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辛夷塢:致我們終將腐朽的青春

(2008-12-02 10:26:59) 下一個

  上部:第一章
  9月10日,南國的盛夏,烈日炎炎。
  大學新鮮人鄭微憋紅了一張臉和出租車司機一起將她的兩個大皮箱半拖半拽從車尾箱裏卸了下來,抬頭用手背擦汗的時候,透過樹葉間隙直射下來的耀眼陽光讓她眼前短暫地一黑。她用手在牛仔褲的口袋裏掏了掏,翻出了出門前媽媽給她備下的零錢,遞給身邊的出租車司機,笑眯眯地說道,“謝謝啊,叔叔。”
  看上去未滿30歲的司機小夥子被眼前這個小姑娘笑容可掬而又字正腔圓的一句話鬧了個大紅臉,匆匆找錢的時候,連零頭都沒好意思收。
  鄭微站在惟一可以遮蔭的大樹下,一邊用手扇風,一邊打量著這個她即將要戰鬥和生活四年的地方。她所在的位置是一條長長的校園林蔭道,道路的兩邊是她叫不出名的亞熱帶樹木,可以想象黃昏的時候散步在這樣一條道路上應該是比較有意境的事情,然而現在整條路的人行道基本上被熙熙攘攘的人和大大小小的桌子擠了個水泄不通,不時有私家車、出租車開到她附近的位置,再也前進不了,當然,更多的是學校的大巴,從車站將新生接了過來,一撥一撥的,都是像她一樣拖著大件行李的年輕麵孔,還有陪同孩子前來報名的家長,無一例外地表情比學生更焦急凝重。
  鄭微看著他們就笑了,她想,要是她媽媽跟著來了,應該也是這付皇帝不急太監急的模樣吧。爸爸和媽媽都說過要送她來學校,可是她在他們麵前拍了胸脯,“不用不用,我一個年滿十八歲的聰明少女,難道連入學報到都應付不來?你們老跟著未免太小看人了,別忘了我8歲的時候已經知道一個人坐3個小時的車上奶奶家去了。放心吧,放心吧!”
  他們是不怎麽放心的,但是畢竟工作也忙,她又再三保證、強調,加上高中同學裏有三個也是考到了這個城市,正好可以結伴而行,相互有個照應,於是,在經曆了父母的再三叮囑和語重心長地防拐賣教育後,鄭微在火車站揮手告別了同行的兩個同學,獨自站在了G大的土地上。
  還來不及把四周的環境打量個遍,就有四五個男生走了上來,臉上堆著老生特有的熱情和故作老成的笑容,其中一個問:“同學你是新生吧?哪個係的呀?”
  “我?土木工程的。”鄭微老老實實回答。
  “土木係的呀?”一個瘦高的男生眼睛一亮,“那也算是我們的師妹了,我們是專門負責接待新生的,你跟我來,我帶你去辦入學手續。”說完幾個人不由分說就接過了鄭微的行李。
  鄭微對男生的所有印象都還停留在高中時,那些喜歡叫女生綽號,經常為了一道題跟女孩子爭得麵紅耳赤,拖拉著不肯主動擦黑板,不屑與女生為伍的的男同學是她所熟悉的,因此一時之間她還對大學裏男生突如其來的殷勤和紳士風度感到非常不習慣。
  “哦,這個皮箱的輪子在火車站附近壞掉了。”她對那個主動拉過最大那個皮箱的男生說。
  “沒事,別看咱們瘦,咱們有肌肉,不就一個皮箱嘛,小意思。”男生笑了笑,作勢就把皮箱單手往上一提,第一次皮箱在水泥地板上紋絲不動,他明顯愣了愣,有些不敢置信的雙手施力,這一次終於順利提了起來,鄭微和另外幾個男生走在他的身後,發現他明顯地腳步虛浮。
  根據他們的建議,首先是把宿舍鑰匙領到手,先把行李和床位安置好,再慢慢辦那些繁雜的手續也不遲,鄭微表示同意。剛走了幾步,她就看到了一塊寫著“建築工程學院土木係”的接待牌,終於找到組織一般地正想走過去,那幾個男生紛紛說,“沒事,我們也是建築工程學院的,都一樣。”接待牌旁邊站著的幾個男生看到他們幾個,笑著擠眉弄眼, “老張,你們運氣不錯哦,小妹妹那個係的呀?”
  那個瘦高的男生顯然就是他們口中的老張,他撓頭嘿嘿一笑,“土木係的小師妹。”
  話音剛落就有人嚷了起來,“老張你也太狼了,剛才你們環境工程的來了四五個男生,下車後傻呆呆地站在路邊都沒人理,我們土木的妹妹本係的人還沒瞄見,你先撲上去了……”
  “都一樣都一樣,我們環境並入建築工程學院了,大家都是一家,不分彼此,不分彼此。”
  鄭微偷笑著用手繼續扇風,假裝沒有聽見這餓狗搶食一般地爭論,這個時候保持適當的緘默是聰明少女的最好選擇。
  爭論的結果是老張的“合同一家”理論站了上風,成功地保護了勝利的果實。往宿舍方向走去的一路上,幾個男生爭先恐後地說著話,把她的姓名係別專業原籍通通打聽了個遍,並且不失時機地進行了詳細的自我介紹,最絕的堪稱老張,他塞給鄭微一張早已準備好的自製名片,上麵姓名專業聯係電話宿舍門牌一應俱全,居然連血型和興趣愛好都有,堪稱濃縮而精辟,鄭微歎為觀止地收下,塞進自己的小包包裏,心裏對這個環境工程係的大三師兄景仰之情滔滔不絕。說實話,習慣了跟男生稱兄道弟、互拍桌子的鄭微對大學第一天這樣眾星捧月的待遇頗有些不習慣,不過從學校的一頭走到另一頭,滿眼都是人,但是女生卻寥寥無幾,這才相信開學之前聽說的她考上的這所南方最著名的工科大學男女生比例為9:1的傳言非虛,也無怪乎這些男生一個兩個饑渴至死的表情。
  理工科的女生原本就比較少,大多數都張得比較抽象,想她鄭微雖然不是什麽絕代美女,跟她漂亮的媽媽相比也有一定差距,但她的圓臉上長著小巧的尖下巴,眼睛大而靈動,鼻子也堪稱秀氣,尤其勝在皮膚白皙無暇,媽媽也承認這是她年輕的時候也比不上的,因此,根據鄭微無數次攬鏡自照的鑒定結果,她絕對稱得上是人見人愛花見花開的美少女,簡直就是窮搖阿姨筆下的女主角,雖然窮搖阿姨的小說已經落伍幾個世紀了,但阿姨的審美觀還是曆久彌新的,看她挑中的連續劇女主角一個比一個紅就知道了。就連一向很少誇人的林靜也曾說過她不說話的時候還是相當有迷惑性的,稱得上“靜若處子”,當然,鄭微很自覺地過濾掉了他後半句“動若瘋兔”的評價,完全當作他對她的肯定。
  所以,走在老張身後的鄭微一邊同情地看著那個喘氣連連的扛皮箱的男生,一邊在心裏嘿嘿偷笑,看來上了個工科大學也有個附加的好處,在這母豬都被捧成瑪麗蓮夢露的地方,好日子還在後頭呢。
  在舍管科的阿姨那領到鑰匙後,鄭微順利地找到了門牌為402的宿舍,推門進去,是一個六人的小單間,窄是窄了點,但陽台衛生間都具備,她對這個一向不挑剔,看了看四周,六張床上已經有三張擺放了行李,看來她是第四個。聽舍管科的阿姨說,由於宿舍不足,沒辦法按照班級給她安排住的地方,所以她所在的是一個混合的宿舍。於是她在靠近洗手間的床位上挑了個下鋪,今後這裏就是她的地盤了,轉過頭,才發現幾個幫忙的男生還在等著他,其中工作量最大的那一個汗流得洗過澡似的。
  媽媽說出門在外嘴巴要甜,於是她笑眯眯地對著幾個師兄連說謝謝,他們果然受用,老張更是大手一揮:“這算什麽,小意思。”豪爽的姿態讓人差點忘記了他一路上是空著手隻動嘴皮的那個人。
  辦入學手續的路上,扛皮箱的男生才緩過勁來,氣若遊絲地問了一句:“我可不可以知道你皮箱裏裝的是什麽。”
  鄭微嘻嘻一笑,“我的全部家當。”
  辦入學手續的人還是那麽多,好在老張交遊廣闊,八麵玲瓏,領著她四處穿梭打點,竟然免去了好幾次排隊之苦,繞是如此,幾十分鍾以後,當鄭微辦妥了全部的手續重新站在樹蔭下,不禁感歎,這鬼地方真熱呀,她原本以為自己稱得上是地道的南方人,哪知道來到這亞熱帶的城市,才發現她那東部省份的家鄉絕對算是氣候涼爽宜人。不過沒有關係,她總算如願以償了,想到這裏,她強忍著雀躍,在心裏大聲說:“我終於來了,林靜!”

  第二章
  鄭微握著電話發了會呆,這是她第三次把電話打到林靜的宿舍,有一次沒人接聽,另外兩次都是個陌生男孩子的聲音,說的都是同樣的話,“你找誰……哦,不好意思,林靜不在,他出去了……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裏……什麽時候回來?說不準……你是哪位……好吧,你的電話我記下了,他回來之後我會轉告……”
  舍友朱小北走了過來,拍拍鄭微的背,“同誌,你的電話究竟是要拿起還是放下,麻煩給個明顯的暗示,我要打個電話回家。”
  鄭微煩惱地把電話塞到朱小北手裏,“打吧打吧,愛打多久打多久。”她故意裝作看不見睡在她對麵床的何綠芽和磕瓜子的卓美交換了個無奈的眼神,一個人躺回自己的床上,看著蚊帳頂發呆。開學已經一個星期了,她到現在還沒有跟林靜聯係上,打電話到他宿舍總是不在,給他留了自己的電話,也不見他回複,到底是怎麽了,明明離開家的前一段時間她還跟他通過電話,他在那一頭笑著答應得好好的,等她到了G市,就會帶她到處去玩,吃便G市的小吃。她還沒忘記兩人的約定,林靜卻蹤影全無。難道是她打錯了電話?不可能,那個電話她倒著也能背出來,何況那邊接電話的舍友明明也是認得林靜的,隻是說他不在。不在不在,老是不在,還說是個模範好學生,不知道跑到哪鬼混去了,鄭微氣鼓鼓地想,等到見了麵,非把他數落一回不可。
  “幹嗎?鄭微,還是沒聯係上你的林哥哥呀?”一直躺在床上看書的另一個舍友黎維娟笑著打趣她,鄭微“嗯”了一聲,便不予理會,翻過身去。
  為期一周的新生入學教育剛結束,402的六個女孩子基本上都已經混熟,她們都是同一年級的新生,不過並不都在同一個係和班。正在打電話的朱小北是個東北女孩,學機械自動化的,剪了個比男生還短的頭發,一口饒舌的普通話,從來不穿裙子,性格大大咧咧地,在宿舍裏跟鄭微算是脾氣比較相近;住在鄭微對麵床的是卓美,本市姑娘,計算機專業,惟一的愛好就是吃和睡,目標是過著豬一樣的生活――在鄭微看來,她已經離她的目標很近了;卓美的上鋪就是剛才說話的黎維娟,河南開封人,管理學院的,G大一向以工科著名,經濟類學科和文史類學科都是這幾年剛開辦的,畢竟不是主流,招生人數也不多,所以黎維娟是她們宿舍裏惟一的非工科生,她性格比較一板一眼,平時做事說話一套一套的,鄭微不太喜歡她,覺得她是假正經,跟自己合不來,不過黎維娟倒是挺喜歡跟鄭微搭訕的,有事沒事也跟她開兩句玩笑;至於朱小北的上鋪何綠芽,附近郊縣的女孩子,跟小北同班,也是學機械的,是個老實本分的姑娘,大家讚同的事她不會反對,別人開心她也開心;最後剩下來的就是鄭微的上鋪,都說白天不能說人,晚上不能說鬼,這不,鄭微剛想到這個人,她就正好推門進來了。
  朱小北剛講完電話,朝著回來的人笑笑,“美女,去哪轉悠了一晚上。”
  “出去走走,散散步。”
  鄭微的臉朝著牆,心想,月黑風高的晚上去散步,長成這樣還整天在學校裏四處閑逛,不是成心招蜂引蝶是什麽?
  不能怪鄭微對她的上鋪有成見,自古文人相輕,美人更是如此,雖然她不是什麽大美人,但是從小就知道自己長得不錯,在這樣的和尚學校裏更是一枝梨花壓海棠,所以入學第一天,她辦完手續站在樹蔭下乘涼,聽見有人在她不遠處驚呼“哇,美女!”她不禁芳心暗喜,這些小男生,也太沒見過世麵了,正待轉過頭去讓他們看看她無敵美少女的正麵,卻發現別人的眼神越過了她,直直射向從她身後走來的一個女孩子。
  怎麽說呢,就算她向來自視甚高,也不得不承認,男生此刻完全看不見她是有道理的。美女,絕對的美女!五官細致,身材高挑,氣質出眾,看人家胸是胸,腰是腰,臀是臀的,連走路都有種輕盈的韻律,無怪乎剛才還朝她傻笑的老張也立刻叛變了,眼睛雷達一樣地掃射著佳人,相對之下,鄭微低頭看了看自己隻比老張明顯一點的曲線,心情開始強烈地不好。
  如果說這是個不怎麽美麗的小插曲的話,那麽,當下午的時候鄭微發現路遇的大美女走進了402,跟大家打了招呼之後,居然,居然姿勢美妙地爬到了她的上鋪的時候,她覺得簡直是場惡夢。
  那天晚上洗澡的時候,鄭微對著浴室裏的鏡子不斷地做心理建設――白雪公主的後母也漂亮,但王子都是喜歡青春可愛的小公主,書裏說白雪公主的頭發像炭一樣黑,皮膚像雪一樣白,眼睛像星星一樣明亮,這不就是她小鄭微嗎?安徒生不也沒說白雪公主前凸後翹嗎?鏡子鏡子,誰是世界上最可愛的人,就是我,就是我,就是我!
  白雪公主的後媽大名叫阮莞,多拗口的名字呀,雖然這個叫阮莞的人不但沒有像鄭微期待的那樣胸大無腦,反而是以高分考入G大建築工程學院土木係(很不幸,她居然跟鄭微同班),脾氣也不像鄭微假想的那樣惡毒,幾天相處,誰都可以看出她是個隨和易處的人,但是,鄭微還是沒有辦法喜歡上她。
  鄭微心裏小小的心思當然不影響XX級土木(二班)男生的歡欣雀躍,人人都說G大多恐龍,土木則全是暴龍,沒想到傳說新生報道當天最搶眼的兩個女孩子,一個是氣質大美女,一個青春小美女,竟然全部花落他們土木(二班),成為他們班上僅有的7個女生中的兩個。什麽叫奇跡,這就是奇跡!這不但是他們XX土木(二班)全體男生的福音,也是他們土木之光,一向低眉順眼地向別係女生示好的土木係終於揚眉吐氣了。
  說起來,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漂亮的女生也喜歡紮堆,這用朱小北的話來說,就是美女也有氣場,402就是擁有這個氣場的風水寶地。拋開阮莞和鄭微不提,餘下的四人雖然談不上多搶眼,但一個兩個長得倒也都不錯,何綠芽小鼻子小眼的還挺娟秀,卓美輪廓立體,頗有點南洋女孩的味道,朱小北雖然中性打扮,但五官端正大氣,就連最樸素的黎維娟也並不難看,這在G大即使不是絕後,應該也該差不多是空前的,對麵樓的男生宿舍也經常有人尖著嗓子叫:“402,看過來……“
  哪個年輕的女孩不喜歡男孩子的追捧,她們當然也不例外,男孩子在對麵叫嚷的時候,嘴上雖然說討厭,但心裏是歡喜的。首先是卓美提議,“要不我們宿舍六個就叫‘六朵金花’吧。”
  朱小北首先反對,“什麽花花草草的,特俗,要我就叫‘六大金剛’,有氣勢!”
  “別吵別吵,叫‘六大美少女’!”這是鄭微的提議,引來噓聲一片。
  何綠芽是個沒主義的,黎維娟又不屑於參與她們這種無聊的事,最後是說話慢條斯理的阮莞一錘定音,“叫‘六大天後’吧!”
  鄭微和小北咯咯地笑,“靠,六大天後,比四大天王還多出兩個,夠牛,就這麽定了。”
  晚上熄燈之後,“六大天後”也像所有宿舍的女孩子一樣喜歡開臥談會,天南地北的海侃,鄭微和朱小北是引導話題的絕對主力,經常可以從領導人秘史開始開始討論,然後以飯堂的肉包子的話題結束,阮莞有時也插兩句,她話不多,不過說出來通常精辟,何綠芽就跟著笑,卓美睡覺是雷也打不動的,隻有黎維娟偶爾說句“太晚了,睡吧,別說話了。”
  鄭微第三次沒打通電話的這個晚上,討論仍然繼續,居然是黎維娟開的頭,她說:“大家都來坦白一下,誰有男朋友,誰沒有男朋友?反正我是沒有的。”
  何綠芽說,“我媽不讓我大學談戀愛,我也不打算讀書的時候談。”
  卓美說她高中的時候有過一個初戀,不過男的沒考上大學,還在補習,暑假的時候就散了。
  小北說,“男朋友呀,暗戀的算不算……不算呀,那就沒有了。我到是想找個男朋友,不過得要有身高,有身價,有情趣,有頭腦的四有新人才行。”
  “啊?都是光棍呀?阮莞,你呢?“黎維娟說。
  “我有男朋友的。”阮莞再次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大家嘰嘰喳喳地吵成一團,紛紛對她的神秘男友刨根問底,阮莞隻簡單地說對方是她的高中同學,在一起兩年了,現在在浙江讀大學,感情不錯。
  “那我們學校多少男生要心碎呀。”黎維娟感歎,忽然發現一向積極熱烈參與討論的鄭微一整晚悶聲不吭,便說,“鄭微,你呢,你屬於我們單身陣營還是名花有主?”
  鄭微躺在床上悶悶地說,“我什麽陣營都不是!”
  “怪了,要就單身,要就沒男朋友,你什麽都不是算什麽?”小北是個急性子,立刻表達了她的疑惑。
  “笨北!”鄭微的聲音即使鬱鬱不樂,依然脆生生的,“我現在是單身,但馬上就要有男朋友了!”
  黎維娟笑了,“又在說你那個在政法大學讀研的林哥哥了吧,老聽你提,都沒見他跟你聯係過,他到底存不存在呀?”
  鄭微一聽急了,翻身從床上坐起來,“幹嘛不存在呀,等我找到他,向他表白,我就有男朋友了,到時看你們信不信!”
  “啊?你表白呀,那不成了女追男了?”何綠芽驚訝得不行。
  “這又什麽,我最不喜歡玩暗戀那一套了,我喜歡他我就要告訴他!”鄭微槌床。
  “都一起長大了,幹嘛你非得現在才向他表白?”黎維娟依然持懷疑態度。
  “以前他說我年紀小,不懂事,可是現在我上大學了,是個大人了,他再也找不到理由搪塞我了。”
  阮莞第一次發問,“你怎麽知道表白他就會接受?”
  鄭微“哼”了一聲道:“我是誰,我是天下無敵的玉麵小飛龍,有什麽我得不到?”
  大家都被她的孩子氣逗笑了,隻有鄭微自己沒笑,她慢慢躺回床上,想起了高三那年的寒假,林靜也回家過年,大年初五的下午,他領著她去逛廟會,回來的路上,瘋了一天的她在公車上昏昏欲睡,不知不覺間頭就靠在了他的肩膀上,他沒有動彈,叫了幾聲,“小飛龍,小飛龍,睡著了?”
  她故意不出聲,正想忽然開口嚇他一跳,卻感覺到不知是什麽,溫溫地,帶著濕意,輕輕落在她的眼睛上。她的睫毛抖了抖,眼睛閉得更緊,耳根卻開始慢慢地發熱,熱到心裏。
  下車之前林靜搖醒了她,兩人一路回家的途中誰都沒有說話,就連向來話多的鄭微也想著心事。他不提,她也不提。走到她家那個單元樓下的時候,她對他說:“林靜,我到你的那個城市去念大學好不好?”
  林靜作思考狀,“G市有名的大學隻有兩所,你學理科的,又沒耐心,肯定不能去政法大學,剩下的就隻有G大,分數也不低哦。”鄭微學習不甚用功,但好在有點小聰明,所以成績不差,就是不穩定,忽上忽下的。
  “你等著吧,我說考的上就考的上,等到我去G大報道的時候,我會去找你哦,到時你不準耍賴!”她看著他,一雙大眼睛亮閃閃的。
  “好,我等著你。”林靜微笑點頭。
  這是他對她的承諾,不需要說出口,但她明白的。
  過了幾天,林靜就去了學校,之後雖然通過電話,但她一直沒有再親眼見過他。
  現在,她終於如願以償地考上了G大,來到了有他的城市,但是不知為什麽,直到現在都沒能聯係上他。
  他說過會等她。林靜說話算話,他一定會等她的,也許不過是他最近比較忙,糊塗的舍友又忘記了轉告,總之很快――也許就是明天,林靜就會打電話給她,到時……
  想到這裏,陷入夢鄉之前的鄭微甜甜地笑了。

  第三章
  朱小北說:“鄭微,你給我停下來,你這樣在宿舍裏走來走去,就像隻被灌了硫酸的熊一樣,我快煩死了。”
  鄭微尖叫一聲:“為什麽偏要說我煩?卓美今天午休的時候磕了一個半小時的瓜子你不說,黎維娟剛才帶著耳機在這裏晃悠了半天,唱歌不停地走調你也不說,我隻是走了幾步你就看不順眼,你們都欺負我!就不能體諒一下我內心的痛苦?”
  見她反應那麽激烈,朱小北估計自己是正好撞在槍口上了,忙嘿嘿一笑,“主要是鬱悶的表情跟你玉麵小飛龍的形象嚴重不符,我就這麽一說,走走也沒什麽,繼續,繼續。”
  剛洗好澡的阮莞披散著頭發從洗澡間裏走出來,正好看見這一幕,抿嘴笑:“估計鄭微現在又處於激烈的內心掙紮中。”
  當下正是晚飯時間,宿舍裏隻有她們三個。鄭微聽到阮莞的話,也顧不上自己平時對她的小小不順眼,哀嚎一聲就坐在床上,趴著床前的桌子說:“我矛盾呀,矛盾!到底該怎麽辦?”
  “又跟傳說中的林哥哥有關?”阮莞邊梳頭邊問。
  “你又知道?”
  連朱小北都笑出聲來,“就你那點小破心事,你鼻子眼睛上都寫得一清二楚,是人都看得出來。”
  “我真的是很矛盾呀,都半個月了他還不來找我,我也找不到他,不會被綁架了吧?我在猶豫要不要去他學校找他。”
  “去唄,我精神上支持你,要好好看看他是不是被別的女生拐走了。”朱小北說。
  “林靜不是這種人!”這個時候鄭微又開始維護自己的意中人了,“他說過等我,就一定會等的。我決定了,穆罕默德不去找山,山就自己去找穆罕默德,等下我就去政法大學。”
  朱小北一拍大腿,“是了,這才是你的風格嘛。”
  梳好了頭的阮莞卻說了一句,“你要想好,要是他還是不在怎麽辦?”
  鄭微已經在床上埋頭挑衣服,“他不在我就等到他回來為止……這套怎麽樣……要不這套?”
  朱小北也不知道她到底換了多少套衣服,直到阮莞收拾好東西打算去圖書館,鄭微才又穿回了她原本穿著的藍色小碎花襯衣和牛仔裙,“好像還是這個好。”
  阮莞看了一眼,“這套的確不錯,清純又可愛,挺適合你的。”鄭微卻又對著小鏡子發起了愁,“我額頭上好大一顆痘,怎麽見人呐。”
  朱小北作暈眩狀,“女人,你的名字叫麻煩,我懶得理你了,阮莞,你是不是去圖書館,等我。”
  阮莞站在門口等朱小北,順便對鄭微說,“一顆痘怕什麽,有道是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悠……”
  “你想表達什麽?”鄭微一臉茫然地看著阮莞,“有你這樣文縐縐的工科生嗎?”她從小語文就是軟肋,所以尤其討厭咬文嚼字的人,後母就是後母,專門說白雪公主不懂的話。
  後母說,“說句讓你聽得懂的吧,痘大臉更白,你可以美美地出門了。”
  “是嗎……”鄭微心裏一喜,仔細端詳,越看越覺得有道理。等她抬起頭來的時候朱小北和阮莞都走出門去了,她忙追了上去,“唉,你們還沒告訴我去政法大學坐幾路車呀!
  政法大學和G同是這南國都市最著名的重點院校,地理位置上相隔並不遠,鄭微坐了半個小時的公共汽車,就踏進了政法大學的校門,她走走看看,想像著林靜也曾經這樣無數次地走過她走的路,看過她看到的風景,不由覺得周圍陌生的一切都有了種親切感。原來同樣是大學,也可以有這麽不一樣的感覺。G大最大的特色是不管什麽時候學校裏走來走去的都是帶著眼睛夾著書包匆匆趕路的人,在那裏再散漫的人也會不由自主地跟隨身邊的節奏加快腳步,就連老鼠也跑得比別的地方要快一些,晚上10點之後學院主幹道上基本鳥獸散盡。相對而言,鄭微眼前的政法大學要顯得有人氣得多,不但周圍的建築物都顯得更有生活氣息,各條路上都慢悠悠地走著人,漂亮而時尚的女生一撥一撥的,令人目不暇接,難怪G的的男生把這裏當作了他們的擇偶天堂。鄭微心裏感到小小的不是滋味,原來林靜天天都生活在這樣的一個花叢中,難怪他整天都不在宿舍,都樂不思蜀了。
  她並不直到林靜宿舍的確切方位,不過女孩子長得乖巧一些就是有好處,問路的時候簡直暢通無阻事半功倍,在研究生宿舍樓附近第三次問路時,一個自稱對林靜有印象的男生直接將她帶上了樓。
  “喏,好像就是這間。”
  帶路的男生離開後,鄭微在那間宿舍的門口看了看,發現房門是虛掩的,敷衍地敲了敲,便推門探了個頭進去。裏邊比她現在住的宿舍要寬敞一些,隻有兩個床位,都是上鋪住人,下鋪放書、行李和電腦什麽的,這個她曾經聽林靜說過。不過她所看到的這兩張床裏,隻有一張床上還擺著被子枕頭,另一張則空空如也,一個男生坐在下鋪的電腦桌前專注地玩遊戲,並不是林靜。她一度以為自己走錯了地方,那男生卻已經看到探頭探腦地朝裏麵張望的她,停下了手中的鼠標,問,“小妹妹,你找誰?”
  鄭微心裏一喜,她認得這個聲音,前幾次應該就是這個男生接的電話,老是不厭其煩地說林靜不在,看來沒認錯門,她放心了一些,既然找到了他的老巢,守株待兔地等,就不怕逮不到他,等他回來她非得好好地罵他一頓不可。
  “你好,請問林靜是住這裏嗎?”
  “你找林靜呀……他原本是住這裏的……”
  “啊?他搬宿舍了?難怪……你知道他搬哪去了嗎?”
  男生表情詫異,“他前兩天就已經走了呀。”
  “走?走去哪裏?”鄭微一下沒反應過來,表情呆呆地。
  “他出國了,去了美國。怎麽,你不知道?“男生一付理所當然的表情。
  “你騙人!我前兩天才給他打的電話,你還說說他隻是出去了,他去美國怎麽可能不告訴我?”鄭微鄙夷地看著這個說謊話的男生。
  “哦,我知道了,你就是那個老打電話來找林靜的女孩子。”男生作出一個恍然大悟的表情。
  “沒錯,就是我,所以你坦白吧,他到底去哪了,什麽時候回來,一定是你沒有把我的電話號碼轉交給他對不對?我告訴你,我跟他熟得很,到時他回來知道你騙我,非罵你不可!”鄭微氣勢洶洶地說。
  那男生一臉委屈,“我騙你幹嘛,他的確是前幾天去了洛杉磯,我們係隻有一個交換留學生的名額,就是他了,這是事又不是秘密,你不信的話就到隔壁宿舍問問,大家都知道的,我犯不著騙你一個小姑娘吧,至於你的電話,他老早就知道了,他讓我說他不在,我有什麽辦法……”
  他還沒說完,就被鄭微臉上的殺氣嚇了一條,“你就是騙人!林靜要真去美國的話,他怎麽會不告訴我,他在的話怎麽可能不接我電話,你到底有什麽居心?”
  男生往後縮了一下,哭笑不得,“天地良心,我能有什麽居心,你可以看看那張空了的床,原本就是林靜睡的。”
  鄭微警惕地看了他一眼,再瞄向他指著的那張空床,眼尖的發現了床頭的地方還擺著什麽東西,遠遠看過去,似曾相識。她幾步走上前拿了起來,是一本口袋版的安徒生童話,她把它拿在手裏,多麽熟悉,她甚至不用翻開就知道第32頁的地方還留著她的墨寶,這曾是她最最喜歡的一本書,最後作為生日禮物送給了她最最喜歡的林靜。仿佛想證明自己是錯誤的,她手忙腳亂地找到那一頁,清晰地看到了歪歪斜斜的幾個鋼筆字――“玉麵小飛龍藏書”。
  “真的,我沒騙你。”那男生還在她身後絮絮叨叨,卻突然發現這凶巴巴的女孩子嘴巴一扁眼一紅,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就聽到了驚天動地的哭聲,“他真的走了,他為什麽不告訴我?”
  鄭微也不記得自己呆在林靜曾經的宿舍裏哭了多久,開始是站著的,後來索性蹲了下去,揪住那個男生小腿上的褲子繼續哭,哭聲招來了該層宿舍大多數的人來看熱鬧,就連看管宿舍的老伯都走了上來,大家都問那個男生到底怎麽欺負了這樣一個小女孩,那男生又難堪又委屈,直呼自己被林靜害慘了,最後連哄帶求地把哭累了的鄭微送到了公車站,給她付了公車費,看著車子載著她離去,這才鬆了口氣。
  在公車上的時候鄭微的雙眼已經哭得紅腫地像桃子一樣,可眼淚還在嘩嘩地流,仿佛要把心裏的難過、困惑、失望和委屈通過這樣歇斯底裏地哭泣宣泄出來。然而不管她怎麽傷心,都不得不承認一個事實,她的林靜,從小就是她追逐目標的林靜,說好了要等她的林靜,真的一句話都沒給她留下就去了美國。全世界都知道他要離開,隻有她鄭微不知道,在離開之前,他甚至故意不接她電話。她越想越難過,終於再次“哇”的哭出聲了。擁擠的公車裏人人都在看著這個哭得雨打梨花一般的女生,該有多大的傷心事才能哭得這樣淒慘呀,不久,就有好心的人給她讓了座,她也不客氣,說了聲謝謝就坐下來就繼續抹眼淚,她覺得自己就像賣火柴的小女孩,短短的火光熄滅,她就被全世界拋棄了。
  回到宿舍的時候正好是晚上八點半,舍友一個都沒回來,她坐在自己的床沿,想起剛才出門時的鬥誌昂揚,真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第四章
  最早回來的人是阮莞,她一推開門,就看見哭花了一張臉的鄭微獨自坐著,目光茫然地抽泣,她不禁心裏一驚,忙放了書走過去,“怎麽了,誰欺負了你?”
  鄭微看見了一個熟麵孔,再也管不了那是她最不喜歡的阮莞,第一反應就是拉住阮莞的衣袖,抽咽地說,“阮莞,林靜他走了!”
  阮莞心放了一放,剛才她最擔心的是鄭微一個人晚上出去被人欺負了,得知是在林靜那碰了釘子,這才坐到鄭微身邊慢慢地問究竟。鄭微這時眼淚已經流幹,隻是不停地吸著鼻子,斷斷續續地總算把剛才的來龍去脈敘述清楚了。
  “為什麽呀,我不明白,我哪做錯了呀,我們先前還說得好好的,他忽然就走了,走就走吧,可也得跟我說一聲呀,阮莞,你說,這到底是為什麽。”
  阮莞覺得蹊蹺,但也回答不上來。她陪鄭微坐了一會,聽見鄭微半自言自語地說,“我該怎麽辦?”她拍了拍鄭微的手,“你等等。”接著就蹲了下來,俯身在床底拖出了一個小紙箱,這個紙箱鄭微也見過,她以為是阮莞裝書用的。阮莞三下兩下撕開封口膠,紙箱的最上麵一層果然是書,她把書拿開,變戲法式的拿出了兩聽啤酒,一罐自己拿著,一罐遞給鄭微。
  鄭微嚇了一跳,呆呆地接過,連抽泣都忘記了,她跟阮莞一樣蹲了下來,用手翻了翻紙箱,不由自主地說了聲“哇噻”,幾本薄薄的書之下竟然是一整件的易拉罐裝啤酒。她看看啤酒,又看看阮莞,下意識地揉了揉眼睛,是她鄭微太正常了,還是周圍的人都變得不正常了,為什麽短短幾個小時的時間,什麽都顛覆了。
  “你不是問我該怎麽辦嗎?這種時候我也不知道該怎麽勸你,還是這個東西好。怎麽,你沒喝過?”
  說實話,在此之前的十八年,鄭微的確沒有喝過啤酒,但是她當然不會承認,阮莞的話音剛落,她就呼啦啦地打開啤酒,用手將易拉罐舉過頭,“何以解憂,唯有杜康!”說完就仰頭往嘴裏灌。
  “慢點慢點。”阮莞見她這樣的氣勢,不由得又好氣又好笑,她也不過是一個跟鄭微同齡的十八歲的女孩子,雖然有過感情的經曆,但並沒有經受過感情挫折,她隻知道,對於鄭微這種情況,任何的言語安慰都是徒勞的,還不如讓點酒精作為催化劑,徹底傷心過,頭痛過,也許過後會好受些。
  鄭微喝酒的氣勢堪稱豪氣幹雲,速度也驚人,阮莞剛抿了兩口,她就把空空的易拉罐翻轉了過來,打了個嗝,傾身主動去紙箱裏拿酒。
  “唉唉,悠著點啊,喝夠了就行了,過了可不好。”阮莞阻止她。她一把掃開阮莞的手,“後媽!小氣什麽,不就是這點破啤酒嘛,改天我還你一卡車!”說著便打開了第二聽。
  喝到一半的時候,她就開始拽著阮莞,絮絮叨叨地說著從孩提時代開始跟林靜的點滴,她說在她長大的那個單位大院裏她是同齡人中的孩子王,大一點的哥哥姐姐都喜歡她,可她隻喜歡跟著從來不跟他們玩的林靜;小孩子在院子裏瘋,大孩子出去瘋,隻有林靜在家裏的陽台上臨帖,他專注地側臉是那樣地好看,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就深深地深深地映在了小鄭微的心裏,上小學的時候,她就當著許多大人的麵鄭重其事地宣告,“林靜,你聽著,我以後是要嫁給你的。”大人們都笑得前俯後仰,林靜也忍俊不住,他低下頭捏著鄭微嚴肅無比的小包子臉,“連鼎鼎大名的玉麵小飛龍都要嫁給我,我真是太榮幸了,可是小飛龍,你還太小。”她說,“你等著我,一定要等著我,我會趕上你的。”
  她說到做到,記憶中一路走來,她都狂奔地追趕著他,他大了她五歲,她小學時他上初中,她初中他高中,她高中他離家上了大學,終於――終於她追趕著他考到了G市,小飛龍也長成了美少女,還以為終於修成正果,沒有想到,他一句話不說就飛去了美國。
  為什麽她總也追趕不上他?
  “阮莞,你是不是也像黎維娟她們一樣,認為林靜根本就不存在,是我杜撰出來的。她們回來之後肯定要笑話我了。”
  阮莞搖頭,“我相信呀,他一定是存在的,能讓玉麵小飛龍看上的男孩子,一定是特別特別的好,所以他才去了美國呀。是不是他怕你傷心,所以不敢跟你告別?也許他在那邊安定了下來,就會給你打電話了。”
  “真的嗎?”鄭微還是泫然欲泣的表情,但似乎也認同了阮莞的話,“我想也是的,他明明也是喜歡我的,我知道。”她拉著阮莞的手,第一次告訴了別人那個公車上落在她眼簾的淺淺一吻,這件事,就連對最親的媽媽她也沒有說。
  說著說著,阮莞也喝完了自己手上的酒,不由自主地再開了一聽,她也開始對鄭微細細地說那個教會她喝啤酒的男孩,那個男孩說,啤酒的味道初入口的時候是苦而微澀,不要急著咽下去,讓它在你的舌尖流連,漸漸地就感受到了自然的芬芳和甘甜,這感覺,便如同在舌尖開出了一朵花,說這些的時候,那個男孩也在她的心中開出了一朵花,高中時期兩個品學兼優的孩子,說不清什麽時候,心就靠在了一起。並不是沒有人知曉他們的戀情,老師家長都是著急過的,尤其是男孩的家裏人,在不影響高考複習的情況下,任何可以使用的高壓手段都嚐試過了。可世界上有什麽能夠阻擋十七八歲少年人的愛戀?各種壓力中,那個在象牙塔裏生長,羞澀的,喜歡在兩人獨處時輕輕叫她“姐姐”的男孩,堅定地握住了她的手。
  也不是沒有想過考上同一所大學,但是男孩以高分考上了家人屬意的全國重點,而阮莞卻以一分之差落到了第二誌願,雖然也是著名的工科大學,但畢竟相隔千裏了。分開的時候兩人承諾,誰都不能改變,一定能收著雲開見日出,於是電話、書信、網絡,一切可以的通訊工具都成了她們之間的橋。
  “就算這樣聯係,但是隔那麽遠,你難道都不怕他有一天會變心?”鄭微聽得出神,不忘提問。
  阮莞咬著她美麗的唇,“我信他,就像信我自己。為什麽不信呢?如果最後的結局是不能改變的,我相信著,不是更快樂嗎?”
  鄭微似懂非懂,“阮莞,我真嫉妒你,你長得比我漂亮,人又比我聰明,就連感情都比我順利。”
  阮莞笑,“誰能比得上天下無敵的玉麵小飛龍呢?,別說男孩子,就連我也喜歡你。”
  鄭微一把勾住阮莞的肩,“既然你對我有意,那麽我就收了你吧,在沒有男人的日子裏,就讓我們相互慰籍吧。”
  阮莞撫了撫胸口,“你夠惡俗的。”
  “再惡俗也比不上你的名字呀,說實在的,我忍你的名字很久了,阮莞――軟管,我還吸管、鋼管、輸卵管呢,就這麽定了,以後我就叫你阮阮了,這可比你的大名好聽多了。”
  阮莞不住地笑,“我男朋友也這麽叫我來著,阮阮就阮阮吧,名字都不過是個代號。”
  朱小北推門進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鄭微和阮莞兩人靠著床架坐在地板上,勾肩搭背的,麵前還滾動著幾個空的啤酒罐。
  “哎呀媽呀,這是怎麽了。”她嘖嘖有聲地走過去,“鄭微你的眼睛可夠壯觀的呀,不是被蠍子蜇的吧?”
  鄭微也不以為忤,拍了拍身邊的地板就嚷,“豬北,快過來坐,這裏有喝不玩的啤酒哦,快點,讓我左擁右抱。”
  朱小北嗤之以鼻,“這都瘋了吧,阮莞你也跟她瘋了。”話是這麽說,人卻主動地走了過去,從紙箱裏揀了一罐啤酒,“這可是個好東西,雖然比不上我們東北的高粱酒,不過也湊合。”
  都說三個女人一台戲,三個女孩也不例外,七歪八倒之後,三人傻笑著東一句西一句,阮莞還好一點,鄭微和朱小北動不動就笑得捶胸捶背,有時阮莞問一句,“剛才你們笑什麽?”鄭微“嘿嘿”一聲,“我也不知道笑什麽,豬北笑,我也笑,哈哈哈。”朱小北說:“我是見你笑得好笑才跟著笑的,你這花麵大恐龍,嗬嗬嗬。”接著又笑得滾成一團。
  笑累了的時候,鄭微就大著舌頭問,“你們都說說,你們的夢想是什麽?我們都是有夢的新時代少女,阮阮,你先說。”
  “我呀?”阮莞低頭沉吟,“我這人沒什麽遠大的誌向,不求最好,隻求安逸。要說夢想,我惟一的夢想就是青春不朽……好笑吧,我自己都沒法想像老了會是什麽樣子。”
  “對對,我也一樣。”鄭微附和,“有時在街上走著吧,看著那些上了年紀的歐巴桑,黃著一張臉,拖著一個禿頭、大肚腩的歐吉桑,太恐怖了。”
  朱小北說,“女人的青春可短著呢,一過二十五歲以後就開始變老,到了三十歲簡直就是黃花菜都涼了,特別是在我們東北,女孩子都早婚,老得更快,我一個堂姐,23歲,兩個孩子,看上去跟32歲一樣。”
  鄭微拍著胸膛,“像我們這樣的青春美少女要永葆年輕!”
  阮阮也說道,“所以,我的夢想就是永遠青春,永遠幸福安逸,然後在最幸福中死去。”她輪廓美好的臉上呈現夢一般的悵惘,“我比較喜歡這樣的收梢。”
  “你傻了吧,死了還幸福個屁。”朱小北鄙夷地說,“我的理想嘛,就是在我還青春美麗的時候,我暗戀的人他告訴我,原來他也在暗戀我,而且已經很久了。”她仿佛在幻想那一幕,自己也陶醉地哈哈笑了起來。
  “小樣,想不到你還玩暗戀?”鄭微推了小北一把,“我最不喜歡你們這種人了,明明對人家有意思,還藏著又掖著的,你不說,誰知道呀?”
  “這你就不懂了吧,感情就是要朦朧才有美感呢,要是我表白了,人家沒有那個意思,我多寒磣呀,隻要不說出來,我永遠有希望,也有個念想。說不定真的會有夢想實現那一天,原來他也暗戀我。”
  “你就意淫吧。”鄭微說。“說不定等到你們在老年人大學裏碰麵的時候,雙方死了老伴,他才這麽跟你說。”
  “我呸。”朱小北撲上去,阮莞忙拉開,“鄭微說說你的遠大夢想。”
  鄭微托著腮,“你們知道婺源這地方吧。”
  “知道,不就是那個油菜花特別出名的旅遊景點嗎?”朱小北答得很快。
  “嗯,就是那裏,我的夢想就是要去婺源。”
  阮莞就笑了,“如果我沒記錯,婺源應該離你老家不遠吧,想去還不是容易的事,用得著當作夢想嗎?”
  “就是就是,喝糊塗了。”朱小北附和。
  鄭微揮揮手,“你們不懂。婺源是離我家不算太遠,那地方我是沒去過,但是從小就老聽我媽媽說起。婺源當地有個小村莊叫李莊,那是我媽媽當年插隊的地方,李莊裏有棵老槐樹,媽媽說,她當年就是在那棵樹下遇見了她的初戀情人,也是在那裏私定終身,最後還在那送走了她最愛的人,她年輕時候所有的愛恨喜悅傷悲都是老槐樹作證……太浪漫了。我老在心裏想著那棵老槐樹,感覺它好像就在我心裏一樣,所以我一定要去婺源,去找那棵樹,當然,不是一個人去,而是跟著我愛的――也愛我的那個人去,讓老槐樹也做一回我愛情的見證。”說著,她幸福的小臉又黯淡了下來,“原本我以為我可以跟林靜去的,可是,現在估計要落空了。”
  “你們在幹什麽呀?”鄭微的話題被推門的聲音打斷,黎維娟和何綠芽同時回來了,何綠芽看到她們的這副樣子,不可思議地微張著嘴,黎維娟卻跺腳說道:“你們三個居然在宿舍裏喝酒,怎麽可以這樣,要是被老師和舍管的阿姨看見,吃不了兜著走,太墮落了!”
  鄭微嘴一撇,“就算老師來了,麻煩的也是我們三個,怎麽都連累不到你身上,你火燒屁股地跳什麽?”
  朱小北拍拍屁股站起來,“黎維娟同誌,要我說,宿舍長都好像都還不是你吧,所以你也犯不著操那份心,該幹嘛幹嘛,我們墮落我們的,你繼續崇高啊。”
  隻有阮莞低頭收拾著地上的空罐,“都少說一句吧。”

  第五章
  夢裏,林靜拉著鄭微的手逛遍了大街小巷,吃遍了每一種她垂涎的小吃,最後,他說:“太晚了,你也累了,我們回去吧。”她搖晃著他的手,“我不要回去,一點都不累。”這時卻掃興地傳來了朱小北的聲音,“你當然一點都不累,我叫得很累,快點起床,你忘記你們一二節有課了?阮阮都等你很久了。”
  有課!糟了糟了。鄭微像安裝了彈簧一樣飛快地坐了起來,掀開被子立馬就要下床,卻聽到“砰”的一聲,無端撞上了一道鋼鐵般的屏障,硬生生被彈了回來,接著一陣天旋地轉,眼冒金星。
  一雙手立即扶住了她,阮阮哭笑不得地說:“方向錯了,那邊是牆,這邊才是下床地方,撞傻了吧?”
  她哀嚎一聲,用力地揉著額角,不知是昨晚的酒氣未散還是剛才撞到腦震蕩,總之暈得厲害。好不容易穿了拖鞋,就看見朱小北心疼地撫著牆,“這可憐的牆壁造了什麽孽?”
  “你真沒愛心!”她瞪了朱小北一眼,就吸著拖鞋去洗漱,那邊早已穿戴整齊的阮阮在催促著她,“書我都給你拿了,快點,要不就遲到了。”
  “來了,來了,馬上就好。”她從洗漱台上探出個頭應承著,正好聽到電話“叮鈴鈴”地響起,離電話最近的卓美還在呼呼大睡,沒課的朱小北嘀咕了一聲“誰大清早地打電話?”順手接起,問了兩句,然後大喊一聲:“鄭微,找你的!”
  刷牙刷到一半的鄭微連忙衝了過來,“給我給我,一定林靜。”
  “女的,你媽。”朱小北白了她一眼,把話筒遞給她。
  “媽,大清早地幹嘛?”鄭微嘴裏都是泡沫,含糊地說。
  媽媽在那頭對她講:“微微,你回家一趟好不好?”
  “為什麽呀,我才來學校多久呀。”鄭微不解,想了想又笑著說,“媽,你不會是想我想得太厲害了吧?我還得上課呢。”
  媽媽遲疑了一會,說:“回來吧,家裏有點事。”
  “怎麽了?”鄭微愣了愣。
  “我和你爸爸離婚了。”
  ……
  鄭微坐在家裏熟悉的沙發上,爸爸媽媽一左一右地坐在她旁邊,奶奶則在對麵抹著眼淚,他們的嘴都在一張一合,可是究竟說了什麽,她一句話也沒記住。坐了二十幾個小時的火車回到家裏,麵對著眼前的這些,她隻覺得累,什麽也不想說。
  爸爸摸了摸她的頭,媽媽一直都抓住她的手,他們不約而同地一臉愧疚,明明是他們的婚姻,如今走到了盡頭,他們沒有絲毫地難過,卻隻對她有負罪感,大人們的生活真是奇怪!
  她想,他們終於還是離婚了。
  從很小的時候鄭微就知道爸媽的感情並不好,她有一個漂亮的媽媽和一個忠厚老實的爸爸,但他們從來不像別的小朋友的爸媽那樣肩並肩地在街上走,他們總是吵架,不停的吵。當然,他們的這些紛爭都刻意避免著被孩子撞見,很多次,鄭微在自己的床上都聽見了他們壓低了聲音地對吼,偶爾還會傳來玻璃碎裂的聲音,這種時候,她總是更加用力地閉著眼睛,她聽不見聽不見,一定要睡著。吵得實在不可收拾的時候,爸媽就會把她送到奶奶家,她背上自己的小書包,拿著心愛的童話書,高高興興地就出了門,因為他們在她麵前是笑著的,所以她也笑。
  長大了一點之後,她發現班上的老師都對她特別心疼,她們總摸著她的頭,說,“這麽可愛的孩子,真可憐。”她讀的是子弟學校,教學樓都在單位大院裏,誰家的風吹草動整個大院裏的人都一清二楚,何況是她家那麽大的動靜。原來誰都知道她父母吵得厲害,別人不說,她從來不知道自己玉麵小飛龍居然是可憐的。
  其實也沒有別人想像得那麽淒慘,並不是每個家庭破裂的小孩都要早熟、憂鬱或者成為少年犯,至少她鄭微不是這樣,她並不覺得自己有多不幸,爸媽雖然彼此間感情不好,但都不約而同地愛她,他們總是小心翼翼地避免讓她察覺他們之間的裂痕,避免讓她受到傷害,她愛他們,覺得他們比自己可憐。
  惟一覺得日子不好過的時候通常是媽媽吵架後一怒之下負氣出走,一走就是好幾天,爸爸就會不斷地加班、出去喝悶酒,有時一連幾天兩個人都不見蹤影,她要上學,不能老到相鄰城市的奶奶家去了,隻得牢牢地捏著平時的零花錢和他們留下的生活費,一點兒也不敢大手大腳地亂用,害怕錢用完了,他們還不回家,那她可就慘了。這種時候鄰居的叔叔阿姨們都喜歡搶著讓她去家裏蹭飯吃,她最喜歡去林伯伯家。別人都說林伯伯是單位裏的大領導,但她覺得一點都不像,他對她疼愛得不得了,每次坐在林靜的身邊大口大口地吃著飯,碗裏都是林伯伯和孫阿姨給她夾的菜,她看著林靜偷偷地笑,嘴裏吃得特別香,晚飯過後,林伯伯就會讓林靜陪著她寫作業,林靜房間裏的台燈有著柔和的桔紅色,暖洋洋地,有時她甚至會想,要是爸爸媽媽一輩子都不回來,她永遠呆在林伯伯家該有多好。現在想起來,自己從小就是個沒心沒肺的孩子。
  她還記得上了高中之後,爸媽又一次世界大戰,這一回,他們當著她的麵摔了碗,事後他們邊收拾著屋子裏狼藉的殘局,邊安慰著一旁的她,“對不起,微微,是爸媽不好,讓你受驚嚇了。”當時她隻對他們說了一句話,“爸,媽,你們為什麽還不離婚?”他們立刻嚇住了,團團圍著她,說,“這孩子嚇糊塗了,爸媽不離婚,就算為了你也不會離婚。”
  她很想說,其實她沒有受到驚嚇,也一點都不糊塗,說的每一個字都是認真的。多麽可笑,明明他們的婚姻破碎到一塌糊塗,卻為了她苟延殘喘地拖著,理由是不想讓她受到傷害,難道他們以為這樣名存實亡的家庭就能帶給她幸福和安全感嗎。可是她沒有說出這些,因為知道她無憂無慮地成長已經是爸媽惟一可以慰籍的東西。
  所以,十八歲的鄭微被匆匆招回老家迎接父母的離婚判決,隻覺得如釋重負,這些年她已經對他們的戰爭徹底地煩了,她都替他們累!可是為什麽心情輕鬆不起來,一想開口淚水就在眼裏打轉?
  爸爸好像說累了,他勸說著奶奶走回另一個房間,離開前對前妻說:“你單獨跟女兒聊聊可能會好一些。”
  現在隻剩下她跟媽媽,她反而心裏越來越難過。媽媽看她眼睛紅了,忙說,“微微,媽媽知道這件事對你傷害很大,但我和你爸爸也是沒有辦法……”
  鄭微終於忍無可忍,她邊哭邊對媽媽說:“你們合不來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離婚就離婚,我管不著,可是世界上那麽多男人,你為什麽偏偏要跟林伯伯糾纏不清呀。”
  她也是回來後才從奶奶的咒罵中得知,爸媽離婚的最主要理由並非因為女兒長大了,再也沒有顧忌,而是媽媽跟林伯伯的私情東窗事發。林伯伯為此要跟孫阿姨離婚,孫阿姨一怒之下告到了上級領導那裏,要求單位出麵給個說法,並聲稱絕不離婚,拖也要拖死這對狗男女,單位也極有可能因為生活作風問題給林伯伯處分。反倒是媽媽鐵了心似地要跟林伯伯在一起,自己斷了後路,先離了婚。
  媽媽今天沒有上妝,一張素著的臉還是那麽漂亮,簡直看不出已經是一個十八歲女孩的母親,她看著女兒,眼裏的悲傷一覽無餘,但沒有眼淚,她說,“微微,你可以看不起媽媽,媽媽不是一個好女人,但是我跟你林伯伯插隊的時候就認識……”
  “難道他就是你說的老槐樹下的初戀情人?”鄭微驚訝地忘記了哭泣。
  媽媽點頭,“那時我和他都年輕,插隊的時候雖然苦,但是好在有他,日子也不算難捱,那時是想過一生一世在一起的,可是後來他得到了高考的名額,考上了大學,才慢慢地跟我斷了聯絡。他大學畢業分配到這個單位,娶了你孫阿姨,事業一直很順利,我返城後被招工到一個紡織廠,經人介紹嫁給了你爸爸――你爸爸性格跟我不合,但他還是個好人。你出生剛不久,紡織廠的效益就越來越差,你林伯伯就暗中幫忙把我調到了這裏。不管你信不信,這些年來我跟你爸爸感情的確不好,但我跟你林伯伯之間一直都是清清白白地,我們也說好了要把這段感情徹底埋在心裏,跟誰也不提……”
  “那你們現在幹嘛還這樣?”
  “前一段時間,單位組織去婺源旅遊,我也不知道怎麽了,鬼使神差地就用一個人走回了李莊,那棵老槐樹還在,我做夢也想不到竟然會在那裏看見了你林伯伯,年輕時候以為眨眼間就會過去的事情,原來竟然是一輩子。那天,我和他都哭了,後來,你林伯伯就在樹下跪在我麵前,說下半生一定會給我幸福。”
  鄭微聽得癡了,心裏說不出的滋味。
  “微微,媽媽是個在感情上很失敗的女人,也不怪別人看不起我,但是你要諒解,媽媽已經不再年輕,也許這是我一輩子最後一次放任的機會,也是最後一次幸福的機會,所以,不管別人怎麽說,我不能回頭。”
  “這麽多年來都可以相安無事,為什麽偏偏是現在?”她像是自己對自己說。
  “曾經有過那麽一次,你林伯伯得到外調的機會,那時我跟你爸爸吵得心灰意冷,也想過跟著他走,再也不回來,可是我剛走到門口,就看著你跑了上來,看著我甜甜地笑,問我要去哪裏,那時你才五歲,你拉著我的時候,我就知道自己走不了了,我舍不得你。但是現在你長大了,會有自己的愛情和生活,而我隻會一直地老下去,我不想等到連做錯的力氣都沒有的時候才後悔。”
  鄭微努力的回憶,卻怎麽也記不起來五歲時的那次經曆,但她相信媽媽說的都是真的,剛才自己那樣強烈的委屈和忿恨,她敢說僅僅是為了父母的離異嗎?孩子才是世界上最自私的人。
  她把頭靠在媽媽的懷裏,從小媽媽跟她就最親,別人都說她們看上去像一對姐妹。“媽媽,如果林伯伯不離婚呢?”事已至此,她開始為媽媽擔憂。
  “怎麽樣都好,我離婚的時候就沒想過後悔。”
  返回學校的時候爸媽一起送她到站台,上車前,她給了他們每人一個大大的熊抱,然後在他們各自的耳邊笑著說:“如果我還能有弟弟妹妹,一定不可以比玉麵小飛龍更可愛!”
  火車開動,鄭微看著站台上不願離去的爸媽身影越來越小,終於再也看不見了,下一次再看到他們兩人肩並肩地站著不知得到什麽時候。鄭微心裏那盞一直亮著的桔紅色燈光也漸漸熄滅,她在心裏說,你們都要幸福,我也要幸福。
  再見林靜!

  第六章
  鄭微跟阮阮一起在上課鈴響前一分鍾走進教室,老師還沒到,裏麵黑壓壓地坐了不少班上的同學,大一新生都是激情澎湃的,出勤率奇高,先到的紛紛都挑靠近講台的位子坐了下來,生怕看不見講師教授們的英姿,一本本嶄新的筆記本擺得整整齊齊地,眼睛裏都閃著求知灼灼的光。
  鄭微從來上課都喜歡搞點小動作,所以看見後麵角落裏有空位,求之不得地拉著阮莞走了過去,男生們的眼神都在裝作不經意地跟著這兩人,都說漂亮女生磁場相斥,這兩個還偏偏紮堆了。
  這是鄭微從家裏返回之後第一天回來上課,連著兩節都是工程圖學課,開始她還對自己說,要認真要認真,不能輸在新的起跑線上,可是危襟正坐了一會,就開始心不在焉了,她看了一眼阮阮,阮阮在專注地低頭看書。鄭微幾次想搭話,見她那麽聚精會神,又不好意思打擾,過了好一會,才覺得阮阮的專注過了頭,便狐疑地伸手過去翻了翻她的書,“邪門了,《工程圖學》有這麽好看嗎?”不翻則已,一翻之下她不由自主地說了句,“我靠,《潘金蓮之前世今生》,虧我剛才那麽內疚自己沒你認真學習,太欺騙我純潔的感情了。”
  阮阮“噓”了一聲,頭也不抬,“乖,別吵,看完借你。”
  “我才不呢,我一看文字就頭疼。”她心理平衡了一些,好學生也不過如此嘛。說起來阮阮也是個有意思的人,聽說她是以全係第二高分考進G大土木係的,平時也是個老喜歡往圖書館跑的人,但是鄭微後來偶爾覺悟了幾次,跟著她到圖書館去,發現她沒有一次不是在看雜誌和閑書,有時甚至一整晚看八卦周刊津津有味。鄭微的評價是:“大跌眼鏡!”阮阮便總是說:“功課嘛,過得去就行,我最怕得第一,把自己搞那麽累幹嘛。”鄭微覺得不服,人長得象她那樣還真有欺騙性,看一“淫書”都讓人感覺那麽認真端莊。
  “別看了,跟我說話吧。”她用手肘蹭了蹭阮阮,阮阮抬頭看了一眼講台,眼鏡比防彈玻璃還厚的中年男講師還在麵無表情地滔滔不絕,她把書巧妙地一收,“聊什麽?”
  鄭微用手支住下巴,“聊什麽都行呀,實在沒什麽可說的你可以向我這個剛遭遇人生巨變的單親少女提問呀。”
  其實她在家的種種早就在昨天下午回校之後一五一十地跟阮阮說了一遍,從人物神態到心理活動都事無巨細。不過阮阮很配合,她低聲問,“你真不打算再想辦法跟林靜聯係了?”
  鄭微空出來的手在筆記本上無聊地亂畫,“林靜呀,他在那麽遠的地方,何況,看來也是知道家裏的事情的,他不會再理我了。”
  阮阮有些後悔挑了這麽個話題,正想轉移開去,鄭微卻笑咪咪地說:“不過不要緊,這點小小的挫折怎麽能打擊到我不死的小飛龍?一個林靜離開了,千萬個林靜衝了上來,我們學校什麽都不多,就是男人多,一個兩個都還不錯,來日方長,這滿山的野花,還不是任我挑呀任我摘……”
  阮阮抿嘴笑:“這倒也是,你能這麽想就再好不過了。”
  “我幹嘛不這麽想呀,多好的大環境呀,我跟你說,昨天豬北告訴我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她說她們班有一個女生晚上睡覺忽然就哭出聲來,別人都問她怎麽了,她就說,她從小到大都沒見過一個學校裏有那麽多帥哥,又沒有多少競爭的美女,想著想著,都喜極而泣了。”
  阮阮不由失笑。
  下午放學的時候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學校的主幹道兩邊又擺滿了攤,一簇一簇人頭攢動的,像趕集一樣,好奇的鄭微鑽進一堆人裏看了看,桌子後麵站著好幾個人,旁邊還豎著張宣傳畫。她立刻明白了,喃喃道:“原來這就是傳說中的大學社團。”
  桌子後麵的一幹男生眼尖地看到了清新可人,表情困惑的鄭微,立刻熱情招呼道:“小師妹,想不想加入我們文學社?”
  鄭微立刻退了幾步,掉頭就走,心想,就我這寫作文都文理不通的,還文學社呢。她走回原來的地方,發現在等她的阮阮更是成了周圍幾個社團狂熱招攬的對象,“阮阮,你要加入嗎?”
  阮阮搖頭,“太麻煩,我們走吧。”
  快要走到社團攤位盡頭的時候,忽然聽到不遠處傳來一聲聲呼喚:“微微,微微……”
  鄭微下意識地環顧了一下四周,確定不是叫自己,剛挪步,又聽見更急切的呼喚:“微微,看這邊,看這邊!”這回她總算在一個最不起眼的角落看到了一張似曾相似地臉,那張臉的主人正在拚命朝她招手。
  “你認識?”阮阮驚訝地問。
  “好像挺麵熟,我們過去看看。”
  兩人一走過去,那個叫她的男生立刻熟撚地招呼:“微微,總算把你等來了,都開學這麽久了,你還不給我電話,這就是你的不對了。”
  鄭微在對方那聲“微微”之後暗地裏打了個寒戰,心想我什麽時候多了這麽個熟人,她看了眼前這張滄桑的臉幾秒鍾,開始恍然,這不就是新生報道那天那個熱情的老張嘛。
  “嘿嘿,我前幾天有事回去的,老張,你在這幹嘛?”既然是熟人,她也就不那麽戒備了。
  “還能幹嘛,社團招人唄,該吸收點新鮮血液了。”
  這年頭仿佛是人都混個社團,鄭微看了看老張的地盤,這是所有攤位中最不起眼的角落,他身後站了兩三個跟他一樣滄桑的男生,桌子邊上卻沒有別的社團那麽漂亮醒目的宣傳畫,就連擠在桌子前報名的新生都沒有別處多。
  “你這是什麽社團呀,好歹也有個標誌吧”
  “在這呢。”老張從桌子上拿起了一張紙,看得出那是從筆記本上撕下來的一頁,邊緣還坑坑哇哇的,上麵用圓珠筆寫了三個大字“圍棋社”。
  鄭微大笑,“老張,你們社團也太艱苦樸素了吧,一路走來就沒見你們這麽寒酸的地方。”
  老張一點也不介意,他抖了抖那張紙,“我們這叫低調!水不在深,有龍則靈,形式不重要,我們看重的是內涵。”
  “那你繼續有深度吧,我可要走了。”鄭微邊笑邊說。
  “那怎麽行,既然來了,就加入我們社團吧。”老張理所當然地說。
  鄭微撲哧一笑:“你們這麽有內涵的東西我可不懂,我隻會玩飛行棋。”
  “沒事,你隻要進來了,我們那麽多人,還教不會你一個小姑娘,看你一臉聰明像,絕對學得快。”
  “算了算了,你們另找高明。”鄭微這就要走,被老張一手攔住,“妹妹,就給個麵子吧,要不,我們不收你入會費……這樣都不行?那這樣吧,你加入,這副會長就讓你做了……”
  鄭微嚇了一跳,益發覺得眼前是龍潭虎穴。這邊老張再次使出了牛皮糖的功力,“看來開學那天老哥我幫了你一把,也算是個緣分,你就加入了吧,放心,你加入之後沒有義務隻有權利……總不至於要我求你吧,我好歹也是半個師兄吧。”
  看見鄭微困惑不語,老張當機立斷的將圓珠筆塞到她手裏,半哄半逼地讓她簽了個名,她還沒反應過來,就聽見老張回頭對另外幾個男生笑逐顏開地說:“我們圍棋社終於有女生了,還是個漂亮小妹妹,氣死他們計算機協會和吉他社。”
  鄭微完全無語,總覺得自己不知不覺就被賣掉了。不過見他們集體歡天喜地的笑容,心想,這些人也怪可憐的,平時肯定是被其他社團欺負慣了,反正她也沒事,加入就加入唄。
  老張的眼睛此刻開始直勾勾地看向鄭微身後,鄭微回頭看了一眼,那裏正好是阮阮站著的位置,阮阮麵朝馬路,氣定神閑地看著來來往往地人。
  鄭微一手勾住阮阮的肩,挑著眉對老張說:“你色迷迷地看著我們家阮阮幹嘛?”她倒不是嫉妒,鄭微這人就這樣,她心理認可了阮阮,就覺得阮阮是自家人一樣,別人讚美阮阮,喜歡阮阮,她也感覺與有榮焉,不過老張這眼神明顯寫著“垂涎已久”四個大字,讓她不得不心生警惕。
  老張從口袋裏迅速摸索出一樣東西,雙手遞到阮阮麵前:“你就是阮莞吧,我早就聽說你了,我是環境工程係的張天然,也是鄭微的好朋友。”
  鄭微翻了個白眼,這人還真不認生,敢情他那自製的破名片還隨身攜帶,一見美女就發放。
  阮阮笑笑接過,也不說什麽。反倒是老張繼續說道,“要不你也加入我們圍棋社吧?”
  鄭微看到阮阮有些為難的表情,便對老張說道:“這不是得隴望蜀嗎,強搶了本少女還不夠,還想要霸占我們家阮阮大美女,你就不怕你這圍棋社被人踹了?”
  老張也是個極能審時度勢的人,知道見好就收的道理,也就沒再強求。
  晚上宿舍人都到齊的時候,紛紛說起下午遊曆社團的經曆。小北說話擲地有聲:“所謂的社團,還不是那樣饑渴的師兄泡低年級師妹的地方。”
  何綠芽響應,“是呀,我也這麽覺得,小北,那你是一個社團都沒加入了?”
  小北說,“什麽呀,我加入了攝影社、烹調社、愛心社、電影協會……”
  鄭微嗤笑:“那你先前說的不是廢話嗎?”
  小北理直氣壯,“我隻是說社團是師兄泡師妹的地方,可也沒說這樣不好呀,泡就泡呀,總不能不給機會吧,那也太不人道。鄭微,你加入了什麽社團,我今天逛了半天,也沒看見飛龍社和少女社呀。”
  “我加入了圍棋社。”鄭微脆生生地說。
  “哎呀,你什麽社團不好加入,要加入圍棋社,我聽前幾屆的人說,全校的社團裏最沒出息的就是圍棋社了,據說裏麵的人好多個都是留級生,典型的玩物喪誌,團委好幾次有過要撤銷這個社團的打算,不知為什麽,到現在它還存在。”黎維娟插話道。
  鄭微一聽就急了,“我還就偏要玩物喪誌了,不過圍棋社垃圾歸垃圾,據說還有條社規,來者不拒,括號――文科生除外。”
  朱小北哈哈地笑,“有點意思,有點意思。”
  黎維娟一言不發,估計躺在床上臉都氣白了。最後還是阮阮打了個圓場,“存在即合理,各人喜好罷了。”
  黎維娟也不願意得罪鄭微,順著台階下,“不過話又說回來,聽說圍棋社有幾個男生還是不錯的,物電的許公子據說也在圍棋社。”
  鄭微還不解氣,“哼”了一聲沒有答腔。何綠芽問:“什麽許公子呀?”
  “許公子你都不知道。”黎維娟說,“物電係大二的許開陽,家裏很有錢的,長得又很不錯,我們班好幾個女生都暗地裏說起過他,聽說還沒有女朋友呢。”
  “看來你是暗地裏把線索摸清了。沒有女朋友,那你不就是還有機會?”朱小北說。
  黎維娟訕訕地:“人家怎麽也看不上我們呀。”
  “快別這麽說,我們黎維娟同學多好呀,再也沒有比你更加根正苗紅的了。”朱小北說道。
  大家一番討論下來,出了鄭微和朱小北外,卓美加入了烹調社,何綠芽加入了文學社,黎維娟加入了學生會,隻有阮阮哪個門都不入,她的理由隻是怕麻煩,有那時間還不如閑著。

  第七章
  在大學校園裏,要想辨別出新生和老生並不難,那些喜歡好幾個男生或女生興高采烈地結伴而行的是新生,兩人手牽手在小道上閑逛的是老生;離上課時間還有五分鍾拚了老命地往教室衝的是新生,上課鈴響了許久還揉著眼睛慢騰騰地朝教室蠕動的是老生;眼神熱烈而向往,對未來四年充滿希翼的是新生,兩眼無神,笑容曖昧的是老生……當然,有人更喜歡這樣區分,在飯堂吃到一條蟲尖叫不已的是新生,看到碗裏沒蟲就驚訝得不敢下咽的是老生。
  不管怎麽樣,相對於高中三年的酷刑,大學的生活無異於天堂,麵對咋然鬆弛下來的學習生活和無人監督的自由,很多人都感覺如同籠子裏放出來的鳥,興奮地撲騰了一會翅膀,一下子卻不知道該往哪飛。據何綠芽說,她大一上學期快結束的時候,都還在夢裏反複夢見重回高考前的那一段時光,嚇出一身冷汗。
  鄭微第一次對逃課的啟蒙來自於號稱江湖百曉生的老張。出於應付的心理,加入圍棋社後她也去過社團所在的活動室好幾回,有時是放學後去,有時是沒課的時候去,不管她什麽時候到了那個全活動中心最破敗的場所,都可以看到老張的身影。終於有一次,鄭微忍不住說出了心裏的疑惑:“老張,你幹嘛什麽時候都在,不用上課嗎?”老張不以為然一笑:“傻姑娘,你以為所有的人都像你們一樣每節課都屁顛屁顛去上,與其在無聊的課程裏虛耗我寶貴的青春,還不如做一些自己喜歡的事。”當時鄭微暗自想,難怪別人都說圍棋社是留級社,我可不能這樣。
  即使是大一,工科生的課程都是排得比較緊張的,除了四門專業課之外,還有公共外語和馬哲、法律基礎之類的公共必修課,基本上每天的課程安排都是滿滿當當的,偶爾沒課的時間都用在應付沒完沒了的微積分作業上了。鄭微在一個下雨的早晨放縱了自己的瞌睡蟲,以頭痛為理由拒絕脫離自己的被窩去上課,逃課之後忐忑了好一陣,發現後果不但沒有自己想像中那麽嚴重――甚至可以說沒有後果之後,就開始一發不可收拾地膽大妄為了起來,除了專業課不敢缺席,害怕落下了就跟不上之外,那些公共必修課則是能逃即逃。起初還會讓阮阮給她捏造一張假條塞給班幹,但是在所有非絕症的病由都用完了之後,索性假條也不打了。這種情況在她爸媽各出了一半的錢給她添置了台電腦之後愈演愈烈,宿舍裏的逃課之王就是她和以好逸惡勞著稱的卓美,偶爾也多上一個同樣對馬哲頭痛的朱小北,兩個人閑著就在電腦前大看特看學校小影碟店出租的肥皂劇,韓劇、日劇、港劇、美劇、國產劇、台灣偶像劇葷素不忌,有時看得忘我,就連吃飯都靠下課回來的阮阮給打包回來。
  阮阮雖然也不是每節課都聽得聚精會神,但是她的原則是沒有特殊情況就不逃課,寧可神遊,也要親臨現場。用她的話說,鄭微都逃得那麽厲害,要是她也一樣,像她們這種住混合宿舍的,班上有事情傳達有可能都不知道,何況不幸遇上點名什麽的,總得有個人頂住呀。平時班上都是紀檢委員打考勤,盡管阮阮遞上去的假條造假得如此拙劣,但是看在美女懇求的眼神之下,也念及活潑嬌憨的鄭微在班裏的好人緣,紀檢委員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過要是遇上了鐵腕的教授,事情就沒有這麽好收拾了。鄭微就有一次膽大包天地翹了《土木工程概論》,給她們上這門課的是號稱土木係三大殺手之一的老教授,該教授上課之前如察覺到空著的座位超出了他的忍耐極限之外,便一絲不苟地點名,末了,還在講台上勃然大怒地一拍桌子,“我的課也敢缺,也不打聽打聽我李某人是誰,本學期點名兩次未到期末成績一律為零!”接著,在宿舍裏看碟看到熱淚盈眶的鄭微便在兩節課的間隙看到氣喘籲籲跑回來通風報信的阮阮,她反應極快,立刻換好衣服,由阮阮扶著在下一節課開始前回到教室。由於她們的課程向來是兩節課連上,所以在看到一臉怒氣的李教授時,鄭微的虛弱就益發顯著,“不好意思,李教授,我拉肚子整整兩天了,所以剛才耽誤了一節課的時間。”
  人長得天真清純就是有這個好處,看著鄭微小鹿一般無辜的眼睛和身邊阮阮誠懇無比的臉,就連年過半百,以剛烈著稱的李教授也未免升起了幾分惻隱之心,揮揮手,說句:“小姑娘不要亂吃零食,吃壞了身體,耽誤了學習可不好,回你的位置上去吧,這次就算了。”據說該方法後來一度被班上的男生頻頻效仿,結果不但逃不了被記曠課的命運,還被老李臭罵得狗血淋頭。因此男生暗地裏都哀歎自己為什麽不生為動人少女,鄭微聽見了便說:“天生麗質,爹媽給的,有什麽辦法?再說,第一個用這個方法的人是天才,後麵跟著用的都是蠢材。”
  更讓人氣憤的是,一個學期結束,期末考試成績出來後,阮阮成績穩居前三不說,就連鄭微這樣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之人,居然也門門課綠燈――當然,馬哲考試坐在阮阮後麵是沒有補考的重要原因。
  第二個學期開始不久,402六大天後的陣營發生了變化。一開始就聲稱大學絕對不談戀愛的何綠芽在幾次老鄉聚會後被本校大三的同鄉師兄追走。開始該師兄不斷借機邀請她出去吃飯逛公園,一向眼睛雪亮的黎維娟就斷言此男生心懷不軌,隻不過何綠芽矢口否認,非說是好朋友而已。這讓鄭微納悶了好長一段時間,她私下對阮阮說:“何綠芽的老家不就在郊縣嗎,坐汽車也不過是2個小時就到,犯得著經常老鄉聚會嗎?”阮阮笑著回答:“靜觀其變唄。”最後兩人感情急速升溫,時常在校園裏神態親昵地出雙入對,何綠芽才不得不羞澀地承認她確實答應了那男生的追求。
  為此,一向跟何綠芽關係比較近的黎維娟還憤憤不平了一陣,在她看來,那男生身材不高,其貌不揚,又是農村出來的孩子,何綠芽雖然家裏也是農村的,但是在有更好選擇的情況下,怎麽說都應該挑一個條件好一些的呀。她說這些的時候何綠芽都是沉默地聽著,一言不發,末了隻低聲回一句:“我覺得他對我挺好。”
  “你傻呀,他追你的時候當然對你好,再說,好有什麽用,跟個沒出息的男人,自己一輩子都沒出息。”黎維娟頗有怒其不爭之意。她自己在學生會裏混得如魚得水,人精明利落,長得也算不錯,因此也不乏示好者,不過她眼高於頂,格言就是:擇偶是女人繼投胎之後第二次選擇自己的命運。在她放出了家境不好者一律不予考慮的話之後,不少追求者也就知難而退了。
  一向跟她不對盤的朱小北就聽不下去了,“要我說呀,什麽鍋配什麽蓋,合適就行。有錢的公子哥也不是沒有,可人家也不傻,憑什麽就看上你了――當然,我這裏的這個“你”是泛稱,不針對誰啊。總之,何綠芽,我支持你,愛誰就誰,管那麽多呢。”
  話是這麽說,不久之後,朱小北就鬧了個笑話,那天她打開水回到宿舍,正好看見何綠芽在床上跟鄭微幾個津津有味地看照片,她湊過去看了一眼就說:“何綠芽,站你身邊這個是你爸吧,看起來還挺年輕。”
  鄭微頓時捂著肚子就笑了,何綠芽雖然沒說什麽,但一張和氣的臉上神色也難看到極點,小北正莫名其妙,這才聽見阮阮說了一句:“小北,你估計是沒帶眼鏡,綠芽身邊那個是她男朋友。不過你雖然沒看清楚,有一點是說對了,他們兩個是有點夫妻相。”
  朱小北有些尷尬,明白自己是說錯話了,這件事的後果就是同班的何綠芽很長一段時間對她都是淡淡地,直到很久之後想通了,才又開始又跟她有說有笑的。小北從此說話也留了個心眼,但私下也感覺委屈,她對鄭微和阮阮說:“她男朋友確實看上去比較‘成熟’嘛,所以才誤導了我說錯話,現在想想黎維娟那勢利眼說得也對,她幹嘛就找了個這樣的。”阮阮就說她,“子非魚焉知魚之樂,人家想要什麽自己最清楚。”
  說起來,傳說中的,G大沒有一個女生沒有男孩追這句話是正確的,再恐龍的女孩子在這裏都可以找到她的龍騎士,何況是如花似玉的六大天後,樓下站崗的人那是一排又一排,每個人身後都有或多或少的候選人,其中當然以阮阮為最,不過她一早就標榜自己是有男朋友的,平時跟男生相處雖然也談笑自如,但總讓人感覺可遠觀不可褻玩,除了幾個自認條件不錯又有韌勁的之外,大多數男生都望洋興歎。卓美是本市人,經常回家,在學校的時間並不多,她是那種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用鄭微的話說就是個“樹懶”,她的目標就是安全畢業,然後家裏人介紹個門當戶對的就嫁了,繼續過著懶惰的生活,因此對身邊的人也不甚留意;喜歡朱小北的大多是跟她一樣的直性子,其中也不乏身高180的帥哥,不過據她透露,她本人中意的居然是內秀型的男生,她小學開始就暗戀的那個就是這種類型,暗戀未果,而身邊合適的也一直沒有出現;所以,真正叫好又叫座,有市有有價的當推玉麵小飛龍,她這種模樣清純甜美,性格熱情外向的孩子簡直就是老少通吃的對象。有一次阮阮看見她在床上用一付嶄新的撲克牌一張一張地羅列著,口裏還念念有詞,便問她搞什麽鬼,她回答說是在給追她的男生編號排序,忙著呢。阮阮一聽就樂了,坐下來就看著她一個一個地介紹,條件最差的是方塊二,鄭微說那是個中文係的酸秀才,給她寫了一首十四行現代詩,讓她幾天沒吃好飯。阮阮感興趣揀起那個紅心K,“我沒猜錯的話,這個應該是許公子吧?”
  鄭微也不害臊,佩服地問:“你怎麽知道?”
  阮阮說:“我看這些人裏,條件上佳,跟你脾氣最相投的就是他了,除了許開陽,還有誰能有那麽高分。”
  鄭微拿著那張紅心K自言自語:“開陽這人是挺對我胃口的,可我們就是太一拍即合了,反而少了點什麽。”
  初識許開陽當然也是在老張的圍棋社,老張是社長,鄭微入社後,他也履行承諾地給了她副社長的頭銜,這在社團裏是很少見的,不過圍棋社的成員不多,也就二十來個,清一色的男生,對老張的提法無一人有異議。鄭微喜滋滋地當上了副社長,才知道這個位子絕對是個苦差,不但頂著個虛名弄不到半點好處,還得代替老張不斷地參加各種社團會議,不勝其煩。接觸社團的工作久了,她才發現,圍棋社這樣的社團得以至今保存,很大程度上靠的是老張的長袖善舞,他讓鄭微去參加那些社團會議也是個英明的決定,就算是一向擠兌他們的其他幾個大社團看見來了這麽個俏生生的副社長,誰也沒再狠心說句重話,就連團委撥經費的時候,鄭微在老張的示意下對團委書記死纏爛打了幾回,最後得到的經費堪稱圍棋社曆年之最,小鄭微也理所當然地成為了圍棋社的鎮社之花。社裏的老成員還特意為她舉辦了一次“小飛龍杯”新人圍棋挑戰賽,而實際上參加比賽的新人隻有鄭微一人,而這個時候的她剛剛才明白了什麽是角,什麽是星。
  大概是她對圍棋這項運動真的沒有天分,師傅雖然多,而且高手如雲,但紛紛在傳授她棋藝的過程中敗下陣來,就連堪稱耐力之王的老張也忍無可忍,直稱朽木不可雕也,最後陪伴鄭微繼續摸索的就隻剩下一個清秀寡言的男孩子,那就是許開陽。
  鄭微對許開陽的印象最早是來自於黎維娟她們的私下議論,因此在她心裏,傳說中的許公子應該是一個飛揚跳脫,風流輕浮的紈絝子弟,滿臉桃花的樣子,沒想到實際上竟然是這樣單純的一個男生。起初他單獨跟她下棋的時候,鄭微更多地是在打量他,他長得挺好看,端端正正地好看,一看就知道是個乖孩子,跟她原本想像的一點也不一樣,她看他的時候,他的臉總是紅紅的,明明有著被老張稱讚的棋藝卻屢屢下錯子,那樣子,讓鄭微恨不得狂笑三聲,再調戲他一百回。
  許開陽喜歡鄭微,這在圍棋社裏是大家心照不宣的秘密,看著這兩人在一起時,也當真是金童玉女,所以包括老張都看好他們。許開陽平時除了下棋沒什麽嗜好,對女孩也不怎麽上心,唯獨遇上了飛揚跋扈的小飛龍,就一頭栽了下去,不管是甜笑的鄭微還是使壞的鄭微,又或者耍賴和發脾氣,他都覺得怎麽也看不夠,怎麽看都可愛。他的心事鄭微也看出來了,說實話,她也挺喜歡許開陽,也許本性單純的人特別容易一拍即合,閑著沒事的時候,他們經常一起吃飯一起下棋一起去逛街,在一起的時候兩人都興高采烈地像個孩子,可是這就是愛情嗎?鄭微覺得她對開陽的喜歡,就像喜歡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和阮阮,唯獨跟喜歡林靜不一樣,喜歡林靜的時候,心情就像坐上了過山車,時上時下,忽高忽地,而開陽帶給她的隻有一覽無餘的喜悅,就像個再好不過的玩伴。
  大半年了,鄭微漸漸地不再想起林靜,可以她依然知道,她對開陽的不是愛情,“我連內衣都帶著他一起去挑,感覺就像姐妹,想到要跟他KISS心裏就覺得是亂倫,這樣怎麽行?”她如此這般對阮阮說。對此阮阮也無能為力。
  “我要是明知道他喜歡我,還繼續跟他玩會不會很自私,像個壞女人?”她問。
  “愛情本來就是願賭服輸呀。”阮阮理所當然地說。
  因此,許開陽一直沒有明確表態,鄭微也始終渾然未覺似的繼續跟他做朋友,心中的天平有時會傾向他一樣,但更多的時候是穩穩的倒向了未知的一邊。
  “你究竟要找個什麽樣的人?”阮阮有時也想不通。
  鄭微說,“我總覺得,我要找的那個人應該是可以讓我悲也可以讓我喜的人,讓我願意為他奮不顧身。我不愛愛我的,我隻愛我愛的。”
  很多年以後鄭微想起這一番話,臉上是如同阮阮此刻一樣的苦笑,她想,當年的她,真的個被寵壞的孩子。

  第八章
  402掀起看片的“新高潮”,是源於鄭微不經意地一次撞見了老張神神秘秘地拿著一個用報紙包著的紙包眉飛色舞地在路上走,好奇心強的鄭微一把攔下了他,“老張,那是什麽好東西呀?”
  老張眯著眼睛笑:“聰明,還真是好東西。”
  “我看看,我看看。”鄭微最見不得別人藏著的好東西。
  一向大方的老張這回卻遮遮掩掩地,“哎呀,小姑娘不能看。”
  他不說則已,一這麽說她倒非看不可了,“有什麽東西你能看我不能看?難不成是黃碟?”
  老張搶不過她,任她狐疑地把報紙打開,“我說沒看錯你吧,不愧是玉麵小飛龍,一猜即中。”
  “哇靠,《玉蒲團》,這就是傳說中的《玉蒲團》?還有那麽多……老張你真夠淫蕩的呀。”鄭微一邊翻開手裏的影碟,一邊用歎為觀止的眼神打量老張。
  “姑奶奶,別那麽大聲,你怕別人不知道嗎?我叫你別看別看,你偏好奇。來,還我,別汙染了你純潔的心靈。”
  “嘖嘖,”鄭微躲開老張討要的手,“你一下子看這麽多猛料,就不怕噴鼻血?這些社會主義的毒草,由我正義的小飛龍通通沒收。”說完便靈活地繞過老張,撒腿就跑。老張在原地跺腳,“唉,別走……看完得還我呀。”
  鄭微回到宿舍第一件事情就是把門從裏麵給栓住了,然後看了看黎維娟的床,空的,再朝小北她們招手:“快來快來,有好東西。”
  小北幾個靠攏過來的時候她已經快手快腳地將其中一張影碟放入了光驅,“趁黎維娟那個衛道士不在,你們快過來看,我從老張手裏繳獲的戰利品。”
  簡單的情節之後,影片直接切入主題,都是十八九歲的女孩,嘴上再厲害,都何曾見過這些,幾個人頓時看得目瞪口呆臉紅心跳,“猛,果然猛!”小北邊目不轉睛邊驚歎,何綠芽用手捂住發燙的臉,但又忍不住從指縫間偷偷地看,就連阮阮都搬了張小凳子坐了過來。
  話最多的還是鄭微,“哎呀,這個真惡心……嘖嘖……這個角度怎麽可能呀,明顯不符合人體工學原理嘛……”她說歸說,還自己扭動著身體比劃了一下,接著繼續搖頭,“不可能,不可能!”
  “閉嘴,不要搗亂。”小北推開她,“你不可能不代表別人不可能。”
  鄭微一把拉住了她,“我不相信,要不我們兩個人模擬一下。”
  小北“呸”了一聲,“你真夠猥瑣的。”
  “來嘛,北北……要不阮阮我們兩人試試……綠芽……”
  幾個人鬧成一團,這時卻忽然聽見一陣敲門聲,幾人都嚇了一跳,“風緊,扯呼!”鄭微趕緊關掉聲音,最小化屏幕,朱小北故作鎮定地去開門,看到是一臉茫然的卓美,才長舒了一口氣,“差點被你嚇死。”
  “大白天的關門幹什麽?”卓美不解地走了進來,就被音箱裏繼續傳來的急促喘息聲嚇了一跳,“你們這是演哪出?”
  鄭微熱情招呼新同伴,“卓美,過來接受科普教育。”
  卓美大方地貢獻出了自己的零食,幾個人邊吃邊看,一時間磕瓜子的聲音,驚歎聲,討論聲和電腦裏的呻吟聲此起彼伏,這一度成為了402的經典節目之一,後來老張那邊有了什麽“好料“,也知道主動進貢給鄭微,但黎維娟一直都不參與她們狂熱的看片活動,隻在偶爾撞見時說一句:“一群流氓!”
  看的次數多了,雷同的情節和乏味的活塞運動讓大家漸漸地失去了興趣,隻有鄭微和小北還樂此不疲,而且對此類“藝術”的欣賞從當初的入門逐漸上升到了一個新的高度,也頗認得幾個出名的男優女優,沒有漂亮的皮相和出奇製勝的招數一般還入不了她們的眼,負責提供片源的老張也感歎,要滿足她們日益挑剔的口味還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那段時間,鄭微開始惡補日語,床頭、包包裏隨處可見她的《常用日語速成手冊》,她還親手炮製了一張小紙條,上麵密密麻麻都是日本AV中經常出現的對白的中日文對照版,從發音方式到譯意一應俱全。她獻寶一樣地拿去給阮阮看,阮阮說,“你學英語有這個精神,估計專業八級都過了。”
  朱小北則照著紙條依樣畫葫蘆地念:“kimochi,中文意思:爽死了,一般音譯為‘可莫其’,正確發音是‘克一莫其一一’, motto motto,中文意思:還要,還要,再大力點的意思,正確發音是‘毛掏 毛掏!’……難怪我姥姥說林子大了什麽鳥都有,鄭微,我以前有沒有說過我崇拜你,這世界上認真的人多,猥瑣的人也不少,最難得的是既認真又猥瑣的人,這樣的奇人除了你,我就沒見過第二個!”
  鄭微叉腰大笑三聲。
  沒片看的時候,又實在無聊,她也會胡亂地翻翻阮阮的小說,不過感興趣的不多,一日躺在床上看阮阮的《林燕妮文集》,無意中翻到其中一篇,“《一見楊過誤終身》,金老爺子的《神雕俠侶》我看過,不過我倒不覺得楊過有什麽魅力。”
  “那你覺得他筆下的誰比較有魅力?”在下鋪的桌子上寫作業的阮阮抬頭問她。
  “你先說。”鄭微狡黠地反問。
  “我吧,我喜歡郭靖,憨厚老實,模範丈夫,對黃蓉也從無二心,嫁人就該嫁這樣的男人。”
  “我最喜歡慕容複,以彼之道還之彼身,多酷呀。”
  阮阮不以為然,“你這樣的孩子遇上慕容複一樣的男人,隻怕被吃得骨頭都不剩,還不如楊過,雖然是個殘疾人,好歹對小龍女專情。”
  “可我喜歡郭襄,郭襄多可愛呀,偏偏那麽慘,一輩子苦戀一個得不到的人,最後還做了尼姑,程瑛、陸無雙、公孫綠萼也都是栽在楊過這小子手裏,他真可惡!”
  “林燕妮這句‘一見楊過誤終生’確實挺精辟的,大概很多女孩子一輩子裏都會遇到一個注定得不到的‘楊過’。”
  鄭微說,“我不信我什麽得不到。“說完了這句話她想起了林靜,不由有些黯然,,但很快又振作了,“我一定會找到一個比林靜更值得我愛的人。”
  大一下學期開學不久就是情人節,這樣的節日在喜歡玩情調的大學生裏特別受重視,剛吃過晚飯,鄭微就發現同層樓的師姐們不少已經整裝待發了,何綠芽也是從下午下課以後就開始神秘失蹤。當天整棟宿舍樓最受人矚目的當屬阮阮,她遠在千裏之外的男朋友電話在本地的花店裏為她預定了99朵玫瑰,在清貧的學生時代,這麽一大束玫瑰是多麽奢侈啊,阮阮在眾人羨慕的眼神裏默默簽收了花,她沒說什麽,但鄭微可以從她的眼睛裏看到了幸福,仿佛所有異地相思的苦在這刻都有了補償,饒是一直揚言玫瑰俗氣的鄭微,看著宿舍牆角嬌豔欲滴的玫瑰,心裏也豔羨不已。女人真是單純的動物,隻需要一捧玫瑰,就可以讓她的心裏開出一朵花。鄭微想,自己什麽時候才可以收到自己心儀的人送來這樣的一束玫瑰,不,就算一朵也好。
  其實這天並不乏想送她玫瑰的男孩子,六點半過後,就有好幾個電話打來,試探著,問她願不願意一起出去,其中也包括了許開陽,鄭微一律推掉了。晚上八點之後,開始百無聊賴,舍友約會的約會,回家的回家,還有一個不知所蹤,阮阮一直在跟男朋友聊QQ,你儂我儂的,就剩下她跟朱小北大眼瞪小眼。鄭微開始氣憤,世界上為什麽要存在情人節這種不人道的節日?
  電話響起,她和朱小北搶著過去接,最後朱小北以微弱的優勢獲勝,才得意洋洋地拿起聽筒,臉就垮了下來,“鄭微,找你的。”
  鄭微獲勝的將軍一樣接過電話,原來是老張,說他那裏有新的“好料”,讓她去他們宿舍拿。
  鄭微正好閑得發慌,心想,有點東西看看,打發時間也好,便換了鞋匆匆下樓。樓下的空氣中似乎都飄蕩著甜膩的味道,好幾個火坑孝子還在執著地站崗,有的拿著鮮花,有的抱著玩偶,還有一個手裏拽著一串粉紅色的心型氫氣球,樣子頗為滑稽,鄭微走過他身邊的時候,特意駐足看了兩眼。
  老張所在的男生宿舍離鄭微她們這邊不遠,鄭微並非第一次來,熟門熟路地就跑了上去。G大有個奇怪的校規,嚴禁男生出入女生宿舍,但晚上11點半關門之前,女生可以造訪男生宿舍,雖然有很多男生表示過對這個不平等條約的抗議,但製度就是製度,還是得遵守。
  今晚的男生宿舍明顯冷清了不少,留守的估計都是連目標都沒有的孤家寡人。鄭微到的時候宿舍裏隻有老張在玩遊戲,看見她,第一句話就是說:“這麽好的日子都不出去玩?”
  鄭微撇嘴,“我不喜歡那套,洋人的節有什麽好過的?”
  “我們許公子剛才約不到你,不知道多沮喪。”
  “廢話少說,東西給我,本少女立馬走人。”
  “你等等,剛才隔壁宿舍借去了,我給你拿回來。”老張讓她坐著等一下,自己走出了宿舍。
  鄭微哪裏是坐得住的人,老張一走,她一雙眼睛就滴溜溜地四處打量。都說她的床是全宿舍最亂的,她們是沒見識過男生住的地方,什麽叫狗窩,這就是了。臭襪子到處都是,髒衣服就別提了,整間宿舍就像一個巨大的垃圾堆,隻有一張床特別的幹淨,東西也少,在整個環境裏突兀地厲害,這張床前的桌子上擺著一個建築模型,鄭微大感興趣,便走了過去細細研究,這個貌似商住兩用住宅樓的模型已經完成了大半,各個板塊都已經切割好,隻有一小部分沒有粘貼牢,做得相當的精細。她試著用手去動了動,發現模型天台上的裝飾用的頂竟然可以拿下來,頓時覺得好玩,拿起又放下,正繼續看看還有什麽是鬆動的,忽然聽到有人在她身後厲聲說道:“你在幹什麽?”
  鄭微玩得正專心,那個厲聲嗬斥的聲音又距離她太近,不由得嚇了一大跳,手一抖,迅速地轉身,慌亂間不期然手肘碰到了桌子上的模型,長方體的模型頓時一頃,眼看就要掉落在地。鄭微刹那間也知道闖禍了,驚叫了一聲,還沒反應過來,身後說話的那個人用力將她往旁邊一推,然後搶身上去,眼明手快地在模型墜地之前將它搶救過來。
  鄭微毫無防備的情況下,遭遇那樣猛力一推,整個人不由自主地摔到地上,屁股率先著地,摔得她齜牙咧嘴頭昏眼花。這一刻,比疼痛更加強烈的是不敢置信的感覺,極度的不敢置信!居然!居然有人為了一個破模型,把大名鼎鼎的玉麵小飛龍像扔垃圾一樣推了出去。
  她就這樣在地上呆呆地坐了幾秒,確定對方沒有絲毫要將她扶起來的意思,便自己飛快地跳了起來,動作之靈敏,堪稱“兔子蹬腿式”的完美演繹,她顧不上揉揉疼得像變成了四瓣的屁股,第一反應就是伸一隻顫抖的蘭花指,直指肇事者的鼻梁,像一隻燃燒的小火龍:“你-敢-推-我?!”
  肇事者的鼻梁所在的海拔明顯高出她的水平線不少,他不但沒有在小飛龍的暴怒下有絲毫膽怯和愧疚,反而冷冰冰地回了一句:“要不是看在你是女的,我不止要推你。”
  此刻的小飛龍顫抖的不止是手指,全身都氣得哆嗦,連她最引以為傲的機關槍式破口大罵都拋到腦後,她隻有一個熊熊燃燒的念頭,這不要命的死家夥究竟是誰?
  “你有種!有本事留下你的大名!“
  不幸被她言中,對方不但有種,而且還相當有種。
  “那你聽清楚了,我叫陳孝正。”

