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繆娟:掮客

(2008-12-03 09:13:28) 下一個
  一
  她翻個身就後悔了。
  剛才做的有點激烈,腰酸疼。她摸著床頭做起來,拿衣服,迅速的穿上,盡量小聲。
  這裏冷。迎著月光看得見自己呼出來的白汽,抽一下鼻子,呼吸不暢。
  這聲音驚動了他。
  手放在她的胳膊上,手掌是溫熱的,他也沒有說話。
  她穿上大衣,拉上靴子的拉鏈就走,沒回頭。
  下了樓,出了大門,才敢恨恨的懊惱,想說幾句粗話又不會,一直咬著牙齒。
  她上了自己的車子,抬頭看看他房間的窗戶,兩盆仙人掌。猶豫了一下,她撥了他的電話,才響了半聲,他便接起來,卻不說話。
  “是我。”她說。
  “嗯。”
  “今天什麽都沒有發生,咱們倆得忘了這事。”
  “……”
  “你聽見了?”
  然後是盲音,他把電話給掛掉了。
  她發動車子走,想,話她是說到了,她總得嚇他一嚇,但願他之後別做什麽過格的事。
  真是後悔啊,認識了才兩個月而已。
  裘佳寧是26歲的女博士後,北華大學王誌裏院士門下年輕的大弟子,王院士材料物理實驗室的主任。
  兩個月前她的碩士班新進一名聯合培養的學員,從雲南來。
  她給他們上課的時候看見生麵孔,愣了一下。那人說,我叫周小山,新來的。
  她“嗯”了一下沒當回事,然後讓學生們開始實驗。
  實驗室裏幾個平時操作嫻熟的女同學不知怎麽這一天都出了狀況,紛紛向新同學求助。技巧稚拙,動機明顯。
  再看那周小山,答案就在那張英俊的臉上。
  佳寧心裏笑,書念了那麽多,也都是些小姑娘啊。
  她眼下正忙著。
  出了日常的碩士生授課外,在王院士主持下,她跟幾個師兄弟合作的高耐熱太空材料項目成功在望,該項目的高端成果材料A如果通過檢驗,將直接應用於軍方載人航天計劃;此外她還正在籌備幾個月之後她跟記者秦斌的婚禮,秦斌此時在南方采訪,所有事情又都落在她一個人身上。有點累。
  下了課,碩士班的學生說,晚上要開個派對,請裘老師參加。
  佳寧說:“什麽名目?”
  “歡迎新同學啊。”班長說。
  “嗯。我不去了。”佳寧說,“晚上還要去高端實驗室。不過,我募捐。”她說,“你們拿來發票,我報銷,好不好?”
  學生們說萬歲。
  她說叫太歲就行。
  這個時候有電話打上來,看看號碼,是秦斌。她出去接電話,這位大俠現在正在廣西采訪,信號不好,斷斷續續的,她說:“注意身體啊。”
  秦斌那邊說:“正蹲點呢,稍晚再給你電話。”
  她回來實驗室整理自己的東西,同學們都走了,隻有周小山在整理器皿。
  “這是幹什麽?”佳寧說,“你放在那裏,有管理員來收拾。”
  他說:“不麻煩。一下就好。”
  初秋的時候,陽光很好,暖暖照進來,周小山的臉,這樣的陽光下,薄薄的白色。
  “你去圖書館嗎?”
  他看看她,沒說話。
  “哦,”她說,“校園太大,你要是去,我開車載你一段。順路。”
  他拿起自己的書:“好。麻煩你。”
  佳寧開福特,在美國念了三年書,開快車成癮,到現在都殺不了閘,在校園裏也不肯慢行。
  話沒兩句就到了,佳寧說:“再見。哦,對了,以後買一輛自行車,方便一點,周……”
  “小山。”
  她點點頭,笑一笑:“明天見。”
  “謝謝你。”他下了車,在外麵對她說,“以後請少吸煙,雲煙更不要。誰都知道的,對身體不好。”
  她開車回家,一路上還詫異,怎麽自己這麽注意,還在車子裏留了味道?
  她以為這老實巴交的周小山會是個好學生的,可他第二節課就缺席了。
  佳寧沒動聲色,誰知第三節課仍然不見此人。
  佳寧上課之前說:“誰沒來啊?”
  沒人回答。
  “沒人說我點名了啊。”她似模似樣的拿計分冊。
  學生們吃吃笑起來,挺高興的,自己又當把小學生。
  班長說:“老師,是周小山沒來。”
  “為什麽啊?”
  “不知道啊。”
  “您這樣還當班長呢?關心關心啊,同學怎麽能無故曠課呢?”佳寧說,“行了,大家先把燒瓶加熱吧。”
  可是,說到底也是個成年了的學生了,他再不出現,佳寧也不多過問了,誰不知道念書啊?人各有誌。
  那個周末她有個女同學從美國回來。召集了幾個女性舊友,大家一起去喝酒。這幾個人上大學的時候就是什麽都比的主兒,佳寧從來不含糊,穿了香奈兒的低胸黑色小晚裝去赴約,玫瑰紅的嘴唇。
  眾女人被這天生姣好的女博士後給比下去了,難免要揶揄幾句。
  女甲說:“你當老師的打扮成這樣也太不地道了。”
  佳寧說:“你嫉妒就嫉妒我唄,也用不著這麽給我扣帽子,我現在也沒講課。”
  “我但願你別講課。”
  眾人舉杯喝酒。
  不知道是誰挑了這雲南飯莊,菜肴味道酸鮮可口,米酒香醇,舊友重聚,實在高興,一杯接一杯的,後勁上來了,平日裏的淑女現了點原型,說話走板。
  佳寧的婚事讓大家關心,又都惋惜她怎麽這麽早就把自己圈到圍城裏去了。
  佳寧說:“你們知道些什麽?我與秦斌是青梅竹馬。我在美國的時候,他拒絕了很多女孩。三年啊。我們每月一封信,他都留著呢。”
  眾女人後來同意“秦斌他是個好人”。
  又有人問:“有多相愛,最後決定結婚了?”
  這個問題佳寧想了半天,發現回答不了了,叫服務生添酒,尋思趕快換下一話題,去洗手間之前拋出一大俗的題麵,怎麽才叫“相愛”?
  她腳發軟,扶著牆走了幾步,看見認識的人。
  吧台邊上站著周小山,也看見她了,就那麽看著她,不說話。
  酒精的作用,她氣就更不打一處來,腳步落地有聲的走過去說:“班長跟你說過沒有?實驗課缺席5次以上,取消考試資格。”
  “……”
  “你在這裏幹什麽?”
  小山悶了半天說:“……打工。”
  她不衝他說話了,對大堂裏穿西裝打領帶的領班說:“經理呢?你是經理?非假期雇用大學生超時工作,你們是在給自己找麻煩,懂不懂?
  我是誰?
  我是他老師。”
  這穿著名牌的豔女在酒店的大堂裏拿美國的法律跟中國人理論成了一景,食客們好整以暇的觀看,嘖嘖稱奇,如果是真的,那此女真是當代知識分子的模範典型,智慧,美貌,責任,衝動,還有胸部的真材實料。
  後來裘佳寧被周小山用衣服把上身裹得嚴實了推出酒店還義憤填膺呢,手直抖,不知道是怒氣還是酒精的作用。
  小山把車鑰匙從她的包包裏拿出來說:“我送你回家吧。”
  除了告訴他路怎麽走,他們兩個一路無話。
  最後停在她家小區的門口,小山說:“這房子可真漂亮。”
  她轉過臉來跟他說:“你是大人,可我是你老師,你聽不進去我也得跟你說。打工不是不行,怎麽能把功課也耽誤了呢?你現在掙那麽幾個小錢開付生活,耽誤了學習,科研,以後能有什麽出息?嗯?”
  她的思想政治工作做的那叫一個順口,此刻聰明的腦袋裏另一部分認為自己在教學科研之餘完全可以勝任輔導員。
  她說,他點頭。
  “我沒有開玩笑,周小山你再曠課一次,就不要再來考試了。”
  她從包包裏拿出些錢給他:“我身上不多,你先打車回學校,生活費的事我們再想辦法。”
  他手裏握著她的錢,看了看就放在口袋裏,說:“謝謝。”
  她說你走吧。
  他聽話的下了車。
  她拿出支煙自己點上。
  他都招手打到車了,忽然折回來,從窗戶外麵把她嘴巴上的煙卷摘下來,扔在地上,踩熄了。
  王院士後來知道了這件事,有一天打趣佳寧說:“你都出名了,我們華大的科學家衣著光鮮的跟人家在飯店吵架。那天還有校友基金的人在呢。都認得你。”
  “可是我幫了個學生。”佳寧理直氣壯的說,“那同學沒來幾天就曠課,隻此一役,不敢再犯了。”
  “那值得。”王院士說,“是好學生嗎?”
  “聰明的很,腦袋和手都很靈活。”
  “改天我也見見,一起吃頓飯?”
  “說定了。”
  他們在王院士的書房裏修改對A材料太空應用的說明報告,一個月後,即將呈遞給軍方。存貯材料配方,冶煉方法的硬盤此刻封存在王院士的保險箱裏,如果通過軍方的驗收,正式應用為新型的太空材料,這也就將成為這個國家的科技機密。
  周小天家裏的困難,裘佳寧當然沒有把事情擴散。她給他在實驗室裏找個個短工,幫助管理員收拾器皿,薪水從王誌裏院士實驗室裏出,每月1000元。管理員說,要不換他來幹我的活兒,我給你當學生得了。佳寧笑著說:“老李,你說什麽呢?孩子家裏困難,咱當老師的不幫一把誰幫啊?”
  “裘老師你心眼好,人又大方又有學問,娶你是福氣。”
  “唉,您過了啊。”她拍拍那老李的肩膀。
  她做的事情自己沒有當回事,周小天接受的也心安理得,此後是再也沒有缺過課,很守規矩。
  時間不久之後,有一天下了課,佳寧正喝水,周小天過來說:“我家鄉人給我帶來普洱茶,你想不想嚐嚐?”
  她那天心情不好,早上跟秦斌打了個電話,他在那邊忙著趕稿子,沒好氣,話沒說幾句就掛斷了。
  此時找到人發泄。
  佳寧把水杯放下,都沒有抬眼看周小山,手裏邊關電腦邊說:“我說,你這孩子怎麽沒禮貌啊?”
  “啊?”他被她問的一愣。
  “我是你什麽人啊?管我叫你啊,你啊的,周小山,你一路念書都這麽叫老師來著嗎?”
  她餘光看見他手裏拿著個精致的紙袋,想那是他說的普洱茶:“我不喝茶。你自己收著吧。”
  有人聞聲從外麵進來:“佳寧怎麽今天火氣這麽大啊?”
  是王誌裏院士。
  佳寧站起來:“老師。哦,沒有,我有什麽火氣?您怎麽來這了?……”
  “院裏開會。我順便過來看看低年級的學生。”
  她看看小山:“老師,這是那個雲南來的同學,我跟您提起的。”
  王院士笑了:“你老師這麽厲害,你以後還敢不敢曠課了?”
  小山說:“再也沒有了。嗯,是夠厲害的。”
  佳寧惡形惡狀的斜他一眼。
  周小山忽略。
  “咱們去吃飯吧。佳寧你有沒有時間?”
  “我有時間。”佳寧說,“他沒有。”
  “我有。”小山說。
  他們倒確實是有時間,一頓中午飯也上來喝酒,吃了兩個小時。想不到王院士原來對雲南頗有感情。
  “您在那裏支過農?怎麽從來沒說過?”佳寧說。
  “我說了,你們忘記了。我住吊腳樓住了三年。”
  “哦,這樣說,我好像有點印象了。”
  小山說:“我家一直都住吊腳樓。後麵是茶園,我媽媽自己炒茶葉。這是她做的。”
  佳寧看一看,嘴裏不說,心裏有點後悔剛才搶白這個學生。
  王院士問:“之前來過北京嗎?”
  小山說:“沒有。”
  “那應該逛一逛啊。”王院士說,“佳寧你有時間帶他參觀一下。”
  這老兒真是熱情,佳寧心裏想,可是拿拿她的時間和精力來送人情。她嘴裏答應了,心裏想著陽奉陰違。
  那袋普洱後來王院士笑納了。
  她送小山回宿舍,在樓下向上看一看,問:“條件怎麽樣?”
  “兩人的房間,現在是我自己在住,還不錯。”
  “哦,”她看看他,“那好。明天見?”
  小山也看看她:“你什麽時候帶我參觀一下城市?”
  他說的她都笑了,這孩子是怎麽了?真的把客氣話當真啊?
  “我忙。”她說。
  “你答應的。”他看著她說,麵容安靜,眼光清澈,“吃飯的時候,當著王院士的麵兒。”
  “你沒事兒吧?”她想說的是:你白癡啊?
  周小山不急不躁,就是看著她,等著要個說法。
  “那好吧,就周末吧,”她想還是應付了吧,“平時還有課呢。”她說,“到時候再約。”
  他說再見,然後下車。
  快進去的時候,她在後麵按了幾聲喇叭。
  他回過頭來看她。
  “我跟你交涉沒有用,對不對?周小山,”她說,“你連聲裘老師都不喊啊?我是你老師不是?”
  他清清楚楚的說:“不是。”
  初秋天氣,陽光和綠葉子揉在一起,楊樹下的周小山,瘦削的臉孔似明似暗。
  她是個學理工的人,對數字和公式有深厚的信任,大多數情況忽略直覺,可這個時候突然有些不吉祥的感覺湧上心頭,這個年輕人讓人不安。
  緣於自我保護的本能,裘佳寧博士在這個周六故意忘記了些事情,上午去了首鋼看了一直合作的項目車間,下午的時候又約了同父異母的妹妹洗韓式三溫暖,晚上回到自己家,電視上在演尼克凱奇的《天使之城》,她最喜歡的老電影,這次看,看到凱奇扮演的天使穿著黑衣,一貫的波瀾不驚的表情就覺得像是一個人。
  恰在此時,手機響了。
  她看到是學校的座機號碼,知道是誰了,過了一分多鍾不接,對方沒再打來。
  窗外暮色無邊。她發了一會兒呆。
  不過半分鍾,有人按門鈴。她嚇了一跳,手一抖,水溢出來半個缸子。
  不會這麽邪門吧?
  她慢慢走過去,停了很久才敢看門鏡,立時送了一口氣:風塵仆仆的未婚夫秦斌站在外麵。
  她給他放洗澡水,然後煮麵條給他吃。
  秦斌坐在澡盆裏說:“可真給我難為壞了,喬裝打扮的混進賭場裏去,就怕露餡。好在原來上大學的時候跟人家學過鋤大D,故意輸了點錢,轉了幾圈,拍了幾張照片。”
  “你膽子也忒大了。”佳寧往麵條裏打了兩個雞蛋,慢慢的攪動,“被逮到的話不就交代到那裏去了?”
  “是挺懸的。”秦斌說,“不過這組照片即是新聞素材又是呈堂證供,知道嗎?公安部都弄不來的。”
  她笑:“吹吧,你。”
  秦斌說:“你那邊呢?怎麽樣?快大功告成了吧。”
  “快了。”佳寧說,“成功之後,我老師說要送咱們大禮當結婚禮物。”
  “唉,說起來,你辛苦了啊,我基本上沒幹什麽,結婚的事,全是你忙活的。”
  “好說。”佳寧說,“不就是定酒席,買家具,寫請柬,找熟人嗎?我沒問題。唉,你好了嗎?出來吃麵。”
  秦斌沒說話。
  “秦斌?”
  “你過來,我後背癢。”
  她邁進浴室便被男人抓住纖細的腳踝,他胳膊堅強有力,另一隻手輕輕一拉,佳寧被拽到浴缸裏,衣服頭發濕了大半,眼光也亂了。
  “想我沒?”秦斌說。
  “基本沒有。忙著呢。”
  “是女人不?”
  她咯咯笑起來:“我是不是,你不知道啊?”
  說著就有火上來了,兩個人在浴缸裏做了一回。姿勢並不舒服,佳寧還在調整呢,秦斌就到頂了,她看著他戰栗,心裏歎了一口氣,自己26歲,一定是老了,怎麽就冷感了?
  他說:“對不起。”
  她親吻他的額頭說:“你吃完飯好好休息一下啊。”然後離開浴缸換了浴衣去給他盛麵條。
  在這個身體和心情都因為慵懶而喪失戒備的時候,電話響了。她沒看號碼就接起來,覺得聲音好像從另一個世界裏傳來:“周末還有一天時間。”
  “周小山?”
  “是我。”
  她拿著電話看向窗外,黑暗像牆壁一樣的堅硬,秋天的夜裏,有霧蒸騰,湮沒萬家燈火。
  她喉嚨發緊,好半天,方說道:“我忘了。哦,我跟你說了,我忙。”
  “是忙,還是忘了?”
  “……”
  “……”
  秦斌從浴室裏出來,她立即把電話給按了,又後悔,自己這是在做什麽呢?跟個學生通電話有什麽見不得人的嗎?可也沒有再打過去。
  她這一夜夢見他,自己也不覺得意外。
  年輕人白臉孔,真是英俊,仔細看,眉目間又分明有些挑釁的味道,看著她,微微含笑。
  “我不欠你的,”她說,“怎麽好像追著我要債一樣?”
  “誰說你不欠?”夢裏麵的周小山說,臉孔忽明忽暗。
  “我是你老師。”
  “不是。”
  即使是在夢裏,她做事說話也不願意糾纏,幾句話不投機就要抽身而退。年輕人忽然伸手過來,要抓住她的胳膊。
  她當即睜開眼睛,一身的冷汗。

  二
  星期日下雨。
  秦斌早上起來給領導同事兄弟同學打了一圈電話報平安,佳寧坐在窗邊的沙發上咬指甲。他收了線,過去把她的手拔下來:“你幹什麽啊?煩什麽呢?”
  她說:“咱們別在家裏呆著,吃飯去吧?”
  他說:“下雨呢。”
  “走吧。”
  二人在離家不遠的馬克西姆吃西餐,裘佳寧心不在焉,味如嚼蠟,不時向外看看,這雨好像越下越粘,壞心眼兒的不肯停下來。她勸慰自己說,這可不是她誠心爽約,老天爺不給麵子。
  秦斌碰到了熟人,帶她上去打招呼,對方也是年輕的一對兒,聽說他們要結婚了,湊到一桌來探討不如年底一起出去旅行的事兒。秦斌的提議是,就去西藏,坐新開的火車去,有趣有意義。佳寧在看手機。
  “你是不是有事兒啊?”秦斌說。
  她腦袋裏麵轉的飛快,抬頭張嘴就是句謊話:“我一直覺得實驗室裏有東西沒放好。”
  “那你快去看看吧。”
  “你等會兒自己回家?”
  “沒問題。快去吧。”
  她傘也沒打就跑出去。雨天裏開車,從城東上二環繞到城西,在學校的大門口按了下喇叭就穿過去,擦著學生的衣角一路狂飆,被減速坡顛的腰生疼,直走到上次來過的周小山的宿舍下麵,“嘎”的一下狠刹住車子。
  她在鏡子裏看看自己,麵紅耳赤頭發亂,這一路像是撒腿跑過來的一樣。
  有點鄙視。
  要麽昨天就不應該說話不算,要麽今天就應該徹底不來,眼下都是下午了,要帶他去哪裏參觀呢?本校校園還是旁邊的頤和園?
  不過這不是關鍵,關鍵是,她覺得自己有點亂。
  吸了一支煙之後,她給他打了個電話。沒人接。
  佳寧向上看一看,他的窗子開著,楊樹的一根大枝椏探到房間的裏麵去。
  佳寧又等了一會兒,下了車上樓去找他。
  樓裏麵人不多,星期日,學生們打工的,學習的,約會的,也都各有安排。走廊裏成片懸掛著男生的衣服,鞋子,汗味,體息,肥皂的味道混雜在一起,亂七八糟的。
  周小山的房間開著門,她過去之前先咳嗽了一聲,然後一進去,佳寧便愣住了。
  小山不在,一個女孩坐在房間裏。
  女孩年齡不大,巴掌臉孔,大眼睛,嘴巴又小又厚實,肌膚是麥色的,她穿著白色細吊帶和牛仔褲,胳膊肌肉結實,線條美好,肩膀上的三角形黑色的紋身很搶眼。
  這是個漂亮姑娘,臉型凸凹有致,像外國人,馬來人。眼光裏也像是有南亞的豔陽,看著佳寧,放肆得有點跋扈。
  “周小山呢?這不是他的房間嗎?”佳寧朗聲問,直截了當,正氣凜然。
  “是他的房間。”女孩說,“他馬上回來。”
  她坐在椅子上轉了半圈,還盯著佳寧看,穿著牛仔褲的長腿交疊著,黑色的尖頭皮靴子,腳尖向前。
  佳寧想,漂亮是漂亮,可是,一身衣服,從背心穿到靴子,從夏天穿到冬天,要是她妹妹,她得教教她怎麽配衣服又好看又舒適才行,免得自己上冷下熱的遭罪。
  她走過去,伸手抻了另一張椅子坐,問那洛麗:“你是誰啊?”
  “你先說。”
  “我是他老師。”
  話音未落,周小山就從外麵進來了,手裏拿著鐵盆和毛巾,頭發濕漉漉的,剛洗過的樣子。
  他看看她們,女孩把疊著的雙腿放下了,慢慢坐直身子。
  他沒有打算將二者介紹給對方,對那女孩說:“你先走吧。”
  佳寧給她麵子不去看她,從口袋裏拿出來手機擺弄,餘光看見尖頭的黑皮靴子離開,走到小山前麵的時候,頓一頓,心懷不甘,無可奈何。
  那女孩走了。她還是在擺弄自己的手機。看見周小山穿的腳走過來,走到自己身邊。
  她坐著,他站著,有年輕男人溫熱的氣息,漸漸在頭上接近了,他分明是彎下身來,她不敢抬頭。
  她嗅到他洗發水的味道。
  她在亂摁手機上的按鍵。
  她聽見他說:“你吸煙了?”
  她在局促之中抬起頭來,正對他嵌在白玉般臉上的眼睛:“沒有。”
  他說:“說謊。”
  離得太近了,氣息拂麵,她不能反應,無法作答,隻覺得陷在他墨潭似的一雙眼裏。
  好在窗是開著的,有冷風吹來,夾著點雨星,落到她臉上,緩緩鎮靜住:“說什麽呢?我吸煙不吸煙的關你什麽事兒啊,到底。”
  佳寧向後仰著身子站起來,走到窗戶邊上,臉向著外麵:“你看,我是守信用的,今天下雨我還是來了,不過,你說這樣,咱們能去哪裏呢?頤和園你也是去過的吧?沒什麽意思,對不對?”
  身後麵的周小山說:“那就去吃飯吧,我們去吃蘭州牛肉麵。”
  她看看手表:“現在是,四點鍾。”
  “我餓。”
  她在離學校不遠的小館子裏坐在他的對麵,看著他吃麵條的時候想:這個人怎麽總是能把對別人過分的要求說的那樣理直氣壯呢?
  “你不吃?”周小山說。
  “我吃過了。”她手裏翻《故事會》。
  學校附近的小飯店因為要與在地點位置上占優勢的食堂競爭,食物的味道通常都是極佳的。數年前佳寧還在北華念書的時候,是牛肉麵的常客,現在餘光看著周小山吃的香噴噴的,那牛肉湯的香味又一再的往她的鼻子裏麵鑽,就有點受不了,明知故問老板:“有沒有小碗的?”
  答曰:“沒有。一律五元。”
  佳寧還做姿態:“這我也吃不了啊,行了,您先給我做一碗吧。”
  他嘴角一牽,像在笑。
  佳寧的那一碗上來,她吃著吃著就吃完了,自己心裏核計:這還了得了?中午吃了那樣大的一個牛排和提拉米蘇的。
  拿了錢出來要付,小山說:“我都付過了。”
  “那怎麽行?我請你。”
  “為什麽一定要你請我?”小山說。
  “我是你老師。”
  他沒作聲。
  她之後知道,這是他最習慣說“不”的方式。
  從小餐館裏出來,雨已經停了,有晚霞,淺淺的橘色,懸在空中。空氣被洗幹淨了,深呼吸,潤到人的心肺裏。
  她按了鑰匙要開車門,身後的周小山說:“你要走了?”
  “嗯。”她說,看看他,“謝謝你請我吃麵。”
  “謝謝你才對。”他說,“走了這麽遠的路,跟我吃一頓牛肉麵。”
  她微微笑:“這個你倒不必介意,我答應王院士的,這筆人情帳記在他的身上。”
  她開車回家就不似來的路上那樣心急火燎,慢悠悠的隨著車流前進,堵車,音樂台裏播送明天的天氣預報,說星期一會降溫,這個周日這樣結束了。這巨大的城市,她一個下午跑了個來回,隻是跟周小山吃了一頓牛肉麵。
  回了家,秦斌在自己的房間裏整理照片,對她說:“你給馬千裏師兄回一個電話,他說有急事找你。”她這才發現自己的手機沒電了。
  老馬的愛人在美國做客座研究員,剩了他一個在北京帶著女兒,女兒突然病了,現在正在附屬醫院打點滴,原本該在第二天出發去南京開會的老馬一籌莫展,隻好請佳寧帶替他去。
  佳寧收拾箱子的時候囑咐秦斌說:“你明天去學校幫我填換課申請啊,教育部最近要評估了,形式上的事兒抓的可嚴了。”
  “沒問題。這個我輕車熟路了。”秦斌說,“我要是不出去采訪,主要不就是在家裏給裘老師你當好後勤嗎?”
  “我個人認為你對自己的本職工作有非常深刻的理解。”
  秦斌說:“佳寧你快來。”
  “別想幹壞事兒,我這兒忙著呢。”
  “不是,你來看看我的照片。保證開眼。”
  她聽他說就好奇了,過去一看,驚訝道:“這是賭場還是皇宮?”
  “邊境線上的‘彼得堡’,整個東南亞最紅的銷金窟,怎麽樣?爆炸性的吧?”
  秦斌用針管相機拍攝的照片不多,卻可見那賭場“彼得堡”金碧輝煌,銀線象牙輪盤,藍色天鵝絨撲克台,老虎機,色子機,賭馬機一應俱全,其間還有東西方的噴火女郎穿梭,美豔奪魂,客人們衣香鬢影,意興正酣。
  佳寧覺得那照片中某人的臉孔如此熟悉,指著說:“唉,這不是……”
  “就是他。”
  “我的天啊,他怎麽有錢去賭博?”
  “佳寧你真是天真的可以。他沒有,納稅人有啊。”
  “你這幾張照片可真是……”佳寧坐在秦斌邊上,“你不會給自己找麻煩吧?”
  他摁鍵將畫麵關上了,好半天沒說話。轉頭看看佳寧,麵無表情:“我不知道。”
  佳寧第二日早上飛南京,秦斌遵照指示去大學給她填換課申請,冶金學院教學辦管排課的吳老師跟他挺熟的,馬上就問起來他跟佳寧結婚的事兒,囑咐說,辦喜宴的時候一定都請到。
  秦斌也是愛說話的人,正聊得熱鬧呢,一個男生敲門進來問,裘老師的實驗課還上不上了?學生都等了半節課了。
  吳老師說:“你看我這腦袋,光顧著跟你說話了,都忘了通知學生了。”轉頭對那男生說:“不上了,這個星期的課都停,裘老師去南京開會去了。周小山,你通知同學一下。”
  秦斌看了那男生一眼,沒忍住,就又再看了一眼,心裏說:也有男的長成這樣啊?小白臉在北華念碩士,這還讓不讓別人活了?
  他跟吳老師告別,到樓下取車子,佳寧的福特是火紅色,跟她這個人一樣的乍眼。
  佳寧的那個叫什麽小山的學生在門口跟別人說話呢,秦斌又看看他,小山也看看他。
  他去了報社見主編,將那幾張照片和稿子給他看。老頭兒沉吟良久說:“不是別的問題,這個報道分量可是夠重的啊。”
  “您派我去不就是挖大料的嗎?”
  “得做處理。”
  “嗯。”
  “先放一放,你先休息幾天,剛回來不用著急上班啊。我跟副總商量一下的。等那一天專門開個會,我們研究研究。”
  佳寧不在,他每日看電視,吸煙,逛狗店,這一天正在玩一隻哈士奇的耳朵,突然接到老同學楊名聲的電話,約他晚上喝酒。
  楊名聲如今真是揚名聲了,進出口的生意做的很順,駕保時捷來酒廊,腕表亮過交通燈。
  “你十年不找我了,我還當再也見不著陛下了呢。”
  楊名聲道:“我有好買賣,隻有你能做。”
  “你開什麽玩笑?”秦斌說,“我要是能做買賣,還用得著現在開老婆的福特嗎?”
  他拍他肩膀:“保時捷會有的。”
  “說來聽聽。”
  “有人想從你這裏買點東西。”
  “……”
  “你是不是最近去了趟南方啊?你把我朋友一不小心照到你的相片裏去了。”
  “什麽意思?”
  “他想買回來。別的無所謂,就是他自己的照片。”楊名聲的眼睛從水晶鏡片後看著他,“秦斌,你開價。多少都不算離譜。”
  他把事情從頭到尾在腦海裏過了一遍,基本上整理出來脈絡,主編說要開會研究,這個會他是跟誰開的?
  世界多麽小,照片裏的公仆,自己的領導還有眼前的這位舊同窗,原來都是一個道上的人。
  他狠狠的吸了幾口煙:“說什麽呢?我都聽不懂。你不是來敘舊的啊?去什麽南方啊?我剛從朝鮮回來。”
  這老同學麵不改色:“敘舊好啊,秦斌,記不記得咱們大四的時候,全寢室的哥們都逃課,就你不逃,給所有人帶假條,結果怎麽著?臨畢業,輔導員把你的班長給撤了,你成績那麽好,優秀學生都沒拿著。你說你值得嗎?”
  秦斌笑了說:“有這麽回事。不過,你現在跟我說也沒有了,人老了,做事就這麽定型了,自己也改不了。”
  楊名聲把煙掐了,走之前把名片給秦斌:“得了,你別嘴硬了,有什麽想法跟我聯係吧。”
  秦斌連再見都沒跟楊名聲說,打了個電話給遠在南京的佳寧,她在那邊都睡了,混混沌沌的說:“你這麽晚了,給我打電話幹什麽啊?”
  “我問你件事。”
  “哦……”
  “你說,我一個名記者,你一個科學家,咱倆缺錢不?”
  “不啊。”
  “咱倆為什麽努力工作,我跑新聞,你科研的?”
  “為了大地的豐收,為了母親的微笑。”裘佳寧在那邊都笑起來了,“剛認識的時候不就討論過的嗎?”
  “行了,我就問一問。你好好睡吧,啊,美女科學家。”
  他收了線,結帳回家。
  開車的時候,秦斌想起來佳寧的話,心裏很是踏實,覺得自己的選擇和眼光都不錯,對女人,對工作。
  車子在一個路口遇紅燈,停下來。
  車窗突然被砸碎。

  三
  四個歹徒執棒球棍在外麵把車窗砸碎。秦斌迅速掏出手機撥打110,還沒摁完數字就中招,球棍準確的擊在他握著電話的手上,“噗”的一下,電池爆炸,碎片刺在他的手掌中。鮮血淋漓。
  一人拽著頭發將秦斌拉出車外,他伸手要翻對方的腕,與此同時,腰部又遭到重擊,下一秒鍾頭部被一掌擊中,額頭重重的撞在地上。
  整個過程不過幾十秒鍾,秦斌的頭被人用膝蓋頂在地上,臉擦在粗糙的柏油路上,口中,胸腔中有血腥味,卻不得吭一聲。
  來人用球棍一下下的點他的頭,終於開腔:“哥們你也太多事兒了。有人讓我們過來要東西,要什麽,估計你自己知道吧?立馬拿出來,大家都省事。啊,聽話。”
  “找,錯人了吧。”秦斌掙紮著說。
  “操,跟你八條街了,好不容易找著個僻靜地方談公事,你怎麽還跟我渾說啊?”他頭上的棍子力道一點點加重,突然狠狠一下,疼得鑽心,秦斌頭昏腦花的覺得有熱乎乎的液體留下來。
  “你給我開了腦瓢,我就更弄不清楚狀況了。”秦斌說。
  “那我滅了你,不就更一了百了了?”
  “隨便吧。”
  “那兄弟今天我就開導你吧。”
  他閉上眼聽見棒球棍疾速落下陡峭的風聲,渾身的細胞在絕望之中似乎蜷縮成一個小團準備聽天由命。可是,這個時候,秦斌卻突然覺得頸上一鬆,原來逼他就範的強硬的膝蓋被一股更蠻橫的力量掀開,他忍痛想要起身,卻無能為力,身體像被撕裂一樣的疼痛。
  搏鬥的聲音,鈍重的凶器卷起的風的聲音,肉體激烈碰撞的聲音,骨頭碎裂清脆的聲音……他頭上的血流下來,流到眼睛裏,視野一片模糊,突然這些聲音結束了,有人輕輕拍他的肩膀,他抬頭看,看到紅色的月光裏,年輕人白淨的臉,問他:“你還好吧?”
  他認得他,幾天前見過的,佳寧在北華的學生,什麽小山。
  之後的事情,頭部受創的秦斌記得不是特別清楚。
  過了很久他醒來,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渾身都打著繃帶,手被一個人握著,看一看,是裘佳寧。
  她見他醒了,輕聲喊:“秦斌,聽見我說話沒?”
  他在嗓子眼裏“嗯”了一聲,斷續的說:“倒黴,車子開的還是不如你好。”
  “別跟我撒謊了,我都知道了。誰跟你結這麽大的仇?是不是,”她壓低聲音,“是不是那照片的事?”
  他心裏說,這聰明的女的還真難纏呢,亂七八糟知道那麽多幹什麽啊?幹啞的嗓子說不出來,眉頭就皺上了。
  會錯意的佳寧說:“你放心,我沒告訴你媽。”
  他說:“你學生救的我。”
  “哦,”佳寧看看他,“我知道了,是周小山。是他打電話到南京通知的我。”
  “謝謝人家啊。”
  “能不嗎?”
  佳寧惴惴不安:“我覺得,要真是這樣的,他們衝著那些照片來,咱們得報警。”
  “我心裏有數。”他說,“給我點支煙。”
  佳寧摸摸手袋:“我沒有了,我去給你買吧。”
  “快點啊。”
  佳寧起身,端詳他,半天沒動。
  秦斌不解:“怎麽了?”
  “你這個造型好,像木乃伊,有考古價值。”
  秦斌哭笑不得:“你這女人能不能有點同情心?”
  她咯咯笑著出來帶上門,站在門口,籲了一口氣,那笑容驟然間就消失了,肩膀疲憊的落下來,很長時間沒動地方。周小山就坐在她身邊的長凳上,看看她:“他醒了?”
  “嗯。”佳寧說,“醒了。”
  他起身:“我走了。”
  “我送你。”
  “不用。”
  “他也正要些東西。”
  二人坐電梯下樓,行至一半,有人上來,那是六十多歲的老人,穿病號服,一個人拄拐。小山伸手扶他上來。
  老人說:“今天陽光好。”
  小山說:“但也不能曬太久。您小心秋老虎。”
  佳寧和小山走出住院部的大樓,穿過花園,往大門走。秋日午後的暖陽灑在身上,是安慰人心的一雙手。
  佳寧說:“我父母離婚的早,我從小一個人生活。最害怕孤獨。我喜歡我非親生的妹妹,喜歡朋友,學生,也喜歡他,這些人給我安全感。如果他真是有什麽意外,我不知道我該怎麽辦,所以,我要謝謝你,周小山,謝謝你搭救他。以後需要什麽,請你一定告訴我。”
  “我什麽都沒有做。”小山說,“我隻是說要報警。”
  她看著他,小山穿著布的襯衫和褲子,身材頎長而微微消瘦,他還不如秦斌健壯些,佳寧說:“那也是救命的電話。”
  佳寧在醫院外給秦斌買完煙送小山去地鐵站,路上特意告訴他:“這是給他買的。”
  “……”
  “說起來,”佳寧微微笑看著他,“怎麽世界會這麽小,偏偏是你碰巧搭救我的男朋友?”
  小山停下腳步,像是在思考這個問題,此處行人稀少,車聲寥寥,風和樹葉也都安靜著,他不說話,於是連時間在這一刻也有小小的停頓。
  然後小山說:“我知道他是你的男朋友。我跟著他,好幾天。”
  她訝異的看著他。
  “我跟著他,是想看看,他是怎麽生活的,他是什麽樣的人。”周小山說的坦白老實,清清楚楚。
  “為什麽?”她隻有這樣問的份兒。
  他沒有再回答她,卻舒展開手臂伸向她,托住裘佳寧那枚小小的臉孔,她下顎美好柔和的弧度恰契合他手心,二人之間有一個手臂的距離,卻又形同一體。
  她被他禁錮了脖子的角度,躲也躲不開,在這時候不能思考,不能活動,逆光看著那周小山的臉,眼睛昏眩。
  之後的日子裏她實在是忙碌,要照顧在醫院的秦斌,要對A材料的應用報告做最後的審校,還有大學裏的課要上。
  過程中經常發呆,思考的問題是:時間真是奇特的東西,那年輕人如今做的放肆的事情,他多年後想起來會不會覺得可笑而後悔?比如她在美國的時候也曾經麵對誘惑,梅爾是白種男孩子,高大英俊,笑容可愛,也約會過,可她最終選擇的是讓自己心裏更安靜的實驗室和國內的秦斌,再想起梅爾,覺得不比南加州的杏子酒更讓人流連。
  這種思考和判斷讓她一點點放鬆下來,對自己的取舍更篤定了,再見到周小山,再給他們上課,就小心謹慎,連笑容也是準備好了的,不能盡著性子說話了,盡量慈祥。
  秦斌身體稍好,立即找到了楊名聲的名片,致電給他,開門見山:“你們逼我。”
  楊說:“怎麽這麽說?”
  “不用否認,你心裏清楚。”
  “……”
  “你想要的東西,我已經存在網上的個人空間裏,如果我四天不登錄,這個空間將會對所有的門戶網站開放,你知道我是記者,沒這點保險,我還怎麽混啊?”
  楊的口氣變得異常的體己:“我就不明白你,掙多少錢?有多少實惠?怎麽就這麽鑽牛角尖呢?咱們活著幹嘛啊?跟誰較勁啊,您這是?”
  “狀況你了解了?我不多說了。”秦斌要放電話。
  “我不僅了解你的狀況,你們家的狀況我也了解啊。嫂子的狀況我也了解。她不是在北華嗎?真棒唉,這不就是咱們中國的居裏夫人嗎?
  我說,老同學,她,你不顧著點啊?”
  “……”
  楊名聲在那邊把電話放了。
  秦斌跟裘佳寧不一樣,他小時候不是那種有天賦的孩子,可是懂得專心致誌,因而也考上了名校,成了成績優異的大學生。畢業後當記者,除了天南海北的跑新聞身體辛苦之外,覺得心也是累的。看得太多顛倒了的黑白;太在乎什麽是對,什麽是錯;性格又遺傳了祖父那西北農民的耿直,不能轉圜。現在想起來,那天如果不是周小山相搭救,幾乎就要死到臨頭了,卻仍然不肯把那貪官的罪證交出來。可是,讓他無奈的是,現在自己不是一個人,還有佳寧,他不能不顧。
  一邊是為人的道德和職業的操守,另一邊是愛人的安危,秦斌的又頭疼起來。
  傍晚從醫院出來,佳寧接到王院士的電話:“佳寧你什麽時候來啊?”
  她愣了一下才想起來,今天是院士的生日,他擺家宴,她對著電話說,馬上到,馬上到。
  佳寧買了鮮花和水果打了出租車到的時候,天剛剛黑。王院士愛熱鬧,請了不少親朋和學生,門口還有國務委員送來的花籃,佳寧進去一看,一客廳的人,真夠熱鬧的。
  她過去跟老師道生日快樂,院士把這高徒介紹給自己身邊的好友,邊說,你們看青年人成長的多麽快,佳寧才26歲,已經獨當一麵了。
  佳寧邊說老師過獎了,邊肚子餓了想什麽時候吃蛋糕呢。王院士說,你去廚房找師母,她正做麵條呢,你先自己來一碗。
  佳寧說老師,你怎麽知道我餓了?
  院士小聲說,你進來眼睛就沒離開過生日蛋糕。
  佳寧嘿嘿笑著要走,院士說,等一會兒過來啊,介紹幾位朋友給你認識。
  人很多,書房裏,過道裏,三五一群,輕聲的問候,溫雅的聊天,關於近期的課題,查閱的論文,發表的專著:知識分子聚集的場合,氣氛單純而活躍。可在這全國最好的理工學府,這小規模的聚會,與會者的層次和水平並不低於一個國家級別的科學研討會。
  佳寧取道陽台才能到達廚房,陽台上對著成功湖的一角隱隱站著個人。
  看不清楚,隻見輪廓,但她已經知道那是誰。
  裘佳寧快走,要離開那裏,沒幾步,腳卻硬生生的又折回來,一步步走向他。
  月光可鑒,一切分明是,受了蠱惑。

