眉目如畫。雖然還是微涼的春天,她卻隻身著一條純白棉布裙,越發襯得膚色白皙、纖瘦苗條,惹人憐愛,整個人就像從仕女圖上走下來的古典美人兒,“不但美在五官,還美在氣質和神韻,清麗脫俗、飄逸出塵,比現在那些選美選出來的俗女強太多了!”
  “這種絕世美女隻可入詩、入畫,絕對不能作女朋友或情人,因為美到極致的東西,大多不祥!”眼鏡男生老氣橫秋地評價。
  “哼,你這是酸葡萄效應!”高瘦男生說,“我不信這個邪,偏要追她一追!”
  從這天開始,高瘦男生對千尋發起了猛烈進攻,卻很快敗下陣來。果然如學長所言,孟千尋“隻可遠觀,不可褻玩”。雖然,她心地純良,不會給你難堪。每次約會,她都如期而至,話語不多,寧靜安好,但她臉上永遠都是禮貌的矜持,從無笑顏,言談冷漠而理智,不帶任何感情。
  斷斷續續交往了一個月,男生終於明白,他無法走進她的心靈,她是在用另一種方式,拒人於千裏。
  三年了,無論多少追求者前赴後繼,千尋依然淡定自若,如神祗般清雅孤高,身邊不見任何異性的身影。大學裏流行一句話:“大一女生嬌,大二女生俏,大三女生沒人要!”
  同寢室的其他五位女生,全都交了男朋友,隻有千尋依然獨來獨往。睡在下鋪的樂嘉嘉是個熱心開朗的女孩,她在看見千尋的第一眼,就被她的美貌和獨特氣質傾倒,曾經大膽地預言:“孟千尋是天下男人都喜歡的那種女生,她一定是我們寢室第一個交男朋友的!
  如果不是這樣,我願意請全宿舍樓的女生吃德芙巧克力!”樂嘉嘉認為世上最美味的食品,是德芙巧克力,結果她的預言實現了一半,追求千尋的男生排成了長長的一隊,而她始終低垂著眉目,安靜地行走。“連我這樣的次品都推銷出去了,孟千尋,你究竟要找個什麽樣的?”樂嘉嘉忍不住向千尋抱怨。坐在電腦屏幕前的千尋,淡淡地笑了一下。
  她的眼前漫起一片花瓣雨,煦暖溫柔的陽光,桃樹下純真燦爛的笑容,是她腦海中永存的映象。“林熙陽”,她用百度搜索了無數次,卻沒有一個是她要找的人。高考結束後的暑假,千尋曾回了一趟柳鎮,從前的鄰居告訴她,3年前林熙陽舉家突然搬走了,誰也不知道他們搬去哪裏。
  如果林熙陽考上大學,現在也該畢業了。或許,他正坐在某座城市的咖啡廳裏,喝一杯藍山咖啡,聽著窗外淅瀝的雨聲,安靜地想起她的臉。遙遠而模糊的臉。就像她此刻一樣,用對林熙陽的回憶,溫暖自己冰凍已久的心。——林熙陽,你會記得我嗎?——還是,完全忘記了我?千尋拿著鼠標,點開電子郵箱裏一封新郵件——“千尋:五一長假,你回N城來吧。季灩已經回國了,準備和裴予陌舉行婚禮。你們也有七年沒有見麵了。另外,我很想你,一直掛念你。”沒有署名,她卻知道,這是季安瀾的信件。也許,他是這個世上唯一掛念她的人吧!
  血濃於水,親情是無法切斷、無法抹煞的。年歲越長,季安瀾對她的愧疚就越深。
  季灩,此去經年,一定變化良多。對於這個同父異母的姐姐,千尋從來沒有真正地恨過她。
  雖然她占盡了父親所有的愛,在無比優越的環境中長大,雖然她任性蠻橫,對自己嘲諷譏誚、落井下石,但隻要想到自己的血管裏有一半的血和她一樣,千尋便一切釋懷。她終於要和裴予陌結婚了!他們確實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五一假期,長長的七天,閑著也是閑著。
  千尋決定回N城,也借機避開校園裏那些飛短流長。
  N城火車站,和8年前一樣,依然是人潮如湧。千尋也和8年前一樣,獨自提著旅行袋,孤伶伶地站在月台。沒有人會來接站,她逕直出站,天色陰沉晦暗,空中飄著細細綿綿的雨。剛想伸手攔一輛出租車,有個人影迅速從她身旁掠過,待她反應過來,手裏的旅行袋已經被搶去。糟了,她的錢包在袋子裏!還有一些書和換洗衣服,幸好手機放在身上。
  千尋望著那個隱沒在人群裏的身影,有些沮喪,沒想到在家門口也會遭劫。在雨中走了十來分鍾,一輛出租車從她身旁經過:“小姐,要不要打車?”她猶豫了一下,還是鑽進汽車裏。綿密的細雨,織成一張無邊無際的網。出租車在季宅門口停住。千尋用手機撥打家裏的電話。下午四點,會有人吧?至少阿蓮應該在家。阿蓮是季家的小保姆,從四川農村來的淳樸女孩,今年隻有18歲。宋嫂年紀大,身體又不好,前年被兒子接回了老家。宋嫂非常舍不得千尋,臨走的時候,再三叮囑,要千尋去粵東鄉下找她。
  “嘟……”電話響了很久,終於被接起。等不及對方出聲,千尋急切地說:“阿蓮,我是千尋。我的錢包被人搶了,麻煩你出來替我付一下車費。”對方沒有說話,就把電話擱了。
  她鬆了口氣,對司機說:“對不起,請你等……”
  司機不耐地打斷她的話:“小姐,看你長得這麽斯文,也不像是坐霸王車的人,否則我不會讓你上車。這種下雨天,我的生意好得很,現在都耽誤在你這兒了!”
  千尋看向車窗外,大門依然緊閉。阿蓮雖然勤快樸實,腦子卻不太靈光,做事慢慢吞吞。俞夢瑤對她不甚滿意,但這年頭保姆難請,隻好將就。
  “還是我進去拿錢,你在這裏等我……”千尋推開車門,紛亂的雨點打在她的臉上,有點沁涼。
  “不行,你不能下車!”司機怕她一去不回,急忙伸長手臂,用力將車門往裏拉。
  千尋來不及抽回手,手指就被門縫夾住了,一陣鑽心的疼痛蔓延開來。司機看到她的手被夾住,也慌了神,趕緊把車門打開,說:“誰要你下車的?要不要緊?”
  千尋強忍疼痛,搖搖頭:“沒事……”
  “誰說沒事?”頭頂突然響起一個冰冷的聲音。千尋抬起頭,自蒙蒙細雨中,看到一張同樣冰冷的臉。司機嚇了一跳,說話的男人非常英俊,不隻臉形長得好,五官俊美,身材氣質更是一流,把那套名牌西裝穿得異常有型。不過,他嘴唇抿得死緊,一臉陰森,冷酷邪魅的眼神,令人膽寒。
  春風綿雨中,千尋回過神來,對司機說:“不好意思,耽誤了你的時間,我付你雙倍車費。”然後,向裴予陌伸出手掌:“請你借一百元錢給我。”他定定地看了她幾秒,緊抿的雙唇動了動,似在猶豫,還是將錢包掏了出來。
  千尋付錢給司機後,轉身欲走,僵立在雨中的裴予陌叫住她:“千尋,我……”
  “放心,這一百元錢我很快會還你的!”她淡淡地答道,一口氣衝進了季宅大門。
  並不是真的沒事。千尋回到自己的臥房,關上門,換下身上的濕衣服後,發現手指傷得不輕,整個指甲變得烏青,傷口腫得老高,滲出殷紅的血絲。雲南白藥或者碘酒放哪裏了?她正翻箱倒櫃地找藥,門上突然傳來剝琢之聲。
  “哪位?”其實明知故問,整個季宅此刻隻有他們兩個。“是我。”他聲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和7年前相比一點都沒變,“樓下有你的電話!”
  千尋不疑有詐,走過去把門打開:“是誰找我?”
  “我找你。”裴予陌說,從褲兜裏掏出一個瓶子,把她受傷的手指拽了過來,“你忍一下!”
  “什麽?”她愣了愣,隨即明白過來,本能地就要抽回手指。“別動!”他將瓶子裏的液體倒在她的手指上,“會有一點點疼。”何止一點點?這猝不及防的動作,讓千尋疼得叫了出來:“唔,好疼!”
  “忍一下,就沒事了。”他邊說,邊將她的手指放到唇邊,小心翼翼地吹。溫熱潮濕的氣息,輕輕吹拂到手指上,有一點癢,更多的是曖昧。雨一直在下,而且越下越大,打在落地窗上,發出沉悶的聲響。室內光線很暗。借著窗外微薄的天光,千尋看到裴予陌低垂著頭,發梢上濕答答地滴著水,淺灰色的西裝也被雨水浸成深灰。原來,他剛才到外麵買藥,沒有帶傘,連衣服都淋濕了。
  他為什麽要這樣做?千尋想到他寄給自己的小說《呼嘯山莊》,還有裏麵夾著的那幅畫,心猛烈地震顫了一下。她急忙抽出自己的手指,一臉戒備地望著他。裴予陌來不及阻止她的動作,一隻手還保持著剛才握她手指的姿勢,隻是突然失去溫度,整個手指都僵在半空。“藥上好了吧?”千尋往後退了幾步。“嗯。”他不動聲色地說,把瓶子放回口袋裏,然後,慢慢地抬起頭,注視著麵前的女孩。
  不,她已經不是小女孩了。7年的時間,她完全脫去青澀,變得那樣動人心魄的美麗,美得讓人心痛。他在看到她的第一眼,心中便有怦然的情動。她長發漆黑如瀑,膚色蒼白,因為早熟和過於聰慧而顯得冷漠理智,鎮定自若,一雙秋水似的眼眸,沉靜冰涼。而他卻知道,裏麵隱藏著秋陽的炙烈,足以讓人燃燒的熱情。她又是那樣的纖瘦,讓人忍不住想靠近,然後用一生一世去守護。
  可是,他已經沒有資格。在他10歲那年,就永遠失去了愛的資格。他不需要愛情,愛情在他眼中,隻是一把殺人不見血的刀。所以,他隻能選擇疏離。許久,裴予陌恢複了以往的陰鬱,好像剛才發生的隻是一場幻覺。他一句話不說,逕直推開臥房的門,走了出去。靜寂的室內,千尋低頭瞅著自己剛被上藥的手指。傷口依然在一緊一舒地脹痛。
  雨聲蕭索。天色,完全暗了下來。
  
  傳奇
  裴予陌和季灩的婚期定在“十一”國慶期間。
  唯一的俞家千金即將出嫁,新郎又是青梅竹馬,這件事在N城傳為佳話,而裴予陌更受到前所未有的關注。在坊間流傳的版本中,裴予陌本身就是一篇傳奇。
  童年遭受父母雙亡的噩運,住在遠房表姨家,由俞夢瑤撫養長大。高中畢業被送到美國去念書,25歲念完MBA歸國,直接投身家族事業,參與俞氏集團管理。雖然目前尚是一個部門主管,但他勇於進取、創意層出,加之相貌英俊,談吐高雅,很快成為企業高層刮目相看的人才。相比之下,季灩則要遜色得多。在美國幾年也混了個學位回來,但實在技無所長,被父母安插在俞氏集團下麵的分公司任職,卻整日無所事事,掛個虛名,領一份薪水而已。
  不過,俞氏財大氣粗、富甲一方,也不用她操心勞神。
  有些女人,天生就是到世上享福來的,季灩便是其中的代表人物。她口含銀匙出生,受父輩蔭庇,可以天天睡至日上三竿,午飯前方才梳洗打扮,去做做美容、逛逛時裝店。
  晚上,穿戴華麗,搖曳生姿地出席各種宴會派對。人生對她來說真像一場盛宴,唯一的煩惱,就隻是如何去享受青春、謀殺時間。
  其實這也不算缺點,豪門富戶多的是季灩這樣的嬌小姐,何況,她集財富、美貌和純真可愛於一身,所到之處,都是眾星捧月,贏來一片豔羨和讚歎。
  一個是嶄露頭角的青年才俊,一個是嬌媚玲瓏的富家千金,在世人眼中,裴予陌和季灩堪稱“天作之合”。他們的婚事,成了N城上流社會津津樂道的談資。在俞氏企業內部,有人暗暗拿兩人與季安瀾夫婦比較。
  25年前,季安瀾亦是難得一見的商界精英,他昂藏七尺、一表人才,畢業於北京大學經濟學係,再到美國研讀了經濟學碩士,回國後即進入俞氏集團,在極短的時間內表現得相當出色。他家世也不壞,母親是公務員,父親是政府重要部門負責人。
  俞氏前任董事長在宴會上認識了季安瀾後,便對他讚不絕口、倍加欣賞。半年後,季安瀾成了他的乘龍快婿,職升三級,一躍成為集團副總。論樣貌,季安瀾年輕時堪稱俊男,俞夢瑤卻算不上美女,隻不過富家小姐有錢會打扮,那一份尊榮華貴,總能借助珠光寶氣襯托出來。論人品,季安瀾謙和有禮、儒雅溫文,俞夢瑤卻是一副不折不扣的千金小姐脾氣,恃寵生驕,專橫刻薄。
  當年,俞氏企業員工私底下議論,若不論身家,俞夢瑤實在是“高攀”了季安瀾。
  25年後,同樣的情況又落在了季灩身上。作為俞氏第三代,季灩雖比俞夢瑤美麗,卻不及她母親聰明能幹;裴予陌雖然出身比不上季安瀾,但他作風更大膽激進,回國短短數月,就做成幾筆大生意,俞氏集團上下均公認他是個人才。“看來,裴予陌會成為第二個季安瀾,不過,季灩對他崇拜傾慕、千依百順,他的婚姻比季總要幸福得多。”
  “這可不一定。季太至少有本事才華,巾幗不讓須眉,能助丈夫一臂之力,而季灩好逸惡勞,成天隻知道玩樂,充其量隻是個花瓶,美則美矣,一無用處。”
  “瞧你說的,人家是千金小姐,養尊處優,未嫁前享父母的福,出嫁後被丈夫寵愛。人生僅有的任務,就是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讓別人看著賞心悅目,要那些才學做什麽?”
  “現在是什麽年代?二十一世紀了,女兒當自強。如果一味倚仗父母、依靠男人,這種女人,總有她吃苦的時候!”
  “我看你是妒忌人家好命吧,怎麽就沒攤在自己身上?不說別的,光是她那個才貌俱佳、人品一流的未婚夫,就讓天下所有的女人眼紅!”
  “是呀,每次在公司電梯裏碰見他,我都會芳心亂跳,世上真有這麽漂亮的男人啊?我還是頭一次見到!可惜他目不斜視,準備點說是目中無人。哇,既帥又酷,真正合本小姐的胃口,隻可惜這樣一個極品美男,卻葬送在季灩那個小白癡手裏,真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
  “誰叫人家是青梅竹馬呢?你再惋惜也沒有用!不要說俞氏那億萬身家,光是那一份兩小無猜、朝夕相處的深厚情誼,世上又有幾個女人能敵?”
  “雖然如此,我看他們性情並不相投,季灩是無比熱衷於社交的,而裴予陌卻興趣缺缺,不到萬不得已不會出席宴會。即使勉強到場,也是敷衍了事、草草應付。甚至是今天這個場合,他的笑容都很牽強,眼神落寞……”今天是什麽場合?這是裴予陌和季灩的訂婚宴,設在N城一家五星級酒店,俞氏集團高層管理人員、各部門主管以及俞季兩家親友悉數到場,高朋滿座,流光溢彩,好不熱鬧。勿庸置疑,整個大廳最最光彩奪目的,便是今晚宴會的男女主角,男主角身著筆挺西裝,俊雅迷人,笑容滿麵,與眾賓客頻頻碰杯,融瀟灑不羈與沉穩睿智於一體,分寸拿捏得剛剛好,看他的言行舉止,根本不像個剛剛出社會的人,談笑自如,火候恰當。比之裴予陌,季灩顯得小家子氣,雖然她的外表無可挑剔,高挑窈窕,嫵媚動人,但她整個人幾乎都吊在裴予陌身上,一雙眼睛左顧右盼,如果看到有美女試圖接近裴予陌,立刻射出警惕甚至敵視的光芒,昭示著自己的所有權。好在裴予陌見慣這種場麵,並不以為意,反而時時關照未婚妻,不時停下來與她喁喁低語,顯得專注而殷勤,簡直是“最完美情人”的典範。他的笑容,哪裏有一點點牽強?或許,在無人處,他的眼底會偶爾露出陰翳的神情,但不是現在。裴予陌的高超演技,千尋早就領教過。他永遠懂得何種場合,該擺出何種臉色。大家都預言,裴予陌會成為俞氏的未來掌門人,商場上的事,千尋不太懂,但她知道,他一定是個精明的商人。千尋坐在偏僻角落的沙發上,冷眼打量訂婚宴上的眾人。隻是一個看客的心理,不會讓自己介入其中。這場訂婚宴,季安瀾執意要千尋到場,不管怎麽樣,她也是季家的一分子。俞夢瑤無奈作了讓步,季灩則毫不在意,她今晚的整個心思都在裴予陌身上。杯中的飲料喝完了,千尋仍覺得口喝,大概是大廳裏空氣混濁的緣故,喉嚨一直幹澀。她還是不適合人多的場合。她從沙發上起身,走到餐台前去。酒水和飲料很多,但她隻喜歡一種,雪碧,更喜歡它的廣告語:“晶晶亮,透心涼”。端了一杯雪碧,正要離開,沒想到高跟鞋踩到自己的裙角,頓時身體一歪,朝一側傾倒,她慌亂之餘,連忙伸手去抓桌子,結果隻抓到餐台上的桌布。隻聽“嘩啦”一聲,桌布上的杯子全都摔到地上,飲料酒水灑了一地。聽見聲響,很多人都轉頭朝這裏看,千尋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今晚出席這個宴會,根本是個錯誤!這是她第一次穿晚禮服,拖著長長的裙擺非常不方便,更何況她還穿了一雙細長的酒杯跟高跟鞋,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結果還是闖禍了!
  季安瀾第一個出現在她身邊,問:“怎麽了?”
  “對不起,我不小心打翻了酒杯。”千尋解釋說。現場一片狼藉、慘不忍睹,因為她打翻的酒杯當中,有高高疊起的幾十隻小酒杯,是預備訂婚宴結束時,司儀往裏麵倒香檳,然後眾人共同舉杯,以示慶賀。“你怎麽可以這樣?”俞夢瑤不悅地蹙眉,大聲喝斥,“簡直是存心搗亂!”
  也難怪她會生氣。本來就不想要千尋參加,現在她把訂婚宴弄得一團糟,還打翻了酒杯,兆頭很不吉利。“夢瑤,不要小題大做。”季安瀾不忍千尋當眾受辱,替她解圍,“她又不是故意的。”
  眾賓客都圍了過來,交頭接耳,小聲地議論著,有人開始猜測千尋的身份。
  “這個女孩子是誰?過去從來沒有見過。”
  “生得這樣標致,白白淨淨、秀秀氣氣,是俞家的親戚嗎?”
  “我看是季家的,季總很緊張她,自始至終都護著她。”……千尋一言不發,蹲下身去撿拾地上的碎玻璃。這時,一隻男性的手臂伸過來,抓住她細瘦的手腕:“這裏不用你管,交給酒店的服務生去處理。”千尋轉過頭,看見臉色凝重的裴予陌,和站在他旁邊嘟著嘴的季灩。“對不起。”她再次為自己的行為道歉,並堅持留下來和服務生一起收拾殘局。
  一個小小的插曲之後,訂婚宴仍然繼續。侍者撤掉了弄髒的桌布,換上新的酒杯,每隻酒杯裏都盛滿了香檳,隻聽司儀高聲說:“今天,我們在這裏慶祝文定之喜,預祝一對新人喜結連理、幸福美滿!”在場嘉賓紛紛響應,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宴會結束後,千尋走進洗手間,擰開水龍頭,衝洗傷口上的血跡。剛才拾碎玻璃時,不小心劃破了手指,這下舊傷未愈,又添新傷,真的是傷痕累累。
  從洗手間出來,在光線暗淡的過道上,看到了裴予陌。他斜靠在牆角,寂寞地抽著煙。泛黃的燈光自頭頂幽幽照射,他的臉一半在光線下,一半隱在黑暗中,目光漠然,找不到焦點。她並沒有停下腳步,從裴予陌身旁穿過,擦肩而過的一瞬,他突然瀟灑地一彈煙頭,站直身子,問:“你的手指還疼嗎?”千尋怔了一下,心跳無意識地加快。表麵上卻是鎮定自若:“已經好多了。”
  他的目光停在她的臉上,帶著濃濃的研判。良久,露出她熟悉的邪氣微笑:“你好象還沒有祝福我。”
  “嗯,祝你訂婚快樂。”她隨口說。“這是你的真心話?”透過尚未消散的淡淡煙霧,他盯著她,眸子變得漆黑透亮。
  “當然真心。”千尋腦海中靈光一閃,補充說,“不管你相不相信,我剛才真的不是故意的!”
  “我倒希望你是故意的。”他說,眼神複雜地看著她。目光那麽深,那麽黑,像一口井,引人不自覺地墜落。千尋有點明白,又有點迷茫。她什麽都沒說,加快腳步,走出了過道。裴予陌一寸寸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盡頭,許久之後,他掏出打火機,又點燃一根香煙,狠狠地吸著。一星紅色的微芒,在指間閃爍,映著他的臉也一下明一下暗。明天就是她返校的日子。再見了,孟千尋。他腦海中反複念叨,心下一片荒涼。
  
  習慣
  清晨,陽光很好。千尋起了個大早,開始整理返校的行李。短短七天時間,她卻覺得漫長難熬。不知道是季宅的氣氛陰森壓抑,還是裴予陌的存在讓她喘不過氣。很想回到學校,徜徉在美麗的櫻花林中,呼吸清新自由的空氣。隻可惜,等她回校的時候,櫻花早就凋謝了。世間美好的事物,總是不能長久,譬如愛情。也許是個性使然,也許是母親的命運滿目蒼夷,她已經無法相信天長地久、不離不棄的愛情。
  可內心深處,還是非常渴望有一個人愛她、寵她,一生一世。收拾好了,千尋提著小小的旅行袋,出了臥房。季安瀾的房門緊閉,肯定還在睡覺,現在六點鍾不到,N城人習慣朝九晚五的生活。再加上昨日的訂婚宴,季安瀾從早忙到晚,沒有一刻安寧,送走最後一個客人,已是深夜,不知有多勞累。
  就不吵醒他了,等回到學校,再發封電子郵件報平安。穿過走廊,走至二樓小廳,聽到屏風後麵傳來細微的聲響。她沒有多想,逕直走過去,卻突然整個人呆住了。屏風後麵有兩個人,裴予陌和季灩,他們偎在沙發上,緊緊地摟抱成一團接吻。
  千尋立刻調開了視線。她從來沒有談過戀愛,撞見如此生猛火辣的一幕,很是難堪。
  他們昨天都訂婚了,接吻應該不算什麽吧?但被外人撞見,難免尷尬。千尋想無聲無息地退開,可是,來不及了,她的腳步聲驚動了他們,裴予陌抬起頭來,季灩也轉過眼光,看見是她,原本粘在一起的兩個人迅速分開。無法逃避這個場麵,也無法裝作沒有看見。千尋隻得硬著頭皮走過去。老天,為什麽總讓她看見不該看見的東西?“我……”她滿麵緋紅,說不出的狼狽,好像被當場抓包出糗的是她。倒是季灩,經過開始的慌亂之後,很快轉為鎮定,落落大方地說:“你這麽早就起床了?”
  再早也沒你們早,大清早地就上演“親熱戲”,口水喂飽了,都不用吃早飯。雖然這樣想,千尋嘴上卻說:“嗯。我要趕早上七點的火車。”
  “打個電話讓老趙送你去吧,這麽早很難叫到計程車的。”
  從美國回來後,季灩一反常態,對千尋表現得非常友善。也許是好事將近,心情不錯,所以愛屋及烏,不再以千尋為敵。
  “不用了,時間還來得及,我可以坐公車。”
  千尋轉過頭,眼光冷不防和裴予陌的相遇了。
  他直視著她,始終一言不發,靜默的臉上,一雙眼睛黑如深潭,目光清冷。
  一眼萬年。她恍惚想起一首流行歌曲的名字,隨即摔摔頭,從他身畔走了過去。
  默默注視著她瘦弱卻挺直的背脊,裴予陌咬緊牙關,內心像有隻蟲子在瘋狂啃噬,隱痛難忍。天知道!他多想親自開車,送她到火車站。但是,他卻什麽都不能做,隻能看著她一個人獨自離開。
  不,他不能再沉溺下去,否則他就會像所有陷入愛情中的傻瓜一樣,變得狂熱、嫉妒、貪婪、患得患失,變得不再理智冷漠,不再像他自己。愛情就像是一場賭博,誰先動情,誰就是輸家。更何況,孟千尋眼裏根本就沒有他。
  可是,為什麽他始終不能忘記她?為什麽即使是在美國的那幾年,他也無法把她舍棄?為什麽等回國再見到她時,思慕的情緒反而更加強烈?“陌哥哥,你怎麽了?”季灩察覺了他異乎尋常的沉默,“為什麽不說話?”
  “有什麽好說的?”他聳了聳肩,嘲諷地笑著說,“你的好意,人家根本就不領情!”
  “她很奇怪,總是獨來獨往,成天悶聲不響,二十多歲了,連個男朋友都沒有,像是生活在另外一個世界裏。”
  “你這是鹹吃蘿卜淡操心。”他依舊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有時間,還是想想你今天怎麽打發吧!”
  “你呢,又要去公司上班?”季灩終於轉移了注意力,略帶不滿地說,“昨天才訂婚,你就不能請假多陪陪人家?”
  “我也想啊,可是五一休了長假,公司還有一大堆的事情等著我處理。”
  說完,他就站起來,走回自己的房間,再也沒有回頭看她一眼。
  忽而溫柔纏綿,忽而熱情如火,忽而又冷若冰霜,季灩越來越發現,裴予陌有些反複無常。但沒有辦法,她就是喜歡他,從第一眼看見他就喜歡。
  時光定格在8歲的冬天。
  大年初二,一大早母親告訴她,遠房的表姨全家來N城旅遊,順帶探親。於是,她和母親去火車站迎接從未謀麵的表姨一家人。
  表姨非常漂亮,有著上海女人特有的白皙皮膚、精致五官,隻是衣著樸素,不及母親全身名牌,華貴典雅。表姨夫是個瀟灑迷人的男子,身材高大,五官俊朗,一口標準普通話字正腔圓,連被人稱作“靚仔”的父親都被比了下去。有一對如此出色的父母,他們的兒子肯定也不會差。
  季灩目光落到他們身側站著的少年的臉上,就那一眼,萬物頓時不複存在,腦海裏一片空白——那一刻,她以為是從日本漫畫中走出來的美少年,五官俊秀到無法形容,站在淡淡的薄霧和晨曦當中,雙眸晶亮,唇角微微上揚,笑得既慵懶又邪氣。因為年齡相仿,他們很快就玩到一起。從小沒有玩伴的季灩,對裴予陌十分依戀,竭盡全力去討好他,甚至自己最心愛的玩具也送給他。到表姨一家結束旅遊,要返回上海時,兩人已經難舍難分,季灩更是哭著鬧著不肯和裴予陌分開。大人們無奈,隻得讓裴予陌和她同乘一輛汽車。
  季灩永遠記得那個寒風蕭瑟,陰沉欲雨的日子。
  因為春運的火車票很難買,裴予陌父母決定改乘飛機。他們送表姨全家到機場,分乘兩輛汽車,裴予陌父母坐在前麵一輛,司機是俞氏企業的員工。裴予陌則和他們一家三口坐在後麵一輛,由季安瀾親自開車。
  在通往機場的高速公路上,司機不小心打錯了方向盤,車撞向了迎麵而來的一輛大貨車……慘劇發生在一瞬間,一場車禍奪去了裴予陌父母的生命。
  小小年紀,即遭遇生離死別,裴予陌陷入了徹底的絕望。很長一段時間,他都處於自閉狀態,不會說話,也不會笑,常常在夜半驚醒,恐懼驚慌地尖叫:“姆媽,不要走!不要丟下陌陌一個人!”8歲的季灩不知怎麽安慰他,陪著他一起哭泣,在原有的喜歡當中,又多了一份憐惜。
  當母親提出要收養裴予陌時,季灩驚喜交加。
  她萬分感謝上天的安排,讓裴予陌留在自己身邊,雖然他付出了失去雙親的慘痛代價。
  於是,裴予陌沒有回上海,留在了N城,和季灩上同一所小學。兩人出雙入對,每天放學後,他站在教室外麵等她,引得過往女生競相駐足。很快,裴予陌成了學校的名人,因為他出色的外表和成績,還有罕見的迷人氣質。
  從那時候開始,他便是女生們追逐的對象,她們將一封封厚厚的情書遞給他。裴予陌總是看也不看,就丟入垃圾筒。季灩高興之餘,嘲笑他不解風情。他從不予反駁,眼神淡漠。
  在外人看來,裴予陌近乎完美,季灩的感覺卻完全不同。隻要他是裴予陌,隻要他是她心裏的那個人,即使他沒有漂亮的五官,沒有優秀的成績,沒有迷人的氣質,她還是一樣喜歡。
  而這種喜歡,也漸漸變成了習慣,習慣了早上起來看到他神清氣爽的樣子,習慣了數學題目不會做的時候跑去向他請教,習慣了每天一回家就尋找他的身影,習慣了他的陰晴不定、邪氣冷魅,更習慣了他溫暖的懷抱和纏綿甜蜜的吻。
  她知道,這種習慣會陪伴她一生,直至天荒地老。
  季灩坐在沙發上,回味著那個吻,隱約感覺到有一點點不同。她深吸了一口氣,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煙草味道,經久不散。
  剛才發生的一幕在眼前回放——她昨晚喝了幾杯紅酒,早晨起來口幹舌燥,下樓喝水時路過小廳,看到裴予陌坐在沙發上,一個人安靜地抽手中的煙。
  不由叫了一聲:“陌哥哥,你在這裏做什麽?”
  裴予陌轉過頭來看她,眼神孤寂,還有一絲迷茫。她的心隱隱作疼,這樣的陌哥哥是她沒有見過的,如同孱弱的動物般,孤獨無助,好似被全世界遺棄。季灩慢慢地走過去,試圖安慰他,像她8歲那年做的一樣。
  她在他的身邊坐下,輕輕地把他擁抱入懷,溫柔地說:“陌哥哥,你要堅強。”
  裴予陌眼底掠過一抹痛楚的光芒。
  好半天,一句話都不說,隻是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然後,他扔掉手中的煙頭,撲過來,狂猛地吻住了她。
  這是他第一次主動吻她,季灩激動得全身顫抖,緊緊地攀住他的脖子,呼吸急促,渾身燒灼。
  如果不是千尋的出現,她早就被他突如其來的熱情融化了……
  現在,裴予陌轉身離去,小廳的氣溫驟然冷卻。
  季灩才想起他以前不抽煙。
  她恍然發現,裴予陌雖然看起來從容淡定,落拓不羈。但其實車禍發生後,他不再開朗,變成一個內向靜默的人,什麽事情都藏在心裏。
  
  生日
  6月5日,很平常的一個日子。千尋上午去教室上課,下午到圖書館看書。大閱覽室裏人很多,她坐在靠牆的位子,這兒是最僻靜的角落,不易受人打擾。上過大學的都知道,除了食堂餐廳、小樹林,圖書館的閱覽室是戀人們約會的另一個場所。抬眼望去,四周全都是卿卿我我的情侶。隻有千尋單身一人。看了兩個小時,她從書本上移開視線,轉頭望向窗外,一個男生的背影吸引了她的注意。
  他穿著淺綠色背心,麥色的皮膚黝黑光亮,肩膀寬而厚實。他的對麵坐著一個明眸皓齒的長發女孩,兩人喝著同一個杯子裏的水,窗外的夕陽灑在他們身上,既甜蜜又溫馨。
  她的思緒一下子飄遠了,似乎又回到了14歲的那個黃昏。
  “嗨,美女,你在看什麽?”
  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千尋驀然回首,樂嘉嘉那張促狹的臉映入眼簾,旁邊站著她的男友。
  “沒看什麽。”千尋回過神,淡淡地說。
  “原來你喜歡這種類型的?黑壯結實,體育學院一抓一大把!”樂嘉嘉衝男友眨眨眼說,“文凱,改天給我們千尋介紹一個!”樂嘉嘉的男友文凱正好是體育學院的,有一次他參加係際足球聯賽,一不小心把球踢出了場外,球不偏不倚砸在觀戰的樂嘉嘉的臉上,倒黴的女生血流滿麵當場昏厥過去。
  驚惶失措的男生顧不得比賽,抱起她往醫院衝去。
  樂嘉嘉醒來後,堅稱鼻子被他砸歪了,自己毀了容嫁不出去,非要男生負責不可。於是,文凱負責到底,索性作了她的男友。
  在文凱眼中,千尋生得過於纖秀精致,直發,瓜子臉,白皙的皮膚,這樣古典的女生,和大大咧咧的體育學院男生並不相配。
  “算了,我們學院沒有哪個男生,配得上千尋,還是找個文學院的比較好。”
  “你們在說什麽啊?”千尋有點懊惱,“我大學階段不會找男朋友。”
  “幸好你是說大學階段,否則,我以為你要獨身主義呢。這麽漂亮的女孩子如果獨身,真是暴殄天物,不知多少男孩子會痛哭流涕!”
  樂嘉嘉仍在一旁揶揄她。
  “文凱,管管你的女朋友,你不覺得她很聒噪嗎?”千尋隻得向文凱求救。
  文凱很有些受寵若驚,這是千尋第一次和他說話。以前他總認為她是不會開玩笑的,“冰山美人”般冷漠傲然,接觸後才知道,其實她為人隨和,和宿舍每個人的關係都不錯,包括他那像麻雀般吵鬧的女友。
  “好了,嘉嘉,不要鬧了。”文凱拍拍樂嘉嘉的頭,“人家臉皮薄,不像你。”
  “你的意思是,我臉皮很厚了?”樂嘉嘉立時瞪大了眼睛,“見色忘義的家夥,看到美女就找不著北了?你這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人家千尋才不會看上你呢!”
  “是,是,我是癩蛤蟆,隻能吃你這隻醜小鴨!”文凱嘻皮笑臉地說。唉!有個孩子氣的女友,真夠麻煩!
  這樣一對活寶鬧場,書是看不下去了。千尋隻得收拾書本,拉開椅子離開。
  “千尋,不要走,我和你一起回宿舍!”樂嘉嘉撇下文凱,急忙追了出來。
  “文凱怎麽辦?”下樓時,千尋看了氣鼓鼓的樂嘉嘉一眼,“你不會真的生他的氣吧?”
  “沒事,和他鬧著玩呢!”樂嘉嘉偷偷地笑,滿臉甜蜜,“我就喜歡看他著急賠不是的樣子,這說明他很在乎我。”
  “也許,你對他不是那麽自信吧?”千尋揣度地說,“否則,你不會用這種方法試探他是否真的愛你。”
  “千尋,你不懂。”樂嘉嘉斂去笑,露出憂鬱的神情,“我不像你條件這麽好,追求的男生這麽多。我不漂亮,也沒有特殊的才能,也不是什麽名門豪族,我隻希望有一個他喜歡我,我也喜歡他的男生陪在身邊,希望他的眼裏隻有我。雖然我知道這很難很難。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文凱每一次看見你,眼中都是驚豔。知道嗎?千尋,你不用說一句話,隻要一個小小的眼神,就能讓男人著迷至死。”
  “嘉嘉,”千尋微微有些不安,“你不要這樣想,是你太敏感了。”
  “哪個戀愛中的女人不敏感,不會患得患失?除非她沒有真正地愛過。”
  “如果是這樣,我寧願永遠不碰愛情。”千尋認真地說。“但是,愛情到來的時候,你根本抵擋不住。千尋,你現在之所以能夠這樣冷靜自持,隻因為你的緣分還未到。”樂嘉嘉盯著她的臉,“你是一個外柔內剛、外冷內熱的人,如果遇到你的真命天子,我相信,你的愛情會比我們任何一個人都驚心動魄、轟轟烈烈!”千尋轉頭,直視著樂嘉嘉的眼睛,這個外表單純活潑的女孩,其實有著深沉內斂的另一麵。
  走進女生宿舍區,幾個女生從樓梯上下來,經過她們身邊,幾句話飄到了千尋耳裏:“看到那個男人沒有?真的好帥啊!”
  “在大學裏,很少看到這種類型的男人,硬朗而又帥氣,還有他臉上那股滿不在乎的神情,目空一切,又很憂鬱,嗬嗬,像小說中的人物!”
  “他剛才不是向你打聽,他找誰?”
  “哦,英文係的孟千尋。這個名字我倒聽過,不知道她住哪間宿舍。”……千尋心中一緊,誰找她?會不會是他……她走上樓梯,看見一個人站在8號宿舍樓下,背倚著牆,雙手插在褲兜裏,嘴角掛著一絲似有若無的笑紋,斜睨著進進出出的女生。
  真的是他!可是,他現在應該在千裏之外的N城,而不是出現在W大的宿舍樓下。
  她不由停下腳步,不願意再走上前去。“帥哥!”樂嘉嘉沒有發現她的異樣,激動地說,“那邊有個超級大帥哥!”
  樂嘉嘉嗓門本來就大,這樣一嚷,那人的眼睛已經看向他們。千尋無奈,隻得朝他走過去。到了近前,他慢慢直起身,臉色平靜地看著她。從美國回來後,他的頭發剪短了,五官更加俊朗醒目,比以往添了些沉穩堅硬的氣質。麵前這個男生,真是越來越有男人味了!“你……”千尋遲疑著,吞吞吐吐地問,“你……怎麽會在這裏?”
  “到W城出差,順便來看看你。”裴予陌懶洋洋地說,看向一邊張大了嘴巴的樂嘉嘉,“不介紹一下嗎?”
  “我叫樂嘉嘉,睡在千尋下鋪的姐妹。”樂嘉嘉從驚豔狀態中回複過來,搶著介紹,“千尋,這位帥哥是誰?”
  “呃……”千尋再三斟酌,方才輕輕地說,“裴予陌,我的準姐夫。”樂嘉嘉的嘴巴張得更大了,而裴予陌懶洋洋的神情不見了,瞳仁由淺轉深,變得幽冷難測。
  “你們慢慢聊吧,我先走了。”樂嘉嘉覺察到了一絲詭異,趕緊告辭。好半天,兩人都不說話,隔著幾步遠的距離對視著。旁邊路過的女生,紛紛回頭看他們,目光中充滿好奇和猜測,其中不乏曖昧。
  千尋不由自主地低下頭。“你為什麽要來?”她艱難地啟齒,有幾分下逐客令的味道。“6月5日,你的生日,我不想要你一個人過。”千尋猛地怔住,抬頭赫然撞見他的目光,還是那麽深,像一口井,要把她吸附進去。
  她先是錯愕,繼而感覺慌亂。裴予陌,他不同於學校的那些男生,他身上有一種迷人而危險的氣質,能讓所有的女生心醉神迷。而且,他性格冷靜沉穩,喜怒不形於色,一旦訂立目標就會執行到底。這種堅毅和冷酷,混合成一種奇特的魅力,使他出眾、超凡、脫俗,成為世人矚目的焦點,同時也慣得他更加盛氣淩人、不可一世。而他的偏執、冷酷和驕傲,正是千尋深惡痛絕的。在他身上,她看不到一絲溫暖,隻感受得到陰鬱。即使他是王子,她也不想做仙度瑞拉。就像母親說的,這個世界上真正可以依靠的,隻有自己。
  何況,他早已有了自己的公主。“你記錯了,今天不是我的生日,即使是,也和你沒有關係。”千尋冷漠地說完,轉身上樓。
  一走進宿舍,樂嘉嘉便撲了上來,一把抓住千尋的胳膊:“老實交待,剛才樓下那個帥哥,真是你未來的姐夫?”
  “當然。姐夫還有假的嗎?”
  “可是,他看你的眼神很特別哦。”樂嘉嘉眼裏有淡淡的玩味,“深情款款,不像是看小姨子,倒像是戀人。”
  “你別胡說八道。”千尋走到窗前,悄然撩開窗簾一角。樓下的林蔭小道上,裴予陌抱臂而立,靜靜地仰頭望著這邊。過往女生頻頻側目而視,回頭率百分之百。“人家千裏迢迢跑到學校來看你,你幹嘛這麽冷淡?”樂嘉嘉很替帥哥抱不平,“即使是姐夫,你也應該盡一下地主之誼啊。”
  “嘉嘉,你不是要給我介紹男朋友嗎?”千尋望著樓下那個帥挺的身影,目光變得沉靜而悠遠,“今晚七點約在櫻花林見麵。”
  