  第九章
  他說:“那你聽清楚了,我叫陳孝正。”
  “我管你是正還是歪,你,馬上道歉!”鄭微喊出這句話之後,仿佛聽到了一聲若有若無的嗤笑,但她不能肯定是不是由這個極度惡劣的人嘴裏發出來的,因為他報上了大名之後,就一直背對著著她,專心地調整著桌子上的模型。
  忽略,這是比咒罵和推搡更高層次的侮辱,簡直是對鄭微怒氣極限的挑釁。她轉到這個人身邊:“你說,你為什麽推我,你還是不是男的,居然推倒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豈有此理,這不是變態是什麽。你啞了,別以為裝傻就行!”鄭微見自己的唾沫星子都快要濺倒他臉上了,他還是完全當她不存在的模樣,不由得推了他一把。
  他終於看著她,一字一句地說,“我推你是因為你不但差點弄壞了我的東西,而且還擋住了我搶救它。還有,不管你是這宿舍裏誰帶回來的,都給我小心點,我不喜歡別人動我的東西,更討厭別人指著我的鼻子。”
  “你……”鄭微正待發飆,就被及時趕回來的老張拖到一邊,“幹什麽幹什麽,我剛走開多久,怎麽就亂成這樣了,微微,有話好好說,別生氣,別生氣啊。”
  “不生氣就不是人!老張,你們宿舍裏住的都是什麽牛鬼蛇神,專門欺負女孩子。”鄭微看見老張,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老張一臉困惑,看著鄭微對麵的男生,“阿正,發生了什麽事?”
  那男生斜瞄了鄭微一眼,“算了,我不想說了,老張,人既然是你帶回來的,這件事就這麽過了,不過最好不要有下次,還有,你順便告訴她,不是什麽東西都可以隨便亂動的。”
  他明明看著她,卻讓老張轉述他的話,明顯是不屑於跟她交談,他推倒了她,氣焰居然比她還囂張,“你什麽意思,就算我先動了你的模型不對,但是你犯得著為了這個破玩意把我推到地上嗎,這算什麽了不起的東西,你還有沒有半點風度?”
  老張總是從兩人的爭吵裏聽出了一點端倪,忙說,“誤會,純屬誤會,大家都別吵了,微微,我先送你回去。”
  “不行,我要他先道歉。”鄭微態度強硬地瞪著那個男生。
  老張為難地看了那個男生一眼,那男生朝鄭微冷笑一聲,“我為什麽要道歉?這個東西雖然沒有什麽了不起,但是在我看來它比你值錢多了。”
  話一出口,老張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欲衝上去拚命的鄭微攔了下來,“你說的是不是人話?老張,你走開,我要殺了他!”鄭微已經氣得連美少女的形象都顧不上了,隻想把眼前那個人撕成碎片。
  “兩個祖宗,一人少說一句……微微,我們走,我代他向你賠罪好不行嗎,別理他,聽話,我送你回去……阿正,你也給我閉嘴!”老張半拖半拽地將鄭微拉離這個是非之地。
  直到下了樓,鄭微才得以甩開老張,“平時說得好聽,關鍵時候你不但不幫我,還跟壞人合夥欺負我。”
  老張見她雖惱,但已經沒有重新衝回去的打算,鬆了口氣,不由抱屈,“我哪可能不幫你,不過他的脾氣就是那麽臭,那個模型又是他在房地產公司攬的生計活,自然緊張得要命,我才消失兩分鍾,你們兩個牛脾氣偏偏就對上了,都怪我,我不該留你一個人在那裏,消消氣吧,就當被狗咬了一口,難道你還咬回他?哥哥我請你吃冰淇淋。”
  “我才不吃。”鄭微一個人都在前麵,“被狗咬了一口我當然不會咬回他,我要吃他的狗肉!陳孝正,他叫陳孝正是吧,我記住了,大家以後走著瞧。”
  晚風吹在她的身上,她的神誌比剛才清醒了不少,現在開始慶幸老張剛才在她最憤怒的時候將她攔了下來,要不是這樣,她也不知道氣昏了頭的自己會做出什麽事情來?衝上去打爆他的頭?以他那麽惡劣的樣子推測,一個會推女孩子的人估計也不會在打架的過程中遷讓她,她要是打不過他怎麽辦?又或者她僥幸獲勝,成功打暴了他的頭,她會不會坐牢?不行不行,她不能逞一時之勇毀了自己如花似錦的前程,好漢不吃眼前虧,何況是這樣的奇恥大辱,更得從長計議,她雖然暫時還沒想好該怎麽辦,但他的名字他的模樣她都牢牢地記在心裏,絕對不會這麽輕易地算了。
  走到自己宿舍樓下的時候,老張還想勸她,這時的她反而拍了拍老張的肩膀,“不好意思了,老張,這事你沒錯,剛才我在氣頭上呢,錯怪了你,我給你道歉了,你回去吧,我沒事了。”知錯能改一向是鄭微引以為傲的品質。
  “真沒事啦?”老張還有點反應不過來,都說女人心海底針,這少女的心裏那根針更是藏深海隧道裏,讓人難以琢磨,說變臉就變臉。不過他了解鄭微的脾氣,這孩子雖然衝了點,但也不是不講道理的人,既然她都這麽說了,估計問題也不大了。
  “真沒你的事了,你歸你,他歸他,我上去了,拜拜。”鄭微朝他揮揮手,就往樓上跑,老張走出了幾步,才聽到二樓走道上的她在對他喊,“老張,明天別忘了把那幾張碟給我。”
  那一晚,阮阮剛跟男朋友在甜蜜中結束了QQ聊天,就看見從老張那回來的鄭微一臉異樣的潮紅走了回去,眼睛裏熊熊燃燒著兩把小火焰,雙手緊緊握拳,那神態,就像剛結束戰鬥的鬥雞一樣。
  半夜,鄭微在床上翻來覆去,滿腦子都是那張欠扁的臉,她又想起了離開他們宿舍之前,他看著她的那個不屑的眼神,不由得狠狠的捶了幾下枕頭,此仇不報非君子,何況是睚眥必報的玉麵小飛龍。想到這些,情人節的空氣中浪漫的氣息蕩然無存,殘留在鄭微心裏的隻有濃厚的硝煙味。

  第二天一早,朱小北就睡眼蒙朧地對鄭微說,“你昨晚上夢見什麽了,說了好一陣的夢話。”
  “我說什麽了?”鄭微一陣茫然。
  “我也聽見了。”黎維娟說到,“好像說了什麽正,還有打呀殺呀的……”
  鄭微撓了撓自己微亂的頭發,,“我估計是做惡夢了。”
  走去上課的時候,阮阮覺得鄭微心情明顯不佳,昨晚她一回來就已經拉著她到走廊上悲憤不已地訴說了之前在老張宿舍的遭遇,阮阮也深切表示同情和對那個惡劣分子的鄙視,隻不過平時鄭微的脾氣來得快去的也快,這一次隔夜都還銘記在心,估計問題真的比較嚴重了,所以,當鄭微對著宿舍樓下一個仿佛在等待心儀女生的男孩子惡狠狠地說,“你的氣球呢?飛了吧?昨晚我出去你就在這等,我回來你還在這等,一大早你又來,一點出息都沒有!”的時候,她隻有對那個一臉無辜的男生報以同情的眼光。
  “都不是什麽好東西。”鄭微見阮阮偷偷地笑,便訕訕地說了一句。
  “能把你惹成這樣的人也挺難得的,我倒想見識一下是何方神聖。”阮阮說。
  “那壞蛋,別讓我再看見他……邪了,白天不能說人,晚上不能說鬼,阮阮,你等我一下。”鄭微的眼睛在滾滾的上課人潮中突然緊緊地鎖定了一點,把手裏的課本往阮阮手裏一塞,人已經小火箭一樣地發射了出去。對於鄭微來說,在人潮裏分辨出一個讓她恨得牙癢癢的人並不難。陳孝正並沒有跟同學或舍友結伴而行,一個人抱著書走得很快,人高腿長就是占優勢,鄭微跑了好幾步才趕上了他,冷不防地從斜後方轉到他跟前,麵朝著他將他截住。一心趕路的陳孝正沒想到半路裏殺出個程咬金,差點迎麵撞上她,好在他反應還比較快,及時收腳,莫名其妙地看著眼前忽然冒出來的不明物體。
  鄭微抬頭看著他,“小樣,別以為帶了付眼睛我就不認識你了,昨天的事還沒完呢,我給你個機會,你現在道歉,我就大人不計小人過,就這麽算了。”
  陳孝正仿佛回憶了一下,才記起了這個殺氣騰騰的女孩是誰,大庭廣眾之下,他選擇了沉默應對她的挑釁,自動繞過障礙物,繼續前行。
  他的冷淡反應進一步刺激到了鄭微,她感覺自己就像一團橫在他麵前的牛糞,讓他嫌惡而避之不急。
  “站住!”她追了上去,對著他的背影說道。
  他似是完全沒有聽見她說的話,她越喊,他走得就越快。鄭微氣壞了,本來她追上他也不過是想罵他幾句出口氣就算了。誰知道他的反應讓她一口氣憋在那裏,上不去又下不來,哪裏肯輕易就這麽罷休。
  他要去的地方看來跟她上課的地點在同一個方向,鄭微在建築工程學院那棟冷冰冰的教學樓前再次趕上了他,她汲取了剛才的教訓,從身後一把揪住他,迫使他停下來皺眉轉身。
  陳孝正終於沒有辦法再故意忽略,“你有完沒完?”
  “你太沒禮貌了,叫你別走沒聽見嗎,我話還沒說完呢。”急速的追趕令鄭微的臉龐紅撲撲的,可態度依舊蠻橫。
  “我跟你沒什麽好說的,麻煩你放開,我要去上課了。”
  “我告訴你,你不道歉就沒完。”
  他臉上是隱忍的不耐和厭煩,“我就沒見過你這樣的女孩子,不過我也告訴你,我不認為我有錯,所以不可能向你道歉,也別跟我談禮貌,你有禮貌的話就不會當眾跟男的拉拉扯扯。”說完,他用兩根手指拈起她的衣袖,重重將她的手從自己身上甩開。
  “你……”他居然一付吃了蒼蠅的模樣,連碰到她的手都不肯。鄭微一時間無語,咬牙朝他怒目而視,他亦不示弱,冷冷回望她。兩人就這樣站在建築工程學院樓前的階梯上對峙著。此時正是上課的高峰期,已有不少走過的人注意到了他們,阮阮也終於趕了上來,她愕然地看了陳孝正一眼,然後對鄭微說,“算了,快遲到了,我們走吧。”鄭微不出聲,依舊怒視他,仿佛這樣便可以在無形中將他千刀萬剮。陳孝正身邊也陸續有相熟的同學駐足觀望,其中一個還開口問了一聲,“阿正,怎麽回事?”他有些尷尬,便不再理會她,徑自往前走去。
  鄭微的臉色白了一下,然而他剛才一閃而過的不自在讓她瞬間抓到了敵人的一絲弱點,她狡狤地笑了笑,朝著他的背影大聲說道,“陳孝正,我再說一次,你跟我說狠話也沒用,以後別纏著我!”
  她這句話順利地吸引了不少眼球,也如願以償地察覺到他的背影頓了一頓,雖然隻是片刻,接著他三步並作兩步地以更快的速度消失在樓梯的拐彎處,可她知道自己的惡作劇成功了。這可惡的家夥軟硬不吃刀槍不入,原來他愛麵子。正好,她鄭微優點不多,最值得一提的就是臉皮厚,他要是不道歉,以後還有他好受。
  一起走向教室的時候,阮阮困惑地問,“你昨天說得那個可惡的人就是他?”
  鄭微愣了一下,“你認識那壞蛋?”
  阮阮搖頭,“談不上認識,不過我在學校的英語角見過他幾次,也說對過一兩句話,就是不知道名字,隻知道好像是我們學院建築係大二的,口語很不錯,聽說在他們係裏麵外語跟專業課都挺拔尖的。”
  “你怎麽知道?”鄭微奇怪地看著阮阮。
  “我當時聽身邊的其他女生說過,他口語好,長得又還不錯,在那裏應該是比較引人注目的,就是不太理人,平時也隻是跟那幾個外教交流得比較多。”
  “哼,”鄭微憤憤不平,“越是這種成績好的人內心就越扭曲,也沒什麽了不起的啊,至於囂張成那樣子嗎?阮阮,你可不能跟這種人混在一起。”
  “說什麽呀。你這傻孩子。”阮阮笑了,“不過話又說回來,見好就收啊,剛才你也把他氣得不輕了,跟他計較什麽,就當扯平了吧。”
  鄭微從阮阮手裏拿過自己的書,“我也不知道為什麽,一見那家夥欠揍的樣子就格外冒火,我從來都沒有這麽討厭過一個人。”
  阮阮不以為然,“討厭一個人多費心思呀。”
  鄭微的聲音依舊恨恨的,“費再多心思也無所謂,他讓我不好過,我也不讓他好過。”

  第十章
  有時候就是這麽奇怪,在那天晚上跟陳孝正杠上之前,鄭微從來沒有聽說過,也沒有發現過這個人的存在,當然,也許他曾無數次地從她身邊擦肩而過,也曾有人有意無意地在她麵前說起過這個名字,隻不過當時的這個人和這個名字對於鄭微來說毫無意義,所以她渾然未覺。然而當她開始留意這個家夥,才發現他無所不在,本來建築係和土木係就是一個學院的,彼此關係還算密切,又在同一棟教學樓,簡直是抬頭不見低頭見,而且鄭微還驚訝地發現,這家夥居然還小有名氣,院裏不少人都聽說過他,無非是去年高分錄取的狀元,成績挺不錯,曾在建築模型設計比賽中獲獎之類的,跟阮阮說的大同小異,工程圖學的那個老學究也在課堂上提起過他,儼然一付得意門生的口吻,就連臥談會上她也曾經從黎維娟的嘴裏聽到過他的名字,竟然讓一向心高氣傲的黎維娟都頗為向往。鄭微想,果然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黎維娟這樣假正經的人,就應該跟那壞蛋是一國的。所以當黎維娟盛讚陳孝正的時候,她感到極度反感,並嗤之以鼻,黎維娟當然是說鄭微那是對別人有偏見,並極力維護她心目中好學生的榜樣,鄭微也不跟她爭辯,隻是某天跟阮阮在學校散步的時候,無意中在某個公告欄駐足,上麵是上學年校際三好學生的名單和照片,那張讓她厭惡的麵容也赫然位列其中。
  鄭微當時就說:“邪了,怎麽哪裏都看得見這家夥,簡直陰魂不散了。”
  阮阮就說,“人家本來就這樣,你有心留意,自然哪裏都是他的影子。”
  鄭微隔著玻璃櫥窗朝那張麵無表情的臉揮了揮拳頭,“還說什麽品學兼優,學就算了,那個品簡直就是不入流的。”
  阮阮知道勸也沒有,便不理會,若幹天之後,她無意中再經過該櫥窗,發現唯獨陳孝正的相片上多了兩撇八字胡,不禁好氣又好笑。
  鄭微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對那個叫做陳孝正的家夥那麽反感,一見到他,就覺得整個宇宙都在熊熊燃燒。也許初見時在老張宿舍的那一段過節是她對他不滿的根源,但接下來的碰撞中他表現出來的不屑、厭惡和冷淡才是更令她深惡痛絕的原因。
  她一貫信奉:知己知彼,百戰百勝的道理,不需多少時日,陳孝正的那點底細就被她刨根問底地摸了個透。據老張等線人報料,陳孝正是算是本地人,家在離G市不遠的一個中型工業城市,無兄弟姐妹,關於他成績方麵的若幹字描述被她自動忽略,她隻記得老張說過,陳孝正平時是個極度不張揚的人,也不算太難相處,屬於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類型,就是性格有些孤僻,不太合群,因此在學校裏也沒有什麽特別知心的夥伴,大多數時候是一個人獨來獨往,同學舍友間的活動他並不熱衷,但也甚少發表意見。愛幹淨,有輕微潔癖,他的床位和前麵的活動範圍是整個宿舍裏惟一的淨土,每天將換洗下來的衣服清洗幹淨的習慣已經被老張他們奉為神跡,不過讓舍友有些吃不消的是,他極度厭惡有人在宿舍裏抽煙,每逢有人吞雲吐霧,必定勸止,或者皺眉把門窗全開,不管有課沒課或者周末,他都會在清晨準點起床,洗漱、整理床鋪、掃地、晨練,被吵醒的懶人雖然不滿,不過久而久之也就習慣了。
  話又說回來,盡管他難搞又龜毛,不過成績好,筆記也是出了名的細致工整,通常是班裏那幫懶人轉抄的範本,作業自然也是最普及的參考資料,每逢實驗、設計分組誰都搶著跟他分在一起,不但事半功倍,報告又不必勞心,至於期末考試的時候,要求坐在他附近的人簡直要用抓鬮來排定座次,在這些強有力的資本作用力下,他的人緣總算不至於太差。
  鄭微了解了這些之後,深感這個人簡直具備了心理變態者的一切條件,希特勒和《沉默的羔羊》裏的漢拔尼博士不也是這種類型嗎?她最最看不慣的就是這種假道學、真變態的人,所以梁子結上之後,隻要他的身影出現在她視線範圍內,她全身的汗毛都會自動豎起來,立刻進入戰鬥狀態,從來不肯輕易放過。麵對她的挑釁和無理取鬧,陳孝正開始還小小還擊幾句,次數多了也不勝其煩,後來幹脆能避則避,遠遠看到她的影子便繞道而行,實在避不過的時候就隻能冷眼相對,有一次實在忍無可忍,他氣急敗壞地說了句,“鄭微,老這樣你不煩嗎,要不我讓你推一下,這件事就這麽算了。”鄭微仰天長笑,大勝而去,其後一連幾天哼著歌走路,心情好的不得了。
  阮阮說,“陳孝正也遇上了你也挺倒黴的,他這樣的人肯說這種話了,你也別老這麽折騰了。”
  鄭微哪裏肯依,在她看來,跟陳孝正過不去已經成為了她的本能,她一見到他就開始熱血沸騰,在這個過程中她甚至感到有趣得很,完全已經上升到生活樂趣的高度,所以有一段時間她在阮阮麵前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與變態鬥,其樂無窮。”
  午飯時間,鄭微和阮阮一起拿著碗到學校大食堂吃飯,邊走兩人還饒有興趣地討論著八卦周刊上的明星緋聞。吃飯時間的大食堂永遠這麽擁擠,每個窗口前都擠滿了饑餓的學子們。學校其實另有夥食比較好一些的教師食堂和小餐廳,不過要比大食堂貴一些,通常生活條件比較好的同學都會選擇那兩個地方,也免去了為吃飯而擠得頭破血流。跟許開陽在一起吃飯的時候鄭微都會到小食堂去,許開陽對吃比較挑剔,不喜大鍋飯菜,通常會讓小廚房的師傅幫炒一兩個簡單的小菜,兩人湊合著吃,鄭微不喜占人便宜,雖然許開陽每次都搶著付賬,然而她都堅持輪流刷各自的飯卡,“這樣吃得舒服。”她每次都這麽說,他也不好勉強。鄭微跟阮阮也去過小餐廳好多回,在這點上她跟阮阮比較相似,都是享樂主義者,食不厭精,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誰不願意吃好一些,但兩人生活費都有限,女孩子又難免喜歡東買西買一些小東西,有的時候在衣服、零食或者書上的開支多了,自然就囊中羞澀,所以小餐廳雖好,但也不能老去,更多的時候還是要投身到大食堂的滾滾洪流中,反正鄭微是個愛熱鬧的人,阮阮又隨遇而安,在哪裏都吃得一樣香。大食堂也有大食堂的好,那裏負責打菜的叔叔阿姨都認識鄭微那張甜蜜蜜的笑臉,每次同樣價錢的情況下都多給她兩勺,這點曾經讓食量比鄭微大的朱小北一度羨慕不已。不過這裏就是排隊讓人頭疼,為了維護正常的用餐秩序,好幾個帶著紅袖章的學生會下屬的夥管會成員都在走來走去,這讓不安分的鄭微也不得不老老實實地跟著長龍一樣的隊伍慢慢地挪動。
  眼看隊伍看不到頭,鄭微揉了揉肚子,“阮阮,我好餓。”
  阮阮也苦著臉,“我連早餐都沒吃。”
  “唉,混口飯吃真難”,鄭微歎了口氣,百無聊賴中,就用調羹敲打著手裏的碗,小聲而又抑揚頓挫地唱著阮阮教她的《蓮花落》,
  “過往的客人聽我告,咳呀咳吱蓮花落,叫化的格調有低也有高,蓮個蓮花落喲謔。有錢時我也曾長街馳馬著錦袍,四書五經讀朝朝……”她的聲音不大不小,前後的排隊的人都正好聽得清清楚楚,看見是個粉嫩的小女生,紛紛笑了,阮阮笑得揉肚子,“你還真有天分。”鄭微也忍住笑,一本正經地往下唱,阮阮聽著聽著,忽然發現鄭微的音調驟然一轉,有原本的興致盎然變得漸有鏗鏘之聲,連敲碗的動作都殺氣騰騰地,阮阮第一個反應就是,糟了,不會又跟陳孝正狹路相逢了吧,她順著鄭微的視線往前看去,果然,那個穿著白色上衣,剛打好了飯,側身跟身邊的人說話的不是陳孝正又是誰。
  鄭微是先看到陳孝正之後才發現他身邊還有別人的,那是一個豐滿高挑的女生,長發,鵝蛋臉,細眉細眼地,說不上特別漂亮,但骨肉停勻,氣質嫻靜,看上去倒也順眼,陳孝正低頭跟那女生不知在交談著什麽,嘴角帶笑,兩人正往食堂門口走,期間有擠上來打飯的人,他還小心地為她擋了一下。
  鄭微咬牙在心裏暗想,這廝,平時對她倒是一付橫眉冷對千夫指的模樣,她還以為他生來就是這付死樣子,原來他也會笑,而且還是對著別的女孩子笑得那麽淫蕩,絕對沒安什麽好心。她心裏想著,嘴上也沒停, “……警告世人要記牢,為人總要守正道,女色是把殺人刀,一覺醒來落監牢,到頭來一根竹棒一隻瓢 窮途末路去唱蓮花調。”咬牙切齒地唱完,發現自己還是忍不住,索性小跑幾步到離她最近的一個夥管會成員麵前,露齒一笑,“哥哥,借你的袖章用一下。”那個一付老實像的男生還沒反應過來,袖章和眼前的人都同時消失在他視線裏。
  陳孝正和那個女生剛走到食堂門口,就看見了一臉嚴肅的鄭微出現在他們麵前,他立刻覺得一陣頭痛,“你又想幹什麽?”
  這一次鄭微的態度出奇地好,她笑眯眯地用手指了指自己左臂上的袖章,“同學,我是夥管會的,今天想抽檢一下食堂的飯菜夠不夠分量,請問你打了多少兩飯……三兩?……四兩?……沒事,我稱一稱就知道了。”她不由分說地繳下陳孝正手裏的碗,一溜煙地跑到旁邊的公平秤前,將碗裏的飯菜往稱上的托盤一扣,還煞有其事地擺弄了一下砝碼,然後才把空了的碗遞到陳孝正的麵前,“好的,分量正好合適。謝謝你的配合。”
  陳孝正沒有伸手去接自己的碗,他微微低著頭,仿佛在看著自己的腳尖,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怎麽,你的碗不要了?哦……我明白了,要不我幫你把托盤上的飯菜重新裝回碗裏?”鄭微裝作渾然不知地繼續笑著說。
  他終於抬起頭來看著她,她這才發現他臉色異樣地難看,他把頭微微別向一邊,像是強迫自己冷靜了一下,然後才對她說,“玩夠了嗎?很好玩嗎?我真的徹底煩了,這樣好不好,我向你道歉,算你贏了,麻煩你不要再出現在我麵前。”
  哈哈,他終於認輸了,她總算贏了。可為什麽鄭微覺得自己一點也不高興,她的心不知道被什麽東西重重地壓著,很沉,很悶,就快要喘不過起來。她沒有再笑,直勾勾地看著他,拿著碗的手依舊固執地伸在他麵前。
  陳孝正的聲音和表情一樣地冰冷,“我不知道你到底想幹什麽,你想玩,很多人喜歡陪你玩,但是別來煩我,我沒有你那麽多無聊的時間和精力,也沒有條件像你一樣把一碗飯隨便地浪費掉,你這樣真的很令人討厭。”
  阮阮也覺得這邊有點不對勁,隊也不排了,趕緊走了過來,扯了扯好友的衣袖,“微微,去打飯吧……”她順便抬頭看看陳孝正,心想,這兩個真是冤家,“不好意思,她沒有惡意的,要不我們給你重新打一份?”
  陳孝正搖頭,“不敢麻煩你們。”他冷淡地從鄭微手裏拿回自己的碗,轉頭對身邊一直愕然以對的女孩子說,“我們走吧。”
  他走過阮阮身邊的時候,忽然想起什麽似地補充了一句,“阮莞,真想不通你怎麽會跟這樣的人做朋友。”
  鄭微的眼睛忽然一紅,她咬著自己的下唇,朝著他和那個女孩的背影大聲說:“陳孝正,我討厭你……我討厭你那麽討厭我!”然而,這下半句硬生生地別她吞在了肚子裏。
  阮阮也不知道該說什麽,隻得抓著她的手,“不是說肚子餓了嗎,快去吃飯吧。”
  鄭微不知道生的是什麽氣,一把將阮阮的手摔開,飯也不吃了,就往宿舍的方向走。阮阮追了上去,“你這是怎麽了,你跟我生什麽氣呀?”
  “你不要再理我了,你跟他是一夥的,我不配跟你做朋友。”鄭微邊走邊說。
  “他的氣話你也當真?”阮阮好笑地說。
  鄭微這時卻停了下來,狐疑地看了阮阮一眼,“他為什麽會知道你的名字,你跟他那麽熟,卻從來沒有告訴過我。”
  阮阮歎了口氣,“我就是在外語角跟他說過幾次話,沒錯,我們是認識,可是你那麽討厭他,我哪裏還好在你麵前提起這些?”
  “總之你就是騙我,我最討厭別人騙我,你跟他一樣,我再也不理你了。”鄭微賭氣地越走越快。
  一向脾氣平和的阮阮也有幾分惱了,她沒有再追,站在原地對淡淡地對鄭微說,“你究竟是氣我騙了你,還是在意我跟他認識?你既然討厭他,何苦那麽在意他的事,不過,在意也沒用,你奈何不了他,除非,他是你的……”
  走在前麵的鄭微忽然捂著耳朵撒腿就往前跑。阮阮搖頭,“鄭微,你這大笨蛋!”

  第十一章
  一連兩天,鄭微都不跟阮阮說話,上課下課也不再跟以前一樣如影隨形,阮阮也不再跟她解釋。宿舍裏的其他人都看出了點端倪,不過鄭微明顯心情極差,誰也不願意在這個時候碰得一鼻子灰,問阮阮,她也隻是說,“沒什麽事,她就有點東西沒想通。”
  星期五的下午,阮阮去上課了,鄭微沒有去,正好朱小北逃課,黎維娟又沒課,宿舍裏便有了三個人。
  鄭微跟前幾天一樣,一反從前活蹦亂跳的模樣,悶聲不吭地在電腦前玩“轟鳴雞”,朱小北躺在床上看書,聽見她這邊槍聲大作,不禁走過來看了兩眼,隻見她目光炯炯地盯著屏幕,飛快移動著鼠標將一隻隻飛過來的雞打得呱呱慘叫,朱小北明知她心情不好,偏偏沒有忍住,說了句,“鼠標不要錢嗎,用不用那麽使勁呀,嘖嘖,看你這發泄方式,暴力呀,到底誰惹你了,這麽苦大仇深地。”
  鄭微不理她,繼續專注地射殺那些可憐的小雞,朱小北也不在乎,又問道,“說嘛,誰欺負你了,姐姐我也給你拚命去,不會又是那個什麽……,陳什麽正吧?”
  鄭微煩躁地瞪著朱小北,“陳孝正,陳孝正,你們老提起這個人幹嘛?”
  朱小北一付莫名其妙地樣子,“我哪有老提起他,喂,每天提起他無數次的人是你好不好?”
  “有嗎?我哪有!”鄭微不認賬了。
  黎維娟在床上閑閑地說,“沒有才怪,你一天至少要提起這個名字10遍以上,要不你隨便找個我們宿舍的人問問。”
  鄭微愣了一下,繼而喃喃自語,“不會吧,這麽誇張。”
  “我們還在背後討論過,你不會看上那個陳孝正了吧。”黎維娟補充道。
  鄭微遊戲也不玩了,丟開鼠標就站了起來,抓狂地尖聲道,“你胡說,我怎麽會喜歡那個人渣?”
  朱小北忙把她按回椅子上,“冷靜,冷靜,衝動是魔鬼。”
  黎維娟也被她嚇了一跳,坐起來說,“你聽我說完嘛,原本我也是這麽以為來著,後來想了想,你沒可能看上他呀。”
  “為什麽呀。”朱小北一付不解的樣子,“你以前不是經常在嘴上誇他,把他說得像偶像一樣嗎?說實話,我也覺得陳孝正不錯呀,長得挺不錯的,雖然不算很帥,但是挺耐看的,我就喜歡這種氣質男,成績又好,前途無量,就連我們係都有不少女孩子都說起過他。”
  黎維娟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小北,你這就不懂了吧,他是不錯,不過這有什麽用,我們學校帥哥資源豐富,他也不算是特別突出的,至於成績好,有前途,這些誰知道,等到他的前途到來了,也許黃花菜都涼了。我聽說他家境不是很好的,找男朋友還是現實一點好,我們鄭微憑什麽看上他呀,眼前明擺著的,許公子她都不怎麽看得上,何況是陳孝正。許開陽哪點比陳孝正差?長得不輸給他,關鍵是人家老爸是誰,家裏什麽環境?這年頭,誰比誰傻呀?”
  她這麽頭頭是道地分析下來,連慣來習慣跟她抬杠的朱小北也不由點頭,“說得也是,許開陽的確也不錯,就算家境不提,人家至少對鄭微是百依百順。”
  鄭微怔怔地,不知道在想什麽,仿佛她們說的完全與自己無關。
  黎維娟繼續發揮她無所不知的能力,“我還聽說呀,陳孝正好像是有準女朋友的。”
  朱小北的手還按在鄭微的肩上,她好像感覺震了一下,便跟鄭微幾乎異口同聲地問:“什麽叫準女朋友。”
  “就是屬於郎情妾意,但是又沒捅破那層紙的男女關係唄,那女的是我們學生會的,他的同班同學,叫曾毓,在他們那一屆算是長得不錯的一個了,剛入學的時候也是很多人追的,不過她對陳孝正的心思倒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的。”
  “陳孝正也喜歡她?”朱小北八卦地問。
  “這我可不知道,但至少不討厭吧,他挺傲的,一般人還不怎麽搭理,不過對曾毓不錯,至少在女生裏是惟一跟他關係比較好的,曾毓成績也挺好的,性格也大方,反正他們兩個人挺合得來的,我猜是都沒好意思開那個口,不過應該也是遲早的事。”
  “停停停,別說了,老說那變態的事幹嘛。”鄭微用力移開椅子站了起來,“比吃了蒼蠅還惡心。”
  她說著就往宿舍外走,關門的時候砰的一聲,震得玻璃都嗡嗡作響,黎維娟莫名其妙,“誰又惹她了,吃錯藥了吧。”
  朱小北“嘿嘿”直笑。
  鄭微走出了宿舍,一個人在學校裏到處亂走,現在是上課時間,四周人並不多,她走得很快,好像這樣就可以讓自己清楚一點,把不必要的情緒拋開,但是事與願違,她越晃蕩,就越是心亂如麻。
  剛才黎維娟說話時她心裏又酸又苦的到底是什麽味道?就跟那天在飯堂第一次體會到的感覺一模一樣。她極度厭惡這種陌生的感覺,讓她一陣地發慌,又不知道怎麽宣泄,隻能按捺不住地無明火起,卻又不知道自己生的是什麽氣。還有,阮阮那天說的話是什麽意思,“除非他是你的……”除非他是她的誰?……如果他真的是她的……她忽然捂住了臉,不敢再往下想。正好不遠處有個IP電話亭,她飛跑著過去,撥通了媽媽的電話。媽媽跟爸爸離婚了之後就搬了出去,自己租房子住,電話響了半天,沒有人接,她又往媽媽辦公室打。熟悉的聲音在電話那頭響起的時候,鄭喊喊了一聲“媽媽”,差點就哭了出來。
  媽媽嚇壞了,忙一連聲地問她發生了什麽事,她吸了吸鼻子,問道:“媽媽,我想知道,要是我每天都想著一個人,白天想,晚上做夢也老夢見,明明很討厭他,但是偏偏很想見到他,一見他整個人的神經都繃了起來,跟他作對也覺得很開心,但是看見聽見他跟別的女孩子在一起就說不出的難受,就連我的好朋友也不行。我討厭他,卻不喜歡他討厭我,他說我很煩的時候我很想哭,媽媽,你說,我究竟是怎麽了?”
  媽媽很久沒有說話,鄭微急了,“媽媽,你在嗎,你快告訴我呀,我怎麽了?”
  “他是誰?”媽媽的聲音裏有強忍的驚訝。
  “你先別問這個,快告訴我是怎麽回事,我難受死了。”她半是心亂,半是撒嬌,聲音都哽咽了。
  “傻孩子,你是不是戀愛。”
  “媽媽你再說一遍。”
  “我說你是不是喜歡上誰了,快告訴媽媽。”
  媽媽的話仿佛像一根手指,輕輕捅破了鄭微心裏薄如蠶翼的那層窗紗,許多她隱隱感覺到,但不敢想,不願想的那個答案頃刻之間破繭而出,麵對這個答案,她震驚、茫然、不甘、尷尬,她無處可逃。
  “寶貝,你回答媽媽呀,是不是呀?”
  她使勁地對著電話搖頭,繼而又不斷地點頭,最後萬般委屈地哭了一聲,“是了,媽,我喜歡他,可是他剛跟我說讓我不要再出現在他麵前,怎麽辦呀?”
  她跟媽媽整整說了一個多小時,電話都發燙了才放了下來,聽了她的話之後,媽媽除了最初的驚訝之外,更多的是表現出了憂慮,她沒有辦法阻止正值豆蔻年華的女兒去喜歡上一個男孩,她也年輕過,知道對於這個,誰也無能為力,她隻是擔憂,並且隱隱有種預感,一向被寵得無法無天的女兒也許這一次要吃足了苦頭。
  懵懵懂懂了那麽久,原來她喜歡他,這麽一來,所有她一知半解的問題都有了答案,一切豁然開朗。年輕的鄭微是個直心腸的女孩,對於陳孝正的感覺,她一旦恍然大悟那是什麽,很快心思就轉入下一步怎麽辦上來了。她並不是沒有喜歡過別人,對於從小喜歡的林靜,那個感情是不知不覺間侵入她心裏的,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喜歡上林靜,隻知道這是她長久以來的夢想,在林靜離開之前,那場夢一直是甜蜜而完美的,她總在夢裏甜甜地笑。然而對陳孝正的感情完全不一樣,那感情強烈而洶湧,刹那間就席卷了她,讓她完全沒有思考的餘地就昏了頭,想到這個人,她五味雜陳,有苦又酸有辣,但更多的是微微地回甜。
  走回宿舍的路上,她的煩亂漸漸一掃而空,眼前是一條路,她要去的地方已經毫無疑問,需要想一想的隻是該怎麽走,但不管怎麽走,她相信,條條大路通羅馬,總有一天,她鄭微會走到陳孝正那家夥的心裏,然後,鄭重的在那裏插上她的五星紅旗。
  重回宿舍的鄭微臉上陰霾散盡,她忽然很想立刻見到阮阮,把自己此刻的心中所想全部告訴她,她太需要跟好友分享她撥雲見日的少女情懷。其實,鬧別扭後不久,鄭微就已經不再生阮阮的氣了,她明明知道阮阮不可能跟陳孝正之間有什麽,現在想起來,原來皆因自己太過在乎,她害怕的是在那個不經意間吸引了自己的男孩心裏,有人比自己更重要。她老早就想跟阮阮講和了,但又拉不下那個臉,阮阮又一直淡淡的,讓她想說點什麽也開不了口。現在她可管不了那麽多了,強烈的傾訴欲望隨著下課時間的臨近越來越迫不及待。可是直到過了下課的時間,阮阮也沒有立刻回來,鄭微有些急了,她問準備出去打開水的朱小北,“小北,阮阮怎麽還不回來?”
  朱小北莫名其妙,“我哪知道,我又沒在她身上栓繩子。”她見鄭微一臉泄氣的表情,邊走出門口邊嘀咕,“真奇怪,前兩天還老死不相往來的樣子,現在又望眼欲穿,真麻煩。”

  第十二章
  鄭微心急如焚,她沒有等來阮阮,卻等來了許開陽的電話,他說學校後門新開張了一個小房館,據說味道不錯,叫她一起去試試。鄭微想,幹等下去也不是辦法,正好肚子也餓了,索性答應了。
  梳好頭準備出門的時候,黎維娟還問了一句,“跟許公子約會去?”
  鄭微不以為然,“約什麽會呀,搭夥吃個飯而已。”
  黎維娟不無羨慕地笑了笑,“誰不知道他對你的那點心思呀,又不見他找我搭夥吃飯。”
  鄭微不愛聽這個,“不跟你瞎扯,我走了。”
  出門的時候還聽見黎維娟在身後說,“我要是你呀,我就把他抓牢了,錯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到時還不知到哪裏哭去。”
  鄭微不理她,匆匆下了樓,許開陽已經等在樓下,看著鄭微活蹦亂跳地朝他走來,他開心地笑了,兩個人嘻嘻哈哈地朝學校門口走去。其實許開陽是特對鄭微胃口的一個人,他說的話做的事總是無比貼合鄭微的心思,跟他在一起就像另一個自己做遊戲,說不出的輕鬆自在。在幹淨的小飯館裏坐下之後,許開陽隨手把一盒東西遞到鄭微麵前,“喏,送你的。”
  “什麽呀?”鄭微邊說邊好奇地打開盒子,不由得“哇”了一聲,盒子的裏麵是一套精致可愛的小玩偶,看得出是取自《安徒生童話》裏《豌豆公主》的情節。
  看著鄭微笑逐顏開的樣子,許開陽由衷地感覺到高興,他就知道,太貴重的東西她反倒不喜歡,偏偏這些小東西最是對她的胃口。
  “幹嘛送我這個?”鄭微小孩心性地拿起玩偶左右擺弄。
  許開陽輕描淡寫地說,“我爸前幾天從香港回來,順便帶回來的,我想這些小玩意你應該喜歡,就送你了,沒別的理由。”他不願意告訴她,這是他托了老爸的秘書在香港跑了好幾個地方才找到的迪斯尼限量版。
  “謝謝,我很喜歡。”鄭微不懂得矯情的那套,心裏想什麽,全都寫在了臉上。她笑著抬起頭,發現許開陽的眼睛一直專注地看著她,這讓她忽然想起了黎維娟的話,感到了幾分不自在,“你看著我幹嘛?”她嗔道。
  許開陽臉一紅,忙別開視線,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沒看什麽,就覺得你挺好看的。”
  鄭微聽了他的話,耳根也有幾分發熱,但她不想讓他察覺到這個,故意凶巴巴地說,“好看也不能老看著,小心我挖出你的眼睛。”
  以往她這樣說話的時候,許開陽便會乖乖地不再出聲,這一次他卻低下了頭,然後再認真看著她,“我就想老看著,一直看著,你說行不行?”
  鄭微雙唇微張地愣在那裏。平心而論,其實不能說她對許開陽的心事從無知覺,請原諒一個女孩小小的虛榮,但哪個年輕的女孩不這樣,在一切尚處於朦朧階段的時候,願意閉上眼睛捂住耳朵,享受著一個並不討厭的男孩對她的好,刻意忽略那些曖昧的小心思。鄭微也是如此,何況,她不但不討厭開陽,還相當地喜歡他,願意像好夥伴一樣跟他在一起分享自己的喜怒哀樂。她以為他一直不會說出來,那她就可以一直傻下去。
  許開陽見她半晌沒有說話,也拿捏不準她的心思,猶豫了一會,橫下心去,大著膽子把自己的手覆在她的手背上。
  鄭微感覺到他手心的溫度,像被燙了一下,迅速的縮回桌子下麵,這才恍然驚醒一般地看著對麵的男孩。
  她的閃躲重重地挫傷了許開陽,他漂亮的一雙眼睛迅速地黯淡下去,無比困惑地說道,“微微,你不喜歡?”
  鄭微的手在桌子底下反複地糾結,她今天本來已經夠亂了,剛理清了對陳孝正的心思,還沒個結果,又扯上了許開陽,她本能地想含糊地應對,假裝自己並不明白他的意思,然後,他們可以繼續像以前一樣開開心心地在一起,可以心裏有個聲音在提醒她,這樣是不對的,她不能那麽自私,否則跟一個壞女人有什麽兩樣?
  她咬了咬牙,抬起手將那套她喜歡地不得了的玩偶輕輕推回許開陽麵前,小聲說道,“不是的,開陽,我是喜歡跟你在一起的,但是,我的喜歡跟你的喜歡不是同一種喜歡……”
  許開陽明顯被她繞口令一樣的回答弄得有些暈,但還是隱隱明白了她的意思,並不是沒有想到過這個結果,然而他喜歡的就是她的直來直往,恣意妄為,隻是有點不甘,“能告訴我為什麽嗎?我那裏不好嗎?”他有些受傷地追問。
  “不,不,你很好,真的很好。” 黎維娟的那些話再次盤旋在鄭微的心裏,其實無需旁人多言,她自己也知道開陽是個好男孩,家世好,長得好,難得可貴的是性格也好,當然,最重要的是他會把她捧在手心裏一般愛她,可以想像她要是這一刻點了頭,應該也是會幸福的。可是,如同李文秀牽著老馬走回江南時的心中所想――那些都是很好很好的,但是我偏偏不愛。她有什麽法子?
  “我,我有喜歡的人了。”鄭微心想,既然到了這一步,幹脆就把話挑明了說。
  許開陽一臉的不可置信,“你有喜歡的人了?是那個去了美國的人嗎,你明明說要忘記他的。”
  “不是他,我另有喜歡的人。”
  “你騙我,我不相信。”許開陽也是個單純的人,他明明察覺得到鄭微的身邊沒有比他更親近的男孩,除了她從小喜歡的那個人,是他所不能取代的,但那個人明明已經離開。
  “我沒騙你!”鄭微被他激了一下。有些急了,“是真的,我也是剛發覺的,那個人你也認識。”
  “誰?是誰?”他更不能相信了,在認識的人裏,還有誰可以搶走他喜歡的女孩。
  “……陳孝正。”
  “……陳孝正?”許開陽傻傻地重複了一遍她的話,“就是老張宿舍裏的那個陳孝正?”
  聽到別人口中說出這個名字,鄭微心裏湧起一種異樣的感覺,但她還是鄭重點頭,“對,就是他。”
  許開陽駭然失笑,伸出手就要去摸鄭微的額頭,“微微,你開玩笑也要編個能說服我的理由吧。”全世界都知道她對陳孝正深惡痛絕。
  鄭微側頭避開他的手,“沒錯,就是他,我喜歡他。”
  他了解她,她現在的樣子不像開玩笑。許開陽用了很長的時間才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沒有那麽怪異,“為什麽呀,你明明討厭他,我還以為是誰,原來是他。他有什麽好,他比我更好嗎?”挫敗感和不可思議的情緒讓許開陽也失去了常態,盡管他努力克製,語氣依然有幾分尖銳。
  他口氣裏對陳孝正的不以為然激怒了鄭微,她可以討厭陳孝正,但是她受不了別人對他的輕視,“沒錯,他沒你家裏有錢,長得也不見得比你好,他什麽都沒你好,但是你愛我,我卻愛他,就憑這一點,你就永遠輸給了他!”
  這是多麽傷人的一句話啊!也許隻有年少時的無知無畏才能如此的肆無忌憚,鄭微話說出了口就後悔了,然而她知道,那是她心裏真正的想法,雖然後來她才明白過來,開陽不是輸給了陳孝正,他是輸給了她,正如她輸給了陳孝正,誰先愛了,誰就輸了。
  許開陽幾乎是立刻站了起來,鄭微低著頭,她以為他會拂袖而去,許開陽也是這麽以為,然而他深深地呼吸,又慢慢地坐了回來。“你真傻,你愛誰不好,偏偏愛他?”
  鄭微對開陽是心存歉意的,但她還是嘴硬地說了句,“你說得輕鬆,這事由得我嗎?”
  許開陽顯然沒有辦法反駁她,於是低頭擺弄著眼前的碗筷,過了一會,賭氣似地說,“反正我不放棄,你可以喜歡他,我也可以喜歡你。他要的跟你不一樣,微微,我賭你得不到他。”
  鄭微揚起了頭,“開陽,我們走著瞧。”
  一頓飯兩個人吃得各懷心事,本來不錯的味道也沒了感覺。結賬之後,許開陽把鄭微推還給他的玩偶又遞到她麵前,“我不是女孩子,要這個幹什麽?除非你不把我當朋友了,才可以還給我,你鄭微不會那麽小家子氣吧。”
  她想了想,還是接了過來,“開陽,謝謝你。”
  他跟她一起站了起來,“不值幾個錢,不用謝的。”
  “不為這個。”她難得的細聲細氣。他何嚐不知道她的意思,敲了敲她的頭,再一次地說,“鄭微,你是個傻瓜。”
  他說要送她回去,她拒絕了,天色剛暗了下來,正是學校最熱鬧的時候,“我想到處走走。”
  他沒有勉強她。
  鄭微一個人像白天的時候那樣在校園裏晃呀晃,她覺得她以前十八年來的心事都沒有這一天那麽多。她不明白,人世間的感情為什麽不能像打地基一樣,挖一個坑,就立一個樁,所有的坑都有它的那根樁,所有的樁也能找到它的那個坑,沒有失望,沒有失敗,沒有遺恨,永不落空。
  可惜沒有人給她解答。
  她走著走著就停了下來,原來不知不覺間就走到了他的宿舍樓下。她還記得幾個月之前,她曾怒氣衝天地從這裏走了出來,發誓不會放過那個可惡的家夥,轉眼間,同一個地點,卻早已換了心境。不過這樣也好,換了個方式,她還是不會放過他,想到這裏,她抿著嘴淺淺地笑了。
  不斷有上自習的、趕約會的男孩子從樓上走下來,都不是他。她依舊漫無目的地在樓下徘徊,自己也不知道想幹什麽,就如同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喜歡上他,也許人人都喜歡玉麵小飛龍,唯獨他把她踩在了腳底下,她愛上了她的劫難,所以願意低下頭來。
  她忽然很想知道他現在在幹什麽?是在宿舍裏,還是已經去自習?沒來由的一股衝動讓她在樓下看管宿舍的老伯那裏撥打了他宿舍的電話。
  當“嘟嘟……”聲響起的時候,她仍然不知道自己要跟他說些什麽,她有些僥幸地想,也許他不在,這個時候他一定不會在宿舍。
  電話有人接起,她聽得出是老張的另一個舍友,“找哪位……喂,聽到嗎,找誰,說話呀……”
  鄭微橫下心去,“我找陳孝正……”心裏卻在呐喊,不在不在,最好不在,一定不不在。
  電話那邊卻說,“你等一下?”
  她腦子裏“嘩”地一聲罷工了幾秒,接著就聽到了那個夢裏也記得的聲音,帶著點清冷,“你好,哪位?”
  “你,你……我,我是……不,我……”她語無倫次地說著話,差點沒咬到自己的舌頭,手心不停冒汗,真沒出息,這次臉丟大了。
  本來想裝作打錯電話就這麽掛了,沒想到他還是聽出了她的聲音,“鄭微?你又想幹嘛?”他的意外和戒備隔著聽筒也清清楚楚。既然到了這一步,就是撞破了頭也得上。鄭微的大膽和厚臉皮在這個時候終於發揮了正常的水平,“我找你有點事,就在樓下,你下來吧。”她沒給他拒絕的時候,哢嚓一聲掛了電話。
  然後對著公共電話的小窗口,雙手捂著臉發呆。
  “五毛。”想必是看多了這樣的小男女情懷,看宿舍的老伯在她思考著人生重要問題的時候大煞風景地提醒她。
  鄭微掏出了錢拍在窗口,自己走到了宿舍樓前的一顆芒果樹下,路燈下的樹葉黑黝黝的,有好多隻飛蟲盲目地在路燈旁盤旋。她看著那些飛蟲,覺得自己像是等了一個世紀,算了吧,他才不會那麽傻,自己送上門來。她那麽想著,卻又不急著離開,就這麽在那棵芒果樹下轉來轉去。
  “你又玩什麽花樣?”她聞聲驀然回頭,他雙手懷抱著書,在距離她兩米開外的安全距離麵無表情地看著他。
  他是本地人,在鄭微的印象中,嶺南人大多黝黑、矮小、顴骨高且嘴唇厚,陳孝正膚色也偏深,不過個子高挑,臉龐削瘦,有著南疆人特有的略深的眼眶,鼻梁挺直,雙唇菲薄,顯得眉目疏朗而清臒。
  她沒意識到自己此刻是呆呆地看著他,直到他皺了眉,“如果你沒事的話我要走了。”
  他見她不答,轉身就走。
  “等等,我有話要說。”她連忙叫住他。
  他忍住不耐地回頭,看著她一反常態的期期艾艾,“你到底想說什麽?”
  鄭微垂下了頭,一片芒果樹的葉子掉落在她的肩上,她也沒有心思拂開,“陳孝正,我發現我喜歡上了你了。”
  若幹年之後的鄭微對涉世不久的小年輕人說的最多的一句話便是:“為人切記張狂,凡事三思而後行。”她無數次回想過去,連自己也不喜歡從前那個被寵壞了的女孩,那麽年少輕狂的自以為是,以為誰都得愛她,以為沒有什麽得不到,然而,當她想到這個晚上,校園裏昏黃的路燈下,肩膀上還停留著一片落葉的女孩茫然失措地對著自己愛過的少年說出了心裏的那句話,她忽然原諒了當年的自己,那不過是一個太渴望去愛,卻不知道到該如何愛的傻孩子。從小人人都疼愛她,但那些愛都不能讓她感到安全和滿足,她期待一份完全的,值得托付的感情,並且錯誤地以為隻有自己爭取來的才是她想要的。如果說年少莽撞是錯,那麽她後來幾年時間裏漫長的孤獨已然是代價。
  她口齒清晰,字字入耳,陳孝正嚇了一跳,一向冷淡自持的表情都出現了裂紋,他目瞪口呆了一會,騰出一隻抱書的手指住鄭微,“你,你……別玩了。”他說完這句話,立刻掉頭就走,竟有種落荒而逃地味道。
  鄭微揮頭趕走失落感,不要緊,他這樣的反映是正常的,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一切才剛剛開始。她用手圈在嘴前,朝著他的背影大聲喊道,“陳孝正,我是認真的!”
  她似乎感覺到他微微趔趄了一下,滿意地笑了笑。她不明白,為什麽有人喜歡玩暗戀,如果你愛上了一個人卻沒有告訴他,一切又有什麽意義呢,這不是小飛龍的風格。她來過,她愛過,她努力過,得之是幸,不得是命。當然,年輕時的我們怎麽會相信有得不到的宿命。

  第十三章
  鄭微回到宿舍的時候,看到大半天沒見的阮阮,激動得如同小蝌蚪終於找到了媽媽,她驚喜地說,“阮阮,你總算回來了。”
  早上出門前還處於冷戰狀態的阮阮被她突如其來的熱情搞得不知所雲,沒來得及說話,就被鄭微拉著走出了宿舍,“我有好多好多話要跟你說。”
  她拉著阮阮一路小跑著來到建築工程學院附近的茅以升塑像前,不遠處的影影綽綽裏,都是一對對的鴛鴦,兩人席地坐在小台階上,鄭微就開始激情四射地回憶這一天發生的事情。阮阮沒有打岔,專注地聽她說著,越聽眼睛就睜得越大,最後實在忍不住說道,“等等,你讓我消化一下,簡而言之,你的意思是說,在今天一天時間裏,你喜歡了一個人,拒絕了一個人的表白,然後又對一個人表白?”
  鄭微理所當然地點頭,“是呀,有什麽不對嗎?”
  阮阮說,“如果我沒有記錯,我隻不過是半天時間沒有見到你,怎麽事情就突飛猛進到這個階段了?”
  鄭微愣了一下,“很快嗎,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隻覺得今天特別特別的長,阮阮,你跟你們家小永永剛在一起的時候是不是也這樣,你是不是也這樣跟他說喜歡他。”
  她口中的“小永永”自然是阮阮的男友趙世永,鄭微雖然沒有見過趙世永本尊,但是電話是接過了無數回,早已連哄帶騙地混熟了。阮阮搖頭,“我們當時再簡單不過了,我沒有跟他表白過,他也沒有,就水到渠成地在一起了。我說你也夠狠的,陳孝正被嚇得不輕吧?”
  鄭微撓了撓頭,想起他搖晃了一下的背影,嘿嘿地笑了,轉而又認真地對阮阮說,“我這麽急也是有道理的,我要是不說,他怎麽會知道我喜歡上了他,他什麽都不知道,我一個人想得肝腸寸斷地多冤呐,怎麽也得給他內心鬥爭一番,說不定他想著想著就走火入魔,也喜歡上我了。再不濟,就算沒有立刻喜歡上,他以後看我的心態肯定也不一樣的,從前他看我,就是看一個普通的人,以後他再看我,就是看一個跟他有感情糾葛地人,多曖昧呀,這對於他這麽個青春少男來說,絕對是有強大的心裏衝擊力的。再說了,我聽黎維娟說,他身邊是有個‘準女友’的,我估計他們兩個也郎情妾意好一段時間了,不過都在玩矜持罷了,這種情況下我更不能等了,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小說裏不都這麽寫嗎,越是這種純潔朦朧的情愫就越脆弱,經不起一點風吹雨打,我要以我強有力的介入,將這段感情扼殺在萌芽階段,打得他們從此天各一方,今生無望!”
  阮阮歎服地聽著她抽絲剝繭,有理有據地層層分析,“真夠瘋狂的――更瘋狂的是,我居然覺得你說的挺有道理的。”
  “哈哈。”鄭微躊躇滿誌地笑,“好男怕纏女,任他陳孝正再剛烈,在我的無敵纏功下,不怕他不成為繞指柔。”
  阮阮看著她靈活無比地用手指做了個“繞指柔”的形象動作,不禁暗地裏也為陳孝正捏了把汗。
  0型血的人大多數是行動派,鄭微更是將這個特征發揮到了極致,次日上課,阮阮前所未有地發現她在課堂上奮筆疾書,大為驚訝,便湊過去問了一聲,“都在寫什麽呀?”鄭微大大方方地向阮阮展示了她一早上的智慧結晶,阮阮看了看,“俘虜陳孝正終極行動攻略……”她念完,頓時無語。挺漂亮的一本嶄新小本本,上麵已經洋洋灑灑地寫了將近十頁,蠅頭小字,字字工整,各個環節、各個步驟無一不詳,關鍵地方和注意事項甚至還用下劃線標了出來。阮阮想起鄭微對AV狂熱時專注學習日語的勁頭,再一次感覺到朱小北那句“猥瑣而認真”的評價簡直是精辟之至。
  攻略第一步:知己知彼,百戰百勝。
  以鄭微的人脈,想要打入敵人的內部,取得第一手的情報並不太難,在老張等人奴顏媚骨地將陳孝正的課程表和作息時間表都交出來的時候,還不忘良心發現地勸了一句,“微微呀,我看咱們也別痛打落水狗了,他雖然推了你一下夠可惡的,但也吃苦頭了,你就放過他吧。”
  鄭微的大眼睛一瞪,“老張,你才落水狗呢,從現在開始,你罵他就是罵我,我跟他的新仇舊恨早就一筆勾銷了,現在他是我喜歡的人,誰說我收集這些是要折磨他了,我是打算投其所好,送其所要。”
  老張很長時間處於半癡呆狀態,他不明白是他老了,還是這世界變化得太快,怎麽一覺醒來,不共戴天的陳孝正就成了鄭微喜歡的人,不過鄭微沒有那麽多時間聽他絮絮叨叨,她是帶著自己的寶貝小本本來的,不消一天時間,他的出生年月日星座血型興趣愛好喜歡的書經常出沒的地方被她一清二楚地記錄了下來。滿載而歸的之前,老張受所有大惑不解的群眾委托,小心翼翼地向當事人求證,“鄭微同誌,你確定不是開玩笑?”
  “我沒那個閑工夫。”鄭微嚴肅而認真地對老張等人說,“沒錯,我就是要追陳孝正!”
  這就是攻略的第二步,造勢,以輿論的優勢營造良好的行動氛圍。
  即使是在並不那麽熱衷八卦的工科生中,土木係的鄭微要追建築係陳孝正的消息還是迅速地傳遍了建築工程學院乃至更廣闊的範圍。這年頭,女追男算不得什麽稀奇,稀奇的是當事人的高調和無所畏懼,何況青春飛揚的小美女鄭微和低調孤僻的高材生陳孝正,這對組合本身就完美地具備了吸引大眾眼球的一切條件,一時間,持懷疑態度者有之,看熱鬧者有之,明裏暗裏評說者有之,心裏不是滋味者也有之。
  鄭微是沒有什麽困擾的,雖然她身邊也有很多認識的人急著直接或間接地詢問、求證、打聽,她一律都斬釘截鐵地回答,“沒錯。”她越是這樣坦蕩蕩,旁人越是不好再說什麽。反倒是陳孝正,那段時間裏他不管走到哪裏,都有人用戲謔曖昧的帶笑眼睛打量著他,有明裏羨慕的,通常是說:“你小子走了桃花運,豔福不淺。”或者“平時見你對女孩子興趣缺缺,原來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啊!”當然更多的是在後麵指指點點,議論紛紛,“喏,這個是就傳說中土木係的鄭微要追的人,也不算得什麽大帥哥吧,偏就有人看上了。”“聽說他家裏也不怎麽樣,居然把許公子都擠到一邊了,這才是有本事……”
  他在這些傳言裏每天照常晨練,照常上課,照常自習,照常生活,照常獨來獨往,從不刻意躲閃別人的眼神,也不刻意澄清,隻是淡漠地,仿佛他們說著的是別人的故事,隻不過在遠遠看到鄭微時,掉頭的腳步更快了。
  但鄭微並不害怕他的回避,一個學校能有多大,有心找一個人總能找到,何況是他這樣生活規律的家夥。攻略第三步:打蛇隨棍上,纏住不放鬆。
  所以,當陳孝正第N+1次在外語角見到鄭微時,表麵冷淡,內心並不是不抓狂的。她不知用了什麽詭計,外教建議分組聊天的時候她總能跟他分在一起,而且她的輿論攻勢在這裏發揮了作用,所有跟他們分在一組的同學都會不約而同識趣地消失,然後他走到哪裏,她就會跟到哪裏。
  他的確可以對她視而不見,不過她真的很吵,她說:“陳孝正,你不會那麽沒有出息吧,跟我對話也不敢嗎,難道你心裏有鬼。”他居然覺得她說的很有道理,他怕什麽,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戚戚,大不了當她是一隻蒼蠅。
  等到他好不容易說服自己耐下心來的時候,她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一臉無辜地問,“同學,我英語不好,你要多指教。我想請問你,我-喜-歡-你,這句話用英文怎麽說?”
  他隻能冷冷地看著她,再次說服自己跟她生氣是很不明智的。他從小家教甚嚴,接受的一直是很正統的教育,身邊極少數的女性無不是溫婉敦厚,何嚐見過這樣的女孩。當然,大千世界,無奇不有,他可以接受這個世界有千奇百怪的人,但是為什麽這樣的人要出現在他身邊,竟然還揚言說喜歡上了他,更為可怕的是,他發覺她好像真的是認真的。
  他不會喜歡上鄭微,她完全不是他所期待的另一半,甚至,她徹底顛覆了他對女性的認識。他不是個很熱衷感情遊戲的人,在他的世界裏,遠有比男女之間的小情愛更重要的東西,但過去他始終認為,一個女孩,即使他不愛,也隻需冷淡便足夠了,直到遇上鄭微,他才知道,光有冷淡不夠,遠遠不夠。
  幾天前,曾毓麵對他時,眼神裏有明顯地傷心和閃躲,想必也是聽說了鄭微的事,對曾毓,他談不上喜歡,大學期間他本來就無心戀愛,不過欣賞還是有的,見多了風花雪月的女孩,他更覺得曾毓的踏實和上進是他所讚賞的品格,她的心思他多少也明白一點,隻是刻意不去說破,因為不願意在戀愛上花費自己的時間,然而她一直這樣守在他身邊,他會不會終有一天愛上她呢,誰也不得而知。總之,當感覺到曾毓的異樣時,他更多的不是難過,而是惱怒,對鄭微奸計得逞的惱怒,她厚著臉皮鬧得人盡皆知,不就是想要得到這個效果嗎?陳孝正很少喜歡一個人,當然,也就更少討厭一個人,他現在發現,對於鄭微,他真的越來越討厭了。
  “我不喜歡你,還要我說多少遍?”他有些惡毒地希望她臉上的笑容散盡。
  她把手背在身後,依舊笑吟吟地,“我就知道你會說這句話,從今往後,你再說‘我不喜歡你’,意思就是說 ‘我喜歡你喜歡得不得了’;你要是說‘煩不煩’,就是說‘你很漂亮’;你要是說‘你到底想怎麽樣’,就是說‘我想你了’;你要是說‘無聊’,就是說‘看見你真好’。”
  陳孝正嘲弄地笑笑,“無聊。”
  她有如中了頭彩,“我就知道你會說‘看見我真好’,我也是。”
  他理智地選擇了沉默離開這個惟一正確的決定,假裝聽不到她在身後說,“對了,我忘記說了,你要是不說話,意思就是你暗戀我很久了。”
  ……
  到底一個人該有多少的韌勁和充沛的精力才能這樣地百折不撓,後來的日子,陳孝正不得不習慣了鄭微神出鬼沒地出現在他麵前,也許是路上,也許是飯堂裏,也許是圖書館,也許是教室,也許是宿舍裏,偌大一個校園,對於他來說,除了男衛生間,居然沒有了半寸淨土,找不到一個安全的地方,並且,他很無奈地發現,消極地忽略她遠比抗拒她更容易,因為,很多時候在晚自習的大教室裏,他寧可接受一個在他身邊偷笑的人,也不能忍受這個人不停在窗口外張望,逮到一個熟人就問:“你看見陳孝正在哪個教室嗎?”
  他覺得自己是可悲的,世界上任何一個智者在遇到勇者的時候都是可悲的,當然,他更能夠接受的版本是,世界上任何一個正常的人在遇到一個不正常的人時通常都是可悲的。根絕他長期抗戰的經驗,鄭微絕對屬於越挫越勇的那種人,他對她越反感,她就越反骨地如影隨形,她就是一顆蒸不熟,煮不透,砸不碎,嚼不爛的一粒響鐺鐺的銅豌豆,唯有放任她在他身邊時漠視她,在她滔滔不絕的時候冷淡她,看著她片刻的失落,他才有短暫報複的快感。
  那段時間他經常做一個夢,夢到自己朝著要去的方向走,涉過一潭靜水的時候,人頭蛇身的鄭微從水中一躍而起,緊緊地糾纏住他,讓他不能呼吸,隻能跟隨她沉溺深水裏,一片幽藍的水底,她的長發搖曳,麵孔嬌豔,他絕望地掙紮卻無力拜托,最後,隻覺得安靜,很安靜。然而醒來的時候通常是一頭密布的冷汗,他把做夢的原因歸咎於他把對她的厭惡帶入了睡眠狀態中,看來他得漸漸避免在睡前想起這個恐怖分子。
  所有的人都會無意識間在心裏將敵人的能力無限放大,陳孝正也不例外,當他將鄭微示若洪水猛獸的時候,通常忘記了,她再怎麽強悍,也不過是個十八、九歲的女孩,如果他能在她低頭的時候多留意片刻,那麽,他將從她眼神的黯然裏得到更多、更強烈的勝利的喜悅。可是他從來沒有,他的眼神總是在她身上轉瞬又離開。
  鄭微沒有真正經曆過愛情,她不知道別人的愛情是怎麽樣的,她隻有憑著自己的直覺,罄盡所能地去靠近她愛的那個男孩,雖然她的方式讓人看上去那麽啼笑皆非。然而他的冷淡就是一道南牆,她撞了好多次,頭破了,就戴上盔甲,這不,牆基動搖了,她也疼得忘記了。
  認識的人都把她跟陳孝正的事視為經典,黎維娟說她簡直就是丟女孩子的臉,放著好好的人不愛,找個啃不下來的自討苦吃,何綠芽和卓美驚訝都還來不及,朱小北幹脆將她奉為偶像,隻有阮阮問她,累嗎?她笑著點頭,再搖頭。鄭微攻略的第四步,不就是任他惱我,氣我,躲我,煩我,我自纏他,追他,黏他,不放過他嗎?求仁得仁,又有什麽苦?少年人的愛戀,也許愛情方式是錯的,然而愛情的直覺永遠是對的。

  第十四章
  芒果樹開始成熟的季節,也就到了期末考降臨的時間,經曆了上個學期馬哲低空飛過的悲劇,這一次的鄭微再也不敢臨考前再去摸佛祖的美腿,畢竟她們的考試不像黎維娟這樣的文科生,老師期末在課本上劃一輪重點,把這些看一遍混個六七十分完全沒有問題,就她們建築工程學院來說,同一學年有兩門以上主要科目被重修的話,就得強製留級,而且倒黴的人不在少數,大多數是遇上了鐵血的老師,在專業課上亮了一門紅燈,公共外語又不慎落馬,補考通不過,就隻得跟低年級的師弟師妹坐在一個教室裏了。鄭微雖然散漫,但也把留級這種事當作奇恥大辱,絕不能允許出現在自己身上,所以停課之後,在床上效仿卓美過了幾天樹懶一樣的生活,就乖乖地跟著阮阮去教室自習。
  考試前的自習教室永遠那麽人滿為患,於是占座蔚然成風,至於占座的工具,有用書的,用筆的,用作業本的,用水壺的。有一次鄭微和阮阮早餐過後經過教室,發現兩個視野極佳的空位,大喜之下連忙占據之,隻可惜身無長物,阮阮又不主張用鑰匙來占位,於是鄭微掏出身上惟一的一包餐巾紙,抽出一張,借筆寫上“此桌有人”四個大字,拍在桌子中央,拉著阮阮回宿舍拿書,力求速去速回,無奈返來之後發現位子已然被一個男生占據,更可惡的是那張餐巾紙被貌似感冒的他順手用了,揉成一團丟在旁邊。阮阮上前說理,那男生如何肯讓,隻說沒見過用餐巾紙占座的,而且反問,即使可以用任何東西來占位,又如何能證明餐巾紙是她們的?阮阮本想揀起餐巾紙讓他看看上麵的字,無奈實在惡心,一旁的鄭微大怒,揀起桌子上掉落的一根長發,看了看,又拔下自己的一根發絲,兩根長度正好差不多,她理直氣壯地說道,“看見沒有,這就是我用來占座的東西,我的一根頭發,有本事你也從身上拔一根這麽長的,任何部位的毛發都可以,隻要和這根一樣長,我們就離開!”
  男生铩羽而去。
  鄭微喜歡座在靠近窗口的位子,這樣她就可以不時地看向窗外,也許走運的話,就能夠看到那個身影。自從停課了之後,她手上的課程表也失去了作用,加上他有心避開她,她又不得不忙於複習,所以一段時間以來,她越來越難以捉摸到他的行蹤,隻得期待著來一場不期而遇。墨非定律說,當你越討厭一個人時,他就會無時無刻不出現在你的麵前,而當你想念一個人時,翻遍地球都找不到他。鄭微這樣的分心,複習的效果自然也不怎麽樣,好在大學的考試安排就像小貓便秘一樣,今天考一門,好幾天之後才又一門,她還有足夠的時間準備,所以,當她無數次翹首以望之後,終於在某天眼睛一亮地衝了出去,阮阮也不去勸她。
  她當然不會看錯人,他的身影就算扭成麻花狀再打一個結她都認得出來,她急急忙忙地追上前去,還打算著坐到他身邊,嚇他一大跳,哪知道走近了教室才發現大門上貼著“考場”兩個大字,再看裏麵的人一排排坐得整整齊齊,這才知道遇上了他的考試時間,隻得眼睜睜地看著他走進教室,自己在外麵幹瞪眼。
  她回到阮阮身邊坐了一會,終究坐不住,這一次不同往日,她有重要的事情要跟他說,要是又讓他溜了,還不知道到哪再找他去。她如坐針氈地堅持了半個小時,擔心他會提前交卷離開,幹脆收拾東西,跟阮阮說了一聲,直接到考場門口等他。
  陳孝正考試的時候從來不挑座位――當時的學校期末考試隻是將同班同學按學號的單雙數分為兩個考場,然後按指定的間隔任意入座,當然大多數人喜歡早早地占據老師視線死角的位置,然而像陳孝正和曾毓這樣成績好的人附近的位子也通常是大家爭奪的風水寶地。陳孝正內心深處相當厭惡那些平時遊手好閑,到了關鍵時刻渾水摸魚,企圖靠作弊來蒙混過關的人,所以傳答案、刻意把試卷擺放在顯眼的位置這種事情他是絕對不屑為之的,不過期末考也不是什麽性命攸關的關卡,大多數時候他也會在相熟的同學早早為他準備的位子上坐下來,至於考試過程中他們能否窺見,那就各安天命吧,他隻管完成自己的答題,然後檢查無誤,便交卷離開。
  這一次,他剛寫完最後一題,坐在他身後的男生就趁老師低頭發呆的間隙,用筆輕輕捅了捅他的背,他皺了皺眉,沒有理會,誰知那家夥鍥而不舍地加大力道又捅了捅,他忍無可忍,轉過身正待發作,卻聽到那男生鬼鬼祟祟地用筆朝窗外指了指,低聲說,“阿正,你看外麵是誰?”
  考場設在一樓,他疑惑地看出去,幾乎是立刻發現了最讓他頭疼的那個人,她抱著兩本書在考場外走來走去,一會看天,一會看旁邊路上經過的人,明顯是在守株待兔。他在心裏哀叫一聲,好不容易耳根清淨了幾天,又被她逮到了,這家夥連考試都不肯放過他。
  監考老師在持續癡呆中,但是陳孝正已經放棄了打算交卷的念頭,他不再看她,轉而留意自己的考卷,後麵的男生不知死活地湊上來偷偷說了句,“爽哦,考試都有人等,況且又那麽正點,江南一帶的女孩子,皮膚就是好。”陳孝正從鼻子裏發出一聲微不可聞的冷哼,仿佛想在心裏駁倒後麵那人的惡俗眼光,他的不經意地朝窗外又瞄了一眼,她今天穿一件鵝黃色的小上衣,極其搶眼的顏色,他一點都不喜歡,然而那鵝黃穿在她的身上,更襯得皮膚耀眼的白,尤其是一張圓圓的臉蛋,粉嘟嘟的,好像掐一下就會滴出水來,他忽然惡毒地想,要是他用力地掐在這張騙人的臉蛋上,讓他恨得牙癢癢的笑臉痛得哇哇大哭,該是多麽解氣的一件事。仿佛自己也鄙視自己的想法,他趕緊擺正自己的心態,掐她?他連看她一眼都不屑。
  “我說的沒錯吧。”背後蚊吟一樣的聲音再次傳來。陳孝正不由一陣暗怒,居然會有這種人,平時不用功,考試的時候死到臨頭了還色心不改,眼光還那麽差,活該他考試不及格。他這麽想著,臉色更寒了下來,不經意地將原本隨意擺放的試卷一收,再往裏麵折了一下,便再也不管身後心急火燎的暗示。
  鄭微在外麵站了好久,連身邊花壇裏的月季長了多少個花苞都數得清清楚楚,考場裏陸陸續續已經有學生交卷走了出來,陳孝正明明已經停筆了很久,試卷也翻來覆去地檢查了無數遍,偏偏依舊穩如泰山地坐在那裏。,她哪裏知道他是故意跟她杠上了,她越是等,他就越不出來。雖然他明知道兩個小時的考試時間結束後,誰都不能留在考場內,可多折磨她一分鍾也是好的,難得在男衛生間之外還有個她不敢闖的地方,她平時狗皮膏藥一樣的黏人實在是太可惡了。他用餘光看著她踢了踢腿,繞著花壇走了好幾圈,最後蹲了下來,無聊地用小棍子撬花壇裏的泥巴,考場裏的同學越來越少,他還從來沒有答完題後在裏麵虛耗那麽多時間,這時也不得不承認這家夥的恒心的確可怕到變態的程度。
  交卷的鈴聲終於響起,陳孝正和教室裏僅剩的另外一人不得不走出考場,她還蹲在那裏,從他的角度隻看見她的一個側麵。別看她強悍得像個怪獸,其實人瘦巴巴的,蹲著的時候就變成了小小一點,他想,反正她也聽到鈴聲,自己是溜不掉了,不如走過去看看她在幹什麽,順便研究一下她到底是什麽構造。
  讓她可憐兮兮地抬起頭來的時候,陳孝正在心裏反複地提醒自己,千萬不要被妖怪的表象給騙了。“你怎麽這麽無聊,不是準備考試了嗎,時間多得用不完?”他不能理解。
  “我有話跟你說。”她的嗓門都沒有平時那麽大了。
  “走吧,蹲在這幹嘛,邊走邊說,我趕時間。”
  她欲言又止,發現他又露出了招牌式的冷淡又不耐的神情後,隻得不好意思地說道,“我蹲得太久了,腳麻。”
  陳孝正對著天空歎了口氣,不情不願地朝她伸出了一隻手,她咧嘴一笑,迅速抓住他的手,他一施力,她就順勢站了起來,他又飛快地甩開了她,也不囉嗦,徑自朝前走去。
  鄭微邊揉著自己的小腿邊跌跌撞撞地追了上去,“陳孝正,明天是我生日,我請你吃蛋糕。”
  他毫不猶豫地回絕,“不用了。”
  鄭微哪裏肯依,扯住他的袖子就不停地搖晃,“去吧去吧,我一年就一次生日,去吧去吧,好不好,去吧去吧,去吧去吧……”
  路邊有人望了過來,陳孝正被她鬧得滿臉通紅,她難得低聲下氣,他也不好惡言相向,隻得閃身避開她,她又貼了上來,依舊是念咒語一般,“去吧去吧,晚上8點半,我在院裏的茅大叔塑像前等你,沒別人,我就拿塊蛋糕給你,絕對不幹壞事,也不纏著你,一年有幾個生日呀,我就這麽一個小小的心願,去吧去吧……”
  他煩不勝煩,實在躲不過,就警告地指了指她,“夠了啊,別大庭廣眾拉拉扯扯的,你還是女孩子嗎。”
  “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她好像就會這一句了。
  陳孝正覺得自己簡直要瘋掉,為了結束這可怕的緊箍咒,隻得敷衍,“我要看看有沒有時間,有時間就去……”
  “真的?”她眼睛一亮,“不準反悔呀。”
  “嗯,嗯。”他揮了揮手,“你別再跟著我就行,別跟著了!”
  她這一次相當好說話,果真沒有再跟上去,隻是追在後麵提醒了一句,“記得呀,8點半,不見不散,失約的人就長痔瘡!”