  四
  佳寧說:“你也來了?”
  小山轉身看見她,點點頭,說你好。
  仲秋了,湖麵有濕潤的涼風徐徐吹來,小山身上還穿著他那身布的衣服褲子,衣袖在夜風裏鼓動起來,有著樸素清俊的風骨。
  想說點什麽,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明明是雷池,佳寧小心翼翼:“你穿得少,天冷了,要加件衣服,小山。”
  “你關心嗎?”小山說。
  她半晌方說:“當然。”
  “裘佳寧,你為什麽這麽道貌岸然?”他說話緩慢,卻一步步的走近她,“你的臉上像是戴著麵具。”
  隨著腳步的移近,他的臉漸漸清晰,這是張禍害人心的臉,偏偏一派天真安靜。
  “那我不該關心你嗎?”
  “為什麽要?”
  “你是學生,我是老師。”
  “哦,因為這樣。”他微笑。
  “沒錯,因為這樣。”
  “撒謊。”
  “……”
  “你又撒謊。裘佳寧。”
  當然她知道他說的沒錯,撒謊是她應激的反應,笨拙的想要保護自己。這個周小山不把她當作老師,她有把他當作學生嗎?如果是,為什麽從已開始就緊張他的一舉一動一句話?如果是,為什麽總是矛盾重重,猶豫不定?如果是,為什麽此刻這麽迷戀的看他眼睛中那一抹光?不能移動,無處可逃。
  無處可逃。
  此時過來解圍的是師弟:“怎麽佳寧你在這裏?老師找你呢,跟我過去。”
  她被那人拽著離開,惴惴不安的進入客廳,看著王院士,看著周圍的人,看著他們微笑,說話,卻什麽也聽不見,隻有周小山的聲音在耳畔:“撒謊。”
  裘佳寧冷汗涔涔。
  “佳寧,佳寧。”王老師喚她,輕輕拍她的手臂。
  她這才想起來應酬,臉上又換上漂亮的笑,對新朋友說:“嗨,你好,你好……”
  穿便裝的兩人一姓劉,一姓趙,來自酒泉,是軍隊載人航天飛船材料項目的負責人,他們給院士帶來綠的葡萄酒,佳寧啜一口,味道甘美醇厚。
  “都說新疆的葡萄好,真正的好東西其實是甘肅的秋後被霜打透了的冰葡萄,”老劉說,“富含多糖,有營養,味道足。中央首長都喝這種酒。”說著又為佳寧到上一杯。
  佳寧笑著說:“軍隊的酒,勁道大啊,我可不敢多喝。”
  老劉說:“項目做成了的話,那裘老師就是國家的功臣,到時候,敬酒的就不該是我們了。”
  悅耳的讚許,溫馨的場合,手中有美酒,佳寧知道自己從來都是貪婪的人:有欲望,舌尖上的,心底裏的。索性撒了性子暢飲,一杯接一杯。
  酒精的作用下,這欲望放肆的彰顯。
  這時,她坐在出租車裏,身邊是周小山。王院士家宴結束,他送她回家,她沒有拒絕。再無心裝腔作勢,得以明目張膽仔仔細細的看他,心裏有讚美,那神話裏愛上自己的水仙花少年,也無非如此。
  他分明知道自己這樣被她凝視,卻目向前方,麵和如水。
  她也知道自己的行為不端,微微笑起來,眼尾卻結出一滴淚來。
  他突然伸出手來,握住她藏在披肩下擺裏的手,那麽準確的捕捉到,然後緊緊的握住。她沒有躲閃,任他一點點的用力,這力道中有怒氣,有煩躁,有對他們之間距離的怨恨,有對她一直以來偽裝自己的鄙視,臉上波瀾不驚,手中卻暗潮翻湧,直握的她疼痛。
  車子在她家樓下停下來,二人都沒有動。
  司機在反光鏡裏看看他們,識相的沒有催促。
  佳寧吸了一下鼻子,用力從他的掌握之中掙脫開,付了一張鈔票給司機道:“師傅,請回華大。”
  她自己下車,在窗口對周小山說:“謝謝你啊,今天太晚了,否則就請你上去坐。你早點回去,明天還有課呢。”
  她覺得他好像是笑了一下,這微妙的表情轉瞬即逝,然後他點點頭,讓她上樓。
  她轉個身,一張臉就垮下來,沮喪的一步一步邁出去。
  突然聽見他叫她:“裘佳寧。”
  回頭,周小山站在車子旁,手放在口袋裏,稍稍歪著頭,像是要把她看個仔細。
  他有淡淡的南方口音,以下一個字一個字卻說的清楚,好像是烙在她的心上:“如果我說我喜歡你,我想要你,你不會在乎的,對不對?
  你們北京人怎麽說的?
  你不待見。
  對不對?”
  她看著檢驗爐中5000攝氏度高溫下發出藍光的A材料,覺得起碼有一些東西還是自己可以掌握的。高溫測試,材料性能優異,比傳統比率下冶煉出的鈦皓合金磨損度低了50%。她打電話告訴王院士,老頭兒很是高興,再過半個月,他們將進行A材料酸堿腐蝕度的測試,院士要親自參加。
  秦斌從醫院裏搬回家修養,烏雲籠罩,他麵臨選擇,又不想讓佳寧緊張,這一天,有意的試探。
  “這個大項目對你有多重要?”
  佳寧正在燉魚,斜他一眼:“你開什麽玩笑?秦斌。多重要,有多重要……快,把料酒遞給我。”
  吃飯的時候她跟他解釋:“我怎麽跟你這個學文的說呢?航天技術運用到民用產業,這個你很熟悉吧?”
  “嗯,材料,技術,生化,都有。這個我明白。”
  “軍方的航天技術因為有政府的全力支持和大力投入,在各個方麵都是最高端的,每次有更新換代,陳舊技術解密,用於民用,一樣帶來巨大效益。”
  “感情我們一直都用人家剩下來的啊。”
  “給你那太空陶瓷盛飯,也用不著啊。”佳寧說,“我們實驗室做的材料A,完全是國立大學自行研發的項目,但達到甚至超過了航天標準,引起了軍方的高度重視,通過驗收,將會合作。民間科技支援航天建設。打個比方:梅超風徹底弄明白了九陰真經,反過來教黃藥師。你說意義多大?”
  “那整個武林必將又起紛爭。”
  佳寧給秦斌夾魚,慢悠悠的笑著說:“保密工作我們做的還是不錯的。除了我和導師,沒有第三個人知道配方和冶煉方法。嘎嘎。”
  秦斌舉起可樂:“敬梅超風。”
  佳寧道:“謝謝玄風師兄。”
  “我替祖國問一句:要是現在外國研究機構給你offer,薪水N多,你豈不是連國家的機密也帶走了?”
  佳寧說:“我要是稀罕國外那一畝三分地兒,當初回來幹什麽?”
  “那不是因為我嗎?”
  “忘了,忘了,對對對,主要是因為你。”佳寧笑著說。
  “要是,”秦斌看著她,“要是我也想出國呢?”
  她手裏的筷子懸住,看著他一愣。
  “開玩笑,開玩笑。唉,”秦斌夾魚吃,“這魚真棒唉。帶勁。”
  天氣漸冷,做實驗的時候,有個女生不停的咳嗽。
  佳寧走到她身旁說:“去沒去醫院啊?”
  “去了,開藥吃了。好像不太好使。”
  “不行得打點滴,我怎麽覺得你好像有點加重呢?”
  “哦,好的,謝謝裘老師。”
  女生扣了幾次電火都沒打開,俯下身觀察,手還按在開關上,佳寧眼看著她又咳嗽一聲,手指把開關撥開了。電光一閃,引燃青磷,發出白焰。說時遲那時快,她伸手把學生的臉護住,自己隻覺得手背上疼得要命,忍不住“啊”了一聲。
  同一時間,另一隻手卻覆在她手上,硬是把白焰按滅了。她疼痛之中抬起頭來看,是周小山。
  同學們擁過來關心老師是不是受了傷,佳寧扶那女孩起來:“沒摔著你吧?”
  她都快哭了:“老師,你跟小山快去醫院看看手吧。”
  佳寧和周小山坐在醫院外科處置裏等著上藥,她的手背,他的手心都被灼傷了,好在不嚴重,皮膚紅皺皺的掬起來一小塊。
  二人不說話,她卻想起來小時候看過的一個小品:不法商販黃宏和顧客宋丹丹被強力膠粘住雙手,走到哪裏都在一起,起先還對罵呢後來接受現實決定幹脆一起去看電影。她想著想著就樂了,要是事故和材料恰到好處,她跟周小山也是如此,那誰也別怪她這人不守師道了。
  上了藥,二人從醫院出來。
  小山走在她後麵說:“你的傷重一點,又是在手背上,恐怕以後得留疤。你要小心一點。”
  她沒回頭看他,瀟灑的說:“時間而已。過一個夏天,就一點痕跡也沒有了。”

  五
  戒煙二月,她又開始複吸。打火,引燃,慢慢吸一口,尼古丁問候胸腔氣管,頓時精氣十足。一手夾著煙,另一手按鍵查資料,裘佳寧最標準的狀態。
  秦斌坐在那樂了:“早知道這樣何必當初呢?我從來不在這上麵難為自己。”
  “你說得對,你說得對。”她向他點點手指。
  秦斌說:“我想請周小山吃飯。”
  “啊?為什麽?”
  他看看她:“你忘了?人家救了我。”
  她想想:“沒必要。”
  “你是說他沒必要救我還是沒必要一起吃飯?”
  “你這大記者別跟我鬥嘴,願意請他吃飯就隨便你,我不能去,我忙。再說,我不願意跟學生吃飯。”
  “你原來跟學生不錯啊,什麽時候添這個毛病了?”
  她不跟他說話了,專心致誌的上網。
  上次聚會的好友回了美國,她兩個月前還是單身,再打電話來說是要跟一個洋人結婚了。佳寧驚訝的問:“怎麽就這麽決定了?這個是新人還是舊識?”
  朋友在大洋彼岸說:“認識好久了,從來沒覺得能結婚,終於下決心了。”
  “放了什麽催化劑?”
  她笑起來說:“佳寧,說起來我還得怪你。”
  “我?”
  “記不記得上次聚會,就是在雲南飯莊的那一次,你中途怎麽閃了?放了我們鴿子。”
  她支支吾吾的回答不了,當然她是記得的那一次,她見到缺課已久在那裏打工的周小山,義憤填膺之中在大堂跟經理理論,吸引無數群眾旁觀,後來周小山把她用衣服裹起來送回家,他把她的煙踩熄在地上。
  朋友真的有事要傾訴,並沒有糾纏她的失禮,繼續說:“你走的時候問我們,什麽是真的‘相愛’,你記不記得?”
  “記得,是酒話,”佳寧說,“夠酸的。”
  “我們討論了很久,沒有結果,我坐在飛機上也想。途中忽然遭遇事故,氧氣袋都掉下來了,我那時候就想起這個人來,我曾經看見他跟別的女人在一起,我覺得痛……”
  “……”
  “我命還算大,飛機在夏威夷降落,我們轉乘了加航的飛機回了洛杉磯,已經是兩天以後了。那個人一直在機場等我,”她頓一頓,“佳寧,你知道的,老外有半天不梳洗,那是真的又狼狽又憔悴。我下了飛機說,傑森,你怎麽這樣啊?他說,你不能回來,我隻覺得疼,哪有時間顧得著漂亮?”
  佳寧聽了好久才說:“然後決定結婚了?”
  “嗯。走到什麽時候算什麽時候吧,眼下這一刻,分不開。”
  “婚禮在哪裏辦?”
  “這邊。不回去了,你們給我祝福就好。”
  她笑起來:“那我省了錢了。”
  “好說,佳寧。”朋友也笑,“你跟秦斌同學的,我也隻給祝福了。”
  洗澡的時候,佳寧將手上的紗布一層一層的打開,上麵快好了,還有一小塊兒,發紅,隱隱透著真皮,不碰是感覺不到這塊傷口的。她把手湊到水喉下,一碰水,傷口一陣刺痛,佳寧抖了一下,沒有挪動。那疼痛一點點的傳到心裏。
  撥開水霧,看見鏡子裏是自己的身體:修長白皙,略微消瘦,乳房不大可是形狀美好,渾圓挺立著,她伸手碰了一下,沒什麽感覺。
  佳寧把門欠開一條小縫,對外麵說:“秦斌,你的體力恢複了嗎?搓背,能不能做?”
  過了一會兒秦斌在外麵回答道:“裘老師,搓背什麽時候都可以;至於能不能做,親愛的,我明日去買些西洋參,也許我們可以再等些時候。”
  她笑起來:“好啦,你看電視吧。”
  佳寧洗了澡出來,發現屋子裏麵很冷,她去陽台把窗戶關上了,嘴裏說:“真是的,今年的天怎麽冷得這麽快。”
  秦斌說:“你的電話響了兩遍了。”
  “是誰?”
  “不知道,我沒看。”
  她自己拿起來看,未接電話是兩個,座機的號碼讓她的心一緊。正在擦頭發的手也停下來,在房間裏來回轉了兩圈。要不要撥回去?
  正在猶豫,屏幕又亮起來,她看了良久,方接起,不自覺已經開門躲到陽台上,語氣是不耐煩的:“你有事嗎?這麽晚了。”
  他在那邊一窒:“沒有事。”
  “那為什麽打電話?”
  “……”
  “你以為我有時間聊天嗎?你以為我願意陪你玩嗎?你還是把我當成女同學了?你知道你長得漂亮,你總是所向披靡,對不對?你究竟把我當誰了?”
  他又是不說話。
  “你知道我不待見你,你知不知道,其實我還煩你呢?”夜風寒冷,裘佳寧卻覺得自己一腔無名火無處發泄,對著電話幾乎吼起來,“我跟你說話呢,你聽沒聽見?”
  “嗯。”
  “你……”
  他也不放電話,聽著她發作。
  “你說話,周小山,你說句話。”
  他的聲音在那一邊安靜清楚:“你說吧,這樣總比你不跟我說話好。”
  “……”
  “我想要見你。”
  她一下子就掛斷了電話。
  在陽台上穩定了心緒,佳寧才進了房間。
  秦斌在看九點鍾的新聞,問道:“誰啊?我聽見你吵吵。”
  “他們,實驗器材沒放好,”佳寧聽見自己說,越來越慢,“讓我去……”
  他回頭看她:“這麽晚了。”
  她看著他,她覺得自己失去控製,像是在看電影,女人撒謊,臉不變色心不跳,緩慢的鎮定的說:“我得去。”
  秦斌說:“晚上冷,多加一件衣服。”
  致命的錯誤,瞬間的貪念。
  她在夜色中開車穿過城市,穿過校園,來到他的房間,門虛掩著,輕輕推開,裏麵沒人。
  上次來過的,還有個女孩在這裏,她當時也覺得有些緊張,沒有仔細打量,如今看,房間如這個年輕人一樣的樸素,書籍和窗台上的仙人掌是唯一的裝飾。
  她坐下來,習慣性的摸口袋找煙。
  他自後麵擁抱她,臉埋在她濡濕的頭發裏。
  房門合上的聲音,燈熄滅了,她覺得心裏麵有些東西在這一刻轟然坍塌了。
  他將掌握中的她轉過身,黑暗中,月色下,她在明,他在暗,周小山臉似冰寒,眼中卻有一小朵火焰,欲望暗地燃燒,愈演愈烈。
  他的手和唇蔓延在她的身上,牙齒將扣子打開,尖利的劃過她胸前的肌膚,張口含住她的乳頭,起先好像還頗有耐心的舔舐吸吮,突然便咬在了牙關中。她抽一口氣,身子向後少傾,他在她胸前抬起頭來,伸手扶她的臉,對正自己的眼睛:“裘佳寧,你要躲?你要躲到哪裏去?”
  他將她打橫抱起來,置於床上,將她身上最後的衣物除盡,她赤身裸體的躺在床上,掙紮著要合上的雙腿被他按住,周小山的手放在她的花心,一根手指進入,輕柔的撫摸,靈活的攪動,她的欲望像體液一樣無法控製的流淌,她要坐起來,要撥開他惡毒的手,可是無能為力,他瘦長的手臂堅硬有力,固執的強悍的占據她生命的中心。
  她坐起來,在他的手上,疼痛,混亂,抓住他的肩,眼光迷失,仰頭看著他,一直以來居高臨下的裘佳寧此時就有了點可憐的味道,斷斷續續的發出沒有意識的聲音,拒絕些什麽,渴求些什麽。
  他的臉,他的聲音,一如平常的冷靜,鼻尖撞在鼻尖上,他輕輕的問:“我是誰?”
  “……”
  “不要搖頭,不許再掙紮,不許撒謊,你說,我是誰?”他加快手指的速度,碰到她體內敏感的點,她“呀”的一聲,在他的手上跳了一下,又失力的坐回去,痛苦與歡愉同時加劇。
  “……”
  “我要你說話。”他另一手鎖緊她的腰,再讓她無處可逃。
  “周,小山。”
  他的手整個按住她的花心,突入的手指在那一瞬間在她的甬道裏頂到深處,佳寧隻覺得這一刻,有閃電從那裏侵入身體,向上沿著軀幹至頭頂,向下沿著大腿至雙腳,閃電沿著筋脈纏繞她的身體燃燒顫抖,躍至最高,登上無限。
  死,或是成仙。
  她喘息著,失去力量,額頭頂在他的肩上,周小山的一隻手便要道貌岸然的她原形畢露。
  她看見他解開自己的褲子,那下麵他不著存縷。他的堅挺的器官從裏麵弾脫出來的時候,她迷迷糊糊的想,他還會有多少事情讓她驚訝的呢?
  他的進入,緩慢而堅定,被她的身體吸吮,包裹,阻礙,反而更加的緊密契合,沒有縫隙。燙的肌膚,硬的器官,恨的心,像要懲罰她,要將她撕裂,要嵌入其中,要骨血相連。
  一點點的探入,一點點的伸展,他有足夠的耐心,像是做著精密的實驗,穩重,沒有半點的馬虎和浪費,每一下,都讓她震顫。律動之中,他有汗,從額頭上滑落,滑在鼻子尖上,她伸手要觸摸,被他捉住雙手,拉倒頭頂。要她祭品般的任其擺布,繼而一下快過一下,一下深過一下的刺入。
  他一隻手牢牢掌握她的雙手,另一隻手托住她的臀部,突然用了力,他躍入她的最底層,在那一刻兩人同時高潮。她聽見他的頭頂在她的肩窩上,悶悶的呻吟了一聲。迅速拔出她體內的一瞬,迸射在她的腿上。

  六
  我們且回到故事的最初,關於這個女人和突然出現的男人。
  她是個前途無量的科學家,有智慧,有美貌,有抱負,科研項目即將大獲成功,跟戀愛多年的男友就要結婚,一切完美平靜,隻是一種東西多了一點點:欲望,潛伏在心底裏的,被這個年輕的男人撩撥起來,如今罪惡的得逞。
  她想到這一點,一陣涼意從脊背升起,鑽到腦袋裏。
  翻一個身,便後悔了。
  她穿上衣服,不理他無聲的挽留,走到他的樓下,在懊惱與痛苦之中像個偷了腥又要抹淨的男人一樣害怕起來,她打個電話給周小山,色厲內荏的告訴他要忘了這件事情,他沒回答,無聲的放下電話。
  裘佳寧回到自己的車上,沒有勇氣和力量回家。
  圓頂大禮堂在厚重的月色中隱隱發出青的光,鍾聲穿過夜幕一層一層的傳來,深秋的風吹動高大的鬆柏,不動聲色,安靜的審視。這是百年的學府,沉澱著光芒四射的科學和文化。
  她是殿堂裏的罪人。
  裘佳寧趴在方向盤上失聲痛哭。
  終於回家的時候已經是第二日的清晨,秦斌還在床上,她開了個門縫看他一眼,睡態憨憨。她洗澡,換衣,躺在他的身旁,聽見他含含糊糊的問了一句:“你不上班了?”
  “我頭疼。”佳寧說。
  “怎麽了?”他伸手過來摸她的頭,“有點熱。你著涼了?”
  她閉著眼睛,聽見他起床穿衣,沒一會兒,他進來,扶她起來:“來,裘老師,把藥吃了。”
  她還是閉著眼,喝水,吃藥,然後迅速的躺下,臉扣在枕頭上,聲音悶頓的說:“請你幫我請假。”
  他從房間裏出來,看看表,六點三十分,晨曦微露。
  他坐在沙發上,好長時間沒有動,手裏是她的水杯。
  時間將近中午,佳寧在起床,餐廳的飯桌上有秦斌做的清粥小菜,他在看電視。
  午間新聞時段,秦斌照片上的貪官參加新市政建築落成典禮,他最近又獲擢升,欣欣向榮。
  秦斌麵向著電視對身後的佳寧說:“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兒。”
  “你說。”她喝一口他做的粥。
  “老趙給我打了個電話。”
  “他在新加坡怎麽樣?
  “做得很好,現在是副主編,想讓我過去幫他。”
  “……”
  “那幾張照片—就是我在‘彼得堡’拍的那幾張—我想還是要交給警方。”
  “我同意。”
  “咱們的安全會有問題。而且我已經不可能再在目前的這家報社做了。”
  “……”
  他跟她說話的時候,一直沒有回頭,仿佛是在跟電視說話一般,聲音一如尋常的平靜,壓抑驚濤駭浪。
  “不過,我還沒有答複老趙。”秦斌說,“我得跟你商量了再說。也許你不同意,也許你有別的想法……無論如何,我想,你在這裏……”
  “給我一點時間,”佳寧說,“讓我把這個項目做完,好不好?”她手裏的勺子無意識的攪動著清粥,“如果我們真的要去,我也要接洽一下新加坡的大學,對不對?請你給我一點時間。”她的頭又疼起來。
  秦斌站起來,慢慢的走到她身後,按著她的肩膀:“生病的時候跟你談這件事情,真是……對不起。”
  她的手放在他的手上:“我記得,上大學的時候,你喜歡北島的詩……”
  電視裏的貪官對著鏡頭大談年底市政建設的新舉措,秦斌低低的說道:“我不相信。”
  他看見周小山從圖書館裏出來,手裏拿著厚摞的書。
  他看見這輛紅色的福特便停住了腳步,秦斌從車上下來,過去跟他握手:“你好,小山,有沒有空?一起去吃頓飯?”
  小山看著他,沒有動。
  “怎麽你不認識我了?我是你救下來的啊。”秦斌拍拍他的肩,“還沒當麵謝你。”
  小山卻說:“裘老師好了嗎?她何時回來上課?”
  “哦,”秦斌說,“快好了,現在還有點虛弱,過兩天吧。”他跟他說話的時候,看著這個年輕人的眼睛,日光下近距離的看,黑的無底,平靜又放肆。
  秦斌說:“有沒有時間給我?”
  小山說:“也好。”
  他們在學士餐廳坐定,秦斌習慣性的拿香煙來抽,遞到小山麵前,他擺手拒絕。
  “我抽,行不行?”秦斌說。
  “無所謂。”
  秦斌想了半天方說:“不知道怎麽謝你。我跟佳寧都不是願意欠人情的人。”
  “不是大事。”他手裏還抱著自己的那一摞書,看著他,並沒有打算給出太長的時間。
  秦斌從懷裏拿出信封,裏麵是厚厚的一摞,放到周小山麵前的吧台上,話說的很困難:“我知道我的命不能拿錢來買,可是,也沒有別的辦法,你離家在外的,這是三萬元……你需要什麽,就……”
  周小山看看那信封,沒動,沒說話。
  秦斌自己笑了:“我沒做過這種事,挺尷尬的。”他叫來服務員,轉頭問小山:“小山,你喝點什麽?咱們別這麽幹呆著啊。”
  小山搖搖頭。
  “那就啤酒吧。兩聽。”秦斌看他,“小山,你多大了?”
  “22歲。”
  “哦,”秦斌說,“還很年輕呢。22歲那年,我本科畢業留在北京工作,你們裘老師,也那麽大,碩士都畢業了,去了美國念書。”他說到這裏,但見周小山眼光一閃,這年輕人被點到心事。
  “她在美國三年,中間回來過兩次,認識我們兩個的都以為我們夠嗆了呢。可是,這感情的事兒啊,就像是放風箏,離得再遠,是你的,還是你的,她到底還是回來了。”
  啤酒送上來,秦斌要給小山打開,被他按住:“不必。我下午有課。”
  “那吃點什麽?”
  “約了同學。”
  小山把信封給他:“這個請收回去。”
  秦斌看著那信封,笑著搖搖頭:“做這事,真是不好看啊。”他抬頭看看站起來的小山,“我知道你不那麽簡單,那天你自己擺平那四個人,一點傷都沒有,對不對?”
  小山沒有否認。
  “救我一命,也沒當回事兒,是吧?不過,”他起來,看定他的眼睛,“還是得拜托你,周小山,”他一字一句,說的很慢,“對裘佳寧,請高抬貴手。”

  七
  佳寧的這一次重感冒纏綿了一個多星期,躺在床上一直在思考秦斌去新加波的提議,她被太多的問題所幹擾:工作,生活,前程,A材料,秦斌,還有周小山—他是她後悔莫及的錯誤……這樣輾轉反側,拿不定主意。
  她終於病好,身體虛弱的去學校布置期末實驗題目,已經是一個多星期之後,學生們在講台下安靜的記錄,佳寧一手拄著頭說話,不敢看周小山一眼,下了課,急急的走,逃跑一樣。
  她跟王院士約好了見麵,保姆沏了釅釅的茶來,她看一看想:到處都是周小山,她才不去喝他送的普洱茶。
  王院士說:“七十年代,我有一次在西湖開會。大夥都在嶽王廟前照相,有個人搶到別人前麵去,個兒不高,是個瘦子,我聽見別人說:‘老鄧,怎麽今天肯照相了?’
  瘦子說:‘不一樣,這個是‘精忠報國’啊。’
  當時我還年輕,不知道這人的底細。八十年代,他去世之後,身份被解密了,才知道,原來那是鄧稼先。”
  佳寧靜靜的聽。
  院士說:“佳寧,你走不走,當然還是你自己的選擇。”
  “……”
  “如果要走,一切要接洽好。你當初回來是要報效祖國的,我們的條件簡陋,也是自己家。如今要走,那邊給的條件和研究經費不能低於美國的,我在南洋理工有學生,可以幫你聯絡。”
  “老師,我還沒有拿定主意呢。”佳寧說,“這是秦斌的意見。他現在有事情在身上,也是不得以。”
  “你是姑娘,當然還是要以家庭為重。走的話,也無可厚非。我完全理解。”王院士呷一口茶。
  “……老師,我會做完A材料的項目的。”
  “我想跟你說的,也是這件事。已經有國際買家出了大價錢盯上了我們這個材料,你要是走了……”
  “這是您的項目,這是國家的項目,不是我的。老師,”佳寧搶著說,“我明白您的意思。”她走上前,垂手立在院士的身邊。
  王院士拍拍她的手:“佳寧,你是好孩子,如果圖的是別的東西,當初不會回來。我對你沒有任何的不放心。”
  “謝謝您,老師。”佳寧說。
  院士輕輕摟她的肩:“今後秦斌敢欺負你,也過不了我這一關。”
  她看看他,鼻子裏麵發堵,明明難受,又笑起來。
  佳寧稍坐便要告辭,王院士沒挽留,道:“也好,你先走吧,我等一下約了周小山下棋。”
  她聽到他的名字心裏頓了一下:“周小山?”
  “對啊,你的學生。是高手啊。總也贏不了他。”王院士說。
  “老師,您注意休息。”
  院士起身送她到書房門口,看見她的茶杯:“怎麽沒嚐嚐這茶?師母從日本帶回來的,挺有風味的啊。”
  她聽了,這才拿起來喝一大口,“咚”的一下咽下去。
  院士笑了:“你是渴了啊?品不出味道了。”
  她在玄關穿鞋,那是係帶的靴子,佳寧隻覺得帶子跟自己作對,越著急越係不上。有人推門進來了,她看見周小山的鞋,到底狹路相逢,佳寧的背心立時密密的出了層汗。
  她低頭彎腰,從來沒有的專心努力要把自己的鞋帶搞定。
  周小山立在她身旁說:“你病好了嗎?”
  她抬頭,紅頭漲腦的,做一副心無城府的樣子:“好了,徹底好了,謝謝你。”
  這是那一夜之後,他們第一次說話。
  她站起來,拿了自己的包要走,王院士在客廳裏麵說:“小山過來,上次的殘局我還留著呢。”
  佳寧舒一口氣得以脫身,突然放鬆了,沒注意一頭撞在掛大衣的架子上,“啊”的一聲,她閉上眼真有金星冒出來似的,好懸沒有暈倒。
  周小山在身後要伸手扶她,被她的一隻手臂擋開。
  佳寧疼得眼淚都要流出來,嘴裏很硬,捂著那一塊兒好長時間沒動。
  他看看她,沒再堅持,換了拖鞋進屋。
  那之後變成個小紅包,一天都沒消。晚上秦斌看見了說:“你怎麽最近這麽多狀況?不行,我們去燒燒香吧。”
  她納罕說:“真是的,總覺得被詛咒了似的。”
  也有好消息:秦斌的傷基本痊愈了,佳寧陪著他去醫院複查,醫生說,筋骨恢複的很好,注意補鈣就行。
  佳寧拿著醫生的藥方去藥局取液體鈣,路過處置室卻遇到了見過的女孩。
  那姑娘傷在手臂上,正在包紮,靠近肩的地方有黑色三角形的紋身,佳寧在門外看著她的時候,她警覺的回過頭來,對上了她的眼睛,那是張屬於南亞人的漂亮的臉孔,目光湛然。
  她見過她的,在周小山的房間裏。
  她想她們並不算認識,佳寧踟躕片刻還是離開。
  回家的路上佳寧駕車,車子停在路口等信號,秦斌說:“我上次跟你說的事,你考慮的怎麽樣了?”
  佳寧看著前方,“嗯”了一聲。
  他笑:“‘嗯’是什麽意思?”
  “我們走。”佳寧說,“我想好了,我盡快接洽南洋理工,不行的話,先去了那裏再說,反正,”她停一停,“不行就先待業,反正你養我也不成問題。”
  秦斌把手放在她的手上,緊緊握住:“好的,佳寧,好。”
  收音機裏在播放王洛賓創作的歌曲,悠揚的男聲動情的演唱:“在那遙遠的地方,有位好姑娘,每當我走過她的氈房,總要回頭不住的張望……”
  從前隻覺得這是那樣一首悅耳的曲子,如今細細品味歌詞,原來描繪的是這麽婉轉寂寞的感情,佳寧覺得眼睛酸,趕快把墨鏡戴上。
  “我們在走之前,把婚結了吧。”秦斌說。
  “好。”她想都不想就回答,“聽你的。反正酒席也都定好了。”
  “還要去登記,照相,選禮服……”
  “要把你的爸爸媽媽接過來。”
  “你的呢?”
  “我盡力聯絡他們吧。”
  “我想買許多的香水百合裝飾會場,佳寧,你最喜歡百合,是不是?白色的……”
  “對。”
  “還是黃色的來著?”
  “……”
  “佳寧?佳寧……”
  “對不起。我在想試驗的事,這段時間,麻煩你來操辦吧。”
  “當然,我比較有空。”
  她笑了一下,那笑容隱在唇邊,墨鏡之下,沒人看見她的眼睛。
  可是不久,這便是忙碌的一個周末:佳寧早上起來跟秦斌去照婚紗照,她怎麽笑都笑不好,攝影師不得不上來把她的唇扯到合適的角度上;然後秦斌去酒樓定菜譜,佳寧去機場接他的父母,直到把兩位老人送到賓館才轉道回學校給約好的幾個學生改論文。
  等到都忙完了,天都黑了。
  她隻覺得肩膀和脊背酸疼,邊揉著肩,邊給秦斌打電話說:“你陪叔叔阿姨吃飯吧,我等會兒直接回家,我今天特別的累。明天陪他們去故宮,好不好?”
  他在那邊說:“好,你就別自己開車了,打的回去吧。”
  她說“嗯”,收了線,想一想,又有不放心的事情,打電話給首鋼的檢測室,敲定了周一對A材料抗酸堿腐蝕性能的試驗的細節,才開始收拾東西準備回家,渾身疲憊。
  從教學樓裏出來,一陣北風掃過來,佳寧打了個寒顫,把大衣裹緊了要找自己的車,卻看見路燈下麵是那個人的背影。
  她想,他為什麽這個樣子呢?
  北方這樣的冬天裏,他不知道要加一件衣服嗎?怎麽還隻是穿著那單薄的布的衣服?這樣寂寞的立在寒風裏?
  她快步走過去,走到他身邊了,又慢下來,猶豫之中,終於還是伸手向他,拍拍他胳膊,輕聲說:“小山。”
  他回頭。
  她覺得他跟從前不一樣。
  他還是平靜的臉,可是他不高興,寫在他彎彎的眉梢眼角,是一個憂鬱的弧度。
  她想到這是她的錯誤,這是她的貪欲造成的傷害,心裏又酸又軟,啞著聲音說:“對不起。”
  忽然有雪落下來。

  八
  餐桌上,秦斌的母親卷了一個烤鴨卷給佳寧:“秦斌這個人是個馬大哈,我最清楚,結了婚,你要歸置他。”
  佳寧說:“挺好的啊。”看看秦斌,他正吃的香,瞧瞧她們,也是一臉無辜。
  “都不知道體貼。昨天跟他爸爸喝酒喝的多了,就睡在賓館了。我讓他給你打個電話告訴一聲,他都不肯。”
  “我不是怕打擾她睡覺嗎?”秦斌說,“佳寧最討厭睡覺的時候接電話。”
  她悶頭喝湯。
  他擠擠她的肩膀問:“昨天睡得好不?”
  “嗯。”
  她想早一點回家的。
  穿了胸罩和底褲要去門邊上拿衣服的時候被小山拉住。
  “你又要走了?”
  她說:“嗯。”
  她站起來,他跟著也從床上坐起來,雙臂一合,抱住她,涼涼的臉頰貼在她的小腹上,帶著孩子般執拗的語氣:“不行。”
  她撥撥他的頭發,冬天裏,小山有種綠植物的氣味:“別這樣,啊。”
  他又說:“不行。”鼻子尖兒劃在她細細滑滑的皮膚上。
  佳寧說:“你不讓我走,難道我們永遠這樣嗎?”
  他仰起頭來看她:“你跟我去南方吧。”
  她笑起來,慢慢的用力的掙脫開他的手:“別說傻話了。”
  她走到門邊去穿衣服,一層一層的,冬天的衣服真多,真麻煩。佳寧圍了披肩準備要走了,回頭看見周小山裸身坐在床上,平時看小山,總覺得那身布衣服下的他瘦弱了一些,可是此時的月光下,可見她剛剛撫摸過的他堅韌的骨骼和肩膀,渾身的肌肉瘦削卻結實有力,拉成流線形狀,覆著淬玉般白的皮膚。
  他俊美的臉,他遊走在她身上的唇,他品嚐並咽下她的體液,他的手,他的器官……周小山用每一寸的肢體來做愛。
  原來男人的美貌也有如此迷人的力量,佳寧還未離別便開始想念。
  她想到自己要走了,要離開了,她以後再不會有這樣的一個男人了,放縱了又怎麽樣呢?
  她扔下披肩,回去吻他。
  周小山在同一時間從床上起來,迎向她。
  速度太快了,兩個人幾乎撞在一起,他雙手抬起她的臉,眼神裏有渴求和埋怨,說不出來,要把她淹沒。吻是血腥味的。
  佳寧一件件穿上的衣服被他撕扯著脫下,身體又交疊在一起的時候,快感震顫心髒,隨著他的進入,一波一波的致命。
  她的手和腿纏繞在他的身上,想要盡量的拉近,抵死的纏綿。
  她聽見他在她耳側喃喃:“佳寧,佳寧……”
  鍾聲響了一陣一陣,他們躺在床上,佳寧閉著眼睛,覺得有點疲憊。小山的下顎放在她肩上,聲音低沉似在耳語:“我夢見過你。”
  她笑,仍然閉著眼:“夢見什麽?”
  “我缺課,你又捉我回去。又跟人吵架。”
  她聽他這樣說起來,想到他從前因為錢的問題缺課,又不放心起來,睜開眼睛看著他:“說起來,你以後再不能缺課了啊,實驗室的補助金會一直給你到畢業的。”
  他撥她的頭發,啄一下她的嘴巴,根本沒去聽她在講什麽:“你有沒有時候想起我?”
  她的手覆在自己的額頭上,想一想:“沒有。”
  他看她,睫毛彎彎,眼仁兒黑亮。
  她說:“你知道的,我們不一樣的。我的工作太多,我累。”
  他沒再說話,傾身躺在她的胸上,手向下撫摸,漸漸到了她的花心,細細的撚,輕輕的弄。
  她那裏熱起來,隱隱又濕潤了。
  佳寧隻覺得氣短,心髒又劇烈的跳動起來,伸手卻果斷的按住了他的手:“小山,不能這樣了,我真的得走了。”
  他停住,想一想,慢慢坐起來,穿自己的衣服:“我送你。”
  佳寧說:“不要,你留在這裏,我自己回去。”
  他沒有再堅持。
  她這次終於穿戴停當了,走到門邊,看見他的布衣服,幹淨卻單薄。她怕再失去離開的勇氣和決心,說話的時候一直也沒有回頭看他:“天冷了,你得多加件衣服。你不會照顧自己的嗎?”
  “我不冷。”
  “聽話。”
  她開車軋雪路回家,一路上都在想怎麽解釋這樣晚歸的理由。平時張嘴說謊話是裘佳寧的強項,現在卻覺得舌頭發硬,心裏難受,又開始流眼淚,不知道是為了周小山,還是秦斌,還是她自己。
  可是秦斌並不在家,她逃過這一關。
  次日一起吃飯,從他母親嘴裏知道他不肯打電話回來,佳寧想,他究竟真是怕她被打擾,還是故意搭了台階給她?
  吃完了飯,他們陪著從陝西過來的秦斌的父母逛完故宮,又去逛商場,秦斌的媽媽也是大學老師,在陝西師範教英文,選衣服的品味一流,又熱衷於此,爺倆最怕這個,躲到茶店裏去了,隻剩下佳寧陪她。
  她等未來婆婆換衣服的當兒,突然看見對麵男士名品店裏有漂亮的短大衣擺在櫥窗裏:海藍色的,背帽子,牛角皮扣,年輕又經典的款式。
  她走過去,店員很熱情,介紹說這是來自蘇格蘭的品牌,精品羊毛的麵料。
  “小姐是為朋友選嗎?身高多少呢?”
  佳寧說:“1.8米左右,瘦一點。”
  立時有身材相仿的男店員穿上樣品給她看,佳寧心裏想:小山穿上不知多漂亮呢。
  旋即劃了卡付錢,留了他在學校的地址給店家。
  那邊秦斌的媽媽換了衣服出來,招手讓她過去給點意見,她著急的囑咐這一邊:“請盡快送去,下雪之後天冷。”
  周日的晚上,佳寧洗了澡對著鏡子梳頭發,秦斌從書房裏出來,手裏是幾枚厚的封好了的信封,佳寧看那上麵收信的地址,分別是中紀委,高檢還有中直工委。
  佳寧問:“什麽時候寄出去?”
  “婚禮之前。”
  “你終於做了你想做的事情了。”
  “嗯。”他說,“不然寢食難安。”
  “會有用嗎?”
  “做了總比不做好。”
  她點點頭,繼續一下一下的梳理頭發。
  秦斌在鏡子裏看著她:“然後我們去新加波,你老實告訴我,讓你放棄了這麽多,你後悔嗎?”
  “不。”她回答的很快很幹脆,“明天,A材料通過測試,我的任務就完成了,換個地方搞科研,有好處。”
  “以後,也許我們還回來……”
  “秦斌。”她打斷他。
  “嗯?”
  “以後的事,以後再說。”