  隱私
  好像大家都想要男二早一點出現,我說過,他會露麵的,但不是現在~~~~
  吃過晚飯,千尋返回8號宿舍樓,裴予陌居然還站在那裏。夜色漸濃,燈火闌珊,他高大的背影看上去很落寞,卻又那麽固執。她走過去,冷冰冰地說:“裴予陌,晚上八點我們在櫻花林見,我有話要跟你說。”
  看見他臉上驚喜交加的表情,她轉身走開。那晚,千尋七點出現在學校後麵的櫻花林。文凱早就等在那裏了,站在他身側的男生高大健壯,笑容可掬,千尋看著有點眼熟。文凱介紹說:“他是唐弢,和我同寢室的哥們。這位就是英文係大名鼎鼎的孟千尋。”
  男生的臉龐在暗淡的路燈光下,閃著健康的黝黑光澤,淺綠色的背心,勾勒出壯碩的身形。
  千尋腦子電光火石間想到什麽,脫口而出:“你不是有女朋友嗎?”
  “文凱說要我幫忙,我就來了。”唐弢有些茫然地看著她,“原來是相親!”
  千尋白了文凱一眼,文凱抓抓頭皮,尷尬地說:“都怪嘉嘉,她在電話裏沒有說清楚。”
  “沒關係,反正是陪我演一出戲。”千尋說,“就怕你的女朋友知道了,不太高興。”
  “演戲?”唐弢立時雙眼透亮,神色興奮,“演什麽戲?”
  “演我的男朋友。”她不流露情緒的,“你敢嗎?”
  “這有什麽不敢!”唐弢不甘示弱。千尋默默凝視著眼前這個男生,桔黃的燈光照在他的臉上,給他的五官鍍上了一層金邊。這是一個眉目英挺的男生,有濃濃的眉毛和明亮的眼睛,笑容燦爛,找不出一絲陰霾。從某個角度看,他和林熙陽真的很像。“那你要演像一點,不可以穿幫哦。”千尋笑著說,眼底有什麽在閃閃發光。
  明眸似水,笑靨如花,唐弢詫異地瞪大了眼,她就是傳說中那個陰鬱冷漠、拒人千裏的女生嗎?
  文凱離開後,千尋如此這般地解釋了一番,唐弢馬上將胳膊勾過來,壞笑地說:“如果是扮情侶,你就要挽著我的手,否則一點也不像。”
  千尋臉上發熱:“一定要這樣?”
  “哪有男女朋友離得那麽遠的?”唐弢依然在笑,雙眸燦亮,牙齒潔白。
  她心中一動,走上前,將手伸進他的臂彎裏:“是這樣嗎?”
  “剛剛及格。”唐弢眨了眨眼睛,打趣地說,“如果再把頭靠過來,就好了。”
  千尋尚在猶豫,他已經伸出胳膊,一把摟過她,將她的頭按在自己肩上。
  不知哪個方向吹來的夜風,輕輕撩起她的長發,撩起很多年前的某段記憶。她的身子不由泛起一陣顫栗。“你很害怕嗎?”唐弢摟緊了她,在她耳旁低聲地笑,“怕什麽?難道你從未談過戀愛?”
  他分明在捉弄她!千尋心下暗惱,待要用力掙開他,突然一眼瞥見裴予陌。
  他們身後不遠處,他背脊挺直聳立在櫻花樹下,臉龐隱在斑駁的暗影中,安靜得像一棵樹。
  千尋全身僵硬,本能地偎向了唐弢。他敏感地意識到什麽,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立即會意,他暗暗捏了捏千尋的肩頭。她感激地衝他一笑。唐弢鬆開千尋的肩膀,執起她的手。兩人手牽手走到裴予陌麵前。
  “你就來了?不是說好了八點嗎?”千尋問,口氣淡得像談天氣。
  唐弢看見,櫻花樹下的男人身穿白色襯衣,挺拔的身軀,臉部線條剛毅銳利,嘴唇緊閉,神色波瀾不驚。
  “他是你男朋友?”裴予陌的目光落到千尋臉上,沒什麽特別的表情。
  “是啊。來,我介紹你們認識。”千尋說,“這是唐弢,我的男朋友。這是裴予陌,我未來的姐夫。”
  “姐夫,很高興認識你。”
  唐弢熱情地把手伸過去,裴予陌卻隻是淡淡地看了一眼,說:“你和千尋是同班同學?”
  唐弢不禁一怔,匆忙縮回手,笑著說:“不是,我是體育係的。”
  “你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裴予陌再次發問,唐弢摸不著頭腦,隻能硬著頭皮說下去:“嗯,6月5日,好象也不是什麽特別的日子……”千尋急忙插進話來:“唐弢!你好過份哪,連人家的生日都忘記了!”唐弢恍然大悟,作出一副懊悔的樣子:“我真該死!這麽重要的日子怎麽能忘呢?千尋,你不要生氣,我們現在就去買蛋糕,給你過生日!”
  “一個蛋糕就想打發我嗎?”千尋用甜膩的聲音說,“真討厭啊你,沒情調!”
  “要情調啊?沒問題,我們去找一家餐廳,來個燭光晚餐!”
  “這還差不多!”千尋看著裴予陌,歉疚地說,“對不住,不能陪你了。你今天來得真是不巧。”
  “不能邀請我一起去嗎?”他笑得不動聲色。還真是老奸巨滑。千尋在心裏說,表麵上卻裝作靦腆害羞:“不太方便吧?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們要二人世界呢!”
  “是啊,改天吧,改天一定請姐夫吃飯。”唐弢機靈地接下一句,笑著牽起她的手,走出裴予陌的視線,一步一步。一直走出校門外,千尋方才停下來,安靜地說:“謝謝你,唐弢。”
  “孟千尋,你今晚的演技超讚!”唐弢笑聲爽朗,“真沒想到,W大的校花,竟然是個演技派高手。”這點演技,在裴予陌麵前算什麽?千尋仍然擔憂:“你剛才差點露餡。”
  “我怎麽知道今天是你生日?”唐弢收斂起笑容,一本正經地說,“他是特意來給你過生日的吧?”千尋沉默不語。“對不起,這是你的隱私,我不該打聽。”看到她的表情,唐弢才發覺自己的失言,衝她揮揮手:“再見,祝你今晚做個好夢!”
  “再見!”
  千尋低聲呢喃,目送他的身影遠去。
  他走出幾步,突然又停下來,轉過身:“我還忘了說,生日快樂!”
  她愣了一下,莞爾而笑。
  唐弢很可愛,和他在一起,完全沒有煩惱,她已經很久沒有這麽輕鬆地笑了。難怪第一眼看見他,就覺得他和林熙陽很像。他們根本是同一類型的人。
  千尋看了看時間,八點不到。
  她走進學校對麵的一家網吧,上了一個小時的網,逛了一會夜市,最後從一家音像店出來時,已經是十點多。裴予陌應該早就離開了。
  千尋慢慢走回宿舍區,拾階而上。
  走到8號宿舍樓下,她左顧右盼,沒有看見那個身影。
  她拍了拍胸口,同時在心裏嘲笑自己:孟千尋,你到底怎麽了?像是作賊一樣,你又沒有欠他的!手機鈴聲響起,是個陌生的號碼。
  她按下接聽鍵,寂靜的空氣中,一個沉穩的嗓音幽幽地說:“孟千尋,為什麽找一個不認識的男生來作你的男朋友?而且,你的演技真的很差勁。如何在戀人麵前撒嬌發嗲,你還是向季灩多學學吧!”
  忍了一個晚上,千尋不想再忍了。
  她衝著手機大叫:“裴予陌,你到底想怎麽樣?”
  “我隻想陪你一起過生日。”電話彼端的他,心平氣和。
  “我不需要!”她冷冷地說,然後堅定地把手機關了。
  “你需要的,因為自從你外婆過世後,再也沒有人給你過生日。你四歲那年,外婆送你的生日禮物,那本《格林童話》,你一直保存到今天!”
  關了手機,聲音依然在響。
  千尋驚嚇地回頭,路燈下重重的黑暗中,隱匿著一個綽約的身影。
  裴予陌竟站在她身後,不到兩米的地方。
  周遭的空氣潮濕而悶熱,掀不起一絲風。月光如水一般清透。
  她立在原地,看斜倚在路燈邊的高大男子慢慢走近。
  “千尋,我等你很久了。”
  千尋卻一步一步後退,直到身子靠上冰冷堅硬的牆,才訥訥地問:“你……怎麽知道?你偷看了我的日記?”
  “不但是你的,還有你母親的。”
  裴予陌在她麵前停住,身子微微前傾,左手抵上她身後的牆,目光自上而下,在她臉上逡巡。
  “你不叫孟千尋,你叫季潯。你是季安瀾婚外情的私生女。”她沒有說話,咬住了嘴唇,目光隱隱爍爍地看著他。“千尋。”
  他叫著這個名字,這個在夢裏已經叫了無數次的名字,伸出右手,輕輕地掠過她鬢邊的發。
  黑亮的發絲在他修長優美的手指間纏繞,他聞到她身上雨後青草一般的清香。
  這不是任何一款香水的味道,而是天然的體香,淡淡的,不誇張不奢華,就像她的人。
  聞慣了季灩身上濃淡不定、俗豔的香水味,隻有這股純淨如水的暗香,能讓他的心瞬間平靜下來。
  “你是什麽時候知道的?”
  “在季宅見到你的第一天,我就開始懷疑。因為我表姨對你非常仇視,而姨父對你又百般維護。你到底是誰?和季家是什麽關係?這個疑問一直在我的心底裏盤桓。後來,表姨和季灩共同策劃了那次陷害,我是實施者,從陽台偷偷進入你的房間,藏匿季灩項鏈的過程中,在枕頭下發現了你母親的日記,沒來得及看,匆匆翻了幾頁,令我驚訝的是日記裏的內容。等你從地下室搬回二樓後,我再次進入你的房間,像一個入室盜竊的小偷,快速地翻找著你的東西。在床頭櫃的抽屜裏,我找到你母親的日記,很快就看完了。原來我的想法是對的,你果真是季安瀾的私生女,季灩同父異母的妹妹……”
  “裴予陌,你是一個小偷!你有什麽理由去偷窺人家的秘密?”她無法控製語氣的顫抖。
  “隻有一個理由,”他一字一頓,“孟千尋,我喜歡你。”
  裴予陌深吸了一口氣,終於,終於,說出來了。
  他知道,如果今天不說,也許永遠沒有機會說。
  其實,他不說,她也知道,從看到那幅支離破碎被他一點點拚帖起來的畫時,就隱隱約約猜到。但他的話,還是像一把鋒利的匕首,深深刺入她的心髒,剜得人生痛。
  “可是,裴予陌,我不喜歡你。不,是我非常非常討厭你!”
  沒有聲音。
  四周是死一般的沉寂。
  “我都知道。”半晌,他的嗓音終於響起,低鬱而沙啞,“我知道你不喜歡我,但這並不妨礙我去喜歡你,因為真正的愛情是無法偽裝無法欺騙的。”
  千尋怔怔地望著他。
  沒想到,向來倨傲冷酷的裴予陌,麵對愛情,居然如此脆弱。
  她雖然不愛他,但也不忍心去傷害他。
  愛一個人是沒有罪的。一貫堅硬冷漠的心,驟然軟弱。
  她一聲也不吭,隻張大了眼睛,憂傷地看著他。漆黑的眸子,迅速蒙上一層淺淺的水霧。
  他心下一陣怦然,忍不住捧起她的臉,輕輕地吻住了她的唇。
  她柔軟的身軀緊緊貼著他,帶著清香的長發拂到他的臉上,一切氤氳得宛如夢境。
  月光從頭頂淡淡地灑下來,裴予陌用嘴唇輕吮她溫軟的肌膚,從唇尖一直蔓延到脖頸,濕熱的鼻息噴灑在她的咽喉處,癢癢的。這一幕,他在夢裏已經溫習過千百遍。但是,現實比夢境更美麗,因為距離消亡,她真實地在他懷裏。“千尋,”他抱著她,低低地說,“隻有此刻,我才感到你是真實的。”
  那一秒,千尋腦海裏浮現出季灩的臉。天啊,她在做什麽?他們又在做什麽?
  她一把推開他,憤憤地說:“裴予陌,不要說我不喜歡你。即使我喜歡你,也不會接受你的感情。你已經和季灩有婚約,為何還要來找我?你想腳踏兩隻船嗎?”
  季灩。這是他不願意碰觸的名字。
  “你能不能不提她?”他淡漠而冷靜地說。“不提她,就能當她不存在嗎?”
  千尋的聲音變得短促而銳利,“裴予陌,你為什麽這樣自私?誰都看得出,季灩是真心愛你的!請你別再來騷擾我,你該陪在她的身邊。”
  “你也應該看得出,我並不愛她。”
  “可是,我也同樣不愛你!”她立刻回敬。
  他頹然地垂下手,手指在身側緊握成拳。她的話深深地刺痛了他,一次又一次。按照驕傲的慣性,他定會給予還擊。
  “你愛誰?”他冷笑地說,“那個叫林熙陽的嗎?”
  這句話正中千尋的要害,她乍然一驚,隨即生硬地說:“不用你管!”裴予陌已經知道明確的答案了,心中升起一種挫敗感。
  “這次到W大來找你,我已經作了最壞的打算,那就是你不理我,沒想到你竟然弱智到找一個男生來扮你的男朋友。孟千尋,你不知道,這對一個愛你的男人來說,隻會激起他的占有欲和好勝心,讓他更不舍得放棄你!這恐怕是你這一生做過最愚蠢的事!”
  “裴予陌,你何嚐不愚蠢?跑來向一個不愛你的人表白,隻會讓她更加厭惡你、痛恨你!”
  裴予陌的手指交纏在一起,指節泛白,生生嵌進肉裏。良久,他說:“孟千尋,你真殘忍!”
  “是的,我很殘忍。所以,請你立刻從我麵前消失!”她語氣決絕。
  “好的,我會如你所願。”裴予陌轉過身,背對著千尋,一字一句地說:“在這個世界上,有兩種東西是無法忍受的,一種是愛情,一種仇恨。我如果得不到愛情,就隻能選擇仇恨!”
  千尋一臉惘然,不懂他在說什麽。待她想問時,裴予陌卻已經走遠。慘白月光映著那個俊挺孤傲的背影,深灰色的影子拖在地上,拉得很長很長。她的心被死死地揪了起來,不知為何。
  
  流言
  中午的學生食堂,熙熙攘攘,人聲嘈雜。餐廳靠東邊的角落裏,坐了三個人。樂嘉嘉將飯盒裏的肥肉夾給文凱,一邊問:“千尋,昨天那位帥哥……哦,你姐夫呢?”
  “走了。”千尋說。“這麽快就走了?”樂嘉嘉黑圓的眼睛盯著她看,“他還真相信唐弢是你男朋友?”
  千尋淡淡地掃了文凱一眼:“你問文凱。”
  “穿幫了。我忘了和唐弢說,昨天是千尋的生日……”文凱擠出不自然的笑容。
  “真笨啊你!”樂嘉嘉埋怨地說,“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一點用都沒有!”
  “這事不能怪文凱。”千尋的眉輕攏了起來,“是我不好,不該弄巧成拙。”
  “不過,也算認識了一個朋友。”文凱笑嘻嘻,“唐弢對千尋的印象不錯,誇她是清純可愛的女生。”
  “真的?”樂嘉嘉眼睛一亮,隨即又惋惜地歎道,“可惜,他已經有了女朋友。聽說長得很漂亮,號稱藝術係的係花,叫……”
  “葉珊珊。”文凱補充說,“她和唐弢是山東老鄉,青島人,家境非常好,就是脾氣有點驕縱。”
  “好像這個學校所有的美女,你都了如指掌!”樂嘉嘉一臉悻悻的表情。
  文凱連忙解釋:“我和唐弢是哥們,他女朋友的事我當然知道。”
  “那你說,她有沒有我們千尋漂亮?”樂嘉嘉挑釁地問,“氣質有沒有我們千尋好,性格有沒有我們千尋溫柔?”
  “她和千尋屬於不同類型的美女,應該是各有千秋。”
  “廢話!”
  “是你問我的嘛,我當然要實話實說。”……小兩口鬥嘴鬥得不亦樂乎。千尋充耳不聞,專心對付碗裏的米飯。突然,一道清脆的女聲自他們頭頂響起:“你就是孟千尋?”她抬起頭,一個長發垂肩的女生站在餐桌前麵,皮膚白皙,五官俏麗,隻是表情不太友好,周身充盈著一股怒氣。“我是。”千尋平靜地點頭。文凱聞聲轉過頭來,不由得一怔:“葉珊珊……”葉珊珊沒有搭理他,咬著嘴唇對千尋說:“你跟我出來一下,我有話和你說。”
  千尋不疑有詐,慢慢站起身。誰知,人還未離開餐桌,葉珊珊就揚起右手,一記耳光狠狠地扇在她臉上。猝不及防,千尋白皙細膩的肌膚上,立時浮起五個鮮紅的手指印。“哇……”
  四周揚起一陣驚叫。同學們完全傻了,來不及對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作出任何反應,包括樂嘉嘉。還是文凱最先清醒,他從凳子上跳了起來,衝到葉珊珊麵前,抓住她的手,問:“葉珊珊,你這是幹什麽,吃錯藥了?”
  “孟千尋,”她盯著千尋,聲音尖銳而憤怒,“你仗著自己有幾分姿色,成天和男生們勾勾搭搭。怪不得你不談男朋友,原來你是想要所有的男生都成為你的男朋友!呸!不要臉!”
  葉珊珊朝千尋啐了一口,她垂著頭,沒有說話。樂嘉嘉再也看不下去,她擋在千尋前麵,大聲說道:“葉珊珊,你才不要臉,平白無故地為何打人?”
  “孟千尋勾引我的男朋友,我當然要打他!”葉珊珊忿忿道,“昨晚有人親眼看到她約唐弢在櫻花林見麵,然後又手牽手在校園裏散步。”此話一出,四周又是一片嘩然。旁觀的人,大略摸著一點頭緒,議論紛紛:“原來是孟千尋勾引人家的男朋友,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一點都看不出來,她平常不是挺清高的嗎?”
  “這你就不懂了,越是外表看上去高傲的女生,骨子裏越是風騷!”
  “聽說她是個孤兒,被人家領養。沒有爸爸,媽媽未婚生育,風騷也是有遺傳的……”
  ……再聽下去,簡直會瘋掉!樂嘉嘉霍然轉身,對著那些人說:“你們統統給我閉嘴!”
  被她因激憤而脹紅的臉色唬住,人群自動散開。
  幾個藝術係的女生上前,說一些連哄帶勸的話,將葉珊珊拖走。
  快要走出餐廳時,她卻突然回頭,嘴角揚起一抹冷笑:“孟千尋,有本事,你自己找個男朋友,何必學你媽媽作小三呢?”千尋的麵孔在瞬間變得雪白,隻剩兩隻眼睛分外幽黑。自始至終,她都一聲不吭。她的沉默等於承認了葉珊珊的指控,大家看她的眼光,是同情兼鄙夷的。而對那位被人簇擁而去的女子,則充滿敬佩,想為她鼓掌喝彩。
  樂嘉嘉非常不安,她暗暗對文凱使個眼色,兩人走過去,低聲說:“對不起,都怪我們……”
  千尋的手顫抖了一下,終於抬起頭來。“這件事和你們無關。是我做錯了,一開始就錯了。”她注視著他們,緩緩地說,“反而是唐弢,我害他被女朋友誤會。文凱,麻煩你替我跟他說一聲,對不起。”文凱的嘴唇動了幾下,欲言又止。“好了,我吃飽了,先走一步。”千尋低頭收拾桌上的飯盒,長發垂下來,遮住整個麵頰。再抬起頭時,樂嘉嘉清楚地看見她臉上的淚水。被她無聲的哭泣震攝住,他們隻能呆呆地看著她轉身離開。高跟鞋纖巧細長的鞋跟,在光潔的地上敲擊出清脆的聲響,一下一下,像敲在樂嘉嘉的心上。
  “文凱,我覺得她好可憐。”她沮喪地說,“那個葉珊珊真是太過份了,不分青紅皂白就胡亂猜疑,還動手打人,有這樣一個女朋友,唐弢真夠倒黴!”
  “都怪我,好心辦了壞事!”文凱同樣懊惱。出了餐廳,一直強忍的淚水,終於洶湧而出。千尋靠在走廊上,掩麵而泣。那狠狠的一巴掌不是打在她的臉上,而是心上。
  已經曆那麽多事,她以為自己開始變得堅強,誰知道,曾經的傷痛還是這樣猝不及防地將她重重擊倒。曖昧的身世,像是一個詛咒,緊緊追隨著她,無論怎麽努力都無法掙脫。
  “不要,孟千尋,你千萬不要重蹈母親的覆轍,成為第二個蘇緹!”
  仰起頭來,六月的太陽好毒,照得人頭發昏。在這個鬱悶的夏日午後,在炙熱的空氣中,她發下了一個重誓——今生今世,不管有任何理由,都不做第三者!葉珊珊大鬧食堂餐廳,當眾掌摑孟千尋的壯舉,震撼了整座校園,也使孟千尋和唐弢的關係撲朔迷離,成為W大的流言中心。但流言止於智者。
  千尋想盡一切辦法避免和唐弢碰麵,而唐弢因為內疚和不安,當眾澄清了事實真相,並要求葉珊珊向千尋道歉,否則就和她分手。
  葉珊珊迫於無奈,在學校的BBS上發了一封向千尋道歉的公開信。
  經過這件事後,千尋在W大的知名度“嗖嗖嗖”往上飆升,幾乎每個學生都認識她,所過之處,總有人指指點點。7月份,唐弢畢業離校,和葉珊珊一起回山東老家。臨走前,他在校園的林蔭小道上攔下千尋,小心翼翼地對她說:“對不起。”
  “這句話,應該是我對你說。”她說,帶著歉意的微笑。他誠摯地望著她:“孟千尋,你真是一個很好的女孩。隻是,我們認識的時間太晚了,否則一定能夠成為朋友。”
  “其實,我們已經是朋友。”她平靜地接口。“我今天晚上就回山東了。”他說,眼底有些閃爍的東西,分不清是欣賞,還是不舍,“不知什麽時候能再見麵。”千尋用手掠過披肩長發,半邊臉頰被太陽映得緋紅,雙眸顯得特別澄澈明亮:“祝你一路順風。”他聳了聳肩,輕輕笑起來:“能在W大認識你,是我最大的收獲,真的!”
  一股暖意自心底泛開來。她咬住下唇,凝視著他,像是點頭,又像是搖頭。相見恨晚,大概就是這種心情吧?
  像一對熟識已久的朋友,他們握手告別,然後各奔前程。有一些東西結束了,有一些才剛剛開始……這個暑假,千尋沒有回N城。她以參加暑期社會實踐為名,留在W城。除了在學校圖書館看書,她在一家超市賣場兼職,另外還找了一份家教的工作。
  季安瀾每月給她的生活費,她根本就用不完,大部分都存了起來。她打工不像別的家庭貧困的學生,為了賺錢,而是為了早日適應社會。下半年就升大四了,她該為畢業後的出路考慮。千尋不想成為寄生蟲,永遠依附於季安瀾。走出死氣沉沉的季宅,擺脫季家留給她的陰影,是她此生最大的夢想。而裴予陌不在她關注的範圍之內。
  世界上許多事,原是一開始就注定了的。
  季宅,這座豪華的宮殿,隻屬於公主季灩,連同住在裏麵的王子。
  
  婚禮
  9月29日,千尋回到N城,為了參加婚禮,季灩和裴予陌的婚禮。
  季宅甚至整個俞氏企業都在為這場豪華婚禮忙碌。婚期是早就確定了的,10月3日,據說是個黃道吉日。
  本來沒有千尋什麽事,季灩突發奇想,要她作自己的伴娘。
  千尋找不到理由推托,隻得答應,並請假提前回家。
  9月30日,千尋陪季灩去試婚紗。
  那套婚紗是俞夢瑤在巴黎訂做的款式,那些白的珠子全是人工繡上去的,很古典也很高貴。季灩從試衣間走出來的時候,千尋有驚豔的感覺。季灩穿著潔白的婚紗,盤著頭發,化著精致的妝容,像一隻美麗的白天鵝,光彩照人,亭亭玉立。
  原來,愛情真的能讓一個女人如此美麗。
  她看了身邊的裴予陌一眼,為什麽他不肯一心一意地愛季灩呢?裴予陌也來試禮服。他本來就是模特架子,身高一米八二,頎長勻稱,那套手工縫製的名牌西裝,更像是為他量身定做的。
  千尋覺得他的味道很特別,穿休閑裝時,顯得灑脫不羈,而換上西裝,又沉穩內斂,自有一種端然的高貴氣質。
  撇開他陰鬱的個性不說,如果單論外表和才華,確實稱得上完美。
  “陌哥哥,你覺得怎麽樣?”季灩朝裴予陌微笑,征求他的意見。
  他走過去牽她的手,說:“你恐怕是我見過最美麗的新娘。”
  “陌哥哥,你什麽時候也變得會恭維人了?”季灩把頭埋在他肩上,撒嬌地說。
  “因為你喜歡聽恭維話,我當然要投其所好。誰要我即將成為你的丈夫呢?”
  “幹嘛說得這麽直白?”季灩嗔道,“你還是不會說好話哄人哦!”
  “我們還沒有行禮,現在後悔還來得及。”裴予陌淡然地說,季灩卻在瞬間變了臉色:“陌哥哥,你在說什麽?”
  裴予陌從鏡子裏看了千尋一眼,她一逕垂著頭,裝作沒有聽見。他突然覺得意興闌珊,聳了聳肩:“和你開個玩笑,何必當真?”
  季灩方才放心,卻仍然抱怨:“你真嚇了我一跳,這種事怎麽能開玩笑?”
  當天,千尋幫季灩取衣倒水,一直當跟班。季灩為她也訂了一套伴娘的禮服,千尋不肯試穿,說:“我穿什麽無所謂,你才是婚禮的主角,大家關注的焦點。”季灩很是開心,興衝衝地到裏麵去換下婚紗。裴予陌瞅著她進了試衣間,立刻轉頭看著千尋,低聲地說:“你是不願當著我的麵穿伴娘裝吧?”
  “裴予陌,”她的唇邊泛起一絲冷笑,“你為什麽總是這樣自以為是,把自己看得過高?這個世界不是以你為中心的!”他的臉色變得極其難看。沉默了半晌,才克製而隱忍地說:“可是,我的世界卻是以你為中心的。如果你願意,很多事情都會改變。”
  “不要用這個來威脅我!”她冷冷地說,“你做的任何一件事,都和我無關!”
  “總有一天,你會為你今天說的話後悔!”裴予陌一邊說,一邊煩燥地去解西裝的扣子。季灩出來時,他正好把領帶從脖子上扯下來,將西裝重重地扔在椅子上。“陌哥哥,你好像不太高興?”季灩敏感地問,“是不是公司出什麽事了?”
  “嗯。”裴予陌找到借口離開,“公司剛剛來電話,遇到一點小麻煩,我要過去看看,不能送你回家了。”
  “沒事,你去吧!”季灩立即體貼地說,“我要老趙送我回去。”千尋冷眼旁觀,卻覺得很悲哀。戀愛中的女人,智商幾乎等於零。季灩難道就看不出裴予陌的敷衍應付、心不在焉嗎?一方麵,她同情季灩,另一方麵又非常痛恨自己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當天晚上,下起了秋雨。輕細而纏綿的淅瀝聲響,隔著落地玻璃窗,傳入耳中。
  千尋睡得並不安穩,斷斷續續,做了很多夢。一會兒夢見自己坐在院子的樹下,外婆邁著碎步過來,滿是皺紋的臉上掛著慈祥的笑容,寵溺地說:“千尋,來,看外婆給你帶什麽生日禮物了?”
  “生日禮物?”她看起來隻有四五歲的模樣,高興地說,“千尋也有生日禮物了?”
  “嗯,以後每個生日外婆都給我們千尋過。外婆還要看著千尋長大、上大學、結婚……”千尋這才看清楚,外婆手裏拿著的是一本簇新的書,上麵寫著《格林童話》,她正要伸手去接,外婆突然就不見了。
  即使明知道是夢,她仍然感覺到了自己的焦急,“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你哭什麽啊?”淚眼模糊裏出現了一個男孩的身影,微黑的皮膚,疏朗的眉眼,聲音正處在變聲期,粗嘎難聽。“你是誰?”
  夢境裏的她,瞪著他問。
  “我是林熙陽,孟千尋,你不認得我了嗎?”
  林熙陽?她恍惚地想著這個名字,突然間電光火石,心緒通徹澄明。
  “林熙陽!”她大叫著,朝他走過去,就要,就要觸到他的衣角了,眼前卻一片空白。和外婆一樣,林熙陽也消失了……
  千尋張著嘴,猛地睜眼,四下裏漆黑一團。她伸手摸了一把臉頰,冰涼的濕,不知是汗水還是淚水。她慢慢地用手將那些水的痕跡揩幹淨。
  也許隻有在夢裏,她才能痛痛快快地哭一場吧?正要擰開桌上的台燈,看看現在幾點了。有人來敲她的門。“誰?”她將踢開的被單拉近,蓋住自己的身子。
  “我。”是裴予陌的聲音,“你剛才做噩夢了麽?”
  千尋屏住了呼吸,沒有說話。
  門外沉寂了很久,才又響起聲音:“千尋,你真的這麽討厭我?一點點機會也不給我?”
  她在黑暗中攏緊了被角。“我很奇怪,你為什麽對季灩這麽好?”
  “因為,她是我,姐,姐。”她絞著自己蒼白的手指,“而你是我姐夫。”
  “如果不是呢?”他的聲音在雨夜中沉溺得近乎溫柔,“千尋,如果我不是你姐夫,你會不會對我有感覺?”他要幹什麽?悔婚嗎?她心頭一震,連忙說:“今生今世,我都不會對你有任何感覺。你還是死了這條心吧!”
  “那天晚上,在W大,你為什麽又讓我吻你呢?”
  裴予陌低沉地說,“我感覺得到,你並不像你說的那樣排斥我。”
  她手腳冰涼,卻始終沉默著不回答。不知過了多久,裴予陌才歎了一聲,說道:“其實我知道你心裏怎麽想。你忘不了那個叫林熙陽的人,我承認,是他先遇到你的。可是,這麽多年過去了,你認為你們還能重逢嗎?即使重逢了,你能夠肯定他沒有談戀愛,還會在原地等著你嗎?”
  裴予陌的這番話,像蠍子,狠狠地螫痛了她。她重又變得尖銳:“即使沒有林熙陽,也不會是你裴予陌!”自此,門外悄然無聲。驕傲如他,如何能夠忍受她的一再羞辱和拒絕?雖然這樣想,千尋還是有點惴惴不安。幸好接下來的幾天,一直風平浪靜。
  下了幾天的秋雨,也跟著遁去。
  10月3日那天,天氣出奇的好。陽光異常燦爛,將漂浮在空中的白雲染成了血色,像漫天的紅綢,一重一重鋪天蓋地。
  季宅一大早就被喜氣縈繞,舉家上下都非常興奮與忙碌。
  千尋換上了伴娘的禮服,粉色的麵料,正好襯她白皙細膩的肌膚。再塗上腮紅和唇彩,站在鏡子前麵。
  她從來沒有這樣裝扮自己。鏡子裏的女子,嫣紅的雙頰,玉雕般的鼻梁,整個臉孔透著光澤,美麗純潔得像櫻花瓣,散發著迷人的芬芳。
  千尋出現在季宅大廳的刹那,全場都有驚豔的感覺。她像一個白雪公主,提著裙子一步一步從樓梯上款款走下來。主人和賓客都看呆了,尤其是裴予陌,滿臉的驚和喜,愛慕毫不掩飾地流泄在眉梢眼底。隨後出現的新娘季灩,縱是千嬌百媚,粉麵含春,也遮掩不了千尋的光芒。
  賓客當中,那些未婚的青年男子,爭相打聽千尋的名字,有大膽的,幹脆直接跑到千尋麵前套近乎、獻殷勤。
  滿場的喧鬧,蓋不住男人們壓低了聲音的議論:“沒想到季宅還藏著這樣一位美女。”
  “嘖,真是個天仙樣的人兒,要臉蛋有臉蛋,要身材有身材,那皮膚粉嫩嫩的,真是愛死人了……”
  “那雙眼睛才水靈呢,被她看一眼,魂都要被勾掉。”
  “不會是季安瀾的二奶吧?聽說他曾經金屋藏嬌……”
  “看年紀,她最多二十出頭,是他女兒還差不多。”
  “不可能!依照俞夢瑤的個性,怎麽容忍得了一個私生女的存在,早就將她攆出去了!”
  ……議論的聲音越來越低,漸漸地融在了那一片震耳欲聾的鞭炮聲中。吉時已到,長長的一排喜車候在季宅門口。裴予陌牽著新娘的手上車,卻從後視鏡中看見,千尋在下台階時不小心崴了一下,立刻有男子眼疾手快,跨前兩步扶住她的纖腰。
  “謝謝。”千尋說,神色縱然是淡淡的,但眼中水光瀲灩,讓人有一種被淹沒的感覺。
  那男子竟看得呆了,心怦怦然亂跳。他跑到一輛喜車前麵,替千尋打開車門,微笑地說:“能否有榮幸和小姐坐同一輛車?”千尋並未拒絕,臉上依舊是禮貌的漠然。
  那男子已喜不自勝,趕緊坐進車裏,“砰”地一聲關上車門。那個男子,裴予陌認識,季灩的高中同學,亦是富家之子,外表稱得上英俊,但風流成性,最是喜新厭舊。該死!千尋居然還讓他上車,而且他那一雙碌山之爪,一直都未離開她的腰際……
  裴予陌正滿腔鬱悶、妒火狂熾,毫不知情的季灩在旁邊說:“周淩宇這小子是不是看上孟千尋了?看他那個殷勤樣……”
  “就憑他,也配?”裴予陌用一種非常奇怪的聲調說,然後冷笑起來,“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季灩微微一愕,隨即仰起臉龐衝他嫣然一笑:“怎麽?你還在為他曾經追求過我的事生氣?不是早就過去了嗎?你為什麽這麽介意?”
  “是的,我非常非常介意!”他說,緊緊地攥著手裏的白金鑽戒,直到手心痛得麻木。
  這枚精致的婚戒,裴予陌要在教堂和新娘交換,是他給季灩的承諾。但它還未戴到她手指上時,卻已經挫痛了他自己。
  
  真相
  季灩和裴予陌的婚禮是中西合璧的,儀式在教堂舉行,婚宴則純中式,設在五星級酒店。
  教堂是歌特式建築。
  明亮異常的太陽,照著雪白色尖頂,耀人眼目。
  下了車,千尋站在太陽底下,仰著頭,望向那慘白的光線,頭有些眩暈。她按了按脹痛的太陽穴,隨著眾人走進了莊嚴肅穆的教堂。
  聖壇上,高大英俊的裴予陌襯著嬌媚動人的季灩,才子佳人,珠聯璧合。千尋靜坐角落,衷心地祝願他們,幸福美滿,百年好合。
  俞夢瑤的臉樂得像開了花,嘴角兩邊的肌肉都笑得有點僵硬。
  終於得償心願,季灩要嫁給裴予陌了,這個她從小撫養、精心栽培的優秀男子,隻有他才配作俞家的女婿!為了今天,她付出了多少努力!
  眼角不由有點濕潤,一句埋藏在心中許久的話,輕輕吐出:“裴昀軒,你看到了嗎?我們還是成為一家人!”儀式正式開始,神父鄭重地問裴予陌:“請問裴予陌先生,你願意娶季灩小姐為妻嗎?無論富貴貧窮、健康疾病,不離不棄,一輩子照顧關愛她?”
  沒有如大家預期的那樣,裴予陌爽朗地說出“願意”兩個字。
  他嘴唇緊閉,眼眸深幽而沉靜。
  季灩突然感覺惶恐,一股寒意自心底泛起,使她輕微地抖瑟。
  神父訝異於新郎的沉默,隻得提高嗓音,將剛才的問題重複一遍:“請問裴予陌先生,你願意娶季灩小姐為妻嗎?無論富貴貧窮、健康疾病,不離不棄,一輩子照顧關愛她?”
  裴予陌轉頭看了季灩一眼,臉上仍掛著笑,眼中卻流露出一股陌生的冷冽:“我不願意!”
  在陰森空曠的教堂,他的聲音格外冰冷而清晰:“我不願意!我不願意!我不願意!……”
  不,這一定是幻聽!裴予陌不會這樣說的,這個男子,這個她整整愛了15年的男子,他怎麽可以這樣傷害她?
  很長一段時間,季灩都害怕去回憶那個情景,如果可以選擇失憶,她會把這一段從生命中徹底抹去,不留下一點點痕跡……
  喜慶的婚禮變成了一場鬧劇,好像炎熱的六月下了一場大雪,令所有的人沒有一點思想準備。
  全場詭異的安靜,一切都失了聲。連經驗豐富、見多識廣的神父,都震驚得完全說不出話。
  許久許久之後,季灩才彈跳起來,渾身劇烈地顫抖。她瞪著裴予陌,喑啞地問:“你……你剛才說什麽……再說一遍!”
  “對不起!季灩,我不能娶你,因為我從來沒有愛過你!”裴予陌斬釘截鐵。
  “不,不能這麽殘忍。”坐在角落的千尋,手慢慢握緊,低聲呢喃。
  “裴予陌,我恨你!”季灩的聲音從喉嚨深處迸出,直穿透肺腑,撕裂心髒。
  她猛地揚起手臂,甩了裴予陌一記耳光。安靜的教堂,顯得那個耳光特別的清脆。千尋清楚地看見,他右臉頰紅腫起來,那一掌耗盡了季灩所有的力氣。愛有多深,恨就有多深!
  裴予陌的臉孔因疼痛而扭曲,目光卻依然鎮定自若。
  “季灩,”他的嗓音不大,剛好讓季灩聽見,“我一直都在利用你。現在我的放手,是對你最大的仁慈!”
  季灩在頃刻崩潰。她發出刺耳的一聲哭號:“不!”扯下頭上的白紗,拔下無名指上的戒指,然後不顧一切奔出了教堂。
  逃離,逃離。
  她隻有一個念頭:逃離。
  高跟鞋在地上踩出零亂的腳步。千尋看著她的背影,忽然覺得恐懼。
  “季灩!”她驚呼,追出去。刺眼的太陽光下,她看到季灩攔了一輛出租車,絕塵而去……
  裴予陌的當場悔婚,像一記響亮耳光,重重地扇在俞夢瑤的臉上。不但讓她,也讓整個俞氏集團名譽掃地、顏麵盡失。賓客們歎息搖頭,唏噓著散去。回到季宅,俞夢瑤對裴予陌痛恨得咬牙切齒,惡狠狠地說:“裴予陌,你怎麽解釋今天的事情?”
  “還需要解釋嗎?”裴予陌的唇角上彎,看不出是不是在笑,“俞夢瑤,你又如何解釋15年前的那場車禍?”
  “什麽車禍?”俞夢瑤像撞見了鬼,目光中充滿驚恐。“你的記憶可真差勁。那場車禍,讓我的父母在瞬間喪命,讓我成為一個孤兒,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她躲開他的眼睛:“那隻是一場意外。”
  “15年的那場車禍,到底是意外,還是人為?你比任何一個人都清楚!”
  “裴予陌!”俞夢瑤大聲喝問,渾身顫抖,“你到底是什麽意思?”
  “是你害死了我的父母!”裴予陌直瞪著她,原本漆黑的眼眸變得淩厲,幾乎是咬著牙說,“俞夢瑤,你是一個心腸惡毒、心理變態、殺人不見血的女巫!”俞夢瑤全身一震,臉色慘白如紙,吞吞吐吐地吐出幾個字:“你……你胡說八道!”
  “你為什麽敢做不敢當?”裴予陌牙關緊咬,眼神充滿怨恨:“我父母出事的前一天,你約我父親在三樓書房見麵,企圖勾引他,想要跟他舊情複燃。我父親拒絕了你,因為他不願背叛他的妻子,我的母親。所以,你就惱羞成怒,為了報複他當年拋棄你,竟然對我父母痛下殺手!”
  “裴予陌,”俞夢瑤臉緊張得近乎扭曲,“你,你怎麽知道……”
  “你問我怎麽知道?”
  裴予陌停頓了大約三秒鍾,然後,嘴角抽動,發出歇斯底裏的笑聲,笑得淚水橫流。
  “哈!哈!哈!我怎麽知道……”
  那是一種令人顫栗的,自地獄傳來的聲音,震動屋宇,讓俞夢瑤恐懼,季安瀾震撼。笑聲逐漸低弱下去,隻剩下喘息:“我當然知道!因為我和季灩捉迷藏,就躲在落地窗的窗簾後麵,你和我父親的對話,我聽得一清二楚!”他抬起被淚水濡濕的眼睛,盯著麵無血色的俞夢瑤,哽咽地說:“當車禍發生的時候,我就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你是殺害我父母的劊子手!”
  就是那一天,他十歲的世界,在一瞬間灰飛煙滅,毀滅殆盡!
  季安瀾回憶起當時的情景:盯著父母血肉模糊的屍體,裴予陌小小的身子,劇烈地顫栗,臉色蒼白,眼中盛滿恐懼。
  “媽媽……爸爸……”變了調的童音,撕裂一般地響著,震攝住車禍現場的每個人。
  季安瀾沒有想到,在裴予陌童年的世界中,竟然隱藏著那樣晦暗醜陋的一個秘密。他幾乎可以聽見當年那個十歲男孩心靈被擊成碎片的聲音。裴昀軒夫婦下葬後,裴予陌不再哭泣,他早熟而陰鬱的眼神,已不像是十歲的小孩子。
  仇恨讓他在一夜之間長大。“你有什麽證劇,證明你父母是我害死的?交警當時已作過鑒定,那明明是一場交通意外!”
  俞夢瑤尖銳地反駁。
  “那是因為司機也在車禍中喪生。”裴予陌眼眸中有兩團憤怒的火焰,熊熊燃燒,“他不但莫名其妙地丟了命,還作了你的替罪羔羊。我問過俞氏集團地下停車場的保安,他說你前一天晚上曾經進入過停車場。是你剪斷了那輛汽車的刹車線!”
  “信口雌黃!”俞夢瑤的嘴咧著,扭曲難看,“請你拿出證據來!人證,物證都可以……”
  “那個保安很快就被你辭退了。地下停車場裝有攝像頭,24小時監控進出停車場的人員。而當天晚上的閉路電視片斷,卻被你銷毀了。俞夢瑤,你把罪證毀滅得一幹二淨,更說明你做賊心虛!”
  “凡事都要講究證據!”俞夢瑤冷冷地笑,“裴予陌,你拿不出證據,我可以告你誣陷、誹謗!”
  “我是拿不出證據,否則我當年就把你告上了法庭!”裴予陌悲憤地說,“俞夢瑤,你很狡猾,法律根本製裁不了你!可是,上天還是給了我一個機會,它安排季灩愛上我。而她是你最疼愛最珍視的女兒,隻要讓她痛苦,你也會痛不欲生。這麽多年來,我寄人籬下,委曲求全,假裝和季灩戀愛,就是為了報複你!”
  “報複?”一聲顫栗的哽咽自他們身後傳來。
  裴予陌微轉頭,在大廳門口看見季灩因恐懼而睜大的眼睛。
  千尋站在她身邊,麵色沉靜,眼神凝固。
  “沒錯,報複!”他深吸口氣,繼續說,“因為你母親害死了我的父母,我所做的一切就是為了報複她,讓她嚐嚐我承受過的痛苦,那種失去最親近的人痛不欲生的感覺!我怎麽可能愛上仇人的女兒?我和你在一起,隻是為了報複!”
  “原來,這15年來,你都生活在仇恨之中。”
  季灩踉蹌後退,裴予陌的話像雷電一樣直劈下來,將她的世界活生生劈為兩半,“你不愛我,從來都沒有愛過我!我隻是你報複我母親的工具?”
  裴予陌沉默,許久後才吐出三個字:“對不起。”
  “裴予陌,你準備怎麽報複我?”季灩淒然一笑,“和我結婚,爬上俞氏總經理的位置,侵吞俞氏集團的財產,然後再將我一腳踢開?”
  裴予陌沒有回答,他看向門口的千尋,她安靜得像一尊雕像。
  “你剛才在教堂說,你現在放手,是對我最大的仁慈。”季灩的眼淚傾泄而下,打濕了她精致的臉,睫毛膏和胭脂在淚水中模糊成片,“那麽,我是不是應該感謝你的手下留情?”
  看著女兒淚流滿麵、泣不成聲,俞夢瑤的心微微刺痛。她果然嚐到報應了!
  一切都是緣於不甘心。
  當年,她正青春年少,愛上了一貧如洗卻英俊不凡的裴昀軒。她以為他是落難的王子,有高傲的氣質,全心全意臣服於他的腳下。盡管遭到全家人的反對,依然偷偷地和他交往。可是,裴昀軒纏上她,隻是為了俞家的錢。俞夢瑤的父親找到裴昀軒,提出隻要他和她分手,就給他10萬元作為補償。不久,裴昀軒拿著那張10萬元的支票消失了。俞夢瑤怎麽也找不到他。一年後,她才從裴昀軒朋友那裏知道,他去了上海。他連正式的分別也吝嗇給予。原來,他是隻披著王子外衣的癩蛤蟆,內心如此陰暗醜陋。俞夢瑤心灰意冷,遠赴美國留學。三年後念完碩士回國,父親安排她相親,她早就被愛情傷透了心,嫁給誰都無所謂,既然父親叫她嫁,那就嫁吧。
  於是,她和自己不愛的季安瀾結婚,過著平淡如水同床異夢的生活。
  季安瀾的外遇事件,俞夢瑤並不吃驚,但蘇緹對愛情的執著,卻讓她深受刺激。為什麽蘇緹不肯為那30萬離開季安瀾,而裴昀軒為了區區10萬元就拋棄了她?她那麽那麽愛他,今生今世,他是她唯一愛過的男人。而他毫不猶豫地拋棄她!婚後多年,俞夢瑤還是忘不了裴昀軒,除了愛,還有不甘心,和永無止境的怨恨。分別13年後,在火車站,她和裴昀軒再次相逢。
  看到他的第一眼,俞夢瑤便知道,即使他當年拋棄了她,她仍然愛他超過世上任何一個男人。她偷偷地約會裴昀軒,希望和他重續舊情。但裴昀軒卻退卻了,他不願意因為一段孽緣毀掉自己幸福的婚姻生活。他向俞夢瑤表明,自己深愛著妻子和兒子,不會做出背叛家庭的事情。
  俞夢瑤憤怒而又絕望。
  13年前,裴昀軒拋棄了她,
  13年後他又要拋棄她。
  她恨他的見利忘義,恨他當年為了10萬元背叛他們的感情。她最恨的是,他始終不愛她!
  多年的怨恨和不甘,不斷滋生發酵,終於凝結成一個冷酷的決定——既然她得不到他,別人也別想擁有他!當晚,她找了個借口,請公司的陳司機吃飯。
  陳司機受寵若驚,幾杯濃烈的白蘭地下肚後,很快不省人事。
  俞夢瑤從他的西裝口袋中摸出一串鑰匙,然後來到俞氏集團地下停車場,偷偷剪斷了陳司機開的藍鳥的刹車線。第二天,俞夢瑤又安排陳司機開車送裴昀軒一家去機場。
  在高速公路上,沒有任何意外地發生了嚴重車禍,劇烈的震蕩聲中,她此生的最愛和最恨,都化作了一縷青煙。唯一的意外,是裴予陌幸存了下來。
  看著這個外表酷似裴昀軒,小小年紀即出類拔萃的少年,她萌生了另一個念頭——讓他代替裴昀軒成為俞家的女婿!於是,她把裴予陌當成裴昀軒的影子,精心栽培他,送他去國外念書,讓他受最好的教育,卻沒料到自己是引狼入室、養虎為患。
  裴予陌,和他父親一樣,也是一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十歲的男孩,城府就如此之深,他偷偷調查事故原因,並且韜光養晦,忍辱負重,將仇恨隱藏,成為季宅潛埋下的一顆地雷,在猝不及防的情況下,爆發出無比的威力,給予她致命的一擊!如果說自己是罪有應得,那麽季灩呢,她何其無辜?
  