  第二天晚上,陳孝正在教室裏對著一堆複習資料忽然想起昨天鄭微的約定時,已經是8點25分。那家夥真的會在茅以升塑像前等嗎?她一向詭計多端,應該不僅僅是拿塊蛋糕給他那麽簡單――即使是真的,他去了又能怎麽樣呢,他是不可能跟她在一起的,又何必給她不必要的希望呢。他想,他還有很多地方沒有複習到,還有很多單詞沒有記,他沒時間,真的沒時間。
  九點半鍾,一個念頭閃過,她要是等不來他會怎麽樣?不會的,她即使來過了,這個時候也該走了。
  十點半,陳孝正準時結束自習,收拾書本離開,回宿舍的時候,他刻意避開了途徑茅以升塑像園的那條路。走到宿舍樓下,他忽然想,她是個死心眼的人,什麽事做不出來,說不定真在哪等了,要是惹急了她,他以後的日子就更不得安寧。還有她昨天最後的那句咒語,陳孝正覺得可笑,這種話也隻有鄭微才說得出口,他當然不會當真――可要是被她烏鴉嘴說中了又怎麽辦,不如去看一眼,反正她肯定已經走了,他去了馬上就回來,也就不算食言了。
  他還沒有晚上到這個小園子來過,據說這裏是院裏的人約會的聖地,走過那片草坪,他發現自己居然有點緊張。借著塑像前慘淡的白色路燈,他一眼就看到那個坐在台階上的人。她應該也看到了他,不過並沒有主動走過來,陳孝正隻得硬著頭皮走了過去。
  “你來了?”她的平靜讓他有些莫名地心裏發毛。
  “嗯。”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麽,“等很久了?我說了我有空才能來的。”
  “沒多久,不過就是兩個半小時而已,坐著坐著,一會就過去了,就是蚊子太多。”她說著還把穿著七分牛仔褲的腿朝他伸了過來,即使在不那麽明亮的燈光下,他也可以看到露出的那截白皙粉嫩的小腿上,布滿了星星點點的紅痕。
  她越是不動聲色,他心裏就越是暗叫糟糕,並且發現自己居然在心裏湧上了一種奇怪的歉疚感,這種感覺讓他拂了拂灰塵,用書墊著坐在了她旁邊的台階上,“你傻呀,明知道這種地方蚊子多,還穿這種褲子。”
  鄭微撇了撇嘴,把裝著蛋糕的小盒子遞給他,“你才知道我傻呀,明知道你不會講信用的,還眼巴巴地等了一個晚上。”
  陳孝正想強調說,我不是說了有空才來,又不是說好了一定會來,可是他沒有說出口,因為他發現她低下了頭,隔著細碎的散發,她的眼睛裏好像有水光閃動。
  陳孝正討厭眼淚,他覺得那隻是種無謂而徒勞的液體,流淚的人是愚蠢而可悲的,他從不認為那可以打動他。然而見慣了張牙舞爪的鄭微,這樣的她讓他空前地不知所措,是他讓一個飛揚跋扈的快樂女孩變成這樣了嗎?他有些茫然了。
  要他勸她不如直接讓他去死,他頭疼地坐著,聽到她低聲說,“反正來了,蛋糕總要吃一口吧。”
  “哦。”他機械地打開盒子,用小叉子挑起一塊放入口中,太甜了,這樣的滋味讓他無所適從,終於,在她一顆眼淚要墜下來之前,他認命地說,“說吧,你想怎麽樣,隻要是我能力範圍內的事,隻要你別再這樣了,我不習慣。”
  “我想怎麽樣?我能怎麽樣?你那麽討厭我……”她的聲音都變調了。
  “唉,你別……天!你快說,要怎麽樣才算了,隻要我能夠做到的。”他開始後悔自己為什麽要來。
  “你現在答應得好好的,到時候又反悔了。”
  “決不反悔。”他斬釘截鐵。
  “那好,這個周末星期六,南山公園的杏花節,你得跟我一起去。”
  他在她流暢而迅速的反應麵前愣了一下,狐疑地打量著她瞬間春光明媚的臉,哪裏有半點泫然欲泣的樣子,不禁追悔莫及,他真傻,他怎麽就不知道春天裏還有狼……
  直到陳孝正大怒而去,鄭微才拍拍屁股站了起來,他生氣歸生氣,說好了決不反悔,要是他敢食言,她就敢跟他沒完。跟她鬥,他還沒那個段數。俘虜陳孝正終極攻略第五步:眼光再哀怨一點,臉皮再厚一點,魚餌再放長一點,迅速將關係庸俗化!
  諸葛孔明說“不用苦肉計,何能瞞過曹操?”古人誠不欺我。不過孔明也沒有提醒過,兩個半小時裏被無數隻蚊子叮咬後會是這樣的癢。
  於是,鄭微十九歲生日的那個晚上,她給了他不知所措的甜,他則給了她記事以來最漫長的等待和滿腿的蚊子包,他們誰都不知道自己曾給予對方這樣的感受,更不知道,一切隻是剛剛開始。

  第十五章
  盛夏的天氣,本不應有杏花,而且杏樹在嶺南也不易成活,據說這是南山公園在園藝培育上的一個創舉,因此,雖然不是春季,此次杏花節也吸引了許多遊客紛至遝來,
  一身果綠色裙子的鄭微從踏進南山公園大門就開始興致高昂,一路上跟同行的阮阮和朱小北唧唧咕咕地,歡聲笑語灑滿身後,神采飛揚地讓周遭的遊人也感覺到了青春特有的味道。
  “春日遊,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少年足風流啊足風流……”還沒看見杏花,鄭微已經開始庸附風雅地念叨了起來,手裏拿著根半路折下來的蘆葦,揮呀揮的。
  阮阮順口接了下去,“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鄭微一聽就不樂意了,“呸呸,多好的一天呀,說這些幹嘛?”
  “什麽足風流呀,一路走過來,都是叔叔阿姨多,半個少年都沒有看見。”朱小北拿個相機東拍拍,西拍拍地,不禁有幾分埋怨。“我說鄭微呀,你確定你跟陳孝正約好了,他一定會來?”
  “當然。”鄭微睜大眼睛說,“我昨天晚上還給他打電話了,他說他肯定回來,他答應過我的!”
  “切,那幹嘛現在還不見他呀?”朱小北打擊地說。
  鄭微連忙辯白,“本來我也說一起從學校出發,或者在公園門口集合來著,他說南山公園能有多大呀,走走就遇見了,沒必要那麽刻意地等。”
  鄭微、阮阮和小北都不是本地人,在此之前她們都從來沒有來過跟G大相距甚遠的南山公園,當時陳孝正在電話裏這麽一說,鄭微也覺得好像沒有什麽理由反對,“他說的也是呀,這公園能有多大,走著走著就遇上了,那才好呢,證明我們是真的有緣分!”她說服一心想看熱鬧的朱小北,同時也在說服她自己。
  本來是打算跟陳孝正來個浪漫的單獨約會的,按照她的原定計劃,漫山遍野的杏花海裏,如此浪漫的情景,任他郎心似鐵,她就不信沒有半點動搖。誰知昨晚上才知道,他雖然答應赴約,但並不是隻身前來,而是約了老張一起。老張當時並不知就裏,心想很久沒有到郊外踏青,也就爽快地答應了,直到鄭微跟他發飆,他才知道自己有可能成為某人的眼中釘,為明哲保身,本想找個理由推脫不去,不過鄭微後來轉念一想,陳孝正之所以邀請老張一同前往,無非是沒有做好跟她單獨相處的心理準備,時機未到,揠苗助長隻會適得其反,即使老張不來,他也能找到其他閑雜人等,還不如知根知底的老張來得可靠。既然如此,她也就大大方方邀請阮阮和小北同行,畢竟拋開陳孝正之約不提,宣傳得美不勝收的杏花海對於玩心甚重的年輕人來說,也是有著不小的吸引力的。
  巧的是昨天晚上開陽也打電話給她來著,說是借了他老爸的車,明天可以載著她們幾個直接到南山公園杏花村去,鄭微剛聽說也高興了一陣,她是那種能坐著絕對不站著的人,何況從G大去南山,途中要轉兩次公共汽車,而且公車還不能直接到公園門口,有順風車,何樂而不為。正準備應允下來,她忽然想起了陳孝正,雖然少不更事,但她本能地知道這樣不好,陳孝正一定也是坐公車去了,她不希望給她初現光明的征途帶來一丁點的陰影,所以她婉拒了開陽的好意。聽得出開陽的聲音裏有失望,但他還是問她,怎麽樣才能在南山公園跟她碰頭,鄭微很自然地照搬了陳孝正的那句話,“南山公園能有多大呀,走著走著就遇見了。”
  是呀,南山公園能有多大?三個人邊走邊看,身邊不斷有各種車輛疾馳而過,其中也有公園裏收費的氣瓶車,朱小北提議坐車,鄭微強烈反對,要是坐在車上,說不定“唰”地一聲就從陳孝正身邊經過了她們都不知道,“好好地逛公園,坐什麽車呀,豬北,你真庸俗,你看沿路的風景多漂亮呀,要學會欣賞!”
  就這麽邊走邊“欣賞”了將近四十分鍾,根據問路得出的結果,杏花節所在的山頭居然還有將近十五分鍾的腳程,阮阮在路過的小商店裏買了份公園地圖,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南山公園由19個大小山嶺組成,總麵積5.17平方公裏,水上麵積16447平方米,綠地麵積35000平方米……本次杏花節所在的疊秀嶺是公園內最大的山嶺,海拔……那個,微微呀,你確定我們這樣‘走著走著’就能遇見陳孝正?”
  朱小北一聽,頓時炸了鍋,“什麽,5.17平方公裏?陳孝正那擺明了是忽悠你嘛,我真愚蠢,居然也跟著你一起犯傻,鄭微,我不管啊,等下姐姐我倒下了你得背著我……下山的時候,誰敢攔著我坐氣瓶車我就跟誰拚命。”
  鄭微心裏一驚,也不好再說什麽,可她堅信自己一定能找到陳孝正,G大那麽多人,偏偏她就跟他遇上了,何況是約好了在公園裏見麵的,隻要有心,兩個人朝著同一個方向去,怎麽會遇不上?她今天特意帶了隱形眼睛,此刻更睜大了眼,不肯錯過視線範圍內的任何一個身影。朱小北一番埋怨過後還是漸漸被周遭奇形怪狀的熱帶植物所吸引,謀殺了不少膠卷,阮阮一心一意地呼吸著清新的空氣,倒也愜意,隻有鄭微失魂落魄地一路尋覓張望著那個身影,反把沿途的風景都錯過了。
  十來分鍾後,朱小北看著遠處興奮地大喊了一聲,“我看見杏花了!”阮阮和鄭微向前看去,果然一片紅色的杏花海,三個女孩歡笑著朝目的地奔去,直到自己沒入了那邊紅色的海洋裏。
  “真的是杏花,跟我們老家的一模一樣。”朱小北端起相機拍個不停,仿佛害怕一眨眼的工夫,這滿山的花都凋謝了。阮阮也沒有見過開得這樣極盛的杏花,盛得就像把一生的精粹和美好都化成片刻的枝頭綻放,半點餘力也不留的極盡綻放,美麗得觸目驚心。杏花開時似血,凋時似雪,鄭微踩著滿地白色的落花在林間穿梭,花都開了,他在哪呀?怎麽每個人都不是他?她是為他而來的,找不到這個人,再好的風景又有什麽意義。他明明說了一定會來,走著走著總能遇見,可為什麽就連一個相似的背影也沒有?
  一陣詭異的大風吹來,枝頭的花落如雨,引得遊人一陣驚歎,其中一朵完整的杏花被刮落下來,挾著風的勢頭,用力打在鄭微臉上,朱小北哢嚓一聲抓拍住這一幕,不禁哈哈地笑。鄭微剛把那朵花從臉上拿下來,就聽見阮阮說了一聲,“糟糕,這風不對勁,我們得趕快下山。”
  朱小北聞聲朝天際望,果然有一大片烏雲慢慢地朝她們頭頂的方向飄了過來,“糟糕,變天了,同誌們快撤呀!”她眼明手快地把相機收了起來,拉著兩個同伴就打算往山下跑。
  “不會吧!”鄭微哀嚎,“不行,我還沒找到他呢,怎麽能就這麽走了。”
  “你沒腦子呀,眼看就要變天了,你還有心思找那個不守信用的家夥?”朱小北跺腳。
  “我不管,要走你們先走,我要找他!”鄭微骨子裏的任性和固執又冒了出來。
  阮阮當機立斷,“這樣把。我們三個人,以現在這個位置為軸心,馬上往三個方向找人,我看這杏花密集的地方也不算麵積太大,遊人大多都集中在這一塊,要是陳孝正來了,肯定也不會走得太遠,估計那一大片烏雲也不會馬上過來,我們以十五分鍾為限,到時不管能不能找到人,都必須回到這裏集中,然後立刻下山。”
  鄭微並不是沒有看到天邊壓頂的烏雲,她不傻,知道阮阮說的有道理,隻好點了點頭,三人在原地做了個簡單的標識,然後立刻分頭地毯式搜尋。心急如焚的時候,十五分鍾就比一眨眼還快,鄭微猶自不肯放棄,回到原地後不見她的阮阮又再找到了她,拉著她的手不由分說地往原路走。
  “阮阮,我們真的要回去了?”鄭微的聲音裏已經帶著哭腔。
  阮阮再次看了看頭頂的天色,“馬上下山,要不就來不及了。”
  跟小北匯合後,三人飛快地往疊秀嶺下跑,天色已經明顯地暗了下來,遠處隱約有閃電劃過,四周的遊人均作鳥獸散。
  “慘了慘了,我們怎麽就那麽倒黴,今早出來的時候還風和日麗的,怎麽說變天就變天。”朱小北邊跑邊嘀咕。
  阮阮安慰兩人,“不要緊,隻要我們趕在下雨前坐上氣瓶車,直接到公車站就沒事了。”
  鄭微被阮阮拉著往前走,眼睛還在同路下山的遊客中不停張望,她還是不死心,“要是我就這麽走了,他正好來了怎麽辦?”
  阮阮不語,朱小北搶白道,“他會跟你一樣傻?就算來了,也早跑沒影了!”
  身邊不斷有公園的氣瓶車經過,無不滿載著下山的人,她們揮手攔了無數次,沒有一輛車肯稍作停留,烏雲已經籠罩了整個天空,像一口黑色的大鍋,沉沉地扣了下來,風不斷地卷起沙石,本來風光明媚的公園郊外猶如被遺棄的荒涼孤島,眼看暴風雨就要來臨。
  好不容易走下了疊翠嶺,回到了公園的主幹道,三個女孩此時已經完全放棄了乘坐氣瓶車的打算,任何一個氣瓶車上落點都人滿為患,眼前惟一的指望就是老天能給幾分薄麵,多給一點時間,讓她們到了山下的公車站再下雨也不遲。一路連滾帶爬,經過一個小小的公共電話亭時,鄭微實在忍不住了,“不行,我不能這麽下山,我得打個電話。”
  “都什麽時候了你還有心思打電話?沒看見烏雲追著屁股後麵來了?”小北看瘋子一樣看著鄭微。
  “我知道,你們先走吧,他明明答應得我好好的,這樣走我不甘心!”
  阮阮拉開急脾氣的兩個人,無奈道:“打吧打吧,看這天色,估計也不差這幾分鍾了。”
  鄭微的第一個電話打回陳孝正宿舍,舍友相當肯定地說他早上跟老張一起出了門,好像聽說是到南山公園去了,鄭微剛鬆了口氣,又急了,他現在如果還在山上的話,一定也遇上了變天,不知道怎麽辦才好。當時手機並不盛行,鄭微依稀記得老張有個傳呼機,問他的舍友要了號碼,就直接CALL了他,等待複機的過程中,她心急如焚,眼看著閃電一道道劃過,焦灼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好在老張複機的動作還算迅速,兩分鍾後,電話響起,鄭微一接過,聽見老張的聲音就劈頭蓋腦地問,“老張,你們走的是什麽路線,我到處都找不著你們,真是氣死我了。”
  老張幹笑了幾聲,似乎不願接這個燙手山芋,過了一會,電話那頭傳來鄭微朝思暮想的聲音。
  “喂?”
  “陳孝正,你跑哪去了?”不聽則已,一聽到他的聲音,鄭微忽然覺得一陣委屈湧了上來。
  “反正我沒有失約,不過很可惜,我們沒遇上。”
  鄭微現在更關心的不是這個,她問,“現在快下雨了你知道嗎,你在什麽位置呀,快跟我一起下山吧。”
  他的聲音有幾分意外,“怎麽,你還在山上,我看見有變天的可能就直接下山了,現在剛到市區。”
  “什麽,你說什麽?”鄭微不知所措地對著電話求證。
  “我說……”陳孝正的話還沒有說完,天邊一個驚雷炸響,鄭微嚇得一個寒顫,電話聽筒差點脫手而出。阮阮見她丟了魂一樣地掛上電話,忙問,“怎麽了,他說什麽了?”
  鄭微傻傻地看了阮阮一會,忽然沒有任何前兆地大哭起來,“陳孝正……他早就下山了!”
  朱小北還沒她的哭聲中反應過來,一滴豆大的水滴打在她的臉上,生疼,她摸了摸臉,“媽呀,快跑,真的下大雨了。”
  小小的IP電話亭哪裏有可以遮風避雨的地方,三人的位置正好在公園上下山主幹道的半途,前不挨村後不著店的,路邊的亞熱帶樹木稀疏的葉子也不是可靠的屏障,事到如今,惟一的選擇隻有硬著頭皮往山下跑。
  短跑一向是鄭微的長項,她們幾個在雨中奪路狂奔了一陣,忽然都覺得跑得再快也是沒有意義的事,雨太急了,站在這樣的雨裏才深刻體會到所謂的“傾盆”是什麽意思,不消五分鍾,三人全身上下裏裏外外濕了個透,一路上也有不少像她們一樣的落湯雞,滿載著人的車子一輛輛呼嘯而過,坐在上麵的都是幸運的人。
  反正已經糟透了,她們的速度反而放慢了下來,朱小北把外套脫了,包裹住她的寶貝相機,緊緊地抱在胸前,鄭微在雨裏抖著,她已經分不出哪裏是她的淚水,哪裏是雨水,既然已經分不清,哭又有什麽意義?
  當她們終於站在山下的公車站牌下時,已經完全被這樣的一場雨澆得喪失了語言。朱小北的心思都在檢查自己的寶貝相機上,鄭微哭喪著臉,“豬北,罵我吧,是我連累你們淋雨了。”
  小北不理她,直到相機無恙,才鬆了口氣,“我罵誰,我跟你來了,就比你還蠢。”
  好不容易擠上了公車,她們站在沙丁魚罐頭一樣擁擠的車廂裏,身上淌下來的水在腳下匯了一汪。不可思議的是,她們剛到市區轉車,大雨就停了下來,烈日重現,滿街的紅男綠女衣冠楚楚,滿身幹爽,好像剛才老天那常惡作劇的大雨隻存在於她們三個倒黴的家夥所在的獨立空間。
  阮阮扯了扯神色木然的鄭微的衣袖,“算了,回去再收拾他,就當是一場逼真的苦肉計。”
  鄭微看著自己滿是泥漿的帆布鞋,她哪裏是什麽玉麵小飛龍,簡直就是一條狼狽的落水狗,她低聲說,“這個計也太苦了,苦得我受不了。”
  她以為自己無所不能,這不,老天都笑話她。縱使她的計策比他高明上無數倍又能如何?乞求愛的人才費盡心機,不愛的人不需要任何手段,所以他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將她擊潰。
  走進校園的時候,三人都心理催眠自己,不去看別人異樣的眼神,早上出門前的刻意打扮都被一場莫名其妙的大雨淋得無比滑稽。經過宿舍樓下的時候,阮阮和小北往樓梯上走了幾步,才發現鄭微並沒有跟上來,她徑直朝男生宿舍的方向走去。
  “微微,什麽事都先換了衣服再說,否則容易感冒。”阮阮何嚐不知道她心裏在想什麽。
  鄭微置若罔聞,三步並作兩步,衝上陳孝正宿舍,正好,他跟老張都在。老張看到鄭微這個樣子,驚訝得一張嘴成了O型,“微微,你……”
  “你別說話……”鄭微在他剛開口的時候就製止了她。
  陳孝正拿著本書,靜靜地坐在床上,看著眼前無比狼狽的女孩,她的長發一縷縷地,半濕半幹地耷拉在頭上,一條綠色的裙子貼著身子,濕的可以擰出水來,腳上的帆布鞋已經看不出本來的顏色,她居高臨下地站在他麵前,胸口急速地起伏。
  他在等待她即將決堤而出的怒火。
  就在老張也以為鄭微要撲上去把陳孝正撕成碎片的時候,她終於開口了,“好玩嗎?告訴你,姑娘我不玩了!”
  奪路而出的時候,她跟正往老張宿舍走的許開陽撞個正著,開陽一見她立刻說到:“怎麽淋成這樣?我就是怕你們撞上了那場大雨,開著車在公園裏兜了好幾圈都找不到你……”
  “走著走著就遇見了,這樣你也信,你就是個笨蛋!”鄭微將摸不著頭腦的開陽往旁邊一推,頭也不回地跑開。

  第十六章
  鄭微回到宿舍的時候冷得全身僵硬,阮阮和朱小北已經給她打好了熱水,一見到她就將她強行推進了洗澡間。肌膚接觸到熱水的那一刻,她才覺得自己又活了過來。第二天,阮阮感冒了,一向吃嘛嘛香身體倍兒棒的朱小北也嚷著頭疼,鄭微以為自己也會大病一場,畢竟她才是生理和心靈都遭受了巨大創傷的那個人,不在床上躺個幾天,她都覺得說不過去。然而事實證明她真的是打不死的小強,第二天早上起來,神清氣爽,什麽問題都沒有。她為自己的生龍活虎感到由衷的悲哀和失落。
  在這樣複雜的心境中,期末考試流水一般地過去了,結束了最後一門《應用力學》,放假的日子就即將來臨。按照建築工程學院的慣例,每個學年結束,放假的前一晚院裏都會有個小型的聯歡晚會,以班級為單位,各出一兩個節目,旨在讓大家熱鬧放鬆一下。鄭微她們班上了個男生單口相聲,還有一個“女聲小組唱”,班上僅有的幾個女生全員上陣,唱了首《乘著歌聲的翅膀》,居然博得了滿堂彩。
  本班的節目結束之後,大家各自回到座位,鄭微和阮阮坐回了小北和何綠芽身邊――她們兩個是專程來給舍友捧場的。
  “唉,鄭微呀,唱得不錯。”朱小北見她這幾天都怪怪的,幹脆說點好聽的。
  鄭微也不受用,擺擺手,“沒什麽技術含量。”神態依舊怏怏的。小北和阮阮交換了個眼神,敢情是說好了要慧劍斬孽緣,心裏畢竟不好受。
  幾人也不再說什麽,百無聊賴地看著接下來的節目,由於明天就開始正式放暑假了,部分同學已經提前回家,禮堂裏並不滿座。晚會的最後一個節目是陳孝正他們班的一個舞蹈,主持人剛說完,朱小北就兩眼放光,“到他們班了,看看那家夥上不上?”
  “無聊。”鄭微不感興趣地說。末了,節目開始的時候還是忍不住看了兩眼,即使畫著濃妝,她一眼掃過去也知道裏邊沒有他。想想也是,以他那種臭清高又愛麵子的人,怎麽可能彩衣娛人。
  “那個中間的女生跳得最好,小腰真是柔軟呀。”小北邊看邊評論。
  “你說那個好像是曾毓吧。”阮阮說。
  小北看了鄭微一眼,馬上見風駛舵,“我說是誰扭得那麽厲害,原來是她,就跟跳秧歌似的。”
  鄭微“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得了吧小北,你少裝了。人家可比你跳得好多了。”說真的,她也覺得曾毓跳得好,曾毓長得不差,學習又好,聽說性格大方,父親又是她們學院的副院長,再加上舞跳得也那麽好,這樣的女孩子對他死心塌地,他都不疾不徐,可見真的是個寡情的人,怪不得她玉麵小飛龍也栽了個大跟頭。
  正想著,最後一個舞蹈也結束了。晚會帶有比賽性質,評委統計分數期間,臉畫得像貞子一樣白的女主持人走了出來,笑著對台下說,“現在,評委正在進行緊張的分數統計,在比賽結果出來之前,有沒有那位同學想上台表演個節目……”她的這句話明顯是個設問句,因為料想到以嚴謹拘束出名的建築工程學院的學生絕不會有人主動上台,所以她隻稍稍停頓了一秒,就接著往下說,“如果沒有的話,我們有請院裏的曾副院長給我們演唱一首《北國之春》。”語音剛落,《北國之春》的前奏已經響起,風度翩翩的副院長拿著麥克風含笑在舞台邊緣等候。
  一切完美無缺,主持人真準備微笑退場,忽然台下一個傳來一個聲音,“慢!我想表演!”
  主持人的笑容頓時僵在那裏,還沒回過神來,那個自告奮勇的人已經站了起來,居然是個圓臉的漂亮小女生。
  “姐姐,你的話不要說那麽快嘛,我舉手你都沒看見?”鄭微邊說邊往台上走,阮阮死命拉著她,低聲哄道,“別衝動,我們想唱就去學校門口的KTV唱啊!”
  “不要。”鄭微輕易擺脫了阮阮,一溜煙地小跑到上台,“不是問有誰要表演節目嗎,我要唱歌。”
  朱小北一把捂住了臉,“媽呀,不要說我認識她!”
  阮阮看見曾副院長在一側也笑了,好風度地自動退了下去,《北國之春》也嘎然而止。不愧是經驗豐富的主持人,短暫的驚訝之後立刻麵色如常,她笑著對鄭微說,“真是有勇氣的小姑娘,請問你要唱什麽歌?”
  鄭微想了想,“我要唱《愛的初體驗》!”
  阮阮在台下也笑了起來,她對一臉慘不忍睹的小北說,“讓她玩玩吧,她這幾天憋壞了。”
  主持人和音響師交流了一會,最後不無遺憾地對鄭微說,“很抱歉,我們的歌曲庫裏沒有這首歌的伴奏帶。”
  鄭微皺眉,“這首歌都沒有?那我看看有什麽。”
  她自己走到音響師旁,看了看翻出來的曲目表,果然沒有《愛的初體驗》,她有些沮喪地指著那首《愛的代價》說,“那就這首吧,既然上來了,反正這首我也會唱。”
  主持人無奈,隻得跟音響師點了點頭,很快,舒緩悠揚的前奏在整個禮堂響起。鄭微樂感不錯,聲音脆生生的,倒也動聽,隻不過一個長得芭比娃娃一樣的女孩閉著眼睛在台上唱著略帶滄桑的《愛的代價》,的確是極富喜感的一個場麵,在座的評委和院領導也在笑著交頭接耳,議論這有意思的女生是誰。
  阮阮第一個在台下鼓掌,既然阻止不了她,就為她歡呼吧。朱小北和何綠芽也熱烈響應。
  “還記得年少時的夢嗎,
  像朵永遠不凋零的花,
  伴我讀過那風吹雨打,
  看時世無常,看滄桑變化。”
  ……
  陳孝正坐在後排,曾毓說希望他來看她的舞蹈,反正也沒有什麽事,就跟班上的同學一起來了。鄭微一上台,他身邊就有小麵積的人朝著他起哄,建築工程學院裏不少人都知道鄭微對他的追求。他不出聲,托著下巴看著台上陶醉在自己歌聲裏的鄭微,這是那天在宿舍她扔下一句話跑掉後,他第一次看見她,他在想,這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她還會做多少讓人大跌眼鏡的事。
  他的默不作聲似乎讓周圍相熟的同學更加放肆,他們開始有節奏地一起朝台上喊,“鄭微――陳孝正,鄭微――陳孝正……”
  她的眼睛不經意地飄了過來,台下很暗,他不確定她是否看見了他,但是仍然本能地把視線移開。
  “阿正,上去表示表示嘛?”有同學推搡著他的肩,他晃開肩上的手,一個人起身走出了禮堂。
  “走吧,走吧,人總要學著自己長大,
  走吧,走吧,人生難免經曆苦痛掙紮,
  也曾傷心落淚,也曾黯然心碎,
  這是愛的代價……”
  走出了禮堂的陳孝正在忽然安靜了下來的空氣中深深吸了口氣。其實她的聲音挺好聽的,不過――可惜了。
  第二天一早,宿舍的人都走了大半,隻剩下鄭微、阮阮和何綠芽。何綠芽因為家就在郊縣,所以不急著趕回去,鄭微和阮阮是同一趟火車,上車時間得等到下午7點多。阮阮收拾好自己的行李,轉而給鄭微收拾,鄭微反倒無所事事,又插不上手,宿舍的電腦都裝箱了,隻好跑到許開陽的宿舍,用他的電腦上網玩遊戲。
  男生宿舍在集體撤退的時候更加滿地狼藉,開陽是本市人,東西都還原封不動地在那裏,看見鄭微來了,他也高興地坐在她身邊,看著她玩遊戲。
  許開陽他們宿舍跟老張在同一層樓,鄭微來的時候還在猶豫,會不會遇上那個討厭鬼,不過想了想,這個時候他應該已經回家了。開陽的電腦就放在宿舍最靠近門口的桌子上,她一邊玩遊戲,還是忍不住一邊留意走廊上來來往往的人,沒有看見他,她不知道自己是失望還是鬆了口氣。
  玩著玩著,開陽宿舍有舍友走了進來,跟鄭微打了個招呼,就往電視機旁的影碟機裏塞碟,鄭微一看那張用黑色帶子裝著的影碟就知道不是什麽好東西,開陽比她搶先開了口,“唉,女孩子在這裏,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都別放啊。”
  那舍友看了看鄭微,仿佛也覺得不妥,便認命地歎了口氣,把影碟又退了出來,還說了聲,“女生就是麻煩。”
  鄭微一聽就不幹了,“說什麽呢,我什麽沒看過呀,用得著少見多怪嗎,你看你的,沒事!”
  開陽遲疑地說,“這樣不好吧。”
  “沒事,咱哥倆誰跟誰呀,心靈純潔的人看什麽都是雪白雪白的。”鄭微豪爽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片子並不精彩,韓國的一部三流情色片,來來去去都是那點破情節,鄭微時不時瞄兩眼,並不覺得有什麽吸引,隻不過她是第一次在男生宿舍看這種帶點顏色的影片,感覺很新奇,加上身邊小開陽越來越紅的臉,更讓她覺得怪有意思的。
  今天男生宿舍裏也是特別的忙亂,走廊上腳步聲零亂,鄭微忽然聽到遠遠的有個聲音好像在說,“阿正,我還以為你剛才走出去了,回來得正好,我沒帶鑰匙。”
  鄭微的耳朵頓時豎了起來,立刻裝作專心玩遊戲的樣子,還一邊跟開陽討論著,眼睛的餘光卻神不知鬼不覺地溜向大門的方向。那個聲音傳來不久,她就看見陳孝正從樓梯口的方向朝他自己的宿舍走去,經過開陽宿舍的時候,他渾然不覺地走過,絲毫沒有往裏邊張望的意思。
  “哎呀,又死了。”鄭微有些煩躁地挪了一下鼠標,“不玩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心情怎麽頃刻間落至穀底,明明跟自己說好了,再也不理那個壞蛋了,可是見到他的時候,她心裏的小鹿呀,怎麽就跳得那麽快。不過他不看進來是正常的,他又不知道她在裏麵,要是知道了,不繞得遠遠地才怪,鄭微有些壞心眼地想,哼,即使他不喜歡她,那麽討厭和害怕她也是好的,至少她在他心裏不至於一點作用力都沒有,最好自己天天都出現在他的噩夢裏。
  她關了遊戲,一時半會也不知道幹什麽,這個時候,她萬能的餘光又再次看見陳孝正用個盆裝著自己的衣服朝走廊盡頭的公共洗漱間走去。
  這廝果然比較愛幹淨,傳說中男生宿舍惟一每天都洗衣服的人就是他,看來並非虛言。開陽也察覺到她情緒的變化,他看著她,沒有說什麽。
  鄭微覺得無趣,但是不知道為什麽,也不急著馬上離開,於是楞楞地盯著電視機,心思卻早飛到九霄雲外了。
  不到五分鍾,她居然發現陳孝正雙手濕答答地從公共洗漱間那邊又走了回來,片刻之後手裏拎著一袋洗衣服,再次經過開陽的宿舍。
  鄭微心裏的警鈴聲頓時大作,根據她著名的小飛龍定律,一個壞蛋十分鍾之內四次以上經過同一個地方,極有可能有貓膩。她索性屏心靜氣,靜觀其變。
  果然,沒過多久,他又一次低頭邊卷袖子邊經過,鄭微在心裏默念,“1,2,3……10……”數到十六的時候他又拿了個空盆從門口晃過,雖然依舊目不斜視,而且每次都貌似有正當理由,但這些都瞞不過她雪亮的眼睛,她幾乎可以斷言,他絕對有問題!
  臨陣對敵的時候,所有的絕頂高手都是“任敵千變萬化,我自巍然不動”,她硬是耐下性子,倒要看看敵人究竟搗什麽鬼,反正不管他想幹什麽,她都不會怕他!
  當他第七次經過的時候,鄭微幹脆雙手環抱在胸前,直視門口,他要是看進來的話,她就要問問他到底想怎麽樣。這一次,他終於沉不住氣了,在門口停了下來,生硬地說了聲,“鄭微你出來。”
  鄭微惱了,心想,你是誰,居然對我呼來喚去的,憑什麽呀?她坐在原地,挑釁地朝他揚起下巴,“我幹嘛要出去,你,你有本事就進來!”
  她沒想到陳孝正眉頭皺了皺,竟然真的走了進來,就像拎塊抹布一樣把她拎了起來。鄭微雙眼圓睜,說話都磕巴了,“你……你想,想幹嘛?”
  開陽連忙一手護住了她,對陳孝正說,“你想幹什麽呀?”
  “你別管,跟你無關。”
  開陽愣了一下,鄭微就半推半就地被陳孝正揪了出去。他毫不溫柔地拉扯著將她帶到走廊另一側的死角處,這才放開了她。鄭微驚魂未定地撫了撫自己有些褶皺的衣服,雙手緊護胸前,“你幹什麽,想劫財還是劫色?”
  他顯然覺得一點都不好笑,帶著點困惑和厭惡地上下打量她,“你究竟是不是女的?”
  這是對鄭微莫大的侮辱,她把手放了下來,挺胸抬頭,“你說誰不是女的?”
  “我就從來沒有見過一個女孩子在男生宿舍裏看那種電影,你有沒有腦子。”他鄙夷地說道。
  原來是為這事,鄭微泄了口氣,負隅頑抗道,“關你什麽事,我愛幹嘛就幹嘛。”
  他顯然也惱了,“你要做這麽丟臉的事也可以,不過別老對別人說你……什麽我,我都替你臉紅。”
  鄭微憋紅了一張雪白的臉,“我……什麽你了?我不是告訴過你了嗎,我不跟你玩了!就算以前我什麽你,現在我已經不什麽了,你給我滾遠點!”
  陳孝正氣不打一處來,“我就知道你這種人做什麽都是三分鍾熱度,所以注定一事無成。”
  “我怎麽能成,你就像茅坑裏的石頭一樣,你讓我怎麽成?切!”鄭微拍拍衣服上並不存在的灰塵,掉頭就走。
  “我警告你別再去看那種沒營養的東西。”他把話說出了口才隱隱覺得不妥,他用什麽立場警告她?
  果然,她回過頭來看他,半天才極不淑女的憋出一句,“關-你-屁-事!”
  她看著他不知道是尷尬還是生氣地漲紅了臉,還不忘狡詰地試探了一句,“想管我,除非你是我的那個什麽!”
  她說這話也有存心氣他的意思,沒想到陳孝正聞言之後,竟然沒有答腔,低頭不知道在想什麽。
  不會吧,難道真是精誠所致金石為開?老天也感覺到她的一片苦心?她趁他明顯內心矛盾的時候走到他身旁,用手在他眼前揮了一下,“陳孝正,請問你是陳孝正嗎?”
  他一巴掌揮開她的手,“別煩。”
  她直起腰,趁火打劫地說道,“別說我不給你機會啊,我給你十秒鍾,你不否認就是答應從了我了啊,1……2……345678910,時間到!”
  他提醒她,“你報數的節奏不對!”
  “我們人類就是這麽報數的,你這都不懂?地球是很危險滴,快回你們火星去吧。”
  他終於忍不住笑了起來,“你才給我滾回火星上去。”

  第十七章
  “五星紅旗迎風飄揚……”鄭微哼著歌離開,她走著走著又放慢腳步,回頭看陳孝正一眼,他還站在那裏,真好。她覺得自己的每一步都好像是踩在雲端上,軟綿綿的,很舒服,也很害怕,不知道會不會一不留神就掉了下去?
  不會的,不會的,她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發燙的臉頰,很疼,她在疼痛中笑得甜蜜蜜啊甜蜜蜜,好像花兒開在春風裏。
  陳孝正看著她離開,卻是截然不同的一番心境,他想,這是怎麽了,他明明隻是不喜歡看她在男生宿舍裏看那種電影,很純粹地想提醒提醒她,沒別的意思,可事情的發展好像完全脫離了他的預期,當她站在他麵前,“嘿嘿”傻笑了一陣,然後第一次像個正常的女孩子一樣欲言又止,最後臉頰紅紅地說了聲“我好高興,謝謝你”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居然沒有辦法把那盆冷水澆在她的頭上,隻能眼睜睜看著她欣喜若狂地離開。
  也對,自從他莫名其妙地惹上了她,又有什麽事情是按照常理發展的?毫無疑問,他和她之間必定有一個不屬於地球,問題是,現在他很迷惑,火星來客究竟是她還是他自己。
  一向自詡清醒的陳孝正也想不明白了,她看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自甘墮落,也是她自己的事情,與他有什麽相幹?然而無意間經過的時候看了她的所作所為一眼,為什麽那麽震驚和難以接受,以至於讓回宿舍放了書之後打算出去買點東西的他,走著走著又折了回來。他覺得自己不能忍受她做這麽荒唐的事,但是又拉不下臉去幹涉她,反反複複地在走廊上走了好幾輪,一方麵是在思考該不該提醒她的問題,一方麵也是希望她在看到他之後能夠收斂一點――任何一個女孩子在她聲稱喜歡著的男孩麵前不都應該注意自己的形象嗎?讓他意外的是,直到他自己都覺得來來回回走了那麽多回有些狼狽,她仍然沒有感覺到問題的症結在哪裏,更絲毫不覺得有什麽不妥,不敢置信的他終於沒有忍住,親自走進去把她給揪了出來。
  她說“關你屁事”的時候陳孝正憤怒之餘其實也是一時語塞,這句極不文雅的話直指問題的關鍵――他沒事管她幹嘛?莫非她的無賴戰術終於潛移默化地影響了他?在鄭微宣布喜歡他之前,即使兩人關係交惡,她對他而言也隻是個有些討厭的陌生人而已,跟阿貓阿狗沒有兩樣,然而在她宣告了要追他,並不斷騷擾他之後,盡管他煩不勝煩,久而久之也不得不承認自己跟她有了種奇怪的聯係,雖然談不上喜歡,但再也不能將她以陌生人論之了,因為一個陌生人沒有辦法這樣困擾他。
  他責問自己,陳孝正,你也那麽虛榮和淺薄,你敢說鄭微對你死纏爛打的過程中,在厭惡之餘,你沒有半點的竊喜,你敢說一丁點也沒有?不敢是吧。男生們私下都在議論土木係的兩個漂亮女孩,你不也偷偷打量過她,並且承認她確實長得挺好看的;你不也困惑過,這樣的女孩什麽樣的男朋友找不到,為什麽偏偏死不要臉地倒貼上自己;你不也在喜歡她的公子哥兒麵前,不動聲色地發現了一絲勝利的感覺;你不也在保持距離的同時,一定程度上默許了她無厘頭的糾纏。你隨口地說她煩,說她無聊,叫她走遠一點,可你何曾這樣無所顧忌地跟別人這樣說過話,就連對待曾毓,你也是客客氣氣,親者疏,疏者親,什麽時候開始你讓她比大多數人靠你更近?
  他想到這些的時候時,自己也有些無地自容,更讓他惱火的是她接下來的態度,她居然再一次可惡到極點地說她不玩了。在他看來。喜歡一個人和愛一個人一樣,是多麽嚴肅的一件事,本來就不應該輕易掛在嘴邊,既然說出了口,又怎麽能像水龍頭一樣說關就關,他最討厭做事沒定性的人,砸顆石頭到湖裏,拍拍屁股就走,還責怪水為什麽濺到她身上,簡直豈有此理。
  總而言之,綜上所述,他目前暫時明白了的一件事就是――他沒自己想像中那麽討厭她,可這也不代表他喜歡她呀,怎麽她就這麽理所當然心滿意足地走了?
  鄭微才不管這些,她一把推開自己宿舍的大門,就對著剛整理好東西的阮阮喊了一聲,“阮阮,我成功了!”
  阮阮莫名其妙,“你成功什麽了?”
  “我追到陳孝正了。”
  阮阮伸出一隻手,“這是多少根手指?”
  鄭微好脾氣地拿下她的手,“少來,我清醒著呢。”
  阮阮聽她把話說完,心想,不是吧,不就是出去逛了一圈,回來就把G大最難搞的陳孝正給收了?也是,鄭微身上總有那麽多不符合常理又確實存在的事情,被嚇的次數多了,也就習慣了。
  去趕火車之前,鄭微想著又給陳孝正打了個電話。
  “什麽事?”他說。
  “沒事,就想聽聽你的聲音,看是不是做夢,很顯然,不是。我就放心了。”
  “……”
  “我要回家了,你會送我嗎?”
  “不會。”
  “為什麽呀?別人不都送嘛!”
  “你不認識路?”
  “算了,就知道你會這麽說。對了,我媽家的電話是XXXXXXX,我爸家的是XXXXXXX,你給我打電話吧,要不把你家的號碼也給我,我給你打?”
  “不用打電話了吧?”
  “也行,你不給我打我就去你家找你玩好不好?”
  “我家的號碼是XXXXXXX,別老打,我一般晚上在家。”
  “哦,我要去坐車了,唉,我們剛什麽,就要分開兩個月了,開學我們再繼續什麽。你要想我哦。”
  “……”
  “要想我哦!”
  “……”
  “你想不想我!!”
  “別吵,頭都疼了。”
  “那你說想不想?”
  “好吧好吧,你快去坐車吧,還有什麽事嗎?”
  “沒事了,你先掛吧,我激動的心呀,還噗通噗通的,讓我回味一下,平靜一下再掛吧。”
  “……”
  他把電話掛了之後,鄭微還一直把聽筒貼在耳邊,就連斷線的“嘟嘟”聲都比以前動聽,她看了看強忍著笑的阮阮,這才放下電話,搶白了一句,“笑什麽笑,你就想著回去後跟你們家趙世永鵲橋相會了,也不用那麽開心吧。”
  “我們就算回去了,有他媽在那坐鎮著,也不能老見麵,我是為你高興呢。”
  鄭微的老家和阮阮家同在東部,是相鄰的兩個省份,鄭微先下的車。揮別了好友,站台上媽媽已經在等候了,爸爸也提前給她打了電話,說單位有事,不能來接她,其實她都明白。
  暑假兩個月的時間,她媽媽家住一段時間,爸爸家住一段時間,奶奶家住一段時間,在哪都是吃吃睡睡,她開始擔心自己會不會發胖了。當然,大多數的時候她還是喜歡跟媽媽在一起,母女才是最貼心的,媽媽離婚後從原來的家裏搬了出去,在單位附近租了套房子,鄭微跟媽媽說了自己和陳孝正的事,媽媽問,“真的不再想著林靜了嗎?”
  鄭微的笑臉黯了下來,“想也沒用,他是打定了主意不理我了,就連我送給他的童話書他都扔了出來,可見有多決絕。”
  “林靜是個不錯的孩子,本來你們兩個知根知底的,你又從小喜歡他,微微,說實話,你怪不怪媽媽?”
  鄭微搖頭,媽媽已經夠難受了,她用不久前在書上看到的一句話來安慰媽媽,“是我的就是我的,走了的,隻能說明他從來就沒有屬於過我。”
  媽媽搬出來之後,林伯伯直到現在也沒有離成婚,就跟孫阿姨這麽僵著,因為和媽媽的關係,他的事業也受了影響,上級以身體的原因要求他提前退居二線,媽媽也從原本的好崗位調到了倉庫管理員的位置,縱使如此,身邊的蜚短流長依舊不斷,媽媽每天就這麽照常上下班,努力活的開心一點,她說她相信林伯伯。
  鄭微不知道,是不是女人天生為愛而生,所以在愛情麵前,她們永遠比男人勇敢。
  假期裏她還真給陳孝正打過電話,是一個中年女人接的,她料想應該是他的媽媽,所以她甜甜地叫了聲阿姨,反把對方嚇了一跳,當時陳孝正不在家,第二天,他才給她打了過來,電話裏照常是她說他聽,末了,他提出,以後還是他給她打吧,鄭微沒有異議,隻要能聽到他的聲音,怎麽都好。
  好不容易過完了暑假,她急匆匆地回校,就像小鳥一樣飛回他的身邊。把行李簡單地收拾了一下,就連蹦帶跳地跑去找他,他還是那個不冷不熱的樣子,但是至少對她的出現沒有表示出抗拒,兩人還一起去飯堂吃了晚飯,鄭微看著他,吃著吃著就停下來微笑,她可以預感,她生活中新的篇章就要拉開序幕了,他也會一樣。
  陳孝正從來沒有說過喜歡她,不過不要緊,她陪著他吃飯,陪著他自習,有時還會陪著他去上公共選修課,她出現在他生活中的每一個角落,努力著,並且從中感受到快樂。
  陳孝正真不是一個好相處的人,即使是她熱情如火的小飛龍,難免也偶爾有被凍僵的時候,好在她有打不死的小強精神,久而久之,摸清了他的脾氣,也就習慣了。他話不多,有時沉默並不代表他討厭她,隻不過是個性使然,他喜歡一切冰冷而有秩序的東西,也許她的存在已經是惟一的例外。話又說回來。別看他平時拽得天上地下,對誰都冷冷淡淡的,其實在她麵前也常有被惹毛了時候,鄭微最喜歡看他抓狂的樣子,所有的少年老成和冷淡自持都碎成一片一片的。
  她一點都不怕他發脾氣,他拿她的無聊和無賴一點辦法都沒有。隻不過,有得必有失,跟他在一起吃飯,就得意味著放棄誘人的小飯堂,,他吃得簡單,她也可以,隻要在他身邊,喝水都是甜的;當然,也得放棄從前遊手好閑的日子,至少在他視線範圍內不行,他自己克勤克勉,自然也要求她如此,尤其厭惡遲到、逃課、作弊這樣“萬惡”的行為,鄭微偶爾偷個懶,都得避著她,晚上想要跟他一起,就得告別以前在宿舍玩遊戲或者到圖書館看閑書的生涯,硬著頭皮跟他去自習。
  她覺得自己已經足夠脫胎換骨,但是在陳孝正眼裏完全不是這樣,以自習為例,她非要跟著他一起,美其名曰是陪他,實際上她讓他片刻都安靜不下來。拿著本小說他身邊讀的津津有味也就罷了,他尤其不能忍受她在一旁吃東西,偌大的自習教室鴉雀無聲,隻有她吃薯片的“喀嚓喀嚓”聲,清脆而刺耳,每次別人看過來,他都臉紅。
  他總是說,“鄭微,你是老鼠嗎?就不能消停會?”她就一臉無辜地左右而言它,或者催促著他給她去買水。
  更可悲的是,他發現自己開始對她各種令人發指的行徑越來越麻木,有時沒有她在一旁胡攪蠻纏,他甚至覺得有一點小小的不適應。終於有一次,他一個人出現在飯堂裏,偶遇的同班同學隨口問他,“阿正,你們家那位呢?”他無比自然地脫口而出,“跟舍友去逛街了。”
  沒錯,她是跟她的好朋友阮莞逛街去了,可關鍵是――他什麽時候也開始稀裏糊塗地默認了她是他的另一半?

  第十八章
  鄭微和阮阮逛街歸來已是華燈初上,女孩子周末逛街通常都有早出晚歸的勁頭,她們也不例外,一天下來,兩人收獲頗豐,老鼠街裏的時尚走廊,衣服、小飾品都是新潮又便宜,最吸引她們這些年輕的女孩,回來之後,把戰利品擺得一床都是,不管是誰的,大家輪番往身上試,相互點評,看誰穿的最好看,於是整個宿舍都熱鬧起來。即使後來她們中的大多數都擁有了更多的錦衣華服,但說到購物置裝的樂趣,竟然再也沒法比這時更多,雖然這時的新衣大多廉價,然而青春何需品位?
  朱小北抽出鄭微新買的一套小櫻桃圖案的內衣,哈哈大笑,“微微呀,這種內衣也隻有你能穿。”
  鄭微一把搶回來,大大咧咧地在胸前比劃,“好看吧?”
  黎維娟站在鏡子前,身上還穿著阮阮的一條新裙子,她說,“可愛是挺可愛的,但是不夠性感哦,你們家阿正看見這麽幼稚的圖案,哪裏可能流鼻血。”
  “說什麽呐?”鄭微白了她一眼。
  朱小北起哄,“是呀,說什麽呢,我們小微微是純潔的,雪白的。”
  “騙誰呀,都在一起好幾個月來,還裝什麽純潔,微微,實話跟姐姐說,你們進展到幾壘啦?”
  鄭微目瞪口呆,“幾壘?”
  “別告訴我不不知道,A片都不知道看爛了多少個光驅,少裝啊,抱抱親親是肯定有的啦,就問你有沒有做更壞的事?”
  鄭微愣了愣,臉忽然紅了,然而她的臉紅不是來源於害羞,而是慚愧,黎維娟不說她還沒認真想這個問題,她跟陳孝正稀裏糊塗地也算在一起好一段時間了,每天一起同進同出,但是,她這才察覺他們之間居然連手都沒有牽過,她甚至也沒覺得有什麽不妥!是有那麽點不對。
  “說呀,遮遮掩掩不是你的風格吧。”
  “我一壘都沒有。”鄭微汗顏地低頭。
  “不可能的事情,陳孝正難道是柳下惠?綠芽,你是過來人,你說可能嗎?”
  “啊,我呀?”何綠芽呐呐地紅了臉,吞吞吐吐地說,“我哪知道呀……不過,應該不會吧。”
  “你看,人家綠芽都這麽說了,何況是你鄭微?”黎維娟一臉得勝的表情。
  “我……”鄭微急了,又不知道說什麽。
  阮阮輕咳一聲,“哎呀,這種事隻可意會而不可言傳,有沒有都不用說出來。”
  鄭微連忙點頭,“就是就是。”
  可是到了晚上洗漱的時候,鄭微看見阮阮在身邊,忽然環顧四周,確定隻有她們兩人才偷偷地湊了過來,“那個,阮阮呀,我問你哦,你……你跟趙世永有沒有什麽什麽?”
  阮阮抿著嘴笑,“什麽是‘什麽什麽’?”
  “嘖,就是黎維娟今天說那個呀,你們有沒有親親抱抱呀?”
  阮阮輕輕點頭。
  “啊?”鄭微大叫一聲,難道所有的人都有,隻有她沒有,隻有她不正常?“你們是什麽時候,什麽階段開始的呀?”
  阮阮把手指放在唇邊,“噓……我想想,牽手好像是剛在一起就有了,至於親親抱抱呀,我忘了,總之是很自然的事情,水到渠成就發生了。”
  “那我的水為什麽還不到渠呀,我們連手都沒有牽過呢,會不會很不正常?”鄭微愁眉苦臉地說。
  阮阮也小小驚訝了一下,“這樣呀,我以為你們至少牽過小手了呢,是有點奇怪啦,不過你也別把這事看得很嚴重,說不定人家陳孝正比較慢熱,每個人的情況都不同吧。”
  “什麽呀,我就擔心他不是慢熱,而是根本就不熱。”鄭微沮喪地爬上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她從來沒有認真思考過這個問題,今天黎維娟一語驚醒夢中人,是呀,按理來說他們都在一起了,不應該什麽都沒發生呀,可是現在她和陳孝正雖然黏的緊,但也隻是比普通朋友相處的時間更多而已,從來沒有什麽親密的舉止――除了他老敲她的頭,她也感覺不到他這方麵的心思露出一點點端倪。阮阮和趙世永有,連何綠芽都有,為什麽她沒有?她並不覺得牽手有什麽好玩,更不覺得兩個人嘴貼嘴有什麽樂趣,但是,如果對方是他,應該會感覺很好吧。
  照說這種事情應該男生比較主動吧,可他紋絲不動,會不是是她特別的沒有魅力?不會吧!連她玉麵小飛龍都打動不了他……雖然她是瘦了一點,胸小了一點,女人味缺了一點,但這都不足以成為他做柳下惠的理由呀。
  入睡前,她斷言,這種現象是極不正常的!
  次日,天助小飛龍也!一早起來,霪雨霏霏。鄭微上午第三、四節才有課,陳孝正也一樣,她撐了把小花傘在他宿舍下等候,看見他下樓,連忙招手。陳孝正撐傘走過來,鄭微連忙示意他把傘收了,他覺得奇怪,“好端端地幹嘛兩個人擠到一塊。”不過見她噘起嘴堅持的模樣,他怕麻煩,也不跟她爭,便收了自己的傘走到她身邊。
  他說,“傘讓我拿吧。”
  她看了看他已經抓著一把折傘的手,“不用不用。”
  他“嘖”了一聲,“你矮,舉著傘老碰住我的頭。”鄭微隻得怏怏地把傘交給他,前提是要求幫他拿著他的傘。陳孝正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以前怎麽沒見她這麽主動幹活。
  兩個人同撐一把傘真擁擠,為了避免被雨淋濕,他們不得不貼得很近,她的手就在他身邊,一路朝教室走去,她心裏不斷默念著,拉我的手,快拉我的手……可他靠近她的那個手臂穩穩地撐著傘,專注地走路,完全沒有別的小心思。鄭微無奈,從他身後滴溜溜地繞到他的另一邊,身上頓時被雨潤濕了一些,他連忙換手,“有病呀,你跑到這邊幹嘛,存心想感冒?”
  “別換手別換手。”她著急地說,見他不理會,就硬把傘柄塞回他的左手。陳孝正覺得在雨中爭奪一把傘真是莫名其妙,但還是應她要求換回左手,盡量地不讓兩人暴露在雨中。
  好了,現在他的右手終於垂在她的左手邊上,可是院裏的教學樓也在望了,鄭微咬了咬牙,不動聲色地緩緩將手指靠近他的,眼看就要觸到,他的手忽然揚起,拂去了一顆課本上的水珠,鄭微大為惱火,索性直接在課本傍邊抓上他的手。
  陳孝正吃了一驚,“又幹什麽?”她不說話,就是固執地抓住他的手,怎麽都不鬆開。身邊的路上有各色的雨傘漂過,陳孝正輕微地掙了掙,沒有掙脫,他沉默,最後遲疑地用比她更大的力度回握住她。兩人就這麽一路雙手緊握地走到教學樓下才不得不分開,他低頭收傘的時候,鄭微吃吃地笑,他於是扭頭不看她,嘀咕了一聲,“笨蛋。”她偏又轉到他跟前去仔細看他的表情,原來他的嘴角也是揚起的。鄭微心中大樂,“陳孝正,你才是笨蛋。”
  走進教室的時候,阮阮見她拿著兩把傘,身上濕了一小片,驚訝地問,“你兩把傘都是拿來玩的?”鄭微自顧看自己的纖纖玉手,陳孝正,看你怎麽逃出我的魔掌?
  老師說得對,陳孝正是個好學生,什麽問題他一旦掌握了之後,就觸類旁通,再也不會荒廢。從鄭微的手抓住他的那一天起,他也開始習慣了當她在身邊時,就緊緊牽著她的手。女孩子的手跟男孩子真的不一樣,鄭微的手那麽纖細,可依然柔軟,除了右手中指和食指上有常年握筆的痕跡外,一點繭子也沒有,皮膚雪白毫無瑕疵,指甲圓潤,形狀美好。
  陳孝正喜歡鄭微的手,這是一雙沒有經曆過任何風霜和勞作的手,看書或者閑下來的時候,他習慣把她的手單手握在掌心細細把玩,她總是嗔著埋怨他是奇怪的戀手癖,那是因為她從不知道,他每次把她的手握在掌心,都在一次次問自己,陳孝正,你可以讓這雙手永遠如今日嬌嫩嗎?
  然而在得到答案之前,他已迷失在她給的甜蜜中,她的發絲那麽柔軟,細細的,有淡淡洗發水的馨香,她的皮膚潔白,對著陽光的角度,可以看到細細的絨毛……兩人一起去看外語協會在語音教室播放的英文原聲電影時,劇情剛過半,她已靠著椅背沉沉睡去,當她的頭無意中倒向他的肩膀,他帶著點慌張,小心翼翼地擁他入懷,生怕將她驚醒,而甜甜的味道立刻竄入他的鼻息之中。曾經他以為這是青春少女特有的氣息,很久很久後他才明白,這是屬於鄭微的甜,整個世界獨一無二的味道。
  鄭微二十歲生日到來前的一個月,她便以平均每天一次的頻率不斷提醒著他,“阿正,你會送什麽給我?”
  他總是淡淡地說,“送什麽呀,好像沒想好。”
  生日正式到來那天,爸爸媽媽都給她匯來了一筆活動經費,加上朱小北之流叫囂著二十歲那麽有意義的日子,一定得大肆慶祝,於是鄭微在這天晚上邀請了大多數關係密切的朋友,在學校附近的茶餐廳定了個大大的廂,請大家一起吃晚飯。
  她人緣一向很好,那天來的人一張大圓桌都坐不下,索性讓店主把圓桌撤下,換上許多張小方桌拚湊在一起,倒也熱鬧非凡。啤酒是早準備了兩件,大家紛紛舉杯向她慶生,歡聲笑語中,鄭微的臉通紅通紅的,還不忘興致高昂地招呼大家,“同誌們,吃好喝好啊。”在座的基本上都是熟人,除了舍友和班上幾個相熟的同學,就是老張宿舍和圍棋社那一隊人,無需她招呼也自然熱火朝天,場麵一度混亂。酒足飯飽後,即將切蛋糕時,阮阮才附在鄭微耳邊輕聲說,“你們家陳孝正呢?怎麽還沒來?”
  鄭微努力揮掉失望,“他說要幫係裏的老師坐點事,那邊結束了就會立刻過來。”說完她又提高音量,“大家別等了,趕快給蛋糕插蠟燭,我都等不及了。”
  眾人七手八腳地把蠟燭點燃,唱生日歌的時候陳孝正才匆匆趕到,推門而入的刹那,他看見一屋子的人,有片刻的吃驚,鄭微趕緊親熱地招呼他,一邊埋怨著,“怎麽那麽晚呀,等你好久了。”陳孝正笑笑不語。
  吹滅蠟燭許過願之後,大家一邊打聽她的願望,一邊紛紛進貢禮物,許開陽最後一個呈上他的心意,是一個包裝得很漂亮的盒子,鄭微拿來手裏,“哇,什麽呀,有點沉。”
  “拆開看看不就知道了?”開陽擠出個笑容。
  周圍的人都起哄著讓她當場拆開,“那我真的拆了哦。”鄭微也是個好奇的孩子,她三下五除二地撕開包裝紙,居然是諾基亞新出的一款手機。
  那個時候對於一個學生來說,手機是多奢侈的禮物呀,鄭微也愣了愣,“太貴重了吧?”
  開陽用手玩著她撕下來的包裝紙,“禮物都是心意,無論貴重與否,意義都是一樣的呀。”
  “這個……”鄭微偷偷看了陳孝正一眼,他臉色依舊淡淡的,看不出什麽痕跡。
  “要是覺得太貴重了,你也送我一樣東西吧。”開陽半開玩笑地說。
  “可我不知道該送你什麽呀?”鄭微憨憨地回答。
  “嗯……”開陽像是想了很久,然後措手不及地低頭在她臉蛋上飛快地啄了以下,“要不就送我這個吧。”
  他出人意料的大膽行徑讓周圍頓時沒了聲音,大家一會看著麵無表情的陳孝正,一會看著捂著臉呆呆的鄭微,再看看像個孩子一樣低著頭的許開陽,都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許公子的西方禮儀學得十足啊,這個朋友間的吻麵讓我們這些沒見過市麵的都嚇了一跳。”阮阮忽然笑了起來。
  “是呀是呀,鄭微,我也可以來一下吧。”朱小北趕忙接上話。
  老張也一付流口水的模樣,“阿正,我也排隊,你沒有意見吧?”
  陳孝正依舊笑而不答,鄭微反應過來之後,笑罵道,“通通排隊交錢。”
  大家一陣笑鬧中,剛才的尷尬痕跡總算散去了不少,老張繼續問道,“微微,我們還有第二場嗎?”
  鄭微還來不及答話,許開陽慢條斯理地說,“要不待會我們去對麵的KTV唱歌吧,微微生日,我埋單……微微,你有意見就是不把我當朋友了。”
  “呃……這樣呀。”鄭微看了看大多數人興致盎然的樣子,“那好吧。”
  一行人結賬完畢,浩浩蕩蕩走到門口的時候,陳孝正對鄭微說,“不好意思,我答應周教授做的事還有點收尾工作,要不你們去玩,我先回去。玩得開心點。”
  他說完隨意朝其他人點了點頭,轉身就走。
  “阿正!”鄭微想也沒想就追了上去,忽然想起了什麽,又急衝衝地跑了回來,把那個手機連帶盒子一塊輕輕塞回開陽手中,“開陽,謝謝你,心意我收下了,東西太貴重我不能要,就當……那個朋友間的吻麵禮是你送給我的生日禮物吧。”
  鄭微一路追隨著陳孝正走回學校。“阿正,你怎麽了?”
  “沒怎麽,不是跟你說了有點事情要趕回去嗎,你跟過來幹嘛,今天你是主角,他們都在等你。”陳孝正邊走邊說。
  “通常男主走了,女主都要追上去的呀。”鄭微笑著說,發現他沒有笑意,這才問道,“你生氣了是不是?”
  陳孝正不以為然,“沒事找事呀,無緣無故生什麽氣?”
  鄭微轉到他麵前,“是你自己說的啊,不許生氣。我的禮物呢?”
  他不看她,過了一會才說,“最近忙暈了,所以一時間忘記了這回事,不好意思啊。”
  鄭微定定地看著他,他的眼神無處可藏,“別擋路,我真有事。”
  “你騙我!”她篤定地說。
  “愛信不信。”他也失去了耐心,“說了別擋著路聽見沒有。”
  鄭微不再客氣,柳眉倒豎,“拿出來吧,快拿出來。”
  “不知道你說什麽。”他伸手不重不輕地把她推在一邊。
  既然跟他說也沒用,鄭微幹脆用行動代替語言,她直接把手伸進陳孝正的褲子口袋裏摸索。
  “亂摸什麽呀!”陳孝正尷尬地阻止她胡亂摸索的手。
  “你藏著掖著幹嘛,乖乖拿出來不就行了?“鄭微雙手並用,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在陳孝正發火之前,成功收繳出了她的戰利品。
  她把那小東西拿在手裏,好奇地細細端詳,居然是一個木頭雕作的小龍,不同於傳統意義上英武猙獰的龍的形象,這條小龍雖然也張牙舞爪,但是卻憨態可掬,挺招人喜歡的,而且做工精細,每一片龍麟都細細雕琢,絕對是個費工夫的活計。
  “哈哈。”鄭微拎著這條小龍轉了個圈,“真有意思,看你還騙我說沒有禮物。”
  陳孝正有些狼狽地說,“別自我感覺太良好,誰說是送給你的,我自己做來玩的。”
  鄭微狐狸一樣半眯著眼睛說,“你要是不送給我,就是想天天把它帶在身邊,睹物思人。不過它哪有我漂亮可愛呀,你看它不如天天看我。”
  陳孝正橫了她一眼,“得了得了,想要就拿去吧,別得了便宜還賣乖。”
  她小心翼翼地把小龍握在手裏,拖著他的手,“阿正,我很喜歡。”
  “嗯。”
  “我真的真的很喜歡。”她強調道。
  “行了,可以放我走了嗎?”他無奈地說。
  鄭微晃了晃頭,“你去吧,我喝了幾杯啤酒,有一點頭暈,也不想去唱歌了,我就在學校裏走走,清醒清醒。”
  他卻沒有走,“現在都多少點了,你一個女孩子瞎晃悠什麽呀。”
  “要不你陪我走走?”鄭微永遠知道在適當的時候打蛇隨棍上。
  陳孝正猶豫了一會,最後終於說,“好吧,我隻陪你一會,吹吹風酒氣散了就回去。”
  鄭微小雞啄米一般地點頭,挽著他的胳膊就這麽在學校裏沒有目的地走,走著走著就來到了學校的露天籃球場。兩人在籃球架下停了下來,偌大的球場隻有遠處的角落裏有一盞路燈,其餘的地方黑黝黝的,好在天上的月亮很圓,月光淡淡地灑了下來,照在冰冷的籃球架上,照在年輕的男女身上。
  鄭微眼睛瞄了瞄四周,忽然像發現新大陸一樣叫了起來,“阿正,你看,那邊都一對在打啵!”她的聲音如此清亮,也不怕驚起了暗處的鴛鴦,以至於陳孝正不得不趕緊用手捂住了她的嘴,“喊什麽,你管人家幹嘛?”
  她用力扳著他的手,含糊地說,“那邊,那邊也有一對,我就奇怪嘛。”
  他低聲說,“有什麽好奇怪的,除了那些一對一對的,誰沒事晚上來這裏。”
  她忽然就不說話了。這突如其來的安靜讓他莫名地煩躁不安起來,他的手還半掩在她唇邊,她眨了眨眼,忽然閉上了眼睛。
  陳孝正屏心靜氣看著她純潔如斯的麵頰,第一次如此地不知所措。她長而翹的睫毛在他的注視下微微地顫抖了兩下,然後眼睛漸漸張開,有些迷蒙地回望他清醒無比的雙眼,帶著點懊惱和沮喪,喃喃地說,“剛才我以為你也要跟他們一樣。”
  他的喉嚨忽然一陣地發緊,還停留在她唇邊的手輕輕摸了摸她的臉,他一直有個念頭,想用手用力地掐一掐這粉嘟嘟的麵頰,看看到底是什麽做的,竟然可以這樣晶瑩易碎的模樣,然而當他的手真的置於其上,忽然變得羽毛般輕盈,他真怕一施力,這水一般的皮膚便破了。
  她有點難堪,頭便自然地垂了下去,他輕輕抬起她的下巴,“剛才真的沒那個打算……不過現在有了。”
  他吻下去的時候,兩個人都在心裏有一個相同的驚歎,一生之中第一次知道,原來人的嘴唇是這樣的燙而柔軟。二十歲第一天的鄭微左手還緊緊地握著她的木頭小龍,右手卻抵在愛著的男孩胸前。她覺得自己太需要再抓住些什麽,她得抓牢什麽,要不太多太多的喜悅就這麽找不到投靠的地方。可惜她隻有一雙手。
  他反複地吸吮著她的唇瓣,然後短暫地抽離,“鄭微,你能不能不要咬緊牙關?”
  “哦。”她真是個聽話的孩子。
  很久之後,他把她攬在胸前,兩人長長地呼吸著新鮮的空氣時,她低不可聞地抱怨,“你真壞,你怎麽知道要把舌頭……你說,誰教你的。”
  他的胸口因笑聲而輕輕震動,“笨蛋,那是男人的本能。”
  “為什麽我沒有這樣的本能?”
  “那你就隻有笨鳥先飛,多多練習。”
  鄭微的辯駁消失於無形,她最後記得的隻有他的一句話,“你為什麽一定要睜著眼睛。”
  她說,“我想要記住今晚的月亮。”
  真的,那個晚上月亮太亮了,蠟染一般的天幕一顆星星都沒有,月光將周遭的雲層熏染成昏黃。
  那是她一生之中最亮的月光。

  第十九章
  鄭微有些愧疚,她想,她一定是把阿正的正事給耽誤了,因為他把她送回去的時候已經很晚,就連宿舍樓下的大鐵門都已經鎖住了。鄭微不得不隔著門叫醒了剛剛睡下的舍管阿姨。阿姨披著衣服皺眉來開門,看見是她,便說了聲,“咦,你不是402小鄭微嗎?”
  鄭微嘻嘻一笑,“謝謝阿姨。”人已經一溜煙地跑上了樓。走到二樓轉角的時候,她看到他還站在原地,隔著那麽遠,也不好說什麽,唯有看著他傻傻地笑,他揮了揮手,示意她去吧,自己也掉頭離開。
  宿舍裏已經熄了大燈,除了她之外其餘的人都已經各就各位,看見她興衝衝地回來,阮阮才說,“嚇了我一跳,剛才還在擔心你失蹤了。”
  朱小北則氣呼呼地說,“老實交代,去哪鬼混了?你一個正主兒溜了,把我們一群人扔在那裏是怎麽回事?”
  “就是。”黎維娟拖長了聲音,“你走的時候,許公子難過的樣子,我都看不下去了。”
  她們七嘴八舌說的話鄭微一概充耳不聞,她靜靜站在宿舍的穿衣鏡前,借著何綠芽床上台燈的微光,端詳著鏡中的自己,一遍又一遍。熟悉的眉眼,究竟是哪裏不一樣,是灩瀲盈動的眼睛,還是嬌豔欲滴的嘴唇……她伸出手,將無名指輕輕點在鏡中人的唇上,她想,她是真的醉了。
  那天晚上,她是跟阮阮擠在一起睡的,兩人竊竊私語至半夜,誰也不覺得困。
  後來她跟陳孝正還有過很多次這樣天幕下私秘的甜蜜,在最初的籃球架下、校園的小樹林裏,茅以升塑像園中都曾留下他們熱戀時的身影。陳孝正不喜歡像何綠芽她們和大多數的校園情侶那樣,閑時逛公園,或在學校附近的小夜市打發一晚上的時間,即使身邊多了一個鄭微,他宿舍、教室、圖書館三點一線的生活依舊規律而嚴謹,他說他厭惡一切虛度光陰的生活方式。
  鄭微雖然跟得緊,而陳孝正麵對她的大多數時候臉上的表情也是淡淡的。隻是在那些隻屬於他們兩人的夜色角落裏,他唇上的溫度總燙得鄭微禁不住地懷疑,這個緊緊將她擁在懷裏的人,真的就是那個疏離驕傲的少年?然而可以讓她忘記了自己的人,除了他,又還能有誰?
  鄭微喜歡看他脫了眼鏡時的樣子,他近視的程度並不深,鏡片之下是一雙深邃漂亮的眼睛,即使在激動的時候,他總能讓臉色淡淡的,可眼睛不會說謊,那跳動著的躁動和迷亂的火苗必定會出賣他,那些燃燒的瞬間她曾經見過,隻有她見過,是的,隻有她。
  他第一次將顫抖的手探進她上衣下擺的時候,強悍的玉麵小飛龍臉紅得如同熟透了的蘋果,可心裏不忘懊惱著,為什麽今天沒有穿上她最漂亮的小蕾絲內衣。當他帶著層薄繭的手覆在她如花瓣般初綻的胸脯上,她胸口的小白鴿在激動中就要振翅欲飛。童真初識欲望滋味,多麽的令人迷醉,然而他每次明明都激動得不可自持,可在關鍵的那一刻,卻總是強迫自己停了下來。
  其實鄭微也害怕著,然而她更不解。有一次她在他懷裏沮喪地呢喃,“是因為我太小了嗎,所以你不喜歡?”他愣了愣,想了好一會才理解她話裏的意思,於是毫無風度地笑了,“好像是小了點,不過我也沒見過大的,所以覺得還好……隻是,笨蛋,我不可以那樣,現在還不可以。”他在說後麵那一句話的時候眼神是哀傷的,隻是當時的鄭微還不能夠理解,這樣驕傲的一個人,這般一閃而過的哀傷又是為何?
  鄭微卻是個快樂的人,所以她總是更願意記取那些幸福而甜蜜的片斷,記住他笑的時候的樣子,忘掉哀傷。那時的快樂又太多太濃,就連依依不舍至晚歸的兩人麵對宿舍門前緊閉的的鐵門,不敢一次又一次叫醒舍管阿姨,不得不鋌而走險翻牆而入的片斷都是美好的。G大女生宿舍的圍牆本來就隻防君子不防小人,鄭微從小野慣了,翻牆上樹本是她的長項,隻需陳孝正輕輕一托,便可靈活地攀至牆頭。他總是不斷地叮囑她小心點小心點,她偏喜歡半坐在牆頭還朝他笑著作鬼臉,然後才揮揮手跳落到圍牆內。那段時間,她的身手簡直成為G大校園情侶中晚歸一族的偶像,有時自己成功翻越之餘,還不忘順道拉同道中人的姐妹一把。那個拿著星形氣球在老在樓下等候的男生,他的女朋友是鄭微樓下的一個胖妞,在他們再三央求之下,心軟的小飛龍不顧陳孝正的反對,有過一次帶著胖妞爬牆的經曆,據她事後對陳孝正抱怨,手臂至少酸麻了一個星期,陳孝正一邊幫她活動筋骨,一邊不留情地說她自討苦吃。
  當然也不是沒有眼淚。生日的那個晚上過後不久,開陽再次約鄭微一起吃飯,鄭微想起那晚自己的貿然離去,對開陽也始終心存歉意。兩人對座,鄭微努力地尋找愉快的話題,一直沒有成功,最後才發現,他們的默契的歡快也許真的再也回不來了。
  開陽說,“微微,我希望你不要生氣,那天晚上……那是我的最後一搏。”
  鄭微不住搖頭,“我不生氣,我不生氣,我們還像以前一樣好不好?”
  開陽苦笑,“別把我想得太偉大,你找到了你愛的人,我沒有辦法在一旁看著你們笑。”
  “你這麽說是什麽意思,我們以後都不再是朋友了嗎?”鄭微這麽一說,眼睛就潮濕了,他們曾是那樣好的朋友,連吃飯都可以共用一個碗。
  “當然還是朋友,但是大概我們以後不會再這樣單獨麵對麵地吃飯聊天了,就當我心胸狹窄,至少現在看到你們,我心裏不好受。”
  鄭微一聽眼淚就掉了下來,她以前為什麽從來沒有想過,得到一樣東西,就意味著另一樣東西必定要失去?她還記得開陽手把手交她下棋的樣子,然而這個人,也許再也不會是她的好朋友了。
  開陽見她哭泣也有些難受,隻得苦笑,“明明我才是比較慘的那一個,是我剛沒了喜歡的女孩,為什麽好像你哭得比我還慘?”
  鄭微一邊吸鼻子一邊嗚咽,“開陽,你就閉關一段時間,等你想通了,我們再一起下棋好不好。”
  他怕她再哭,隻得點頭,“會有這一天的。”
  事實上,他們再也沒有了繼續麵對麵對弈的一天,很多人,一旦錯過了,就是陌路。
  鄭微很久之後都不能明白,是不是因為她比較貪心,所以在意識到要失去開陽的這一刻,她那麽地疼痛,每一滴眼淚都是從心裏流出來的,為什麽得到愛情的同時必須舍棄友情――也許,在開陽眼裏,他對她從來就不是友情。也就是從這一次起,鄭微開始明白了有些東西是她必須割舍的,她大聲地哭泣,痛快地流淚,然而不允許自己後悔,因為一切的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選擇。
  她選擇了陳孝正,就選擇了他給的苦和甜。在一起的日子裏,她總是在等他,等他放學,等他上課,等他自習,等他約會,她永遠比他早到,然後數著樹上的葉子,數著自己的手指等著那個愛遲到的人。他有時會來晚幾分鍾,有時是半個小時,最惡劣的一次,說好了周末8點半去逛圖書市場,他10點半才出現,他明明是個守約的人,對老師、對同學、對朋友,他從不遲到半秒鍾,唯獨在她麵前,他喪失了時間觀念。也許他太篤定,她一定會在那裏等他,所以他放心地忙自己的事情,不疾不徐趕赴她的約會,他總是忙完了自己的事才會想到她,因為她總在那裏。
  當然也為這件事鬧過別扭,她明明是最沒有耐心的一個人,等的時間長了,難免大發脾氣,也爭吵過無數回。他吵不過她,所以她發飆的時候他總是漠然,她占了上風,可哭泣的那個卻總是自己。爭吵過後就是冷戰,大多數的時候,她轉過身就開始後悔――其實等待也並不是那麽難熬的一件事,她說。於是,隻需他一個電話,她又忘了所有的不快,笑著投入他的懷抱,好了傷疤能夠徹底地忘了疼,何嚐不是一種福分。
  有時他也會說,對不起,下次我會早一點。可以下次她依舊在等。
  有一次她在他樓下等得實在不耐,便忍無可忍得衝上了他宿舍,竟然看見他萬事俱備的模樣,卻環抱著書,坐在床沿發呆。那是她第一次看見發呆的陳孝正,像個茫然失措的孩子,他本是那樣堅定而清晰地朝著一個方向走,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一個人,幾曾何時也有了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
  她不要想不要想,他每次雖然都遲到,但從不失約,隻要她最終能等到他,過程如何都無所謂了。
  陳孝正有一次對她說,“其實你沒有必要這樣等。”
  鄭微笑嘻嘻地,“我也想過遲到幾次,讓你嚐嚐等我的滋味,可我害怕如果是我遲到的話,你不會在那裏等我。所以我還是早到一會吧,你不也整天說我遊手好閑的。”
  她說完,陳孝正低頭專注地看她的《土木工程概論》作業,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很久之後,他說,“鄭微,你寫作業真馬虎,這個鋼筋的配比率錯得真離譜。”
  她心不在焉地一眼掃過去,“是嗎,可能是我算錯了。”
  他大為不滿,“你知不知道小小的差錯有可能讓一棟大樓倒塌,你這樣馬虎草率,能做一個土木工程師嗎?”
  “我不是讓你幫我檢查檢查嘛?用得著那麽大動肝火?”她嘟囔。
  陳孝正看了她很久,最後歎了口氣,“大概是我太小題大做了,不過鄭微,我跟你不一樣,我的人生是一棟隻能建造一次的樓房,我必須讓它精確無比,不能有一厘米差池――所以,我太緊張,害怕行差步錯。”
  她坐在他的膝蓋上,撒嬌地勾住他的脖子,“我不就是你一厘米的那個差錯?阿正,老師不也說,任何一棟建築都允許存在合理範圍內的誤差,我這一厘米不足以讓你的大樓崩塌。”
  他放下作業本,緊緊回抱住她。他害怕他愛上了這一厘米的誤差,把整棟大樓都拋在了腦後。

  第二十章
  大三的新學年剛開學,鄭微她們就要從原來的宿舍搬往學校新建的女生宿舍大樓,她的行李一直是最多的,陳孝正也自然被她拉來充當苦力。那一天學校特許男生在舍管阿姨的眼皮底下進入女生宿舍,陳孝正第一次見到402的廬山真麵目,他一到,阮阮就鬆了口氣地說,“你來了就好了,這個爛攤子就交給你了。” 
  “鄭微,不要告訴我宿舍最亂的那張床就是你的。”陳孝正指著其中一張床問,果然,他在她的一陣幹笑中得到了料想中的答案,不由歎氣,“細節反映了一個人的生活態度,你就不能有秩序一點。”
  “亂中有序,亂中有序。”鄭微敷衍道。
  他認命地給她收拾東西,鄭微鞍前馬後地跑腿,倒也殷勤。整理到她床前的小百寶箱時,一本不算新的《安徒生童話》掉了出來,陳孝正把它撿起來拿在手中,“你果然還處在看這種讀物的階段,居然還放在床頭。”
  鄭微忙說,“給我,給我,我來拿。”
  他卻不著急給她,翻了翻,隨口說道,“我小時候倒是沒有看過這種童話書了,借給我看看可以嗎?”
  他這句話本身就隻是一個象征性的禮貌問句,一本書而已,借給他又有什麽不可以,隻是鄭微忽然沉默了。他當然不知道,這本書對於她而言,不僅僅是一本《安徒生童話》,那代表了林靜與小飛龍所有的記憶,隻屬於他們兩個人的記憶。林靜走了,至今杳無音訊,他曾是她成長過程中最重要的人,可現在她擁有的也不過是這本書而已。
  “不可以嗎,我隨口問問罷了。”陳孝正有些意外,但也不為難她,合上書便遞回她麵前。
  鄭微咬了咬自己的下唇,她心裏忽然很矛盾,然而林靜已經把她和她的回憶丟下了,阿正才是她現在最最喜歡的人,她什麽都願意跟他分享,何況是一本書。
  “給我幹嘛,你想看就拿去吧,不過記得要給我哦,這本書陪伴我很多年了。”
  他笑笑,將書收到自己的外套口袋裏,繼續當她的搬運工。挪到漂亮寬敞的新宿舍之後,自然又是一番忙活。
  次日是星期六,鄭微和陳孝正約好一起去圖書市場淘書。圖書市場跟書店不一樣,書多且繁雜,價格也比書店優惠,最吸引沒錢有時間的學生一族。出門的時候,阮阮提醒她回來得早一點,下午說好了宿舍集體出動去吃火鍋,慶祝她們集體的“喬遷之喜”,鄭微答應著知道了,就興衝衝地出了門,因為在此之前她和阿正都隻是在學校同進同出,他又不愛逛街逛公園,這一次去圖書市場可以說是他們兩人第一次正式的校外約會。
  也就是這一次,他讓她在學校禮堂門口從早上8點半等到了10點半,當他姍姍來遲,略帶歉意地說著自己的理由時,她反複地在心裏說,別生氣別生氣,不要把這樣難得的一天弄砸了。可是依舊裝不出高興的樣子,隻得捂著耳朵,“我不要聽理由,你這個遲到大王,下次再這樣我不理你了。”他見她這個樣子,也選擇了不再解釋。
  她的壞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上了公車不久,又開始歡聲笑語不斷,他本來話就不多,可今天更加出乎意料地沉默,她說了好幾個笑話,把自己逗得前俯後仰,可他依舊眼神漠然。到達圖書市場之後,他說她話太多,吵得他無心找書,建議兩人分頭行動,她雖不樂意,但也沒有辦法,隻得各自行事。
  這時的鄭微已經有些察覺到他的情緒有點不對頭,他今天的冷淡已經超出了平時正常的範疇,可她完全不明白問題的症結在哪裏,當然也找不到解決的辦法。她也試過問他,“阿正,你是不是有什麽不高興的事?”他想也不想地否認了。於是,她更是二丈和尚摸不著頭腦,自己也連帶變得悶悶不樂了。
  這樣不妙的情緒在回去的路上攀到了頂峰,擁擠的公車上,他們麵對麵站著,一路無話,鄭微在思考著自己是不是什麽時候得罪了他而不自知,因為陳孝正雖然孤僻,但並不是不講道理的人,也並不小氣,他的不愉快必定事出有因,她想得出神,連身邊有人不斷擠向她也猶不自知,最後是陳孝正用力地拉了她一把,將她扯到自己身後,鄭微吃痛,大為不滿地說了聲,“幹嘛呀?”陳孝正卻不理她,對著原本站在她身後的一個中年男子厲聲道:“一大把年紀了還占這種便宜,未免太下流了一點!”
  那一臉道貌岸然的中年男人本想反駁,但看陳孝正厲聲嗬斥的模樣,料定他雖年輕也不是好惹的,隻得嘟囔了幾句,“都是誤會之”類的話。陳孝正不再看他,到了該轉車的下一站,車門一開,拽了滿臉通紅的鄭微就下了車。
  這一站下車的地方距離轉車的地點還有幾分鍾的路程,他走了幾步,就鬆開了她的手,自己大步流星地往前走。鄭微忙跟上去挽住他,“幹嘛不理我?”
  他“嘖”了一聲,甩開了她,“別拉拉扯扯。”
  鄭微已經憋了一天的氣,被他這一甩之下頓時爆發了出來,“你什麽毛病呀,有什麽不高興你就說,你不說我怎麽知道哪不對呀。”
  他不理她,可她是個牛脾氣,哪裏吃這套,於是用力在背後推了他一把。他無奈回過頭來,憤聲道,“你有沒有一點腦子,半點自我保護意識都沒有,剛才怎麽不見你這麽神勇?”
  鄭微怒從心起,“就算是為剛才的事,你犯得著這樣嗎,那是我願意的嗎!陳孝正,我最討厭你這樣什麽事都藏著掖著的人,你根本就不是為了剛才的事跟我較勁,有本事就把事情攤開了說,再這樣下去我真的受不了。”
  他冷冷看著她沒有說話。
  鄭微氣極了,她已經忍了很久,實在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不說話算什麽,有事情就往心裏去,連說出來的膽量都沒有,你算什麽男人?”
  他眼簾垂了下來,放柔了聲音,“算了,是我不對,我沒生你的氣,就是自己心情不好,我們回去吧,別在大街上吵。”他說完用手去拉她,這一次換她一把揮開,“想翻臉就翻臉,說沒事就沒事,你還是不肯說理由,你當我是誰?”
  “跟我回去再說。”他隱忍地說道,再一次拉起她的手,她站在原地紋絲不動。
  “你不肯走是嗎,那算了。”他一個人朝前走去,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從口袋裏掏出她的那本《安徒生童話》,遞還到她手中,“對了,這本書我看完了,還給你,謝謝。”
  直到他消失在鬧市區的人海裏,鄭微都仍然不敢相信,他真的就這樣把她一個人丟在了大街上,她想喊住他,沒張開嘴淚水就流了出來,隻得嗚咽著蹲在原地,滿街的行人來去匆匆,整個城市最繁華的地段,年輕的鄭微第一次感覺到刻骨的孤單。
  她把頭埋在膝蓋裏無聲地哭泣,直到淚都流幹,手裏還緊緊抱著那本《安徒生童話》,為什麽童話裏沒有說,王子一個人離去後,公主應該怎麽辦。她本能地覺得是這本書是問題的根源,忽然想起似的急速地翻動著書頁,一次又一次,終於,在其中一頁裏,她找到了一張小小的照片,照片裏,十七歲的鄭微笑得燦爛無邪,身邊的林靜也微笑著,單手攬在她的肩上。
  她記憶裏的一扇門轟然打開,那是她至今為止最後一次跟林靜的合影,地點是在家鄉的廟會上,身後熱鬧喜氣都隻是為襯托照片裏相親相愛的少年男女而存在的背景,那時的鄭微,從來不知“愁”字為何滋味。照片是用林靜家的相機,請路過的行人拍的,沒有多久,他就去了美國,所以這張照片她竟然從未得見,這本《安徒生童話》她從林靜宿舍帶回來之後,也一直放在床頭,連翻看的勇氣都沒有,更沒有想到他會把它夾在書頁裏。
  她木然地翻轉照片,後麵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清雋字體,“我的小飛龍――LJ 19XX年2月X日”。他習柳體,寫得一手極好的書法,連帶鋼筆字都頗有風骨,這個筆跡,她怎麽會不記得?她茫然地把照片和書抱在胸口,依然不知是喜是悲。曾經以為天長地久,一輩子相隨的一個人,還不是一聲不吭地遠走異國,他還不是最終丟下了他的小飛龍?就像阿正把她丟在了大街上。
  想起阿正,她忽然一個激靈,難道這就是他悶悶不樂的原因?他看到了這張相片,所以生氣了?是吃醋嗎,冷淡寡情的陳孝正為她吃醋?有可能嗎?她自己都不敢確定。
  可是為什麽他寧可一個人憋在心裏也不當麵問她?換做是她在他的物品裏找到這樣一張相片,她會毫不猶豫地當麵問個究竟。可惜他不是她。她問自己,如果他當麵質問,她會怎麽回答,說這張照片是一場誤會?不,不,她不會這麽說,她會告訴他,照片裏的這個人是她曾經深深喜歡過的一個男孩,即使這個男孩後來不告而別,他仍然是她心目中最重要的一個人之一,這是一段她不能,也不願意抹煞的記憶,隻不過,現在小飛龍一心一意地愛著的,想與之共度一生的人,隻有他陳孝正,她不會騙一個她愛著的人。
  很多時候鄭微自己都感到奇怪,為什麽她能在失去林靜之後這麽快地愛上阿正,難道她對林靜的感覺那麽不堪一擊?事實上這些年來,她經常想起林靜,想著他一個人在美國過得好不好,會不會孤單?她喜歡過他,他比她的親人還親,所以她短暫的埋怨過後,並沒有記恨,更多的是牽掛和對他不告而別的難以釋懷。她不能說她對林靜的感情是誤會。然而,如果遠走美國的那個人是阿正――她連想都不敢想,不過可以肯定的是,她會恨他,一輩子都不原諒他!
  可惜他不問――如果他真的是為這件事介懷的話,他連解釋的機會都沒有給她。鄭微擦了擦臉上殘餘的眼淚站了起來,吸了吸鼻子就往回去的方向走。她有點輕微的路癡,這一段相似的岔路太多,居然繞了一個圈才成功地找到公車站。
  大約五分鍾後,氣喘籲籲的陳孝正匆匆跑回原地,已經不見了鄭微的身影。他挫敗地抓緊自己的手,她一個人走了,他從來沒有想過,當她不再原地等待他的時候,他原來也害怕。
  是的,他很介意,當他無意中看到那張相片的時候,有生以來第一次嚐到了酸澀的味道,他的鄭微,在另一個人的懷抱裏笑得如此甜美。其實是多麽老套的戲碼,可隻有經曆過的人才明白個中滋味。他何嚐不知道,拍這張照片的時候,鄭微應該還沒有認識他,照片裏兩人的姿勢雖然親密,但單手攬在肩膀上也完全可以是親人和知交好友間的行為,即使後麵有著“我的小飛龍”那樣的字樣,也隻能證明那是她的往事,他控製不了的往事。
  他完全相信自己擁有的鄭微比照片裏的那個人更多,從月光下的籃球場到後來的親密,她的懵懂和生澀完全不是偽裝。究竟是什麽刺傷了自視甚高的陳孝正,是她把書給他時,那珍愛而猶豫不決的眼神,還是那個叫“LJ”的男孩眼裏真正的淡定?那種發自內心的淡定是陳孝正渴望而不能擁有的,他驕傲,他冷靜,但他唯獨沒有這種淡定的本質――那就是與生俱來的自信。他甚至注意到那人有著一雙修長而漂亮的手,這樣的手跟鄭微多麽相似,隻有常年生長在良好生活環境中的人才會有這樣一雙手。
  昨天晚上,他對著這張照片,居然長時間無法入睡,不知道這張照片的主人去了哪裏,如果那個人還在,是否現在擁有小飛龍的人就不會是他陳孝正,而他是否可以比那個人更能嗬護小飛龍的那雙手,不讓她因他而吃半分的苦,他做得到嗎?他為自己的不確定而感到絕望,更發現自己原來懦弱到連問她的勇氣都沒有。他最後的武器就是冷淡她,讓自己相信,她在他心中沒有那麽重要。
  原來就連這樣也不行。

  第二十一章
  鄭微回到學校,正好趕上了舍友的火鍋聚會,六人殺至學校側門的火鍋店,點了滿滿一桌的生料,精打細算的朱小北還特意在附近的超市裏買了一件打折的啤酒。
  麻辣的火鍋吃得幾人齜牙咧嘴的,鄭微辣得沒命地喝了口啤酒,嗆了一下,忙著用紙巾拭著眼角的淚水。雖然她更往常一樣活潑歡笑,可阮阮總察覺到她跟陳孝正從圖書市場回來後,情緒有那麽點不對,可是當著那麽多人,也不便馬上問她。
  她們所謂的“六大天後”,除了何綠芽之外,酒量都不差,一件啤酒很快消耗了大半,喝了最後,就成了六個女孩胡吹海侃。輪到說鬧,鄭微和朱小北都是當眾的楚翹,朱小北大聲說了個帶顏色的笑話,幾個人笑成一團。
  “豬北,你真黃!”鄭微倚著阮阮笑個不停。
  朱小北說,“什麽呀,我這種人,就像香蕉,皮兒是黃的,內心可潔白得很,咬一口,還香噴噴的,不像有些人,外表光滑著呢,其實就是個臭雞蛋,磕開來,臭不可聞!”
  “說誰呢你。”鄭微指著朱小北笑罵,“我看你就是個榴蓮,最臭就是你!”
  “榴蓮有人覺得臭,可有人覺得那是全世界最香的。”卓美提醒道,“比如說我,我就覺得很香,哈哈。”
  “你吃什麽不香?”黎維娟白了卓美一眼,“我喜歡石榴,剝開來裏麵一顆一顆的,女人呀,就要多長幾個心眼。”
  鄭微捂著自己紅彤彤的臉,傻笑道,“那我肯定就是紅蘋果,又漂亮又好吃,綠芽是柿子,熟了都不能用力捏,卓美是紅毛丹……”
  “為什麽呀?”什麽都無所謂的卓美也不幹了。
  “你跟紅毛丹一樣,一看就很東南亞。”大家都笑了,鄭微又說,“我們家阮阮是人參果,大家都想吃,也有不是誰都吃得了的,就便宜了趙世永那隻猴子。”
  阮阮笑了,“你就是古靈精怪,我說呀,女的是什麽都不要緊,就怕遇到了傳說中的洋蔥王子,你想要看到他的心,隻有一層一層地剝掉他的外衣,在這個過程中他不斷地讓你流淚,最後才知道,原來洋蔥根本就沒有心。”
  鄭微愣了一下,“沒有心的洋蔥王子……可是如果沒有試過,沒有流過淚,怎麽知道它沒有心?”
  黎維娟站起來,兩手往下按了按,“大家聽我說,我覺得吧,最好的男人就像貨架上最貴的水果,好吃,但是你得看看你有沒有吃到的本事和實力,大家都是普通人家的孩子,誰也不是什麽王公貴族的後代,所以,這就是一場博弈,關鍵是眼要準,手要狠,用最合理的價錢辦最好的事。你也別盯著那最貴的,咱買不起,等到打折的時候都臭了;也別貪小便宜省錢買那廉價的,吃了一口你吐都來不及,正確的選擇是廣泛地進行市場調查,了解行情,該出手時就出手,用盡自己每一分錢,盡可能買到最值得的東西。”
  朱小北半真半假地鼓掌,“黎大師,您這是至理名言,我們又受教育了。”
  鄭微困惑了,“黎維娟,我覺得你說的不對,最值得的那個水果我不喜歡吃怎麽辦,還是得找自己喜歡的吧。”
  黎維娟不以為然,“這就是你傻的地方了,再好的味道,再好的買相,嚼到嘴裏其實都差不多。你看你,明明兜裏有錢,可以買到許公子那樣的進口水果,你偏買了陳孝正那樣國產的。”
  何綠芽咋舌,“陳孝正還不好呀,我覺得他很好呀,就是不太理人,我聽說很多女孩子都背地裏挺迷他的。”
  “你懂什麽,價值是比較出來的,陳孝正是好,他對於我們很多人來說就是買不起的東西,可是在我們鄭微有那麽多資金的情況下,完全可以挑到更好的,比如許公子,你看阮阮,人家就聰明,她的趙世永敢說不是高幹家庭出來的孩子?”黎維娟說。
  阮阮說,“話也不能這樣講,我找世永,是因為我喜歡他這種水果的味道,我想微微挑陳孝正也一樣,而且陳孝正除了家境,沒有任何比不上許開陽的地方,男人隻要有上進心,就是潛力股,他那麽聰明有才華,以後一定前途不可限量。”
  黎維娟搖頭,“阮阮,你別忘了,說到底,所有的女孩都是荔枝,新鮮不了多少天,別用有限的青春去等一個男人不可預知的前程,等不起的,吃虧的到頭來是自己。”
  她一說完,眾人皆不語。很久之後阮阮才說了一句,“你說得也對,青春是終將腐朽的,時間對誰都公平,誰都隻有這幾年新鮮,誰都輸不起。”
  都是二十來歲的女孩,誰不知道青春可貴,大家各自都想著自己的心裏事。鄭微自然想到了阿正,回來的路上,她一度賭咒再不理他了,可是漸漸地又開始後悔,她不應該走那麽快,要是他回過頭來找她,這該怎麽辦?他對她沒有她對他那麽好,那也許是因為他愛她沒有她愛他多,可愛情畢竟不是做生意,怎麽可以要求絕對的公平,如果一定要有一個人愛得比較多,那就是她好了,如果她付出十分,他隻回報五分,那她就給他二十分,他不就可以給她整整十分?
  阿正是愛她的,即使他不說,即使她不知道這樣的愛有幾分,可她相信她的直覺。
  也許是她比較傻,她說不出黎維娟那樣的大道理,可她隱約知道,有些東西不是那麽個算法的。是她自己決定要去愛的,沒有人逼她,那就隻需認真去愛便可,付出的時候她不也是快樂的嗎?青春是有限的,這沒錯,但她就更不能在猶豫和觀望中度過,因為她不知道若幹年之後的自己是否還能像現在一樣青春可人,是否還有現在這樣不顧一切的勇氣,那為什麽不就趁現在,趁她該擁有的都還擁有的時候,竭盡所能地去愛?
  她不知道別人是怎麽愛的,可她鄭微的愛情就是這樣。
  於是她把手裏的啤酒杯往桌上一放,“見鬼去吧,什麽終將腐舊的青春,我賭一次永恒!”
  幾人意猶未盡地回了宿舍,鄭微第一個去洗澡,她感到有點累,一天裏情緒大起大落了幾回,現在隻想安穩地躺在床上,明天,不管他的態度如何,她都要找他說個清楚。
  剛洗好出來,阮阮抱著換洗的衣服接著往洗澡間裏走,她笑著對鄭微說,“微微,我喝多了一點,覺得有點渴,又不想喝白開水,麻煩你個事,幫我到樓下小賣部買瓶牛奶好不好。”
  這有什麽難的,鄭微爽快地答應了。她隨便套了件衣服,拿了錢就往樓下跑,剛到樓下,就看見站在樹下的陳孝正。
  她著了魔似地朝他走去,站定在他麵前,連說話都忘了。
  即使是洗了澡,陳孝正還是敏感地察覺到了她的酒氣,他說,“又喝酒,最煩你喝酒了。”
  鄭微嬌憨地笑了笑,“別說煩我,說一次喜歡我。”
  他低頭,沒有出聲。
  她又開始搖晃著他的手耍賴,“說吧,說吧,你今天讓我哭了,說點讓我高興的,一句就好。”
  陳孝正的回答是用力擁住她,他抱得那樣緊,她一度以為自己快要喘不過氣來,她傻乎乎地想,也許她願意這樣死在他懷裏。
  兩人坐在靜謐的茅以升塑像園的時候,她把頭靠在阿正肩上,他問她,“每個人明明都是獨立的個體,一個人怎麽能那麽依戀另一個人,以至於離不開也忘不掉。”
  她說,“把你換成我,讓你有我的思想,過我的生活,一天就好,可能你就會懂。”
  過了一會,她直起身子,正色對他說,“為什麽你不問我照片裏的人是誰?”
  陳孝正看著別處,“不知道為什麽,昨天和今天白天的時候害怕知道答案,現在又覺得他是誰,並不是問題的關鍵。”
  他可以不想知道,但是她想說,“照片裏的人是林靜,他是我從小喜歡過的一個人,後來……他去了美國,阿正,現在我愛你,可我不能對你說,我會徹底忘了他,他是我回憶的一部分,我珍惜我的回憶。”
  他低頭吻她,當她臉色陀紅地在他懷裏喘息的時候,他低聲問,“他也吻過你嗎,他比我好嗎?”鄭微樂了,“你真笨!”
  平息下來之後,他抱著她說,“我沒有跟你說過我家裏的事吧,我們家是單親家庭,我沒有爸爸……”
  鄭微插嘴,“我也是單親家庭的小孩!”
  陳孝正搖頭,“不一樣的,你至少父母健在。我爸爸卻很早就病世了,我是遺腹子。我父母都是我們那一個大型機械廠的職工,我爸很有才華,他在世的時候是單位裏的總工,隻可惜去得太早,我爸媽感情很好,他走的時候在我媽肚子裏才三個月,聽說包括我外婆在內,很多人都勸過她把孩子打掉,她死也不肯,說有了這個孩子,她才能活下來,大家都沒有辦法,所以世界上才有了我。
  你沒有辦法理解一個寡婦對待惟一兒子的心,對於我媽來說,我就是她的整個世界,她長得很好,年輕的時候也有很多男人不嫌棄她帶個拖油瓶,願意娶她過門,她通通一口回絕,都說寡婦門前是非多,我也知道她一個人不容易,這麽多年,她為了我,硬是把找個伴的念頭生生掐斷了,她總是說,‘你知道嗎,阿正,看見你,我就覺得你爸還在,他就在我的身邊,隻不過我看不見他,我怎麽可以再找,把你養大,讓你成才,我什麽都滿足了’。我爸不在後,她一個女人拉扯個孩子過活是很不容易的,機械廠的效益一年不如一年,她為了我,把一分錢都扳成兩半花,幾乎是從牙縫裏省出錢來供我上學,盡量給我好的生活,自己則勒緊褲帶過日子。真的,我就是她的一切了,有些事情你沒法理解,直到我念小學,她還風雨不改地到學校來接我,中學之後,在我的抗議下,她不敢來了,但是她計算好從學校到我家的路程,我隻要無故晚歸了十分鍾,她在家都要急瘋了,她說我要是有什麽事,她這輩子就算是全完了。
  她那樣期盼我成才,希望我成為我父親那樣的人。小孩子總是愛玩,我十來歲的時候有一次,因為一次貪玩,很晚才回到家,連作業都沒寫,她就燈也不開地坐在沙發上等我,我一回來,就沒頭沒腦地打,用手,用鞭子,當時我的背被抽得都是血痕,我第一次那麽討厭她,不就是玩了那麽一回,就一回,她居然下那麽狠的手,可是後來她抱著我哭了,哭得比我還淒慘一萬倍。她反複地強調,阿正,你是我的全部,你是我的希望,你不能行差步錯,一步也不行!她哭得我的衣服都濕透了,那一次我才明白,一個人要是傷害了另一個他愛的人,絕對比被傷害那個人更痛。
  她近乎卑微地討好著我的老師,從小學到中學,就一個很樸素的觀念,她希望他們好好教育我,這樣我才有出息。所以,下雨的時候,她上著班特意從單位請假出來,給我送傘也給老師送傘,她還在上著課的時候給班上送一些東西,她沒有什麽錢,無非是送些訂書機、黑板擦之類的,老師很為難,同學們都笑她,的確挺好笑的,但是我笑不出來,因為我明白她的心。她的愛太重了,壓得我喘不過氣來,但是沒有她就沒有我,所以我不能辜負她,我隻有向前走,把所有的事情都做到最好,要成才,要有出息,不能讓她失望,絕對不能!
  微微,我說這些,不是要你同情我,我隻希望你知道,我是這樣一個人,有些事情是生來就注定的。我知道我要走的路,也知道我一定會到達那個地方,可是我唯獨不知道會有你。”
  鄭微從來沒有聽他說過這麽多話,他描述的是一個她所不了解的世界,她唯有緊緊地依偎著他,“到達你的目標跟我並不矛盾呀。”
  他用下巴摩挲著她的頭發,“但願如此,微微,但願如此。”
  “今天的事,還是你不對!”她指責道。
  他忽然紅了臉,有些吞吞吐吐地說,“我當時沒想那麽多,就覺得心裏不舒服,那我道歉吧。”
  “道歉誰不會呀,打我一大棒,才給顆小糖,你過意得去嗎?”她得理不饒人。
  “那你要什麽。”
  她說,“阿正,給我個未來吧。”
  他別無選擇,閉上眼,輕輕點頭。
  “我們在一起多久了?”
  “快一年吧。”
  “是十三個月,怎麽才十三個月呀。”
  她重重地歎了口氣,她覺得自己跟他在一起應該有半輩子那麽長了,原來不過是十三個月,她現在覺得,青春有什麽用,她恨不得一夜之間跟他一同白頭,頃刻就白發蒼蒼,到那時塵埃落定,一切都有了結局,便才是真正的天長地久,再也沒有未知的未來和變故,再也沒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把他們分開。