  九
  星期一的早上,A材料抗酸堿腐蝕試驗按計劃在首鋼特殊材料性能監測實驗室進行。在對該材料強度,韌性,耐高溫,隔熱等能力均鑒定完畢後,這是最後一組檢測內容。軍隊載人航天計劃材料組負責人,北華大學校方,首鋼特材公司領導都親臨現場,參與鑒定。
  王至裏院士比計劃來的晚了一些,佳寧正跟從酒泉來的老劉商量合同的問題,見到老師,迎上去,看到他臉色不好,手涼。
  “您還好嗎?”
  “問題不大。”
  “還是肝髒?”佳寧請工作人員到了熱水來,“老師,要不然我們改天吧。”
  王院士擺擺手:“都說了不是大問題。我們照常進行。”
  佳寧請院士按鍵啟動試驗,王誌裏道:“這個工作,佳寧你出力最多,你來按。”
  佳寧推辭,王院士堅持。
  她見老師額角有汗流下來,知道拗不過,走上前,按下藍色的試驗啟動按鈕。
  電腦接到指示,現時自動分別調配出超過太空環境標準濃度200倍的強酸和強堿溶液。待溶液調配完畢,機械臂將0.5厘米厚板狀的A材料分別插入。
  一切都在透明的試驗罩內進行。
  佳寧有些陶醉的看著這凝結著自己和老師心血的,銀白色發出亞光的材料,安靜的浸泡在有著強大腐蝕能力的酸和堿的溶液中,像入定的僧,巋然不動。
  “由於添加了新的元素,並改變了傳統合金的構成比率,改進了冶煉工藝,我們的A,抗腐蝕能力超過傳統太空材料鈦皓合金50倍以上……”佳寧向在座的專家介紹說。
  身著綠色軍裝,佩少將軍銜的老劉雙手支在控製台上,身子向前傾,仔細看著腐蝕溶液裏狀態穩定的A,嘴角微微露出笑意。
  這是最權威的專家和最嚴格的考官,他的微笑,讓佳寧心中落底。
  半小時之後,試驗結束。數據顯示,除外觀光澤外,酸堿溶液並沒有讓材料A產生任何變化,它最終通過了所有的考驗。
  眾人鼓掌,為A材料,為王院士,為裘佳寧。
  老劉過來跟王誌裏握手:“院士,我是個軍人,不會談生意,但我知道我需要什麽。技術轉讓的條件,都尊重您的意見。”
  王誌裏道:“我是個教書的,也不做生意。條件,好說。”
  佳寧送院士回家,將自己手中的最後一點研究資料交與王院士,王誌裏沒有接:“你自己放在保險箱裏吧。”
  她知道那放在書架後麵保險箱的密碼,走過去,擰開了,將資料放進去。
  院士站在書桌邊,右手頂在在肝髒的位置上,試驗成功,他精神愉快,可是聲音虛弱:“又走了。又要走了。你碩士畢業的時候去美國念博,我知道你肯定能回來搞科研,反正斌子在這。這回跟著這位走了,我就真不知道你什麽時候回來了?”
  佳寧背向著院士,擰上保險箱:“上次師兄走的時候,您還說,人生何處不相逢呢。”
  “一樣嗎?他是去哈工大教書。”
  “我也不遠啊。”佳寧嘴硬。
  “婚宴第二天就走啊?”
  “嗯。秦斌那邊的工作著急。”
  她還是背向著老師,心中有慚愧,不太敢談之後的安排,將自己的逃避推到秦斌的身上去。
  她聽見身後老頭兒嗬嗬的寬容的笑聲,笑聲越來越弱,接著卻是物體滑落的聲音,身體跌倒的聲音。
  裘佳寧急忙回過頭去,失聲大喊:“老師!老師!”
  病房裏很安靜,王院士手腕上插著點滴,睡得正熟。粉色的加濕器散出薄薄的霧,空氣溫潤。
  佳寧惴惴不安的又在咬指甲,師母過去把她的手輕輕扒開:“怎麽這麽大了,還這樣啊?”
  佳寧抬眼看師母:“我擔心。”
  “沒關係的,”師母說,“七十多的人了,誰還沒點毛病?”她輕鬆的笑笑:“還說要跟小山去南方旅遊呢,我看啊,老頭兒還是得休息休息了。”
  佳寧看看她,沒說話。
  “對了,佳寧,你今天下午不是要去民政局跟秦斌登記嗎?”
  “我不去了,我在這裏陪您。”
  師母拉她起來:“這不行,你的是大事,耽誤不得。佳寧你不要擔心,我在這裏,老師不會有任何問題。”
  她還要留,師母輕推她到病房門外,聲音方敢大了些,說道:“佳寧,你是姑娘。什麽事最重要,自己要知道。你老師愛你的才,總想挽留你,可是,女人真正能靠得住的不是什麽A材料,是你身邊的人。師母這麽說,你懂不懂?”
  她覺得懂了,又覺得不懂,慢慢的往醫院外麵走,看見醫院的院子裏溜達的老爺爺攙著老奶奶,老奶奶扶著老爺爺,彎曲的身體互相支撐,是個“人”字。
  在民政局外麵,秦斌等得很久了,見到佳寧迎上來問道:“老師怎麽樣了?”
  “沒有大礙,就是有點累了。師母在他身邊。”
  “我們登記完了,我去看看。”秦斌說。
  “嗯。”她的頭倚在他的肩上。
  排隊等著登記的人不少,有人商量孩子的名字,有人計算房子的貸款,有人說“把你媽媽接到北京來看病”,秦斌和佳寧兩個沉默著。
  輪到他們了,佳寧起來就往裏走,突然秦斌拽住她的手。
  她看著他。
  “佳寧。”
  “……”
  “現在你還可以後悔。”
  她看著他,鬆開他的手,然後揚揚頭真的想了想。
  她想到了互相攙扶的老人,想到了師母的話,想到自己創造出來的性質穩定的A材料,想到了她跟秦斌的戀愛,他們是真的戀愛的。
  所以有些東西可以忘記,年輕的男孩子,英俊的臉,冷靜的白的皮膚,熱情的親吻和歡愛。
  這是可以忘記的。
  她是大人,她知道取舍。
  裘佳寧說:“我不後悔。你後悔不?”
  “不。”
  “那就登記去。”佳寧說,“周末我們喜宴,走之前再收一大筆紅包。”
  簽字,親吻,證婚人是個三十多歲的公務員,臉白白胖胖,帶著東北口音說:“以後是兩口子了,好好過啊。”
  他們相擁著出來,從此以後是夫妻。
  佳寧將車鑰匙給秦斌:“你去開車,我忙了一天。累了。”
  天已經黑了。
  她等秦斌取車的時候接起來電話,她總要給一個答複的。
  有3個未接來電,一直在振動。
  是周小山。
  “喂?”
  “小山,是我。”
  他在那邊語氣愉快:“我收到那件大衣。”
  “合適嗎?”
  “非常合適。謝謝你。”
  她微笑,自己也不知道。
  “你在學校嗎?現在。”
  “不,我不在學校。”
  “……”
  “我在民政局。”
  “……”
  “我剛剛跟我的男朋友登記了,小山。”
  “……”
  “我們這個周末婚禮,然後出發去新加坡。”
  “……”
  “咱們這麽認識,是緣分,不過短了一點。我沒有什麽要說。”
  “……”
  “再見。”
  “……”
  她猶豫之中要掛機了,終於聽見他說話。
  語氣上沒有一點的激動,一點都沒有,也沒有溫度,真正的雲淡風輕。
  可是哪怕他有一絲波瀾,也不會讓她這樣悚然心驚:
  “不能這樣。”他清楚的說,“佳寧,你不能這樣。”

  十
  佳寧徹夜難眠,憂心忡忡的想,周小山究竟會做出什麽事情?當然他不是個壞人,壞人沒有他那樣的眼睛。可是即使他是,他也有足夠的報複她的理由,是她自己的無禮,貪婪和絕情。
  這樣的不安寫在了她的臉上。
  試禮服的時候,她同父異母的妹妹靈靈說:“再這麽不高興,連粉也擦不上了。”
  佳寧說:“誰說不高興?有點累,是真的。”
  靈靈給她點了一支煙,在鏡子裏看她:“多好,這麽不良的習慣,秦斌都縱著你。”
  佳寧微笑出來:“因為他也是個老煙槍啊。”
  這天晚上,電影頻道上映麥克道格拉斯的電影《致命的誘惑》:男人外遇,及早回頭,可是情人卻發了瘋,要把他的一家斬盡殺絕。她當時正在跟秦斌吃海瓜子,吃著吃著,看到寬額頭的女人瞪著灰色的眼睛行凶的時候,兩個人都好長時間沒說話。
  “這個女人還真是……”秦斌說。
  電影終於結束了,女凶手倒在血泊中,死不瞑目。
  佳寧連話也說不出來。
  刷牙的時候她想,周小山會不會如法炮製呢?這種想法突然冒出來,自己都冷笑出來,人心是多麽可怕的善變的東西,幾個月前,心心念念的,覺得那男孩子的眼神像電影裏安靜的天使;如今她做賊心虛,居然害怕到這種地步。
  秦斌在洗手間外對她說:“我說……”
  “嗯?”
  “後天就是喜宴了。我明天去把那幾風檢舉信寄出去,把事情辦利索。”他頓了頓,“咱們這一走,什麽時候回來不一定了。那麽多的老師,朋友,同事,還有學生,你該說的話得說,該道的別得道,我們還有時間。咱們不欠別人人情。懂嗎?”
  她的一顆心,懸起來,又放下來:他知道的,他一直是知道的,他要她走也走的明明白白。
  她說“嗯”,然後用毛巾擦拭濡濕的臉。
  第二日天晴,可是出奇的寒冷。
  佳寧的記憶中,北京沒有過這樣的天氣,冰封出明晃晃的白日,懸在慘淡的青空中,人心和身體那可憐的一點溫度在這樣的寒冷中也罩上了白汽,成一個個虛幻的影子。
  佳寧去學校,秦斌去寄信,約好了中午跟他的父母親吃飯。他送她到北華,下車的時候握她的手:“等一會兒我來接你。”
  她說好,看他的濃眉大眼,體會他溫暖的手。
  麵子給她到這個份上,他是真的愛惜她。
  她來到周小山的宿舍。
  已經放寒假了,學生不多,樓裏麵空空蕩蕩。
  佳寧想,糾纏的這麽多,話是說不清楚了,但一聲再見,還是應該當麵道,再艱難,也要她自己當麵開口才對。
  可是周小山,人已經不在那裏了。
  她慢慢推開他的房門,硬板床,書桌,椅子,開著的窗,楊樹的老枝伸進屋裏,冷風穿堂而過,佳寧微微寒顫。
  她坐下來,坐在這寒冷的房間裏,幾天來縈繞在她腦海裏的周小山的樣子這樣一點點一點點的清楚起來,那樸素寡言的年輕人,白的皮膚,黑亮的眼,肢體修長有力,做愛的時候流汗卻不呻吟,額角會透出淡淡藍青色的血管。她試圖回憶起關於他的更多的東西,可是除了他來自雲南之外,她對他一無所知,如今他走了,幹淨的連張紙片都沒有留下,這個人消失,像來的時候一樣的突然。
  裘佳寧矛盾重重。她願他就此走掉,那她就不用再艱難的麵對這個人;又不願他這樣去無蹤影,好像有些話,還沒有來得及說出口;而在這願與不願之中,周小山不帶任何溫度的話在她的耳畔響起,他說,你不能這樣,隨之一種更強烈的壓迫性的恐懼感籠罩在她的心上。
  秦斌將三封檢舉信寄出,自己在車上吸了幾支煙。
  從外地回來後,事業和生活上都發生了他想象不到的波折,所幸眼下一切似乎都過去了,雖然要去一個陌生的地方開始新的工作但他沒有扭曲自己做人的原則;戀愛多年,可幾個月來卻搖擺不定的佳寧終於也成為了他的太太。
  她都是他的太太了,那他也要給她一點時間,還有一生的路要走,他和她不必急於一時。
  他看看表,覺得差不多了,給她打了電話。
  響了幾聲,她接起來。
  “你那邊完事了嗎?我去接你。”
  “嗯。好。你也寄完信了?”佳寧說。
  “完事了。十五分鍾以後到。”
  此時有人敲車窗。
  秦斌收了線一看,是個年紀不大的姑娘,穿的單薄,在寒風中發抖。他搖下車窗。
  南方口音的女孩說:“哥哥,打不到出租車,載我一段可好?去北華大學的方向。”
  秦斌說:“請上來,正好順路。”
  女孩笑,上車來,嗬著手說:“哥哥,你是好人。”
  她沒有等到秦斌來。
  過了一個小時打電話,一片盲音。
  他的父母也在找他,佳寧自己去了約好的餐廳與他們會和,已經是兩個小時之後。他的媽媽在哭。
  佳寧一手按在她的手上,一手按鍵給秦斌所有的朋友打電話,耐心的先聽他們道恭喜然後冷靜的詢問是不是剛剛見到了秦斌。
  她餘光看見兩位老人的焦急和慌張,第一次覺得這個城市巨大的可怕,又告訴自己千萬鎮定,如果她也慌了,那他們怎麽辦?
  手機上有陌生的號碼打上來。
  她看了看,方接起電話。
  對方說,是海澱交通隊。
  她聽得仔細明白了說:“好,我就到。麻煩你們了。”
  秦斌的父母急切的問:“發生什麽事?”
  佳寧眨眨眼睛說:“沒事兒,秦斌駕照沒帶,讓人給逮著了。交通隊讓我去呢。”
  秦母說:“把電話撥回去,我要跟他說話。這孩子太不讓人省心。”
  佳寧笑了:“關著呢,不讓說話。”
  靈靈從餐廳外麵進來,佳寧看到她,忽然鬆了一口氣,扶著她的肩膀:“你幫幫姐姐,把他們送到賓館去。”
  她看著她,感覺到她的手在抖:“怎麽了?找到他了?”
  她點頭又搖頭:“沒事,你先把他們送回去。等我電話。”
  佳寧沒再回頭看秦斌的父母,大衣都沒穿就往外走,到門外撲到個出租車裏,寒顫著卻渾身冒著虛汗,她對司機說:“師傅請快去海澱交通隊。”

  十一
  作者留言 沈陽今日暴雪,56年不遇。
  我家露台上雪深及腰。
  這是艱難的一章。裘,周,秦三人角力,我消耗最大。
  有親親評論我和其它寫手的文,比起其餘兩人,我確是文字粗鄙。寫到這一章,力不從心的感覺尤其明顯。
  待我以後學習改正,這個東西,大家忍住鄙視湊合看吧。
  接待她的警官姓馬,不是交警而是市局的刑警。佳寧到的時候,臉上已經分不清是淚水還是汗水,心髒狂跳著,她倉皇的抓住警官:“我是裘佳寧,紅色福特25896的車主。我先生他怎樣了?”
  馬警官看看她說:“情況很蹊蹺:您的車子被徹底爆炸,掉下立交橋,可是裏麵沒有人。”
  緊張狼狽的佳寧隻聽到那最後一句話,心裏的石頭“咣”的一聲落下來,接著更加急切的問:“那我先生秦斌,他在哪裏?”
  “你們之前通過電話嗎?”警官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十一點十五分。”佳寧回憶說,拿出電話,“他給我打電話說要來北華大學接我。這上麵還有記錄。”
  “據我們推測,爆炸也就發生在這個時間左右。”
  “爆炸?”她抬起頭來看那警官,好像剛剛聽到這個詞語,好像不懂它的含義。
  “不是車子的故障,我們發現了爆破材料。車子粉碎,效果做的比電影特技還要專業。”馬警官的話一字一字釘在她的心上,“初步判定是蓄意爆破。你先生秦斌,跟什麽人有過節嗎?”
  佳寧閉上眼睛,有那麽一瞬間不能呼吸。有人蓄意爆破,多麽可怕,多麽恐怖的行徑,居然發生在秦斌的身上。
  “裘佳寧……”馬警官叫她。
  “是。”她睜開眼睛。
  “想得到嗎?得罪了什麽人?”警官問,“這是我們找到你先生的線索。”
  她看著警官的臉,腦袋裏飛速的思考:秦斌還沒有找到。
  他必然此時還處於危險之中。
  那她更不能慌,她要冷靜下來。
  “他是記者,得罪的人很多,可是很少跟我說工作上的事。”佳寧搖著頭說,聲音哽咽,“我現在想不起來。”
  警官點點頭:“要快啊。”
  填材料報案的過程中,佳寧沒有再說話,仔細認真的填清了所有的表格。
  警官看了之後點點頭:“真突然,原來你們明天就要婚禮了。不過,還有一點我想請您注意。車主是您,有沒有可能,這件事並不是針對他,而是衝著您來的?”
  佳寧看他。
  “請不要對我們有保留。”
  裘佳寧離開警局,一步一步緩慢的向前走,她的手機沒電了,看到電話亭跑過去,往家裏打,天真的想,會不會秦斌已經回家了,在等她?
  沒人接聽。
  當然沒人接聽。
  她這個時候覺得冷,疲憊,身體搖搖欲墜。躲進街邊的一家肯德基,在一個角落蜷縮起來,閉上眼,最近發生的所有的事情一股腦的湧到心頭,像一道頭緒紛亂的數學題,求一個最危險的答案。
  警官最後的話在她的耳邊:“有沒有可能,這件事並不是針對他,而是衝著您來的?”
  幾天以來籠罩在心裏的恐懼終於在光天化日下現形。
  一個人莫名的消失,帶走她身邊的秦斌!
  周小山。
  佳寧的胃裏劇烈的疼痛起來,她捂著嘴巴,扶著牆跑到洗手間,吐得直到跪在地上。
  身後傳來一個似曾相識的女孩的聲音:“也就是個孱頭,真不知道他看上你什麽?”
  她緩緩的回過頭去,是那個姑娘,曾在周小山的房間裏出現的姑娘,豔麗而邪惡的臉,微微的笑,看著惶恐狼狽的她。
  她突然失去控製,撲上去,卻被那女孩輕巧的躲開,佳寧撞在冰冷的牆壁上,身上沒有力氣,咬著牙齒說:“是你?你們把他弄到哪去了?”
  女孩沒有回答她,拿出電話來,按了鍵,遞給她。
  那是黑色的小小的手機,按鍵間隱隱發出居心叵測的紅光。
  她緩緩伸出手去,接過電話。
  周小山的聲音在彼端傳來,如靜水無瀾:“佳寧。”
  “……你把他弄哪裏去了?”她捏著那電話,直到指節發白。
  “他是在我這兒。”小山說,“你已經猜到了?沒告訴警察?佳寧,我沒有看錯你。你真聰明。”
  她現在確定秦斌在他的手上。這是什麽人?導演那麽專業的爆炸。她想要低下聲音求他,轉念一想,有什麽用?他若肯給機會也就不會下這樣的狠手,這樣想,心裏便做好了準備談判,直起身,看定那一直微笑的女孩,不示弱,同時對著電話說:“小山,是我對不起你。你心裏不痛快,怎樣都好,你要我做什麽都行。放了他。”
  她聽見他低低的笑了,他從來沒有笑過的。如今形勢逆轉,她受製於他,周小山再不複從前那年輕學生的可愛可憐,是一個操縱情節的魔鬼。
  “你撒謊。”小山說,嗔怪的語氣,“你最喜歡撒謊。”
  “秦斌在你的手上。你知道我不敢。”
  “你知道就好。”
  “請說條件。”
  “……A材料。配方公式,冶煉方法。”
  原來如此。
  這讓她措不及防的男人,抗拒不得的誘惑,婉轉糾纏的溫存,還有今天這狡猾凶狠的掠奪,原來都是為了A,這高端的科技機密。這殘酷的動機。
  她在下一秒回答,“沒有問題。”
  “遊戲開始。”

  十二
  2006年的時候,法國的一件國寶失竊。
  那是一隻白色的成年獅虎獸,體長三米,體重半噸,脾氣暴躁,斑斕金睛。法國為了培育這隻稀世之寶,生物珍奇,花費了數億歐元,可就在這一年的夏天,一直豢養在法蘭西國家生物研究中心的這隻獅虎獸失蹤了。
  那不是一幅可以卷起的畫,不是一件可以佩帶的珠寶,不是一個可以通過網絡傳輸的名單或者方程,那是一個能動能咬,能跑能咆哮的龐然大物。
  可它消失,空氣一樣。
  有寶物,就有人渴求,出得合適的價錢,也就有人幫你弄來。
  他們以此為業,在刀鋒上行走,賺的利益。
  周小山是最好的掮客。
  如果他連一隻獅虎獸也能偷得,運走,那麽帶走一個人也就不是什麽艱難的事情。
  藥物而已。
  在機場出境的時候,海關安檢人員仔細檢查持異國護照的這兩個人,小山說:“我的哥哥,來北京看中醫。”
  “治好了嗎?”
  “有起色,不過,”小山指指腦袋,“血栓是個大的問題。”
  “得慢慢養。”安檢說。
  他身邊的秦斌什麽也聽不到,他睜著眼睛,可以走路,可是他什麽也聽不到。
  “您的漢語說的真好。”
  “華僑。”小山說。
  身後有旅客禮貌的催促,女孩說:“能不能快一點?”
  小山扶著他的“哥哥”向前走:“對不起……”
  他們上了飛機,坐在一起,小山對秦斌說:“休息一下。”然後幫他合上眼睛。
  女孩坐在他的後麵,他幫她把行李放好,坐下來看雜誌,旅遊雜誌上滿是對東南亞的推介,湖光山色如美人的笑一般豔麗。
  著民族服裝的空中小姐呈上新鮮的木瓜,小山拾起一枚說謝謝。
  他翻了幾頁書,似乎想起了什麽,向後招招手:“莫莉。”
  女孩聽他叫她的名字,湊上來問:“什麽?”
  他低聲問:“在他們的車上,你把炸藥放在什麽地方?”
  “加速器前方,兩指外,右斜四十五度角,橫向。”莫莉回答,“一方麵用炸藥重量壓製加速器,保持無人駕駛的車速,另一方麵挨近發動機,完全爆炸,無殘留。”
  “有一點問題。”小山說,“這是福特車,構造比較寬大,加速器前方兩指外還沒有足夠貼近機芯,爆炸不充分,會有殘留物質。”
  莫莉一頓。
  小山說,“這次沒有大礙,我們用的是普通的炸藥。調查不出來。”
  莫莉點點頭:“對不起。”
  “不是大的問題。不用道歉。”他說,側頭看看她,“上次的胳膊上的傷好了嗎?”
  “好了。”莫莉說。
  小山說:“這次出來的時間長一些,北京又這麽冷。回去就好了。”
  “我想吃粉。”莫莉說。
  “回去做給你吃,”小山說,“還有春卷。”
  飛機起飛,攀上天際,從窗口望下,城市漸行漸遠。
  小山的記憶穿越層疊的雲濤,在瞬間勾回。
  六歲大的周小山已經是一個小兵,穿綠軍裝,躲在密林裏,刺探敵人的動靜。敵人是誰,他不太知道,自己是誰,他也不太知道:在這個三國交界之處,人們講漢語,緬語,越南語和法語,穿麻織的長袍和長褲,腳底板直接踩在石棱和沙礫中行走,都有類似的麵孔和骨架,都像是自己人,都像是敵人。
  這是從不曾安寧的地方,被殖民,被侵略,被開采,被強暴,卻從來沒有妥協。百年來,炮灰和屍體交替腐蝕著土地,滋養著土地,妖異而矯健的綠色植物在雨季裏開花,花下誕生出驍勇善戰,從不委屈自己野蠻的尚武意識的孩子。
  還不能使用熱的武器,小山就會嫻熟的把竹枝削尖,手起飛落,“嗖”的一聲,將毒蛇釘在地上,或者直刺到山貓野豬的雙目之間:它們不好,它們咬傷鄉親,它們吃掉阿媽在茶樹間養的雞。它們是那個時候的敵人。
  稍大,有大人發槍到他的手中。玄黑色的鐵,長筒,凸起小的準星,再靈活再狡猾的東西也逃不開視野,他天生修長有力的臂,拉栓上膛,動作俐落,沒有經過訓練,也彈無虛發,讓大人都驚訝。
  這個時候的敵人,從北麵來,軍帽上也戴紅星。曾經是兄弟加朋友的關係,如今反目成仇。阿媽也奇怪,他們做錯了什麽事?我們做錯了什麽事?
  他還是小孩子,沒有對錯的疑惑。此時又見識到更厲害的家夥:圓形,梭性,方形的,黑色,凸著小小的敏感的製動按鈕。把它們放在地上,樹枝間,覆上些泥土,枝葉,輕輕一碰,就那麽輕輕一碰,巨響,火花,四分五裂的肢體。你知道的,那跟子彈不一樣的,破壞的那麽淋漓盡致,那麽漂亮。
  這叫做“雷”。
  小山恪盡職守的在自己份內的地盤裏埋好了所有的雷,等著它們被逐個引爆的時候,形勢又有了新的變化。
  敵人不再是敵人了,邊境由敵對變成了封鎖,後來居然通商通車。他埋雷的地方,有人用盡量多的語言標誌:雷區,繞行。下麵還畫個骷髏。那麽殷切的關懷。
  與原來的敵人修好,可是從前同仇敵愾的自己人,卻因為煙草,寶石,糧食和軍火又動起手來,打鬥的更瘋狂了。他埋的雷終於被人踩中,他頭向下吊在樹上看,是把第一杆槍放在他手中的大叔,腸子流出來,兩隻腳都沒有了。
  他看著他。
  他指指小山手裏的槍。
  他送他上路的時候,手沒有抖,心也沒有快跳一下。
  這個時候,小山是少年人了。
  他長得不一樣。東南亞流火的豔陽,悶窒的空氣或是陰暗潮濕的叢林沒有一絲侵襲到他的皮膚或是肌肉裏,他個子高,皮膚白,修長卻不孱弱,有力卻不粗陋。熱愛著殺戮和破壞,卻在過往的經驗中得到教訓,動手前思考。
  物極必反。紛亂和戰鬥漸少,四分五裂的割據被一個更強大的勢力教訓,歸攏,吞並。
  小山越來越多的聽到人們說起一個名字:查才將軍。
  母親也在說起他,她那細致的手在鍋裏翻炒茶葉的時候說起他。
  有了查才將軍,有了好的茶種,又賣的出去,又收得回錢來。
  那日,他終於見到他。
  查才將軍騎著白馬,向人群擺手。他三十多歲的年紀,穿著整潔的軍裝,麵目是和善的。隨從扶他下馬,按照當地的習慣,有青壯年男子彎身跪地做他的下馬凳。
  那下馬凳身著白衣,彎身弓成規範的角度,脊背如平板。
  脊背應該如平板。
  可那上麵卻有小小的凸起,那麽小,那麽遠,沒人能注意到這個配在人的身體上的雷。可小山不一樣,他是叢林裏的少年,他有最好的眼力,他太熟悉那個製動按鈕的形狀,他撲上去,在將軍的腳就要踩到馬凳上之前,以一臂之力擎住他的身體——千鈞一發,他救他一命。
  他留在查才將軍的身邊。
  從此他記住他的每一句話:
  “你說我為什麽可以收複這些地方?每個人都有他的需要,糧食,種子,茶葉,鹽,交通順利,見到親人,我滿足他們的需要。
  “什麽都是交易,都為了利益,小山。你這麽厲害,但你從此以後要記住,沒有利益,不用出手,否則是浪費力氣。
  “龐大的軍隊是擺設,精兵才是製勝的關鍵。什麽是精兵?小山你要學習,知識,語言,搏擊,武器。你最喜歡炸藥是嗎?我們從炸藥開始……
  “小山,有人要這塊石頭,你看好了?你記住了?你去把它弄來。對,在泰王的宮殿裏……”
  還有就是:
  “小山,這是我的女兒香蘭。”
  身後傳來笑聲,打斷了小山的回憶。
  他回頭,莫莉在看小電影,她笑得那麽開心,小孩子一樣。見他回頭了,湊過來說:“你快把你的那個電影打開,可有趣了。還珠格格剃了光頭當守門員。”
  小山說:“這是老電影了,我看過了。”
  莫莉說:“看過也看啊,解解悶。”
  他轉過身去,翻閱手裏的報紙:“我不悶。”
  莫莉關了自己的電影,過了半晌,在他耳邊說:“她能來嗎?我說那個裘佳寧。她有那麽聰明?她有那個膽子?”
  他放下報紙,想一想:“能。”

  十三
  周小山乘坐的飛機在Y國首都江外國際機場降落。
  他輕輕牽著秦斌的手臂穿過透明穹頂的機場大廳,身邊是南來北往的過客:幾年來,這個國家施行了開放的國策,秀麗的山水,美麗的女子和廉價的勞動力吸引了來自世界的觀光客和商人,經濟緩緩複蘇,隻是脆弱。
  北京的隆冬,這裏卻陽光明媚,奶白色的陽光浸在綠色的植物柔軟的藤蔓裏又溢出來,多汁的水果,豔麗的花,黑泥土,這裏是亞熱帶的氣息。
  出了大廳,莫莉伸開手臂:“真暖和。”
  他們上了等候已久的吉普車,秦斌坐在他的身旁,莫莉坐在前麵,通過反光鏡已經將周遭的情況看了仔細,確信安全無虞,車子上路。
  司機說:“將軍去開會,讓你好好休息。”
  他點頭,手機撥通北京的電話號碼。
  此時距他最後一次與佳寧通話,已經三天了。
  電話鈴響未過三聲,有人接起。
  “是,她找到這來了。
  沒說什麽,就是問你在哪裏。
  我把你的電子郵箱給她,也給了她地址。
  她選擇了後者。
  她今天早上出發了,很有勇氣。
  ……生意還好,雲南菜越來越受歡迎。
  不客氣。”
  小山收了線,看看身邊的秦斌,像是在對他說話,又像是在自言自語:“她總是選錯。”
  佳寧的第一個錯誤確實就發生在雲南飯莊。
  她那天不應該多喝酒,不應該跟朋友探討關於感情的話題,不應該突然發覺心情寥落,不應該在那個時候從包房裏出來,更不應該見到周小山。
  可是即使所有這些事情都發生了,她也是有機會躲過去的。她可以當作沒看見這個學生,可是性格使然,裘老師最不容忍學生缺課,什麽理由都不行。
  她衝上前去的時候,對後來的多難還一無所知。
  小山站在後麵看著著這個女人跟別人理論,覺得有趣:自以為是並代替別人做判斷的人,身上有喜劇色彩。而且她漂亮,尤其是眼睛,墨黑墨黑的,眼珠兒比別人大,因為蘊含了豐富的水分而熠熠發光,長著這樣眼睛的人,聰明而心地善良,根本就沒有說謊的條件,可是她愛說謊,說的蹩腳,明顯而拙劣。
  他這樣想起她,心裏油然而生柔軟的情緒,身體向後,慢慢靠在椅背上。
  同一時間裏,裘佳寧也在飛機上檢討著自己的錯誤。
  都怪她。情欲,賤格還有愚蠢,這樣輕易的落到壞人的陷阱裏,自己摔得遍體鱗傷,如今又被逼迫著拿國家的科技機密交換被虜的秦斌。
  可那是他的丈夫,正直,忠厚,對她連重話都不願意說一句,包容她的不忠,他沒有任何的錯誤卻在異鄉蒙難。
  始作俑者周小山留在雲南飯莊兩個東西——他知道她會找到那裏。她沒有選擇用郵件聯絡,而是他的另一個安排,如今人在出發去異國的旅行團中,手中是他留下的地址。
  佳寧除了決心沒有任何準備:她要找到秦斌,把他完好的帶回來。
  周小山,周小山。
  她耳畔還有他最後淺淺的笑聲,沒有什麽等待能比見到仇人更讓人難耐,裘佳寧在一路向西的飛行中忍耐著後悔與仇恨把心髒扭曲的疼痛。指尖冰冷。她有時迷迷糊糊的睡過去,很快又喘息著醒來,夢中有什麽惡狠狠的扼住她的喉嚨,她知道,那就是周小山。
  她隨身帶了些美元,軟包的煙,管鎮靜的阿司匹林——出事之後她每天服用兩枚,否則睡不了覺,她得睡覺,得吃東西,她很清楚,她不能垮掉。下了飛機,她要先去買一把匕首,肯定會有用,用來自衛,用來割開捆綁秦斌的繩子,或者刺向周小山的腹部。想到這裏,又仿佛等不及了,全然忘了自己的手究竟有多大的力氣。
  下了飛機,有大巴士從機場通向市裏,到了賓館,車門一開,便有小孩子圍上來,吵得熙熙攘攘,用漢語問:“需要向導嗎?”“要橄欖嗎?”
  旅遊團的導遊讓大家聚攏快去賓館的前台登記。佳寧帶著自己的行李包留在外麵問其中一個年紀稍長的精壯的男孩:“你說漢語嗎?”
  男孩說:“說漢語。說的好。”
  她把周小山留的地址給他看:“帶我去。”
  男孩看一看:“遠。”
  “有多遠?”
  “整個白天。要坐車。要過河。要乘船。”男孩說,“要付我5元錢。人民幣。”
  佳寧從懷中掏出錢來:“這是五十元,你看好了,美國錢。快帶我去。”
  男孩收了錢,用手指撚一撚,熟練的辨認真偽,然後笑起來,黑黑的小臉上露出白色的牙齒:“走。現在走。我送你去。”
  他的夥伴們哈哈笑起來,唧唧呱呱的叫起來,羨慕著他的好運氣。
  佳寧拉住他的衣服:“等等,去跟媽媽說一聲。”
  男孩看她:“沒有媽媽,也沒有爸爸。”
  他們在法國殖民者留下的古老的車站上火車之前,男孩帶佳寧去買了椰子。毛茸茸的椰子,殼非常堅硬,賣家使用半彎的鋒利的刀,用力劈下去,上麵裂開口,流出金色的汁水,男孩用自己的硬幣付錢,拿過來給佳寧喝,可更吸引她的卻是劈開椰子的刀。
  她是材料專家,認得好的刀。
  那烏亮的精鋼,堅硬又鋒利無比,佳寧用指腹扶過刃口,迎著陽光看刀尖,非常滿意。
  “我要這個。”她讓男孩翻譯過去。
  討價還價,一個好的武器,不過是幾個椰子的價錢。
  男孩問:“你要幹什麽?”
  佳寧學賣家剛才的樣子掄圓了胳膊向椰子劈下去,也一擊命中,她對男孩說:“這樣我們就總有椰子吃。”
  火車慢。
  車廂擁擠而奧熱不堪,有本地的農民坐在過道裏,學生模樣的白人大聲開著玩笑,小孩子在哭泣,有時笑,柔軟腔調的本地話的廣播,音樂也是靡靡的。鼻息間有綠植物和茶葉的清香味,人體的汗味還有風油精的味道混合在一起,纏繞著樹的影子,山的影子。
  佳寧坐在窗邊,向外看,這南國的山,黑色的泥土覆著茂盛的植被,拔地而起,是一個個驚心動魄的擎天柱,雲靄壓得低,漫漫的隻及山腰,雲層中有流電滑過,隆隆聲傳來。
  無論在中國,在美國,還是她去過的任何地方,都沒有這樣的景象。
  “你從什麽地方來?”男孩問。
  “中國。”
  “北京?上海?”
  “北京。”佳寧說,“你知道那裏?”
  男孩點頭:“知道。有椰子嗎?”
  “沒有。”
  “有木菠蘿嗎?”
  “沒有。”
  “有什麽?”
  佳寧想一想:“高樓。很多的高樓。我來的地方是真正的大城市。”
  男孩看看她,低頭喝自己的椰子:他不感興趣。
  佳寧終於想起來:“有雪。北京下雪,落在紅磚綠瓦的老房子上,非常漂亮。”
  男孩抬起頭,目光長長,仔細想一想,點頭。
  慢行的火車走走停停,下午時分,天色陰暗,水汽重了,佳寧覺得身上涼快些,卻越來越發粘。
  男孩看到她手在空氣中拂動,知道她納罕,便說道:“到湄公河了。”
  終於汽笛長鳴,火車到站。
  佳寧下車,向南看,明明聽見低沉安靜的波聲,卻隻見白茫茫的一片,湄公河上煙氣蒸騰。
  從火車上下來的本地人奔到河邊把水澆在身上,男孩也在中間。他招手讓她過去,佳寧走過去,他也把水潑在她身上。佳寧是愛玩樂的人,可是此時心不在焉,隻說到:“我不熱。”
  男孩說:“不是為了這個。”
  碼頭上有輪渡,她跟著男孩上船,他說:“過了河便是西城。你要去的地方就在那裏。”
  輪渡行駛的一如剛才的火車一樣緩慢。分明是現代的交通工具,卻仿佛背著不堪的重負,艱難沉重。像這個國家一樣,明明沒有很長的曆史,卻從來沒有年輕過。
  她站在船舷上,看著水汽下陰暗的浮著腐朽的樹的枝葉的流水,想,他跟周小山的交易其實完全可以在江外進行,那已經是他的底盤,可是,他一定要讓她孤身一人,層層深入,直至腹地,是不是,周小山也要她來體會他之前孤身在北京的背離感?
  登上陸地,便是西城。
  這是到處充滿著法國殖民遺跡的城市,舊的建築,柔黃色的磚牆,鏤空的欄杆,聖母像,還有老梧桐,常綠,常掉葉子,鋪在黑色的路上。
  男孩把地址給司機看,他們打了出租車穿過城市,停下來,是在一個旅館門前。天已經黑了,有顏色柔和的霓虹燈亮起招牌。
  法文:友誼賓館。
  佳寧認得那刺眼的字,友誼賓館?她一下子就笑了,伸手按住挎包裏劈刀的柄。
  男孩說:“你到了,我要走了。”
  佳寧回頭看他:“已經晚了。你原路回去要什麽時候才能到江外?”
  男孩搖頭:“我得回去,弟弟在那裏。”
  她又塞了錢給他,男孩雙手合十還禮說:“你身上有河水,願你有好的運氣。”他回身奔跑,消失在夜色中。
  佳寧孤身走進“友誼賓館”,在前台登記,隻說到自己的名字,經理便微笑著將鑰匙給她:“請好好休息。”
  三樓,西翼,木質的門,她用鑰匙擰開鎖頭,門吱吱呀呀的開了。

  十四
  這是一個十五米見方的房間,明亮的月光從百葉窗外析出,漫漫的投在屋子裏,一個櫃子,一台電視,一把桌還有它們的影子,夜風吹進來,搖椅微微晃動。佳寧打開燈,暗黃色的光,房間的一側有帷幔,她鎖上門,走過去打開,一張大床,鋪著柔軟細致的竹席,有清淡的香氣。
  沒有人。
  床上卻有東西準備給她。那是女性的民族服裝,立領盤扣的長衫和長褲,淡綠顏色,柔柔的絲質,滑過指尖,又輕又軟。
  佳寧將衣服拿起來。
  周小山的遊戲,這是他指定的道具。
  粳米與中國北方的大米或泰國的香米不一樣:沒有那麽香,那麽軟,也沒有那麽高的糖分,做成米飯都是一顆一顆的,並不好吃。可若是磨成了麵,攢成或細或扁的米粉,便是極佳的美味。瑩白色,爽滑勁道,配上濃鬱的牛肉湯汁和香草,檸檬片,這是莫莉的最愛。
  牛肉,牛肉更加的講究。鮮精肉切的細薄如紙,不可煮,不可炒,用濃湯一遍一遍的澆上去,直到汆熟成嫩粉顏色。脆的,鮮美之中還有牛肉的膻甜味。
  莫莉吃完了春卷,在等自己的米粉。
  小山在料理牛肉,最後一道工序了,他精工細作,很有耐心。仿佛這是他一生並沒有別的事情要做。
  莫莉不耐煩了,終於開口:“那個女人都到了三天了。你還不去跟她見麵?”
  小山終於做好了這一份,回頭遞給她:“不用著急,還有時間。”
  他想,連莫莉都不耐煩了,那裘佳寧會著急成什麽樣子呢?
  她應該這樣去體會等待的滋味,一點點的食骨入髓的癢和痛。她此時的感觸可能與他從前不一樣,忽略掉那時的歡愛,仇恨壓製一切。不過怎樣都好,等待是她得細細品砸的東西。這是她虧欠他的東西。
  裘佳寧等了三天。
  從北京來到這裏不過兩天的時間,而她在這裏等了三天。
  焦躁之中強迫著自己吃飯,睡覺,卻在夜裏夢見秦斌受苦而驚醒,赫然睜開眼,知道自己人在異國,覺得他似乎就在身邊的某個地方,卻像間隔了一個時空無法觸及。
  閉上眼再入夢,卻見到周小山。她撲上去要撕碎他,那人卻忽然背過身去,肩膀瘦削,負著手,聲音低沉的說:“怪我嗎?是你自找的。是你自己找上我。”她在夢中痛哭流涕。
  佳寧清晨起床,枕際濡濕。
  友誼賓館的後身,佳寧的窗下是一條小河。每日早晨,河上升著霧氣,浸到房間裏來,人的身體上,家具上濕漉漉的。河的這一側,都是涉外的賓館,當地人搖著小船叫賣水煙,時令的水果鮮花和工藝品,也有收拾的幹淨舒適的遊船,載人沿河觀光。
  她坐在河邊的台階上,一個年輕的當地人在自己的船上對她用英語說:“向西,有市場,鳥,很多。”
  她看看他,沒說話。
  “便宜。”他伸出手掌,要五元錢。
  她要起身離開。
  年輕人拿出竹筒的水煙壺來,示意她嚐嚐這個東西,他作出吸一口的樣子,然後雙手合上放在臉的一側,告訴她:忘記一切,睡得好。
  佳寧上了他的船。
  年輕人為她點上水煙,然後慢慢搖櫓離開河岸。
  煙壺裏發出骨碌碌的聲音,佳寧吸一口,有古老奇特的味道,澀的,苦的,暗暗的香。她的神經仿佛真的舒緩了一些,像服食了的藥物,悠悠然起來。吸進來,吐出去,薄煙,現了型的歎息。
  不知行駛了多久,小船忽然一停,她抬頭看看,對麵來了一艘尖頭的船。河道太窄,兩條船擠了一下,木船舷相擦,咯吱幾聲。
  佳寧低下頭,繼續吸煙。
  擦過來的船上有人問:“小姐,要香花嗎?早上采的。”
  她如遭雷擊,慢慢的,慢慢的抬起頭來。
  周小山。
  玉一樣的臉,玄黑無底的眼,微笑,手裏捧著籃子,滿盛著白色的花,香味繞過來,淡的,甜的——卻也是猙獰的,向佳寧揮舞,一下子撕開她此時的迷惑和鎮定,隻有恨,在一瞬間燒得心發焦。喉嚨都疼了。
  有血最好,仇人的血。
  先喝了再說。先喝了再說。
  佳寧抽出隨身帶的椰刀,使盡了渾身的力氣向對麵的周小山劈去,卷著一陣風。
  他躲都沒躲,隻是手指撥撥籃子裏的花,裏麵藏著一張照片。
  裘佳寧猛地住手,刀尖在小山的胸前收住,有一根手指的距離。
  力道回來,她自己的虎口和手腕發麻,武器掉了,被他信手接住。
  那張照片上,秦斌在黑暗的屋子裏,麵目安靜,手裏有報紙,昨天的日期。
  她渾身癱軟的坐下來,仰著頭,逆光看他:“你這個魔鬼,你這個魔鬼……”
  他舒開手臂,把她抱到自己的船上,一手繞到後麵,鎖住她的腰。抬起她的臉,對正自己,看她的眼睛,疲憊的,一如經常複習的記憶中那麽漂亮。
  小山說:“久違了,裘老師。你要抓我回去嗎?”
  她咬著牙渾身掙紮著要脫離開他的懷抱,被他強硬的把手反剪回去:“怎麽你忘了狀況?你跟我,誰來定規則?”
  她劇烈喘息著,說不出話來,瞪著他,目光熊熊,胸口的怒火更是要將自己撕裂一般。
  “我們走,馬上上路。”周小山看著她說,“現在開始,你要乖。否則永遠也見不到他。”
  這是致命的條件。佳寧閉上眼,告訴自己安靜下來,人為刀俎,她和秦斌都是魚肉,要有殊死的搏鬥,更不能亂了陣腳。
  “你把手給我放開。”佳寧說。
  他鬆手,低頭拾起她的劈刀,拿在手中看一看:“用的還合適嗎?”
  “……”
  他把它放回在她的挎包裏:“你留著它吧,也許有用。但以後要記住,首先確定對方一定在你攻擊的範圍之內,頸上的動脈才是一招斃命的地方。
  對,就在這裏。
  然後一旦出手,無論怎樣,絕不回頭。
  這是我教你的第一課。”
  “我但願有一天這麽殺了你。”
  “我等著。”

