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朗從小就是個特別孤獨的孩子。
住在舅舅家,小小的房間,連轉身都困難。
有一次午睡醒來,看見小表哥站在床前,好奇地問:“我聽說睡覺眼睫毛動就說明人在做夢,你的睫毛一直動呀動呀,你做了什麽夢?”
雲朗不說話,寄人籬下,已經夠沒有隱私,她不想連做夢都被人窺探。
走在去上學的路上,雲朗開始歎息,那麽小的孩子就會歎氣,可見生活的痛楚給人的感覺不分年齡。
她想起她的夢,分明是夢見了母親。麵目模糊,但是以足以讓幼小的心靈覺得安慰。
母親從來沒有來看過雲朗。雲朗聽見舅母說母親在很遠的大城市裏。
“已經有一個男朋友,每次都是那個人寄錢來。真是命好,把孩子一扔就不管。”
難怪舅母抱怨,雲朗自己也知道為母親臉紅。
但是舅舅還是為母親辯護:“沒有人規定被丈夫離棄的女人就不能再有新生活。姐姐曾照顧我許多,我幫她也是應該的。”
因為舅舅那麽寬容,所以雲朗連母親也不恨了。她覺得能讓舅舅這樣說話的女人,應該不會太壞。
終於有一天,舅舅把雲朗自學校接回,看見舅母在收拾東西。小表哥羨慕的說:“ 你要去北京了。”
雲朗突然十分彷徨,留下來,繼續這種生活不是她所願,可是千裏迢迢去找十年未曾見麵未曾照顧她半分的母親,肯定也不是一件好事。
她不恨她,她渴望母親,可是要她真去麵對那個走了十年的女人,亦不願意。
但最終還是走了,雲朗別無選擇。
機場接雲朗的,是個很英俊的中年男子。他一定是舅母嘴裏說的那個男朋友了。雲朗冷冷的看者他。
他很沉著很冷靜,把小女孩照顧得很好。
他帶她吃午飯,微笑的看著雲朗狼吞虎咽。最後,他凝視著雲朗:“我希望你和你母親都不要介意,我擅自做主把你接過來。”
什麽?原來不是母親要她來,雲朗突然想吐。
“我知道你會很堅強的麵對一切。”他說,完全把雲朗當作大人看待。
可是雲朗不領情,開始恨他自做主張。
他似乎很了解的拍拍她的手:“別怕,有我在。”
雲朗隻差沒笑出來。她還怕什麽?
她的母親?她母親見到她會發瘋?如果發瘋也不能怪雲朗,雲朗開始惡毒的設想母親的嘴臉。
他帶她去見母親。雲朗看到醫院的時候忽然明白過來,母親就要死了。但是至死她都不想見雲朗。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那樣的母親。
“你要鎮靜。”他說。
雲朗不做聲,她沒有理由為一個冷血的人激動。
雲朗發現母親住在一間很特殊的病房,隔離得很厲害。隔著玻璃看到病床上的那個人,雲朗倒抽了一口涼氣。
病人沒有右手和左腳。
他走過來扶住雲朗的肩:“她不想見你,因為她希望你心裏的母親是完美的。”
“發生了什麽事?”雲朗出奇的鎮定。
“你母親是我見過最優秀的記者。這是她親身采訪一場爆炸的結果。十年來,她不願讓任何人知道她變成什麽樣子,尤其是你。雲朗,你要體會她。”
“她就要走了?”雲朗開始哽咽。
“是,她一直感染可怕的病毒,沒有人能接近她,現在,她再也熬不住了。雲朗雲朗,如果不是讓我每個月匯報你的情況,她不會有活這麽久的勇氣。”
雲朗轉過臉,並沒有哭。病房裏那個女人應該是世界上最堅強的人了吧,她怎麽會希望她的女兒哭哭啼啼?
男子注視雲朗,覺得某個人又複蘇了,還是那麽樂觀開朗,充滿勇氣。他也別過頭,不讓女孩看見他的眼淚。
那是雲朗一生中最大的遺憾。母親最終也沒有醒過來看女兒一眼。
不過有時她又覺得挺好,那麽崇尚完美的母親,如果知道女兒在那種時候見過她,說不定會極其痛苦,對人生的缺憾痛心疾首。
雲朗沒有再回到舅舅家裏,母親的朋友收留了她。
那個男子原來是有家的,他帶她回去,他的妻子迎出來,熱烈地擁抱雲朗。
雲朗看到了母親的照片,脖子上掛著個相機,手裏拿著個本子,居然就睡著了。同事開玩笑的給她拍下來,沒想到很久以後成為雲朗最珍貴的收藏。
雲朗還是哭了,她坐在自己的小房間裏,看著照片,眼淚一滴一滴的落下。有人走進來,遞給她手帕。雲朗抬起頭,嗬,一個小小的男孩站在麵前,一臉嚴肅。
不知道為什麽,雲朗覺得想向同樣是孩子的他傾訴。
“我的母親死了。”
“我知道。”
“你明白什麽是死了?”
“就是你永遠也見不到她,但是你會永遠把她放在心裏。”
雲朗深深詫異,他比她還要小,他卻已經有了和他父親一樣沉著冷靜而溫和的眼睛。
“我從未見過她,但我一生都想她。”雲朗哭出聲來。
小男孩走過來,居然懂得用擁抱來安慰雲朗。
“別怕,有我呢。”
在許久之後,雲朗想起這句話,都會覺得蕩氣回腸。
任流光飛舞,她會記得所有的痛苦和溫柔。
雲朗好象沒有經過少女時期就直接由孩子變成大人了。
鬱家收留她的時候,曾經認為要打疊起百般精神去撫慰那個不幸的孩子。
沒想到,雲朗卻一改往日孤獨倔強的形象。
十三歲的她,自信成熟開朗樂觀,完全把同齡人甩在後麵。
鬱堂對妻子說:“實在象她母親再生了。”
隻有鬱風知道,雲朗在半夜流淚。
他們的房間有一個連著的小陽台。有時候他會翻過去敲雲朗的窗,看見她紅著眼睛瞅住他。
雲朗完全沒覺得鬱風比自己小,夜深人靜的時候,她特別脆弱,希望有一個人,象小小鬱風那樣,擁她入懷。
但鬱風隻是看著她,企圖用溫和的眼神安撫她。
於是雲朗知道,再親的人,也不能幫你堅強,他能給你力量,但他不能取代你去經曆這些必經的痛苦。
後來,雲朗考上了母親的母校,決心要做記者。
搬到宿舍那天,鬱風來送她。他知道雲朗再也不會搬回家,卻也不特別傷心。
十五歲的少年,並不希望雲朗看到毛蟲變成蝴蝶前的樣子。
他下意識的希望分離,那麽在多年以後,他們再相遇,三年的時光差異比起他們所曾經曆的一切,就會顯得微不足道。
雲朗很快適應了大學生活。真的,隻要你慷慨大方,不斤斤計較,又整潔可愛,那麽所有人都會喜歡上你。
象所有女生那樣,雲朗自有她的愛慕者。她給鬱風寫信,說起甲乙丙,語調輕鬆幽默,沒有患得患失。
那麽多年,她終於有了自己的天地,她無意被任何感情束縛。
可是她喜歡和男孩子來往,她渴望那種勇敢而磊落的氣質。她決心完全抹殺性別的差異,真正成為一個冷靜的觀察世界的人。
那個曾在病榻上纏綿了十年的女子,一定就是這樣的。
大學三年級的時候,雲朗開始到報社實習。
開始的時候,雲朗最多也就跑跑居民委員會什麽的,反映反映群眾疾苦。很瑣碎的一些事,雲朗也能很努力的完成,每一句話都要求證。
同學說:“你這是何苦,跑幾天也不過在最角落占兩三行。”
雲朗隻是笑。她從不為自己說話,她已決定為他人說話,哪怕這聲音很小。雲朗在這個世界上一無所有,所以特別渴望自己能去愛人。
報社裏的氣氛當然不會如同想象的和睦融洽。有氣的時候,雲朗最容易被當作發泄對象。一篇稿子短短的,可以被挑剔好多次,改上好多次。經常的,還要端茶送水。
雲朗對鬱風說:“很難想象,人的精力會有那麽多花在一堆無謂的閑氣上。”
鬱風微笑:“你這麽抱怨的時候,不就在浪費精力?”
雲朗隻好轉換話題:“你考上大學了。”
“是,我會到你那所學校去。來,雲朗,見見莘莘和駱芳。我的同學,我們都會去那所大學。”
雲朗笑著伸出手去。
鬱風悄悄問雲朗:“你說,莘莘是不是特別象你?”
雲朗看著莘莘:“她比我美麗。”
“嗬嗬,你們的氣質相似。”
雲朗忽然有些明白,忍不住替莘莘惋惜。
第二次見到莘莘,是在開學後幾個星期。因為要趕稿子,所以雲朗起得特別早。
草地還濕著,可是早上裏六點的空氣是那樣清冽,雲朗不想去教室,坐在草地上。
抬起頭,發現莘莘笑眯眯的邊跑步邊跟自己揮手。
清晨的少女,整個人都散發出青草的芳香氣味。
雲朗微笑著點頭,看著她秀麗的身形跑遠。
過了一個小時,雲朗終於忍不住,走上前去:“莘莘,你晨跑領票不用跑那麽多次吧?”
雲朗的學校,要求新生在每個早晨跑步鍛煉,領取早操票。早操票到一定數目體育方可算及格。
莘莘停下來,喘著氣,微笑:“我要幫很多人領票啊,比如駱芳和鬱風。再說了,我自己也喜歡早晨起來跑步。”
雲朗的眼鏡跌碎了一地。整個大學,隻有男孩子們為了心儀的少女多跑幾圈換取早操票。象鬱風和莘莘這樣的,還是第一次聽說。
雲朗忍俊不禁。
莘莘知道她在想什麽,眨了眨眼睛,手一攤:“同那個懶鬼計較,就不算是朋友了。”
她短衣短褲站在那裏,說不出的神清氣爽,帶著一點狡黠的神情,那樣美好,雲朗替鬱風慶幸。
就這樣投緣起來。甚至,要比同鬱風還熟絡。
鬱堂來看雲朗,帶了大堆大堆的零食,因為知道上學的少女總是比別人都饞。
雲朗歡呼,坐在床邊,叫莘莘和同學都過來吃,莘莘當仁不讓的同雲朗搶最愛的牛肉幹。
鬱堂搔搔頭:“鬱風最近在做什麽?好久不見他回家。”
雲朗腮幫子鼓鼓的抬頭,露出迷惑的神情,含糊不清的說:“是嗎?我也許久不見他。”
要等鬱堂走後雲朗才開始內疚,轉過頭看莘莘抿著嘴笑,忙問:“那個懶鬼呢?”
莘莘帶雲朗去看鬱風。
一進門雲朗就倒抽一口涼氣。吃剩的飯盒,可樂罐子,臭襪子,和電腦零件一起,堆得到處都是。
兩個男生從電腦上探個頭算是打招呼,雲朗看見他們的頭發,本來積了一肚子的訓斥,終於還是忍不住笑了。
雲朗和莘莘替他們打掃。
想了想,還是覺得不甘心,把鬱風揪到一邊:“你到底要做什麽?電腦?不上課了?才上大學幾個星期?”
鬱風露出那種懶洋洋的笑容:“我上大學的唯一動力就是可以不再受老爸老媽的控製。”
雲朗氣結。
終究還是不忍心,每天順便帶了飯菜來喂兩頭邋遢的豬。
卓家文還會客氣:“麻煩你們了。”
鬱風卻不管不顧的隻曉得吃吃吃,吃完了就坐到電腦旁。
雲朗和莘莘商量:“我也想搬出宿舍。每天的熄燈製度已經折磨我三年。”
用了一周,兩個人找到理想的房子。
要到這個時候,雲朗才知道莘莘家境甚好,為人疏爽,從不在錢上斤斤計較。而且,最為可愛的,是莘莘會做飯。
每一天,雲朗抱著息勞歸主的願望回到家,桌上都有香噴噴的飯菜。
“莘莘,你是我的上帝。”雲朗說。
莘莘替鬱風和卓家文裝飯盒,一邊罵:“那你有沒有注意到上帝換發型了?”
雲朗抬起頭,看見莘莘的板寸,隻能尖叫。
到了大四,雲朗同時給兩家報社工作。
莘莘罵她:“不缺錢花,還要這麽拚命。是不是想讓我和鬱風繼承遺產?”
“鬱風?他現在怎麽樣了?”
莘莘怒極,把枕頭罩到她的臉上想要一頓暴打,才過了幾秒,就發現雲朗已經睡著。
“這個豬。”莘莘喃喃的罵著,退出雲朗的房間。
陽台上月光很好,清涼的流過皮膚。
莘莘點一根煙,看那青煙和月光一起彌漫。
“你幾時學會抽煙?”莘莘轉過頭,看見雲朗站在身後。
“日日同鬱風卓家文泡在一起,不會抽煙也會了。”莘莘微笑。
“他好嗎?”