  賭局
  季灩不停地抽泣,絕望的眼神一寸一寸灰掉。原來,一切都是假的。當初的百般嗬護、萬千寵愛,全部都是他的偽裝。
  她看一眼裴予陌,這個她從8歲就無怨無悔愛上的男人,他可以不愛她,但他為什麽要欺騙她?
  “好,我知道了!我全都知道了!”她衝他淒絕一聲狂笑,然後一個轉身飛奔上樓。
  千尋緊跟著追上去,在她想要關上房門的時候,將身子擠了進去。
  “孟千尋,你一定在心裏嘲笑我吧?笑我的自作多情,一廂情願,最終成了眾人眼中最大的笑柄……”季灩低聲幽咽。
  千尋搖頭,輕輕地說:“沒有人會笑話你,因為愛一個人是沒有錯的,哪怕他不愛你。”
  季灩突然身子一軟,順著門框滑下來,跪坐在地上,放聲痛哭。
  千尋半蹲下,輕拍她的肩膀,說:“裴予陌不愛你,是他的損失,你何必用這個來折磨自己呢?”季灩抬起頭,哀婉地看著她,淚水一滴一滴落了下來。
  這一刻,她不再是那個驕傲跋扈、任性妄為的小公主,而是一個絕望的為情所傷的小女孩。
  千尋心裏一陣愧疚。
  她知道,今天發生的事情,多多少少和自己有關。如果不是她的存在,裴予陌不會臨時悔婚,那麽季灩的幸福還可以持久一點,即使那是一個假相,起碼她曾經幸福過,曾經擁有過。而且,有了婚姻的束縛,裴予陌想要抽身,也不是那麽容易。
  俗話說,一日夫妻百日恩。天長日久,他感念季灩的癡情,也許會慢慢地愛上她……
  “裴予陌為什麽不娶我呢?他娶了我,就可以繼承俞氏集團,就可以擁有萬貫家財,這原本就是他複仇計劃的一部分。他今天悔婚,是因為良心發現,還是有別的原因?”季灩嗚嗚咽咽地訴說。
  千尋一驚,茫然地問:“你希望他娶你,即使是為了報複?”
  季灩有些神情恍惚地點點頭:“也許你覺得我很傻。可是,我真的很愛他,愛到願意作他報複的工具。因為他真的很可憐,我沒想到母親會這樣對他,我更沒想到他會這麽痛苦。15年,他一直生活在仇恨之中,一直在偽裝自己,如果是我早就崩潰了!知道真相後,我非但不怪他,反而更加同情他。如果他娶了我,我一定會對他好的。可是現在,我知道我……我已經永遠地失去了他……”
  她緊緊地捂住嘴唇,從喉嚨裏發出類似嗚咽的呻吟。
  千尋的心頭忽地一痛,眼眶也慢慢地濡濕了。季灩,季灩,你真的很傻……
  “好了,你今天已經流了太多的眼淚,還是到床上躺一會兒吧。”
  千尋將季灩扶到床上,安頓她躺下,輕輕地替她蓋上被子。
  “不要想了,閉上眼睛睡覺,明天早上醒來,又是新的一天。”她用手溫柔地撥著季灩淩亂的碎發,“這個世界上,沒有人可以打倒你,除了你自己!”
  季灩順從地閉著眼,小小的身子蜷縮在被子中,所有的驕縱都消失了,隻剩下無助的脆弱。
  千尋正想離開,季灩卻用顫栗的聲音叫住她:“妹妹……我可以叫你一聲妹妹嗎?”
  她完全呆住了,轉身,睜著漆黑的眼睛望著她。
  “我一直都知道,你是我的妹妹。從你進季宅的那一天,我就知道你是我爸爸在外麵生的女兒。我曾經非常非常恨你,但現在我不恨了。你可以原諒我嗎?”
  千尋眼眶一紅,緊緊抓住她冰涼的手。
  季灩終於睡著了,雙眸緊閉,眼角淚痕未幹,更加顯得楚楚可憐。
  千尋鬆開她的手,將它們放進被子裏。然後慢慢走到房門前,打開了門。
  裴予陌站在走廊上,微垂著頭,手裏提著一個行李箱。她闔上房門,轉過身來,平靜地問:“你要走了?”
  “嗯。”他低沉地說,“現在的季宅已無我的容身之處。”
  “你後悔嗎?”
  裴予陌一驚,抬起頭,接觸到了她的眼神,那般淡定平和。
  “你是什麽意思?”
  千尋掠了掠微亂的長發,定定地望著他:“說實話,我很同情你的遭遇,但我不認同你的複仇行動。其實,你完全可以選擇另一種人生。為什麽一定要生活在仇恨之中?如果我是你,我會選擇逃離,選擇遺忘。我會遠遠地離開N城,離開季宅,回到上海的親人身邊,讓時間衝淡一切。即使是你的父母,我相信他們的在天之靈,也不願意看見你被仇恨扭曲了人性,而更願意你快快樂樂開始新的生活……”
  裴予陌別過臉,眼裏閃過一絲糾結和猶豫,然後才緩緩地吐出:“如果那樣,我就遇不到你了。”
  千尋深深地震撼。這個男人,堅強冷漠的軀殼之中,藏著一個寂寞無助的靈魂,在等待著救贖。他的愛和恨,都同樣強烈,像飛蛾撲火,可以玉石俱焚。說不動心,是假的,但如果因為這個原因愛上他,又不太可能。尤其是親眼見證了季灩的痛苦。
  她找不到別的話,隻能說:“裴予陌,再見。”他沒有說話,眼神篤定地凝視著她。那張黑發下淨白的臉,那樣消瘦的弱不禁風的身子,帶著驕傲而冷清的淡定。像一塊溫潤的美玉,不管經過怎樣的汙穢,依舊不帶一絲瑕疵,依舊純淨而又美好。她是他這一生最渴望也最遙不可及的東西,但是,他不會放棄,永遠也不會!
  “我們當然還會再見。”裴予陌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告訴她,“你知道我為什麽悔婚?如果我和季灩結婚,我和你之間就完全沒有可能。如果我放棄這段婚姻,即使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我也會嚐試……”
  “不會!”千尋肯定地回答,“百分之一的可能也不會有。”
  “你確定?”裴予陌眯起眼睛。千尋點了點頭。裴予陌不馴地揚起唇角,傲慢地笑:“好,我們就打個賭。我賭你三年之內一定會愛上我。”
  “三年就三年,我跟你賭!”千尋毫不退讓。“賭注是什麽?”裴予陌淡淡地問。“隨便。”
  “要不這樣,”他嘴角露出一絲狡黠的笑紋,“如果你輸了的話,就嫁給我,為我生一個孩子。”
  “那如果是你輸了呢?”千尋反問。“我輸了的話,我會走得遠遠的,永遠不再來騷擾你!”千尋想了想,點頭答應:“好!”
  “一言為定?”裴予陌收斂起唇角的笑,滿臉嚴肅,不再當作是一個玩笑。
  “一言為定!”千尋堅定地說。其實,這是個不甚公平的賭局。如果她不說她愛上了他,誰又會知道呢?不過,對她來說,這個賭局可以為她避開一些麻煩,也能時刻提醒她不要輕易陷進去。而對裴予陌來說,這個賭局,讓他可以找到一個正當的理由去接近千尋,起碼有三年的時間,她不能拒絕他。無論最後的結果是什麽,他都是勝算的一方。“我走了,你要記住今天打的這個賭。”裴予陌說,握緊手中的行李箱,轉身大步離開。
  千尋,你輸定了!不用三年的時間,我一定會讓你愛上我。你贏不了的,裴予陌。因為我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麽,那絕對不是你!第二天上午,裴予陌出現在俞氏集團,敲開總經理辦公室的門,將一紙辭呈遞交到季安瀾麵前。
  “你真的要辭職?”季安瀾冷靜地望著他,“不再考慮一下?”
  “你認為,發生了這麽多事以後,我還能在俞氏呆下去嗎?這裏還會有我的立足之地嗎?”
  季安瀾默然,然後喟歎道:“作為季灩的父親,我恨不得你立刻消失,永遠不要出現在季家任何一個人的麵前。但如果是站在俞氏集團總經理的立場,我又希望你能留下來。畢竟你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
  “季總經理,你是在挽留我嗎?”裴予陌譏諷地笑,“在我做出了那樣不可原諒的事情之後,你仍然對我沒有一點恨意?”
  “我當然會有怨恨,但更多的還是痛惜。”季安瀾語氣沉重,“相對於你的所作所為,俞夢瑤的行為更加不可原諒。從昨天到今天,我一直都在想,如果我是你,有你那樣淒慘的遭遇,也許會比你做得更加狠絕。”裴予陌呆了一下,望著他。這個儒雅溫文的男人,和狹隘自私的俞夢瑤確實不一樣,他能夠放棄私人恩怨,設身處地為別人著想。也隻有他,才生得出千尋那樣淡定隱忍的女兒。
  “離開俞氏集團,你將一無所有!”季安瀾嚴肅地說,“沒有俞氏這座靠山,你赤手空拳,一切都要從零開始,你有這個心理準備嗎?”
  裴予陌傲然地說:“你別忘了,我本來就是一個孤兒,本來就一無所有。現在對我來說,不過是打回原型。我不相信,離開了季家,離開了俞氏,我裴予陌就會生存不下去!”
  季安瀾暗暗地叫了一聲好,眼中寫滿激賞。相對於以前那個陰鬱的、孤獨落寞的男生,他更喜歡麵前這個篤定堅毅的男人。
  “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他突然問,“是什麽讓你改變了複仇計劃,也放棄了對俞氏的野心?”
  裴予陌又是一愣,看著那雙深邃而洞悉的眼睛,他決定不再隱瞞:“是因為千尋。如果我說,我愛上了她,作為父親,你會是什麽態度?”
  房間裏好一陣沉默,才又聽到季安瀾的聲音:“那麽,是真的了?你真的愛上了千尋?”
  “是的。”裴予陌肯定地說,“在季宅看到千尋的第一眼,我就對她動了心。”
  季安瀾心頭百味雜陳,酸甜苦辣俱全。“其實,我早就看出來了。在你和季灩的訂婚宴上,你看千尋的眼神,讓我產生了疑惑。這次她回來,你和她的情緒都很奇怪,我猜到一定有事情發生……”
  “你是讚成,還是反對?”裴予陌盯著他,心情不由有點緊張。
  “按照常理,我是應該反對的。在你傷害了季灩之後,我不希望你再和千尋有任何瓜葛,那樣隻會讓季灩更痛苦,讓千尋更難堪。但是,我幾乎是看著你長大的,你的優秀出色,讓我從心底裏為你感到驕傲。而且,一個為了愛情可以放棄仇恨、放棄名利的男人,再怎麽樣也不會壞到哪裏去。我當年就是把名利看得太重,缺乏你這種壯士斷腕、從頭再來的決心和魄力,才會失去最心愛的女人,造成終身遺恨!”
  “你的意思是,我可以去追求千尋?”季安瀾忍不住輕歎:“季灩和千尋這兩個孩子,我更偏愛千尋一些,一是對她心懷愧疚,二是她實在太像她的生母了,都習慣隱藏自己的心事,都很倔強,又很敏感,容易受傷害,而一旦她們決定的事情,就不會輕易改變。我不是一個稱職的父親,我既對不起她的母親,也對不起她,我沒有給千尋一個快樂的童年。我一直都希望能找到一個人,代替我照顧她,關心愛護她,讓她以後的人生能夠幸福甜蜜。”
  “你認為,我會是那個合適的人選?”裴予陌難以置信。
  “聽著,裴予陌!”
  季安瀾把手按在他的肩膀上,神色凝重地說,“你現在要做的,是先拯救你自己,然後再用你的力量去幫助千尋。這段愛情,對你們來說是一場救贖也說不定。”
  裴予陌怔怔地望著他,身心受到極大的衝擊,除了感悟和感動,還有一股強烈的衝動和熱情。
  從十歲那年開始,他人生中唯一的目標,就是為了複仇。而現在,他終於找到比仇恨更有意義的事情。但是,他也知道,季灩像一道又深又長的溝壑,橫在他和千尋之間,很難跨越過去。
  “季灩怎麽辦?”
  對季灩,裴予陌還是有一絲愧疚。
  她應該算是他的救命恩人,但他卻將她從天堂推入了地獄。
  季安瀾的眼中露出了憂鬱。“季灩被她媽媽保護得太好了,像個住在城堡中的公主,不知道世道的艱險。她不可能永遠這樣單純下去。你的悔婚,或許會讓她在痛苦挫折中成長起來,隻是她付出的代價實在太大了。”裴予陌垂下眼睛。“你們相處了15年,你依然無法愛上她。感情是不能勉強的。即使你們結了婚,也會是一場悲劇。我希望她能盡快振作起來,遇到她的真命天子,給予她真正的愛情和幸福。”
  這場變故,對三個年輕人來說都是一次煉獄。但願他們能走出昨日的陰霾,浴火重生!
  
  第三卷:浴火重生
  記憶
  裴予陌走了,他搬出了季宅,也離開了俞氏。他徹底走出季灩的世界。在季宅,大家都謹慎地不提裴予陌的名字。但每每走過他的房間,看到那間空蕩蕩的屋子,季灩的心就會猛地一悸,持續地痛很久。
  這個秋天,好像特別寒冷。狂烈的北風,揚起滿城落葉。
  季灩徹底換了妝束,她不再化妝,拉直了長發,染回黑色。在公司,她也盡量低調,和以前那個張揚驕傲的季灩判若兩人。
  俞氏的員工表麵上不說什麽,但背地裏仍然竊竊私語。老板的情事向來是員工八卦的最好題材,何況出了悔婚這樣的轟動事件。一些平日就嫉妒季灩好命的人,更是落井下石。
  這天傍晚下班時,季灩走進洗手間,剛剛關上廁所的門,就聽到隔壁傳來嘰嘰喳喳的聲音:“那個季灩還真是可憐啊,一心想嫁的男人,在教堂裏當場悔婚,要是我幹脆拿把刀往脖子上一抹,省得出來丟人現眼。”
  “不但她丟人,俞氏也是威風掃地。聽人家說,俞夢瑤氣得臉都綠了。”
  “俞夢瑤平時一副趾高氣揚、不可一世的樣子,我還真想看看她吃癟的衰相!”
  “話說回來,最衰的還是季灩!漂亮有什麽用?俞氏千金的金字招牌有什麽用?億萬身家又有什麽用?還不是一樣被男人甩!”
  “哈哈哈!聽你這口氣,十足的幸災樂禍!”
  “我就是幸災樂禍!為什麽我們這樣出身的人,一天到晚拚死拚活地幹,一個月才拿這點薪水,吃飯都成問題,房子也買不起。而人家卻天生好命,不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坐享其成,而且還有才貌雙全的佳婿等著迎娶。論模樣,論才學,我哪一樣輸於季灩?憑什麽她被幸運之神寵愛,而我卻得不到上帝一點眷顧?裴予陌的悔婚,還真是為我出了一口惡氣呢!”
  “是啊,老天其實最公平,它不可能樣樣好處都讓你得。多少富家千金,擁有萬貫家財,卻得不到男人的真愛。哪一個不是奔著她身後的家世去的?”
  ……隔著一層薄薄的木板門,季灩手腳冰涼,像有一把刀,插進她的心髒深處,在裏麵翻絞,直絞至血肉模糊。她到底做錯了什麽?上天為何非要把人逼入絕境才肯罷休?
  裴予陌的欺騙和悔婚,已經成了季灩心裏的一根刺。而這番話無異於將那根刺紮得更深。
  季灩隻想快快地逃離此地。
  她迅速推開廁所的門,拔足狂奔。迷亂中,季灩衝出公司大廈,衝到了馬路上。殘陽如血。
  大街上,人潮車潮川流不息。所有的人都知道自己要去的方向。可是她呢?
  雖然貴為富家千金,季灩卻沒什麽野心和抱負。她的人生目標,就是作裴予陌的新娘,和他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然而現在……
  想起“裴予陌”三個字,她的心就撕扯般的痛。
  站在十字路口,季灩不知何去何從。她茫然地抬起頭,看到一隻燕子撞在一輛雙層公交車上,猝然跌落。它揮動著翅膀,企圖再次起身飛翔,卻一次次失敗。在車來車往中,季灩盯著這隻孤獨的燕子。你也迷路了嗎?在車流中找不到自己的家,像丟失了翅膀的天使。一輛摩托車從街對麵疾馳而來。她呆立在原地,四肢發冷,腳上似有千斤重,動彈不得。
  昏眩感瞬間襲來。季灩閉上了眼睛……
  尖銳的刹車聲劃過耳際。季灩醒來,看到雪白的天花板。
  這是哪裏?
  她茫然地睜著眼,腦海中晃過那輛摩托車,晃過洗手間,耳邊再次響起女員工刺耳而譏諷的笑:“漂亮有什麽用?俞氏千金的金字招牌有什麽用?億萬身家又有什麽用?還不是一樣被男人甩!……”
  她腦子一片混亂,緊緊抱住自己的頭,拚命搖晃,試圖把一切抹去。
  “不,不,不……”
  “小姐,你醒了?”一個溫文的男聲問。
  季灩抬頭,看到一雙年輕男子閃亮的眸子。
  這男子大約二十三四歲,濃眉英挺,膚色微黑,臉上顯出焦急的神色。
  “你好,我叫郝晨。剛才你在我的車前倒下,嚇了我一跳。幸好我沒有撞到你。醫生說你是因為驚嚇過度暈過去的。”季灩相信他的話,因為她全身上下肌膚完好,隻是頭痛欲裂。
  “小姐,你住在哪裏?天色不早了,如果沒事的話,我送我回家。”
  季灩搖頭,她不想回季宅。
  回去後,又要麵對父母關切而無奈的目光,麵對裴予陌留下的空白和傷害。“那你要去哪裏?”叫郝晨的男人擔憂地問。
  “我也不知道。”她第一次,感到這麽茫然無助。“隻要不回家,去哪裏都好。”
  “要不,你去我那裏暫住幾天?”季灩再次抬頭,端詳著那張年輕飽滿的臉。一個完全陌生的男人,他值得信賴嗎?其實她已經不再相信任何人,尤其是男人。“我就住在這附近。哦,你不用緊張,我沒有惡意的。”郝晨微笑著說,“你在我麵前昏倒,如果你就這樣回去,我也不放心。”他從口袋中掏出一疊證件,遞給季灩:“你看,這是我的身份證、暫住證和摩托車駕照,我不是壞人!”季灩看了一眼,身份證是外省的,上麵標明:“姓名:郝晨;性別:男;民族:漢族;出生:1982年9月17日出生……”她的眼前突然一亮,這個差點撞到她的男子,竟然和她同年同月同日出生!
  “你也是9月17日的生日?”季灩把身份證遞還給他。
  “難道你也是?”
  郝晨驚喜地問。季灩點點頭:“我也是82年出生。”
  “這麽說,我們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郝晨滿臉興奮,雙眸更加灼亮,“世上真有這麽巧的事!”
  “聽我媽媽說,我是上午十一點出生,你呢?”季灩暫時忘記了自己的煩惱。
  “我是上午九點半,比你早一個時辰,所以我應該是你哥哥。”
  哥哥?她的心一陣緊縮,疼痛重又襲了過來。“那你去不去我家呢?”
  郝晨再次問。“好,我去。”
  季灩聽見自己說。那一刻,季灩好象不認識自己了。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說好,為什麽會去一個陌生男人的家。就因為他真誠熱情的笑臉?就因為他有一對明亮的眼睛?就因為他和自己同年同月同日出生?
  同樣的,郝晨也不太了解自己,為何會有這樣莫名其妙的衝動?為何會將一個陌生的女孩帶回家?就因為她躺在地上,蒼白無助的樣子,像極了記憶中的那個她?就因為她那清湯掛麵的純黑直發,漂亮精致而不施脂粉的臉,深深刺傷了他的眼?郝晨下班回來,天色已晚,他的摩托車風馳電掣,騎得很快。
  季灩在他麵前昏倒,他以為是自己撞倒了她,馬上把她送到附近的小診所。
  醫生說她隻是過度驚嚇才會暈過去,沒有受傷,他放下心來。
  郝晨耐心地守候著昏迷的季灩,等她醒來。
  她仰躺在診所唯一的一張病床上,銀白色的燈光將她的臉襯得蒼白。一頭純黑的長發散在枕上,濃墨般黑稠,眉目姣好卻素麵朝天,幹淨美好的容顏,真正的柳眉杏眼。
  季灩的眼睫毛很長,濃密地覆蓋在臉頰上,投下兩排清晰的暗影,惹人憐愛。當她掀起眼簾,露出那一雙如水般清透的眼眸時,一瞬間,郝晨恍然以為自己見著了童年時的那個女孩。
  當她開口說話,濃重的廣東腔,他才知道她不是。而且,她的皮膚是健康的麥色,眼瞳深褐色,五官輪廓分明,典型的南國女孩。而他記憶中的那個影子,卻是淨白肌膚,漆黑瞳仁,纖秀溫婉的江南女子。
  郝晨的家離小診所不遠,在一片出租屋中,房子很小,隻有一室一廳,麵積不足四十平米。
  沙發、床、書桌等僅有的幾樣家具,都很破舊,油漆斑駁。
  進到這間破落簡陋的小屋子,季灩後悔自己做了一個錯誤的決定,這是人住的嗎?簡直就是貧民窟。
  郝晨看出了她眼中的遲疑和驚訝,笑著解釋:“條件是寒傖了一點,不過,住在我這裏,一定比你去別的地方安全。”
  季灩想到自己那個雖然富麗堂皇卻冷清寂寞的家,咬一咬牙,說:“我早就說了好,就一定會住下來,除非你趕我走。”
  “要不要打個電話和你家人說一聲?否則你就這樣失蹤,他們會擔心的。”
  季灩想了想,撥通了季宅的電話。
  是阿蓮接的,季安瀾夫婦都沒回來。
  有一對“工作狂”的父母,還真是悲哀。她除了得到豐厚的物質享受,精神世界卻是一個乞丐。
  季灩要阿蓮轉告父母,自己在朋友家暫住幾天,請他們不要為她擔心。
  擱下電話,季灩聽到郝晨說:“你在屋裏休息一下,我去外麵買點菜。家裏有客人來,晚餐一定要豐富一點。”
  然後是一聲房門響,郝晨出門去了。
  季灩無事可幹,在屋子裏四處看看,郝晨的家雖然小,但收拾得很幹淨,一塵不染,連桌子上的書都碼得整齊。
  這樣清爽整潔的單身男人,還真是很少見,就像裴予陌,她常常笑話他有潔癖……
  怎麽又想起他來了?季灩咬了一下嘴唇,不知不覺走進郝晨的臥房,其實應該是書房兼臥房,一張木架子的單人床,一張舊書桌,在季灩眼中都是可以進博物館的淘汰家具。
  書桌上放著一張全家福。那對年輕的夫婦,就是他的父母吧?照片上那個瘦小黝黑的男孩,應該是郝晨本人,咧著嘴,笑出一口白牙,讓人隻要看著,心情就會好起來。
  季灩放下那個相框,手臂不小心碰落了桌上的一本書。
  桌麵實在太小,而且堆了太多的東西。
  她彎腰拾起那本書,是一本《中國廣告》,信手一翻,就看見了一張水彩畫。
  目光所及之處是一片豔麗的紅色,明媚的桃花朵朵盛開,桃樹下是一個側麵的女孩和一個低頭的男孩。
  男孩背著帆布書包,穿著略顯寬大的棉布襯衣。
  女孩穿普通的白上衣,及膝的白長褲,清秀的側臉,眼簾睫毛纖長,單薄的肩上斜挎著一個沉重的書包。很熟悉的畫麵和意境,季灩好象在哪裏看過,卻一時想不起來。
  她迫不及待地往後翻,書裏麵夾著一遝水彩畫,幾乎每個畫麵都有明豔的桃花和表情疏離的少女。
  她數了數,一共有8張。按著畫上標注的數字,她一路看下去:第一個畫麵,是少女獨立在樹下,臉上掛著淡淡的恬靜笑容;第二個畫麵,是少女仰頭看著樹隙間的藍天,逆光,斑駁的陽光灑在她白皙的臉上;第三個畫麵,是少男少女默然相對,滿樹的桃花明豔似霞;第四個畫麵,是漫天飛舞的桃花瓣,少女在回旋的落花中驀然回首,流光溢彩、飄逸出塵;第五個畫麵,是一身素衣的少女,爬上窄小的樓梯,清麗的眉眼和冷淡的表情;第六個畫麵,是少男與少女站在長長延伸的小巷兩頭彼此相望,臉上是淡淡的無以言狀的哀傷;第七個畫麵,是少男背著少女,在蜿蜒的山道上行走,他們身後彩霞滿天、落葉滿徑;第八個畫麵,是少男與少女相互擁抱,緊緊地,仿佛耗盡一生氣力一般地擁抱。
  季灩久久地盯著那些畫,有一種很震撼的感覺。
  畫麵中的人物,從容貌上看是青春歲月中的少男少女,可是在眼神和身形中,卻透著一股說不出的憂傷,一種凝重而滄桑的氣息。
  如果是以前,季灩絕不會喜歡這些彌漫著悲傷情調的畫,但現在,在她經曆了一些傷痛之後,她深深地被它們所打動。
  它們勾起了她遙遠的記憶和類似的情愫,隻是不知道,畫中那個英俊少年和純白少女,是否就是郝晨和他最初喜歡的女孩?每一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故事。不論它們是否被時光歸於塵埃。純情的初戀不再,僅有的一次用心的愛不再,也許一切都不再,但懷念卻永遠沉澱在記憶深處,留在我們青春的雕版上。
  
  溫暖
  郝晨回來的時候,手裏提了滿滿一袋菜,有魚、有肉,還有蔬菜。“你在沙發上坐,看看電視,晚飯馬上就好!”郝晨說,一頭鑽進了廚房。
  “我來幫忙吧。”季灩可不想白吃,雖然她什麽家務也不會做。“那好,你把白菜洗一下。”郝晨一邊切茄子,一邊說。洗菜?這可是季灩頭一次做這種活。家裏有保姆,她從小就是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
  她努力回憶過去看宋嫂和千尋洗菜的情景,把白菜放進菜盆裏,端進水池。擰開水龍頭,水一下子衝了出來,濺到水池外的地上,衣服也弄得濕漉漉的。她趕緊關上水龍頭,拿來拖把,把地拖幹淨。郝晨見她手忙腳亂的樣子,笑了起來:“你沒做過家務?”季灩點頭,很是尷尬。“沒關係!不會做可以學嘛。”郝晨說,“那邊有圍裙,你穿上它,衣服就不會弄濕了。”
  季灩找到一條淺藍色的圍裙,替自己圍上,心裏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她沒想到自己有一天也會穿著圍裙做飯。她重新擰開水龍頭,這次不敢開得太大,把幾棵白菜洗幹淨,放進籮筐裏,再用水衝了衝。洗完後,她有點得意地對郝晨說:“我洗好了!”
  “這麽快就洗好了?”郝晨走過來,仔細檢查她洗過的白菜。“這白菜洗得不幹淨,洗菜不光要洗外麵,還要掰開來一片一片地洗。”他把白菜掰開來給她看,果然裏麵都是泥土。季灩再次臉紅,同時升起一股挫敗感。她發現自己真是一無是處。“沒有人天生會做家務。”郝晨安慰她,“你照我說的方法再洗一遍。”
  等季灩洗好菜,郝晨的油淋茄子已經上桌了。“你去擺碗筷吧。”他熟練地將白菜倒進鍋裏。
  季灩走進客廳,擺好碗筷,然後坐著發呆。平常看到千尋在廚房做家務,幫宋嫂摘菜、切菜,她總是一臉不屑,其實做飯也不是那麽容易。作為女孩子,千尋確實比她“賢淑”很多。
  晚飯是五菜一湯,相當豐盛,郝晨手藝很好,季灩雖然吃得有點拘束,還是不忘誇讚郝晨的廚藝:“你燒的菜,比我家保姆做的還好吃!”保姆?郝晨愣了一下,重新打量她。看她的穿著和言談舉止,家境應該不錯。
  “你是有錢人家的女孩吧?”他試探著問。季灩的目光閃爍了幾下,沒有回答。她和郝晨素昧平生,不願讓對方了解自己的家世。而且,她很想知道,如果完全拋開季家大小姐這個身份,她是否可以結交到朋友?是否受人歡迎?
  “對不起,我沒有別的意思。”郝晨臉色一窘,訥訥地說,“隻是單純地問一下。”
  看到他窘迫的樣子,季灩卻覺得很有趣,真是一個單純可愛的人!尤其是那雙澄澈明亮的眼睛,毫無城府,沒有一絲陰鬱。這麽多年,她還沒有見過這樣幹淨的眼睛。裴予陌的眼睛總是很深很深,深不見底。心突然動了一下,揚起眼簾,直視著對方:“我剛才看到你畫的水彩畫,很有藝術水準。你是畫家?”他的臉刷地紅了:“我不是畫家,隻是從小對美術感興趣。大學裏學的是廣告設計,去年畢業,在優林廣告公司工作。”優林廣告?這是俞氏下屬的企業。“你知道你們總公司的老板姓什麽?”
  “不太清楚。”郝晨撓了撓頭,“聽說隸屬於大名鼎鼎的俞氏集團,應該是姓俞吧?”
  季灩注視著他,眼眸晶亮:“那你可以教我畫畫嗎?”呃?郝晨又是一愣,有些跟不上她跳躍的思維。“從小到大,我都是一個胸無大誌的人,沒有人生理想,沒有奮鬥目標,也不愛讀書。唯一的心願就是……”季灩歎口氣,幽幽地說,心裏的憂傷慢慢地蕩開來,“算了,那個心願永遠不會實現了。所以,我現在必須找到一件事情來做,必須培養出一種興趣,支撐著我忘記過去,重拾信心。”
  她這番話聽在郝晨耳裏很是酸楚。這個女孩,外表前衛不羈,其實有著一顆纖細敏感的心。
  “你真的想跟我學畫畫?”郝晨問。“嗯。”她關切地問,“可以嗎?”
  “隻要你不是太笨。”郝晨調皮地擠了擠眼睛,“我願意收你這個學生,不過,你必須交學費。”
  “多少錢?”金錢對季灩來說根本不是問題。“不要錢,隻要你吃完飯後幫我洗碗!”郝晨微笑著,將碗筷交到她的手裏。
  季灩洗完碗,從廚房裏出來,郝晨已經窩在沙發上,像個孩子似的睡著了。他把自己的臥房和床讓給了她。他像嬰兒般純真的睡容,和著空氣裏微微的鼾聲,讓季灩突然覺得很溫暖。
  這就是家的感覺吧?溫馨舒適,不需要多大,不需要多豪華,隻要有凡俗的煙火氣息,隻要有真誠善良的一顆心。鎖上房門,季灩在那張木架床上躺下,心裏覺得很不可思議,自己就這樣住下來了,和一個街上偶遇的陌生男人,一起做飯,在一張桌上吃飯,這樣親密,就像一對熟識已久的朋友!
  “……季灩真的沒事了?”
  “嗯。你不用擔心。”電話那頭,季安瀾嗓音寬厚溫和,“前一陣子她在朋友家住了幾天,回來後心情平複了很多,還嚷著要學畫畫。”是嗎?季灩終於走出來了?她不再恨裴予陌?“千尋,你要注意身體。W城冬天天氣冷,你要多添點衣服,不要受涼。”
  “知道了。”她輕聲說,“您……您也要保重。”掛上電話,千尋用毯子裹緊自己,蜷縮在電腦前。父親沒有說錯,W城的冬天真的很冷,氣溫雖然沒有零下幾十度的駭人,但那種冷帶著陰濕的寒意,冷到蝕骨透心,讓人無處藏身。在這座城市呆了四年,千尋還是很難適應。尤其這個冬天日日寒雨,有半個多月未見到陽光。
  大四了,學校差不多都沒有課。千尋在閱覽室呆了一整天,晚上回到隻剩她一人的寢室。室友們都出去租房子住了,為了考研或者為了愛情。連樂嘉嘉也搬出去和文凱同居了。
  看著空蕩蕩的寢室,千尋難以入夢,便守著電腦,用上網來打發孤單寂寞的時光。今晚父親的來電,對她是個意外,卻也沒什麽話好說。其實,她很想像季灩一樣,開心時在父親懷裏撒嬌,不開心時掀眉瞪眼、撅嘴抗議,而她和父親相處的方式,卻是疏遠的、相對無言的。
  縱然,她能從父親的話語中感受到他對自己的關愛,但不可否認,還是有一條無論怎樣忽視也依然存在的河流,橫亙在他們之間奔騰不息。電話掛斷以後,四周重歸死寂。她呆呆地看著電腦屏幕上映照的臉,嗬出一口冷氣。
  11點寢室準時斷電。千尋正要摸黑去洗漱,手機鈴聲再度響起。黑暗中,她沒有看來電顯示,以為是季安瀾,說:“您還有什麽事要交代?”電話另一端,卻沒有聲音。千尋詫異地“喂”了一聲,彼端依然沉默。她連忙去看來電顯示,卻是W城本地的號碼。是騷擾電話吧?她正想掛斷,對方卻發出一聲低微的歎息:“千尋,你就沒想到是我嗎?我一直在等你叫出我的名字。”她死死地握住手機,盯著那個號碼,眨眼,再眨眼,良久方才出聲:“裴予陌,你真是陰魂不散!”電話那頭的男聲透出笑意:“很好,你還沒有把我的名字忘掉。”
  “你在W城?”千尋極力使自己的聲音顯得平淡,“又是出差順便來看我?”
  “不,我已經在W城工作了。在一家電腦公司任業務主管。”
  “為什麽?”她驀地提高嗓音。這人八成是瘋了,竟然離開經濟最發達的沿海大都市,跑到這個不夠繁華的內陸城市。“俞氏在N城的勢力多大,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如果留在N城,事業肯定會受到影響。”
  “隻有這一個原因?”千尋不相信。“當然,最最重要的原因是,我不想離你太遠。”他低低地歎息,“千尋,我很想你!”
  隔著話筒,他的聲音很近很近,就像響在耳邊。千尋的睫毛眨了眨,努力調勻呼吸。幾度欲開口,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千尋,你為什麽不說話?”裴予陌覺察到了她的沉默,“我在你們學校對麵的咖啡館,你能不能出來見我?”
  千尋緩緩搖頭,然後,才想到他根本看不見。
  “我已經上床了。”她隻能撒謊,“是你的電話把我吵醒。”
  “那麽,明天吧?”他不肯放棄,“明天是星期六,你一定有空!”
  她暗暗歎了一口氣。這個男人不是一般的難纏。
  “好吧。”她猶豫片刻,“明天上午9點你在學校門口等我。”
  裴予陌鬆了口氣,跟著促狹地說:“這次你該不會又找個男同學假扮你的男朋友吧?”
  “你放心,我不會的!”千尋有點不甘心,又加上一句,“我會找個女同學假扮同性戀。”
  “沒想到,孟千尋也會開玩笑!”片刻以後,他說:“你早點睡吧,明天上午不見不散。”
  接著,他的聲音消失,話筒中響起嘟嘟的斷線聲。接了這通電話,哪裏還睡得著?千尋洗漱後躺在床上,失神地盯著天花板。
  月光從窗外投射進來,將灰白染成透明的藍。她的目光遊移至窗外,滿天的星光燦爛,明天應該會有太陽吧?這漫長而陰寒的冬雨,是不是從此就會結束呢?
  冬日晨曦微現,細碎的光線閃閃爍爍,在那張英俊的臉上勾勒出棱角。裴予陌穿著風衣,在校門對麵漫著薄霧的人行道上等待徘徊。9點,千尋準時出現在校門口。他大步朝她走過去,笑意盈盈:“今天天氣很好。”
  千尋仰頭望著裴予陌,他真的很高,長長的風衣,領口豎起來,更加顯得身形頎長,比她要高出一個頭左右。樂嘉嘉曾經說過,男生跟女生相差一個頭的高度,是情侶之間最完美的身高距離。
  “至於原因嘛,”樂嘉嘉抿著嘴偷笑,“女生的頭頂正好抵住男生的下巴,平時顯得小鳥依人。接吻的時候,男生隻要稍稍一低頭……是非常適合情侶的身高哦!”
  為著一種突如其來的莫名情緒,千尋偷偷紅了臉,甚至不敢正視他的眼睛。
  “你今天想去哪裏玩?”他發覺了她的異樣和靦腆,趁勢抓握住她的手。
  千尋輕輕地掙不脫,臉越來越紅。“隨便。”她說,“我又不是和你約會。”
  “對我來說,這就是我們的第一次約會。”他微笑著看她,“我們去遊樂園吧?我知道你從來沒有去過。”是的,她沒有去過遊樂園,從出生到現在,一次也沒有。那一刻,千尋臉上的表情迷茫而又傷感。這個裴予陌,總會被他看到她不為人知的落寞和孤寂。
  他拉著她上了公交車。冬日難得的晴好天氣,出行的人特別多。車廂裏十分擁擠。一路上人滿為患。千尋沒有座位,擠在過道上,裴予陌始終牽著她的手,手心傳來的是從未有過的穩妥。
  在旁人眼中,便是一對甜蜜的戀人了。
  千尋想著,揚睫看裴予陌一眼,他周身都沐浴在冬日的陽光下,細細的金邊勾勒出完美的臉部輪廓。
  他向她微笑,眼底陰鬱桀驁的光已退去不少。他的眉目俊朗依舊,一如初見時那般深刻而分明。
  但卻給了她完全不同的感覺。
  今天一切都不正常,好象從一場多年不遇的好夢中醒來,人完全變得不一樣了。
  裴予陌的一個牽手甚至一個眼神,都能讓她臉泛紅心跳加速。
  樂嘉嘉說這是愛上某個人的征兆。
  難道她愛上裴予陌了嗎?不,一定不是的。
  她隻是出於同情。
  自從知曉裴予陌的悲慘遭遇後,她就再也無法對他強硬、絕決。她憐憫他,但那不是愛情!
  她就這樣愣愣地瞪著裴予陌,連自己都沒有察覺,直到耳邊傳來清晰的報站聲:“遊樂園到了,請乘客從後門下車……”
  “到站了。”裴予陌低聲說,淡淡地含笑看著她,“如果你想看的話,等下到了遊樂園隨便你看多久!”
  千尋怔了一下,臉迅速脹紅。她甩開他的手,率先下了車。裴予陌看著她的背影,纖細而幹淨的弧線,隱在陽光中,光影斑駁。
  “千尋,總有一天,我們會相愛。”他輕輕地說,在心底描畫出溫暖的線條。
  
  約會
  周末的遊樂園,人山人海。這是一個充滿歡笑的世界。男女老少個個都喜氣洋洋,當然最開心的是孩子。
  千尋站在人群中,豔羨地盯著那些孩子,看他們牽著父母的手,大聲尖叫,興奮得小臉通紅。
  “想玩什麽?”裴予陌問。千尋目光遊移,過了很久,才說:“我想坐旋轉木馬。”他不由笑了起來:“你不會這麽幼稚吧?”
  “因為當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從來沒有坐過,所以很想坐。”
  裴予陌不再說什麽,拉了她的手,走向旋轉木馬。
  確實幼稚,身旁排隊等候的都是小孩子。夾在他們中間,千尋並不覺得別扭,反而生出一種從未有過的童真和快樂。當她從木馬上麵下來時,長發微亂,臉頰泛紅,雙眸卻盈盈發光。
  “真是個大小孩。”裴予陌說,心裏卻怦然一動,想起初見時的第一眼,她從樓梯扶手上滑下,也是長發飛揚,星眸閃亮。
  “千尋,你知道我為什麽喜歡你嗎?”
  千尋搖頭。
  這也是她一直疑惑的地方。
  “因為你笑起來的樣子,很像我的母親。”裴予陌抬起手,溫柔地摸了摸她的長發,“她皮膚白皙,長發垂肩,美麗而又纖弱,很溫柔,也很孩子氣,完全不像個作母親的人。我父親很愛她,在上海老家的房子裏,有個小花園,種滿了花,還有一個漆成綠漆的秋千架。那是父親特意為母親做的。每天放學後,我最開心的一件事,就是坐在花園裏,看父親輕輕地搖著坐在秋千上的母親,把她蕩到半空中,再一次次蕩回來。母親總是喜歡穿白色的裙子,飄搖起來,純美如天使……而我第一次見到你,以為你就是一個從天而降的天使。”
  “我不是天使,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有天使。”千尋輕輕地說,“而且,最終你會發現,我什麽也給不了你,隻有抱歉……”
  “我並不需要你給我什麽。我愛你,即使是一廂情願,也是我自己甘心。”他的眼神裏透著寵溺與執著,“所以,你不必覺得抱歉,你的躲避才是對我最大的傷害。”
  這個話題過於沉重了。
  她退後半步,離開他的手。裴予陌不得不轉移話題:“接下來,你還想玩什麽?”
  “海盜船、摩天輪、雲霄飛車……”那天,他們玩了很多東西,海盜船、摩天輪、激流勇進……最後兩人坐在那兒,等雲霄飛車下來。雲霄飛車又叫過山車,是一種非常刺激的遊樂項目,那種風馳電掣、有驚無險的快感令很多人著迷。千尋仰著頭,湛藍的蒼穹下,雲霄飛車像一條巨龍,穿梭在半空中,人們的尖叫聲陣陣傳來,卻一直不肯停止,旋轉,飛速旋轉……多絢麗的世界,多暈眩的世界,多瘋狂的世界!
  “你真的要坐雲霄飛車?”像她這般沉靜柔弱的女孩,大多不敢玩這種冒險刺激的遊戲。
  “嗯。我想體會一下飛翔的感覺。那種飛上高空,從最高點往下墜落,徹底地放鬆,會讓人忘卻所有的煩惱和痛苦。”
  “放鬆?”裴予陌望著高空中的人們,緩緩說道,“我倒覺得雲霄飛車是一種救贖。”
  “怎麽說?”千尋回頭看他。“如果你對物理學感興趣,你會發現雲霄飛車的運動中包含了許多物理學原理,人們在設計雲霄飛車時巧妙地運用了這些原理,將能量守恒、加速度和力交織在一起,表麵上看是把人拋離出去,其實鐵軌和過山車相互作用產生了一種向心力,尾部車廂牢固地扣在軌道上,不會脫軌甩出去。”
  “這很像愛情給人的感覺,心裏惶恐不安卻又享受投入,既興奮激動,體驗到冒險的快感,又擔心它不知道什麽時候會突然停下來。它有時候讓你升入天堂,有時候又讓你如墜地獄。”
  “看來,你不但對物理學精通,對愛情也有一套高深的理論呢。”千尋暗諷。
  “我缺少的是實踐,你能不能幫我?”她站起身,因為雲霄飛車已經下來了。這回輪到他們。準備就緒後,千尋看身邊的人,有興奮的,有緊張的,還有害怕的,她則顯得過於冷靜了。她不是來尋求刺激,或者冒險,隻為釋放壓力。就像14歲的她玩溜滑梯一樣,在一升一降的過程中,將所有的東西拋開,體會一種毫無負擔的輕鬆。遊戲開始了,她緊緊閉上眼睛,隻聽風從耳邊呼嘯而過,整個身子都被拋了出去。雲霄飛車從最頂點往下衝。她睜開眼,突然感覺胸口一陣窒息,心髒劇烈地狂跳,全身都在冒冷汗……
  回到陸地上,千尋雙腿棉軟,像踩在棉花堆裏。裴予陌看到她的臉色,嚇了一跳,慘白慘白,連嘴唇都失了血色。“千尋,你怎麽了?”
  “胸口突然很不舒服,也許是昨晚沒有休息好。”她額上滲出細密汗珠,眼前金星亂舞。他扶著她在路邊的木椅上坐下,握住她的手,冷得像冰塊一樣。“你是不是……心髒不好?”裴予陌擔憂地問。
  心髒?應該不是吧?她隻是有點貧血。
  休息了一會兒,心髒的不適緩解了,全身更加疲乏無力。
  “看來,雲霄飛車不是人人都能坐的。”她勉強現出笑容,“除了勇氣之外,還要有一個強壯結實的身體。”
  裴予陌蹙眉凝注蒼白的千尋,想起她7年前的那次昏厥,心裏的擔憂在擴大。
  “你怎麽不說話啊?”她見他的表情不對勁,不由追問。他不說話,緊緊地擁她入懷,死命地抱著,不肯留一絲罅隙。她輕推他的手臂,這家夥就是喜歡搞突然襲擊:“別人都在看著呢!”
  “不要離開我,千尋!”他用力攬緊她,顫栗地說。懷中這個單薄瘦削的女子,令他如此不舍,如此疼惜。千尋先是愣住,接著,心頭湧起一股酸楚。這樣依依癡戀著自己的男子,即使沒有愛情,他們也能彼此溫暖,不是嗎?她一聲不吭,把頭偎在他的懷裏。周圍嘈雜的人聲忽然之間安靜下來。他的呼吸和心跳聲清晰可聞,震動著她的耳膜。頭頂上,白白燦燦的陽光從樹縫瀉下,灑在兩個相依相偎的身影上。從遊樂園出來,已過了下午一點。他們走進一家飯館。坐下後,裴予陌體貼而細心地問:“你想吃什麽?”
  “隨便。”她淡淡地說。“這裏可沒有隨便這道菜。”他翻開桌上的菜譜,點了幾個菜。菜上來時,千尋吃了一驚,三菜一湯,全都是她愛吃的,其中那道剁椒魚頭是她的最愛。
  “沒什麽奇怪。”裴予陌笑著揚了揚眉,“每回飯桌上有剁椒魚頭,你的飯量就會大增。宋嫂說過,你最愛吃魚,各式各樣的魚,但最喜歡的是剁椒魚頭,怎麽吃都吃不膩。”
  沒想到,他居然記住了。
  千尋的心猛然一縮,突如其來的莫名感動。
  他夾了一塊魚肉在她碗裏,說:“玩了一個上午,肚子一定餓了,快點吃吧。”
  這餐飯吃得很長,裴予陌隨興所至地說一些過去的事情,包括他在美國的生活。
  “在美國的6年,我一天也沒有停止過想你,想得心都痛了。我才隱隱約約感覺,自己一定是愛上你了。”他從熱湯騰起的霧氣中凝視她,“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我沒有和季灩同居,她仍是清白的……”
  千尋被動地聽他說,一直沒插話,聽到這兒,不禁緩緩搖頭:“但她的心已經交給你了。這比……比……”
  她遲疑著,措辭有些困難。
  裴予陌望著她,目光若有所思地閃爍著,唇角扯出一抹玩味的笑。
  “這比和我上床更嚴重!”他立刻如願以償地看到對麵的女孩滿麵潮紅,露出窘迫的神情。
  “你……你……為什麽說得這樣直接?”她訥訥地問。
  裴予陌輕眯起眼睛,笑了起來。其實,他非常喜歡看她尷尬的樣子,那樣純情,那樣羞澀,一掃平日的漠然矜持,像個稚氣的孩子。
  “撞到別人接吻都會臉紅的女孩,你的臉皮還真是薄呢!”
  千尋凝神看他,突然問道:“那天早晨,你是故意的吧?”
  “什麽?”他挑眉。
  “故意當著我的麵吻季灩。”
  裴予陌眼瞼半垂下來,注視著碗裏的飯,臉部線條僵硬。
  “唔。”沉默許久後,他回應,“我想看看你會不會吃醋。”
  “結果讓你失望了吧?”她說,有種揶揄的意味。
  他終於抬眼,漆黑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盯著她,幽幽深深。
  “我希望有一天,你會為我吃醋。”千尋不發一言地低下頭,她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走吧。”裴予陌站起身,掏錢付賬。
  送她返校的路上,裴予陌變得很沉默。
  千尋無聊地踢著腳下的石頭,鞋跟“哢嗒”一聲折斷,她的身子朝右邊傾斜。
  裴予陌沒來得及扶她,千尋一下子摔倒在地。右腳的襪子被蹭破了,細細的腳踝滲出幾滴血。
  他立刻蹲下身,著急地問:“疼不疼?怎麽這麽不小心?”
  “是高跟鞋的鞋跟斷了。”她沮喪地說,“上次修過一回,又斷了。”
  他從包裏拿出一張報紙,墊在她的右腳下。
  “你等一等,我馬上就回來!”
  這是一條林蔭小道,午後的行人很少。
  千尋立在原地,右手扶著樹幹,仰起頭,看著被樹枝割得支離破碎的天空。花白的陽光紛紛揚揚地潑灑在眼眸中,刺得眼中泛起一層水霧。
  過了很久,裴予陌才回來,手裏拿著兩樣東西,一雙平跟的皮鞋,幾張創可貼。
  他讓她換上皮鞋,然後,掀起她的褲腿,要替她貼創可貼。
  “不用了,我自己來。”她想要阻止。
  “你好像總是在我麵前受傷。”他說,突然,倒吸一口涼氣。
  她白皙纖細的小腿上,一個疤痕摞著一個疤痕,猙獰而又醜陋。
  “這是怎麽回事?”半晌終於回過神來的男子,抬起頭問她。
  “沒什麽。”千尋自嘲地笑,勉強在唇角牽出一點弧度,“小時候我平衡能力發育不完全,經常摔跤。”
  “這不是摔跤留下的疤痕,而是鞭子或者藤條之類的東西。”裴予陌沉著臉說,繼而眉頭皺了起來,“有人虐待你!是誰?你的母親?”
  千尋苦笑了下,輕描淡寫地說:“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媽媽也不是虐待我,隻是教訓我一下。不用這樣大驚小怪吧,誰小時候沒有挨過打呢?”裴予陌不說話。迎麵而來的風,帶著濃重的寒意。他小心翼翼地將創可貼貼在她的傷口上,慢慢站起身。“千尋,”他臉上的神色漸漸轉為溫柔,“我發誓不會讓你再受傷。”
  千尋出神地凝視裴予陌的臉,扶著樹幹的右手忍不住滑落。
  殘破的陽光下,他的麵孔如同泅了水的水彩畫,慢慢滋長蔓延開來,成了模糊隱約的輪廓。
  自此,千尋發現,她再也無法將裴予陌從自己身邊推開,再也無法。
  