  第二十二章
  鄭微她們跨入大三的門檻之後,本該光榮畢業的老張因為同一學年兩門必修課補考未通過而慘遭留級,再一次印證了圍棋社即留級社的流言。老張為人一向不錯,對此鄭微她們一幹人都深表同情,隻是不理解,專業課的補考都是在學院內部進行的,彈性相當之大,以老張的人脈和長袖善舞的交際能力,按說斷無可能落到留級的地步。不過他本人倒是滿不在乎,逢人便說,“母校風光如畫,師弟師妹如此可愛,我怎麽忍心拋棄他們提前離開。”留級後的日子,他照樣樂嗬嗬的,該幹嘛幹嘛,據說在校外還跟朋友合夥倒騰著一些小生意,大多數時間在校內都看不到他的蹤影。
  老張算是極少數跟陳孝正關係不錯的人之一,陳孝正承認老張的豁達很少人能夠企及,但仍然極度不認同他的生活方式和學習態度,當然,別人想怎麽生活他管不著,但老張留級事件後,這便成為他時常對鄭微耳提麵命的一個反麵教材,他相當擔心以鄭微的散漫和好逸惡勞會有步上老張後塵的可能。鄭微覺得他簡直就是杞人憂天,她雖談不上勤奮,但距離留級畢竟還有很遙遠的距離。不過,話又說回來,她心底仍為他越來越經常流露出對自己的關切而暗自竊喜。
  她常說,“阿正,多虧你們建築是念五年的,這樣就可以多陪我一年,我們一起畢業,真好。”
  陳孝正卻總是說,“正因為這樣,我要多受你一年的折磨。”
  “難道我不是甜蜜的折磨嗎?”鄭微大言不慚,繼而又問,“你有沒有想過畢業後要做什麽,我們都留在G市好不好,我喜歡這裏,離你家也近。”
  他愣了一下,沒有立即回答,隻說,“還那麽遙遠的事,到時再說好嗎?”
  “怎麽遙遠了,時間過得很快的,反正你去哪我就去哪,你快說,要是畢業了,你最想到哪裏工作,說嘛說嘛!”
  他被她搖晃著,隨口說道,“一定要選的話就中建集團吧,在國內,學建築和土木專業的畢業生進企業工作的話,中建應該是最好的選擇。”
  “那好,我畢業了也到中建去,到時就可以跟你在同一個單位工作了。”鄭微拍手道。
  陳孝正笑了,“說得輕鬆,就算G大已經是南部最好的理工科大學,中建也不是說進就進的,每年投簡曆的人多得成千上萬,招聘的也不過是幾十個人。”
  鄭微不服氣,“你能進我也能進。”
  “好吧,就算大家都能進,總不能每天上班看著你,下班還看著你,那我真的要被煩死了。”他無奈。
  “你說什麽,每天下班後都要看著我?意思就是你承認以後都要跟我在一起了是嗎,哈哈,這算承諾嗎?快說是不是。”她立刻抓住了他話裏的關鍵詞。
  他想了想,也不由得笑了,然後強忍著笑意說道,“你想進中建,現在就給我努力點,別整天遊手好閑的。”
  鄭微哪裏還聽得進去他的告誡,隻要一想到今後的日子,做夢都要笑出聲來。她不著急不著急,跟身邊這個人還會有很長很長的時間,那是一輩子的朝夕相處,一輩子!
  大三下學期剛開始不久,鄭微和阮阮之前發生了一次不大不小的摩擦,而事情的根源隻是來自於一個電話。
  那天晚上趙世永第一次打來的時候阮阮正好在洗澡,電話是鄭微接的,趙世永也知道鄭微是阮阮在大學裏最好的朋友,大家在電話裏都混熟了,時常也會說笑幾句,阮阮從來不以為忤。
  鄭微說,“阮阮洗澡呢,有事你過一會打來吧。”
  趙世永跟阮阮一樣,說話慢條斯理地,“沒事,就隨便打電話問問她,等下她出來後,你告訴她我給她打過電話就好了。”
  他電話那頭的背景聲相當嘈雜,有些詞句鄭微一時沒聽清,就多問了一句,“你那邊好吵,在什麽地方呀。”
  趙世永好像還在跟身邊的人說話,聽見鄭微問,就隨意地說了句,“朋友生日,在KTV慶祝呢。我先掛了,麻煩你跟阮阮說一聲。”
  電話剛掛上不久,阮阮就洗好澡走了出來。鄭微告訴了她剛才的電話,阮阮“哦”了一聲,擦幹了頭發就給趙世永撥了過去。鄭微坐在旁邊百無聊賴地翻著本雜誌,直到阮阮也結束了通話,她才笑著說,“又互相查崗了?怎麽掛得那麽快,以前可都是不煲到電話發燙不罷休的呀。”
  阮阮也打趣她,“我們要是像你跟陳孝正那樣整天黏在一起,才用不著打電話呢,他說在同學家吃飯,不方便聊天,所以才掛了。”
  鄭微點了點頭,又看了幾頁雜誌,忽然想起了一個問題,“阮阮,不對哦,五分鍾前我隨口問你們永永在哪,電話那頭那麽吵,他還跟我說是在KTV給朋友慶祝生日來著,怎麽一會就跟你說在朋友家吃飯了。”
  阮阮愣了愣,隨即笑著說,“你記錯了吧。”
  “不會,我怎麽可能記錯,他真的說他在KTV,我聽得很清楚的。”鄭微放下雜誌認真地說。
  “哦,那有可能是我聽錯了,我的梳子呢,剛才還看見的?”阮阮到處找著她的梳子。
  “不就在你麵前嗎?”鄭微把梳子遞到她麵前,疑惑地說,“這都能聽錯,阮阮,他不會騙你吧,不是還跟你說在朋友家吃飯,不方便接電話嗎?在朋友家能有那麽恐怖的音樂聲?”
  她沒有想到一向溫和的阮阮忽然把梳子重重地放了下來,“他怎麽可能騙我?我都說了可能是聽錯了,你那麽較真幹嘛?”
  鄭微嚇了一跳,她從來沒有見過阮阮用這麽生硬的態度跟任何人說話,尤其是身為好友的她,而她明明是出於對朋友的關切,說出她聽到的和想到的事而已。
  她看了阮阮一眼,悶悶地說了聲,“好吧,算我多事。”就丟下雜誌爬上了自己的床,阮阮欲言又止,終究什麽都沒有說。
  這一場冷戰來得全無根由,第二天,鄭微在跟陳孝正吃午飯的時候委屈地向他說起了自己的苦惱。
  陳孝正一言不發地聽了她說完,然後才說道,“你呀,就是頭腦太天真,這種情侶間的事情,就算是好朋友,也是少說為妙。阮莞這個人跟你不一樣,她是聰明人裝糊塗,心裏什麽都明鏡似的……”
  “我也明鏡似的呀。”鄭微搶白道。
  “你?你是看上去挺聰明的,其實就是個傻孩子。”陳孝正評價完畢,繼續吃飯。
  鄭微撥動著碗裏那些可憐的糧食,把不吃的菜全部挑到陳孝正的碗裏,不服氣地說,“那你的意思就是說是我不對了,我什麽事都跟她說,她倒好,莫名其妙地跟我發脾氣,好吧,你們都是聰明人,就我一個是傻子,那我自己跟自己玩還不行嗎?”
  陳孝正安慰她,“萬物守恒,所以一個聰明人一般都搭配一個傻子。”
  晚上回到宿舍,鄭微渴得到處找水喝,阮阮提著水壺給她倒了一杯,她氣還沒消,“我才不喝你的。”
  阮阮低頭笑笑,推了她一把,“還生氣呢,說你較真,還真跟我杠上了?”
  “以後我再也不管你的事了,死活都好,跟我沒關係。”鄭微賭氣道。
  阮阮的笑容消散了一些,“昨天的事是我不對,我這不是跟你道歉了?真跟我生氣了?”她見鄭微不說話,歎了口氣,“我們到外邊說。”
  鄭微捧著水杯,心不甘情不願地跟了出去,走到走廊外邊人少的地方,阮阮才說道,“其實我知道你是為我好,你沒聽錯,我也沒有聽錯,是我自己不願承認罷了,當時我心情不好,所以說話才衝了一點,你別往心裏去。”
  她這麽一說,鄭微滿腔的氣惱又化成了對她的關心,“這麽說他真騙你了?你們怎麽回事呀,一直不都好好的嗎,怎麽了?”
  阮阮敲著走廊上的欄杆,說道,“其實我知道兩人長時間地分隔兩地是很容易有問題的,真的,異地戀太辛苦了,可是我一直覺得,我和他有足夠的恒心,一定可以熬到終於在一起的那天。我也不知道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忽然我們之間好像就沒有了話題,他說,XXX真傻,兩隻腳上的襪子不是一個顏色都不知道,其實我很想問他,XXX是誰?我說,我們學院的大樓裝修後比以前有味道多了,他就說,我連你們學院以前什麽樣子都不知道……就這樣,我們開始不清楚對方身邊的人和事,每天發生在對方身上的經曆和出現在對方身邊的人該有多少,可是我們什麽都不知道。在我們沮喪的時候、高興的時候、傷心的時候,對方都不在身邊,就隻能靠電話,以前一聊就是一晚,恨不得把一天的點點滴滴通通告訴他,慢慢地電話就越講越短,相互描述那些對方陌生的東西是很無味的,我們彼此都感興趣的也隻有從前的那點回憶而已,可是再好的過去,回憶的次數多了,味道也就淡了,後來我才忽然發現,我竟然在很努力地尋找話題,越找就越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我想,他應該也一樣。現在我們通電話,說得最多的也就是相互匯報行蹤,可是他真傻,連謊話都說得前言不搭後語。”
  鄭微皺眉,“這麽說,趙世永那家夥真的在說謊話?阮阮,你為什麽不找他問個清楚,看看他究竟幹什麽壞事去了?”
  “不,我不想問。”
  “為什麽?”
  “因為我還不想分手。”
  “這,這算什麽邏輯?”鄭微不解。
  阮阮說,“很多東西就像氣球一樣,看上去很美,但你不能戳它,一戳就‘砰’的一聲,什麽都沒有了。我不介意他偶爾的謊言,真的,這沒什麽,我隻是害怕我們變得陌生。世永,他是我第一次喜歡的男孩,希望也是最後一個,我會讓我和他之間恢複如新,在此之前,但願他連裂痕也沒有意識到。說到底,那天是我情緒不好,微微,不好意思。”
  鄭微喝了口水,“我真搞不懂你們怎麽想的。不過說真的,我也一樣,真希望愛上一個人就可以一輩子這麽愛下去,就這麽簡單,多好。”
  那個國慶節長假,阮阮一個人坐火車去了趙世永所在的城市,何綠芽也去探望她那剛畢業不久,在家鄉中學做老師的男友,黎維娟和卓美回家,就連朱小北也因為最近迷上了自助遊,跟校園網上結識的一群驢友去雲南旅行。鄭微本來想回家的,但是又舍不得陳孝正,所以隻得一個人留在宿舍。朱小北出門那天,鄭微死死拖住她的包包,帶著點哭腔道,“豬北,你也走了,丟下我一個人在宿舍裏七天,這可怎麽辦呀?”
  朱小北在宿舍搜索了許久,翻找出一把自己在機械課上自製的榔頭塞到鄭微的手裏,“有敵情的話,關鍵時候就用這個吧,你好自為之。”說罷揚長而去,隻留下鄭微一個人,欲哭無淚。
  長假期間陳孝正閑了下來,正好替一個室內設計公司趕做他們定製的模型,這是他打工收入的主要來源,鄭微也不敢妨礙他,隻得在旁邊充當小工,雖然幫不上什麽忙,但好歹白天兩人有個伴。可是到了晚上,她就不得不回到冷冷清清的宿舍,這才發現整棟女生宿舍樓基本上都人去巢空,尤其熄了燈,就覺得特別的安靜,安靜到詭異。
  第一天晚上她便睡不著,就把豬北送的榔頭放在枕頭邊上,用被子捂住臉,隻留下兩隻耳朵,受驚的小鹿一樣聆聽所有的風吹草動,偶爾有淅淅索索的異常響聲,從小到大所有的恐怖小說和鬼片都在她的腦海裏重溫了一遍,她感覺到黑暗之中,老有一張可怕的臉在蚊帳外偷偷看著她。
  好不容易迷迷糊糊地進入了睡眠狀態,鄭微忽然模模糊糊地聽到宿舍門前有輕微的說話聲,伴隨著有一陣沒一陣的響動。她立刻清醒了過來,屏住呼吸仔細傾聽,還真的好像有人偷偷摸摸地在門口,不知道在幹什麽,細細分辨之下,那說話的聲音竟然有男有女,都壓低了嗓門。
  鄭微全身的寒毛都豎了起來,她偷偷地看了看床頭的鬧鍾,半夜兩點多,怎麽可能還有人在陽台上聊天,更不可能還有男人出現在女生宿舍,但那聲音卻是真實存在的,她的耳朵不會騙她,而且她敢確定,聲音不偏不倚地正好來自於她的門口。難道她真的那麽倒黴,被豬北不幸言中,獨處第一天就有狀況發生?看這響動,不知是企圖盜竊,還是入室搶劫?宿舍裏值錢的東西不多,最寶貴的就是她自己了,要是那些匪類不但劫財,還順道劫色,這可怎麽辦。她摸了摸床頭的榔頭,豬北的手工一向不怎麽樣,這把估計又是她的處女作品,手柄細細的,估計也起不到多大用處,她這麽想著,全身都發涼,隻剩在被子裏打抖的份了。
  害怕到極點之後,她忽然膽向怒邊生,她是誰,她是不畏強權的玉麵小飛龍,與其躺在床上發抖,不如衝出去跟他們拚了,她倒要看看在她門口的是人是鬼。想到這裏,她也管不了別的,拎起榔頭就輕手輕腳地下了床,光著腳走到門邊,憋住氣把耳朵貼在門上,隻聽見一個男的聲音催促道:“快點,快點。”
  她出其不意地把門用力打開,高舉著榔頭就衝了出去。門口真的有兩個黑影,鄭微尖叫了一聲,發現那兩個黑影也尖叫了起來,似乎比她受到的驚訝還要嚴重。
  “誰?”鄭微接著走廊上的光定睛一看,那兩個身影是一男一女,穿著睡衣的那個女的儼然是隔壁宿舍物電係的師姐,另外一個男的是陌生臉孔。
  “搞什麽名堂?”鄭微的榔頭還沒有放下,氣不打一處來,她還沒來得及細想這個時候怎麽會有男生在這裏,反正就覺得他們不會幹什麽好事,鬼鬼祟祟地,把她嚇得不輕。
  那男生顯然也被嚇住了,吞吞吐吐地說道,“我們晾……晾衣服!”
  “有病是不是,半夜三更晾什麽衣服?”鄭微探出頭一看,更是怒火中燒,晾在她們宿舍門口的赫然是一條男性的內褲。她明白了,顯然這對鴛鴦趁著女方宿舍裏的人都不在,在宿舍裏大行不道德之事,不知怎麽的半夜洗澡洗衣服,那師姐不敢把男友的內褲晾在自己宿舍門口的陽台上,誤以為隔壁宿舍沒人,便把這破玩意晾在鄭微她們宿舍門口,即使被人看見了,別人也議論不到她頭上。
  “有沒有搞錯,你們在這亂搞也就算了,還要我們宿舍給你背這黑鍋,這也太過分了,我要讓舍管阿姨評評理!”鄭微戰勝了恐懼,腰杆也直了起來。
  那對鴛鴦連連求情,誰都知道真把舍管阿姨叫來了,事情就不是鬧著玩的了,公然把男友帶回宿舍過夜,這在學校是要受處分的,更不用說名聲掃地了。
  鄭微罵了一通,讓他們把自己宿舍前的東西通通收走,最後倒也沒有真的叫上舍管阿姨,這兩人雖然過分了點,但也不過是想抓緊一切機會在一起,得饒人處且饒人,何苦讓別人身敗名裂?
  她緊緊關上門,猶自驚魂未定,也不管現在幾點鍾,立刻就撥通了陳孝正宿舍的電話,聽到他睡眼蒙朧的聲音,整個人才安心了下來,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跟他說起剛才的事。
  陳孝正聽了,第一反應卻是,“你有沒有腦子,真的是賊的話,你這麽衝出去不是送死嗎?你現在才知道打電話,早幹嘛去了?”
  鄭微哭道,“我不管,反正這鬼地方我是再也呆不下去了。”

  第二十三章
  第二天,鄭微拎著一個鼓鼓囊囊的旅行袋,肩上背著隨身的小包包,風風火火地趕到了陳孝正的宿舍。陳孝正一看她的陣勢,哭笑不得,“你不會把全部家當都搬來了吧?”
  她一邊說,“我全部家當哪止這些。”一邊把包裏的東西一股腦地往他床上倒,他看了一眼,從拖鞋、睡衣、牙刷、毛巾到女孩子的瓶瓶罐罐一應俱全。
  “你確定你要住到我這裏?”他再次置疑。
  鄭微立刻苦著臉說:“你不喜歡呀,我也是沒辦法,昨天晚上那一出,差點沒把我嚇成精神分裂。”
  “可是你一個女孩子,就這麽住到我宿舍裏邊,被人知道了多不好。”
  “那怎麽辦,在這裏我又沒有親戚什麽的,她們回來之前,宿舍我是說什麽也不回去了,你要是不收留我,我晚上一個人上網吧待去。”
  陳孝正麵對她破釜沉舟的堅決,隻得無奈道:“半夜三更上網吧,就更不象話了。好在我們宿舍也就剩我和老張,老張已經幾天不見人影了,你非要住下就住下吧,別人怎麽說也管不著了。”
  鄭微不懷好意地用手肘頂了他一下,“別說得你們宿舍從來沒有女生留宿過一樣,你上鋪的同誌不就三天兩頭把女朋友帶回來過夜嗎?”
  和所有的大學一樣,G大的男生宿舍管理遠沒有女生宿舍嚴格,偶爾有女孩子留宿男友宿舍,是大家見怪不怪的事情,反倒是鄭微以前第一次早上來找陳孝正,看到一個穿著睡衣的女生從他上鋪爬了下來,麵不改色地拿起牙刷去刷牙,讓她目瞪口呆了好一會。她一向自認天不怕地不怕,可這事她以前是想都不敢想的,眾目睽睽之下公然住在一起,這多丟人呀,要不是昨天晚上她被嚇壞了,絕對不可能動起住在他這的念頭,她在心裏想,她隻是形勢所逼,暫時借住他的宿舍,跟那個上鋪的女生可是有本質的區別的,套句朱小北的話,那就是從裏到外都是雪白雪白的。
  想到這裏,她又賊兮兮地問了一句,“阿正,以前你上鋪的女朋友住在這裏,你晚上有沒有聽見些什麽呀?”
  他給了她一個鄙夷的表情,“誰跟你一樣無聊,有事沒事聽這個幹嘛?”
  “晚上多安靜呀,上鋪下鋪的,什麽聽不見,況且我不信你不好奇,一點點也沒有?”她理智氣壯地說。
  陳孝正在她的追問下感到少許的尷尬,“偶爾聽見一點點吧……你別老問這個行不行,就不能說點情趣健康的?”
  鄭微低聲嘀咕,“不說才不健康。”
  陳孝正白天的時間照舊在沒完沒了地拚湊著他的模型,鄭微在一旁看著他,不由自主地嘴角上揚,以前聽說,認真的男人最迷人,她還不相信,現在才知道果真不假。
  其實一個完整的建築模型成型之前需要經曆不少煩瑣的工序,他在這方麵特別突出,跟他的耐心和細致不無關係,要是換了毛手毛腳的她,絕對事倍功半。
  晚上兩人在大食堂吃的晚飯,放假期間,食堂的窗口關閉了一些,可選擇的菜色也少,草草地吃完,她跟著他回到宿舍,他忙活他的,她就在老張的電腦上玩遊戲。
  不知不覺就到了晚上十點半,陳孝正抬起頭,揉了揉眼睛一看時間,“估計這麽晚,老張也不會回來了,你快洗澡去吧。”鄭微聽話地應了一聲,在他床上翻找了一會,抱著換洗的衣服就進了宿舍裏的洗澡間,剛脫了衣服,就聽到有人輕輕敲著洗澡間的門。
  宿舍裏隻有他們兩個,他這個時候敲門,究竟想幹嘛?鄭微忽然就紅了臉,心裏撲通撲通地跳,連帶說話也結結巴巴地,“幹……幹嘛呀?”
  她好像聽到門外傳來幾聲他的咳嗽,“你……你東西掉了。”
  “有嗎?”她掃視了一眼洗澡間掛鉤上她的物品,小花睡衣、毛巾都在,就連帶來的洗發水、沐浴露和洗麵奶都一樣不少。她低頭看了看光溜溜的自己,警惕躲到門背後,“你騙人,我什麽東西都沒掉!”她想起了小時候的一首兒歌,大灰狼在門外冒充媽媽欺騙小兔子乖乖開門,不開不開我不開,媽媽不回來,誰來也不開。
  他聽了她的話,忍無可忍地說了一句,“騙你?我有病呀。你內褲都掉外麵了,不要拉倒!”
  鄭微一聽,臉立刻紅得像熟透了的螃蟹,她再看了一眼,果然是少了這個東西,她心裏暗叫,這下臉丟到家了,她之前怕他看到,故意用毛巾包著小褲褲急匆匆地往洗澡間趕,估計是包裹地不夠嚴實,走得又太倉促,什麽時候它從毛巾裏掉了出來都不知道,居然還被他撿到。她汗顏無比地拭了拭額角的汗,才第一次住到他這,怎麽就鬧出這種烏龍。
  她小心翼翼地將門打開一條縫隙,伸出了一隻手,抓起她要的東西就趕緊縮了回去,關緊了門,晃了晃腦袋,小意外而已,沒什麽沒什麽,她開了水,盡量若無其事地洗澡。
  等到換好衣服走出去,她還是不由自主地低著頭,他半倚在床上看書,一見她走出來,就說了句,“你這丟三落四的毛病總也改不了。”鄭微幹笑了幾聲蒙混了過去,他估計也不好意思就這個話題再深究下去,也在她之後進去洗澡。
  等到他洗了冷水澡出來,看見她穿著睡衣傻傻地坐在他的床沿,不知道在想什麽。他一邊用幹毛巾擦著自己的頭發一邊問,“你怎麽了?”
  鄭微一反常態地支支吾吾,“你確定我們兩個人要擠在這張小床上?我一個人睡都經常覺得太窄了,我經常滾來滾去……”
  “我睡別的床,你睡我的。”他果斷地說。
  “不,不,你還是睡你的床,我睡別的床好了。”她終於意識到自己剛才有鳩占鵲巢的嫌疑,主動說著,然後走到他的鄰鋪,隨手掀開被子,立刻“哇哇”地叫了起來,被子下赫然是好幾雙不知道多少天沒洗過的臭襪子,她捏住鼻子,“太過分了,太過分了。”說完走到對麵的一張床,看著那油亮如鏡麵的被單,再次目瞪口呆。
  “我以為我都算亂了,原來強中自有強中手。”她由衷地感歎,回過頭,看見他也皺著眉打量著那張床。現在她覺得,任誰睡到這樣的一張床上,都是需要相當大的勇氣和決心的,讓他們之中的任何一個躺上去,好像都是比較殘忍的事情。
  “很顯然,這個宿舍惟一能睡人的地方就是你那張床了。那個……其實,我想說我不介意擠一擠的。”
  他有些困惑,好像在思考她提議的可行性。她已經飛快地跳到他的床上,他怎麽決定都行,反正讓她睡那些床她寧可去死,不能怪她賴皮,死道友不死貧道。
  他坐到她身邊的時候,她從毯子裏露出個頭來,義正嚴詞地在床上虛劃了一下,“先說好啊,雖然美色在前,也不準動手動腳,趕緊把那點萌芽的心思也消滅掉!”
  他嗤笑了一聲,“這句話應該我對你說。”
  熄了燈兩人躺在床上的時候,雙方好像都沒有了聊天的性質,好在兩人都很瘦,小小的一張單人床雖然局促,刻意保持距離,倒也不至於體膚相接。鄭微蜷在毯子裏貼著牆在數羊,恨不得立刻進入黑甜鄉,然後一覺醒來又是新的一天。
  她覺得很奇怪,她跟阿正在一起也不是一天兩天,除了“那個”之外,情侶間該有的親密他們一樣不少,在學校約會的聖地裏,他們有過比現在更曖昧的接觸,可是從來沒有任何一個時候,讓她比這一刻感到更多的心虛和尷尬。她認定,一定是情景太特殊,“床”這個地點本身就被賦予了很多令人遐想的空間,而且夜晚的宿舍太安靜了,他們離得又太近,近得他的呼吸好像就噴在她的脖子後方,一陣一陣,燙燙的……
  她努力讓自己安之若素一些,不就是躺在一張床上嘛,這有什麽?可是丟臉的是她的心跳聲好明顯,任誰都忽略不了。他一直不出聲,也不知道睡著了沒有,她卻是越想睡著就越睡不著,漸漸地覺得保持這個緊貼著牆的姿勢有些難受,偏偏不敢動彈,怕一翻身就驚動了他。於是她暗暗叫苦,這不是自己找罪受是什麽,早知道,她還寧可握著小北送的榔頭睡在自己的床上呢,嚇死估計都比憋死好受一些。
  她感到手腳都有些僵了,剛剛小幅度地舒展了一下身子,還沒碰到他呢,就聽見他在黑暗中不耐煩地“嘖”了一聲,“你不好好地睡覺,亂動什麽?”
  她極度委屈,自己在角落裏忍辱負重了那麽久,小小地動彈一下都遭來他的不滿,她驟然回頭,“我是睡覺,又不是挺屍,誰規定睡覺不能動彈?”
  “別鬧,你過去一點,我都快熱死了。”
  他說話的時候,她才意識到他的氣息幾乎貼近了她的麵頰。可是十月初的天氣,不管白天裏如何奧熱,可晚上是帶著點秋涼的,熱嗎?她疑惑,她怎麽一點都不熱。
  想到這裏,她從毯子裏伸出隻手,摸索著找到他的額頭,“你不會體溫有問題吧?”
  剛接觸到他的鼻梁,她的手就被他一把抓住。“幹什麽,你亂摸什麽?”他聲音裏帶著明顯的氣惱。
  “凶什麽凶,不碰你就是了。”鄭微也有點生氣了,怏怏地就要翻回去背對著他,這才意識到他雖不讓她動,可抓住她的手腕一點鬆開的意思都沒有。他箍得很緊,她的手有些疼,於是嘟囔著掙了掙,他還是不放。
  “幹嘛呀?”她不解,不知道自己哪不對了,聲音也大了起來。
  “叫你別亂動,你偏象是跳蚤一樣。”
  “我這不是不動了嗎,你抓著我的手我怎麽睡覺呀?”
  “你吵得我睡不著,你也別想睡。”
  這是鄭微第一次發現陳孝正也有這麽蠻不講理的時候,她有氣又好笑,心想,我那麽多更發光的優點你都不學,怎麽把我耍賴的本事學了十成十,可是要跟我比,你還嫩著呢!
  “不讓摸是嗎,我偏要氣死你。”她說到做到,被他抓住手強行地移動,越過他的鼻子他的下巴,在靠近胸膛的地方硬是蹭了一把,得意得嘿嘿地笑。
  不知道為什麽,他的聲音一下子就放柔了,手還鉗製在她的手上,可施力的方向不像要把她的手拿開,反而像把她的手壓在他的胸前。
  “摸夠了嗎?”他問。
  鄭微依舊嘿嘿地笑,得了便宜還賣乖,“硬硬的,也沒有什麽好摸的。”
  說真的,男孩子的身體構造真沒有意思,完全比不上女孩子豐潤柔膩的肌膚和起伏婀娜的曲線來得有美感,她雖然沒有實踐經驗,可是AV看過無數,那些美麗性感的女優搭配的都是些醜陋猥瑣的男人,男人的身體太難看了。
  以往他們私下親密的時候,大多數都是他好奇而貪婪地探索著她的身體,雖然點到即止,可是她對他身體的認識遠不如他對她的多。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她忽然萌生了一個大膽的念頭,真想看看男孩子最不同於女生的部位究竟會是怎麽樣的,是不是跟AV裏的一樣醜?她太好奇了。
  還沒想到怎麽把這樣羞於啟齒的要求付諸於口,他的手卻像她肚子裏的蛔蟲一樣,慢慢地牽引著她的手,一點一點,不斷往下。我的天,我的意識不會強烈到支配了他的四肢吧,她想。
  直到他把她的手按在某個位置,他一直都沒有再說半句話,她隻覺得他手心的汗水把自己的手都濡濕了。不知道是不是心裏作祟,隔著兩層布料,她依然覺得手下陌生的物體燙得灼手,她剛想撤離,他便含糊地說了一句,“別……”
  鄭微清了清嗓子,語不驚人死不休,“我有一個小小的要求……我,我能不能要求開燈。”
  他很久沒有出聲,這讓她意識到自己的提議也許很無恥很荒謬,還好黑暗中他察覺不到她的臉紅,“我就好奇,隨便說說,當我沒說過,我什麽都沒說過。”
  他卻一聲不吭地抬起另一隻手伸向床頭,片刻之後鄭微聽到輕微的開關啟動聲,還沒反應過來,他床頭台燈柔和的光幽幽地籠罩著兩人,她看到了他眉目疏朗的臉,黑得看不見底的眼睛,還有額頭細細發亮的汗珠,他用那樣陌生的眼神看著半倚在他身上的她,這樣的視線相對讓她意識到開燈的要求是個愚蠢的錯誤。
  可是,開關一旦打開,就由不得她反悔,半是情願半是推卻之下,她平生第一次看到了她好奇的根源,她半捂著臉,不知道這樣可不可以讓自己看來鎮定一點,羞怯和驚訝之後,不愧是玉麵小飛龍,她依舊保持捂著臉的姿勢,卻顫巍巍地伸出了食指,試探著碰觸了它一下。
  她忘了自己的行動是什麽時候在他掌控之中的,隻記得他好像說了那麽一句,“這不公平,得換我看看我剛才拾金不昧的東西。”
  他說對了,是她後知後覺,今天晚上真的很熱。
  當疼痛開始傳來的時候,遊戲開始變得不好玩,他每動一動,她就尖叫一聲,“停停停,陳孝正,我不玩了,太痛了。”
  她手腳並用,抗拒地扭動著身體,非要他停下來,退出自己的身體,他胡亂地壓在她身上,狼狽不堪,連聲音都變了調,“停?不行,真的不行……微微,真的那麽疼嗎?”
  “你廢話!換我戳你看疼不疼?”她氣急交加,口不擇言。
  “我做事從不半途而廢。”
  不公平不公平,為什麽對等的遊戲,他那麽沉迷其中,而她隻覺得疼,事情會發展到這一步,完全突破了她的預期。這就是讓世間男女迷醉其中的欲望遊戲?這就是所有貪戀嗔怨的根源?獨立的兩個人,竟然可以通過這樣的方式緊密相連,當身體交接得密不可分,是否就可以直抵對方靈魂的深處?
  鄭微哭了,她不知道眼淚是因為疼痛,還是因為意識到這一夜自己不可避免的蛻變。如果大多數女人一生中遲早會有這樣一天,那麽,她不得不承認,自己的淚水中還有喜悅,因為她最完整無缺的一切,在她最美麗的時候,最美好的年華裏交付給她最愛的男孩,想到這個的時候,悸動代替了微弱的掙紮,連疼痛也是變得意味深長。
  上帝是智慧的,他讓女孩的第一次在男人的入侵下感到不可抑製的疼痛,因為快樂是轉瞬即逝的,唯有疼痛可以銘記於心,她可以忘記一個給予了她最強烈快樂的男人,卻永遠忘不了最初的那個人給她的疼。
  她怎麽可以忘記他,她的阿正,在昏黃的光線中他眉頭緊蹙,汗如雨下,他是否也會一生都記得此刻的她?
  鄭微她在他的動作中緊緊擁住他緊實而光裸的背,在他夾雜著痛苦的快樂中感到滿足,他們再也不可能是陌生人,即使有一天,他們丟失了對方,隻要記得今天,她都不會是一無所有。
  就在他們幾乎忘記了一切的時候,門口的方向忽然傳來了鑰匙轉動門鎖了聲音,陳孝正幾乎是本能地立刻按熄了燈,在光線消失的那一霎,鄭微感覺到他的身體在她身上劇烈地震了震,然後他迅速拉過毛毯遮住纏在一起的赤裸身軀,靜靜地伏在她身上。鄭微一動也不敢動,她聽到門被打開,然後有人搖搖晃晃走進來的聲音,居然是晚歸的老張。
  值得慶幸的是,老張居然沒有打開燈,否則他一旦察覺,他們不知該怎麽樣羞慚以致無地自容。他們聽到老張跌跌撞撞地去衛生間,好像吐了一輪,然後居然還能準確無誤地找到自己的床,癱下去之後再也沒有動彈,漸漸地鼾聲如雷。
  鄭微感覺到阿正和自己一樣長舒了一口氣,現在才到了她秋後算賬的時候,她推了他一把,壓低聲音說:“壞蛋,你還壓著我幹嘛?”她聽見他輕聲地笑,然後翻身到一邊,他的撤離讓她頓覺身下涼涼的,用手稍稍一拭,黏濕一片,帶著淡淡的腥味。她驚叫一聲,立刻反應了過來,“啊,真惡心。”他沒有反駁,起身摸索著就找到了紙,給她和自己細細地擦拭。
  一夜的混亂,鄭微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睡著的,總之醒來的時候天色大亮,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有些搞不清楚身在何處,直到看到已經穿戴整齊,坐在床邊的他,所有的記憶才都找了回來。她飛快地拉起毯子蒙住自己,隻露出一雙眼睛看著床邊的人,那些記憶太生猛刺激,讓小飛龍隔夜依舊滿麵通紅。
  他雙手撐在床沿,好整以暇地打量她的窘樣,說道,“你的睡相果然很差,壓得我手腳都麻木了。”
  鄭微哪裏肯承認,“你騙人,證據在哪裏?”她看了看,老張的床位已經人去床空,她逼著他轉身,自己坐起來整理著裝。陳孝正回頭的時候她已經穿好衣服,隻是頭發亂糟糟地,顯得更天真而無辜,他見她低著頭,覺得自己的心從來沒有這一刻柔軟,但是下一顆她卻揚起下巴,對他說道,“你現在是我的人了,今後你要聽話。”
  當日,鄭微在學校的路上偶遇行色匆匆的老張,自己先做賊心虛地麵紅耳赤心慌慌,老張神色如常,她卻此地無銀三百兩地問了一句,“老張,你昨天晚上沒聽見什麽吧?”
  老張困惑地搖頭,“什麽都沒聽見。”
  她笑了,“那就好,那就好。”
  正想大聲說拜拜,老張也畫蛇添足地補充了一句,“我能聽見什麽呀,你們的那張床搖晃了一晚上,光聽見那架子吱吱呀呀的,我別的什麽都聽不見了。”
  鄭微撒腿就跑,還聽見該死的老張在身後喊,“微微,你們放心,我今天晚上真的不回來了啊。”

  第二十四章
  長假結束,舍友們一個個歸巢,一同在水龍頭前洗衣服的時候,鄭微哼著歌,不期然發現阮阮的眼神一直在審視著她,她順著阮阮的視線看向自己的脖子,上麵什麽都沒有,她之前對著鏡子認真檢查過的,真不知道小說上的“吻痕”是什麽吃人狼族的傑作,所以她理直氣壯地說,“別看了,什麽都沒有!”
  阮阮笑了,“你這不是做賊心虛是什麽,我說我看什麽嗎?本來還隻是有點懷疑,現在我有九成確定了,快說,我2號晚上10點多還往宿舍給你打電話呢,本來想慰問慰問你,誰知道居然沒有人接,你快招了,幹什麽壞事去了。”
  “我能幹什麽壞事呀,估計在洗澡呢。”鄭微猶自嘴硬。
  “沒幹壞事那之前你檢查脖子幹什麽?”阮阮取笑她。
  鄭微見瞞不過,也紅著臉笑了,她甩了甩手上濕漉漉的水,附在阮阮的耳邊嘀咕了幾句,阮阮的臉也是一紅,“少來,誰跟你討論這個。”
  鄭微不懷好意的用手指著阮阮,阮阮卻忽然正色地按下她的手指,低聲道,“你老實說,那個什麽……措施做了沒有?”她見鄭微愣愣地,心裏也猜到了八九分,“你傻瓜呀,要是不小心……了怎麽辦?”她都不敢把那兩個字眼說出口來,可鄭微畢竟明白了,她似乎這時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越想就越擔心,“不會吧,阮阮,你別嚇我!”
  “我嚇你幹什麽,不會那麽倒黴吧?要是真什麽了,可就出大事了。”阮阮眉間有憂色。
  “怎麽辦,怎麽辦,阮阮,我能不能吃藥,不是說吃藥就沒事了嗎?”鄭微見風就是雨的脾氣,一急起來就如同熱鍋上的螞蟻。
  “說你什麽都不懂你還不信,吃藥也得有個時間,我聽說也就一兩天之內有效,你……”
  鄭微立刻露出了泫然欲泣的表情,“我完了,這回死定了。”
  阮阮低頭想了想,問了她經期結束的時間,“剛結束一個星期,好像有點懸,不過你先別怕,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怕也沒有用,你一向運氣好,應該會沒事的。”
  “真要有事呢?”鄭微抓住阮阮的手,就像抓住最後一根稻草。
  阮阮又能比她多懂得多少,聞言也愣住了,過了一會才說,“真要有事,也自然有應對的辦法,總之這事你再也別提。真是的,你不懂,他也不懂嗎?”
  鄭微臉紅紅的,“他問過我來著,我當時……我當時……”
  阮阮會意,抿嘴笑了。
  接下來的二十多天,阮阮就一直跟著鄭微提心吊膽的,上個經期開始的時間剛過去一天,鄭微期待的信號遲遲未至,頓時著了慌,飯也吃不香,覺也睡不著。要知道,在大學裏,情侶之間有什麽親密接觸都不是新聞,但真要弄出“人命”,事情就不可收拾了。她私下也跟陳孝正發過好幾回牢騷,他自覺理虧,也是擔憂無奈。最後見她實在焦慮,於是兩人便繞了好大一個圈子,猶抱琵琶半遮麵地在遠離學校的一間小藥店買到了傳說中的避孕試紙,一回到宿舍,她就立刻把自己關進洗手間,好不容易出來的時候,正好迎上一臉擔憂的阮阮。
  “怎麽樣?”阮阮問。
  鄭微扁了扁嘴,如願地看到阮阮大驚失色的神情,這才大笑著比了個“勝利”的手勢,阮阮長舒一口氣,“悟空,你又嚇我了。”
  這一輪勝利過關,可把鄭微和陳孝正都嚇得不輕,不過兩人都是住校的學生,真正能像長假那樣的機會又有幾何?兩人對那令人臉紅心跳的一段心照不宣,隻是牽著手的時候,都覺得比以往更多了份親密。
  阮阮的長假之行似乎也還算圓滿,至少從她恢複如常的笑容裏,鄭微知道她一定成功捍衛了自己的感情。
  “你做了什麽,快教教我。”鄭微說。
  阮阮回答,“我什麽都沒做,就是去看看他,讓他帶我在當地轉轉。”
  “你問了他那晚究竟在哪嗎?”
  阮阮搖頭,“他隻是一時想不起我的樣子,所以在我看到他的時候,他也真真切切地看到了我,我的目的就達到了――我了解他。”
  進入大四後,很多身邊的同學都已經未雨綢繆地規劃著工作的事情,阮阮的男朋友趙世永學校給了兩個月的實習時間,在他的爭取下,他的實習地點定在了離G市不遠的S市,這樣一來,常年飽受異地相思之苦的兩人頓時接近了不少。那段時間,每隔兩個周末,阮阮都會坐上4個多小時的城際列車前往S市探望她的世永,風雨不改。有時為了爭取更多的相距時間,她會在周五的下午出發,不得不翹上幾節課,於是現在就輪到鄭微為她搪塞應付,有一次,以陰險著稱的《汙水工程》教授忽然以隨堂測試的方法來檢查出勤人數,為了不讓阮阮晚節不保,鄭微不得不爆發她的小宇宙,咬牙一個人在規定時間內填完了兩份試卷,事後她雖然握著酸痛的手腕叫苦不迭,不過為了幫阮阮,也就覺得值得了。她經常跟朱小北一起調侃阮阮,原來之前阮阮做了三年的好學生,並非她真的就那麽聽話,不過是當時不具備犯罪條件罷了,現在好了,一旦條件具備了,她比誰都瘋狂,一個月省吃儉用攢下來的零花錢全部捐給了祖國的交通事業,因此,她們都依樣畫葫蘆地把G市到S市的TXXX次列車稱作“阮阮的火車”。
  有一兩次趙世永也跟著阮阮來到她們學校,第一次在朱小北的極力煽動下,還在學校附近請了全宿舍的女孩吃了頓晚飯。那是她們幾個第一次見到“小永永”的廬山真麵目,竟然是那樣白皙而清秀的一個男生,打招呼的時候站在阮阮的身後靦腆地笑,露出一對深深的酒窩和左邊的一顆虎牙,明明是相當的年紀,漂亮的阮阮在他麵前便猶如姐姐一般。吃飯時,不動筷子的時候他的手就會在桌下緊緊地拖住阮阮的手,惹得旁邊的鄭微“嘿嘿”地笑,趁沒人注意便貼著阮阮的耳朵說,“阮阮,你真惡趣味。”
  黎維娟提議,機會難得,要求趙世永敬“六大天後”每人一杯啤酒,朱小北熱烈附和,平時宿舍裏有男朋友的幾個,何綠芽的那一位早已畢業,又是個地道的老實人,捉弄起來也沒什麽意思,陳孝正那個脾氣,誰敢有事沒事地調侃他,好不容易遇上了趙世永這樣“鮮嫩又可愛”的,她們哪肯放過。趙世永酒量是有一點,但是六杯啤酒下肚也夠受的,在眾女狼的起哄下,又不便拒絕,不由麵露難色,最後還是阮阮提議,她跟世永兩人平分,每人三杯,為消除姐妹們的不忿之情,願意當著她們的麵交杯喝下去,一時場麵沸騰到極點,鄭微和朱小北笑著猛敲碗碟,阮阮大大方方,一飲而盡,倒是趙世永有些羞澀地紅了臉。
  值得一提的是,大四開學不久,阮阮每個星期都會接到花店工作人員送來的一束滿天星,從花上和花店人員那裏沒有得到送花者的半點信息。起初阮阮以為是趙世永給她的驚喜和小浪漫,後來才得知世永並不知情。
  她並非沒有收到過別的男孩送來的花,無非是玫瑰、百合,一次兩次之後,送花人都會浮出水麵,畢竟花隻是個媒介,傳遞著送花人的心意,隻要有心意,就必有所圖,隻是這一次,花每周定期送至,可是神秘的送花人始終沒有露麵,就連卡片都沒有一張。
  滿天星通常用於點綴,所以常是玫瑰、百合的配飾,阮阮她們都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單純一大束的滿天星,美麗談不上,但是用淡紫色的彩紙包裹著,倒也別致。鄭微還特意為此去翻書查找了“滿天星”的花語,答案各種各樣,都不著邊際,阮阮起初也挺驚訝的,後來索性找了個簡單的玻璃花瓶,每周把一束新鮮的滿天星放在床前的桌子上,也成一道風景,用她的話說,不管送花人是誰,這花的本身也是值得好好對待的。
  鄭微也偶爾在陳孝正麵前說起這事,語氣中不乏羨慕,在一起那麽久,陳孝正別說是花,就連一根草都沒有送給她,當然,她並不是真的就有多喜歡那些終究會枯萎的植物,相比之下,阿正的木頭小龍她更覺得有意思,可是哪個年輕的女孩子不是這樣,愛做浪漫的夢,總盼望著心儀的男孩在她麵前親手奉上嬌豔的象征愛情的花朵。她的心事從來就藏不住,這麽明顯的暗示陳孝正焉能不知,不過他總是但笑不語。
  鄭微也有所察覺,阿正最近總是喜歡一個人靜靜地坐著,話越來越少,不知道在想些什麽,盡管他克製得很好,但是眉宇間一閃而過的煩躁還是瞞不了她,她也問過,他總說沒什麽。他這個人就是這樣,不想說的事情,縱使問上一千遍也不會有答案。
  鄭微其實也感到由衷的挫敗和無力,不知道是不是太害怕失去,她總是不由自主地想要去揣測他心中所想,可很多時候,他明明就在她的麵前,但她就是不知道他在想什麽,也許正因為她愛他,所以愛情更讓她看不清。
  陳孝正就像她小時候最最喜歡的那個洋娃娃,費盡九牛二虎之力,連哭帶鬧地從表姐那強討過來,夜夜抱著它入睡,可是她從沒有一刻放心過,即使緊緊擁在懷裏,總害怕一覺醒來就會失去。
  即使她是無所不能的小飛龍,可是他就是她的天,縱使騰雲駕霧,她也到不了天的盡頭。
  那一天傍晚,鄭微約了陳孝正一起去看書,走到禮堂前,遠遠就看到他――還有他身邊站著的曾毓。自從她跟阿正在一起以後,曾毓便漸漸地收斂了對他的心思,聰明而識趣地跟他保持一定的距離,鄭微很久都沒有看到他們兩人單獨出現在同一個地方。她向前走了幾步,不由自主地停駐了腳步,努力地讓自己的笑容甜美一些,他們不過是路遇,都是同學,正常的交往沒有什麽大不了的。可是那天她帶著隱形眼鏡,可以清清楚楚的看到曾毓有異於往常的激動,她麵朝陳孝正,兩人之間隔著近一米的距離,一向嫻靜的曾毓仿佛在激烈地朝眼前的人表達著什麽,表情惱怒而憤概,她伸出手朝陳孝正比劃了一下,然後徑直地指向了禮堂的對麵,那個方向正對著學校正在施工中的多媒體大樓,除了一大堆建築材料和幾個工人,別無特殊之處。有異於曾毓的激動,陳孝正異常地平靜,那是鄭微熟悉的神情,越是對待陌生疏遠的人,他就越平靜而禮貌,並且表現出極度的耐心,實質卻是純粹的漠然。
  過了一會,也許曾毓也對自己單方麵的情緒起伏感到無謂,她嚐試著把手放到陳孝正的肩頭,嘴裏依舊在說著什麽,陳孝正淡淡地回答了幾個字,肩膀卻不落痕跡地避開她的手。他轉身的時候,視線不經意對上身後的鄭微,於是露出了個笑容,草草跟曾毓說了幾句,就朝鄭微走來。
  阮阮不在身邊,鄭微也不知道遇到這種情況的時候正確的做法是怎麽樣,也許她應該視而不見,一笑了之,然而當阿正走到她麵前的時候,她還是問了一句,“你跟曾毓在幹嘛。”
  陳孝正看了她一眼,用手敲了敲下巴,“我猜猜,玉麵小飛龍吃醋了?”
  “我才不會呢,懶得管你們!”她忽然就生氣了,聲音也大了起來,撇開他就往前走。
  他好像在身後笑了一聲,還是跟了上來,牽住她的手,“傻瓜,我跟她畢業試驗是在一組的,現在是準備階段,有些問題的看法她跟我意見不一樣,爭辯了幾句罷了。別苦著臉,本來就不怎麽樣,生氣就更醜了。”
  這還是頭一會他肯向她解釋,鄭微雖表情不滿依舊,但心裏卻有一絲絲的甜,她指著他的鼻子說,“我不管,以後50歲一下的雌性動物都給我保持3米以上的安全距離!”
  他笑著點頭,“閣下還有什麽吩咐?”
  她也不客氣,“還有,今年的五一跟我去婺源!”
  “婺源?去婺源幹嘛?”他訝然。
  鄭微極其認真地說,“我一定要去,婺源這個地方對我有很特別的意義,阿正,你陪我去好嗎?”
  他猶豫了。
  她又開始使出無敵纏功,“好不好,好不好,去嘛去嘛,我一直夢想著跟我喜歡的人到婺源去,我要帶你去看我見證了我媽媽愛情的老槐樹,我也要讓它見證我的愛情,這是我的夢想,順道還可以去我家,好不好,去嘛……路費我都已經準備好了。”
  他低頭想了好一會,再抬起頭來的時候臉上有淺淺的笑容,“好吧。不過路費不用你的,我幫外麵的公司做那些模型還存有一筆錢,來回和中途的費用都不是問題。”
  他在她雀躍的笑聲中再次補充了一句,“五一我們去婺源。”
  她很少見他的表情如此鄭重,那鄭重之中還有一種若有若無的決絕,讓她幾乎誤以為,他經曆了剛才猶豫之後艱難的掙紮,給予她的不是去婺源的決定,而是不容反悔的一輩子的承諾。

  第二十五章
  大四上學期期末,G市的應屆畢業生人才交流會就在G大的球場舉辦,第一天,鄭微和陳孝正也擠進了那人山人海的會場,兩人直奔中建的招聘地點而去,這才發現中建招聘展位前的隊伍已經排成了若幹個S型。鄭微拉著陳孝正站在隊伍的末端,掂著腳尖試圖張望著隊伍前沿的情況,實在等得不耐,她左竄右竄地強行擠到前麵打聽了一輪,回來的時候心都灰了大半,前麵的招聘啟示上早已注明了僅招男生,根本不收女生的簡曆。這簡直是赤裸裸的性別歧視,可是又有什麽辦法,女人會懷孕、會生小孩、容易分心、以家庭為重、幹不了重活,又不能吃苦,以建築為主業的中建拒招女生也在情理之中。
  “怎麽辦呀,我還指望著跟你一塊進中建的呢,居然連個機會都不給。”鄭微哭喪著臉說。
  “我也沒想到會這樣,要不你到別的地方轉轉,說不定更有收獲,我們也不一定非要在同一個公司不可吧。”陳孝正安慰她。
  她卻不死心,跟在陳孝正的屁股後麵隨著隊伍緩慢地向前挪動,“不招女生就不招吧,我跟著你去看看也好。”
  好不容易輪到他們的時候,鄭微已經站得兩腿酸麻,不過看得出,招聘人員簡單翻了翻陳孝正的簡曆之後,並沒有像對待前麵好幾個應聘者一樣,說一句“請回去等待我們的通知”之類的話就把人打發了,他們拿著簡曆交頭接耳了幾句,便將它遞給了做在旁邊的一個三十出頭的男子,那男子邊看簡曆邊打量了陳孝正幾眼,眼裏頗有讚賞之色,也順道問了幾個專業的問題,陳孝正的回答顯然讓他相當滿意。
  鄭微一看,這事估計有戲,便厚著臉皮說道:“他很不錯是吧。”
  那男子有些意外,好像現在才發現站在陳孝正身後的鄭微,“是不錯,怎麽,他是你小男朋友?”
  鄭微大言不慚,“是呀,我們都覺得他很好,看來我跟你看人的眼光很相似哦。”
  如此明目張膽拉攏關係,陳孝正都覺得有些汗顏,尷尬地輕咳了一聲。
  “這倒也是。”那男子一笑,饒有興味地看著鄭微,似乎在等待她接下來的說法。
  鄭微也不客氣,順著話頭說,“你們覺得他好,一般來說都想留住他是吧,聽說大企業都擔心人才流失,照我說,什麽感情留人、報酬留人都不管用,最可靠的辦法就是讓人才‘雙職工’化,這樣就穩定了哦,你說對不對?”
  男子的眼裏已有明顯的笑意,偏偏擺出一付認真的表情,“然後呢?”
  “然後,嘿嘿……”鄭微也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但還是豁出去說道,“然後最好的辦法就是讓我和他成為你們的‘雙職工’,這樣我們就能盡心盡力地為企業獻出全部的青春和熱血呀。”
  陳孝正覺得無奈,但還是忍不住笑了,他看著眼前的男子用手中的簡曆輕輕敲了敲桌子,“可是,要是我把你倆同時要了進來,你們又成不了怎麽辦,要知道,中建今年並沒有對外招聘女生的意向。”
  “那也沒有關係呀,別說我跟他一定成得了,就算有個萬一,施工單位不都是男多女少嗎,把我這樣的青春美……不,有學識有技術的年輕女大學生招聘進去,不也是為企業單身男員工謀福利嗎?”
  她這麽一說,周圍的人都笑了,那男子忍著笑,低頭作思索狀,然後說道:“好像確實有那麽點道理,小姑娘膽子挺大,學什麽專業的。”
  “土木的,土木的!”鄭微趕緊遞上自己的簡曆。
  “鄭微,土木工程……”那男子看著簡曆首頁鄭微一臉嚴肅的大頭照哈哈一笑,“這個都不怎麽像你。”
  鄭微老實說,“係裏的老師說要老成一點才能找到好工作。”
  那男子拿著鄭微和陳孝正的簡曆背過身去跟其餘的工作人員低語了幾句,最後對他倆說,“這樣吧,你們兩人的簡曆我們都先收下,具體最後的結果我們回去之後還有討論,有消息我們會通知你們。”
  “哦哦!”鄭微高興得跳了起來,拉著陳孝正的手笑得像朵花似的,揮手跟招聘人員告別的時候她還在強調,“一定要通知我啊!”
  離開了中建的招聘展位之後,鄭微本著簡曆既然做了,不發也浪費的原則,逮著順眼的招聘單位都遞了一輪,很快手上的小冊子已不剩多少,倒是陳孝正貌似沒有什麽興致,陪著她瞎逛了一圈,最後實在受不了萬人湧動的球場灰塵滿天,就跟她早早地離了場。
  招聘會結束了,學校也已放了寒假,還待在學校的大多是等待工作消息的畢業生,眼看春節一天天臨近,媽媽已經打過幾次電話來催鄭微回家,中建一時半刻也不會那麽快有消息,鄭微想多賴著陳孝正一會,似乎也找不到合適的理由。她上火車的那天,陳孝正到車站送她,站台上她眼淚汪汪地拽著他的衣袖,讓他好氣又好笑,“別人看了還以為是生離死別,不過就是回去兩個星期罷了,用得著這樣嗎?”
  她氣憤道,“你這冷血的家夥,裝一會依依不舍都不可以嗎?”
  陳孝正一手拎著她的巨無霸行李,一手拉著她往車上走,“快上車吧,時間差不多了,我今天也要回家,馬上還要趕回宿舍收拾東西。”
  他把她在車廂裏安頓好,叮囑了幾句就離開了。鄭微的座位在遠離站台的另一麵,陳孝正離開了之後,她一個人百無聊賴地看了一會上車前買的報紙,整版的娛樂新聞,她越看就覺得莫名的煩躁,實在按捺不住,就在即將開車前走到對麵的座位,央求那裏的乘客給她讓了個位置,掀開了車窗上的窗簾往外看。站台不遠處,口口聲聲說著急著趕回去的那個人獨自一個人地站在那裏,靜靜看著她車廂的方向。
  鄭微忽然想,阿正真的太瘦了,這樣會讓她有一種錯覺――他如此孤單。
  她是個衝動的人,沒有多想,抱著行李就下了車,一路跑著到他麵前,她心知他必定責怪她,誰知他隻是苦笑。
  “阿正,要不我跟你回家吧,就玩一兩天,我跟我媽說遲一點回去好不好。”她想到什麽就說什麽,也沒指望他會答應,所以當他遲疑了一會再點著頭說“那也好”的時候,自己也傻了眼。
  那天下午,鄭微坐在陳孝正身邊的汽車座位上,尤有不真實的感覺,班車在往他家所在的城市開,時間每過去一秒,就離他的家更近了一些。他終於肯帶她回家,讓她接觸他學校之外的生活,鄭微知道,這對於他們的關係來說完全算得上一個質的飛躍,雖然她從不認為自己是醜媳婦,而是人見人愛花見花開的美少女,但在見到他媽媽之前,多少有些小小的緊張。
  車子行駛了將近一半的路程,陳孝正發現身邊的鄭微打了一陣瞌睡之後,又開始聚精會神地埋首一本小冊子中,一上車他就問過她在看什麽,她神神秘秘地不肯給他看,他也懶得理會,但是難得見她這麽專注,這時又忍不住問了一句,“究竟什麽東西看得那麽出神,不會是你換了個小本本吧?”她那個無所不包、隨身攜帶的小本本他是見識過的,並且在看過裏麵稀奇古怪的內容後,對“術業有專攻”這句話開始深信不疑。
  鄭微見他再次詢問,也不好意思再隱瞞,她把小冊子舉在他麵前揮了揮,“錯!這不是我的,是豬北的讀書筆記。”
  “朱小北的讀書筆記,有這麽好看?”陳孝正持懷疑態度地把它拿了過來,翻看了一下,這可是正正經經的讀書筆記,有摘抄,有心得,還有感言,雖然看的都是寫沒有什麽營養的小說,但比起鄭微的小本本,還是要正常上許多。他翻到她剛才仔細研究的一頁,上麵工整地寫著“巧媳婦智鬥惡婆婆”,標題下麵是密密麻麻的詳盡內容。
  他合上小冊子遞還給她,自己則靠在椅背上無語地打量身邊有些心虛的人。
  “出門前小北硬要塞給我,讓我仔細看的,我是想,那個……有備無患嘛。”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但是又怕他不快,立刻補充,“我不是說你媽媽是惡婆婆哦,隻不過,我第一次去你家,心裏好緊張,想起你說你媽的事情,又聽別人說隻有一個兒子的單身母親普遍不好相處,所以……唉,你不會生氣吧。”
  陳孝正失笑,“被你說得我也有點緊張了。”他想了想再正色說,“我媽的確不算非常好相處的一個人,但是也沒你想像的那麽恐怖,我既然決定帶你回來,就有心裏準備,有我在,她還能吃了你,何況,你也不是什麽省油的燈吧?”
  鄭微輕輕捶了一下他的肩膀,“哪有人這樣說自己的女朋友的。不過,她會不會恨我把你搶走了?”
  “你以為誰都跟你一樣想法幼稚?我又不是玩具,怎麽搶?不過……”他微微有點窘意地說,“在我媽麵前,你還是沉穩些好……”
  “我一向都沉穩呀,大家都說我看起來文靜又淑女。”她爭辯道。
  他敷衍地說,“是,是,你不說話的時候是挺文靜的。”接著又補充道:“還有,好歹也裝得勤快一些,千萬別說在學校有時候連碗都讓我給你洗這些事,你知道,我媽這樣上了年紀的人,觀念畢竟比較舊。”
  “這個我知道,我就說平時都是我把你打理得井井有條的,讓你媽喜歡我都來不及。”鄭微笑眯眯的。
  兩人聊完之後,過了一會,陳孝正不見她說話,才發現她不知什麽時候又靠在椅背上睡著了,頭漸漸地靠向了他這邊,嘴唇微啟,顯得她熟睡的臉更加如孩童般天真無邪。他輕輕挪了挪肩膀,給了她一個適合依靠的姿勢,然後便一個人看著窗外急速流逝的風景。寬闊筆直的過道上,大客車開得太快,路邊一閃而過絢爛的山花,還來不及端詳,就已離得太遠,即使回頭,再也看不見了。
  到達他家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下來。陳孝正的家在他媽媽所在工廠的單位宿舍區裏。鄭微也從小在單位大院長大,對這種小社會一樣醫院、學校一應俱全的大院生活相當熟悉,隻不過,相對於她自幼習慣的那個壟斷行業單位大院綠草香花的優美環境,現在眼前這個瀕臨破產邊緣的國企老廠宿舍,要顯得冷清破敗得多。
  他家住二樓,陳孝正剛在門上敲了沒兩下,有些殘舊的木門立刻打開了。
  “阿正,你回來了?”
  要不是眼前的婦人在看到兒子的瞬間驚喜地說出這句話,鄭微幾乎不能相信,這個看上去年屆五十,略顯蒼老的女人居然是阿正的媽媽。她隻比陳孝正小一歲,照理來說她和他兩人的媽媽年紀應該不相上下,鄭微想起自己媽媽白皙漂亮的麵容,在看看他媽媽超乎年齡的蒼老,不禁暗自心驚。
  她一邊想著,一邊從陳孝正的背後露出臉來,甜甜一笑,“阿姨好。”
  他媽媽在看到鄭微的時候明顯吃了一驚,然而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麵對鄭微的笑容,她還是倉促地回應了一笑,轉而用疑惑地眼神看著兒子。
  “媽,她是鄭微,是……我在學校裏的同學,微微,這是我媽。”他畢竟年少麵薄,不好意思當著自己母親的麵直截了當地說“這是我的女朋友”,然而,以他的性格,輕易又怎麽將女同學帶到家裏,何況,他對鄭微親昵的眼神和兩人在身後緊握的手已經完全說明了一切。
  “媽,她是鄭微,是……我在學校裏的同學,到我們家玩兩天;微微,這是我媽。”他畢竟年少麵薄,不好意思當著自己母親的麵直截了當地說“這是我的女朋友”,然而,以他的性格,輕易又怎麽將女同學帶到家裏,何況,他對鄭微親昵的眼神和兩人在身後緊握的手已經完全說明了一切。
  陳孝正的媽媽已經準備好了飯菜,似乎隻等著兒子回來便可開飯,桌上整整齊齊擺著三付碗筷,鄭微有些意外,這屋子裏不像還有別的人,難道他媽媽早已神機妙算到兒子會帶回一個女孩?正想著,他媽媽卻匆匆說了句:“阿正,快招呼你同學坐,我再去拿付碗筷。”說罷轉身進了廚房。
  估計已經看出了鄭微的不解,陳孝正偷偷附在她耳邊說道:“桌子上另外一付碗筷是我爸的。”
  鄭微更吃驚,幾乎要脫口而出:你爸不是去世了嗎?好在話沒有說出口就反映了過來,在他家那似乎特別昏黃的燈光下,不由得暗暗打了個寒戰。
  趁他媽媽不在,鄭微迅速地環視自己所在的這間屋子,她現在有些明白,為什麽自己先前總覺得屋子裏有種讓人莫名壓抑的感覺,原來首要原因是客廳的燈泡瓦數過低,襯映得四周的擺設更加老舊,那些家居似乎都還是二十前的式樣,要是在當時,應該算得上是上好的材料和手工,然而經過了時間的洗禮,早已黯淡無光,要不是身邊還站著一個他,從小成長在光明溫馨環境中的鄭微幾乎以為自己乘坐了時光穿梭機,穿越到二十年前。
  不過,老舊歸老舊,在她視線所及的範圍內,看不到一絲的灰塵和雜亂,所有的東西都出在它應該出現的位置,幹淨整潔得不像是居家過日子的地方,反而更像一個懷舊色調的陳列館,她想,果真是怎樣的老鼠就打怎樣的洞,這樣一個家庭長大的陳孝正,也難怪一絲不苟到不近人情。
  接著她的視線避無可避得落在了五鬥櫃頂襯著黑紗的遺像上,黑白照片裏的男人她不用大腦也猜得出應該是他爸爸,那樣清臒疏淡的五官,阿正簡直就是照片中人的翻版。不知道是不是由於他爸爸去世的時候還很年輕,模樣又讓她感到熟悉而親切,所以鄭微看了好一陣,居然也沒覺得害怕。她低聲對陳孝正說,“阿正,你爸好帥,不是說還很有才華來著,能嫁給這樣的男人,你媽媽年輕的時候一定也很漂亮。”
  陳孝正剛想答腔,正好看到她媽媽拿著碗筷從廚房裏走出來,兩人趕緊噤聲。
  “阿姨,讓我來拿吧!”鄭微立刻狗腿地笑著走上前去,這種時候,適當地表現一下自己的勤勞和樸實絕對是明智的選擇。
  “不用不用,哪能讓你來拿,你坐你坐。”他媽媽哪裏肯讓,立刻用帶著點責怪的眼神看了陳孝正一眼,“阿正,你這孩子,怎麽還讓你同學站著。”
  陳孝正隻得拉著鄭微在餐桌旁坐下,自己也坐到她的身邊。坐了半天的車,鄭微早已饑腸轆轆,不過她知道這個時候要守規矩,主人家的家長還沒動筷子,她也絕對不能動,不能讓他媽媽以為她沒規矩。
  他媽媽坐定之後,看了兒子和鄭微一眼,在將目光投向身邊擺著碗筷的空位,用略帶暗啞的聲音說了句,“老陳,吃飯了。今天我們阿正也回來了,你高興的話就多吃點。”
  說完了之後她又看向陳孝正,“放假回來了,跟你爸爸打個招呼吧。”
  陳孝正似乎有點尷尬,不過還是照著媽媽的意思對著空氣說了聲,“爸,我回來了……我把鄭微帶回來見你。”
  “吃飯吧。”她媽媽說了一句,便開始往鄭微碗裏夾菜,“沒想到有客人,所以什麽也沒準備,菜簡單了些,不過你不嫌棄的話就多吃點。”
  “哪裏,阿姨你說哪的話。”鄭微嘴上答得很順,但人還沒能從剛才那一幕中回過神來,手裏舉著筷子,都忘了怎麽吃。
  “怎麽了……啊,我都忘了你們年輕人都不喜歡別人布菜。”他媽媽臉上是實實在在的不知所措,有些歉疚地看了鄭微和阿正一眼,補充道,“不過你放心,我用的是公筷,筷子我都洗過兩遍再消毒的。”
  “不是的,不是的,阿姨,我剛才是太餓了,一看見好吃的,高興得都忘記下筷子了。”鄭微趕緊說,為了證實她話裏的可信度,還用力扒了口飯菜到嘴裏,差點沒被噎著。
  陳孝正趕緊給她拍著後背,他媽媽忙著起身去倒了杯水放在她麵前,“慢點吃,你不嫌棄就好,阿正難得帶同學回來,我就怕招呼不周,阿正,你也吃飯吧。”
  三人都各自吃飯,這樣的情景跟鄭微先前的想像大相庭徑,她一直以為自己會遇上一個刻薄而尖銳的中年女人,至少也會是個難纏的主,心裏早已想好了無數種對戰方針,打算水來土掩,見招拆招。沒想到他的媽媽會是這樣一個憔悴而樸素的婦人,盡管似乎有那麽一點點神經質的敏感,但這完全是一個常年寡居的中年女人身上可以理解的特質,並且一點都不妨礙她極其禮貌周到地款待了自己這個意外的客人。
  飯後的情景也是如此,鄭微主動提出要收拾碗筷和洗碗,被他媽媽立刻客氣地婉拒了,她讓阿正陪著鄭微在沙發上看電視,自己一個人在廚房裏忙碌,末了,還給他們端出一碟洗的幹幹淨淨,切得整整齊齊的水果。
  真的,他媽媽太客氣了,那是種唯恐怠慢的殷勤款待,小心翼翼地禮貌招呼,鄭微頓時有被奉若上賓的感覺,然而這樣的感覺更讓她覺得似乎有那裏不對,她說不出問題出在哪裏,但是這絕對不是她預期中的樣子。
  鄭微在她媽媽期待的眼神裏剝了個桔子,放一片到嘴裏,很酸,她嗜甜畏酸,這一下幾乎讓她整張臉都皺了起來,不過她強忍住扭曲的表情,害怕這個有些不知所措的婦人再露出失望的神情。還好陳孝正伸手拿過她手中的桔子,說,“我好久沒吃這個了。”這才算給她解了圍。
  他媽媽睡得早,不到十點半就要睡了,鄭微和陳孝正也不便再單獨在客廳待下去。房子是兩房一廳的結構,他媽媽讓兒子睡到客廳的沙發床,把房間讓出來給身為女客的鄭微。
  “床單和被子都是新的。”她這樣對鄭微說。
  鄭微連忙感謝,“阿姨,你辛苦了。”
  晚上,鄭微躺在床上,一度胡思亂想難以入睡,她認床,很難習慣陌生的地方,不過哪能說是陌生的地方?雖然沒有來過這裏,但是這屋子是阿正的生活過的屋子,地板是阿正走過的地板,床是阿正睡過的床,這裏每一寸的地方都見證了他少年時代成長的印記,還有什麽比這個更讓她感覺到親密?她來到了這裏,他媽媽的客氣雖然讓她一時有些難以適應,但是這畢竟比她原本的預期不知好了多少倍。
  睡前的鄭微是開心的,她想,一切都是好的。
  正模模糊糊準備睡去,鄭微聽到了一陣細碎而輕微的敲門聲,在午夜時分,這樣的舊房子傳出此等聲音,不禁讓她膽戰心驚,那聲音一再傳來,她隻得披衣下床,壯著膽子打開房門,阿正睡在客廳,她還怕什麽。
  門打開了,熟悉的身影站在門口,她驚喜地低叫了一聲,“阿……”還沒說完,就被本應睡在沙發上的人敏捷地掩住了嘴。“噓!”他輕聲示意她,她立刻會意,也有樣學樣地把一根手指放在唇前,房門輕輕合上,黑暗中那個身影立刻擁住了她。鄭微聞著自己熟悉的氣息,感到安心而甜蜜,還帶了點背著大人做壞事的小小刺激。
  他們在學校裏能在這樣四下無人的空間單獨相處的機會並不多,兩個年輕人急不可待地分享這熟悉而陌生的激情和甜蜜。末了,鄭微問阿正,“你媽媽是不是不太喜歡我,我有哪裏做得不對嗎?”阿正撫摸她細細的發絲,“不是,你做得很好,我媽平時就是這樣,不過,她沒有壞心。”
  兩人竊竊私語都盡量把聲音放到最低,唯恐驚醒了他媽媽,一夜忽醒忽睡,阿正清晨五點就起身回到了客廳的沙發,他說他媽媽一向早起,要是看到他不在沙發上恐怕要不好。
  阿正離開後,在緊張和刺激中度過了大半天的鄭微再度沉沉睡去,一覺醒來拉開窗簾天已大亮,一看床頭的鬧鍾,才知道竟然已經超過了九點,不由大驚失色,連忙換衣服,心裏暗罵自己怎麽一不留神就貪睡過了頭,他說他媽媽一向早起,這會估計壞事了。
  她開門出去的時候,阿正和他媽媽早已收拾整齊地坐在餐桌前等她,桌子上已經好了碗筷和清粥小菜,碗筷都沒有動過,看情形他們等她也不是一時半刻了。
  鄭微赧然地說了聲,“阿姨早,阿正早。”就低頭一溜煙地跑去洗漱,終於坐在桌子旁的時候,照例又是他媽媽對空位的一番說話,然後才開始正式吃早餐。
  經曆了昨晚的那一回,鄭微對他們家這個詭異的習慣已經沒那麽難以適應了,相反,她覺得有點感動,一個女人守寡二十幾年,把亡夫留下的遺腹子拉扯長大,還對一個死去了那麽多年的人片刻不忘,宛若在旁,這需要多麽深濃感情來支撐。
  她喝了一口粥,都涼了,更證明阿正他們真的等了她很久,她不好意思地說,“阿姨,我睡過頭了。”說完又轉向低頭吃東西的那個人,嗔道,“你好歹應該叫我一聲!”他笑笑沒有說話,反倒是他媽媽打著圓場說,“沒事沒事,年輕人貪睡是很正常的,我像你這個年紀也老覺得睡不夠,現在卻是想睡也睡不著了。”
  “對了,阿姨你今天不用上班。”鄭微忽然想起,學校是放假了,但今天並不是周末,他媽媽有工作,這個時候不應該還在家裏。
  “是這樣的,阿正剛回來,又有客人在,我就請了兩天假,一早我就去買菜了,中午和晚上我還要給你們做飯。”
  吃過了早餐,他媽媽就似乎一直在廚房忙碌,鄭微無所事事,又實在過意不去,深感此刻不獻殷勤更待何時?主動走進廚房,“阿姨,我給你打下手吧。”
  “哎呀,你快別進廚房,到處都是油汙,弄髒衣服就不好了。”
  鄭微連說沒事,陳孝正也走了進來對媽媽說,“媽,沒事的,又不是外人,讓她幫幫你吧。”
  他媽媽看著鄭微不停點頭的誠懇模樣,隻得找出了一付幹淨的圍裙給她係上,“累了就說啊,我一個人也做得過來的。”
  “阿姨,我給你洗菜吧!”鄭微在家時哪有機會進廚房,現在穿上了圍裙,覺得什麽都是新鮮好玩的。
  他媽媽見她拿起了水槽邊籃子裏的青菜,忙說,“不用不用,那個我已經洗過了。”
  “那我給你切菜吧,這個我會。”鄭微轉向了砧板上的黃瓜。
  “這個還是我來吧,小心切到手。”他媽媽不放心地說。
  “不會的,阿姨你忙你的,這個交給我。”鄭微拍著胸脯保證。
  陳孝正先前倚在廚房的門框上頗有憂色地看,過了一會被媽媽和鄭微合夥趕了出去,他剛在沙發上坐下,就聽見廚房裏傳來了鄭微和他媽媽一前一後的兩聲驚叫,連忙衝了進去。隻見鄭微手上的菜刀撇在一邊,右手緊緊抓住左手的手指,不斷有血從指縫間滴了出來,他媽媽看見血,大驚失色,連忙抓起鄭微的受傷的手放到水龍頭下衝洗,然後一疊聲地催著陳孝正去拿酒精和紗布。陳孝正也嚇住了,翻開抽屜找紗布的時候額角都冒了汗,他媽媽一接過紗布,就趕緊給鄭微細細清理包紮著傷口,一邊還埋怨著自己,“都怪我,我不該讓你幹這個。”
  一番忙亂後,手指被包紮好的鄭微被安頓在客廳的沙發上,母子二人環坐在她身旁。傷口不淺,好在沒有傷到筋骨,她根本不知道渾圓的黃瓜在下刀的時候會在砧板上滑動,以至於她一刀下去切到了自己的食指。他們都在擔憂地問她痛不痛,其實她此刻除了痛,更多的是怨自己的不爭氣,她把事情都搞砸了,這一下,他媽媽哪裏還會相信她是個家務嫻熟的好女孩?
  她這麽想著,剛被刀切到時沒有出現的眼淚這時衝了上來,她都不敢看他媽媽,更覺得自己給阿正丟了臉。他媽媽去清理紗布的時候,她才抬起頭來,眼淚汪汪地看著阿正,“對不起,阿正,是我太笨了,我什麽都做不好。”
  阿正坐在她的身邊,好像什麽都沒聽見地把她受傷的手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生怕弄疼了她,她流血的那一霎,他六神無主。這樣的一雙手,他最最珍惜的一雙手,居然在他家纏上了醜陋的紗布。他什麽都沒說,隻是看著她的手,一直看著,那一刀是切在他心裏。

  第二十六章
  鄭微在陳孝正家裏待了兩天,由於距離春節越來越近,不得不依依不舍地告別。她離開的時候,阿正和他媽媽一同將她送到了汽車站,直至客車開走才離開。
  晚上,阿正在自己房間裏並不明亮的燈光下一點一點搭建他的模型,經他手下成型的模型不少,唯有這個不一樣,這不是什麽新概念的商住兩用樓,也不是水岸別墅,而是他打算送給鄭微的一座小屋。他從不送她鮮花,也不能給她什麽昂貴的禮物,能給的也隻有這個――他們的小屋,關於未來的承諾。
  小屋裏一桌一椅細致之處都見工夫,他完全沉浸在手中的活計裏,以至於有人站在自己的身後也渾然未覺。
  “阿正。”
  直到聽到熟悉的聲音,他才猛然回過頭來,媽媽不知道什麽時候進到他的房間,也不知道已經看了多久。
  “媽,你還不睡?”媽媽一向睡得早,所以阿正這個時候看見她,感覺相當意外。
  “我睡了,結果沒睡著,看你房間的燈亮著,就過來看看。做什麽那麽出神,這模型是拿來做什麽用的?”
  陳孝正避開了這個話題,說道,“太晚了,你還是先睡吧,明天不是還要上班嗎?”
  他媽媽沒有離開,莫名地笑了一下,用手摸了摸兒子手中的模型,“真漂亮的一座房子。”
  他忽然停下了手中的動作,定定看著自己的母親,“媽,你是不是有話跟我說?”
  “阿正,你過來。”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跟著媽媽走出了房間,來到了父親的遺像前。他站在一邊,看著媽媽無比嫻熟地點了一炷香,然後再小心的拭了拭鏡框上難以察覺的灰塵。
  “跪下,阿正。”她說。過了一會,才回過頭看著毫無動靜的兒子,他仍舊站在那裏,一臉漠然。
  “你連我的話也不聽了嗎?”她的聲音疲憊中帶著酸楚,從小到大,陳孝正最怕看到這樣的母親,每當她這個樣子時,舊日種種生活的淒涼便曆曆在目,然而他依舊沒有跪下來的意思。
  “我不會跪的,因為我沒有做錯事。媽,我當然聽你的話,但是我有我的判斷。”
  “是呀,你長大了,開始有你認為正確的判斷,所以遞交了申請表之後,你又開始後悔了。”
  陳孝正聞言苦笑,他知道瞞不過她,從小學時候開始,她就沒有放棄過用各種方式與他所在的學校、他的老師取得聯係,即使上了大學也不例外,想必她打過電話給他的班主任,這麽大的一件事,她當然知情。不過,他早想到會有這一天,所以並沒有感到多大的意外。
  “沒錯,我後悔了,我覺得我應該可以有別的選擇,出國不一定是我必須走的路。”他放低聲音說。
  “說到底,還是為了鄭微吧。”媽媽的聲音木然。
  原來她一早就知道了,然而鄭微在的那兩天,她隻字未提,陳孝正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感激,可是他沒有辦法否認媽媽的這個假設,所以他隻能說,“沒錯,我承認她是其中最重要的原因。”
  “以前你從來不會這樣,我的兒子是那麽好強,從上大學的第一天開始,出國深造不一直都是你的目標嗎,如果不是的話,你那麽刻苦地鍛煉口語,辛苦的打工是為了什麽?我們這幾年過得那麽艱難,把每一分錢攢下來又是為了什麽?現在好不容易機會就在眼前,你的班主任說,今天全國公派留學的指標也不過三千個,你這個時候放棄,卻告訴我隻因為你戀愛了,所以你要丟掉這個機會跟她在一起。阿正,你看著我和你爸爸說,大聲地說,這就是你的判斷?”
  “我是一直想要出去,國外有更先進的技術和更好的學術氛圍,不過那個時候我沒有想過我會遇上鄭微,就是跟她在一起之後,我才知道,我也可以有那麽簡單的快樂。”他看著生他養他的那個人,“媽,我知道這些年你很辛苦,我也一直都盡量讓自己做到最好,不過,即使當著爸爸的麵,我也不怕實話說,也許我沒有你們期望的那麽有出息,我貪戀她給的快樂。”
  他媽媽的手無意識地摩挲著丈夫像框冰冷的表麵,聲音暗啞得如同歎息,“阿正,你跟我說快樂?我不是不懂快樂。以前你爸爸還在的時候,你在我肚子裏,我們一家三口在一起,我覺得我比世界上任何一個女人都幸福。你爸爸事業多順利,兩千人的國企大廠,不到三十歲,他就從廠裏的技術科科長升任總工程師,那時候,逢年過節上門的人一個還沒走,另一個又來了,走在大院裏,誰不笑臉相對。是我福薄,天生就留不住好的東西,你才四個月大,你爸爸去工地出了事故,就沒再回來。人死了,死在工地上,追悼會開得轟轟烈烈,花圈擺滿了整個靈堂,但是追悼會結束,人散了,茶也涼了,分到手的那點撫恤金,你不足月的時候生了場大病,就什麽都沒剩下。那也就罷了,難的是我一個女人帶個孩子,你小時候身體又不好,我的工種卻一變再變,崗級越來低,照顧你的時間越來越少,我去找廠長,找工會主席,隻求他們能夠把我換到一個不用反複三班倒的部門,他們過去跟你爸爸是那樣稱兄道弟的朋友,那個時候卻隻會滿臉為難地跟我說廠裏的難處,要我多談奉獻,少提要求,我一個寡婦,隻求能夠在晚上照顧我還沒上幼兒園的兒子,這樣的要求也算過分?你幼兒園的時候半夜發高燒,廠裏衛生所治不了,我一個人背著你走了差不多三公裏才趕到醫院,為了那點住院費,不知敲了多少個親戚的門,他們隻會說,再找個男人吧,何必一個人撐著。阿正,我在你爸爸靈前許諾過為他守一輩子,我不能另找一個男人,我還有和他共同的回憶和兒子。好在你從小爭氣,你考上大學的時候,家裏所有的錢,加上我提前預支的工資都湊不夠學費,問你二叔借了500塊錢,他好歹肯幫我們一把,但是給了錢之後卻把家裏的電視機扛走了,一個舊電視機值多少錢,他不過是算準了我們不知道什麽時候能把錢還上,抵回一點損失就算一點……這些你都是知道的吧,我一再地說,你隻會覺得煩,不過這就是生活,阿正,我說這些,隻想告訴你,貧賤沒有快樂。”
  她說的每一段記憶,每一個細節都陳孝正都銘記於心,他忘不了小時候那些點點滴滴的苦,所以才更願意記住現在手上緊緊抓著的那點小幸福。他努力讓自己的聲音坦然,“這些我都記得,媽,但是我不認為不出國我就必定貧賤,你相信我,等我畢業了,我們的生活一定會越來越好的,你也會有享福的那一天。”
  他媽媽回頭看著他,布滿了紋路的眼睛裏一滴眼淚也沒有,阿正記得小的時候,媽媽總是背著他流淚,但是現在,她再也不哭泣,“我相信不了。你以前一直都是我的驕傲,那麽懂事,讓人放心,可是現在你居然為了一個女孩子,把這樣一個大好的機會都放棄,你要知道,你的家庭沒有辦法在事業上給你任何幫助,什麽都要靠自己,你一生中遇到的好女孩還可以有很多,但是能改變你命運的捷徑能有幾條?你連這麽簡單的判斷都沒有,我怎麽能相信日子會變好?你看看你,以前的你總知道自己該做什麽,現在呢,三更半夜不睡覺,就想著一些不切實際的東西,你那個小房子有什麽用,它能在今後給你們遮風擋雨?”
  陳孝正艱難地反駁,“媽,你跟爸爸感情那麽好,你應該知道有些人一輩子隻能遇到一個。”
  他媽媽看著自己的滿是皸裂的手,慢慢地搖頭,“我讀的書沒有你們多,懂的道理也很簡單,感情就像味精一樣,隻能是調味品,它是吃不飽的。如果你以為我是個惡婆婆,千方百計地拆散兒子的幸福,那你錯了,我不討厭你帶回來的那個女孩子,我承認我自私,寧願你一輩子都在媽媽身邊,但是你長大了,終究會有這一天。對了,她叫鄭微,你喜歡她,我懂,你這樣的年紀,怎麽能不喜歡這樣長得好看又活潑的女孩子,不過你也看見了,她那樣嬌滴滴的樣子,是吃過苦的嗎,在你的‘好日子’到來之前,她能陪著你熬下去嗎,就算她願意跟你一起熬,你的心裏會好受?貧賤夫妻百事哀,等你嚐過了苦頭你就會懂。你從小就聰明,應該知道,像我們這樣家庭出身的孩子,適合你的女人有兩種,一種幹脆就是家境好到讓你的道路暢通無阻,另一種就是縱使沒有什麽出身,但聰明、踏實,能夠跟你一起打拚,讓你沒有後顧之憂。鄭微她哪一種都不是,她這樣的女孩,需要人放在手心裏捧著,阿正,你現在沒有這個資格。”
  阿正垂在身體兩側的手緊緊握拳,“我不想聽這些,媽,別逼我,我為什麽非要在你和她之間做選擇?”
  他麵前的人再次無聲地笑了,“我老了,即使有好日子,我又能過上多少天,從你爸死的時候起,我的一輩子就完了。而你的一輩子是你自己的,縱使你是我兒子,縱使我多盼望你有出息,我沒法替你活。你不想聽我說那些,是因為我說的道理你都懂,你自己都想到過,所以你現在才害怕它。你三歲的時候,我還抱著你,跟鄰居家的小孩一起玩,別人逗你們,問長大了都想幹什麽呀?別的小孩說得亂七八糟,隻有你,你說你要幹大事。我們都笑了,三歲的孩子知道什麽叫大事?不過你是我生的,我知道,你從小就是個有野心的孩子,所以樣樣事都要比別人做得好,要比別人有出息。你那麽勤奮刻苦,希望有一天能出人頭地,都隻是為了我嗎?你放棄這個機會心裏沒有痛苦過?今天你愛她,你覺得愛是最重要的,不過等你在現實中栽了跟頭,你遲早要恨她。所以,你的選擇從來都不在我和她之間,你是在你自己和她之間選擇。”
  很晚了,他媽媽說完這些,似乎無限疲累。她走回房間的時候,背影蒼老而痀僂,陳孝正依稀記得,年輕時的媽媽曾經是那樣的漂亮挺拔,直至現在仍然有人憶起當年他父母的這一對,無不說是才子佳人。在時間和現實的夾縫裏,青春和美麗一樣,脆弱如風幹的紙。
  她關上了自己的房門,隻剩他孤身一個人佇立在父親的遺像前,現在沒有人再逼他,他卻扶著殘舊的五鬥櫃邊緣,慢慢地雙膝跪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看著照片裏冷靜而睿智的父親,他如迷途的孩童,眼前的路萬千條,究竟哪一條才是他要去的地方?
  “爸爸,你來告訴我,我是不是做錯?”
  元霄節剛過,學校就開了學。大學的最後一個學期,找工作成了畢業生生活的關鍵詞,隨著身邊同學一個個簽約的消息傳來,那種大學畢業前夕特有的躁動氣氛也白熱化了。
  鄭微她們宿舍裏第一個簽下就業協議的是何綠芽,她選擇了回到家鄉所在縣份的一個機械職業技校做老師,這樣一來,就終於可以跟她畢業分配回原籍的男朋友團圓了,對於她這個決定,其他幾個舍友私下也不無惋惜,她的成績不錯,再等下去未必找不到更好的單位,尤其是黎維娟,口口聲聲埋怨她傻,大家都削尖了腦袋往大城市裏擠,偏偏她要回到那個窮鄉僻野去,不過正如阮阮說的,子非魚,焉知魚之樂?各人有各人的人生,未來孰喜孰悲,誰有能預言。卓美對找工作一事倒不熱衷,家裏自會為她安排妥當,用她的話說,找不到工作就幹脆找個人嫁了;朱小北一心一意考研,她說,社會太複雜,像她這樣雪白的人,能拖一天進入那個大染缸就是一天;黎維娟倒是經常為了找工作的事跑得風風火火地,有一次鄭微看見她明擺著宿舍的電話不用,偏偏跑到樓下的IP電話亭聯係工作的事,不無好笑地對阮阮說:至於嗎,防賊似的。阮阮置之一笑。彼時黎維娟在學校已經有個研二的男友,大概在今後的選擇上兩人意見存在分歧,她毫不猶豫地慧劍斬情絲。分手的時候倒也傷心了幾天,朱小北說她,何必呢,有什麽兩人一起熬過去不就沒事了?她神情悲戚,說出的話卻大義凜然:大學生活寂寞苦悶,陪著走過一段就罷了,道不同不相為謀,分道揚鑣是最好的選擇,反正他們也不過是順應了大四分手潮而已。
  鄭微問得最多的就是阮阮今後的去向,其實阮阮成績那麽好,不繼續深造是有些可惜的,然而她誌不在此,她說她是個胸無大誌的女人,並不想成為什麽學者和女強人,讀書到這裏,覺得已經夠了,那就到此為止,她隻希望以後的生活能夠簡單快樂一些。她告訴鄭微,她跟世永私下約定,兩人都不回原籍,世永在S市的實習單位對他的表現相當滿意,有意在畢業後正式簽下他,這麽一來,阮阮就必定會在S市找工作,從此跟世永一起在S市定居。阮阮說,他們這也是逼不得已,趙世永的家裏過於強勢,隻有遠離他們,天高皇帝遠,才能得個安寧。
  鄭微不無傷心,她說:“阮阮,我真想跟你在同一個城市工作,有什麽事,都能第一時間找到你,然後我們還想以前那樣一起逛街、吃飯。”
  阮阮笑她,“天下無不散的宴席,我跟世永在一起,就像你舍不得你的阿正。何況G市和S市相鄰,現在通訊和交通都這麽便利,我們想見對方,不是隨時都可以的事嗎?”
  “可是你確定趙世永能夠順利簽在S市,我是說,他家裏會不會早有安排,他又是那樣一個乖乖牌。”鄭微對阮阮的事依舊有些憂慮。
  阮阮遲疑了一下,還是堅定地說:“他答應過我的,我相信他。”
  就這樣,在後來的日子裏,阮阮以她的無可挑剔成績和綜合素質順利簽下了S市一個建築設計院。鄭微和阿正也一起在開學後不久參加了中建的初試,雖然中建依舊對他們說等待通知,但她對自己的表現相當滿意,堅信自己和阿正都能夠順利經過複式,然後一路過關斬將,成功拿下中建。
  說起來也奇怪,畢業班的課程越來越少,陳孝正卻似乎越來越忙,他不再像以往那樣跟鄭微天天混在一起,很多時候,身為女友的鄭微也搞不清,他究竟在忙些什麽,偶爾兩人一起吃頓飯,他也是行色匆匆,心不在焉,鄭微知道問他也問不出個所以然,隻得自行將他的症狀歸類為:畢業生間歇性綜合症。她想,隻要過了這段時間,一切都會好的。
  話雖如此,有時想跟他說說話,一時間又找不到人,她是急性子,終於難免在見到他的時候大發脾氣。陳孝正似乎也有些內疚,安慰她之餘,鄭重答應她過幾天正好趕上兩人都沒課,要好好陪她,她想去哪裏都可以。
  鄭微提出要去動物園,理由是她在G市四年,還從來沒有去過動物園。陳孝正笑她小孩子脾氣,但仍然願意陪她一同前往。   四月的南國城市,花開似錦,兩人下公車走了一段,陳孝正見她額上似有細細地汗珠,便提出去到前麵給她買瓶水,鄭微變戲法地從自己身上的背包裏掏出兩個裝得滿滿的礦泉水瓶,得意洋洋地說,“看,我早料到會有用到它的時候。
  陳孝正接過她遞來的水,詫異地笑,“你就背著兩大瓶水走了那麽老遠的路?不沉嗎?難怪你汗流成這樣。”
  她是個懶人,過去出門時帶把遮陽傘都嫌沉,現在這樣的確不像她的風格。她聞言眉飛色舞地說,“這你就不懂了吧,一瓶水好歹要一塊錢吧,我這麽一來,不就節約了至少兩塊錢嗎?錢就是這樣一分一分地積攢下來的,我現在連逛街都不去了,得把錢留到五一去婺源的時候再用,到那時大玩特玩一輪,才叫過癮呢。”
  話是這麽說,擦汗的時候她還是忍不住咋舌,傻傻地笑,“說實話,真有點沉。”
  陳孝正二話不說把她的包背在了自己肩上,他喝了一口水,其中的滋味,隻有自己知道。
  動物園的門票二十塊一張,頗讓鄭微心疼了一陣,不過園裏那些可愛的大小動物立刻讓她覺得值回票價,她一會喂喂猴子,一會逗逗小鳥,開心得像個孩子一樣,連帶陳孝正也跟著她一路笑個不停。
  經過水族館的時候,他們本想進去,被門口的值班人員攔住才知道這裏是要另收門票的,鄭微死死地盯住宣傳海報上的可愛的海豚和海報,流連著不肯離去,不過想起每人十五元的票價,還是狠下了心拉著陳孝正離開,嘴裏還安慰自己,“這有什麽好看的,這有什麽好看的。”
  她使勁向前走了幾步,才發現她拉著的阿正紋絲不動地站在原地,他鬆開她,自己走到買票的窗口給她買了張門票,塞到她手裏,笑著說,“你一個人進去看看吧,我家附近臨海,這些我都不喜歡,我在門口等你就是了。”
  她搖頭,“不行,我一個人進去有什麽意思,你快把票退了,要進我們一塊進,要不就都不進。”
  她拗起來的時候,要說服她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兩個固執的年輕人為了這張門票在海族館的門口爭執了好一會,最後是賣票的老阿姨見他們兩個年輕人怪讓人心疼的,今天又不是周末,四周冷冷清清的,一個人也沒有,就做主讓他們別聲張,兩個人一塊進去吧。
  鄭微恨不得衝上去用力地親那胖胖的阿姨一口,最後還是諂媚地恭維了一句,“阿姨你心真好,難管那麽年輕漂亮。”逗得那阿姨笑逐顏開,連忙揮手讓他們趕快進去。
  一天下來,兩人玩得心滿意足,回去的時候坐在公車上,鄭微累了,就靠在阿正的肩膀上,開心地歎息,“好久沒有玩得那麽盡興了。”良久,她聽到身邊的人輕輕嗯了一聲。
  有什麽感覺能夠比疲倦之後依偎在愛人的肩頭更加美好?鄭微的心裏在彈奏歡快的樂章,滿足而安詳地倚在他的肩上昏昏欲睡。半夢半醒的時候,她察覺到他撫了撫她的頭發,然後輕輕地觸了觸她撲閃如蝴蝶的長睫毛,沉浸在溫馨和甜蜜之中的鄭微忽然覺得這一幕似曾相似,是了,四年多前,十七歲的她也是在這樣搖搖晃晃的公車上,感覺到心儀的男孩落在她眼睛上的輕輕一吻,那個時候的小飛龍,心中的竊喜如小鳥一樣振翅欲飛,她以為沒有人比她更加幸運,以為自己什麽都會心想事成,然而,接下來等待她的卻是那個人不告而別的遠渡重洋,還有長長的離別。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樣,在最快樂的時候最害怕地想到離別,她忽然緊緊抱著阿正的胳膊,喃喃地說,“阿正,你別離開。”
  他似乎嚇了一跳,反應如此吃驚,“微微,你剛才說什麽?”
  她對自己突如其來的神經質感到不好意思,“沒說什麽,就忽然害怕你會不見了。阿正,你答應我,別讓我再等你,我怕我沒有足夠的勇氣一直等在原地,更怕我們走著走著,就再也找不到對方了。”
  他沒有回答。
  那天晚上,宿舍裏熄了燈,鄭微躺在床上才忽然聽見黎維娟喊了聲“哎呀”,她說,“鄭微,我忘了說,今天早上你剛出門,就有一個男的打電話來找你,我說你不在,他就問我知不知道你去哪了,我說好像是跟男朋友出去了吧,他 ‘哦’了一聲,就沒再說什麽了,也沒留下名字。你知道是誰找你嗎?”
  “誰呀?”鄭微一臉迷茫地看著蚊帳的頂端,“該不是老張吧?”老張畢業大半年了,還是會不時打電話來騷擾一下小鄭微。
  黎維娟笑了,“哪能呀,老張那破聲音我還能聽不出來,今天打電話來的那人,說話多有禮貌呀,我敢說我沒接過他的電話,快跟姐姐說說,是不是又有了什麽好的資源,要有的話,別忘了姐姐現在單身,可千萬肥水不流外人田啊。”
  鄭微疑惑地說:“問題是我也不記得我認識這麽個人呀,算了,真有事的話還會再打來的。”她想了想,依舊沒有頭緒,便把這事拋到了腦後。
  同樣的時間,男生宿舍裏,陳孝正也沒睡,他在自己的桌子上,給那座小屋模型完成了最後一道工序,他看著它,這是他花了好幾個月的時間做出來的心血之作,可是,現在就連他自己也不相信,這個小屋可以庇護他的愛情,讓他們免受風吹雨打。
  他忽然想起了曾毓那天跟他說的話,她指著學校正在動工的多媒體大樓,說,“看見了嗎,那些帶著安全帽的人,除了民工,還有一些人跟你我一樣,大學幾年,學建築出身,這個社會就是那麽現實,不管你多有才華,沒有關係和背景,你一樣得在工地上熬,當然,也許有一天你會熬出頭,但是這一天會是什麽時候呢,也許一兩年,也許三五年,也許更長……誰知道?所以,阿正,你要想清楚,不是所有的路走錯了都能重來。“
  現實就是這樣殘忍的東西,它總在你不能察覺的時候,一點一點摧毀你的信仰,摧毀你以為自己可以給出的承諾。什麽是長大?當一個孩子知道鑽石比漂亮的玻璃球更珍貴的時候,他就長大了,他比任何小孩都要更早地明白了這個道理。
  他愛的女孩,是那樣的天真無邪,她愛那些充滿小情小趣的一切事物,不知愁為何物,她是勇往直前的玉麵小飛龍,她的男人,應該給她最廣闊的那片天。而他呢,他隻有一片殘破的屋簷。當然,隻要他願意,他相信她會一直守在他身邊,不離不棄,然而當愛情的甜蜜消散之後,在生活的消磨中,她會不會因他而變成一個現實而憔悴的婦人?他打了寒戰,如果有這一天,他會恨他自己――他更怕那一天來臨時,他會恨她。
  媽媽的話句句殘忍,然而她是對的,他的選擇從來就是在自己和鄭微之間。他看著自己的手緩緩將小屋一塊塊拆得支離破碎――其實選擇早已在他心中。