“很好。他們辦了個網站,據說還不錯。寫的軟件也有公司看上。”
“嗬,這麽快就長大了。”
莘莘凝視雲朗:“每個人都會長大,鬱風也一樣,會工作會賺錢,並且,愛上人。”
“是麽,那多好。他現在同誰走?”
“駱芳。”
雲朗握住莘莘的手:“人生很短是不是?該爭取還是要去爭取。”
莘莘微笑:“不不不,我相信自然而然的愛情。我也相信,愛一個人的感覺非常美好。瞧,我就是這麽傻。”
她攤手。
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也可以聊到天色發白。
雲朗哀號:“我今天隻好不去工作。”
莘莘看著她,突然用力的推她:“我們現在出發去北戴河好不好?明天再回來。”
雲朗如同見了鬼,呆了半秒,嗖的竄進了屋子,把門反鎖住。
再辛苦也能熬到二十一歲。
這一天天色略微陰鬱。
這樣空曠的秋天,雲朗把頭靠在母親的墓碑上,溫柔的說:“生出我是不是很辛苦?可是你瞧,我還是過了20歲,並且要長命百歲歡天喜地多多賺錢的活下去。不要擔心我啊。”
有一點冷,雲朗抱住自己的肩。
一隻鳥撲扇著翅膀掠過荒草和枯枝。
“是不是你聽見我的話?”雲朗想問。
鬱風從小路的盡頭走過來。
他長高了很多,隻有那懶洋洋的神情千古不變。
他和雲朗並肩蹲在一起:“阿姨,你知道現在全中國有幾個人在用這麽貴的IBM手提電腦嗎?我調查過了,不超過五百個。可是雲朗居然就是這五百分之一,我真是羨慕她。”
他一邊說著一邊把手裏的禮物推到雲朗身邊,甕聲甕氣的說:“喏,小心別摔壞了。”
雲朗低下頭,鬱風沒辦法看清她的表情。
“哎,莘莘和我媽都做了好菜,在你家等你回去吃了。”
雲朗知道,再不開心,也要微笑,所以站起來:“回去吧,看把你餓壞了。”
鬱風落後兩步:“雲朗,過了午夜我們去北戴河好不好?我剛拿了駕照。”
雲朗側過頭去:“這麽冷,你想凍死我。我也怕坐你的車子,很不安全呢。”
鬱風追上來,用力握著她的手,那種疼,帶著溫暖。
“我想跟你一起去。”他固執的說。
“對了,莘莘上次說要去呢,要不你叫上駱芳,我們都過去。”
“我說的,是單獨跟你去。”
雲朗凝視鬱風:“我很累。”
鬱風頹然的鬆開手去。
就差那麽一點。他分明看見她眼睛裏那刹那的渴望,但是,她隻是說,她很累。
而雲朗,也無法忽略過鬱風眼中那悵然若失的痛苦。甚至連莘莘也會旁敲側擊的問:“雲朗,你是否有什麽心結?拒絕別人的同時也拒絕自己。”
雲朗微笑,非常外交式的回答:“我能有什麽心結?我現在事業順利,鈔票多多,美貌無倫。”
莘莘倒抽一口氣:“你居然把我的台詞給偷去。”
隻有在夜晚,雲朗會得悄悄起身,打開電腦。
不是為了上網,不是為了寫點什麽,更不是為了玩遊戲,隻是,靜靜的看著屏幕的光芒,若有所思。
沒過多久,壞消息就傳來。
雲朗記得那是個深夜,她窩在床上捧著電腦打東西,電話就響了。“雲朗,我是莘莘。”
“啊,臭丫頭,這麽晚你跑到哪裏去了?我給你宿舍打了許多電話,我以為你住那裏了。”
莘莘沉默了幾秒,說:“雲朗,我現在在醫院。”
她似乎很鎮靜,但是那略微顫抖的聲音暴露了一切。
雲朗有些眩暈,抓著話筒的手冰涼而膩濕。
她聽見自己幹澀的問:“是不是鬱風?”
“對,他回家路上遭人搶劫。這個傻瓜,”莘莘終於哭了,“居然還要跟人爭。”
雲朗不記得自己是怎麽到的醫院,她腳步虛浮,醫院走廊上那明亮的燈令她覺得十分晃眼。
鬱堂和鬱太太呆呆的坐在手術室外麵的椅子上,目光茫然,而駱芳則輕輕抽泣,卓家文在一邊低聲安慰。
隻有莘莘,雙手插在口袋裏,默默的站在那裏,臉上帶著一種決絕的神情,那神情,讓雲朗覺得可怕。
她把手放在莘莘肩上:“他會沒事。”
莘莘抬起頭來,看著雲朗,微微的一笑。
雲朗恍然明白了莘莘當時所想,緊緊的抓住她的手。
醫生終於出來,疲倦的同眾人說:“搶救過來了。”
鬱太太和駱芳同時哇的哭了起來,兩個人對著又笑又哭,彼此不明白對方在說什麽。
就連鬱堂也怔怔的滴下淚來:“這個臭小子,要把他爸媽給擔心死。”
雲朗走過去,低聲叫:“鬱伯伯。”
鬱堂抬頭,看見雲朗溫和而明亮的眼睛,突然覺得放鬆了下來。
“放心吧,我會在這裏守著鬱風,你陪阿姨回去,她緊張了一個晚上,很累了。鬱風明天才會醒呢,你們早上來看他,還可以帶點補品。”
雲朗的鎮靜感染了鬱堂,他看了看妻子,點頭說:“那麽麻煩你了。”
雲朗微笑:“鬱風是我的弟弟啊,他不麻煩我麻煩誰?”
鬱堂帶著鬱太太離去,卓家文也陪著駱芳回家。
雲朗看看莘莘:“要不,你在這裏陪他,他醒了給我打電話我來看他。”
莘莘搖頭:“我也累了。”
雲朗看著莘莘孤獨而倔強的背影,還是叫一聲:“莘莘。”
等她終於轉過頭來,又不知道說什麽好。
莘莘微笑:“剛才,我在想,這個沒什麽大不了的。如果救不了,我就陪著他去。可是現在他沒事了,我突然好象也沒有了那種堅定。雲朗,不要勉強我,我不想麵對一些事情,譬如,我愛的人其實並不愛我。”
莘莘走了。
雲朗坐在鬱風的床邊,看著他的臉。
即使在黑暗裏,還是那樣清晰那樣分明。
“你真的很傻呢。”雲朗說。
半夜裏,鬱風醒過來。
睜開眼睛,胸口傳來巨大的疼痛。
他依稀想起來,那兩個人吊兒郎當的看著自己。不知道哪裏來的火氣和倔強,他冷笑著,不願意交出錢來。錢包裏每一分每一厘,都是他對自己的一種證明,都是對心上那個人的某種承諾,他當然不願意交出去。他打架非常狠,自問對付兩個小混混沒有問題,但是,沒有想到,他們居然有刀。刀子插入胸膛的刹那,竟然不覺得疼,他隻是猛的醒悟過來:“傻瓜,你都死了,還對雲朗承諾什麽?”
鬱風側了側頭,看見有人趴在床邊睡著了。
他輕輕的抬起手,想要摸一摸她的頭發,但是卻力不從心。
雲朗醒過來,看見鬱風明亮的眼睛,隻覺得一口真氣嘩的泄了,那股一直支撐她的鎮靜在瞬間轉化成想要流淚的衝動。
然而她隻是輕輕的說了一句:“傻小子,你要嚇死你爸媽,嚇死我們了。”
“他們說,如果你要死了,最後一個想起的人就是你最愛的人,你猜我想起的是誰?”
鬱風的聲音非常沙啞,雲朗倒了一杯水,把他略扶起來,喂他喝,一邊說:“少來跟我文藝腔。等你好了,我非暴揍你一頓才解氣。”
鬱風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突然握住她的手:“雲朗,回答我。”
他口吻堅定。
然而雲朗隻是掙開手,輕描淡寫的說:“喂,你不要雲朗雲朗的叫,該叫我姐姐。”
鬱風呆住,看著她:“為什麽會這樣?”
雲朗低下頭去,不不不,她也不知道為什麽。
外表堅強灑脫的雲朗,從來沒有從八年前在這家醫院見到生母那一刻恢複過來。
難堪的沉默之後,雲朗問:“你再休息會吧?一會你爸媽來了我再叫你起來。”
鬱風粗暴的打斷她:“你不用管我。”
“要不,我叫莘莘他們也過來?我怕你悶。”
雲朗的聲音裏那種虛偽,連她自己都開始痛恨。
鬱風看著她,苦笑。
她不知道,他怕見莘莘勝過怕見任何人。
不是對莘莘一點感情也無,他知道,若是一個小小的暗示,莘莘會為自己奮不顧身,然而那樣,對莘莘對自己對雲朗都不公平。愛一個人,若是隻有一點點而不是全心全意,鬱風寧可不要去愛。所以,他寧可和駱芳在一起,那小小的女孩,溫婉秀麗,並不清楚自己的心意,隻是享受著卓家文和鬱風對她的照顧。
“不,我不想見她。你讓我單獨呆一會。”
雲朗走出病房透氣。
走廊的另一頭,一個少女立在那裏。黑色的襯衫黑色的褲子,更顯得身材修長,穩重大方。
雲朗走過去,少女自玻璃裏看見雲朗的影子,轉過身來,笑:“瞧我,還是睡不著,想來看看。”
雲朗看著她的臉,想要找出一點點蛛絲馬跡。鬱風的話,她是否聽見?
莘莘別過頭去,輕聲說:“我聽見了,他並不想見我。雲朗你放心,我若是愛一個人,不會給他壓力。如果他隻是想我們做好兄弟,我可以繼續做我那個稱職的兄弟。要是有天,我自己覺得受不了,我會記得愛上別人,開心的生活,這是給他最好的禮物。”
雲朗從來沒有聽過這樣蕩氣回腸的話語。
她自慚形穢,生平第一次,她覺得,莘莘象母親勝過自己象母親。
鬱風好得七七八八的時候,雲朗畢業了。
她表現出眾,很快就被一家全國都有影響力的報紙要去。
莘莘說:“看到你,我才相信,一分收獲一分耕耘。可憐我天天跟兩個電腦狂混在一起,功課隻是及格。”
雲朗白她一眼:“哎,幾家大公司都願意要你去實習,那又怎麽講?”
莘莘捧著頭:“他們看中我是左大亮的女兒。”
雲朗大力拍她的肩:“這個是你的短處?不不不,小姐,你該做的,是好好利用你的天生優勢,努力發揮,睥睨江湖。我看好你,記得給我簽名,將來若是潦倒,我會拍賣。”
莘莘笑出聲來,雲朗眼裏那種鼓勵,發自真誠,她不會忘記。
周雲朗躊躇滿誌開始她的新生活。她以為,一切的煩惱都已經過去,該吃的苦都已經在實習階段吃完。
但是主編為難的同她說:“雲朗,你知道,每年想進我們報社的人數不勝數。你當然出色,我們也願意要你,不過,我們大概不能解決你的戶口問題。如果你可以自行解決這個問題,我們非常歡迎你。”
雲朗對莘莘說:“原來,每年報社可以解決的戶口名額隻有兩個。而我,不是那個幸運兒。瞧,莘莘,我還是沒有最出色,如果我是top 2當中的一個,一切都不是問題。”
莘莘不語。
隻有雲朗這個傻瓜,才相信一切都靠實力說話。
鬱風打電話過來:“雲朗,我爸爸已經在想辦法,你不要著急。”
雲朗客氣的說:“謝謝。”
私下裏,她買好了去廣州的火車票。
一而再再而三的受鬱家的恩惠,是她最最痛恨的。
然而就在辭職的那天,主編說:“一?周雲朗你為什麽要辭職?戶口都辦得差不多了。”
雲朗楞了一楞,低下頭去。
或者,這個社會,總是需要這樣那樣的關係來維持,如果太過狷介,反而會讓自己寸步難行,那麽,還奢談什麽大展抱負。
於是她微笑著說:“主編,其實我是想說好不好讓我去廣州跑新聞。”
躲在臥室裏,雲朗把母親那張照片看了又看,終於,鎖進了抽屜。
其實妥協,是很容易的。
她周雲朗,想要的,也不過是在一家全國性的報社裏留下。說什麽不在乎名同利,說什麽可以從小報社開始奮鬥,那都是理想主義的傻瓜才做的事情。
她請莘莘吃飯慶祝:“如果沒有你,我現在已經在廣州。”
莘莘詫異:“原來你知道了。”
雲朗低聲說:“要辦的這樣快這樣穩妥,沒有權力是不太可能的。”
莘莘按住她的手:“雲朗,不要為難自己。這樣做,非常正常。你是個人才,你需要一個機會。”
上班以後,雲朗愈發的沉默起來。做事比以前還要拚命,整個報社的人都看見那個年輕美麗的女子,喝著咖啡,坐在角落,一聲不吭的在電腦上打文章,或者,脖子上掛個相機,風風火火的衝出去。
莘莘同鬱風抱怨:“你這個姐姐,整天不在家。沒見過為一份工作這麽拚命的。”
鬱風說:“要想做到同周寧那樣好,不比其他人都辛苦是不成的。”
莘莘倒吸一口冷氣:“你是說,那個周寧?”