  十五
  他們回到友誼賓館三樓的房間取她的東西。
  小山坐在窗下的椅子上說:“你剛才看到他的照片了?你要的東西,完好無損。我要的,你帶來了嗎?”
  “不然我拿什麽跟你交換?”佳寧說。
  “鋅片?”
  “有必要嗎?我人來了不是更好?”
  他看看她的背影,沒說話。
  她個子高挑,在北京的時候,喜歡穿披肩,露出小小的形狀美好的腦袋,黑色的卷發有時披散開,有時盤起,驕傲的揚著。
  那時他想,她穿上“奧帶”會是什麽樣子呢?
  如今準備了給她,卻被丟棄在地上。
  小山走過去拾起那套衣服:“你穿上它。”
  她回頭看,看了很久,終於下定了決心接過來,當著他的麵,背過身去,將身上的衣服脫下,將他給的換上。用胳膊擦眼淚。
  他轉身望向窗外。
  那是柔軟美麗的衣服,顏色淡綠透明,穿在身量修長的佳寧身上,水一樣飄蕩,似有盈袖的香氣。
  他看看她,然後蹲下身為她把繡花的布鞋穿上,站起來,四目相對,放棄了擁抱她的想法。
  “路很長,我有時間解釋你所有的問題。問什麽都可以。我不想你這樣不說話。”
  “……”
  “有人要買,你們不賣,我隻是盡力促成這個交易而已。之後會有錢打入你在中國銀行的帳戶。”
  “……我以為你真的是個學生。你這個騙子。”
  “公道一點。我想完成一個任務,總要事先做些功課。我是幹這一行的。”
  “我老師突然住院,跟你有沒有關係?”
  “……如果,我能把他弄到這裏來,還會需要你嗎?王院士突然發病,這是他的運氣。
  你覺得是我設計了你?
  我的目標隻是王誌裏,並不是你。
  那麽遇到你,我才更意外。”
  “可我丈夫他什麽也沒有做。”
  “……他不應該是他。”
  “……”
  “你喝一點水。你一直都沒有喝水。不能這樣。”
  吉普車在黑色的盤山路上行走,佳寧在周小山身邊的座位上,頭靠著椅背,目光茫然向前。
  她覺得頭疼,摸自己的挎包,拿了阿司匹林出來,仰頭服下。
  他在反光鏡裏看著她。
  她又拿煙點上,還未待吸一口,被他一把奪過去,扔到外麵。
  沒關係,還有。
  她又拿出來一支,背對著他,點上,深深吸一口,吐煙圈出來。耀武揚威的回頭看他。
  周小山咳嗽一聲。騰出一隻手來搶她手裏那支煙,狠狠掐滅了,扔出窗外。他把挎包從她懷裏一把奪過來,迅速的找到煙盒和打火機,全都扔了出去。裘佳寧同時一個巴掌狠狠的甩在他的臉上。
  周小山愣住了,手裏還拽著她的挎包,臉上帶著種不可置信,定定看住她。
  車子此時走進山腰的雲海裏,霧汽彌漫進來,兩個人的臉都模糊了。
  她借機伸手去奪方向盤,觸及他的手臂,廝打起來,迷霧中車子忙亂的扭動,擦到一側的峭壁上,發出銳利的噪音,佳寧這次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去跟周小山搏鬥。她並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做什麽,隻是想把什麽東西搶回來,哪怕是香煙也好。下一秒鍾車子拐了個彎,突然失去了重心,她聽見他說:“笨蛋。”跌下懸崖的時候,被他攥緊了胳膊。
  周小山見跟香蘭第一次見麵的時候,是她從英國回來度假。
  查才將軍把兩個少年人介紹給對方,香蘭向他伸手用英語說:“小山,你好。”
  小山握手說你好,初次見麵很高興。
  香蘭笑起來,問自己的父親:“為什麽他也是英國口音呢?
  “因為小山學什麽都像。”將軍說,“這個假期,安排你們去南美度假好不好?”
  他們背著行囊,穿輕巧結實的登山鞋,像全世界熱愛旅行的孩子一樣行走陌生的國家,住青年旅館,喝噴泉裏的水,跟陌生人跳舞或者賭錢。擲色子。
  在利馬停留的時間長了一些。小山在酒館裏跟一個人卯上了五子棋,每晚都比,輸贏相當。
  香蘭說,走吧,走吧,咱們去複活節島。
  小山說,等我製服了他再說。
  女孩隻好每日在酒館裏等他。
  勾留數日,有大叔過來跟他們說話,問道:“你們從英國來的?”
  小山毅然離開激戰正酣的棋局過來回答:“在英國念中學。”
  “太年輕了。”
  “書念得是一樣好。”
  “哪一間?”
  “聖薊。”
  “納梵先生好嗎?”
  小山拿出電話來:“待我現在問候他。”
  大叔向香蘭眨眨眼睛:“我從前的成績不好。”
  小山講完了電話對那人說:“成績單已經改過了。”
  有短信發到大叔的電話上。他立時看了,微笑,拿出小方盒子:“這是給納梵先生的點心。”
  小山接過來,打開看,仔細看,然後合上:“好點心。”
  二人握手,道別。
  香蘭看著他們:他鄉遇到校友,可愛的場景,精彩的電影。
  在去複活節島之前,機場有些混亂。
  小山突然改變了主意,問香蘭:“我們去合恩角好不好?坐船就可以。好望角我去過了,一直想去這世界的另一端。”
  她微微笑:“可以。”
  上船之前他說:“有禮物送你。”
  小山給她帶上碩大的藍寶石項鏈,香蘭說,真漂亮。
  過海關的時候,警察是位中年的女士,查驗證件時,對這兩個漂亮的東方少年友好的微笑:“喜歡這裏嗎?”
  小山點頭。
  她看看香蘭頸上的項鏈:“哦,那是國母之淚。我女兒也有這樣的一條仿製品。”
  香蘭說:“走之前剛剛買的。我喜歡。”
  他們這樣安全的曲道離開那個國家。
  可是合恩角隻有古老的燈塔,黑色的沙礫和卷著巨浪的風。
  香蘭站在他的前麵,麵向著大海:“你來這裏是幫他作交易,對嗎?”
  他一貫的不說話,因為不知道怎樣回答。
  有水星飛到臉上,是她的眼淚。
  現在也有水汽蒙在臉上。
  周小山睜開眼睛,迅速整理好視線和思維:水霧繚繞,山坳的叢林裏,翻滾下來的車子,他可以動,身體無恙。
  裘佳寧。
  他心下一舒:手裏還攥著她的胳膊。
  回頭看,她就在他的身旁,睜開眼睛看著他,不說話。
  他伸手摸她的臉,探她的鼻息:“你怎麽樣?你還好吧?”
  她“嗯”了一聲,被卡在座位上,說不出話。
  他們現在被困在翻轉過來的車子裏,車門都被樹枝和山石堵住了。小山用力撞碎前麵的玻璃跳出去,小心翼翼的向外挪動佳寧。
  她皺眉頭,動不得。
  他知道情況有異,慢慢的問:“怎麽了?佳寧。”
  “……”
  他聞到血的味道,然後看見:那把劈刀,那把她準備好了的,要砍在他身上的劈刀,刀尖已經切到她右側的肋下,佳寧每一下輕微的呼吸,便有鮮血,汩汩流出。
  她覺得冷,卻有汗流出來;沒有疼痛,可是身上在顫抖;想要說話,氣息提起來,卻發不出聲音,緩緩的伸手向他,被他握住:“別說話,佳寧。我把你抱出來。你就這樣不要動。”
  小山一手繞過她的頸子扶著那把劈刀,不敢拔出,怕鮮血噴湧;另一手抱她的雙腿,盡量保持她身體原來的角度,慢慢的把她從車子的前窗抱出。
  他把她放在旁邊的草地上,查看了一下:她口中沒有血,劈刀應該沒有傷及內髒,可是刀尖進入一指,傷口很深,血順著刀與肉的縫隙流出。
  “我,我……”她看著他,嘴唇翕動。
  “你沒事,先不要說話。”他摸她的頭發和臉頰,她的手那麽冷,他用力的攥住,“等我一會兒好不好?我馬上回來。”
  他脫下自己的短袖卡其襯衫,覆在她的身上,語氣幾乎是懇求的:“就一會兒,你不要動。”
  周小山覺得她似乎點頭了,轉身奔入密林中尋找能夠止血的草藥。裘佳寧躺在地上,因為之前服食了藥物,此時血液又在一點點流出,她的視線模糊起來。
  眼前先看到的是秦斌,他穿著夾克,叼著煙,背著自己的攝影機,佳寧說:“還想帶你回去,可你看,我是個笨蛋。”
  然後那個人忽然變成了周小山,不說話,憂鬱的年輕麵龐。她此時確定之前的種種不堪都是自己的錯誤,輕輕的說:“對不起,都怪我。是我弄糟了一切。”
  她顫抖的手漸漸摸到那把刀柄,心裏安慰:多麽好,原來是為自己準備的。
  這裏有水聲,植物的氣味。
  做愛的時候,周小山身上的味道。
  她使盡了力氣把那劈刀從自己的肋下拔出。
  周小山在石縫中找到淡竹,那是叢生的鋸齒形的草藥,樹林裏止血療傷的靈物,可是枝葉鋒利,他用力拔下一捧,手掌被割破,他的傷口不僅在手上,蒿草,樹枝刮的身上都是傷痕,細細的溢出血來。
  可是他顧不得這些,他的眼裏心裏此時什麽都沒有,一個人赤膊在密林裏猱身奔跑,疾步如飛,害怕耽誤一點就誤了那個女人的性命。
  然而當他回到她身邊的時候,她的血將身下的一塊土地都染紅了,眼睛半睜半閉,那麽安靜,沒有了氣息一樣。
  周小山隻覺得自己的腦袋“哄”的一聲,什麽東西被硬生生的從身體裏割裂了。他奔過去用自己的手,用自己的身體要覆住她的傷口,阻擋湧出的血液,心裏憤恨著,他要她等等,要她不要動,她明明點了頭,卻還要這樣。所有的謊話和背離都不及這一次做的徹底。
  她才是真正的騙子。
  周小山把她抱起來,嘴巴貼著她的耳畔,咬著牙一字一句的說:“裘佳寧你聽得到的:你要是死了,我就把他殺了。讓你們兩個去陰間見鬼。我說了算。”
  昏迷中的她忽然咳了一下。
  小山心頭一鬆,立即把淡竹搗碎蓋在佳寧的傷口上,將自己的衣服撕成條纏在她身上,動作謹慎,小心翼翼。然後他滿滿抱她在懷裏,阻止她那可憐的體溫的流失。
  不知過了多久,小山懷裏的佳寧輕輕的動了一動,他在耳畔問她:“我是誰?”
  她認得氣味,虛弱的回答:“周小山。”
  然後歎了一口氣。
  他抱著她的手一緊。
  “你走吧。”
  “……”
  “以前做的什麽不對的地方,我拿這一條命賠給你不夠嗎?放了他。”
  “別說話。”
  “你要A……”
  “我要你活著。”他說完吻住她的唇,溫柔卻不失力道,溫暖她給她氣息,阻止她說話。
  細致的親吻,久違了的溫存。
  上一次是什麽時候?
  北京的初冬,華大的宿舍裏,他是她暗地裏的情人。
  他離開她的唇,又抱她在懷裏:“我早說過的,佳寧,你想走,不行。不行。”
  她再醒來,聽見奇怪的聲響。
  樹的嚓嚓聲,地在震動。
  小山還在她旁邊,扶她坐起來,手一直護在她的傷處:“有人來接我們了。”
  她抬頭看,是兩隻大象,裝著華麗舒適的鞍,那從前見過的女孩坐在其中一隻上麵。
  她仍在他的懷裏,他們乘著大象在密林裏繼續剛才的路,流血止住,佳寧有了點精神,安靜的看著這從未到過的地方。
  小山看著她,伸手撥她的劉海,被汗打濕了,貼在額頭上。
  這樣像是枝頭的鳥兒,細致的為愛侶整理毛發,呼吸都溶在一起。
  他們沿河走過,伏在河岸樹上的鳥兒驚起,呼啦啦的一片一片。
  佳寧忽然眼波一轉。
  小山說:“看見什麽?白鸚鵡?你想要嗎?我給你捕來。”
  她搖搖頭。
  他握住她的手,她的心在哪裏有什麽要緊?如今她再不會背向他,離開。

  十六
  那個暑假結束,香蘭沒有回去英國。
  她轉到了西城的國際中學念書,小山奉命隨行。
  查才將軍臨行前囑咐小山一方麵好好學習,另一方麵保護好香蘭的安全,給他一把銀色的小手槍。英國製造。
  學校裏男女生分開宿讀。小山和香蘭的教室和寢室都相對著,有時他上課的時候側頭看看對麵的香蘭,她正一手拄著臉,在對麵看著他。然後老師叫她起來答一道什麽問題,當然她是答不出來的,晃晃悠悠的半天,隻得伸出手來挨老師的板子。她跟他扮鬼臉。
  所以下了課在圖書館裏,香蘭把老師講的問題再從頭到尾的問他一遍,也是情有可原的:她根本不曾聽講。
  那時候她穿白裙子,海軍領,胳膊細細的,會很多種轉筆的方法,他給她講物理題的時候,她的手在一側,轉的他眼花繚亂。他把她的筆拿下來:“串聯和並聯非常重要,你要是不想考試,我就不講了。”
  “就是考試嗎?我還以為有多嚴重。”
  他看看她:等量的炸藥,不一樣的搭線方式決定爆破範圍和程度,決定可以死多少人。
  這話他可沒有說出來,收拾了自己的書要走。
  香蘭抓住他的衣角:“你說什麽來著?串聯的時候,電流一樣,根據電阻分壓?是不是?”
  他坐下來問她:“那你說並聯的時候呢?剛才我也講了的……”
  周小山在這個時候長得更高了,同樣的白色校服穿在他的身上顯得那樣的挺拔俊秀。當這貴族學校裏別的男孩子挖空心思的找機會脫下那統一的製服,穿漂亮高級的西服或是舶來的胸前有個三葉草標誌的那一種運動服時,周小山隻穿校服,節假日也是一樣。
  他安靜的樸素著。
  他喜歡讀書,成績上佳,外語說的那樣好,有以假亂真的口音。他被女孩子們注意,但是心無旁騖,超乎年齡的沉默寡言,少女們覺得他身上有神秘的故事,因此更是為了他著迷,但是也有女孩子說他冷酷,根據自己的經驗說,這樣的男孩,心裏除了自己還會有誰呢?她們為了他打賭。
  那個周末的下午,有女同學在籃球場的旁邊溜旱冰的時候滑到了。她是故意的。她是抓到鬮的胖姑娘。可是之前的準備工作有紕漏,她弄巧成拙,真的摔斷了膝蓋。沒有人幫忙,穿阿迪達斯的男同學們雖然好奇她的體重,不過並不想拿自己的胳膊去測量,女同學們也沒有人上來,她們在觀望,她們以為遊戲在進行中。隻有周小山跑過去,扶她起來,轉身背在背上。那個周末,校醫不在,天氣悶熱,豔陽似火,小山背著胖姑娘穿過球場,校園,穿過三條街道,找到最近的醫院,及時治療,女孩的腿傷終於沒有大礙。他等到醫生處置完畢又送她回來,直到宿舍。
  她們想,他究竟是怎樣的人呢?又冷漠,又善良,又疏遠,又義氣。也許有個人應該了解的多一點:查香蘭。他們是同時來的。他們有的時候在一起。
  “小山這個人怎麽樣?”香蘭被同學問到這個問題,想了一想,“跟所有人都一樣啊。就是不太願意說話而已。”
  她們談起他,正是深夜。宿舍裏熄了燈,女孩們圍坐在被子裏,一把手電筒,一個竹葉紮成的小人兒擺在正當中,香蘭話音剛落,就有人往小人兒上麵紮了一針說:“有人說假話,就讓她疼一下。”
  香蘭真的覺得耳朵上疼了一下,趕快摸一摸,嘴裏嘀嘀咕咕的說:“我沒有說假話。”
  她心裏想,其實她真的也不知道些什麽,爸爸培養出的小山,他為他做事,他們是一樣的神秘。
  “你們不要難為她了。”有人解圍,是曾經與周小山“親密接觸”過的胖姑娘,“香蘭可能真的什麽也都不知道。她不知道,就編也編不出來啊。”說話的人笑一笑,因為想起可愛的回憶,“他跑的真快,送我到了醫院,粗氣都不喘。”
  香蘭心裏不平,她其實是溫柔誠實的淑女,知道什麽事情不可以說,什麽事情不能炫耀,但這個年紀的女孩,沒有什麽比自己的魅力更要努力捍衛的東西,她說:“要一定我說,那我也就不瞞著了。周小山,他當然是喜歡我的。他跟我來到這裏念書。”
  女孩們嘻嘻笑。
  她知道為什麽,這些話也許反過來說才更像真的一點。
  心虛的時候越要發狠,香蘭把一根針刺在竹葉小人兒心髒的位置上:“誰要是說謊,誰就要一生也得不到幸福!”
  管理員老師用竹鞭在門外麵重重一敲:“再不睡覺,明天開始清洗一個星期的浴室!”
  女孩們噤聲,各自躡手躡腳的回到自己的床上。
  香蘭好久沒睡,小心的計議。
  小山回到自己的房間,香蘭在等他。她的頭發又黑又亮,絲緞一樣,在夜晚涼爽的風中輕輕飄蕩。夜留蘭,香。
  “你不是有法語課?”
  “學不明白了,我提前出來。”
  “……”
  “反正你也可以教我的,對不對?小山。”
  “……老師說的才仔細。”
  “複合過去時與未完成過去時差別在哪裏?”
  “都是過去時態,一個強調結束,一個在說狀態在過去的持續。”
  “哦……原來是這樣。”
  她漸漸走近:“我還有個單詞不認識。”
  “什麽?”
  “embrasser.”
  “……”
  他回答不出,他知道這個詞的含義,可是他回答不出。他被香蘭擁抱住,她的少女的嘴唇,又香又軟的粉色的嘴唇印在他的薄的,冷的唇上。
  那是淺淺的吻,卻香氣盈口。
  她離開他,他看她的眼睛,還有唇。
  “親吻。對不對?”
  他點點頭。
  “明天晚上周末的舞會,我們跳舞。”
  “……”
  她那樣愛他的表情,那個時候的小山,從來不動聲色的臉上因為靦腆而發紅,她笑著抱他,臉埋在他的胸前。這才是這個年紀的男孩應該有的樣子,不是嗎?
  她從他的房間裏出來,快活的唱歌,走到室內體育館門前的時候,被人輕輕叫住:“査香蘭。”
  她一回頭。
  路燈下,綠色的小蟲飛舞,飛舞的小蟲下,立著一個男孩子。
  她覺得他那張線條硬朗的臉似曾相識。腳步轉一轉,實在想不起來是誰。
  “我是阮文昭。”男孩說。
  “哦。”她認得他了。
  阮文昭的父親曾經是查才將軍的部下,後來不再帶著大堆的禮物拜訪了,他自立的門戶,如今風生水起,割據一方。
  “早就發現是你。”阮說。
  香蘭微笑:“你好,文昭。”
  “你個子高了。”
  “你也是。”
  “明天一起跳舞?”
  “明天?明天……明天再說。”
  可是她等他整個晚上,周小山並沒有出現。
  她穿著校服參加舞會,因為她以為他會穿。可是他沒有來。
  女孩們起先笑眯眯的看香蘭吹牛的後果,後來一個個的坐下來,拿著果汁,陪著她等待。
  她打電話,他也不接。
  本沒有打算參加舞會的胖姑娘拄著拐杖來說:“我看見周小山一個人在籃球館打球。”
  她們一起“唉”了一聲。
  她沒有再去找他。
  自己坐在天台上看星星,回憶他們一起在南美的旅行。
  可這是三月,亞熱帶的星空,點點璀璨,仿佛觸手可及,真的伸出手去,隻有風,在指尖過。
  “香蘭。”有人喊。
  她回過頭,是阮文昭。
  “哦,文昭。”香蘭擦擦眼淚,借夜色掩護,但願旁人沒有看見。
  “舞會結束了。”
  “是嗎?”香蘭說,說起來,她自己的早就結束了。
  “我還想跟你跳舞呢。”
  “為什麽不?”
  她從陽台上跳下來,被他握住手。
  這是他們的十六歲。
  西城國際中學。某一個周末的學生舞會剛剛結束。
  周小山在黑暗的體育館裏打籃球,這項運動的好處是:除了籃筐,你沒有對手,沒有敵人,也沒有朋友。
  穿校服的查香蘭跟穿西服的阮文昭在宿舍樓的天台跳慢四步,他摟著她的腰,口中數著拍子。
  之後發生的事情,讓查香蘭對著竹葉小人的賭咒一語成讖。

  十七
  烏雲密集,又要下雨。周小山站在簷廊下向遠處看。山峰連綿,一眼無邊。
  他剛剛與人在國外的查才將軍通話,十五日後,將向買家提供他們需要的關於A的資料。
  將軍問有沒有問題。
  小山請他放心。他知道這次交易對將軍來說非常重要,對方付出的代價是數量可觀的軍火。
  他回頭看看躺在床上的佳寧。她床頭懸掛點滴,藥液一點點的流入身體。
  佳寧此刻昏睡著,合上的眼睛是彎彎的一道曲線,眼角微揚,下弦月。他走過去,手指輕輕滑過她那柔和的臉龐,這樣的佳寧沒有之前又見到他的時候那麽惱怒倉皇,也沒有在北京的時候那麽飛揚跋扈。他記得,她那時做完愛即走,沒在他身邊流連過一秒。可此刻她睡得很好,嬰兒一樣,在他的地方。
  如果她永遠都是這個樣子呢?
  如果她永遠都這樣留在他的身邊?像一幅畫,一棵植物或者一汪湖水一樣?
  這個念頭在腦袋裏一閃,輕巧巧的過去了。
  第一枚雨滴敲在石板上的聲音。
  佳寧睜開眼睛。
  他看著她,房間陰暗,可兩個人的眼睛都非常的明亮。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她指尖冰涼,可是沒有躲開。
  “想自殺?但是力度不夠。”他微笑看著她,“跟肝髒還有1公分的距離,但是已經縫合了。佳寧你會很快複原的,你身體的素質非常好。”
  她沒有說話,隻是看著他。
  他撥她的頭發:“餓不餓?我去叫人送吃的東西來。”
  她搖搖頭,另一隻手按住他的小臂:“在這待會兒。”
  雨終於下來,擊打著房簷,石板和芭蕉的葉子,低落在房前鵝卵石鋪就的路上會成小的溪流,叮叮咚咚的交響。
  房間裏的周小山,看著佳寧,體會著她的氣息和溫度,眼神和心念在這個時候都離不開,這樣仿佛癡了。
  他從她的房間裏出來,月亮已經升起。
  房子的中庭裏有小水井和一棵高大的榕樹,他脫下上衣,在樹下打水上來衝洗身體,他腰上一寸的地方纏著密匝的繃帶。井很深,水冰涼。透到骨頭裏,他的身上也有疼痛。
  “嗖”的風聲,小山伸手在背後接住顆襲來的紅毛丹,力道很大。
  他拿過來看看:“還沒熟呢。”
  莫莉的腿從榕樹的枝椏上垂下來,細細的兩隻腳兒。
  “你什麽時候打發她走?我討厭她。”莫莉朗聲朗氣的問。
  他站起來,身上濕淋淋:“你擔心的太多了,東西沒到手,怎麽讓她走?”
  她說:“她差點害死你。”
  “她那種人能做什麽事情?一隻雞都殺不死。”
  “她殺雞幹什麽?她把你的車子都給弄翻到懸崖下麵了。你的肋骨也折了,你還給她找藥。”
  “……那你說我怎麽辦?”
  “……反正我討厭她,你快點把她弄走。”
  “事情結束,當然會的。”他說,“那邊的情況怎麽樣?”
  “你是說那個男的?還好,吃,喝都正常,昨天要紙和筆,我沒有給他。”
  他點點頭:“事情跟他沒關,再說以後還要放了的,不要虧待他。”
  小山把衣服拿起來,要回後麵自己的房間,莫莉又一個紅毛丹飛過來,他聽見了卻沒有躲,頭上結結實實的吃了一記。
  “你消消氣去睡覺吧。”
  氣候的緣故,人在這個地方新陳代謝的速度加快,像植物一樣,生長,複原。佳寧的傷口每天有醫生清洗換藥,都是奇怪的草藥,惡苦的味道,卻療效顯著,她原來覺得疼痛的地方漸漸愈合,新肉長出來,開始發癢。
  她在睡夢之中忍不住了,伸手去搔癢,被人按住了手腕子。
  她迷迷糊糊的睜眼看,是周小山,一直守在她的身邊:“再等幾天,再等幾天就可以去掉紗布了。”
  傷口漸好,有仆人幫她沐浴換衣,換上的又是絲織的“奧帶”,可是鏡子裏的她,臉色像那衣服一樣的蒼白。佳寧對著鏡子擦上自己的胭脂。除了煙和打火機,她的東西還在,還有那柄椰刀。她把那刀拿起來仔細的看,覺得仿佛更鋒利了一些。
  周小山站在簷廊上,看見她研究那把刀。
  “你見到它不會覺得害怕?”
  她看他:“為什麽要?”
  “那很好。以後你要留著它,它是你的武器了。這是我們這裏的習慣,選中的刀用自己的血開刃。”
  佳寧站起身來,慢慢走近小山:“我們是不是忘了什麽?你要我來這裏幹嘛?”
  “你是說A材料?我們還有時間,需要的時候我會向你要。”
  她走到他身邊,仰頭看天:“這雨要什麽時候下完?”
  “有時一個月,有時半年,也可能明日就放晴。”他看著她的側臉,“你都不問問他的情況?”
  “你是說我的丈夫?你能把他怎麽樣?你要的東西在我的手上。你不善待他,對你沒有好處。”
  “狀況正是如此。”他點點頭,“受傷之後,你看上去明白了許多東西。”
  “學習而已。”她唇角含笑。此刻鎮定而美麗,黑頭發輕輕飄動,扶到他鼻尖上,細細的發癢。
  小山伸出手去,她的發絲在他手指間滑過去了。
  佳寧說:“我餓了。”她身向前傾,靠在欄杆上,“你欠我人情的,記不記得?那時在北京,我穿過整個城市陪你吃了一碗牛肉麵。我現在想吃牛肉麵。”
  “這裏沒有牛肉麵。牛肉米粉也是一樣的美味。”
  “走吧,現在就走。”佳寧說。
  小山見她恢複生機,心中也輕鬆起來,立即去拿傘。
  黃昏時分,查才城各家小店麵都點上了燈籠,紛飛的雨花被染成黃色,透著溫暖的氣息。
  這是個古老小巧的山城,與已經是現代化了的江外和保留著大量殖民遺跡的西城不同,查才城滿是瓦頂竹牆的舊屋,街道由山間的黑石鋪就,年代太久了,石棱被雨水和草鞋磨得圓潤,佳寧腳下一滑,小山扶住她的胳膊。
  她“嗯”的一聲,小山說:“傷口疼了?”
  佳寧說:“沒事兒。”
  “吃完飯了,回去吧。”
  “去前麵那個廟看看。我想去上一炷香。”
  “你怎麽也信佛?”小山看她。
  “從前不信,所以他懲罰我了。”
  廟是小廟,可是修建的精致華麗,供奉著釋迦,著金裝琉璃。查才將軍篤信佛教,這座廟就是由他修建。
  此時沒有香客,隻有穿袈裟的老僧在佛堂裏敲擊木魚。
  小山不入佛堂,隻在外麵等她,佳寧上了香,三拜九扣,麵目虔誠。
  從寺廟出來,徒步回去,他們一直沒有說話。
  直穿過街道,宅子的場院,中庭,到了佳寧的房間前麵。
  小山終於問道:“剛才跟佛祖求什麽?”
  “求相對論得正果,能夠實際操作。”
  “哦?”
  “能量和速度轉化得當,時間倒退,我回到幾個月前。”
  “回到還不認識我的時候?”
  “不,認識了你。隻不過,重新來過。”
  他在月下看她美麗生動的臉,有那麽久,說不出話來。
  他伸開手臂,幾乎就要擁抱她了,卻隻是為她把門打開:“睡吧。好好休息。”
  她自後麵看他離開。頎長的背影,穿著長衫,袍袖當風,腳步輕快無聲。那樣漂亮的一個人,每個角度看都精彩。佳寧微笑,自己不就是這樣迷了心竅嗎?好在一切都有規則,有規則就可以研究記憶應用。
  教學相長,多難得的學生。

  十八
  她撩開衣角對著鏡子看拆了線的傷處,一道細的傷口,深紅色,在她腰部的肌膚上提醒一些事情:嵌在身體裏的刀,寒冷,周小山,他尋找來的草藥……她自己摸一摸,還疼呢,這塊疤恐怕會這樣留下。
  “不會有疤。”小山在她的身後說,“連這個夏天都不用過去,那裏會恢複的跟從前一樣。”他手裏拿著裝著藥汁的小碗坐在她後麵的椅子上,“每天塗上就好。”
  “又是什麽?”她轉過身來問。
  “鄉下人的東西。”他放在她麵前讓她聞一聞,佳寧有點緊張,本來皺緊了鼻子,卻發現這藥散發清香。
  “很有效。”小山說,“你不是愛美嗎?還嫌棄這個?”
  “我自己來。”
  “我來。你站好就可以。”
  她麵向他站著,微微垂頭看著他用毛筆一樣的刷子輕輕的把藥汁覆在她的傷口上,一層一層的塗抹,仔細而耐心,描繪工筆畫一般。
  她嗅到他的氣味,她此時終於明白了為什麽在北京的時候總覺得他有植物的氣息,他是這裏的孩子,那清涼的氣味從每一個毛孔裏逸出,他的血會不會也是綠色的呢?
  她在上麵看著他的脖子,他那樣白的皮膚,青藍色的血管,佳寧恍惚的想,刀子劈上去的時候是什麽感覺?這種妄想睡著的時候也沒有停止過,何時成行?渴望撩撥的心發癢。然後她伸出手去,輕輕的放在他的脖子上。
  自重逢後,除了情況危急,迫不得已,他們極少有身體上的接觸。如今她的手就這樣覆上來,周小山的手停頓住。
  他抬頭看著她,這種角度似曾相識。
  那時她要走了,他摟住她的腰,搖頭說:“不行。不行。”
  那時他們赤身裸體,最後一次做愛。
  皮膚感應與記憶的能力都超過大腦,暗潮自外而內的在他的身體裏翻湧。
  她的手柔軟的滑動,繼續撫摸他的耳朵,頭發,一動一簇火焰,他想要她住手,又希望時間就此停住,這樣昏昏然不能自已,隻見她的唇越來越近,卷著那夢寐以求的香氣。
  幾乎就要吻到了,天空忽然在這個時候放晴,一縷陽光照進來,小山花了眼睛:“我跟你說過的,這雨有時候會下個半年,有時候就突然放晴。”
  他站起來走到門邊上,看見天幕上薄雲變淡,被陽光漸漸驅散:“晴天好。普洱喝了雨水,在豔陽天發芽。”
  “你說過,你的媽媽製作茶葉。”她在他後麵說。
  “是的。”他說,“從前,她是的。”
  這個國家有綿長的海岸線,盛產骨骼嬌小,皮膚細致的美麗女子。他的母親便是這樣。小山沒有對父親的印象,從小到大跟母親相依為命。她勤勞和務實,孤身一個人操持所有的家事農活,跟村莊裏的男人搶配給的種子和茶苗,從山下抬水澆灌茶園,每日數趟,腳步輕快。她采下漂亮的野花戴在頭上,耳畔,她的歌兒唱得好,愛抽煙,抽自己的水煙,後來用茶葉換了有過濾嘴的洋煙來抽,他的腦海裏總有她的那個樣子:一天的勞作之後,她坐在門檻上,點上一支煙,深深吸一口,然後拄著頭,目光不知道停留在哪裏,她額頭高,鼻子翹,薄薄的嘴唇,嵌在橘色的夕陽上,是那樣精致的剪影。
  她說:“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快變成個野小子了。”
  小山在吃她做的酸筍,不說話。
  她笑笑:“這樣也好,小子就應該這樣,以後免得被欺負。”
  後來他救了查才將軍,被他帶走要離開自己的家鄉,將軍讓隨員留了錢給他的母親,她理也沒理,戴上鬥笠,背著扁擔就上山幹活兒去了,像根本沒有什麽大不了的事情發生一樣。
  直到上了國際中學,他沒有再見過她。
  香蘭在那之後變得不太一樣,更不用功學習,小山上課的時候側頭看看對麵教室的她,就見她在睡覺。
  校紀十分嚴明,不會因為誰是誰的孩子就放鬆標準。
  查香蘭和阮文昭有一天被罰在烈日之下站立兩個鍾頭,理由是夜晚出行,沒有請假。
  小山在圖書館的露台上看著他們兩個人罰站,香蘭抬起頭來對正他的目光,眼裏有一種輕蔑。
  這肆無忌憚的兩個少年人並沒有就此接受教訓,他們又偷跑出去玩,這天翻過院牆跳出學校的時候,阮文昭腳一著地就後背中招被人放到了,頭發被從後麵抓住,額頭被用力的撞在地上,一下,又一下。
  阮不肯就範,咬牙說:“好,別讓我知道你是誰。否則你死的很難看。”
  小山手腕一轉,把他的頭掰過來麵對自己:“你看好了?知道我是誰了?”
  阮還要掙紮,香蘭從後麵上來用力的拉小山的胳膊:“你幹什麽?你幹什麽?”
  他根本不為所動,還是一隻手抓著阮文昭的頭,聲音冷漠:“將軍說讓我看好你。”
  她用盡了力氣的要把他的手指一個個的掰開,憤怒的狂亂的喊叫:“你算什麽人,你憑什麽管?”
  他另一手抓住她的手腕子,揮筆一甩,看她的眼睛:“回學校去。馬上。”
  她俯下身一口咬住他的手,牙齒真地用力,發了狠要咬到他的骨頭裏去,什麽東西那麽鹹,他的鮮血,還有自己的眼淚。
  他一動沒動,與之僵持,直到她自己抽噎著鬆開了嘴巴,她混亂的看著他,沒有力氣,不能反應。
  “回學校去。”他說。
  她抹眼淚,知道鬥爭不過,低下聲音哀求他:“好,我回去。這跟他沒關,別打他了。”
  小山聞言即放了阮文昭,毆打此人,本來就意義不大。
  他已經暈頭轉向,伏在地上,半天沒動,聽著那兩個人的腳步漸行漸遠。
  洗澡的時候,他虎口上被香蘭咬到的傷口刺痛。小山自己看一看,兩個小的窟窿,像狐狸咬過的傷:她是真的憤怒,真的用了力氣。
  好在香蘭規矩了一些,可是上課的時候發呆,還是答不出問題。
  阮文昭的報複來了。
  小山兩次被幾個男生圍住,第一次在操場的角落,為首的還未出招,他的腳就踹在他的胖臉上,那人後來被同伴架走去鑲牙,小山力道拿捏的實在準確,否則定要他頜骨碎裂;第二次在衛生間,他們看準了他小解,從後麵襲上來的,小山把他們的頭踩在便池裏,然後去浴室洗澡。他很愛幹淨的。
  這種爭鬥如何描述呢?
  讓騎驢的人和職業騎師賽馬?差別太大,實在不值一提。
  後來在北京也是如此,為難秦斌的地方流氓遇上的是六年之後的職業掮客周小山。
  他們自己的造化。
  他回了房間,香蘭坐在窗前,知道他進來了也沒有回頭。
  他覺得不應該這樣,可是不知道說什麽,把床頭的書籍整理了一遍又一遍。
  香蘭終於開口,卻還是背對著他:“爸爸為什麽要讓我跟你一起去南美呢?不,他為什麽要讓我從英國回來呢?我不應該認識你的。周小山。”
  他喉嚨裏發緊,說不出話來。
  “我後悔。小山。我真後悔啊。”香蘭拄著自己的頭,“怎麽我喜歡上了你?”
  他從後麵看著她,細小柔弱的肩頭,黑亮的頭發,頸子微微垂著,那麽落寞的樣子。他想要伸手撫摸,她卻在站起來:“你學習吧,我不打擾你了。”
  回頭,美麗的臉,很平靜,笑一笑:“我跟阮文昭正式交往了。請你以後不要打擾。你是我爸爸的人,所以更應該懂規矩。”然後她輕巧巧的離開他的房間。
  他坐在那裏半天沒有動。
  事故發生的這一天,沒有任何的預兆。
  周末的夜晚,高年級的學生們可以請假出行,可是小山自己在籃球場打球。他之前在餐廳遇到香蘭的朋友,她們向著他微笑,但香蘭不在中間。
  他今日出手沒有準星,籃球總是碰一下筐,“叭”的跳走。
  忽然有個聲音自遠處傳來,模模糊糊的,與籃球擊打地麵的聲音混雜在一起。
  周小山停住手,在下一秒鍾覓聲音的來源奔去。
  空蕩蕩的男生宿舍,阮文昭的房間,燈未開,門虛掩著。
  小山推門進去,月光下,阮文昭中彈倒在那裏,鮮血流淌至門口,香蘭衣衫不整,蜷縮在牆角,看見是他,顫抖著伸手:“小山,小山……”
  她的身邊,是那柄銀色的小手槍,英國製造,是查才將軍給他的武器。
  他此時第一次因為粗心大意恨死了自己,懊惱的皺眉,咬著牙齒。
  她何時偷了那把槍?他居然一直都沒有發現。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安慰她:“沒關係,香蘭,沒有關係,發生了什麽事?”同時拿出自己的手帕,迅速仔細擦拭那槍上香蘭留下的指紋。
  “我偷了你的槍……我們喝了一點酒……”恐慌之中,她語無倫次,“他想要碰我……”
  他赫然抬頭:“他做了什麽?”
  “沒有,什麽也沒做,因為我把他打傷了。”她痛哭流涕,“小山,小山,”她抓他的衣角,“我是不是殺了他了?我是不是殺了他了?”
  “他沒有死,”小山看了一眼阮文昭,拿出電話呼叫醫生。
  然後他自己手裏拿著那柄槍,按著她的肩膀,看著她的眼睛,聲音像鐵一樣:“而你,你什麽都沒有做,香蘭,不是你,是我。”
  她驚愕的看著他。
  醫生和法警同時趕到,昏迷的阮文昭被抬出去的同時,小山伸手將槍遞給警察:“我就是用這把槍傷了阮文昭。”
  雖然是少年的糾紛,但是當事人都有顯赫的背景,又幾乎造成人命,事關重大。小山被警方拘留,第二天,查才將軍親自來看他。
  小山被帶出來,與將軍隔著桌子,麵對麵坐著。
  “究竟發生什麽事?”
  “他想要非禮香蘭,我一直尾隨,然後開了槍。”
  “實話。”
  “……就是這樣。”
  “小山,你要製服他,根本不用槍。”將軍說。
  小山的臉上一絲的表情都沒有,平靜的看著將軍:“好在他們不知道。”
  “這是為了香蘭?”將軍說。
  “……”
  “那男孩還好,可你的懲罰不會簡單。”
  “沒有關係。”
  “小山,這件事情我會記得。”將軍準備走了,起來跟他握手。小山從小自心裏感激將軍就是因為他從來沒有把他當作小孩子來看待。
  阮家動用了力量,周小山不得保釋,好在醒來的阮文昭什麽情況都不說,警方暫且將小山的口述既定為案件的實際情形。
  小山要受藤鞭刑六下。已經是非常輕微的懲罰了。名義上這是少年法庭法官的判決,而實際上,卻是查阮兩家交涉的結果。
  受刑當日,周小山被帶到一個寬大的房間,這房間舉架極高,雪白牆壁的最高處大窗敞開,通風很好。正是炎熱的季節,可是行刑室非常涼爽。法官和獄醫坐在窗下觀刑。
  房間的正中央是一個高1.1米,麵寬15公分的扁台,包裹著柔軟的皮子。
  帶著黑色麵具的強壯行刑手從房間的另一麵進來,在浸泡著藤鞭的水桶旁邊站定。
  黑色的藤鞭,鞭長三米,由二十七根藤條合成九股,再攢製而成,頂端是蛇頭形狀,蛇嘴處綁著兩磅的加重球,這樣一方麵加重了刑罰,另一方麵讓行刑手更容易的把持方向。鞭子浸泡在冷水中,越發的柔韌結實,黑的顏色仿佛也加深了,暗暗猙獰。
  小山所有的衣服都被脫下,法官驗明正身,獄醫檢查了他的身上沒有其他傷口,然後用皮具護住下體,讓他俯身90度角趴在房間中央的扁台上,胳膊被綁住固定。這個姿勢,臀部抬高,受刑的部位徹底暴露出來。
  法官搖了鈴鐺。
  “周小山!”行刑手高喊。
  “是。”小山回答。
  行刑手助跑三步,強壯的臂膀輪滿至半空,黑藤鞭在風中滑過半圓,準確而凶狠的抽在他的臀部,“叭”的一聲。
  他渾身的器官在那一瞬間仿佛都不存在了,所有的感覺停留在受刑的一部分肌體上,血液被皮鞭驅散,突然又奔湧回來,痛苦之中叫囂著要從皮肉之間迸射出去。
  可他隻是皺了皺眉頭。
  緊接著又是兩鞭抽在不同的部位上。
  小山的頭垂下去,又迅速抬起來,掙紮著向前看。他頸上,臉上的筋脈都迸出來,汗水流下,滴在水泥地麵上。
  剩下三鞭,行刑手換了方式,不用助跑,而是在原地繞身半圈積蓄力量,每一下間隔兩秒鍾,都精確蠻橫的抽在他的身體上。皮開肉綻。
  在強忍的劇痛之中,小山的思想離開了這裏。
  小小的時候,他用彈弓打鳥,不小心弄死了鄰居的魚鷹,阿媽拿著撣子追著他打,他咯咯笑著跑在山嶺上,可是阿媽出手也那麽敏捷,他的屁股屢屢中招,也疼的,但是心裏覺得有趣好玩,笑得那麽快活。
  他這時笑了一下。
  鞭刑結束,法官對獄醫說:“沒見過這樣的孩子……”
  對啊,他還是個孩子,16歲,縱使性格堅硬,一身本領,可仍是個孩子,身上有傷的時候,想起母親,又鹹又澀的淚水在心裏流淌。
  將軍把他接回家中,低聲問小山:“你想要什麽東西,想要做什麽?”
  他俯身躺在床上,抬頭看將軍,懇求道:“我想回家看看我阿媽。”
  然後他又睡了,迷迷糊糊的時候,感到人在車上,在顛簸的山路上行駛。鼻子嗅到熟悉的香氣,抬頭看看,是香蘭,她握著他的手流眼淚:“我們回你家,好不好?小山,去見你的媽媽。”
  阿媽見到受傷的他,見到香蘭,並沒有什麽驚訝,讓小山趴在原來的竹席上,然後煮了粗茶淡飯給他們。
  司機和隨從把將軍的禮物給她,阿媽說:“用不上這些東西。”
  香蘭說:“我幫您炒茶葉吧。”
  阿媽把炒鍋讓給她,自己去後院喂雞。
  小山在自己家的竹席上睡著了。
  夜裏醒來,覺得臀部受傷的位置上清清涼涼的,回頭一看,阿媽在為他上藥,用小刷子,一層一層,仔細的塗抹。她看見他醒了便說道:“不會留下疤痕,一個夏天就好。”
  他說“嗯”。
  阿媽說:“有鄉親從印度又帶來茶種,我種了三年,種不活。”
  “……”
  “水土的問題。那不是我們這裏的茶種。”
  “……”
  “那漂亮的姑娘,我不認識,不喜歡……”
  他打斷她:“阿媽……”
  “嗯?”
  “我明白的。那不是我的女孩。”
  佳寧看著他把手提電腦拿進來,就知道要做什麽了。
  二人都沒有說話,她打開電腦,迅速的將A材料的配方和冶煉方法輸入,用英文解釋,每一步都詳盡準確。
  兩個小時之後,輸入完畢,按鍵保存。
  小山收起電腦說謝謝。
  佳寧笑了一下:“然後呢,你該放我走了。”
  小山說:“恐怕需要再等一等。”
  她點頭:“我明白。資料傳輸給對方,馬上開爐冶煉,檢驗真偽,對不對?”
  “沒錯。”
  “要多久?給我一個底線,你知道的,我是急性子。”
  “一個月。”
  “能不能先放秦斌走?反正我留在這裏。”
  他看著她:“不能。因為你太不在乎你自己。”
  “好,周小山,你做的好。”她認命的點點頭,轉過身去,背向他走了幾步。
  “喝點普洱。稍安勿躁。”周小山說。
  佳寧拿起茶杯,嗅一嗅這清冽甜香的茶:“我早跟你說過,我,不,喜,歡,喝。”她揚手就把茶杯用力扔向對麵的鏡子,四分五裂,聲音清脆。
  他在自己的房間裏練習組槍,一挺m24美式輕機槍,可拆卸部件15枚,從全部散開到組裝完畢,周小山用時32秒。他抬起裝好的機槍,對正準星,瞄準門上的把手,輕扣扳機。門“吱呀”一聲忽然開了,佳寧出現在門口。
  他把槍慢慢放在桌上,看著她。
  “有子彈嗎?”佳寧過去看。
  “沒有。”
  “從前我是射擊俱樂部的會員。我槍法不錯的。”
  她把那柄槍拿起來,極重,勉強抬起胳膊,向外瞄準。
  “不是這樣的,你這樣瞄不準。”小山說。
  “我不信。”
  這自以為是的女人。他無奈,手臂舒展,自佳寧身後繞過來把住她的胳膊,頭在她旁邊:“你看,大臂要放鬆,小臂用力,像這樣……”
  機槍一側的兩人是環抱的姿態。彼此的呼吸都嗅得到,還有槍口的硝油味,那麽野蠻生猛。
  空氣突然凝固住。
  不知哪件事情先發生,是他握住她扣著扳機的手指,還是她忽然吻他的唇。
  她碰了他一下就離開了,仰頭,挑釁的看著他。
  他覺得這麽生氣。她在幹什麽?
  小山一把把槍奪過來,“啪”的放在桌上,同時一隻手扣住了她的頭和頸子,拉向自己,居高臨下的要把這個女人看了個仔細。
  她不該吻他,吻了就不該離開。
  下一秒鍾,周小山的唇帶著怒氣,不耐,憤怒和壓抑已久的情感惡狠狠的壓在她的唇上。
  唇舌交纏,不能呼吸,他們野獸一樣的廝打,身上的衣物被撕裂,直至裸裎相對,摔倒在床上。她欺上來,沒有足夠的力氣,就用身體壓住他的身體,手指纏在他精短的頭發裏,吻他,狠狠的咬他,要他疼,要他服從。
  小山要抓住她的手腕,可這個時候,動作因為麵對的是她而如此的遲鈍,每每錯過,捕捉不到。
  可是長久以來,職業的習慣讓他敏感而耐心,另一個聲音在耳畔告訴自己要鎮定下來。
  他說:“佳寧,佳寧……”
  她伸手撫摸他的身體,漸漸向下,向他已經發硬的器官,那樣靈活又居心叵測。
  小山終於抓住她的手。
  她要脫離出來,被他捏住:“佳寧,佳寧……”
  她混亂的看著他,黑的發絲貼在臉上,目光狂野而迷離,嘴唇紅的仿佛要滴出血來:“怎麽?周小山?你不想要嗎?”
  她的腿碰觸他的要害:“身體不撒謊啊。”
  “我想要,”他把她拉近,身體嚴絲合縫,臉對著臉,胸膛對著胸膛,腹部對著腹部,貪婪而急切的感受著她的柔軟和溫度,“我當然想要,從我見到你開始。”
  “我可以吻你這裏,”他慢慢的說,伸手放在她的唇上,“這裏,”他撫摸她的乳房,“還有這裏。”他的手放在她的花心上,讓她的身體一陣陣的戰栗。
  “你要怎麽做都可以,任何方式,任何體位,多久也都可以。”他的鼻尖擦過她的鼻尖,那麽近,那麽堅硬,感受著她的喘息,“做愛做到你滿意,做到你求我放過你。沒有問題。沒有問題。”
  她身體就範,不能活動,隻是定定看著他,靈魂與靈魂在爭鬥。
  “但不是現在,”他眉頭微蹙,淺淺的親吻她倔強的唇,平複情欲,“現在我們的心裏都有雜念。你眼前不是我。我不喜歡這樣。”
  他慢慢的說話,仿佛有魔力,按耐下她不由衷的激情和惱怒。
  她被他柔軟的抱住,她想要推開他,卻發現根本沒有力氣。