  第二十七章
  五一前的火車站提前十天售票,臥鋪票並不好買,鄭微在人潮湧動的火車站排了一下午的隊,一無所獲。最後她還算機靈,想起了已成為社會人士的老張,老張這家夥一向八麵玲瓏,三道九流的人都認得不少,鄭微一個電話打過去,他滿嘴應承下來,不到兩天,還真給她弄來了一中一下兩張G市到南昌的硬臥票。隻要到了南昌,那就是她小飛龍的地盤,該怎麽樣轉車去婺源,都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鄭微手裏捏著剛從老張手裏弄來的火車票,樂顛顛地跑回宿舍,一邊推開門,還一邊哼著:“我得意地笑,我得意地笑。”
  “喲,這麽早就把蜜月旅行的車票弄到手了?”朱小北一看到她那個眉毛眼睛都在笑的模樣,忍不住打趣。
  “那當然,我不但票弄到手了,就連七天的行程都安排好了,我要帶著他進婺源,上廬山,讓他見識見識我們江西的大好河山,當然,還有順便拜訪一下我爸我媽,也就是他未來的嶽父嶽母。”鄭微一點也不怕羞地回應。
  阮阮也笑她,“都說你們江西人一會讀書,二會養豬,是該讓陳孝正見識一下。”
  鄭微心情好,大度得很,揮揮手表示不屑跟她們計較,一屁股坐到電話旁的凳子上,“我得先打個電話給阿正,告訴他票已經到手了。”
  電話剛撥了一半,宿舍門被人一把推開,鄭微不悅地看過去,黎維娟一臉是汗地衝了進來。
  “發哪門子瘋呀,快畢業了,連帶不走的大門也要摧毀是不是?”朱小北說。
  黎維娟卻一付火燒屁股的模樣,“我懶得跟你們磨牙,鄭微,出大事了,我聽說了一個恐怖的消息……”
  “嗤,你哪天沒有勁暴的八卦傳聞呀?”聽了四年,鄭微對黎維娟的“江湖傳聞”已經失去了興趣,繼續撥她的電話。
  黎維娟一手按在電話上,“我說你呀,被人賣了還替人數錢。我剛才在學生會得到的可靠消息,全校僅有的兩個公派留學名額你們家陳孝正就占了其中之一,聽說去的是美國,簽證都下來了,他可真有出息,這麽大的事瞞得密不透風,你這傻瓜還蒙在鼓裏吧?”
  鄭微愣了愣,撲哧一聲就笑了,“我說你呀,那些小道消息越來越沒譜了啊,我前天才跟他一起吃的飯,他還跟我說起去婺源的事呢。黎大師,你少來啊,拿這個忽悠人可有點過火了。”
  黎維娟這回真急了,指著鄭微的鼻子就說,“說你傻你還真傻,這事能開玩笑嗎,別說院裏,這消息就是係裏的學生會都傳遍了,你愛信不信,別到時沒地方哭去。”
  “你胡說!”鄭微也賭氣地站了起來,“他從來沒跟我說過這事,我當然信他。我是他女朋友,他的事我還能不知道?”
  “你……算了算了,是我多事,好心被你當成驢肝肺。你要不信,就去當麵找他對質。”黎維娟頓足。
  “去就去。”鄭微是想到什麽就立刻付諸行動的人,話音剛落人已跑到門口。“等我問清楚了他,看你們還怎麽嚼舌根!”
  她關門的聲音又重又急,震得阮阮和朱小北麵麵相覷,阮阮忽然說了聲,“糟糕。”朱小北立刻會意,當下瞪大眼睛,“媽呀,該不會出事吧。”兩人二話沒說就跟著跑了出去。
  下了樓,朱小北拉住阮阮,“你說我們要不要往那些湖邊、水庫什麽的地方去找呀,她該不會一時想不開……”
  阮阮立刻打斷她的話,“什麽時候了還說這些,你往我們院裏的自習室方向去,我到陳孝正宿舍附近看看,你記住,看看就好,沒事我們就回來。”
  “知道知道。”朱小北應著,兩人分頭行動。
  阮阮沒猜錯,鄭微是往陳孝正宿舍的方向去的,她走一陣,跑一陣,上樓的時候迎麵遇上了同班的男生,招呼也不打就直奔他住的地方。
  她推門進去的時候,他站立在自己的床前,背對著她,仿佛在收拾東西,他的腳下是一個大大的皮箱。
  他是聽到她急速奔跑後的喘息聲才回過頭來的。“微微?”他起初有一絲驚訝,很快麵色平緩如常,“你怎麽來了?”
  “我忽然想來看看你。”她單手撫胸,試圖讓自己的呼吸平緩,“阿正,你該不會是這麽早就收拾去婺源的行李了吧?”
  他轉過頭去繼續整理東西,她走到他身邊,笑著說,“你知道嗎,剛才我從黎維娟那聽說了一個笑話,她居然說你就要出國了,而且又是美國,哈哈,你說好笑不好笑?”
  陳孝正靜了靜,忽然扔下手中的東西,回頭抓住她的手,“微微,你先跟我來,我們換個地方說話。”
  她一言不發地任他拉著自己下了樓,來到男生宿舍附近的籃球場,午休時間,籃球場空蕩蕩的,隻有他們和風聲。
  他站定,鬆開她的手,深呼吸,“微微,對不起。”
  “為什麽要對不起,你是不是又做壞事了?”她像往常那樣看著他笑得一臉燦爛。
  有一刹那,陳孝正覺得自己的心都抽緊了,他以為自己沒有辦法把剩下的話繼續說下去,原來他畢竟自己想像中堅定,“她們說的都是真的。我以為我可以陪你去婺源,沒想到簽證下來得那麽快。”
  “她們?你指黎維娟說的那些話嗎?阿正,愚人節已經過了二十天多年,你還玩這個?”她拖著他的手,依舊愛嬌地微笑。而他隻是低著頭,一直低著頭,忽然害怕看到她此刻的笑容。
  終於,她鬆開了他的手,帶著點茫然,如同囈語一般地說,“那麽說,我是最後一個知道的?”
  “我想了很久,但總是找不到一個辦法,能讓你不那麽傷心。”
  “我不傷心。你瞞著我,直到再也瞞不過去才承認,這樣我就不會傷心?陳孝正,這是什麽邏輯?”她不爭氣的眼淚又開始在眼睛裏打轉。
  不能哭,她絕對不能哭,如果淚水掉下來,那就等於承認了悲傷已成定局,她不要這樣的定局,所以她看著天,不知道眼淚能否逆流?
  “我說過,我的人生是一棟隻能建造一次的大樓,所以我錯不起,微微,哪怕一厘米也不行。”
  是誰說的,薄唇的男人生性涼薄殘酷?
  “所以你現在才幡然醒悟,及時糾正你那一厘米的誤差?公派留學,我喜歡的人果然是最有出息的一個。隻是我不明白,你的前途跟我必定是不能共存的嗎?即使你一早向我坦白,我未必會阻撓你。是不是因為,你的藍圖裏從來就沒有我?”
  他不說話,於是她吃力地推搡著他,“解釋,你可以解釋,我要你的解釋……”她的聲竭力嘶到頭來卻變成哀求,“阿正,給我個解釋,說什麽都行,就說你是逼不得已,或者說你是為了我好,說什麽我都接受。”
  他握住她放在自己胸前的手,“微微,總有一天你會明白,人首先要愛自己。我沒有辦法一無所有的愛你。”
  “所以你要愛回你自己?”
  “可能說出來你永遠不會理解,我習慣貧賤,但沒有辦法讓我喜歡的女孩忍受貧賤。”
  “你就認定了跟我在一起必定貧賤?為什麽你連問都沒有問過我,也許我願意跟你吃苦。”
  “但是我不願意!”他的語調第一次有了強烈的情緒起伏。
  話已至此,鄭微,但凡你有一點骨氣,你便應當拂袖而去,保不住愛,至少保住尊嚴。
  但是這一刻的鄭微對自己說,如果我挽不回我的愛,尊嚴能讓我不那麽傷悲?
  所以最後的一刻,她終於收拾了她的眼淚和憤怒, “阿正,你等我,我回去跟我爸爸媽媽說,然後我考托,去跟你在一起,最不濟,我還可以等。”
  他看著她,說,“不不,你別等,因為我不一定會等。”
  阮阮終於走過來的時候,陳孝正已轉身離去,她拉著鄭微的手,“微微呀,我們走。”
  四月的天,清明後的時節,天邊來了烏雲,天色就迅速地就暗了下來,風卷起沙塵,輕易地迷了眼。
  鄭微掙開阮阮的手,“你看,起風了,我怎麽一點都沒覺得冷?”
  這是她選擇的道路,她選擇的男人,所以也是她選擇了一個人站在這樣的風裏,冷,也不能吱聲。
  阮阮伸手擋住風沙,“天太黑了,我可以假裝看不見你哭。”
  鄭微搖頭,“我不哭,阮阮,我願賭服輸。”
  大學四年,鄭微習慣了別人的眼神,但是她還是第一次讓自己去適應那些嘲笑中帶點同情的眼神,眾人矚目的一對,郎才女貌的佳偶,末了,不外乎曲終人散的結局。
  她照吃照睡,偶爾也被朱小北並不好笑的冷笑話逗得開懷大笑。有什麽辦法,在操場上告別他的第二天,一覺醒來,她覺得天都塌了,可是推開窗,大雨過後的天多麽晴朗,窗前走過的人們忙碌而表情各異,或許是悲,或許是喜。這個地球不會因為一個人徹底的傷了心而改變它的自然規律,她在夢裏無望到不相信再有天光,次日太陽一樣升起,生活依舊繼續。
  實在撐不下去的時候,她一個人偷偷在被子裏給媽媽打電話,電話一接通,那邊就傳來了低至無聲的悲泣。林伯伯的身體本來就不好,情緒上的激烈起伏和事業上的打擊讓他死在了了一個星期前的一天。他死的時候仍然是他妻子的丈夫,一個有婦之夫。縱然他生前給了鄭微媽媽多少承諾,鐵了心地離婚,然而當他死後,她連進入靈堂看他一眼也成為奢望。死亡讓林靜的媽媽孫阿姨在這場持久戰中取得了勝利,她終於完美的捍衛了她的婚姻,再也沒有人能奪走她的丈夫。
  鄭微不知道自己是怎樣結束了和媽媽的通話。幾天之後,她收拾行裝,揣著兩張火車票,前往她一個人的婺源。火車開動的時候,她不敢仰望天空,如果他在雲端此刻俯視,會不會低頭尋找那個他曾經允諾過要跟她一同到達的地方?
  李莊村口的大槐樹,就像她夢中一般枝繁葉茂,老態龍鍾,它不知站在這裏多少年,見證了悲喜,見慣了離合,那種看透世態的沉默和木納莫名地撫慰了鄭微的感傷。
  向遠――鄭微在村裏用十五塊前請來的當地向導,盡職盡責地陪在她的身邊。這個有著狐狸一般笑起來眯成一條線的女孩告訴她,村口的老槐樹多少代以來,都是這一代生活過的男女愛情的見證,他們在樹下相會,在樹下祈願,或許也在樹下別離……就在昨天,還有個城裏人,按照亡者的遺願,把他父親的骨灰灑在了大槐樹腳。
  鄭微想起了那個故事,出軌的男人死前把房子和遺產留給了妻兒,卻把最愛的一片樹葉贈給了他愛的女人。愛情的分量,也不過是一枚落葉和死後的塵灰。
  她請向遠幫了個忙,在老槐樹的樹腳掘了個不深不淺的坑。向遠欣然應允,她答應掘坑的代價是二十塊人民幣,不過她說,如果鄭微給她五十塊,她願意代她好好守護這個坑裏的東西。
  鄭微覺得這是筆劃算的買賣,於是她在老槐樹下,終於一點一點地埋葬了她的《安徒生通話》和木頭小龍。站在山巔的時候,她俯視山下的老槐樹,聽見向遠遙遙對著山那邊喊,“我要發財!”
  她也把兩手聚攏在嘴前,用盡所有的力氣喊到:“美國,萬惡的資本主義國家,把我的男人還給我……”
  遠山回音:“發財……發財……還給我……還給我……”
  她跟向遠一起沒心沒肺地笑得前俯後仰,然後,在這個她夢想到達的地方,在一個不相幹的陌生人麵前,二十二歲的鄭微終於淚流滿麵。

  下部:第一章:醉笑陪公三萬場,不用訴離觴
  鄭微席地坐在工地施工現場附近的泥地上,十月的烈日當空直射下來,視線所及之處,無不是一片白晃晃的,施工還停留在還在地麵工程階段,三通一平之後的場地,連個遮蔽的地方也沒有。一滴汗水落在她的睫毛上,她用手隨意地抹了一把,汗水沾染到手中的泥沙,變成了混濁的灰色,安全帽貼住發際的地方,黏,而且癢。赤裸裸地曝曬了一個多月,她晚上洗澡的時候照鏡子,發現自己那張原本白生生的臉蛋早已變得如包拯在世一般,黑也就罷了,偏偏安全帽的係帶之下的肌膚依舊如往昔一般雪白,摘了帽子之後,遠遠看去,猶如被人在臉頰兩側各刷上了一道白色油彩,滑稽得很,為此她沒少被工地上的那幫大老粗嘲笑。她喝了口水,徒勞地用手扇風,要不是下到工地第一天,項目經理、專職安監員和帶她的師傅再三吩咐,施工現場必須佩戴安全帽,否則她真有種立刻扔掉帽子,讓自己的頭和脖子解放的衝動。
  她爭取這份工作的初衷,原本是想跟自己喜歡的人天天在一起,人走了,工作的機會卻留了下來,鄭微不知道該覺得諷刺還是慶幸。不過能進中建,據說還是趕上了這個即將麵臨改製的老牌國企錄用正式職工的末班車,這在她的大多數同學眼中都是件幸運的事,尤其在中建今天早早放出“不招女生”的風聲後,她的雀屏中選不能不說是個讓人羨慕的意外。
  說起來也可笑,她當初選擇念土木的原因無非天真地想,要是看著高樓大廈在自己手中平地而起,那感覺一定很好,現在真正身臨其境,才知道這個行業存在性別歧視不是沒有道理的,女孩子無論在體力和耐勞程度方麵都比男生要差得很遠。她從婺源回來後不久就接到了中建的複試通知,那段時間,她生活得如同遊魂一般,也不知道怎麽地,稀裏糊塗就被錄用了。報到後,她跟著其餘幾十個男生一起在公司總部經曆了為期半個月的崗前培訓,然後就統統被流放到各個工程項目部。按照中建的人事製度,新錄用的大中專畢業生必須有6個月以上的工地實習經驗,考核合格後才能分配到正式的崗位上。這6個月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真正身在其中,也不是那麽容易熬過去的,鄭微剛被分到現在這個項目部時,工地上的那些同事一見她就紛紛搖頭,都說把這樣嬌滴滴的小姑娘送到這來,不是糟蹋人是什麽。她過了兩天這樣的日子,心裏也是叫苦不迭,可是她生性倔強,尤其不肯在人前示弱服軟,既來之則安之,大家都認為她受不了這種苦,她偏要讓這些人看看,她玉麵小飛龍豈會那麽輕易被人看扁?
  豪言壯語是放出來了,可是要達到吃苦也甘之如飴的境界也不是那麽容易的事,師傅剛說大家可以休息一會,她一屁股坐下去,就再也不想起來了,正打著能磨蹭一會是一會的主意,就看到了那個拿著圖紙追在師傅身後請教的人。
  有時候就是這樣,你的生活中某個階段會出現這樣一個人,她什麽都跟你不相上下,什麽都跟你爭,什麽跟你過不去,對於鄭微來說,這個人就叫做韋少宜。韋少宜是今年整個中建集團除了鄭微之外招聘的惟一名女生,不過跟鄭微經曆了初試、複試重重關卡最終被錄用的經曆不同,她據說是總部某位剛退居二線的老領導的親戚,公司本不打算要她,不過一方麵是老領導退休前力薦,一方麵是她專業對口,畢業院校和簡曆材料均無可挑剔,為了不讓老領導有人走茶涼,剛退下來說話就不管用的感覺,所以公司才勉為其難地額外給了她一個指標。
  韋少宜進公司的時間比鄭微晚,沒有經過崗前培訓就直接被分到了鄭微所在的項目部。初見她第一麵時,鄭微就本能得覺得這個女孩子絕對不是她的那杯茶,她最不喜歡自命清高、太過較真的人,而很不幸的是,韋少宜似乎恰恰是這種典型,而且她看得出來,對方似乎對她也不是那麽感冒。都說不是冤家不聚頭,白天在一個工地也就罷了,最可怕的時晚上回到單位宿舍還要麵對那張冷冰冰的臭臉――中建給予她們這些新錄用的大學生的待遇是兩人共用一套兩房一廳的公寓,今年的新人中隻有她們兩個女生,成為舍友也是沒有選擇的事情。
  鄭微不明白,都是生長在新中國紅旗下的孩子,為什麽有人就這麽一付苦大仇深的樣子,話多說兩句仿佛就吃了虧,別人說笑話她也不笑,這不是扮酷是什麽?不過是一個靠裙帶關係走後門進來的關係戶,至於拽成這樣嗎。她剛跟韋少宜住在同一個屋簷下不久就開始小磨擦不斷,她看不慣韋少宜的潔癖,韋少宜也厭惡她的淩亂,好在兩人下班之後各自緊閉房門互不往來,否則都各不相讓,非打起來不可。
  不過話又說回來,鄭微天性散漫,她私心裏期望全世界所有的人都像她一樣胸無大誌,得過且過,這樣她的罪惡感才能降到最低,韋少宜強迫症似的勤奮給了她很大壓力,同樣在工地上實習,韋少宜從沒有半刻偷懶,她像男人一樣爭強好勝,什麽都苛求完美,越是困難和辛苦的事她越要搶著做,即使是在休息時間,她也總是拿著圖紙追在資深的同事身後請教,不弄懂誓不罷休,並且,她的神情在不經意之間,總對偶爾摸魚偷懶,沒事就圖個清閑的鄭微流露出那麽一絲輕微的蔑視。兩人有一次在宿舍裏因為一點雞毛蒜皮的事吵得不可開交,起因似乎是晚上九點鍾還不到,韋少宜指責鄭微用音箱放音樂影響了她畫圖。總之到了最後,爭吵的範圍嚴重偏離了主題,什麽難聽的話都說了出來,鄭微指著韋少宜說,“我就不明白了,你有什麽可囂張的,別以為你每天頭懸梁椎刺股的別人就不知道你是走後門進來的。”韋少宜則反唇相譏,“我就更不明白了,中建的人事招聘製度怎麽會允許你這樣的人被錄取,如果你被錄用的過程中沒有貓膩的話,我為我不是和你同一渠道進來而感到自豪。”兩人說完,均大怒甩門回房,從此更是勢同水火,即使抬頭不見低頭見,也始終冷麵相對,有事沒事還彼此冷嘲熱諷幾句。大家都看出這兩個女孩子不和,不過論專業知識和勤勞肯幹,韋少宜在鄭微之上,鄭微卻勝在人緣好,處處討人喜歡,即使犯了小錯師傅們也願意替她遮掩過去,因此在工作中兩人也算打了個平手。
  鄭微初入職場,不但立刻嚐到了工作的辛苦,更由於跟韋少宜的交惡而感到壓抑苦悶,下班之後一個人寂寞無趣的時候,就益發懷念那些已經成為過去的日子,拋開那段讓她不願回憶的片斷不提,大學的點點滴滴現在回頭看是多麽的美好。她閑了沒事,就喜歡跟阮阮煲電話粥,把一肚子的苦水都向阮阮倒了出來,心裏才舒服一些。
  阮阮已經在S市的那個建築設計院正式上班,曾經允諾再也不會跟她分開的趙世永還是沒有拗得過家裏的安排。阮阮是為了他才選擇了留在人生地不熟的S市,他卻在她簽約後,屈從於家裏的高壓政策,乖乖回到了父母所在的城市,在家裏的安排下進入一個炙手可熱的政府部門。也許那句老話說得對,對於女人來說,愛情是生活的全部,但對於男人來說,那隻是他的生活的一小部分,不管當初他給過怎樣的承諾,在麵臨選擇的時候,他們永遠比女人現實而理性。
  鄭微為阮阮感到不甘和憤怒,她沒有辦法理解,為什麽趙世永的家裏會反對他跟阮阮這樣聰明漂亮,性格脾氣無可挑剔的女孩子在一起,這明明是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福分,難道僅僅是因為他出生在一個雙親都是廳級幹部的家庭,而阮阮的父母隻是小學教師?
  阮阮不是沒有傷心過,然而她依然原諒了這個她第一次愛上的男孩,她沒有辦法放棄S市的工作,在趙世永從父母家搬出來之後,每逢閑暇,她都從S市趕過去看他。鄭微有時氣不過就問她,“你的火車要坐到什麽時候才是個盡頭?”阮阮隻是笑,“也許得等到我再也坐不下去的那一天。”鄭微隻得哀歎,愛情究竟是什麽東西,它竟然讓一向聰穎的阮阮也看不透,免不了俗。
  她經常想起大四的時候最後吃‘散夥飯“那天的情景,係裏熱鬧非凡的聚餐之後,班上很多人都醉了,這樣酣暢淋漓的痛飲不知是出於離別的感傷還是對自己純真時代的告別。她們宿舍六人在畢業聚餐散場後,又結伴搖搖晃晃得殺到了以前經常光顧的學校門口的小飯館。
  誰也沒想到的是,在那個小飯館門口,鄭微見到了先於她們一年畢業,之後再也沒有聯絡的許開陽,她高興地朝他走過去,這才發現他的身邊站著一個清清秀秀的女孩。那女孩她們都認識,是比開陽低兩屆的物電係的小師妹,跟鄭微她們住同一棟樓。
  她笑著叫了一聲“開陽”,然而他的樣子讓她永遠都沒有辦法忘記。那是一種戒備而小心的神情,他看了她一眼,下意識地摟緊了身邊的女孩。這種戒備和小心比完全的冷漠更讓鄭微寒心,她很快地明白了過來,當初他對她的追求身邊無人不知,大家都知道矜貴的許公子對玉麵小飛龍癡迷得一塌糊塗,而她卻愛上了一個窮小子,現在好了,窮小子遠走高飛,她又成了孤家寡人,許公子也另外找到了心中所愛,狹路相逢,他如此小心翼翼,不過是怕他身邊的女孩誤會,怕勾起了從前的舊事,讓他現在深愛的人耿耿於懷。
  鄭微的開懷的笑容尷尬地僵在臉上,酸楚就翻湧了上來,她其實很想告訴他,開陽,我隻是很高興見到你,真的,僅此而已。但她終於還是選擇了什麽都不說,隻是朝他們兩人點了點頭,接著就尾隨阮阮她們進入飯館裏。她從他身邊走過的時候,肩膀不經意觸碰到他手臂,這雙手曾經那麽溫柔地執起她麵前的棋子,這個男孩曾經紅著眼在她麵前哽咽著說“微微,我希望給你幸福”……
  所謂的擦肩而過,莫過於此。
  這個世界有誰是會永遠等你的?沒有。鄭微知道這個道理,但是她沒有辦法釋懷,那個戒備的眼神在很久之後都仍然刺痛著她,他們曾是多麽好的朋友,原來人和人之間的隔閡永遠比默契更堅固。
  她不記得自己喝了多少啤酒,可是那又有什麽關係,這也許是“六大天後”最後一次聚在一起開懷痛飲,她們的時光隨著今晚的結束將一去不再複返。估計是喝糊塗了,黎維娟沒有看見阮阮不停打著的眼色,又大著舌頭對鄭微說,“微微,我真替你不值,陳孝正那小子不是東西,我早就說過,越是他這種寒門出身的男人就越是世故薄情,你偏偏不肯聽我的,才吃了這樣的大虧。”
  鄭微眨巴了一下眼睛,嘻嘻地笑,“我吃了什麽虧?誰拿槍逼著我了,別跟我唧唧歪歪的說吃虧,沒誰逼良為娼,這事就圖個你情我願。我願意傻,他願意走,誰也不欠誰的……即使他走了,我那幾年的快樂也不可能喂了狗。”
  她說著說著又開始感傷,多事的黎維娟,討厭的黎維娟,然而她畢竟也是關心自己的人,她借著酒意一把抱著黎維娟的肩頭就哭了,“娟,以後沒你讓我心煩了,我也會不習慣的……還有你,豬北,你哪都不去,跑到新疆那鬼地方去幹嘛,我要是想你了,該怎麽辦?”黎維娟沒考上研究生,找到了一份在北京的工作,朱小北倒是十拿九穩了,但打算就讀的學校卻在烏魯木齊,她說那裏有她暗戀的初戀情人。
  朱小北推了一把鄭微,“你別招我哭啊,我樂著呢,我就要跟我的暗戀對象一起吃吐魯番的葡萄幹了,我不可不願意像你說的那樣,在老年人大學遇見他的時候才知道他原來年輕時也暗戀過我。我給你的榔頭你別仍了,誰要是欺負你,就照著腦門給他一下。”她說得滿不在乎,眼睛卻也濕了,像是要拜托這種悲傷的氛圍,小北高舉著杯子說,“同誌們,姐妹們,我們要來點積極向上、慷慨激昂的,今天我們是學校的好學生,明天我們就是社會的好棟梁……”在同伴的一片幹嘔聲中,她豪氣幹雲地吆喝道,“我送姐妹們一首小蘇的詞,一掃你們萎靡不振的情緒。何日功成名遂了,還鄉,醉笑陪公三萬場,不用訴離觴,痛飲,從來別有腸……”
  也許醉後的我們,方能真正做到不論愛憎,不論得失,也不論聚散的感傷。  鄭微最後的記憶是伏在阮阮的肩膀,淚水打濕了阮阮的衣服。
  天亮了之後,“六大天後”就此解散,各奔前程。

  第二章 你進中建與任何人無關
  人的韌性是種很奇妙的東西,不管多苦難的日子,也終有習慣的那一天。在工地上混了一段時間,鄭微逐漸覺得這樣的生活也沒有什麽不好,施工一線的同事大多耿直,鄭微有樣學樣地跟著他們用似通非通的本地方言大聲吆喝,中午跟他們搶著工地廚房特有的比瓦片還厚的肉片,倒也開始覺得樂在其中。其實每個學建築和土木專業的大學畢業生,如果沒有真正在工地實踐過,根本談不上掌握專業技能,這幾個月裏學到的經驗,有可能比大學四年的理論知識更有實際意義。更讓她喜歡這種生活的一個原因是,白天累得像牲口一樣,晚上回到宿舍洗個澡,頭一接觸到柔軟的枕頭,幾乎立刻就墜入黑甜鄉,連夢都無需做,直接迎來新的一天。
  可就在她覺得自己已經適應這種生活的時候,六個月的實習也接近尾聲,他們這些流浪在各個項目部的應屆大中專畢業生都要回到總部,等待正式的工作安排。按照中建的慣例理,實習結束之後,將舉辦一台全部由該批畢業生自導自演的匯報晚會,屆時將會有總部的公司領導和各職能部門、分公司的負責人前來觀看演出。聽說往年不少表現突出的新人就這樣被好的部門點名要走了,所以大家都把這次演出當作是個人展示的一個舞台,大家都卯足了勁排練,爭取在那天嶄露頭角。
  一台隻有兩個女演員,70多個男演員的文藝晚會,精彩程度可想而知,在時間安排得過來的前提下,鄭微和韋少宜基本上每個節目都不得不參演一角,就鄭微而言,她當天就有一個獨唱,一個小組唱,兩個舞蹈的安排,光趕場排練都忙得像陀螺似的,可這又怎麽難得倒從小就是文藝尖兵的小飛龍。本來按照排練老師的建議,她還得擔任女主持人的重要職責,大家都認為憑她字正腔圓,脆生生的普通話和甜美的小模樣,往台上一站就是賞心悅目的一件事。不過鄭微一再地拒絕了,她說主持人得多端莊嚴肅呀,她就怕她剛站在台上就笑了場,影響了各位領導看演出的心情豈不成了天大的罪過。相熟的男生都暗地裏說鄭微實心眼,做主持人多吸引眼球呀,再也沒有比這個更好地在領導麵前表現自己的機會了。鄭微想了想,還是覺得無所謂,最後分去那個部門都行,反正她總不至於畢業就失業。
  演出的前一天,排練一直持續到晚上,結束之後鄭微跟著幾個玩得比較好的男孩子結伴去吃宵夜,都是年紀相仿的年輕人,有著同樣剛從國內知名工科大學畢業的背景,大夥自然很快熟撚了。鄭微在大學裏就是個紮眼的女孩,如今落到了滿眼都是和尚的單位,更成了搶手的餑餑,一起培訓、實習的男生,甚至包括項目部裏的青年工程師,都不乏明裏暗裏向她示好的,她即使心中了然,也裝作糊塗,嘻嘻哈哈一笑了之。
  回到了單位的生活大院,她哼著歌上樓,卻不經意在樓梯間撞見了拉拉扯扯中的一對男女,男的是個陌生麵孔,那女的不是韋少宜又是誰。
  鄭微把腳步放慢了下來,經過他們身邊的時候還故意吹了聲響亮的口哨,自言自語似的說道,“我是隱形的,我是隱形的……”眼角不經意瞄到韋少宜尷尬扭曲的表情,她心裏不由暗爽,原來你也有今天。
  她找鑰匙開門的時候,韋少宜已經成功擺脫了那男孩的糾纏,用力推了一把對方,力度之大讓那男孩差點滾落樓底,然而韋少宜不但沒有露出半點慌張憐憫之色,反而指著對方一字一句的說,“我希望這是你最後一次來找我!”
  剛進到房間,鄭微就聽到她重重關門的聲音,然後傳來了那個男孩急切的敲門聲。鄭微好奇心重,按捺不住偷偷打開自己的房門,探出個頭來瞧個究竟,韋少宜的房門緊閉,大門被敲得劇烈震動,那個男孩帶著哭腔的聲音隱隱傳來,“少宜,我說的都是真的,難道你連一個解釋的機會都不肯給我?”
  鄭微在心裏嘀咕了一句,“拍電影啊?”
  敲門聲足足持續了二十多分鍾才歸於沉寂,估計門外的癡心人終於心灰意冷離去,在這個過程中韋少宜的房門紋絲未動,甚至鄭微躡手躡腳地摸到她的門前,側耳傾聽,裏麵始終鴉雀無聲。
  鄭微歎服地看著她緊閉的房門,這家夥果然麵冷心更狠,看樣子那男的絕對跟她有過一腿,不管對方做錯了什麽,姿態都低成了這樣,照他那樣捶了二十分鍾的門,手即使不殘廢,基本上也得有一陣不能正常使用了,她竟然從始到終不聞不問,這樣鐵石心腸的女人也算極品了。
  次日早上就是演出的大日子,如果按照往常的習慣,韋少宜通常比鄭微早半個小時以上起床,把自己收拾妥當早早出門,這一天她卻幾乎跟鄭微同時打開房門走了出來,鄭微快手快腳得搶到先機,趕在她麵前占據了衛生間,得意之餘不小心看見她略顯憔悴的麵容上,兩個眼睛紅腫得如被黃蜂蜇過一般。
  在後台等待演出的間隙,公司總經理還在台上發表冗長的講話,鄭微參加的舞蹈是的第一個節目,正神遊中,身邊有個男生用手肘輕輕碰了她一下,低聲說,“唉,鄭微,你聽說沒有,韋少宜跟她男朋友分手了。”
  鄭微望了望身邊那張化妝後麵目全非的臉,“哇,先生你哪位,消息好靈通呀。”
  那男生做暈倒狀,“我是XX呀,不就塗了點口紅你就不認得了?我怎麽會不知道,韋少宜和她男朋友都是我們學校畢業的,談了快兩年了,那男的對她好的不得了,兩人感情也不錯,就因為那男的昨天跟一個初中時有點意思的女同學一起吃飯,騙她說是單位有應酬,結果被她識穿了。聽說其實就吃了頓飯而已,韋少宜也是知道的,可是就這麽提出分手了,一點挽回的情麵都沒有,他男朋友後悔得都想撞牆了。”
  鄭微摸著自己的下巴看著那男生,饒有興趣地問道,“你家裏有沒有親戚姓黎的?“
  那男生莫名其妙,“姓黎的倒沒有,不過很多人都說我長得像黎明。”
  鄭微難得地沒有笑,她看了一眼孤零零坐在後台一角候場的韋少宜,暗想,居然會有這麽剛烈的人,今天算是見識了,簡直就是極端的完美主義者。她又記起早上韋少宜那雙異常紅腫的眼睛,做人這樣為難自己,又是可苦?但是,現在的她也知道,身在其外的人,又怎麽能懂得別人的感情世界?
  開場舞是相當重要的,鄭微一行人都在這個舞蹈上下了最多的工夫,開始一切順利,十來個年輕的男孩和兩個女孩在音樂聲中翩翩起舞,台下不時有掌聲傳來。舞蹈高潮即將到來的時刻,男演員暫時退到場外,隻剩兩個女紅軍打扮的姑娘在舞台中央英姿颯爽地跳躍、回旋,就在這個時候,音樂聲嘎然而止,然後便傳來了一陣刺耳的音響尖叫聲,舞台一側的音響師急得手忙腳亂,可苦了正擺出最慷慨激昂姿勢的兩個女紅軍,韋少宜單膝點地,身體45°後仰,鄭微雙手高舉,身體前傾,左腳向後舒展。作為兩個同樣敬業的演員,她們都深知這種情況下,音樂聲停在哪裏,動作就應該定格在哪裏。
  不知道音響究竟出了什麽故障,好一陣過去了。都沒有辦法恢複正常,饒是鄭微從小跳舞,基本功紮實,想要繼續保持這個乳燕淩空小雞獨立的姿勢依然有點吃力。她再度偷偷看了韋少宜一眼,韋少宜的身體仍然保持完美的跪地後仰狀,蠟像一般一動不動。鄭微暗自咬牙,敵不動,我不動,她這樣都能堅持下來,我為什麽不能,絕對不能在大庭廣眾之下輸給了她!
  於是,鄭微吸氣收腹,氣沉丹田,不讓自己的身體晃動分毫。時間一份一秒地過去,台下已經有了輕微的騷動,她感覺自己的臉色已經由紅變白,一顆豆大的汗水從頭發上滑落了下來,不由在心裏瘋狂詛咒那個該死的音響師。腳痛、腰酸、脖子發麻……她再也堅持不下去了,再這樣下去她遲早僵硬地死掉,讓完美的舞台操守見鬼去吧!她想到就做到,先將腳略微活動了一下,然後作了個標準的芭蕾的收式,麵露微笑地轉了個圈,自導自演得按照既定的編排繼續跳了下去,邊跳就邊往後台的方向不動聲色移動,然後一溜煙就消失在舞台後。
  台下鴉雀無聲,不知是誰先笑了起來,然後頓時笑聲一片。韋少宜愣了一下,立刻反映了過來,緊隨鄭微之後邊跳邊撤退。
  一回到後台,韋少宜就一臉氣憤地找到正在跟音響師理論的鄭微,“你這人怎麽回事呀,怎麽專幹莫名其妙的事情呀?”
  鄭微反咬一口,“你才莫名其妙,我站在那裏都快累死了,你還挺屍似的,讓我動也不好動。”
  “搞清楚,是你不動我才不動。”韋少宜撇了撇嘴,“你這好逸惡勞的人都做得到的事,我幹嘛做不到?”
  演出結束,鄭微剛卸了妝從後台走出來,就聽到身後有人叫了她一聲,她回過頭,看著叫她的人。
  “周主任?”她有些臉紅。
  這樣的尷尬不是沒有道理的,周渠,也就是當初在招聘會現場留下她簡曆的那個男子,中建總部市場部主任兼總經理助理,也是今年大中專生招聘工作的負責人,想來後麵她順利被錄取也少不了他的助益,隻不過他當初決定留下她,主要是因為愛惜陳孝正的才華,又不忍心拆散這對小情侶。想不到後來大魚遊走了,她這隻小螃蟹卻留了下來。
  第一天到總部報到的時候,鄭微也見過一次周渠,他倒是還記得她的名字,主動跟她打招呼,還給她遞了一張名片。那還是鄭微有生以來第一次正式收到別人的名片,禮儀課上老師教過的東西她還是記得的,於是像模像樣地雙手接過,裝作認真看了幾眼才收到包包裏,還不忘諂媚地說了幾句,“周主任,久仰久仰。”
  當時周渠笑著問她,“你什麽時候‘久仰’過我?”
  鄭微鬼靈精地回答:“那天招聘的時候,周經理的風采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這樣呀。”周渠的笑意就更深了,“那好吧,既然我們是第二次見麵了,你又對我‘久仰’,那你還記不記得我叫什麽名字?”
  鄭微心想,這個問題也太奇怪了,他剛才明明還給了她名片。可是問題的關鍵在於,她接過名片的時候裝作看得很認真,實際上根本就心不在焉,也就記得他姓周,是什麽助理和市場部主任,具體名字是什麽,卻怎麽也想不起來了,名片是還包包裏,可她總不能現在翻出來看吧。
  究竟叫周什麽呢?鄭微張口結舌地愣在哪裏,右手無意識地撓了撓頭,想破了腦袋也想不起來。
  看著她這個樣子,周渠當時忍不住就笑出了聲,“你看,果然就‘久仰’,仰得太久,你連我的名字都不記得了。”
  鄭微滿臉通紅,無地自容,隻能跟著“嘿嘿”傻笑,看來馬屁是拍到馬腿上了。此後在總部大樓培訓的半個月裏,她也偶爾碰見過周渠幾次,每次都自覺心虛,尷尬萬分,這一回不巧又碰上了他,讓她怎麽不頭疼。
  頭疼歸頭疼,他畢竟是機關的部門領導,又是什麽總經理助理,中建是個上萬人的國企,能爬上總部機關的都大有來頭,何況他還是舉足輕重的市場部主任,她這樣的小蝦米除了乖乖留步聽候指示,還有什麽別的法子。
  “周主任找我有事?”她又開始不自覺地把一隻手放在頭上。
  周渠的笑意又開始在嘴角蕩漾。這個人幹嘛老笑話她?
  終於,當他收起笑容說:“鄭微,你知道我為什麽把你留了下來嗎?”鄭微才發現,他嚴肅起來的樣子更不好打發。
  她想了想,有些沮喪地看著自己的腳尖,低聲說,“知道。是因為你們想錄用我原來的男朋友。”
  “沒錯。”周渠麵無表情地說。
  鄭微忽然有些難過,她辯駁道:“可是,我當初麵試的時候並不知道他會離開,我沒有騙你們……”
  周渠說,“中建不招女生,並非性別歧視,因為今年我們重點招聘的是工程技術方麵的人才,根據往年的經驗,很多女孩子都適應不了工地的工作,這對公司,對女員工本人都是一件不利的事,要知道,中建本身就是一個以建築施工為主業的企業,機關和各分公司的管理崗位畢竟是極少數,絕大部分大學生還是要到基層去的,所以為了職工隊伍的穩定,我們盡量不招聘女性的工程技術人員,尤其是你這樣一看就知道成長的城市裏的獨生子女家庭的女孩。”
  “我知道的。”鄭微抬起頭,“但是,也許我並不像你們想像的那樣吃不了苦,我也有我的優點呀。”
  周渠意味深長地看著她,“你的優點吧,也不是沒有。G大的建築工程學院還算不錯,你也算正正經經的土木專業畢業生,不過依我看,你的專業知識也算不上拔尖,放到下麵,也頂多是個勉強合格的技術員;看起來是一付聰明像,可惜隻是小聰明;膽子挺大的,沉穩就欠了一點;還好長得不錯,不過也算不上特別漂亮……”
  “那個……周主任啊”,鄭微知道打斷領導的話是很不禮貌的,但是聽到有人如此直截了當地把自己的缺點攤開來說,難堪之餘還是有點受不了,“成功人士時間應該都很寶貴吧,您浪費這麽多時間,就為了分析區區不才小人我?我有點過意不去……”
  “說你做事不夠沉穩吧,你還不信,我話都沒有說完。”周渠寒下了臉,鄭微總算見識到他笑容後的另外一麵,有些嚇人,她不由立刻噤聲,乖乖聽下去。
  “我跟你說這些目的隻有一個,你可能各方麵都算不上特別理想,但是你要明白一點,即使當初是因為看中那個挺優秀的男孩子才連帶留下你的簡曆,可中建從來不招沒有用的人。你把他稱為前男友,也就是說他已經是過去式,那你不妨告訴你自己,你進中建與任何人無關,也與他無關。我要說就就這些,好了,你去吧。”
  做領導就是好,訓完了人拍拍屁股就可以走人。鄭微看著周渠的背影,她問自己,是嗎,我真的是靠自己進入中建的嗎?
  還沒想明白,那位疑似黎維娟近親的男生走了過來,熟絡地向她打探,“鄭微,原來你跟市場部的周主任認識呀,難怪……”
  “什麽呀,他剛才問我洗手間往哪走。”鄭微沒什麽底氣說。
  還好這男生沒有再這個問題上繼續深究下去,邊跟鄭微往外麵走邊說,“唉,你有沒有想過自己會被分到哪裏呀?”
  鄭微茫然地搖了搖頭,“你呢?”
  “我哪知道,不過留在機關是不可能的,隻能在心理求神拜佛能分到一個好一點的分公司。”那男生說。
  鄭微問,“分公司還有好的和壞的?”
  “你真不懂還是假不懂?中建一共有十四個分公司,散布在全國各地,一個媽生的孩子還有好有孬,這些分公司的效益當然也不是一樣的,誰不願意留在好的那一個?能在分公司也就算也,好歹也是主業,聽說倒黴的話還有可能直接被扔去三產,那就跟直接放逐就沒兩樣了。”
  “你懂得真多。”鄭微做了個卡通裏兩眼冒星星的動作。
  “事關前途,不想的是傻瓜……我不是指你啊。”那男生有些苦惱,“聽說有些分公司的項目部都在西藏、甘肅那些邊遠地區,有些住在工地上,一個月才能進城一次。唉,我們都是沒有什麽後台的,估計也隻能任人挑揀了,要是能進二分該有多好。”
  “二分?”
  “二分就是第二分公司呀,就在我們G市,地地道道的總部嫡係,據說每天最賺錢的工程和最好的設備都在二分,曆屆公司領導大部分都是從二分提拔上來的。”
  “哦。”鄭微恍然大悟。
  “不過我們是不可能進二分的,裏麵的職工大多數都是領導的家屬和傳說中的精英,總經理的兒子據說也在二分。”
  鄭微一邊聽一邊想,她算是又長見識了,社會真複雜,就連一個單位裏邊都有那麽多門道,她居然什麽都不懂,自己都不禁覺得自己的確不是個聰明的孩子。

  第三章 玉麵小飛龍版的超級秘書
  晚上,公司宴請新人,白天參加和觀看演出的人基本上都出現在晚宴現場。公司領導發完話後開始挨桌敬酒,連帶表示對新人的關心和問候,他們這些菜鳥大多數不怎麽會說話,當然也有少部分玲瓏世故的,主動回敬領導,說一些漂亮的場麵話。鄭微和韋少宜坐一桌,她還不怎麽習慣這種單位應酬的場麵,隻覺得有些人說的話實在肉麻,讓她這樣一向以嘴甜著名的孩子都聽不下去。
  領導一行終於巡到了她們這桌,滿桌人齊刷刷地站了起來,聽著一個幹練漂亮,秘書模樣的女子挨個給他們介紹,誰是總經理,誰是書記,還有副總、總工、總會計師、工會主席……一輪介紹下來,包括鄭微在內都聽得暈暈乎乎,隻知道眼前的都是“總”,反正對著領導傻笑總不會錯。作為總經理助理的周渠也在其中,本來在鄭微眼裏自動歸類為“大叔“的他站在一群禿頭腆肚的領導堆裏簡直是鶴立雞群,讓鄭微深感參照物果然是很重要的。這個時候的周渠並沒有對她表現出任何的特別留意,鄭微也和其他人一樣,一個個彎腰跟領導碰杯。
  似乎領導團對這一桌出現了兩個女生深感興趣,都誇她們是今年中建的兩朵小花,還連說以後公司的單身漢之間又要掀起一陣腥風血雨。不知是哪個“總”提議,讓兩個女生把酒杯斟滿,各自再跟領導喝三杯。周圍的人紛紛開始起哄附和,似乎全場注意力的焦點都集中在這一桌上。
  來的都是大領導,既然發了話,小兵不得不從。鄭微端起小酒杯,不禁有幾分為難。她不是扭捏之人,不過以前在大學裏最多也不過是喝喝啤酒,白酒是半點也沒沾過的,集體敬的第一杯她沒真喝,酒在唇上碰了一下,已覺得辛辣地不行,她害怕自己受不了這酒勁,醉了可就丟人了。韋少宜似乎跟她一樣也是窘得滿臉通紅,周圍有人湊熱鬧地起哄鼓勁,幾個領導的眼睛齊刷刷地落在她們身上,簡直就是騎虎難下。
  “女孩子能喝一點酒是好事,顯得更有英氣,我們中建的女將要的就是這股英氣。難得公司領導都在,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跟領導連碰三杯的。”說話的是那個陪同而來的漂亮女子。
  “小施說得有道理。”總經理笑了。
  鄭微恨不得說,站著說話不腰疼,不要錢把機會給你行不行。她眼睛不經意瞄到周渠,察覺他似乎微微地朝她點了點頭,鄭微立刻會意,咬了咬牙,索性將一次將三小杯酒統統倒入一個大杯裏,然後舉杯,大聲說,“我沒喝過白酒,就讓我一口吞下去吧。我敬各位領導一杯。”還沒等大家反應過來,她已經“咕嚕”一聲將酒一口氣全咽了下去,辣得一張小臉變得通紅,眼淚都差點流了下來。
  周渠帶頭鼓掌,立刻掌聲一片,領導連稱這個小姑娘有意思,接著就把視線換到了鄭微對麵的韋少宜身上。韋少宜沒有舉杯,始終沉默地站在那裏。聽到有人催促,她開口輕輕說了一句,“對不起,我不喝酒。”
  那個被稱作“小施”的女子笑著說,“平時不喝,現在鍛煉一下也沒關係。”
  韋少宜依舊不語,最後在眾人開始沉默的注視中說了一句,“我不認為我需要這種鍛煉,喝酒跟我的工作能力沒有關係。”
  大家麵麵相覷,還是領導見過世麵,也不跟她計較,嗬嗬一笑互相說,“這個姑娘也有性格。”
  “兩個小女孩都有點意思”
  ……
  他們離開的時候,鄭微懸著的一顆心才放了下來,她覺得自己整個人都在發熱,借著酒勁,她朝著韋少宜豎起大拇指,“你夠牛的!”
  她一度以為自己會醉,頭也著實暈了一陣,但是沒想到回去的路上冷風一吹,打了個激靈,又慢慢地神誌清明起來。她想,職場真可怕。
  第二天就到了決定他們這批新人命運的日子,會議在機關多媒體大會議室舉行,領導坐台上,小兵坐台下,在座還有昨天已經見過的那些中層負責人。人力資源部主任最後上來,掏出一張名單逐個念出每個人的歸屬。
  “XXX,第九分公司,XX,物業公司……”
  據說散會之後,分到各個公司的新人就會被該公司領導領回去,她忽然有種想笑的感覺,真滑稽,仿佛牲口集市,大家挑中了中意的驢或馬,付了錢便可各自牽回家去,從此聽天由命,任人奴役。
  正在強忍笑意,她就聽到了自己的大名。
  “鄭微,第二分公司……”
  她進二分了?她真的進了傳說中的二分?鄭微偷偷捏了自己一把,是疼的,可是她憑什麽呀?
  如果這還不夠讓她驚訝的話,那麽,接下來韋少宜的歸屬才真正讓她大吃一驚,韋少宜被分去了瑞通公司,瑞通就是所謂的三產,雖在中建管轄範圍內,但資產和人員編製都在國企之外。三產也就罷了,中建的三產好幾個,也不乏效益十分好的,偏偏這個瑞通是個老大難,爹不疼媽不愛的,出過幾次嚴重的安全事故,年年都在虧損的邊緣,要人才沒人才,要設備沒設備,雖說也在G市,但接的都是大家挑剩的工程,既辛苦又沒錢。
  鄭微困惑,按說韋少宜能夠破例進入中建,家裏也是有點門路的,何至於落到這種田地?韋少宜本人倒是一臉漠然地坐在那裏,平靜得仿佛沒有對這個結果感到絲毫的意外。
  鄭微和其餘兩個男生是被一個和藹的中年男子領回二分所在的辦公大樓的,後來她才知道這個人是二分的副經理,姓王,分管施工和安全。
  正式上班第一天,她被單獨叫到了二分人事部辦公室,人事部主任對她倒是客氣有加,不但讓她坐下,還支使人給她倒了杯水。鄭微受寵若驚,捧著水就打聽,“主任,我去哪個項目部。”
  人事部主任笑了,“你哪個項目部都不去?”
  “為什麽呀。”鄭微大驚。
  “我們對你另有安排,你的崗位在經理工作部。”
  “經理工作部?”鄭微不知所雲地重複。
  “是的。”胖胖的人事部主任說,“你很走運,不用下到工地,不但是在經理工作部,而且你將是我們二分的經理秘書。”
  鄭微手中的水幾乎都要潑出來,“我?!我去做秘書?主任,你不會搞錯了吧,我是學土木的,我怎麽能做秘書呢?”
  人事部主任似乎被她過於激烈的反應嚇了一條,“這種事怎麽會搞錯。”
  “不行的,不行的,拜托你再考慮考慮,我勝任不了這個崗位,什麽呀,讓我去做秘書,太荒謬了,簡直搞笑嘛,我一不耐心細致,二不善於寫文章,而且專業不對口,我四年的土木白學了?”她放下了手中的水,不由分說地站了起來。
  “你先聽我說。這不是我的安排,而是上麵的決定,除非你不打算留在中建,否則就要服從工作分配。”
  “經理難道以前沒有秘書嗎,為什麽要我這樣一個什麽都不懂的新人去做他的秘書?”鄭微百思不得其解。
  人事部主任壓低聲音說,“我們二分剛麵臨領導層的人事調整,新上任的公司經理要求對原有的經理工作部人員重新進行整合,你是他點名要的秘書。”
  鄭微眼前馬上出現了一個禿頭的中年人形象,心裏哀歎,完了完了,不知道昨天晚上是不是被某個色狼大叔看中了,我這樣一朵小白花,要是去做了色狼的秘書,豈不是羊入虎口?
  好像是看出了鄭微的想法,人事部主任說道,“你不要小看了秘書這個崗位,我們二分曆屆的秘書都是極其能幹的角色,不是什麽人都可以勝任的,你前任的前任,叫做施潔,現在是公司總經理秘書,年紀輕輕,副處級,級別是一回事,施潔一說話,總部的部門主任哪個不讓她三分;你的前任,剛剛結婚,丈夫是總部總工程師的兒子,現在她是總部外事辦副主任。我們二分不同於一般的分公司,這是出人才的地方,你的崗位如果把工作做好了,就是一個極好的跳板。而且你不要誤會,辦公室秘書絕對不像你想像中那樣不堪,看你是個小姑娘才跟你說句題外話,真正做到二分經理這一步的人,也算得上成功人士,越是精明的人,越是不可能對自己的秘書有任何想法,你要做的,隻是幹好自己分內的工作。”
  話雖如此,可是鄭微依舊沒有辦法接受這個事實,打死她都沒想過自己會做文職,小說裏的秘書也多,不是性感妖嬈的甜心就是梳個包包頭,帶黑框眼鏡的老處女,她玉麵小飛龍應該在工地上揮斥方遒,怎麽能做領導的跟屁蟲。
  於是她轉了一圈,猶自負隅頑抗,“我沒有經過這方麵的培訓,一直以為我將來會是個工程師,文秘方麵什麽都不懂。為什麽偏偏是我?”
  “因為我需要一個土木畢業,有一定專業知識的秘書,而不是一個外行的花瓶。”說話的人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在了人事部的門口。
  “周主任……不,周經理。”人事部主任也站了起來,畢恭畢敬地看著門口的人說。
  鄭微狐疑地望過去,頓時傻了眼,那個人不是周渠又是誰,他就是二分新官上任的經理?這演的究竟是哪一出?
  “任何大學生在新工作麵前都是一張白紙,不懂就要從頭學,我做事一向認真,所以我的秘書也不好當。這樣吧,我給你一天時間考慮,不做也不要緊,我可以給你另外的工作安排。希望你認真想清楚,我的辦公室在六樓。”
  鄭微在矛盾中掙紮了一天,她一方麵從來沒有想過要從事秘書這一行,另一方麵更沒想到她的頂頭上司會是周渠。其實倒不是說有多排斥這個崗位,她隻是沒有心理準備,壓根就沒往那個方向想過。
  她後來給阮阮打了電話,阮阮的聲音怪怪的,好像哭過,鄭微問她怎麽了,她隻說感冒了。聽了鄭微的話,阮阮也想了很久,“你們人事部主任說得也對,真正事業上成功的男人,一般不會蠢到對身邊的人動腦筋,做秘書確實是跟我們的專業不一樣,但也沒人規定工作必須跟專業對口,況且這是個最接近領導的職務,在人情世故方麵可以學到很多東西,對於你以後的提拔也是有好處的,隻要別徹底地丟了專業知識,鍛煉幾年,你會更全麵,發展也會更好。這是我的看法,關鍵要是要你自己決定。”
  鄭微掛了電話,在床上翻來覆去很久,周渠說的是有道理的,她的專業知識在同學裏並不拔尖,以後頂多也是個勉強夠格的小技術員,既然如此,何不另尋出路?秘書,周渠的秘書,小飛龍版的超級秘書,好像聽起來也不算太壞。
  第二天一早,神清氣爽的鄭微出現在六樓的經理辦公室,她往周渠的辦公桌前一站,便一付壯烈成仁的模樣說道,“領導,我來了。我的辦公桌在哪?”
  周渠所在的經理辦公室是一個大的套間,鄭微的辦公桌就在外麵的小單間,任何員工和訪客進出周渠位於裏間的大辦公室,都必須經過她的桌前。
  鄭微半是新奇半是摸索地在這個位置上坐了兩個多月,慢慢地也從開始的暈頭轉向變得從容了許多。其實相對於CAD製圖和鋼筋配比率的計算,辦公室工作要容易掌握許多,她主要的日常工作無非是代替周渠接待一切的訪客,過濾電話和郵件,安排他的日常行程,做好上傳下達、文件收發,偶爾也需要為他準備和搜集一些文字材料和會議記錄。簡而言之,她就是周渠在工作上的一個全職保姆,領導的跟屁蟲,她一切的工作重心就是圍繞著周渠行動來開展,以服務好領導為至高宗旨。對於自己的工作,鄭微的總結便是以下內容:出差:領導未行我先行,看看道路平不平;吃飯:領導未嚐我先嚐,看看飯菜香不香;開會:領導未講我先講,看看話筒響不響。
  所以,名義上她雖然在經理工作部主任的管轄範圍之內,但是實際上她隻需聽從周渠一人的吩咐,無論請假或外出,隻有在周渠的認可之後方可作準。在擁有兩千員工的二分公司,周渠是負責全麵工作的一把手,作為他的秘書,不說普通員工,就連各職能部門的負責人在這個小姑娘前麵都要禮遇三分,鄭微性格又討人疼,平時不管是工人還是領導,隻要出現在經理辦公室,她一概都笑咪咪得接待,在辦公樓裏遇見了同事,不管老的還是少的,男的還是女的,她就像嘴裏抹了蜜一樣甜,什麽好聽就挑什麽說,哄得一個兩個心花怒放,誰不說新來的小秘書是個鬼靈精一樣的丫頭,偶爾她在周渠的授意之下將許多不願意接見的不速之客攔在門外,或者一時衝動辦事不夠圓滑,大多數人也都不與她計較。就連周渠不時也被她逗得開懷大笑,連稱她是個不折不扣的小馬屁精。
  如果說在二分裏,鄭微對誰心存一絲畏懼的話,那便隻有朝夕相處的周渠。周渠是個矛盾而有意思的人,他並不是一個喜歡擺出一付嚴肅麵孔來對下屬起到震懾作用的領導,相反,大多數時候他麵帶笑容,舉止言談也相當隨和,甚至偶爾有下屬跟他開一些無傷大雅的玩笑,他也不以為忤。雖說也是工科出身,但他並不像大多數技術人員一樣沉悶無趣,工作之餘,他的愛好涉獵甚廣,喜歡音樂、熱愛運動、見聞廣博,下得一手好棋,他會在下班時間禮貌而獨到地誇獎女員工的香水,也會注意到鄭微的新裙子,並予以表揚,但是,包括鄭微在內,沒有人敢在他的隨和之前有絲毫的放肆和忘形。起初新官上任之時,二分還有少數幾個資深的中層負責人不把他放在眼裏,明裏暗裏偶有抵觸心理,對他交待的事情陽奉陰違,周渠也不跟他們計較,有時找到他們談話,也是笑容可掬,尊重有加,但言談之間卻往往一陣見血,直指要害,讓人無從辯駁。他的原則向來是先禮後兵,心裏有數的大多暗自收斂,遇上冥頑不靈的,收場大多不甚光彩,鄭微上班幾個月,就曾見到兩個中層老主任直接落馬,一個內退,一個至今在後勤部種花。就連鄭微也明白了周渠笑容後麵的鐵腕和精明,他平時對下屬的工作幹涉不多,可心裏明鏡似的,誰也不願在他的眼皮底下出了差池。
  周渠在工作上相當細致,許多事情喜歡親力親為,鄭微要做的隻是一些瑣碎的日常事務,工作量並不大,但是他對她要求甚高,凡事稍有不滿意便會打回去讓她重做,一次又一次,直到他點頭為止,鄭微曾經由於一份文件用訂書機裝訂不夠工整對稱而被他要求反複在廢紙上練習,直至下意識地在養成在文件或資料左側兩厘米處下釘,無論何時用直尺衡量訂書釘均在同一水平線上為止。平時他加班多晚,不管是淩晨一點或是兩點,鄭微必須奉陪到底,次日不得以任何理由遲到――從上班第一天開始,他就要求她必須在他到達辦公室之前的五分鍾出現在她的位置上,隻要他熬夜之後能按時上班,她絕無偷懶的借口;他在工地的烈日下一站幾個鍾頭,她也定然要在他身後曝曬到底。剛開始上班的時候,還經常出現這樣的情景,他會在某個時間出現在她麵前,輕敲她的辦公桌,說,“鄭秘書,我提醒你一件事,現在已經到了你應該提醒我開會的時間。”隻要他一叫她“鄭秘書”,她就知道自己肯定被他抓到了小辮子,不需他責罵,自己已汗如雨下。
  她以往並不是一個細致的人,從小也沒侍候過誰,開始的時候難免委屈,暗裏抱怨他不近人情,久而久之也養成了習慣,自覺在做事的過程中再三反省,力求謹慎,唯恐出現紕漏。周渠明裏挑她毛病的次數慢慢減少,她自己也覺得自己做事簡直脫胎換骨。其實她也明白遇上了周渠絕對是她的福分,他雖嚴厲,但相當有耐心,罵過之後並不往心裏去,幾乎是手把手地教會她做事的方法和為人處世的原則,所以她對周渠始終心存感激和崇敬,她可以在下班時跟他下棋,兩人麵紅耳赤互拍桌子叫罵,也可以在飯桌上私下取笑他酒量不佳,但是一到上班時間,立刻兢兢業業,不敢有半點造次。她在後來的工作中接觸到許多其他分公司的秘書同行,他們當麵對自己的領導畢恭畢敬,可大多背後諷刺暗罵,不以為然。隻有她,她對周渠是發自內心的認同和崇拜,他事業順利她會由衷開心,他遇到困境她會感同身受地擔憂,人前人後不自覺地對他維護。他對於她而言是一種很微妙的存在,既是領導,又亦師亦友,亦父亦兄。這種感情完全出自一片赤子之心,全無半點雜念,他和她朝夕相處,即使孤男寡女單獨在辦公室裏加班至深夜,也從不疑有它,鄭微連想都沒有往別處想,人前人後兩人俱是坦坦蕩蕩,一個是風華正茂的上司,一個是年輕嬌美的秘書,日日同進同出,公司上下也從未有過流言蜚語。就連周渠的妻子,某會計事務所的注冊會計師魏存晰也對鄭微喜愛有加,鄭微也一口一個魏姐地叫,許多次應酬場合周渠不勝酒力,魏存晰也要鄭微親自和司機送他到自家樓下才肯放心。
  當鄭微在工作上慢慢褪去了毛躁之後,周渠對她的信任也益發明顯,他的辦公桌從不允許除了她之外的人整理,來人來客都放心交由她過濾,他叫她傳遞的機密投標文件從來由她封裝,並且,他會在她的麵前直截了當地表達自己對某人某事的不滿和牢騷,甚至包括對自己上司的抱怨,有情緒的時候他人前克製,在她麵前也毫不避諱地大發雷霆。對於她的信任,鄭微的回報就是即使在夢中,也反複提醒自己,有些話隻能記在心裏,絕對不能訴之於口,就連說夢話也不行。
  鄭微秘書生涯中第一個刻骨銘心的教訓出現在工作大半年的時候,一日周渠出差在外,二分的工會主席不知情,拿著一份年末公司運動會的經費申報表來到經理辦公室,想獲得周渠的簽字同意。工會主席是個和藹可親的中年婦女,姓李,為人親切又熱心,特別喜歡鄭微,人前人後都說遺憾沒有兒子,否則非把鄭微娶回家去做兒媳婦不可。鄭微叫她李阿姨,有事沒事也喜歡跟李阿姨閑話長短。她告訴李阿姨領導不在,李阿姨就順便在鄭微對麵的小沙發坐了下來,邊聊天邊倒苦水,無非是二分今年忙了一年,員工都辛苦了,工會想為員工做點實事,搞些大家喜歡的活動放鬆一下,隻是苦於沒有經費。她問,“微微呀,你說我報的這個金額周經理會不會批呀。”
  鄭微笑著說:“這事我哪知道。”
  李阿姨就說,“你不知道誰還會知道,我就隨便問問你,依你看周經理會怎麽樣?”
  “這個呀……”鄭微有些為難,她也不知道應該怎麽回答。
  “阿姨就是私下問問,我問了張副和錢副兩個副總,他們都說周經理肯定會同意,我才敢把這個預算表拿過來,你也知道,他在資金方麵抓得緊,誰想沒事找涮?你整天在經理身邊,多少也比我們明白他的心思,你就給個話,好讓我也心裏有個底。”
  鄭微含糊其辭地說,“要是為員工辦實事,經費又合理,我想周經理應該會同意的。”
  李阿姨點頭,“我也是這麽想的。”
  五天後周渠出差回來,上班第一天下午,就把鄭微叫進了他辦公室,二話不說就把一份文件扔到她的麵前,“你自己說是怎麽回事?”
  他雖然工作上一向要求嚴格,但是從未有過這樣針對她的淩厲,鄭微頓時有些懵了,連忙拿過那份文件,這不就是前幾天李阿姨拿上來的經費申請表?
  “我怎麽了?”她猶自懵懂地說。
  周渠一拍桌子,“我什麽時候同意過這筆開支,你知不知道我回來的時候,工會已經在作活動的前期籌備工作,所有的錢都是從李主席掌管的工會會費中墊支的,就等著我出差回來簽字,然後到財務部領錢後填補回去。活動可以搞,但是我不認同她們以往那種鋪張的方式,剛才我問是誰批準她們在我回來之前提前準備的,她們說是你親口說過,周經理一定會同意的……鄭秘書,你真是越來越能幹了。”
  鄭微一口氣堵在胸口,上不去又下不來,明明想辯駁,卻無從說起,她的的確確好像說過這樣的話,但又完全不是這個意思。
  “我……我沒有讓她們準備前期工作,是李阿姨……”她抓著那份文件,六神無主。
  “行了行了,你不說我也知道是怎麽回事,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你在這個崗位上,首要第一條就是謹言慎行,靈活機變,寧可不說,也別讓人抓住話柄,你倒是好,別人設好圈,你立馬傻不拉唧地往裏跳。”
  鄭微紅著眼說,“李阿姨說,張副跟錢副都說過你會同意的……”
  周渠失笑,“這種話你也能信,老張和老錢在副經理的位置上那麽多年是白幹的?他們會傻到代表我在李主席麵前說這種話你叫我說你什麽好。工會那是看準了我不會同意,拿你這個傻瓜墊背,先斬後奏罷了。”
  這個時候鄭微還不忘給李阿姨開脫,“李阿姨是領回錯我的意思了,都怪我多嘴。”
  周渠也不多說,直接示意她走到他辦公室隔出來的休息室裏,讓她別出聲,然後一個電話把李主席叫了上來。
  話沒說幾句,周渠還來不及發難,李主席已經痛定思痛地反省,“經理,這次的確是我不對,但我的出發點是好的,我看經理您出差在外,不敢打擾,但是又怕等到您出差回來後籌備時間不足,就上來問了鄭秘書的意思,她說周經理肯定會同意,我們都以為那是經理您的意思,誰知道她一個小秘書敢擅自說這種話。”
  ……
  直到李主席離開後一會,鄭微才打開休息室的門慢慢走了出來,周渠冷冷看著她,一句話不說。他無需一字廢話已經讓她知道自己又多愚蠢,親切的李阿姨,熱心的李阿姨,掀開那層笑臉,一切如此真實而醜陋。
  她哭也哭不出來,雙手手指緊緊地在身前糾纏,指節蒼白。
  周渠最後歎了口氣,“你還年輕,太多人情世故你還不懂。我希望你記住這一課,鄭微,無論是工作和生活,都切記凡事三思而後行。”
  那天下班,鄭微在辦公樓下邂逅李阿姨,阿姨的笑臉一如既往親切,“微微,去哪呀,跟下男朋友約會吧,這麽行色匆匆的。”
  鄭微笑得甜甜地,“哪裏有什麽男朋友呀,還等阿姨介紹呢。我先走了,阿姨再見!”直到看不見李阿姨的背影,鄭微的笑臉才慢慢地卸了下來,她覺得刺骨的心寒。
  很久以後,當有人稱讚已是資深員工的鄭秘書為人精明謹慎,講話做事滴水不漏,鄭微都在心裏苦笑著感激李阿姨,感激那些給她上過一堂又一堂課的涼薄的人們,其實並不是這個世界變得醜陋,世界原本如此,不過是她往日太過癡傻,等她終於一覺醒來,心懷孤勇,不顧一切的小飛龍已消失在身後

  第四章 我還清了他留給我的最後一樣東西
  畢業正好一年,鄭微就被一枚紅色導彈炸得暈頭轉向。回到原籍教書的何綠芽和師兄修成正果,他們的婚禮在一個七月的周末舉行。除了遠在北京的黎維娟和新疆的朱小北,其餘三人都準時出現在小鎮上的婚禮現場。卓美畢業後胖了一圈,她跟家裏介紹的理想對象登記了,說不上多愛,而日子依舊平穩安逸。鄭微和阮阮見麵之後兩人幾乎寸步不離,她們都在感歎,果然越是簡單的人越容易獲得幸福,綠芽也一樣,大學時候說不談戀愛的她居然第一個把自己嫁了出去,看著她依偎著老實憨厚的師兄,在樸素而簡單的新房裏淡淡微笑,這種幸福女人的光輝讓原本在402並不出眾的她顯得如此奪目,美麗的阮阮,可人的鄭微這一刻在她麵前黯然失色。何綠芽的愛情如同小溪,涓涓溪流,終入江河,而那些波瀾頓起的愛情反倒遠不如它永恒。阮阮說得對,在愛情裏付出的心血和收獲的幸福從來不成正比,越想去愛的人就越得不到愛。
  晚上,除了卓美喜宴後趕回了家,阮阮和鄭微都在綠芽的挽留下住在了小鎮上,黎維娟打來了電話,絮絮叨叨地教了何綠芽不少婚後掌握經濟命脈的秘訣,最後,還是感歎,“你是我們‘六大天後’中第一個嫁出去的人,真希望借著你的東風,一個兩個都找到好的歸宿,一個比一個嫁得好。”三人聽了,相視一笑。
  然後是朱小北,電話一通,鄭微就對著話筒大喊一聲:“豬北,葡萄幹吃膩了沒有,我想死你了!”
  朱小北的笑聲一如往日幹脆,她說:“你們知道我現在人在哪裏嗎,我剛從我初戀情人的家裏吃完晚碗回來……嗬嗬,別急著羨慕我,今天是他兒子百日宴,他娶了個當地的維族姑娘,生的孩子漂亮得就像混血一樣……以我如此優異的基因擁有者,也不得不承認,即使是我和他的孩子,也絕對不可能比這個小孩長得更好。他過得好,我真開心,綠芽,你結婚了,我也為你開心……我真開心……”
  把幸福的新娘新郎送回了洞房,阮阮和鄭微散步走回鎮上的招待所。阮阮忽然說,“微微,回去後我請假去你那跟你住幾天好不好?”
  鄭微大樂,“這當然好……不過,你不用上班嗎?”
  阮阮說,“我懷孕了,微微。”
  ……
  鄭微退後兩步,用一種不可思議眼神打量阮阮,“真的嗎,真的嗎,阮阮,你真的要做媽媽了?太神奇了!”她喜悅而又小心地盯這好友平坦如初的小腹。
  阮阮隻是笑了笑,喜出望外的鄭微這才感覺有些不對勁,於是試探著問,“阮阮,你告訴趙世永了嗎?”
  阮阮先是點了點頭,繼而又搖頭。鄭微不解,“說了還是沒說呀?”
  “我前幾天還見過他,我說,世永,我可能懷孕了,他嚇得麵如土色,話都說不清楚,隻會不停地重複,不會吧,不會吧,我們明明做好了安全措施……”阮阮笑著搖頭,“我明知道他一直都還像個長不大的孩子,真正見到這一幕,仍然失望。所以我後來跟他說,我開個玩笑,騙你開心而已,他這才如釋重負。”
  鄭微氣急,“這個該死的趙世永,要不是他做的好事,怎麽會有孩子,竟然這點擔待也沒有。阮阮,你怎麽能說開玩笑呢,這麽大的事,你得跟他說馬上結婚,就算他家裏再不近人情,現在也沒道理再阻攔你們。”
  阮阮說,“我不會跟他結婚的。”
  “為什麽呀。”鄭微怒道,“事情都到這一步了,他還不肯結婚的話,我第一個饒不了他!”
  “我了解世永,如果我說,為了孩子我們結婚吧,他會答應的。問題不在他身上,是我,微微,是我不能嫁給他了,在我說出懷孕,他驚慌失措的那一刻,我的愛情就徹底地死了。這些年,我縫縫補補這段感情,始終不願意離開他,那是因為我珍惜我青春的時候最初最好的感情,現在才發現,這段感情從來就不是我想像中的樣子。我長大了,他還沒有。”
  “但是,你們還有孩子,那個臭男人不要也罷,孩子怎麽辦呀?”鄭微擔憂不已。
  阮阮把手按在自己的小腹上,仿佛想感受那裏傳來的微弱感應,神情不自覺的柔和了下來,但是她說,“可惜它來的不是時候,我愛孩子,可我隻是個普通的女人,沒有辦法偉大,我不想苦情,不想為了這個衝動含辛茹苦,這個代價太大了。微微,我要打掉它,這就是我得在你那裏住上幾天的原因。”
  鄭微拉住阮阮的手,哽咽地說,“你放心,還有我,我會一直陪著你。”
  偶有水滴濺在兩個女孩緊握的手上,落下來時溫熱,轉瞬冰冷,不知道是誰的眼淚。
  回到G市,鄭微就陪阮阮去了市裏最好的醫科大附屬醫院,重新做了一輪早孕檢驗,確定懷孕並推算出大概在45天左右,中年的女醫生低頭寫著病例,頭也不抬就問道:“生下來還是打掉?”那口氣淡漠冰冷得仿佛在阮阮肚子裏的不是一個即將成型的生命,而是一個腫瘤。
  阮阮咬咬牙,“打掉。”
  由於胎兒未滿50天,尚可以用藥物流產,走出了診室,阮阮忽然顯得有幾分虛弱,鄭微讓她坐在走廊上,自己去排隊領了藥。晚上,在鄭微的宿舍裏,阮阮一個人在書桌前坐很久,然後趁鄭微出去倒水,就著桌子上打開的啤酒一口氣將藥咽了下去。她還記得,趙世永第一次教會她喝啤酒的時候曾說,啤酒入口的味道雖然苦澀,但你輕輕讓它流淌過舌尖,再細細地品味,你的舌尖上就仿佛盛開了一朵清芬的花。現在這朵花凋謝,嘴裏除了苦,就是淡然無味。
  第二天回到醫院,在產科特有的藥流休息室裏,阮阮吞下了第二顆藥,她的宮縮比同一病房裏的其餘十來個藥流的病號來得更快更強烈,別的女病號都有丈夫或男友陪同,她身邊隻有鄭微。鄭微坐在床沿,看著她緊緊地蜷在牆邊,哼也不哼一聲,臉頰兩側的碎發卻都已被汗水浸濕,臨亂地黏在半點血色也沒有的臉上。
  鄭微嚇壞了,跌跌撞撞地跑到隔壁的診室,把情況告訴值班醫生,醫生隻是淡淡地說,個人體質不同,服藥後的反映也是大相庭徑,有人不過是像來了次例假,有人卻疼得像鬼門關上轉了一圈,都是正常現象,不用大驚小怪。鄭微急怒攻心,人都那樣了,還說大驚小怪,但她畢竟克製住了自己,這個時候跟醫生起衝突太不明智了,她隻得寸步不離地守在阮阮身邊,祈求時間能過得快一點。半個小時候,阮阮強撐著坐了起來,讓鄭微陪著她去了趟洗手間,她關著門在裏麵很久,鄭微不敢催促,又擔心得不行,隻得在洗手間外無頭蒼蠅一般徘徊。大概過了十分鍾,阮阮才全身被水浸過似地走了出來,手上是一團白色紙巾,她在鄭微攙扶下回到診室,醫生打開那團紙巾,露出裏麵鮮血淋漓的一小塊肉狀的物體,然後拿出一根棉簽,隨意地撥動翻看了一會。
  她每撥動一次,鄭微就覺得自己的心劇烈地抽緊一下,幾次下來,幾乎無法呼吸,阮阮卻一直虛弱而冷靜地的看著醫生的動作,仿佛看別人的遊戲。
  “好了,胚胎排出完整,你們可以走了,回去按醫囑服藥,休息幾天就沒事了。”
  兩人剛走到門口,就被醫生叫住了,“唉,這個你們帶走,在前麵衛生間前的垃圾桶扔了吧。”
  阮阮把它抓在手裏,經過衛生間的時候,輕輕將它拋入了垃圾桶,走了幾步,鄭微忍不住轉身,阮阮製止了她,“不要回頭。”
  直到走出醫院大門,鄭微尤覺得不可思議,一個生命就這樣灰飛煙滅,隻因為它出現在一個錯誤的時間?像是看穿了她的想法,步履有些蹣跚的阮阮對她說,“有些殘忍是吧,以前我們怎麽就不知道,感情也會是血淋淋的。這樣也好,我還清了他留給我的最後一樣東西。”
  鄭微無言以對,正想得出神,就聽見一個迎麵走來的男子叫了聲,“哈,是你呀,愛哭鬼!”
  她環顧四周,除了她們再沒別人,可那男子分明一付陌生麵孔,她困惑地皺起了眉頭,“你跟我說話嗎……你哪位?認錯人了吧?”
  那男子哈哈大笑,“怎麽可能認錯,化成了灰我也認得你,四年前還是五年前來著,反正是我研二的時候,你在我的宿舍裏,蹲在我麵前揪著我的褲子哭得氣動山河,鳥獸皆驚的,最後還是我把你請上了公車。你忘了我可忘不了,你哭完拍拍屁股就走了,我後麵幾個月裏都成了那棟樓著名的負心人,在女朋友麵前解釋了好久才說清楚。”
  鄭微聽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心想,原來是他,林靜以前的舍友,這事可夠丟臉的,如果我賴皮到底,他是不是也拿我沒辦法?
  那男子不知她的想法,見她沉默,便自動認為她認出了自己,熟絡地問,“怎麽,你病了?”
  “哦,沒有,陪朋友來看醫生。”
  那男子點了點頭,“這樣呀,我老婆剛生了個兒子,我來接她出院。林靜不來接你?”
  “林……啊?”鄭微一時間有些反映不過來,這是什麽跟什麽呀。
  那男子向來也是個會察言觀色的人,立刻覺察出自己有可能說錯了話,“不好意思啊,你沒跟林靜在一起呀?我以為……那次你剛走的第二天,林靜就從美國打電話回來,讓我把他留下的那本童話書立刻郵寄過去給他,後來我告訴他,書被一個哭得很彪悍的小姑娘帶走了,他很久都沒有說話。你們後麵沒聯係?”
  鄭微匆忙地搖了搖頭,“不好意思,我朋友有點不舒服,我們要先走了。”
  “唉,等等。”那男子相必跟林靜交情不錯,又說了一句,“去年林靜回國,他還說過要去找你,你們沒遇上嗎,他現在在……”
  “我不想知道!”鄭微立即打斷他,而後才感到自己的態度過於生硬,對方畢竟是好心,何況他曾經在她最痛苦地哭泣時安慰過她,“對不起,已經過去的事情,我真的不想知道。”
  不知道是不是學法律的人特有的敏感,那男子重新審視了變了個人似的女孩,飛快地從口袋裏掏出鋼筆和便簽紙寫下一行數字,“林靜的號碼,你拿著,拿著吧,聯不聯絡他是你的事。”
  鄭微雙手背在身後,最後阮阮將那張紙片接了過來。告別那男子,坐上計程車的時候,阮阮把紙片放在鄭微的腿上,有氣無力地說,“傻瓜,何必逞一時的意氣,跟自己過不去呢?”
  鄭微拿起紙片,看也不看就揉成一團,然後搖下車窗扔了出去,車窗玻璃搖上來的時候,她看著玻璃上反射出來的人影,那雙眼睛裏似有淚光閃爍。
  那個人說林靜一年前回來找過她,她並不意外,隻是他已經走了四年,1460多天,在這些日子裏,在她最傷心絕望的時候,他在哪裏?
  阮阮歎了口氣,“鄭秘書,你知不知道從車窗往外亂扔廢棄物是要罰款的?”
  鄭微一直麵朝窗外,很久之後,她才說,“如果我願意接受罰款,警察叔叔會不會把證物還給我?”