鬱風點頭:“她是雲朗的媽媽。”
莘莘惻然:“我聽說周寧最後十年都在病榻上度過。隻有那樣的成績,才能讓報社支付了十年巨額的醫療費,甚至,薪水照付。”
鬱風喝一口咖啡,他還記得那個小小雲朗,那個坐在窗邊哭泣的雲朗。
一轉眼,十年過去了,她已經不需要他的安慰,開始她自己的人生。
鬱風收藏了雲朗所有的文章。
大方平和的雲朗有一隻犀利大膽的筆,哪怕隻是一個小小的新聞,也能被她寫得新穎深刻且不失客觀。
“還不是第一線的大記者,已經這樣出色。”鬱風歎氣。
他不知道,自己這樣說起來,那種不自覺的憐惜疼愛和驕傲,瞎子都不會看不到。
莘莘隻是轉頭和卓家文說起學校裏的笑話,而駱芳,終於忍不住,拂袖而去。
莘莘追出去,摟住嬌小的駱芳,不住聲的安慰。
“莘莘,我是他的女朋友,我是不是?”駱芳抬起淚眼問。
莘莘不知道如何回答。
夜裏回到家,莘莘睡不著。
愛一個人這麽多年,再瀟灑,也有神傷的時候。她和鬱風,差的隻是那麽一點點緣分。
她點上煙,趴在欄杆上。
慢著,樓下那人是誰?
莘莘靜靜的看著他,而他靜靜的看著另一扇窗戶。
隔壁人家的電視裏傳來隱約的歡笑和歌聲,夜風很冷,
莘莘終於流下眼淚來。
即使這樣,也不恨雲朗,因為看著雲朗,會覺得那是自己。
但是莘莘不知道,再牢固的友誼,也會有一天煙消雲散。
而這一切,開始於一個令人昏昏欲睡的午後。
副總編把雲朗叫進辦公室,遞給她一封信。“雲朗,今天我們收到這封匿名信。”
雲朗接過,仔細的讀著,終於拍案而起。
副總編看著她,隻有年輕才有這樣的熱血和勇氣吧,多年以前,也有一個女子,有同樣的神色同樣的義憤。直到今天,他還記得。
“我想讓你跟這個case。我想,我們需要一些真話一些實話。如果媒體不能堅持自己的良心,那麽老百姓的聲音永遠不會被聽到。”
那是日後大名鼎鼎的周雲朗成為該報首席記者的開始,而該報也因此一役成為全國發行量最大最有影響力的報紙。
然而多少年以後,雲朗仍有疑惑:“是不是我可以做得更好一點,這樣可以對得起莘莘。”
一步一步跟下去的時候,雲朗不是沒有害怕。
一宗地方性的案件,最終演變成牽涉數十名高官的要案,那是雲朗始料未及的。那些證據越確鑿,雲朗心裏的隱憂就越讓她坐立不安。
當那個名字終於赫然出現的時候,雲朗還是呆住。
她把自己關在房間裏整整四十八個小時。
當她從房間裏出來的時候,所有人都發現,年輕貌美的周雲朗在兩天之內迅速的憔悴衰老。
“雲朗,你要不要緊?如果你不想繼續跟,我們還可以叫別人。”副總編說。
“不,不必了。這是已完成的初稿。還有,給檢察院的舉報材料也已經在裏麵。”
雲朗把磁盤遞給他,腳步蹣跚的離開。
她沒有回家,徹夜在街上遊蕩。
她躲進電話亭裏,撥通一個號碼,聽見那個聲音,然而說不出話來,隻能掛掉。
第二天進家門的時候,莘莘跳起來:“雲朗,你昨天是不是給鬱風打電話來著?你為什麽不跟他說話,發生了什麽事?你知不知道他昨天瘋了一樣的到處找你。”
雲朗默默的把淩晨六點出版的報紙遞過去,她需要麵對莘莘,無論結果如何。
時間好象過了幾百個世紀。
雲朗聽見莘莘幹澀的聲音:“他曾經,也用他的權力幫助過你。”
“是的,我不會忘記他的恩惠。然而他所做的事情,我的良知不能無視。”
“良知?”莘莘輕輕的笑出聲來,“周雲朗,你會成為大記者,但是請記住,你把我父親做為你成名的踏腳石。”
莘莘的臉色從來沒有這樣蒼白過,她看著雲朗,有火焰在她眼裏燃燒。
雲朗幾乎以為她要給自己一耳光,然而沒有,莘莘隻是恍惚的退後,拿起錢包:“我要回家,我要找我爸爸。”
鬱風衝進來的時候被這一幕震驚了。
他下意識的以為經過雲朗的莘莘要傷害雲朗,一把推開莘莘,把雲朗拉到身後。
“不要。”雲朗脫口而出,然而已經太晚。
這一推,鬱風失去了這一生當中最最愛他的女子。
再也沒有一個人,會象莘莘那樣,無怨無悔的對鬱風奉獻,駱芳沒有,雲朗也沒有。
那是莘莘最後的防線。
鬱風出手,才知道自己錯了。
莘莘的空洞的眼裏那種徹骨的絕望令鬱風心痛如絞。
他伸出手去,想要摟住莘莘,可是莘莘那清晰的聲音傳來:“從今以後,我同你們兩人,再也沒有瓜葛。”
那之後的整個秋天,街角刮過的風,屋頂飄落的黃色葉子,大衣角不經意掠過的台階,都好象凝固在一個鏡頭之中,顏色鮮明,但是手一碰就會碎裂,因為,那是回憶。
雲朗常常發呆,她沒有搬走,一切都還和原來一模一樣,包括莘莘的房間。
晚飯的時候,她會趴在窗台上張望,她以為,總有一天,莘莘會那樣子帥氣而驕傲的從下麵奔上來,大聲叫著:“今天的拿手好菜是,翡翠活魚。”
她和鬱風開始出現長久的沉默。
某一種平衡一旦被打破,人們隻能選擇安靜,不管那安靜中多少激流洶湧。
很多次,鬱風想出聲安慰雲朗,但是他不知道如何開口。
他並沒有後悔過,他的立場,從來都是雲朗的立場,即便重頭再來,還是無可避免的傷害。某種程度上而言,鬱風比雲朗誠實坦率而忠於自己。
那個案件如同是燎原之火,舉國上下都在注視著事態發展。最先接受調查的,是地方官員。
雲朗繼續跟進,然而人們驚奇的發現,這支筆,從開始的激憤慷慨,變的低沉慎重。
副總編很是欣慰:“雲朗,你成熟了。我們一開始揭開一切的時候確實需要那樣張揚而憤怒的筆調,但是現在,我們不能僅僅停留在這樣的階段,我們需要反思需要客觀需要冷靜。”
雲朗回報他一個飄忽的微笑。
她去學校裏遠遠的看過莘莘。
莘莘現在非常忙碌,一上完課就直接回家,應該是為了陪著母親。
雲朗從下課的一群大孩子中一眼就能看見莘莘,穿著黑色的長風衣,神情孤獨沉靜。
雲朗沒有走過去,她知道,莘莘的世界,並不需要任何人打擾。
左大亮已經接受隔離審查,越來越多的信息表明,他將不會有牢獄之災,然而處分和撤職已經再所難免。
雲朗沿著長長的馬路一直走,她不知道什麽地方才可以稱為家,讓她在疲倦的時候可以回去。
有人從街那邊嘻嘻哈哈的走過來。
雲朗皺了皺眉,側身讓開。突然臉上火辣辣的一下,沒有感覺到疼痛,隻是下意識的用手去擦嘴角,還沒等她看到鮮紅的血,右臉上又挨了一下。
一個聲音惡狠狠的在她耳邊說:“叫你嚐嚐多管閑事的滋味。”
雲朗順著牆角滑坐在地上,雙手抱著頭。
她聽見自己的呼吸,略帶著顫抖,象一條細細的線,摩擦在玻璃邊緣上。
兜裏的手機響了,她居然還能鎮定的掏出來:“喂。”
要到這個時候,她才發現自己的臉已經完全腫了,說話非常不利索。
鬱風在電話那邊叫:“雲朗,你在哪裏?爸爸叫你回家吃晚飯,今天是你的生日。”
“我馬上要出差。”
雲朗努力的使自己發音清楚,但是很明顯,她失敗了,因為鬱風急切的問:“你怎麽了?出什麽事了?”
雲朗歎了一口氣:“我在**大廈的下麵東北角處。”
鬱風趕到的時候,看見雲朗用圍巾裹著臉,一雙眼睛裏好象有些自嘲的笑意。
似有心靈感應,他一把扯下雲朗的圍巾,倒吸了一口氣,雙手緊緊的握成拳,全身所有的血液都衝到了頭頂。
“帶我回家吧。”雲朗平靜的說,她的話語裏有奇特的清涼味道,鬱風鎮定下來,一顆心也慢慢融化。
帶著雲朗回家,多年以前,他趴在窗邊看雲朗哭泣的時候就想這樣做了。
坐上車子之後,雲朗輕輕的笑了:“鬱風,不要難過。如果為了我這點固執,可以傷害我最好最珍視的朋友的話,那麽今天所受的羞辱也無關緊要。因為我堅持了,我不後悔。”
鬱風凝視她,忽然伸過手去,把她摟住,把唇放在她的額頭上。
好象就是從那天開始,雲朗和鬱風達成了某種默契。
他們很少談及私人的感情,然而每一天都見麵,一起去看燈市一起去看電影一起去溜冰。
他不再是她的弟弟,她也不再以姐姐自居,他們象一對平和的中年人,看著時間不動聲色的流過,隻要,能夠維持一種自然的無拘無束的狀態。
襲擊雲朗的事件當然沒有個結果,鬱風能夠做的就是盡量的陪在雲朗身邊。
很快就到了春天。
雲朗去添置春裝。“周小姐,你真是穿什麽都好看。”
服裝店裏的人都這麽說。
雲朗看著鏡子裏的自己,其實還是不一樣了,最盛放的時候已經過去。
她想,原來周雲朗也曾經美麗過,不過她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青春已經消逝。
從鏡子裏她看見街對麵好象有個熟悉的影子,她猛的轉身,衝到店門口。
果然,她看見莘莘和一個高大的男子在一起,態度親密。
有一點點釋然,夾著欣慰,她站在那裏,遠遠的看著莘莘。
雲朗同副總編去參加酒會。
同事偷偷的取笑雲朗:“聽說因為做事夠魄力夠膽識,上頭決定讓總編提前退休,提拔方副總編呢。大記者,不如來個雙喜臨門。”
雲朗這才詫異的意識到,外人眼裏,自己同方琛走得已經很近。
不得不用女人的眼光開始審視方琛。
這個永遠穿著深灰西服的男人並不英俊,然而自有一股威嚴的氣度和特殊的魅力。
“雲朗,一路上你總是若有所思。”方琛帶著雲朗進酒會之前,在她耳邊低聲的說,“如果有什麽煩惱的事情,不妨暫時放到一邊,我們可以稍後一起討論。”
雲朗感激上司的體貼,但是她無法百分百專心。
方琛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隻見酒會中心,一個妙齡女子身穿深灰色禮服,盈盈淺笑。那禮服深灰色中隱隱透著妖媚的藍,襯得她膚光勝雪,媚不可言。最妙的是她頭發極短,卻不知如何別了一朵玫瑰花蕾,那花蕾上的露珠串串掛下,正是耳環。
那女子見到雲朗,微微一怔,走過來禮貌的欠身:“近來可好?”
方琛斜眼看雲朗,素來大膽灑脫的雲朗竟好象有些緊張,隻是勉強的笑了一笑:“還行,你呢?”