  十九
  接下來的幾天,佳寧一直沒有見到周小山。
  時間就此停止,改變的隻有她肋下的傷口,迅速的愈合。像他說的一樣,有一天真的會了無痕跡。她想起他的身體,一絲傷痕都沒有。
  每天有傭人料理她的衣食。都不會說漢語。
  她有的時候出門逛逛,有的時候看電視:當然她聽不懂,但是畫麵裏總有女人在哭,或者跪著拽住男人的腿,應該是在重複:你不要走,你不要走。
  陰沉的天氣裏,她在中庭的榕樹下睡著,夢見秦斌,杳杳然在她前麵,觸不到。夢裏也知道掙紮無用,她遠遠的對他說,再等一等,等我救你出來。佳寧醒過來,身上都是汗水。
  有人的影子在樹上一閃而過,她沒有驚慌。
  這座房子裏還有另外一個人。
  那天她在榕樹下的井邊打水上來洗臉,被人從後麵蠻橫的把頭摁到水盆裏,佳寧的手抓住盆邊,她不能呼吸,但是很安靜,沒有掙紮。足足過了一分鍾,力道鬆開,佳寧抬頭起來,看後麵:正是那個跟隨周小山的女孩,她瞪著佳寧,惱羞成怒。
  “你不如多悶我一會兒。”佳寧說,邊用毛巾擦臉,直視著她的目光,“這樣一點意義都沒有。我上大學的時候,是學校遊泳隊的,閉氣這麽一分鍾,算什麽?”
  “我想殺了你,隨時都可以……”
  “但是你不敢。”她打斷她,“直到現在為止,我還是有很大用處的。”
  “你說那個什麽破材料?我才不在乎呢。”
  “你倒是不在乎那個破材料,可是,”佳寧站起來,走過她的旁邊,“你很在乎他,對不對?”她笑了,“可他現在不想殺我,所以你也不敢。這可真遺憾。”
  女孩從牙縫裏恨恨的說:“你沒有幾天了。你的男人也沒有幾天了。”
  要離開的佳寧心下一驚,她等這個人說這句話已經好久了。
  她折回腳步,站到她麵前,嘴角含笑,目光卻冷若寒冰:“你去過那裏嗎?”她伸開手臂,手指著周小山的房間。
  “……”
  “你撫摸過他的枕頭嗎?”
  “……”
  “你見過他的身體嗎?”
  女孩瞪著她,像是剛想要張口反駁,佳寧打斷她:“你可能都做過,隻是在他不知道的時候,對不對?你背地裏進他的房間,嗅他的味道,你偷偷的看他。”佳寧的那抹笑還噙在可惡在唇角,她緊緊盯著這個被嫉妒折磨的年輕姑娘,“你可,真沒出息。”
  女孩憤怒的眼睛仿佛要噴出火來,一個嘴巴就要揮在她的臉上,佳寧早有準備,伸手格住:“你把我傷到一點,我都要留給他看。你猜他會怎麽做?”
  “婊子。”
  她終於笑出聲來:“你還小,你還不會罵人呢。你知道什麽叫‘婊子’?你等我把他徹底弄到手了,再這麽說也不遲。”
  她快步回到自己的房間,提了浸過她鮮血的劈刀,穿過廳堂,走到後麵的花園,那裏有成堆的椰子,周小山早就準備在那裏。佳寧踢過來一個大的椰子,看準上麵淺色的紋路,像看準了周小山的血管,掄圓了劈刀,奮力揮下,堅硬的殼破裂,汁水飛濺出來,她提起來仰頭痛飲。
  一個人是好是壞,是善是惡,對這個姑娘來說沒有意義,端看他是不是周小山的敵人;一個東西是價值連城還是贗品垃圾,對她來說也不重要,隻要看那是不是周小山想要的。
  她被他從流浪的肮髒小孩變成身手矯健的助手,關心她的衣食冷暖,牽掛她的傷痛安危。她對他從來不肯悖逆。
  隻是碰到這個女人。
  第一次,她那樣憎恨他想要的東西。
  可又不能出手毀了她,這樣恨得牙癢癢,心癢癢。
  得除掉她,在他回來之前,否則更沒有機會。
  莫莉把一張紙展開放在她的麵前:“看看,你男人的字,你還認不認識?”
  三個漢字:裘佳寧。
  她慢慢的拿過來,辨認上麵的字跡。說是辨認,其實也隻需一眼而已。
  他知道她來了。所以寫的那樣混亂,想要她認為這是別人的偽造,想要她權且先顧及自己的安全。他到這個時候仍要保住她。可是,秦斌啊秦斌,如果不能把他救出來,那麽她的存在與否還有什麽意義?
  裘佳寧的心裏如波濤翻湧,手指狠狠握著那張紙片,像是生要把它嵌到骨頭裏去。再抬起頭,麵對莫莉,卻是一臉的平靜和冷漠:“幹什麽?”
  “放你走。”
  “你恐怕沒這個權力。”
  “我當然有。我也能放了他,你們兩個一起走。”她坐在她麵前,這讓她想起第一次見到她,在周小山在華大的宿舍裏,她也是這樣疊著腿挑釁的看著她。
  “也許我想跟周小山說再見。”佳寧還在試探。
  “別浪費時間了。這對我們都有好處。你想救出你的男人,我想要你盡快從這裏滾蛋。”女孩說著從衣兜裏拿出兩張機票,在她的麵前晃一晃,“我已經派人把他送到西城。順利的話,你們可能後天就回了北京。”
  她看著佳寧:“之後再想起來,隻是場夢。”
  佳寧沒有說話,躊躇著是否要踏出這一步。
  莫莉說:“要走盡快,我開車送你。”
  她不能選擇,看到了秦斌的字跡開始,她已經不能選擇。
  佳寧拿起自己來時的小包,最後看一眼,將那把劈刀也隨身帶上。
  從西城來到查才城的路上,是小山載著她,當時兩人劍拔弩張,以至發生事故,她受了傷。這條路那麽漫長,回憶裏滿是疼痛和仇恨,還有血,還有她昏迷之中,耳畔他狠狠的警告:“……你要是死了,我就把他殺了。讓你們兩個去陰間見鬼。我說了算……”
  這個惡人。
  在山嶺上可以看到昏黃色緩慢流淌的湄公河,下了山,便是西城,秦斌在那裏等她。他們可以一起坐上輪渡,一起坐上火車,一起坐上飛機,一起回家。佳寧暗暗的想,她再不要惹他,再不跟他鬥嘴,給他做魚吃。
  隻要他好好的。
  ……
  兩個女人一直都沒有說話。車子本來在盤山公路上平穩的行駛,莫莉突然停下來,刹車的聲音在空曠的山嶺裏格外的刺耳。
  莫莉沒有看她,自顧自的從腰間拿出手槍,從容的上膛,下一秒鍾,銀色的槍口頂在佳寧的太陽穴上。
  佳寧沒動。
  “怎麽都不求一聲?不信我殺了你?”
  “你要殺我,求也沒有用。”
  她最恨她這故作鎮定的模樣,莫莉反手一個耳光打在她的臉上,終於得嚐所願。
  佳寧的嘴裏有厚重的血腥味。
  她被她拽著頭發拉下車,拎到公路上,力量蠻橫。
  莫莉說:“看,看見塔頂沒有?”
  紅色的尖形塔樓遠遠隱在山嶺綠樹之間
  莫莉說:“我送你已經很遠了,這裏馬上就到西城了,那就是西城的天主教堂。你從這條道下去,穿過樹林就到了。”
  佳寧向上掙紮著要扒開她的手。
  莫莉說:“能不能活命,看你自己的造化。但是我是守信用的,你的男人就在下麵等你。”
  她鬆開她的頭發,把她推向黒魆魆的樹林,佳寧不敢向前,莫莉開槍打在她的腳邊,把她一步一步的逼向裏麵,直到看不見她的身影。
  她收好槍,看了一眼車子的儀表,汽油剛剛好用完。她拔下車匙,扔到遠處,紮好了褲腳,準備徒步跑回查才城。
  周小山回來,她怎麽說?
  反正跟她無關。
  裘佳寧自己偷了車子跑出來,可是中途沒有了汽油,她徒步抄近道去西城,誰知道,誰知道……
  莫莉微微笑。
  誰知道,這片樹林是布置好的雷區。
  那個女人會粉身碎骨的。
  但這與她無關。
  莫莉十八歲,周小山的助手,至今沒有獨立策劃完成過一個任務。但這次將計就計的讓裘佳寧送命,讓她很有成就感。
  她矯健的奔跑上路的時候非常愉快。
  隻是她忽略一件事情。
  周小山即將回來。

  二十
  莫莉奔跑回查才城,看看手表,一小時四十三分,成績不錯。她覺得口渴了,回了自己的房間倒水喝,進去了,就看見小山坐在那裏,迎麵看著她。
  “你什麽時候回來的?”她問。
  “剛剛。”
  “你去哪了?”他問。
  “他什麽都不知道。”她在心裏跟自己說。
  “運動。”她回答,給自己倒水,喝了一大口,背對著他。
  “她在哪?”
  “誰?”
  “……裘佳寧。”
  “為什麽問我?……”莫莉擦擦嘴角。
  “她在哪?”
  “不知道。”
  “你的車子呢?”
  “……是啊,我的車子呢?”她借故要抽身而退。
  他走過來,手搭在她的肩上:“以後再做這種事情,要做的俐落,周全。不要用自己的車子,不要留證據。”他向她緩緩打開手中被揉皺了的紙片,上麵是三個繚亂的漢字:裘佳寧,“你拿這個把她騙到哪裏去了?”
  她惱羞成怒的用力甩開他的手,不打算繼續費力的說謊:“我把她殺了。屍首藏在你找不著的地方。你再殺了我給她償命吧。”她抬頭看著周小山,目光裏都是憤怒的火焰。
  “你以為我不會?A材料未辨真偽,你壞了我的大事。”他抓住她的手腕,幾乎要捏碎一般,“足夠我殺你兩遍。”
  “你不要說A材料了,你看著那個女人的時候,眼梢都微微笑。你什麽時候也開始說謊?!”她控製不住自己,對著他吼,“她有什麽好?她就是我們運來運去的東西而已,跟從前的買賣沒有任何不同!你為了她變成什麽樣子?我就是要殺了她,我就是要除掉她……”
  周小山手臂一揚,莫莉被推在牆上,身體劇烈的疼痛,他上前幾步,繼而伸手抓住她的頭,拉她起來,咬牙切齒的還是那三個字:“她在哪?”
  他從來不會這樣凶狠的對待她。
  從前笨拙的莫莉,蠻橫的莫莉,他從來偱偱教導,耐心的說話。
  他給她做她喜歡的春卷和牛肉粉。
  他此時被憤怒扭曲了臉孔。
  他要她死?
  都是為了那個女人。
  她在他的掌握中笑起來,仰著頭憤恨的說:“我告訴你也不要緊,她肯定已經被炸死了。不過不是我幹的。她要去救她的男人,要穿過那片樹林——就是你親自安排設置的雷區,她肯定已經死了。轟,”她的手指突的彈開,“粉身碎骨,四分五裂。”
  他聞言即走,甩開她,頭也不回。
  “她已經死了!”她在他身後喊道,“被你殺死,但為了她自己的男人!”
  莫莉看著他離開,以為自己做了這麽漂亮的安排會笑出聲來,誰知眼淚奪眶而出,模糊了眼前的一切,她看不到他的背影了。
  她癱坐在地上,痛哭流涕。
  周小山飛車疾馳,山路幾轉,終於找到那停在路邊的車子,山下便是西城教堂,隱在墨綠的叢林中。
  他太熟悉這片樹林了,從前與另一部分跟將軍對立的武裝力量交戰的時候,為了保護上麵的查才城,這裏方圓5公裏都被他親自安排布滿了雷。戰亂之後,這裏一直是禁區,人畜不近的地方。如果裘佳寧……
  小山閉上眼睛:無論是死還是離開,她都休想!
  小山脫下上衣,紮緊褲腳,緩緩進入叢林。
  他四肢著地,山獸一樣迅速的向前爬行。這樣一方麵眼睛更貼近地麵,有利於發現地雷,另一方麵,壓低身體,分解身上的重量,而且不會掛碰到吊在樹上的雷。
  沒有硝煙的味道,說明尚且沒有雷被引爆。
  這片樹林如此的靜謐,連鳥的聲音都沒有,可是誰知道,隻要有一點的忽略,就會引爆致命的炸彈。那個響聲,是他如此熟悉的,震耳欲聾,毀滅一切的響聲。
  一陣風吹來,小山停下,向上看,樹的枯枝上懸著一枚黑色的梭型的雷,被透明的化纖細線牽引著,在山風中輕輕的蕩,此時即使一隻鳥落下來也可以引爆這靈敏的炸彈。
  周小山耐心的等待。
  山風過去,樹雷漸漸穩定。
  空氣有短暫的凝滯,小山尚未動身,聽見,呼吸聲。
  他緩緩回頭,終於裘佳寧正在離他大約五米遠的叢林裏,直立站著,不敢動彈。她也看見了他,那一刹那的蒼白的臉上有複雜的表情。眉微蹙,眼朦朧,嫣紅的唇張開著,因為終於沒有成功的逃離而沮喪,還是因為又見到周小山而慶幸?
  小山沒有急於過去,向她身體的四周看了看,一條黑色的蛇盤在她旁邊的樹丫上,三角形的腦袋正向著她緩慢的探去。
  小山搖搖手指示意她不要動,自己看好了四處無雷,輕巧的繞過樹枝藤蔓,直到她的麵前。
  佳寧屛住呼吸,因為她的麵前,離得更近的是嘶嘶吐著信子的毒蛇。
  它也在觀察著眼前這個的獵物,那是個溫暖的東西,舌尖傳來的信息告訴它:她香而且柔軟。不一樣啊,不一樣。它向後弓起頸子,舒展身體,要盡情的品嚐了,就在要向前彈去的那一刹突然那被兩根鐵鉗一樣的手指準確的按住了要害的七寸。毒蛇頓時骨肉酸軟,再沒力氣,緩緩垂下身體,任其宰割。
  說時遲那時快,周小山手臂張開,將擒住的毒蛇向遠處扔去,同一秒鍾,裘佳寧被他牢牢的扣在懷裏。
  顧不得太多。
  怨恨,委曲,欺騙,周旋,還是這裏密布的地雷,遊走的毒蛇,都比不上他這樣能夠抱得著她,吻得到她來的更加的真切。他用嘴唇,用手指,用皮膚感受她,確定她,她在這裏,好好的,沒有走。沒有死掉。
  呼吸都要被掏空了。
  她掙紮著離開他的唇,額頭抵在他的鼻尖上,混亂的要平複自己的喘息,她斷斷續續的說:“小山,小山……”
  他的手埋在她濃密的頭發裏,抬起她的頭,讓她麵對自己:“你知道這是什麽地方?你死了怎麽辦?你死了,我怎麽辦?……”
  她的淚難以抑止的流出,不能回答,隻是看著天兵一樣來救她的周小山,用手撫摸他的臉:“小山,小山……”
  他背她在背上,壓低她的頭在自己的耳朵邊:“不能抬頭,知不知道?什麽都不能碰到。這裏到處都是我布的雷,你不聽話的話,我們就一起死在這,喂毒蛇。”
  她此時像個孩子一樣的乖,軟軟的趴在他的背上,手攀在他結實的肩頭。
  小山沿原路返回,在叢林裏走的輕快而穩健,佳寧一身疲憊,漸漸要睡著了,看著他形態美好的頭,黑色的精短的頭發,白淨的耳朵和脖頸,她湊上去就在他耳珠邊低聲的說:“當我的奴隸吧,當我的昆侖奴。我們這麽走下去,永遠不停。”
  他心中震動,腳步慢下來,側頭看她,佳寧閉上了眼睛。
  回到查才城,他把佳寧抱回房間。
  傭人準備好了水,為她沐浴,小山輕手放下她,離開那裏。
  他在中庭打了冰涼的井水上來衝洗自己汗濕的身體,水舀在頭上揚下,眼前變成瀑布,模糊視野。
  莫莉在他的前麵站定。
  她的槍對著他的頭。
  他放下水舀,貼著她的槍口站起來。
  他們看著對方。一樣的麵無表情。
  “為什麽?”她哽咽著說,“她才是後來的。”
  他向她搖頭:“沒有先後,隻有她一個。”
  槍口還是對著他,可是她的手在發抖,心中波瀾起伏,不願相信,不能不信。
  “你要殺了我,我也是一樣這麽說。”他的俊美的臉孔還是那麽平靜,頭發和身上濕漉漉的,水珠在夕陽下閃閃發光,神一樣的周小山。
  她淚流滿麵,撲上去抱住他:“她是後來的。”
  他拍拍她的背:“莫莉,要是我有一個妹妹,我希望她跟你一樣。”
  安慰又這樣疏遠。
  莫莉突然直起身,將槍對準了自己的太陽穴,絕望的堅定的看著他:“我做錯了事情,我願受罰。”
  她以為這樣一了百了,誰知開槍的那一刹那,周小山的動作還要更快,如閃電一樣的抬手別住她扣動扳機的食指,指動腕轉,子彈匣“啪”的一聲被卸下。
  莫莉槍一離手,那一側的臉孔被小山打了一個重重的耳光。
  小山收起她的槍,聲音像鐵一樣:“我給第一支槍的時候就告訴過你,永遠不可以指著自己的頭。你這樣才要受罰。兩個星期不許碰槍。”
  他從來沒有打過她。
  她混亂的思維被震懾住,她難以置信的看著他離開,嘴角有鮮血流出來。
  佳寧醒過來的時候,月亮剛剛上來。
  她從床上起來,抬頭看看,滿月,微微發紅,為什麽這裏的月亮是這樣的顏色呢?誰的血?
  輕微的呼吸,她熟悉的植物的味道。
  佳寧回頭,周小山正從房間的黑暗之中慢慢走來。

  二十一
  他在月光下向她走來。
  這個時候,沒有聲音。
  他的手指撥開她奧帶上的盤扣,觸及她的肌膚,那裏便是一陣的戰栗和細密的汗珠。她想要阻止,雙手按在他的小臂上了,忽然失去了力氣,就那樣握住他的手臂,隨他遊走。
  他看著她的眼睛,手緩緩撫摸過她的乳房,繞到後背,停留在她纖細的腰上,稍一用力,便將她攬向自己。小山含胸,微微低頭向她,鼻尖輕觸,嗅了一下,舌頭緊接著便進入她柔軟的嘴巴。她像新鮮的食物,氣味與口感都讓人迷戀。
  被他親吻品嚐的佳寧意亂情迷,身體裏的液體和氣息都要被他靈活的奪走一樣。她掙紮開,喘著粗氣,忽然被他打橫抱起放在床上。
  細致的箬席在夜裏微涼,他在月光下褪盡他們的衣衫的時候,她轉身背對他。小山沒有強迫,從後麵吻她,頭發,耳垂,脖頸,肩膀,腰肢,她的臀,花心,腿還有腳趾,一小點一小點親吻,一小點一小點的要她忘記自己,要她燃燒自己。她那裏濕潤,流出滑的液體來,被他的手指捕捉到,將她的身體慢慢翻轉,麵對自己。他抬頭看她,他居然那樣耐心,他的手覆在上麵,讓她的腿微微張開,手指甫一探入,她便弓起了身體,他另一手臂舒展,攬她入懷,她整個人這樣在他的懷抱中,被他占據了核心。
  佳寧隻能發出一些無意義的呻吟,蹙眉看著他,想忍耐,想索要。
  小山長舒了一口氣,忽然將她對正了自己,下一秒鍾便進入了她的身體。他們同時倒在床上,他壓向她,要她的腿張開,把他的器官盡量的容納,包含。她的腿纏繞在他堅硬的腰杆上,一隻手扶在他的臉上,另一隻手按在他起伏的肩頭,發熱的掌心幫助自己的身體去體會周小山,他的柔軟和堅硬,他的細膩和粗糙,他的溫柔和野蠻,他的貫穿和撞擊,他給她的疼痛和快感。
  他們是藤蔓繞著木本的綠樹,筋骨交織在一起,汁液相溶。
  他衝上來的時候,迸射出來的時候,她也在同時高潮,身體在顫抖中扭曲,縮小,所有的感官都在二人鏈接的那一點上。
  許久,她聽見從來不肯呻吟的他重重的一聲喘息,睜開眼,隻見他的額頭流下汗水,落在黑黑的密實的睫毛上,他的眼睛,在情欲裏霧氣彌漫。她探起身去吻他,把他的汗水銜進嘴巴裏。誰知周小山緊接著卻又按下身體,扯過她的肩膀便咬上去,他帶著恨,用了力氣,對她毫無憐惜,好像要把一直以來所有的不耐一下子宣泄掉。她沒有躲閃,也無處可逃,手插在他的頭發裏,硬硬的要受他這一口。她疼痛極了,以為要流血了,誰知他鬆開了嘴巴,頭就貼在她肩膀的位置上,蹙著眉頭,恨恨的看著她。
  她也側頭看他,那個樣子的周小山,月光下的白淨的,英俊的臉,那一個受了委屈終於能夠報複卻還未盡興的表情,孩子一樣的。他真的有二十二歲嗎?
  她的手從他的頭發裏滑下來到他的臉頰上,揚手就是一個清脆的耳光:“還咬人?畜生。”
  臥室的後麵緊連著浴室。佳寧站在巨大的盆子裏,周小山用海綿吸了溫水為她衝洗,他們兩個都赤裸著身體。他看著自己手下的水流在她光滑的皮膚上會成小股,淙淙流下,流淌過她的乳房,小腹和雙腿間。
  她的肋下還有一點點的疤痕,他貼近那裏親吻。
  她擁抱他的頭。
  “你認識雷嗎?”
  “……不。”
  “那我去之前,你怎麽知道在那片林子裏不能動?”
  “……除了那條蛇,那裏連個走獸都沒有。再說,她怎麽會輕易放過我?”
  “……”
  “她想我死,可是沒那麽容易。”
  “是你給她機會。”
  “我要救我丈夫。”佳寧良久方說,語氣堅定。
  小山自下麵看看她:“買家那邊一來了消息,我肯定會放你們回去。我說了算的。你為什麽那麽著急?你給我的配方是假的嗎?”
  “真的。”
  “那就請多一點耐心。你這樣,就差一點就送了命。
  你不願意跟我多待一會兒嗎?
  我要的多嗎?
  你想誰都可以,你的心在哪裏都可以,可我隻要你多跟我待上一會兒。
  我要的多嗎?”
  他走進她的浴盆,就在她的身邊雙膝跪地,雙手環抱住她的身體和雙腿,臉貼在她的小腹上。
  她自上麵看著他,想,這個沉默寡言的人居然也說了這麽多的話。
  他不要她的心,隻要她的身體。隻要片刻她的身體。
  他會因為她的服從,會因為在她的身體裏高潮而滿足嗎?
  可是她呢?他加諸她身上所有的厄運,陰謀,強迫的情欲和因此帶來的改變由誰來賠付?
  她看看自己,氤氳的水汽中,剛剛的為他所綻放的身體遍布紅色的他的吻痕,最痛的一枚在肩頭,幾乎到了骨頭裏。還有此刻他的嘴唇旁,她肋下的傷痕,對啊,那也是拜他所賜。
  短短幾個月而已,她再不是從前的自己。眼下的身體,是一具“婊子”的身體。她唇邊含笑,心裏悲涼,是啊,她還是做成了。
  她放在他肩頭的手用了力氣,她要推開他,可是周小山抱得卻更緊了,牢牢的把她鎖在他的臂膀裏,他懊惱的說:“怎麽又來了?你聽得懂我說話沒有?你不能乖一點?”
  她的眼淚流出來,流到唇邊,又苦又澀,嘴裏喃喃的說:“你還要我怎樣?你看我都變成什麽樣子了?”
  他站起來,看著她,水一樣的眼光。
  他低下頭,把她的眼淚一顆一顆的親吻幹淨。
  這一夜,她在他臂彎裏睡著,他有時睡著,有時又睜開眼看她,確定她的存在。她睡得那樣好,他抑製住自己要吻她的衝動,手指徘徊在她美麗的臉上,他吻她,他總覺得她睡得時候比醒著的時候要好看。
  晨曦微露,寺廟的鍾聲遠遠傳來。
  朝陽的光穿過鐫花的窗安靜的投在室內,這會是一個熱天氣。
  小山的電話震動。
  他輕輕的拍拍佳寧的肩,勸哄著讓她去床的另一側去睡,她翻了個身背對了他。他吻她一下才出了房間。
  是查才將軍的隨員打來的電話。
  將軍結束了公務將在這天晚上回到查才城。
  香蘭小姐將隨他一起回來。
  他心裏一動,收線之前請對方代為問候將軍。
  他從井裏打上來涼水衝洗身體,換了衣服,又回到佳寧的房間。
  她還閉著眼。可是已經醒了。
  他走過去吻她的額頭,直教她睜開眼睛,那一雙眼,黑白分明,太聰明了一些。小山輕聲說:“我是誰?別叫錯了名字。”
  佳寧微微一笑:“周小山,我是誰?你也別叫錯了名字。”

  二十二
  “你最喜歡些什麽?”
  “涮羊肉,南加州的水果酒,金屬放在強酸的溶液中滋滋的響聲,還有,吸煙。”裘佳寧枕在自己的胳膊上,眯著眼睛向外麵看,熱天氣,白熾的陽光穿過百葉窗投射進昏暗的房間裏,周小山仰麵躺著,頸下是她柔軟纖細的腰肢,他們赤裸著身體,輾轉的曲線,一粒一粒細密的汗珠,樹的枝葉和窗欞的影子,是欲望在皮膚上書寫的詩篇。“你呢?”她問。
  “水。長苔蘚的石頭,精致的雷和炸彈……你討厭什麽?”
  “你。”她立即回答。
  周小山手搭在額頭上,喉嚨裏低低的笑出來:“謝謝。”
  “你呢?你討厭什麽?”
  他想了一會兒方說:“煙。”
  年紀漸長,小山手法日益老道,經驗成熟。他為查才將軍完成多項重大的交易,將軍將一筆多過一筆的傭金打在他的賬戶上。他想要拿去一些給媽媽。
  那日他未經允許逃離學校回到家中,傍晚跟阿媽隔了桌上如豆的燈火對著吃飯,小山光腳蹲在地上,將酸筍就著粑粑大口的送到嘴裏,他有時抬起頭看看阿媽,她把用茶葉的青尖炒的雞蛋夾到他的碗裏。
  阿媽收拾了碗筷便習慣性的坐在門檻邊吸煙,小山走過去,到她的身邊,將用將軍給的錢換來的金子放在她的腳邊。
  阿媽看一看:“幹什麽?”
  小山說:“給你。”
  她拾起來掂一掂:“這是多少?你知不知道?”
  他搖搖頭,雖然年紀輕輕,卻隻是經手數目巨大的交易,他對自己手裏的數字沒有概念。阿媽說:“小山你看,這山頭的梯田都是阿媽的茶樹,自種自收,每年數次。我活著就是在忙碌。可你給我的這塊金子能買下這樣的一百塊田地,雇許多的人幫我工作。然後呢?你讓阿媽做什麽?”
  “我想要你過得好……”
  “我過得好……”她微笑看著他,“卷煙不吸了,這種帶過濾嘴的,我也買得起。”
  暮色四合,漸漸籠罩茶山。阿媽為他鋪床,小山站在她的後麵說:“阿媽,我要回學校去了。明天要見將軍。”
  她的身體微微停頓,慢慢抬起身體回頭看他,她從來美麗的年輕的臉不知自何時起爬上了皺紋,兩道深的法令陷在唇邊,是對生命隱忍的痕跡。她的眼睛還是那樣的清澈,此時卻憂傷。
  “這麽急?……”阿媽喃喃的說。
  “嗯。”
  她在他要走出門的時候抱他在懷裏,在他耳邊說:“兒子你什麽時候退休啊?什麽時候回來跟阿媽摘茶葉啊?”
  他在她的背上轉了個身,從後麵看她光滑細膩的脊背,他伸手撫摸她的頭發,指尖在她的發絲中緩緩的浮起來。
  “你是說,你的媽媽也愛吸煙的?”她問。
  “嗯。你告訴我,吸進去什麽感覺?”
  她放平了胳膊,俯下身想一想:“剛開始的時候,是挺解乏的。後來主要是習慣了。有一支煙在手上,手就不顫抖了。”
  小山有同感,點點頭,臉頰摩擦她背上的肌膚:“習慣。習慣真是厲害。思考都不用了。按照習慣行事。”
  18歲的周小山已經有了好勝的習慣,他樂於接受新的任務。刺探的時機,偷竊的風險,接洽的場合,運輸的路線,他精心的策劃,仔細的安排布置,沒有漏洞。
  那是在,阿姆斯特丹的國際機場。
  他將到手的的三枚鬱金香極品藏匿在存放普通球莖的木箱裏,裏麵微酸性的黑土壤和錫箔片就算隻有薄薄的一層也是最好的屏蔽。順利通過安檢,他眼看著工人將那木箱小心翼翼的架上飛機的貨倉,然後按開了腕表的機關,裏麵綠燈閃爍,方便他監控自己押送的寶物。
  小山坐在經濟艙的最後一排,要了一杯清水,打開雜誌,準備回鄉。他碰到了身邊女士的胳膊,馬上躲開,抬眼看看,那是個金發的孕婦。身體浮腫著,臉龐卻分外的美麗。這一路,年輕的周小山趁她不注意的時候便總是偷偷看一看,她發現了,向他微微笑笑,用英語說:“到了江外就可以生下他來了。”
  小山順利抵達江外,將珍貴的鬱金香獻給將軍。在將軍的書房裏,他接過來,臉上卻未見高興。
  “小山,你坐下來。我有話跟你說。”
  然後將軍告訴他阿媽的死訊。
  他沒有說話,也沒有眼淚。
  周小山坐起來,坐在床腳。
  佳寧看一看他,又別開眼睛,回過頭來。
  可她還是看見了他勁瘦修長的身體,俊美如裁的側臉,跟腦海裏的印象重疊在一起,如此更揮之不去。
  他們各自看向一邊。
  誰的心,停留在哪裏?
  “我阿媽,她吸煙,引燃了房子。她死了。”
  她聽了有良久沒有說話。
  她想起他曾提及自己的母親,說她自己種植茶樹,翻炒茶葉。原來她已經死了。她想,那個婦人生前會是怎樣的豔麗?
  “她想死嗎?她自己?”
  “不。”他迅速的看看她,“為什麽?”
  佳寧搖搖頭:“我掐息了煙的時候,總要狠狠的摁在煙缸裏,為什麽有人吸煙會引起火災呢?摁滅的動作比點煙還要簡單熟練。”
  小山低下頭:“她對自己太不在意。”
  “所以,”她披上衣服坐起來,頭發一展,披在外麵,“你討厭所有人吸煙。那一次,還把煙卷從我嘴巴上拿下來。”她笑一笑,站起來,坐到他的身邊,伸手扶在他的頸子上:“還以為你硬的像金剛鑽。現在跟我說,心是疼的,對不對?”
  為母親服喪之後,小山在江外勾留數天。
  將軍差遣了人找他回來,並將這座帶有巨大中庭的宅子給了他。
  找到周小山的人之後卻遇到了難題,因為香蘭小姐追問他究竟是在哪裏找到的他。那人違抗不了,隻得老實回答了,在一個妓院。
  她去找他的時候,他坐在石板地上,從井裏打上冰涼的水來,一遍一遍的衝在自己的身上。
  香蘭脫下鞋子,安靜的走過去,在他身後喚他:“小山。”
  他不回答,繼續衝洗著自己的身體,要把什麽東西洗下去,是放縱的痕跡,或是心裏的悲傷。
  她抱住他,把他的頭輕輕的攬在自己的懷裏:“小山。”
  他目光向前,手卻沒有停下,繼續一下一下的把水澆在自己的身上。
  她將他緊緊的抱住,悲痛的,固執的叫他:“小山,你在幹什麽?你哭出來,好不好?媽媽死去的時候,你可以哭的。她不會高興你這樣。”
  他手中的水舀“啪”的掉在地上,撞上硬的石板,裂成兩段。
  她感到他的手握住自己的胳膊,那樣用力,他的頭埋在她的懷裏,忽然一陣的悸動,沒有聲音,一點都沒有,隻是那樣悲傷的絕望的哭泣,發抖。
  她的唇印在他的額角,輕聲的安慰:“對,就是這樣。小山。”
  阿媽走後,他一直不能安心的睡覺,可是在這一夜,在香蘭的懷抱中,他睡得那樣的沉靜,踏實。第二日醒來,兩個年輕人和衣躺在床上,香蘭看著他,微笑溢出美麗的眼睛:“你早,小山。餓不餓,想吃些什麽?”
  她從哪裏學來,自己親手做酸筍給他吃?她也用清香的茶葉尖炒雞蛋。她給他沏了普洱茶來。
  小山呷一口那釅釅的茶,隻覺得眼睛又濕潤了。
  她握著他的手,親吻他的嘴巴,眼淚落在他的臉頰上:“小山,讓我這樣陪著你,好不好?你為我,都做了那麽多的事情。”
  他本知道那是將軍的女兒。那不是“他的女孩”。
  他年紀再小也清楚這一點。雷池,越不了半步。
  但是此時不一樣,他剛剛失去母親,孤獨和痛穿透心髒,這美麗的姑娘讓他覺得這麽安全和寧靜,一點點可憐的對溫暖的貪婪迷失了他的判斷。
  他在她的身體裏輾轉。顧不得明天。
  “你是專業人士。還到手過什麽更有趣的東西?”
  “什麽都有一些。如果我能開間鋪子,一定貨樣齊全。”
  “失手過嗎?”
  “那次,應該就算是吧。”
  “弄砸了事情?”
  “不。偷錯了東西。”
  “……?”
  “偷錯了,所以得用一生來償還。”
  “……一個女人?”
  他皺眉看看她:“這樣刨根問底,累不累?”
  “她現在在哪裏?”
  第二日,驕陽似火,停機坪上,目之所及,沙土是紅銅色。
  查才將軍從直升飛機上下來,指間撚著一串佛珠。
  在自己的城市裏,身前身後仍有保鏢簇擁,他在眾人中看見小山,招手要他過來,沒有話,隻是握一握他的手。
  香蘭在哪裏?
  她就在將軍的身後。
  紫檀木匣子,雕琢玉蘭花案,年輕的香蘭黑白色的照片在上麵,淺淺的笑,暗暗的香。
  小山緩緩走過去,從別人手中接過她,輕聲說:“香蘭,好久不見。”