  稻草
  失戀最有效的療傷方式,便是展開一段新戀情。季灩不知道她和郝晨是怎麽開始的,最初隻是覺得他很善良,很陽光。高大而幹淨,給人一種英俊帥氣的感覺。
  世間漂亮的男子很多,心地善良的男子也不少,但漂亮又心地善良的男子實在是太少了。
  那些個晚上,她借住在郝晨家裏,夜夜睡在鬆軟的床上,而他卻蜷在沙發上裹著一條薄被熟睡。
  白天,郝晨去上班,把鑰匙交給季灩,告訴她可以自由出入。
  她問他:“你為什麽這麽信任我?”他對她笑笑說:“憑我的感覺。因為你很像我過去認識的一個女孩。”
  季灩接過了他的鑰匙,並跟著郝晨學畫畫。
  就像一個溺水的人,她隻想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其他的什麽都顧不了。她熱鬧慣了,害怕孤獨,害怕一個人在水裏撲騰的感覺,而郝晨就是那根稻草。
  郝晨在優林廣告公司作美術設計,有著不大的野心和小小的浪漫。
  每逢雙休日,他都會背上畫夾,騎著摩托車去郊外寫生。
  和郝晨在一起,季灩心境清澈明朗,不似以前,總是為裴予陌的若即若離、陰晴不定而患得患失。
  季灩在郝晨家住了三個星期。
  臨走前的晚上,郝晨買回幾隻大閘蟹加餐,兩人美美地大吃了一頓,喝了很多啤酒。到半夜兩點,季灩吃壞肚子,鬧起了腹瀉,郝晨二話沒說背起她下樓。小診所關了門,出租車一時打不著,他又背著她直奔醫院。
  午夜的N城,街道上依然有行人。
  她一路上看到很多女人豔羨的目光,一個年輕帥氣的男孩背著女孩在街頭狂奔,多麽溫暖的浪漫!到醫院掛急診,醫生說是得了急性腸炎,得立即住院。
  郝晨又跑上跑下地替她辦住院手續。
  等一切辦妥,已是第二天早晨。
  輸完液從昏睡中醒來,季灩看著守在床邊的郝晨,眼裏泛起淚光。
  熹微的晨光從窗外照進來,籠罩著他沉睡的臉。
  她再次仔細看郝晨,他有端正的五官,氣質潔淨。雖然不如裴予陌英俊耀眼,但充滿陽光。
  這,也許就是他的魅力所在,平凡中的美好。
  一個男人,完全不知道你的身份,卻真心地為你做著所有事情,何況,他又有著那樣讓你心動的可愛。
  就在這個初冬的早晨,季灩決定將自己的愛情轉移到郝晨身上。
  雖然搬回了季宅,季灩仍然和郝晨保持著來往。兩人都有空閑的時候,常常一起去郊外寫生,或者去看畫展。聽郝晨聊畫畫聊工作聊開心不開心的事情,季灩心裏的痛慢慢減緩。
  她發現,自己已經對稻草產生了依賴,而這種依賴又漸漸凝固成了感情。然而,這個周末的上午,兩人本來約好去看畫展,臨時卻接到郝晨的電話,說家裏出了點事,得回一趟老家。
  季灩正想問出了什麽事,郝晨就把電話掛了。
  再打過去,對方已經關機。
  郝晨一去就是一個星期。
  回來了,也不和季灩聯係。
  她忐忑不安,一連給他發了十幾條短信,郝晨全都沒有回應。
  到底出什麽事了?
  季灩滿心疑惑和不安,晚上回到家中,打開筆記本電腦,看到郝晨最近更新的博客,立即目瞪口呆:“回到老家才知道,母親患了尿毒症,腎功能嚴重衰竭,醫生說,如果要徹底治愈,必須立即換腎,否則就要每星期做一次透析,才能延續母親的生命。我回到N城一打聽,換腎手術至少需要20萬元,還不包括手術後抗排異的藥物費用。我傾囊而出,將工作兩年的所有積蓄都拿了出來,也隻夠做半年的透析,隻好向同事和老鄉借。其實他們也大多家境平寒,收入微薄,實在開不了口。但為了母親,我隻能厚著臉皮央求。另外就是多兼幾份職……”
  季灩曾聽郝晨說起過,他出生在湘西一個偏僻的小鎮,17歲那年因父親工作調動,全家搬到了省城,父母不久就離婚了。弟弟跟了父親,母親是下崗工人,供他大學學費已是不易,生活費全都是他自己解決。他心疼正上高中的弟弟,偶爾掙了錢還要寄給他。
  郝晨上大學時就到處做家教,周日還舉著廣告牌滿街跑。郝晨貧困的家境和拚命打工掙錢的生活,是季灩根本無法想象的。她自幼錦衣玉食,社會經驗缺乏,接觸麵狹窄,一直隻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從不耐煩去關心別人的事情。直到郝晨,這個和她過去所經驗的完全不同的男子出現。
  20萬元,季灩從不覺得這是一個多麽大的數字,但對郝晨來說,卻是他母親的救命錢。
  傻瓜,你為什麽要躲著我呢?季灩很是心疼,第二天直奔優林廣告公司,郝晨的同事卻告訴他,郝晨受傷住院了!季灩嚇出了一身冷汗。
  原來,為了給母親掙手術費,郝晨到處接活,通宵達旦地做設計。
  昨晚郝晨上完班回家,又連夜趕自己接的活,今天一大早騎車把設計樣稿送給客戶,由於睡眠嚴重不足,郝晨騎摩托車下坡時,迎頭撞上了路旁的木棉樹。
  季灩心急如焚地趕到醫院,見到滿頭纏著紗布的郝晨,她一下子撲了上去,緊緊地抱著他說:“郝晨,你為什麽不告訴我你家出事了?”
  郝晨費力地睜開眼,看見她,慘白的臉上閃過一瞬的光彩。
  季灩伸出手去,輕輕地碰觸他裹著紗布的額頭,問:“疼嗎?”
  “嗨!”他努力做出輕鬆的笑臉,“我沒事,你不用擔心。”
  “你缺錢為什麽不跟我說,我家有的是錢!”她衝口而出。郝晨愣住了,呆呆地望著她。季灩決心不再隱瞞——“我叫季灩,我父親是俞氏集團的總經理季安瀾。你母親手術費的事,全都包在我身上。”
  “我不能,”郝晨輕輕搖頭,困難地說:“我不能用你的錢。”
  “算我借給你,好不好?”她像哄孩子似的哄著他,“你母親等著這筆錢動手術,你先用它救急,以後再慢慢地還給我。”
  看著那雙琥珀般純淨的眼眸,郝晨無法拒絕。
  認識季灩以來,她的美麗,她的熱情,時時牽動著他的心神,令他忍不住又舍不下。
  “郝晨……”
  她歎息地靠上他的胸膛,隔著衣服,聽他沉穩而均勻的心跳,覺得異常溫暖平靜,“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你知道嗎?”
  郝晨什麽也沒說,用手溫柔地圈住她,代替了回答。
  季灩以購買新跑車為名,央求父親,開出了一張30萬元的支票,交到郝晨手中。
  郝晨攥著那張支票,像是握著一顆少女的心。
  郝晨把母親接到N城,季灩調動社會關係,讓她住進了最好的病房,並請了權威的腎病專家為她會診。換腎手術非常成功,郝晨母親從死亡線上被拉了回來。
  感激之餘,她真心喜歡上了季灩,認為她雖是豪門出身,卻無半點驕縱氣,對兒子又是一往情深。
  回老家的前夜,郝晨母親拉著兒子的手,語重心長地說:“這是一個好女孩,你不要辜負了人家!”郝晨沒有想到,事情發展到了讓他進退兩難的地步。他承認,自己是喜歡季灩,和她在一起也很開心,但這就是愛情嗎?他無法確定。
  深夜,郝晨走進臥房,翻開《中國廣告》,看著那些水彩畫,一共8張,每一張代表一年。
  整整八年,她仿佛人間蒸發了,蹤影全無。
  在N城的兩年,郝晨除了上班,就是關在房間裏,畫一些自己才懂的畫。
  所有的畫麵,都無一例外地畫了同一個女孩。
  隻有郝晨自己知道她是誰。
  那是他心中的一根刺,隨著時間的推移,越紮越深,深深地嵌進肉裏。
  他看著最後一幅畫,點燃一根煙,煙霧繚繞中,恍惚看見那個女孩對著自己,安靜地笑。
  呢喃的聲音似來自天際:“林熙陽,我不會忘記你。”
  
  命運
  她置身在一座桃樹林中。
  仰頭,天空是黯然而單調的灰色,沉寂地壓在頭頂。四周一片白茫茫的濃霧,沒有光,也聽不見任何聲音。她在林中奔跑,似在尋找著什麽,又像被人追趕,一顆心淒淒惶惶的,孤獨無依。
  綿延不斷的霧氣裏,出現了一點點微弱的光,上下搖曳。伴隨著一聲緩慢而深沉的歎息,一個身影從霧境中凸顯出來,漸漸在她麵前匯聚成一個白衣少年。
  濃黑的頭發,英俊的眉眼。白衣少年站在陽光底下,勾起唇角朝她微笑,露出潔白的牙齒。
  林熙陽!
  她瞪大眼睛,下意識地朝他伸出右手。近了,近了,再差一點就可以觸碰到了……“千尋,快醒醒,你該下車了。”樂嘉嘉拚命搖醒她。
  千尋睜開雙眼,第一眼望見的是從車窗玻璃外湧進來的光線,在黑暗中沉睡了太久,眼睛有些微的疼痛。
  “兩個小時的車程,你居然睡得這麽熟!昨晚又沒有睡好嗎?”樂嘉嘉關切地問。
  她知道千尋有失眠的毛病。
  近段時間,她明明睡得很好,為什麽又會做那個夢?一而再,再而三,兒時的記憶化作夢境重複出現,夢裏的她永遠停留在14歲,也永遠隻能見到16歲的他。
  “你的準姐夫在等你呢。”樂嘉嘉貼靠在她身上,笑嘻嘻地說,“如果誤了站,他會急瘋的。”
  知道千尋和裴予陌交往的事,樂嘉嘉像是抓住了把柄,少不了打趣。每回千尋都顯得很尷尬。
  她愈是尷尬,樂嘉嘉就愈是得寸進尺。
  誰要她是第一個預言他們之間有曖昧的人呢?
  車子到站了。人們爭先恐後地擠向車門。
  千尋從座位上站起來,望向窗外。
  那樣多的男男女女,她一眼就看見了裴予陌。
  無論何時,無論什麽場合,他都是最耀眼閃亮的那一個。他立在站牌下,穿著米色的風衣,目光熱切盼望地盯著車門。
  樂嘉嘉將車窗推開,探頭衝他叫喚:“哎,裴帥哥,我將你的心上人安全送到哦!”
  於是,她看見裴予陌笑了,以一種明亮的笑容,大踏步地走向車門,將剛剛跳下車的千尋擁進懷中。多麽般配的一對佳人!多麽賞心悅目的一幕!樂嘉嘉滿心豔羨,又滿心祝福。
  千尋,你一定要幸福!千尋和幾個同學被老師派到郊縣中學支教,整整一個月的時間,她和裴予陌沒有見麵。
  “還好,你沒有瘦。”他下巴抵著她雪白的頭頂心,溫存地呢喃。“你好像瘦了。”
  千尋推開他,緩緩抬起頭。
  幹淨的白色襯衫敞著領口,下巴的線條清晰而流暢,薄而性感的嘴唇勾勒出淡淡的笑意,深邃的雙眸流轉著溫柔的光。
  “那是因為太想你。”
  分離一個月,那些寂寞的晝夜,使他的意念更加澄明,更加清楚地知道,他要她,用一生一世去嗬護,去守候。
  唯一的問題是,她要他嗎?離開人潮擁擠的站台,他們在梧桐大道上牽手而行。
  這條梧桐大道長而靜謐,最適合情侶溫馨漫步。
  到W城四年了,千尋還是第一次和男生這樣肩並肩走梧桐大道。現世安穩,歲月靜好。溫情絲絲點點從心頭蔓延,宛如梧桐枝葉間閃爍跳躍的陽光。
  路旁蹲著一個老頭,是擺算命攤的。千尋突發奇想,停在他麵前:“老人家,給我看看手相如何?”
  “怎麽你也信這個?”
  裴予陌很意外,揚了揚眉。
  從出生的那一天起,她就受命運的擺布。總覺得冥冥中有一種力量,在操縱著自己的人生。更因為那個糾纏自己的夢境,它到底暗示著什麽?
  千尋期待解開謎團。老頭執起千尋的手,仔細觀看,暗暗吃驚。一個女孩子竟有如此錯綜纖細的掌紋,征兆她一生命運多舛。
  他注視掌中乾坤,遲遲沒有開口。
  “老人家,到底是怎樣的?”
  千尋烏黑的眸子寫滿期待。老頭抬眼望著千尋,鏡片後的瞳仁詭譎莫測:“小姑娘,你命運非常坎坷,童年不幸,早年喪母,感情線也很紊亂。你一生中會遇到兩個男人,但有情無緣也是枉然。而且,你的生命線枝節橫生,人中也不長,耳垂小。照我看,你將有一場大劫,如果度過去了,你會長命百歲,如果過不去,活不到三十歲……”
  “你說什麽鬼話?”裴予陌打斷他的話,臉色很難看,啞著嗓子嚷,“從來沒有見過你這樣算命的!”
  “罷罷罷,命運這種事,信則有,不信則無。”老頭悻悻地說,“天機不可泄露,我也不想收你們的錢。”
  “你幫我算了命,我自然要給錢。”千尋平靜地說,掏出一張十元錢交到他手裏。
  “為什麽給他錢?”裴予陌沉著臉說,從老頭手裏奪過鈔票。老頭下意識地看看裴予陌,重又開口:“這位先生,要不要我幫你算算?”
  “免了,我從不相信命運。”裴予陌口氣堅決。
  老頭用一種怪異的眼光看他,隱隱帶著悲憫:“曾國藩的《冰鑒》說,人分九種相,先生相貌清俊,眼神透亮,屬清相類型。這種相的人,聰明絕頂,才華橫溢,外表看似冷酷無情,卻是性情中人。如果能遇見真正情投意合的人,則非常專一執著,可以為愛情付出一切。”
  裴予陌猶疑片刻,將十元錢塞進他的手掌,拉了千尋便走。
  “那個老頭說的話,你不要太相信。”
  一路上,裴予陌緊緊攥住千尋的手,生怕一鬆手,她就會消失。
  “我也沒有完全相信,你幹嘛這麽緊張?”她轉眸看他。
  “我怕……”裴予陌不肯說下去。
  “怕他會一語成諏?”她垂下頭,目光看著自己的腳尖。
  “千尋,”他握緊她冰涼的右手,貼在自己的臉頰上,“其實命運是可以改變的。真正操縱人生的,是我們自己。”
  千尋抬起眼睛看他,瞳中閃過一絲奇異的光彩。
  “那讓我們一起來改變命運,好不好?”裴予陌的不安消除了,頰上緊張收縮的肌肉放鬆,不再說話。
  他能說什麽呢?隻能再一次地攬她入懷,緊緊地,盡自己最大的力量。
  被樹葉折射後的陽光傾瀉在兩人身上。
  從此,這個城市不再有冬天。
  兩人逛了一個下午,最後去超市買菜,回到裴予陌的單身公寓。
  “聽宋嫂說,你很會做菜。我還沒有嚐過你的廚藝。”
  宋嫂連這個也跟他說?千尋斜睨他一眼,說:“我還有什麽是你不知道的?”
  裴予陌將雙手抱在胸前,用含笑的眼眸看著她:“差不多幾乎大概都沒有了。”
  她驚訝地挑起眉毛:“你不會連我的生理……”
  “當然知道,每月的4到8日,你都不會下樓吃飯,還要宋嫂打電話到學校請病假。”
  千尋羞紅了臉:“你是一個男生,說這些為什麽一點都不害臊?”裴予陌屏息,然後輕輕地說:“還記得那次你昏倒住院嗎?送你去醫院的路上,宋嫂告訴我,你每個月的那幾天都很痛苦,隻有生了孩子才能緩解。千尋,別忘了,你還欠我一個孩子!”
  千尋的心像被什麽蟄了一下。她僵了幾秒鍾,又繼續自如地洗菜切菜。千尋確實能幹,廚藝極佳,魔術般變出一桌好菜。
  裴予陌坐在桌前,眼角眉梢流露喜色:“宋嫂沒有說錯,你的確是上得廳堂下得廚房的好女孩。”千尋望著狹長西餐桌對麵的他,抿嘴一笑。
  其實一切都拜母親所賜。
  她用苛刻和疏離逼迫自己從小獨立,迅速成長。心情大好,裴予陌拿出一瓶紅酒,卻被千尋的豪飲驚嚇。
  “這不是果汁。”他按住她的杯子。
  “你怎麽這麽小氣?”她斜睨著他,臉上露出罕見的嬌媚。
  他心一軟,鬆了手。
  千尋端起杯子,一飲而盡。抬起頭,瞳仁仿佛罩著一層琥珀色的迷霧,惹人憐愛。
  “你想過以後要做什麽嗎?”裴予陌意外地看著她,不知道她為什麽這麽問。
  “每個人不是都會有理想什麽的,會想以後要做什麽事,或者實現什麽目標?”她輕輕地笑,“我的理想,是做一名鄉村教師,遠離喧囂繁華的都市,平平淡淡、安安靜靜地度過這一生。”
  “那真是世外桃源的生活。”他也笑,坐直了身子,對著她的眼睛,“我早就想過了,這一輩子,最想做的,就是……”
  千尋立刻打斷他的話:“可不要說什麽和我結婚,娶我之類的。”
  他愣了愣,隨即啞然失笑:“孟千尋,你倒挺會自作多情的。我什麽時候說過自己的理想,是要和你結婚啊?”
  千尋被他的笑弄得窘迫而尷尬。
  裴予陌上半身傾向她,清清楚楚地說:“我的理想是當一個好爸爸。將來生一個孩子,兒子女兒都可以。我一定要疼他,愛他,保護他,絕不讓他離開我。不管發生什麽事,我們一定不要分開。我要看著他長大,快快樂樂地長大,一輩子平安幸福……”
  千尋半晌沒有說話,怔怔地望著他,眼裏泛起一層水霧,折射著頭頂白色的燈光。
  從裴予陌這段話裏,她能清晰地看到他在痛苦和孤單中成長的創傷。她痛惜他的童年,更痛惜此刻的他。他將她的杯子倒滿,然後舉起自己的酒杯,碰向她,說:“幹杯!祝我們都能實現自己的理想!”
  “幹杯!”她低下頭,將杯中的紅酒喝光了。
  紅酒不是飲料,後勁很大。
  千尋不久就頭腦昏眩、神智不清。
  裴予陌收拾完桌上的杯盤狼藉,走出餐廳,她已經躺在沙發上沉沉睡去。
  他看看手表,不過九點鍾,他可以叫出租車送她回去,但是他不想這樣做。
  他抱起沙發上這個酩酊大醉的女子,小心翼翼放在自己的床上。
  坐在床的一邊,俯身看著她。她蒼白的麵頰因酒精而緋紅,睡著的樣子,恬靜而純美,似嬰兒,不時有夢囈。纖細白皙的手,無力地搭在被子上。
  想起白天算命先生的話,裴予陌的心忽然掠過一陣疼痛。
  他在床的另一側躺下,從背後輕輕摟住了她。感覺懷裏那溫軟的身子微微一顫,卻沒有拒絕,亦沒有任何回應。不管未來的命運如何,至少此刻她在自己懷裏。他將臉埋在她濃密的黑發中,喃喃地說:“千尋,我忘了說,那個孩子必須是你生的。”
  這個夜晚,窗外星光迷離。
  
  分離
  早上六點。淡黃色的陽光落在窗台上,映得玻璃閃閃發光。千尋睜開眼,發現自己躺在一張陌生的床上,一雙男性的臂膀環著她的身子,鼻息熱熱地撲在她的脖頸上。意識到自己和裴予陌相擁於床上,她臉紅心跳,又不敢動彈,甚至連呼吸都變緩了。
  她背對著他,閉著眼睛想繼續睡,卻怎麽也睡不著。
  他一定睡熟了吧?
  千尋想著,正欲推開他的手,悄悄地起身,誰知才剛動了一下,那雙手臂就立刻環緊了。
  原來他是醒的!她的臉更紅了,呼吸幾乎停滯。
  從來沒有經曆過這種場麵,千尋既不安又害怕,全身僵硬。
  裴予陌擁得她很緊,呼吸越來越急促。
  兩人之間隻隔著一層薄薄的衣物,千尋能夠清晰地感覺到他的心跳,紊亂激烈。然後,一隻手悄悄地探進她的衣服下擺,撫觸到了她光滑細膩的肌膚。
  千尋按住他的手,低低地說:“不要!”
  這聲抗議,聽在他耳朵裏,更像是呻吟。
  她冰肌雪膚,柔若無骨,如此令人迷醉的胴體,美麗得超乎他的想象。他喉嚨深處發出一聲呢喃:“千尋……”,就扳過她的臉,瘋狂地吻了上去。
  不同於上兩次的唇唇相碰,他貪婪地抵開她的嘴唇,舌頭伸進她的嘴裏,急切而狂熱地與她糾纏,深深地攫取她的芳澤。
  日日夜夜的相思,長久以來的渴慕,他多麽迫切地需要。隻有她冰涼柔軟的身子,才可以慰撫他遍體燒灼的欲望。
  千尋被這洶湧而陌生的情潮嚇呆了,她一動不動,也不說話,任由他攻城略地。
  裴予陌一邊狂亂地吻著,一邊摸索著解開了她衣服的扣子。
  很快她隻剩下內褲。他翻身壓住她,滾燙的肌膚緊貼著她胸前的柔軟,感受到她的豐腴細致,他隻覺得火熱的岩漿從地底深處衝出,體內充斥著爆發的情緒。
  他正要除去兩人之間的最後一層障礙,她像被燙到似的,立刻縮起身子,用力握住他的手,拚命地搖頭。
  裴予陌俯下身,赫然看見她的淚,浸著黑亮的眼瞳。“千尋,”他心一慌,停下動作,“你怎麽了?”
  千尋依然不說話,隻任淚水順著耳際,無聲地,淌入枕上的黑發中。
  裴予陌明白了,他挫敗地從她身上起來,伸手抹去她臉上的淚,說:“對不起,我實在忍不住。”
  千尋遠遠退到床的另一邊,心裏隱隱有一絲愧疚。
  雖然第一次經曆男歡女愛,但長到22歲的她也知道,讓一個充滿情欲的男人這時候放棄,是一件很殘忍的事情。但是,她沒有辦法,她很害怕,無法就這樣把自己交給他。
  裴予陌替自己穿上衣褲,從床上爬了起來。千尋不安地抬眼,正好看見他身體某處的堅挺,臉瞬間脹得通紅。他轉身進了浴室,千尋很快聽到一聲壓抑的低吟,她緊張地閉上了眼睛。
  不知過了多久,他從浴室出來,坐在床頭,低聲地說:“你放心,這種事不會再發生了。”
  她睜開眼,裴予陌俊朗的臉上籠罩著陰鬱,還有一種悵惘的失落。
  千尋的愧疚感更深,同時也在內心產生一個和他一樣的疑問:是否因為她並沒有愛上他,才不肯把自己給他?
  如果換了季灩,恐怕早就情難自抑,以身相許。
  對女人來說,往往情欲難分,沒有情,又哪來的欲?而男人,恰恰相反,隻有深愛著一個女人,才會在最後的關頭刹車。裴予陌對她的情愛,如此濃烈,可是她卻無法付出和他對等的愛,除了愧疚和抱歉。
  心照不宣,兩人都沒有再提及此事。千尋回到學校後,開始認真思考她和裴予陌的關係。
  在W城這段時間,她之所以會接受裴予陌的感情,除了寂寞,還有感動和憐憫。但這些都不是裴予陌想要的。如果她不是因為愛而和他在一起,對他,對自己都不公平。再過半個月學校就放假了。千尋下了決心,她偷偷地買了回N城的火車票,並在臨走前一天,給裴予陌打電話,告訴他,自己要回N城。“你為什麽要回去?”電話那頭,裴予陌的聲音黯黯的,“就讓我一個人留在W城嗎?”
  “對不起。”她強忍著心痛,對他說,“我要回去和我父親過春節。”
  “你怎麽沒有想過,留下來陪我過年?”她用力咬著唇:“我不能陪你了。”聽筒裏半晌沒有聲音,隻傳來粗重的呼吸聲。請原諒我的殘忍!千尋閉了閉眼睛,又加上一句:“明天上午6點的火車,你不用來送我。”
  不待對方說話,她就把電話掛了。刻意製造分離,隻為了把彼此的關係看清楚,讓兩人之間的溫度降一降,不要釀成大錯,趁一切還來得及。
  樂嘉嘉得知千尋的決定,罵她是“沒心肝的冷血動物”,在送她去火車站的路上,喋喋不休地數落個不停:“人家裴帥哥為了你,背井離鄉,獨自一人跑到W城來,而你竟然在這時候離他而去,拋下他一個人在異鄉過年,從來沒有見過比你更心狠的女人!你還有沒有良心?還是你的心是用石頭做的?……”千尋始終一言不發,充耳不聞,倒是一旁的文凱聽得耳朵起繭,不由抗議地說:“拜托嘉嘉你不要再說了,人家兩個人之間的事,你操什麽心?”
  “我還不是為了千尋好?”樂嘉嘉爭辯道,“裴予陌對她一片癡情,這樣深情的男人,錯過了真是可惜。”
  “兩個人在一起,光靠感情是沒有用的,還要有緣分。”文凱一臉老成,“有情無緣的人,在我們身邊還少嗎?”
  “什麽叫有情無緣?”樂嘉嘉立刻皺緊眉頭,“烏鴉嘴,少詛咒人了!”
  “我哪裏是詛咒?”文凱不甘示弱,“我隻是希望你尊重千尋的意見,不要看那個姓裴的長得帥,就總是替他說好話……”
  “人家是長得帥嘛,比你帥十倍,不,一百倍一千倍一萬倍……”一路上多虧這對冤家吵吵鬧鬧,千尋才不會感到寂寞。但裴予陌呢,她離開後,這座陌生的城市,隻剩了他孤零零的一個人,那麽冷清。她突然很想看到他,隻看一眼也好。雖然知道不可能。再見了,裴予陌。再見……1月的W城,天空陰沉,薄霧彌漫街頭。不見一絲陽光。春運前的學生客流高峰。火車站裏人潮洶湧。他沒有來,他不會來的……
  千尋從文凱手裏接過行李箱,微笑著對他和樂嘉嘉說了一句“再見”,就要進站。
  “等一下。”樂嘉嘉突然擁抱住她,聲音哽咽地說,“你一定要保重。”
  千尋也擁抱她,鼻子裏酸酸的。下學期開學後,他們就要在各自的城市實習,還要忙著投簡曆、找工作,恐怕沒有多少時間相聚了。人世間的分離,真是無處不在。
  難怪母親在遺書中說:“生離死別帶來的傷痛,就像剜心,一輩子也難以愈合。”不要說死別,僅是生離帶來的痛苦,就讓人難以承受。千尋終於推開她,第二次拎起行李箱,轉身的一瞬間,突然整個人呆住。
  隔著熙熙攘攘的人群,隔著飛揚的塵埃,她看見了裴予陌。
  他穿著黑色的大衣,在這個陰冷的早晨,如一個冰點,將她所有的情緒凝結。他就站在那裏,不知站了多久。他們彼此對望,很久很久,直到她的堅決和勇氣慢慢從體內抽離。
  千尋扔下行李箱,穿過人群,撲上前去,投入了他的懷抱。
  裴予陌沒有說話,隻是使勁抱住她,使勁得讓她喘不過氣來。“原諒我,好不好?”
  她低聲呢喃,說不出的抱歉,也說不出的貪戀。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千尋怕冷,怕寂寞。她貪戀他溫暖的懷抱,貪戀他身上男性的氣息。
  這樣一個寒冷的冬天,她寧願不要長久,隻要溫暖,哪怕隻是片刻的溫暖。
  可是,她連這樣的溫暖也留不住。裴予陌一直把千尋送上了火車。隔著車窗,她望著站台上的裴予陌,雙眼濕潤。一定,一定要等我回來!
  隨著一聲汽笛,火車慢慢地駛離了站台,漸漸將他的身影拋在後麵,變成了一個黑點。
  千尋把頭抵著窗,讓風吹幹潮濕的眼眶。孟千尋,返回N城,和裴予陌分離,是你自己選擇的。無論是對是錯,你已經上了這輛命運列車,根本無法回頭,隻能任它把你帶到天邊……
  
  相遇
  火車抵達N城,已是晚上8點。車廂裏的人全下光了,千尋才站起身。拖著行李箱,走出車站。繁華都市,一城璀璨的燈火,讓她既熟悉又陌生。在路邊招了一輛出租車,到季宅門口下。按了門鈴,阿蓮來開門,見到她,一臉驚訝:“孟小姐,你回來了?”
  “嗯。先生在家嗎?”
  “先生去香港了,太太和季灩小姐都在。”阿蓮問,“你吃過晚飯沒有?”
  “在火車上隨便吃了點,現在不餓。”千尋上樓,路過季灩的臥房時,裏麵隱約傳來說話聲。
  她不喜歡偷聽壁角,掏出鑰匙,正要開自己的臥房門,對麵的房門卻“砰”的一聲打開,季灩從房裏衝了出來,大叫著說:“媽,你別管,我就是喜歡他!”
  “一個內地來的窮小子,沒才沒貌,沒錢沒地位,你喜歡他什麽?”
  “我喜歡他熱情、善良、誠實、憨厚、可愛……”
  “哼!善良?誠實?憨厚?”俞夢瑤不屑一顧,“這世上的男人都不值得相信,他和你在一起,隻是看中你的錢,看中俞氏集團的萬貫家財。而你竟然瞞著我,要你爸爸開出一張30萬元的支票給他!這個男人實在陰險狡猾,不但騙色,還騙錢……”俞夢瑤的話刺痛了季灩,她立刻彈跳起來,忍無可忍地說:“他沒有騙我!他不會騙我!這個世上不是每個男人都是裴昀軒……”
  “你說什麽?”俞夢瑤直瞪著她,額上頸上的筋浮暴起來,“你再說一遍!”
  “我說,他不是裴昀軒,而我也不是俞夢瑤!”季灩大聲地,渾身顫抖。
  “該死的臭丫頭!”俞夢瑤失去理智,猛揚起手臂。季灩驚痛地喊叫,千尋看到她用手捂住了左臉頰。“你打死我,我也不會離開他!”季灩的牙關緊咬,從嘴裏擠出幾個字。
  “你滾!給我滾出去……”俞夢瑤咆哮,用手指著走廊。季灩沒有走,她站在原地,肩垂著,輕聲地說:“媽,你就相信我一次吧,相信他是個好人,是真心地愛我!”俞夢瑤盯著她的眼睛,許久,才平息自己的喘息。“但願這次是我看錯了,但願你的命會比我好!”
  俞夢瑤說完這句話,就轉身走進了自己的臥房。房門闔上了,空氣出奇地沉靜。季灩貼靠牆壁,左臉頰紅腫,眼眶蓄淚,神情格外哀傷。
  千尋走到她麵前,兩人無聲地對視著。
  千尋猶豫了一會兒,說:“我全都聽到了。你……你談戀愛了?”
  “天下的男人不是隻有裴予陌一個。”季灩點頭。她的話令千尋酸楚。“他是個怎樣的人?”千尋微蹙眉,想了解得更多,“在哪裏工作?多大年紀?對你好不好?”
  “他相貌沒有裴予陌英俊,也沒有裴予陌那樣迷人的氣質,他很平常普通,掙的錢也不多,家裏還有一位生病的母親。但是,他對我很好,最起碼他不會騙我!”
  對一個女人來說,這些已經足夠,不是嗎?
  千尋為季灩感到欣慰,同時,一直壓在心上的重負也減輕了不少。
  千尋洗完澡,換上睡衣,打開手機,看到了一條短信,寥寥的幾個字:“到N城了吧?我從你離開的那一刻開始想你、等你。”
  她沒有回短信。
  該說些什麽呢?“對不起”?還是告訴他,季灩又交了男朋友?
  俞夢瑤的擔心也不無道理。在感情上,季灩已經受過一次傷了,她不能再傷第二次,那會要了她的命!千尋知道,季灩是個外表張揚內心脆弱的女子。如果她終有一天了解,裴予陌是因為自己而悔婚的,不知會不會恨她。深夜,她獨自躺在床上,望著窗外的一彎弦月,孤獨感慢慢地爬上來,侵襲了全身。
  分離產生距離,也會造成隔閡。像裴予陌這樣光芒四射的男子,是女孩子夢寐以求的對象,值得很多人去愛,或許在不經意之間,她就會失去他。雖然如此,千尋還是不後悔自己的決定。季安瀾從香港回來,暗中調查郝晨的身家背景,得出的結論是——此人安分守己、待人真誠、工作努力,是個勤奮上進的好青年。季灩完全不知情,亦不知道母親曾去找過郝晨,要他離開季灩,原因是他不配!
  郝晨沒有在季灩麵前流露半分,依然和她約會,看電影、觀畫展、郊遊、去KTV唱歌……他們的愛情也許平淡無奇,可是,珍貴無比。自從知道季灩的身份後,郝晨更加覺得她可愛。兩人社會地位懸殊,這樣一位金枝玉葉的大小姐,卻從未嫌棄過他的出身。
  他發現,自己對季灩的感情談不上刻骨銘心,但生活中卻不能缺少她的身影和笑聲。她活潑俏麗,像一粒會跳舞的QQ糖,讓人感覺甜蜜。不久便是春節。季灩成天和郝晨泡在一起,甚至陪他回老家看母親。
  俞夢瑤雖然不滿卻也無奈,季安瀾則樂見其成。
  當然,他也沒有忽視千尋的情緒。別人都熱熱鬧鬧,唯有千尋冷冷清清,成天坐在書房,抱著書本發呆。離開裴予陌已有一個月了。
  這一個多月裏,他們失去了一切的聯係,網絡或者電話。但是,思念如潮,這是欺騙不了自己的。淩晨上線,進入裴予陌的QQ空間,看到一篇名為《過年記》的心情日記,迫不及待地打開,竟然隻有六個字:“想你,想你,想你。”
  她眼睛有點濕,忍不住撥了他的電話,那邊立刻有人回應:“喂?”
  “是我。”他沉默了幾秒鍾,發出一聲喟歎:“我以為你從此不會再出現了。”千尋不能言語。“一直在等你的電話,每次都失望,每次都等。再失望,再等,不相信你就真的不再出現了。”
  一瞬間,她淚如雨下:“對不起,對不起。”
  “我不喜歡聽你說對不起。”他黯然,笑笑說,“我希望你好好的。過完年,你就回W城來吧。”
  “我恐怕不會這麽早回來。父親要我到他的公司實習。”有三分鍾的時間,裴予陌沒能說出一句話來。他顯然沒有料到千尋會如此決絕,他失去了所有的語言。他就這樣靜默著,千尋屏住呼吸等待,等待他發怒或者責罵,也許這樣,心裏會好受一點。
  “新年快樂。”他終是動了動唇,聲音嘶啞,“你早點休息吧。”
  她頓時淚水泛濫。沒有來得及說好,他就掛上了電話。千尋心裏空落落的。關了電腦,躺在床上,對著一室黑暗,她幾乎開始懷疑,在W城那段似真似幻的愛情,全都是因為寂寞而衍生出來的假象。
  她若是愛他,又怎會棄他海角天涯?若是愛他,怎麽會不肯放低一下身段,乖乖地呆在他身邊?若是兩情相悅,恨不得朝朝暮暮,就像季灩和那個從未謀麵的郝晨。又或者說,他若真愛她,怎麽肯就這樣放她走,怎麽肯眼睜睜地看著她離開?
  過完年,千尋開始到俞氏下麵的旅行社實習,是一份導遊工作,辛苦而且忙碌。
  她卻沒有抱怨,繁忙很容易使人從小情小愛中解脫出來。
  一大早,千尋就帶團出發。
  已是初春,郊外的田野中開滿黃燦燦的油菜花。
  汽車一路行走,有些顛簸。司機打開CD,是那首唱濫了的《十年》:“十年之前,我不認識你,你不屬於我……”晃在無比傷感的音樂中,千尋看著窗外的油菜花,突然想起了柳鎮。每到春天,學校附近的山上,那些連綿起伏的油菜花開滿路旁。十年,她離開柳鎮差不多也有十年了。“十年之後,我們是朋友還可以問候,隻是那種溫柔再也找不到擁抱的理由……”
  就這樣,在遊客嘈雜的人聲中,往事肆無忌憚地將她包圍。到達目的地,千尋領遊客進了酒店,在總台登記時,突然聽到身旁一個爽朗的男聲問:“請問還有二人的標間嗎?”
  “有的,您要二樓還是三樓?”服務員熱情地招呼。千尋不經意地抬頭,一張棱角分明的側臉進入了視線,濃黑的眉毛,挺拔的鼻梁,黝黑發亮的皮膚……天空突然被簇擁的雲占滿了,桔黃色的光從雲層的縫隙射出來,暈散成一片。
  仿佛一生中最長的一個慢鏡頭,那個年輕男子朝她轉過了頭。
  門外的風穿堂而過,千尋脊梁一涼,感覺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全世界都沉寂了。
  ——“林熙陽,我不會忘記你!”十四歲的少女,抬起淚水磅礴的臉,夕陽下,那個眉目清晰的英俊男生定格成一幅永恒的畫。
  想讓時間永遠停在那一秒,地球從此不再轉動,他們便不會分離。但是,還是分離了,整整九年的時間,他們天各一方。“孟千尋!”一個嬌柔的聲音乍然響起,“你怎麽也在這裏?”千尋微怔,然後看見季灩走了過來,親昵地挽住男子的臂膀,說:“我和郝晨來這裏度假,你帶團出來旅遊嗎?真是太巧了!”男子疑惑的眼神投向季灩:“你們是……”
  “親愛的,這是我的妹妹,很漂亮吧?”季灩炫耀似的說,“我們季家盛產美女!”
  男子臉上的表情僵住了,站在那裏看著千尋,眼神悲涼綿長。“這位就是郝晨吧?”千尋波瀾不驚地說,“早就聽季灩說起過你,沒想到會在這裏碰到。”
  郝晨呆呆地望著她,沉默無聲。千尋隻輕輕說了句:“我還有遊客要招呼,失陪了。”她刻意避開郝晨的眼神,曾經在陽光下眉目英挺的少年的麵孔變得模糊起來,仿佛一轉身就會相忘於人海。“好,等你忙完,我們再來找你。”季灩微笑著說,拉著郝晨上了二樓。
  千尋沒有答應,甚至沒有勇氣回頭望。一別經年,人海茫茫,老天終於讓他們再次相遇。可是,這是一場多麽滑稽而可笑的重逢啊!
  
  遺忘
  千尋沒有去找季灩。她一整天都帶著遊客參觀遊玩,沒多餘的時間去想心事。當導遊就有這點好處,可以盡情地遊山玩水。一直玩到天黑,吃過晚飯,遊客們才筋疲力盡地返回酒店。千尋安排遊客們住下,又簡單交待了明日的行程,終於回到自己的房間。這是三樓的一間雙人間,還住著另外一位女導遊。她邀請千尋去隔壁房間打牌,千尋借口太累想早點休息婉拒了。
  女導遊興衝衝地離開後,千尋走到窗子前麵,拉開了窗簾。一陣海風迎麵撲來,夾帶著濃重的海水的鹹腥氣息。千尋這才發現,這扇窗是麵海的。站在這兒,可以俯瞰那廣袤無邊的大海。
  這是一座濱海的小鎮,以秀美綺麗的海景和奇形怪狀的岩石,吸引許多遊客慕名而來,在此休閑渡假。
  千尋還是第一次來,大海對她有著巨大的誘惑。
  洗完澡後,千尋獨自一人走出酒店,來到了海邊。大海比她想象的更雄偉神奇,數不清的星星在高而遠的夜空中閃耀,海麵像一塊黑色的絲絨,反射著點點鱗光。海風呼嘯著,海浪低吟著。
  這樣的夜晚,充滿了神秘,像夢一般。海邊的沙灘上,有不少遊人在散步、嬉戲。
  千尋沿著海岸線,毫無目的向前走著,一路看星星的璀璨,看漁火的明滅,流連在清涼的海風中。
  也不知走了多久,她漸漸遠離了人群,走到一個岩石嵯峨、空曠無人的地方。
  然後,她在一塊岩石上坐下,雙手抱膝,出神地凝視著海上的夜景。
  千尋一坐數小時,一動不動。
  她的思緒空漠,她的心靈寧靜,她的整個神智都陷在一種虛無的境界中。
  星星逐漸黯淡,月亮升上來了,將四周的沙灘照耀得非常清晰。一陣海風吹來,千尋不禁打了個寒噤,意識到夜很深了,必須返回酒店。
  她從岩石上站起來,回過身,猛地呆住了。
  這片海灘並非隻有她一個人,一個高大的男子佇立在她身後,月光把他的影子長長地投射在沙灘上。
  千尋知道自己暴露在月光之下,無以遁形。於是,她幹脆攀下岩石,向他走了過去。
  “你怎麽會在這裏?季灩呢?”她問,語氣平淡。他沒有答話,仍然呆呆地注視著她。一對明亮澄澈的眼眸,在月光下閃著某種特殊的、奇異的光彩。“那我走了。”她轉身欲走,可是,那男子卻陡的開了口:“你不記得我了嗎?”
  “記得,你是季灩的男朋友。”千尋低頭用腳撥著沙子,文不對題地說。
  “我不相信,你會完全忘記!”他走到她的麵前,忍耐地看著她微俯的頭,“曾經有一個女孩,她在離開的時候對我說,林熙陽,我不會忘記你……”她不語,睫毛半垂。“這麽多年,我一直忘不了你。”他從喉嚨深處流泄出那聲呼喚,“孟千尋!”
  千尋一凜,抬頭看他,雙眼迷迷蒙蒙,神情像在夢幻中。
  “你是林熙陽,你真的是林熙陽?”
  他點頭,一把握住她的手臂,那樣細瘦的手臂,和14歲那年一樣,好像完全忘記了成長。
  他的心,隱隱作痛:“你沒有好好照顧自己,還是這麽瘦……”
  她迅速抽出手臂,晶亮了雙眸,有些顫栗地說:“這些年,你過得好嗎?”
  “不好。”他坦白地說,“你走後不久,我家也隨父親搬離柳鎮,到了省城。不久,父親鬧起婚外戀,執意和母親離了婚。我母親一氣之下,讓我和她姓,改名郝晨。”
  “郝晨……”千尋像夢囈般呢喃。
  “你一定想不到,”郝晨盯著她的臉,小心翼翼地說,“我的繼母,也就是搶走我父親的那個女人,和你母親長得很像。我想很早以前,我父親就愛上了你的母親,不,是暗戀。”
  千尋睜大了眼睛看他,眼中浮起一層夢似的光彩。
  曾經美好的回憶、所有熟悉的感覺全部回歸。
  “千尋,”他鼓起勇氣,直視著她的眼睛,“你離開的那天,我跟在你坐的汽車後麵拔腿狂奔,可是,我追不上,怎麽也追不上。於是,我跑到郵局去查你的匯款單地址,郵局的人告訴我,每個月都有人從N城匯款給你。我猜想你一定在N城,大學一畢業,我就到N城來了。我一直記得你的那句話,你說,你不會忘記我……”
  我沒有忘記,隻是現在必須遠離。千尋臉上的感動和迷惘迅速退去,她挺直脊背,淡漠而冷靜地說:“不管你是林熙陽還是郝晨,你現在都是季灩的男朋友,我不允許你背叛她!”
  郝晨眸中的光瞬間熄滅。“千尋……”
  他迷亂地叫,手再次伸向她,她猛地後退一步,他的手停在半空中,望著麵無表情的她:“我真正愛的那個人,是你。”
  “是嗎?很抱歉。”她微笑,目光冰涼如水,“我已有了男朋友。”
  “謝謝你告訴我。”半晌,千尋聽到他絕望的聲音,看著她,眼睛裏滿是傷痛。
  那一刻,她幾乎無法掩飾自己的感情。
  林熙陽,林熙陽……
  但臉上的神色,仍然很平淡,冰冷地說:“我們回去吧。”
  兩人並肩而行,沿著漫長的海灘往回走。
  郝晨走在千尋的身後,看著她瘦削的身影和冰寒的側麵。
  事隔多年,沒想到他們還會相遇。
  她幾乎沒有什麽變化,纖弱、孤獨、寧靜,而恬然。
  剛才目睹她坐在岩石上,安靜得像一尊雕像,他感到一陣心神恍惚,以為時光逆轉,又回到了16歲那年的桃樹林中。
  海風輕拂著她的長發,月光為她清麗的麵龐鍍上一層柔和的銀白,她在他眼中是熟悉的,又是遙遠而模糊的,像浸在水中,蕩蕩漾漾……他和孟千尋,在這座海邊的小鎮,於初春清冷的月光下,悲傷地行走,永無休止。
  到了酒店門口,千尋突然停住腳步,說:“我們在柳鎮的事,不要讓季灩知道。你就裝作從來都不認識我。”郝晨蹙緊了眉頭,眼中布滿憂傷:“一定要這樣嗎?”
  “是的。”千尋點了點頭,“請你忘記過去,全心全意地愛季灩。”他停頓了一下,苦笑著說:“忘記過去,我做不到,除非我得了失憶症。”
  忽然很想流淚。千尋轉身飛奔上樓。
  回到房間,室友早已進入夢鄉。
  和衣倒在床上。千尋回想著海邊的一幕,思緒飄浮,心情迷惘。
  她無法分析自己的情緒,隻覺得有份淒涼,有份惆悵,有份莫名的孤寂。
  耳邊,恍惚響起一個沉穩的男聲:“……可是,這麽多年過去了,你認為你們還能重逢嗎?即使重逢了,你能夠肯定他沒有談戀愛,還會在原地等著你嗎?”裴予陌,你真是未卜先知,料事如神!千尋掏出手機,撥打裴予陌的電話,占線,再撥,還是占線。
  最後,終於通了。
  “喂?”是他熟稔而渾厚的聲音,從幾千公裏之外傳來。
  “裴予陌,我下個月就回W城。”他默不作聲。良久,才調勻呼吸,說:“沒想到,真意外。”
  千尋扣掉電話,心裏反複念著一個名字:林熙陽,林熙陽。
  第二天一早,她領著遊客們乘大巴返回N城,從車後窗望去,季灩挽著自己喜歡的男子漫步在沙灘上,晨光中的臉漾滿甜美的微笑。
  眼前朦朧了。千尋告訴自己,一定是海邊的霧氣太大,模糊了視線。
  儷影雙雙,漸漸消失在微涼的薄霧中。
  林熙陽,請你忘記我。
  但是,她知道,即使活到八九十歲,她也不會忘記,生命裏曾有這樣一個男孩。
  給了她最初的一縷陽光,雖然微弱,卻足以照亮她的黑暗……
  