那女子點頭:“還不錯。多謝記著。”
那口吻足夠去當外交部發言人。
當夜雲朗未發一言。
方琛送她回家,停在樓下,終於忍不住教導自己的下屬:“既然出席了,就該打疊起百般精神。一張苦瓜臉,給人看不如躲在家裏照鏡子。”
雲朗沉默半晌,說:“你不明白。”
“我怎麽不明白?那是左莘莘,左大亮的女兒。你們本是好友。”
雲朗罵:“現在的人真是個個都愛窺探他人隱私。”
方琛氣定神閑的說:“你說人人說你,這不很正常麽?我就不相信他們沒有同你說過我的事情。”
雲朗覺得羞愧。
方琛的故事她幾乎耳熟能詳。其實說白了不過是一個事業有成的男子離異的故事,但是添油加醋之後,完全演繹成新版陳世美。
方琛歎了一口氣,拉開袖子。
即使在黑暗裏雲朗也看見手臂上那一道糾結的傷痕。
雲朗不自覺的打了個突。
“她求過我好多次,不要那麽拚命。”方琛沒頭沒腦的來了那麽一句,但是雲朗明白了。“雲朗,我想你理解,當你和你所渴望的隻差那麽一點點的時候,你不會輕易放棄。”
雲朗想要辯解,我同你追求的東西並不一樣,但是這些話在方琛沉痛的口吻麵前多少有些顯得軟弱。
“我們,也算是患難夫妻。她是個好妻子,陪我吃了不少苦。但是,她就是忍受不了這份牽腸掛肚的擔心。記得你挨耳光的事情麽?我這個傷疤,也是同樣的後果。後來她就隻是死忍,不過一個家庭如果要靠忍耐才能維係的話,離散也不遠了。”
方琛笑了起來:“她說了好多次,讓我調去娛樂版,或者換一家報社,我就是不聽。我方琛是誰?叫我當狗仔隊追人隱私,寫寫男人女人這樣庸俗的話題,那還不如殺了我。隻有在社會新聞版,隻有在這樣激進的報社裏,我才算有用武之地。你在哪家全國性報社見過30歲就當副總編的?”
雲朗沉默。
暗夜裏,方琛點了一根煙:“後來我們有了孩子,再後來,我收到一封恐嚇信,內容是關於我兒子的。然後她就提出了離婚。瞧,雲朗,人們堅持一些總要失去一些。雖然你我追求的東西可能不一樣,但是我們會殊途同歸。”
過了很久,雲朗抬起頭來:“謝謝你。”
兩人互相對視,好象理解了彼此,又好象更加陌生起來。
雲朗拉開車門,走出去:“晚安。”
第二天是個晴天。
雲朗給鬱風打電話:“要不要出來吃飯?”
電話那邊鬱風一邊不知道跟誰在叫著一邊簡略的說:“忙。”
雲朗恨恨的掛下電話。
同大學時代一樣,他要有人送飯。
提著盒飯上去,雲朗仔細打量鬱風和卓家文的小公司。才不過一年光景,居然已經頗有點聲色。
鬱風和下屬坐在同一個大間裏,眼神專注的看著電腦,手指下劈啪做響,可是嘴上還忙著跟人開玩笑,惹得幾個人一起哈哈大笑。
這是嶄新的體驗。
雲朗驚奇的在一旁觀察鬱風。
這個男人,好象一身都是陽光,那種掩藏不住的活力和健康,讓雲朗自慚形穢。但是,記憶裏的鬱風分明是個懶散略有些憂鬱又細膩體貼的男孩,是什麽時候開始,記憶走樣的?
鬱風看見她,先是響亮的吹了個口哨,突然就嚴肅起來,起身走過來:“你怎麽來了?報館沒事?”
雲朗見他前後判若兩人,不由笑起來,一邊把飯盒塞到他手裏:“我知道你這個懶豬不會自己去吃飯。”
鬱風笑笑,把飯盒放在桌上:“好象你是第一次來,要不要我帶你四處看看?”
話說出來,鬱風自己都笑了。
這樣小的一塊地方,一目了然,哪裏還需要帶著四處看。但是這間辦公室,每一樣東西都是胼手抵足打拚出來,看上去隻覺得無限可愛。
雲朗取笑他:“真象看女朋友一般。”
鬱風理直氣壯:“我女朋友都不用我出錢出力從外表到內心的包裝。”
一邊說著一邊看牢雲朗笑。
雲朗隻覺得臉發燙,這小子,居然也油嘴滑舌起來。
“要不,跟我回家吃頓飯?”鬱風送雲朗出來,雙手插在兜裏,好象看著天空,冷不丁的問了一句。
雲朗笑:“呸,我回家還要跟著你?”
過半晌才意識到鬱風此話別有深意。
並不見喜色和羞怯,鬱風發現雲朗流露出慣常對待他的那種憂鬱無奈。
“你,有沒有跟鬱伯伯提過我們的事情?”
“還沒有,所以打算趁你在同他們說。”
長久沉默以後雲朗終於答複:“改天再說吧。”
她仍然沒有準備好。
鬱風別過臉去,因為已經預見到,所以容易接受。而經過那樣多年,等待已經成為習慣,所以一個輕鬆的微笑並不困難:“那麽,就過段時間再說。”
午後起風。
雲朗逆著人潮和風的方向而行,不知道為什麽,有隱約的痛快。因為這樣高昂著頭保持一個驕傲的姿勢,可以贏得自欺的快感。
雲朗回到報社。
前一晚酒會的照片已經洗出來,同事拿去給方琛和雲朗看,順便挑了幾張出來:“我們打算給這幾個人做專訪的,這些照片就很好。”
方琛眯著眼睛看了片刻,不動聲色的抽掉兩張,遞回去:“那麽就用這幾張。”
待同事離開,雲朗拉了把椅子坐在方琛對麵。
方琛微笑:“你現在的樣子十分可笑,十足一個憤世嫉俗的大齡女青年。”
雲朗說:“那個人,是不是有什麽不妥?”
“什麽?我不過覺得相片照的不夠好。”
雲朗一手按在桌上,直視方琛:“你要采訪什麽人不采訪什麽人我不管,可是那個人,是左莘莘的男友,我想知道多一點。”
方琛麵帶諷刺:“你姓左還是姓右?”
“告訴我。”雲朗不欲多費口舌,簡單而堅決的凝視住他。
方琛苦笑,這個女人,倔強的象頭驢子。
“他在業界口碑很差,有消息說,他所買賣的,盡是空殼。”
雲朗倒抽一口涼氣:“左莘莘不是正同他合作投資?”
方琛一笑,不做置評。
雲朗喃喃的靠在椅子上:“居然沒有人願意出聲提醒她。”
方琛唇上掛著一抹諷刺的笑容,看進她的眼睛裏。
雲朗苦澀的點頭:“是,牆倒眾人推。若是見對方還有些許東山再起的機會,隻巴不得立時把那一點點機會給掐死。”
她霍的站起來,大步走出去。
“雲朗,”方琛叫住她,“可否想過,你若就這樣貿然前去,她隻會當你挑撥。”
“那也顧不得了。”
“如果我的消息不可靠呢?”
“我仍然必須告訴她。她一個女孩子出來闖蕩,需要十二萬分小心。”
方琛歎氣:“何必做惡人?記得那人是她的男友,而你,是曾經背叛過她的人。”
雲朗的背僵直了幾秒,在方琛以為他已經說動她的時候,卻見她更加堅決的走了出去。
雲朗當然不會空手前去。如今的周雲朗,已經是報社裏的大姐。
不過幾通電話三兩個傳真,她就找到她需要的東西。
到了這個時候,她反而躊躇起來。
想了一想,走到樓下的小商店,將幾份文件傳真過去。
還是忍不住同鬱風說起此事。
“為什麽不親自過去一趟?這樣匿名的傳真未免不夠磊落。”鬱風不以為然。
但是雲朗自有道理:“我去隻會火上澆油適得其反呢。”
鬱風無奈搖頭:“雲朗,你想得太多了。況且,”鬱風頓一頓,“莘莘不是那樣衝動的人。同你相處許久,會知道你性子耿直容易傷人,但是絕對不會欺騙。”
雲朗先是深覺慶幸,男友對自己的確信任了解有加,然而坐在前往南方出差的列車上,深夜無法入睡,再想起這些話,卻又苦澀。
列車在黑夜裏穿過重山峻嶺,透過車窗,隻偶爾看得見星星點點的燈火。
在這些城鎮與村落之間,是長而沉默的漆黑。那樣廣袤無垠的黑夜,很容易讓人有種衝動,給遠方的某個人寫一封信。
雲朗拿出紙筆,微弱的燈光下,她寫:“鬱風,謝謝你。”
然後就不知道如何繼續。
該說什麽呢?謝謝你多年以來的包容,即使受到傷害也從不抱怨?
這樣的話語說出來,倒讓一份厚重的感情變輕了。
真的愛,也許是不可用語言述說的吧。
隻有一個擁抱一個手勢一個眼神,才是最好的注解。
雲朗苦笑,自己號稱下筆千言,卻不能給自己心愛的人寫一封完整的信。
那半個月過的異常漫長。
一下火車,雲朗幾乎是奔跑著出了站。
鬱風站在那裏,還是懶洋洋的微笑著,見到雲朗,手輕輕的舉到頭邊,行了個小小的禮。
雲朗一下就笑起來,把行李一扔,撲到他懷裏。
鬱風呆了一秒鍾,然後快樂如電流一般通遍了全身。
他緊緊的擁住雲朗,一邊還不忘記取笑她:“嘩,坐了一趟火車,就跟難民一樣了。臭!”
雲朗想放聲大笑,卻隻把臉更深的埋在他胸前。
這是他們第一次擁抱。
原來,擁抱的感覺可以這樣美好。
生命本是盛筵,觥籌交錯,五光十色,然而因為時光如水般明淨,濾掉浮華,最後所有的統共不過那麽一兩個而已。
鬱風把車子開過來,雲朗心滿意足的歎口氣,鑽進去靠在車座上。
手機就在這個時候殺風景的響起來。
雲朗抱怨:“方琛一定幹過克格勃,我的行程他了如指掌,一刻也不能放鬆。”
鬱風笑出聲來。
“是是是,我明天去。”
“好好好,我去改。”
鬱風聽著雲朗接電話,不時的側過頭去看她。
這樣英明神武的雲朗,麵對上司也隻得好或者是罷了。
接完電話,雲朗一攤手:“糟糕,被你看見我如何狼狽。但是方琛說話總是有理,所以我隻能唯唯諾諾。”
鬱風笑:“可是人人見到我都同我說,聽說報紙上那個周雲朗是你女友。我明明姓鬱,卻差點淪落到被叫做周先生的地步。”
雲朗登時神氣活現眉飛色舞:“無冕之王?嘎,知道不?”
鬱風接口:“可惜永遠有方琛這個太上皇。”
雲朗氣餒:“才曉得你這樣會說話,同你鬥嘴簡直沒有勝算。”
鬱風終於找到個好機會:“我才不會同老婆鬥嘴,所以你若想贏,隻有一個解決辦法。”
收音機裏,一把女聲低回婉轉的輕唱:
“如果沒有遇見你,
我將會是在哪裏,
日子過得怎麽樣?
人生是否要珍惜?
也許認識某一人,
過著平凡的日子。
不知道會不會,
也有愛情甜如蜜?”
這樣一個接一個的假設和疑問,在喧鬧的北京車流當中瞬間擊中雲朗。
她低下頭去,象是下了很大的決心:“鬱風,給我兩天時間,我會答複你。”
這個傻瓜,一點花槍都不會耍,鬱風溫柔的想。
雲朗約鬱堂見麵。“鬱伯伯,我最近同鬱風在一起。”
雲朗決定單刀直入。
鬱堂一楞:“是嗎?”
雲朗的心一沉,為什麽他並沒有流露出欣喜,反而神情略微恍惚。
那一直折磨著雲朗的隱憂比任何時候都讓她恐懼,於是她脫口而出:“鬱伯伯,我的父親是誰?是不是你?”