  第五章 我不是在相親,就是在相親的路上
  五天後,阮阮重回S市上班,幾日不見,同事隻覺得她清減不少,更顯超逸,沒有人知道在幾天前,有什麽永遠地離開了她。
  鄭微後來接到了好幾通趙世永的電話,他驚慌失措地詢問著阮阮的去向和她的新號碼,鄭微對待他為時已晚的追悔隻有一句話:“我為我和你同為人類而感到羞恥。”
  也許趙世永對阮阮並非沒有愛,那段時間,他的電話幾乎每天都要消耗掉鄭微手機的一格電池。然而愛又如何,他愛的東西除了阮阮,還有許多許多。鄭微一再地拒接,他一再地打來,時間長了,慢慢地電話也少了,終於歸於沉寂,就像我們的一顆心,曾經火熱地揣在胸膛裏,滾燙得無處安放,急不可待地找人分享這溫度,從沒想過它也也有一天會冷卻,冷到我們隻得自己環緊自己,小心翼翼,唯恐連這僅有的暖意也守不住。
  鄭微到中建的第三年,她二十五歲。一個二十五歲,工作穩定,麵容姣好,身心健康的女人身邊沒有男人算不算一件很奇怪的事情,鄭微覺得不算,但她身邊幾乎每一個人都那麽認為。工會的李阿姨幾次三番地把她叫到自己辦公室談心,話裏話外都是一個意思,你也老大不小,應該成了家了。就連周渠也時常半開玩笑地對她說,你究竟要找個什麽樣的,二分這麽多青年才俊你都看不上也就罷了,那麽一分、三分……十四分,機關、三產、設計院……中建有五千光棍,環肥燕瘦,任君選擇,總有一款適合你,別老這麽漂著。
  鄭微一邊打著馬虎眼,世上好男人萬萬千,任我挑來任我揀;一邊為自己辯護,二十五歲單身的女青年多著呢,為什麽我一定要選?
  周渠的回答是,我看著你就難受。
  大家都說,鄭微,我看著你一個人這麽漂著,難受。
  很多時候,當我們習慣了一些事情,就不知道這是苦。就像一個貧窮的人,一輩子沒有見識過繁華,到死也不知道自己貧窮。鄭微總是一個人,她一個人吃飯,一個人逛街,一個人看電影,有時也跟著一群人去狂歡買醉,最後一個人回家,一個人睡覺。她不覺得這有什麽不對,隻是在別人過節團聚的時候,偶爾感覺孤獨。單位大院那條從辦公樓通往單身公寓的林蔭路,她自己陪著自己走過了無數回,每一顆芒果樹她都認識,這一棵的果實特別酸,那一棵三年來一次果也沒結。她總是笑嘻嘻的,日子不都是這樣過嗎,直到見過太多投向她的同情的眼神,他們都替她難受,她才恍然覺得,原來自己竟然是可憐的。
  究竟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她自己也強烈而真實地感覺到這一點?似乎是在一個平淡無奇的夏日,她獨自從超市購物返來,站在出奇擁擠的公車上,遇到忽然橫穿馬路的行人,公交車司機急刹車,慣性讓她的身體劇烈向前傾倒,就在那一刻,她看到了身邊一個跟她同樣單薄的女孩,晃了一下就被身邊的男友穩穩地擁在懷裏。鄭微身手一貫敏捷,她立即抓住了手邊的護欄,定住了腳步,沒有讓自己在人前摔得難看,但是當她緊緊地將帶著點涼意的金屬護欄抓在手裏,莫名地有了流淚的欲望。她甚至帶著點小小的惡意打量著身邊的那個女孩,難道她不如她漂亮?難道她不如她聰明、勇敢、善良?可是她沒有她幸運。
  就這樣一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事,讓鄭微覺得自己不可以再一個人孤獨下去。這世上哪來王寶玔,她從來沒有想過為誰守住寒窯,隻是以往她相信直覺,總以為直覺會帶著她想要那個人來到她身邊,而直覺何時才能出現,也許明天,也許永遠不再出現――即使出現了,未必不是錯覺。
  所以,當李阿姨已成為習慣地說,“微微,我給你介紹一個男朋友吧。”鄭微破天荒地回答,“好呀,什麽時候。”
  李阿姨辦事一向周到又細致,她驚訝鄭微態度轉變之餘,認真詢問了鄭微父母所在的單位、家庭成員狀況,不到三天,就給鄭微安排了她的第一次相親約會。
  那一次鄭微見到的人就是何奕,李阿姨一點新意都沒有地把他們約在一個中規中矩的西餐廳,寒暄了幾句便借故離開。似乎所有媒人都應該這樣,鄭微也不覺得奇怪,她隻是意外李阿姨第一次就把這樣一條大魚拋給了自己。何奕姓何,中建公司總經理也姓何,何總隻有一個兒子。何奕是二分最年輕的項目經理,其實鄭微認識她,兩年多年她跟隨周渠下工地,當時就是何奕接待他們,隻是後來何奕被派往技術支援中建在孟加拉的工程,一去兩年,所以兩人算不上熟。
  李阿姨走後,兩人一度相對無言,各自冥思苦想合適的話題,何奕先按捺不住地說,“這樣坐著真奇怪,我們隨便說點什麽吧。”
  鄭微點頭認可,這個時候她是不是應該問問什麽是他的人生追求事業規劃興趣愛好,最淺薄,也應當問問他的星座血型,然而鬼使神差地,她的開場白脫口而出,“你喜不喜歡美國?”
  話說出了口,她就被自己的無厘頭逗笑了,何奕也跟著哈哈大笑,兩人笑了一陣,鄭微才問,“你笑什麽?”何奕說,“我笑我居然不知道你在笑什麽。”
  何奕不喜歡美國,他喜歡一切好的東西和所有漂亮的女孩,他愛玩,也會玩,追求新奇的事物,沒有定性,也許這就是何總急著讓他結婚的原因,在大多數老一輩人的心中,成家立業的男人才會成熟。何奕這樣的性格跟鄭微一拍即合簡直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很快,何總的少爺放著家裏幾套房子不住,申請住進了單身公寓,不偏不倚“恰好”住在鄭微樓上的事情傳得二分乃至整個中建沸沸揚揚,大家都事後諸葛地說鄭微看起來就有少奶奶的命。然而鄭微卻在某個周末的下午,約了何奕在她的公寓裏下棋,自己卻借口出去買飲料,然後一去不回,她在大院裏的角落看幾個老人打牌直到夜幕降臨,因為她知道,韋少宜今天也休息在家。
  就連她這樣算不上細心的人也看了出來,每當韋少宜在家的時候,何奕特別喜歡下樓來找她下棋,隻要韋少宜走過,他就像個內心雀躍、故作鎮定的孩子。鄭微和韋少宜不再每日爭吵,但關係也算不上改善,她沒指望韋少宜承她的情,何奕能否如願以償,韋少宜會不會墜入情網,那都是別人的緣法。她隻是很清楚地知道,何奕不是她的那個人。
  後來何奕對韋少宜狂熱的追求日益明朗,同事們都為鄭微惋惜,李阿姨更是恨鐵不成鋼,到手的金龜婿又平白地脫了鉤,但是她和周阿姨,王阿姨、楊阿姨一樣,從未放棄已婚婦女的最大愛好,她們源源不斷地給鄭微輸送她們鑒定合格的有為青年。而鄭微又太渴望結束單身的生涯,隻要對方不至於太離譜,她對這些安排一概來者不拒。她見過醫生、律師、會計師、公務員、小老板……當然還有數不清的建築行業的精英,用周渠的話說,那一段時間,她就快要把G市的青年才俊一網打盡,這些人裏有些喜歡她但是她不喜歡,有她覺得不錯但對方無動於衷,更多的相看兩相忘。
  不管麵前坐著的是誰,她永遠是那句經典的開場白:你喜歡美國嗎。有人說喜歡有人說不喜歡,還有人莫名其妙。鄭微覺得這的確像一個有點冷的笑話,可是,生活有的時候就是一場黑色幽默。
  也許是因為網灑得太過於鋪天蓋地,大的魚進不來,小的魚又溜走了,鄭微走馬燈一樣的相親生涯收獲寥寥。她曾經想,不就是找個男人嗎,多簡單的一件事,可事實無情地證明,她偏偏就是找不到。
  不過,雖然沒有實現她的既定目標,多見了幾個人也並非壞事壞事,至少她在認識了一個大學裏的生物老師之後,才知道拿破侖隆頭魚瀕臨滅絕;至少一個禿頭的連鎖拉麵店小老板給過她兩個月都吃不完的免費餐券;至少她還在相親的時候走運遇見過一個讓她花癡不已的年輕外科醫生,雖然那個姓紀的醫生彬彬有禮地送她回去的時候說:再見,劉小姐;至少她終於明白,即使她願意將就,其實也是多麽地難。
  那一段時間阮阮給她打電話,每逢問起“你在哪裏?”鄭微都是哈哈大笑,“不要問我到哪裏去,我不是在相親,就是在相親的路上。”
  她的瘋狂相親終止於G市委黨政機關的一個辦公室主任,三十五歲,至今未婚,有房有車,而且鄭微毫不懷疑他有可能是處男。她跟這個穿著黑色西裝,係黑色領帶,頭發整齊地三七分的男人吃著淡然無味的牛排,聽他滔滔不絕地讚美著為下班的丈夫跪著遞拖鞋的日韓婦女,痛斥婚前性行為,她終於忍無可忍地岔開了話題。“你平時喜歡做些什麽?”
  “鳥,我喜歡養鳥。平時下班我不喜歡出門,外麵總是烏煙瘴氣,尤其現在的年輕人更是亂七八糟,鳥叫聲能讓我平靜。你呢,我看你挺文靜的,你喜歡什麽小動物,喜歡鳥嗎?”
  鄭微憋住笑說,“不,我喜歡貓。”她放下餐具認真地說,“你喜歡下班後在家玩自己的鳥,我喜歡玩咪咪,你說我們是不是很有緣份?”
  她模仿周星馳的聲音哈哈大笑,自己把自己逗得前俯後仰,最後隻記得那個“愛鳥者”驚呆了之後半張的嘴。
  這個事件的嚴重後果是李阿姨一氣之下揚言再也不多管閑事,鄭微在打給阮阮的電話裏差點笑出眼淚。
  阮阮也笑,她說,“你真胡鬧。人家有什麽錯?愛情可以唯美唯心,相親就是一場交易,大家把最現實的要求擺到台麵上來,合適就好,不合適也罷,你何苦氣不過,非要惡搞他一輪?”
  笑聲平息下來之後,鄭微說,“算了,也許這種方式真的不適合我,阮阮,要男人幹什麽,不如你跟我做伴。”
  阮阮沉默了一會,“微微,我想我快要結婚了。”
  阮阮要結婚了。鄭微大驚之後,覺得如夢一場。她結婚的對象是醫科大學附屬醫院的普外科主治醫生,叫吳江,兩人從朋友介紹認識到確定結婚意向,一共隻見了六次。
  “你愛他嗎?”鄭微問,其實她心中已有答案。一個隻見過六次的人,能有多愛。
  阮阮說,“他挺好的,早些年為了學業沒顧得上感情的事,後來回國了,工作一直又忙,他跟我一樣都是以結婚為前提來找對象,雖然認識的時間不算長,但我相信他會是一個好丈夫。第六次見麵他跪下來求婚時,我好像沒有什麽理由拒絕,也許錯過了他,我未必遇得上更好的,就當是為自己找個伴吧,愛上他大概也沒有那麽難。”

  第六章 那就當我是個陌生人
  有沒有別的伴娘像鄭微一樣,當新娘子在婚禮進行曲中挽著父親的手臂走向紅地毯的盡頭,她站在新娘的身後,心潮澎湃,眼眶潮濕。世界上還會有比阮阮更加美麗的新娘嗎?到場的親友都對年輕有為的新郎讚不絕口,隻有鄭微覺得他太過於幸運,他隻見了六麵,就娶回了世界上最最好的女人。
  這是一個普通的婚禮,兩個當事人都不愛鋪張,隻簡單宴請了雙方的親朋好友。阮阮一襲白紗,娉婷地佇立在淡淡微笑的新郎身邊,他不是趙世永。當年舟車勞頓隻為與愛人片刻相依的她,一心隻想把那份感情守成天長地久的她,可曾想到會有今天?愛著的時候,以為那個人就是自己的一生,誰料到一朝夢醒,就站在了另一個人的身邊。
  阮阮給趙世永發了喜帖,他沒有來。六年的感情輸給了一個隻見過六麵的人,命運自有他的安排。可是不管怎麽樣,隻要阮阮幸福,隻要阮阮幸福,什麽都值得,在鄭微心中,沒有人比阮阮更配得上眼前的幸福。
  司儀問,阮莞小姐,你可願意嫁給吳江先生為妻,一生一世愛他,陪伴他……
  阮阮說,“我願意。”
  她話音剛剛落下,身邊忽然傳來了一聲抽泣,所有的人才注意到,嬌俏的伴娘淚流滿麵。鄭微真是世界上最失敗的伴娘,她在好友的喜筵上,終於按捺不住哭泣。隻有阮阮明白她,她看著鄭微,燦爛地笑,仿佛在用笑容告訴她,自己一定可以幸福。
  新人敬酒的時候,重新補裝的鄭微持壺和伴郎一起跟隨在新人身後,伴娘和伴郎一向都是新人之外的另一個眾人矚目的焦點,尤其是儀態萬千的新娘身邊站著清新甜美的伴娘,如果這晚有星光,隻怕也失去了顏色。麵對眾人的笑鬧起哄的勸酒,鄭微一概來者不拒,就連阮阮的那一份,她也代為擋了過去。
  私下的時候,阮阮附在她的耳邊,“別喝了,悠著點。”
  她隻是笑,“我很久沒有這樣高興。今天是什麽日子?我可以醉,你不可以醉。”
  十幾桌下來,饒是她酒量不錯,不由也有幾分微醺。下一桌是新郎倌的朋友,吳江一個個介紹下去,“這幾位是我們醫院普外科的同事,這位是《XX日報》的責編……還有這位,是XX區人民檢察院的副檢察長……”
  他介紹到那名身長玉立的男子時,那恰好側對著他們的男子轉過身來,點頭朝新娘微笑,然後他的視線平穩地投向新娘身後的人。
  “對了,他姓林,叫林……”
  鄭微不期然地打斷了吳江好心的介紹,她說,“林靜,七年不見,別來無恙?”
  林靜含笑舉杯,“你好嗎,小飛龍。”
  你好嗎,小飛龍?他是這個世界上第一個這樣叫她的人,小的時候他陪她在大院的花園裏捉迷藏,他怕她找不到會哭,從來不會藏得太隱蔽,一旦她揪住了他的衣角咯咯地笑,他總是故意這麽說,“你好嗎,小飛龍。”
  如果她是十七歲的鄭微,她會選擇在這刻忘記所有,立即撲在林靜的懷裏痛哭失聲,然而她今年二十五歲,他跟她玩了一場長達七年的捉迷藏,這一次他躲得太遠,她曾經以為這輩子再也找不到他。
  “我挺好的。”二十五歲的鄭微說。
  “你們認識?”吳江也愕然。
  林靜笑道:“她一歲的時候,我就開始把她抱在懷裏,你說我們是不是認識。”
  鄭微也半開玩笑,“是啊,過去我們熟到我以為一長大就可以嫁給他。”
  好事之人聞言起哄,叫囂著這樣的交情值得痛飲一杯。鄭微毫不猶豫將酒倒滿,平舉到林靜麵前。林靜定定看著她,若有所思,忽然搖頭笑了笑,與鄭微碰杯。他喝幹了自己的酒之後,伸手拿過了鄭微已觸到唇邊的酒杯,當著眾人的麵一飲而盡。
  當即四周叫好聲一片,人人都笑林檢察官原來也是憐香惜玉之人,更頻頻追問何以兩人初見時似是許久都未蒙麵。
  鄭微回答說:“小時候的事情哪裏做得準,長大了之後,以前的玩伴大多都是各奔東西。”
  她的林靜已經在十七歲那年一去不回,也許她內心深處永遠藏著他的身影,然而眼前的他,是個陌生的男人。
  新娘拋花球的時候,魂不守舍的鄭微獨自站在角落,偏心的阮阮看準了她的位置,背過了身,拋出的花球依然不偏不倚地飛向了她。花球迎麵而來的時候,鄭微才回過了神,她直覺地想要抓住它,終究慢了一步,隻抓住一片粉色的花瓣,頃刻間,花球落地。
  吳江工作的醫院在G市,阮阮嫁夫從夫,她辭掉了S市的工作,陪在丈夫身邊。這也許是鄭微聽到的最好的一個消息。婚宴的最後,鬧洞房的賓客也盡興而歸,出門的時候已是夜深。阮阮送出了門,她說:“林檢,不如你幫我送送微微。”
  鄭微連連擺手,“不用麻煩,不用麻煩。樓下很好打車。”
  林靜朝阮阮笑笑,“你放心吧,交給我。再見,祝你們新婚快樂!”轉身就再自然不過地將鄭微的包包拿在自己的手中,“走吧,我的車就在樓下。”
  一路上,鄭微將車窗搖得很低,風灌了進來,吹走了她臉上的緋紅,她始終看著窗外,電台裏的音樂支離破碎。
  林靜開車心無旁騖,沉默地到了中建的大院門口,鄭微都忘記問他,怎麽會知道自己住在這裏。
  “我就在門口下吧。”鄭微把散亂的頭發撥到腦後。“真謝謝你送我回來。”
  林靜沒有回應她的禮貌,“你住在哪一棟,我送你到樓下。”
  “不,不用了,我走進去就好。”
  “你住在哪一棟?”
  她莫名地就開始發火,“我說過不用!你懂不懂半夜三更地被一個男人開車送到樓下,我身邊的人或許會誤會。”
  林靜把手搭在方向盤上,說,“你果然還是生我的氣。”
  鄭微把頭別向一邊,假裝看著窗外,她沒否認,因為他說得對。即使多少個夜晚,她都覺得她理解林靜,她原諒了他的不告而別,然而真正到了重逢的那一天,心裏竟依然還有怨恨,人們往往沒有自己想像中那麽超脫。當年林靜的離開,不但帶走了她朦朧的初戀,更帶走了她最信任依賴的一個人。她發現自己竟然可恥地將後來失去愛的淒涼統統歸咎於他,即使明明知道那並非他的錯。
  “我也生過自己的氣,可是那個時候我怎麽想也想不通,所以隻想離開。是的,或許我不應該,然而誰是聖人,誰又沒有麵對不了想要逃避的時候,你也知道,我曾經以為我的父母是最幸福的一對,甚至為我的家庭能給你帶來溫暖而感到驕傲,原來都是假像。”
  鄭微笑了,聲音卻哽咽,“你一逃就是七年。”七年了,他一封信一個電話也沒有給過她。
  “我以為你幸福。”
  “我是幸福,所以你可以繼續消失。”
  林靜沉默良久,說,“我一向不喜歡做沒有意義的事,回國後我打過電話給你,既然你快樂,我便離開。也許是我錯了,但我不會再錯。”
  鄭微打開車門離去的時候幹脆果斷,她一直往前走,沒有聽到林靜發動車子的聲音,卻不肯回頭。到了淩晨,她覺得出奇的口渴,爬起來給自己倒了杯白開水,沒有開燈,喝了一口水,就這麽借著窗外路燈的一點光亮,怔怔地發呆。當她放下水杯之後,打開了房間的大燈,發瘋地翻箱倒櫃搜尋,她開始後悔自己為什麽把它們藏得那麽深。
  一牆之隔得韋少宜被她的大動作驚醒,敲著她的房門抱怨道:“鄭微你半夜抽什麽風?還讓不讓人睡覺。”
  鄭微的動作尤在繼續,隻轉身回了一句,“前一陣子何奕發神經半夜在樓下對你唱歌,我說什麽了?“
  韋少宜頓時語塞,恨恨回房。整個房間一片狼藉之後,鄭微終於在從學校帶過來的一個皮箱裏,找到了她想要的東西。
  她打開那個扁平的小鐵盒,拿出壓在最上方的畢業證和學位證,兩張年輕無邪的笑臉穿過七年漫長的時間就那麽毫無防備地綻放在她的麵前。她把那張開始微微泛黃地照片拿在手中,用手指一下一下擦拭上麵的塵埃,照片上的年輕男孩笑容明淨,眼神柔和,這才是她的林靜,她必須現在看上一眼,因為在她發呆的那一瞬間,她忽然發現自己記不清22歲之前那個林靜的模樣。剛才送她回家的那個男人,肩膀寬厚,眼神銳利,笑容總是若有所思,下巴和兩腮有刮得幹幹淨淨依然泛清的胡渣,盡管他看上去那麽氣宇非凡,風度翩然,可她再也找不到昔日的貼心和依戀。他眼中的她,是否也早非舊日模樣。她擦不掉時間覆在他們臉上的塵埃。
  林靜最後那一句話在她腦海裏反複盤旋,越想就越心浮氣躁,這樣的感覺已經許久不曾有過,是他話裏有話,還是她再一次猜錯?
  沒過兩天,一通打到她辦公室的電話讓她隱約證實了自己的猜想。
  “你好,中建二分經理辦公室。”接起電話時,早已說得無比順溜的開場白脫口而出。那邊傳來既熟悉又陌生的笑聲讓她看了周渠裏間的辦公室一眼,立刻壓低了聲音,“你怎麽知道我辦公室電話。”她問了之後才覺得這個問題沒有意義,他所在的檢察院跟她們中建二分同屬一個城區,對於公檢法機關和政府部門來說,轄區內任何一個企業的聯係電話簡直都是順手拈來。
  “那天你走得太急,手機號碼也忘了留下。”林靜的心情仿佛不錯,聲音也帶著幾分愉悅。
  “現在是我的上班時間。”鄭微卻沒有他那樣好的興致。
  林靜說,“嗯,工作還挺認真的。所以我現在不打算打擾你,有什麽下班後再說,我來接你還是約在吃飯的地方見?”
  鄭微駭然而笑,“我什麽時候說過要跟你一起吃飯。”
  他的聲音柔和,“你總是要吃飯的吧,就當是陪陪我,我最近應酬很多,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好好吃頓飯,覺得胃也不是舒服,你知不知道這一帶哪裏有比較清淡的餐館?”
  鄭微的心幾乎就要軟了下來,他以前飲食一向規律,稍有不正常,就覺得胃疼,可她還是硬起心腸說:“胃痛胃酸胃脹,就找斯達舒,我今晚要加……”
  “加班是吧?”他好像早料到她有此一說,笑道,“不要緊,工作為重,你加到幾點,來接你。對了,你們經理現在是周渠吧,他在中建機關市場部的時候,我們曾經一起吃過飯,要不我一邊等你,一邊順道拜訪他一下……”
  “不用了,我忽然覺得好像手上的事情明早上做都還可以。”見風使舵一向是鄭微的長項。
  林靜再次笑出聲來,“那你好好上班,我下班在你們路口的轉角那等你,你忙完了再出來,我今晚有時間,等一會都不要緊。”
  鄭微放下電話,暗罵自己沒出息,怎麽就稀裏糊塗答應了他,後來轉念一想,不是我軍無能,而是敵人太過狡猾,讓她不知不覺就上了當。
  雖然明知道隔著一道門,裏邊的周渠不可能聽到她剛才在說什麽,但她還是心虛地看了一眼,那扇門緊閉著。從下午外出返來開始,周渠的臉色就有點不大對勁,她在他身邊三年,深知這個時候的他絕對是個碰不得的地雷,不久前財務部主任不顧她的勸阻敲門進去,怏怏地碰了一鼻子灰出來。雖然不知道是誰有那麽大能耐惹得涵養頗好的周渠雷霆大怒,不過他關門的潛在意思就是謝絕打擾,她才不想知道原因,非到必要關口,離那扇門越遠越好。
  準備下班的時候,鄭微已經提前好收拾東西,忽然就聽到裏間傳來了易碎物落地的鏗鏘之聲,接著又是一聲巨響。這種情況之下她再不聞不問也說不過去,也是擔心周渠把自己關在裏麵一下午不知道出了什麽事,隻得敲了敲門,“領導,有事嗎?”
  裏麵悄無聲息。鄭微有些著急了,再次敲了敲門,不見有反映,就硬著頭皮推門進去。
  門開了,周渠整個人陷在皮椅裏,桌麵文件一片狼藉,杯子的碎片散布在地板上。鄭微心裏暗暗叫苦,發泄就發泄嘛,何必扔東西呢,扔東西就扔東西嘛,何必偏偏扔杯子呢?他是爽了,隻可憐了她這個收拾殘局的人。
  “領導,你沒事吧?”她除了當著別人的麵叫他“周經理”外,私下的時候都直呼“領導”,他也由她去。
  周渠不勝疲憊地揉了揉額角,“鄭微,幫我把地上的文件夾撿起來。”
  她乖乖從命,收拾散落的紙張時,無意中看到了其中最醒目的一張,那是封打印的匿名舉報信,矛頭直指二分的前任經理,現在二分下屬三產公司――盛通建築有限責任公司的經理馮德生。鄭微看了一眼,立刻收回視線,可是終究忍不住,又瞄了一下,見他不理會,知道即是默許,便一邊收拾一邊翻看,除了舉報信外,那裏還有周渠從盛通那邊調出來的財務檔案,饒是鄭微對這一方麵並不精通,看了仍然後暗暗心驚。對於所有的大型國企來說,三產公司都是一個尷尬而矛盾的存在,一方麵為了國企僵化機製的束縛和為職工謀福利的需要而出發,產生名義和體製上獨立,實際上卻依附和歸屬於國企的三產企業,三產在國家對國有資產重點規範管理的如今,是個敏感的問題,稍有不甚就容易捅出大婁子,牽一發而動全身。然而很顯然馮德生並不是一個很謹慎的人,許多事情縱然大家心知肚明是潛規則,但他就連場麵上都做得極不漂亮,漏洞連連,而且猖狂至極。
  “領導,這……”鄭微把收拾整齊的文件資料放在周渠的桌上,她明白了周渠大怒的原因,不由憂心忡忡,她毫不懷疑周渠是個正直的人,但盛通雖是名義上的獨立法人,實際在很大程度在二分管轄之下,馮德生本人尚是中建的正式職工,享受二分中層正職待遇,他的所作所為會讓周渠連帶授人以柄,處理不好,難脫關係。
  周渠當然明白鄭微的意思,他歎了口氣,“老馮一把年紀了,依舊這麽不爭氣。隻是說到底,當年我剛分到中建,是工地上的一個小技術員,他幾次提攜過我,沒有他我未必有今天,知遇之恩我牢記在心。”
  “但是……”
  “你出去吧,這些事你心裏知道就行,我會處理好。”
  鄭微跟林靜坐在清淨雅致的日本材料店內,依舊心事重重,為什麽成人的世界就要有這麽多的醜陋、不堪、無奈。
  “想什麽?”林靜把她喜歡的天婦羅夾到她的碗裏。
  鄭微用筷子撥了撥碗裏的食物,她覺得還是應該直截了當地把話挑開了說,“林靜,你為什麽要來找我?”
  林靜抿了一口清酒,慢條斯理地放下杯,“微微,你心裏覺得我是為什麽?”
  鄭微自嘲地笑,“難道是你想說,你現在才開始後悔當初離開,想要讓我們再回到從前的日子?”
  “你不願意嗎?”
  “林靜,如果我沒有記錯,你在美國近四年,回國三年,這期間你有過無數的機會,可以輕而易舉的找到我,可是,七年來,你沒有給過我半點音訊。”
  她還是跟從前一樣,說話總也學不會轉彎抹角。
  林靜說,“我知道你會這麽想。微微,其實我沒有你勇敢――很多人都像我一樣,遠遠沒有你的勇氣。我們害怕解決不了的糾葛,害怕付出後得不到回報,害怕不可預知的事情,更害怕自己得不到在乎的東西。在美國的時候,我沒有把握可以忘記家裏發生的事情,沒有把握可以若無其事地像以前那樣跟你在一起;後來回來了,我爸也去世了,那時我才再也忍不住打電話找你,你的舍友說,你跟男朋友出去了。其實那個電話是在你們樓下的電話亭打的,我看著你走向他,你笑得那麽甜蜜,我當時就想,即使你眼前的那個人是我,我也未必能讓你的笑容比那一刻更幸福。這種情況下,我糾纏你又有什麽意義,除了徒增煩惱,離開的時候就應該想過這樣的結果。如果我當你是我的小妹妹,我可以不介意地守在你身邊,可你不是我的妹妹,要不就離開,要不,我就得求一個結果。我不喜歡無謂的過程和徒勞的傷心,你過得好,我也應該過我自己的生活,或許你覺得我自私,不過人總會選擇最大程度地保護自己。我是個普通的人,微微,我見過太多像我一樣的人,正因為如此,後來我才知道獨一無二的小飛龍是那麽可貴。”
  鄭微深深地吸氣,好像若無其事地說“或許我也應該做一個聰明的普通人,世界上哪裏有什麽小飛龍?”
  “你不信也罷,即使那場婚宴上沒有遇到你,我也打算好了要跟你聯係。”
  她笑了,“事隔那麽久,你終於發現我過得沒有你相像中那麽幸福,所以你偉大地回頭來拯救我的孤單?還是你現在終於有了十成十的把握來得到你要的結果,你料定我一定會喜極而泣地說,就當這七年並不存在,我們還像以前那樣生活。你錯了,林靜,這七年的日子曆曆在目,我過我自己的生活,這段生活中沒有你。我不再是你的小飛龍,我愛上了別人。”
  “可你並沒有跟他在一起。”林靜淡淡地說。
  “是,他跟你一樣也去了美國,連等的機會也沒給我,我現在是個不斷相親失敗的單身女人,但如果我不得不找個男人,我寧可像阮阮一樣,嫁給一個隻見過六次的陌生人,也不會選擇你們。跟一個陌生的男人就這麽過一輩子,我會認命,但是如果那個人是你,我不甘心!”
  他們終究沒有好好把那頓飯吃完,鄭微中途匆匆離席,林靜追出去,還是把她送回了住處。
  深夜,鄭微半睡半醒時,收到林靜發來的短信:那就當我是個陌生人。
  她伏在枕上流淚。

  第七章 幸福的定義是什麽
  阮阮因為嫁人而回到了G市,這是鄭微最開心的一件事。其實她原本在S市的工作相當優渥,但是對於阮阮來說,更重要的還是目前的家庭生活。她不緊不慢地找尋著新的工作,很顯然,吳醫生並不認為他的新婚妻子需要為五鬥米而奔波。很多時候,鄭微隻要下了班,就越過大半個城市去阮阮家蹭飯。
  她去的時候很少遇見吳醫生,阮阮也說,他實在是太忙了,醫院同一個科室裏,比他資深的老醫生精力不足,年輕的又沒有辦法獨當一麵,重要的手術基本都由他親自主刀,本來值班的時間就已經排得密不透風,偶爾在家吃個飯都不得消停,一個電話打來又匆匆忙忙出了門。正因為這樣,他太需要家裏有一個溫柔賢惠的妻子,至少累了一天回來,還可以感受到片刻家的溫存,要是阮阮也工作了,兩個人都忙,這才是家不成家了。
  鄭微坐在阮阮家頂樓天台的花架下,這些花草都還是婚後阮阮買回來親自打理的,不知不覺,百香果的藤蔓已經鬱鬱地攀滿了整個架子。她看著專心澆花的阮阮,問道,“你這樣天天在家不悶嗎?”
  阮阮說,“我整天都有做不完的事情,老覺得時間不夠用,又哪裏來的閑情去發悶。”吳醫生是個有潔癖的人,家裏的床單被套一律雪白,每天都必須換洗,地板纖塵不染,陽光照進來的時候也不能看見灰塵,對於飲食也是相當挑剔。婚前他雇了一個做事利落整齊的鍾點工,每天三個小時定時到家裏來做清潔,自從阮阮進門口,為了更方便地照顧阮阮的起居,他讓那個信得過的鍾點工改成了保姆,長期在家裏工作,但是不到一個月阮阮就發現了一個問題,他們住的樓盤位於這個城市自然景觀最美麗的地段,靜謐優雅是不在話下,但是周圍配套設施並不齊全,小區內的住戶基本有車,最近的一個超市或者菜市場至少需要十五分鍾的車程。保姆不會開車,而公交車站牌又離得太遠,為了讓她能夠順利地買菜,阮阮不得不每天開車在家裏和市場之間接送她。阮阮覺得這簡直是把簡單的問題嚴重複雜化了,她並不是什麽嬌貴的小姐出生,自認一個人也應付得了這些家務活,於是征得了吳醫生的同意,幹脆多支付了三個月的薪水,辭掉了那個保姆,由她來親自打理他的日常生活。她做事一向周到,事無巨細地家裏的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條,吳醫生讚許感動之餘,更無後顧之憂,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去,三十五歲不到已是業界的中流砥柱,他總說這些都得益於他有一個最完美的賢內助。
  鄭微眯著眼睛說,“前幾天我跟豬北通電話,那家夥讀書還還真沒完沒了,估計是受刺激過度,今年又考了博,她跟我說起你的時候,簡直要把你稱為‘新一代中國女性之恥’,說真的,要是別人知道當年我們G大XX級土木係綜合成績第一名畢業的人結果成了一個家庭婦女,那簡直太搞笑了。”
  阮阮不以為然,“這沒什麽呀,至少專業的功底讓我在修葺這個天台花園的時候遊刃有餘。”
  鄭微有幾分為她抱不平,“我來了好幾次,周末都沒見過你那位大醫生在家,他倒好,一枚戒指就換得了一個白天幹活,晚上陪睡全職女傭,阮阮,你上次跟他一起吃飯是什麽時候了?”
  “沒多久,也就三天前吧。”
  鄭微歎為觀止,“聞所未聞事,竟出大清國。他不就一個外科醫生嘛,又不是登月的宇航員,婚都結了,至於忙成這樣嗎,也虧你受得了。你會不會不記得他長什麽模樣?”
  阮阮還真認真想了想,然後就笑了,“傻瓜,男人事業為重也沒有什麽不好。”
  “你就不怕他出軌?”
  “出軌?”阮阮笑著搖頭,“但願他有這個閑情逸致,我猜他都養成職業習慣了,看見女人的裸體就隻想著往哪裏下刀。”
  鄭微撲哧一笑,“怪恐怖的。”她隨手扯了一片頭頂上的葉子,猶豫了一會還是小聲問道:“那……他知道你以前那些事嗎?”
  阮阮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他知不知道,也許他心裏什麽都清楚,但至少他從來沒有問過。微微,聽我的,這種事如果對方不問,你千萬不要提,過去了就是過去了,最重要是現在。他對我其實挺好的,很尊重我,也很體貼,記得我的生日,除了清明每個節日都會送花,雖然他把這些日子都存在手機備忘錄裏,但是畢竟還是有心的。除了工作太忙,我不知道還有什麽可以挑剔的。”
  “那你感覺到幸福了嗎?”鄭微迷惑地說。
  阮阮反問,“幸福的定義是什麽呢?”
  末了,阮阮岔開話題,“別說我,你跟林靜怎麽樣?終於見麵了,不會就說聲‘你好’那麽簡單吧?”
  鄭微撕扯著手上的葉子,“還能怎麽樣,其實很多道理我都明白,隻是心裏那一關總過不去。如果當初他沒有走,我跟他的孩子應該都會叫你阿姨了,可是他一聲不吭地走了,我遇到…陳孝正,大概這就是別人說的緣分。如果說林靜給了我最懵懂的愛情的夢想,那陳孝正才是真正給了我愛的啟蒙的那個人,我是因為他才學著怎麽去對一個人好,學著怎麽千方百計地去愛,我學會了,他也走了。即使是這樣,因為有過他,我和林靜是再也回不去了,不知道為什麽,每次我麵對林靜,都是百感交集,但是他已經不是那個我小的時候一心一意要嫁的人。”
  “那你們還聯係嗎?”
  “偶爾吧,除了那天他短信裏的那句話,後來也沒再往那方麵提,有時出去吃個飯,就當是老朋友聚聚,我也不好拒絕。我真怕有一天我對他連怨恨了沒有了,那十七年的感情,究竟還剩下幾分?”
  如果不是跟阮阮在一起,鄭微大多數的時間還是一個人呆著,她身邊最好的朋友一直都是阮阮,最後也隻剩下了阮阮。即使是每天同在一個屋簷下的韋少宜,也始終親密不起來。說到韋少宜那個臭脾氣,也夠人受的,鄭微覺得何奕對韋少宜的追求簡直是莫名其妙加犯賤,別人越是不待見他,他就越來勁,坑蒙拐騙,圍追堵截,能用的招都用上了,還是熱屁股貼在冷臉上。誰都在背後說韋少宜不識好歹,她雖是靠了關係進的二分,但是幫了她一把的那個親戚早已在不領導崗位,而何奕是中建最高行政領導人的寶貝兒子,長得也是一表人才,能看上她,這是難得的福分,不過鄭微隱約知道何奕壓根就不是韋少宜喜歡的類型,而且他以往貪玩花心的不良記錄更是韋少宜最忌諱厭惡的。
  能入韋少宜眼的男人很少,鄭微有有幸得見一次,那時她在中建總部的機關飯堂吃飯,正好遇上韋少宜,兩人同在一桌,雖然話不多說兩句,但是當有一個男人無意中經過她們身邊時,她發現韋少宜臉上又有明顯可疑的紅暈。那個男的其實鄭微也見過,據說是設計院的院草,長得是挺讓人花癡的,不過聽說人家家裏後台大得很,在設計院工作隻是興趣。對於這種人,鄭微一直持“止可遠觀,不可褻玩”的心理,上次建築係統圍棋大賽她還曾揮淚斬帥哥,親手將他淘汰出局――話又說回來,帥哥人長得好,棋藝確實不咋的,要是她也長得那麽帥,絕對不幹這種自爆其短的事。
  說來也巧,那天帥哥經過不久,韋少宜在鄭微斜視的目光中尷尬地反映過來,轉頭咳了兩聲,居然發現餐桌旁的地板上掉落了一根銀色的鏈子,她揀了起來,發現鏈子的掛墜像是一顆海藍寶,形狀跟淚滴型的耳環相似。帥哥經過之前,地板空無一物,韋少宜想也沒想就追了出去,幾分鍾後,回來繼續悶悶吃飯。鄭微哪裏按捺得住好奇,也不理會她的冷淡,湊過去就興奮地問,“天賜良機,有什麽發展沒有,撿到了信物他有沒有幹脆轉贈給你順便以身相許。”
  韋少宜沒好氣地說:“廢話!他倒是急壞了,我剛拿著鏈子走出去,他撲過來奪鏈子的時候眼睛都紅了。我跟他說,我又不是小偷,鏈子是我撿來還你的,他居然掏出皮夾就要給我錢。”
  鄭微幸災樂禍地大笑,“失敗啊失敗,懷春的夢想幻滅了吧。”
  這一次韋少宜居然也沒顧上跟她抬杠,有幾分感歎地說,“他那麽在乎,我猜那跟鏈子一定跟他一個很重要的女人有關。”
  “有本事你就去跟鏈子的主人一決高下唄,別說我不告訴你內部消息,我們工會的李阿姨說過,他原來有過女朋友,後來不知道為什麽分了。”
  韋少宜譏諷地笑,“我喜歡對感情忠貞的男人,可這樣的男人就更不會看上我,不過是欣賞而已。”
  鄭微撇了撇嘴,忽然惡作劇地喊了一句,“何奕,你也在呀。”
  韋少宜差點將手裏的湯打翻。
  沒過多久,太子爺半夜騎摩托車跟朋友飆車,撞到隔離帶上,差點沒變成殘疾青年,他倒也懂得利用機會,在醫院裏哼哼哈哈,聲稱沒有韋少宜來看他,他什麽都吃不下。總經理和夫人氣得無可奈何,韋少宜再度成為話題女王,機關政工人員,瑞通的領導挨個來找,當鄭微抱著花到醫院看天才少年何奕時,果不其然地發現臉色冷過北冰洋的韋少宜恨恨地坐在床邊給笑得傻乎乎的何奕喂食,隻是她的那個表情讓鄭微強烈感覺她往他嘴裏塞的不是白粥,而是砒霜。
  何奕的傷還未完全痊愈,中建內部就發生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第六分公司和瑞通公司一個月相繼發生兩起嚴重的安全事故,兩次都是高空作業的建築工人墜落至死。本來國內建築行業和采礦業的安全形勢就已風聲鶴唳,各大企業紛紛自危,行業內有句話說的是,少幹活還餓不死,但出了大安全事故大家都有可能餓死。六分的人身傷亡事故發生後,由於事故完全是因為惡性誤操作導致的,中建的有關領導已經麵臨很大壓力,事故報告剛呈交上去,瑞通的爬手架散落,再次有三人當場墜地死亡,這簡直就是天要亡中建。六分和瑞通的經理當即被內部免職,而中建的安全第一責任人,也就是何奕的父親立刻麵臨問責。本來事情最壞的結果也不過是六分和瑞通被吊銷投標資質,總經理和分管安全的副總行政處分,然而正應了牆倒眾人推這句話,何總經理剛一落難,關於他往日各種職務犯罪的證據一夜之間就被人捅了出來,大家心知肚明,這無非中建高層內部權利爭奪的結果。緊接著,檢察院介入,證據確鑿,昔日無比風光的中建集團總經理當即落馬,原來分管當晚工作的中建黨委書記臨危受命,暫時主管全麵工作。
  牽一發尚可動全身,何況是這麽大的一場風波。那一陣,就連周渠也不得加倍謹言慎行,上下奔波,力求在這場企業內部內部的權利更替過程中占得先機,明哲保身。這個時候人人又開始為韋少宜慶幸,還好她頭腦清醒,沒有被何家表麵的烈火烹油之勢迷惑而嫁給了何奕,隻有鄭微知道,自從何家出了事,老爺子被拘留,老太太哭都來不及,韋少宜一個人夜夜守在尚未傷愈的何奕身邊。她不知道韋少宜這樣的舉動究竟是出自憐憫還是一個女人最本質的善良,但是不得不承認,這一次,別扭而又怪僻的韋少宜讓她刮目相看。
  鄭微也偷偷去醫院看了何奕幾次,那樣嘰嘰喳喳,神采飛揚的何奕忽然安靜了下來她真有點不習慣,她也不知道該說什麽,隻得不斷地重複,“凡事往好處想,沒有過不去的坎。”
  她離開的時候韋少宜破例送她到門口,依舊沒說什麽好話,隻不過歎了口氣,“半個月前這裏探視的人還要排隊預約,花籃都快擺到走廊盡頭,出事後,想不到你還是公司裏惟一一個來看他的人。這個世界上的事情比任何一出戲都要精彩。”
  何奕出院後沒多久,他就和韋少宜注冊結婚,鄭微成了當晚他們宴請的僅有一個賓客。
  中建原黨委書記姓歐陽,歐陽書記暫兼總經理一職,黨務行政兩手抓,不久,他就對機關中層和各分公司諸侯進行了一次大換血,不少分公司一把手紛紛舊貌換新顏,讓鄭微慶幸的是,二分除了年近五十的錢副經理被要求提前退居二線之外,周渠穩如泰山,不但如此,總部對他們二分似乎更青眼有加,不但批準購進了一台大型起重設備,還直接給二分輸送了一批新的技術人員,其中也包括了直接空降任命的技術負責人兼經理助理。
  中建的經理助理是個特殊的崗位,待遇僅略次於副經理,而且這個職務通常意味著晉升前的過渡,這次新上任的二分經理助理雖然聽說年紀不大,資曆並不深,隻在工地呆了七個多月,可大家都知道,他極有可能是內定的主管二分市場和技術開發的錢副經理的接班人。
  經理助理報到的當日,周渠親自驅車到總部將他迎了回來,他的辦公室緊挨經理辦公室隔壁,裏麵的辦公設備和條件鄭微聽從周渠的吩咐,一律按照副經理待遇精心布置。
  回到公司後,周渠將集中在會議室的公司中層和管理人員骨幹一一向他引薦。年輕的經理助理並沒有少年得誌者常見的輕狂狷介,看上去便是個用心用眼甚於口舌的人,雖眼神略顯疏離,好在舉止有度,笑容得體,話不多,偶爾幾句也恰到好處。
  介紹到鄭微的時候,他跟前麵一樣笑笑與她握手,“我在機關的時候就聽說二分的鄭秘書年輕能幹,是周經理的得力助手,今後隻怕還要你多多指教。”
  鄭微連連自謙,“哪裏的話,陳助理太過獎了,您是名校海歸,年輕有為,前幾天周經理還說,真要多謝總部領導偏愛我們二分,有什麽好的人才設備第一個想到我們,才把陳助理您指派了過來。辦公室的布置有什麽不妥或是今後辦公過程中有什麽需要,請盡管說。”
  走回辦公室的路上,經理工作部另外兩個年輕的小後勤跑了過來,扯住鄭微的衣袖就問,“鄭姐,怎麽樣,怎麽樣?”
  鄭微有氣無力地抽回手,“什麽怎麽樣?”
  “他們都說新來的經理助理挺有味道的,我們都還沒看見呢。”
  鄭微懶得理會,“我鼻塞,什麽味道都沒聞到。以後天天在這裏上班,還怕沒機會看見。”
  “那倒也是,對了,鄭姐,你的胃又不舒服呀?”
  鄭微“嗯”了一聲,把自己鎖進了洗手間。
  晚上周渠牽頭,讓鄭微在二分附近最好的鴻賓樓設了三桌,與全公司中層以上負責人一起為陳助理和新來的幾個技術人員一起接風洗塵。鄭微忙上忙下的招呼,幾乎沒吃什麽東西,好不容易坐了下來,周渠就走到她身邊低聲說,“你怎麽臉色那麽難看,先吃點東西,等下去過敬他一杯,以後工作中你們接觸的機會還很多。”
  鄭微點頭,胡亂地吃了點菜,端了個小酒杯就朝另一桌眾人環繞的中心走去,她一過去,大家都對陳助理笑著說,“我們的二分之花來了。”
  鄭微站到他身邊,笑吟吟地雙手舉杯,“陳助理,我敬您一杯,今後的工作中爭取向您多多學習。”
  “大家都是同事了,鄭秘書你不用太客氣。”
  “叫我小鄭,叫我小鄭。”鄭微壓低杯沿輕輕與他碰杯,“我先幹為敬。”
  陳助理也幹完了杯中的酒,他今晚顯是喝了不少,臉上有淡淡的紅,眼神依舊清明。
  “我聽說陳助理是G大念了本科才出去的是吧?那不就跟我們鄭秘書是校友了?”有人問道。
  他點頭,“說起來我們還是一個學院的。”
  “那你們兩個大學的時候應該見過吧。”
  鄭微笑著說,“也許是見過的,隻不過後來忘記了。”
  她酒量不錯,周渠很久都沒有見過她這個樣子,喝完之後臉色不紅反而泛著蒼白。
  “鄭微你記得我以前跟你說過的話嗎?”
  “我知道,今天隻是胃不好。”鄭微低聲說了句,然後起身走向洗手間,在裏邊吐得一塌糊塗。
  她扶著牆走出來,用冷水洗了把臉,抬頭望著鏡子的時候,她忽然頓住了手中的動作,水珠沿著臉頰滾落。
  鏡子可以看見她的心嗎?
  “微……鄭……”他欲語卻又遲疑。
  她轉瞬回過神來,轉頭對身後的人笑笑,抽了張麵紙擦去臉上的水痕,重新朝席間走去,
  晚上,韋少宜搬走後的宿舍更顯空蕩,不過這也是好的,至少她坐在自己房間的牆角號啕大哭,沒有人會來敲她的門,她不必對誰微笑,不必理會任何人。

  第八章 疼痛隻為無處言說
  陳孝正的辦公室就在經理辦公室隔壁,鄭微坐在麵朝門口的辦公桌前,時常可以聽見他開門或關門的聲音,他的腳步聲很輕,可是一步一步,她都聽得一清二楚,有時漸漸地近了,又時是慢慢地走遠。偶爾他來找周渠匯報工作,或是兩人在電梯內遇到,鄭微總是笑笑,他也微微點頭。
  辦公室的幾個小姑娘都特別迷他,哪怕他大多數時候都不是個太好相處的人,凡是與他相關的事情,她們總是特別踴躍,幾件小小的辦公用品,都要故意來來回回地送上好幾回。
  鄭微卻是盡量避免一切單獨跟他相處的機會,然而一個是經理助理,一個是秘書,工作中的接觸再所難免。她記得她第一次敲開他辦公室的門,將一份周渠要求會簽的文件遞給他過目。他說過了請進,她推開門的手卻不聽使喚地猶疑。
  她說:“陳助理,周經理讓我把這份文件交給您過目,如果沒有問題的話您請在上麵簽字,我再交給技術開發部。”
  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把玩著手中的簽字筆,一言不發地看著她。她想起那幾個小後勤的說過的話,陳助理沉默下來的時候特別勾人,尤其那雙眼睛看得人心裏輕顫。其實她知道他不說話並不是像她們說的那麽酷,不過是天生就不善與人交際,尤其不喜與陌生人交談,索性惜言如金,如果這些年來他這個脾氣還沒有轉變,那麽她很難理解他這樣的性格怎麽能在關係網錯綜複雜的中建迅速地爬到今天這個位置。
  他的眼眶略深,眼珠的顏色是很深的褐色,近似於墨黑,以前的鄭微最喜歡這雙眼睛,雖然它總是顯得太過冷清,可是她不是沒有見過它溫柔帶笑的時候,當他的笑意出現在眼睛裏,狹長的眼角微微上揚,那時的他總是說,“微微,別鬧。”她在他懷裏,總覺得下一刻自己就會融化成一汪春水。
  可是現在的鄭微在他的沉默注視中避開了他的眼睛,將黑色的A4文件夾展開放在他的麵前,如果他留心,就會發現磨砂硬塑麵的黑色文件夾上,有她手指汗濕的印記。而他隻是低頭認真翻開文件內容,鄭微卻控製不了自己的眼睛在他的無名指間流連,她為自己當時的恐懼而感到悲哀,連呼吸都卑微。
  那雙手還是瘦而薄,除了握住的黑色簽字筆,空無一物。
  他看完了最後一頁,在處理簽相應的一欄裏簽上了自己的名字,“你替我對周經理說,我會督促技術開發部按照他的要求盡量辦理。”
  “好的,您放心。”她點了點頭,合上文件夾轉身離開,在門口處聽見他忽然說了一聲,“等等。”
  她的背影就這麽僵在那裏,忽然喪失了回頭的勇氣,隻聽見自己的心跳聲,每一聲都惶然失措。
  過了好一會,她才聽見身後的人說,“鄭秘書,你忘了你的簽字筆。”
  她笑了一聲,“陳助理您記錯了,我來的時候沒有帶筆。”
  後來她想,她開門的時候還是太過蒼促,或許她再深呼吸幾下,就可以用更從容的背影從他眼前走開,然而當時別無選擇,她不能再留在原地,因為害怕下一秒,不聽話的眼淚就會掉了下來。
  任何一個工作場合,總有辦公室戀情的花朵盛開,有人視為熊掌,有人卻當作砒霜。鄭微她沒有辦法理解,八小時內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兩人,當愛情的花凋謝了之後,該如何收拾餘下殘枝敗葉,或許有人可以若無其事,甚至享受那明裏暗裏湧動的曖昧,但是她顯然做不到,所以她從來都把辦公室的戀愛視作最愚蠢的事情,上帝卻一再開了她的玩笑。
  讓肥皂劇裏的浪漫情節見鬼去吧,那是一種沒有辦法形容的失落和難堪,沒有身在其中的人永遠不會明白,曾經跟自己一起走過青蔥歲月的人,曾經一起分享過世界上最親密快樂的人,一朝危襟正色地出現在自己的麵前,那些戰栗的擁抱和撫摸換成了握手,那張說出過一輩子的諾言,也曾激烈熱吻的唇,現在卻帶著禮貌的笑容說,“你好,鄭秘書。”
  沉澱了三年的一顆心又變得無處安放,每一天每一天,當她無懈可擊地在他麵前揚起嘴角,那把鈍而鏽的鋸子就在她心上慢慢地磨,有時她希望那是一把利刃,就像他離開時的最後一句話,揮刀見血,立刻痛到什麽都不留,那才是一種慈悲。《海的女兒》裏,上岸的人魚公主為愛蛻變出人類的雙足,然而落地的每一步,痛如刀割,她的痛不僅因為她喪失了原來的自己,更是因為太多的委屈因由,無處言說。
  阮阮安慰她,“如果你沒有辦法選擇,那麽就隻有向前看。不管他回來是為什麽,你別管,你隻要知道,自己想要什麽。”
  鄭微說,“我想要什麽?我要的不過是平靜。”然而她愛著他一天,她就不可能平靜。
  於是她不斷地問,“我們為什麽都是這樣,明明知道不值得,還是心存期待。”
  聰明的阮阮也沒有辦法回答她。
  即是在那些孤獨的日子裏,在最無望的時候,她都還是選擇記住往日的甜蜜,忘掉後來的悲哀。她不斷試著把自己當做他,去理解他的決定,尊重他的選擇,偶爾的恨,也是因為還愛。
  她如何能不愛,感情不是水閘,說開就開,說關就關。那場感情,她豁出了自己,一絲也餘力也沒有留下。而他是在她最快樂的時候驟然離開,中途沒有爭吵,沒有冷戰,沒有給過她機會緩衝,讓熱情消散,如同一首歌,唱到了最酣暢處,嘎然而止。
  沒錯,她愛陳孝正,以前愛,現在仍愛。然而他說得對,人首先要愛自己,有些苦,嚐過一次就已足夠。
  於是回到公司,依舊淡淡地相處,除了那次接風宴上他一閃而過的遲疑和失態,後來的他始終與她保持正常的相處,連微笑也帶著距離,就仿佛他們之間當真隻是再普通不過的同事,一切前塵舊事,不過是她臆想而已。她暗裏可憐自己的自作多情,他早已說過誰都沒有必要為對方等,中建是國內最有實力的建築集團公司,他回來,又被分到二分,不過是必然中的小小偶爾,她竟然曾經以為他為她而來。
  其實,三年的時間並非沒有在陳孝正身上留下痕跡,也許本性中的孤僻和涼薄始終都在,然而他終究比往日多了幾分世故圓滑,辦公會議上,他與向來以脾氣暴躁的張副經理意見相左,張副大怒之下出言不遜,連周渠都出言製止,以陳孝正往日的脾氣隻怕早已拂袖而去,但現在的他隻是一笑了之,他明明知道自己是對的,也不再堅持;她還曾經撞見過一次瑞通的經理馮德生特意前來拜訪他,馮德生這人貪財,好色,重義氣,這些都是他最為不齒的品格,她冷眼旁觀,分明看到他眼裏盡是鄙夷和厭惡,嘴上卻依然客氣有加。
  人當然是會成長的,往日毛毛躁躁的小女孩還不是成了穿著一步裙,恭謹端莊的經理秘書,那麽,棱角分明的陳孝正學會了戴上麵具為人處世,也不是什麽值得奇怪的事。她隻是寒心,當她順手給馮德生遞了杯茶的時候,那老家夥嬉皮笑臉地在她手上摸了一把,說,“果然不是本地人,小鄭你手上的皮膚都要比我們本地的小妞好上許多。”
  鄭微又窘又怒,當即抽手,茶杯落地,熱水濺得滿地都是,她強忍住破口大罵的衝動,咬牙說到,“馮經理,我敬您是長輩也是領導,大家又都是同事,何必做這樣不堪的事?”
  馮德生沒料到她一個小秘書會為這事如此激烈地發作,當著陳孝正的麵,臉上立即覺得掛不住,便出言相譏,“不過開個玩笑,小姑娘脾氣倒挺大,難道隻有你的領導摸得?你不會不知道吧,我當年做項目經理的時候,周渠還不過是個小技術員,別說我沒怎麽樣,就是給你教點規矩,周渠也不敢說什麽。”
  鄭微渾身的血齊往上湧,眼淚立刻在眼淚打轉,她下意識地看了陳孝正一眼,他低頭斂目,神色漠然,仿佛剛才的一切都與他毫不相關。鄭微忽然覺得如墜冰窖,連剛才熊熊燃燒的怒火都寸寸涼透,眼淚再也流不出來,唯有冷笑。她暗裏捏緊雙手,終究按捺下來,什麽也沒說,奪門而出。離開的時候,尚且聽見馮德生對陳孝正說,“我早對周渠說過這小妞脾氣大要不得,就跟他當年一模一樣。”
  那天周渠外出回來,看到她雙眼紅腫,神色恍惚,就問了一句,“怎麽了,誰惹你了。”
  鄭微拿鏡子照了照自己的眼睛,笑著說,“沒什麽,想起了昨晚看的韓劇,韓國人泡菜吃得多,白血病也多,真慘啊。”
  周渠搖頭失笑,“代溝,有代溝。”
  他進入裏間的辦公室,她的笑臉就卸了下來,鏡子裏欲哭無淚的人是誰?哈哈,當年威風凜凜的玉麵小飛龍,在萬惡的社會上摸爬滾打了幾年,終於成了一條泥鰍。
  次日,陳孝正的內線電話打到鄭微辦公室,“鄭秘書,我急著要去年XX項目部的工程檔案,檔案室怎麽一個人都沒有。”
  她說,“檔案室的人今天都在總部培訓,陳助理您等等,鑰匙在我這,我這就去給您開門。”
  她急匆匆地跑上七樓為他打開檔案室,按照他指明檔案編號,在一排排的檔案櫃裏好不容易翻出了他想要的東西。
  “您要的東西在這裏。陳助理,麻煩您過來幫我在檔案出借證明上簽個字。”她朝檔案員的辦公台走去,他站在檔案櫃之間狹窄的過道盡頭等待,走到他身邊的時候,她低頭說了聲,“麻煩借過。”
  她等了幾秒,才發現他紋絲不動。
  為了紙質文件長期保存的需要,檔案室的燈光永遠昏暗,即使外麵豔陽高照,密不透風的窗簾和溫度濕度調節器仍然使這個偏安於辦公樓一隅的角落顯得涼爽而冷落,還帶了點陳腐的黴味。鄭微深深吸了口氣,忽然覺得自己苦苦守著回憶也像染上了這樣的氣息,她抬頭看了一眼陳孝正,背光的方向,她辨不清他的五官,隻覺得陌生。
  “借過。”她把厚厚的檔案盒環抱在胸前,再重複了一遍。
  這一次,她確定他不是沒有聽見,而是當真沒有讓開的意思。兩人在沉默中僵持了一會,掛鍾的嘀嗒聲讓她莫名地焦躁,也管不了他的職務在她之上,心一橫,硬碰硬地就從他身邊擠了過去,他被她撞得肩膀晃了一下,單手撐住檔案櫃,截住了她的去路。
  “我不會放過他。”他突兀而急速地說。
  鄭微笑了。
  “我絕對不會放過他。”他又重複了一遍,口氣裏的強作鎮定的焦慮讓她幾乎錯覺站在她麵前的是當初那個吵架後生澀求和的男孩。
  她將他放在櫃子上的手慢慢拿了下來,“陳助理,請過來簽字。”
  直到他完整地辦妥手續,她關上檔案室的門離去,兩人再也沒有說話。
  過了幾日,他的碎紙機頻繁故障,鄭微去看了幾次,也叫人上來維修,始終時好時壞。他最終不耐地再次打給她,“鄭秘書,你還是過來看看,究竟又是哪裏出了問題。”
  鄭微說,“昨天我請人看過,不是已經可以正常使用了嗎?”
  他說,“可我現在偏偏用不了,假如你覺得可以正常使用,不如你幫我碎掉這些文件。”
  鄭微掛了電話,就叫來了閑得無聊的小內勤,她聽說是給陳孝正打雜,二話不說就點頭答應了。沒過幾分鍾,鄭微就見她訕訕地從隔壁辦公室走了出來。
  “碎完了?”鄭微問。
  小後勤做了個鬼臉,虛指了一下陳孝正的辦公室,“吃炸藥了一樣,我算是撞到槍口上了。他說這些都是機密的投標文件,鄭姐,還是你去吧。”
  “我這走不開,你幫我拿過來,就說我在我的碎紙機上給他解決。”
  小後勤第二次逃離火線的時候,沒等鄭微說話就央求道,“鄭姐,你別折騰我了,就算是帥哥,被罵了兩次也夠了啊!”
  鄭微安撫地送走了委屈的小女孩,正打算過去,陳孝正就捧著一疊作廢的標書走了過來,他把它們重重放在她的辦公桌上,“你就這麽忙?你懂不懂有些資料不能隨意過別人的手?”
  他的口吻並不客氣,也看著鄭微變了臉色,他以為她會發作,沒料到她隻是冷下了臉,拿起他放在桌麵的標書,“我知道了,我剛才一時忙,沒想到這一層,不好意思,下次不會了。”
  他忽然就有了幾分困惑,好像現在才發現麵前的是一個自己不認識的人。
  “你還是生氣了?”他把手按在標書上。
  “怎麽會呢,陳助理。”
  他皺眉,“別陳助理陳助理的。”
  鄭微說,“等到你的任命下來,我自然會叫您陳副經理。”
  驕傲的陳孝正臉上終於有挫敗的沮喪,他短暫地閉上眼睛,低聲說,“微微,別這樣……”那語氣已近似哀求。
  三年了,她終於再度聽見熟悉的聲音喊出這個名字,恍若一夢。
  “陳孝正,我們還能怎麽樣?”
  他們隻能這樣。
  周渠打開裏邊辦公室的門走了出來,有些驚愕地看著眼前的兩個人,“怎麽了,有什麽事?”
  鄭微如釋重負,“沒事,經理,我在跟陳助理商量怎麽處理這些作廢的投標文件。”

  第九章 太多的東西是我們分開後學會的
  鄭微對阮阮說:“為什麽女人到了一定時候就特別想把自己嫁出去?因為人年紀越大即越害怕孤獨。身邊的朋友一個個地成家立業,你嫁人了,何綠芽嫁人了,卓美嫁人了,就連黎維娟也結婚了,隻剩我和小北漂著,可她又漂得太遠,不知道還會不會回來。以前還有個韋少宜跟我吵吵架,現在也被何奕拐走了。你們統統都走吧,就剩我一個人,就像張愛玲一樣,死在公寓幾天都沒人知道。”
  每當她故作老成地抱怨這些的時候,阮阮都抿著嘴笑而不答。鄭微又說,“我真想要個伴,不一定是男人,什麽都行,女人、小孩,一隻鬼也好,隻要能跟我說說話。”
  沒過幾天,阮阮給她送來了她的“伴”。
  那是一隻流浪貓,阮阮說看見它在她家附近徘徊好幾天了,風吹雨打,餐風露宿,怪可憐的,難得它又不怕人,幹脆捉了給鄭微,反正她說隻要有個伴,什麽都行。
  “小貓多可愛呀,貼心又討人喜歡。”阮阮說。但是當她把那個籠子提出來之後,鄭微最後一點期待也落了空,貓也就罷了,可眼前籠子裏的這隻那點說得上“小”和“可愛”呀,長得灰不溜秋不說,麵相癡肥,體態臃腫,眼神還怪陰險的。
  鄭微不幹了,“你還真會挑,我的伴就是這隻醜貓?”
  那隻貓仿佛聽得懂她的鄙夷,張嘴叫了一聲,那慘不忍睹的聲音更堅定了鄭微拒收的決心。“我那天就說說而已,要我對它說話,我寧可自言自語。”
  阮阮輕咳了一聲,“人家長得是有特點了一些,可是大概在在外麵混久了才變成這個樣子。你就當做個好事,我看它再流浪下去,冬天到了,說不定會凍死。”
  鄭微把手背在身後,“那你幹嘛不發發慈悲收下它呀。”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們家那位的潔癖,要真養了貓在家,我整天收拾,隻怕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了。”她看鄭微仍然一臉的不情願,又補充了一句,“何況,我想要孩子了。”
  鄭微一聽這個眼睛就發了光,“阮阮,你又有了?”她忽然意思到自己的這個“又”字用得不對,有些自悔失言地幹笑了兩聲。
  阮阮沒說什麽,隻是苦笑了一下,“沒有,還沒懷上,我隻是希望有個孩子。可是,結婚也快一年了,也沒怎麽避孕,卻一直都沒有消息。”
  鄭微知道她心裏害怕的因由,於是安慰她,“不會的,很多人經過那件事還不是一樣正常地做了媽媽,不過是暫時沒有而已。你跟吳大醫生再努力一點,一定會有的……對了,是他急著要孩子嗎?”
  吳醫生年紀不小,希望有個下一代也是正常的要求,難怪阮阮那麽著急。
  誰知阮阮搖了搖頭,“他倒無所謂,我問過他喜不喜歡孩子,他說他對小孩沒有特別的向往,不過如果有了,當然也會要。”
  “那你大可以不必著急,你還那麽年輕,多享受兩人世界不好嗎?”
  “兩人世界?”阮阮笑了起來,“他的世界大多數都在手術台上。所以我想有個自己的孩子,那才是世界上毫無理由,與生俱來就愛我的一個人。”
  鄭微也不知道再說什麽,隻得接過了那隻貓籠,說,“既然你想要孩子了,那我隻有暫時收留它,我自己一個人有了上頓沒下頓的,希望它不會餓死。你也別太擔心,有時候就是自己嚇自己,孩子也是種緣分,該來的時候會來的。”
  阮阮笑她,“真長大了,安慰起人來也一套一套,冠冕堂皇的,居然還挺受用。”
  “那是。”鄭微給點陽光就燦爛,“隻要我甜言蜜語兩句,誰不乖乖地跟著我走?”
  “也包括現在的陳孝正嗎?”阮阮試探地說。
  鄭微的臉立刻就冷了下來,“我跟他很少說話的。”
  送走了阮阮,她一個人把那隻肥貓拎上樓,真夠沉的,長那麽胖的流浪貓,她還是第一次見到。回到家剛打開籠子,那肥貓眼睛滴溜溜地環視了四周,就不緊不慢的踱了出來,到處走走看看,聞聞嗅嗅地,似乎還挺滿意這個陌生的地盤,轉了一圈,就躺倒在牆角。
  鄭微聽阮阮說,已經帶它去打過預防針,見它癱在地上,雖然稱不上可愛,倒也憨憨地挺有意思,就走過去摸了它的頭一把,見它不反抗,又拎了拎它的耳朵,“以後你就跟著我混了。”揉到它的肚子的時候,肥貓的忍耐終於到了盡頭,抬起爪子就撓了鄭微一下,鄭微痛得立刻縮手,手臂上已是一道血痕,嚇得顧不上找它算賬,急匆匆地把手放到水龍頭底下衝洗,然後用酒精抹了一輪還不放心,她的青春年華葬不會送在這隻死貓手裏吧?她越想就越害怕,拎起鑰匙就衝出門去打狂犬疫苗,末了還不放心,就把那該死的貓塞重新塞進籠子,她得先去寵物醫院檢查一下這隻貓是不是帶著可怕的病毒。
  從寵物醫院回來的路上,她無精打采地提著重得不可思議的“鼠寶”,這是她給肥貓起的新名字,另外還順便捎回了寵物醫生推薦的減肥貓糧。醫生說,這隻貓是純種的中國本土狸花貓,簡稱純種的土貓,它很健康,大概兩歲左右,做過絕育手術,是個太監,該打的預防針都已經打過了,估計不太可能是流浪貓,應該被遺棄或是走失。如果一定要說它有什麽問題的話,那就是營養過剩,體重超標,很有可能導致冠心病,建議今天正式成為它主人的鄭微以後多帶它運動,盡量吃熱量比較少的事物,至於她手上的傷,消毒處理過就好,大可不必擔心。
  從那一天起,鼠寶就正式入侵她的生活,它很懶,大多數時候都在地上癱著,喜歡吃,但是相當挑剔,非皇家貓糧不肯下咽,每天必須一個妙鮮包,不喜人大聲對它說話,願意被人輕輕揉肚子,熟了一點之後它開始會在鄭微腳邊蹭來蹭去,但是不讓抱,在鄭微的膝蓋上呆不了一分鍾就會急著掙脫。別人都說貓是優雅而神秘的小動物,鄭微覺得鼠寶這貓完全不具備這些特性,它的眼睛被肉擠得很小,賊兮兮的,雖然胖,但是一點也不憨厚,相反整個透露出一股小市民的狡詐,最愛躲在鄭微的背後趁她不注意的時候拍她一下就跑,她追過去的時候它卻狡猾地縮在角落;她給它喂食的時候,如果手上有兩包妙鮮包,它絕對不喜歡放到它碗裏的那一份,而是看著她手上沒拆過的瞄瞄直叫,典型的小人之心。熱衷打架,狂熱地喜歡欺負隔壁單元的小臘腸狗,但是一見樓上那隻混血小狼狗就立刻灰溜溜地逃跑。表麵熱愛衛生,貓砂兩天不換它寧可憋著也不進去大小便,可又討厭洗澡。種種的跡象,鄭微統統把它歸結於小太監的陰暗心理。她是個在生活方麵大而化之的人,隻要過得去,什麽都不理會,因此一人一貓慢慢地磨合,也算相處和諧。有些時候,鄭微因為應酬或者加班晚歸,鼠寶就會特別地不高興,把貓砂撥得到處都是,水也打翻,鄭微心疼它也是個怕孤單的,從此以後如非必要,都盡量提前趕回家陪在它身邊。它醜陋也罷,癡肥也罷,陰險也罷,既然因緣巧合地來到了她身邊,那就不妨相依為命。
  九月下旬,二分經理辦公室有個兩個意外來客,這兩個客人的來訪讓在工地視察的周渠接到電話匆匆趕了回來。那天鄭微出去辦事,回來的時候正好趕上周渠送客到門口。
  她聽到周渠說,“林副檢察長一定要賞個臉,讓我們有機會請你吃個便飯,難得你親自過來,我事先又不知情,結果讓你久等了,實在是太過意不去。”
  正值盛年的年輕檢察長笑了笑,“你們中建二分是我們院轄區內最大的企業之一,按理來說平時我們之間應該加強溝通和交流。平時一直都是我們反貪局的粱副局長負責跟你們聯係,他工作很到位,我平時雜事又太多,所以直到今天才第一次拜訪。飯就不吃了,以後工作需要有麻煩到周經理的,還希望諒解和多多支持。”
  周渠連聲說,“林副檢察長說的就見外了,我們二分一向依法經營,也很願意跟檢察院配合,隻是平時請也請不到兩位,要是不留下來吃個晚飯,我心裏實在很遺憾。”
  另外一個年紀大一些的檢察官鄭微見過幾次,姓粱,是他們城區檢察院下屬反貪局的副局長,二分這一塊的工作平時都是由他直接負責的。粱局長平時過來,都不怎麽拒絕周渠等幾個二分的領導人的宴請,不過這一次見頂頭上司婉拒,他也順著話風對周渠說,“周經理,並非我們不承你們二分的情,實在是林副檢工作比較忙,要不下次,下次有機會再一起聚聚。”
  鄭微站在電梯口,退了不是,直接離開也不是。她看到周渠對林副檢察長看似禮貌實則疏離的態度流露出些許憂色,便主動說了一句,“林副檢、粱局,現在也快到下班時間,就算工作再忙,也不能耽誤了吃飯呀,身體還是革命的本錢呢。我們是真心留客,如果你們不肯賞臉,反倒顯得二分有招待不周的地方了。”
  林副檢看了她一眼,假裝忽略她一閃而過的局促。他笑著轉頭對周渠說,“周經理這是你的秘書吧。”
  周渠點頭,介紹道,“對,這是我的秘書小鄭,小女生,工作還不錯。”
  林副檢察長笑道:“介紹倒可以免了,我跟這個小姑娘挺有淵源的,不但是老鄉,父母都在同一個單位,可以說是看著她長大了,一直聽說她在二分工作,不過還是第一次在你們公司遇見。你說是不是呀,鄭微。”
  鄭微隻得點頭。
  周渠頓時麵色一喜,“我倒是從來不知道有這層關係。這樣一來林副檢就更應該一起吃頓飯,拋開工作的事不提,舊友相見,也該一起敘敘,我們沒有這個麵子請到你們,隻有托托鄭微的福了。”
  粱局長一聽笑逐顏開,“我說林副檢的老家怎麽這樣人傑地靈,果真是出人才的地方,難怪我早看這小姑娘也是怪機靈的。林副,於情於理,周經理這頓飯都師出有名。”
  林靜含笑看了一眼鄭微,見她懇切點頭,於是隻得對周渠說,“既然這樣,我再拒絕未免不近情理,那就恭敬不如從命。”
  前往酒店的路上,林靜和粱局長自己開車,鄭微坐在周渠的車上。周渠問,“原來你認識林靜,他真是跟你一個大院長大的?”
  鄭微點頭,“嗯,我們以前是鄰居。”
  周渠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我看他對你態度挺友好,你們過去很熟?”
  鄭微吃了一驚,立刻說到,“小時候兩家還算經常來往吧,不過他比我大四五歲,平時也不怎麽跟我們玩在一起,後來又出國念書,很久都沒見了,今天遇到了挺意外的,難得他還記得我。”
  她的話倒也算不上謊言,林靜從小就是個挺有想法的孩子,並不跟她們這些野孩子一樣整天在院子裏瘋瘋癲癲地跑,他跟她這個年齡段的小孩都不怎麽熟――隻是,唯獨對當年的小飛龍例外。不過,這個時候鄭微不願意把跟林靜的這段往事示於人前,就連她一向崇敬的周渠也不行,因為她不想將個人的私事與公事夾雜在一起,尤其是林靜以這樣特殊的身份出現在她們公司,她更應當謹慎。要不是看到周渠留客時的無奈,當時她甚至想裝作不認識蒙混過去,隻是不知道林靜會怎樣看待她的裝聾扮啞,見他方才舉重若輕地幾句話輕描淡寫把他們的關係帶了過去,句句是不假,但又句句話外有話,她猜不透他的用意。
  周渠開著車,跟鄭微一樣一路沉默。遇到等紅綠燈的路口,他忽然對鄭微說,“今天全靠你才留住他,你也知道,這些公檢法部門的,如果肯賞個臉吃飯,才可能有說話的餘地,要是他老端著,反倒有點麻煩,以前老粱過來都是例行公事,他不難打發,但是今天林靜親自上門,說是順道拜訪,但我也猜不透用意何在。他比老粱年輕,職務尚且在老粱之上,城府也比老粱深,又是檢察院分管經濟犯罪的領導,雖說我二分沒有什麽把柄讓他可抓的,但是這個敏感時期,誰見了檢察院的沒有三分心驚?”
  鄭微想了一會才說,“領導,真像你說的,如果我們完全沒有授人以柄的地方,是不是也不用忌憚他。”
  周渠歎氣,“那個國企沒有幾分爛攤子。鄭微,你知不知道,我們中建的前任總經理何緒山的專案就是林靜負責的,當然,我們內部也有人推波助瀾,但是林靜在何緒山落馬的案件中絕對起了關鍵作用。他年紀不大,但絕不簡單。”
  他們兩人到達預定的包廂時,張副經理、書記和陳孝正都已經提前等在那裏。沒過多久,林靜和老粱也在服務員的引導下走了進來,周渠立刻起身一一為林靜引見,介紹到陳孝正的時候,周渠說,“林副檢,這個年輕人是我們二人最年輕的中堅力量,目前是我的助理,陳孝正。陳助理,這位就是我們XX區的林副檢察長。”
  “你好,林副檢察長。”陳孝正微笑伸出手去。
  林靜回握,“你好,陳助理。你年紀應該比我還小幾歲,果然年輕有為。”
  “在林副檢察長麵前說年輕有為,豈不是讓人笑話?”陳孝正笑道。
  “何必客氣,我們年紀相仿,你可以叫我林靜。”
  林靜……林靜!
  不知道林靜是否察覺他剛才握住的那隻手鬆開之前短暫而輕微的一抖。陳孝正抬頭尋找檢察長的那雙眼睛,是呀,他一直疑惑,明明是初次見麵的人,為何有揮之不去的熟悉。他怎麽能忘記這雙眼睛,自信而淡定,照片裏的他將“他的小飛龍”擁在懷裏的時候,那眼裏還有淡淡的溫情。這雙眼睛,曾是陳孝正午夜夢回時嫉妒和失落的根源,那是他渴望而不能擁有的一種本質,如果他也有著這樣與生俱來的自信,他是否也能向全世界毫不遲疑地宣告:那是他的小飛龍,他的!
  鄭微站在後麵,看著這兩個男人稍長停頓的一次握手,汗水濕透手心。
  菜很快端了上來,林靜被周渠邀請至主賓席,鄭微陪在末席,陳孝正謙讓地把靠近主桌的位置留給了張副經理,自己坐在了鄭微的身邊。
  周渠發了話,大家都紛紛舉杯,酒過三巡,二分的幾個領導人都分別敬過了林靜,周渠便笑著說,“今天說到底,我們能有幸請到林副檢,不是我們二分的麵子大,而是靠我們鄭微的麵子。鄭微,你真該敬敬林副,他鄉遇故知已經不容易,難得你們還自幼相識。”
  鄭微入夢初醒,她今天怎麽就忘了這個規矩,大概她下意識裏仍然沒有辦法把握著她的手一筆一劃描紅的那個人視作公司的座上貴賓。她見自己的小酒杯裏還是空空如也,連忙斟酒,林靜遠遠地用手製止了她,“你用飲料就行了。”
  鄭微“哦”了一聲,張副經理就說到,“鄭微,林副檢那是客氣,你怎麽能真用飲料代替。”
  跟隨林靜前來的粱局長也笑道:“林副,你是不知道,你這個小老鄉酒量相當的不錯,我都未必是她的對手。”
  林靜淡淡地說,“我一向不主張女孩子喝酒,意思到了就行。”
  鄭微左右為難,周渠替她解了圍,“林副檢既然這麽說了,你就照辦吧。”
  鄭微走過去跟林靜碰杯,“林副檢,我敬您。”
  他揚眉,笑著對在座的人說,“小姑娘長大了,以前她跟在我屁股後麵林靜哥哥,林靜哥哥地叫,現在她叫我林副檢。”大家都笑了,陳孝正也笑著說,“是呀,鄭秘書,大家都知道你跟林副是舊識,太客氣就未免矯情了。”
  鄭微低頭喝了口飲料,匆匆回座,真希望這場晚宴越快結束越好,每一秒鍾都是煎熬。
  中國人的酒文化就是奇怪,一到了就桌上,好像沒醉幾個就不能體現主客盡歡,就不夠酣暢淋漓。難怪都說,“你朦朧,我朦朧,大家正好簽合同。”周渠一行人紛紛舉杯輪番向林靜二人敬酒,他們二分今天來的人多,每人幾杯,他們檢察院就喝得夠嗆,沒過多久,粱局長就已滿麵通紅地跟張副經理稱兄道弟地說著豪言壯語,哪裏還有來時的半點矜持,通常這就是他們主方最希望達到的效果。林靜喝得不比粱局長少,臉上也有了微紅,但至少神誌清明,談笑自若。鄭微不知道他的酒量究竟有幾分,小的時候他們時常一起吃飯,他從來滴酒不沾,太多東西,都是他們在離開對方之後學會的。
  書記方敬罷林靜三杯,林靜剛喝了口茶,陳孝正又執杯站了起來,“輪我敬林副檢了,今後的工作還希望多多指教。”他手中是拿的是用來分酒的酒樽,五十六度的烈酒,那裏邊至少有近一兩的量,林靜微微蹙眉。
  “怎麽,雖然我們不是舊友,但林副檢的情麵除了賣給鄭秘書,也要分一些給我們吧。”陳孝正半開玩笑地說,陳副經理他們紛紛點頭,附和稱是。
  林靜又喝了口茶,也沒有說什麽,隻將麵前的酒樽加至跟他等同的量,“指教談不上,大家相互學習。”
  鄭微看了陳孝正一眼,林靜剛喝了三杯,氣都沒喘一口,這個時候苦苦相逼又是何必?
  然而陳孝正麵無表情,並不看她。
  林靜舉杯的時候,眉間的褶皺明顯加深,鄭微沒有辦法不想他那從小就不怎麽好的胃,著急之下也管不了那麽多,大腦反應過來之前已起身阻止,“不過慢慢喝,何必急在一時。”
  陳孝正似笑非笑地看著她,“果然是一起長大的情義,林副檢的酒量擺在哪裏,你又何苦這樣心疼的護著。”
  鄭微咬唇,她為他的話感到難過,但更多的是氣不打一處來。既然他都這麽說了,她就偏要明目張膽得護給他看,於是露齒一笑,“既然都說是一起長大的情義了,那麽陳助理的這杯酒,我代林副檢喝了,也沒什麽吧。”
  她倒滿自己麵前的酒杯,不由分說地跟陳孝正的酒杯一碰,仰頭就喝了下去,她喝得太急,嗆得滿臉通紅,轉過身去劇烈咳嗽。陳孝正的悔意和懊喪一點點吞噬著他,麵上偏要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手卻急著去拿桌上的餐紙。然而林靜立刻起身走了過來,拍著鄭微的背,埋怨道,“我也不是喝不了。”他起身的那一刻開始,陳孝正抓住紙巾的手便停在了桌麵上,紙巾在他手心悄無聲息地揉成了一團,沒有人看見。
  鄭微在林靜的輕拍之後咳嗽慢慢緩解,低聲對他說,“不用了,你回去坐。”大多數人對這一幕看得都是頗有意味,隻有周渠冷眼旁觀,一聲不吭。
  結束的時候大家相送走到酒店門口,除了鄭微各自都開了車過來。隻有陳孝正跟她一樣住公司大院,周渠說,“陳助理,要不你負責送鄭微回去,路上小心點。”
  陳孝正說,“不好意思,周經理,我等下有點事可能要趕過去,不知道林副檢住得遠不遠,要不林副檢麻煩你送鄭秘書一程。”
  鄭微冷眼看他,麵帶微笑。
  “當然沒問題,鄭微,那我們走吧,各位再會。”
  大家各自上車離去之後,鄭微搖頭對林靜說,“你喝了不少,我打車就行了。”
  他不由分說,抓起她的手就往自己的車走去。

  第十章 月光太亮 終究冰涼
  “人民檢察官也酒後駕駛嗎?”鄭微坐在林靜的駕駛座旁邊,聞到了他身上的淡淡酒味。
  林靜聳聳肩,“我不喜歡喝酒,不過現在風氣就是這樣,好像沒有碰過一杯,事情就沒有辦法開展,要想和各種人打好交道,應酬也可以說是工作的一部分。回國這幾年也慢慢習慣了,喝過了之後總得回家吧,隻有提醒自己盡量開慢一點。”
  鄭微戲謔地說,“我可不可以理解為,你是在為革命的正義事業而妥協?”
  林靜說,“正義是相對的。”
  鄭微聽了,又想起周渠白天的一番話,低頭說,“很多事情我都沒有辦法明白。”
  “有些事情不明白是好的。”林靜淡淡地說。
  “那我就會一直傻下去。”
  林靜笑了笑,“我也是矛盾的,有時看到你像個大人的樣子,開始對很多事情應付自如,就會覺得欣慰,但是很多時候還是希望你仍然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飛龍。”
  鄭微也跟著笑,“我的老師太多了,不得不長大。”有句話她沒有訴之於口:林靜,你又何嚐沒有給我上過一課?
  他似乎也猜到了她的言外之意,沒有再說什麽。
  他依她所言將車停在中建大院門口,鄭微說,“我走進去就可以了,你也回去早一點。”
  他點頭,看了她一眼,突如其來地說了一句,“其實他不適合你。”
  鄭微愣了一下,“他,他是誰?”可惡的安全帶卻卡在那裏,怎麽也解不開。
  林靜不理會她的故作不知,伸出手替她在活扣上輕輕一按,束縛頓時解開,可她心上卻仿佛有一根細而長的繩子在慢慢地纏。
  “起初我還不敢肯定他就是三年前在你們學校見到的那個人,不過看你的舉止神態,就什麽都明白了。你還是喜歡他吧,但他不是你可以托付一生的人。”
  即使她不認為他說有錯,但是這並不是她現在希望聽到的話,尤其這樣的話出自他的口中。鄭微變色,“林靜,你有什麽資格來安排我的生活。”
  她說話還是不喜歡繞彎子,然而林靜很顯然並沒有被激怒,他平靜地說:“我見過的人比你多。陳孝正或許有幾分才氣,可是一個自己都沒有安全感的人,怎麽給你幸福。”
  “他不能給我幸福,你就可以嗎?”她冷笑。
  “你想知道答案的話,為什麽不試一試?”他挑眉。
  鄭微頓時被激怒了,“你們這些自大狂,通通都自以為是擺出一付為我好的樣子,你們知道我想要什麽嗎?問過我想怎麽生活嗎?別說得那麽好聽,好像真的在乎我的幸福,其實你們都自私!一個兩個都走了,這不要緊,我不怪你們,可是走了為什麽還要回來。他不是什麽好東西,你也一樣,林靜,你敢摸著自己的心說一句,你當初半句話不說就離開,回來三年不聞不問都是為了我好?我跟你十七年的感情,十七年,我把你看成我最重要的人,除了我爸媽,沒有人比我們更親,可是你呢,你一句不知道怎麽麵對,就丟下我七年,就算是出了我媽和你爸的事情,我們做不了情人,難道做不了情人就必須恩斷義絕?回國的三年裏,你哪怕給過我一個問候,哪怕隻是給個肩膀讓我靠一分鍾,我們今天就不會這樣。說什麽我幸福你就離開,你們都把算盤打得太精,我怕了你們這些聰明人。”
  她哭的樣子很狼狽,林靜伸手去擦她的眼淚,被她一手拍開。“你走吧,大檢察官。”
  她推門出去。
  林靜對著她的背影說,“你罵的都對,少年意氣的時候我覺得有很多東西比感情更重要,後來才發現我們能記住的偏偏隻是一些小的幸福,就像你摔倒了抱著我哭,就像我練字的時候你在旁邊玩得一臉的墨水……我不敢說今天我變得多偉大,至少我說想給你幸福,這句話不是假的。微微,這個世界涼薄的人太多了,就算你找個陌生人,他也未必能給你想要的生活。我會走,不過你要知道,今天送你回來的,不是一個檢察官。”
  鄭微一路小跑回到住處,她忽然想念鼠寶。人還不如一隻不怎麽樣的貓,至少你對它好,它都知道。
  老舊的走道黑漆漆的,她摸黑走了上去,掏出鑰匙開門,聽到遠遠的腳步聲,半舉著鑰匙站在那裏,莫名的就有幾分期待。然而那腳步聲漸進,不過是個晚歸的鄰居。她一再笑自己無藥可救,搖了搖頭,開門進去。
  陪鼠寶玩了一會,洗了個澡,打開窗,晚風吹在臉上,鄭微才覺得自己又活了回來,開門把垃圾袋放到門口的時候,在旁邊心懷鬼胎許久的鼠寶出奇靈活地從打開一半的門縫裏溜了出去。
  “鼠寶,回來!”鄭微著急地喊了一聲。
  衝動地奔向自由的鼠寶那裏會聽她此刻的呼喚,一眨眼就從樓梯口溜地無影無蹤。鄭微擔心它找不到回家的路,急急忙忙回房間披了件衣服就追了出去。
  鄭微住的是大院最老舊的一棟公寓樓,中建的宿舍區並不在鬧市,尤其她們住的這一棟,背後直接靠著一個尚未開發的小土坡,小土坡上雜草叢生,她最擔心的就是鼠寶溜到了那裏,黑漆漆地就再也找不回來。
  大概這天是農曆十五左右,月亮又大又圓,借著月光,鄭微看到鼠寶肥碩的屁股在前麵的室外健身器材處一閃而過,要是跑過了那塊休閑空地,很快就到了後山。鄭微沒敢多想,一邊小聲地叫著“鼠寶鼠寶”,一邊跟了過去。這片單位開辟的休閑區早已因為設備陳舊,位置偏僻而無人問津許久,鄭微站在單杠附近,焦灼地環視四周。一轉身,陰暗角落的一個人影嚇得她頓時毛骨悚然,“誰!”
  “是我……”他急急地說,似乎沒料到會嚇住她。
  聽到這個聲音,鄭微氣不打一處來,“沒事跑到這嚇人幹什麽?你這神經病。”
  他自我解嘲,“你總算不再叫我陳助理。”
  鄭微驚魂未定地喘了口氣,“別告訴我你是在這裏散步。”公司給他安排的住處在新的11棟,那邊有中建大院最美的綠化帶。“你那麽忙,來這裏幹什麽?”她以為自己的聲音可以很平淡,就如同跟一個不相關的人陳述一件無關緊要的事,話說出了口才知道仍有那麽一番酸澀譏諷的滋味揮之不去。
  他什麽都沒說。
  鄭微苦笑一聲,繼續就要再去找鼠寶。
  “很多次,我都不敢走得太近,怕正好遇上了你,但是,又怕看不到你窗口的燈光。”
  他總是如此,一腳把她踩進塵土裏,還埋怨說,你俯得太低,我聽不到你說話。
  鄭微嘲弄道:“是不是因為你的大樓即將分毫不差地竣工,所以就開始懷念那有趣的一厘米誤差?”
  他依舊沉默,沒有爭辯。於是她回頭,“如果我不下樓,你就一直站在這裏?就算你站在這裏落地生根,又能怎麽樣?中國那麽大,你既然已經如願以償地鍍金回來,為什麽還要回中建,偏偏還選了二分。是不是這樣衣錦還鄉的感覺讓你覺得很爽很有成就感?不過說實話,我真看不起你這個樣子。”
  陳孝正說,“從工地回來之後,人事部問我,你最想去哪個部門。我心裏想,那裏都行,隻要不是二分。所以當我聽見自己說‘二分’的時候,自己都不敢相信。走的那一天開始,我就知道我沒有資格再站在你身邊,如果隻能看著,那能近一些也是好的。我希望看到你幸福,又怕你幸福。”
  林靜說得對,陳孝正其實是個太沒有安全感的人。一個被逼迫著長大的孩子,不管表麵上多麽冷靜克製,驕傲清高,也隻是個孩子。這個孩子總做著自己認為正確的事,結果傷人傷己。
  鄭微忽然想起了阮阮的那句話:我長大了,他還沒有。
  他慢慢走到她的身邊。鄭微靠在單杠上,冰冷的鐵欄給了她支撐。
  三年裏,她想過無數次這樣的場景,當他再度站在她的麵前,說,“微微……”
  她可以有很多選擇,或是若無其事地微笑,或是頭也不回地走開。然而她始終高估了自己,當這一幕出現,她如同所有軟弱的女子,惟一的渴望,隻是流淚。
  當她在漸漸低頭的他麵前慢慢閉上眼睛,他的呼吸已在唇邊流連。在放棄了思考之前,她想,對也好,錯也罷,就讓她這樣吧。
  然而,一切錯在月亮太亮,最後一刻,她忽然記起了多年以前校園靜謐的籃球場上,她也是這樣在他懷裏半仰著頭,那個夜晚,月亮也是這樣亮。她曾經說,那將是她一生中最亮的月光,然而後來她才知道,月光再亮,終究冰涼。
  “不。”她在那個吻落下來之前別開了自己的臉。陳孝正也如夢初醒,仿佛打了個寒顫,驟然鬆開了她。
  一聲難聽的貓叫聲傳來,鄭微立刻循聲望去,鼠寶坐在不遠處的草地上看著他們,兩隻小眼睛在夜色裏泛著幽光。
  她跑了過去,它也並不再逃,仿佛玩累了,隻早等待著她的尋找。
  “鼠寶,我們回家。”

  第十一章 這麽低劣的戲碼,居然讓我看哭了
  那夜鄭微睡得很早,睡前她拉上了所有的窗簾,害怕自己忍不住會去張望。她不知道他究竟是什麽時候離開的,第二天兩人在電梯裏相遇,正值上班高峰期,電梯裏滿滿當當都是相熟的同事,鄭微跟大家一起例行公事地打著招呼,最後看著站在身邊的他,“陳助理早。”
  他還是那樣整潔得一絲不苟,白色的襯衣每一處細小的褶皺都恰到好處的挺括,笑容隨和,眼神疏遠。在一群表情疲憊,睡眼惺鬆的同事裏,他的冷清就像一麵牆,將他無形地隔在人群之外。
  他看了一眼鄭微,回應她的問候。“早。”
  電梯停在六樓,他欠身讓她先行,鄭微連忙做了個手勢,“您先請。”他笑笑,先走了出去,鄭微才緊隨其後離開電梯,隨即兩人各自走進辦公室。
  昨夜的一切,清夢了無痕。
  然而從此鄭微每次晚歸,步入樓梯口的時候腳步總是躊躇,她從不往那個方向看,客廳的一盞燈卻總是亮至夜深。
  白天工作場合相逢,再沒有比他們更客氣融洽地相處,周渠交待的很多事情都需要他們兩人共同完成,鄭微做事利落,陳孝正嚴謹細致,一向要求甚嚴的周渠對他們的工作成果也表示讚許。隻是八卦的小後勤經常說,“鄭姐,你跟陳助理在一起的時候,隨便用DV拍一段,就是禮儀課的絕佳教材。”
  有時辦公會上鄭微從會議記錄中偶爾抬頭,她會錯覺他的眼神流連留在她的身上,然而當她若有若無地朝他的方向看一眼,卻總發現他的視線不過是越過了她,停留在某處。
  八月份後,周渠參加的各種大大小小密集了起來,鄭微也不時加班給他整理會議材料,有時在辦公室呆到很晚,離開的時候才知道整棟樓隻剩了自己一個人。
  第一次在加班的時候遇上陳孝正,他剛結束了一場應酬歸來。
  鄭微看到他有些意外。
  他說,“我上來拿點東西,看到你辦公室還亮著燈,就順便來看看。”
  習慣了白天的相敬如冰,晚上寂靜的辦公室裏,多了一個人忽然就變得局促而狹窄。
  “哦,我還有些事情沒做完。”她以為馬上可以說,“再見。”他卻疲憊地在會客沙發上坐了下來。
  “您還有事嗎?”她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很忙碌。他聽出了她的言外之意,“我坐一會就離開。”
  鄭微埋首工作中,沒過幾分鍾,還是仍不住看了他一眼,他倚在沙發靠背上,雙眼微閉,脫下來的外套搭在腿上,領帶也扯鬆了掛在脖子上,似睡非睡的樣子,她遠遠地就聞到了酒氣。
  “你別在這裏睡著了。”她說著還是起身給他倒了杯水,放在他身邊的茶幾上,“喝吧,熱茶可以解酒,清醒了一點就回去。”
  他睜開眼看著那杯茶,“這還是你第一次給我倒茶,以前你真懶,開水都是我給你提到樓下,連碗都要我給你洗。”
  “你醉了,還說那些過去的事幹什麽?”
  他端起杯子,笑了笑,“你不說我差點忘了,真的已經過去三年了。大概真是喝多了一點……這樣也好,我真怕太清醒。”
  鄭微把話題岔開了去,“跟誰在一起喝,弄成這個樣子?”
  他說,“跟其它幾個分公司的負責人,這種聚會沒多久就有一次,周經理不怎麽喝,二分就我們兩人,全灌到我這來了。”
  鄭微皺眉,“不會是遇上了一分那幾個酒鬼了吧。”
  陳孝正搖頭,“不是,一分的倒沒去,我跟七分的副經理喝了不少,你還記得他吧。”
  “七分的副經理,我沒印象。”鄭微茫然。
  “你不記得了?”陳孝正有些驚訝,“我剛到二分的時候,有一次跟他吃過飯,那次你也在場,他就坐在你對麵,老看著你。”
  鄭微參加的飯局無數,怎麽也想不起這麽個人。“有嗎,你記錯了吧。”
  他笑了,“我怎麽可能記錯,那天你穿著一件白色的上衣,裙子是淡綠色,帶著小圓點,頭發沒有紮起來,也是今天這付耳環。”
  他這麽一說,她依稀記得自己是有這麽一套衣服,隻是大半年過去了,她早忘了,他卻還記得。如果她沒有記錯,在那些場合裏,他從來沒有正眼看過她。
  這番話說出了口,兩人俱是沉默,鄭微怔怔地看著電腦屏幕,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他手上的熱茶散發嫋嫋的白煙。
  “微……”
  “別說……”
  那晚以後,鄭微加班的時間越來越多,他看見燈光,經常會上來坐一會,她仍舊不怎麽理他,可是他沒有來的時候,每次聽到風吹動樹葉,她都誤以為是腳步聲。
  周渠驚訝於她越來越驚人的工作效率,白天交待她辦的事情,要求她半個月內做好,她次日清晨就遞到他辦公桌前。
  “晚上加班了?其實不是很急,沒必要讓自己那麽辛苦,年輕的女孩晚上應該有更多的私人時間。”
  他不知道,三年多了,她這才又覺得時間對於自己而言又有了意義。她感覺得到自己心裏萌生的死灰複燃的期待,一點點,無聲無息蔓延。是的,她知道,她什麽都心知肚明,再也沒有什麽比這樣的期待更為愚蠢,然而她太渴望那簇微弱的喜悅的火苗,搖曳的,風一吹就會熄,但這畢竟溫暖了她。他靜靜地坐在沙發上看報紙,有時跟她說幾句話,這個時候,鄭微想,我們為什麽不可以選擇自己的記憶,記住快樂,忘記悲傷,難得糊塗。她畢竟還是愛他,正因為愛,才可以因為一分的甜忘記九分的苦。
  有一次周渠忽然想起似的問她,“鄭微,你跟林副檢察長那天吃過飯之後還有沒有聯係?”
  鄭微愣了一下,“嗯,很少。”
  周渠點頭,“我見他對你挺上心的,聽說他還沒結婚,條件固然是好,但人太精明了,也不一定是良偶。”
  鄭微感到有些意外,周渠以往從未對她的私生活有過這樣具有傾向性的評價,即使他對她和陳孝正以往的關係了然於心,也從不點破,不知道他現在貌似無心的一句話,用意卻是為何。
  “領導,你想到哪去了。”她有些尷尬地“嗬嗬”一笑。
  周渠也笑,“我就隨便說說,也沒別的意思。”他想了想,又雲淡風輕地提到,“對了,我上個星期一連兩天晚上在辦公室寫點東西,居然都遇到陳助理,我問他有什麽事,他說加班,看見我在,順便跟我聊聊,可是剛坐下,沒說幾句話就走了,年輕人真有意思。”
  鄭微忽然臉紅,嘴上應和著,“是挺有意思的。”轉過身卻開始不自覺地微笑。
  沒過多久,鄭微迎來了自己二十六歲的生日。本來也沒打算大肆宣揚,偏偏一上班就收到了一大束送到辦公室的百合,上麵的卡片沒有落款,隻有簡單的幾個字,“生日快樂。”這下一來,大家追問神秘送花人的來曆未果,就紛紛嚷著晚上要她請客,其中又以最愛玩的何奕為首。何奕結婚後收斂了一些,加上他父親出了事,不再像以往那樣胡天胡地。他還在二分工作,雖然已不是當初的太子爺,但他卻滿不在乎,也許對於他而言,少了那層身份的束縛,反而會更自在一些。他父親拘留了幾天後,經中建的上屬部門與檢察院協調,終於得以內部處理解決,單位開除了他的公職和黨籍,讓他提前退休。能夠有一個普通的安逸的晚年對於他而言已經是最好的一個結局,當然,他悄無聲息的退休和封口,讓不少人也暗地鬆了口氣。
  鄭微拗不過何奕和一幫平時關係不錯的同事的攛掇,隻得晚上請他們一幫人吃飯。包廂裏,大家鬧哄哄地要敬壽星的酒,鄭微感歎於自己又長了一歲,不知不覺中也喝了不少。
  何奕見她好幾次看手機,就笑她,“等誰的電話?不會生日還安排相親吧。”
  鄭微白了他一眼,“胡說八道什麽,我怕我媽打電話給我。”
  正說著,她的手機就響了起來,她一把抓起手機,何奕賊兮兮地湊過去看,被她靈活地避開。急匆匆地走出了包廂,關上門,她才接起電話。
  “喂?”她不知道自己的聲音是否透露出心跳加速的秘密。
  “是我。”
  她當然知道是他,今天她一直都有種預感,所以始終在等待著這個電話。
  “有事嗎?”
  “沒什麽事,忽然想起今天是你生日。生日快樂。”
  鄭微咬著自己的唇,“嗯,謝謝。”
  “你那邊很吵,在外麵?”
  “何奕跟市場部那幫家夥非要我請吃飯。”
  “這樣呀……好吧,那你去吃飯吧。”
  她忽然湧起了一股強烈的失望,她等了一晚上,換來的卻是這樣一句話,於是便賭氣似地道,“我進去吃飯了,沒什麽事我掛了,再見!”
  “再見……等等……”
  就在她打算掐斷電話的時候,他忽然急切地補充了一句。
  鄭微咬牙,“陳孝正,是男人就別婆婆媽媽,到底想怎麽樣?沒事的話別浪費我的時間。”
  “你們什麽時候結束,我想見見你。”他低聲說。他從來都是這樣,繞來繞去,不逼到死角就不肯說出心裏的話。
  “你要是等下有事的話那就算了。
  她忽然想痛罵他一場,不過終究還是放過了自己,“我吃完飯給你電話,有什麽到時再說。”
  走回飯桌的時候他們都看著她。
  “看什麽,沒見過女人?”鄭微對著為首的何奕笑罵了一句。
  何奕說,“你帶鏡子沒有,照照你臉上的笑容,接你媽的電話用得著笑得這麽春心蕩漾嗎?”
  鄭微還真拿出了化妝鏡仔細端詳,“有這麽誇張?”鏡子裏的她,臉紅撲撲的,就連眼睛都在發亮。”
  “快說是誰,我們去找他拚了,二分和尚本來就多,好不容易有個長得正常的女的,還有外麵的色狼來搶食,還讓不讓人活了。”
  鄭微指著他們說,“你們這幫狠毒的家夥,有老婆的有老婆,又女友的有女友,我孤家寡人的時候沒見你們可憐我,現在倒一個兩個冒出來了,誰壞了我的好事,我才跟他拚了。”
  何奕說,“這孩子單身久了,都瘋魔了。那麽說還真有男人撞你槍口上了?”
  “關你什麽事?”鄭微笑著吃東西。
  “工會李翠芬那八婆估計要吐血了,前幾天她還說,看來看去二分估計隻有陳孝正能入你的眼,還說要給你們牽線,說不定能成。”
  鄭微暗暗一驚,強抑住臉上的不自然,笑道,“李阿姨又亂點鴛鴦譜了。”
  何奕心有戚戚然,“我也覺得是,你挑誰也不能挑陳孝正那家夥呀,海歸又怎麽樣,陰惻惻的,就快沒拽到天上去,你要是做他女朋友,非瘋掉不可。”
  鄭微想起了以前,莫名就想笑,大多數在一起的日子,經常被氣得瘋掉的那個人似乎是他。
  跟鄭微關係挺好的市場部副主任說道,“何奕,你還別說,李翠芬平時消息挺靈通,這會卻犯了傻,陳孝正是什麽人,人家拽那是完全有本錢的,我聽公司人事部的人說,他從工地回來的第一天,是我們歐陽老板親自帶去人事部的,當著人事部主任的麵就說,想去那個分公司鍛煉幾年,直接提出來。”
  “對,我也聽說過,當初陳孝正選了二分,周渠還去找過歐陽老板,明裏當然講那樣的人才來二分是屈才了,說到底是想拒之門外的,結果被歐陽老板一句話擋了回來。你們也知道,周渠這幾年風頭太盛,在上麵多少要收斂些,隻好上頭說什麽就是什麽了,平時對陳孝正也客氣得很。”
  “你們說歐陽老板看中陳孝正什麽?聽過有時老板周末釣魚都叫上他一起。說是愛才吧,中建的海歸也不止他一個,說是親戚,好像也不太可能吧,老板家裏不是北方的嗎,陳孝正好像是本省人。”
  “你們懂什麽,世界上有一種親戚關係是不需要血緣的。”
  這句話一說,大家當下了然,紛紛做出一個恍然大悟的神情。
  何奕訝然道,“難道他跟歐陽婧……對了,我怎麽沒想到,他和她在美國應該是同一個大學。”
  “這就沒錯了。以後你們可悠著點,別得罪了駙馬爺都不知道。何奕,你認識歐陽老板的千金?”
  何奕說,“什麽呀,歐陽婧那家夥從小就住我家對門,當時我老頭還當權,歐陽是副書記,她光屁股的樣子我都見過。”
  有人笑道,“那你幹嘛不下手呀,讓別人揀了個便宜。”
  何奕拍了拍胸口,“饒了我吧,她那個脾氣……全世界的男兒在她眼裏都是髒的,想不到居然還會有男人入得了她的眼,不簡單呀不簡單。不過歐陽婧好像沒有回國吧。”
  大家七嘴八舌地議論紛紛,帶著點洞悉機密的興奮,當然更多的是夾雜著羨慕的鄙夷。過了很久,才有人發覺今天的主角一直都沒有參與他們的討論,背過身去一聲不吭專注地看著包廂角落裏的電視機。
  何奕掃了一眼,電視裏播的是最近的黃金強檔劇集《啞巴新娘》,受盡欺淩的小媳婦在悲戚的插曲中抽抽噎噎。他好笑地拍了鄭微一下,“喂,你不會喜歡看這種煽情肥皂劇吧,不像你的風格呀。”
  鄭微笑著轉身,卻是滿臉淚水,“是呀,我也沒有想到,這麽低劣的戲碼,居然讓我看哭了。”