  二十三
  小山飲過清茶,將軍讓他進去,他的隨從站在書房的門口,伸手攔住小山。他抬起手,對方簡單而重點明確的檢查過方讓他進入。
  換了長衫的將軍坐在窗下的搖椅上,闔著眼睛,慢慢的說:“你不要介意。最近局勢有點混亂。西部邊境又交了火。”
  小山在他後麵的竹椅上坐下來:“買家反饋的情況說,A材料的冶煉,一切進展順利,半個月後將知會我們結果。三天前,我收到第一批武器彈藥,已經送至狙擊旅。”
  “給你的任務,我從來不擔心。”
  “……”
  查才將軍年輕的時候,膝部曾經中過子彈,留下了毛病,不能見涼,不能見疾風。他的書房裏沒有空調,隻有懸在天花板上的風扇安靜緩慢的轉動,微微的卷起風,使空氣不至於過於悶窒。他的臉上,有扇葉的影子,忽明忽暗。
  “你最後一次見到她,是什麽時候?”
  “……四年前。”
  “還記得她的樣子?”
  “記得。”
  “可是,我怎麽忘了?”將軍睜開眼睛,鎖著眉頭,回身看一看他,“她頭發長不長?”
  “很長。”
  “是啊,”他想一想,“她媽媽去世之後,她就一直留著頭發。”
  “她染色沒有?”
  “沒有。黑的。又黑又亮。”
  “嗯。在英國的時候問過我,我沒有同意。”他慢慢的又靠在椅背上,“可是,孩子長得大了,管也管不住……她就這麽走了。也沒管我允不允許。”
  “……”
  “……小山。”
  “是。”
  “你怪不怪我?”
  “不。從來不。將軍,我的一切都是您給的。”
  “那你說,香蘭她怪不怪我?”
  “她是您的女兒,我是您的仆人。”
  他想要離開,她不讓他動,躺在他的身側,數著他長長的睫毛。
  “對不起。”他慢慢的說。
  “你在說什麽?”她的下巴點在他的肩頭,吐氣如蘭。
  “你流血了。”他皺著眉,本來黑亮的眼睛霧氣蒙蒙,“疼不疼?”
  她搖頭,扶正他的臉,麵對自己:“我們結婚,阿爸會同意。”
  他坐起來,背對著她:“你是他的女兒,我是他的仆人。”
  她從後麵擁抱他:“不許你再這麽說。我們要結婚,是夫妻。我今晚就去找他。”
  他想了很久,牢牢握住她的手:“我是男人。讓我去跟他說。”
  這一日是黃道吉日,查才城大寺廟落成,佛衣金裝揭幕的典禮。得道的僧侶誦經祝福,將軍的朋友,戰友,幕僚,城裏的民眾數千人出席。香火彌天。典禮之後,還將有素宴,將軍大饗賓朋。
  香蘭跟在父親的身邊,小山不在。
  一直以來,他是父親手中的兵權和巨大的財產之外隱秘的武器,很少人知道他的存在,可是父親卻格外的愛護和器重他。
  她仰頭看看阿爸,他有溫和的一張臉,看著她,看著小山的時候,目光裏都是關懷。
  她心裏小小的盤算著,如今,這樣溫暖的關係更親近了一層,她和小山,阿爸和小山。多麽幸福的自己。
  典禮結束,素宴備好,眾人落座。
  查才將軍的身邊尚餘兩個空位。
  宴席,遲遲不開。
  將軍鬆了一鬆領子。
  這重要的客人遲到良久,終於肯蒞臨,香蘭看見父親站起身,自己也慢慢的站起來。
  來人向查才將軍敬軍禮:“將軍恕罪,屬下來晚了。”
  查才握他的手:“你跟我,現在還自稱什麽屬下?”
  那人貼近將軍的耳邊,麵有難色:“我不信佛,入不得佛堂。所以遲到……”
  “來赴宴就是好的。”將軍伸手牽過香蘭,“香蘭,來來來,你該記得阮叔。”
  香蘭笑,當然她記得。
  不記得他,也記得他身邊的兒子,高個子,麵孔硬朗,微微含笑,那樣難以捕捉的,莫測高深的笑容。
  中過她一槍的阮文昭,現在又這樣站在她麵前。
  沒有人記得這件事情嗎?
  見禮,落座,溫言敘舊,把酒言歡。
  輪流轉的風水讓大人把之前的恩怨一筆勾銷。
  小山還未找將軍,卻被將軍叫到官邸來。
  他正在草地上練習射箭,展開手臂,鯊骨製的硬弓拉的圓了,“嗖”的射出去,正中靶心。
  “我知道母親去世,你心裏難受。小山你願不願意先休假?這個時候去日本是最好的季節。你出國這麽多次,從來都沒有真正的旅行過……”
  周小山聞言未答,卻緩緩的跪下來。
  將軍轉身,十分詫異,弓箭交付一手,要扶他起身,手忽然在空中停住,沉聲問:“做什麽?小山。”
  “我要香蘭,要跟她結婚。”小山一字一句。
  將軍聽了,半晌沒有反應。
  然後小山聽見他拉弓的聲音,他抬起頭,將軍的箭尖正對他雙目之間,滿弓。
  “有膽再說一遍。”
  他自下而上看定將軍的眼睛,語氣堅定,毫不動搖:“香蘭已經是我的人,我要她。”
  話音未落,將軍鬆手放箭,刹那間,尖端稍偏,整支利箭擦著他的耳朵過去,沒入假山的石楞,空氣隨之“嗡”的震顫。
  將軍提起他的領子,怒視他的雙眼:“教了你這麽多,原來偷到我的身上來了。好手段啊,小山。”
  周小山紋絲不動。
  “你下去。我現在不想見到你。”
  他起身,向外走,每一步似有千斤重。
  走到香蘭房間的樓下,迎著陽光向上看一看,隻見緊閉的窗簾。
  那天他難得的做了夢,回到小時候,赤腳在綠林裏奔跑,自由自在。忽然肚子餓了,想到要回家吃飯。
  可睜開眼睛,現實裏的他,已再沒有後路。
  他再次被叫到將軍的身邊又是數日之後,他沒有弓箭,沒有怒氣,也沒有從前的親密,隻是親自給他倒了一杯茶,小山接過來,喝不下去。
  “我沒有兒子。”他聽見將軍說,“在你身上看到年輕時候的自己。這麽好勝又了不起。什麽人相識相知都是緣分,小山,你跟我有緣。”
  “……”
  “你小時候救過我的命,長大之後,為我做那麽多的事情,還舍得自己代我的女兒受罰,小山,我給你什麽都不算多……”
  “……”他抬頭看將軍,此時無地自容,“我本來什麽都沒有。我的一切都是你給的。將軍。”
  查才抬手打斷他,看著他的眼睛:“讓我做件事情,做任何事情。小山你什麽要求都可以提出,隻是,香蘭,她不行。”將軍垂下頭,又抬起來看他,眼裏竟有淚水,“如今我勢不如人,逼到這一步,要與旁人合作才能挽回頹敗,香蘭是他們的條件……”
  小山聽到這裏隻覺得熱血上湧在腔內奔騰,直衝額頂,眼前一幕一幕是自小將軍對他的教誨,關懷和栽培,他站起身來,望定將軍:“我從小受您的教導,沒有您,沒有今時今日的我。現在小山愈矩,犯了大錯,願受將軍重罰!”
  他看著他,指間撚動佛珠:“情非得已,我無法下手罰你。”
  “我請求您送我上前線……”
  他按住小山的肩頭:“坐下來,小山。不要再說去戰場,那是軍隊的事情,你是寶劍,我不能濫用。隻是,”將軍頓一頓,“如果,我把香蘭外嫁……”
  “將軍的家事,小山不能過問。今天您原諒我,從此以後,為將軍效力,肝腦塗地,不計代價。”
  “……小山,不用賭咒。你做的一直很好。”
  這已經是四年前的事情了。
  那樣一個年輕人不守規矩的錯誤,烙在查香蘭的身上,而周小山要用一生的犬馬之勞來償還給她的父親。
  現在,查才將軍終於把她從夫家接回了故鄉,她的骨灰就在房間一側的香案上。小山又走過去仔細看她的照片。想起她與阮文昭結婚之前最後一次去找他,他也是那樣仔細看著她,想要說些什麽,卻發現自己是如此的懦弱和駑鈍,終於他找到了合適的詞語,他說對不起,聽見了香蘭也說一樣的話。
  “我這次接了香蘭回來,總是想起她從前的事情。也不僅僅是她了,還有我自己年輕的時候。小山,我真的老了。”將軍站起來,走到他的麵前,“身邊除了你,再沒有信得過的人。如果我退休……”
  “您這是累了,怎麽說這種話。這麽多跟著您的人,戰友,兄弟,同誌,百姓,您怎麽能說退休?”小山說。
  將軍看他,微微一笑:“你這是不願意啊。小山,好,我不勉強。”他揉一揉太陽穴,仿佛重負之下又勉強振作起精神,“關於那個材料,你請來的是……”
  “發明者之一,北華大學的博士,裘佳寧。”
  他點點頭:“照顧的還好嗎?我們從來不虧待客人。”
  “沒有問題。”
  “你安排一下。我想跟這位博士吃頓飯。”
  小山抬頭:“將軍,一直以來都是我出麵交易,她並不知道您在幕後。這樣做,不安全。不合慣例。”
  “我有分寸,你去安排好了。”
  他在夜裏回來,她趴在桌子上,在方格本上跟自己下五子棋,抬頭看了他一眼,然後繼續。
  小山倒了水喝,本來背向著她,小心的在鏡子的裏又看看她,結果對上了她的眼睛。
  “看什麽?你。”佳寧問得一臉嚴肅。
  “總是怕你,又跑了。”小山說。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好氣派。”
  他走過來,坐到她身邊,一手拄著頭,一手撥開她額角的頭發,隻見她圓溜溜的耳垂兒,奇怪之前怎麽沒有發現她身上這有趣的部分,心裏癢癢的要吻。她斜他一眼,小山隻好按捺下來。
  她擋開他的手。
  “有個長輩要見你。”他說。
  她手下跟自己的戰局繼續,左突右擋,一招快過一招。
  “明天一起吃中午飯。”
  她沒有拒絕。就是同意。情不情願不管,現在沉默的就範:又如晚上,這對仇人躺在一張床上。
  她翻了個身,腿碰到了他一下,小山順勢挨開她的膝蓋,身體輕轉,手臂一按,整個人就罩在她的身體上。
  靜悄悄的夜,一點風都沒有。
  呼吸聲,還有她亮的眼睛。
  他又撥開她的發,沿著她的臉龐和頸子一路親吻尋找,嗅一嗅,終於要含住向往已久的她的那粒耳垂兒。
  她掙紮了一下,用了力晃動身子和腦袋,他抬起頭來,看著她。
  “是誰要見我?”
  “都說了。”
  “我在這裏沒什麽長輩。”
  “……”
  “你老板?”
  他從上麵看她就這樣猜到了,臉上不動聲色,心裏不是不驚訝的。
  “莫名其妙的見這麽一個麵,以後他要殺了我滅口怎麽辦?”
  他的不安就這樣被她直直的問出來,其實已經打定了主意,他摟著她的手臂收緊了,沉聲說道:“我隻要東西,不要人命。”
  她雙手撐住他的肩膀,對著他的眼睛:“我告訴你,周小山,我不怕死。我來了這裏就沒打算活著回去。但是,我丈夫,他無辜。你跟我要是算有那麽一點點交情,也得放他回去。”
  事到如今,她也這樣顧著她的男人。他覺得心裏有讚賞,更多的卻是從來沒有過的酸澀,剛剛身體裏的熱潮就這樣冷了,淡了。身子一側,就倒回原來的位置上。
  安靜一會兒,他要睡著了,嘴巴卻被她吻上。誘導著開啟他的牙關,唇舌糾纏,他本無心戀戰,卻被她一點點撩撥起來,她的吻一路向下,咽喉,胸膛,小腹,直到最後的吸吮。
  沉淪的遊戲裏再沒有他既定的法則。

  二十四
  大宅院,綠樹掩映,幾進幾重,每一層都有警衛把守,她隨身的劈刀入了門就被卸下。
  “給我管好。”裘佳寧說,“我還要的。”
  “當然。”周小山說。
  到最裏麵的園林,遠遠看見假山下有個飛瀑,旁邊的涼亭裏一個人,看不清麵目,坐著,腰很直。
  “怎麽稱呼?”佳寧問身邊的小山。
  他想一想:“不用稱呼。”
  她看他一眼,“嗤”的一笑:“他是誰會嚇到我?”
  小山沒應,伸手讓她過去。
  “我一個人?你不過去?”
  “他沒有請我。”
  她抬腿就要上前了,突然被小山拽住胳膊,她回頭,漫不經心的:“幹什麽?”
  “記住不要亂說話。”
  看見她過來,男人先站起身。他有張年輕而溫和的臉孔,可是額角有白發,讓人猜不出年齡。伸出手來,腕子上是木雕的佛珠。
  “裘老師。”他說漢語。
  佳寧輕輕一握對方的指尖:“不敢當。”
  她自己坐下,疊著腿,身子側向一邊看瀑布,那下麵居然還有一汪碧綠的小潭,金鯉湊在青色石崖邊嬉戲。
  仆人把茶水送上,佳寧看一看:“換咖啡,我不喝茶。”
  來人聞言隻好照辦。
  從北京至此地,一路出生入死,幾乎到了盡頭,最危險的地方忽現難得的美景,佳寧心無旁騖。
  “知道裘老師是傑出的人物,可還是沒有想到是這麽年輕的女士。”他開口說話,竟是奉承。
  “傑出什麽?常年蹲在實驗室而已。一不小心,還給自己找了麻煩。”
  查才低低笑出來:“當個一無是處的平凡人,還是個找麻煩的科學家,如果可能回頭,裘老師,您也是一樣的選擇。”
  “我會謹慎。”
  “防不勝防。”他飲一口自己的茶,“這是必然的代價。”
  有侍女上來,端來兩個翠邊白瓷托盤,上麵是新鮮的豆芽,香菌,木耳和青菜絲,侍女用薄荷葉擦拭了手指,將菜肴裹在白色透明的粉卷中,第一枚給呈給佳寧。
  她接過來,查才伸手用小勺將淺色的料汁點在上麵:“平淡無奇的東西,加了佐料,格外精彩。來,嚐一嚐。”
  她吃一口,齒頰溢香。
  第二道菜裝在榴蓮裏上來,去了蓋兒,裏麵是榴蓮肉裹著米飯,蝦仁和魚肚,配酸湯,裹在香草裏的雞肉。
  食品也是物質材料,搭配不同,比例變化,效果大不一樣,佳寧深諳此道,細致品嚐這美味佳肴。
  “二戰結束之際,蘇聯人和美國人幾乎同時攻進德國。坐下來談判之前肯定要比著搶奪戰利品。蘇聯人拿走了現成的圖紙,美國人把科學家打包回國。後來的結果大家都知道了。”
  佳寧低頭大口吃著榴蓮海鮮煲,聽著對麵的人講述這一段掌故。
  “我也搜羅有趣的東西:古董,珍奇,異獸,致命的毒藥或是高端的科技。可什麽都不及人才那樣寶貴。我堅信這一點。”
  她用手抓起雞肉來吃。
  “我的中文不及小山那麽好,但也聽說過一個成語,意思是說,美的鳥要找好的樹來棲息。比如鳳凰和梧桐。裘老師,你可找到你的梧桐樹?”
  她抬頭看他,又看看一直在庭院外麵等待著的小山,看見他也正望向這邊:“當然,可你的獵手把我擒下來。”
  “我受朋友之托,要你的研究成果,小山他辦事手段太硬,可能得罪了裘老師,我日後當然要補償。我現在跟您說的,是今後的事情,也許我們,可以有,長期的合作。我需要好鋼,這方麵,您是專家。條件,我們可以好好談……”
  佳寧“嗬”的笑了,嘴裏還有飯,可是清楚的說:“周小山這個高端人才,跟他,你是怎麽談的條件?”
  查才用餐巾印印嘴巴,岔開她的問題:“不著急回答我,裘老師,您想好了再說。”
  他拿起自己的茶來喝,吹吹浮葉,呷下一口,像是跟她說話,又像是自言自語:“再聰明,也是個孩子,不懂得茶才是真正的好東西。”
  小山看著她走過來,神情懶散,無風無浪。
  “我都不知道,你吃飯那麽粗魯。”
  “你不知道的事還多著呢。”佳寧伸手擦掉嘴角的一粒米飯。
  他們一層層的走出將軍的宅邸,在大門外,他將劈刀還給她。那上麵安了一個藤編的小套,可以掛在肩膀上,封住了刀刃又方便攜帶。
  佳寧看看:“這是什麽?”
  “我給你做的,看看合不合適。”小山說。他提一提肩膀的帶子,“好像有點長。”
  “你還會……”
  “鄉下人的手藝。”他看看她,“拔出來,比一下,看看順不順手。”
  刀正在腋下,佳寧“噌”的拔出來,向上一揚,對著小山比了一下,守大門的衛兵一個激靈就要過來,小山向他擺手。
  佳寧逆著光,對著自己的影子擺擺樣子:“這樣看,像個,職業選手。”
  “也許以後用的上。”
  她收刀入鞘:“一定用的上。”
  之後數日,在等待和沉默中度過。
  白天,周小山有時候不在,更多的時候,坐在自己的房間裏,安靜的將手槍擦得烏亮,對著院子裏榕樹上釘著的靶子瞄準。沒有子彈。
  他們在一張桌上吃飯,一張床上睡覺。
  沒再做愛。
  這是這麽奇怪的關係和相處的方式。他們不是愛人,卻如此親密;她對他心負仇恨,卻在他的身邊覓得安全。
  裘佳寧粗喘了一口氣,在午夜裏睜開眼睛醒來,身上是一層密密的汗。
  她對麵躺著周小山,熟睡時候的樣子更加的年輕,月光下是他白皙清純的臉孔,一絲風霜都沒有:這麽會騙人,誰知道這個狠角色身上背了多少的債?
  可他替人賣命,自己高不高興這樣?
  他想起他早逝的媽媽的時候,心裏會不會疼痛?
  他看起來還這麽小。
  她向他的臉孔伸出手去,想要碰一碰他,快要觸到了,睡夢中的周小山突然皺了皺鼻子,她迅速收回了自己的手,翻了個身,朝向外麵。
  可是他的手伸過來,搭在她的腰上,身子輕巧巧的就移近到了她的身邊,發涼的嘴唇印在她的肩胛上,含糊的嘀咕一聲。
  她咬著自己的拇指,汗毛都立了起來,然而他並沒有醒過來。
  第二日他們吃早飯的時候,他接了一個電話,立即穿戴整齊的走了。沒過多久又回來,佳寧正對著不能上網的電腦打遊戲,小山將餐桌上已經涼了的自己的牛奶大口喝了。
  他過去看一看:“哦?這麽厲害。”
  “還好吧。來到這裏之後練的。”
  “我也來試試。”小山說。
  佳寧將位子讓給他,小山上去就被斃掉了。
  “還以為你是玩家呢,有這麽多遊戲軟件。”
  他看著屏幕說:“給你買的。”
  他重新入局,裝備了武器,選好了路線。有了之前的一次經驗,第二次好了許多。手腦並用的殺人遊戲,這個年輕人是個行家。
  佳寧走到簷廊上來,盤腿坐在欄杆上,摸摸衣服發現早就沒了煙,隻得空著手發呆。
  小山在裏麵說:“你悶了嗎?”
  她聽了微微笑:“怎麽會?我早知道不是來度假的。”
  “若是在北京,你做些什麽?”
  “現在是……?”
  “2月中旬。”
  2月中旬,正是寒假,如果沒有緊要的研究項目,如果秦斌也有空,他們會出門旅行,去北方滑雪,或是去南方遊泳曬太陽。在哈爾濱穿著皮襖吃火鍋的時候,在海南可以把自己埋在比胡椒麵還細致的沙子裏。多麽好,多麽幅員遼闊的國家。同一時間,從北到南,從嚴冬到盛夏,一列火車走下來,即可曆時四季。
  他走出來:“你想不想,跟我出門一趟?”
  她看他一眼。
  “我得令可以休假一周,你願不願意,跟我出去旅行?我們不會走的太遠。”
  她低下頭,想一想:“周小山,我能選擇嗎?”
  又是沉默,這是周小山的“不”。
  “那好,我同意,長官。不過,請不要耽誤我們之後的約定。你答應了的,對方一旦認證,就放我們回去。”
  “當然。說定了。”
  說走就走,他們第二日動身。
  周小山開吉普車。公路旅行。
  她出來的時候,他剛剛檢查了油箱,用紙擦擦雙手。
  小山穿著卡其色的襯衫和長褲,袖子捥到大臂上,露出精壯有力的胳膊,腿又直又長,看見她問:“準備好了?小姐,上路嗎?”
  她把袋子和自己的刀鞘扔到車子的後座:“我不是主婦,不會做三文治。有什麽需要準備?”
  他走過來,她往後一撤,動作沒有他快,鼻梁上便被架上了一副墨鏡:“小心太陽厲害。”
  太陽還真是厲害,穿過了黑色的保護屏落到身上,暖暖癢癢。小山駕車飛快而平穩,佳寧縮在寬大的座位上,頭一側就要睡著。
  迷迷糊糊的時候,聽見小山說話,聲音裏有暗含的笑意:“說你聰明吧,做了那麽大的學問。可是這樣看又不像,也不問我到底去哪裏,還這麽就要睡了。”
  “我怎麽聰明了?我就是一個,”墨鏡的掩護下,她看著他:精致的側臉,修長的手臂,車上密閉的小小的空間裏,是他身上若有若無的植物的氣息,“我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笨蛋。”她裹緊了衣服,縮成一團睡著了。
  夢裏回到美國,第一個假期。她自己開著車穿越沙漠裏無盡的公路,想去維加斯試試手氣。空氣跟此處不同,炎熱而幹燥,還有仙人掌和蜥蜴,有壯漢豎著拇指要搭順風車,她“嗖”的一下滑過去,反光鏡裏看見那人換了中指豎起來。她“哈哈哈”的笑。
  賭城門口豎著威爾史密斯新片的宣傳畫,這個黑人就是長的帥而已,電影和歌曲都太一般。
  她不是賭徒,好奇而已,所以玩最簡單的遊戲。老虎機將她的小硬幣吞進去,總會吐出更多的來。意興被這樣一點點一點點的鼓動起來,注越下越多,手氣越來越順,理性控製不了貪婪,直到“嘩啦”一聲,本息全無,滿盤皆輸。
  佳寧猛地睜開眼睛,這樣不知身在何地。背上皆是汗水,打透了自己的T恤衫。她扶著額頭坐正了身體。
  沒有突然變臉的老虎機,隻有周小山。
  他看看她:“你睡醒了?”
  “……”
  車子一側,忽然停在路邊,小山下了車,從她這一邊把車門打開。
  佳寧不解:“幹什麽?”
  “你去開車。我累了。”
  “我們去哪裏?我不認識路。”
  “沿著公路走就好。”
  她被他推到駕駛座上,看看他,小山把自己的墨鏡摘下來,抻抻胳膊:“快走啊。怎麽還不上路?”
  “都不知道你賣的什麽藥。”佳寧嘟嘟囔囔的說著,踩下了油門。一腳到底。
  “我睡一會兒。”小山說。
  她沒應聲。
  可過了一會兒,這個人居然把頭靠在了她的肩膀上。
  她恨恨的使勁甩了一下:“你這樣我開不了車。兩個人一起死掉。”
  他閉著眼睛說:“佳寧,你乖乖的好不好?幾天而已。我們一共才有多長的時間?”
  佳寧心中一震,側頭看看肩上的小山,那彎彎的眼睛,那無辜無害的一張臉,有些掙紮著,困頓著的東西在心裏慢慢軟化。
  仿佛看電影一樣,自己心裏也知道,這個女人又忘記了教訓。
  她伸手把冷氣撥小。

  二十五
  繞過山嶺,車子在高速公路上向東北方向行駛,他們喝清水,吃小山備好的簡單食物,輪流開車。午後光景,經過關卡,公路上來往的車子漸多,再往前走,一點點看到漲高的海麵和高樓聳立的城市。
  “這是……”
  “督麥城,改革開放的窗口城市。我們的深圳。”小山說,“看,那裏是港口。”
  佳寧看見數艘懸掛外國旗的巨輪停留,海水深藍色,白海鷗輕輕掠過。
  “此處是東南亞少有的天然良港之一,每日吞吐大量的貨物,旅客。”
  “觀光還是做生意?”
  “都有。旅行者們很好奇,這個國家現在是個什麽樣子?可還有傳說中秀美的山水?沒有被常年的炮火轟炸掉?
  也有敏銳而敢於探險的商人在這裏登陸我的國家,因為製度還在實驗階段,所以稅率優惠,他們運來汽車,電器,各種昂貴的工業製成品,在這裏以超國民的待遇開設工廠,他們帶走絲綢,寶石,高純度的蔗糖和橡膠,轉了手,又是好買賣——利潤像以石油的價格販賣海水。
  可是沒有辦法,這個國家太饑渴,迫不及待的要以自己的血肉換的奶水來喝。你理解的,你們也曾是如此。”
  車子進入鬧市區,街道整齊,綠意盎然。廣場上,噴泉旁,亞熱帶的樹木生長的矯健茁壯,開出豔麗的花朵,綠樹間是座座摩天大廈,玻璃磚的外殼,在藍天下熠熠生輝。膚色各異的人,徒步,開車,佳寧看到的是一張張意興盎然的臉孔。
  小山伸伸手:“對,右轉,看到最前麵的酒店?在那裏停下來。”
  她看看外麵,又在反光鏡裏看看周小山:“像是兩個世界。”
  “有了貿易,有了人,有了覓食和取樂的需要,通關的埠口最先繁華起來。這個城市裏有高級的旅館,精致的食物,美麗的女人和,男人,還有危險而刺激的娛樂。”
  “誰是大老板?你的那個‘長輩’?”
  “當然不。這裏太大太繁華,很多強大的勢力隻能分得一杯羹。我們在這裏有自己的碼頭和部分產業,我偶爾來這裏提取貨物,僅此而已。……車子就停在這吧,我們走。”
  佳寧拿自己的背包,小山從車子的後備箱裏提了黑色的皮包。
  她看一看:“不是說放假嗎?怎麽還有任務?”
  “隨身常備。”他走上前,空著的一隻手攬她的腰,“走吧。”
  富麗堂皇的酒店正門是模擬凱旋門的造型,數個白人侍童笑容可掬的迎送衣著華麗的過往的客人。西洋式的外觀卻有地方特色的洞天,進了大門又是另一重庭院。日光被天井上方綠色的玻璃柔和的過濾,投射下來,溫暖舒適。石子鋪路,綠藤纏繞亭台軒榭,清清淙淙的噴泉跟著鋼琴聲起伏流淌,透明的觀景電梯上上下下,雅座上有人親密的攀談,用金筆在合同上簽字。
  沒有人過多的注意穿過大堂的這一對,墨鏡遮住了他們漂亮的眼睛。年輕的情侶觀光客而已,尤其此時,訪問督麥城又有極佳的理由。
  華麗的海報自酒店三樓垂下,世界上最著名的魔術師搭檔齊格菲和羅易從美國移駕此地,將帶著他們的白虎白獅在這裏做精采絕倫的演出。
  “北京話這叫什麽?戲法,對不對?”電梯裏,小山問佳寧。
  “嗯。”
  “你喜歡看嗎?”他在陽光下看她細致的皮膚,挺秀的鼻梁,隱在黑發中小小的耳垂兒,他微微低下頭。
  “為了這個帶我來這兒?”
  “電動不是打完了?”
  她想一想:“剛到美國的時候,去維加斯玩,他們演出的票價比席琳迪翁的演唱會還要貴上一倍。我考慮了一下,還是用那些零用錢換了幣子去玩老虎機。”
  “賭鬼。”
  她剛要抬頭橫他一眼,他作勢要親她唇,佳寧低頭。
  電梯“叮咚”一聲到了23樓,小山攬著她下來。
  兩個房間。
  她之前想錯了。
  她要把門合上的時候被他輕輕格住:“今晚要約會,小姐有沒有空?”
  她在門裏說:“我累了。”
  “那我恭候。”
  她洗了澡睡覺,睜開眼睛已是傍晚,打開窗簾看見暮色中的海。此處與家鄉海角天涯。
  有人按門鈴,是水珠兒滴在石板上的聲音,清楚可愛。
  佳寧理了理頭發去開門,外麵是侍者,手中捧著白色的禮盒,用純正的漢語說:“裘佳寧小姐請簽收。”
  還能是誰做的遊戲?她接過來,打開看,黑綢子的小禮服,輕輕碰,又細又滑,微涼的觸感滋潤指尖那一小塊兒的皮膚。
  佳寧最愛華服,將那美麗的小裙拿起來放下去,心中喜愛又拿不定主意,直到周小山在外麵按鈴。
  她開門,愣一下。她從沒有看過這個樣子的小山。
  在北京,他是一襲布衣的學生,穿幹淨的運動鞋,樣子清純而樸素;在查才城,他穿短衣長褲的民族服裝,袍袖當風,是身藏古韻的少年郎;而眼前的小山,身上是藍黑色的閃著暗暗光澤的絲綢襯衫和筆挺的同色長褲,襯衫開了兩枚扣子,映得臉上和脖頸的皮膚是潤玉般的白,一雙眼,像身上那神秘的衣料一樣,幽藍。
  他背著手,看看尚穿著浴衣的佳寧,唇邊有笑容,淡淡的,難以捕捉:“換衣服啊。”
  “……幹什麽?”
  “吃飯去。”小山說,“我餓了。”
  似曾相識的話,又是這麽理直氣壯。
  佳寧沒應聲,轉了身,自顧自的往裏走。
  她腦袋裏有點發懵,關在浴室的鏡子裏看自己,手輕輕的劃過上麵朦朧的水汽,如果,再年輕一點;如果,眼梢再飛揚一點,那樣會更豔麗一些;如果……她歎了口氣,自己在想些什麽?肩上發酸,穿了那小裙出來,姿態勉強。
  小山看看她,背著的手伸出來,拿著雙黑色緞麵的高跟鞋,有小枚的水鑽和長長的帶子,他要她坐下,手沿著她裸露著的細腳踝向下,為她穿上那精致的鞋子,一扣一扣,小心的纏繞。
  她站起來,麵對立鏡,身後是小山,手按在她的腰窩上。
  “你喜歡黑裙子。對不對?”他在她耳畔說,“看看,多麽漂亮。”
  她低頭找些別的東西來看:“漂亮什麽?這些日子都老了……”
  “胡說。”他打斷她,從後麵抬了她的下頜起來,固執的要看她的眼睛,“胡說。”然後尋找她的唇,帶了力道的咬。
  佳寧吃痛,推開他,照照鏡子,嘴巴上一朵嫣紅,狠敲他一記:“你知道我沒有唇膏是不是?你屬什麽的?這麽亂咬人。”
  “如果你一定要問?好吧,我屬豬。”
  屬豬的鄉下人從容的吃西餐,慢慢的飲用美酒,坐在對麵看她,眼光又不敢停留太久。終於吃甜品的時候空出一隻手來,輕輕的覆蓋在她的上麵。
  佳寧看一看他的手。
  餐廳的落地窗外是夜幕下的海岸,白浪一層一層的湧上來,無休無止。
  他的指腹摩擦她的手背。
  餐廳裏有舒緩的鋼琴聲,輕飄飄的像要隨時停止,佳寧仔細辨認才聽得出,那是“柔聲傾訴”,預言死亡的愛情。
  她抬頭看看對麵的小山,臉又轉向外麵。
  本來安靜的餐廳因為兩個人的到來而有小小的騷動:魔術大師,金發的齊格菲和黑發的羅易也來用餐,客人們好奇的注視這兩個傳說中的人物。
  佳寧說:“舞台下看,他們也這麽老了……他們的白獅白虎呢?藏在哪裏?”
  “當然是最保險的地方。”
  她看看他,忽然想起來些什麽:“你來這裏,難道是要弄到手這兩個人的寶貝?”
  他將手裏的酒放下:“他們的那對不算是寶貝。我弄到過……”
  “什麽?”佳寧凝神看著他。
  小山手肘支在桌子上,眯著眼看她:“知道的太多,你走不了怎麽辦?”
  她扔了餐巾在桌上,站起來。
  小山說:“怎麽翻臉比翻書還快?又要打人了?”
  “我去洗手間。”
  佳寧途中路過兩位魔術大師的座位,真的有小朋友索要簽名,齊格菲抬頭,看見東方女郎經過,微微笑,熟練的放電,佳寧還以微笑,回過頭想,時間是多麽厲害的東西,齊格菲當年是絕世的美人,她也看過他的照片,又安靜又清高,清澈的眼睛像湖水一樣,如今看,眼梢嘴角都是皺紋,當年灼灼其華的盛姿隻剩隱隱約約。
  屏風後麵的洗手間裏,有人需要幫助。
  一個三四歲大的女孩,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身邊的白人保姆說英語,小小聲的央求:“小姐,出去好不好?上了茅房就要出去啊。還要吃飯呢。小姐,好不好?你總不能一直呆在洗手間裏。”
  女孩梳著齊眉的板凳發型,露出白白的蘋果臉,佳寧看看她,她也看看佳寧,樣子有點像個日本小孩。
  佳寧洗了手出來,小孩子還坐在那裏,麵無表情,任旁邊的保姆怎樣央求都不予理睬。保姆伸了手硬要抱她起來了,小姑娘皺了眉頭就要發脾氣的樣子,保姆趕緊住了手。
  這樣一籌莫展,佳寧也看不過去了。走過去,蹲在那小孩麵前,看孩子一雙漂亮的杏核眼睛:“你知道大魔術師來了?”
  孩子不看她,全當沒聽見。
  “他們在給所有人簽名。”
  她一樣的麵無表情。
  “隨手就變出花兒來。你不想要?”
  小孩兒聽了這話,方看她一眼,不太確定的樣子。
  佳寧見略有效用,再接再厲:“我們一起去要簽名,好不好?”
  她終於動心,伸了胖胖的小手,佳寧以為要她抱起來,有點不習慣,她沒抱過小孩子,邊衡量角度邊伸出手去,誰知那保姆突然過來,緊張的抱起那個姑娘:“謝謝您,夫人,一個小時了,她才肯離開這裏。”
  她們一同出來,路過齊格菲和羅易的桌子,佳寧在旁邊的盆景裏摘了一枚樹葉,對小孩子說:“看看他們能做什麽?”
  進餐前的大魔術師很有耐心,聽佳寧說她和女兒如何如何的崇拜他們,不遠萬裏來這裏隻為看他們的表演,非常愉快的贈送了簽名的照片,齊格菲腕子一轉,佳寧的樹葉變成一小朵雛菊,大師別在小女孩的耳朵上,她的小臉這才有了一點點笑意。
  保姆謝了佳寧就抱著小孩匆匆離去,餐廳的門口居然有他們的兩個隨行的保鏢,佳寧看看他們的背影,想,來自富裕的家庭的小孩子,小小年紀,已經擁有財富和權力,可是不會笑,是可憐的。
  她回到座上,小山剛剛收了電話,看著她:“我看見你去要簽名。”
  “幫一個小孩子。”佳寧說。
  小山看看腕表:“時間還早。”
  “……還有別的節目?”
  他沒有回答,拉她的右手過來,扳動她大拇指的第一節。
  “你這一節手指長得長,又很柔軟,這樣的人……”
  “大富大貴?”
  他笑起來:“適合做賭徒。”
  “還以為你有什麽好的建議。”
  “去玩兩把?”
  “……為什麽不?”
  從酒店出來,小山沿海岸向北驅車十分鍾,離開了鬧市區,穿過黑魆魆的園林,忽然見到更豪華的所在:噴泉之後是古老的堡壘,雕花大門,立柱被雕刻成高大的古代鬥士,手臂上擎,他們被青色的地燈輝映,被名貴的車子環繞,衣著光鮮的人魚貫而入。
  小山下車之前係上襯衫的扣子。
  “這是哪裏?”佳寧問。
  “賭場。”
  “……”
  他看看她:“這個建築橫跨邊境,對麵就是,你的國家。”
  “……”
  “賭場的名字,你可能有點印象。”
  “……”
  “彼得堡。”