兩個人都被這句話震驚了。
他們對視著彼此,太多的感情洶湧澎湃而來。
他養育她,關心她,愛護他,甚於對鬱風。
雲朗握緊了拳頭,熱淚盈眶。
而他,則想起多年以前的某一個下午,她對他說:“不,對不起,我要跟他去,隨他到天涯海角。”
終於,鬱堂艱難的說:“傻孩子,這個是不是令你困惑許久?不,我不是你的生父,雖然我曾經非常這樣希望。”
所有禁忌在那一刻打破,所有苦苦壓抑在那一刻得到釋放。
雲朗不是不知道自己想法太過無稽,然而幼年時期的顛沛令她總是懷疑,懷疑世界懷疑自己。
一個微笑慢慢的從心底浮到嘴角,鬱堂有些激動的對她說著什麽她一個字也沒聽見,終於她站起來,走到鬱堂麵前,緊緊的擁抱了一下對方:“那麽,鬱伯伯,祝福我同鬱風。”
婚禮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籌備。
雲朗同方琛訴苦:“居然選定明年元宵那天舉行婚禮。”
方琛冷笑:“我不知道你原來這樣恨嫁。”
雲朗給他一個白眼:“做一件事情居然要拖十個月那樣久,不是我的風格。”
方琛看著她,這個女子,再也不是人海裏最最特別的那個,同所有適婚女子一樣,容易情緒激動,喜怒無常,自以為是,又敏感脆弱。
於是他歎了一口氣:“好不容易找到這樣一個媳婦,自然要慎重準備。”
雲朗眉開眼笑。
一切都不象是真的。
雲朗反應奇突,鬱風不得不抗議:“小姐,如果你再每隔十秒轉過頭來看著我傻笑,我的車就要開到人行道上去了。”
雲朗張牙舞爪:“現在後悔已經來不及了。”
但是心裏仍有缺憾。
雲朗對鬱風說:“聽說莘莘的母親住院了。我想去探望。”
鬱風沒有流露出一絲驚詫,他隻是平靜的掉轉方向:“那麽,我們先去買花。”
到了醫院,雲朗堅持要自己獨自上去。
鬱風在她身後,張了張嘴想叫住她。
很自然的,他怕她上去受到令人難堪的對待,但是他也怕,過度的保護會令她反感。
這樣的緊張她,要持續一輩子,鬱風連連對自己歎氣,繼而微笑。
雲朗在走道上遇到出來打水的莘莘。
24歲的莘莘,比起十八九歲,美麗得更加隆重。仍舊穿黑灰兩色,但是總有點別出心裁,令那顏色鮮活百倍,驚心動魄。比如,一條薄如蟬翼的深紫色披肩,緊緊的裹住曼妙的身材,叫人透不過氣。
莘莘凝視雲朗,還好,沒有給一個譏誚的笑容。
她隻是非常簡單的說:“來看我母親的?這花我拿進去就好,我怕她見到你情緒會激動。”
雲朗點點頭。
這樣的波瀾不驚,從容淡定,雲朗隻覺心酸。
在腦海裏找了許多話題,最終還是沒有一個合適的,雲朗隻得笑笑:“那麽,我回去了。”
“等一等。”莘莘在身後輕聲喚住她。
“那些文件,是你傳真的吧。”莘莘問。
雲朗有些尷尬,這樣冰雪聰明,還不如一開始就直接找上門去。
象是看出了雲朗的困惑,莘莘聳聳肩解釋:“能在別人熱情如火的時候視而不見嘩的澆一盆冷水的,除了你周雲朗別無分號。”
雲朗的臉登時漲得通紅,卻找不到理由為自己辯解,隻能聽她奚落自己。
然而莘莘隻是微笑:“那些人,要麽等著看好戲而不肯說話,要麽怕掃了我的臉麵而不願說話。”她感慨萬千。
雲朗說不出話來,任何的安慰都是蒼白無力,就象對莘莘而言,說一個謝字未免顯得虛偽和言不由衷。
比以往所有的時刻,兩個女子都更清楚的了解對方。
鬱風走上來的時候,正好看見莘莘經過雲朗走開,如同三年前的那一天。
但是這次,他隻是站在雲朗身後,輕輕的衝莘莘點了點頭。
莘莘見到他,腳步略微停頓,隨即默然離去。
很多問候,永遠沒有合適的機會送出,不管曾經怎樣愛過,是象她那樣深,還是象他那樣淺。
雲朗聽說,籌備婚禮期間,男女雙方是最容易發生爭執的。
但是她和鬱風不。
兩個人大處不肯妥協,細節卻事事尊重對方,謙讓禮貌。
鬱太太隻得出麵做主。
她把旅行社的精美畫冊給他們看:“是去夏威夷呢還是去巴黎?”
雲朗同鬱風對看一眼,同時尖叫:“哪裏也不去?”
鬱太太駭然:“連蜜月也不度?”
雲朗突發奇想:“不如我們到江南隨便找個小鎮,安靜的住上一個月?每天悠閑的散步聊天。”
她臉上不可抑製的向往之色。
鬱太太又好氣又好笑:“這兩個傻瓜。”
雲朗想,就同鬱風一起做傻瓜,天下絕配,有什麽不好。
這樣的念頭,真是讓一顆心溫柔牽動。
她打印了照片給鬱風看:“瞧,天空是厚而明淨的,配上黑瓦白牆的屋,青石板的路,葡萄藤的架子,還要去哪裏?”
鬱風微笑,這個女子,硬朗疏爽,到頭來也無可救藥的浪漫。
突然就到了五月。
暖且帶著花香。
雲朗坐在窗邊,喝一杯咖啡,不願意動彈。
電話就在這個時候響起。
“我是左莘莘,我就在你們報社樓下,如果方便的話,我想見你一麵。”
她站在樓下,提了一個旅行袋。
五月的夜色溫柔,她以一種倔強的姿勢站立,雲朗覺得,那真是剛硬而充滿棱角的剪影,把那黑夜裏流動的歌舞升平暗香浮動柔靡低回通通割破。
莘莘看到雲朗,自嘲的一笑:“想來想去,好象也隻有你可以幫我。”
輕描淡寫到這個地步,才愈發顯得人情涼薄舉步唯艱。
“我母親,近日要做個大手術,而我,剛剛好要去外地一趟。我父親脾氣暴躁,自己都需要人照顧,更別提照顧別人了。我實在不放心。”
她極其平靜,聲音冷峭,隻有說到最後一句,微微有些顫抖。
雲朗沉聲道:“有我,你放心好了。”
莘莘抬起頭,一雙寒星般的眼睛似會說話。
雲朗頓悟:“我明白,伯父伯母其實不想見到我。我會替你請看護,若有不妥,我自會及時處理應變。”
莘莘輕輕一笑:“將來若是有機會,我會報答。”
嗬,報答,雲朗別過頭去,你我之間,何至於此。
就在這轉頭的刹那,似有一道閃電劃過,雲朗猛的看牢莘莘,沉聲問:“你要去哪裏?”
莘莘麵不改色:“去談一筆生意。”
“去哪裏談?”雲朗毫不放鬆。
莘莘詫異:“我好象不需要向你匯報。”
雲朗看進她眼睛裏:“不過是一筆生意,以你,絕對不會拋下父母不管而去。”
莘莘苦笑:“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生活逼人?左大亮不是以前的左大亮,老妻生病可以住頭等病房享受幹部待遇,不不不,目前的情況是,如果他女兒不想辦法,無法支付巨額手術費。”
雲朗後退一步,她明白了,莘莘眼睛裏的寒冰之下燃燒著熊熊火焰,那是賭徒孤注一擲時的決絕。
她抓住莘莘的旅行袋:“我還有積蓄,可以救急。”
莘莘猛的甩開她:“換做是你,你會接受?”
她冷笑。
雲朗頹然,對,都是這樣驕傲的人。
“那麽,你好歹告訴我你去哪裏?”雲朗仍是固執。
莘莘凝視她:“你還是老樣子,一點沒變。”
說著,大踏步的轉身走開。
雲朗看著她的背影,隻覺得喉嚨幹澀,手心冒汗,要過上一會才想起來給鬱風打電話。
鬱風到底清醒,提醒她:“不如打電話給方琛?”
雲朗當即致電方琛。
方琛在電話那頭頗為惱怒:“周雲朗,你以為你是左莘莘的媽,她的一舉一動都要幹涉?我是報社副總編,不是你的情報探子。”
雲朗大吼:“我不管你是什麽,給我消息,哪怕隻是一點點提示。”
方琛默然,這個女子,十分罕見,為著一個已經不是朋友的旁人,不惜得罪自己的頂頭上司,然而正是這點血氣,令方琛一直敬重她,於是他說:“給我一天時間,我幫你打聽打聽。”
雲朗當然不會坐等方琛,她自己也打了無數電話。
最後,她同方琛得到的消息大致相同,莘莘打算同S地的一個小廠合作。
雲朗驚異:“要跑到那麽遠去找合作?”
方琛耐心的解釋:“在一定圈子裏左莘莘已經完全沒有價值。”
眾叛親離。
雲朗閉上眼睛。
她記得曾經去過S地。
在黑夜裏下的火車,不知為什麽,竟有一幫人默默的圍到身邊,那一雙雙眼睛,閃著奇異而貪婪的亮光,象是群狼。
幾個魁梧的同事默契的走過來,把雲朗護在中央,才得以離去。
想到此處,雲朗再也忍不住,站起來:“我請兩天假。”
鬱風在門口堵住她:“有什麽事情我自然會擔待。你去,除了增加危險還能貢獻什麽?”
鬱風從來不對雲朗說一句重話,但是此刻,他喝止雲朗。
“我這就去買票,你老老實實呆在這裏。莘莘不是叫你照顧她父母?你一走了之不管了?”
他疾言厲色,雲朗一時做聲不得。
要到出門的時候,鬱風才溫柔的轉過頭來:“傻瓜,我會把她安全帶回來。”
雲朗伸手替他理理衣領:“我在你口袋裏放了幾個電話號碼,那些人興許會幫上忙。尤其是那位刑偵隊的副隊長,我采訪過他,如有必要,請務必聯絡他。”
終於忍不住淚盈於睫,緊緊擁抱鬱風:“你也要平安回來。”
鬱風低下頭,把唇貼在她的額頭上,那溫暖當中有灼人的力量。
接下來的幾天,除了去醫院遠遠的看著左家兩老,雲朗所做的全部事情就是守在電話前。
總是覺得渴,她看著電話,把一大杯一大杯的水喝下。
隔著玻璃杯,她看見自己顫抖的手。
也曾經嚐試給鬱風的手機打電話,然後千篇一律的回複都是:“你所撥打的用戶不在服務區內。”
整個房間安靜無聲。
雲朗可以聽見自己血脈的流動。
從清晨到黃昏再至黑夜,那沉默令人窒息。
第五天的深夜,敲門聲終於響起。
雲朗霍的站起來,險些跌倒。
她顫顫巍巍的扶著牆,一步一步的摸索到門邊,拉開大門。
鬱風疲憊的臉龐出現在眼前,但是,他眼裏有令人鎮靜的溫暖和堅強的力量,雲朗後退一步,把手放在心髒所在的那個位置。
果然,鬱風輕輕的說:“幸不辱命。”
鬱風把莘莘半攙半抱的帶進來,放在床上。
黑暗裏,她微微的蜷著,象個孩子。
雲朗想伸手擰亮台燈,鬱風攔住她。
三個人在房間裏沉默,聽著彼此的呼吸。鬱風找到雲朗的手,緊緊的握著,帶她走出房間。
“給她準備點吃的吧,火車上她就不肯吃東西。”
“發生什麽事?”雲朗低聲問,極力克製自己的情緒。
“他們本來以為她會帶很多錢去,但是她叫他們失望,於是把她扣留在一家小旅館。三天。”
三天。
雲朗一陣眩暈。
美麗的驕傲的莘莘。
“我找到她,被他們發現,幸好我之前有所準備,預先通知了你那位在公安局工作的朋友。”
過程必定驚心動魄,但是鬱風不想雲朗擔心,所以他隻是走過來,把下巴抵在她頭頂:“別想太多了,我們都餓了,就靠你照顧我們。”
雲朗抱住他的腰:“好,隻要你們平安回來就好。”
雲朗把一碗粥端進臥室的時候,看見莘莘睜著一雙明亮的眼睛,固執而頑強的看著天花板。
“莘莘,”她輕喚,但是莘莘一動不動。
雲朗走過去,把手放在她的手上,她能感覺莘莘的脈搏。
就是那微微的搏動,令她在瞬間理解了莘莘的痛苦。
這理解令雲朗心痛如絞,她緩緩蹲下去,抱住莘莘的肩。
如果做不了什麽,隻能把自己的溫度傳遞過去。
很想很想回到多年以前的某個清晨,莘莘神清氣爽的跑過來,衝雲朗打招呼:“早啊,我來跑早操票。”
那個小小的不知世事險惡的莘莘。
她應該還是那樣單純的美麗下去,和同齡女子一樣,偶爾失戀,為配不到一條裙子而發愁。
如果可以就這樣,把淚水流成一條河,回溯到過去,雲朗願意,用一切來交換莘莘的笑容。
但是莘莘一直沒有掉眼淚,即使是雲朗的淚水滴在她的肩上。
她很安靜很乖巧的任雲朗喂她喝過粥。然而她就是不肯合眼,她的眼睛一直固執的睜著,不睡,就是不睡,象是對這個世界的無聲抗議:不要再用夢境來欺騙我。
雲朗問鬱風:“我們該做什麽?”
鬱風歎氣。
莘莘就這樣躺了兩天。
突然之間,她失去了所有生氣,象一個布娃娃,任雲朗替她沐浴,喂她吃東西。
“莘莘,伯母的手術已經安排在下周。你要不要去看看她?”
“莘莘,伯父伯母都很好,但是他們擔心你。我聽醫生說,他們總是問,莘莘有沒有回來。你不要他們為你這樣憂心是不是?”
“那麽,你睡一下好不好?你需要休息。”雲朗哀求。
沒有反應。
雲朗掉下眼淚。
風聲在窗外掠過,這個城市高樓與高樓之間,切割成片段的藍天還同昨日沒什麽兩樣,然而年少時所有無憂無慮的心情,再也回不來,任她周雲朗把手握得一緊再緊,還是如沙如水,流瀉而去。
鬱風從她身後走過來,低頭凝視莘莘半晌,突然走到窗邊把窗簾一拉。
雲朗來不及驚呼,那刺眼的眼光就刷的照了進來。
莘莘下意識的閉上眼睛,可是已經被刺痛流下眼淚。
鬱風彎下身子,對她說:“怎麽不睜眼睛了?”