  現在
  在季宅,千尋親眼目睹了季灩的幸福。
  她肌膚柔嫩,眼神明媚,每天跳健身操、做麵膜敷臉,不知疲倦地給自己的美貌加分。
  曾經的冰冷很快融化了,而且一融化就變成了一汪蜜。
  郝晨對她幾乎千依百順,而季灩,更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掏出來給他。兩人卿卿我我,溫馨甜蜜。
  季灩回到家,把這一切講給千尋聽,嫵媚的眼睛裏能滴出蜜來。“千尋,明天晚上我想請你吃飯,順便介紹你和郝晨認識。”
  “不用吧,”千尋笑得很勉強,“我可不想當電燈泡。”
  “什麽當電燈泡?”季灩執意要她同去,“我們姐妹倆還從沒一起出去吃過飯呢。”
  千尋猶豫了一下,說:“你……你真的……喜歡郝晨?”
  季灩看她一眼,沉默半晌,問:“你也覺得他配不上我?”她搖頭:“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完全忘記裴予陌了?”
  千尋很難理解,季灩從8歲起就愛裴予陌,幾乎耗盡了她半生的愛,怎麽可能在短時期內,再愛上另一個男人?
  季灩想起高中的時候,郝盈盈曾經說過:“季灩,你其實是一個很單純的人。有人對你好,你就一心要和他在一起,你是那樣容易愛上一個人。”
  是的,她就是這樣容易愛上一個人。
  “裴予陌已經不重要了。”她的眼神堅定,“遇到郝晨以後,我決定忘記過去,重新開始,好好地愛一個人。”
  “也許,你以為自己愛上郝晨,其實隻是好奇。因為他跟你不同,跟你以前認識的男人不同。從小到大,你的生活環境太過優渥,從未接觸過他這一類的男生,所以……”
  季灩打斷她的話:“千尋,我知道你為什麽不交男朋友了。感情的事,想得太清楚,反而不好。不是有一首歌叫糊塗的愛嗎?愛情本來就是糊裏糊塗的。想不清楚,就不要再想了。愛情是用來享受的,不是用來思考的。”
  這便是新時代的美女,盡情地享受愛情,雖然會受傷,但傷口愈合後,又投入下一場愛情。
  在季灩麵前,千尋覺得自己落伍了,她很難為一個人動情,但一旦愛上,不是一時,不是一刻,而是一輩子。
  這樣的愛情,是否過於拘泥古典?一直以來,她心裏深深地藏著一個人。林熙陽,是她少女時代的一縷陽光,是她拒絕所有示愛男生的理由。雖然失散多年,但她相信一定能夠找到他。縱然天涯,卻是咫尺。
  現在,她終於找到他了。而他,竟然也一直在找她。然而,他們還是錯失了對方,隻能隔岸相望,彼此淡漠。
  那天晚上,仿佛是個劫數。坐在燈光搖曳的西餐廳,麵對著滿臉甜蜜的季灩和沉默的郝晨,這餐飯她吃得食不甘味,味同嚼蠟。“郝晨,我和千尋是同父異母的姐妹,不太像吧?”季灩突然問。郝晨抬起頭,定定地看著千尋的臉,說:“嗯,不是很像。但是,在你臉上,還是能看到她的影子。”
  “是嗎?”季灩雙頰桃紅,眼波流轉,“你覺得我們兩個,哪個更漂亮?”
  郝晨沒想到她有此一問,倒有些愣住了。“情人眼裏出西施,當然是你漂亮。”
  千尋接過話,聲音一貫的平淡。季灩笑得更加嬌媚:“我倒覺得,千尋比較漂亮。她是屬於古典美人,瓜子臉,柳葉眉,櫻桃嘴,皮膚又白,不知迷倒多少男孩子。我聽說,在W大有很多男生追求你,你卻一直沒有找男朋友,條件不要太高哦!”
  郝晨又是一怔,目光直直地落在千尋臉上,眼神充滿探究。千尋隻覺得全身每一塊骨骼都被死死地釘在座位上,動彈不得。而郝晨的目光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網,鋪天蓋地而來。
  “聽誰說的?”
  她竭力讓表情顯得自然,“我已經有男朋友了。”
  “真的?”季灩比她還興奮,“是哪個幸運的男生?叫什麽名字?他長得帥不帥?有多高?你保密工作做得真好啊,爸爸知不知道?”這又是一個難題!千尋當然不可能說出裴予陌的名字,隻能含糊其辭:“也不怎麽帥,一般般。我還沒有告訴爸爸。”季灩由衷地為千尋感到高興。像童話一般,這個春天,姐妹倆同時跌進了愛情裏。
  因為父親私生女的身份,16歲的季灩對千尋充滿怨恨。但隨著年歲的增長,她漸漸了解父母婚姻的真實麵目,貌合神離、同床異夢、形同陌路,明白其中的因果時,對千尋反而產生了一絲愧疚。何況,在她最痛苦的時候,千尋一直陪在她的身邊,盡釋前嫌,心無芥蒂地安慰她。於是,季灩慶幸自己有一個如此美好的妹妹,心地那樣純良。她值得最好的男生去愛。
  “哪天帶回家看看,讓我替你把把關。你這樣純潔善良,不要被大灰狼吃掉哦!”
  千尋聽見這話,如坐針氈,渾身不自在。她窘迫的神情,落在郝晨眼中,又是另一種未可知的含義。“不要再說了,千尋一口菜都沒吃呢。”郝晨夾了一塊魚放進她麵前的小碟中,“這是你最喜歡吃的剁椒魚頭,地道的湖南口味,辣而不麻,鮮嫩爽口。”千尋瞪著他的筷子,有些恍惚。而一旁的季灩,訥悶地問:“你怎麽知道千尋喜歡吃剁椒魚頭?”
  “是你自己說過的,忘了嗎?”郝晨掩飾地說,“你上次告訴我,千尋從小在湖南長大,最喜歡吃剁椒魚頭。”
  “你八成記錯了,”季灩釋然,“我隻說過,千尋小時候住在湖南,沒說過她喜歡吃剁椒魚頭。這事連我都不知道。”尷尬的沉默。千尋恨不得立刻消失。不能再坐下去了,否則非穿幫不可!她匆忙站起來:“明天我帶團出發,今晚要到旅行社去一趟。對不起,先走一步。”說完就拎起背包,奔出了西餐廳。季灩詫異地抬抬眉:“千尋今天是怎麽了?我從未見她如此驚惶失措。”
  郝晨望著千尋飄然而去的身影,許久沒有說話。
  千尋並未去旅行社。她上了一輛出租車,司機問:“去哪裏?”
  她也不知道該去哪裏:“隨便。人多的地方就好。”
  隻有在人跡密集的地方,她才不會感覺寂寞孤單。
  出租車穿過市中心廣場,有人在放煙花。城市是個巨大的容器,遊弋著無數孤寂的靈魂。愛情就如煙花,璀璨、豔麗,卻稍縱即逝。當陽光普照大地的時候,那些明亮隻能成為人們記憶中曇花一現的美好。或者,林熙陽於她,也是記憶中絢爛奪目的煙花一朵,在她生命夜色的天幕中,璀璨、豔麗地綻放,又迅速凋謝,徒留一絲遺憾。
  手機卻在這時候響起。
  她接通後,裴予陌在彼端說:“我要下火車了,你來接我吧。”
  千尋捧著手機,神思恍惚。心頭泛起的,仍是剛才的酸楚難言。
  “嗨,你傻了嗎?”他的語氣,像個莽撞熱情的大男生,“我在N城火車站,等你!”
  一句話,將千尋從夢中驚醒。“你……你到N城來了?”
  “是的,你還不來迎接我?”裴予陌聲音裏帶著笑,“人家不是說小別勝新婚嗎?”
  這些日子,她像一隻被掏空的南瓜,裴予陌猝不及防的到來,把她的空虛瞬間填滿。
  “好,我馬上就到!”千尋提高嗓音,對司機說,“去火車站!”
  到達火車站,八點鍾,正是火車進站時分。
  進進出出的乘客熙熙攘攘。千尋一眼就找到了裴予陌。
  他還是那樣英俊耀眼,雖然和三個月前相比,他瘦了不少,麵容有些憔悴。但這絲毫無損他的超拔英挺。他站在那兒,向千尋張開雙臂。她像隻被箭射傷的鳥,飛投進他懷裏。緊緊地、緊緊地抱住,像抱住整個世界的虛空。“你瘦了,臉色也不好。”裴予陌在她耳邊歎氣,“是不是生病了?”
  千尋搖頭,把臉埋在他的胸前,低聲幽咽:“我很好,很好……”
  他抬起她的下巴,溫柔地看著她:“這一次,我不會再讓你離開了。”
  一種莫名的愧疚湧上心頭。千尋更緊地抱住他,這副厚實的胸膛,是她避風的港灣。
  在裴予陌懷裏,她無比幸福又無比痛楚。就像季灩說的,想不清楚,就不要再想了。她隻想擁有現在。
  
  纏綿
  裴予陌沒有吃晚飯,他們找了一家餐廳。千尋支著下巴,安靜地坐在對麵看他吃。
  “你這樣子看著我,我根本就吃不下。”他笑,啜了一口檸檬汁。“你為什麽來N城?”千尋問,雖然早已知道答案。“因為你在這裏。”
  “那W城的工作呢?”她輕輕蹙眉,“你又辭職了?”
  “這倒沒有。我所在的那家電腦公司派人常駐N城,我就主動要求過來了。”
  “怎麽不早點告訴我?”她語氣中有點埋怨。“想給你一個驚喜。”
  “可是,我上回在電話裏說過,下個月就回W城。”
  “不可以為我留下麽?”裴予陌點起了煙,隔著煙霧沉沉地看她。千尋目光飄忽,眼前的煙霧氤氳成一團,包圍彌漫。是下決心的時候了。“好吧,我留下來。”
  “很好。”裴予陌深深地吸了一口煙,仰起頭,吐出一個煙圈,“我終於可以改變你的決定。”
  自從千尋離開,他又開始抽煙。在無數個寂寞如潮的夜裏,被瘋狂的思念和隱隱的擔憂撕扯著心髒。
  抽煙的時候,就想,千尋不會回來了!愛,真是一件傷筋動骨的事情。
  尤其對象是孟千尋。
  那種愛,深深的思念,占有的欲望,夜半醒來時的患得患失,沒完沒了地折磨著他。他狠狠地吸煙,對著四麵牆,吐出一個個支離破碎的煙圈。
  千尋為什麽離開,裴予陌比誰都清楚。像他這般敏感而驕傲的男子,她那點心思怎會覺察不到?
  她心裏深深藏著別的男人,他唯一能做的隻有等待。等待她忘記少年的那個影子,真正地把自己的心交付給他。因為愛她,所以縱容著她,樣樣順遂她的心意。即使她的要求不合情理,也由她。他寧可對自己嚴苛,對自己殘酷。但是,裴予陌沒有忘記那個賭局,他隻有兩年的時間了。這一次他要擁有她,不容她再逃避。如果再讓她逃開,他有預感,必然會永遠失去她。
  於是,他來了,在事先沒有預告的情況下,返回N城。
  下火車的前一刻,才打電話給她,讓她沒有時間拒絕。
  千尋的臉色不好,滿麵倦容,像是睡眠不足。
  離開的三個月,她總在半夜給他打電話,是因為寂寞,還是因為思念?
  “以後少抽一點煙。”她皺了皺眉說,“不是我不喜歡煙味,是對你的身體不好。”
  裴予陌回過神來,朗朗一笑,把煙掐了。
  “在N城,我無家可歸。今晚得找一家酒店。”
  入住酒店後,裴予陌整理衣物,放了熱水,進浴室洗澡。
  千尋趴在窗台上,看遠處的燈火流離。
  “鈴……”背包裏的手機響了。
  她隨手接起,喂了兩聲,對方沒有作聲,沉默一會就掛斷了。
  千尋奇怪地合上手機,想了想,又翻開,仔細看那個號碼,臉色一下子蒼白。
  是他嗎?她的心髒劇烈地跳動起來,他為什麽不說話?欲說無言?欲語還休?
  手緊緊地攥著手機,咬住自己的嘴唇。
  一會兒,她低下頭,給對方發了一條短信:“不要再給我打電話了,我們之間沒有任何關係。”
  然後,她將手機關機,已經錯過了,就不能再回頭。
  否則對不起季灩,也對不起裴予陌。
  對裴予陌,她有著深深的、無盡的感激,一份割舍不下的心靈依賴,還有一個寂寞女子的需要。
  “你在想什麽?”金屬質感的聲音突地打破空氣的寂靜。
  她本能地轉身,裴予陌倚靠在浴室的門上,腳踝處打了個叉,雙臂抱於胸前。
  他頎長偉岸的身子包裹在白色的浴袍裏,濕漉漉的頭發柔順地垂著,發梢不停滴著水。
  “誰的電話?”他不露聲色地問,“我剛才聽到你的手機響。”
  “哦,是有人打錯了。”千尋扭頭,望著窗外暈黃的月亮,“時間不早,我該回去了。”
  裴予陌走上前,環住她,低聲說:“千尋,你今晚可不可以留下來?”他的聲音溫暖而潮濕,莫名地,勾起她心底蟄伏的欲望。
  千尋聽見彼此不均勻的呼吸,回頭看他,從他漆黑的瞳仁裏,看到自己的媚眼如絲,糾纏著曖昧。
  裴予陌站在她麵前,彌漫著浴後的清新。浴袍的前襟敞開著,露出肌肉賁起的胸膛。
  明亮的燈光,映照著他薄峭的嘴唇,長而密的睫毛,柔情似水的眼眸。
  “千尋!”他低喚她的名字,用嘴唇輕拂她小小的耳垂,是挑逗,也是試探。
  千尋心裏慌了一下,欲望卻如潮水,一波一波蔓延過身體。
  還來不及思考,已被他擁上床。久別重逢,長時間的渴望和壓抑,使他突然爆發出一種強烈的激情。
  裴予陌的身體堅硬溫熱,帶著男性的體味。他的呼吸,散發著清涼的薄荷香。他俯下身,從她光潔的頸項開始吻起,纏綿而又霸道地在她細膩的肌膚上留下淡紅的痕跡。
  千尋仰起臉,閉上眼睛,月光從窗外灑進來,印在她的臉上一片純白。窗簾慢慢地拉上了,滿室的春色。黑暗中他的呼吸濁重,濕熱的雙唇,羽毛般撫過她身體的曲線,蜿蜒起伏,掠過高峰、平川和森林,如同一股滾燙的溪流,在皮膚上流淌。
  千尋像在大海上漂浮的小船,既迷醉又不知所措。突然,一陣劇烈的銳痛傳來,她猛地蜷起身子,因疼痛而呻吟流淚。
  “千尋,我知道你很痛,忍一忍,好不好?”他的雙眼潮濕,滿是疼惜。
  千尋知道他不可能退出來,隻能握緊手心,用力咬著下唇。
  她嬌怯地承受了他的愛,將自己完完全全、徹徹底底、毫無保留地交給了他,卻止不住地落淚。
  裴予陌沒有任何經驗,雖然已經非常小心,但還是讓她感到痛楚。
  吻著她洶湧而下的淚水,他顫栗地擁緊她:“寶貝,好了,沒事了……寶貝……”
  那夜,他們都不能成眠。裴予陌舍不下千尋的溫軟芳香,一次次卷土重來。像是要發泄心底那份瘋狂的愛戀,他變成野獸,與她熱烈癡纏,翻滾糾結,引領著她攀升到令人顫栗的、歡愉的巔峰。
  天明的時候,倦極了的千尋,躺在裴予陌懷裏睡著了。
  他卻睜著眼,雖然很累,卻興奮得難以入眠。薄如碎金的陽光從窗簾外透進來。
  晨曦的美麗,不及她安然嫻靜的睡容。
  這一刻,她不再是那個冷漠而矜持的女子,而是一個在他懷裏尋求依靠的小小軀體,仿佛曆經風浪的小船駛進了避風港。
  裴予陌喜歡這種感覺,喜歡她像個孩子一樣趴伏在自己胸前。
  最銷魂蝕骨的那一刻,他能明顯感覺到她的悸動。
  看著臂彎裏那張熟睡的臉,心裏突然騰起一個信念,終有一天,他要讓她唯一牽掛的男人是自己,他要成為她生命中的男主角。
  擁著她似睡似醒地躺了一會兒,桌上的手機突然響起。
  裴予陌小心翼翼地換了個姿勢,伸手去拿電話,千尋猛地驚醒。他皺皺眉,打開手機,看了一下號碼,就直接掛斷。
  “你怎麽不接?”她揉著眼睛問。
  “公司的同事,一些無聊的女人。”
  他說得輕描淡寫。她從他懷裏挪開,歪著頭瞅他,似笑非笑:“小心風流賬欠多了,要用一輩子來還。”
  “那我都還給你,怎麽樣?”他眯起眼睛看她,狡黠的黑眸帶著笑。
  千尋閉了一下眼睛,又睜開:“我命太薄,恐怕承受不起。”
  裴予陌不說話,輕輕捧起她的臉,看了許久許久,然後低下頭,狂風驟雨般的吻鋪天蓋地席卷而來。
  “千尋,你還要折磨我到什麽時候?”他沙啞地低語,濃重的呼吸在她唇上輾轉著,“你明知道,除了你,我誰都不要,誰都不要……”
  千尋的手環抱著他光滑結實的背,她的舌頭糾纏著他的舌,瘋狂柔情裏滲著隱隱的哀愁。
  她緊緊地閉上眼睛,腦海裏浮現出林熙陽那張模糊的臉,他在遙遠的地方憂傷地看著自己。
  一切平息之後,裴予陌撫著她緋紅的臉,輕聲地問:“如果有了孩子,你會不會為我生下他?”
  千尋沒有回答,目光迷茫地看著天花板,就算她沒有愛上他,那個賭局,她還是輸了。
  她想起算命先生的話,有情無緣也枉然。是命定的,就一定會來,無處可逃。
  
  花語
  柳暗花明。幾乎是一夜之間,千尋放下了所有的武器。4月的春風,暖煦醺然,火紅木棉花沿路盛開。他們手拖著手,悠閑地逛街,說一些無關痛癢的話。千尋不再拘謹,神態自然。感覺冥冥中緣定前生,才有如此的親密無間。
  路過一家花店,裴予陌突然停步,說:“我還沒有送過花給你。”千尋點頭,又搖頭:“你不覺得送花特俗嗎?”
  “俗是俗了點,但你們女孩就喜歡這個。”裴予陌拉了她進去,店主迎過來熱情地招呼:“想買些什麽?現在最流行香檳玫瑰,要不要送幾枝給女朋友?”裴予陌沉思一下,心裏很快作了決定:“請問有香水百合嗎?”
  “有!當然有!”店主指著角落裏的一桶香水百合。在滿屋紅玫瑰、香檳玫瑰、天堂鳥、康乃馨、繡球花的包圍下,兀自靜悄悄地開,顯得孤挺而落寞。“就這個吧,來9枝,麻煩幫我包起來。”店主當即取了9枝香水百合,配上紫色的包裝紙,送到裴予陌手中,一邊說:“你女朋友很漂亮,你們真是金童玉女。”
  “謝謝。”裴予陌接過花,遞給千尋:“你不會嫌棄吧?”千尋眨了眨眼睛,表情有點疑惑。她雖然不追趕時尚,但也知道玫瑰代表愛情,為何他不送她玫瑰,反而送香水百合呢?不過,這種花顏色素淨、雅潔,和她倒是挺相配的。
  他們逛累了,便去吃飯。各自點了大同小異的菜,擺滿桌子,重複到吃不完。
  “你為什麽點我喜歡吃的菜?”千尋不滿地撅嘴。“因為你喜歡的,也是我喜歡的。”
  “不對,我記得你是上海人,喜歡吃甜食。”她想了一會兒,“你根本就很討厭吃辣。”
  他臉上顯出一種怪異的表情,笑容僵了一下,說:“很難得,你也會記得我喜歡的口味。”
  但具體他喜歡吃什麽菜,她卻答不上來。下午,兩人爬上N城附近的蓮花山,俯瞰這個城市的全景。返程的公交車上,千尋靠在裴予陌的肩頭。陽光軟如手指,撫摩她昏昏欲睡的臉。
  在裴予陌懷裏,她總是想睡覺。她喜歡他身上的氣息,喜歡把頭偎在他胸前。他伸出手摸摸她的臉,說:“乖,睡吧。下車的時候我會叫醒你。”千尋很聽話地閉上眼睛,蜷在他懷裏睡著了。也許是昨晚睡得太少,真的累了,她做了個無比安靜的夢,安靜到夢裏什麽也沒有。醒來的時候,睜開眼,看見裴予陌還在身邊。她慵懶地坐起身,發現仍在搖晃的公交車上,外麵的天卻暗了,奇怪地問:“怎麽,還沒到嗎?”
  “早就坐過站了。”他微笑著說,“我看你睡得太熟,不忍心吵醒你。”
  一陣暖流湧進心房,千尋的眼眶忽然濕潤。捧在手心,怕摔著;含在嘴裏,怕化了。小心翼翼,溫柔體貼,極盡寵愛疼惜,他對她的好,濃得化不開。“借你的手機給我用一下。”裴予陌輕輕拍她的頭。千尋順從地掏出手機,交給他。他露出一個不懷好意的笑,眨眨眼睛:“我們好像從來沒有拍過合照吧?”她的手機有拍照功能,在鏡頭前,兩人頭靠著頭,臉挨著臉。按下快門的一刹那,裴予陌突然側過頭,吻在千尋的臉上。毫無前兆,千尋嚇了一跳,表情怪異,臉卻刷地脹得緋紅。
  裴予陌很滿意自己的得意之作,不讓千尋刪掉,並將它設置為手機屏保。
  “不要了,醜死了!”千尋搶過手機,一邊皺眉端詳,一邊說。“哪裏醜了?”他指著自己的鼻子,眼中盡是笑意,“這可是超級無敵天下第一的帥哥!”
  千尋俏皮地翹起嘴角,笑著啐道:“呸,你少臭美!”裴予陌卻看得發愣,她麵頰瑩亮,眼如秋波,含著閃爍的情意,何等動人。千尋這副嬌俏模樣,宛如車窗外熏人欲醉的晚風,撩撥著他的心,一陣緊似一陣。剛下公交車,他就將她攬進懷裏:“謝謝你,千尋。”
  “謝我什麽?”她看著腳下,兩個深灰色的影子躺在地上,緊緊靠在一起。
  “謝謝你把自己交給我,謝謝你給我愛你的機會。”千尋不作聲,緩緩貼近他。那股熟稔的男性氣息衝進鼻管,讓她感覺安心,像一片溫暖的雪花,觸手便會融化,輕輕地,將她全部掩覆。這個春風沉醉的晚上,昏黃路燈下,溫柔的夜色徐徐蕩漾,牢牢將兩人籠罩其中。
  裴予陌俯下頭,輕輕吻她的頸。那一秒,千尋眼前再度浮現出林熙陽的臉。
  千尋喜歡這樣的生活,喜歡裴予陌,喜歡兩個人蜷縮在一個溫暖的屋簷下,依偎取暖。
  原來喜歡一個人是如此簡單。
  喜歡一個人的同時,是否就會忘記另一個人呢?男女之間,一旦突破了最後一層防線,就會迅速水乳交融如膠似漆。
  千尋和裴予陌就是這樣,他們不分晝夜地相對,纏綿到冰火俱融。他們在一起的時候,都在做重複的事情,擁抱、親吻、吃飯、逛街,卻不知厭倦,甚至恨不得日日相見,夜夜繾綣。
  裴予陌在千尋的旅行社附近租了一套公寓。
  白天,她做飯,他洗碗;她洗衣服,他拖地。她終於知道他喜歡吃寧波湯園,每天煮給他吃。吃過晚飯後,兩人窩在沙發上看碟子,他把她擁在懷裏,下頦抵在她的脖子上,鼻息暖暖的。夜裏,躺在裴予陌懷裏,他的喘息,他的囈語,讓她深深沉迷。
  是他開啟了她對性愛的朦朧認識,將她帶到一種不曾體驗過的境界。愛欲難分的一刻,恍然的瞬間,她會不知道什麽叫愛,怎樣才叫愛。
  感情上依賴,身體上迷戀,這些已經足夠給她以愛情的想象。而裴予陌這樣的男人,是適合用來想象的,因為他這般完美,這般優秀,無論是作為男人,還是情人;無論是白天還是黑夜。
  套用一句周迅MM的話,他能夠滿足女人對一個男人的所有幻想。
  不知不覺時間進入5月。
  陽光開始有了夏天的味道,光斑跌落在身上,有一種燒灼的溫度。隻要不帶團出去,千尋就和裴予陌呆在一起,她在季宅的時間越來越少。而季灩也同樣難得在家,姐妹倆幾乎碰不到麵。
  這個周末,千尋接到季安瀾的電話,讓她回家吃飯,季灩也在。
  晚上,季灩浴室的水龍頭壞了,遂敲開千尋臥房的門,借用一下浴室。
  千尋把浴室讓給她後,便上三樓書房去查資料。
  她6月要返校,趕著寫畢業論文。
  打開電腦,用百度搜索時,突發奇想,輸入了“香水百合”。
  頁麵緩緩打開,顯出一行藍色的字體——“香水百合,花語是:你能告訴我你愛我嗎?”你能告訴我你愛我嗎?不多不少,正好9個字。
  裴予陌送她9枝香水百合,原來是在借花喻情,帶著試探的意味。
  百轉千回,好隱晦而複雜的心思,像在打啞謎。隻是……請原諒,暫時我還不能回答。
  季灩沐浴後,從浴室出來。她一邊用毛巾擦著濕頭發,一邊往自己的房間走。
  突然聽到一陣悅耳的手機鈴聲。
  她看到千尋的手提包放在床頭櫃上,聲音是從包裏傳出的。
  “千尋,你的電話!”季灩高聲叫喚,卻無人應答。
  手機鈴反複地響,鍥而不舍。
  季灩猜想對方一定有什麽急事,於是拉開手提包的拉鏈,掏出手機,想幫千尋接電話,然後轉告給她。
  她還未開口,就聽見彼端一個低沉磁性的嗓音說:“千尋,你今晚不過來了嗎?”
  她愕然。這個聲音醇厚迷人,如此熟悉!季灩呆若木雞,對方的語氣依然溫和:“喂,你為什麽不說話啊?”
  她慌忙將電話掛斷,一眼瞥見手機上的照片,恍如晴天霹靂。
  照片上的女孩是千尋,滿麵紅暈,一抹淺笑凝固在唇角,表情捏扭而怪異。男人隻能看見側麵,明顯是按下快門時,他突然側過頭,狠狠地吻在千尋臉上。
  手機從季灩無力的手中滑落。
  ——孟千尋居然和裴予陌在一起!——裴予陌一心一意愛著的人,竟然是孟千尋!
  真相如此殘忍。她的心如刀剜。手機再次響了起來,季灩耳朵裏嗡嗡作響。
  她扔掉濕毛巾,以手掩麵,狂奔而出。
  晚上9點,郝晨才從公司回來,剛進門,外麵就有人敲門。
  打開門,季灩披散著一頭濕漉漉的長發,淚流滿麵地出現在他麵前。
  他慌了,連忙將她拉進屋裏,問:“出什麽事了?你怎麽哭了?”
  季灩不說話,抱住郝晨,嚶嚶地哭了起來。裴予陌,她以為一切都過去了。可是,這個名字已經成了她心上的一道疤痕,隻要想起就會生生地疼。
  郝晨扶她坐在沙發上,取來幹淨的毛巾,輕輕地擦著她的頭發,說:“濕頭發就跑出來,小心感冒。”他的動作那般溫柔。很快,頭發一點一點地幹了,她的淚也一點一點地褪去。
  季灩仰著頭,看著郝晨那雙幹淨清澈的眼睛,鄭重地問:“郝晨,你會一直這樣愛我嗎?”
  他愣了一下,神色微微有些惶惑,然後淡然地笑:“會的。你這丫頭又瞎想了!你該好好地找件事情做,讓自己忙碌起來,就沒空去胡思亂想。”他繼續用手指梳理著她的頭發。聽見郝晨的承諾,季灩破涕為笑,笑容明媚無比。
  和郝晨認識以來,他一直都這樣寵溺她,容忍她的小姐脾氣,容忍她時而的任性。
  “郝晨,你知道嗎?如果有一天你不愛我,我會活不下去。”她幽幽地說,失去了平日的活潑灑脫。
  郝晨的手停了停,心髒一陣痙攣。——如果有一天你不愛我,我會活不下去。這個晚上,郝晨一遍又一遍地想著這句話,心裏疼痛難忍。他是個知足安份的男人,在異鄉的城市,沒有多大的野心,僅僅期待有一個穩定的工作,領到一份不錯的薪水,遇上一個可以彼此好好相愛的女子。既然得不到自己最愛的女人,找個愛自己的女人也蠻不錯的。而且,季灩那麽單純,像一汪清泉,清冽甜美。望著窗外朦朧的月光,他終於做出了決定。
  
  戒指
  這天下班後,郝晨約季灩在西餐廳見麵。桌上有嬌豔欲滴的玫瑰和紅色的蠟燭。
  季灩有些意外,郝晨居然請她吃燭光晚餐,什麽時候變得這麽浪漫?他在燭影搖曳裏舉起杯子,說:“祝你快樂!”季灩舉杯,輕輕地抿了一口。看到他認真的表情,她知道他一定有什麽話要說。
  果然,郝晨叫她閉上眼睛,然後伸過手來,在她掌心放下一樣東西。她緩緩睜開眼,是一個小小的首飾盒。打開來,裏麵躺著一枚白金戒指,很小,沒有鑲鑽石,表麵雕刻著心形圖案。
  郝晨望著她,眼睛清澈如水,說:“這是我今天上午在商場買下的,雖然廉價了一點,但是希望你會喜歡。”季灩盯著那枚戒指,燭光中的眸子璨若星辰。郝晨輕輕地替她戴在無名指上,漂亮的形狀溫柔的光澤,她的眼睛澀澀地發酸。
  然後,季灩仰著頭說:“你看,這屋頂竟然有許多紫色的小燈呢。”其實,她是怕眼淚掉下來。
  雖然這枚戒指不值錢,她首飾盒中的任何一款首飾都比它昂貴得多,但是,這是郝晨送給她的,是他對她的愛情承諾。她默然接受,心裏自是十分歡喜。他們在霓虹流溢的街頭閑逛。整晚季灩都在笑,她笑得很稚氣,很純粹的開心。
  初夏的午後。陽光透過玻璃窗照射進來,空氣中彌漫著茶葉的清香。下午的客人很少,千尋擇了個臨窗的位置坐下來,那是她最喜歡的座位。雖然在角落,但視野很開闊,可以看到窗外的街景和行人,還有滿眼的陽光。剛才,季灩打電話給她,說是請她喝下午茶。大廳裏還有幾個優雅的女子在品香茗,千尋安靜地看著她們,猜測著她們有怎樣的過去與未來。
  最近她很快樂,單純的快樂。有人拍她的肩膀,轉頭,看到的是神采奕奕的季灩。從什麽時候開始,她不再化濃妝,清新的眉眼,幹淨美好的臉,看上去和自己確實有幾分相似。季灩在她對麵坐下,問:“想喝點什麽?”
  “我已經叫了薰衣草冰茶,你呢?”
  “來一杯普洱。”季灩對侍者說,然後,眨著狡黠的眼睛看她,“知道我為什麽找你出來嗎?”
  千尋低聲答:“不可能僅僅是為了喝茶吧?”
  “嗬嗬……真聰明!”季灩兀自笑個不停,“難怪人家說私生女智商比較高。”
  千尋的臉色為之一變。季灩今天有點反常,難道她發現什麽了?果然,季灩臉上的笑容消失,用一種幽怨的眼神看她:“千尋,你為什麽不告訴我?你為什麽把我當傻子?他一直以來愛的都是你!”千尋臉色慘白,她不能思想,亦不能說話。腦子裏一片混亂。她怎麽會知道?是郝晨告訴她的嗎?不可以!林熙陽,你為什麽要告訴她殘忍的真相?你這樣做,等於是殺了她!
  “其實,我早就應該猜到,他心裏始終有一個女人,否則他不會對我這樣陰晴不定、冷漠無情……”
  “不,”千尋終於出聲,咬著下唇,盡量讓自己看起來鎮定一點,“事情不是你想象的,他對你一直都很好,他也很喜歡你……”
  “喜歡?”季灩自我解嘲地笑,“那根本就不是喜歡。沒錯,我是很喜歡他,喜歡了很多很多年,覺得他很完美,像童話裏的王子一樣。但我根本就不了解他,隻能遠遠地看著他,怎麽都無法真正地靠近他。也許我喜歡的,隻是自己心中塑造的一個偶像罷了。這種喜歡讓我變成了一個白癡。隻要有理智的人,都應該看出來,他對待我的態度,就像對待寵物一樣,高興了逗幾下,不高興了就不理不睬。現在想起來,他當初的悔婚,對我對他都是一種救贖。”
  千尋越聽越糊塗,她嘴裏的那個“他”到底是誰?……悔婚!她的心驚跳了兩下,血色慢慢回到了臉上。“你是說……裴予陌?”千尋穩下心情,試探著問。
  “你和他在一起了,是嗎?”季灩盯著她,心裏的感覺很複雜,隱隱地還有一種妒忌的情緒。
  “對不起!原諒我,好不好?”千尋垂下眼睫,囁嚅著說。她確實需要季灩的“原諒”,不管是以前還是現在。“為什麽要說對不起,其實愛情沒有對錯。”季灩歎息著說,“也許你才是他命中的那個人。”
  “季灩!”她的聲音喑啞,困難地,“我並不是成心要搶裴予陌,等我發現時,他已經愛了我很久……”
  “你這樣說,純粹是在我麵前炫耀,讓我嫉妒。”季灩語氣中有掩飾不了的晦澀,“你別忘了,我曾經愛他愛得發瘋,而他卻悄悄愛著另一個女孩。驕傲如裴予陌,是輕易不會為女孩動心的,被他愛上,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可惜我永遠感受不到。”
  “季灩……”千尋輕輕喚道,很是歉疚不安。
  “千尋,你一定要珍惜你的幸福,好好地愛裴予陌。因為他是一個很可憐很孤獨的人。”
  季灩突然一把握住她的手,誠懇地說,“他那麽驕傲那麽敏感,不要別人的同情和憐憫,不會接受施舍的愛情。不管怎麽樣,裴予陌也是我表哥,現在他一個人流落在外,請你一定要照顧好他,也算是替我母親贖罪。”
  千尋的雙眼瞬間被淚水迷蒙。這個世上,真正愛裴予陌的是季灩,真正了解裴予陌的也是季灩。“你心底仍在愛著他,是嗎?”她坦白地問。
  季灩低下頭:“他愛的人是你,需要的人也是你。”
  侍者適時送上一杯普洱茶,濃鬱的茶香飄浮在空氣中。
  季灩鬆開握她的手,端起了杯子。
  千尋瞥見她無名指上的白金戒指,在午後陽光下,發著灼灼的光輝。
  季灩看到她訝異的眼神,舉起手在她麵前晃了晃:“這是郝晨送我的白金戒指,我們訂婚了。”
  “戒指很漂亮。”千尋專注地盯著那枚指環。
  郝晨送出訂婚戒指,就表明他已經決定忘記過去,好好地愛季灩。
  “很廉價的戒指,不值什麽錢。”季灩說,“就像郝晨本人,很普通很平凡,卻能帶給我簡單的快樂。我很喜歡現在這種感覺,平淡溫馨,沒有困擾沒有煩惱,多好。也許,我不是愛上郝晨這個人,而是愛上和他在一起的感覺。”
  季灩的雙眸灼亮,麵龐煥發著一種光彩,千尋看到的分明是幸福的光輝。
  麵前這個幸福的女子,是很難讓人硬下心去傷害的。更何況,季灩對她這麽好,連裴予陌為她悔婚的事都能夠諒解。
  林熙陽,請珍惜這個女子,不要再傷害她,一絲一毫也不可以!深夜,千尋在黑暗中睜大眼睛,輾轉難眠。
  那枚戒指還是觸動了她。
  腦海裏記憶湧動如潮,往昔的畫麵一幕一幕掠過,任她掙紮抗拒,始終徒勞無果。
  伸手摁亮床頭的燈光,裴予陌早已熟睡。
  她悄悄爬起來,站在陽台上,看著樓下的街道。這是一條繁華的馬路,紅塵喧囂,即使是半夜,依舊有汽車呼嘯而過,一直沒有停止。
  林熙陽和季灩訂婚了,也許不久以後,他就會成為她的姐夫,搬進季宅,在一個屋簷下生活。
  老天為什麽要如此安排?難道真的是一報還一報?自己從季灩手中搶走了裴予陌,便要還給她一個林熙陽?千尋可以狠心拒絕林熙陽的糾纏,但是,如果真的日日和他見麵,在季灩眼皮底下,他們如何把戲做得完滿無缺滴水不漏,讓季灩察覺不出一點異樣來?如若真的想杜絕傷害,她隻有一條路可走,那便是永遠離開季宅,離開N城。
  她果真不屬於季宅,一次次回歸,又一次次遠離……正想得出神,一陣熟悉的男性體味慢慢接近。下一刻,她落入了溫暖的懷抱。
  “為什麽還不睡?又在發呆?”裴予陌寵溺地把玩著她的發梢,鼻息吹在她脖頸上,癢癢的,擾亂了汗毛孔的自由呼吸。她轉身,用兩隻胳膊纏住他的脖子,說:“我過幾天就要回W城了,你會不會想我?”
  “想,現在就開始想。”在他長長睫毛下的瞳孔裏,她看到了脈脈的深情。
  良久,溫暖濕潤的唇覆蓋了下來。
  此生,擁有裴予陌深刻強烈、毫無保留的愛,是她最大的幸福。所以,她應該安靜地滿足,不再想著其他人。林熙陽,隻是她的記憶中劃過的一道痕跡,需要永遠藏匿……
  
  第四卷:隻是當時
  未來
  清晨,裴予陌從睡夢中醒來,呢喃著輕喚“千尋”,卻無人回答。
  一下子驚坐在床上,身旁,早已不見了她的身影。床單上一點褶皺也無。這才記起,千尋已經回W城了,短短半個月,卻像過了半輩子那麽久。
  寂寥的屋子裏,仿佛還存留著她的氣息。
  千尋在的時候,每天早上起床,餐桌上都有做好的早餐,寧波湯園、西式煎蛋、一杯熱氣騰騰的牛奶。下班回家,用鑰匙轉動鎖孔,門開處,便能看見那個害他工作時不得安心的麵孔。而現在,隻有一屋子沉悶的空氣。裴予陌打開窗,讓涼風吹進來,驅散房間裏的燠熱,卻驅不走心頭的寂寞和對千尋的思念。
  他正想給千尋打電話,門鈴突然作響。這個時候,會是誰呢?走過去開門,站在門外的居然是季安瀾。看到他驚異的表情,季安瀾揚了揚眉:“不歡迎我?”
  “當然不是。”裴予陌請他進屋,“你怎麽知道我住在這兒?”
  “我對你的行蹤一直了如指掌。”季安瀾在沙發上落座,“包括你離開N城,去W城找千尋,然後又回到N城,租了這套房子,和千尋同居。”裴予陌微微有點不安:“我們並沒有……”
  “原來你也是個不負責任的男人,占了我女兒的便宜,吃幹抹淨,翻臉不認。”
  “請您相信,我對千尋是真心的。”裴予陌篤定地望著他。“開個玩笑,我當然相信你。”季安瀾笑著拍拍他的肩膀,“你沒讓我失望,這麽快就追上了千尋。”這
  時,廚房裏響起一陣水煮鍋沸的聲音。
  裴予陌說了一聲:“對不起,請等一下。”轉身走進廚房,將寧波湯圓盛進碗裏,端上餐桌。
  “您要不要來一碗?”裴予陌問。
  季安瀾搖搖頭:“我已經吃過了。這就是你的晚餐?”
  “嗯。千尋住在這兒時,會煲好吃的湯,還有她獨門秘製的香菇雞絲麵。她現在去W城了,我隻能將就著吃,反正也沒什麽胃口。”
  “你把我女兒當保姆啊?”季安瀾皺皺眉,“千尋的廚藝這麽好,你將來有口福了!”
  將來?裴予陌的心情黯淡了一下,千尋並沒有許他一個將來。季安瀾看他一眼,沉默半晌,淡淡地說:“季灩要結婚了,婚期定在下月8日。”
  “這麽快?”裴予陌問,“是和那個叫郝晨的嗎?”
  “你也知道郝晨?”
  “聽公司的同事偶爾說起。俞氏未來的駙馬爺,這個名字早就在坊間流傳。”
  “俞氏的駙馬爺原本是你。”季安瀾眼神犀利地從他臉上劃過:“離開俞氏,離開季家,你後悔嗎?”裴予陌迎視著他的目光,字字擲地有聲:“我的字典裏,從來沒有後悔兩個字。”
  “可是,我今天來,就是為了請你重回俞氏。”裴予陌滿臉訝異,難以置信。
  季安瀾歎口氣,意味深長地緩緩對他說:“我年紀大了,掌管俞氏這麽大一個企業,越來越力不從心。而郝晨學的是美術,搞廣告創意還行,管理企業則完全是個門外漢,而且他的性格也不適合從商。想來想去,隻有你有才能和魄力接替我的位子,作俞氏集團的掌門人。”
  “可是,我和俞氏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
  “怎麽會沒有關係?”季安瀾狡黠地一笑,“難道你不想成為季家的女婿嗎?”
  “我當然想,可是……”裴予陌背過身,麵朝灑滿落日餘暉的陽台,陰影留在他的身後。
  季安瀾知道他在顧慮什麽,說:“既然想作季家的女婿,就必須承擔作女婿的責任。我隻有兩個女兒,季灩的丈夫不適合,我隻能寄希望於千尋。除非你不想和千尋結婚……”
  “但這是俞氏,不是季氏。”
  裴予陌打斷他的話。“下個月,俞氏就正式更名為季氏集團。”
  裴予陌轉身,麵對他,既意外又震驚:“俞氏真的要更名?”
  季安瀾瞟了餐桌上的碗一眼,說:“再不吃,湯園就要涼了。”裴予陌木訥地吃完湯園,索然無味,心情久久不能平靜。其實,俞氏更名為季氏,包括季灩的婚事,均遭到了俞夢瑤的強烈反對。奈何季安瀾今時不同往日,再不用仰仗俞家的鼻息,集團公司也被他扶植的親信所掌控。現在缺少的隻是一個接班人。
  “除了你,我再也找不到合適的人選。”季安瀾坦誠地說,“既然你打算娶我的女兒,掌管家族企業也是順理成章的事。而且,季灩的母親對不起你,就把它作為對你的補償,也可以彌補我對千尋的虧欠。”
  這件事,季安瀾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既能為自己的企業留住一個人才,肥水不流外人田,又能將千尋留在季宅。
  裴予陌屏息良久,低聲說:“你給我時間考慮一下,最起碼要和千尋商量。”
  “好,我等你的答複。”
  季安瀾離開後,裴予陌撥了千尋的電話,卻並沒有提及此事,隻扯了一些吃了飯沒有、最近過得好不好之類的閑話。他不想給千尋壓力。
  在經曆了這麽多的愛恨情仇後,他很想帶著千尋,遠離季宅,遠離一切是非,過平靜安穩的生活。對於掌管俞氏企業,裴予陌沒有絲毫興趣,今晚季安瀾的到來,倒提醒了他另一件事:雖然三年期限未到,他還是希望能早點揭開謎底,希望千尋能許他一個未來。
  這天下午,裴予陌走進N城最大的珠寶店,櫃台小姐立刻迎了上來,熱情地問:“請問您要買什麽首飾?”
  “我想向女朋友求婚,能幫我挑選一枚合適的戒指嗎?”小姐臉上立刻顯出失望的神情,這樣一個氣宇軒昂、麵目誘人的男子,居然已經有了女朋友,而且還要向女朋友求婚。
  在櫃台前挑選了很久,裴予陌才選中一枚色彩和造型都很獨特的鑽戒,一圈粉紅色小水鑽,圍繞著一顆藍色的心形鑽石,璀璨奪目,瑰麗迷人,象征著完美愛情。鑽石之所以擁有無與倫比的懾人美麗,是因為大自然的神奇造物力量,把它淬化成世上最堅硬的天然寶石。多少滄海桑田,多少物轉星移,鑽石始終書寫著一份無堅不摧的的堅韌。就如同他和她的愛情,在茫茫人海中,如電光火石般相遇,始終無畏世事的變遷而日久彌堅。
  “能不能在指環上刻幾個字?”裴予陌問。
  “沒問題。”櫃頭小姐目光癡迷地落在他臉上,世上居然有這麽好看的一張臉,這麽完美的五官,配上尊貴優雅的氣質,簡直就是從童話書中走出來的王子。從珠寶店出來,裴予陌路過一家音響店,信樂團正聲嘶力竭地吼著時下最流行的歌曲:“死了都要愛,不淋漓盡致不痛快。感情多深隻有這樣,才足夠表白……”一對情侶與他擦身而過,走了幾步,那個女子突然轉身,怔怔地凝視著他。
  “裴予陌……”裴予陌回頭,與她麵對麵相望:“季灩,你還好嗎?”
  季灩沒有說話,拚命穩住自己的呼吸,目光久久地盯在他臉上。
  郝晨發現她從未有過的熱烈眸光,不由仔細打量起了對方。這是一個二十七八歲的男子,穿著黑色的棉布休閑服,長著一張異常英俊的臉,眼神清澈銳利。
  “這位是你的男朋友吧?”裴予陌很快恢複平靜,盯著這高大陌生的男子,留著很精神的平頭,膚色黝黑,眉目英挺。
  “你是……”郝晨遲疑地問。
  “他現在是千尋的男朋友。”季灩忍不住開口,替裴予陌回答。
  裴予陌有些意外,目光移回到季灩身上,她淒淒惻惻地笑:“我都知道了。怎麽千尋沒有告訴你嗎?”
  千尋的男朋友?郝晨臉上的笑容頓時僵了僵。
  她真的有了男朋友,而且外形如此出眾,氣質俊挺不凡。千尋確實沒有告訴他。裴予陌被季灩的問話狠狠嗆了一下,說:“聽說你們要結婚了,恭喜。”
  季灩訝異:“你已經知道了?連千尋都不知道呢。”
  “我會告訴她的。”裴予陌衝他們點點頭,說了一聲“再見”,很快轉身離開。
  季灩望著他的背影,毫不留戀地,一點一點地,隱沒在街頭喧囂的人群中。
  誰能想到,這個男人曾經是她的未婚夫呢?他說話的語氣,就好像是對一個街上偶遇的陌生人。
  還是那樣倨傲、孤獨、冷漠,真想象不出,他對待千尋是怎樣一副態度?溫柔似水的、情意綿綿的、深情款款的……晚上,裴予陌和千尋在QQ上聊天時,不經意地說起:“知道嗎?季灩準備在7月8日結婚。”
  千尋隻“哦”了一聲,沒有再回話。他發過去一個問號:“季灩知道我們的事,你怎麽沒有告訴我?”千尋語塞,很久,才打了四個字:“我忘記了。”
  “你什麽時候回來?”
  “7月初。”
  “你好象很累的樣子,明天還要上課,該睡了。”
  “886。”千尋很快下線。前不久,台風剛剛過境。這個夜晚,寧靜微涼。裴予陌躺在床上,不能睡眠。他在黑暗中摸出一根香煙,火光一閃,就會想起千尋。到處都是她,千尋,千尋……對她的想念,漸成習慣,比煙癮更難戒除。
  