  二十六
  當然她記得這個名字,秦斌的那樁通了天的案子,顯赫的高官在這裏被攝在他的鏡頭裏,他因此曾經遇險,當時救下他來的人,是眼前的這個。
  她怔怔的看著他,覺得腦筋都不夠轉,周小山,他布了什麽樣的局,隻等他們落網?此時又為何帶她來到這裏?
  “你在想什麽?”他在黑暗裏看她,隻有眼睛在月色下閃亮。
  “我在想,周小山,你一箭幾雕?”
  他把車子熄了火,在反光鏡裏看著佳寧:“可是請你再用聰明的腦袋想一想,如果是我想要他的照片,還會動這麽大的幹戈?那些東西對我來說,不是手到擒來嗎?”
  “……”
  “存貯膠照片的U盤,秦斌用塑膠封存,放在了紅酒瓶子裏,長城幹紅,深顏色,大約剩下三分之一。酒放在你的廚房裏,壁櫥第二層。你不是很喜歡做飯,廚房非常幹淨,大部分的炊具新的一樣……”
  “你去過我家?”
  “說過了,很好奇。”小山看看她,慢慢地說,“就是很好奇。你們不在的時候,我進去看看,吃了些東西,看了你的碟片,還想,這兩個人都夠倒黴,都惹了不該惹的人。”
  “你變態。”她咬著牙擠出三個字。
  周小山微微一笑:“但我說得對。是不是?”
  “……”
  “我與這裏無關。我不綁他,他自然還會遇到別的危險,我這樣做了,也許救了你們也說不定。”
  “我該對你說謝謝嗎?周小山。”
  “那倒好說。”他轉頭看看她,“走吧,去玩兩把。”
  她不動,小山說:“今天不去,以後也許後悔。”
  此人言語不多,可總是話裏有話,佳寧還在猶豫,周小山已經下了車。
  “彼得堡”比起維加斯,澳門或是摩納哥的賭場規模並不很大,可是位置隱秘,裝修豪華,賭具齊全,又有刺激有趣的附屬娛樂項目,地處國境線上,三不管的地帶,沒有突然的麻煩,可以盡情的玩耍,因此受到出手豪闊又不願意曝光身份的賭徒歡迎。
  一層是大堂和普通娛樂中心,人們換了籌碼,在這裏可以玩老虎機,餃子機,各式飛輪,或百家樂等傳統項目;二層是包廂,賭徒們可以四人一桌或是捉對廝殺,用鑲金邊的撲克或緬甸玉石精致的麻將和色子,獨資上不封頂,有宿怨的仇家賭上性命也可以,有人專業地善後;三樓是夜總會,香檳噴泉長年流淌,文藝表演中穿插SM遊戲,還有美嬌娘在櫥窗裏微笑,等待手氣頗佳的客人,體力不支,還有藥物助興,都知道的,地球的這個地方有世界上品質最好的罌粟花。
  金錢,美人和毒藥:這些是快樂憑空而來的源泉。
  還沒有督麥城的時候,這裏就有彼得堡。那是一九八九年之後,突然有了一批“新俄羅斯人”,手裏拿著大量的現金想要尋找被禁錮已久的樂趣,卻沒有自由的身份,不能隨意的通行東西方,這個地方應運而生,名字叫做“彼得堡”,是要客人們“賓至如歸”:像這裏所有的植物一樣,它這樣吸納了第一筆金而後茁壯生長起來。
  Y國和這個城市政局穩定而有了初步的發展之後,來這裏的客人不再單一是俄羅斯人了,遠洋而來的商人旅客甫一登陸,便要尋找快樂,他們成了新的更為重要的客源,當然,還有國境線另一邊的近鄰中國人。
  所以侍者見到她便說熟練的漢語,佳寧也就不奇怪了。她本來心事重重,意興闌珊,卻在輪盤上押大小的時候一中再中,手氣順風順水,小山站在旁邊,湊到她的耳邊鼓勵:“別贏太多了,記得打賞。”
  佳寧揚手就給了侍者二百美元的籌碼。
  沒有約好的對手,他們越過二樓,電梯卻在這一層停下,上來阿拉伯人,蓄須,帶著白頭巾,也許是贏了錢,紅著一張興致勃發的臉,卻喝的酩酊大醉,腳步不穩,好在身邊有人,佳寧看一眼,又看一眼,那是張熟悉的臉,韓國的女明星,跟她在電視劇裏一樣的漂亮,攥著阿拉伯男人的手臂,盡心的伺候。
  佳寧轉頭向另一側,周小山握著她的手。
  上了三樓,那二人隱在黑暗裏不知去何處作樂。
  佳寧在妖嬈的印度音樂裏隻見酒池肉林,一片奢靡淫亂,幾乎裸體的女郎和男人在玻璃窗後微笑,他們膚色各異卻一概的年輕美麗。靡靡的音樂中,忽然強光一閃,中間的舞池裏,身穿皮衣的南亞女人甩鞭抽在黑男人的身上,血肉橫飛。
  佳寧倒退幾步,胃裏翻滾,幾乎要嘔吐出來。卻聽見黑暗的席間有人叫好,巨額的籌碼被扔上舞池,以資鼓勵。
  姿態怪異,男女莫辨的妖人腰肢擺擺的上來,走近佳寧和小山,他手裏拿著絲絨的盒子,打開看裏麵是細細的紫色針劑:“二位要不要試試這新藥?沒有副作用,效果極佳。High到一整夜。”
  佳寧轉頭即走,小山跟在後麵。
  她腳步飛快,渾身發抖,不能控製自己。
  她是光明的社會裏從容成長起來的知識分子,這不是她的世界。
  今日所見,與之前在查才城,如地獄更下一層。
  終於從“彼得堡”奪路出來,佳寧在夜裏微涼的風中努力鎮定自己,可是胃裏惡心得直到疼痛,她彎下身幹嘔,小山在後麵輕輕拍她的背。
  她回頭看他,怨恨的看他:“你不應該帶我來這裏。你……”
  “你在怪我嗎?佳寧。”他安靜的問她,手掌放在她的背上,漸漸傳來溫暖。
  她覺得她看錯了,周小山的臉上,有哀傷的情緒。
  “我一不小心見到你的世界,你有那麽安靜的日子,過得又舒服又體麵,你跟朋友聚會,看美國人拍的愛情文藝片。可為什麽你不能來看看我的地方?你覺得這裏惡心嗎?不是這樣的,這裏,督麥城,查才城,西城,江外,我的國家,我覺得很好,我覺得理所當然。
  如果,我不做我現在做的事情,不去千方百計的偷到東西,以貨易貨,那我也許就會在這裏,當一個轉動輪盤的侍者,坐在玻璃窗裏的娼妓,或者往台上投擲籌碼的客人,沒有分別。
  你為什麽厭惡?佳寧。
  你不喜歡,你沒有見過,你就要惡心成這個樣子嗎?
  不應該這樣。都是過日子,都是在工作。道路不同而已。”
  她無話可說,可是抑製不住自己的顫抖。
  他撥撥她額前的頭發,要把她摟在懷裏:“嚇到你了?真是抱歉。我們現在就回酒店好不好?睡一覺,明天,明天看魔術。”
  她雙手忽然抓住他的衣服,定定的看他眼睛:“周小山,你跟我說,我要你再跟我說一遍,你跟這個地方真的無關。”
  他握住她的手,肯定的說:“我跟這裏無關。這裏現在的老板是……”他想一想,“我的一個故人。”
  同一個時間裏,賭場頂樓的監視器前,另一個人也似乎看到了自己少年時代的故人,隱隱約約的影子,喚起飄飄渺渺的回憶,關於爭奪,打鬥,和委屈了自己也不能愛的姑娘。他仔細看一看屏幕上小山的背影,皺皺眉,眯著眼睛,又覺得可能不是,時間如此久遠,記憶淡如竹間月影,難覓痕跡。可這個人此時顧不得這些,“嘶”的一聲,自己把銷魂的藥物注入靜脈,所有的回憶淡去,隱化,再也構不成疼痛。他癱坐在自己的躺椅上,唇邊有得意的微笑,向一片虛無:“不還是我得到她了嗎?你是個仆人,你不行。”

  二十七
  這是一瓶香檳,金灰色錫紙包蓋,放在銀桶裏,被方形的冰塊掩住半截,寒氣在墨綠色的酒瓶上結成水珠,淡淡一層白煙。冰桶旁邊有奶酪,新鮮豔麗的草莓累成小丘形狀,頂上隻有一枚。侍者右手向上,頂著托盤,腳步如飛卻身形穩健,一路穿過餐廳,酒店大堂,上電梯,至26樓,直到那扇門前,頂端的草莓紋絲不動。
  他按響門鈴。
  過一會兒,開門的是陌生的女人,穿黑色小禮服,嘴唇嫣紅。
  侍者沒說話,腳步稍稍向後,眼光一掃,確定門號沒有錯誤。
  他張口,說本地語言。
  女人聽不懂,離開門旁。
  再過來的才是他認識的人周小山,他們說當地話。
  “我沒有要酒。”
  “酒店贈送。”
  小山看一看:“都是冷食,沒有料理?”
  “沒有料理。即食即飲。”
  小山自己接過來,付小費。侍者雙手合十致謝,腳步輕快的離開。
  他端著托盤進來的時候,她正要離開。
  “你不打算留在這再跟我喝一杯酒?”
  “我累了。”
  他沒有挽留,看著她離去,關門。
  小山嗅一嗅自己的手指,是她的味道。
  他看著自己麵前的香檳。
  給周小山的題目通常有幾種。
  有的很簡單方便,去某地,見某人,接收貨物,轉帳酬金,再將貨物以一種隱秘而安全的方式運回,他從14歲開始,便經手這種最簡單的交易。難度通常在交通路徑的選擇上,因為他手裏的東西往往都是失竊的寶物,被懸賞通緝,要想運回,殊不容易。周小山的路,比任何人的都要凶險艱難。
  有的要稍微複雜一點,需要花費更多的精力,策劃潛伏,運籌轉手,為的通常都是稀世的珍寶,將軍以此與別的權貴交換自己需要的武器彈藥。
  比如裘佳寧的A材料方程。
  買家通過正常的手段得不到,隻得接洽查才將軍,允諾數量巨大的軍火,小山領命潛入北華大學,接近目標,待材料通過驗收審核,確係有效,本該將方程一舉奪回。可是所有任務的過程中,都會發生不期然的變故,比如王至理院士突然病倒,比如他遇到裘佳寧,每個峰回路轉,他都要做出選擇和應對。快不及快,便有意外,最後將一個不相關的秦斌綁回,用人質要挾——於他,這不是一次漂亮的任務,比不得之前從法國偷回獅虎獸的順利安排。
  還有一些,目標的選定比較突然,經常是事情有變,或者是將軍臨時的決定,小山要以一種蠻橫而快速的方式解決。他眼前水氣繚繞的香檳冰桶,裏麵又傳達什麽信息和任務,還未可知。
  小山沒動冰桶,掏出手機,撥通了電話。
  鈴響三聲,電話被接起來,卻沒人回答。
  “莫莉。”小山說。
  “……”
  “你的問題,我有答案。”
  “……”
  “我們再不相見,也可以。要麽我再也不做,要麽你現在收手,馬上離開。”
  “……”
  “不是什麽人都可以成為掮客。”
  “……我不。我就要跟你一樣。比你還好。”莫莉終於說話,聲音略有嘶啞,“你等著,我會做好這件事情。我會做的比你漂亮。”
  然後電話被她按掉,一片盲音,那樣刺耳。
  小山看向外麵,黑夜中的海洋,潮水翻白浪,不停歇。燈塔發出明黃色的光,螺旋形,席卷天地。
  小山想起從查才城前出發那一天,去見將軍。
  久未回來的莫莉竟然也在那裏,見到他,不說話,一臉的倔強。
  之後他們要各自出發,小山去督麥城度假,莫莉領受了她身為掮客的第一個任務,去江外接收貨物。
  他們一起出來,在將軍官邸的門口,即將分開的時候,莫莉突然問小山:“怎麽做,才能永遠見不到你?”
  他沒有說話。
  終於此時有了答案。
  沒有休止的生涯,莫莉是後來者,應該更早的抽身而退。
  可她不幹。
  他沉吟良久,拿過冰桶,拇指扣住外沿,其餘四指在內側用力,逆時針旋轉三周,慢慢向上,雙層結構的冰桶裏外分離,小山在桶壁的夾層內拿出一張薄薄白紙,他將香檳酒打開,取少許酒液用冰塊塗在白紙上,一張照片,躍然出現。
  周小山仔細觀看。
  一分鍾後,那照片隱去不見,還是張白紙,與別的毫無差異。
  佳寧自周小山房間回來一直沒有睡著。穿了袍子去大堂想找安眠的藥物,或者有一包煙也行,很久沒有吸煙了,自己的最後一包煙被周小山扔了。
  沒有安眠藥。服務生說,女士睡不著的話,可以去三樓的服務區,那裏有水煙,安眠的效果很好。
  佳寧束了束帶子就要上樓的時候看見走廊裏女士洗手間旁有穿黑衣服的男人哈欠連天。
  她認得的,吃完飯的時候見到的那個小女孩的保鏢。
  半夜裏,她想必是又出了什麽狀況,難為了大人在這裏等待。
  佳寧走過去,保姆從裏麵出來,搖搖頭。一樣的疲憊和無可奈何。
  小孩子依戀母親的懷抱,或者心愛的玩具,或者聚得齊夥伴的遊泳池,佳寧第一次見到流連洗手間不肯離開的小孩。他們的癖好也古怪的有趣。
  她要進去,保鏢要阻攔,保姆卻認得這位女士,求她再幫忙。
  佳寧進去,果然看到那個小孩子坐在之前的沙發上,一小團白白的臉蛋兒,漂亮卻冷漠的表情。
  她蹲在她麵前:“這麽晚了,怎麽不睡覺?”
  “……”
  她看看小孩子,穿著白白的小睡衣,一雙小腳露在外麵。
  “你怎麽不穿鞋子?”佳寧問道。
  她的小腳縮了縮。
  “小耗子出來搔你的腳,你會癢癢一夜。”她說著就伸出手去點點小女孩又軟又嫩的腳心。
  她張口說:“我不怕。”
  佳寧站起來:“那好吧,你就自己在這裏吧。我困了,我要睡覺了。”
  她作勢要走,小女孩起立站在沙發上,用裙子把自己的腳擋住了。
  佳寧笑著湊到她的耳邊說:“走吧,我抱著你走。你自己在這裏,藏住了腳,它們還搔你的手心呢。”
  “……”
  “你知道嗎?現在不好好睡覺,白天就會困,魔術師的表演你都看不完了。”
  她還是不說話,隻是看著她。
  佳寧真的要走了,小女孩伸出手來。
  她還是不太會抱小孩子,雙手伸過去,夾著肩膀抱她過來。小姑娘的表情不太舒服,雙臂還是環住佳寧的頸子。她隻覺得奶香撲鼻。
  她說些不相關的事情要這個孩子聽,要她願意被她抱住,被她帶離開這個洗手間。她沒有問起她的父母,為什麽要呢?一個出身富貴的小小女孩,被保鏢和保姆陪伴,而不是她的爸爸媽媽,她怎麽可能再去問“你的媽媽在哪裏?”,她怎麽可能再去碰她的傷口?
  她抱住她,想起父母離婚的時候,在少年班讀書的自己翹了奧林匹克數學課去抽了兩包香煙。
  懷裏的這個,隻是沉默而已,真的不算過分。
  保姆將小孩接過去,然後道謝。
  她的臉枕在保姆的肩上,看著佳寧,那雙眼睛黑白分明,非常漂亮。
  她覺得保姆抱得很是專業,雙手模仿她的姿勢乘電梯回自己的房間,就這樣忘記了還想去抽幾口水煙。
  周小山在她的房間外等她。看著她從電梯那裏走過來,開自己的房門。
  “夜遊神。”
  “你好,守門人。”
  他笑笑,隨她進了房間:“去哪裏了?”
  她看他一眼:“樓下,小轉一圈。”
  他伸手摟她,輕輕湊近她的臉,模模糊糊的說:“剛才我們……”
  她心不在焉,側過頭來看他:“我說,我還有多久可以帶我丈夫離開這裏?”
  他停了一停:“三天之後,買家給我電話。不出意外,我立即就放你們走。”
  “很好。”佳寧說。
  “如果……”
  “你想問我是不是願意留在你這裏?”
  “……是。”他想,她可真是直接。
  “你老板問過我一樣的問題。”
  小山握著她的手臂微微一緊,看著她的眼睛:“他問過你?”
  “是。沒錯。那次吃飯的時候。”
  “那你怎樣回答?”
  “不。周小山。誰問我都一樣。我不會留在這裏,我跟我的丈夫回去,我們補辦婚禮,年內,我們生一個小孩子,女孩。我跟我的丈夫白頭偕老。我的女兒,她性格開朗,學習很好。
  而你,我會忘記。”
  裘佳寧說的時候,她自己也不知道,有一顆淚水在眼眶裏旋轉許久,蠻橫頑強的一直沒有落下。

  二十八
  莫莉想,如果是小山,他此時會怎樣做?
  時間已經過了十五分鍾,交貨的人沒有來。她在醫院的走廊裏等待,同時思考對策,是要這樣空著手回去?還是親自去那間病房,自己割下目標人物的右手食指?
  不,她不能就這樣回去,她跟周小山說了狠話,她要成為跟他一樣的人,要跟他平起平坐,這是第一次任務,她要成功完成,一定要。
  咬一咬牙便拿定了主意,想到小山,他排除萬難,一定會完成任務。莫莉轉身上樓,去頂層病房,漸漸接近她的目標。
  江外人民醫院頂層的特護病房裏,躺在床上,周身插滿了透明管子的人行將就木,可他卻仍然在Y國權傾北方,他掌握了大量的武器,軍隊和富饒的土地,在自己控製的地區設置關卡,查才將軍從境外購買的軍火從陸路運不回來,他需要這個人右手的食指,他的指印是通關的憑據。
  有兩名保鏢在門口把守,莫莉在走廊的拐角發出些響動,其中一人偱聲而來,他拐過來,剛剛進入她的攻擊範圍,莫莉手疾眼快,從手表裏拉出纖細強韌的金屬絲,準確無誤的勒住對方的脖頸,用力,再用力,二十秒鍾,彪形大漢即刻斃命。她蹲下來等待,另一人見同伴好久不回來,喊了一聲他的名字,沒有回答,然後莫莉聽見腳步聲,手槍上堂的聲音,那人漸漸走近,她右手牢牢握住自己的匕首。
  醫院走廊裏這個拐角的地方,窗子沒有關嚴,保鏢走到此處,恰有一陣暖風吹來,翠綠的小蟲進了他的眼睛,眼皮應激性的一合,再睜開已經來不及,女孩左手托高他的手槍,右手飛快而力道強悍的將匕首從軟肋以三十度角向上,準確無誤的刺進他的心髒。
  手段已然熟練,莫莉每次出手,耳邊卻都還有周小山說的要點:“刺進去,擰一下,再拔出,攪碎了心,人連呻吟都沒有。”
  所有的過程,隻一眨眼。沒有聲音。
  血腥味,在春天的風裏發甜。
  莫莉推開病房的門,目標直挺挺的就在眼前。
  她的任務並不複雜,右手食指,找到骨縫,一刀切下去而已,匕首剛剛被熱血滋潤了刀刃,鋒利無比。
  勝利在眼前。
  仿佛就在眼前。
  下一秒鍾,她的額角被人用槍口頂住,是真的高手,她都沒聽見有人進來的聲音。
  同一時間的Y國東海岸,督麥城豪華的穹頂會場裏,遠道而來的魔術大師即將上演精彩的表演。周小山拿出自己的電話,掀開蓋子看一看,等待些什麽,不安些什麽,忽然有喧鬧的鑼鼓聲響,電話自他從不發抖的手上滑落,掉在地上。他看一看,沒有動,佳寧低下頭替他拾起,放在他的手上,兩人的皮膚是一樣的涼。
  齊格菲和羅易登場之前,有當地人的小戲法暖局兒。
  鑼鼓聲中,長成竹竿一樣身材的藝人上台,他臉上畫著誇張的油彩,從自己的袍子裏掏出鴿子,白鵝,日本狗,最後是一隻直挺挺的小鱷,他深情的一吻鱷魚的嘴巴,那鱷魚上下牙一碰,藝人立時趔趄,觀眾笑起來。
  然後是土耳其女人的騎術表演,她們帶麵紗,穿著美麗的衣裙,騎著高大的駱駝進場,駱駝的鞍韉上綴滿珠寶,頭上豎著白色高翎,黑色的皮鞭下,它們跟著雄渾的音樂繞場奔跑,快得追風一樣。女郎在駝峰間飛吻,倒立,做高難的造型,觀眾掌聲四起。
  正是熱情高漲的時候,燈光卻忽然熄滅,音樂戛然而止。黑暗之中,電光一閃,隻見場地正中,著白衣黑褲的齊格菲和羅易昂然站立,他們的身側,白獅俯臥,白虎半蹲,羅易手下示意,白虎一聲長嘯,轟然籠罩全場,威武,神奇。觀眾席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無比熱切的期待這精彩絕倫的演出。
  周小山看到的不止這些。
  會場裏瞬間的閃光中,他已經看到有人從四個過道朝他這邊撲來,廿人以上,行動迅速的穿越觀眾席,直取他的方向。
  昨夜去了“彼得堡”,今天阮文昭才作出反應。這樣的效率,難怪他們也隻能局限於這東海岸一隅,做他苟且的買賣。
  又是黑暗,他拍拍佳寧的手背。
  “有事?”
  “很抱歉打擾你,但是,請你先離開這裏。去外麵等我。”
  這一天裏,他們第一次說話。
  舞台上忽然爆發焰火,她轉過臉來看他,赤色的火焰下,她的美麗的臉被染上一層玫瑰色。佳寧沒有問原因,彎了腰即走。
  舞台上,羅易引導白虎進入虎閘。
  他要在眾目睽睽之下把它變沒?
  小山想,看看誰的速度快。
  他需要一場混亂,不用太大,能夠脫身就好。腕表裏有小機關,放著兩片香口膠一樣的東西,那是固化了的硝酸和甘油,小山將它們取出,放在手裏輕輕揉捏。經過特殊的處理,這是兩個穩定的固體物質,可是,一旦融合,便會產生威力極強的爆炸。
  舞台上,虎閘被黑幕圍住。
  觀眾屏氣斂聲。
  殺手一步步接近。
  小山不動聲色。
  他的右側,來人已近兩米處。
  忽然身邊有人吸煙,亮起暗紅色的火星。
  小山想,真討厭,不過還是要謝謝你,手指有力的彈開,被揉合在一起的硝酸甘油劃一道直線擦著煙頭飛出,兩個爆破物質與空氣摩擦,在明火的作用下溶化,結合,引燃,爆炸,彗星一般直撲向小山的敵人。

  二十九
  佳寧從會場裏出來,腳步匆匆,周小山要她在停車場等待,不知又是什麽機關。前廳裏空蕩蕩靜悄悄,大魔術已經開始,她卻要離開會場。佳寧忽然被人從後麵拽住了胳膊,回頭一看,認識的,是那小女孩的保姆,懇求著說:“女士,您還記得我?我家的小姐又躲在洗手間裏不肯出來,請您……”
  佳寧心裏著急,又難以拒絕,覺得那隻有兩麵之交的小孩子隱隱牽引著她的心。隻得跟了那保姆趕向洗手間,推門一看,穿著黑色小禮服的姑娘果然還在那裏等待。
  她過去,輕輕說:“嗨。”
  女孩看看她:“嗨。”
  佳寧笑:“怎麽不去看魔術,都開始了。”
  她側側頭,指了指一扇衛生間的門:“我不走。媽媽還在這裏。”
  她第一次提起媽媽。
  佳寧看看保姆,那女人搖搖頭。
  她便明白了:母親已經離開,卻跟她的孩子沒有交待。
  佳寧摸摸她又軟又嫩的小胳膊:“跟我走,好不好?我抱你出去看魔術。魔術師要把老虎給變沒呢。然後我們一起回來等媽媽。”
  “……”她小小的腦袋瓜兒思考良久,最終還是妥協了,向著佳寧伸出手去。
  佳寧這次可準備好了,右手臂向上,摟住孩子的後背,手掌扶著她的腰,左臂向下,托住她軟軟的小屁股。小孩子很快便在她的手上覓得一個最舒服的姿勢,頭一低,臉頰貼在她的肩上。呼吸是香甜的味道。
  保姆放了心,跟佳寧迭聲道謝。想要把小孩子接過去,可她自己不願意動彈。
  門外的保鏢重重敲門。
  她們聞聲出去,隻見一片混亂。會場裏的觀眾正倉皇驚恐的從裏麵爭先恐後的逃出,有女人和小孩子的尖叫聲,有呼救聲,有警報聲,魔術表演現場居然失火,佳寧覺得自己知道是誰是始作俑者。
  迎麵來的人撞了她,佳寧緊緊抱住孩子不讓她受傷。此地不能久留,保鏢和保姆在前麵開路,佳寧跟著他們一同逃離這裏。
  停車場上也是一樣的混亂,為小女孩準備的房車前,佳寧要把她交還給保姆,可她掛在她的身上,兩隻小手鎖在一起,固執的一動不動。
  佳寧真的急了,這裏亂成一團,她還得去會和周小山。保姆也上來扒孩子的手,她卻一聲不吭,默默的反抗。
  在這糾纏不清的時刻,周小山的吉普車“咻”的在她們的旁邊急刹住,他推開車門對她說:“你去哪裏了?快,上車。”
  佳寧看著車上的周小山,舉步維艱,她怎麽上他的車?她身上還負著別人的孩子。
  可此刻,在夜幕中看清了佳寧的周小山更是暗暗心驚。
  她抱著的孩子,正是查才將軍派送來的照片上的小孩,正是他這次任務的目標,他還要再策劃怎麽偷得到她,裘佳寧卻把她雙手奉上。是得來全不費工夫嗎?
  後有追兵,來不及多想,小山要佳寧上車。
  危急之中,小孩的保鏢已要拔槍,小山卻動作更快,他手中黑色的槍口呼嘯兩聲,兩個保鏢應聲倒下。麵向小山的佳寧將小姑娘的頭扣在自己的肩上。
  “上車。”他的聲音不容猶疑。
  佳寧沒有選擇,抱著女孩上去。
  小山發動車子,忽然猛地向後一倒,後麵兩個人一個被撞飛,另一個被軋在車輪下,佳寧用自己的身體擋住女孩的眼睛,抬起頭,恨恨的看著在她麵前瞬間結果掉四個人的周小山。他沒有看她,伸出手去,把她的頭按低,直到座位下麵。
  佳寧含胸蜷膝,緊緊抱著懷裏的小孩,藏在副駕駛的車座下窄小的空間裏。她閉著眼睛,耳邊是風聲,碰撞聲,周小山的槍火聲和他從容的呼吸聲。
  他前突後當,終於掃清障礙,擺脫追兵,衝出停車場,駛上公路。
  救火車迎麵而來,警報長鳴,紅光旋轉。
  周小山全速前進,向離開督麥城的方向。
  “你起來吧,現在安全了。”
  佳寧終於起身,將小姑娘放在腿上,深深呼吸。她用小孩聽不懂的漢語對他說:“好身手啊。這麽會殺人。”
  “我不殺他們,就得被殺死。”
  “一個人攪亂一個城市,不覺得自己了不起嗎?”
  “好說。又不算大事。”小山加大油門,“害你今晚看不了魔術才要覺得有點抱歉。”
  此人談論自己和別人的生死,如此的輕描淡寫,如此的讓人憤恨。
  “停車。”
  他這才看看她:“幹什麽?”
  “這個孩子怎麽辦?得送她回去。”
  他側頭,仔細看看那孩子的臉,小小的白白的,非常平靜。剛剛的危險對她沒有絲毫的驚嚇。他看她的時候,她也在仔細的看著他,胳膊卻緊緊摟著佳寧。
  “我跟你說了,停車。”
  “我不能。你手裏的這個孩子,也是我這次來的目標。我得帶她回查才城。”
  她的震驚無以複加。
  一不小心,自己居然成了這個掮客的幫凶,幫助他綁票了別人的女兒。
  周小山勁瘦有力的雙臂操縱著方向盤,掌握著一切,不容反抗。
  “在用力恨我嗎?佳寧,我都聽見你咬牙齒的聲音了。你的刀就在旁邊。我說過了的,我等著你出手,殺了我。”
  車行夜路,沿來路返回。
  出城之前,遇到關卡。他們的前麵停著一輛麵包車,旁邊是一個警察,正在進行安檢。
  小山放緩了車速,伸右手從後麵的車座拿出自己帶來的黑色箱子,打開一點,拿出有拳頭一半大小的黑色手雷,將它握在掌中,拇指向上,頂著安全閥,熟練而標準的姿勢。
  還有大約十五米遠的距離,小山把車子停了下來。
  警察望向這邊。
  小山看看佳寧:“你猜,那輛車上有多少人?”
  “……”
  他打開天窗:“閉上眼睛。”
  佳寧已經知道要發生什麽了,隨即抱緊了小孩,同時合上自己的眼。
  周小山長臂舒展,拉了栓的手雷自車子的天窗飛一道弧線出去,前麵所有的人還未反應,那小小的卻威力強大的武器已經一著中的,裂變成火,成熱浪,成鋒利的金屬的碎片,成毀掉一切的力量,轟然爆炸。
  “我不亂殺人。這是埋伏。”
  “你怎麽知道……”
  “我就是知道。”
  裘佳寧驚魂未定,周小山發動車子,正要上路。
  突然一輛車從小山那一側橫衝過來,速度極快,力道蠻橫,千鈞一發之際,佳寧用自己的身體護住小孩,向右一側,頭重重的撞在了車窗上。
  她有片刻的昏厥。
  仿佛回到更年輕一些的時候,第一次坐飛機去美國念書,直上八千米的雲霄,她的耳膜劇痛,也像這般,少年的心裏還是那樣不安,在前麵等待自己的是怎樣的世界?
  怎樣的世界?
  小手輕輕拍她的臉。
  那孩子說:“嗨,快醒來。”
  佳寧這樣悠悠的回了神,小孩子還在她的懷中,她們還在車上,車子還在這裏,周小山也還在這裏。
  隻是,狀況大不一樣。
  他們的車在小山那一側被橫撞的凹陷下去,車窗粉碎,小山被卡在駕駛座位上不得活動。更可怕的是,這個樣子的他,還跟另一個人糾鬥在一起。
  不,不是糾鬥,因為誰都沒有辦法動彈:對方站在撞過來的那輛車子的前蓋上,他的槍口伸進來,已經對準了周小山的太陽穴,可是扣動扳機的右手拇指被小山用左手卡住,不能射擊;他左手扼住小山的喉嚨,卻同時也被小山的右手牢牢扣住手掌下靜脈處,不得發力。雖然微弱,但周小山還有呼吸,頸上的血管突起,跟著心跳,一下一下的搏動。
  佳寧還在耳鳴,聽不見周圍的任何聲響,腦袋也在發暈,隻覺得一切有欠真實感,像看一場畫麵斷續,沒有聲音的電影。
  她慢慢的打開自己這一側的車門,把小孩子放在外麵的地上,食指點點他的嘴巴,告訴她,不要動,不要說話。
  然後她慢慢回到車裏,找到了自己的刀,去掉刀鞘,摸摸刃子,仍然足夠鋒利。
  她想起周小山跟她說過的話:頸部的靜脈,是一招斃命的關鍵,出手不要猶豫。她渴望已久的周小山的性命就在眼前,他還是那樣白淨的漂亮的臉,與對方對峙,眼睛卻緊緊盯著佳寧。
  可是今日若有幸結果了他,一切也就都了結了,殘酷的動機,狡猾的欺騙,貪婪的占有,還有此番這無恥的利用,她一刀下去,一切也都了結了。
  佳寧抬起了臂膀,手裏緊緊握著曾用自己的血開了刃的椰刀,盡力的揮去!
  鮮血,飛濺出來。
  但那不是周小山的血,要他死的殺手被這個更想要他性命的女人劈中了喉嚨,鉗製他的力量慢慢消失,那人倒下去死掉,周小山大口的呼吸,看看她:“你真是心靈手巧,第一次殺人都這麽俐落。”
  “拜你所賜。”佳寧說,“一條命而已。”
  “我還以為會死在你的這把刀下……”小山還要說話,忽然胸口一緊,吐出鮮血。
  她立即上去用自己的手擦他的血:“你怎麽了?哪裏不好……?”
  “沒有關係,可能是肋骨斷了。”他握住她的手,“那個孩子呢?她還好?”
  “就在外麵。跟我一樣,沒有問題。”
  小山的嘴角還有鮮血流出,可是清楚的對她說:“你救我,為的原因很多。可是裘佳寧,我告訴你,我隻相信我願意相信的那一個。”
  她忽然煩躁起來,繼續用手去擦他唇邊的血,又不敢用力,眼淚湧上來,自己抹了一把,皺著眉頭,懊惱的說:“不要再說了,我們這就走。我來開車。你快告訴我,去哪裏能夠盡快的包紮……”
  很遠處的山嶺上,另一輛車裏,有人用望遠鏡觀察著他們。
  女人開走撞過來的車子,將負了傷的周小山從駕駛座上扶下來,放到後麵,小女孩被安置在副駕駛的位置上,她來駕駛,他們上路。車如其人,他的車子一樣的抗打耐勞。
  他放下望遠鏡,有些懊惱,忿忿的拔掉了自己身上點滴的針頭。
  隨從接住,十分惶恐:“老板,我們還可以再派人去攔截。”
  阮文昭揚手就是一個耳光打過去,卻軟綿綿濕淋淋的沒有力道:“阿麥都去了,還奈何不了被夾著不能動彈的周小山。你們都是廢物。”
  “那,小姐,就這麽被他們帶走?”
  “……”他略沉吟,半響方說,“算了,讓他們走吧,去他們那裏,能有什麽問題?”
  從督麥出來,再未遇到障礙。
  一路向查才城行駛的途中,眼見日光漸現,天欲曉。
  佳寧早已忘了驚慌和疲憊,隻覺得車子不夠快,和周小山來時短暫的路此時如此漫長。
  小山半躺在後座上,有時閉上眼睛,休息一會兒,她擔心他不醒來,又不敢打擾他睡覺,不時看看他。
  身邊的小孩子也一直不說話,不吵不鬧,也不會要吃的,要水喝。摟著安全帶睡一會兒,很安靜。
  佳寧看看他,又看看她。
  微露的晨曦裏,那兩人一般的白的透明的皮膚,彎彎的濃眉,彎彎的眼,睡覺時,微微翹起上唇兒,有點不滿意的任性的樣子。
  ……
  不可能。

  三十
  他們在清晨時分終於趕回查才城,車子停在醫院門口。小山下車,輕聲在她耳邊說:“辛苦你了。”
  佳寧沒有看他,也沒有應聲,隻是挽住他的胳膊,另一隻手牽著安靜的小姑娘。
  他做手術的時候,她等在外麵。之前這一夜發生的事情,一幕一幕在眼前浮現,錯過了的魔術師的表演,會場的混亂,周小山殺人不眨眼,還有她自己,手起刀落,落在那人的頸上,鮮血噴湧,他們在黑夜裏趕路,叢林中發光的獸的眼睛……她痛苦的想,這裏究竟是哪裏?這身上還有血跡的女人究竟是誰?
  小姑娘一直坐在旁邊看著她,孩子的眼睛讓人無處遁形。
  佳寧在疲憊和沮喪中流出眼淚來,對那孩子說:“對不起,對不起,沒能帶你去看表演。真是對不起。”
  她伸出小手,擦她的淚。
  小山出了手術室,臉色有些蒼白,可是身體硬朗,沒有大礙。
  佳寧站起來,卻沒有走過去,離了一個手臂的距離,看著他。
  “斷了三根肋骨,多紮了幾層繃帶。”他摸摸自己左側的肋下,“小傷而已,沒什麽大問題。”
  “那很好。”
  “不要哭。”
  “我沒有。”
  小山伸出手去,像那個孩子一樣,用自己的手掌擦她的眼淚。
  然後他彎下腰,看看這個小孩兒,摸摸她黑色的頭發:“嗨,餓不餓?”
  有人問了,她方點點頭。
  小山一手抱她起來,另一手又握住佳寧:“我們去吃早飯好不好?拐角就有茶樓,點心非常的好。”
  他們一同走出醫院,查才城的今日,有明媚的陽光。
  小山負了輕傷,可是不以為意。看看身邊的佳寧,這個女人剛剛保護了他。
  被保護著,這麽溫暖的感覺,多麽好。像在北京一樣,她還當他是年輕家貧的學生,過問他的難處,不準他曠課,為他添置衣服。
  他用力的握她的手。
  給她洗澡的時候,小姑娘不敢站在淋浴的下麵,佳寧問:“為什麽?”
  “這裏疼。”她指指自己的耳朵。
  小孩子的耳朵都怕水,佳寧好像有點印象。但不洗頭發不成,天氣這樣熱,她身上,頭發上也有汗味了。佳寧找來一個木盆,洗刷幹淨了,兌好了溫水,然後把小孩子的身體往自己右肋下一夾,讓她的頭向下,一手托住,一手開始給她洗頭,像洗刷一個小冬瓜一樣。
  這種姿勢,小時候媽媽給她洗頭時候就是這樣,小孩子一頭向下可能會有點害怕,但是絕對不會讓水進到耳朵裏。
  她的小手抓住她的胳膊,佳寧說:“馬上就好了,嗯,你的頭發可真好……”
  然後她給她的頭包上一個小毛巾,把她放到浴盆裏,細細的擦洗她的背,她的腿,她的腋窩處還有她的腳趾頭,搔一搔她的腳底板,小孩子突然“咯”的一笑,那張從來嚴肅的沒有表情的小臉像陰雨天忽現豔陽,她扭了一下胖乎乎的身子,激起水花,弄得佳寧一臉都是。
  她愣住,顧不得擦臉上的水,仔細看孩子的臉,那麽不愛笑,可是笑起來那麽好看,又明明是周小山的樣子。他們全然不認識,可是怎麽會這麽相似?
  他來接走她的時候,佳寧剛剛給她擦幹。
  小孩子被小山抱在肩上,佳寧看看他:“孩子是我抱來的,我想知道她是誰。”
  小山搖頭:“我想告訴你,但是我並不知道。你跟我,都沒有必要知道她的名字。”
  她知道他說得對,於是伸手撥了撥女孩額前的頭發:“那你得跟我說,沒人會難為她。”
  “……沒人會難為她。”
  小山開車載女孩去查才將軍那裏。
  她還是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很乖。
  忽然用手按了按自己的臉頰:“我有的時候牙疼。”
  他看看她:“你的牙長齊了嗎?”
  “十六顆。莉莉隻有十五顆,還摔壞了一顆。”
  “恭喜。你疼是因為你還要長的緣故。”
  “為什麽不見露絲瑪麗?”
  “那是誰?”
  “露絲瑪麗每天跟我在一起。看管我。”
  “你來這個地方旅行,不一定非得有人跟隨。”
  “旅行?”
  “是離開到別處的意思。”
  “媽媽可是去了旅行?”
  “……”
  “她也不告訴我。”
  “……”
  她的目光忽然被外麵的東西所吸引,伸了小手說:“那個……”
  “芒果餡餅。”
  “……”
  “你想要?”小山問。
  “請你。”
  小山把車子停在路邊,自己下來,從她的那一側把門打開,抱她在肩上:“你知道嗎?芒果餡餅有很多種味道,你得自己選一選。”
  老婆婆把金黃色的芒果糜澆在薄餅上,問小孩要那一種調料。
  她沒有吃過,難以選擇。
  小山說:“牛奶味的,還是酸奶味的?還可以放一點鹹鹽和辣椒……加上薄荷的也好吃。”
  “……”她皺眉頭。
  選個好口味的甜品,對孩子可是個大題目。
  “不如這樣,我們每樣都要一個。你每個都嚐一嚐,你剩下的,我來吃。”
  她這才點頭。
  第一口吃的是牛奶味道的,孩子一口咬下去,白牛奶漿順著嘴角滴下來。小山沒有手帕,用自己的食指去擦她的嘴角。
  她剩了一半給小山,然後咬辣的那個,隻一口,臉就紅了,抬頭看著他。小山正吃自己手裏的牛奶味的,看她這樣連忙說:“快吐出來。”
  她得了允許才把那消受不了的餡餅吐出,瞪著眼睛,緊著鼻子,吐舌頭:“這個好厲害。”
  小山好奇的看著她,奇怪小孩子的臉為什麽會是這個樣子的呢?
  “是你咬得太多了。”
  “我還是要這個。”
  “這個我吃了。好吧,給你。”
  他繼續開車的時候想,說麻煩,也不麻煩,小孩子會比大人和獅虎獸難以到手嗎?
  不麻煩嗎?她們又軟又嫩,摸一摸,水珠兒一樣,要不是裘佳寧,他怎麽敢硬搶到手來就跑呢?
  小孩忽然打了個嗝兒。
  他看看她。她也抬頭看看他。
  到了將軍的官邸,他直接帶入後宅。
  將軍在小廳裏畫畫,小山從肩上放下小孩,然後敲敲門。
  將軍看到了他們就放下筆。
  小山說:“我今晨回來,這是您要我帶回的小孩。”
  他走過來,走到他們麵前,蹲下身,伸雙臂稍稍摟過小孩,仔細的看著她:“不認得我?”
  她的手還向上拽著小山的手,看著麵前的這個人,看了一會兒,很清楚的說:“外公。”
  周小山倒退一步。