雲朗跳起來把窗簾拉上:“你要做什麽?你瘋了?”
但是鬱風對著莘莘大吼:“其實你真的該睜開眼睛瞧瞧的,這個世界很大,不是隻有這個房間這麽大,不是隻有你一直想要頑強生活下去的北京這麽大,不是隻有從這裏到S地這麽大,甚至不是隻有中國這麽大。這裏容不下你,你可以走啊。難道你就這麽沒種,不會到別處去從頭再來,然後回來揚眉吐氣?”
他抓住莘莘的肩:“記不記得那個時候,我一再碰壁,兜裏隻剩兩毛錢,沒有人要看我寫的軟件,又感覺永遠得不到自己所愛的人,你怎麽對我說?你說,是好哥們就要拉著你的手站起來。”
他站起來,在自己身上摸索半天,終於掏出一張存折,塞到莘莘麵前:“喏,我就這麽點家當,打算投資用的。我現在就買你這支股票,放長線。你給我出國去,不學點什麽混出個人樣別回來。我指著你連本帶利還給我呢。”
“現在,我要你,拉著我和雲朗的手站起來。左莘莘,你給我起來。”
雲朗走上前,和他並肩站在那裏,把手遞給莘莘。沒完全拉攏的窗簾後,陽光灑進來,莘莘顫抖著嘴唇,眼淚流到枕上,把手抬了起來。
就是在那個春天,莘莘決定出國求學。
雲朗去外語補習班門口等莘莘。
下課了。
一大幫十八九歲的孩子嘻嘻哈哈的湧出來,莘莘在他們當中,一身棕色的長風衣,黑色的褲子,灰色襯衫,配上短短的男孩子頭發,要多帥氣有多帥氣要多年輕有多年輕。
雲朗微笑,這個女子,妖媚時顛倒眾生,大方時英姿勃發,上天對她特別寵愛。
莘莘看見雲朗,揮了揮手裏的筆記本,大步走上來。
“這麽有時間來看我?”
雲朗微笑:“陪我去試婚紗。”
莘莘哈的笑出聲來:“那你可算是找對人了。要論衣著打扮,還有誰比我更有心得。我擔保,在我的調教下,你會成為光彩照人的新娘。”
兩人並肩而行,莘莘身型高挑,雲朗嬌小,聽見身後有小女孩子在竊竊私語:“真是一對璧人。”
這不是第一次她們的背影讓人誤會,莘莘轉過頭去,衝她們眨一眨眼,順手親熱的摟住雲朗,做欲親吻狀,小女孩子登時大驚失色,匆匆離去。
雲朗笑:“還是淘氣。”
莘莘聳肩:“來,我們先去喝杯咖啡。”
小小咖啡店裏正在放老歌,莘莘凝神細聽,然後問:“這歌在唱什麽,這樣動聽委婉,好似每一句都說出我的心事。”
雲朗聽得懂粵語,她告訴莘莘:“舊夢不須記。”
嗬,舊夢不須記。
莘莘低下頭去,點一支煙,雲朗伸手:“也給我一支。”
莘莘一挑眉,沒有追問她從何時開始抽煙,隻是把煙遞過去。
“雲朗,你可是有什麽不開心?”
莘莘熟練的一撣煙灰,問道。
雲朗微笑:“我生父前來找我。”
“什麽?”
連莘莘都動容。
“嗬,拋棄我們母女多年,居然又跑回來,而且你猜他回來做什麽?”
錢,自然是要錢。
莘莘不說話。
雲朗慨歎:“我想不出自己有什麽理由要給他錢。若說我是個明星,有個不光彩的父親,要出錢掩口。可惜他明明也不那麽委瑣,而我也身家普通。”
“他可是暫時有困難?”
“對,他說他的小女兒病重,需要很大一筆錢。”
雲朗臉上露出無奈的神色,“為什麽,他會不要我。而在這個時候,才會想起我?”
“嗬,雲朗,男女之間的事情本來就無對錯可言。你母親那樣的人才,愛上了他,他一定有他過人之處,你不可看輕了他。”
雲朗點頭:“是,我明白。我已經過了追究要答案的年紀。”
“我猜,你還是決定給這筆錢。”
雲朗一攤手:“沒錯。可是,我覺得自己甚為可鄙,居然拖了幾天才想清楚答案。莘莘,你知道,我不是為了自己,我是為了母親覺得痛惜。”
莘莘按住她的手:“你反應正常。若是當時立馬答應,我會以為你是聖人下凡。”
兩人一起按地址去照雲朗父親所住的旅館。
到了那裏,前台的小女孩查了查記錄:“啊,他已經走了。”
雲朗如遭雷擊。
他已經走了?那麽,他去哪裏找這救命的錢?
“有個大男孩來找過他,然後他就走了。”
對方見雲朗表情奇異,連忙補充。
莘莘上前一步:“那個男的是不是有這麽高?眼睛有點小,但是眉毛很濃,臉形是這樣的。”
她比畫著,女孩點頭:“就是他。”
莘莘看看雲朗,拉著她走出去。
“不要怪鬱風自做主張,他是局外人,自然比你看得清楚,知道你最終的選擇,而救人如救火。”莘莘替鬱風辯解。
雲朗不說話,緩緩的蹲下去,抱著自己的肩,把頭埋進去。
莘莘焦急的也蹲下:“雲朗,你怎麽了?”
“我當然不怪他。可是,莘莘,我的父親,已經走了。我隻見過他一麵。我真是個傻瓜。”
雲朗已經二十八歲。
但是那一刹那,她象個幼童,在街角失聲痛哭。
她回到她同鬱風新置的房子。
推開門,鬱風正在用力的刷牆。
雲朗看著他,戴著個報紙折的帽子,專心致誌的刷著牆壁。
他身型高大,輪廓分明,做事一絲不苟。
到哪裏找這樣的人?
雲朗這才明白,鬱風為什麽突然堅持自己動手裝修。
因為他們的錢,總有更好的用處,所以他不怕辛苦願意節省。
雲朗走過去,仰著頭看著鬱風微笑。
鬱風摘掉那個難看的帽子:“今天來這麽早?”
“我去過那個旅館了。”雲朗說。
鬱風跳下梯子,搔搔頭:“大男子主義可是?”
雲朗笑:“何嚐不是?”
“那麽,可有道歉的方法?”
“告訴我你怎麽處理?我相信你一定為我想到最妥帖的方式。”
鬱風把手按在她的肩上:“他同我說他實在等不急了。我知道你一定會這麽做,但是不過需要時間。於是給他錢,同他說,等一切好轉,叫他再來北京親自同你交代。瞧,雲朗,我可沒叫你父親平空消失。”
雲朗淚盈於睫,把頭埋在他的胸口。
天氣這樣熱,兩個人緊緊擁抱,能感到對方的汗水。
怪他?
不不不,雲朗學會享受有人包辦有人替她做主的感覺。
從小到大,雲朗都沒有機會被人這樣寵愛,漸漸獨立就成了習慣。
慢慢就涼下來。
雲朗向往秋天的湖水滿城的桂花安詳的時光。
但是每次出差,都同打仗一般,沒有機會停下來喘口氣。
雲朗覺得自己在發生某種變化,她問鬱風有否發覺,鬱風要想想才能回答:“衝鋒陷陣多年也會疲憊,雲朗你也許想要安定。剛好適逢其會,是不是?”
他笑著,替她買一包糖炒栗子。
雲朗把手插到他的臂彎裏,放心的跟著他走。
莘莘考完了試,鬆了一口氣。
雲朗問:“感覺如何?”
莘莘笑:“一生就這麽幾個月拚了命做好學生,不會太差。”
“那麽剩下的時光如何打發?”
莘莘微笑,指著一份雜誌:“瞧,這個‘非常’就是我。寫稿賺錢,嘿嘿,雲朗我自你處得到啟發。”
雲朗頓覺失敬。
仔細閱讀莘莘的所有文章,她從來沒有發覺,莘莘的另一麵,溫和細膩動人。她筆下的愛情小說,確實感人,難怪已經有了書迷。
“莘莘,你比我成長的快。”雲朗由衷的說。
莘莘搖頭:“剛開始那幾年,十分倔強,想著一切要重新開始,隻有一股蠻勇。要到四處碰壁甚至生命受到威脅那刻才能看清楚自己,原來還是一個養尊處優的大小姐,不會保護自己不能認清世界。所以一度沮喪得想死,還好,挺過來了。真的,雲朗,要到幾個月以前才是真正長大。”
“可還有芥蒂?”雲朗坦率的問。
“若說一點沒有那是假的。可是雲朗我知道你也沒有錯,或許欠缺一個合理的方式。但是我不願意再回想那些不愉快的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不可改變,那麽我願意學習遺忘。”
到了來年開春,雲朗就閑下來。
方琛體諒她要做新娘子,所以工作量也減小。
雲朗陪方琛去探望他的孩子,小男孩已經八歲,見到父親,還是會追問:“爸爸你搬回來住好不好?我和媽媽都想你。”
方琛尷尬,不知道如何同男孩解釋,父母已經不可能再在一起。
雲朗蹲下身子,摸摸小男孩的頭:“還記不記得幼兒園的小朋友?”
“記得呀,小東,天天,都是我的好朋友。”
“那麽你們還經常見麵嗎?”
“啊,不了,他們都不同我在一個小學。”
“可有想念他們?”
“有。我想叫他們跟我一起看動畫。”
“現在有沒有認識新朋友。”
“好多。”
“所以不經常見到小東和天天也不要緊是不是?”
小男孩眨巴眨巴大眼睛,點點頭。
“瞧,爸爸媽媽就是這樣的,他們以前是好朋友,現在也互相掛念,可是他們有了新的朋友有新的生活,不必住在一起。”
小男孩覺得每句話都非常有理,但是又總覺得哪裏不對。
啊,他應該這樣反駁:但是我是爸爸媽媽的孩子,我想每天晚上都見到爸爸,媽媽替我洗澡,爸爸在我床邊講故事。
雲朗覺得愧疚,所以緊緊的把小男孩摟住,看著一臉無奈的方琛說:“來,叫爸爸帶你去買玩具。”
手機響起,鬱太太在那邊說:“雲朗,你快到公安局來。”
心裏打了一個突,雲朗竟有些不敢邁開步子。
昨天,他們剛發了請柬。
“來,雲朗你要去那裏我送你過去。”方琛看出不妥,從後麵扶住她,沉聲說。
一踏進公安局,鬱太太就淚眼婆娑的迎上來:“他們拘留了小風。他爸爸正在交涉要把他保釋出去。”
雲朗的手心冒出冷汗,但是仍然鎮靜:“媽媽,讓我來同他們說。”
她要求見鬱風一麵。
鬱風走進房間,雲朗自然的站起來,走過去緊緊擁抱他,然後各自坐下。
“怎麽回事?他們說你酒後駕駛傷人然後逃逸。”
鬱風低頭:“對不起。”
雲朗覺得窒息:“對不起?”
手有些發抖,不自覺的去摸煙。
“雲朗,你先陪爸爸媽媽回去。他們還要訊問我,大概要過一兩天我可以被保釋。”
“不要,”雲朗看進他的眼睛,“我不要回去。我要跟你一起回去。媽媽昨天才把喜帖全派出去。”
鬱風看著她:“雲朗。”
她鎮靜下來,在桌下雙手握緊:“為什麽喝酒?”
鬱風不作聲。
他沒有什麽好解釋。
自首的時候他並沒有想太多,隻有此刻,見到這個女子,他才開始後悔自己一時的鹵莽和衝動。
他和她,就要舉行婚禮。
但是這不是分辨或者爭吵的時候,他需要冷靜,所以他對雲朗堅決的說:“回去,帶著爸爸媽媽。”
雲朗低下頭:“你要照顧好自己。”
雲朗送兩老回家,然後打電話:“這樣的情況,到底有多嚴重?”
“雲朗你也做過多年社會新聞了,你覺得呢?但是考慮到自首態度較好,應該可以從輕。”
雲朗有種要砸爛整個家的衝動。
喜帖還紅豔豔的放在桌上,隻差那麽一步。
“周雲朗,婚禮可以再次舉行。你必須冷靜下來,鬱風同爸爸媽媽需要你。”
理智提醒她。
雲朗倒在沙發上,捧住臉。
怎麽可能是鬱風。
你們相愛了這麽久,你應該了解他。
雲朗覺得痛楚,方才她對鬱風態度冷淡,幾乎有點負氣。
雲朗找到卓家文:“前天晚上你們到底有沒有喝酒?”