  婚宴
  沒有千尋的日子,孤獨難耐,度日如年。下班後,裴予陌坐了半小時的公交車,回到單身公寓。掏出鑰匙開門,如往常一樣,迎接他的隻有寂寞的空氣。
  鞋架上沒有她的鞋子,沙發上沒有她的手提包。千尋說是7月初回來,現在已是7月5日,她依然不見蹤影。裴予陌正要走進書房,卻聽到一種異樣的聲響。廚房裏,沸水撲撲地頂著鍋蓋。香氣四散,飄向屋子的每一個角落。吸吸鼻子,心頭掠過一陣狂喜:是她回來了!未及轉身,一個溫軟芳香的身體已從背後掩至。
  “千尋!”他猛然回轉,緊緊擁抱她,生怕眼前的她又會突然消失。
  一個多月的分離,裴予陌默默地體味著每一種心情,焦慮、沮喪、恐懼、思念、牽掛,此刻全都匯聚成強烈的渴望。她的黑瀑一樣的長發,奶油一樣的肌膚,柔軟的身子,嬌嫩的雙唇,全都是他的渴望。
  等不及天黑,他將她抱進臥房,一邊吻著她,一邊喃喃地控訴:“你為什麽不打電話給我,讓我去接站?”千尋嗔笑地撇嘴:“人家想搞個突然襲擊,看你是不是趁我不在的時候金屋藏嬌。”
  “金屋沒有,阿嬌倒有一個……”他把臉埋在她柔軟的胸前,貪婪地吻著她每一寸肌膚。千尋在他懷裏微微掙紮:“廚房裏還煲著雞湯呢。”
  “我不要喝雞湯,你就是我的雞湯。”裴予陌喘息著說,語氣活像一個賴皮的小男孩。
  對熱戀中的男女來說,世上任何美食都抵不過一場激情的盛宴。於是,千尋不再出聲,輕輕環抱住他的腰,在奇妙的令人眩暈的快感之中,她閉上眼睛,臉頰紅潤光澤,帶著盈盈的淺笑。
  裴予陌,他是她遇見過最強壯熱烈的男人。她何嚐不想念他?想念他可以倚靠的肩膀,寬闊溫暖的懷抱,深沉如潭的眼睛……直至最終,鍋裏的雞全都燒糊了。兩人隻好打電話到樓下餐館叫外賣。香噴噴的蛋炒飯,配了清淡的魚丸湯,也是不錯的一頓晚餐。
  裴予陌食指大動、狼吞虎咽,一邊說:“你父親來找過我,想要我回俞氏集團。”
  “回俞氏?”千尋嘴角的笑意凝固了。“嗯。他希望我作俞氏企業的接班人。”
  “你怎麽想?”她的筷子停在了半空中。“我無所謂,主要看你是什麽態度?”他盯著她,一臉的肅穆,“畢竟俞氏集團是你們季家的。”
  千尋有些左右為難,為裴予陌的前途著想,應該支持他回俞氏集團,美國聖約翰大學MBA,留在現在這家電腦公司,對他來說是屈才。但如果回俞氏,他和季家便有脫不了的幹係,關係會越來越親密,以往那些恩怨糾葛又會重新回到他們生活中。“不管你做任何決定,我都支持你。”
  裴予陌不置可否地笑笑,心裏卻暗自歡欣,千尋雖然沒有明確表態,卻給了他一個朦朧的希望。
  “對了,你父親要我轉告你,7月8日記得參加季灩的婚禮。”千尋的眼神定了定:“你呢?”
  “我去不太合適吧?”裴予陌聳聳肩,“何況,我當天要去廣州出差。”
  她的眼眸驀地陰暗沉鬱:“我才剛回來,你又要去出差?”
  “隻去三天。”他寵溺地輕撫她的麵頰,“乖,我回來的時候會給你帶禮物。”
  千尋握住他的手,把臉緊貼在上麵,不再抱怨。眉宇間卻刻著隱隱的憂傷。
  三天後,是季灩和郝晨的大喜日子。兩人相攜執手,百年好合。婚宴仍就設在五星級大酒店。千尋獨自赴宴,並送上厚重的禮物。
  季灩對她燦爛地笑,小小的麵孔,化著精致的新娘妝,寫滿幸福和快樂。7月的N城烈日高照、酷熱難耐,季灩偏偏選在這樣一個日子舉辦婚宴,而且安排得如此倉促,讓人不禁懷疑她是不是懷孕了,兩人可能是“奉子成婚”。
  季灩兩度結婚,上回婚禮新郎當場悔婚,酒宴上有賓客幸災樂禍地說:“這回不會又來個悔婚吧?”
  “我看不大可能。聽說新郎倌家境平平,和富甲一方的季家門不當戶不對,能攀上季灩這根高枝,高興還來不及呢!怎麽會悔婚?”
  “是啊,我還聽說,新朗倌的母親被接到N城,季家為她買了一套房子,弟弟也進了俞氏企業,真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可我還是覺得,季灩和裴予陌更般配些,這位新郎長相氣質都很平庸。”
  “唉,落花有情,流水無意。感情是不能勉強的,婚姻也要講究緣份……”
  中午十二點,酒宴正式開始。場麵豪華氣派,菜式豐盛,一道一道端上來,仿佛永遠也吃不完。大人孩子們個個大塊朵頤,盡享口福,桌上堆積的美食使他們食欲旺盛。
  在這人聲鼎沸的大廳中,隻有千尋吃得很少。靜靜地坐在一角,她不喜歡人多的場合,參加酒宴對她是個極大的刑罰,她忍受著,不知何時才能結束。
  “千尋!”有人喚她,千尋轉頭,看見季灩和郝晨向她走來。
  他們是來敬酒的。
  季灩脫下了潔白婚紗,換上一件粉色的緞子旗袍,凹凸有致、曲線玲瓏。郝晨穿著剪裁合宜的正式禮服,對比新娘的滿臉欣喜和興奮,他則顯得笑容僵硬,眼神飄忽閃爍。
  千尋淡淡地祝福了一句:“恭喜了。”恭喜季灩成為郝晨的新娘,郝晨成為她的姐夫!
  “謝謝。”季灩和她碰杯,“希望你也好事將近。”千尋淡然一笑,瞥一眼郝晨,他刻意避開她的視線。“灩灩,傅盈盈特意從英國趕回來了,剛下飛機,現在正在樓下大廳!”俞夢瑤匆匆走過來,對季灩說。“太好了,我這就去迎接她!”傅盈盈是她長久以來唯一的朋友,閨中密友從國外趕來參加她的婚禮,季灩更添了幾分喜悅,興衝衝地跑出婚宴大廳。郝晨正要追上去,一個粗嘎的男聲突然說:“孟千尋?你是蘇緹的女兒?”
  千尋回神,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拉住她的手,從頭到腳仔細打量:“幾年不見,出落得這樣標致,和你母親當年一模一樣!你還記得我這個老頭子嗎?我是熙陽的爸爸……”
  林熙陽的爸爸?千尋望著那張布滿皺紋滄桑的臉,努力在童年的記憶中搜尋。
  “小丫頭,你肯定不認得我,我可認得你。你那會兒和我家熙陽多要好,每天偷偷地在桃樹林子裏見麵。你走的當天晚上,我那傻兒子還躲在房間裏哭呢……”
  “爸爸!”郝晨低聲而急促地阻止,怨怪父親的魯莽,“不要再說了!”
  “傻小子,不好意思了?”郝晨父親像個老頑童,促狹地笑了起來,“你們那時候真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今年清明我回柳鎮掃墓,聽老街坊說,你曾經回了柳鎮一趟,向人四處打聽我家熙陽的下落。這些年,你一直都在找他嗎?”
  “不是啊,沒有。”千尋掩飾地,臉上掠過一絲慌亂,“我那次也是回去給我母親掃墓。”
  提到蘇緹,林熙陽的父親露出惋惜的神情:“多好的一個女人啊,三十多歲就走了,可惜,可惜……”郝晨連哄帶勸,終於把父親帶走了。臨走時,他深深地看了千尋一眼,目光中充滿憂傷。
  千尋獨自坐著,眼前人影紛亂,耳邊人聲喧嘩,空氣惡劣。她恨不得立刻從這宴會上消失。
  終於,到了曲終人散的時候。季灩和郝晨並肩站在門口送客。千尋向他們道別:“祝福你們,我先走一步。”
  “你不舒服嗎?”季灩打量她,“臉色這麽差?”千尋驚異於自己的失態已經不能掩蓋,她連忙說:“天氣太熱了,胸口有點悶。”
  “那你早點回去休息吧。”千尋顧不上看郝晨一眼,走出了酒店。明明是敷衍季灩的借口,可是走在刺眼的陽光下,她真的頭暈目眩,四肢無力,呼吸急促。找個背陰的地方,她坐了下來,隔著一層衣物,還能聽到自己急遽心跳的聲音,其他什麽聲音都聽不見。
  大概是中暑了吧?千尋想著,從手提包中掏出藿香正氣丸,吞了一大把。
  不知坐了多久,一陣涼風拂麵,她陡地清醒,那劇烈的心跳緩解了,耳邊傳來手機的鈴聲。
  打開手機,裏麵有條短信:“你沒事吧?”她看了看那個號碼,沒有回話。第二條短信傳來:“你真的回柳鎮找過我?”千尋將這兩條短信刪除了,心裏默默地說:“季灩,但願你一生無憂,平安幸福。”
  
  告別
  郝晨佇立在陽台上,望著暗藍色夜空下的季宅。這是他的新婚之夜,然而,他卻沒有一絲興奮激動的心情。臥房裏,季灩發出細微的鼾聲,孕婦很容易感到疲憊。她懷孕了,已經兩個月,迫使俞夢瑤不得不同意他們的婚事。
  再過八個月,將有一個小生命誕生。他就要作父親了!可是,今天在婚宴上看到千尋,心裏還是有些難過。他知道自己不能完全放下千尋。那根刺深嵌在肉裏,拔出時必定會有血液湧出。
  臥房對麵便是千尋的房間,原來,她離他這樣近!
  她一直沒有忘記他,她甚至回柳鎮找他……在茫茫人海中,他們尋找著對方,以為找到了,最終卻失之交臂。
  為什麽明明相愛的兩個人,卻不能相守?為什麽有情無緣的人,總是要相遇?難道他們的相遇,隻是意味著分離?千尋在婚宴上那麽蒼白衰弱,讓郝晨很擔心。他給千尋發了很多短信,但她一條都沒回。
  他了解她,外表纖弱,內心倔強,雖然話語很少,但心裏的主意卻很堅定。一旦她決定了的事,沒有人可以改變。千尋看上去淡定薄涼,好象誰都不放在眼裏,其實她很善良,不忍心傷害任何一個人。她不會傷害季灩,也不會傷害她現在的男朋友,所有的痛苦,她都隱忍著,一點一點地咽下去。
  郝晨想起第一次在桃樹林中見到千尋,她坐在桃樹下,粉色的花瓣飄落在她的肩頭、長發上、潔白的額上、微蹙的雙眉上,白衣勝雪,飄然出塵,那情景就像童話中的天使。
  她是他的天使,永遠隻是天使,美麗純潔,卻可望而不可及。有些人,注定隻是生命中的過客,驚鴻一瞥,永遠地消失在痛苦的記憶深處。郝晨走回臥房,從抽屜裏拿出那些水彩畫,那曾經懷著滿腔的思念去渲染的少女。
  他伸出手指,輕輕碰觸她的臉,淚水無聲地迷離了雙眼。黃昏。夏日的最後一道陽光,仍然帶著炙熱。郝晨給千尋打了很多電話,她都沒有接。她連最後告別的機會都不給他,他不甘心。
  下班後,他早早地候在旅行社門口,看著她和同事走了出來。他一直跟著她,跟著她走進一條小巷,遠離了所有的人群。
  郝晨追上去,低聲呼喚:“千尋。”
  千尋沒有回頭,抓著手提包的手指握緊了,腳步也加快了。他走得更快,一下子攔在她麵前。
  她停下來,扶著牆,微微喘氣。“你為什麽跟著我?”
  她看著自己的腳尖。“我有話要跟你說。”他深呼吸,盯著她看。
  “我們沒有什麽好說的。”
  她仍然垂著頭,不肯看他一眼。
  “記得以前在柳鎮,我們多快樂!我常常想起小時候的事情。我現在寧願自己還是小孩子,那麽,你就不會這樣躲著我……”她聽出他語氣中的憂傷和無奈,慢慢抬起頭,看到自己出現在他明澈的瞳孔裏,同樣憂傷而無奈。“我不是躲你,隻是,我們不應該再見麵。”
  “怎麽可能不見麵?我是你的……”
  他猛然一頓,怔怔地望著她,表情裏有一絲無奈。
  “是呀,你是我的姐夫。”千尋勉強現出微笑,困難地說,“再見。”一轉身,她拔足而奔。他愣了幾秒鍾,再次追上去,一把抓住她的手。“放開我!”千尋叫著,拚命掙紮。“千尋,你聽我說,隻說一句!”他近乎哀求地說,抓著她的手不放,像抓著一根救命的稻草。
  千尋終於不再動,她遲疑地望著他,目光中充滿防備。“我知道我現在的身份,我是你的姐夫,你是我的小姨子。”郝晨苦笑地說,“我不應該再纏著你。但是,對於過去,我們應該做個了結。”
  “有這個必要嗎?根本就沒有開始的事,談什麽了結?”她漠然地看著他。
  “真的沒有開始嗎?”郝晨臉上露出痛苦的神情,喃喃地說,“千尋,你為什麽不承認你曾經愛過我?為什麽不承認你一直都在等我?”
  聽了他的話,她的心頭忽地一痛,無言地望著他。“昨晚我在季宅的書房裏,看到了你遺落在書桌上的一本書,裏麵夾著那張《花瓣雨》,那是我16歲時送給你的,9年過去了,你仍然保存著它,你從來都沒有忘記我!”
  “是又怎麽樣?”千尋努力控製著自己的情緒,死死地咬著下唇,“你已經和季灩結婚,這是改變不了的事實。這個世界上,除了愛,還有責任。林熙陽,我們不能這樣自私!不能傷害愛我們的人,讓他們痛苦!”郝晨的臉色蒼白,如同受到重擊,手指迅速撤離她纖細的手腕。“你現在快樂嗎?”他低下頭,身體微微地痙攣著,顫聲問道。“我不能騙你說,我不快樂。”她輕聲說,“其實我一直都很快樂,直到再次遇見你。”
  “我明白了,原來,我才是你痛苦的根源。”
  郝晨突然抬頭,雙眸晶亮,一字一句地說,“千尋,你放心,我不會再糾纏你了。從今天開始,我們把一切都忘掉吧!”
  千尋點點頭,心髒卻一陣陣地抽痛。“從今天開始,你隻是我的小姨,我隻是你的姐夫,我們以前根本就不認識。”
  他深吸一口氣,“沒有柳鎮,沒有桃樹林,也沒有《花瓣雨》。”她一瞬不瞬地盯著他,他眸中的晶亮,原來是淚光。仿佛又回到離開柳鎮的最後一天,那個灑滿夕陽的秋日黃昏,內心有千般無奈、萬種不舍,也隻能強自按捺、苦苦壓抑。
  “我送你回家吧?”他問。“不用了。”她說。“最後一次。”一股惻然的心酸,令千尋無法再拒絕。他們並肩往她住的公寓走,這條並不算深遠的小巷,此時卻變得無比漫長。終於到了樓下,她站定,掙紮了好一會兒才開口,說:“我到了。”
  他望著她,心裏有千言萬語,卻說不出一句來。這是真正的離別時刻。
  他對她是那麽依戀,甚至希望時間就此停住。良久,他才從包裏拿出一本畫冊:“這是我畫的,是對過去那段時光的紀念。你回去之後再看。”
  千尋轉開臉,背對著他,狠咬嘴唇,忍住想哭的情緒。他繞到她麵前,低聲說:“我們擁抱一下,好嗎?”千尋搖頭,一轉身,掩麵飛奔而去。幾乎同時,郝晨轉身離去。一口氣跑上樓,千尋打開房門,背倚著牆,重重地喘息。喘息平定後,她站在陽台上,眼睜睜地看著郝晨飄然而去。那穿著白襯衫的背影越來越遠,越來越遠,直至走出了她的生命。就這樣吧,她和林熙陽。從此以後,他們變成了熟悉的陌生人,雖然咫尺,卻是天涯。
  她拿出他送給自己的畫冊,這是他自費出版的個人水彩畫集,一共有9張。前麵幾張全都是桃樹林和蒼白瘦削的白衣少女。第8張是,男孩和女孩相互擁抱,緊緊地,仿佛耗盡一生氣力般地擁抱。
  最後一張是,在慘白淒清的月光下,男生撲向漸漸消失的少女,淚水從臉上滑下來,滴落在空氣中……在畫冊的扉頁上,寫著一句話:“如果愛我,請你忘記我——刻骨銘心的愛情都是這樣終結的。林熙陽”千尋手中的畫冊無聲地滑落。身體中似有什麽被狠狠地抽離。她虛弱地抬起頭,眼前是一片眩目的白光。心髒的抽痛迅速蔓延開來,爬遍了全身。她用手撐著陽台上的欄杆,不讓自己倒下去。
  強撐著走進書房,她將畫冊藏在書桌抽屜的最底層。不能讓裴予陌看到,她不要傷害他!關上抽屜,她已經耗盡了最後一絲力氣。四周的牆和天花板,全都在旋轉。在天旋地轉中,她倒在了地板上。全身的血液似乎都被凍僵了,她一動也不能動。勉強睜開雙眼,她看著夕陽從窗外投射進來,整個房間都充滿了金黃色的光線。
  已經很晚了,她必須起來做飯。裴予陌今晚從廣州回來,她要煮他愛吃的寧波湯園。這是她唯一能為他做的。她想要爬起來,可是四肢不聽使喚,像個木頭人一樣僵硬地躺在地上。
  一瞬間,她突然想起了9年前的那個早晨。母親也是這樣安靜地躺在床上,清晨明媚的陽光照著她美麗的臉。媽媽,你也是這樣嗎?無能為力,一動不動,安靜地等待死神降臨。門口傳來鑰匙插進鎖孔的聲音。
  然後,她聽到一陣腳步聲。
  是裴予陌!
  她心裏瘋狂地叫著他的名字,予陌,予陌,救我!我害怕,你快來救我!可是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淚水從她的眼角落下來,流進了黑發間,消失不見。她聽見他走進了廚房,很快走出來,到餐廳,打開冰箱的門,又闔上。終於,他出現在她模糊的視線中,虛幻得像一個飄忽的影子。他手裏拿著一瓶可樂,往書房走來,突然整個人呆怔住,目光凝固在她身上。
  時間仿佛是蜜糖,黏稠得化不開。“千尋!”他痛楚地驚叫一聲,扔掉手中的可樂,跑過來,一把抱起她。
  她費力地張開嘴,仍然說不出一句話。他緊緊地將她擁進懷裏,全身一陣顫栗,恐懼驚惶攫住了他的心髒:“千尋,你告訴我,你哪裏不舒服,怎麽會突然昏倒?”
  裴予陌的懷抱很溫暖,千尋靠在他的懷裏,隱約聞到他衣服上有她熟悉的味道。她覺得安全,不再害怕。她用力抬起眼瞼,想對他微笑,想告訴他不要擔心,可是淚水卻不爭氣地湧了出來。
  “對不起……”
  勉強吐出這三個字,她昏厥過去,徹底失去了意識。
  
  醫院
  手術室的門緊閉。裴予陌坐在門外的長椅子上,麵無表情地盯著地上,好似被抽離了靈魂一般。
  寂靜的走廊,響起一串急促慌亂的腳步聲。裴予陌抬起頭,看到季安瀾風一樣地衝了進來。
  “發生了什麽事情?為什麽千尋會忽然昏倒?”他著急地問,一貫沉穩內斂的人,看上去有些失魂落魄。“正在搶救,原因還不清楚……”
  裴予陌嗓音幹啞,“很抱歉,我沒有照顧好千尋。”
  季安瀾看看他晦暗的臉色,不再說話,逕直在他身旁坐了下來。裴予陌從身上摸出煙盒,遞給他:“要不要來一根?”季安瀾搖搖頭,說:“我已經戒了。”
  裴予陌扳動打火機,手指顫栗痙攣,打了好幾下才打著。手術室的紅燈亮得刺眼。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門依然緊閉。長椅上的兩個男人臉色都不好,季安瀾像個木偶一樣,坐著一動不動,裴予陌靠在牆上吸著煙,目光呆滯地凝視窗外。夜色迷離,月光皎潔,清涼的夜風,捎來一陣淡淡的花香。多麽迷人而靜謐的夏夜。而他卻感覺不到一絲美好,全身僵硬,像墜入突如其來的噩夢。
  “千尋,你千萬不能有事!”
  他低喃地說,“我還有一句很重要的話沒有說,你不能連這個機會都不給我……”手術室的指示燈滅了。裴予陌迅速轉身,第一時間奔向從裏麵走出來的醫生:“醫生,她怎麽樣了?”
  醫生摘下口罩,臉上的表情嚴肅凝重:“已經搶救過來了,幸虧送院及時,否則……”
  季安瀾焦急地插話:“我女兒到底得了什麽病?嚴不嚴重?”
  “照我的判斷,病人患了很嚴重的心髒病。具體情況還要等明天她醒來,作一次全麵的身體檢查。”
  季安瀾的臉色慘白如紙:“心髒病……又是心髒病……”
  醫生敏感地盯著他:“病人是不是有心髒病的家族史?”
  “她母親就是患心髒病去世的。”醫生拍拍他的肩膀:“也不要太著急,等明天的檢查報告吧。”
  季安瀾目送醫生離開,轉頭望向裴予陌。他眼底驟然黯淡陰鬱,麵色蒼白,嘴唇抿得很緊。
  翌日清晨。千尋慢慢睜開眼睛,發現自己置身在一間潔白的病房中。病房的窗戶敞開著,藍色的窗簾在晨風中輕揚。裴予陌趴在她的床邊,頭伏在床單上,似乎睡著了。淺黃色的陽光透過窗戶灑進來,灑在裴予陌黑亮的短發上,仿佛也閃爍著點點星芒。她下意識地伸出手,手指觸到他的頭發,細細的,硬硬的。
  悄悄地、溫柔地,頭發從她冰涼的指尖滑過,微微帶著暖意,是他的體溫。
  裴予陌察覺了,迅速抬起頭,對她綻開一個微笑:“你醒了?”
  千尋將手從他發間收回來。他小心翼翼地扶她坐起,用枕頭墊在她腰後,溫柔地問:“餓了嗎?想吃什麽?我給你去買。”
  她搖頭:“昨晚你守了我一夜?”
  “你父親也來了,剛剛才被我勸回去。”裴予陌倒了一杯溫開水,遞到她手裏:“你一定渴了,喝點水。”
  千尋握緊手中的玻璃杯,卻沒有喝。望著他,她很輕很輕地說:“我得的是心髒病吧?和我母親一樣。”
  裴予陌不打算瞞她:“是心髒病沒錯,但不會有生命危險。”千尋苦澀地笑了笑:“我外婆、我母親都是得心髒病死的。”
  他怔住,緊緊地盯著她,心緊縮成一團。“不會的,你不會死。我絕對不會讓你死!”
  她默歎一聲。其實,她並不怕死。隻是不知道另一個世界是什麽樣子,是無聲黑暗的,還是像傳說中的天堂一樣耀眼明亮。死亡不可怕,因為死人根本沒有痛苦,痛苦的是活著的人,深愛他們的人。
  傍晚,季安瀾從公司趕過來,千尋的體檢報告已經出來了,她患的是先天性心髒病。
  千尋的主治醫生姓李,N城首屈一指的心髒病專家,和俞家是世交,又是季安瀾的中學同學,交情匪淺。他將季安瀾和裴予陌請進自己的辦公室。
  “這種病具有遺傳性,而且潛伏在她體內已經很久了。如果能及早發現、及早治療,就不會惡化到如此嚴重的地步。現在,她的心髒病已經發展到後期,簡單的修補很難治愈,必須立刻做心髒移植手術。”他坐在皮椅上,十指交叉疊放在膝上,表情沉重。
  “心髒移植?”季安瀾激動地從沙發裏站起來,“就是人們通常所說的換心?”
  “對。”李醫生點頭,“心髒移植手術費用不菲,這對你們季家來說不是問題,關鍵是需要配型合適的供體。但依目前的情況來看,捐贈器官的人並不多,腎髒、眼角膜等都很少有人願意捐獻給醫院,更何況是一顆心髒!”
  “沒有找到合適的心髒,我女兒會怎麽樣?”季安瀾目光中流露出渴望,“靠修補手術和藥物治療,她康複的希望有多大?”李醫生沉默,好一會兒才回答:“如果不做心髒移植手術,你女兒康複的希望幾乎沒有。她目前的身體狀況,必須在一個月內動手術,否則就是華佗在世,也挽救不了她的生命。”
  季安瀾重重一震,身體幾乎癱軟在沙發裏。裴予陌連忙扶住他的肩,扭頭問李醫生:“告訴我,你們打算怎麽做?”
  “盡快安排病人住院,用藥物控製病情惡化,等待一顆適合她的心髒。”李醫生無奈地攤一攤手,“這是現在我們唯一能做的。”
  “短短一個月,我們到哪裏去找一顆合適的心髒?”季安瀾喃喃道,完全沉浸在悲傷絕望的情緒中,“除非奇跡發生……”
  “不管有沒有奇跡,我都會一直陪在她的身邊。”裴予陌凝視著他,眼睛裏有無比堅決的光芒,“我不會讓她一個人。”千尋,你也不要讓我一個人……自從千尋入院,裴予陌便向電腦公司辭了職,日夜守護在病床前。知道自己的病情後,千尋的情緒一直很穩定。他從未看見過她流淚,或者露出哀傷的神情。她這種視死如歸的鎮定,卻讓他隱隱不安。季安瀾不肯放棄,他花重金請了國內外最權威的心髒病專家來會診,結果得出的結論還是一樣:千尋的病情已經非常嚴重,心髒隨時會停擺,唯一的希望就是等待一顆合適的心髒,完成換心手術。
  一位外國專家情緒激動地質問季安瀾:“你是病人的父親嗎?為什麽讓女兒的心髒變得如此糟糕?像這種重型先天性心髒病,在新生兒期或嬰兒期即會出現明顯症狀,而且她母親、外祖母都是得心髒病去世的,你早就應該引起重視。如果這種病在3—6歲作手術治療,完全可以根治!”
  3—6歲?那時候的千尋,根本就不在他的身邊!季安瀾心裏充滿悔恨和歉疚,是他的自私和功利,害死了蘇緹,又讓他們的女兒陷入了絕境。“先生,請您再想想辦法,一定要救救我的女兒……她……她太可憐了……”
  外國專家的情緒平穩下來,他拍拍季安瀾的肩:“我也有一個漂亮可愛的女兒,作為父親,你的心情我完全可以理解。但是,作為一個醫生,我愛莫能助,隻能先用藥物控製,然後等待奇跡發生。”又是等待!千尋的生命就在等待中一點一點消逝,隨時都可能離他們而去……
  深夜。月光灑進病房,將千尋那張蒼白透明的臉照得聖潔美麗。她雙目緊閉地睡在床上,呼吸很細很輕,嘴唇仍是青紫色。
  季安瀾坐在病床邊,怔怔地凝望著自己的女兒。他好像還是第一次如此仔細地打量她。她確實很美,肌膚白淨,五官姣好,甚至超過了她的母親。可是,這樣絕美的容顏,卻注定了她一生的痛苦和不幸,難道真的應了那樣一句話——紅顏薄命嗎?
  季安瀾顫栗地伸出手,溫柔地撫摸她的臉,無限疼惜地說:“我的乖女兒,你不會走的,你不會離開爸爸,因為你是上帝送給我的天使……”千尋平靜的呼吸突然加重,長長的睫毛在雪白的肌膚上輕顫,如月光下翕動的蝶翼。
  她緩緩睜開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他。過了許久,嘴唇才輕輕蠕動:“你叫了我女兒,你終於承認我是你的女兒?”季安瀾心痛如割,他近乎哽咽地說:“是爸爸對不起你,千尋,你一定要原諒我……”
  “我早就原諒你了,”千尋語調仍然平靜,“從我進季宅的那一天,我就原諒你了。因為是你給了我生命,能來這世上走一遭,能夠看到這個多姿多彩的世界,我無怨無悔!”
  “千尋!”季安瀾心髒像被人撕裂一般劇痛。人們都說,孩子是父母的心頭肉。直至今天,他才真正體會到它的涵義。看著女兒躺在病床上虛弱的樣子,真好像有一把鋒利的刀,在一點一點剜他的肉,“從小到大,爸爸都沒有送過禮物給你,也沒有陪你好好地玩過。你有什麽願望,現在說出來,爸爸一定幫你實現!”
  千尋歎息,微笑著點點頭:“我隻有兩個願望,希望您能答應我。”
  “是什麽?”她輕輕吸氣,凝視他,半響,才低聲地說:“第一個願望是,我能不能當麵叫你一聲爸爸?”
  季安瀾臉上的表情痛苦強烈到令人窒息:“千尋……爸爸罪該萬死!”
  “爸爸。”她清晰地吐出這兩個字,單薄的肩膀微微顫抖,“23年了,我終於可以叫你爸爸!”
  他痛得腦中空白,眼底一片痛楚。“第二個願望是,如果我真的走了,請你把我葬在柳鎮,葬在媽媽的身邊。她一個人在那麽遙遠的地方,一定很孤獨。我要永遠陪著她……”季安瀾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他把頭深埋在床單裏,良久,發出一陣壓抑的抽泣聲。那是一個男人無限悔恨痛苦的哭泣。病房門外,裴予陌失去了打開房門的力量。他把身子貼在門上,聽著門內強遏住的哭聲,心髒抽緊絞痛。千尋分明是在交待遺言!她怎麽可以……怎麽可以輕言放棄?
  
  海邊
  因為藥物治療,千尋的病情得到基本控製,沒有繼續惡化。那是一個靜謐的午後,因為下過一場雨,陽光燦爛而不刺眼,空氣涼爽。
  千尋坐在醫院草地的長椅上,凝望著身邊的裴予陌。茂密綠樹下,他正低頭凝神看書,樹葉在頭頂沙沙作響,光斑在葉縫間跳躍。此刻,時間仿佛停止流動,整個世界隻屬於他和她。陽光輕柔,綠草如茵,陣陣淡雅的花香隨風飄來。這一切都是如此寧靜而美麗,然而看在千尋眼裏,卻像黑白電影的膠片,全都失去了光彩,變得黯淡。她怔怔地望著他,俊雅的麵容,頎長的身材,他依然那樣英俊,奪目的英俊。
  ——“你一生中會遇到兩個男人,但有情無緣也是枉然。”原來,這就是她的宿命。林熙陽和裴予陌,就是她生命中兩個有情無緣的男人,一個是生離,一個是死別。千尋長久地望著他發怔。麵前這個男人嗬,他的眉,他的眼,他微微上挑的嘴角,都要記得。
  每一根線條,每一個輪廓,都要深深刻在腦海中,即使到另一個世界,過了奈何橋,喝了孟婆湯,也不要忘記!感覺到千尋的目光,裴予陌抬頭,隻見斑駁的葉影中,她靜靜地凝視著他。平時總是平靜無波的眼睛,第一次流露出那樣深刻的悲傷,仿佛欲將他吞沒的悲傷。
  悲傷,悲傷,悲傷,悲傷。
  就在他陷入悲傷漩渦的前一秒,裴予陌聽見千尋輕渺的聲音,穿過兩人之間靜謐的空間,直達他的耳膜:“能不能帶我去看海?”裴予陌沒有遲疑,很幹脆地點點頭,立刻打電話給季安瀾。
  季安瀾叫自己的司機,將汽車開到醫院。裴予陌扶著千尋坐進車裏,駛向了海邊。
  大海風平浪靜,金色的陽光灑在海麵,一片閃爍的粼光,脈脈不得語。千尋執意走下了汽車,走到海浪的邊緣。海風卷起她白色的裙角,露出蒼白的小腿。
  天空藍得澄澈,海水卻藍得那樣深邃,一如她深深掩藏在心底的痛苦和憂傷。
  一陣風掠過,她抱了抱手臂。
  裴予陌走上去,輕輕地摟住了她。
  他不敢用力,怕她的心髒無法負荷。她更瘦了,肩膀單薄如紙,孱弱得仿佛稍一用力就會把她捏碎。
  “千尋,你知道嗎?地球上最早的生物就是海藻,從寒武紀開始,海藻和大海糾纏了八千萬年,而且還將糾纏下去。”他將頭埋進她的頸項,閉上眼睛,心痛地吸取她身上散發出來的淡淡芳香,這仿佛來自天界的味道。“千尋,我就是你的海藻,生生世世,永不分離!”
  千尋沒有說話,緩緩地伸出手,環住了裴予陌的背。她一直不知道自己是否愛裴予陌,在即將永久分離的一刻,她終於知道了,不是愛,而是很愛很愛。
  因為愛,她不忍心讓他一個人孤獨地活在世上,更擔心自己離開後,他在那痛苦漫長的過程裏,飽受煎熬,生不如死。
  許久,千尋抬起頭來看著他。
  “你可以吻我嗎?”裴予陌的眼神中閃過一絲詫異,然後,點了點頭。
  她靜靜地閉上了眼睛。
  他俯下頭,在她冰涼的唇上輕吻著。
  她抱緊了他的脖子,一顆晶瑩的淚水緩緩滑落下來。順著臉頰,一直流進嘴裏。
  裴予陌吮著她的淚水,那苦澀的鹹鹹的液體。他的心底一片冰冷的疼痛。千尋,是他的所有,他今生唯一的奢求和渴望,珍貴得讓他忐忑不安,害怕失去。
  命運如此殘酷,總是從他生命中奪走最最珍貴的東西。先是父母,後是千尋……
  “千尋,你會好起來的,我們正在幫你尋找合適的心髒,哪怕有一點點希望,都不要放棄!”他說著,摟緊了千尋纖細的身子。她把臉埋進他的懷裏:“萬一……萬一沒有奇跡發生……你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找一個全心全意愛你的人,把我忘了……這樣,我才能走得安心!”
  “我不要!”他猛地推開她,顫抖地說,“千尋,沒有萬一!我不要忘記你,也不要你離開我!如果你真的那麽狠心地拋下我,那麽,我會陪你去。黃泉路上,有我陪著你,你就不會害怕,也不會寂寞了!”
  “予陌!”她驚痛地叫,瞪大眼睛,“你在胡說什麽?”
  “我沒有胡說!”他盯著充滿痛惜驚愕的千尋,哽聲說:“沒有什麽比失去你更難忍受,如果你走了,我不會活下去。你知道我的,我一向說到做到!”
  千尋望著他,難以置信的淚水一滴滴落了下來。
  “你讓我怎麽辦?”她緊緊捂住嘴唇,心痛地低聲呼喚,“予陌,予陌。”
  他重新將她攬進懷裏:“所以,現在你的生命不是你一個人的,也是我的。我們一起努力,跨過這個難關,一輩子相守相伴,直到白發蒼蒼。”
  千尋無聲地哭泣,直到淚水浸透了他胸前的白襯衫。她低喚他的名字,直到發不出一點聲音。
  在她23歲的生命裏,能夠擁有這樣生死相許的愛情,有一個人這樣盡心竭力的付出,她真的沒有遺憾了。可是,他竟然用這樣的愛牽絆住她,不讓她離開,她如何承受得起?
  千尋甚至不敢想象,如果有一天她真的離開,他會怎麽辦。她的愛,絕望而又無奈。也許,這就是上天對她的懲罰,懲罰她的三心二意,懲罰她的不識好歹。如果換作別的女子,一定一定會很珍惜他,一定不會讓他受這麽多的苦。心口開始劇烈地疼痛起來。
  她痙攣地抓住他胸前的衣服,不,她不能昏倒!如果這次昏倒了,也許再也不能醒過來……
  裴予陌發覺了她的異樣,連忙抱起她,跑向停在不遠處的汽車。
  “快,回醫院!”他對司機低聲說,掏出隨身攜帶的藥丸,塞進她的嘴裏,然後又喂了一口礦泉水。千尋終於緩過氣來,她疲倦地靠在他胸前,淩亂的發絲順著額頭垂下,遮住了那張蒼白得毫無血色的臉。裴予陌重重地吐了口氣,懷裏的那個身子是如此脆弱,他差一點就失去她了。
  千尋半合著眼,微斜著頭,望著窗外飛掠而過的景物,想起9年前俞夢瑤來找她,將她帶回季宅,她坐在汽車裏,默默看著道路兩旁的建築物飛快地倒退,心裏忐忑不安,不知上天下一步會如何安排。然後,她走進季宅,住到裴予陌的隔壁。在長長的旋轉樓梯下麵,她第一次見到了這個俊美冷漠的男生。他對誰都漠不關心,對她更是態度倨傲,冷嘲熱諷,卻常常若有所思地盯著她,讓她感到莫名恐惶。她沒有想到,這個男生會在她的生命中扮演如此重要的角色。隻可惜,她的心中已有人早早占據,使她完全忽略了他的愛,甚至厭惡、排斥、反感、抗拒。往事一幕幕在腦海中回放,像慢鏡頭,讓她把過去看個清楚——童年時沒有玩伴的孤單寂寞,搬進季宅後受到的冷落陷害,22歲與回國的他重逢,他到W大找她,他為她當場毀婚……
  無數個片斷,拚湊出她23歲的人生,最終卻發現,她最刻骨銘心的回憶,都和他有關。她的初吻,屬於他;她第一次獻身,屬於他;她最幸福快樂的時光,也屬於他……上天的安排如此明顯,她進季宅就是為了和他相遇!裴予陌,他是她冥冥中的宿命,也是她的未來。患病以來,千尋第一次對生命產生了留戀。因為她要和他一起書寫美滿的結局——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她一臉堅定地仰起頭:“予陌,我會為了你努力!”
  裴予陌內心一陣狂喜,狠命將她摟在懷裏,那力量幾乎要勒斷她的骨頭。
  他了解千尋,她也是說到做到。
  
  震驚
  季灩終於知道千尋的病情,經常到醫院來看望她。她看到了千尋的蒼白虛弱,也看到了裴予陌對千尋的愛。他溫柔體貼、耐心細致,放棄自己的工作,整日整夜守在病房裏。
  季灩想起年少的那些日子,覺得自己真是遲鈍,裴予陌表麵看起來對千尋很冷漠,其實他非常在意她。他很早很早以前就喜歡上了千尋——在客廳裏初次見到千尋,他就稱讚她長得漂亮,這是他第一次當麵讚美一個女生;千尋被她推下樓梯昏倒,他嚇得麵無血色,抱起千尋就往醫院跑;她詛咒千尋刻薄短命,他用沉痛而憤怒的眼神看她,說她會遭到報應……季灩忍不住一陣顫栗,她果然遭到報應了!一語成諏,一定是自己的詛咒害了千尋。
  為了贖罪,也為了讓裴予陌多休息一會兒,季灩想要代替他照顧千尋,裴予陌堅決不同意:“你是個孕婦,自己也要休息。而且,你也知道千尋目前的狀況,我不能離開她,我必須親自照顧她!”
  千尋目前的狀況不容樂觀。雖然他們不遺餘力地為她治病而努力著,但因為一直找不到配型合適的供體,而遲遲無法做心髒移植手術。
  一個月的期限馬上就要到了,千尋的病情開始惡化,已經不能下床,有時候會持續昏睡一整天。在醫院,裴予陌日益憔悴消瘦;在季宅,季安瀾不停地歎氣、流淚。他恨自己無能,擁有萬貫家財,卻得不到一顆合適的心髒,挽救不了女兒的生命。
  這樣沉重悲哀的氣氛,讓季灩覺得難以承受。隻要想到千尋隨時都會離開他們,她就擔心得睡不著覺。
  一天晚上,季灩突然從噩夢中驚醒。她夢見千尋化作天使,整個人都飄起來,向空中飛去……
  “不要!千尋,你不要走!”她滿頭虛汗,大叫著睜開眼睛,才知原來是夢。
  幸好,隻是一個夢。
  季灩翻個身,看到窗戶半開著,郝晨呆呆地立在黑暗中,一動不動。
  “郝晨?”她低喚,擰亮了床頭的燈。
  郝晨沒有回頭,背影在燈光的映照下顯得特別凝重。
  “你怎麽了?是不是被我吵醒了?”她披衣坐起,郝晨重新回到床上,將燈熄滅,一邊問:“你剛才做噩夢了?”
  “是啊,我做了一個很可怕的夢,還好隻是夢而已。”
  郝晨輕輕拍著她的背:“你夢見什麽?”
  季灩把頭窩在他胸前,呢喃地說:“我看見千尋立在我的床前,向我告別,然後她揮動翅膀,慢慢地從窗戶裏飛走了……”
  郝晨放在她背上的手指僵硬了一下,許久後才發出聲音:“夢從來都是反的。千尋不會有事,你放心,好好睡吧。”
  季灩聽話地躺下,沒有再發出任何聲音。
  郝晨仍然呆坐在黑暗中,覺得胸口像被什麽東西堵住了,哽塞得難受,甚至連呼吸都很困難。
  千尋,你不會有事的。
  他閉上眼睛,淚水悄悄從眼角滑了出來。
  下午,空氣很悶,連風都帶著令人煩燥的熱度。
  這是暴風雨即將到來的前兆。
  千尋吃過午飯就睡下了。從海邊回來後,她積極配合治療,再沒有因為心髒驟停而暈倒,但是,她卻越來越虛弱,甚至沒有力氣下床。
  病床上,千尋皺著眉頭昏睡,藍白條紋的病號服,使她看起來更加蒼白瘦削。
  裴予陌坐在床前,疼惜地撥弄著她額前的劉海。
  “千尋,為了我,你一定要堅持下去!”
  輕微的敲門聲響了好一陣,裴予陌才反應過來,起身去開門。
  門打開了,外麵站著的男人讓他感覺很陌生,黝黑的麵容上有一雙憂傷的眼睛。
  “請問你是……”他的眼神有些迷茫。
  “我叫郝晨,是來探病的。”郝晨將手裏提著的一籃水果遞給他。
  裴予陌略帶歉意地說:“哦,千尋已經睡著了。”
  “我可以進去看看她嗎?”他懇切地請求。“請進。”
  裴予陌接過他手中的水果,招呼他坐下。郝晨坐進病床邊的沙發裏,望了昏睡的千尋一眼,說:“季灩今天身體有些不舒服,所以我就一個人過來了。其實很早就想來的,卻一直沒有時間。”
  裴予陌為他倒了一杯茶,說:“沒關係。”
  兩個男人之間的關係很微妙,語氣也顯得疏離而客套。“千尋的病怎麽樣了?”
  “醫生說情況不是很好。”
  “都是你一個人照顧她嗎?”
  “她父親和季灩也常常來。”
  “有什麽地方需要我幫忙嗎?我是……是她的姐夫,也算是一家人。”
  “不用了,多謝。”
  雖然接觸不多,郝晨卻發現裴予陌是個高傲而冷漠的人,有種被刺傷的感覺,還有些緊張和心虛。室內的空氣壓抑沉悶,郝晨遲遲沒再開口,不知說什麽才好。
  這時,李醫生走進來查房,打破了兩人間的尷尬。
  他詳細詢問了千尋的情況,對裴予陌說:“你到我的辦公室來一下。”
  他們離開後,郝晨終於鬆了一口氣。他小心翼翼地走到病床前,窗簾低垂,黯淡的光籠罩著屋內,千尋安靜地躺在床上。
  蒼白的臉深陷進枕頭裏,長發披散,雙眉微蹙,即使是在熟睡中,仍顯得很痛苦。
  才三個星期不見,她就變得這樣消瘦,像一朵迅速枯萎的花,自枝頭飄零凋謝。
  郝晨呆怔地站在床邊望著她,心開始揪痛起來。
  “千尋……千尋……”他輕聲喚了她好幾聲,可是千尋渾然未覺,一點反應也沒有。眼淚迅速模糊了他的雙眼。
  “千尋,都是我不好,是我害了你!如果我那天不去找你,你現在還是好好的,健健康康的。”
  郝晨抓住她的一隻手,緊貼在自己臉上。她的手指冰涼,像凍僵了似的,沒有一絲溫度。
  他低聲地訴說著:“如果你就這樣走了,我不會饒恕我自己。我會覺得是我害死了你,用我的愛殺死了你!我會悔恨一輩子!”悔恨和悲傷如潮水般湧上他的心頭。郝晨禁不住跪在她的床畔,把臉埋在手掌中,弓著的背脊痛苦地起伏抽搐。
  身後,房門被悄無聲息地推開,裴予陌怔怔地站在原地,看著麵前的情景,腦中一片混亂。
  主治醫生告訴他,千尋的情況已經危在旦夕,必須在一個星期內找到合適的心髒。
  他一臉黯然地走回病房,無意中撞見了這個痛哭失聲的男人。他呆立了好一會兒,然後悄悄地掩上門,轉身離開。
  裴予陌走到走廊的盡頭,摸出一根香煙點燃,靠著牆角抽煙。
  一個月很快就過去了,他越來越焦燥不安,卻又不敢在千尋麵前表現出來,隻能一個人偷偷地抽煙來緩解壓力。
  走廊的另一頭,郝晨從病房裏走了出來,步履匆匆地走向電梯。他雙眼紅腫、神情悲愴,絲毫沒有發現立在牆角的裴予陌。等他走進電梯後,裴予陌掐滅了煙頭,返回病房。
  在病房門前站了許久,他才開門進去。
  千尋仍然在熟睡中,或許是藥物的鎮靜作用發揮了功能。裴予陌立在床畔,長久地凝望。千尋和郝晨到底是什麽關係?為何他會跪在她的床頭痛哭?
  突然,她的身子動了一下,喃喃地低喚:“媽媽……”
  她又夢到媽媽了?
  裴予陌握住了她的手,輕聲說:“不要怕,有我在這裏。”
  千尋的情緒激動起來,渾身劇烈地顫栗,像陷在某個可怕的夢魘之中。
  她緊緊抓住他的手,低呼出聲:“郝……郝晨,不,林熙陽,不要走!”
  林熙陽?他的手頓時僵在了那裏,血液在耳邊轟轟作響。
  難道郝晨就是林熙陽?林熙陽就是郝晨?他極度震驚之下,一任她緊抓著自己的手,指甲深深地掐進肉裏。
  