  三十一
  “香蘭去世之後,我想把孩子要回來,阮家不給。
  我也猶豫很久,現在的關係裏,我跟他們,他們與我,都不能撕破臉皮。
  可是,我又心有不甘。想了很長時間,還是讓你把孩子帶了回來。
  過程順利嗎?”
  “……像從前一樣。”
  “那很好。路上跟她說話了嗎?”
  “有。”
  “乖不乖?”
  “……”
  “小山,你在看什麽?你想在她的臉上看到香蘭的樣子?那很難找到。她長得極像她的爸爸。
  她長得像你。
  她叫卉。
  她是你的女兒。”
  之前似乎隱隱知道答案,可他在那一刻覺得肋骨的傷口疼。為什麽會這麽疼?疼得一跳一跳的揪動著心髒,把周身的血液往一個地方擠壓,又在那裏冷卻,凝結,成頑石冰塊,哽在胸腔裏咬齧,人被這堅硬冰冷的疼痛活生生的剖開,他下意識的伸手扶了一下自己的傷口:真的包紮上了嗎?怎麽會沒有血?怎麽會沒有血流出來?
  在將軍的的桌案上擺弄筆墨的卉忽然抬起頭來,薄暮的光透過百葉窗籠在她小小的臉上,孩子的眼睛清澈無瑕,卻又帶著疑問,鼻子高,嘴巴小,皮膚白白,那小孩子的臉,卻又明晃晃的就是他的樣子,周小山在那一刻忽然感受到他這一生從來就沒有過的恐懼感,身子向後趔趄了一下,撞在厚重的雕花紅木大門上,悶悶的“轟”的一聲。將軍伸手,要扶他的肩膀,小山猛地閃開,奪路而逃。
  她在夜裏醒過來是猛地一睜眼。
  霹靂的聲音。
  冷風夾著雨星穿堂而過。
  掛鍾擺動,三點鍾。
  她穿上袍子去關窗戶,又是一道閃電,隻見一個晚上未曾露麵的周小山站在中庭裏。他背向著她,低頭,任豪雨澆在自己身上。一動不動。
  她沒遲疑,關上窗,躺回自己床上,頭一碰枕頭,就開始數綿羊。
  6742隻綿羊沒能趕走周小山,裘佳寧咬了牙,彈起來,衝出去,拽住周小山的胳膊,問到他臉上去:“給誰看這個樣子?難看死了。快回去,你給我進去。”
  雨水冰冷,可是他的身體滾燙。佳寧嚇了一跳,再看他被雨水覆蓋的瘦削的臉,蒼白的不見一絲血色,那從來熠熠生輝的眼睛此刻疲憊又茫然。看著她,沒有焦距。
  “周小山,”她顧不得自己也隻著一襲輕薄的袍子,用力拽住他,往屋裏麵拖,“你在幹什麽?你發燒了不知道嗎?快跟我進去。”
  她拖不動他,氣得什麽話都出來:“你這樣可不行,沒幾天,咱們就了賬了,你想裝病還是裝死?”
  頭發和衣服被大雨澆的濕透,佳寧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雙手連推帶拽周小山,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好不容易上了台階,誰知腳下一滑,兩個人都倒在了地上,佳寧壓在他身上,耳邊聽見小山輕輕呻吟一聲,她趕快起來,扶著他起來:“小山,你怎麽了?你怎麽了?你跟我說句話,好不好?”
  滂沱的大雨中,他看她好久,方才回應:“我冷。”
  這個人的房子裏沒有藥。那麽硬朗年輕的身體,從不出狀況,所以粗心又驕傲。可他現在不同,什麽事情發生在他的身上?硬生生的把他擊潰?傷口翻出來,身體滾燙。
  她把他身上的衣服除下,用毛巾一點點的擦幹他的頭發和身體,給他蓋上被子的時候,看見他還張開著眼睛,嘴唇顫抖。他冷。
  “你等著,我去叫醫生。”
  佳寧剛要起身,被他抓住手。
  這讓人沒有辦法,她得怎麽做?
  她讓他攥住自己的手,傾身靠在床頭,在他耳畔,聲音輕輕的說:“不找醫生不行啊。你身上還有傷。”
  他躺在那裏看著她,眼睛的虹彩是熒熒的藍色,她撥撥他的頭發,幾乎求他:“聽我的話。好不好?”
  他握著她的手卻更緊了,慢慢的說:“我想我阿媽。”
  她用雙手攏住他的手:“我也是。我有時也想我的媽媽。”
  “……”
  “她離開我,爸爸也離開我。我少年時候傷心又難過,有時還怨恨。”
  “現在也是?”
  “現在好些。當我長大了也就知道,該他們自己選擇自己過的日子,何時能擁抱我,我可以一筆勾銷。”
  他閉上眼睛,很久沒有說話。
  她以為他睡著了,把手拿出來,周小山指指自己的鼻子:“我這裏疼,又酸又軟。難受到了裏麵去。”
  “你得哭出來。”
  他聞言沒有睜眼,忽然翻轉身體,把臉扣在枕頭上。
  沒有啜泣聲,隻見他肩膀的顫抖。
  她猶豫良久,終於伸手抱住他,嘴唇貼在他的耳翼。
  天亮的早,大雨在黎明前結束。
  早上的熱氣便會把昨夜的雨水都蒸發掉,沒有痕跡。
  周小山睜開眼睛,身上的傷痛和高燒慢慢消減。自小生活在這裏的他,身體像是綠色的植物,在太陽下仿佛有神奇的光合作用,汁液緩緩流動,生機慢慢恢複。
  他想他知道自己是誰,這一天之後再沒有懷疑。
  要是說,之前還有那麽一點點渴求改變的妄想,那在這之後,在終於重新看清了自己的曆史,看清了自己身上欠下的那一筆又一筆不能償還的人命債,包括那曾經深愛著他的年輕美麗的香蘭的生命之後,他知道這一生都沒有辦法翻盤。
  小山看看身邊,佳寧伏在床沿上睡著,麵容安靜。
  這個在疼痛的時候,曾經溫柔擁抱他的女人實則應該行走陌路,過著她平穩溫馨的生活,他強硬的把她擄來,這麽不講道理。
  他伸手,食指慢慢劃過她的臉龐,她一被碰觸就睜開了眼睛,看著眼前的周小山。她摸摸他的手,他的額頭,居然不發燒了。佳寧心底一鬆,麵色和緩:“沒有吃藥也能退燒?你是個奇跡。”
  他摟她過來,覺得鼻子裏又在疼痛。
  “……真是,對不起。”
  “……”
  與查才城相隔不遠的西城,紅頂教堂是早年留下的法國殖民地時期的建築,塔樓的尖頂有一個房間,窄小的窗子被鐵欄護住,陽光照進來,一道一道。
  秦斌做完了仰臥起坐,然後是俯臥撐,身體活動開了,又冒出一層熱汗。
  對麵山嶺的影子掩住第二根鐵欄的陰影的時候,該有人來送新鮮的食物。
  今天稍微晚了一些。
  開鎖的聲音,鐵門“吱呀”開了。
  他居然看見了他。
  秦斌用毛巾擦身上的汗,抬眼看看周小山,臉孔很平靜:“怎麽你終於出現了?來送飯?”
  “還有酒。”周小山將手裏裝著食物的托盤放在桌上,然後為他倒上一杯白酒,雙手奉上。
  秦斌看一看,沒有動。
  周小山脖頸一仰,先幹為敬。
  “我餓了,有飯吃飯,為什麽喝酒?”
  “為了,”周小山又倒上一杯,“為了你得到我想要的人。”
  秦斌坐下來,正在他麵前,定定的看著這個人的眼睛。難以置信。
  小山微微笑:“沒錯,裘佳寧就在這裏,不遠的地方。
  此地與北京,兩千一百公裏,密林,疾病,地雷,還有愛好殺戮的人,可她來這裏,隻身一人,為了你……”
  秦斌揚手將桌麵上的酒菜打落在地,下一秒鍾雙手拽起周小山的衣領,卡住他的脖子,恨得目眥盡裂:“你把她怎麽樣?”
  周小山都沒有掙紮,手中的酒盅送到嘴裏,啜一口:“我想怎麽樣,在北京的時候也都做了。”
  秦斌一拳擊在他那張殘忍可惡的臉上,小山不躲,硬生生的收下來,額角開裂,流出鮮血,自己擦了一下,看著上麵的血,忽然笑了:“可她還是為了救你,什麽也不顧的趕來這裏。”
  秦斌隻覺得周身熱血上湧,被關押以來蓄勢已久的仇恨和焦急在身體裏奔騰叫囂,他全然忘了自己根本不是眼前這個惡魔的對手,用盡力全身的力氣要他死,要跟他同歸於盡。
  周小山頭上,腹部又挨了他數拳,有一下結結實實的打在他的傷口上,小山疼得一閉眼睛,手向後探,拿出槍來,黑洞洞的槍口隨即頂在秦斌的太陽穴上。
  秦斌停住揮向周小山的拳頭,手扶上他的槍柄,慢慢的慢慢的將槍口從自己的太陽穴移動到眉心,他看著周小山和他的槍:“以為我怕死?來,你扣扳機,爺爺我不眨一眼。”
  飲了白酒的周小山剛剛挨了打卻仿佛心情大好,孩子一樣天真的笑,眉梢都揚起來:“好,好,我第一次見到你就想這麽一天斃了你。”他幾乎笑出聲來,“這就送你上路怎麽樣?然後讓裘佳寧去陪你……”
  “轟”的一聲。

  三十二
  周小山從西城開車上路的時候收到來自海外買家的電話:A材料試驗成功,付給他們的最後一批軍火將在三天後從緬甸邊境運抵。
  他對著車子的反光鏡擦拭臉上的血,整理有點混亂的衣服。
  所以給查才將軍,給卉,他今日都有禮物。
  一個是交易成功的好消息,一個是可以止牙痛的新鮮的普洱茶葉。
  他來到將軍的宅邸,在後花園的水潭邊看見卉坐在那裏,手上抱著小兔子,她也穿著白裙子,像是另一隻可愛的兔子。孩子那樣安靜,黑亮的頭發垂在她的肩上,她有一張他的臉孔,可香蘭把美麗的頭發留給她。
  他在草坪上坐下來,離她還有一段距離,他不願上前是因為膽怯,膽怯是因為不懂得,不懂得這流著她的血液的小小的生命,如何形成,生長,這麽美麗,這麽乖。
  卉懷裏的兔子突然蹦下來,朝著他跑來,卉起身追那隻兔子。小山伸手把它逮住,她在他麵前停下腳步。
  他逆著光看她,孩子周身鑲著太陽的金邊,他說:“嗨。”
  “嗨。”
  她說:“那是我的。”
  他要還給她。
  她說:“哦,你要是願意,也可以抱一會兒。”
  “這麽好。”他看著她,不願意轉移開自己的目光,“謝謝。”
  她伸手摸摸他受傷的眉角:“受傷了?”
  他點頭。
  “疼不疼?”
  “不。”
  “怎麽會?都流血了。”
  他低下頭,很久才說:“其實疼的,我這裏也疼,”他指指自己的肋骨,“還有這裏,”他指指自己的心髒,“都是傷,都在疼。”
  她的手輕輕放在他的肩膀上。
  他抬頭看她:“你呢?牙齒可好些了?”
  “……”
  “我拿了這個給你,”小山把裝在小口袋裏的新鮮的普洱茶葉拿出來,毛茸茸的小尖兒,還是翠綠顏色,上麵還有透明的筋脈,那是此地青山綠水的精華,“你哪裏疼,就咬上一葉,很快就好。”
  卉聽了就把口袋打開,捏了一枚小葉放在口裏,過了一會兒她說:“真的不疼了。誰教給你的?”
  “我阿媽。”
  原來她的牙齒一直在疼,都不會呻吟,不撒嬌,餓了還是疼的時候,大人不問,她也不說。他的手繞過她圓圓的小腰,輕聲問她:“抱一下,可不可以?”
  她沒有回答,手卻摟在他的脖子上,這麽寬容的先給予一個柔軟的擁抱。
  他緊緊偎著她,好像要把身上所有的溫度,所有的能量都注入到這個女孩身上去:“以後,要跟我說話,要告訴我。餓了,想吃什麽,還是哪裏疼,都要告訴我。好不好?”
  “嗯。”
  吃飯是三個人一起。
  將軍,小山,還有卉。
  小山將交易成功的事情告訴他,將軍卻未見高興,吃的很少。
  卉被保姆帶去睡覺的時候,向小山擺擺手。
  將軍見她走了方說話,聲音傷感:“錢,武器,兵,地盤,我有這麽多。可是仔細想想,身邊卻隻有你們二人。”
  “……”
  “如果你是我,你高不高興這樣?”
  “您是將軍,我是仆人。”
  “小山,你以後再不要說這樣的話,你早就是我的孩子了。”
  “……”
  傭人奉上茶來,將軍呷一口清茶:“聽說你今天在西城殺了人。”
  “那北京來的女人的丈夫。我們已經扣押多時。想要逃走,被我結果。”
  “她呢?你怎麽處理?”
  “您的意思?……”小山說。
  “你可以再去交涉,做一下努力。爭取她留下來。我們給最優厚的待遇。”
  “我明白。可是如果……”
  “可是如果她不願意,那就……”
  小山轉頭看著將軍,安靜的等待他的又一個任務。
  “她來到了這裏,見到了你,見到了我,她知道的事情太多,如果她不願意留下來,那就也不要讓她回去……”
  周小山明白,查才將軍給裘佳寧的兩個選擇實則殊途同歸,A或是B,都要把她的命留下來。
  將軍飲完了茶,準備回房休息,快走的時候,忽然想起了什麽,回頭對他說:“莫莉回來了。完成了任務,但負了傷,你可以去醫院看看她。”
  小山“騰”的站起來。
  將軍搖搖頭:“小山,我何時才能再找到跟你一樣好的掮客?”
  莫莉躺在病床上,身上覆著毯子。
  月光照進來,她從前健康美麗的臉孔白的像紙,闔眼睡著。
  小山進了病房,坐在她旁邊的椅子上,盡量的輕手輕腳,莫莉卻還是醒了,看了他半天,有點不信任。
  他撥撥她的頭發:“莫莉,是我。”
  她合上眼睛就有淚流出來,又不去伸手擦掉,順著深深的眼窩,流到耳側。
  “聽我說,莫莉,以後再去執行任務,我去哪裏,你才去哪裏,再不要單獨行動。”
  “我才不幹。”莫莉說,聲音哽咽,可是語氣強硬,“我已經都完成了我的任務。我是個跟你一樣的掮客。”
  “為什麽一定要這樣?”
  “就是要跟你一樣。”
  她跟他說話的時候,一直在流眼淚,枕際濕了大片。
  他不想讓她在這樣哭下去,隻好不與她爭執,將她的被子角窩好:“傷了哪裏?嚴不嚴重?”
  她混亂的搖頭:“哪裏都沒有。小傷而已。”
  他的手伸到她的被子裏:“什麽傷?快讓我看看。”
  “沒有,沒有……”
  “快讓我看看……
  莫莉,你的手呢?”
  她忽然不躲閃了,瞪大眼睛看著他的臉,任他慢慢掀開自己的被子,周小山駭異的看到,那下麵的身軀,莫莉那曾經矯健的身軀,被密密包紮著繃帶,而她的雙臂,自肩膀取齊,蕩然無存。
  “我要完成任務。我不能被逮到。我得回來見你。
  我炸死一個高手,賠上自己的一雙手臂。”

  三十三
  在街邊快打烊的的米粉店裏,老板娘把薄薄的牛肉一遍遍的用濃湯汆熟,熱氣騰騰,芳香四溢。小山要打包帶走,老板娘的孩子小心翼翼的把米粉裝在小碗裏,收了錢說道:“外賣不好吃。該吃新鮮的。”
  那是個黝黑纖瘦的小姑娘,雙臂精瘦有力。十二三歲光景,有明亮的眼睛。
  小山看著她,他初次見到莫莉時,她也是這般年紀。沒有父母,在江外的街頭被爭奪地盤的童黨打得遍體鱗傷。
  小山給她匕首,告訴她人的心髒在哪個地方,刀尖稍稍上翹的刺進去,記得擰一下,誰欺負你就把誰的心攪碎。她當晚殺了一個想要非禮她的大男孩子,手都沒有抖,可是第一次殺人,還不善逃脫,被逮到了警察局裏。他偷她出來,她就這麽跟上了他,她那時還沒有名字。三月份,江外城開滿了白色的茉莉花,花瓣浮動在空氣裏,被夜風吹到她的頭發上,他說:“你就叫莫莉。”
  小山搖搖頭,看著店家的小姑娘:“我的朋友不能出來吃米粉。我買回去給她。”
  她把一小包香草給他:“吃的時候再放進去。”
  他把米粉買回來,上樓的時候,用雙手護住小碗,保存熱量。
  可是走到莫莉的病房,那裏卻是一片混亂。
  小山將米粉放下,然後抓住醫生,問發生了什麽事情。
  醫生說:“病人自己把插在頸部靜脈的輸液管咬斷。”
  十幾分鍾前,她不流淚了,跟他說要吃米粉;十幾分鍾後,他在病房外看見她身體抽搐,眼睛上翻,旁邊的儀器發出刺耳的聲音,心跳拉成直線。
  醫生們用高伏電壓,擊在她的心髒上,強迫她回來。
  小山轉過身,仰頭向上看,眼光好像要穿過天花板,直上蒼穹,如果她不遇上他呢?如果她還是那個街頭的小孩子呢?做什麽都好,哪怕是娼妓,她不會悲慘過今天,她至少還有手臂。
  因為發現的及時,莫莉還是被救過來,可是昏迷,頸部被插上了更多的管子,醫生為了防止她再自殺,用護具固定住了她的頭,她不能挪動。
  小山坐在她身邊的沙發上盹著了,開始做夢的一刹那硬是醒過來,那也足以記得夢境中唯一的畫麵:裘佳寧躺在床上,周身插滿了管子。
  他彈跳而起,三步並作兩步的奔下樓,車子在午夜的街道裏飛馳,終於回到了自己的家,穿過中庭,場院,一路來到佳寧的房門前,幾乎氣喘籲籲。
  可是那裏亮著柔柔的光,她還在,他心下一鬆,輕輕推門進去,佳寧躺在床上睡著了,睫毛在美麗的臉龐上投下密密的影子,他坐在她床側的椅子上,貼的近了,仔細看這張臉,伸手撥了一下她的睫毛。然後她醒了,安靜的看著他。
  “買家給我回信。”
  “……”
  “A材料,他們驗收合格。”
  “是不是要放我回去了?”
  “……你見過的那個人,他想要你留下來,為他工作。”
  “我有沒有選擇?”
  “……”
  “請放我的丈夫回去。”
  “你願意留在這裏?”
  “我願意死在這裏。
  很早就願意。”
  佳寧流眼淚,可是麵孔誠實坦然。
  周小山不能麵對,頭一低,額頭抵在她的唇上,聲音輕的像是歎息:“佳寧,佳寧……”
  周小山清晨收到陌生號碼的電話,打了第三遍,他方才接起。
  “我以為你還像從前一樣起的早。”
  這個聲音,時隔數年,他仍聽得出。
  “周小山,今天上午十點,來西城裏都飯店見我。”
  “我與你無話可說。”
  “我覺得我們有共同的話題。比如我們的國際學校,香蘭,她的最後一封信,還有我替你養了三年多的親生女兒……”
  “你等我。阮文昭。”
  阮文昭坐在那裏,仰臉看看他說:“久違了,周小山。”然後他戴上氧氣罩深吸了幾口氣。
  小山沒有說話,不動聲色的打量這個人。
  其實,他們都是年紀輕輕。
  他印象裏有阮文昭的樣子,世家子弟,斯文秀氣,戴著金絲的眼鏡卻難掩銳氣,爭奪女孩子的愛慕,處心積慮,步步為營。
  他娶走香蘭的時候,小山在蘇格蘭偷竊名畫,那裏又濕又冷,他在互聯網上看到他們的照片,陽光很好,一對璧人。
  三年多的時間而已。
  這個人再出現,蒼白,衰老,儼然病入膏肓。
  “你從那麽遠來到查才將軍的地方,隻要跟我問好?”
  “幾年不見,你手段更加厲害了,滅了我手下的高手,還把孩子偷了回去。”他說完,繼續吸氧。
  小山沒有說話,他的高手可是被佳寧劈開了脖子的那個人?告訴他是被一個女人結果的,阮還走不走得出這裏?
  “當然我有事找你……”阮看看小山,向後招手,他的隨從從另一張桌子過來,將一封信放在他的手裏。
  阮將那封信放在他的桌上:“這是香蘭的最後一封信,你是專家,是不是偽造,一眼就知道。”
  小山看看那封信,油黃色的信封,緘著紅印,已經被打開。
  “當然我看過了。”阮又吸幾口氧氣,“她想要郵出去,我截回來,想要發作,她已經走了。”
  “……”小山終於說話,可是聲音幹澀暗啞,“怎麽走的?辛不辛苦?”
  “吊在洗手間裏,用自己的絲襪。卉在外麵等她。我們發現了,把她抬出的時候,沒有讓卉知道。所以她總是在洗手間的外麵等她的媽媽。”阮說到這裏又要吸氧,可是忽然嗆了一口,開始劇烈的咳嗽,渾身顫抖。
  小山從酒店的落地窗望出去,綠樹掩映間,遠遠看見教堂的紅頂。生長了多年的樹,殖民時代就建起的教堂,還有冥冥住在這裏的神靈,他們見過每一個活著的人,他們記不記得她?那麽美麗,溫柔,那麽不遺餘力的愛情?
  他心裏知道她是多麽的迫不得已,隻要還能忍受下去,她又怎麽能拋棄了卉,自己一個人走?
  “我覺得我才不公平。”阮終於平複了咳嗽,“為什麽我要愛上這麽一個漠視我的女人?為什麽她會有你的孩子?為什麽那孩子的臉,一千個人裏也能分辨出就是你的女兒,讓我連裝作不知道的機會都沒有?還有為什麽她明明恨得是她的父親,人卻死在我的手裏?”
  周小山抬頭看他。
  阮笑了,將桌上的信推向他:“你好好看看這封信吧。”然後他站起來,隨從上來攙扶,並推動他的氧氣罐,阮文昭深深呼吸,透明的氣罩上蒙上一層霧氣。他步履蹣跚,背向著小山,慢慢離開,他聽見他含混的聲音:“你猜,我們兩個,誰先見到香蘭?”
  不知過了多久。
  從過去的記憶裏忽然醒來的小山拿過桌上的信,緩緩打開,安靜閱讀。
  窗外的城市氣壓陡降,風雲急變。
  三十四
  暴雨下了一整天,直至入夜。
  吃完了晚餐,卉跟著老師彈了一會兒鋼琴。她還在學習基本的指法,小小的手按不了幾個琴鍵,彈出來的也僅僅是一些簡單的音節。
  練完了琴,她來到外公的書房道晚安。
  將軍招招手:“卉,你過來。”
  她走過去,被將軍抱在腿上:“今天雨真大,是不是?”
  卉點點頭。
  “雨季快要來了。這裏會到處是水。外公帶你出去旅行,怎麽樣?”
  卉的手指撥動將軍腕上的佛珠:“好。去哪裏?”
  “外國。說你的英語的地方。這裏下雨,那裏有陽光。這裏是黑夜,那裏是白天。”
  “……好。”
  “乖,去睡吧。我們很快就動身。”
  所以她在深夜裏被輕輕的弄醒的時候,心裏並沒有覺得奇怪,既然那裏是白天,也許就應該起床玩樂,她揉揉眼睛,看見眼前的人。那是張最近開始熟悉的臉,很好看,和善,給她買芒果餡餅,給她拿來止住牙痛的茶葉。
  “要出發了?”卉說。
  小山看著她:“對,跟我走。”
  “叫上外公?”
  “我們先走。”
  她被他抱起來,放進一個小包裹,有點熱,可是上麵通氣,呼吸順暢。然後她感覺到自己被這人背在身後,他們輕巧快速的離開,沒有一點聲音。她緊緊的貼在他的後背上,在黑暗中感覺他在奔跑,攀越,時而隱蔽,等待。她的耳畔,有風聲,雨聲,他“咚咚”的心跳聲,穩定而強健。這種節奏,這種氣息,這被藏在身後的感覺,這是一種來自父性的生物的直覺,穿越了時間的隔閡,穿越了陌生和愧疚,讓她稚齡的心裏生出一種從未有過的安定和信任。她把拇指放在嘴巴裏。
  不知過了多久,卉被放下來,打開包裹,身處在車子中,他用濕毛巾擦擦她流汗的額頭和後背,低聲問她:“你還好嗎?有沒有那裏不舒服?”
  卉搖搖頭。
  “那很好,我們出發之前,再去接一個人。”
  他推門進來的時候,神色與從前不太一樣。
  她背對著他,在鏡子裏兩兩相望。
  周小山穿著夜行的雨衣,發梢濡濕,臉孔被黑色的衣服映得更白,目光黑亮。那樣的顏色,鮮豔的,有殘忍的力量,要把人吸引,然後吞噬掉。
  佳寧歎了一口氣,她之前畫了點妝,最後塗上胭脂。
  如今走到這一步,除了自己,誰也怨不了。但是心裏還是清楚的,即使回到過去,憑她裘佳寧,再麵對周小山,做的還是一樣的事情。
  所以,錯也不在他,職責而已。
  她受了教育,製造物質;他生於此地,奉命掠奪。
  可這個人身上也有傷痛,隻是不願意說出來,潰爛在年輕的心底裏。
  她懂得了,所以能夠諒解。
  她跟他說話,沒有抬頭:“我不能為你們工作,這個沒得商量。
  我這條命,你們想拿就拿去。
  但周小山,就當我是求你。
  請你一定讓我丈夫回去。”
  她說到後來已經不能再保持鎮定了,眼淚奪眶而出。自己拿手背抹了一下。
  誰都怕死,她這樣妥協,已經是對得起最多的人。
  小山過來,拽起她的胳膊,自上而下對正她流淚的眼睛:“好吧,佳寧,那就如你所願,我們現在上路。”
  可已經抱著必死的決心的她被周小山塞到車上,發現副駕駛的位置上坐著年幼的故人。
  孩子回頭看一看,也認出她來,擺擺手說“嗨”。
  周小山再不說話,飛車上路。
  車子在山道上疾馳,佳寧隔著密實的雨簾,仔細辨認,依稀仿佛是來時的路。那時仇人見麵分外眼紅,他們搏鬥爭執,車子摔到山坳裏,她的刀插在自己的身上。這樣想著,肋下的傷口仿佛又疼起來。
  周小山這是要做什麽?
  她小心翼翼的揣測,他可是終於要放了她回去?
  佳寧在反光鏡裏看見他的眼睛,他一直專心致誌,全速前進,終於在她的注視下微微抬起眼簾。
  她見過他的偽裝,習慣他的鎮靜,體會過他的激情,見識過他的殘忍,也經曆過他的哭泣,可是,許久以後,當她人在北京,再回憶起這個人,隻覺得在這個黑暗的雨夜,她在飛馳的車子的反光鏡裏看見的才是他真正的容顏,那些眼光,有話未說;那些感情,被折射在反麵。
  車子穿過西城,在湄公河的碼頭停下,直開到泊口處,有懸掛著紫荊花旗幟的船停在那裏。
  小山的車子急刹住,他終於說話:“坐那艘香港快船走,馬上起航。不過幾個小時,很快就會到達廣州。”
  “……”佳寧沒有動,這不期然的變故讓她悚然心驚,不能反應。
  小山下了車子,走到她那一側打開車門:“走吧,佳寧,時間不多。”
  他見她還是不動,幹脆伸了手拽她:“你的男人在上麵等你,我放你們回去,回北京去。”
  她聽到這話,本能的跳下車子,秦斌也在這艘船上?秦斌也在這艘船上!她不計生死,豁出一切的來到這裏,隻為了找到他,救回他,如今知道他近在咫尺,就在這艘船上,他們可以一起回家!
  她該高興不是嗎?
  然而是什麽釘住了她的身體,讓她本該奔過去,卻連一步也無法移動?
  她隔著大雨看著他,雨水在他們的臉上交匯成河流,他的樣子在她的眼前被衝刷淹沒,她要看不清他了。
  她向他伸出手去,想要觸摸,確定他的存在。誰知撲了空。
  小山躲開她的手,開了副駕駛的車門,將卉從裏麵抱出來,塞在佳寧的懷裏:“你救回來的小孩子,你把她帶走吧。”
  那柔軟的小小的身體在她的懷裏,忽然成了所有溫暖的源泉,佳寧用自己的身體護住她:“這是你的……?”
  “誰也不是。”小山說,“抓錯了人,又送不回去,你帶她走吧。送到孤兒院裏。不用太費心力。”
  雖然那麽相像,她猜得到,他也不會告訴她。欠的太多了,怎麽又能加上這一筆?讓她帶走他的女兒,然後怎樣都行,都會好過留在這裏。
  佳寧把小孩子緊緊的緊緊的抱在懷裏。
  小山用雨衣把她們裹在一起。
  停泊的船鳴笛,小山推佳寧的肩膀:“走吧,該上船了。他在上麵等你。”
  是啊,秦斌還在上麵等她,登上了船,就會就此離開這裏,回到真正的屬於自己的世界裏去。
  佳寧被小山推著往前走,快上甲板的時候,他忽然說:“裘老師,事情已經這樣了,你能不能告訴我究竟……”
  她轉頭看他。
  “你給的是真的A材料的方程?”
  “……”她看著他,沒有表情,“常規的工作環境下,那是很好的材料,可以用來製造汽車,不過造價太高,沒有實際應用價值;如果,如果真的發射到太空裏去,高速旋轉中,它會像藥物的糖衣一樣,分崩離析……”
  她未說完,他便笑了:“是啊,你才是專家。”
  汽笛又在催促,她要上船的時候,他拍拍她的肩膀:“裘老師,之前得罪了。”
  她腳步一窒,可是不能回頭。
  身體在這一刻仿佛將一切重新經曆。他們的意外相識,處心積慮,勾心鬥角,你死我活,還有覬覦彼此的身體,水一樣的柔情……她的身體在冷雨中發抖,隻是抱住卉,自己不能喘息。
  有人在上麵伸出手來拉她上船,佳寧抬頭,果然是秦斌,她想說些什麽,為了這曆盡磨難的重逢,可是不可能,身體和思想已經不受控製。
  她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拽住秦斌,跨了一大步上了船來,突然腳下一滑,就要被纜繩絆倒,秦斌抱住了孩子,佳寧重重的摔在地上。
  他趕緊扶她起來,往船艙裏麵走,佳寧被壓倒了原來的傷口,那裏本來已經愈合,此時卻突然冒出破裂,鮮血從濕透的衣服裏滲出來。
  “佳寧你怎麽了?這裏受傷了嗎?疼不疼?”
  “疼,”佳寧說,眼淚終於找到好的理由,瘋狂的流出來,不用抑製,不能抑製,在臉上泛濫,“疼死了。秦斌你去給我找些紗布來,好不好?”
  他聞言就去找船家。
  佳寧抱起小孩子,趔趄著挪到窗口。
  周小山已經不在那裏了。車子也開走。
  從來都是如此。
  沒有問候,沒有道別。
  可是,如何道別?
  說再見?
  怎麽再見?
  佳寧的雙手搭在卉的肩膀上,看著她那與小山一般無二的臉,他連她都給了她,那周小山就連自己也要舍棄了。
  孩子看著她哭得那樣洶湧,伸手去擦她的淚。
  她握住那小小手,聲音顫抖地說:“那個人,送我們來的人,他是誰,你知不知道?”
  “他很好。”
  “你要記住他的,他是爸爸。”
  “……”
  孩子的眼睛漸漸有淚光旋轉,一眨,落下來。
  她把她摟在懷裏,也把自己身上的重量負在這個小小的身軀上:“不要哭,以後我們在一起。以後,我是媽媽。”
  裘佳寧乘坐的船深夜裏啟航,天色微亮,看見廣州港。
  同一時間裏,周小山已經連夜返回查才城。
  莫莉還躺在的病房裏,她一直沒有蘇醒。
  小山把潔白的枕頭壓在她的臉上,看著心率儀上的曲線漸漸拉直。
  “莫莉,我親愛的妹妹。我們不能這麽活著。”
  雨下了兩天,一直不停。東南亞的雨季來臨。
  在這間病房裏,他卻忽然嗅到茉莉花香。

  三十五
  周小山被帶進來的時候,將軍還躺在長椅上,他抬眼看看這個跟隨了自己多年的年輕的手下,慢慢又合上眼睛:不殺掉,不可以,但是再鑄成這樣的一個寶劍,要到什麽時候?
  “小山,我搞不懂你。”將軍說,“明明你自己也可以跑了的。誰能追得上你?”
  “追不上我,但您可以找到她們。”
  將軍聞言笑了,輕鬆而又篤定:“那倒是沒錯……”
  “謝謝您願意最後見我一麵。”
  “我想你似乎會有一些問題來問我。”將軍慢慢的說,“關於你的母親,香蘭,卉,我都可以答複你。小山你從來是聰明的孩子,我也不願意你糊塗上路。
  但之前,我最後再給你上一課。
  古時候有名士鑄劍,他能煉出好劍,卻總是得不到極品,火候的緣故。
  終於有一天,他自己發現,最接近成功的時候,是每天日暮時分,玄鐵和煉爐吸收了一天的精華,溫度升到最高,隻片刻,那是寶劍鑄成的關鍵。
  而總在這個時候,他的女兒給他送飯來,然後離開。他總要看一看她在日暮中的身影,也因此錯過鑄造寶劍的最佳時機。
  不過後來,他的劍還是鑄成了。
  因為再也沒有人給他送飯,然後離開。
  因為他把自己的女兒擲到煉爐中去。
  骨肉為祭,他得到最好的劍。”
  將軍啜一口茶,又緩緩放下:“小山,我隻是想要把你鑄成最好的寶劍,為此不惜代價。
  你的母親,那場事故,確實是我安排的。
  ……香蘭抑鬱而終,當然也跟我有關。但可惜,她是查才的女兒。
  卉,我要你把她帶回來,其實確是想要你們團聚,我想這樣算做是補償香蘭,補償卉,或者是補償你……
  還有那個中國女人……”
  “……”
  小山聽他在說,他的母親,香蘭,卉,還有裘佳寧,這些漫漫的心上的瘡疤,他怎麽能說的這麽道貌岸然,波瀾不興?
  “其實,答案,我已經知道了。”小山伸手探向自己的口袋,身邊將軍的四個保鏢立即將掏出手槍,將槍口對準了他。
  “我進來之前,都已經搜了身,這麽緊張,又是為了什麽?”
  隻見小山從懷裏拿出的是一封信,他讓身邊所有人看了看,然後通過別人之手遞給將軍。
  他看著他將信紙抽出,打開,閱讀。
  他記得那上麵,香蘭的每一句話。
  “如果我也能像父親一樣心腸堅硬,其實我願意把卉一並帶走……”
  第一頁,第二頁,第三頁……
  將軍一字一句,終於看到了最後一頁,她的最後一句話是:“小山,我代父親跟你說對不起……”
  她在那一刻一定是流眼淚了,淚水滴在信紙上,氤氳成一小枚黑點。
  查才仿佛看到久別的女兒隔著時空在哭泣,便伸了手去擦那黑色的墨漬,徒勞的要為她拭掉淚痕,可是很蹊蹺,那墨點竟稍稍的突起,查才將軍赫然想到自己鑄造了怎樣一個擅長毀滅與爆破的精英,猛地抬頭,已經晚了。
  那是周小山製作的最後的一顆雷,藏在香蘭最後的書信中,微小而威力巨大,騙過了搜身的儀器和老奸巨滑的將軍,他自己手指摩擦產生的熱量引爆了炸彈。
  隻聽轟然巨響,威力無窮的爆炸瞬間毀掉了他,毀掉了小山,毀掉了這裏。
  暴雨下,查才城的這一隅火光齊天。
  風雷滾動,大地震顫,引發山洪,奔湧而下,怒浪滔天,席卷一切。
  在中國的網絡上查閱這個國家的事變和動蕩,給人的感覺像是多年以前,痕跡模糊的故事或者演義。
  佳寧手指點開英文標題“Y國軍界要人遇襲,嫌犯原為得力助手”。
  找不到服務器。
  有些消息被屏蔽,像不開掘的墳墓,讓人永遠不知道底細。
  佳寧拿了白水,踱到陽台上向外看。
  此時已經是兩個月之後,北京的仲春。
  人們相互確定,沒有哪一年的槐花開的如今年這般美好,碎碎的浮在靜謐的空氣裏,又清又甜。
  經典老劇又要重拍了,電視上選秀,熱鬧無比。
  姚明給一個又一個黑老外蓋火鍋,當真是給國人爭氣。
  卉在大學子弟幼兒園裏插班,開始學說中文,愛吃炸灌腸。
  她從浴室裏出來,穿著佳寧給她買的上麵有史萊克頭像的浴衣。
  佳寧過去,把她的頭發擦幹淨,在脖子上,腋窩下麵塗上痱子粉,親親她的臉說:“睡覺吧。”
  第二日她上班的時候把卉先送去幼兒園,然後自己再去實驗室,準備聽碩士研究生的答辯。
  從子弟幼兒園到材料學院,中間路過研究生宿舍,佳寧本來已經過去了,刹了車又向後倒,向上看見周小山曾經住過的房間,那過去伸到窗戶裏麵去的老枝被修剪掉了,窗子被關嚴,此時不知道誰住在那裏。佳寧戴上墨鏡,繼續前行。
  研究生答辯之前,她接到秦斌的電話,約了中午見麵,佳寧答應。
  見了麵,她說恭喜你,聽說升任了副主編?還有最近看了電視,那貪官終於成了階下囚,黨羽眾多也都被繩之於法。
  秦斌拿煙出來,給她一支,佳寧不要。
  “沒有什麽可恭喜的。”他說,“生死劫後,覺得一切很淡。”
  “……”佳寧笑笑,不知道再說什麽,“最近忙些什麽?”
  “公安部要徹查國內跟‘彼得堡’有關的旅行線路,並要把它壓邊境線在我們境內的營業部分徹底清除出去。因為我了解一些情況,所以參與調查。”
  “我也去過……”佳寧說。
  他抬頭看看她。
  “如果需要,我也願意協助調查。”
  服務員送上來咖啡,佳寧看看手表:“下午還有繼續答辯呢,我們說正事吧。”
  他深深吸一口煙,手指有一些顫抖,好半晌沒有動。
  “秦斌。”她輕輕叫他。
  他將煙掐息在煙缸裏,終於還是從皮包裏把離婚協議拿出來。
  佳寧接過來,兩份,關於財產的分割在之前都已經商量好了,她簡單看了看,在最後簽字。
  秦斌接過來,也簽自己的名字,沒有再抬頭看她一眼,隻是說:“我以為我可以等你。佳寧。可我也想要一個孩子,長得像我,她的母親看到她,也會想起我。”
  她伸手按在他的手上。
  上麵有溫暖的眼淚滴落下來。

  三十六
  周末到來,靈靈約了佳寧帶著卉去遊樂場。
  這個妹妹居然玩的比小孩子還要瘋,佳寧覺得不以為然:“你也太過分了,都多大了?返老還童了?”
  靈靈一個月以後就要結婚,眼下儼然犯了婚前綜合症,最大的反應就是情緒極不穩定。之前還把自己當作是小孩子瘋玩一氣,過了一會兒,三個人一起在肯德基吃炸雞的時候,又開始羨慕起隔壁的三口之家。
  靈靈說:“看看,那位女士多麽幸福。”
  佳寧斜眼看一看,那是斯文穩重的父母親帶著可愛的男孩,爸爸麵目憨憨,脾氣老好,是個模範,把烤翅的肉拆下來放在孩子的嘴裏。女人微笑的看著這爺倆,可是又低下頭去,喝自己的咖啡,頸子是一道落寞的曲線。
  佳寧淡淡笑笑:“你不是她,你怎麽知道她幸福?”
  靈靈看她:“哎呀這可是個哲學問題了。”
  “誰的心裏都想要狂野的愛情,隻是有人跟現實妥協,有人不肯而已。”佳寧拄著頭,從落地窗望向外麵,隔壁的女人是前一種,她自己是後一種。可是每個女人的心裏都有她的周小山。
  靈靈將逢喜事,不在意被心情不爽的姐姐搶白,再想到婚禮的時候還要靠她張羅,連忙將賄賂送上。
  她從包包裏拿出兩張磁卡給佳寧:“客戶送的,我到時候有事,你帶小家夥去看魔術吧。”
  佳寧接過來看看,原來是齊格菲和羅易終於來到中國,要在天壇表演。
  佳寧把卉抱到懷裏來,讓她看那兩張票:“怎麽樣?好不好?你記不記得他們?我們去看大魔術師的表演。”
  那晚的天壇被裝點成藍色,祈年殿在玄幻的燈光映襯下如海市蜃樓中的神宮天府,齊格菲身著唐裝出場,雙臂舒展,修長的手指彈開,絢爛的禮花在空中綻放。觀眾掌聲雷鳴,為大師的到來喝彩。
  佳寧沒有向上看,她隻是出神的看著卉仰起她的小臉,在煙火下忽明忽暗。她摟住她,用力的摟住。
  中場休息的時候,卉要去廁所。
  誰知看表演的人太多,小孩子都要一個接一個的排隊。
  佳寧在洗手間的門口等了又等,直到演出重新開始,也不見卉出來。
  她進去找,可這一進去就著了慌,小朋友都出來了,裏麵空蕩蕩的,卻不見卉的身影。
  此時羅易在二十立方米的透明水甕中被牢牢捆綁住手腳,他必須在三十秒鍾之內逃逸,全場的觀眾都屏住了呼吸。可裘加寧顧不得欣賞這扣人心弦的表演,她四處尋找卉,每一排座位,每一個過道,每一條縫隙。耳邊沒有音樂,沒有掌聲,她什麽也聽不見,隻是覺得渾身冒著冷汗,一個聲音在心裏說:不能失去她,不能失去她,她是她所有的記憶和一半的生命。
  直到演出結束,佳寧再沒有辦法,隻好報警。
  她坐在派出所裏,描述卉的樣子,身邊的一個女警官經過:“怎麽你說的好像那個剛送到這裏的小孩?”
  她“騰”的站起來,就跟著女警官去認人。
  果然卉坐在外麵,手放在佳寧給她買的那小小洋裝的口袋裏。
  佳寧撲過去,扶著她的肩膀:“你去哪了?”
  她看看她:“人太多,我沒有找到你。”
  佳寧想,她以後再教訓她吧,她們的時間還有的是,眼下最重要的是,這個小家夥回來了。
  佳寧抱她起來,跟警官道謝。
  要離開的時候,她拍拍她放在口袋裏的小手:“這裏麵是什麽?怎麽不拿出來?小心手心裏都是汗。會發癢。”
  她拿出來,手裏緊握的是刺繡的小布袋。
  裘佳寧愣住,仿佛回到數個月前,北華大學的實驗室裏,周小山還是她的學生,送她同樣的東西。
  打開看,果然是,芬芳馥鬱的普洱。
  她抓住那小小的布袋,抓住卉小小的手,急切的的,驚訝的,難以置信的問:“是誰?是誰給你這個?”
  “爸爸。”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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