卓家文垂下頭:“喝了一點。”
駱芳走出來,把手按在雲朗手上:“別著急啊,我們都會想辦法。雲朗你先亂了陣腳,鬱風就更難受了。”
雲朗看到她的腰身:“啊,幾個月了。”
“剛三個月。”駱芳羞澀的笑。
“哎呀,是我疏忽了,這麽晚還來打攪。孕婦需要早點休息,你快進去。”
雲朗不由分說的站起來告辭。
卓家文送雲朗到門口。
他看住雲朗,欲言又止。
雲朗那清澈的目光令他不敢抬頭。
雲朗去接鬱風。
她痛惜的看著他:“有沒有叫你吃苦。”
鬱風放下一顆心,那天她負氣離去,叫他幾乎整夜沒合過眼。
“放心,我很好。”
他摟住雲朗的肩。
“是不是卓家文?”
雲朗突然問。
鬱風停下腳步,雲朗,你實在太過聰明。
雲朗別過臉:“是不是他來找你,然後你頭腦發熱就替他頂下了?”
“駱芳懷孕了。”
“卓家文是成年人,他做錯了事情就應該要負責。”
雲朗平靜的指出。
“我知道。昨天見到你的時候我就明白了。但是雲朗,他需要時間。”
“鬱風你知不知道你這叫妨礙司法公正?。”
雲朗提高聲線。
鬱風突然覺得憤怒。
這個女人,永遠以正直理智的化身出現。
是的,她說的每一句話都沒有錯,但是,每一句話都顯得那麽冷酷和不合情理。
當年左莘莘也是同樣的感覺吧。
你不能說對方錯了,因為錯的確實是你,可是你會痛恨對方的態度,那樣的不識人間煙火,仿佛高高在上的審判者。
“那你要我怎樣?你要我現在衝進去檢舉他?你有沒有考慮過駱芳會怎麽反應?你就不能讓卓家文做出妥善的處理?”
“怎麽才叫妥善的處理?一直逃避?”
“他是我的朋友,他不會害我。”
“是嗎?可是昨天我去過他家,他根本沒有為你辯解的意思。鬱風你有沒有想過你媽媽,她本來歡天喜地的操辦婚禮,但是你這一來,所有人都知道你要坐牢,那些喜帖都是嘲笑。”
“周雲朗我沒想過你居然這麽自私。說到底,你想到的還不是毀了你的婚禮。”
這句話的殺傷力是巨大的。
雲朗和鬱風站在雪地裏,對峙一般的看著彼此。
象是默片,雲朗倔強的揚了揚下巴,轉身而去。
鬱風看著她的背影,隻覺得精疲力竭。
鬱太太同鬱堂抱怨:“怎麽才把鬱風接出來就跟他吵架?雲朗不是這麽不懂事的孩子。”
鬱堂無奈:“小風也二十四快二十五了。他們的事自己會處理,你別操那麽多心。”
不到一天鬱風就開始痛悔。
他到雲朗的報社樓下,等她下班。
他看見她走出來,那麽瘦,好象隨時可以被風吹走。即使穿的厚重,也不能掩飾住她的虛浮的步伐。
“雲朗。”
他站到她麵前,隻叫了一聲,就再也說不出話來。
雲朗象是從夢裏醒來,帶著一點點驚喜和不可置信,貪婪的看著他,更令他覺得心痛,想也不想,他一把將雲朗摟到懷裏。
“對不起。”
“不不不,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
這麽容易達成諒解?
當然不。
但是因為太怕失去對方,所以隻能把那些鋒利的意見看法收起,自欺欺人也是好的,哪怕隻是片刻的安寧和和平。
雲朗對方琛說:“生平第一次,我不知道如何解決問題。”
方琛意味深長的凝視她:“雲朗,你的工作令你整個世界觀變得簡單。”
“什麽?”雲朗幾乎要跳起來,“我見過那麽多人那麽多事,這個社會最醜惡最見不得光的地方我都去過。”
“正因為如此,你隻用一個標準來衡量世界:黑或者白。周雲朗,你遠沒有你自己以為的那麽成熟。你以為充當提著天平和利劍的正義女神就是對的?”
方琛嗤之以鼻。
雲朗震驚。
這個人,同她一起共事多年,不管她的報道帶給他多大的壓力,他都替她頂住,但是,他也這樣看她。
雲朗臉色灰敗。
轉過身去:“我走了,我回去休息。”
雲朗倍受煎熬的時候,鬱風也沒有好過一點。
駱芳私下找到鬱風:“家文最近很奇怪,總是神色恍惚。是不是發生什麽事?”
鬱風安慰她:“沒有,是我出了事,整個公司都要他打理,十分辛苦。”
駱芳沉默許久,突然低下頭去,捂住臉。
鬱風看見她的淚水從指縫中不斷流出,不覺大驚失色。
“有什麽不對?駱芳你告訴我。”
“他們說胎兒可能有問題。鬱風鬱風,要是家文要離開我不能陪著我,我會不行的。”
她一把抓住鬱風的手:“你不要替他掩飾,他,”駱芳艱難的問,“是不是有了別人?”
鬱風幾欲吐血。
女人!
然而他隻能安慰:“信我,他最愛的人是你。”
男人就是這樣敷衍女人。
鬱風暗自苦笑。
但是他也明白,若是要對雲朗施同樣的伎倆,根本行不通,所以更加躊躇。
“鬱風,你可是有話要同我說?”
雲朗同鬱風吃飯,輕聲問。
鬱風凝視她,真的什麽都瞞不過她的眼睛。
“我想過了,再給家文幾天時間。”
雲朗一言不發。
“媽媽昨天叫人重新印了喜帖。其實春暖花開的時候舉行婚禮也不錯啊,我們可以在戶外開party。”
鬱風隻得補充。
理由的蒼白連自己也汗顏。
不後悔麽?那一定是假的。
夜裏許多許多次,他都痛罵自己,這樣愧對雲朗。
果然雲朗溫和的指出:“但是你下周就要上庭了?”
鬱風緘默。
“昨晚我聽見媽媽哭,她不知道其實你是替人頂罪,擔憂得頭發白了一半。鬱風,你聽我說,我已經替家文聯係了律師。這裏是名片。不能這樣繼續拖下去。”
鬱風親自到家文處。
家文見到他,自然明白是什麽事,從房間裏拿出行李包:“陪我去自首。欠你這個人情,真是做牛做馬都補報不了了。”
鬱風大力拍他的肩,卻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一時間,兩人百感交集。
鬱風覺得喉嚨酸澀,隻能別過頭去甕著聲音說:“我已經把公司股份全都轉到你名下。放心,我會好好打理,你一出來世界還是一樣的。”
家文驚詫:“為什麽?鬱風你不必。。。。”
話還沒說完,就有人用鑰匙開門。
雲朗和莘莘攙著駱芳走進來。
駱芳邊走邊笑著說:“不要這樣緊張。才三個月。”
見到家文的行李包,她呆住。
“你要去哪裏?”她終於輕輕的問。
“我要去自首。”
家文不知道是不是該上前擁抱妻子,他沒有勇氣,隻能低頭。
“其實那天開車的人,是我不是鬱風。”
終於還是不放心,他走過去一步:“別擔心,鬱風會照顧你。”
這句話提醒了駱芳,她如夢初醒一般抬起頭來,睜大眼睛尋找鬱風。
“怎麽會這樣,鬱風你幫幫家文。”
駱芳執拗的象個孩子。
鬱風不能同她對視。
“別這樣,鬱風已經幫我很多。”
家文伸手摟住她的肩。
駱芳突然崩潰了。
她捧著臉哭了起來:“為什麽會這樣?鬱風你幫家文,不要讓他去坐牢。家文對你這麽好,你從公司挪用款項他都沒有說話。”
“住口!”
家文喝止她。
然而這句話已經如重磅炮彈一樣殺傷了在場的另外三個人。
雲朗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隻能後退一步。
她注視前方,好象可以看見一地鮮血淋漓,那破碎的是什麽?
也許,是她的心。
如果說雲朗已經完全被震驚和痛楚所打倒,那麽此刻清醒而又心痛到極點的人便是莘莘。
突然之間,很多事情都有了解釋,比如,他為什麽能夠千裏迢迢將自己毫發無傷的帶回來。
關於過程,她同雲朗一樣沒有深究,隻知道他親手打開那間屋子,走進來,背起她:“莘莘,我帶你回去。”
她握緊了雙手:“左莘莘,你害了鬱風。”
時間好象已經非常久遠,但是她又仿佛仍感覺到多年以前那個夜晚,她等在手術室外麵的所有心情。
她從來沒有停止過痛惜他,雖然他也從來不是她的。
假若犧牲她可以成全他幸福,她必定義無返顧。
而此刻,她是令他痛苦的原因之一。
鬱風沉默了半晌,走向雲朗,剛想要說什麽,雲朗已經開口:“是不是就因為這樣,你才要幫他頂罪?”
莘莘猛的抓住她的手:“雲朗不要胡說。”
鬱風苦笑:“隨她去。莘莘,照顧她。”
說著,替家文拿起行李包:“我在樓下等你。”
隻下了三層樓,鬱風卻覺得已經走完了一生。
腳步蹣跚的自己,好象已經是個老者,隻餘一顆蒼老而疲憊的心和淡如煙塵的記憶。
他抬起頭,象是要做最後的掙紮,看向那陽台,但是,隻有一個高挑而瘦削的身影在那裏,注視著他。
陽光斜射下來,刺的人眼睛生疼。
他看著那個女子,時間好象成了許多片段,飄在他的眼前,然而他什麽都抓不住。
他突然覺得悲哀,為自己,為莘莘,因著他們的所愛,都沒有還以同樣多的愛情。
雲朗喝了一杯又一杯,莘莘歎了口氣,自她手裏拿開杯子:“你知道鬱風不是那樣的人。上次他去救我,一定是出了錢才把我贖出來,否則不會一切那麽順利。”
雲朗嘻嘻笑,舉著杯子搖晃:“你,你們一起來騙我,原來。”
“不,他也沒有同我說。但是那樣多的錢他一定沒有花在自己身上。”
莘莘急切的說,“你想,他也給了你父親錢。這些加起來,一定已經是很大一筆。後來我聽家文說,他已經好幾個月沒有從公司領薪水了。如果他是為著自己,一定。。。。”
“打住!”
雲朗顫顫巍巍的站起來,一把推開莘莘的攙扶:“不準在跟我提這個人。我也不想見你。你是個騙子,你走!”
一邊說著她一邊往外走去。
莘莘追出來,看見雲朗已經蹲在地上,吹了冷風,開始嘔吐。
莘莘大力把她拉起來,替她擦去嘴角的汙物:“我送你回家。”
可是雲朗力氣大得驚人,她把莘莘推得後退好幾步:“讓我一個人呆著。”
她倔強的站在那裏,莘莘想衝過去罵她喚醒她,然而更深的疲倦感襲來,她無能為力的苦笑著,撥通一個電話:“方琛,你現在過來看看你的下屬。”
方琛見到雲朗的時候著實嚇了一跳。
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狼狽的雲朗,即使在火場在緝私現場或是其他更危險更可怕的地方。
他走過去,拍著她的背,想讓她吐得更舒服些,但是突然驚覺她其實在哭。
他沒有多想,伸手把她摟在懷裏。
雲朗抬起頭來:“鬱風?”
待認清了身邊的人,輕笑起來:“是你。”
“是我。你這個樣子做什麽?鬱風現在需要你。”
雲朗楞楞的看了他幾秒,忽然象個孩子一樣大哭起來,壓抑了太久太久的委屈就這樣爆發了:“方琛,我沒臉去見他。我知道我清高,我不問世事,我從來都沒有替他想一想。如果我能真的象個伴侶那樣同他分擔一切,這些事情就不會發生。他知道我的個性,所以什麽都替我好好解決,不管付出多大的代價。我是個傻瓜,我還真以為自己是個仙女。”
雲朗號啕大哭。
她從來沒有這樣用力的哭泣過,28歲了,她想,我多麽願意回到八歲那一年。
不管夜裏哭得多麽狠,到了白天,還是要裝做一切如常,繼續工作。
為了這份工作,已經犧牲太多,實在早就成為血肉相連的部分,而如今,失去所有,剩下的也不過這份工而已。
“聽說鬱風已經出來了。”
方琛看著伏在案頭的雲朗,問。
這一個月真是漫長。
這個女人以工作狂的形象來折磨她的老板和下屬。
“哦。”
雲朗頭也不抬的說。
如果她願意假裝什麽都沒有發生過,那麽旁人能做的,也隻能忽略她那黑得不見底的眼眸。
於是方琛說:“今天晚上香港媒體有幾個人要過來,你陪我去酒會。”
等他走了,雲朗才從那一堆稿紙裏抬頭。
茫然的看著前方。
是什麽聲音?
那是空洞的風聲。
為什麽會有風聲?