  暴風雨
  傍晚,狂風夾帶著暴雨襲來。千尋醒了,看到床頭櫃上的水果籃,問:“是誰來了?”
  “郝晨剛才來看你,你一直都在睡覺。”裴予陌拿出一個蘋果,說,“我削個蘋果給你吃?”
  千尋點點頭,嘴唇泛紫。郝晨來了?難怪她剛才隱約聽見有人在自己床前哭泣,像是郝晨的聲音,原來不是夢。
  裴予陌是削蘋果的高手,他能完整地削完蘋果,蘋果皮薄且連刀不斷,並會仔細地去了核。
  千尋很愛吃蘋果,卻不會削。她有一次削蘋果給他吃,逆著削,削下去許多果肉。
  他笑著奪去她手裏的蘋果,說:“你的手藝這麽遜,等你削好了,我隻能吃核了。”
  從此他不再讓她削蘋果,其實是怕她傷著自己的手。裴予陌一邊用小刀削著蘋果,一邊問:“你以前認識郝晨嗎?”
  千尋惶惶然,垂下頭說:“不認識,我怎麽會認識他呢?”
  裴予陌看出了她的緊張不安,手一顫,長長的蘋果皮突然斷落。她吃了一驚,抬起眼睫:“蘋果皮斷了?予陌,你削蘋果的手藝退步了。”
  “是啊,退步了。”他說,手中的蘋果皮不停地斷落,一不留神,小刀劃破了他的手,血順著指頭滴落。“予陌!”她叫了一聲,從床上下來,捧起他的手指,“你怎麽了?”
  “沒事。”微笑著,他說,“隻出了一點點血。”
  “予陌……”千尋看著他,強烈的酸楚湧上來,他一定是察覺到什麽了。
  可是,她該如何向他解釋呢?裴予陌凝望著她。她的心裏仍然藏著那個男人,無論他怎麽用心怎麽努力,永遠也無法取代。他感到心裏陣陣劇痛,比手指上的傷口痛一百倍。千尋取出創可貼為他敷上,稍稍止了血,卻止不住胸口的疼痛。裴予陌繼續削蘋果,將削好的蘋果去了核,遞給她。千尋接過來,咬了一口,香甜可口的蘋果竟然沒有味道。天暗了下來。窗外,風雨加劇了。
  裴予陌守候在千尋床前,喂她吃稀飯,然後服下藥丸。俯在她耳邊,輕聲說:“我去吃飯了,你好好休息一會兒。”
  “好,你去吧。”她微笑地說,目送他離開。裴予陌在走廊上遇見季安瀾,他神情緊張地問:“千尋今天怎麽樣?”
  “還好,我已經喂她服了藥。”裴予陌看著他被風雨吹亂淋濕的頭發,“這麽大的雨,您還趕過來?”
  “坐在家裏,我實在放心不下,再說也應該來替換你。”季安瀾心中酸楚感動,“這些日子,你辛苦了。”
  “隻要能守在千尋身邊,天天看著她,我就不會覺得辛苦。”他靜靜地說,臉上的笑容很淡很淡。“能夠遇見你,是她一輩子的福氣!”
  季安瀾感慨地歎息。“但願如此。”裴予陌說,眼底有淡淡的憂傷。季安瀾微微驚異,從他的語氣中,第一次聽出了沮喪和疲憊,仔細打量,他臉色灰白,目光空洞。大概是太累了吧?整天守著一個危重病人,不遺餘力地照顧她,誰都會心力交瘁。
  “我已經找好了一個看護,八點鍾就來接班,你不用來了,今晚好好在家睡覺。”
  裴予陌凝視他,眼底閃過一抹複雜的情緒。然後,他努力彎起唇角,淡淡地笑:“好。”
  季安瀾卻呆立在當地。這是第一次,裴予陌答應離開千尋,以前他是無論如何也要守在她身邊的。季安瀾走進病房,看到千尋靜靜地躺在床上,目光呆滯地凝望著天花板。
  聽到腳步聲,她迅速轉過頭,蒼白的臉上掠過一絲驚喜:“你就回來了?”
  “千尋,是爸爸。”她的眸子瞬間黯淡下來,低聲說:“予陌去吃晚飯了。”
  “我剛才碰見他,叫他不要過來了。”季安瀾在女兒的床頭坐下,替她掖了掖被角,“我替你請了一個看護,今晚由她照顧你。”她的身子僵硬,怔怔地望著他。“予陌……不會來了?”
  “他明天上午過來。”季安瀾開玩笑地說,“怎麽,你一會兒也離不開他?”
  千尋笑了笑,神情恍惚。她唇邊的微笑飄忽而無力,幽幽地說,“我發現,我真的離不開予陌。如果他不在我身邊,我就會覺得害怕,就會六神無主,擔心自己再也見不到他。爸爸,我是不是很沒用?讓你丟臉?”
  季安瀾屏息地望著她,濕潤的光芒在他眼底閃動。“不是的,你堅強而又勇敢,是爸爸的驕傲。”
  “真的?”千尋眼底也有晶瑩的淚光,她努力地微笑,不讓淚水滴落下來,“可是,我卻感覺我要失去他了呢!”季安瀾的身子僵住。“不會的。”他沙啞著說,“予陌這個孩子我了解,他絕對不會離開你。”
  “其實,我倒希望他能離開我,這樣,我走了以後,他就不會這麽痛苦。”她仰起臉,淚水撲簌簌掉下來,“爸爸,你說我是該留他在我身邊,還是該趕他走呢?”季安瀾望著她,喉嚨陣陣發緊,千尋的矛盾和掙紮他感同身受。半晌,才用低啞的嗓音說:“千尋,我可憐的女兒!”千尋撲進父親懷裏,身子在哭泣中輕輕顫抖。他憐惜地擁住她,安慰地說:“別擔心,你會好的。等你完全康複的時候,爸爸還要為你們舉行婚禮。”
  “謝謝爸爸。”千尋輕聲說,淚水順著麵頰,滔滔傾流。一如屋外肆虐的狂風驟雨。
  同一時間,裴予陌坐在汽車裏,看著車窗外如注的大雨發呆。
  雨水不斷地擊打著窗玻璃,慢慢地形成了一道道水痕。路旁的樹木瘋狂地搖晃,死命地掙紮,與風雨頑強抗爭。
  他久久沒有發動汽車。在這樣一個風雨之夜,他哪裏放心得下千尋?他一直以為,隻要自己留在千尋身邊,就能給她帶來幸福。可是,他卻什麽都不能做,既不能為她找到一顆合適的心髒,也不能讓她真正地快樂。
  因為她最需要的那個人,最愛的那個人不是他。
  回想起千尋回到N城後的種種異常,他終於體會到她深藏在內心的痛苦和掙紮。她深愛的那個人,一直等待的那個人,竟然成為了她的姐夫。
  她什麽都不跟他說,硬撐著獨自去參加季灩的婚禮。如果他當時能陪在她的身邊,或許她就不會發病了。
  千尋,你好傻!你是個傻瓜!!了解了事情的原委,千尋的隱忍和痛苦更讓他疼惜。也許,他不是她這一生最愛的人,但他會是最愛她的人。他愛她,所以他不在乎她的心裏是否還有別的男人。隻要和她在一起,他就會感到幸福快樂。
  郝晨,他娶了季灩,已經沒有權力帶給你幸福。
  這個世上,唯一能給你幸福,能照顧嗬護你一輩子的,隻有我,隻有裴予陌!請原諒我的自私!千尋,我一定要留你在我的身邊,哪怕是從死神手裏把你搶過來!
  裴予陌突然想到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那枚戒指,他本來打算從廣州回來就向千尋求婚的,卻一直都沒有機會送出去。
  他立刻開動汽車,箭一般地駛出了醫院。
  千尋,你一定要等我,等我回來!狂風仍在呼嘯,雨嘩啦啦下個不停。
  已經八點半了,看護還沒有過來,大概是被風雨阻止了。
  真是惡劣的天氣!
  千尋在風雨聲中入睡了。
  因為正在輸液,身邊必須有人看護。
  季安瀾沒有離開,一直守在她的床邊。
  手機鈴聲突然響起,非常尖銳地打破了寂靜。
  季安瀾接過來,“喂”了一聲,臉色立時變得慘白。他看了床上的千尋一眼,壓低嗓音說:“是,我是……我馬上過來!”
  正好,看護冒著風雨趕來了,一看到季安瀾就連聲道歉:“季先生,對不起,我來晚了……”
  季安瀾匆忙打斷她的話:“我女兒正在輸液,你守著她,我出去一下。”
  說完,他就跑出了病房。季安瀾出去了很久很久,直到淩晨才回來。
  千尋蓋著薄被,安靜地舒眉睡著,像個孩子。她的嘴角,甚至微微上揚著,似乎夢到了什麽開心的事。這張蒼白單薄的麵容,卻令他深刻疼惜。心裏湧起一股強烈的悸動,緩緩地,他在床畔坐下來,嘴裏呢喃著:“孩子,我可憐的孩子……”
  淚水滑過他的麵頰,一直落在了白色的床單上。窗外的風雨一陣又一陣,整夜都沒有停歇。
  
  手術
  風雨隨著黎明的到來而減弱。天亮之後,風停了,雨歇了,第一縷曙光斜斜照進病房。千尋從睡夢中睜開眼,第一眼看到的便是看護那張微笑而陌生的臉。“小姐,你好!”看護笑得殷勤而小心翼翼,“我姓陳,以後就由我來侍候你。”
  “你?”千尋失神地望著她,目光中有一種悵然若失,“那麽,裴予陌呢?”
  “裴什麽?”看護困惑不解,“是你以前請的看護嗎?”千尋搖搖頭,淡青色的晨曦中,她的麵容蒼白而透明,嘴唇泛著淺淺的紫色。
  窗外,陽光漸漸由青白轉為淡黃。季安瀾走進病房時,千尋呆呆地坐在床上,眼睛望著窗外,空洞而沒有焦距。
  外麵的樹木花草,經過昨日的風雨肆虐,而變得滿目狼藉。仿佛就在一夜之間,世界變了模樣,萬物岑寂蕭條。裴予陌沒有回來,也沒有打電話。他怎麽了?是病了,還是……季安瀾端起那碗涼了很久的稀飯,在她身邊坐下:“千尋,吃一點吧!”
  千尋搖頭,注視著窗外,喃喃地說:“予陌呢,他今天怎麽沒有來?”
  “哦,季氏在北京的分公司臨時有急事要處理,我走不開,就派他去了。”
  “去北京?”她依然沒有回頭,所以沒有注意到季安瀾麵呈灰色,突然間蒼老了十歲。
  “嗯,要去一個星期。”他看著她,目光中有掩飾不住的沉痛。
  “那他應該打個電話給我。”千尋輕聲說,“而且,他也不會這時候離開我。”
  “那件公務非常重要,予陌走得很匆忙,來不及打電話。”季安瀾神色憔悴而狼狽,“是我勸他走的。難不成你病了,就要他犧牲自己的前途和事業?他走的時候,反複交待我一定要好好照顧你,最後才戀戀不舍地離開。”千尋靜默地坐著,始終一言不發。白色的病房,寂靜無聲。
  “是啊,我不該拖累他。”她終於靜靜地說,一種淡淡的悲哀飄浮在空氣中。
  “隻是怕一個星期後,他回來時,我就見不到他了。”她深深地吸氣,苦澀地說,“永遠也見不到他了。”
  季安瀾身子一顫,幾乎握不住手中的碗。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勉強開口,聲音中帶著些激動的顫栗:“怎麽會?我就是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有一位不知名的好人,願意將心髒無償捐獻給你。”
  “昨晚,醫院轉來一位危重病人,腦癌晚期,已經無藥可救。臨終前他聽說有人需要心髒移植,便自願簽下器官捐贈協議。李醫生淩晨打電話給我,說可以做心髒移植手術了!”季安瀾的眼睛裏閃爍著淚花,“孩子,你有救了!”
  李醫生顯然比季安瀾更激動。作為心髒移植專家,他曾到美國深造進修,心髒移植術在美國是最普遍的器官移植手術之一,每年都有超過1500位病人進行心髒移植。而在中國,由於供體嚴重缺乏,許多人都在絕望的等待中死去。李醫生今年隻做了一例心髒移植手術,手頭已有10個病人因為等不到供體,都痛苦地死去了。
  “奇跡果然發生了!”李醫生說,“這真的是奇跡,因為心髒移植對供體的要求非常高,必須在腦死亡之後,其他器官還未死亡之前摘取,用特殊的鹽溶液保存。”
  淩晨2時,當李醫生握著從器官捐贈者體內取出的鮮紅心髒時,他悲喜交加,因為這是一個十分理想的供體。心髒脫離人體後,隻有四五個小時的的存活時間,捐贈的供體從死者體內摘取後,必須在4個多小時的時間內植入病人體內。清晨6時,千尋被推入了手術室。
  季安瀾被拒之門外。他在走廊上焦急地踱步,度日如年。李醫生說,心髒移植手術的風險性非常大,隻有30%的成功率。也許活生生的一個人進去,出來時就變成了一具屍體。
  千尋靜靜地躺在手術台上。這場潛伏多年突然爆發的病,讓她深刻體會到世事無常。生命可以是一座玫瑰花園,也可以是一座人間煉獄。這都由一個人的心靈決定。如果失去了裴予陌,活著也僅僅是活著,沒有任何意義。
  雖然施了全身麻醉,她仍能感覺到自己的意識,像是從體內脫離出來,輕輕地飄蕩在空中。
  她看到自己躺在手術台上,身上覆蓋著毛毯。李醫生俯下身對她說:“你放心,我們一定會治好你的。”他們在她胸部胸骨正中作手術切口。中斷心髒的血液供應,血液通過人工管道被輸送到心肺旁路裝置,這裝置暫時代替她的心肺功能,維持血液的正常氧化和循環。然後,醫生取出她那顆殘破的心髒,將捐贈者的心髒縫合到她的胸腔內。
  整個手術過程漫長而複雜,隻要哪個環節出了問題,她都會死在手術台上。
  千尋並不害怕,她隻是有一點累,有一點眩暈。這種眩暈把她送回了柳鎮,送回到了母親的身邊。
  她現在終於知道,母親很愛她,父親、季灩、郝晨,還有裴予陌,他們其實都愛她。
  這些濃濃的愛,將伴她長眠黃土,靜聽蟲鳴。
  千尋微笑著閉上了眼。
  她覺得好疲倦,一夢千尋,這個夢做得太久了,她想要放棄。
  “千尋!”耳旁傳來一聲輕輕的呼喚。
  她緩緩地睜開眼,看到了裴予陌。
  他站在她麵前,對她微笑。他還是那樣英俊帥氣,像一個不染一絲凡塵的王子,全身都散發著月華般的光澤,溫雅如玉。“予陌,是你嗎?真的是你嗎?”她癡癡地,一往情深地望著他,“我以為你走了,再也不理我了。”
  “傻瓜。”他捧起她的臉,眸光如此熱切真摯,寵溺無限,“我怎麽舍得離開你?”
  她撲進他的懷裏,緊緊抱住他,哭得不能自已:“予陌,我們一輩子都在一起,一起慢慢變老,好不好?”
  裴予陌望著她,眉峰因痛楚而糾結,眼睛裏流露出憂傷的表情。他溫柔地將她的眼淚拭去,然後,撫上了她的額頭,冰冰的手指,觸到她的肌膚一陣沁涼。千尋一驚,抬手抓住了他的手:“予陌,你的手指好冰啊!而且,你昨天貼的創可貼呢?怎麽不見了?”
  他沒有回答,從她手中抽出手,指著前方:“你看,那是什麽?”
  她抬頭,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看到了一片桃花林。這是一個僻靜無人的世外桃源,白霧繚繞,綠樹成蔭,芳香四溢,泉水叮咚,周圍安靜極了,也美麗極了。裴予陌牽著她的手,漫步在曲折的幽徑,空中有花瓣一片片飄下來,落在他們的身上、額上、眼睫上。他一直在她身旁微笑,那笑容比陽光更燦爛,承載著無盡的溫暖。他的笑容好美,帥絕人寰,是她見過世上最美的笑容。她伸長手指,想要觸摸他的微笑,觸手的卻是一片虛空。“予陌!予陌!”她猛地驚醒,季安瀾蒼白著一張臉站在床邊看著她。
  “孩子,你終於醒過來了!”他欣慰地流著淚,“你得救了!”
  手術後,千尋出現了短暫昏迷,被送進了重症加護病房。強烈的求生欲望一次次使停止跳動的心髒又搏動了起來。醫生們都認為這是一個奇跡。在死亡的邊緣,人的求生意誌起著非常重要的作用。有如此強烈求生欲望的人,他們也是第一次遇到。
  “爸爸,我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裏予陌一直陪伴著我。”她含淚望著父親,嘴唇顫抖,“是他救了我!”
  徘徊在生與死的邊緣,是他把她從奈何橋上拉了回來。
  “予陌?”季安瀾低念著這個名字,眼前一片模糊。
  
  信件
  心髒移植手術非常成功。千尋仍需住院觀察,看有沒有排斥反應。李醫生介紹,與其它器官移植手術一樣,心髒移植最大的問題是移植排斥反應。術後病人需不定期地服用免疫抑製劑。如果移植排斥反應得到控製,病人可存活10年以上,甚至更長。
  令醫生們感到驚奇的是,千尋移植手術後,幾乎沒有任何排斥反應,就好像那顆心髒本來就屬於她,在她的胸腔裏跳動一樣。一個月的觀察期結束,千尋順利地出院了。是季灩接她出院的。
  自從她手術後,季安瀾忙著打理公司的生意,便很少來了。那位看護非常盡心盡責,天天陪在病床邊,為她端水遞藥,一口一口地喂她吃飯。
  每當這時候,千尋就會想起裴予陌。以前他也是這樣寸步不離地守在她身邊,無微不至地照顧她。一個星期早就過去了,他沒有出現;兩個星期、三個星期,甚至一個月,他依然杳無音訊。
  千尋撥打他的手機,總是聽到“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請稍後再撥。”一個星期後,她再打過去,對方卻說:“您所撥打的電話是空號,請核對後再撥。”這個號碼已經被注銷了。
  裴予陌,就這樣從她的世界裏離奇地消失了。千尋隨季灩回到季宅,回到她過去住的那個房間。季灩給看護結算完工錢後,走進千尋的臥房。
  房間的窗戶打開著,外麵在飄著雨。秋天已經不知不覺地來了。千尋靠著床頭半倚而坐,麵無表情地望向窗外,她沉默得像一尊雕像,一動也不動。
  季灩望了她很長時間,忍不住輕聲說:“好好躺一會兒吧,醫生說,你需要臥床休息。”
  慢慢地,千尋轉過頭,聲音低沉而喑啞:“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季灩一怔,避開她的視線,說:“你在說什麽啊,我不明白……”
  “爸爸躲著不見我,而你總是顧左右而言他。”千尋正視著她,目光中充滿懇求,“告訴我好嗎?到底發生了什麽?為什麽裴予陌會消失不見……”
  她還未說完,臉色變得煞白。不知為什麽,每次說到或想到這個名字,心就一陣絞痛,好像有什麽東西在撞擊她的胸口。
  季灩看到她用手緊捂著左胸,立刻慌了神,一步跨過去,焦急地問:“你怎麽了?心髒又不舒服嗎?快點服藥,醫生開了很多抗排斥的藥!”
  千尋搖搖頭,一眨不眨地盯著她,令人心驚的脆弱中透著倔強:“你不告訴我,我不會服藥的。”季灩急得要哭出來了,千尋的倔強她早就領教過了,手足無措之下,她撥打了季安瀾的電話,帶著哭腔說:“爸爸,你快來,千尋她……”
  “灩灩,你慢慢說,千尋她怎麽了?”季安瀾著急地問。“她……反正,我也說不清楚,你快點回來吧!”
  “啪”的一聲,季安瀾掛斷了電話。15分鍾後,樓下響起了急促的門鈴聲。阿蓮驚惶失措地過去開了門,季安瀾一見麵就問:“小姐怎麽了?”
  “不知道,季灩小姐好像急哭了!”他三步並作兩步,急奔上樓,季灩抱住他的胳膊,哭著說:“爸爸,千尋一直問我予陌的事,你要我怎麽回答她?”
  季安瀾眼底驟然黯淡。他的腳步一下子變得沉重起來,慢慢地挪進千尋的臥房。
  千尋坐在床頭,神情孤獨倔強。她咬住嘴唇,冰冷而沉靜的聲音,輕輕回蕩在室內:“予陌是不是出事了?”
  季安瀾身子劇震,他用手扶住牆壁,才沒讓自己倒下去。瞞不住了,真的瞞不住了。他一直躲避著千尋,就是希望她越晚知道越好,可是,千尋現在擺明了是要逼他說出真相……
  他沉默良久,低聲說:“予陌走了!”
  千尋嘴唇慘白,身子顫抖得搖搖欲墜。
  “他是走了,還是死了?”
  “是走了!”季安瀾靠著牆,歎息著說,“你作手術的前一天晚上,予陌突然打電話給我,約我在醫院門口的咖啡廳見麵,交給我一封信,要我轉交給你,然後他就一聲不響地走了。像從人間蒸發了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裏。”
  季灩驚怔地望向父親,眼底漸漸浮起一層霧氣。可憐的父親,他真是用心良苦!
  “信呢?他的信在哪裏?”
  千尋輕輕地說,情緒並沒有很大的波動,聲音平淡得出乎人的意料。
  季安瀾回自己房間,取出一封信,交到千尋手裏。
  她用顫抖的手指拆開信,確實是他的筆跡,可是,字體非常潦草,還有被淚水化開的痕跡。
  “千尋: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離開了。請原諒我的不告而別。盡管我是那麽的愛你,那麽的舍不得離去。還記得我們曾經打過的那個賭嗎?我賭你三年之內一定會愛上我,如果我輸了,我會走得遠遠的,永遠不再來騷擾你。結果證明我還是輸了。雖然三年的期限未到,但我已經知道了結局。我永遠也不可能代替你心中的那個影子!願賭服輸。從今往後,我走得遠遠的,不會再來騷擾你了。千尋,沒有我在你的身邊,你一定要學會堅強,學會自己照顧自己,勇敢地麵對生活,快樂地活著。我不希望因為我的離開而帶給你絲毫的傷痛。忘記我吧!就當我從來沒在你的生命中出現過!
  予陌 留”
  曾經很幸福,曾經很快樂,卻不能兩人相守,直到白發蒼蒼。
  千尋咬緊嘴唇,慢慢地將那張紙放回信封裏。她全身的血液冰涼,像墜入了冰窟。
  “千尋!”季安瀾擔憂地問,“你沒事吧?”
  “沒事,這個結果已經比我想象的要好得多,最起碼,他還活著,不是嗎?”
  千尋唇邊揚起一抹自嘲的苦笑,輕若未聞地說。季安瀾和季灩立刻露出傷痛而慌亂的神情,兩人都低下頭,保持著沉默。
  室內一片安靜,聽得到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予陌……予陌,你好狠心!無聲地念著這個名字,千尋胸口處的疼痛在加劇,漸漸擴大蔓延至她的全身。
  季安瀾抬頭,心驚地發現,千尋臉色慘白,嘴唇駭人的紫。這是心髒病發作的前奏,難道她又發病了?他驚駭萬分,立刻上前扶住她,不安地問:“千尋,你哪裏不舒服?”
  “爸爸,你為什麽要救我?”
  她嘴唇煞紫,心髒疼得像要炸開,“我寧願就在那天晚上死去……”
  她慢慢地倒了下去,眼前漆黑。
  “千尋!”寂靜的房間,響起一片驚呼聲。她的身子繼續滑落,落在冰冷的地板上。像一片葉子,輕飄飄地從空中墜落。隨著她一起滑落的,還有裴予陌的那封信。
  信封上,觸目驚心的血跡,泛著慘淡的光。
  
  孩子
  千尋再次被送進了急救室。經過緊急搶救,她很快脫離了危險。醫生發現,她並不是因為心髒病發作而昏倒,而是有非常嚴重的貧血。化驗血液後,得出了一個令人驚奇的結果——“千尋,你懷孕了,難道自己都不知道嗎?”季安瀾百感交集地望著她。
  懷孕了?這是裴予陌的孩子!千尋費力壓下激動的情緒,說:“我要這個孩子!”
  “可是,醫生說,你的心髒剛剛動手術,如果懷孕會增加心髒負擔,造成功能衰竭。而且,你作移植手術時,施行了全身麻醉,會影響胎兒健康,這個孩子不能要!”
  “不,”她突然像觸電一樣,全身輕彈起來,“我一定要留下這個孩子!”
  “千尋……”
  “爸爸,求你了,即使我拋棄生命,也要把這個孩子生下來,因為這是我欠予陌的!”
  她的聲音淒切,眼中含淚,看起來、聽起來,都是那麽楚楚可憐。季安瀾的心驀地疼痛起來。
  “予陌一直都想要一個孩子!他還說,如果我愛他,就嫁給他,為他生一個孩子。”千尋用熱切的目光緊盯著他,“現在,我有了他的孩子,怎麽忍心舍棄呢?”他再也說不出反對的話,隻是蹙眉望著她。“爸爸,你同意了,是不是?”她緊緊握住他的手臂。“孩子,你要想清楚。予陌不在,難道你又想重蹈你母親的覆轍,作個單親媽媽?”
  “我不怕作單親媽媽,也不怕吃苦,我隻想要予陌的孩子!”她深切地凝視他,臉上重新煥發出光彩,“我一定會疼他,愛他,保護他,為他遮風擋雨,讓他快快樂樂地長大,一輩子平安幸福……”
  因為這也是予陌的心願!
  ——“我的理想是當一個好爸爸。將來生一個孩子,兒子女兒都可以。我一定要疼他,愛他,保護他,絕不讓他離開我。不管發生什麽事,我們一定不要分開。我要看著他長大,快快樂樂地長大,一輩子平安幸福……”季安瀾的眉頭緊結著,終於點了點頭。千尋撫著自己的小腹,心中脹滿幸福的喜悅,然後,緩緩淌下淚來。她從急救室出來,直接去了嬰兒室。站在門外,看著一個個可愛的初生嬰兒,聽著他們稚嫩嬌弱的哭聲,目光中充滿向往。她和予陌的孩子,一定既漂亮又聰明,他將擁有父母的良好基因。現在,她終於明白,為何母親當年會生下她。任何一個女人,也舍不得拋棄與愛人所生的孩子,因為他是兩人愛情的結晶,證明對方曾在自己的生命中存在過。得知自己懷孕後,千尋一反常態,非常樂觀積極地生活著。怕藥物影響胎兒的健康,她不再服用免疫抑製劑。而季灩也沒有去上班,天天坐在家中安胎,姐妹倆開始有了共同的話題。
  季灩已經懷孕四五個月,腹部微隆,整個人籠罩著母性的溫柔。
  “是男的,還是女的?”千尋隨口問道。“誰知道呢?”
  季灩說,臉上充塞著喜悅和羞澀,“郝晨說,無論男孩女孩,他都喜歡。”
  郝晨,她已經很久沒有想過這個名字。雖然在一個屋簷下朝夕相處,兩人像陌生人一樣,竟看不出曾經傷痛的痕跡。“對了,郝晨說,下午三點鍾,他來接我去醫院作檢查,你也一塊兒去吧。”
  “不用了。”她搖頭,“我的還小,應該沒什麽問題。”季灩看著她的腹部,突然想到裴予陌,咽了咽口水,勉強地笑:“如果予陌知道,他一定很高興……”千尋背脊驀然僵硬,予陌,如果他真的知道,不知是什麽反應。他高興呢,還是傷心、難堪。
  她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有嫁給他,作他的妻子,給自己的孩子一個名份。
  壁上的時鍾突然響起,季灩脫口而出:“三點了,郝晨該來了,我下樓了。”她急匆匆地說,企圖掩蓋自己的慌亂。季灩越來越害怕麵對千尋,看著一臉平和的她,就覺得心悸。她下樓,郝晨準時出現在客廳門口。“郝晨,我們走吧。”她朝他走過去。郝晨往樓上看了一眼,問:“千尋呢,她不去嗎?”
  “她不去了,在陽台上曬太陽。”
  “那件事,你們還沒有告訴她?打算瞞她多久?”郝晨蹙著眉說。“能瞞多久是多久。”季灩歎了口氣,憐惜地說,“醫生交待過,她的心髒不能再受刺激了。”
  “可是,她現在懷孕,心髒一樣難以承受,一樣有生命危險。等孩子生下來,她就是單親媽媽。”郝晨語氣激動地說,“難道你想讓她又重複她母親的命運嗎?生下一個沒有名份的孩子,孤單淒慘地過完下半輩子?”
  “這是千尋自己的決定。”季灩說,“父親不忍心違拗她的意願。而且,予陌就這樣走了,也該為他留下一個後代。對予陌,我們始終覺得愧疚,以前欠他的,現在更欠他的……”
  “但孩子一生下來就沒有爸爸,沒有父愛,又有何幸福可言?千尋這麽年輕,她以後的路還很長,不該就這樣被一個孩子束縛住。”
  “千尋心甘情願!”季灩情緒也激動起來,眼眶裏盈滿了淚,“予陌也值得她這樣做!這世上有幾個男人,能像他這樣為心愛的人徹底付出?”郝晨看到她的淚水,震顫了一下,說:“我也想像他這樣付出,可惜沒有機會!”
  季灩有片刻的局促,然後,拚命地搖頭:“我寧願不要你這樣的付出,隻要我們在一起。
  郝晨不再說話,扶住她,往門外走去。他們相擁著一直走到陽光下,走進千尋的視線中。
  坐在陽台上,千尋遙遙凝望著他們,季灩微歪著頭,靠在郝晨寬厚的肩上,雙頰泛著自然的粉紅。午後的陽光淡淡地灑在他們身上,燦亮明媚。如果予陌在,她一定也像季灩這樣幸福!
  千尋的心突然地痛了一下,因為胸口突如其來的撞擊,還有一閃而過的憂傷。
  不,她不可以傷心難過,否則寶寶也不會開心的。千尋低下頭,輕輕覆掌在自己的腹部,她的聲音柔軟溫和:“寶寶,你一定要乖乖的,現在你是媽媽唯一的希望和寄托了。”這個陽光燦爛的下午,千尋突然想回裴予陌租住的房子去看一看。自從那天晚上暈倒住院後,她再也沒有回去過。千尋向阿蓮簡單交待了一下,就出了門,打了一輛出租車,直奔那間公寓而去。
  氣喘籲籲地上了五樓,她取出鑰匙,打開了房門。
  屋子裏的光線非常暗淡,冰冷的家具,隔絕著陽光的窗簾。是因為予陌走了嗎?所有的東西都不一樣了,不再溫暖,不再有生命力,和窗外樹上的秋葉一樣,枯萎凋蔽。
  千尋屏住了呼吸,好一會兒,才透過氣來。
  她不敢進臥房,不敢去看那張床。
  那張床上,記載了太多溫馨的甜蜜。
  滿屋的虛空,讓她的心又是一陣抽緊。
  曾經在這座小屋裏,裴予陌給她所有的滿足,把她像小公主一樣地寵著。現在,他走了,隻剩她一個人。千尋慢慢地走進書房,赫然發現書桌的抽屜被拉開了,一本書攤開在桌麵上。
  她拿起那本書,竟然是郝晨送給她的畫冊!原來,予陌已經看到這本畫冊了,難怪他會留下那樣一封信,不告而別。
  她害怕他受傷害,卻依然重重地傷了他。
  千尋怔怔地看著,眼前仿佛出現了裴予陌痛楚哀傷的眼神。
  是因為這個原因嗎?所以,他才和她分手,窮此一生,永不相見!原本以為是他負了她,其實,負心的人,卻是她!她貼靠著牆壁,慢慢滑坐在地板上。
  捧著那本畫冊,她低低地呢喃著:“對不起,予陌!是我錯了,我不該愛你的同時,還想著另外一個男人!”
  可是,說再多的對不起也沒有用。
  予陌已經走了,不會再回來!
  女人,總是追尋那個所謂“懂”自己的人,渴慕得不到的東西,卻在不經意間忽略身邊那個真心的人。胸口泛起疼痛的感覺,她用雙臂抱住自己,以為這樣,疼痛就會減輕一些。
  可是,疼痛卻越來越強烈,迅速蔓延,直至她的小腹。千尋突然意識到了什麽,泛白的手指死死捂著自己的肚子,痛苦地呻吟:“不要,孩子,你不要離開我!”
  她試圖從地上站起來,卻驚恐地發現,有血水不斷湧出來,染紅了她的褲子。
  千尋緊咬著牙,控製著全身的顫抖,艱難地掏出手機,撥了一串熟悉的號碼。
  “爸爸,我肚子疼……快來救我!”她聲音沙啞,斷斷續續地說。
  季安瀾立刻結束正在舉行的會議,以最快的速度趕到那座公寓。他急急按著門鈴,屋內卻沒有回應。不得不請人撬開房門,衝進屋子裏,千尋早已昏倒在地板上,刺目的鮮血在她身邊肆意蜿蜒……
  
  心髒
  窗外,不再有陽光,落著細細的雨。冰冷而清新的空氣。整個世界都是一片潔白。醫生和護士的衣服潔白,床單和被褥潔白,像是到了天堂。千尋平躺在床上,感覺到生命正在一點點離開自己的身體。她不恐懼,她很喜歡,那樣,她就可以和自己的孩子團圓。孩子是她在這個世上唯一的牽掛。現在,連他也走了,那麽,再沒有什麽值得留戀了。
  空蕩蕩的走廊上,響起滯重而緩慢的腳步。季安瀾出現在病房門口,哀痛地看著眼前的一幕。三天了,千尋一直意誌消沉,不吃不喝。她選擇了自暴自棄,親人的期望,醫生的心血全都前功盡棄。她是在一心一意地求死。護士走了進去,為千尋輸液。她越發地消瘦,纖細的手臂上,一條條蜿蜒的淡藍色血管,清晰可見。護士將針頭插進血管,一滴滴透明的液體,順著輸液管靜靜流淌,流進她的手腕。
  千尋睜大眼睛,瞪著天花板,沒有任何的表情。她身上有一種倔強而寂寞的東西,將她和整個世界分隔開來。護士端著藥盤從裏麵出來,看到門口的季安瀾,無奈地歎氣:“季總,你女兒貧血很嚴重,營養不良,再這樣下去,很快就會心力衰竭,非常危險。”
  “她還是不吃飯嗎?”
  “嗯。她流產大出血,體力消耗很大,又不肯吃飯,目前隻能靠輸液維持。”
  “謝謝你。”季安瀾衝護士點點頭,唇邊的笑容和煦。護士的心跳加速。
  這一家人怎麽個個都很漂亮,連這位中年大叔都有一股說不出的魅力,既成熟穩重又瀟灑,年輕時候一定也是帥哥一枚!當然,最帥的還是那位姓裴的帥哥,清雅俊朗,有著深邃而溫和的眼神。每次見到她,都會禮貌地點頭微笑,一下子就讓醫院沉悶的空氣明媚起來。可惜了,那樣漂亮出色的一個人,就這樣沒了,上天真是暴殄天物!季安瀾走進病房,關上房門。他停在千尋的病床前,看著床頭櫃上的保溫飯盒,裏麵的雞粥,一口都沒有動。
  “你為什麽不吃飯?”季安瀾沉聲地問。千尋緊閉著嘴唇,不說一話。“你是想絕食,慢性自殺?”她仍然倔強地沉默著。“既然這樣,我們當初為什麽又要救你?”季安語氣中有掩不住的失望,“難道就是讓你這樣糟蹋?”
  “你們當初就不該救我!”她把視線移到他臉上,語氣疲倦而解脫。“千尋,你竟然說這樣的話!”他眼眸裏慢慢浮起了淚光,“你知道你胸腔裏的心髒有多麽珍貴,多麽來之不易嗎?”
  “不就是一顆心髒嗎?我把它還給那個人好了!”千尋淒楚地說。
  “你還不起!”季安瀾仰起臉,眼裏有淚湧出,“因為那是予陌的心髒!”
  寂靜的病房裏,隻有季安瀾的聲音在盤旋。
  ——因為那是予陌的心髒!千尋突然覺得冷,她環緊自己的雙臂,扯鬆了手腕上的針管,立刻有血湧出來,一縷鮮紅在蒼白的肌膚上氤氳。
  季安瀾嚇了一跳,連忙過去紮針頭,手忙腳亂之下,怎麽也紮不進去。
  “護士,護士快來!”他急得大叫。
  “爸爸,”千尋抓住了他的手臂,“你剛才說得都是真的?這是予陌的心髒?”
  季安瀾愣住,緊緊盯著她,眼眸漸漸退卻閃爍的淚光,慢慢沉寂。
  “你告訴我是怎麽回事,我要知道真相!”她喃喃地說,臉上淚水泛濫,
  “予陌他真的……真的……已經死了嗎?”季安瀾沉痛地看著她,緩慢而無聲地點了點頭。
  胸腔裏傳來轟然碎裂的聲音,碎片紮進她的心肉裏,劇痛難忍。
  “為什麽……為什麽……你們為什麽要騙我?”她用手捂住臉,指縫間漫出滾燙的淚,“為什麽,為什麽他會死?……”四麵白牆的病房裏,回蕩著一個女人痛楚絕望的失聲慟哭。
  “予陌……予陌……予陌……”聲聲哀喚,一聲比一聲淒涼,一聲比一聲悲切。
  季安瀾沉沉歎口氣,彎下身,將她抱住,懷中的身軀冰冷而顫抖。“爸爸,他是……是怎麽死的?”千尋低泣著,揪緊他胸前的衣服,淚水肆虐,打濕了他的衣襟,“我好痛……爸……”季安瀾牢牢抱緊她,可憐的孩子,這些日子她承受了太多太多的苦難,而他作為她的父親,給予她生命的人,卻全然地無能為力。沒有任何一個時刻,他比現在更恨自己。“予陌!”
  千尋發出一聲令人痛徹心扉的、長長的呼喚,力氣耗盡,身子軟下去,在他懷中昏厥。這場秋雨,連下了一個星期。千尋常常一聲不響地站在窗前,望著外麵的雨霧發呆。其實,窗外什麽都看不見,隻有一片白茫茫的霧氣。透明的雨絲漫天飄灑,像細細的針尖,一點一點紮在她的心上。
  那日,千尋醒來後,季安瀾看著她憂傷而沉靜的麵容,說起了那個風雨之夜的情景。
  那天晚上,狂風呼嘯,豪雨如注,令人煩躁而心驚。守在千尋病床邊的季安瀾,突然接到急救中心的電話,裴予陌的汽車和一輛載貨卡車相撞。卡車司機當場逃逸,裴予陌受了重傷,被送進了醫院。
  季安瀾趕到那家醫院時,裴予陌剛被抬下救護車,他臉色蒼白,痛苦地呻吟著,嘴角不斷地有血沫湧出,順著下巴滴到衣服上。自始至終,他都用手緊緊地捂著左胸口。醫生診斷是肋骨斷裂,而且已經刺傷了內髒,趕緊送進手術室搶救。
  裴予陌卻一把捏住季安瀾的手,喃喃地低語:“把我的心髒給千尋……”
  他鼻中酸楚,落下淚來。裴予陌被推進了手術室,他折了肋骨,刺傷肺還有脾髒破裂,引發了大出血。生還已經沒有希望,連醫生都宣布放棄。
  季安瀾在手術室外默默流淚,醫生把他叫了進去,告訴他,裴予陌這樣的傷勢卻還能挺到現在,已經算是奇跡了。他隨醫生走進手術室,裴予陌躺在那兒,雙眼似睜似閉。季安瀾走到床前,俯身說:“予陌,我來了!”
  裴予陌費力地睜開眼,努力裝出輕鬆的笑容。“給我信紙和筆!”他忍受著極大的痛苦,遲遲不肯閉上眼睛,就是為了給千尋留下書信。他用顫抖的手,執起筆,緊緊抿住嘴唇,不讓胸口翻湧的血噴出來。他剛寫完信,大口大口的鮮血就從嘴裏湧出來,噴濺在信封上。
  “不要告訴她……不要嚇著她……”他艱難地蠕動嘴唇,目光中有痛苦也有不舍。
  季安瀾點點頭,淚水爭相溢出眼眶。裴予陌帶著微笑,在眾人麵前闔上了眼睛。永遠地。醫生按照裴予陌的遺願,在他腦死亡之後,將心髒摘除,移植給了千尋。
  “孩子,你怎麽能夠輕生?”季安瀾用低轉迂回的聲音,緩緩地說,“你現在的生命,是用予陌的生命換來的!你要好好地珍惜你的心,因為它是世界上最寶貴的一顆心!”
  予陌,予陌!
  她低低念著這個名字,心髒又隱然地絞痛起來。她用手輕撫著自己的左胸,喃喃自語:“親愛的,你又在想我嗎?我聽得見你的心跳,它依然在我的胸腔裏……”
  抬起頭,四麵都是慘白,沒有一點色彩。季安瀾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精致的盒子,放在她麵前:“這是整理遺物時,在予陌的衣服口袋裏發現的。”
  千尋伸出手,輕輕地把它打開,裏麵是一枚璀璨閃亮的鑽戒,藍色的心形鑽石,像一顆透明的淚滴。她把戒指取了下來,在指環背麵還刻著幾個小小的字:“裴予陌&孟千尋 一生一世”
  予陌,你答應我要一生一世的,為何中途拋下我?千尋親吻著那枚戒指,心痛如絞。一顆偌大晶瑩的淚珠順頰滾下來,滴落在藍色的鑽石上。
  
  哭海
  秋意一天天濃重。窗外的風,開始有了凜冽的涼。千尋很努力地接受治療,當法國梧桐的葉子不再碧綠時,她終於如常人一樣康複出院了。
  她外表很平靜,誰也看不出她的傷痛。時間無情,倏忽又是半個月過去。立冬那天,微風,陽光很好。千尋提出要去裴予陌的墓地看一看。季灩懷有身孕,季安瀾公司的事務繁忙,是郝晨陪她去的。出門,一個多小時的車程,千尋安靜而一言不發。她看向窗外,擁擠的車輛,陌生的行人,陽光穿行在錯落的街頭,和一年前並沒有什麽兩樣,為何總有一股悲涼彌漫在骨子裏?
  車子停在公墓門口。千尋下車,郝晨無言地陪著她上山。翻過鋪滿石級的小山,呈現在他們麵前的是一片柏樹林。四麵環山,中間是一塊墓地。因為不是掃墓的時候,沒有什麽人,萬籟寂靜。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裏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麵,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斷腸處,明月夜,短鬆岡。”這首蘇軾的《江城子》,千尋上初中時就會背,卻直到今天才體會到那種陰陽相隔、悲涼淒楚的意境。“料得年年斷腸處,明月夜,短鬆岡。”在滿是柏樹的山頭,一座孤零零的墳塋立於眼前,墓碑上,“裴予陌”三個字讓她肝腸寸斷。
  多少次午夜夢回,千尋都無法相信予陌已舍她而去。
  他那麽健康,那麽強壯,而且他答應過,要一生一世陪著她,怎麽可能這麽容易死去?她總覺得予陌是在跟她捉迷藏,跟他賭氣玩失蹤。她幻想著總有一天,他又會活生生地出現在她麵前。可是,這塊墓碑將她僅有的一點幻想完全撕碎了!千尋撲倒在墳頭,卻咬著牙,忍著不掉一滴眼淚。她知道,予陌到死的那一刻都希望她幸福快樂,她如果傷心流淚,他的心也會跟著她一起流淚。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向他的墳頭灑一坯黃土。她拚命地抓著地上的泥土,使勁地拔著墳頭的野草。
  她的雙手越來越用力,動作越來越激烈。血順著她的手指流淌,染紅了地上的塵土,但她一點也感覺不到疼痛。一旁的郝晨心痛地喊道:“千尋,你這是在做什麽?”他蹲下身,一把抓住她的手,發現她纖長細嫩的指甲全都斷裂了,指頭血肉模糊。“別這樣!千尋,想哭就大聲哭出來吧!我知道你心裏很難過,但是不要這樣傷害自己!”
  “放開我!”千尋用力掙紮,掙不脫便瘋狂撕打,斷裂的指甲抓傷了他的臉。他未曾放手,緊緊圈抱住她:“你這樣做,我會心疼!”
  “但是,我的心更疼,疼得快要死掉了!”她口中喃喃地說著,“郝晨,你救救我!你把予陌還給我!為什麽他要躺在這裏?為什麽他這樣殘忍,丟下我一個人孤孤單單地在這個世上?”
  “你不會孤單!”郝晨無法抑製地焦灼,“你還有我,還有季灩,還有你父親。有我們陪著你,又怎麽會孤單?”
  “可是,誰也代替不了予陌!”她胸口劇痛,像是心被生生地挖了出來,“不管有多少人在我的身邊,我還是覺得孤單!”
  “原來,你這樣愛他!”他臉上浮現失落的神情。“是的,我好愛好愛他!”千尋自顧自地壓低了聲音,“在他走了以後,我才知道。沒有他的人生,變得漫長無趣。可是,我連死的權利都沒有,因為我的心髒是他給的!”
  郝晨歎息,目光注視著靜立的墓碑,心緒酸楚難言。祭完墳,千尋沒有直接回家,她去了海邊。正是落潮時分,潮水一層一層地退去,留下如鏡的沙灘。千尋慢慢走向大海。走著走著,她突然停了下來,低下頭,看著海浪一次又一次地衝刷著細白的沙,卷去了她留下的腳印。
  沙灘如此幹淨滑溜,什麽都沒有留下,就像她和裴予陌之間。“千尋,我就是你的海藻,生生世世,永不分離!”她雙膝一軟,跪倒在沙灘上,放聲痛哭。“裴予陌,你這個騙子!你說過,要和我在一起,生生世世,永不分離!你怎麽可以食言?”
  郝晨站在她身後,雙手插在褲袋中,麵海而立。聽著她憂傷絕望的哭泣,他心裏一陣悲哀。
  此時此刻,她和他近在咫尺,“裴予陌”三個字卻輕易地將他們分隔到天涯海角,拉扯得支離破碎。“予陌,你好嗎?一個人孤單地在另一個世界,一定很寂寞吧?”千尋絮絮叨叨地念著,淚流滿麵,“你為什麽不說話?”
  “予陌,你好嗎?告訴我,你好嗎?”她對著蔚藍的大海用力地喊著,聲音回蕩在空闊的海灘上,被風吹散,被浪卷走。語言是如此蒼白,表達不出感情的萬分之一;思念是如此深刻,卻盼不來一句溫暖的回應。
  他走了,把自己的心髒留給她。
  他以為這樣就可以給她幸福的生活,卻不知,幸福隻有和所愛的人在一起才能擁有。痛哭了一場,千尋安靜下來,她撥撥被海風吹亂的頭發,平靜地對郝晨說:“我們回去吧。”
  坐進車裏,千尋默不作聲,她伸出受傷的食指,在車窗玻璃上劃來劃去,一遍又一遍地寫著“裴予陌”。
  郝晨重重地吐了口氣,定定地看著那張悲傷的臉,問:“千尋,你是否愛過我?”
  “我曾經以為,我愛的是你。”千尋回過蒼白的臉,幽幽地說,“其實,我隻是放不下那個早已遠去了的影子。”郝晨錯愕不已。千尋已經轉回頭,不斷重複著一個動作,寫著同樣的一句話:“裴予陌&孟千尋 一生一世。”
  郝晨看著這樣的千尋,想起青春年少的時光。桃樹林中的相遇,一瞬的怦然心動,無邪的微笑,猶如掛在枝頭的青蘋果,青澀而又美好。隻是,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是到了最後才知道,原來所有的執著都是毫無意義的。
  愛情,如果沒有了回憶,一切都如同沒有發生過一樣。“珍惜你的所有,好好地愛季灩,愛你們未出世的孩子。不要和我一樣,等到失去的時候,才知道曾經擁有的可貴。”郝晨坐在千尋的身邊,看著她的側臉,依然如初見麵時分,那樣美麗與疏離。
  “郝晨,謝謝你今天陪我。不用為我擔心。我會勇敢地活下去,替裴予陌活下去。”她扭過頭,眼睛出奇地亮。郝晨緊緊握著方向盤,嘴角揚起一個莫名而蒼涼的弧度。車窗外,狂風吹起,滿地的黃葉在空中飛舞。他仿佛又回到柳鎮的桃樹林,漫天的花瓣似紅雨飄灑。14歲的千尋一身素衣端坐在樹下,那張輕輕揚起的臉上,有著天使般恬靜的笑容。事隔多年,恍若隔世。而他和這個從16歲就開始喜歡的女孩,終成陌路。
  