  第十二章 我不可能一次又一次地相信你,不可能
  何奕看著鄭微笑著擦眼淚,無奈地說,“女孩子就是這樣,少宜也是,平時爭強好勝地,看到稍微悲情一點的電視劇就哭得稀裏嘩啦的,真想不通。”
  鄭微說,“沒辦法,女人就是容易為別人的故事流自己的眼淚,挺可笑的。”她眼睛還紅著,興致卻陡然高漲了起來,站起來招呼道,“別光說那些閑雜人等不相幹的事,喝酒啊!”
  大夥紛紛點頭。如果說起初她喝酒還有三分保留的話,現在就是來者不拒,越喝就好像越清醒,在這樣的氣勢如虹之下,那些酒場上的老手都連稱怕了她。
  買了單,一行人說說笑笑走到飯店門口,何奕半開玩笑地提議,“現在還早,要不要找個地方開始下一場?”
  鄭微爽快地點頭,“都沒事吧,沒倒下的都來啊,去泡PUB還是唱K?”
  何奕有些意外,他見她起初心神不寧的樣子,料到她飯後還有約會,不過是說來逗逗她,沒想到她還當了真。在場的都是二分一些年輕的中層和骨幹,平時關係比較好,又都是愛玩的,聽見鄭微提議,紛紛響應,幾輛車浩浩蕩蕩直接開往說好的地點。
  在KTV包廂裏,大夥又點了幾紮啤酒,都是半醉的狀態,東倒西歪的玩牌的玩牌,唱歌的唱歌。何奕一向都是麥霸,唱張學友的歌頗有幾分神似,一連幾首下來都是他所謂的成名曲,唱著唱著,才發現到了這邊之後,東道主忽然變得很安靜,背靠在沙發上,靜靜地一聲不吭。何奕跟她關係一向最鐵,一屁股坐到她身邊,“怎麽了,剛才還好端端地,誰給你氣受了,哥哥我給你出氣。”
  鄭微推了他一把,“去去,唱你的歌去,這首歌我喜歡,今天唱得不錯,超水平發揮啊,我聽著呢。”
  何奕就坐在她身邊,拿起麥克風繼續唱。
  “……我唱得她心醉,我唱得她心碎,成年人分手後都像無所謂,和朋友一起買卡拉OK,唱我的歌陪著人們流淚,嘿……陪著人們流淚……”他轉過頭,“換一首,今天唱這個不太應景,要不我給你唱首祝壽歌?”
  鄭微鼓掌,“這首唱的好。”然後拿起啤酒杯跟他碰杯,“我幹了,你喝不喝隨便你。”
  何奕哪甘示弱,仰頭喝到底,還嘀咕說,“回去又有臉色看了……看吧,電話來了……”
  他掏出了手機,一看號碼,驚訝地皺了皺眉,示意把音響的聲音調弱一些,然後邊接邊走出包廂外的走廊。
  沒過幾分鍾,他推門進來,沉著一張臉。
  有人笑道,“何奕,老婆查崗了吧?”
  他惱怒地擺了擺手,“不是。你們繼續吧,我要先走了。”他是大夥中的活躍份子,大家紛紛說,“你走了我們還有什麽意思,怕老婆也不能被管得死死的呀,叫你們家韋少宜一起過來。”
  鄭微也說,“是呀,叫少宜一起過來,她沒事老待在家裏幹嘛?”
  何奕說,“是她還好。電話是陳大助理打來的,說我們項目部的質保文件有問題,讓我親自連夜修改給他,老王,估計你也得跟我回去,有些數據還得從你們市場部那邊提供。”
  大家都說,“他至於嗎,有什麽不能明天上班再做的。”
  “算了算了,官大一級壓死人,你們又不是不知道他那個脾氣,明天一早東西不放在他辦公桌前,臉色隻怕更不好看了。”何奕拿起外套,“老王,我們走吧。”
  這樣一來,誰都覺得有幾分掃興,“周渠還沒他拽呢。”
  鄭微看到這種情景,也拎起東西站了起來,“依我看,既然他們有事,大家也一起散了吧,下次沒事的時候再玩得盡興一點。”
  她既然都這樣說的,眾人也都點頭。
  出到門口,有車的人紛紛說,“鄭微,要不要我送你?”
  何奕也說,“你不是住大院嗎,我正好送你一程,走吧。”
  鄭微搖了搖頭,“你先回去吧,這裏離我大學母校挺近的,時間也還早,我過去走走,順便散散酒氣。”
  “你一個女孩子,又喝了酒,在外麵不安全,跟我回去吧。”何奕說。
  鄭微把他推上車,“走吧走吧,叫你別管我,囉嗦什麽。”
  何奕一付會意的表情,“哦,我知道了,你另有安排是嗎,說出來,我們也不是不識趣的人呀,那我可走了啊,你小心點。”
  鄭微送走了他們,一個人沿著人行道往G大的方向走,她知道自己喝了不少,腳步有些虛浮,但是神誌卻從來沒有這麽清明,腦子裏是一片空白的澄淨。
  G大就在前麵一個路口,畢業快四年了,連校門都不是當初的那個樣子,不過鄭微還是輕易地找到了以前最常去的那個籃球場,她坐在旁邊的觀眾席上,幽暗處隱隱有成雙成對的身影,隻是不知幾年後,這些恨不能兩個並作一體的人又會是怎樣的天各一方。
  她坐了一會,包裏的手機再度震動了起來。這一次她終於接起了電話,還沒開口,那邊的焦灼的聲音就傳了過來,“你在哪,幹嘛不接電話……說話呀,你怎麽了,我打了多少個電話你知道嗎?”
  他當然看不見她此刻的表情,隻聽見她說,“不好意思,我沒聽見,我現在在G大籃球場,你要不要過來?”
  他疑惑地說,“你跑去那幹嘛……微微,是不是出了什麽事?”
  她淡淡地說,“沒什麽事,很久沒回來看看了。你要是過來的話,我們再說吧。”
  他來得很快,也許是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連時間的流逝都沒留心。他坐到她身邊的時候她才發覺,這樣的地點,這樣的場景太過熟悉,但怎麽也沒辦法跟回憶重疊。
  “喝了不少吧,臉紅成這樣。”他的聲音裏有心疼的責怪。
  她轉過頭去,看著他嫣然一笑,這笑容讓他有片刻的暈眩,每天,他們微笑著點頭示意,他有多久沒有親眼再見到這讓他魂牽夢係的開懷笑臉。
  他著了魔似的抬起了手,想要輕輕地觸碰她笑容綻放的臉頰,那裏有無數次讓他醉倒的酒窩,可是,剛觸到那嬌嫩的肌膚,他的手又微微縮了回去,仿佛害怕眼前的隻是泡影,一碰觸就會消失無蹤。
  她的手及時按住了他,疊在他的手背,慢慢貼在她的臉上。
  “阿正。”她如同夢中無數次那樣叫著他的名字。
  陳孝正閉上了眼睛,這是他渴望了多久,卻早已不敢奢求的溫暖?如果上帝這個時候問他,為了留住這一刻,你願意用什麽來換?他會說,“所有。”
  真的,功名、財富、前程、生家性命……什麽都可以不要,隻要她,隻要這一刻的溫暖。他不是個愛不顧一切的人,然而此時別無它求。
  他感覺她的手在他手背輕輕摩挲,帶著點誠惶誠恐,幾乎不敢呼吸,害怕自己一個男人會因為這樣而流淚。他反複地在心裏問,陳孝正,你何德何能,還會有這一天……
  她的手找到了他的無名指,然後是中指,一次一次地在上麵徘徊。
  “阿正……”她又呢喃了一聲。
  “我在這裏,我在。”他低聲回應。
  鄭微單單握住他的中指,這樣的曖昧讓他臉紅,神迷意亂,以至於幾乎錯過了她輕描淡寫的一句話。
  “這裏是不是少了什麽東西?”
  “嗯?”
  “或許是一個戒指?”
  ……
  他不知道自己用了多久才消化了她的話,倉然暗驚,停留在她臉上的手生生縮了回去。她再次一把抓住他的手,笑容依舊甜蜜,一如相愛時貼心的戲謔,“回答我。”
  他沒有說話,慢慢地,慢慢的頭就垂了下去去,感覺到她的手上的溫度漸漸冷卻,連帶讓他寒到刺骨。
  她笑容還在,卻變得無限悵惘,“你知道嗎,即使在剛才那一刻,我居然還有一絲期待,我希望你說,微微,我聽不懂你說什麽,又或者,你搖頭。”
  她忽然覺得不再悲傷,或許在飯桌上流淚的那一刻,所有的一切都已有了定論,她在耳聞到那些真假難定的道聽途說時,即刻就醒了,那時她才知道,她並不是聽信流言,不過是太了解他。現在的求證,不過是拚著最後的希望,隻等它徹底地消亡。
  “別這樣,阿正。”她看到他疼的樣子,就想要安慰他,“她是適合你的哪一種女人,能夠讓你的大廈平地而起的哪一種嗎?如果是,我真為你高興,你終於還是找到了她。”
  他什麽都不爭辯,這是他選擇的人生,隻是沒有料到這一生還能體會到剛才那樣的甜,才又生起了奢望,從最美麗的夢境中跌醒,痛也是當然。
  他的沉默於是便有了絕望而自棄的意味。
  鄭微沒有看她,她看著遠處,仿佛在對他說,又像是對自己說,“也許你是知道的,我從沒有想過有一天不再愛你的鄭微會是什麽樣子。你離開的那幾年,我最難受的時候也沒有恨過你,因為你給我的快樂不輸給分開時的痛苦。你走了,我還有回憶,我可以繼續相親,嫁人,然後守著我的回憶過一輩子,老了那一天,我或許早忘記你最後的離開,隻對我的兒孫說,年輕的時候有個男孩愛過我,他給過我最快樂的幾年。但是你回來了,這次你幫了我,我不但恨你,而且徹頭徹尾地看不起你。陳孝正,我終於可以不愛你了,為了這個都值得感謝你。”
  她以為自己哭了,其實沒有。解脫是件好事,心裏的那點火種埋了四年,誰都看不見,但它沒有熄滅。現在好了,他將它挑撥了出來,再親手掐滅,除了陳孝正,還有誰可以把鄭微心中的火掐滅?
  他抬起頭來的時候臉是濕的,轉而用另一隻手把她的手包裹在掌心,仿佛橫下了心,最後一搏,“如果我說我跟歐陽之間有特殊的理由,你會不會再相信我?”
  鄭微柔聲說,“我不可能一次又一次地相信你,不可能……”她一字一句地說,看著他眼裏的光慢慢消退,終於冰涼。
  或許他們早該明白,世上已沒有了小飛龍,而她奮不顧身愛過的那個清高孤傲的少年,也早已死於從前的青春歲月。現在相對而坐的,是鄭微和陳孝正,是鄭秘書和陳助理,是日漸消磨的人間裏兩個不相幹的凡俗男女。猶如一首歌,停在了最酣暢的時候,未嚐不是好事,而他們太過貪婪,固執地以為可以再唱下去,才知道後來的曲調是這樣不堪。
  “你走吧。”鄭微說,“明天我們都還要上班。”
  “是的,明天還要上班。”曾經我們都以為自己可以為愛情死,其實愛情死不了人,它隻會在最疼的地方紮上一針,然後我們欲哭無淚,我們輾轉反側,我們久病成醫,我們百煉成鋼。你不是風兒,我也不是沙,再纏綿也到不了天涯,擦幹了淚,明天早上,我們都要上班。
  “我送你回去。”
  她笑了笑,看著他終於克製了自己,站了起來。
  他是聰明人,話說到了這一步,再說又有何意義。注定要失去的東西,失去了,也不過是早死早超生。
  “不用了,你走吧”
  “這麽晚了,你怎麽能一個人在這裏?”
  “我讓你走。陳孝正,如果你還念一點舊情,現在就離開,因為在明天上班之前,看著你多一秒,我還是很難受。”
  他別開臉去,靜默了一會,然後開始拿起電話撥號。
  “打給誰?”鄭微問。
  “出租車公司。”
  鄭微指著他的鼻子說,“別逼我叫你滾。”
  他離開了,她留在原處,俯下身去,大口大口地呼吸,天氣真好,夜涼如水,誰在乎這樣的角落,兩顆心暗暗地死。她試著站起來,才發現身邊的一切都在漂移旋轉。她喝了多少,自己知道。
  這個時候她第一個想到的還是阮阮,撥通了電話,那邊卻始終沒有人接,打到固定電話,也是如此。她慢慢地走了幾步,頭越來越重,隻得再次坐了下來,恍恍惚惚間,隻知道自己終於撥通了一個電話,那邊隻“喂”了一聲,她就開始嗚咽,“我在G大,你快來。”

  第十三章 快樂是多麽容易的事情
  鄭微的電話掛得很快,她甚至沒有去想,他現在在做什麽,他會不會來。等待得過程中,她抑製不了胃裏的排山倒海,掙紮著走到旁邊的樹下嘔了一輪。火辣辣的喉嚨和抽搐的胃讓她難受得冷汗涔涔,有片刻,她希望自己如果真的醉了的話,就幹脆醉得徹底一些,什麽意識都沒有,痛也不曉得。
  然而吐完了之後,風幹了冷汗,隻剩涼涼的黏意,畢竟神誌清明了一些,隻是頭仍然灌了鉛似的沉。她記起一個很重要的問題,電話裏她隻說了自己在G大,可G大那麽大,他要到哪裏去找她?
  鄭微暗罵自己糊塗,坐下來之後就摸出手機,找到了剛才撥過的那個號碼,按下去的時候又猶豫了,手忙腳亂地掐斷。也許她本來就不應該找他,自己在原地再坐上一陣,也未必是回不去的。
  夜漸漸地深了,應該已過了大學熄燈的時間,操場上的鴛鴦們也各自歸巢。深夜的籃球場上又隻剩了她一個人――隻有她的籃球場,真安靜。大概也因為酒精的妙用,她渾然未覺絲毫的害怕和著急,隻想坐著,一直坐著,什麽也不想。也不知過了多久,長時間地保持同一個姿勢,腿也麻了,她暈乎乎地側過臉去說了一聲:“阿正,阿姨要關門了,我們回去吧。”
  阿正沒有回答她,她的身邊是長長的、空蕩蕩的觀眾階梯坐席。即使阿姨徹夜洞開宿舍大門,他們還回得去嗎?
  鄭微一直低著頭,所以最先看到的是他的鞋,她搖晃著腦袋,沿著修長的腿,緩緩地將視線上移,那張熟悉地臉似遠還近地就再眼前。她吃吃地笑,“林靜,你終於肯從美國回來了?”
  這個笑話相當的冷,不過林靜還是很給麵子地笑了。
  “你的樣子真糟糕。”他說。
  就在他話音落下,不緊不慢地朝她伸出手的時候,她也幾乎同時大咧咧地把手交到了他手心,他略一施力,她就順勢站了起來,兩人都笑出了聲。小時候她走路就是橫衝直撞地,眼睛隻看著前方,從不留心腳下,摔痛了就哇哇地哭,不痛也賴在地上不肯起來,隻等林靜來拉,那時她以為,不管摔得多重,他總能一手把她拉起來。
  他順手拍了拍她身上的灰塵,說:“可以走了嗎?”今晚的鄭微特別聽話,她乖乖地跟著他走到車旁,打開車門,安安靜靜地坐在副駕駛座上。林靜發動車子之前看了她一眼,酒精淡去了重逢後她對他的疏離,但是看著她這個樣子,他一時難以判斷這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
  車子慢慢駛出G大校區,剛沒入霓虹燈影裏的車流,陳孝正黑色的廣本便去而複返。幸而深夜的校園行人漸稀,他超乎尋常的車速才沒有引起別人的側目。
  他下了車,一個人走到空曠的籃球場中央,以前為什麽從來沒有發現,空無一人的球場,風吹動樹葉的聲音是那樣的清晰可辨。他環視四周,徒勞地在原地轉了一圈,仍然隻有他一個人,閉上眼睛,好像還聽得見當年的鄭微伏在他肩上呢喃……
  “阿正,你答應我,別讓我再等你,我怕我沒有足夠的勇氣一直等在原地,更怕我們走著走著,就再也找不到對方……”
  他已經走得太遠,而她不可能永遠等在原地,也許他們真的就再也找不回對方,這些他早已知道,他隻是後悔回頭,就像登山者沿著一個注定地方向往上爬,途中多多苦都在意料之中,但是唯獨不應該回頭望,因為回頭的那一瞬,他才驚覺自己身在懸崖。
  他回到車裏,靜靜地伏在方向盤上,離開的時候他將車窗都搖了下來,音樂聲調至沸點,如果他開得足夠快,那麽沒有人會看到,一個麵孔平靜到冷酷的男子臉上,有肆無忌憚的眼淚。
  鄭微有點恍惚地看著窗外擦身而過的車輛,忽然嘀咕了一聲,“你怎麽知道我在籃球場?”
  林靜輕描淡寫地說,“兜了一大圈,總算找到了。”他說著,從身邊找出一瓶水遞給她。
  鄭微機械地喝了口水,然後聽著車裏若有若無地音樂,輕輕地跟著哼唱。G大到中建大院是一段相當長地距離,夜風是醒酒的最佳良藥,她希望自己能夠再迷糊一點,然而畢竟是漸漸醒了。她忽然很感激林靜,不是因為他能在這樣地深夜為了一個電話大老遠地來尋她,而是因為他從始至終沒有問過一句,為什麽會在那裏?為什麽喝那麽多?為什麽一個人?她什麽都不想回答。
  最後一個十字路口,並非城市主幹道的馬路上已經沒有太多的車輛,當然也沒有值班的交警,然而紅燈亮起的時候,林靜還是把車停了下來。
  鄭微說,“其實這裏沒有電子警察,要是我,肯定一踩油門就衝過去了。”
  林靜答道,“我們知道自己要去的地方,並且不急在一時,就完全可以服從規則。”
  說話的間隙,鄭微偷偷打量他,這個時候才發現,如果她的樣子真的很糟糕,那他也好不到哪裏去。他一向服帖的頭發有些淩亂,身上淺米色的長袖襯衣上,整個肩膀的位置都滿是已經幹涸的紫紅色印跡,還有些星星點點地濺到了胸前,當她再靠近一點,就聞到了紅酒特有的氣息。
  她想問,生生憋住了。林靜可以對她不想說的事情保持沉默,她為什麽不可以?她已經不再是那個無所顧忌向每一個人宣告自己對林靜的所有權的那個小飛龍,他有他自己的生活,這很正常,因為他們都長大了。
  倒是林靜察覺到了她鬼鬼祟祟的張望和欲言又止,下意識地看了看自己地左肩,苦笑道,“被你的電話嚇了一跳,衣服沒換就跑了出來。”
  鄭微笑著說,“美國讓你養成了晚上一個人在家喝紅酒的習慣?”
  他聳了聳肩,“這也許是個壞習慣。”
  這一次,她沒有異議地讓林靜將她送到了公寓樓下,她太累了,不想在一些細枝末節上再計較。下車之前,她猶豫了一下,還是看著他說道,“對不起。”
  林靜不解。她用手指劃著車門上的把手說道,“我是指那天你送我回來,我在車上對你說的那些話。當時我心情不好,說出來的話很偏激,其實我知道我沒有立場要求你為我做什麽,更不應該把我一些不愉快的事轉嫁到你的身上。你去美國,不理我也是應該的,說到底,林伯伯的事……過去我隻是太習慣你……”
  他看著她,沈默不語地聽著,這種專注讓她覺得有幾分難堪,感覺自己說的話辭不達意,越講越不對,隻得匆匆收尾,“我隻是想說,那天我不應該對你發脾氣。”
  林靜抿著嘴笑了,他笑的時候,眼睛裏總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左邊臉頰上的酒窩和下巴上的那道溝就特別明顯。鄭微心想,他仕途順利,是否也得益於大多數犯罪分子容易被這樣的笑容蠱惑?
  “我……我要上去了,鼠寶在家等我太久,估計都要著急了。”她為自己找了一個絕佳的理由,於是下了車,幫他關上車門。
  她已經說了再見,但很顯然,他並沒有馬上離開的意思,依舊微笑地在車裏看著她。
  “那個,很晚了,你快回去吧。”她朝他揮了揮手。
  他說,“沒事,我看著你上樓,幫我問候你的鼠寶。有機會真想看看它。”
  鄭微撓了撓頭,嘿嘿一笑,“看它還不容易,它又不是很紅。等你有空請你上去喝茶。”
  他說:“好啊,我有空。”
  “啊?”他答得太過於順理成章,以至於鄭微一時沒有反映過來,笑容不上不下地掛在臉上。她住的地方根本就沒有茶,平時連開水都不燒,冰箱裏都是瓶裝純淨水和飲料。那句“上去喝茶”完全隻是客套而已,大家都這麽說,也都心領神會地不去當真,莫非幾年國外的經曆讓他開始聽不懂中國人的客套話?
  眼前如果換了別人,也許她會理直氣壯地說一句,“你有空,我沒空。”但是他不是別人,他是林靜。小時候一周四次在他家蹭飯吃的經曆都還曆曆在目,她心裏暗罵自己多嘴,但拒絕的話畢竟說不出口,隻得言不由衷地說了聲,“好啊。”轉身背對著他,懊惱地引路。
  “這邊。”她先他一步走上樓梯。這房子本是80年代末期的老舊建築,樓梯走道的燈已經壞了多時,單位的物業不聞不問,住戶久而久之也就習慣了。鄭微腦子清醒了,腳步卻是虛浮的,心不在焉之下,一步踏空,險些摔倒,幸而林靜在後麵及時地扶了她一把,然後自然無比地把她的手抓在自己的掌心,“太黑了,這燈應該修一修。”
  “是呀,該修該修。”鄭微心慌意亂地附和,“哎呀,我的鑰匙不會忘帶了吧。”她說著,順勢就將手抽了出來,一路翻找著鑰匙直到門口。
  “原來在這裏。”她這才將鑰匙掏了出來。林靜隻是笑笑說,“女孩子一個人住,最好在樓下就把鑰匙準備好。
  鄭微嘴上應著,開門進去,按亮了燈,鼠寶照舊在冰箱頂上酣睡,看見有人,難得給麵子地挪動尊駕跳了下來。
  “鼠寶,你也知道媽媽回來了?”鄭微受寵若驚地要去抱它,它卻掙紮著下地,一個勁地在林靜腳邊轉悠,還不時用頭去蹭他,這熱情的模樣讓習慣了熱臉貼在冷屁股上的鄭微傻了眼。
  “鼠寶,要矜持。”她對著林靜幹笑兩聲,“估計是餓了,它平時不這樣。”
  林靜半蹲下來,給鼠寶搔了搔下巴,它舒服得閉上了眼直哼哼,奴顏媚骨得讓鄭微都看不下去。她借機推開房門,把林靜擋在了外麵,“你先別進來,我收拾收拾。”她住的地方跟大多數男女光棍一樣,所有的日常起居都在自己房間裏進行,客廳隻是一個多餘的擺設,除了冰箱,什麽家具都沒有,現在更成了鼠寶的地盤,滿地都是它的玩具和撕碎的報紙。
  她心急火燎地把床上的內衣褲、絲襪、衣服塞到所有可以隱藏的地方,然後再將散落的零食雜誌聚攏在一堆,忙亂間,差點被房間中央的高跟鞋拌了一下子,低聲咒罵了一句,才發現鼠寶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把虛掩的門頂開,林靜似笑非笑地站在門口。
  “收拾好你的閨房了嗎?”他好整以暇地說。
  鄭微的臉頓時紅了,本來還想粉飾幾句,話到嘴邊忽然膽向惡邊生,亂就亂,她本來就這樣,也沒指望他能對她有什麽期許。於是索性不再收拾,隻努力將房間裏惟一的一張搭滿衣服的靠背椅子清理出來給她。“就這樣了,你將就點吧,我這除了原來舍友的老公,還從來沒有別人來過。”
  林靜若無其事地越過好幾雙高跟鞋在地板上布下的雷陣,看著那張衣服堆成山的椅子,說,“別收拾了,我坐一下,喝杯茶就走。”她的床上被子卷成一團,筆記本電腦擱在枕頭上,很顯然,那裏才是她戰鬥和生活的地方。對麵這一團糟的局麵,他怎麽一點也沒感覺奇怪,長大了的她在這方麵還是一點長進都沒有,隻不過他想像著每天從這樣的狗窩走出門,光鮮亮麗地去上班的鄭秘書,就覺得莫名地想笑。他指了指床沿,“介意我坐這裏嗎?”
  鄭微本來就心裏有事,現在更為這一頓手忙腳亂地收拾頭痛不已,那張床本來就既是她的臥榻、書桌兼沙發,於是忙不迭地點頭,“你坐你坐,電腦我開機了,你可以放點音樂,我給你弄喝的,你想喝什麽?”
  “不用麻煩,普通的綠茶就可以了。”林靜找到了她電腦裏的MP3播放器,音樂聲飄蕩出來之後,他才發現她仍然啞口無言地站在門口。
  他馬上明白了過來,“沒有綠茶也不要緊,你有什麽?”
  鄭微走出去看了看冰箱,“呃,有冰的純淨水和不冰的純淨水。”
  “都行,你平時喝什麽我就喝什麽。”
  鄭微把水遞給他,他接過,說道,“你去洗把臉也許會好一些。”
  她不明就裏地朝穿衣鏡看了看自己,嚇了一跳,鏡子裏的那個人頭發蓬亂,睫毛膏糊掉了,出門前特意上的一層淡淡的粉也有些斑駁,這哪裏是美麗又智慧的鄭微,簡直就是一隻鬼。
  她捂著臉,逃也似地跑去洗手間,整理完畢出來的時候,林靜正坐在床沿,手上是一本她枕邊的時尚雜誌。
  水也喝過了,現在都快十一點半,但是話沒說兩句,也不能立刻就送客。林靜見她有點局促地站在那裏,就說,“過來陪我坐坐。”
  她心裏說,這是什麽跟什麽,在我的地盤上,為什麽他閑適得像個主人,我才像一個不速之客?坐就坐,誰怕誰。
  她坐到距離他一臂的距離,然後發揚她沒話找話的特長,跟他聊著這些年各自的瑣事,電腦裏悠悠地放著音樂劇《金沙》的插曲,她聽他說著異國求學的苦與樂,自己也徐徐講述著初入職場鬧的種種笑話,他還是以前那個樣子,即使不說話的時候,也總讓人覺得他在耐心傾聽,氣氛終究不至於太過冷場。
  那首《花間》唱完,音樂聲悄然而止,恰好兩人的上一個話題剛告一段落。他不再說話,她忽然也不知道該從何接起,沒有了音樂的陪襯,氣氛驟然變得沉寂而詭異。她越是拚命想找話題,越是語拙,他居然也一聲不吭。
  人和人之間的氣場是很奇妙的東西,上一秒還粉飾太平,相談甚歡,下一秒卻是凝固到冰點的僵持。尷尬間她仿佛可以聽見空氣中的呼吸聲,不知道是他的還是她的,感覺自己手腳都無處擺放。也許是時候結束這次意外的邀請了,於是她打定主意,清了清嗓子,正打算說,“太晚了,回去吧,別耽誤你明天的工作。”才剛張嘴,扔在床頭的手機驟然響了起來,這突如其來的動靜不但沒能讓她如釋重負,反倒像有一雙無形的手,將她的整顆心都揪了起來。她嚇了一跳,沒想那麽多,幾乎是像坐在彈簧上一樣彈了起來,飛快地起身去抓電話,然而身邊的人卻比她更快地按住了她的肩膀,她還來不及驚叫,就感覺到他的唇覆了上來。
  鄭微整個人都傻在那裏,腦子裏的發條都斷成了螺旋形,這個沒有任何前兆的吻並非淺嚐即止,而是帶著強烈的侵略性攻城略池,一時間她的呼吸裏都是淡淡的紅酒氣息和須後水的味道,還有一種奇特的香調。她就在他一臂之外的距離,他探過身輕易地掌握了她,然後不費太多力氣地將她順勢按倒在床上。
  那一刻,鄭微僅有的感覺隻有兩個字:荒謬!
  林靜從來沒有這樣對待過她,在此之前,他們之間最親密的接觸除了擁抱和牽手,便是公車上那落在眼睛的輕輕一吻。林靜在她的記憶中,猶如他書法那盞桔紅色的台燈,是一種溫暖而安詳的存在,即使是她從小發誓要嫁給他,她想像的婚姻生活也僅止於一輩子在一起,永遠不分開,從來沒有聯想過身體上的親密糾纏。林靜的名字中性,從小到大一直都有人問她,你的林靜究竟是男還是女,鄭微的回答是:林靜就是林靜。可以這麽說,林靜對於她而言,是一個特殊而重要的個體,但是,從來與性無關。
  然而此刻,他隻需幾個動作,就輕而易舉地擊碎了她所有的心理設定,讓她恍惚,這個激吻摸索著她的,不是她記憶裏的林靜,而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男人。
  她猶在不敢置信,他的手卻開始讓她臉紅心跳。鄭微於是推著他,借著喘息的工夫連聲道,“你這是幹嘛呀?”
  他不回答,隻是低低地笑了一聲,半邊身子的重量都壓在她的身上,連帶一雙手,正好製住她,讓她輕易不能動彈,力度卻恰到好處,她如果奮力掙紮,其實也並非無法擺脫。
  也許他一早就看了出來,她累了,由心而生的疲憊,而他的強勢和力量竟然不偏不倚地及時填補了她心中的軟弱和虛空,她居然想,如果這一刻她不顧一切地將他從身邊推開,他是否再也不會給她溫暖,她心裏的那個空洞是否會無止境地擴大?
  也許她的確需要一種強有力的填充,即使並非永恒。
  可理智被逼到角落,畢竟負隅頑抗,在震驚和衝動交替的邊界,她依然隱約知道,如果再任他這樣,關係隻會更混亂,即使她把他當作一個男人,可正常的途徑不都應該循序漸進嗎?過去種種不提,重逢後,他們從沒有認真討論兩人之間的問題,甚至他在此之前連個擁抱親吻的緩衝都沒有給她。
  這個時候的鄭微,心理上的衝擊遠甚於身體,她的矛盾是源於不知所措,而對於一個激情中的男人而言,這種欲拒還迎無異於火上澆油,他的手很快突破衣服的障礙,遊走在她羞於啟齒的角落,當然還有他的唇。她感覺渾身的血液沸騰在頭頂,他放肆地撩撥著她,讓她輾轉反側,即使她並非未經人事,但仍不敢置信,兩個人竟然可以親密至此。。
  枕邊的手機音樂聲一再響起,這個時候沒有人想過要去理會。
  他攻陷她之前,有短暫的停頓,他雙手捧著她的臉,她雙眼緊閉。“睜開眼看我。”他說。
  鄭微在他眼裏看到了自己。
  “我沒想過這樣,林靜。”她睜開了眼睛,在他眼裏看到了自己。
  “可我想過。”
  他沉入她身體的時候,並非沒有疼痛,她已經四年沒有做過了,而他的動作又過於堅決,以至於這種破體而入的感覺猶甚於懵懂的第一次。鄭微劇烈喘息了一聲,聽見他含糊地叫了聲,“微微。”她心中莫名一慟,幾乎立刻閉上了眼睛,眼淚就掉了下來。
  痛楚讓她的身體本能地扭動閃躲,他的手一把穩住了她,她如此清晰地感覺到,他不是他,他們多麽的不同,如果說和陳孝正之間的親密帶著少男少女間青澀的相互摸索和新奇的刺激,那林靜就是一個男人,他的前戲纏綿,交合的時候卻直接而強勢,他在她的身體上,就是一個征服者。曾經在那個人麵前,她隻想著不顧一切地狂喜地將自己交出去,唯恐給得不夠,唯恐自己還剩下些什麽,而現在她隻需承受,隻需接納。
  她聽到了自己的呻吟聲和他的喘息,年少時淡定自持的林靜,談笑用兵的副檢察長,那張永遠篤定自若的迷人麵龐此刻因欲望而扭曲。
  她的回憶也沾染了欲望。
  即將攀到頂峰的時候,他輕觸她的眼淚,忽然就有了短暫的不確定,“微微,你快樂嗎?”
  她咬著自己的下唇沉默。她的身體很快樂,快樂是多麽容易的一件事,而靈魂呢?誰在乎?
  事後,林靜在她身上伏了很久才慢慢地退了出來,他離開的時候,那點溫度也隨之抽離,她發現自己比之前更冷。
  他清理完自己,輕輕拍了拍她,“一起去洗洗好嗎?”
  鄭微翻過身去背對著他。
  他從浴室出來的時候,已經收拾停當了自己,苦笑著說,“你看我這一身,大概還得趕回去。”他見她不語,不由有些擔憂,便坐到她身邊,輕輕撫她光裸的背,“微微,你要我陪你嗎,我也可以明天早點趕回去換衣服。”
  她說:“不用了,你回去吧。”
  這個結果在林靜意料之中,她心裏很亂,他是知道的,長大後的鄭微在她和他之間砌了一道牆,他選擇在它最不設防的時候一舉擊潰。他甚至承認自己或許是趁虛而入,但是如果那個“虛”確實存在,他為什麽不可以去填補?他做事一向隻重結果,所有的手段都隻是過程,他希望能給她幸福,也自信可以給,這就是他要的結果。
  他坐了一會,還是拿起了車鑰匙,“那我回去了,待會你洗洗,好好睡,我明天給你電話。”
  走到門口的時候,他忽然聽見鄭微說,“林靜,把你的貓帶走。”

  第十四章
  林靜有些意外,但是並沒有否認,他說,“你還是猜到了。其實我沒有別的意思,小胖……不,鼠寶它小時候確實是隻流浪貓,那時我剛回國,它經常在我住的地方附近徘徊,我見它瘦得可憐,才把它撿了回來。後來我工作越來越忙,照顧它的時間越來越少,所以才托了吳醫生的太太把它送到你這裏,希望它能給你做個伴,因為你小時候就一直特別喜歡貓。之所以沒有告訴你我是它原來的主人,也是怕你多心。”
  鄭微裹著毛毯回頭看他,“我是多心嗎?”
  “我以為……”他還想再說些什麽,從床上砸過來的枕頭將他的話打斷,他措手不及,險些被枕頭迎麵砸個正著,堪堪在麵前用手接住,不由有幾分狼狽。
  “你以為你以為,什麽都是你以為!”
  他沒有再說話,撣了撣枕頭,把它重新放回床上,替她掩了房門,走到客廳,伸手抱起了又睡回冰箱頂上的鼠寶。離開之前,他在門口停留了一會,她的房間裏始終沒有聲音傳來,他歎了口氣,摸了摸鼠寶的頭,然後開門離去。
  鄭微伏在床上,聽著他“砰”地一聲關門,下樓的腳步,打開車門,發動引擎,輪胎摩擦地麵……終於什麽聲音也聽不到了,她想要安靜,現在終於安靜了。然而在這個過程中,她仿佛遠遠地聽到鼠寶叫了一聲,差一點就有了探頭在窗口看一眼的衝動。
  過了很久,她才漸漸意識到身上不適的感覺,暈沉沉地去洗了個澡。重新回到床上的時候,鬧鍾時間顯是已是次日淩晨的光景,她的26歲生日,在無比熱鬧中過去,猶如一場好戲,你方唱罷我登場,到這時才算曲終人散。入睡之前,她拒絕再思考,連鬧鍾都藏了起來,不過是一天,可她覺得像是過了一生。
  次日清晨,生物鍾讓鄭微準點起床,爬起來後才發現自己連骨頭都酸脹。她記起上午有個會議,隻得打消了請假的念頭,出門前,她習慣性地往鼠寶碗裏倒貓糧,卻不見它像往常一樣跑過來,才記起它已經回到了原主人身邊。
  上午的辦公會一開就是兩個小時,陳孝正並沒有出席會議,鄭微上班的時候已經遲到了兩分鍾,經過他辦公室的時候,發現門是緊閉的。
  散會後,她習慣性地最後一個離開,整理好自己的東西,準備關燈關門的時候,周渠走了進來,他拿起自己忘在座位上的筆記本,順便說道,“哦,對了,陳助理過兩天要去參加上頭舉辦的青年後備幹部培訓班,大概要去四十多天,他想這兩天在家收拾東西,整理一些必要的材料,我批假了。”
  鄭微負責經理辦公室所有人員的考勤,所以她點了點頭,“好的,我知道了。”
  周渠走到會議室門口,回頭看了鄭微一眼,“沒什麽事吧?”
  “啊?”鄭微表情有些驚訝,繼而笑了,“能有什麽事呀,領導。”
  周渠揮了揮手,“盡快整理好會議紀要。”
  鄭微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拿出昨天晚上一直沒有查看的手機,整整7個未接電話,全是來自同一個人,她一條條地翻看來電時間,11:34、11:37、11:42……12:11,她可以體會來電者在這段時間裏或許有過的焦灼和絕望,然而這又有何意義?她翻閱到最後一條,信手將這些記錄全部刪除。
  整理會議紀要的時候,鄭微忽然記起昨晚阮阮始終沒有接她的電話,後來也沒有複電,隱隱覺得有些不對,這不是阮阮做事的風格,於是有些擔心,趕緊再一次撥打她的手機,依舊沒有人接。鄭微越想就越不安,偏偏手機裏又沒有吳江的電話,也不知道阮阮出了什麽事,隻得不停地打過去,心想要是下班前電話仍舊無人接聽,她就要親自跑一趟阮阮家看個究竟。
  第四次重撥的時候,阮阮的聲音終於從電話那頭傳來,鄭微沒講幾句,就趕緊掛了電話,向周渠請了個假就慌忙往醫院跑。
  阮阮住院的地方在骨傷科,鄭微趕到時,看到的是腿上打著石膏,手臂肘關節包著紗布在吊點滴的阮阮,好在她臉色雖然有些不好,但至少在看到大驚小怪的鄭微時,臉上還帶著笑容。
  “我都說了現在沒什麽大礙了,你上著班還過來幹什麽?”阮阮微微抬起受傷的手,指了指床沿。
  鄭微坐了下來,“我說嘛,幹嘛昨天那麽晚了打你手機和家裏的電話都沒人接,好不容易打通電話了,就說人在醫院,差點沒把我嚇死。”
  阮阮有些抱歉地說,“昨天是你生日,我本想給你打電話的,誰知道這麽沒用,在家裏洗個澡都能把自己摔成這個樣子。當時疼得厲害,沒想到是脛骨骨裂了,就這麽倒在浴室裏,半點也動彈不了,家裏沒人,鄰居又離得遠,連電話都不在手邊,明明聽得到客廳固定電話的鈴聲,隻能幹著急。”
  “那你老公呢,他晚上什麽時候才回來把你送到醫院?”
  “他晚上一直在醫院裏,今天早上回家換衣服的時候才發現我,趕緊把我送過來了,好在沒有摔出個腦震蕩什麽的。”
  阮阮始終說得輕描淡寫的,但鄭微卻很久都沒能反應過來。她想像著阮阮一個人動彈不得地躺在潮濕冰涼的浴室裏,身上的傷痛入心扉,可意識偏是清醒的,身邊一個人都沒有,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就這麽一分一秒地等待天亮,直到第二天早上,那個忙碌的男人終於回到了家。她在浴室裏待了將近十個小時。
  鄭微想著那種滋味,自己打了個寒顫。如果吳江早上沒有回家換衣服,如果阮阮受傷的不僅是腿……她都不敢再往下想。
  “我昨晚沒打通你的電話,就應該想到可能出事了,應該當時就去你家看看的。”鄭微紅著眼睛低聲說。
  阮阮笑,“別傻了,誰知道會有這樣的事情。對了,昨晚你那個時候打我電話有事嗎?”
  鄭微含糊地搖了搖頭,“先別說我,你老公人呢,他不就是在這個醫院上班嗎?我倒要當麵問問他,連自己老婆都照顧不好,還算什麽大醫生,算什麽男人?”
  “他早上已經陪了我一會了,現在估計在手術室,聽說上午有個重要的手術。”
  “有多重要,比你還重要嗎?”鄭微激動了起來。
  阮阮笑替吳江開解,“這事不怪他,是我自己不小心,他也不知道我會摔倒在家裏,說起來還多虧了他早上把我送過來。”

  第十五章
  鄭微看著天花板,忽然覺得匪夷所思,“阮阮,你真的一點都沒有怪過他,就連斷著腿躺在浴室裏熬到天亮,等他給別人做完手術回來的時候也沒有怨過嗎?他現在不是個陌生人,是你丈夫,應該陪伴你一輩子,保護你一輩子的那個人!”
  阮阮沉默了一會,緩緩地在枕上搖了搖頭。
  鄭微哭了,越想就越難過,她不知道阮阮的“不怪”是因為絕望,還是因為從一開始就沒有根本沒有過希望。難道這就是阮阮的幸福?沒有愛,沒有恨,也沒有任何要求和期待。如果是,這樣的白頭到老,舉案齊眉多麽絕望。
  她在阮阮平靜的目光裏抽泣,到了最後也不知道這眼淚是為了阮阮還是自己。阮阮想勸她兩句,張開嘴,卻什麽也沒說,隻是輕輕拍了拍她的手。
  “生日過得開心嗎?”阮阮等到她哭累了,才岔開話題,“昨天早上,林靜打電話給我,特意問你現在喜歡什麽花,我說你好像挺喜歡百合的……花收到了吧,他後來有沒有打電話給你……怎麽,是不是後來出了什麽事?”她從鄭微的眼淚裏也看出了一點端倪。
  鄭微說,“我跟林靜做了。”
  饒是阮阮這樣波瀾不驚的性格,聽到她驟然冒出這樣一句話,也吃了一驚。鄭微一五一十地複述昨晚的事,從陳孝正到林靜,說到後麵在她住處發生的“意外事件”,她草草地說自己是喝多了。
  阮阮聽她說完,隻問了一句,“你自己怎麽想?”
  “我什麽都不想。”鄭微說,“可我不明白,為什麽連你都幫著林靜,還跟他合夥拿鼠寶來騙我……”
  阮阮說,“我沒想過幫他,我隻是想幫你。我不敢說他有多好,可畢竟是有心的,你對他也不是一點感情都沒有。有個人在身邊,即使那天倒黴摔了一跤,也不至於像我現在這個樣子,況且,你不也挺喜歡鼠寶的嗎?”
  鄭微茫然地點了點頭,又再搖頭。
  接下來幾天,鄭微一下了班就到醫院看阮阮,好幾次在病床前遇到一身白大褂的吳江,他笑著跟鄭微打招呼,可鄭微始終沒有辦法用笑臉來回應他。
  林靜給她打過很多次電話,每次看到他的電話號碼,那天晚上的一些片斷就讓她腦子亂成一團,所以她總是草草說幾句就掛斷,不肯與他深談,也不肯再見他。林靜的口氣似乎也有幾分無奈,不過他也許覺得讓她冷靜一下並非壞事,便也沒有了那晚的咄咄逼人,電話依舊每天打來,隻問候兩句,她態度不好,他也裝作感覺不到。
  大概過了四五天,林靜再次打電話給她,鄭微正不耐煩,他馬上解釋說自己要出差一個多星期,雇的鍾點工也請假了,沒人照顧鼠寶,隻有把它寄養在寵物店裏。
  “你別做夢,我才不會再收留它。”鄭微一口拒絕。
  林靜說,“我沒想過讓你把它帶回去,不過你也知道它性格不是很合群,怕在寵物店有什麽不習慣,如果你有空的話就去看看它行嗎,當然,要是沒空的話也就算了。”
  鄭微明知道這個時候要想徹底斬斷跟他的聯係,就應該忘了那隻貓。可她晚上起來喝水的時候,看到冰箱的上頭空蕩蕩的,地板上還四處擺著貓玩具,就不由自主地開始想念那隻並不可愛的肥貓,雖然它有奸細的嫌疑,但畢竟多少個日子以來,下了班之後,就隻有它陪伴她,甚至在忽然停電的夜晚,因為有它在身邊“喵喵”地叫,她才覺得自己不是一個人在黑暗中。
  第二天,從醫院出來,鄭微還是去了那個寵物店,一進門,她就看到了獨自坐在一個籠子裏的鼠寶,別的貓咪都是幾隻相互玩耍或依偎著睡覺,隻有它落落寡歡。寵物店的主人說,鼠寶不喜歡跟別的貓咪玩,隻要一靠近其它貓咪,就變得緊張而具有攻擊性。自己單獨在一個籠子裏還好一些,就是不怎麽吃東西。
  鄭微想起它平時霸道驕橫,好吃貪睡的模樣,不由有幾分心疼,怎麽看都它似乎瘦了一些,剛走到籠子邊,鼠寶就站了起來朝她直叫喚。鄭微伸手指進去摸了摸它,它就用下巴輕輕地蹭著她。以前在家的時候,它跟她反而沒有這麽親近。鄭微心一酸,害怕自己心軟,不敢久留,正想打算離開,就看到一個婦人牽著小男孩在看貓,那小男孩指著鼠寶說,“媽媽,這是隻什麽貓,長得又胖又醜。”
  那婦人看了看,對寵物店主人訝異地笑道,“這不會是隻土貓吧,你們寵物店連這種土貓也賣?”
  鄭微聽了怒從心起,土貓怎麽了,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她再看看鼠寶在好幾隻品種各異的名種貓裏竭力抬頭挺胸的模樣,就覺得莫名難過。
  一番交涉之下,店主打了寄養人電話,最後同意了鄭微把鼠寶帶走。她當著那對母子的麵視若珍寶地抱著鼠寶離開,當時覺得挺解氣的,走著走著卻後悔了。她何嚐不知道再把它領回家是不明智的,可偏偏沒有辦法眼睜睜地把它留在那裏。
  回家的路上,鄭微在計程車裏接到爸爸的電話,她一般每周各自打一個電話給爸爸和媽媽,他們分開很多年了,都沒有再婚。
  爸爸跟她聊了一些日常起居的事情之後,有些吞吞吐吐地問起鄭微媽媽的近況,其實鄭微遠在千裏之外,反倒是爸媽他們生活在同一個城市裏,現在卻要通過她來了解對方的事情。
  “我前天打電話給媽媽,她說都挺好的。”
  爸爸還是欲言又止。鄭微心領神會,幹脆把話挑眉了說,“爸,是不是想跟媽媽複婚?”
  爸爸默認了她的話,“微微,爸爸快退休了,這些年,我也沒有別人,你媽媽也是孤零零的一個,少年夫妻老來伴,年輕時吵架都是意氣用事,我希望能跟她一起過完剩下的一二十年。”
  “媽媽知道嗎?她怎麽說。”
  “我沒有當麵明確提,可意思她應該是知道的,她沒說什麽,所以我希望你在她麵前給爸爸說幾句話,別人的話她不聽,女兒說的她總會認真考慮考慮。”
  鄭微答應了爸爸,其實她也是想到了媽媽這幾年獨居的孤單,何況,在內心深處,隻要有可能,她仍然期望父母能夠破鏡重圓。

  第十六章
  晚上,她抱著鼠寶給媽媽打電話,剛有意無意地提到了爸爸,媽媽馬上就明白了,“微微,你以為替他來做說客嗎?”
  鄭微艱難地說,“媽媽,我不在你身邊,你一個人我總是不放心……爸爸也說了,他不會再跟你吵架……”
  “你也知道,我跟你爸爸離婚並不隻是因為吵架。”
  “可是林伯伯都不在了……你又何必……”鄭微不知道該怎麽說下去。
  媽媽的聲音很平靜,“是,他死了好幾年了,我也不是為他守著,我不答應你爸爸複婚,不是怕他再跟我吵,而是性格確實不合適,緣分盡了就盡了,我不想再試一次。你跟他說,趁年紀不是太大,另外找一個吧,我遇見好的,也會考慮的。還有,你別光操心我的事,你怎麽樣了?都大姑娘了,媽媽像你這個年紀已經有你了。”
  “不著急,你女兒還怕沒人要嗎?”她笑著說,忽然閃過一個念頭,便問了一句,“媽,孫阿姨現在好嗎?”
  媽媽跟孫阿姨還是在一個單位上班,“老樣子吧,人都死了,還有什麽可爭的。她是單位領導,也不能老為這事跟我糾纏,最多了是視而不見罷了。對了,微微,我聽說林靜回國後,本來在上海找了一個不錯的單位,後來又去了G市,你們……”
  鄭微趕緊打斷,“媽,我們還能有什麽,上海的單位好,但說不定這邊的單位更好,難道你以為他會是為了我來G市?他不是這種人。”
  一個星期後,林靜出差回來,鄭微接到電話的時候,還可以聽到機場廣播的聲音,他說,“微微,晚上一起吃飯好嗎。”
  鄭微暗暗揪著自己的裙子說:“我今天沒空。”
  他笑了,“你要忙到什麽時候?”感覺到電話那頭的沉默,林靜說道:“任何犯罪嫌疑人都應該被允許有申訴的權利,你不覺得我們應該談談嗎?”
  “今天阮阮出院,我真的要去接她。有什麽事以後再說好嗎?”她沒有再給他說話的餘地,匆匆收線。
  阮阮的腿傷恢複得不錯,雖然還不能拆石膏,但在旁人攙扶下也能支撐著行走幾步。吳江對鄭微來接阮阮出院再三表示感謝,他說他忙完手上的事情就會馬上趕回家,另外,阮阮行動不方便,他也請到了有經驗的保姆照顧她的起居。
  鄭微搶白了幾句,“謝我幹什麽,我是來接我的朋友,又不是來接你吳醫生的夫人。你繼續去發揚白求恩精神,我肯定會把平安送到家。”
  阮阮見吳江麵露慚愧,便笑著對鄭微說,“恩公,我們走吧。”
  吳江幫忙攙著阮阮走到醫院門口,正待為她們打車,看見停在路邊的車子,就對阮阮笑道,“這回免費的車夫也有了。”
  鄭微當然也認出了林靜的車,他看到了她們,走了下來,跟吳江打了個招呼,就看著鄭微和阮阮說道:“走吧,我送你們。”
  鄭微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眼睛卻不看他,專注地在馬路上留心過往的出租車。
  阮阮站了一會,忽然皺著眉“嘶”了一聲,表情裏似有痛楚。
  “沒事吧?”鄭微問。
  “有些疼,不過還挺得住。”
  正好趕上出租車交接班的時間,攔車並不是件容易的事,鄭微擔心阮阮的腿,歎了口氣,隻得對林靜說,“那謝謝你了。”
  林靜趕緊為她們打開後麵的車門,吳江小心地協助阮阮坐了進去,鄭微也坐到了阮阮身邊。
  吳江囑咐阮阮回家後好好休息,謝過了林靜,車子發動後就返回了醫院。
  一路上,鄭微隻跟阮阮低聲交談,並不理會林靜,反倒是阮阮跟他閑聊了幾句,鄭微用餘光偷偷打量他的側麵,大概是上飛機前剛結束公務,他正裝打扮,形貌言談均是一付謙謙君子模樣,她很自然地想起了一個詞“衣冠XX”,可是又本能地抗拒這個說法,也許她還是不習慣把貶義的詞匯用在林靜的身上。
  開到阮阮家門口的時候,保姆接到電話已經在門口等待,鄭微說,“我送你進去,晚一點再回去。”
  阮阮搖頭,示意保姆過來扶了一把,“回去吧,你也上了一天的班了,我回去後馬上就休息了,明天再給你打電話吧。”她繼而對林靜說,“謝謝了,林副檢察長,麻煩你送微微回家了。”
  林靜自然點頭,“叫我林靜就好。別客氣,都是應該的,你好好休養。”
  鄭微無奈,也不好再說什麽,揮別了阮阮,就又坐回原來的地方。
  “去哪吃飯?”林靜看著後視鏡中的她問道。
  鄭微悶悶地說,“不用了,我直接回家。”
  林靜沒有再勉強她,車子徑直往中建大院開,鄭微低頭玩著自己的指甲,兩人都異樣地沉默。
  剛到樓下,鄭微立刻下了車,她想想,又回頭問,“你是現在把鼠寶帶回去還是改天。”
  林靜無奈地說,“都行吧,要不我跟你上去接它。”
  鄭微毫不猶豫地拒絕,“不用了,你在樓下等我一會,我去把它帶下來。”
  林靜當然知道她在害怕什麽,不由失笑,“別把我想得那麽可怕,我忙了一天,剛下飛機,累得沒有心思想別的。”
  她臉一紅,扭頭“蹬蹬”地上了樓,林靜不緊不慢地隨著她走了上去,門沒關,她低頭抱著鼠寶,不知道在喃喃說著什麽。
  她看見他走了進來,便把鼠寶塞到他懷裏,“別因為沒時間陪它,就老寵著它,給它吃那些高熱量的罐頭,醫生都說它要減肥了。”
  林靜換了個姿勢抱緊不安分的鼠寶,忽然把一隻手朝她伸了過來,還沒觸到她,她就像受驚的小兔一樣,滿臉脹紅地一連退了幾步。
  “幹什麽?”她厲聲說。
  看著她緊張得花容失色,全身戒備的模樣,林靜有些尷尬地收回了手,示意她放輕鬆,柔聲道:“我隻是想幫你拿掉頭發上那根鼠寶的毛。”
  他見她愣愣的樣子,便低頭笑了,“傻孩子,看來我真把你嚇著了。”
  鄭微窘得不行,她承認從他走進這個屋子開始,她滿腦子都是那晚他毫無預兆對她做的那些事情,既緊張又是難堪,整個人繃得緊緊的,猶如驚弓之鳥。他這麽一解釋,她反而覺得更無地自容,不禁惱羞成怒,為什麽他笑得如此舒心,而自己在他麵前總是稚嫩蹩腳地不行?她的怨忿頓時迸發,狠勁一上來,便上前一步,使勁推了他一把,“你笑什麽笑,不準笑!”
  林靜沒料到她會有這一招,被她用盡吃奶的力氣推得後退了幾步,鼠寶脫手躥到了地上。他嘴上說,“好,好,我不笑。”可臉上卻忍俊不住。
  他的從容更刺激了她。鄭微像被激怒的豹子一樣衝上去,兩手並用地推搡著他,“還笑,我讓你笑。”
  這一次她沒有推動林靜,反被他順勢一把抱在懷裏。此刻的林靜終於收起了笑容,緊緊抱著眼睛紅紅的鄭微,任憑她在懷裏掙紮撕扯踢咬怒罵,就是沒有不鬆手。
  鄭微掙不開他的懷抱,總是剛剛擺脫,他又擁緊了她,饒是他打不還手罵不還口,一番折騰下來,依舊筋疲力盡,盡情的宣泄之後,她忽然就鬆懈了下來,混亂、矛盾和怨懟全化作委屈。林靜感覺懷裏的人漸漸安靜,終於無力地伏在他的胸前,他於是放慢了自己的呼吸,生怕驚動了她,胸口貼住她麵頰的衣服卻一點點地濡濕。

  第十七章
  那晚林靜沒有離開。半夜,兩個沒吃晚飯的人都感到饑腸轆轆,林靜在她床下翻出了幾包方便麵,略做加工,兩人湊合著填飽了肚子。好在他出差的行李都還在車上,清晨換了套衣服,直接從她的住處開車到檢察院上班。
  鄭微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沒有辦法拒絕林靜,也許她寂寞得太久,太需這樣一個胸膛來停泊;她就像一艘早已經沒有了方向的船,誤入林靜的港灣,這才驚覺不用擔心下一秒會漂去哪裏的感覺原來是那麽好。她未必想過一生一世的停靠,然而他此刻給她的安定誰都不可取代。
  當然,這些都不重要,因為在得到答案之間,林靜已成功地進駐到鄭微的生活中。開始的時候每隔一段時間兩人會在一起吃飯,然後他送她回家,順理成章地分享一個屬於對方的晚上,漸漸地,周末的夜晚她習慣了他的陪伴,到了後來,一周的大部分晚上他都在她的單身公寓裏度過。
  對於鄭微來說,要習慣林靜的存在並不太難,畢竟之前十七年的感情擺在那裏,即使模糊掉了許多,但默契依然還在。林靜外表溫和,實際上卻極有主見,恰好彌補了鄭微看似機靈,實則單純的性子。他用最大的延展性去包容她,不要求她的改變,她不想談將來,他就絕口不提,實在看不慣她亂糟糟的生活習慣,就自己動手整理。有時鄭微見他不厭其煩地一次又一次把她亂踢的高跟鞋重新擺放得整整齊齊,就會不好意思地問:“你這習慣就跟我媽一模一樣,但你為什麽不像我媽那麽念叨?”
  林靜就反問:“如果我念叨,你下次還不會這樣?”
  她老老實實地回答:“一時間改不了,大概還是會老樣子。”
  “那就是了。”林靜說,“如果我一邊念叨一邊收拾,那就必須同時做兩件事,還不如省省嘴上的工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林靜身上都一種特別篤定的氣質,這讓他在大多數時候都顯得從容不迫,氣定神閑,鄭微遇事容易著急,每當她不知所措的時候,林靜的沉穩總能恰到好處地安撫她的焦躁,任何麻煩到了他這裏,仿佛都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在過去的四年裏,鄭微已經學會任何事都隻靠自己,雖然日子難免過得潦草一些,但是也還湊合,當林靜重回到她生活中,那種有人可以依靠的感覺又回來了。他會在晚上她口渴的時候睡眼蒙朧地起來給她遞水,會在她上班之前把鑰匙手機錢包清點好放在她的包裏,會耐心地陪她逛商場和超市,不失時機地讚美並提出中肯的建議,會為了她新買回來的上衣掉了一顆水鑽特意回到店裏退還,他比她更記得她準確的經期時間,把她所有任性無理的要求都視作理所當然。
  依賴上林靜這樣一個人簡直是太容易的事情,習慣也會上癮,林靜用他看似沒有企圖性的方式潛移默化到鄭微的生活中,以至於後來的鄭微不管遇到什麽事,第一個念頭總是:怕什麽呢,還有林靜。是呀,隻要林靜在,什麽事都可以交給他。鄭微其實並不是一個特別剛強獨立的女人,她貪婪他給的安逸,於是默許了自己站在他的身後,讓他為自己遮風庇雨。
  她還求什麽呢?這樣一個男人,也許是許多人求也求不來的福分。鄭微知道人應該知足,隻是午夜夢回,她借著窗外透進來的月光靜靜地看著他的側影,總有那麽片刻心驚――他是誰?
  他是她的的林靜哥哥。她從小想要嫁的人終於睡在了自己的枕畔,這不就應該是幸福嗎?可別人的幸福是否也帶著悵惘?阮阮問得好,幸福的定義是什麽,對於鄭微而言,幸福或許就是閉上雙眼,遺忘林靜缺席的日子裏那段濃墨重彩的時光。
  對於兩個人的生活而言,鄭微的單身宿舍未免過於簡陋,林靜曾經提議過讓她搬到他的住處裏,鄭微一口拒絕了,所以他不得不將自己常用的生活用品、換洗衣服和筆記本電腦逐漸轉移到她這邊。幾年的留學生涯讓原本在家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林靜學會了下廚,做的雖然都是一些簡單的飯菜,但也有模有樣,兩個人都不忙的日子裏,自己開夥做頓晚餐,他做菜,她偶爾也會洗碗,有時似乎覺得日子就是這麽過的。隻是惟一讓林靜難以適應的是鄭微的單人床,她一個人睡在上麵正好合適,多了一個人,不管靠得多近,仍然擁擠不堪,林靜身材高大,躺在她的單人床就總覺得手腳都沒法舒展,加上她睡覺又過於霸道,每每將他逼到床沿,一不留神就有掉下去的危險,長時間如此,睡眠質量難免受到影響,有時早上醒來,腰酸背痛,因此他不止一次提出過要買一張新床的建議,鄭微沒有同意,她下意識地抵觸著這個決定,也許,她抵觸的不是那張床,而是一張雙人床的所帶來的象征意義。
  在鄭微這邊過夜的時候,林靜很少把車停在她的樓下,但是大院就是一個小社會,它讓你的一切隱私無所遁形,不管再怎麽不張揚,鄭微有了親密的同居男友一事還是很快地傳得人盡皆知。當然,大多數人未必知道林靜的職業身份,隻不過明裏暗裏都在羨慕她找到了年輕有為的如意郎君。林靜和鄭微都是從小過慣了大院生活的人,對這種人多嘴雜的情景見怪不怪,而且現在早已不是他們小時候那種生老病死都需要單位包辦的時代,男未婚女未嫁,下了班之後的時間就屬於自己的私生活,所以兩人並沒有受到多大影響,隻是在公開的場合盡量避免態度親密,鄭微對所有的試探打聽通通一笑置之。
  倒是周渠對鄭微和林靜的關係進展感到相當的意外,他問她,“鄭微,我有一天早上,正好遇見檢察院林靜的車從大院裏出去,不知道是不是看錯了?”他的語氣帶著少見的困惑和遲疑。
  “我想應該不是看錯。”鄭微的回答肯定了他的猜測。
  “我一直以為……”

  第十八章
  他的話隻說了一半,可鄭微明白他的言外之意。彼時陳孝正已經結束了培訓重新上班了一段時間,上級部門的幹部提拔考核小組已經對他進行了考核,對於他將成為二分副經理一事大家已心知肚明。鄭微對周渠說:“領導你放心,公事和私事我還分得清。”
  現在的鄭微和陳孝正,比陌生人更陌生,除了必要的公事交談,他們不會有多餘的半句話。陳孝正從結束培訓從北京回來之後,變得更加的冷傲和寡言,何奕他們這些在他麵前吃過排頭的項目經理背地裏抱怨不迭,不過陳孝正這個人雖然難說話,但他在技術要求方麵確實嚴謹精確,指出的問題也都是有的放矢,在嚴於律人的同時更嚴於律己,所以包括何奕在內,許多人雖然對他頗為不滿,但也不得不承認他做事有一套,而且除了關於他和歐陽家千金撲風捉影的猜測,於公於私他都讓人無可挑剔。
  二分目前正有部分工程爭創國優,陳孝正分管技術和質量,許多文檔類的工作周渠都授意鄭微協助他完成,鄭微不敢怠慢,自然兢兢業業,但他的苛刻和挑剔讓她不得不一遍一遍地重複做同一件事,直到讓他無話可說為止。
  工作量多的時候,加班再所難免,她在辦公室忙得昏天暗地,他辦公室的燈也總亮到夜深,不過兩人甚少交流,就連他有事交待,即使隻是一牆之隔,也是通過打內線電話與她溝通。
  那段時間林靜也很忙,有時應酬得太了,怕打擾她,就會住在自己那邊,算下來兩人有一個多星期沒有好好在一起吃頓飯,所以周四那天,他中午就給她打電話,約她一起吃飯,鄭微想到周五還有一天的時間可以把手上的事做完,便欣然應允。
  他定的餐廳就在中建附近的一個韓國菜館,於是就把車停在大院裏,吃完飯之後兩人一起去逛隔壁的超市,買了點生活必需品和鼠寶的貓糧,就散步回她的住處。
  走進大院的時候天已經全黑了下來,林靜一路笑著聽鄭微嘰嘰咕咕地說話,好一陣沒有這樣享受兩人相處的時光,他也感覺到鄭微似乎比以往更黏他一些,內心不是沒有喜悅的。走著走著,林靜就附在鄭微耳邊低語了幾句,鄭微傻了一會,紅著臉作勢踢了他一腳,嗔道:“滾一邊去,你這壞蛋。”
  林靜笑吟吟地輕鬆躲開,沒有提購物袋的手抓住了她的手。鄭微沒有像往常那樣掙開,微微側著臉,似笑似嗔地看著他,眼光流轉,無限嬌俏。她喜歡林靜此時看她眼神,這幾天裏,他不在的時候,她其實也是想念的。
  林靜不說話了,拽著她越走越快,最後成了兩人的一路小跑,鄭微咯咯地笑著任他拖著自己往前,她當然知道他為什麽急切。
  經過辦公樓的時候,鄭微的笑容在與人行道上迎麵走過來的一個人相遇後驟然消散無蹤。
  其實說不上巧合,陳孝正已經回來好幾個月了,在這幾個月裏,鄭微路遇何奕三次,李阿姨五次。中建大院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可她從來沒有在下班後偶遇過他,而這一次,她牽著另一個男人的手,不偏不倚,狹路相逢。
  他的外套搭在手腕上,手中還拿著一個厚厚的檔案袋,顯然是剛從辦公室下來,朝他住的11棟的方向走。他們發覺對方的時候已經離得太近,連半點收拾情緒的緩衝都沒有留下。陳孝正的眼睛落在鄭微的臉上,再慢慢降落到她和林靜交握的手,那眼神眼神如此直接,連掩飾都來不及。
  猶如黑白默劇裏的慢鏡頭,鄭微覺得這一瞬被切割成無數個蒼白的片斷,她看著陳孝正吸了口氣,目光破碎,而自己的手不自覺地從林靜掌中掙脫了出來,緊緊握拳,藏在了身後。
  林靜轉過臉來看了她一眼,她竭力微笑,點頭的時候脖子僵硬,但姿態應該無懈可擊,陳孝正卻連個禮節性的笑容都沒有給她,仿若不曾相識一般擦身而過,倨傲而冷酷。
  一切不過是電光火石間,她不該看得太清楚。
  怔怔地往前走了幾步,林靜的手指與她再度交纏,他指間的力度才讓她如夢初醒,“林靜……”她用力回握他,他淡淡一笑。這還是她熟悉的林靜,但又仿佛不是剛才笑著牽住她奔跑的那個人。

  第十九章
  回到住處,剛關上門,林靜便把她抵在門背,兩人激烈地肢體糾纏,購物袋散落在一邊。鼠寶好奇地挪了過來,它對成年人的打架不感興趣,伸出爪子在袋子裏搜尋它的妙鮮包。
  鄭微不顧一切地回應林靜的熱情,似乎透過彼此的體溫在求證些什麽,他扯著她身上僅有的衣物時,她喘息地製止了他,“不要在這裏。”她還不習慣在鼠寶麵前如此裸露。
  林靜打橫著把她抱回床上,直奔主題,鄭微推了他一把,欺身跪坐在他的身上,她上班時盤好的頭發披散下來,好幾縷垂落在他胸口,“讓我在上麵。”
  以往這種時候,林靜都樂得縱然她,這一次卻例外,他不顧她的抵抗,翻身將她壓在身下,挺身進入。在沉重的呼吸聲中,他說,“我還是喜歡這樣。”
  身體的疲憊讓鄭微早早睡去,恍惚間,她和林靜仿佛又開始了新一輪的愛欲糾纏,她在快樂中泥足深陷,即將忘記所有的時候,她忽然聽到一個聲音在喊她,“微微,微微……”
  她顫抖了一下,如墜冰窖,先前忘我的激情蕩然無存,睜開眼,發現自己竟然漂浮在雲端,而陳孝正卻在不遠處的峭壁半中央冷冷看著她。她慌亂地找尋東西蔽體,可是身邊不見寸縷,除了虛無縹緲的雲,就隻有林靜,隻有他能遮蔽她,所以她把林靜抱得更緊。
  陳孝正懸空掛在峭壁上,支撐他的僅僅是一根細得不能再細的繩索,他單手握緊繩索,風一吹過,搖搖欲墜,她看不清他的神情,隻知道那雙眼睛是幽深的,黑得看不見底。
  他說,“微微,如果我跳下去,你會不會傷心。”
  鄭微說,“你不會的。”
  陳孝正笑了起來,分離後,她再也沒有見過他這樣開懷的笑。“微微,我走到了這裏,終究差了一厘米。”
  他說完,手上的繩子驟然斷裂,整個人便如同斷線的紙鳶一般往看不見底的深淵墜落。
  “阿正!”她大叫一聲,痛徹心肺。彈坐起來,沒有懸崖,沒有墜落的人,隻有台燈昏黃溫暖的光線,和半靠在床邊正在筆記本電腦上敲著鍵盤的林靜。
  “怎麽了,做噩夢了?一頭冷汗。”他有些擔憂地替了抹了抹額上的汗水,她才發現自己的睡衣都被汗打濕了,黏在身後。
  “林靜,你別走。”她在他的安慰下躺了回去,手卻緊緊地抱住他的胳膊。
  林靜說,“我不走,隻不過還要趕一份報告。你先睡吧,聽話,不要想那麽多,就不會做噩夢了。”
  鄭微這才鬆了手,閉上了眼睛又睜開,“我剛才在夢裏有沒有說什麽?”
  林靜幫她把黏在額頭的頭發撥開,笑道:“你說你很愛我。”
  “騙人!”鄭微不信。
  “知道就好。”他把注意力轉回自己的筆記本上,“你什麽都沒說,快睡吧。”
  鄭微再一次入睡前,殘存的記憶裏隻有這橘紅色的燈光。她忘了自己有沒有說過,從小時候開始,這樣的燈光就讓她感到安心。
  清晨上班的高峰期,從二分到區檢察院約有25分鍾的車程,林靜習慣提前幾分鍾到辦公室,所以他通常都比鄭微起得早。出門的時候,鄭微還迷迷糊糊地賴在床上,林靜拍了拍她,“該起來了,再不起來連吃早餐的時間都沒有了。”
  鄭微含糊地“嗯”了一聲,聽見他走出去喂了鼠寶,然後說:“我接下來幾天可能都要忙到很晚,加班的話就有可能暫時不過來了,冰箱裏還有牛奶,你記得喝。”
  他關門的時候鄭微就清醒了,擁著被子坐在床上發呆。
  早上,鄭微在文印室門口等待的時候遇到了工會的李阿姨,一向關心她感情生活的李阿姨笑眯眯地說,“鄭微啊,今早上我上班的時候又看到你談著的那個男朋友去車庫取車,小夥子真不錯,長得一表人才的,也有禮貌,看見我這個阿姨老打量他,還跟我笑著打了個招呼。”
  這已經不是李阿姨第一次問起關於林靜的事了,鄭微不好說什麽,隻好使出萬能的微笑。
  李阿姨見她不說話,就一副了解的模樣說道:“還害什麽羞啊,你年紀不小了,身邊有個人再正常不過,現在又不是我年輕時候那會,結婚前牽牽小手都臉紅,社會風氣變了,住在一起的多得是,阿姨也不是什麽老古董。不過啊,你早有了這麽好的,一早就應該告訴我,省得我還老瞎操心,給你亂牽線……”
  文印室旁的小會議室門輕輕被打開,陳孝正站在門口客套地對李阿姨說,“李主席,麻煩您兩位盡量輕點聲,裏麵有個會議。”說完又重新掩上了門,回到會議室裏。

  第二十章
  李阿姨在單位裏是老資格,年輕一輩的公司領導,包括周渠在內都對她還算禮遇,陳孝正這幾句話口氣雖客氣,但言外之意頗讓人難堪。
  鄭微也覺得有些尷尬,正待回到文印室看看自己的文件複印好了沒有,以便盡快離開是非之地,是非之人。李阿姨扯了扯她的衣袖,有些訕訕壓低了聲音,虛指了一下緊閉的會議室大門說道:“在公司的內部網站上看到他的任前公示沒有?年輕人爬得快,不過這脾氣……算了,誰叫人家準備是領導了呢,我們就忍著點吧。”
  鄭微回到自己辦公室,剛把二十多份複印文件裝訂成冊,就接到了陳孝正辦公室打來的電話,“鄭秘書,麻煩你把我要的資料送過來。”
  鄭微暗暗慶幸自己正好將他要的資料文件整理完畢,便急忙抱在手裏,走過去敲了敲他辦公室的門。門是開著的,他坐在辦公桌後,聽到聲音,抬起頭來看他。
  鄭微在稱呼他的時候猶豫了一下,不知道還該不該叫他陳助理,任職公示已經張貼出來,如無意外,他七天之後就是二分的副經理,於是她選擇了和大多數人一樣及時改口,“陳副,你的文件在這裏,請您過目一下。”
  她把東西雙手放到他麵前,他若有若無地掃了她一眼。鄭微趕緊低眉斂目,等待他初步看過沒有問題,自己就可以順利撤離。
  鄭微聽著陳孝正緩慢地翻動紙頁的聲音,不知道是因為他確實看得很仔細,還是自己度秒如年,時間過得很慢,可是他始終不說話,她也沒有理由擅自離開。這個等待的過程過於漫長,當她終於忍不住看了看他翻閱的進度,正好發現他合上了文件,剛籲了口氣,整疊文件就被他單手推回了她麵前。
  “陳副,有什麽問題嗎?”鄭微有些不明所以。
  陳孝正沉著臉說道,“鄭秘書,文檔工作沒有任何技術要求,最要緊是細致,這個你應該明白的。”
  鄭微趕緊拿起一份翻看,果然,雙麵複印的文件,由於複印機卡紙,第六、七頁重複出現了兩張。她心裏懊惱自己沒來得及認真檢查一遍,趕緊承認錯誤,“對不起,我馬上重新裝訂。”
  陳孝正冷笑道,“重新裝訂是小問題,我不過是提醒你一句,如果你肯把投入到私人感情中的時間稍微放一點到工作中來,這個錯誤絕對可以避免。”
  這一句話堵得鄭微又羞又惱,自從周渠讓她協助陳孝正以來,她整整有一個星期,每天待在辦公室的時間超過十二小時,他要的東西往往臨時起意,又容不得有半點延誤,要不是趕得太急,也不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現在他居然當麵指責她為了私生活延誤工作,這簡直是再明顯不過的找茬。
  他靜靜靠在椅背上,仿佛在等待她的發作。鄭微確實有股衝動,想要把這推文件統統砸到他的臉上,然後指著他的鼻子破口大罵,“陳孝正,你算是什麽東西?”
  可是她忍住了,拋開在他職務在她之上不提,她也看出來了,他不過是想激怒自己,她越失態他就越得意,可她偏不讓他如願。於是鄭微畢恭畢敬地把他推亂了的文件整理停當,帶著點歉意地說,“不好意思,陳副,我昨晚上沒有睡好,所以檢查的時候沒有專心,下次不會了。”
  鄭微成功地看見陳孝正眼裏的平靜被打破,雖然麵上還是漠然的,可他每一絲細微的變化騙得了別人,卻騙不了她。她離開的時候,聽到他低聲問了一句:“你晚上會不會做夢。”
  她想起了昨晚自己夢醒後的一身冷汗,他墜落的那一刻,自己的痛的感覺是那樣清晰。但夢裏那個人跟眼前的他是同一個人嗎?現實中的陳孝正永遠不可能為了他生命中僅有一厘米的感情行差步錯。
  鄭微笑著回答:“我睡得很好。”
  中午的時候,鄭微下樓到飯堂吃午飯,正好看到辦公樓搞清潔的阿姨急匆匆地往六樓走。鄭微對這些清潔工、雜工一向和氣,彼此都算熟悉,這時並不是清潔的時間段,所以她問了一句,“阿姨,這個時候匆匆忙忙地去幹什麽?”阿姨見私下無人,偷偷對鄭微說道,“陳副經理把杯子弄破了,也不知道是怎麽摔的,聽說掌心都是血,現在好像在醫務室包紮。”
  鄭微“哦”了一聲,若無其事地去吃飯。
  看得見的傷口,遲早有一天會痊愈的。

  第二十一章
  一個星期後,陳孝正順利度過公示期,從任職文件下來的那一天起,他正式成為中建二分的副經理,也是中建曆史上繼施潔之後,第二個未滿三十歲的副處。他的事業潮平兩岸闊,風正一帆懸,樂於錦上添花的人自然不在少數,但是這個時候,誰也沒有心思大張旗鼓地慶賀,因為,檢察院正式對二分的三產公司盛通涉嫌非法經營,盛通總經理馮德生涉嫌職務犯罪一案正式立案調查。
  據說在調查前的幾天,馮德生還宴請過檢察院反貪局的粱副局長,飯桌上大家相談甚歡,一片太平之像。檢察院的這次出擊事先沒有任何風聲,主管調查的不再是一向負責中建這塊的粱副局長,而是剛從其他城區新調來的反貪局正職,姓劉。劉局長跟二分和盛通素無往來,性格也遠沒有粱副局長好打發,盛通在措手不及之下接受調查,勢如破竹,就像本來已經爛在心裏的蘋果,一刀切下去,滿目瘡痍。
  馮德生風光了很多年,其實背後背著一筆爛賬。行賄受賄、非法招投標這些都還是小問題,檢察院的切入點是放在盛通涉嫌非法轉移國有資產上的,一旦罪名落實,數目之大,不但馮德生再無翻身之日,就連二分都難逃關係。
  馮德生已經被行政拘留,檢察院的調查範圍雖然還隻限於盛通,但是二分乃至中建其他分公司紛紛自危。周渠讓財物部門連夜加班加點對賬目進行重新盤點,各種檔案、會議記錄都要重新整理,盡最大可能理清和盛通之間的關係。然而,盛通就像一個空殼,完全是依附於二分而存在的,其中千絲萬縷的聯係大家心知肚明,又豈是一時半刻可以撇清關係的。二分和盛通的關係並非特例,隻不過馮德生這些年太過張揚,檢察院此番行動也絕對不是臨時起意,必定是出於某種特殊的原因,又或者殺一儆百。
  中建枝蔭葉繁,隻要二分賬麵上做得周全,要度過這一關也並非不可能。那段時間,幾乎所有二分的相關人員沒日沒夜地加班,鄭微手上所有涉及盛通的會議記錄都必須調出來重做,周渠幾乎就把家安在了辦公室,領導那裏陰雲密布,她這裏自然小雨連連,跟在周渠身邊好幾年,鄭微還從來沒有見過周渠為了什麽事擔憂至此。她對財務管理那方麵了解得並不多,關於盛通的認知也僅僅止於它是二分實質上的下屬部門,周渠日夜憂慮,她自知也幫不上什麽大忙,唯有做好自己的本分。
  那天周渠和張副經理在辦公室談了很久,就連午餐都讓鄭微叫了外賣,鄭微敲門把外賣送進去的時候,聽到在敲門聲響起的那刻,裏麵隱約的談話聲立刻消失了。
  周渠說了“進來”,她才小心翼翼地推門進去,把盒飯放到茶幾上,周渠神色如常,張副經理盯著她看的時候,眼神裏卻全是戒備,鄭微咬了咬自己的下唇,沈默地退了出去。
  下午下班之後,張副經理已經離開,林靜打電話來,問她晚上有沒有時間,她說最近一段時間都會很忙。剛掛了電話,才發現周渠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在她的辦公桌前,說不出什麽原因,明明隻是一通再普通不過的電話,鄭微卻覺得心理有種異樣的感覺,仿佛剛才做的是一件見不得光的事情。
  周渠手指輕輕敲著她的桌子,斟酌著說道:“下午張副的態度你別介意,這個時候,你跟林靜的關係……不過我還是相信你分得清公私輕重的。”
  鄭微放好的手機,看著周渠,認真地說:“我跟他從來不談公事。”
  周渠有些倦意地坐在她對麵的沙發上,“我知道。不過這段時間也辛苦你了,公司現在狀況你也知道一些,說實話,現在那個企業經得起這樣細究。總部那邊不聞不問,如果檢察院苦苦追查,我的角色就會相當被動。”
  鄭微再三想了想,還是問道:“我還是不明白,如果二分是幹淨的,檢察院也無從下手。”
  周渠苦笑,“清濁的界定是很模糊的,二分和盛通之間關係就是國資企業最尷尬的部分。有時出發點是好的,但是……我也有錯,某種程度上,我確實縱然默許了馮德生。”
  鄭微說,“你明知道馮……”
  周渠點頭,“老馮這個人就是對身外之物太過貪戀。不過他說得對,沒有他,也就沒有我今天。”

  第二十二章
  兩人沉默了一會,周渠再度開口,“鄭微,你知道我為什麽把你招進中建,又把你留在身邊嗎?你的脾氣像足了我年輕的時候,性格中的那點率直是最難得,也是最容易吃虧的。以前我是個小技術員,一畢業就分到了工地上,總是太過於堅持我自認為的原則,結果同一批進公司的大學生都混得不錯了,我還在工地上熬,老馮是我所在項目部的經理,是他拉了我一把,然後我也慢慢學會了人情世故,才有今天。我看到你的時候,很容易想起以前的自己,可是我也很矛盾,一方麵希望你一直是那個率真的小姑娘,又擔心你過於單純的本性會吃我以前吃過的虧。不過,你比我過去聰明,很多事情應該比我年輕的時候更懂得判斷。”
  鄭微由衷地說,“我算不上聰明,隻知道沒有領導你,就未必有今天的鄭微,這些年你對我的關照我都清楚,隻是我沒有什麽能力,這個時候也不能幫到你什麽。”
  周渠笑著說,“今天張副經理居然有個很荒謬的提議,他說,以你和林靜的關係,應該……”
  鄭微暗暗一驚,就聽見他接著往下說,“我當時就讓老張立刻打消這種念頭,雖然林靜是坐鎮在反貪局之後的直接領導,但是公是公,私是私,他未必會徇私情,我也不會讓你難做。”
  鄭微無意識地擺弄手裏的筆,遲疑地說道“我從來不問他工作方麵的事。”
  周渠站了起來,“我知道的,跟你說這件事隻是想告訴你,即使張副經理或者誰跟你提起這件事,你直接拒絕就好。下班了,你也加了好幾天班,早點回去吧,工作歸工作,生活還是要繼續的。”
  幾天之後,檢察院正式要求二分將五年之內所有財務檔案移交審查,那天,辦公樓來了七八個穿著製服的檢察官,都是陌生麵孔,林靜不在其中。鄭微記得她的衣櫃裏也有這麽一套藍色的製服,不過他平時大多數時候都是便裝打扮,如果他今天也這付行頭出現在二分,她都不知道自己應該如何處之。
  檢察院帶走的檔案足足裝了十來個大紙箱,周渠也被請去談話、協助調查。從檢察院那幾輛白色的車子停在辦公樓前開始,整個二分上下人心惶惶,說什麽的人都有。比起對未來的憂慮,鄭微更擔心周渠,她害怕這個對自己而言亦師亦友、給過自己無數提攜和關照的人陷入泥潭。
  下班的時候,她不願再見到一個個向她打探消息的同事,於是選擇從辦公樓後門繞回她住的地方,避開下班的人潮。二分辦公樓的後門正對著大院的一個魚池,鄭微經過的時候,看到何奕正跟一個年輕的女子站在一起,不知道說些什麽。從身形和打扮上看,那女子並不是韋少宜,走近了,鄭微才覺得她十分麵熟,原來是中建過去的總經理秘書施潔。
  何奕看到她有些驚訝,打了個招呼,就指著施潔說道,“施潔你還認識吧,她以前是我爸的秘書,找我有點兒事。”
  鄭微現在沒有心思理會他突兀的解釋,對施潔笑了笑,就從他們身邊走了過去,經過施潔身旁時,淡淡的香水味兒飄進了鄭微的鼻子。
  鄭微停步轉身,對施潔說,“施秘書,你的香水味兒我很喜歡,能告訴我是什麽牌子嗎?”
  施潔精致的唇角往上勾了一下,“RUSH2,我也很喜歡,看來我們的喜好很相近。不過現在我已經不是施秘書,我辭職了。”
  鄭微不記得自己是怎麽跟何奕、施潔道別的,這一天的變故太我,RUSH2的香水味兒讓她頭痛欲裂。
  RUSH2就是鄭微在施潔身上聞到的香水的牌子,這樣的香調在鄭微生日那夜,也就是跟林靜的第一夜,曾經在林的身上聞到過,雖然她有些醉意,可以始終對這個味道銘記在心,也許她心中一直是存有疑問的,隻是沒有說出來,畢竟林靜也沒有追究她的過往。但是,在施潔身上聞到這股熟悉的味道後,她所有的不安全感都被點燃,她害怕最信任的林靜也騙她。施潔的身份不同於別人,她是何緒山以前的秘書,如果林靜跟她有染,就有可能不僅僅是男女關係那麽單純了。鄭微是周渠的秘書,林靜在接近過施潔之後再接近她,鄭微此時的頭痛欲裂除了不自覺地吃醋,更多的是害怕林靜的用意不單純。
  (RUSH2的中文名叫狂愛,是2001年Gucci推出新款女士香水
  香調:花香調
  前味:水仙、鈴蘭、棕櫚木
  中味:鳶尾花、玫瑰、梔子花
  後味:黑醋栗、麝香、橡苔
  延伸rushfamily而來,“rush2是anotherone”,TomFord說,相對於前者的、配合前者而來的、另一個選擇。2代表著相輔相成、卻也是衝突對立,更重要的-意猶未盡。不過有別於東方調rush以鴉片花為主香的濃鬱、宛如力量聚集在一個點上,腎上腺素瞬間爆發,SingleNote的rush2混融三種香調質感:明麗(radiant)-水仙、鈴蘭、棕櫚木;性感(sexy)- 尾花、玫瑰、梔子花;媚惑(glamorous)-黑醋栗、麝香、橡苔,結構分明,聞起來清透許多。透明粉紅塑膠方形外瓶包附內嵌式噴頭透明內瓶,宛若建築型式充滿簡潔之美,從各個層麵滿足粉紅(pink)、清透(transparent)、赤裸(naked)、結構分明(structure)等風格keyword,與Gucci2001S/S係列服裝相呼應。)