那是因為她的心缺了個大口。
隻差一步她就可以成全幸福。
然而她卻發覺,她不配得到那份幸福。
也許真的是時機問題,如果不是婚禮前夕發生,那麽一切可能還有轉圜餘地,但是到了現在,隻有滿地狼籍。
如果這就是結尾,她寧願這樣就好。
人的一生還很長,她隻願鬱風得到他應該擁有的愛情。
雲朗站起身來,看見玻璃裏的自己,蒼白而憔悴,便努力的拉了拉嘴角:“笑,你要笑。”
她鼓勵自己。
當天晚上,雲朗穿了一身玫瑰紅禮服,一頭漆黑的長發挽在一邊。
宴會過後,方琛深深凝視她:“整個晚會你是焦點。周雲朗,我不知道你原來可以這麽漂亮。隻做報紙記者實在可惜了。”
雲朗苦中作樂,同他玩笑:“才知道你揀到寶。”
方琛不語。
要過一會才反應過來,雲朗輕聲問:“你可是要升職了?”
方琛黯然:“是。”
沒見過要升職還這樣意興闌珊的,再不開心雲朗也笑出來:“好象該有這副表情的那個人該是我。”
方琛溫柔的看著她:“雲朗,香港是個非常好的發展之地。比起內地來,新聞的自由度更高。”
雲朗頷首:“方琛,我要謝謝你,給我這麽個機會。你本來不必這麽為我費心。”
方琛鬆一口氣,他花費的精力和心血她畢竟明白。
“那麽,願意去?”方琛問。
“是,也許我該離開這個傷心地。”
雲朗拉緊披肩,微微一笑,大步向前走去,樣子一點也不淑女。
是的,他再也不需要她。
他終於做到了他夢寐以求的位置,以後他隻需要求穩,而作為下屬的雲朗顯然隻會令他頭痛。
嗬,他當然曾經愛過她,遲鈍如雲朗自己也知道。
正因為這樣,她更加不可以留在他身邊,尤其是這個她最為失意的時候,他怕自己行差踏錯。
雲朗想,這樣也好。
去一個地方重新開始。
假若將來有一天,在這個城市邂逅鬱風,那麽她該用什麽樣的姿態來對所愛說一聲你好?
以沉默?以眼淚?
不,雲朗自覺做不到,她怕自己會失態。
但是還是想同一些人說珍重。
莘莘已經拿到錄取通知書,此去千裏萬裏,不知道何時才能再見。
才拉開門,莘莘就已經站在門口。
“聽說你想畏罪潛逃,我特地來抓你歸案。”
她一揚眉,當仁不讓的走進屋子裏。
“我以為你生我的氣不再理我。”
雲朗為自己臉紅。
“我自然生氣。不過我生你的氣不是一次兩次了。”
莘莘眨眨眼。
“我有時說話口不對心。”
雲朗囁嚅。
“我知道,你氣的其實是你自己,恨的也是你自己。自己這一關最難過是不是?不過雲朗,鬱風已經出來了,你該給個了解,不管是聚是散。”
“嗬,鬱風,他怎樣?”
“他走了。”
“走了?”
雲朗猛的站起來,隻覺得一顆心在這短短幾秒之間沉到了最深淵處。
莘莘意味深長的凝視她:“他說他需要一個地方靜靜的思考。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裏。”
雲朗跌坐回沙發:“我很想問他,願不願意跟我一起走。”
“但是你為何猶豫?”
“我終究是害怕。害怕麵對他,我自慚形穢愧疚欲死。”
莘莘歎氣:“那麽我問你,如果他不肯跟你走呢?”
雲朗沉默下去。
莘莘安靜等待。
雲朗不是她。
這個呼之欲出的答案在雲朗卻是困難。
但是莘莘明白,鬱風願意包容,所以自己能做的,就是輕輕的推她一把。
“我想,我會選擇留下來。”
過了很久,雲朗的聲音堅決而清晰的傳來。
莘莘鬆一口氣:“那麽,還不快去問他?”
“但是你不明白,我從來沒有想過會失去他。所以我更加害怕麵對他的選擇。萬一,我是說萬一,他不肯原諒我呢?”
雲朗低下頭。
莘莘動氣:“周雲朗,你想想,鬱風等了你多久,一再一再的遷就你包容你,放下那些所謂的原則和自尊。難道這一次你就不能主動去找他?愛一個人,就不要那麽怕受傷害。就算他不諒解你還是要同你分開,你起碼是盡力了。你不願意去找他,說到底還不是太愛自己。我不管你有什麽心結,你若曾經決定和他過一生,就起碼要愛他同愛你自己一樣多。”
莘莘毫不留情。
這些話她憋在心底許久,可是一說完,又馬上後悔。
她不是不知道,外表堅強的雲朗,對愛情比誰都多疑都脆弱。
“雲朗。”
她上前一步,想要彌補。
可是雲朗已經抬起頭來,一雙眼睛清澈明亮,全是感激。
莘莘莘莘,你從來沒有停止過愛他吧。你愛他,比任何人都要純粹都要完全。
雲朗很想這樣說,然而她隻是站起來:“好的,我這就去找他。”
江南的初春,寒意並不逼人。
天色愈藍。
雲朗穿過染坊,藍印花布高高的垂下,微微飄動,映在橋邊流水中,同那木屋的黑色倒影一起,美得不似真實。
雲朗走過青石板鋪就的長長街巷,腳步聲回蕩在傍晚混著炊煙的空氣裏。
一扇一扇窗戶不斷緩緩退後,如同歲月。
她在木柵欄前停下,看見有著蒼冷青苔的石階上,鬱風坐著,身後的飯館的熱鬧同他全無關係。
他隻是捧著他那杯酒,神色落寞。
雲朗沒有著急走過去,她想仔細的端詳這個男人。
他陪了她很久,忍耐同包容,幾乎已經可以忘記他的性別,隻當他是流在她血管裏的血液。
但是她從來沒有好好想過,看清楚他,以及,如何真正的去愛他。
雲朗在他麵前蹲下,鬱風抬起頭來,略吃了一驚,然後就溫和的笑笑,拍拍身邊的空地,示意她也坐下。
雲朗緊緊挨著他的肩膀坐著。
看著明淨高遠的天上的流雲。
她原來沒發現,他們的名字彼此就注定了相愛。
此刻,好象一切言語都是多餘的。
可是,她又覺得自己必須說點什麽。
“這裏,比照片上還要美麗。”
雲朗再也沒想到,自己突然蹦出的,是這麽一句完全不著邊際的話。
但是鬱風很自然的就接下去說:“我每天坐在這裏都在想,這才是生活,我他媽的忙忙碌碌奔來跑去,也不知道是為什麽。”
他心滿意足的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氣氛就因為鬱風的髒話而輕鬆起來。
盡管明知道鬱風在掩飾什麽,雲朗也很願意順著這話題下去,自然的,舒服的,好象老朋友一樣。
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天色慢慢的暗下去,放眼看去,隻見一點,兩點,更多的燈火不斷的亮起來,使整個夜色變的溫暖。
鬱風站起來:“餓了沒有?帶你去吃飯。”
說著大力拉起雲朗。
雲朗站在台階上,剛好同鬱風平齊。
她凝視他的眼睛,那眉毛,原來是有點跋扈的,斜斜的飛著。而那眼神,分外清澈溫暖。
風吹起她的風衣,他伸手替她拉攏。
“鬱風。”
她喊了一聲,突然哽咽。
但是她不容許自己在這個時刻軟弱,雖然視線有些模糊,她還是努力睜大眼睛看著對方:“給我一個機會。但是,不管你給不給,我都會努力的學習,學習愛你。你可以選擇不愛我,但是我。。。。”
話沒有說完,她就被鬱風緊緊的擁在胸前。
“傻瓜,我們都在我們要度蜜月的地方了,你還說這麽多話,嘖嘖,居然還流眼淚。”
尾聲
雲朗遠遠看見莘莘推著嬰兒車走出海關,不知道為何,突然象那些十六七歲的少年一樣不住的揮手,大叫莘莘的名字。
莘莘老遠就白她一眼,頗為尷尬的推著嬰兒車走過來。
雲朗看見粉裝玉琢的Andy 和Amy,隻覺得一顆心都要融化。
一個箭步衝上去,莘莘隻當她要擁抱自己,正要還禮,卻發現雲朗已經低下身子,熱切的看著兩個孩子:“Andy,要不要吃糖?Amy,阿姨親一個好不好?哎呀,原來你還聽不懂。”
三歲的Andy呆呆的看著雲朗半晌,突然羞紅了臉,一把抓住母親的裙子,躲在後麵不肯再出來。
“雲朗,你要做幹媽也不能這樣熱情,會嚇壞小孩子。”
莘莘笑著把雲朗扯起來。
隻有一歲的Amy什麽也不知道,含牢大拇指,嘴裏咿咿呀呀。
雲朗抱怨莘莘:“帶著這麽小的孩子回來,膽子真大。”
莘莘撲哧笑出來:“告訴你,911之後的第二周我就帶著Andy坐飛機去看他老爸了。”
“嗬,你家李放什麽時候回國?”
“不日論文答辯結束就可歸來。”
雲朗看著以為兩子之母的莘莘,依舊美麗,但是氣質裏那點刻意的孤傲冷冽已經消失。
“也算是受命於危難了。香港經濟陷入最低穀,卻回來開創分公司。”雲朗大力拍她的肩。“什麽時候給你做個專訪。”
莘莘微笑:“我同你說過,我一定會回國。你說我盲目樂觀也好,狂妄自大也好,我一定要回到故國,證明我可以,即使不是左副市長的女兒我也可以。雲朗,經過那麽多,已經沒有可以嚇倒我。”
雲朗提起她的行李,邊走邊說:“嗬,我早就看好你。記不記得,起碼十年之前。”
她們在酒店吃晚餐,雲朗帶著Andy去買禮物。
電視裏布什在講話,這個世界正在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然而莘莘卻突然有了一種安定的感覺。
她看著懷裏熟睡的Amy,小小的一張臉,不知道夢見了什麽,砸吧砸吧嘴笑了出來。
這真是個美麗的孩子,她的心被一種酸楚而溫暖的感情占據。
再抬起頭,Andy正歡天喜地的拉著雲朗走進來,一大一小,笑得那樣開心。
雲朗走近,把一個水晶小人跳舞的音樂盒子放在桌上:“瞧,他一眼就相中了這個。”
莘莘伸手打開音樂盒,那小人折射出美麗的彩色光芒,緩緩轉動,友誼地久天長的音樂丁冬響起來。
Andy嘩的叫了一聲,睜大了一雙漆黑的眼睛目不轉睛的凝視著那音樂盒子。
雲朗和莘莘對視一眼,笑了出來。
這已經是二十一世紀,她們最初相遇竟然已經是上個世紀的事情。當中隔了多少時光,五年十年還是十五年,好象都不再重要。
她們也曾經,同樣的容易感動容易落淚。
那些怨恨和爭執都已經隨歲月而淡忘,鮮明起來的,是一起騎車穿過的胡同,一起堆過的雪人,一起為之流淚的書,和曾經深愛過和被愛過的感覺。
“鬱風還在北京?”
“他媽媽剛做手術沒多久,他多抽點時間陪著。”
莘莘搖頭:“我看,你們盡早要個孩子最安慰老人。”
“我卻總是擔心。”
“擔心什麽?”莘莘一邊替Andy係好餐巾,一邊頗有些緊張的問。
雲朗嬉皮笑臉:“擔心我的孩子沒有你的可愛。你瞧,我沒有你漂亮,家裏那一位也談不上英俊,萬一有個孩子不比你的amy和andy, 豈不是要厚彼薄此。”
莘莘笑罵:“三十多歲的人了,還耍貧嘴。”
“我以為你一直嫌我悶。”
莘莘笑而不語。
雲朗身上發生的變化是明顯的。鬱風功不可沒。
雲朗在她的注視下聳了聳肩,終於認真下來。
“確實是有這個考慮。再不生孩子真的是高齡產婦了。我們的計劃是明年春節以後。”
“哈,計劃又打那麽遠。”
莘莘喂Andy喝水,不忘記揶揄雲朗。
一個念頭在電光火石間閃現。
她猛然醒悟,霍的抬頭看向雲朗:“可是很快要有遠行?”
雲朗微笑看著她,什麽都瞞不過她呢,多年未見,仍然聰慧如此。
“是,下周我將啟程前往巴格達。”
維多利亞港的夜色在那一刹那被點亮。
窗外是璀璨的東方明珠,沿著曲折的海岸線,輝煌的燈火映亮了整個港灣。
會展中心,中銀大樓,中環廣場,霓虹輝映,海灣上遊輪如梭,燈火通明,漫天星光黯然失色。唯有海上一輪明月,亙古不變,柔和而皎潔的撒下光芒,一望無際的波光從燈火的盡頭鋪展開去,將那片光亮不斷延續,直至視線不能及處。
這個時候,任何言語都是多餘。
流光飛舞,生命原可這樣美好,因著愛同勇氣。
莘莘輕輕舉杯:“那麽,一路平安。”
“我會。”
酒杯叮的一聲碰在一起。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