  人生隻如初見
  從此以後,千尋深深藏匿起所有的憂傷,仿若午夜的百合花,寂寥如水。
  她獨自坐上飛往美國的飛機,離開了這座傷心之城。三年後,從美國回來時,千尋獲得經濟學碩士,並很快接替季安瀾,作了季氏集團的總經理。
  她作風幹練,大膽犀利,成為企業界的一匹黑馬。對一個從未接觸過商業的女子來說,這是一件非常讓人吃驚的事情。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千尋都會撫著自己的左胸,喃喃低語:“予陌,我知道是你,一定是你!”集財富、美貌與青春於一身,千尋成了N城單身男人競相追逐的對象。但她再也沒有戀愛過。
  因為,那個被阻在了另一個世界的男人,已經帶走了她的一切。這個世上,不會有男人像他那樣愛了,生時營營役役,死後永不枯涸。這樣的愛,是一種毒藥,讓她甘願沉溺,永遠無法戒除。白天,在繁忙的商務中,她可以忽略自己的孤獨。但到了晚上,卻要飽受思念的煎熬。那是一種深刻的輾轉。無數個夜晚,她理著那些依然有溫度的回憶,一遍又一遍,驀地發現,裴予陌留給他的愛戀仍能令她燃燒,甚至比初時燃燒得更猛烈。很多苦苦追求她的男人,都在背後說她冷酷無情,隻有千尋自己明白,那是一種不被領悟和感知的痛。坊間對季氏這位年輕女總的評價,除了美麗大方聰穎,還有一個詞——神秘。
  一家財經雜誌對千尋作了專訪之後,寫下了這樣一段話:“有秘密的女人最美麗。而季氏集團26歲的女總經理季潯,就是這位一位女子。她有著不食人間煙火的純淨,從內到外的安靜和我見猶憐的柔弱。在許多人眼中,她簡直就是古典美人的最好詮釋,美麗、優雅、憂鬱、內斂,為死去的男友癡癡一生。”
  這期雜誌刊登了千尋的巨幅照片,標題是:“寂寞讓她如此美麗。”
  照片上的千尋,純黑的長發披瀉在雙肩,麵容端莊清麗,靈秀逼人,一雙漆黑澄澈的眸子,若有所思。纖細白皙的右手托著下巴,無名指上的鑽戒,璀璨奪目。她嫻靜中帶著一些冷冽,從容淡定地麵對人生,眼中沒有一絲雜念,仿佛已經看透紅塵,但又有點憂鬱和茫然。
  “好漂亮的女人啊!”明亮的候機大廳內,一個女孩翻開雜誌,驚歎著對同伴說,“而且年紀輕輕就作了季氏集團的總經理。這麽好的命,如果我是她就好了!”
  “好什麽好?聽說她是季家的私生女,最近幾年才認祖歸宗。作過心髒移植手術,男朋友又死了,真的好慘!”
  “但一輩子能像她這樣活,已經足夠了。因為她擁有世上最美麗的愛情。你看到照片上她無名指上的戒指沒有?那是她男朋友臨死前送給她的。她的心髒也是他移植給她的,好偉大的愛情啊,感天動地!”
  “再偉大美麗的愛情,也是陰陽相隔。”另一女孩淡漠地說,“一枚冰冷的戒指,代替不了一副厚實溫暖的肩膀。生死相許的愛情,可堪回味,卻會讓人痛苦一輩子。”
  這句話噎得千尋疼痛難忍。抬起頭,望向高大透明的落地窗外,太陽慢慢西墜,隻見碧空如洗,彩霞滿天,異常的美麗。
  她是來接機的。美國知名的國際貿易企業斯特朗公司,欲在中國尋找長期的合作夥伴。季氏集團得知這個訊息後,將公司情況和優勢整理成一份詳細的資料傳真過去。斯特朗公司三天前回電,說看了季氏遞交的資料,有意向與他們合作,此次特派一名負責人來N城,對季氏等幾家公司進行實地考察,商談合作事宜。據季氏在美國的人脈透露,這次對方派來的負責人,便是斯特朗公司總裁布朗先生的兒子。身為董事長的季安瀾反複交待千尋,一定要接待好這位貴公子,成敗在此一舉。
  這樣千載難逢的機會,千尋當然不想放過。她取下無名指上的戒指,緊緊握在手心,默默地念著:“予陌,你一定要保佑我馬到成功!”窗外,有飛機從頭頂掠過的轟鳴聲。
  一架飛機在停機坪緩緩降落。
  “來了!”秘書小林興奮而緊張地說,“季總,他們來了!”
  此次競爭異常激烈,想與斯特朗公司合作的,並非季氏一家。另外幾家公司的人也早早候在機場,欲分一杯羹。
  一時間,機場出口人滿為患,被圍了個水泄不通。
  千尋擠在人群裏,努力地調勻呼吸。她仍不適合人多的場合,人聲嘈雜、空氣混濁,她就會感到呼吸困難。
  “季總,你沒事吧?”林秘書關切地問,看到她蒼白的臉,鏡片後的雙眼閃過一絲疼惜。
  麵前這個女子,有著天使般絕美脫俗的容顏,卻一次次在人生的漩渦中與苦難抗爭;有著善良純淨如水晶般的品性,卻不得不在魚龍混雜的商場上周旋。
  像她這樣一個年輕美貌、事業有成、家庭顯赫的單身女子,身邊追求者甚眾,卻沒有一個能走進她的心靈。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他心中對她有著深沉的愛意,明知道她永遠不會接納他,隻能默默地在一旁守望,幫助她度過工作和生活中的波瀾。
  “我沒事。”千尋低聲說,緊緊攥著手中的戒指。
  那一刻,他看見她眼裏是堅強的笑容。
  這個倔強的女子,總是不肯在人前表現她脆弱的一麵。
  林秘書在心中低歎,艱難地擠過隔開他們的人群,試圖靠近她、保護她。
  突然,有人大聲叫:“看,他們出來了!”周圍又是一陣騷動。
  人們爭先恐後湧上去,林秘書和千尋隻差一隻手的距離就要抓住她了,可是,很快又被衝開了。
  “哎呀!”他聽到她一聲輕叫,然後,一道微光自她手心滑落,“啪”的一聲脆響,摔在光潔的大理石上,滑出去好遠,一直滑出人群之外。
  千尋不顧一切地跑上前,欲彎腰撿起那件閃亮的小小物什。
  一隻白淨修長的男子的手,卻先她一步撿起了地上的東西,拿在手中端詳。
  那是枚小小的鑽戒,一圈粉紅色小水鑽,圍繞著一顆藍色的心形鑽石。指環背麵還刻了幾個纖細的漢字:“裴予陌&孟千尋 一生一世。”
  “對不起,請您把它還給我。”千尋低頭致歉,這枚戒指對她很重要。
  “你怎麽能證明這枚戒指是你的?”耳邊響起一個低沉悅耳的男聲,國語說得非常好,咬字清晰。
  但千尋的臉色,卻在瞬間驟變,血色離開了她的嘴唇。
  她緩緩地抬頭,視線中出現了一張輪廓分明的男人麵孔,長眉如劍,雙眸如星,鼻如懸膽,薄唇微微上挑,揚起一抹慵懶的笑意。
  她傻了,呆呆地看著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那個男子輕輕一笑,把戒指在空中拋了一下,又穩穩地抓在手心:“小姐,你還沒有回答我呢!”
  她深呼吸,再次深呼吸,然後張開嘴唇,顫栗地低呼:“予陌……你是予陌?”
  男子訝異地盯著她:“什麽予陌?”
  幾名西方人模樣的男人表情嚴肅地站在他身後,其中一人走上前,用英文低聲說:“丹尼斯少爺,時間不早了!”
  男子點點頭,向千尋攤開手掌,微笑著說:“對不起,和你開個小小玩笑。”
  千尋自他掌心拈起那枚戒指,指尖觸及他的肌膚,溫熱柔軟。那絲暖意順著她的手臂,一直滲透至胸腔,心髒毫無預兆地狂跳起來。
  “再見,漂亮的小姐!”男子對她微微頷首,正要轉身走開,林秘書從人堆中跑了出來,急切地叫:“請問,您是斯特朗公司的丹尼斯先生嗎?”
  那男子愣了一下,再次頷首微笑。他就是布朗總裁的公子!周圍的人立刻興奮起來,安靜的空間又開始變得喧鬧擁擠。
  千尋遠遠地站在人群之外,望著那個高大俊朗、五官漂亮異常的男人。
  丹尼斯……裴予陌?
  淚水慢慢湧上來。林秘書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擠到丹尼斯麵前,作了一番自我介紹,然後彬彬有禮地說:“剛才那位小姐就是我們公司的季總,她是特意來接您機的。”
  丹尼斯自人群中回首,那呆立在原地的纖瘦身影,白衣勝雪,眉目如畫,一頭純黑的長發垂至腰間。那張黑發下蒼白的素顏,一下子扯疼了他的心弦,溫溫的憐愛舒展開來。
  他慢慢朝她走過去,在她身邊,伸出手:“季總,你好!”
  千尋抬頭,眼角淚痕未幹,睜著明亮漆黑的眼睛,楚楚地望著他:“你是誰?”
  一夢千尋夜夜尋,驀然回首,人生隻如初見。
  
  番外: 裴予陌之《如果沒有遇見你》
  1
  番外 裴予陌之《如果沒有遇見你》千尋,如果沒有遇見你,我將會是在哪裏?110歲以前,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孩。有一對相愛的父母,有一個快樂的童年。我們的家,被我認為是世上最美麗的地方。家裏有個小花園,裏麵種滿了花。花叢間還有一個漂亮的秋千椅。那是父親為母親做的。每天我放學回家,便能看到母親坐在秋千上,父親站在她背後,輕輕地搖她。母親喜歡穿白色的裙子,一頭純黑的長發,飄搖起來純美極了,像美麗的天使。
  我並沒有見過天使,想象中就是母親這個樣子,有白皙的皮膚,精致而小巧的五官,烏黑的長發,純白的衣衫,清麗脫俗的氣質,外表很柔弱,但笑起來卻陽光明媚。當我把這個想法告訴母親時,她笑著抱住我說:“傻孩子,媽媽哪裏是天使?陌陌才是天使,是上天賜給爸爸媽媽的禮物!”
  我相信了媽媽的話,因為她和爸爸都很愛我,從來沒有打罵過我。他們雖然不富有,卻視我若珍寶。有一對這樣恩愛溫和的父母,同學們都很羨慕。我的家就是一座玫瑰花園,而我快樂得像天使。
  但是,這一切美好都在10歲那年徹底地改變了。我的童年,我的父母,我生命中所有的美好,在那個陰霾的冬日早晨全部碎掉。
  我的表姨,那個風姿綽約很能幹的女人,在我父母死後,收養了我。但我對她沒有一絲一毫的感激。因為這個女人,是一個心理變態、心腸狠毒的女巫。她為了自己所謂的“愛情”,殺死了我的父母,奪走了我的一切。她當初也想殺死我,但我僥幸地活了下來。我知道上天的安排,它讓我生不如死地活著,就是為了給我的父母複仇。媽媽,我果真是天使,卻不是你說的上天賜予的禮物,而是內心銘刻著仇恨的複仇天使!
  我反複做噩夢,夢見躺在血泊中的父母,夢見他們血肉模糊的臉……我在深夜哭喊著驚醒,滿頭大汗。醒來後便止不住的流淚。季灩每每被我吵醒,她陪著我一起哭泣。我知道她試圖安慰我,卻無能為力。
  這個8歲的女孩,雖然驕傲得像個小公主,任性無理,但對我卻是極好的。如果沒有發生那件事,或許我會慢慢地喜歡上她。但現在,她是我的仇人之女,是我實施報複的對象。
  自父母離去後,熊熊燒灼的恨,是我唯一孤身立足的動力。我沒有回上海,留在了N城。在這座陌生的南方城市,我孤僻而清高,不同任何人交往,亦不關心任何事。
  拒絕溫暖,拒絕友情,我活得很蒼白,冷漠而無奈。我與季灩上了同一所小學。彼時我總是麵帶陰鬱沉默的神色,拒人於千裏的模樣。我蓄起了長長的劉海,遮擋一些不相幹的探詢的目光。但即使是這樣,依然牽引了女生的愛慕。
  我和季灩幾乎形影不離,她拐彎抹角問我有沒有喜歡哪個女生,我告訴她沒有。於是,她那張日益嬌俏的臉上,時常掛著春風得意的笑容。我隻覺得悲哀。日複一日,朝朝夕夕。我厭倦生命的重複,卻依然要這麽無可選擇地生活。
  直到18歲那年秋天,我遇見了孟千尋。
  在看到她的第一眼,心中便有怦然的心動。她從旋轉的樓梯上滑下來,長發漆黑如瀑,白衣勝雪,笑靨如花,像墜入凡間的天使。
  那一刻,我的腦海一片空白,仿佛又回到了上海的那個小花園,坐在秋千架上的母親,朝我莞爾而笑。但那是我見到她唯一的一次笑。在季宅的日子,她並不時常微笑,眼神鎮定安寧,膚色蒼白,又是那樣的瘦,打扮也很樸素。在時尚漂亮、俏麗活潑的季灩身邊,相形之下,千尋內向而單薄,像一塊麵無表情、冷冰冰的石頭。
  季灩常常當麵取笑她是一張撲克臉,麵癱女、鄉巴佬、土包子。而千尋總是恍若未聞,即使生活在一個屋簷下,她也有本事當我和季灩是空氣。她從不拿正眼看我們,她的目光在莫名的別處。
  她搬進季宅已經三個月了,我和她幾乎沒有說過話,顯得非常生疏。我表麵上裝作無所謂,內心卻覺得很失落。鏡子裏的我,挺拔的身軀,幹淨的襯衣,麵龐上的線條日漸俊朗銳利。我知道自己很英俊,這種英俊會吸引很多女孩的目光,卻吸引不了她。
  一種孩子氣的別扭心態,使我不由自主想去惹怒她,借此引起她的注意。我與季灩一唱一和,千方百計地嘲弄她、諷刺她,甚至陷害她。那次行動是俞夢瑤和季灩共同策劃的,我是實施者。
  早上,趁千尋在餐廳吃飯,我從陽台偷偷溜進她的臥房,將季灩的項鏈藏在衣櫥裏麵。在離開她的房間以前,出於好奇,我又打量了一遍,這樣幹淨清爽的房間,空氣中仿佛還有一縷淡淡的花香。這縷暗香是從枕頭上散發出來的,上麵有幾根烏黑的頭發。
  我下意識地拾起來,卻發現枕頭下麵塞著一樣東西。是一個黑色封麵的日記本。我猶疑了一下,將本子翻開。日記裏的內容讓我大吃一驚,原來,千尋不是季家的養女,而是季安瀾婚外所生的私生女。
  難怪,俞夢瑤對她非常仇視,而季安瀾又對她百般維護。
  時間緊迫,我來不及細看,匆匆翻了幾頁,又放回枕頭下。我們的栽贓陷害得逞了。
  千尋被俞夢瑤奚落諷刺,遭到季灩辱罵,季安瀾卻愛莫能助。聽著樓下的鬧劇,我一點都高興不起來。波瀾不驚隻是她的外表,這個女孩,有顆柔弱而又敏感的心靈。
  俞夢瑤逼千尋搬到地下室,她二話不說,上樓搬自己的東西。
  我站在二樓樓梯口,看著她一步步拾級而上,表情依然平靜,隻是臉色微微發白。
  很快,她發現了我的存在,抬頭望向我,目光漆黑如墨。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一雙眸子,純黑,像一塊透明的黑水晶,沒有一絲雜質。
  我望著她的眼睛,竟說不出一句話,隻是一言不發地站在那裏。
  咫尺之遙,我被她的美深深捕獲。
  宋媽常常背地裏說:“陌少爺,你信不信,千尋長大了一定美極了。”
  我信,因為在今後的日子,我沒有見過比她更美的女孩。
  這樣由靈魂到外表的美好,是令人甘願用整個青春去相遇,然後一生一世去愛戀、嗬護的女子。
  千尋。千尋。
  
  2
  有相遇,就有分離。
  第二年夏天,我飛去了美國。愛情,是一把殺人不見血的刀。
  我不要愛上任何人,尤其是孟千尋。
  我花去大部分時間一個人看書,連陪季灩都沒有時間。我在看書的間隙,看見她一個人百無聊賴地坐在那兒聽MP3。
  她是為了我,才離開溫暖舒適的家,到美國來留學的。但我們卻變得生分而尷尬。在我的單身宿舍裏,我默不作聲地看書直到深夜,而她無所事事地聽音樂,或者看電視。
  有時候,看著季灩一頭染得五顏六色的卷發,我就會想到千尋,想到她那淨白的臉被低垂的長發完全覆蓋。那樣純淨的黑,如同一片最暗的夜。我常常在夢中驚醒,所有的夢境都會終止在父母去世的那個可怖的夢魘裏。
  慢慢地,我發現,父母帶血的麵孔,被千尋沉靜美麗的臉所替代。思念在萬籟俱寂的夜裏洶湧而至。我獨自站在陽台上,麵對一窗月光傾城的夜晚,遙想著大洋彼岸那個叫千尋的小小女孩,靜默地向我展開像天使一樣純美的笑靨。
  我回到書房,打開抽屜,翻出那本英文版的《呼嘯山莊》。
  裏麵那張水彩畫,是我從垃圾桶裏撿起來,一點點拚湊粘貼在一起的。那樣的夜晚,在疲倦不堪的間隙,我就用這種方式打發寂寞。終於,我拚出了一張完整的畫。畫麵上的白衣少女,是我非常熟悉的,而“林熙陽”三個字,也似曾相識。在送千尋進醫院的那天深夜,我守在她的床邊,聽見她呢喃著呼喚這個名字。
  她整晚昏迷,瘦瘦小小的身子,包裹在白色的棉被中,看起來楚楚可憐。
  天亮的時候,她終於醒了,看我的眼神怯生生的,又充滿了警惕,仿佛一隻渾身長滿刺的刺蝟,拒絕溫暖的靠近。原來,這個叫“林熙陽”的男生就是她的溫暖。她為了他,甚至第一次和季灩正麵對抗,狠狠地扇了她一記耳光。我的內心被某種叫“嫉妒”的情緒瘋狂啃噬。不,裴予陌,你不可以這樣。你人生的唯一使命是複仇,不要被不相幹的事情擾亂了思緒。
  我下定決心,將這幅畫和這本書,寄給了遠在N城的孟千尋。雖然沒有落款,但是她一定知道是我。她是個聰明的女孩,超出她年齡的成熟理智和堅強。季安瀾在越洋電話裏告訴我,千尋以優異的成績考上了W大,本來她的高考分可以報更好的大學,但她卻執意選擇了W大。是因為“林熙陽”吧?他是湖南人,她想離他更近一點。人們總是在問,愛情是什麽?其實很簡單,就是想離自己所愛的人,更近一點。
  季灩在我的身邊,我卻離她很遙遠,雖然也會像一般情侶一樣的接吻擁抱,但是心的距離卻何止十萬八千裏。我們的婚事終於提上了議事日程。季灩滿臉欣喜,一路帶著那樣的笑容回到了N城。俞夢瑤很高興,她以為我是一個遵守承諾的人,熱心地和我商量,五月訂婚,十月結婚。
  在季灩麵前,我殷勤而體貼,繼續扮演著“完美情人”。這原本就是我複仇計劃的一部分。隻要娶了季灩,我就能順理成章地做俞氏集團的繼承人,坐上總經理甚至董事長的寶座,謀奪俞家的萬貫家產,再將季灩一腳踢開,讓俞夢瑤墜入痛苦的噩夢中,生不如死!
  季灩,是我唯一覺得愧疚的人。她其實應該算是我的救命恩人,如果沒有她,10歲那年我就和我父母一起命歸黃泉,倒在了車輪底下。但,這是命運的安排。誰要她愛上仇人的兒子?就算是為她母親贖罪吧。
  為了早日實現複仇計劃,我極盡所能地表現自己,為俞氏集團拉業務,短短數月就做成了幾筆大生意,得到俞氏上下,包括董事長俞夢瑤父親的讚許。但是,人前的風光,並不能填補心靈深處的痛苦和空虛。這麽多年來,我活著的唯一目的,生命中唯一的支柱,便是為父母複仇。
  那麽,複仇以後呢?我還有什麽?我還能去愛嗎?還能拾回童年時的歡笑嗎?
  泅遊在漫無邊際的黑暗的河流中,我找不到出口,眼前僅有一點光亮,便是孟千尋。
  七年不見,她出落得這樣美麗,竟不敢相認。如果宋媽在的話,一定會拉著我說:“你看,咱家的千尋,果真長成了美麗的公主。”
  千尋如果是公主,也是柔弱而又固執,如水晶一般美好的人魚公主。長大成人的千尋,保持了年少時的矜持、倔強、敏感和自尊。如七年前一樣,我和她依然隔著遙不可及的距離,隻可遠觀,無法靠近。但是,我想要靠近。她回季宅的那天,整棟房子裏隻有我們兩個人。我為她敷藥,敲開了她的房門。
  那一刻,她與我近在咫尺。
  我聞到她身上雨後草地一般的芳香,心情愉悅而又傷感。我模模糊糊地想起,七年前的夜晚,我趁著酒意強吻了她。
  我一直記著她身上的味道,那種甜蜜的味道,從唇尖一直蔓延到腳趾。那是我和季灩在一起,從來沒有的感覺。這就是愛情吧?它不需要你尋找,不需要你刻意去培育,不需要你了解萌生的過程。
  終於有一天,當你發現的時候,它已經默默長成大樹的形狀。
  於是,你驚喜萬分,從此甘願藏在它的濃蔭下酣暢而居,不肯離去。
  千尋於我,便是如此。當我感覺到自己對她的愛時,它已盛大全麵宛如天堂了。
  從見到她的第一眼,她就駐紮進我的心裏。那粒愛的種子,在不知不覺中,悄悄萌芽生長。
  我無力將它從心底裏拔除,隻能看著它盤根錯節,長成參天大樹。我和季灩的訂婚宴上,千尋不小心打碎了玻璃杯,俞夢瑤借機嗬斥她。
  她依然鎮定自若,用受傷的手,收拾地上的碎玻璃。那些尖銳的碎片,像是紮在了我的心上,隱隱作痛。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在月色中的薔薇下,輕輕地吻了千尋。
  她沒有抗拒,目光清清淡淡的,柔得像絲帛。
  “千尋!”我喚著她的名字醒來,發現自己坐在黑暗中。
  想到明天她就要離開,心裏便有一種無以言狀的疼痛和不舍。千尋千尋。
  
  3
  是誰說過?世間千萬種感情之中,愛情並不是最美麗的,卻是最顫動人心,因為它摻雜了痛苦與甜蜜。
  我沒有想到,這種感情竟然有如此巨大的力量。
  千尋不在我身邊,我會浮躁而衝動得放下N城的一切,跑到W大去找她。隻要看到她便好。
  我對自己說,但在見到她的那一刻,我卻無法滿足。
  我想要她,將她緊緊地摟在懷裏,像在夢中一樣,親吻她的臉。
  在暗淡的路燈光線下,在迷蒙的月色中,我吻了她。好一會兒,她一動不動,目光隱隱爍爍地看著我,兀自有一種說不出的濕,仿佛是一層清亮的淚光。
  我心下一陣戚然,抱著她,輕輕地說:“千尋,隻有此刻,我才感到你是真實的。”
  千尋突然一把推開了我,她罵我腳踏兩條船,要我回到季灩身邊去。她那樣殘忍而絕決,毫不留情地傷害我,告訴我,她不愛我,一點也不!
  可是,我不相信,因為她剛才在我懷裏,那樣柔弱而又憂傷。她的身體背叛了她,我堅信,她對我並不是真的無動於衷。
  我早已知曉,千尋不若其它的女孩。她坎坷的身世,決定了她不可能去做第三者,不可能去和自己的姐姐爭奪同一個男人。雖然那個姐姐待她並不好。
  結婚前的幾天,我心緒煩雜,不知如何取舍。我要娶的女孩,並不是我愛的,我是為了複仇才去欺騙她;而我愛的女孩,卻會因為我的複仇,和我遠隔天涯,變成陌路。
  舉行婚禮的那天清晨,千尋穿著伴娘禮服,從旋轉樓梯上,一步步走下來。漆黑長發,編成垂落的麻花辮,盤在腦後。臉孔恍若透明般潔白,一雙黑如點漆的眸,沉靜安寧,躲在蝶翼般翕動的睫毛之後,像一泓清泉,波光瀲灩。
  我聽到身邊賓客竊竊私語的聲音,我看到和她同車的男人,臉上喜不自禁的表情。
  心頭似有嫉妒的火,滋滋燃燒。
  那一刻,我終於明白,我愛千尋,我不能沒有她!自18歲那年起,她便潛伏於我的血液、骨骼、魂魄,不能忘卻,無法擺脫。所有仇恨的棱角,都在這種強烈的愛情麵前,如冰塊般融化碎裂。
  愛情,果真是上帝向我打開的命運的另一扇門嗎?或者是,照亮我灰暗人生的一盞永不熄滅的燈光?千尋,我從未因我當初在最後一刻,放棄複仇的決定而感覺後悔。
  因為,這是我所有關於愛情的表白。在某種程度上,我獲得了新生。我再一次跑到W城去找千尋。我要履行自己的承諾,做守護她一生的天使。
  我虔誠地守候在她一轉身就能望見的地方,在每年她生日的時候,送一束香水百合給她。因為香水百合的花語是,你能告訴我你愛我嗎?我並不急於讓千尋回答這個問題。最少還有三年的時間,我們會在一起。
  其實,不隻是三年,即使她不愛我,我依然會站在她轉身就可望見的角落,關心她,守候她,保護她,除非我死。隻有和她在一起,我才會有幸福,才會有快樂。我如此深愛著她,全心全意,孤注一擲。她是我痛苦靈魂的唯一救贖。我義無返顧地撲入,像一隻戰栗燒灼的飛蛾,在愛情的烈焰中無休無止地沉溺下墜。
  一顆心離另一顆心近了,才知道彼此的珍貴和感動。在W城,千尋不再躲藏,溫煦的冬日陽光下,我們手拉著手,真正走到了一起。
  我知道她長久以來未曾說出口的渴望,她想要一個幸福溫暖的家。那也是我的渴望。
  我一個人睡不著的夜裏,常常想著,如何實現這個願望,給她和自己營造一個溫暖的家。
  也許是我太急躁魯莽,竟然傷害了千尋。她再一次地逃開。在人潮洶湧的車站,我看到她拎著行李袋,頭也不回地往火車上擠,走得那麽快那麽急,生怕眼淚在人前掉落。我站在原地,如泥塑木雕,五腑六肺都撕裂般的痛。其實,有一個緘默的真相一直折磨著我。
  “林熙陽”三個字,始終深埋在她的心底。她真正願意培育並期待長成大樹的,是那個少年在她心裏播下的那粒愛的種子。是這樣嗎?千尋,千尋。
  
  4
  千尋走後,我過得很寂寞。那種空虛和等待,讓我更加清楚地明了,此生此世,我都不能失去千尋。
  常常會接到公司女同事的騷擾電話,也有人當麵向我表白。我回答她們說,我的心早已被一個人占滿。我的愛情,隻為她盛開。千尋隻在深夜給我打電話,聽著她道歉的聲音,我的心就一陣陣抽痛。我不喜歡聽她說“對不起”,我想聽另外三個字。
  那天夜裏,她突然在電話裏說,下個月就回W城。
  她沒有和我商量,隻是告知。
  但我已經決定返回N城。這一次我要擁有她,不容她再逃避。如果再讓她逃開,我有預感,必然會永遠失去她。
  下火車的前一刻,才打電話給她,讓她沒有時間拒絕。
  久別重逢,千尋的表情很奇怪。雖然憔悴,卻有一種深深的依戀。
  那晚,在酒店裏,她終於將自己毫無保留地,完完全全地交給了我。接下來的日子,是我10歲以來最幸福美好的一段時光。那樣深沉而濃鬱的甜蜜,讓我無時無刻不感覺到快樂。我以為,幸福就近在咫尺。隻要一伸手,就能觸摸到天堂。那間小小的單身公寓,便是我和千尋的天堂。她會在我回家的時候,做好可口的飯菜。看著我狼吞虎咽地吃,臉上漾著嫣然微笑。但是,我還是隱隱有些不安。下班的路上總是心慌慌的,生怕有一天用鑰匙轉動鎖孔,門開處,看不見那個害我在工作時不得安心的麵孔。於是,我緊緊地擁她入懷,不肯留一絲罅隙。
  每每這時候,千尋會輕輕仰起頭,定定看著我的眼睛,說:“裴予陌,我不會離開你。”
  她總是連名帶姓地叫我“裴予陌”,不是刻意的,但我希望有一天,她能叫我“予陌”,或者就一個字:“陌”。六月的時候,千尋還是離開我,返回W大。雖然隻是短暫的別離,對我卻是一次痛苦的煎熬。
  隻要想到“千尋”這兩個字,心髒的某處就會抽搐。
  我真的相信有個叫丘比特的小天使,它在我18歲那年,用一枝箭洞穿了我的心髒。
  千尋,便是我終生無法痊愈的傷口。也許痊愈的方法隻有一個,就是將一枚小小的戒指,套在她的無名指上。我在指環的背麵刻了幾個小字:“裴予陌&孟千尋 一生一世。”
  我想給千尋一個驚喜,從廣州出差回來,再將戒指送給她。此後的人生,我將用盡全力,給她最大的幸福。
  但上天卻不給我這個機會。那天傍晚,回到我們的單身公寓時,我看到了千尋,蒼白衰弱地暈倒在地板上。她已經不能說話,淚水汩汩地從眼眶裏淌出。時間在那一瞬間,仿佛凝固了。
  七月酷暑,我卻不停地打著冷顫。四肢冰涼,有血液從心髒的那處傷口奔湧而出。我多麽希望這隻是一個噩夢。醫生卻告訴我,千尋患了非常嚴重的心髒病,必須在一個月內施行換心手術。從此,我從天堂墜入了地獄。看著躺在病床上的千尋,那樣蒼白無助,生命在一點點消逝,我卻無能為力。就像有人拿了一把刀,在慢慢地絞著我的心髒。上天為什麽這樣殘忍?它奪走了我快樂單純的童年,奪走了我親愛的父母,現在還要奪走千尋!
  我將千尋帶到海邊,告訴她,如果她狠心地拋下我,我也會隨她而去。她驚悸,恐慌,在我懷裏哭泣,像一隻孤苦倉皇的小獸,哭盡了此生所有的悲戚與憂傷。
  我很自私,希望用這個辦法牽絆住她,不讓她離開。但是,我說的何嚐不是實話?她是我陰暗生命中唯一的一縷陽光,是溫暖的土壤,甘甜的雨水。沒有陽光,沒有土壤,沒有雨水,我怎麽活得下去?失去了千尋,我的世界將變成什麽樣子?我已經不敢去揣想以後,我隻想要緊緊地抓住她,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即使在死神麵前,也絕不放手。那個狂風驟雨的夜晚。我決定回公寓取那枚戒指,向千尋求婚。
  一念至此,再不遲疑。我開著汽車,箭一般地駛出了醫院。外麵,天全黑了,雨下得很大。
  汽車的擋風玻璃上全都是水。千尋,你一定要等我,等我回來!車停在公寓樓下的巷口,我打開車門,冒著漂潑大雨,不顧一切地衝進小巷。頭發淋濕了,衣服又濕又重,貼在身上冰涼冰涼。
  可我的心卻滾燙滾燙,焦灼得快要炸開,仿佛晚去一分鍾,我就再也見不到千尋!上了五樓,我像隻落湯雞,渾身沒有一處幹爽的地方。我顧不得換衣服,直奔書房,打開書桌抽屜的最底層。拿出那隻首飾盒的同時,我看到了一本水彩畫冊。
  出於好奇,我翻開來,於是一切謎底全都揭曉了!林熙陽就是郝晨,是千尋深藏在心裏的那個男人。無論我怎麽用心怎麽努力,永遠也無法取代。
  因為他們有青梅竹馬的純真愛情,如果當年沒有分離,一起長大相戀,該是如何水到渠成的幸福美滿啊!而我在千尋的生命中出現,卻錯過了最佳的青梅時光。我知道千尋是個善良的人,她很想愛我,但是,終於還是不能!我的心一寸寸冰冷。原來我始終不能溫暖她的心,我們有過的幸福全都是假象。隻有林熙陽,這個她14歲就愛上的男孩,才是她真正想要的,才能讓她有片刻的快樂和歡愉。
  我不怨千尋,隻怨命運的捉弄。揣了那枚戒指在身上,我重新下樓。車子在夜晚的街道漫無目的地奔跑。
  在這樣一個悲風苦雨的黑夜,我不知道該去哪裏,哪裏才是我的立足之地。
  千尋已經成為我生命中的所有重量,我無法舍棄她。尤其是在她病重的時刻。
  我終於決定,不再強迫千尋愛我,我隻要站在她需要的地方,默默地關心她,守候她,保護她。
  默默地,一生一世……我快速地掉轉方向盤,欲駛往醫院。彎度太大,速度太快,前方一輛大卡車疾馳而來。風雨滂沱中,一片刺眼的白光,然後是一聲巨響。良久良久,四周寂靜無聲。嗚咽的風聲,淒清的雨聲,決然地掠過耳膜。
  一陣火辣辣的劇痛,讓我從昏迷中蘇醒。我緊緊地捂著左胸口,裏麵那顆撲騰跳動的心髒,是我唯一能給千尋的東西。
  我捂著心口喊她的名字,千尋,千尋。遇見千尋,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幸運。我愛她,勝過世間的一切。我最美最好的時光,我最幸福平靜的日子,都是和她一起度過,都是她賜予我的。
  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我有那麽多的話要和她說,像有無數細碎的氣泡,在喉管處爭先恐後地湧出——千尋,今生能夠和你相遇,我不後悔。你也不要難過。如果我的心髒能夠挽救你的生命,希望你接受它。其實,我在10那年就要離開這個世界。上天讓我在世間苟活了17年,就是為了和你相遇,就是為了將我的心留給你。那一年,我至愛的父母,所有的快樂,連同我的心,統統碾碎在車輪之下。
  是你,是你將我的快樂,一點點拾回來,是你將我破碎的心,重新拚湊好,安放進我滾燙的胸腔裏。有一件事,我一直沒有告訴你。
  當你躺在病床上昏睡不醒時,我就已經悄悄地簽下了心髒捐贈協議。像是冥冥中早已注定,它是屬於你的。如果有來生,希望我還能遇見你,我們重續前緣,地老天荒。對不起,千尋。我欺騙了你,我曾經說過,會一輩子陪在你身邊。生生世世,永不分離!
  你一定會恨我,恨我就這樣無情地拋下了你。但是,千尋。即使是死亡,也不能阻隔我對你的愛。我會在天國,遙遙地看著你,祝福你。
  因為愛你的,是一個永遠不渝的靈魂!如今,你不再是當年那個孤單柔弱的女孩。
  你已經變成一個堅強獨立美麗的女子,有光鮮的學曆,有體麵的工作,有積極上進的心態。你值得最好的人來愛。
  我會讓你遇見一個善良可愛的王子,那是我送給你的禮物。
  他會代替我照顧你,關心你,守護你,一輩子。請你一定要緊緊地抓住他,不要再錯過。至於我,希望你能忘記我,不再憎恨,不再愛,也不再思念。等過一段時間,在我的杳無音信裏,在時光的衝刷中,你會微笑地想起,有一個叫裴予陌的人,曾經愛過你。再見了!千尋……千尋……
  
  第五卷:一夢千尋
  陰陽兩界
  “問世間情為何物,隻教人生死相許。感人啊,感人!”揩拭著眼角的淚水,回望那個鬱鬱寡歡的飄忽而透明的影子,“三年了,你為什麽還是舍不得離開?”
  “我知道她不快樂,還想陪她一會兒,隻一會兒。”
  “什麽一會兒,都三年了!”重重地歎氣,搖頭,“上頭說了,這是最後的期限,如果你再不去投胎,就會魂飛魄散!”當時隻是一念之差,卻患下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唉,都怪我心太軟,心太軟……“那麽,來生我們還會再相遇嗎?”遲疑片刻,緩緩地搖頭。“你和她隻有兩世的情緣。”
  “兩世?”疑惑地皺眉,“不是說情定三生嗎?“想不想知道你們前世的故事?”
  廢話!所謂的“神仙”也這麽羅嗦弱智。
  “你的前世是一個書生,才華橫溢,風流倜儻,俊美瀟灑。愛慕你的女子很多,你卻獨獨鍾情於一隻白狐。不,確切點說,是修煉了九百九十九年即將得道成仙的白狐精。當然,你不知道她是狐精,她幻化成了一名美貌多情的妙齡女子。你們住在一片僻靜的桃樹林中,整日裏卿卿我我,恩愛甜蜜,隻羨鴛鴦不羨仙。但因為人妖殊途,這段異域之戀給你帶來了災難。很快你便纏綿病榻,奄奄一息。她帶著你遍尋名醫,終於得到一副偏方,但必須用白狐的心作藥引。為了挽救你的生命,她不但拋棄千年道行,還刎劍自殺,讓人掏出自己的心,煎藥讓你服下。你服了這個藥方後,身體即刻痊愈,卻完全忘記了她。於是,你離開了那片桃樹林,洞房花燭,娶妻生子,金榜題名,一生榮華富貴。”
  怎麽聽著這麽耳熟?好像是一首歌曲的歌詞:“我是一隻等待千年的狐,千年等待,千年孤獨。滾滾紅塵裏,誰又種下了愛的蠱;茫茫人海中,誰又喝下了愛的毒?……”
  “你的前世背負著沉重的情債。這輩子,你到世上走一遭,就是來還債的,將自己的心還給她。你注定了要和她相遇、相識、相知、相愛,直到你死去……”
  “也就是命中注定,我無法和她白頭偕老,相伴終生?”
  “嗯。”幽幽的一聲歎息,“我早就說過天機不可泄漏。但那天我還是泄漏了一句半句,你卻聽不進去。”這怎麽能怪他?他受過高等教育,一向不信那些怪力亂神,誰會相信一個擺算命攤老頭的無稽之談?“下輩子呢?”他仍不死心,“下輩子我們還能不能相遇?”
  “不會。”非常肯定的回答,“過了奈何橋,喝了孟婆湯,你會徹底地忘掉她,投入下一個輪回,遇見另一個女子……”
  “那麽,她呢?沒有我的人生,她是否能夠幸福、快樂?”這是他最大的也是最後的願望。
  “命中的兩個男子都有情無緣。她會孤獨一生。”不,這不是他要的結果!陰陽相隔,已是他難以承受的,何況還要看著她步她母親的後塵,孤獨淒涼地度過下半生。剛剛離去的那段日子,他看見她發了瘋似地找他,在海邊一聲聲呼喚他,哀慟欲絕。
  三年了,每當深夜,他都能聽見她呢喃地囈語,夢中伸手想要抓住什麽,卻換來滿掌的虛空。
  天上人間,她再也尋不見他,再深再深的痛,癡癡纏纏的眷戀,也隻能化作頰畔的一行清淚。
  原來,她愛他,愛得如此執著、如此深沉、如此熱烈!就是這樣濃烈的愛戀和思念,教他無法安息,無法瞑目。他走不開,他舍不下……他原本以為,她能找到一個優秀的男人,代替他愛她、疼她、寵她,她能夠重新煥發出生命的光彩。那麽,他會微笑地離開,無怨無悔。但是,三年了,她依然情根深重,對他牽牽念念。他終於了解,終其一生,她都不會忘記他,也不會愛上別的男人。用她的孤獨,用她的痛苦,來證明一生一世,不離不棄的愛情。
  予陌、予陌、予陌……耳邊,仿佛又聽見她低柔婉轉地喊著自己的名字。
  就是這樣,無數個夜晚和白天,她一遍一遍地喚他,親吻著他送給她的戒指,他們之間最後的牽絆。他凝視她美麗而蒼白的容顏,想要撫觸,想要擁抱,卻力不從心。隻能眼睜睜看著她流淚,看著她沉溺在過去的回憶中,成為一具不會笑、不會愛,沒有未來的軀殼。千尋,你好傻!你這個樣子,我怎麽忍心離去?怎麽放得下你?傻瓜,我已經死了,到了另一個世界。一切已成定局,我們回不去了。知道嗎?再也回不去了!
  一行晶瑩而苦澀的淚水,順著臉頰,緩緩地淌下。很奇怪的感覺,一縷飄蕩的幽魂竟然也會流淚。可是,他真的看見了,那樣燦亮奪目的淚,就像他們之間永恒不渝的愛情。“你已經做得夠多了。”不得不硬著心腸勸解,“你在她作心髒手術時,守著她,讓她闖過了鬼門關。這三年來,你又日日夜夜地陪在她身邊。什麽叫人鬼情未了,我今天才算明白。但你現在是一縷鬼魂,不能再在陰陽兩界徘徊。這樣執著的結果,你最終會煙銷雲散,化作一片虛無,什麽都沒有!聽我的話,還是拋下塵世的一切,跟我去投胎吧!”
  “我不要投胎。”他堅定地說,字字擲地有聲,“如果在下一個輪回裏,我再也見不到她,那麽,我寧願化作無數的碎片,消散在空氣中。”因為沒有她的輪回,將是一場又一場的煉獄。沒有她的世界,生亦何歡,死亦何懼?
  恍然一夢
  窗外,風雨肆虐。豆大的雨點打在玻璃上“啪啪”作響。“予陌!”千尋尖叫著從夢中驚醒,額上冷汗涔涔。沒有予陌了!他已經死了,永遠離開了她……她隻有在夢中與他相見,夢醒了,心上的痛楚再度開始,無法紓解。世上沒有予陌,隻有她孤零零的一個人。這種寂寞,如影隨行,蝕心透骨。即使是那個丹尼斯,擁有萬貫家財,擁有和予陌一模一樣的臉,和同樣迷人的風度,依然不能代替予陌。她的予陌,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三年前,也是這樣一個雨夜,在經曆了一場車禍的噩夢後,她和予陌從此陰陽相隔,手心裏再也感覺不到他的溫度,身旁再也沒有了堅實的依偎。多少次痛徹心扉,多少次不能自持,在胸口的劇痛中醒來。她捂住胸口,慢慢坐起身。手指碰觸到臉,一片冰涼,不知是淚水還是汗水。
  深吸口氣,讓呼吸平靜下來。她借助窗外微弱的光線,打量著房內陳設。入目處,一片雪白,竟是醫院的病房。她又病了嗎?她什麽時候生病的?昨晚入睡前最後的記憶,是在自己的臥房,而非病房。
  是夢!一定是夢!千尋這樣告訴自己,因為當她擰亮床頭的燈光按扭,轉過頭去的時候,整個人都怔住了。
  予陌,予陌就倚在床邊的沙發上,裹著一條薄毛毯熟睡。他的頭仰靠著沙發扶手,雙目緊閉,長長的睫毛低垂。她怔怔地望著他,腦海裏一陣眩暈,不敢呼吸,也不敢動。予陌……她的予陌又回來了麽?不管他是人,是鬼,或是神,隻要他在她身邊!
  千尋拚命抑製自己的心跳,走下床,一步步走到他的麵前。放膽地伸出手,觸摸他的頭發,烏黑柔順,和記憶中一模一樣。他的臉,仍然立體俊朗,如雕塑般完美無瑕。手指輕柔地撫上他的額頭,他的鼻梁,暖暖的鼻息吹在她的肌膚上。為什麽他仍有鼻息?他沒有死!怎麽可能?他不是在三年前就去世了嗎?她還親眼見到了他的墓碑,在他的墳頭哀慟痛哭。難道這個世界上真有鬼嗎?她忍不住渾身悸顫,因悸顫而虛軟無力,幾乎跌坐在地上。睫毛顫動了一下,緩緩睜開,一雙墨黑如玉的瞳仁,深邃而柔情地凝視著她。
  千尋驚跳,心髒差點從胸腔裏蹦出來。“你……”她幾乎失去了語言能力,“你是誰?”他愕然地怔了怔,盯著她的臉,她的臉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手指顫栗而冰涼。
  “傻瓜!”他說著,溫柔地握住她的手,“睡一覺醒來,你連我都不認識了嗎?”
  千尋凝視他,半晌都說不出話來。他的手很溫暖,令她更加感受到自己的寒冷。
  一瞬間,她茫然得不知自己身在何處。這到底是幻,是夢,是真?還是相思成疾,讓她精神恍惚,產生了錯覺?“千尋,你怎麽了?”予陌終於察覺了她的異樣,“難道換上了一顆人造心髒,你就忘記了一切,包括我?”
  “什麽人造心髒?”她睜大眼睛。“你真是什麽都不記得了。”他搖頭歎息,“美國最新研製出一種全植入永久性人造心髒,命名為阿比奧科。這是全球第一種可完全代替心室功能的人造心髒,適宜於心髒衰竭晚期的病人,且不會產生排斥反應。它由美國丹佛無機醫藥公司製造,售價高達25萬美元。你父親從美國高價購得,醫生已經植入你的體內。手術後,你三天三夜昏睡不醒,一直叫著我的名字。怎麽,做噩夢了嗎?”
  她依然愣愣的:“我不是移植了你的心髒,怎麽變成了人造心髒?”
  “你說什麽?”予陌瞪著她,她的話為何如此怪異,她的臉色為何如此蒼白?
  “予陌!”千尋猛然醒悟過來,抬眸凝注他,“你沒有死,真的沒有死?”
  “謝天謝地,你終於認得我是誰!”他低聲長歎,一雙健壯有力的臂膀抱住了她。
  是他熟稔的氣息,是他充滿陽剛的體味!三年來,日日夜夜朝思暮想的予陌,真的出現在她的麵前!此時此刻,管他是人是鬼,她隻想伏在他寬厚的肩頭痛哭一場。千尋投入他溫暖的懷裏,緊緊抱著他,淚水簌簌滾落。她閉上了雙眼,再也不敢睜開。怕一睜開眼,他就會煙銷雲散,從她的眼前再度消失。
  “予陌……予陌……嗬,予陌!”她呢喃地叫著這個名字,一刻也不停。
  他低低地回應著:“我在這裏,一直都在這裏。”千尋在他懷中啜泣,淚傾如雨,哭得像個小嬰兒。予陌伸手去拭,那淚如此光滑晶瑩,亮如珍珠。“別哭了。”他用手指輕輕拭去了她的淚痕,喑啞而低沉地說,“乖,你睜開眼睛來看看我吧。”
  “不!”她的眼睛閉得更緊,“隻要我一睜開眼睛,你就會從我眼前飛走。我知道,現在是在做夢,等我夢醒了,你就會不見了!” 沒有車禍,沒有死亡,甚至手上也沒有戒指……仿佛時光逆轉,她又回到了三年前的那個雨夜。這一定是個夢!千尋多麽希望這個夢能長一點,最好一輩子也不要醒來。“千尋,你不是在做夢,是我,真的是我!從今以後,我不會離開你,永遠都不再離開你!”
  她還是不信,用手死命地攀著他的頸項,像溺水的人攀著一塊浮木。憐惜地抬起她的下巴,他啞聲道:“傻瓜啊……”然後,他的頭俯了下來,狠狠地吻住了她。她喘息,渾身燒灼,呻吟低呼:“予陌……”
  “現在,你相信是我了吧?”他喉音哽塞,輾轉而狂猛地吻著她,像要把她完全融化。
  千尋感覺到了他急促的心跳,和濁重滾燙的呼吸。她拚命地迎合他,表達著對他深深的愛意。
  久違的激情,像火一樣燃燒,她全身燥熱,四肢酥軟無力。他們一起滾倒在沙發上,恍惚中,她感覺到一雙手在解自己衣服的扣子。她沒有抗拒,任由他迅速地剝除了兩人身上的衣物。“予陌,”千尋忍不住握他的手,“我真的不是在做夢嗎?”她已經分不清,到底哪個是夢,哪個是真。“人生如夢,夢如人生。”他歎息地說,“你又何必在乎哪段是夢,哪段是真?重要的是珍惜在一起的分分秒秒,真心地相愛。即使有一天從夢中醒來,也能了無遺憾!”
  “我懂了。”千尋含淚點頭,然後,定定地凝視著他,“還記得當初的那個賭局嗎?不用等三年,我現在就告訴你:予陌,我愛你!你願意娶我嗎?”夢也好,真也罷,她隻想抓住當下,把自己的心裏話告訴他,不要等到失去的那一天,因為來不及說出口而悔恨,留下終身遺憾。予陌沒點頭也沒搖頭,隻是瞅著她,用那樣一種特殊的溫柔眼神,令她怦然心動。
  然後,他從沙發上起身,由襯衣口袋裏掏出一隻小小的盒子,在她麵前輕輕打開。
  一道雪亮的光芒,白白燦燦。她瞪大了眼,看清楚了,那是一枚美麗的鑽戒,一圈粉紅色小水鑽,圍繞著一顆藍色的心形鑽石。這枚鑽戒,竟然和她在夢裏見到的驚人的相似!予陌取下鑽戒,溫柔地抬起她的手,將鑽戒套在了她的無名指上。
  “千尋,嫁給我!”她也沒有點頭,盯著那枚鑽戒。她知道,在指環的背麵,一定刻著一行小字:“裴予陌&孟千尋 一生一世。” 和夢裏不同的是,予陌親手將戒指戴在了她的手上。
  千尋仰起淚眸,望著他。
  在頭頂白色燈光的照射下,他像世上最英俊的王子,立在她的麵前,目光真誠、熱烈而又執著。把臉貼近他赤裸而寬闊的胸膛,聽見激狂跳動的心髒。真好!它仍在他的胸腔裏。真好!那隻是一場噩夢。她的予陌依然活著……她用手指愛撫他的胸口,爾後,柔軟清涼的唇貼了上去。
  “千尋!”他狂野地抱住她,全身劇烈顫抖,一逕熾烈地燃燒。在雪白肅靜的病房,他們盡情地揮灑著青春的激情,享受人生的無盡歡愉……
  雨停了,隻有風嗚嗚地刮過窗欞。窗台上擺放的一束香水百合,幽幽地散發著清香,見證這一場生死纏綿。
  ——謝謝你!善良的神仙,謝謝你成全了完美愛情!——555555,我容易嗎?又是時光逆轉,又是失憶,又是夢,作神仙作到我這個份上,真是比人還辛苦……辛苦一百倍……——我都說了謝謝了!——(仍在碎碎念)我發誓,下輩子再也不作神仙……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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