  第二十三章
  回到住處,鼠寶喵喵地叫著在鄭微腳邊繞圈,似乎在暗示她像往常那樣給它揉肚子,鄭微無心理會它,她覺得自己應該是感冒了,頭暈,喉嚨微微發疼,整個人莫名的疲倦。
  她在床頭的置物欄裏翻找著維C銀翹片,每次疑似感冒的時候,吃這個就特別有效,可是把整個置物欄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有找見,她上個星期明明讓林靜買了,她親手放在置物欄裏的。
  萬般無奈之下,鄭微撥通了林靜的電話,過了好一會他才接起。
  “微微,有事嗎?”
  她無心寒暄,直接問,“你看見我的維C銀翹片沒有,到底放哪去了。”
  “好端端地吃藥幹什麽?”他的聲音壓得很低,鄭微仿佛還聽見有透過話筒說話的聲音, 看來她電話打得不是時候,他正在一個會議上。於是她草草說:“你告訴我你放哪就行了。”
  林靜說:“維C銀翹片應該在衣櫃旁邊的那個藥箱裏吧。”
  鄭微拿著電話走到藥箱旁邊,果然看到自己想找的東西放在最上麵。林靜繼續問,“你吃飯沒有,不舒服最好去看醫生……”
  她莫名煩躁地打斷了他的話,“你別管我,下次不要亂動我的東西。你開會吧,我掛了。”
  一次吞了四顆維C,鄭微拉上窗簾,衣服都沒換,倒頭睡在床上,過了一會,她又打開了林靜帶過來的那盞台燈,在熟悉的光線中,她昏昏睡去。
  不知道睡了多久,連夢都沒有。她感覺到有雙手在觸摸自己的額頭,才醒了過來,慢慢睜開眼睛。果然看到林靜坐在床沿,用手試探她的體溫。
  “還好沒有發燒,怎麽了,哪裏難受,吃飯了沒有?”
  鄭微不說話,就這麽躺在床上。睜大眼睛看著他。
  她的目光讓林靜覺得有些奇怪,“是不是有什麽事?”
  鄭微抱著頭坐了起來,“沒事,可能是昨晚上著涼了,頭有點疼。”
  “難怪,電話裏聽你聲音沒精打采地,脾氣又特別壞,藥找到了吧,我上次不是跟你說過都放在藥箱裏了嗎。”
  她隨口說。“有嗎?我不記得了。你開完會了?”
  林靜說,“整天文山會海的。下了班還開個不停。也沒有什麽重要的事,我就回來了。那邊有我路上買地餛飩。我記得你一生病就喜歡吃這個。”
  他把還冒著熱氣的餛飩拿了過來,看見她低頭,眼睛紅紅的樣子,伸手就去揉她的頭發,“不想吃?”
  “我不餓,林靜……”
  “嗯。”他應了一聲,卻不見她說出下文,就笑了起來,“你這個樣子讓我心裏有些發毛。”
  鄭微用手理了理自己地頭發,突然就精神了起來,“我現在頭不疼了。林靜,你幫我做件事好不好?”
  林靜摸了摸下巴,“我可不可以先知道是什麽事?”
  “不會要你上刀山下火海,不用怕。”她指了指對麵的衣櫃,“你穿上那套製服給我看看行嗎?”
  林靜說,“你又怎麽知道我害怕地是上刀山下火海?哪套製服?我上次從幹洗店拿回來放在你這裏那套?”
  鄭微點頭,笑著推他,“快點,穿給我看,別那麽多廢話。”
  “這有什麽好看的?”林靜搖頭,不過還是從衣櫃裏把製服拿了出來,“現在穿?你又打什麽主意?”
  鄭微抱著枕頭盤腿坐在床上,歪著頭笑道,“你難道沒有聽說‘製服的誘惑’?”
  林靜差點都跟不上她的跳躍思維,愣了一下,就開始微笑。“這有什麽難?”
  鄭微看著他解開身上衣扣,脫去上衣,換上藍色的製服,還不忘指手畫腳地說,“褲子!褲子!都換上。
  林靜依言照辦,他看著鄭微,四目對望,空氣中頓時有了曖昧的味道。
  他整理好了著裝,走到她麵前,“滿意了嗎?”
  鄭微自上而下地打量他,“我是想看看你另一麵的樣子。”
  製服很合身,穿在林靜的身上,讓他原本溫厚恬和的氣質平添了幾分銳氣和英氣,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胸前徽章地緣故,連他的眼神都襯映得有些許淩厲,鄭微想像著他坐在審判席上地時候,應該也是冷酷而剛硬地。
  然而,當他笑起來時,先前地冷硬消失殫盡,“好看嗎?”見慣了林靜成竹在胸地模樣,鄭微很少見他像現在這樣,帶著一些不確定,就像等待大人肯定的孩子。
  “你應該相信林副檢察長披塊樹葉在身上也是好看的。”鄭微的誇獎讓林靜臉上的酒窩愈發明顯,他晃了晃手中的領帶,“還需要係上這個嗎?”
  鄭微探過身去,接過領帶,扯鬆了套在他的脖子,然後微笑仰視他,雙手不期然地在領帶末端稍稍用力一拽,他整個人被拉得更貼近她,還不等林靜做出反映,鄭微順勢就吻上了他的唇。林靜心裏也許早對這旖旎的一幕有所準備,然而抱著回吻她的時候仍然激動得有些失控。她很快扯亂了他整齊的製服,他把她麵對麵地抱著跨坐在自己身上,一邊享受她的上下其手,一邊滿足到歎息,“這是用行動對我的讚美嗎?”
  鄭微加重一點力道啃咬他的肌膚,帶著笑意說,“不,這是我對你的審判。”
  林靜低低地呻吟,“那我甘願伏法。”
  鄭微從來沒有這樣取悅過他,他被她帶入幸福地頂端,閉上眼,霞光綻放,直至兩人洗去了身上的汗水,光裸地相擁在狹窄的單人床上,那點光便化作了繾綣的火苗。鄭微依偎著林靜,感覺他的手漫無目的地在她身上輕撫,溫柔如同羽毛。
  她把身體靠得與他更緊密,用手掌去磨蹭他有點刺刺的胡渣,忽然幽幽地問,“林靜,你也這樣抱著過別人嗎?”
  林靜的手慢慢地停了下來,過了一會,才笑著說,“我可以理解為,小飛龍也為我吃醋了嗎?”
  鄭微從他的懷裏抬起頭,“我想知道。”
  他作思考狀,“女性朋友當然是有的,不過那都是以前的事情。”
  “女性朋友?”鄭微笑了起來,“跟我一樣的女性朋友?”
  林靜終於開始認真地撐起身體看著她,“別用跟你在一起之前地事情來苛求我好嗎?這樣並不公平,就連法律也都是沒有追溯性的。”
  鄭微說,“你別誤會,我不是要追究你的舊事,我也沒有這個立場,隻不過忽然好奇,你記得她或者她們的味道嗎?你愛過她們嗎?”
  他若有所思地看著她說:“我們一生裏有可能遇到很多人,有時正好同路,就會在一起走一段,直到我們遇到了真正想要共度一生的那個人,才會把餘下的旅途全部交給這個人,結伴一起到終點。”

  第二十四章
  “你的意思是說,在沒有找到最後那個人之前,沒有愛你也可以讓一個女人暫時做你的旅伴,共同一段再分道揚鑣?如果在一起不一定是因為愛,那總有讓你們走到一起的原因吧,各取所需?”
  “微微,你是不是聽到了什麽不實的流言,還是有人對你說了什麽?”林靜開始麵露憂色。
  “應該有人跟我說什麽嗎?”鄭微笑得無邪,“沒有人跟我說過什麽,隻是我突發奇想。”
  林靜說,“一個人走得太久了,難免會孤單。我承認在我還沒有肯定要跟誰度過一生之前,如果有人提出跟我暫時結伴走一段,而這個人各方麵條件都合適的話,我可能不會拒絕。至於愛,我的愛分量不多,所以不是我要的那個人,我沒有辦法給。”
  鄭微給了他一個佩服的表情,“你的愛真是收放自如,不知道誰才能有幸得到你珍貴的感情。”
  林靜假裝聽不出她話裏的嘲弄,輕撫她的臉龐,“這個人是誰,其實你心裏知道。”
  鄭微的笑容裏帶了幾分悵然,“一輩子那麽長,一天沒走到終點,你就一天沒辦法蓋棺論定哪一個才是陪你走到最後的人。有時你遇到了一個人,以為就是她了,後來回頭看,其實她也不過是這一段路給了你想要的東西。林靜,我說得對嗎?”
  林靜避而不答,“為什麽今晚上有這麽多問題?”
  “因為我忽然感到害怕。”
  “怕什麽?”
  “怕人心裏藏著的秘密和欲望。”
  林靜躺回她身邊,看著天花板,鄭微不再說話,呼吸漸漸清淺,就在林靜以為她快要睡去的時候,她喃喃地問了一句,“周渠會坐牢嗎?”
  “這就是你今晚對我熱情的原因?”有那麽幾秒,鄭微仿佛覺得林靜的語氣裏有說不清的失落,但他很快恢複如常,“如果我說,這個問題我沒有辦法回答你,你會不會很失望?”
  讓他意外的是,鄭微搖了搖頭,“不會。”
  周渠高估了她,但她有自知之明。在男人的世界裏,女人其實隻是一片點綴的白雲,他偶爾會讚歎它的無暇和美好,也會對它留戀,但決不會為了它而放棄浩瀚的天空。當然,還有更聰明一些的男人,可以踏著雲彩疊成的階梯一步登天,又或者在風雨來臨之前,希望在雲下得有片刻安身之地。
  鄭微說,“你有沒有聽說過一句話,企業就像樹,沒事你別老搖晃它,否則它很難長得枝繁葉茂。”
  林靜淡淡地說,“但是如果這棵樹爬滿了蟲子,不搖晃它隻怕枯死得更快。”
  “哪一棵樹上沒有蟲子,你們現在挑中的是難道是蟲患最嚴重的一棵?”
  林靜沒想到她會問這個問題,他沉吟片刻,“沒錯,它的確不是最嚴重的一棵,但是誰讓它長到了森林的邊緣?”
  鄭微點頭,慢慢說道:“那每次將一棵樹晃倒之前,先摘下它的一片樹葉,就是你一貫的作風?”
  林靜陡然變色,從床上坐了起來,呼吸也變得急促,眼裏的怒意一閃而過。鄭微倔強地直視著他,他緊緊抿著唇,別開目光,最後俯身拾起了掉落在地上的衣服,一邊往身上穿,一邊漠然說道:“你要這樣想也沒有辦法。”
  鄭微也坐了起來,看著他整理好了自己,把鑰匙抓在手中。他走到門口,又折了回來,半蹲在床沿,讓視線於鄭微平行,“微微,你可以盡情指責我,但你把我看成過要陪你一輩子的那個人嗎?你何嚐不是把我當作一塊浮木,希望有個人陪你走過最灰暗的一段。我敢說,我至少想過要跟你走到最後,但你沒有。”
  他說完就站直了身子,“我有事還要趕回去,你早點休息。”
  “林靜。”她叫住他。林靜幾乎是立即停住腳步,卻沒有轉身,隻聽到鄭微在他身後問道,“最後一個問題--你愛我嗎?”
  這是個全世界最愚蠢的問題,也是全世界女人最喜歡追問的問題。男人總笑女人無聊,女人其實也自知問出來太傻,但她們還是會一次又一次地尋求個答案。為什麽?因為人心隔肚皮,因為女人太在乎,因為她們從另一顆心上找不到帶給她們足夠安全感的證據。即使男人給出的答案大多虛無,但她們需要那一秒的慰藉。
  林靜說,他想過跟她走到最後,鄭微是相信的。可她發現自己居然會在意,他許諾的一生是因為他千帆過盡才想要重拾回憶的美好,還是她隻不過恰好是正確的時間裏那個正確的人。
  林靜回答,“如果你心裏不相信,我給多少次肯定的回答又有什麽用?同樣的問題,你又愛我嗎?”
  也許這才是成年人的感情,放在天平上小心計量,你給我幾分,我還你多少,我們可以付出的東西是那麽有限,再也經不起虛擲和揮霍。而年少時不計代價去愛的我們又到哪裏去了?
  鄭微失望了,她的失望不僅是源自於林靜,更源自於自己,她把她的最重要的珍寶弄丟了,回過頭想要去找,才發現竟然不知道它是什麽時候離她而去的--這件珍寶的名字就叫“勇氣”。
  背對著她的林靜同樣沒有等到一個答案,於是他說,“我過幾天過來的時候再打電話給你。”
  “過幾天你沒有必要過來。”鄭微感覺到他微微驚訝地側過身。
  “理由?”
  “因為那幾天正好是我的經期。”
  他走了,謙謙君子的林靜、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林副檢察長關門的聲音重得讓窗戶的玻璃嗡嗡作響,受驚的鼠寶尾巴炸開地躲進了床底。鄭微曾以為沒有人可以激怒林靜,原來他也不過是個有血有肉的普通人。
  她開了燈,連這最愛的燈光也暖不了她。

  第二十六章
  “阮阮,你該慶幸跟他結婚的人不是你,他那點配得上你。我要是他,就時區地徹底消失再你麵前,居然還特意打電話來告訴你婚訊,真是太不要臉了,對了,他打電話不會還有別的事吧?”
  “他說,結婚之前,很想再見我一麵。”
  鄭微用力一拍桌子,”簡直是無恥,這種要求也提得出來,瘋了才會去!阮阮,你肯定會拒絕他是吧?”
  阮阮往後靠在椅背上,說出的話讓鄭微目瞪口呆,“微微,你說得沒錯,瘋了才會去……可是我想去。”
  鄭微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你要去見他?為什麽呀?見了麵又能怎麽樣?不行,你不能做傻事,就算你不打算要吳江了,也不能找趙世永呀,你忘了他以前是怎麽對你的嗎?一個男人一時不負責任,一世都是這樣。何況你還有了孩子,你跟他去了,孩子怎麽辦?”
  阮阮理解鄭微的激動,她低下頭去笑了笑,“你先別急,我沒打算拋夫棄子地跟他去做亡命鴛鴦,你忘了,他也是快要結婚的人了。我隻不過想要去看看他,當初離開的時候太過倉促,總覺得很多事情都還在心裏,見一麵也好,就當說聲再見。我們說好在S市就見一麵,然後各自回到原來的地方。”
  鄭微茫然,她曾經以為阮阮的心就是一口古井裏的水,原來隻不過把波瀾藏在了看不見的地方。“見一麵又能怎麽樣,你一向理智,難道連這個問題都看不明白?”
  阮阮抬頭看鄭微的時候,有一滴淚順著臉頰滑落下來,當初失去孩子時那麽慘痛,她也沒有流淚。“見一麵是不能怎麽樣,我也沒有想過要怎麽樣。四年了,我過得不壞,也以為自己已經忘了他,可在接到他電話的時候,我才忽然又覺得自己的血是熱的,才覺得我的心還會跳。他即使有千般不好,萬般辜負,畢竟是我愛過的人,除了趙世永,我再也愛不了別人了。微微,我理智的太久,如果我一生都要這麽過下去,趁我還沒有老到雞皮鶴,趁他還沒有成為別人的丈夫,我想要好好看看他,然後才能回來,死心塌地繼續做一個好妻子,好媽媽,直到老死。你能明白嗎?”
  鄭微垂下頭去沉默,如果她不明白,也不會覺得淒涼。愛情是足以焚身的烈火,不管是聰明人還是笨蛋,愛上了,都成了飛蛾。誰都知道飛過去會成為飛灰,但那又怎麽樣,百年之後,不管燃燒過與否,我們都將成為塵土。
  “什麽時候走?機票定好了沒有?”她說服自己,阮阮的覺得也許是對的。
  阮阮擦幹眼淚笑著說,”我坐火車去。就像以前那些周末一樣坐三個小時火車去看他,這也是最後一次了。明天就走。?
  “那吳江那邊會不會介意?”鄭微有些擔憂。
  阮阮說,“我說去看個朋友,他是不會追問的。”
  阮阮抬頭看鄭微的時候,有一滴淚順著臉頰滑落下來,當初失去孩子時那麽慘痛,她也沒有流淚。“見一麵是不能怎麽樣,我也沒有想過要怎麽樣。四年了,我過得不壞,也以為自己已經忘了他,可在接到他電話的時候,我才忽然又覺得自己的血是熱的,才覺得我的心還會跳。他即使有千般不好,萬般辜負,畢竟是我愛過的人,除了趙世永,我再也愛不了別人了。微微,我理智的太久,如果我一生都要這麽過下去,趁我還沒有老到雞皮鶴,趁他還沒有成為別人的丈夫,我想要好好看看他,然後才能回來,死心塌地繼續做一個好妻子,好媽媽,直到老死。你能明白嗎?”
  鄭微的手機在包裏震動,她心念一動,接起來卻發現是好一段時間沒見了的老張。老張同學在校時成績不怎麽樣,一不留神還留了級,出到社會上卻如魚得水,混的風聲水起。他不像大多數同學校友一樣,畢了業就削減了腦袋往大公司裏鑽,而是幹起了倒賣建材的行當,開始的時候隻是小打小鬧,風裏來雨裏去地混個糊口,但是他頭腦靈活,交際廣泛,為人又仗義豁達,在建築行業,好人脈就意味著錢財,所以這幾年老張的買賣做得越來越大,儼然已經是小老板的模樣。他讀書比鄭微他們晚,又在學校耽擱了一年,現在已經快三十的人了,還是一付吊兒郎當的模樣,女朋友倒是走馬燈一樣的換,就是定不下來。
  鄭微跟老張一向投緣,這幾年也沒斷了聯係,總是隔三差五地出去一起喝喝小酒。在鄭微相親不斷失敗的那段時間,老張還和她開玩笑地約定,要是再過十年,他未娶她未嫁,就幹脆兩人湊合著過日子,好歹也算肥水不流外人田。
  老張說,“我剛才在左岸的一樓大廳看到一個人背影很象你,當時跟客戶在一起,正想叫住你,一轉頭人就不見了。你現在是不是在左岸?”
  鄭微說,“那你應該沒看錯人,我在二樓吃飯,跟阮阮在一起。”
  “正好我剛喝了一輪,肚子裏除了酒精別的什麽都沒有,要不我過去跟你們挨個桌邊?”老張一點也不客氣。
  “你等一下啊。”鄭微捂住電話,笑著對阮阮說,“是老張那家夥,這麽巧也在左岸呢,說要跟我們一起吃飯,你看怎麽樣?”
  阮阮說,“這有什麽關係,畢業後我都沒再見過老張了,快叫他過來把。”

  第二十七章
  老張風風火火趕到的時候,阮阮的臉上已經不見淚痕,他一坐下來,就誇張的看著阮阮,“今天真有福氣,兩大美女陪我用餐,阮阮,好幾年不見,越來越美麗動人了,讓哥哥我後悔當初沒下手啊,不過看你過得不錯,我也就放心了。”
  鄭微指著老張說,“你放什麽心呀,真當你是賈寶玉了?飯還沒吃,口水就流了一地。”
  阮阮隻是笑。
  老張嘴裏含著剛點的飯菜,不忘對鄭微說道,“微微你可是比我上次見你瘦多了,女孩子還是要有點肉好,抱上去都舒服。”
  “別狗嘴裏吐不出象牙。”鄭微白了他一眼。
  有老張在中間插科打諢,時間過的很快,阮阮看了看表,“我看我的先回去了,要不你們繼續聊,我先走一步?”
  鄭微說,“對哦,你明天還要趕火車,我跟你一塊走吧。老張,你繼續花天酒地去吧。”
  “這哪能呀。”老張也站了起來,“我送你們回去。”
  “你都喝酒了,還能開車嗎?”鄭微表示懷疑。
  老張哈哈的笑,“離喝醉還遠著呢。別跟我客氣啊,跟我客氣就是不把我老張當人看。”
  鄭微無所謂,阮阮也不是矯情的人,她腳傷剛恢複,並沒有自己開車。
  下樓的時候,老張也看出阮阮行動還有些不便,就問起了原委,阮阮如實說是在家摔了一跤,老張心疼咂舌的樣子讓鄭微笑了很久。
  “我要是把這麽好個女人娶回家,非天天捧再手裏不可,就算是要摔跤,我也得做人肉墊子,哪舍得讓你磕著碰著。”
  阮阮說,“那你也趕緊找一個吧,世上的好女人多著呢。”
  老張嬉皮笑臉的說道:“男人一旦見過了玫瑰,其餘的女人都是野草了。對了,阮阮你明天什麽時候的火車,我送你吧。”
  “不用不用,何必麻煩呢,我在樓下叫車就行了。”
  老張取了車出來,先把阮阮順利送回了家,然後再把鄭微兜到她宿舍樓下。
  鄭微下車前,老張熄了火,閑聊般的說道:“前一段時間我在一個招投標會議上遇到了阿正,才知道你們現在居然在同一個地方上班,也夠難為的了。那天我請他喝酒,順便恭喜他榮升,結果他喝得一塌糊塗。你是知道他這個人的,什麽事都放在心裏,偏偏對自己要求的太多,能讓他難受成這樣的人,我看也沒有多少了。”
  鄭微不怎麽想聽,“別跟我說這個,沒意思”
  “說實在的,我算是一直看著你們兩個過來的,阿正和你都是我老張的朋友,我不想多事摻和,也沒有把你們硬送作對的意思,隻不過看到朋友不開心,就覺得自己心裏憋得慌。聽說你又找了一個,那男的還是檢察院的?哎,要我說啊,好的話就趕緊定下來吧,女人最要緊歸宿好,你要是過得好,把婚給結了,那邊也好斷了個念想。”
  鄭微嗤笑,“得不到才會念想,送上門去他未必真的會要。功名利祿在手,就偶爾額搓歎往昔,有些人,要的也僅僅是念想而已。”
  “你也別惱,那天他喝多了之後,我就是這麽勸他的,男人嘛,誰沒個初戀忘不了,你猜他怎麽說,他吐字不清的說那不是他的初戀,是末戀。我想了好一會才明白過來,你說他這麽心高氣的一個人,弄成這樣,不是造孽嗎?”
  鄭微在臉上抹了一把,“老張,你車上空調開的太涼了,我上去了,你回去小心點,沒事別喝那麽多,小心沒娶老婆就喝死你。”
  老張大笑:“我這樣的人要是娶了老婆才是暴殄天物呢。回去吧,下回再一起吃飯。”
  G市開往S市的城際列車還是在下午六點多始發,大約到了上車的時間,鄭微給阮阮打了個電話。阮阮說她已經到車上了,出門的時候在小區門口遇到了老張,非把她送到了車站,再親自送到月台。
  “那我就放心了,你的腿,還有肚子裏的寶寶都要留點神。早去早回吧,趙世永要是敢欺負你,你可別給他機會啊。”鄭微說。
  “沒事的,別想的那麽可怕。車要開走了,我回來後再打電話給你。”火車的汽笛聲在催,阮阮的聲音是愉悅而輕快的,這讓鄭微覺得仿佛時光倒流到當年,沉浸在愛情甜蜜裏的阮阮風雨無阻地去趕她的火車。
  這時鄭微也開始覺得,即使她赴的是一個沒有意義的約會,但為了這一刻的快樂,還有什麽不值得的?
  仿佛心靈相同一般,阮阮在掛電話前輕輕說了一句,“微微,我現在覺得幸福。”
  鄭微在大院食堂裏解決了自己的晚餐,回去洗了個早澡,就躺在床上用筆記本電腦看電影。很奇怪,千看不厭的《大話西遊》這天晚上也沒能讓她笑出聲來,心裏莫名地悶的慌。
  紫霞仙子說:“我猜中了開頭,卻猜不中這結局。”鄭微迷迷糊糊地睡去,夢裏輾轉不安。
  半夜,手機鈴聲將鄭微驚醒,本來就睡的很淺,靜悄悄的夜裏突兀的音樂聲更讓她莫名地心驚。
  鄭微最怕半夜的電話,總覺得那是什麽不好的事發生的先兆。上一次午夜被電話驚醒,是媽媽在家裏胃出血,被送到醫院急救,現在想起來還驚魂未定。但是她更不想關機睡覺,總害怕會錯過什麽。
  手機屏幕顯示的是陌生的電話。
  “請問,是鄭微鄭小姐嗎?”電話那頭是個陌生男人的聲音。鄭微的心像是被鼠寶的爪子撓了一下,“我是,你是那位?”
  “我是XX公安局XX分局的幹警,請問你是不是阮莞的家屬或朋友,她現在人在XX醫院,傷的很嚴重,你的號碼是她手機裏的最後一條通話記錄,能否麻煩你代為通知她的家屬,盡快趕到XX醫院急診室。”
  鄭微的腦子哄的一聲,後麵那個幹警說了什麽完全聽不清楚了。她所有的不安的預感在這一刻都得到了印證,跌跌撞撞地披上外套,抓起包就往醫院跑。
  上了出租車,司機問,“請問要去哪裏?”
  鄭微機械地回答,“XX醫院,麻煩快一點。”
  司機在後視鏡看到她的模樣,問了句,“小姐你沒事吧?”
  “我有什麽事?”鄭微嚇了一跳,這才發現自己整章臉都是濕答答的。不會有事的,誰都不會有事!阮阮這樣的一個人,老天也會庇護的。
  她這才想起要給吳江打電話,阮阮所在的醫院並不是吳江工作的地方,他接到電話也下了一跳,說立刻就會趕過去。
  鄭微一路飛奔到急症室,手術室裏的燈是亮著的,門口站著好幾個帶著大蓋帽,穿著不同警服的人。
  “阮莞是不是在裏麵?”鄭微白著一張臉問。
  幾個大蓋帽對望了一眼,其中一個看上去像是負責人的人打量了鄭微一會,“請問你是……”
  “我是鄭微,她的好朋友,她到底怎麽樣,不會很嚴重吧?到底出了什麽事,她在上火車前還是好好的。”
  那個負責人神情嚴峻地把事情的原委跟她說了一遍,其實過程很簡單,火車開到將近一個多小時的時候,鐵路公安局的警察在車廂裏發現了一名重案通緝犯。在逮捕的過程中,那名歹徒竭力反抗逃脫,並且手重持有凶器。參與圍捕的幹警中有一名年輕的警官,年輕衝動,一時情急之下居然不顧規定在人群密集的車廂裏開了兩槍,一槍正中歹徒後背,另一槍則不偏不倚地射中了在慌亂的人群中閃躲不及的阮阮。
  “這是我門工作的重大失誤。真的很抱歉。開槍的幹警已經被拘留,一聲也在對阮小姐進行全力的搶救,關於這件事情,我門一定會給家屬一個交待。”
  鄭微欲哭無淚,警匪追逐,槍戰上演,這是多麽遙遠的事情,好像隻應該出現在電視劇裏。而她和阮阮都隻是普通人,平凡地生活,掙紮地去討一點幸福,然後甘之若怡,這種事情怎麽可能發生在她身邊,發生在她最最要好的朋友身上。槍傷!阮阮那麽柔弱的身體,還懷著剛滿月的孩子……她靠在急症室的牆上,止不住地瑟瑟發抖。
  “鄭小姐,還好吧”她在朦朧的視線中看著重疊的焦慮麵孔。
  “車上那麽多人,為什麽偏偏是她?”子彈是不張眼睛的,難道老天也看不到嗎,這樣對待一個懷揣著最後一點甜蜜的女人又是為什麽?
  鄭微手忙腳亂地擦眼淚,心裏默念:定可以度過這一關的,阮阮是這樣,孩子還是!
  她沒有宗教信仰,但是所有的神佛不都應該站在善良的人這邊嗎?
  手術室的燈終於滅了,白大褂上血跡斑斑的醫生走了出來。鄭微屏住呼吸,聽到醫生清晰地說,“很抱歉,子彈嵌在心髒三尖瓣膈瓣,我們通過手術切開右房後,發現彈殘片沒入心髒表麵難以取出,病人送來的時候已有心包填塞心源性休克,由於彈頭引起的室顫,最後還是搶救無效,請問那位是死者的親友?”
  “鄭微心裏有一麵鏡子,被人重重一擊,震耳欲聾的巨響之後,是無數細碎的破裂聲,延綿不絕。
  醫生的嘴巴一張一合,她隻聽懂了一個詞:死者!美麗通透的阮阮,陪著鄭微走過青春歲月的阮阮,成了醫生口中的”死者“,鄭微第一次發現,白色原來是世界上最絕望的顏色。
  身邊的大蓋帽臉色也變了,有的相互交頭接耳,有的在跟醫生交涉,還有的似乎在安慰。鄭微渾然未覺,指甲牽進了掌心的肉裏,痛也是鈍鈍的。她在短暫的靜默後爆發出了一聲滲人的號哭,她的阮阮,她對幸福的那點期待,再也回不來了。
  鄭微不顧一切地痛哭,迸發的眼淚能否把心中的苦痛衝刷之稀薄?每天都有人死去,每天都有願望無疾而終,但是不應該是阮阮,她本應該過著最平靜的生活,現在卻為了一個完全沒有理由的意外死在了手術台上。
  熟悉的電話鈴聲在正鄭微對麵的那個警察手裏想起,“……我們都是好孩子,最善良的孩子,相信著愛能永久啊……”這首《我們都是好孩子》是阮阮最喜歡的一首歌,還是鄭微替她下載的手機鈴聲。
  那個警察打開手機,“是一個叫趙世永的打來的,你要不要接一下?”
  鄭微這才想起了也許還在S市苦苦等待的趙世永。“我接。”她拿過電話,“喂”了一聲。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痛苦,讓他的聲音改變,趙世永居然分辨不出電話那頭並非阮阮,他吞吞吐吐第說“阮阮,對不起,我未婚妻和媽媽今天突然到我這裏來,我現在暫時去不了S市了,你能不能等我一天,我明天馬上飛過去,一定要等我……”
  如果趙世永此刻站在鄭微的麵前,她好不懷疑自己克製不聊撕碎他的欲望。
  “你沒來!”
  是他給了阮阮一個不得不赴的約定,而他居然沒有來。鄭微在流著淚長長的歎息。
  趙世永終於聽出了不對勁的地方,“你不是阮阮?鄭微?是鄭微嗎?阮阮在哪裏?她是不是不想再聽我的電話,你告訴她,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讓她等我。”
  “她等不了你了。”鄭微咬著自己食指的關節,才能讓聲音連貫。
  “你是在哭?出了什麽事?”趙世永也開始害怕。
  “阮阮她死了。”
  電話那端安靜的詭異。
  鄭微忽然哭不出來了,這就是阮阮愛著的男人,她飛蛾撲火就是為了這樣一個男人?他甚至不配做火焰,隻不過是一捆半幹不濕的廢柴!然而如果阮阮還在身邊,她會不會也隻是苦笑著說:“是我決定要去見他的,沒有人逼過我,他有什麽錯?”
  鄭微對趙世永說:“你害怕了嗎?不要怕,她是死在火車上的一場意外,跟你沒有半點關係,在法律上你沒有罪,就連在道德上,誰也譴責不了你,你隻不過是有事不能來,即使你來了,她也永遠到不了你們約定的地方,所以,你可以放心地去結婚,好好過日子......”
  鄭微聽到了細碎的哭泣,但這並不妨礙她繼續說下去:“趙世永,我隻是想知道,擬於下來的後半輩子,如果夢到了阮阮,會是什麽感覺?如果我是你,我一生都不得安寧。往後的日子,我不管過得多幸福都會覺得自己可恥......趙世永,死的那個人為什麽不是你!”
  電話是被身邊的人從近似崩潰的鄭微手中奪走的。她靠著牆緩緩蹲坐在地板上,法律的存在有什麽意義?她居然不能把這種男人判為死刑。我們希望負心的人不得好死,可是他偏偏活得好好的,短暫的傷痛過後,他還是會結婚生子,順利老去。
  鄭微為阮阮不值,也為她慶幸,如果這場劫難注定避無可避,阮阮死在了到達S市前的火車上未嚐不是一種幸運。因為這樣,她永遠不會知道哪個男人的失約,永遠不會失望。
  在阮阮臨終的最後一刻,向著趙世永在等著她,心裏想必是幸福的。
  吳江匆匆出現在手術室的走廊上,他看到鄭微的眼淚,心裏已經涼了半截。
  “醫生,你要找的死者家屬在這裏。”鄭微指著吳江漠然地對醫生說到,她看到了吳江瞬間的驚痛。
  她差點以為吳醫生是隻為普濟眾生而存在的聖人,想不到聖人也會心痛。
  “鄭微,究竟是怎麽回事?”
  鄭微看著門半開著的手術室,“你終於做完手術了?那就再去看一眼你的妻子和孩子吧……哦,對了,你還不知道孩子的事吧?都怪阮阮沒有來得及告訴你,何況你那麽忙,又怎麽有空注意到這個。接下來都是你的事了,我要回去了。”
  她抓緊外套的前襟,想要給自己一點溫度——如果哪裏還有溫度。
  告別吳江的時候,我沒有說再見。
  老帳的車停在醫院門口,他的人呆呆地站在長廊的盡頭。
  今天晚上真熱鬧,他們一個個出現了。如果阮阮的領會就在上空俯視這一切,她會不會習慣?她在那些一個人等待天亮的日子裏早已對孤單習以為常。好在一切都結束了。
  “是我親自把她送上火車,我親自把她送上死路?”老帳像在問鄭微,又像在問自己。
  鄭微沒有回答他,就這麽從他身邊走了過去。
  原諒她不能給他安慰,每個人最終都能自己舔著自己的傷口。
  鄭微上了最靠近醫院大門的出租車,這一次,司機對於她的異樣沒有多問一句,在醫院門口跑車的人隻怕早見慣了生離死別。
  出租車把鄭微送到了樓下,她在付錢的時候看了一眼自己的窗口,黑黝黝的,沒有一點光。她忽然就害怕了這個自己一個人生活了四年多的地方,毫不猶豫地對司機報了個地名,車都沒下,直接開往另一個地方。
  司機依言將她載到了G市頗具風格的一個南派園林式小區其中一棟的樓下,鄭微來過這裏兩次,憑著記憶,她居然在這樣的半夜時分順利地找到了自己要
  司機依言將她載到了G市頗具風格的一個南派園林式小區其中一棟的樓下,鄭微來過這裏兩次,憑著記憶,她居然在這樣的半夜時分順利地找到了自己要去的地方,敲響了那道門。
  敲門聲響了好一陣,鄭微才聽到腳步聲,門開了,帶著睡意的林靜站在門口,他驚訝地看著外套下還穿這睡衣的鄭微,再回頭看了看客廳的掛鍾,指針顯示在淩晨兩點半。
  “你這是幹什麽?”林靜問道。
  鄭微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尖,“裏麵有別的人嗎,有的話我馬上離開。”
  “胡說八道什麽?”林靜薄責道,“半夜三更的,先進來再說。”
  他側身讓她進來,關上門,“今天晚上多少度知不知道,你穿成這樣像什麽樣子……”
  他的話沒有機會說完,就被忽然撲入他懷裏的那個柔軟的身體打斷,林靜一時間反應不過來,有些狼狽掙開,她又不管不顧地纏了上來。
  “鄭微,你找我隻能有這件事了嗎?”他似乎還為那天她最後一句話耿耿於懷。
  鄭微抬著臉看他,那張生動的圓臉隻剩下大大的眼睛和尖尖的下巴。林靜隱隱覺得不對,卻又一時猜不透發生了什麽事。
  “你不想嗎?”她問。
  他自我解嘲地笑了笑,“我在你眼裏就這麽饑不擇食?如果單純地要找個女人,你不是上選。”
  意外的是鄭微沒有被他激怒,她蒼白著一張臉,“可是我想,你就當幫我,別不理我行嗎?”
  在他困惑的時候,鄭微又貼了上來,墊著腳尖去吻他的臉。林靜卻觸到了她臉上冰涼的一片,帶著微微的鹹。
  “哭了?怎麽了,別哭,先告訴我出了什麽事!”他終於確定必然是有了什麽變故,也顧不上先前對她可恨言行的惱意。
  “噓……別說話,林靜,你抱著我。”她把自己嵌入了他的懷裏,像隻冬夜裏哆嗦著氣球溫暖的小獸。
  林靜原本並沒有那個心思,卻經不起她一再糾纏,她要溫度,他便隻能給,漸漸地也被挑起了興致。兩人一路擺脫障礙到了臥室,雙雙跌倒在還殘留著林靜先前體溫的臥床上。
  林靜回應鄭微的瘋狂,用相同的索取加諸她的身上。他感覺到這一晚的鄭微
  林靜回應鄭微的瘋狂,用相同的索取加諸她的身上。他感覺到這一晚的鄭微如此需要他,不管是身體,還是靈魂,即使這一切或許都事出有因,然而當她最渴望一個懷抱的時候,第一個想到的是他,這已經足夠了。
  他下意識地騰出一隻手要去拉亮床頭燈,鄭微一把按住了他,“別開燈,就這樣。”
  他進入她體內驚人的順利,她體內有種特別的濕滑,鄭微像藤蔓一樣緊緊纏住他,在他的動作下發出介於最極致的痛苦和快樂之間的低吟。
  高潮來得比他們想象中要快且強烈。事後,林靜想要退出來得事後,發現她依舊抱著他不肯鬆手,他安撫地停留了許久,最後撥開她臉上的發絲,輕聲說:“我等會兒再陪著你,聽話。”
  他坐起來的時候還是拉亮了燈。借著燈光,林靜這才發現兩人交合之處竟是鮮血淋淋,白色的床單也血跡斑斑,他初見之下不由得心驚肉跳,呆了幾秒才反應過來,邊手忙腳亂擦拭著汙漬,邊怒道:“你吃錯了藥了是不是,來那個為什麽不早說,這不是明擺著作踐自己的身體嗎?簡直太不可理喻了!”
  鄭微任他斥責,沒有半句辯解。她在林靜轉過去之後,對著他的背影無聲的落淚,最後說出的一句話也支離破碎,“林靜,阮阮她死了,她死了……”
  她太痛了,這難以言語的痛如果找不到一個出口,她覺得自己也會死。
  林靜愣了愣,“阮阮?吳江的妻子阮莞?”
  她除了哭泣,連點頭都無能為力,好在他明白,什麽都不說,轉身擁住她,任她的眼淚如同沒有盡頭一般流淌。
  林靜抱著她去浴室裏衝洗彼此身上的液體,她乖乖地任他擺布,直到他撤去了髒汙了的床單,兩人躺在床上,她麵朝著他蜷在他懷裏,頭抵著他的胸口,雙腿屈起,如同新生的胎兒回到了安全的母體裏,安靜而純白,直至陷入夢境。
  有夢真好,鄭微知道阮阮是舍不得不告而別的,她站在人來人往的月台上,笑容清淺。
  阮阮說:“微微,別哭,我很幸福,這是我想要的結局。”
  鄭微果然不再哭,她想起多年前的一個晚上,她、阮阮、小北在宿舍裏喝著啤酒暢談夢想,誰也想不到,一語成戳,這是幸運還是不幸,也許冥冥之中早有定數。
  鄭微從夢中醒來,阮阮歸去了,天還沒亮。她依舊緊閉雙眼一動不動,林靜卻沒有睡著,鄭微察覺到他以最輕微的動作緩緩起身,仿佛竭力不去驚醒她,
  她好像聽到打火機的聲音,然後從露台的方向飄來了淡淡煙味,她從來不知道林靜也會抽煙。
  也就是一支煙的工夫,林靜又以同樣的動作輕輕躺回她的身旁,關了床頭的燈,幫她掖了掖被子,就在鄭微即將再度被睡意吞噬之前,她感覺他的唇小心翼翼地落在了她的眉心,帶著殘留的煙草氣息。
  鄭微依舊沒有動,林靜的呼吸也漸漸均勻,也許她永遠不會告訴他,這個晚上,她清醒的承受了他眉心淺淺的一吻,一滴眼淚悄無聲息地滴落在枕上,這滴淚終於與悲傷無關。
  不管她追問多少次“你愛我嗎”,也不管他給過多少次肯定的回答,都比不上著雲淡風輕、無關欲望的一吻。這一刻,鄭微終於願意相信,身邊這個男人,他畢竟還是愛她的,不管這愛有多深,不管這愛裏是否夾雜著別的東西,然而愛就是愛,毋庸置疑。
  清晨終於來臨,鄭微醒在了一張陌生的床山,身邊的枕頭已經空了,她睜開眼睛看著窗簾縫隙透進來的晨光,太陽每天都會升起,但是有些人一旦離開,就再也回不來了。
  推門進來的林靜已經穿戴整齊,看見她醒了,就坐在床沿,把她的電話遞到她手裏,“打個電話去請假吧,你這個樣子不適合去上班。”
  鄭微知道他說的是對的,周渠不在,她把電話打給了經理辦公室主任,主任很快同意了,這個時候她暫時不出現在公司,也許是好的。
  “繼續睡還是起來吃點東西?”林靜問她。
  “我還是想睡,你上班去吧,我走的話就給你鎖門。”
  “沒事,我也請了一天的假。”
  “我真的沒事,你不用特意留下來陪我。”
  “是不是非要我承認昨天晚上我也很累,而且受到了驚嚇,你才確定我也有休息的必要。”
  鄭微終於笑了起來,閉上眼睛又躺了一陣,半夢半醒之間,仿佛聽到他的手機響了好幾次,他都壓低了聲音講話,鄭微依稀聽到是交代工作上的事,後來估計他是將來電設置為震動,再沒聽到鈴聲,隻知道他都走到露台上去接。鄭微終於笑了起來,閉上眼睛又躺了一陣,半夢半醒之間,仿佛聽到他的手機響了好幾次,他都壓低了聲音講話,鄭微依稀聽到是交代工作上的事,後來估計他是將來電設置為震動,再沒聽到鈴聲,隻知道他都走到露台上去接電話。
  林靜講完最後一個電話走回房間,鄭微已經坐了起來。
  “不睡了?”他笑著說。
  鄭微實話實說,“你的電話好吵。”
  林靜無奈,“最近事情比較多。”
  “是二分的事情吧。”
  他沒有否認。
  鄭微的睫毛輕顫,“林靜,你一個月沒打電話給我,我以為你再也不會理我了。”
  林靜說:“我是覺得我們在這個時候分開一下也好的,我們都說公私分明,但是要分的清楚其實並不容易。二分的案子,我的壓力也很大,每天都有各方麵的人打電話過來,各有目的。你擔心周渠,我可以理解,現在我能夠告訴你的是,從二分目前的賬目上發現的問題並不大,而且馮德生這個人相當重義氣,居然大包大攬地把許多罪名都主動承擔下來了,他的罪是免不了,周渠那邊,如果在財務檔案方麵沒有進一步的證據,他的問題不會很大,你可以放心。”
  “其實你可以不告訴我這些。”鄭微說。
  林靜笑笑,說:“那天我從你那邊回來,心裏很不是滋味,也確實是惱了。我承認我是在介入中建的案子中時,才間接得知你當時的一些近況,這讓我覺得重新跟你在一起並不是沒有可能的。我是個行動主義者,當我渴望一樣東西或者一個人,隻要有機會,我不會放過,所以如果沒有吳江的婚禮上遇到你,我也有了要去找你的打算,當然,我也不否認我知道自己的身份在接近你時有便利,但是如果陳孝正他更有決心一些,又或者換作我處在他的位置,我決不會那麽輕易放棄。”
  鄭微一驚,但是她沒有追問,聽著林靜繼續說道:“事業對於男人來說是很重要的,但是我們心裏有一些東西也需要好好嗬護。我說過我不是完人,不過也絕對沒有卑劣到利用女人的感情來到目的的地步,微微,七年前我覺得離開是最好的選擇,但是依然後悔,而且這種後悔在後來的日子裏,沒見到你一次,或聽到你的消息就更加深一些。我希望跟我過一輩子的那個人是你,如果這不是愛,那我不知道愛是什麽。我不敢說可以為你死之類的話,但是隻要。
  那天下班時,她一個人站在電梯裏,門正要合上,陳孝正匆匆擠了進來,電梯降落的時候,他看著別處,說了一句:“誰也沒有證據怪在你頭上,你別往心裏去。”鄭微知道,他當時也在張副的辦公室裏。
  她笑笑,沒有吱聲。
  “你,最近好嗎。。。。。阮莞的事我聽說了,確實很遺憾,不過人既然
  已經去了,你也要想開一點。”
  “我沒事,謝謝。”
  他忽然轉過頭來,眉宇間有痛楚,“謝謝?我們之間就隻能說這個了嗎?”
  鄭微不動神色地退了一步,離開他靠近的身軀,提醒道:“陳副經理,公司的電梯是受到監控的。”
  陳孝正就要觸到它的手頹然落下。
  每一次,每一次他離她最近的時候,他總是無奈地放開了手。
  看,她多了解他。鄭微明知道會是這樣,心裏還是抽痛了一下,有多少愛經得起這樣一次又一次地放手,即使他曾經站在離她最近的地方。
  沒有什麽比鄭微臉上了然於心的笑容更讓陳孝正體會到“懲罰”二字的意味,他在他愛的女人麵前無地自容。
  一樓到了,鄭微先他一步走出電梯,呼吸遠離他的空氣,卻聽到他在身後的一句忠告,“你現在公休一段時間對誰都好。”
  鄭微真的就把一年七天的公休一次用完了,他和鼠寶現在都搬到了林靜的家裏,林靜白天上班,她大多數時間都在睡覺,閑得無聊的時候就上網玩遊戲,有時也動動他書房的筆墨紙見。
  林靜的一手柳體寫的求精峻拔,頗具風神,憑著在各種書法比賽上獲得的名次,他從小學到大學一路都得到過加分的優待,工作以後一手好書法也傳為佳話。
  鄭微從小跟著林靜臨帖,但是除了會把書桌弄得一片狼藉和滿身墨水之外,一無所獲,林靜看著她歪歪斜斜的大字,總是感歎天賦這種東西是與生俱來的。
  周末,林靜帶著鄭微開車到北海。其實鄭微不會遊泳,但是林靜知道她這段時間遇到了太多不開心的事情,尤其是阮阮的死對她衝擊太大,怕她憋在心裏悶壞了自己,到海邊呼吸一下新鮮的空氣,當視野開闊的時候,很多事也更容易想的通。
  去的時候鄭微是勉為其難的,她隻是不想掃了林靜的興,但是當她站在銀灘上,看著冬天的大海,一望無際的沙灘,鬱鬱的紅樹林,在視線的盡頭與海洋相接的天空……心中的鬱氣仿佛也隨著那帶著微腥的海風一樣,穿過身體,淡於無形。
  林靜笑她,來得時候老大不願意,玩起來比誰都瘋,鄭微專注地在潮濕的沙地上堆砌一團看上去什麽都不像的東西,臉頰沾上了細小的沙礫也渾然未覺,蹲在她身邊的林靜習慣性地伸手其擦拭她的臉,卻在上麵留下了更多的沙礫,這才想起自己剛才因為幫她拍打那個“四不像”而弄髒了手。
  鄭微大為不滿,變本加厲地報複,他趁林靜不留神的時候,抓起一把沙子從他的衣領處塞了進去,冰涼且帶著濕意的沙子順著領口處灑落在衣服內的肌膚上,癢癢的,帶著奇異的觸覺。
  林靜錯愕,趕緊扯動衣服的前襟試圖將那些細小的異物抖落,看著一向整潔的他狼狽的樣子,鄭微幸災樂禍地咯咯直笑。笑了一會,她才發現林靜一直緊抿著唇,眉頭是微皺的,才意識到自己可能玩過了火,貼過去可憐兮兮地問,“生氣了,要不你也把沙子灑到我的身上消消氣?”
  她隻是說說而以,沒想到林靜在她身子靠近之後出其不意地回過頭來,笑著製住她,“這可是你說的,待會不許哭。”
  他將沙子抓在手裏,剛將她毛衣的領子拉開,鄭微已經嚇的閉上眼睛哇哇大叫,“啊啊救命……林靜,你敢!”
  “看來你是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林靜單手按住她胡亂掙紮的兩隻手,慢條斯理地說,“你不知道沙子沾在身上癢的怪難受的嗎?也該給你嚐嚐這個滋味。”
  她的手離開了鄭微的衣領,卻另辟蹊徑地飛快從她上衣的下擺探了進去,鄭微又是哭又是笑地立刻將身子蜷了起來,他的手有些冰涼,和著粗糙的沙礫輕而緩慢地遊走在她赤裸的肌膚上,讓她體會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異樣感覺,好像有點難受,但是又不希望他立刻停下來。她的笑鬧求饒慢慢化作了自己也聽不懂的低聲嘟囔,沾滿沙礫的臉紅的象珊瑚一般。
  林靜低頭吻下去,兩人滾在沙地上,鄭微的背下是柔軟欺負的沙灘,她在情迷意亂中不經意睜開眼,看到了久違的廣闊天空。
  林靜似乎並不打算就這麽放開她,鄭微吃力地用手抵在他胸前,不解風情地說:“林靜,我嘴裏有沙子。”林靜停了一會兒,撐伏在她身上也笑出聲來,“好像我也是。”
  兩人笑作一團,最後鄭微認真地捂著肚子,“吃到了沙子我才發現真的很餓。”
  他站了起來,隨手拍了拍衣褲,一把將她拉了以來,“回去洗好澡就去吃飯。”
  他們下榻的酒店就在銀灘的邊上,林靜拿著她赤腳踩著沙地走進大廳,直奔房間衝水。
  洗過澡,換完裏外衣物,兩人來到酒店餐廳的大堂,這間酒店做海鮮一向很有口碑。鄭微點了白灼的斑節蝦,一條小的石斑和奇大曲筆的帶子螺,並不是什麽希奇的東西,但都是附近最新鮮的海產,坐在靠窗的卡座上,透過玻璃,可以看到黃昏的海灘。晚餐也因為變得別有一番風味。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剛洗過熱水澡的緣故,鄭微從臉到脖子都有一種透明的嫣紅,一雙大眼睛卻特別地亮,就連撲閃的睫毛也是靈動的。
  林靜一身休閑的打扮,整個人顯得年輕了許多,身上慣有的精明和沉穩都被新鮮的朝氣取代,這樣兩個人坐在一起,並不是不吸引別人目光的。
  林靜低頭幫鄭微剝著蝦殼,發現她好奇地四顧大廳一周之後,就雙手支著下巴,定定地看著他。碗裏好幾隻剝好的蝦都一動不動。
  “沒胃口?剛才不是還嚷著餓得疑點力氣都沒有了?”
  林靜停下手中的動作笑著問,“老看著我幹嘛,我比海鮮更能滿足你的食欲?“
  鄭微說:“不知道為什麽,我忽然想起了我十七歲那年春節,你帶我到城隍廟逛廟會的事,那一天,我也是這麽開心來著。”
  林靜用餐巾拭了拭手,那次城隍廟一遊後,等待他們就是長長的離別。
  他舉手按在鄭微的手背上,說:“如果你願意,我們可以一直這樣開心。”
  鄭微眨著眼睛嬌憨地笑:“你喂我,我會更開心。”
  林靜當然樂意從命,“還像個小孩子一樣,也不怕別人看見會笑話你。”
  鄭微說:“誰是別人?我們又不是奸夫淫婦。沒事看我們幹嗎?”
  她看著林靜的視線終於落在大廳的某個角落,隻停留了幾秒,又立刻收回了目光,把一隻蝦喂到她嘴裏,繼續談笑如常。
  晚餐相當的不錯,林靜卻吃得有些潦草,他放下筷子,等待鄭微心滿意足地吃完最後一個帶子,“吃好了嗎?等下帶你去看海邊的夜景,晚上涼,先回房間給你拿件外套。”
  剛打開房間的門,林靜的電話就響了起來,他看了一眼,順手掛斷,徑自到行李箱裏給她找衣服。
  “誰呀?”鄭微隨口問了一句。
  “最煩那些打電話為某個案子說情的人,周末都不肯放過我,不用理他們。”
  鄭微點點頭,他的電話又不依不饒地響了起來。
  “我看你還是接吧,老打來也怪煩人的,隨便說點什麽的把人打發了也好呀。”鄭微對林靜說。
  林靜接起了電話,臉色頓時就冷了下來。鄭微發現,當他皺眉的時候,眉眼和鼻梁的線條就顯得特別的淩厲。他對著電話“恩”了兩聲,語氣極為冷淡,偶爾說句話也都是“沒錯”、“不用了”、“隨便”之類簡單而沒有實際意義的詞。
  仿佛一時間沒有辦法立刻結束這場對話,他放柔和臉部的表情,對鄭微指了指房間裏的沙發,示意她坐著稍微等他一會,自己走出了陽台。
  鄭微沒有心思等在那裏,便跟出陽台。拍了拍林靜的肩,用口型說道:“我先下去走走。”然後拿出自己的手機,做了個打電話的姿勢。
  林靜先是猶豫了一下,然後捂住電話低聲叮囑了一句,“小心點,別走遠了。”
  鄭微聽話地點點頭,朝他揮了揮手,就往門外走,還沒到門口就聽見林靜喊住她,“微微,別忘了拿外套。”
  夜晚的沙灘遠比白天要寧靜,烏藍的海水輕觸沙灘,如情人的手,一次次貼近,一次次猶疑,月亮是細細的一芽兒,遠處的紅樹林成了深黑色的重影。
  鄭微沿著酒店前的海岸線滿無目的地向前走,不時有嬉戲的孩子抱著遊泳圈跑過。更多的是年輕的情侶,相擁在一起,你儂我儂。她停下腳步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已經走了很長一段路,回頭看,建築物的燈光已經被遠遠地拋在了身後。
  林靜或許已經打完了電話,他下樓走不到她,應該會著急的,可鄭微不想立刻回去,她需要這樣一個地方獨自待著,好好喘一口氣,她把防雨的連帽外套鋪在沙灘上,席地坐了下來,檢起被海浪推上來的一塊尖銳的小石塊,隨手在平整的沙地上胡亂地劃。
  身後傳來了腳步聲,鄭微回過頭,看到了一個高挑而窈窕的身影,隨之而來的,還有讓她記憶深刻的RUSH2的香水味,她並不意外,隻是無奈地朝著天空翻了個白眼,說:“你果然還是來了。有話跟我說是嗎?別問我怎麽猜到的,電視上都是這麽演的,真的不能有別的招數了嗎?”
  RUSH2的主人也笑了,“這情節是挺膩味的,隻是我們都不知道,誰是配角,誰才是真正的女一號。”
  她把身上的披肩解了下來,像鄭微一樣將它鋪在沙灘上,你介意我坐下來嗎?”
  鄭微說:“沙灘也不是我的。但是,我覺得如果你有話說,應該找的那個人不是我,除了勉強算得上是同事,我們一點關係也沒有,連恩怨都不應該是我和你之間的。”
  “對,我們本來就是陌生人,但是一個男人把你和我聯係了起來。”她的口氣並不咄咄逼人,相反,就像一個跟閨中密友吐露心事的小女人。
  “那你就應該去找那個男人,如果我猜得沒錯,你已經打電話給他了吧?況且,你大老遠地跟著來,帶著另外一個男人出現在餐廳裏,不就是希望讓他看見嗎,這個目的也達到了呀。你從我這裏入手是沒有用的,做決定的那個人是他,我什麽都幫不了你。”鄭微抱著膝蓋,看著身邊的這個女人。
  施潔玩著潮水褪去後濕漉漉的沙子,一點也不介意塗滿丹蔻的漂亮的手變得髒兮兮的。她說:“鄭微,我就知道你在餐廳的時候也看到我了,我和林靜的關係你也不是今天才猜到的吧?”
  “你和他以前的關係我管不著,至於現在,你打算像電視裏那樣,告訴我你們一直藕斷絲連,而且你還有了他的孩子嗎?如果是這樣,我會覺得很搞笑,而且會覺得你遠沒有我想像中那麽有腦子。”
  “如果我真的那麽說呢?你敢說一點都不介意?”施潔挑高了眉。
  鄭微歪著頭想了想,“相比之下,我更相信林靜。”
  海風吹得施潔三的卷發飄了以來,讓這個美麗而高傲的顯得有幾分落寂,她笑著對鄭微說:“你是對的,但是,你之所以那麽篤定,無非是吃準了林靜愛你,而我愛他,所以在我們三個人的食物鏈裏,你在最頂端,我在最末端,你有理由居高臨下。
  “我沒有對你居高臨下,你愛他是你的事情,但是幹嗎把何奕牽扯進來,他是有老婆的人,你根本不喜歡他,為什麽還要利用他,破壞他的家庭!”鄭微想起韋少宜,莫名地就對施潔添了幾分不滿。
  施潔把手中的沙遠遠地拋了出去,“我沒有逼他,是他自己願意跟我來的,就像林靜沒有逼我,而我偏偏願意跟他在一起,誰怪得了誰?”
  “那你還浪費時間跟我說這些幹什麽?”鄭微開始不耐煩了。
  也就是說,林靜到底是沒有拒絕你的‘好心’?”鄭微咬了咬牙。
  “至少我把那些文件偷偷放到他的公文包,他後來什麽都沒說,而我知道這些恰好是案子迅速了結的關鍵。人都是這樣,雖然知道自己一定可以達到目的,但是有捷徑的話,誰願意繞彎路呢?”
  “你知道我最想說什麽嗎?你真蠢!”鄭微狠狠地說。
  施潔點頭,“我是蠢,他現在對二分下手了,你想必不會那麽幫他,因為你沒有愛他到不顧一切。不過不要緊,林靜不會在乎這個,相比二分的案子,我知道他更看中你,這就是愛與不愛的區別。我第一次注意到你,是在中建附近的一個西餐廳,那天我約了林靜一起吃飯,居然看到你跟何亦也在哪裏,我跟何亦的關係一直不錯,那個餐廳也是我介紹給他的,所以我也知道你就是跟他相親的那個女孩。林靜看了你很久,那天晚上,他送我回去,我邀請他上樓,他沒有答應,我猜一定是哪裏出了錯,隻是沒有想到居然是你!那次之後,他對我逐漸冷淡了,過了一段時間,我打電話給他,他剛從一個朋友的婚禮上回來,我說,我很想他,他卻說,施潔,我們散了吧,我找到了想要過一輩子的那個女人。鄭微,那個人是誰,你比我更清楚吧。”
  鄭微想起了那莞晚在阮阮婚禮上與林靜的重逢,但是萬萬沒有猜到後麵竟有這樣的故事。
  “我隻不過要你知道,鄭微,我輸了,但是並不是因為我不如你,而是人的心由不得自己把握。我兩年前在一次商務宴請上第一次見到林靜,那時他還不是副檢察長。男人我見多了。
  但是沒有一個像他那樣,看上去溫厚淡泊,眼睛裏卻寫著征服欲。他笑起來的時候很好看,當他在桌子的另一段,隔著鬧哄哄互相敬酒的人朝我點頭的時候,我就開始愛他。”
  施潔說這些的時候,嘴角帶著私有若無的笑意,連眼神都是柔和的,這樣的神情鄭微多麽熟悉,多年前,那個站在宿舍的鏡子前,一遍又一遍大量著剛結束了初吻的自己的那個女孩,臉上不也有著這樣的光?這一刻,鄭微相信施潔對林靜的心,也許每一個愛過的人都是如此。
  施潔沉浸在自己的回憶裏,完全不理會鄭微的心緒變化,“那天,我主動問林靜要了他的聯係方式。我自問條件並不差,身邊追我的人也不少,可我偏偏喜歡林靜對我不冷不熱的,我一次又一次想盡各種理由去見他,他對我笑一笑,我會開心很久,他隨口的一句話,我會想上一整個晚上,完全就像是個初入情網的小丫頭片字。”
  “後來林靜對也這樣了嗎?”她不該問的,施潔的來意裏就帶著挑釁,鄭微自己不會完全相信她的話,可到底還是會介意的。
  果然,施潔冷笑道,“如果我說,林靜後來同樣也這麽愛著我,他現在對你說過的情話,做過的動作全部都在我的身上演習過,你還會繼續一副置身事外的表情嗎?”
  害怕了?其實你不用擔心,男的心都是硬的,隻有在麵對某些個特定的人時才會變的柔軟,我一直希望我是林靜的那個人,可惜不是,林靜一開始就看穿了我的心思,他告訴我,我很好,隻不過不是他想要過一輩子的那個人,換而言之,他不愛我。不過我不在乎,隻要他願意接受我,我可以等,等到他終於愛上我的那一天,我不相信還有誰比我更好,更愛他。我門在一起兩年,雖然沒有承諾,他也未必把我放在心上,但偶爾會想到我,我已經很開心了,覺得為了他什麽都是值得的。那時候,我明知道他在查何總的事,那是他升副檢察長之後的第一個大案子,他需要這一次的成功來向那些不滿意他年級輕輕就身居高位的證明他的能力,說實話,何總待我不薄,可是我太想為我愛的人做點什麽……”
  鄭微打個個冷戰,“所以你把中鍵的商業機密透漏給林靜,而他也接受了?”
  “他當然不屑於要求我為他做什麽,也許沒有瞞我,何總在那種情況下遲早也是要倒台的,是我不想他那麽辛苦……”
  “也就是說,林靜到底是沒有拒絕你的‘好心’?”鄭微咬了咬牙。
  “至少我把那些文件偷偷放到他的公文包,他後來什麽都沒說,而我知道這些恰好是案子迅速了結的關鍵。人都是這樣,雖然知道自己一定可以達到目的,但是有捷徑的話,誰願意繞彎路呢?”
  “你知道我最想說什麽嗎?你真蠢!”鄭微狠狠地說。
  施潔點頭,“我是蠢,他現在對二分下手了,你想必不會那麽幫他,因為你沒有愛他到不顧一切。不過不要緊,林靜不會在乎這個,相比二分的案子,我知道他更看中你,這就是愛與不愛的區別。我第一次注意到你,是在中建附近的一個西餐廳,那天我約了林靜一起吃飯,居然看到你跟何亦也在哪裏,我跟何亦的關係一直不錯,那個餐廳也是我介紹給他的,所以我也知道你就是跟他相親的那個女孩。
  林靜看了你很久,那天晚上,他送我回去,我邀請他上樓,他沒有答應,我猜一定是哪裏出了錯,隻是沒有想到居然是你!那次之後,他對我逐漸冷淡了,過了一段時間,我打電話給他,他剛從一個朋友的婚禮上回來,我說,我很想他,他卻說,施潔,我們散了吧,我找到了想要過一輩子的那個女人。鄭微,那個人是誰,你比我更清楚吧。”
  鄭微想起了那莞晚在阮阮婚禮上與林靜的重逢,但是萬萬沒有猜到後麵竟有這樣的故事。
  害怕了?其實你不用擔心,男的心都是硬的,隻有在麵對某些個特定的人時才會變的柔軟,我一直希望我是林靜的那個人,可惜不是,林靜一開始就看穿了我的心思,他告訴我,我很好,隻不過不是他想要過一輩子的那個人,換而言之,他不愛我。不過我不在乎,隻要他願意接受我,我可以等,等到他終於愛上我的那一天,我不相信還有誰比我更好,更愛他。我門在一起兩年,雖然沒有承諾,他也未必把我放在心上,但偶爾會想到我,我已經很開心了,覺得為了他什麽都是值得的。那時候,我明知道他在查何總的事,那是他升副檢察長之後的第一個大案子,他需要這一次的成功來向那些不滿意他年級輕輕就身居高位的證明他的能力,說實話,何總待我不薄,可是我太想為我愛的人做點什麽……”
  鄭微打個個冷戰,“所以你把中鍵的商業機密透漏給林靜,而他也接受了?”
  “他當然不屑於要求我為他做什麽,也許沒有瞞我,何總在那種情況下遲早也是要倒台的,是我不想他那麽辛苦……”
  “你可以繼續說下去。”
  施潔看著海上忽明忽暗的漁火,“我在他身邊兩年,豁出了整個人整顆心來愛他,他不是我第一個男人,但是我一直把他當作最後一個,結果,他一句話就要散了,林靜是個說到做到的男人,這我知道,隻是到頭來還是受不了他的絕情。我哭過,該求的也都求過,不管我怎麽鬧,怎麽纏,他不生氣,也不肯回頭,不怕你笑話,我甚至試過用死來威脅他,他連到我家看看都不肯,隻說,命你的。請自珍重。他的心真狠。”
  鄭微聽得有些出神,施潔最裏的這個人,是她完全不了解的林靜,但是不知道為什麽,她相信施潔說的是真的。
  “後來我也相通了,也學他真的不愛我,所以我給他打電話,讓他再陪我吃一頓晚飯,就當為我們這兩年的交往一場做個結束。那天我等到很晚他才出現,但是他肯來。我已經很滿足,從見到他的那一刻起,我才知道編了那麽多理由,也隻不過是我太想見他一麵。我們一起吃飯,他從頭到尾心不在焉我都可以不介意,但是手機一響,他二話不說就要走……”
  “於是你就潑了他一身的紅酒。”鄭微接著施潔的話說了下去。
  施潔笑到眼淚都流了出來,“他果然是去了你那裏,可以把一個男人呼之則來揮之則去的感覺是不是很好?”
  鄭微選擇了沉默。
  “再也沒有人比我更蠢了,我知道他經常為了你出入大院,所以就不斷地去找何奕,希望他看到我跟何奕在一起,至少會有一點介意,一點點也好,這一次跟著你們來到北海也是一樣。但是他看到我的時候,根本不在乎我身邊的男人是誰,他隻在乎我會妨礙你和他在一起,鄭微,我比不上你嗎?我比你漂亮,比你成功,比你愛他,唯一比不過的是,他愛你卻不愛我。
  要一個女人承認,深愛的男人心裏根本就沒有自己,該有多殘忍?鄭微別開視線,她太害怕這樣的絕望,就像又一次翻開了自己。
  兩個女人靜靜坐在海邊,聽見潮汐的聲音,各自想著自己的心事,愛情跟美貌、智慧、財富一樣,不是我們想要就可以得到的,真的。
  末了,鄭微揉了肉酸脹的小腿站了起來,她對施潔說:“我有一句話,經常用來在最傷心的時候安慰自己,現在我把它送給你,很簡單:願賭服輸。
  施潔走了,鄭微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視線的盡頭,衣服口袋裏的手機已經震動了很多次,她接起電話,沒過多久,心急如焚的林靜匆匆忙忙地出現在她麵前。
  “不是說了別走遠嗎?電話為什麽不接?一個人在這裏多危險你知道嗎這麽大一個人了,還像小孩子一樣不知道分寸!”他很少用這麽重的語氣對鄭微說話,但她知道,這不過因為關心則亂。
  鄭微看著眼前這個為自己緊張不已的男人他在另一個愛他的女人麵前,何嚐不是朗心如鐵。林靜之於施潔,就像陳孝正之於鄭微,總有一天,她的阿正也會變成另一個微微的林靜。或許每個女人年輕的時候都曾遇到過她的陳孝正,然後才會找到林靜;而每一個男人都曾是陳孝正,
  當他終於成熟,就變成了林靜。
  “微微,你是不是……”林靜眼裏閃過一絲擔憂。
  鄭微憨憨地笑著撓頭,“衣服太厚了,手機震動都沒聽見。”
  林靜看著她滿是沙子的外套,歎了口氣,脫下了自己的大衣裹住她,“你非得把每件衣服
  都弄成這樣嗎?”
  鄭微嘻嘻的笑著又坐回到她的外套上,仰著頭拽了林靜一把,他先是不肯,抵不過她故作無辜的表情,無奈的笑了起來,小心的坐到她身邊。
  她撿起剛才的石塊,繼續在沙灘上塗鴉,寫完了幾個大字,自己看著直笑。林靜湊過去一看,寫的無非是:林靜是壞蛋。
  他笑著搶過她的石塊,在另一端也寫上:鄭微是笨蛋。
  鄭微佯怒的拍打著他的肩膀,非要把石塊奪回來,無奈屈從於身高的差距,他抬起手,她怎麽都夠不著。林靜側身避過她的攻擊,順手抹去了多餘幾個字。隻留下了兩人的大名,然後在兩個名字之間加上了兩個字,末端是一個大大的問號。
  鄭微忽然就不鬧了,她輕輕咬著下唇,手悄悄的背到了身後,還好夜色掩蓋了她的麵紅耳赤。
  林靜去拉她背在身後的手,被她泥鰍一樣躲開,他好像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隻是“嗯”了一聲,鄭微知道他是在尋求她的答案。
  還在別扭間,又一波海浪撲過來,林靜拉著她退後幾步,等到浪花退了下去之後,剛才在沙灘上留下的痕跡已經消失無蹤。
  林靜有些失望,於是鄭微便順理成章的賴皮,“噢噢,剛才你寫什麽,我沒看見。肯定是罵人的話,算了,不跟年計較了,我好累,回去吧。”她拖著他的衣袖往回走他卻一步也不肯動。
  就在鄭微打算繼續貧嘴蒙混過關的時候,林靜卻不期然的單膝跪了下來,鄭微嚇了一大跳,“這是……是幹……幹什麽?不要嚇……嚇……嚇我”
  林靜反手握住她的手腕,“這樣你看見了嗎?”
  她掩耳盜鈴的慌慌張張用另一隻手捂住眼睛,卻忘了塞住耳朵。
  “我是很認真的。微微,你嫁給我吧,這句話我隻說一次,但是我會一輩子照顧你,給你幸福。”半跪在沙灘上的林靜抬頭看著鄭微,她仍舊是單手捂住眼睛,什麽也不說。他等待了一會兒,終究按奈不住心裏的忐忑,強行將她捂住眼睛的手拉了下來,那隻手的手心卻是濕的。
  “哭了?為什麽?”他沒想過她會在這個時候哭泣。
  他求婚的宣言一點創意都沒有,但是鄭微沒有想到,同樣一句話在港劇,韓劇裏聽到爛熟的對白,當主角換成了自己,那種震撼簡直難以言喻。這就是一生一世的承諾?這就是一個男人對女人最大的讚美?她想鎮定一點,眼淚卻不大中用。這曾經是她從小時候起最大的夢想啊,人生若能如初見,讓他們回到當年的小飛龍和林靜,該有多完美無缺。
  她想起了那雙深黑色的眼睛,想起籃球場上圓滿無缺的月亮,想起施潔臉上的絕望,想起了林靜的媽媽孫阿姨……她如果伸出了手,就不會允許自己回頭。
  鄭微說:“對不起,林靜,太突然了,我沒有準備……”
  林靜的臉色微微變了,他從跪下來的那一刻起,心裏都一直忽上忽下的,他最不喜歡做沒有把握的事,但這一回不得不讓自己賭上一把。鄭微的回答讓原本沒底的一顆心開始發涼。
  “你的意思是……”他試著讓自己的喉嚨沒有那麽發緊,不到最好一刻,他不會放棄——不,
  應該說,即使她拒絕,也未必是最後一刻。
  鄭微流著眼淚微笑,“我不知道我會不會是個好妻子,但我願意試。”
  她在林靜喜出望外的擁抱中抬頭,透過朦朧的淚眼看到那彎上選月,月亮隻有一夕如環,夕夕長如玦,何況是人?那就一輩子吧,大多數女人都沒有嫁給最刻骨銘心的那一個,她得到了林靜,並非不愛,何須傷感?
  一起走回酒店的路上,鄭微說:“林靜……”
  “嗯?”他的手抓得太緊,鄭微的掌心帶著點疼。
  “我是不是應該收到一個戒指?”
  他笑了起來,“出來的時候走得太急,忘在房間裏了。”
  “還有,你剛才的表現真的很土。”
  “我也是第一次,沒有什麽經驗。”
  ……
  回到G市,林靜繼續上班,鄭微的公休還剩最後一天。
  林靜做事一向效率第一,既然決定了要結婚,就索性速戰速決。他原來的打算是一回來,通知了雙方家長,就即刻注冊登記。他媽媽那邊的反應始終是鄭微最擔心的一件事,雖說從小孫阿姨就把鄭微當女兒看,但是中間發生了那麽多事,任何一個普通的女人都不會接受自己婚姻第三者的女兒,成為自己的兒媳婦。
  給孫阿姨的電話是林靜回到G市以後的第一個晚上打的,鄭微在旁邊,隻聽見他把事情的大概經過解釋了一遍,表明了和鄭微結婚的打算,之後就拿著話筒,一直沒有說話,直到掛斷。想來,電話那邊傳來的絕對不是祝福。
  看著鄭微麵露憂色,林靜沒說什麽,隻是讓她別怕,一切都交給他。這是他的問題,他說他會解決。
  鄭微父母這一關則好過許多,爸爸更多的是驚訝和對寶貝女兒即將出閣的傷感。媽媽問過了孫阿姨的反應,歎了口氣,說:“他媽媽那邊一時想不通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如果你決定了要嫁給他,時間長了,也許什麽都會好的。林靜是個好孩子,你跟他在一起媽媽是放心的,你們早就該在一起了,都是我的錯……”
  媽媽再婚了,對象卻並不是鄭微爸爸,而是一個退休的中學教師。那是個再普通不過的男人,五年前妻子去世,有一對成年的兒女,跟鄭微一樣因為工作的關係不在身邊。他對鄭微媽媽不錯,兩人的日子過的很平靜,幾乎從來不拌嘴。也許對於媽媽來說,這樣的普通和平靜是她餘生最渴望的東西。
  媽媽得知鄭微和林靜有立刻去登記的打算,上了年紀的人畢竟比較講究風俗,她還是翻了翻皇曆,建議他們把登記的日子改在半個月之後的一天。林靜想了想,雖然隻是注冊結婚,但是挑個好日子也是應該的,於是他決定尊重老人的意思,婚期就正式定在半個月之後。
  林靜的房子設計的相當有格調,但是,在鄭微正是進駐之前,未免失之單調,書多,裝飾物少,家具多是冷色調,雖然整潔,但是缺乏生活氣息,鄭微並不喜歡,所以她搬過來的最初一段時間,就建議林靜把窗簾換了,沙發套也改成暖色調,房子的各個角落都添了不少亂七八糟的小擺件,雖然亂了一點,但林靜喜歡這個改變,他說鄭微就是這個家的女主人,該怎麽改變,怎麽布置,大權全部在她手中。
  鄭微今天動動這個,明天挪挪那個,居然也有了點小主婦的快樂意味,鼠寶上躥下跳的,跟她一樣什麽都新鮮。
  她忽然想起林靜說過,他原本的床單被套什麽的,顏色非藍即白,太過冷清,希望等到注冊那天,把它們全部換成喜氣大紅色。
  趁著有時間,鄭微一個人去了商場,在五樓家紡區轉悠了一大圈,一無所獲,最好視線停留在一套大紅提花的貢緞六件套。她用手撫過樣品的表麵,手感很細膩,花型也很精致,雖然價格貴了一些,但是她實在喜歡。
  年輕的店員走過來,殷勤的說:“小姐,您眼光真好,這套六件套用在新婚之夜再適合不過了,除了樣品之外,我們店裏也僅有最後一套,您現在購買的話,我們還有一床同色係的$羊毛薄毯贈送。”
  鄭微聽到“新婚”兩個字,聯想到床單,忽然有些臉紅,她想,就是這套了,林靜應該也會喜歡的。
  正打算讓店員開票,卻看到另一雙白皙的手輕輕碰觸床單上的流蘇,不經意抬起頭來,兩人視線相對,俱是一愣。
  還是對方先反應過來,淡淡的打了個招呼,“鄭微,好久不見。”
  “是啊,畢業之後就沒再見過了,曾毓。”
  鄭微和曾毓原來也算不上特別熟,她們兩人最大的聯係也不過是源於曾經喜歡上同一個男孩,簡單問候過之後,一時無話。
  曾毓繼續把玩著那柔軟而纖長的流蘇,打破了“你想要買這套床單,準備結婚了?”
  鄭微說:“是啊。”
  曾毓把那點小小的驚訝收斂得很好,她說:“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新浪並不是阿正吧。”
  “你不也一樣嗎?”鄭微反問。
  “在學校的時候,怎麽會想到有今天。那是。。。。你們是那麽好,我是恨過你的。”曾毓坦然地說。
  鄭微笑了,“現在不用狠了,到頭來誰都沒有得到,扯平了。。。你後來不是跟他一起去了美國嗎?”
  曾毓也像在說一個關於自己的笑話,“那時候還小,以為感情是做選擇題,沒有了你,他就隻有我。其實我一開始就想錯了,也許你不是適合它的那個女人,但我也不是,我和你的區別在於,他至少是愛你的。”
  “愛和不愛,結果都是一樣的。現在討論這個毫無意義,他也找到了適合他的女人,歐陽家的千金,也許才是陳孝正夢寐以求的吧。。。。”鄭微揚手找來店員,“小姐,麻煩把開好的票給我。”她把小票捏在手裏,對
  曾毓說,“不好意思,我先走了。還有,順便也恭喜你。”
  鄭微朝收銀台走去,曾毓卻叫住了她,“你還愛他嗎,鄭微。如果愛,就那麽結婚你會後悔的,歐陽根本不喜歡男人,在國外時,同學的圈子裏大家都知道,她是有愛人的,隻不過是同性。阿正隻愛過一個人,還需要我告訴你她是誰嗎?”
  購物小票在鄭微手裏驟然被捏成了一團,那個讓她終於決定永不回頭的晚上,陳孝正用絕望之前的狂熱抓住她的手,他得話猶在耳邊,“如果我說我跟歐陽之間有特殊的理由,你會不會再相信我?”這就是他的“如果”。
  鄭微不是沒有試過為他想盡各種理由,為他開脫,也讓自己好過,然而當她終於從曾毓口中得到了一個答案,這才發現,真正的答案原來早已在自己心中生根。她笑著向曾毓,“這對我來說有區別嗎?”
  是呀,有區別嗎?即使有,這區別也隻是屬於陳孝正,而不是屬於鄭微。他們都不懂,讓鄭微徹底斬斷來時路的原因,從來就不是他不愛,也不是他的離開。
  “謝謝你告訴我這些,曾毓。”鄭微對若有所思的曾毓說,”其實我想說,當年我也一樣恨過你。“
  曾毓的笑容終於也釋然,他用小女人特有的調皮調侃道,“那現在呢?”
  現在?一笑泯恩仇。
  鄭微一年的公休用完之後,正式回到二分,她帶去的還有自己的辭職報告。
  鄭微並非不愛自己的工作,她曾經滿腔熱血地一頭紮進中建的深水裏,嗆過幾口,也有人拉過她一把,最後漸漸地習慣,變得遊刃有餘,也想過在這裏奮鬥到她職業生涯地最後一分鍾。
  但是人算不如天算,她萬萬沒有想到一向視為良師益友的周渠會出了這樣的事,更難堪的是,即將成為她丈夫的林靜恰恰是這個案子的直接負責人。
  在這場糾葛裏,鄭微分不清誰對誰錯,也不想去分,不管林靜對二分做了什麽,他對她的心意都是真的,同樣,不管周渠是不是有罪,都沒有辦法改變鄭微對他的感激。說她放棄了也好,厭倦了也罷,她隻是不想再卷進這些男人的爭鬥裏,更不願意為此背上莫須有的黑鍋,再加上她和陳孝正之間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也許離開才是最明智的選擇。
  其實在從北海回來之後,鄭微就正式有了這個決定,她跟林靜商量過,林靜的意見是尊重她的選擇。辭職手續辦得相當順利,周渠仍然離職接受調查,張副經理看了鄭微的報告,說了幾句客套挽留的話,很快還是簽了字。
  接下來各方麵的交接都沒有大的問題,隻是鄭微最後在人事部辦理檔案轉移時,人事部主任告訴她,按照程序,所有的正式職工在離職時都必須得到分管人事的公司領導簽字,才能在人事部辦理手續,繼而到總部人力資源中心將檔案轉出。二分分管人事的公司領導正是陳副經理。
  鄭微站在陳孝正的辦公桌前,看著自己的檔案調出函在他指尖顯得削薄而蒼白。他很認真地在那張紙上端詳了幾分鍾,而上麵地所有文字加起來還不到100字。
  “聽說你辭職是因為打算結婚了,恭喜你,嫁給了年輕有為的檢察長,有了一個好歸宿,工不工作都無所謂了。”
  他的平靜頗有些出乎鄭微的意料,不過這對於鄭微來說是好事,現在她隻希望以最快的速度把這一切了結,所以她也盡可能讓自己看起來平靜無瀾。“謝謝。陳副,麻煩您在上麵簽字。”
  “簽字?容易。”陳孝正揚起那張檔案調出函,當著鄭微的麵,微笑著緩緩將它送入辦公桌一側的碎紙機。
  鄭微聽著紙張被刀片粉碎的聲音,說道:“不要緊,陳副你不喜歡這一張,我還有備用的複印件。”
  直到檔案調出函的末端也消失在機器裏,陳孝正才抬頭看著站在對麵的鄭微,一字一句地說,“我不會簽字的。”
  鄭微笑出了聲來,“你知道你現在像什麽,像個無理取鬧的孩子。你可以讓我的離職手續辦得沒有那麽順利,但是你阻止得了我結婚登記?要做到那一步,隻怕攀上一個歐陽小姐還遠遠不夠。”
  要激怒眼前這個人是那麽輕而易舉,陳孝正隔著桌子探身將鄭微拉近自己的時候,額角的青色血管都在脈脈跳動。在他的作用力下,鄭微的腿用力撞上了桌沿,她低叫了一聲,麵露痛楚之色。
  陳孝正的表情遠比她更疼,他問:“疼嗎,微微?如果你覺得疼,那應該知道我現在的感覺。你是不是還打算在婚禮的時候發請帖邀請我參加?”
  “我很榮幸,如果你願意來。”鄭微壓抑著聲音裏因疼痛而導致的顫抖。
  “你說,你要結婚隻是氣我,說呀,你不會真的嫁給林靜。”他的聲音就
  這麽慢慢地低了下來,猶如他的一顆心,終於學會低到塵土裏,
  “微微,我沒愛過別人,歐陽和我之間除了一個約定,什麽都沒有,她根本就……”
  “你給她一個擋箭牌,她許你平步青雲?”
  “你都知道?那為什麽不能再等等我?三年,我答應她三年,我以為我一定可以熬過去。”
  “你當然熬得過,但我不會奉陪。我嫁給林靜,不是因為跟你賭氣,陳孝正,你沒有那麽重要。”
  他搖頭,拒絕接受這套說辭,敲門聲卻在這刻響起,鄭微如蒙大赦,“有人來了,放手。叫你放手聽見沒有?”
  陳孝正看了門口一眼,咬牙一聲不吭地將她抓得更緊。門外的來客顯然沒有多少耐心,敲了幾下,見門鎖是鬆動的,便試探著推門進來。
  “陳副,差旅費報銷……”何奕站在辦公室門口,看到讓他瞠目結舌的一幕,一絲不苟得不像真人的陳孝正隔著辦公桌將鄭微的手使勁拽在手裏,
  眼裏的狂烈哪裏還是平時那個客氣而冷淡的人,桌上的文具一片狼藉。
  陳孝正看到了何奕,卻依然沒有放開鄭微的意思。何奕幹笑兩聲:“有什麽事慢慢說,大家都是同事……”
  “誰告訴你我跟她是同事。”陳孝正指著大門的方向厲聲對何奕說,
  “滾,馬上給我滾。”
  何奕摸摸鼻子,畢竟是頂頭上司,在沒搞清楚裏麵的狀況時,他也不敢趟這個渾水。
  何奕離開後,順手帶上了門,鄭微駭笑,“你真瘋了。”
  陳孝正這個時候才鬆了手,幾步走到門口,將門反鎖,然後回過頭來抱住倚在桌子旁有些木然的鄭微,將她的臉扳過來看著自己,“瘋了就瘋了。微微,要辭職可以,我跟你一起,我什麽都不要了,隻要你別走,這樣可以了嗎?如果你覺得不夠,那你要我怎麽樣,你說,你盡管說,我都可以做到。”
  他顫抖著將臉貼在鄭微的臉上,肌膚是燙的,而淚水卻很涼,這樣的冷熱交融如同絕望裏由生的祈盼。
  鄭微閉上眼睛,聽著他像個孩子一樣在她耳邊喃喃地重複:“我什麽都不要了,什麽都不要,隻要你……”
  她不知道自己流淚了沒有,一直以來,在他們的愛情裏,鄭微都是輸家,他在麵前義無反顧地走,她在身後不停地追,今天,她終於扳回一局,可走到這一步,贏了又能如何。
  “真的嗎,你真的可以什麽都不要地跟我走?”
  陳孝正說不出一句話,唯有點頭,不停點頭。
  鄭微嚐到了淚水的鹹澀,“阿正,即使你今天丟開一切跟我走,你總有一天還是會後悔的。我不想讓你有機會怨我。”
  陳孝正拉開一點距離看著她,“你是不再信我,還是不再愛我。”他仿佛又回到了當初那個一無所有的少年,鄭微的愛是他唯一的憑借。
  “我有沒有跟你說過,我小的時候有一個洋娃娃,是我從表姐那裏搶過來的,所有的玩具裏,我最愛它,每天晚上不抱著它就睡不著覺,不管它多舊多醜我都不在乎。
  後來,我弄丟了那個洋娃娃,我不停地哭鬧,嗓子都啞了,還是找不到它。爸爸媽媽買了很多新玩具來安慰我,我通通都不要,那時候我以為,一天找不到這個洋娃娃,我一天都不會開心,再也不會愛上別的玩具。
  一個月,兩個月,一年,兩年,我都忘不了它,直到上了小學,有一天家裏大掃除,我才在舊櫥櫃的角落裏找到了它,這時我竟然發現,它對我來說已經沒有那麽重要了,或許在找尋它的過程中,我就已經過了需要玩具的年齡。”
  鄭微感覺陳孝正的身體漸漸離開自己,原來竟會有這麽一天,他已經願意放棄所有,才發現他的“所有”鄭微並不稀罕。   
  “你不簽字都不要緊,大不了我放棄檔案,隻要我不再回到國企,檔案對於我而言意義並不大。最重要的是,如果我這個時候辭職,所有的人都會認為我出賣了周渠,無地自容,引咎離開,再也不會有人猜到,把那些證據親手交給林靜的人是你。”
  “林靜告訴你的?”
  鄭微輕笑,“林靜當然不會跟我說這些,他恨不得我永遠也不知道你們之間的交易。”
  “我說過不會放過馮德生,就一定要他在這一次付出最大的代價!至於周渠,你那麽維護他,把他看成你工作上的偶像,但是他何嚐沒有利用過你?我這麽做有錯嗎?”
  鄭微說,“你們都沒有錯,各為其事,無可厚非。但是別再說你可以為了我拋開一切。”
  陳孝正頹然坐回自己的辦公皮椅,他是個聰明人,偶爾做一場夢,醒得還是會比別人快。
  他最終還是在她備好的另一份函上簽了名,寫過無數次的“正”字最後一筆落下,他才終於相信,鄭微和陳孝正已成回憶。
  陳孝正把簽好字的函推到鄭微麵前,這時的他已理智矜持如常,在鄭微說完“謝謝”之後,他問了最後一個問題,“如果沒有歐陽婧,如果當初我跟林靜公平競爭,你會不會給我機會?”
  這個答案其實已經沒有意義,人生沒有如果。鄭微完全可以含糊其辭,給陳孝正一個似是而非的答案,但她沒有,她把那張函小心地拿在手裏,隻對他說了一個字:會!
  鄭微無從得知陳孝正的反應,說完之後便轉身離開,她知道他不會有事,從今往後,他會功成名就,如願以償。至多,也不過是夢裏感覺心中有痛--如果他還有夢。
  收拾好辦公室的私人物品,鄭微抱著一個大紙箱走出辦公樓,何奕追上去幫了她一把。他說,“鄭微,今天的事就當我沒有看到,但是,那天在北海看見我,你能不能在少宜麵前保密?”
  鄭微用餘光看了他一眼,“既然害怕少宜知道,這證明你還在乎她的婚姻,我不明白,你為什麽要跟施潔在一起,她根本就是利用你。”
  何奕說,“我不是不愛少宜,但是跟她在一起我覺得很累,離開又做不到,施潔至少給了我快樂。”
  鄭微禁不住鄙夷,他當初千辛萬苦追求少宜的時候為什麽沒有覺得累?她招手攔住了出租車,上車前,她對何奕說,“放心,你們的事我管不著,
  即使少宜遲早有一天會知道,但是也不應該由我去告訴她。她是什麽性格你比我清楚,希望到時你還能這麽快樂。”
  晚上,林靜觸碰鄭微的時候,發現她腿上淤青一片,一連追問怎麽這樣不小心,鄭微說白天在辦公室收拾東西的時候不留神撞到了。
  林靜聞言,心疼得不行,給她塗了藥,讓她不要亂動,小心睡覺。
  入睡前,鄭微從一旁抱住靠在床頭看報紙的林靜。
  “怎麽了?”林靜笑著把注意力從報紙中轉移到她身上。
  鄭微說,“沒事,就想抱抱你。”
  林靜把手臂從她頸下繞了過去,讓她靠在自己胸口,安靜地聽著彼此的心跳。鄭微埋頭在他懷裏說:“林靜,我想去婺源。”
  他有些驚訝,“婺源?可是我最近沒空,要不過一段時間,等我們登記可之後一起去,順便回家一趟?”
  她搖頭,“你忙你的,我想一個人去,在結婚之前,就當了個心願。”
  林靜的手微微收緊,但是最後還是點了頭。
  第二次獨自前往婺源,鄭微已輕車熟路。當村口在望,她在心裏說了一聲:老槐樹,好久不見。
  鄭微先去了向遠的家,事隔五年,她還記得那個陪過她流淚的有趣的女孩,隻可惜向遠家的土坯房已人去樓空,鄰居都說,前幾年向遠的父親出了意外去世之後,她們家兩姐妹都去了城裏,再也沒有回來。
  尋人不遇的鄭微孤身重返老槐樹下,五年前,她在這裏埋葬了她的童話書和小木龍,現在她忽然想念它們,不知道它們是否還安安靜靜地躺在樹下。
  老槐樹還是跟以前一模一樣,五年對於它來說不過是睜眼閉眼間的事情,可是樹下的人卻一變再變。
  鄭微在很遠的地方就看到了陳孝正,他背對著她的方向站在樹下,不知道心裏在想什麽。鄭微停住腳步看著他的背影,比以前更感覺到他的孤單。想不到他竟然也會出現在這裏,原來婺源的老槐樹不僅僅是她一個人的夢。
  鄭微在這一刻忽然感到釋然,她徹底原諒了這個給過她辜負的男人,也原諒了自己年少時不問因由的愛。
  她曾經把最好的青春都灌溉在這個男人身上,用盡了笑和淚,讓愛萌芽,雖然最終也沒開出一朵花,可是這又有什麽關係,即使沒有陳孝正,鄭微的青春也不會永垂不朽。
  正如故鄉是用來懷念的,青春就是用來追憶的,當你懷揣著它時,它一文不值,隻有將它耗盡後,再回過頭看,一切才有了意義――愛過我們的人和傷害過我們的人,都是我們青春存在的意義。
  鄭微想,她畢竟比阿正幸福,不管是過去還是現在。因為她愛的時候沒有保留,流淚的時候淋漓盡致,在這份感情裏,她沒有虧欠,她的愛是圓滿的。
  正因為陳孝正給過玉麵小飛龍跌宕起伏的愛,才讓後來的鄭微學會在平凡的幸福裏甘之如飴。
  再見,阿正。
  鄭微離開的時候終於可以微笑。她一直夢想著和自己愛的人一起來看老槐樹,而不管是林靜還陳孝正,他們都曾在樹下缺席,不要緊,這是她一個人的老槐樹,她來赴的是和青春的一個約會。
  結束了婺源之行回到G市機場的時候,鄭微毫無意外地在接機處看到了林靜,她笑著投向林靜的懷抱,汲取他懷裏的溫暖。
  她說:“林靜,我回來了。”
  一個多月後,二分的案子有了結果,馮德生被判入獄15年,周渠卻隻因為監督不力和瀆職交由中建內部處分,自然不能再擔任公職。
  周渠下定決心和妻子一起移民加拿大,離開的那一天,鄭微到機場給他送行,在見到周渠之前,已成為林靜妻子的鄭微始終有一絲猶豫,但麵對麵的時候,周渠卻給了她一個毫無芥蒂的一個笑容,不管周渠是否利用過鄭微,也不管鄭微是否辜負過周渠的栽培,鄭微都為自己涉世之初遇到周渠而感恩。
  飛機起飛後,鄭微沒有回家,她忽然想念阮阮,就一個人坐車到了公墓,沿著靜穆的小徑朝阮阮安息的地方拾階而上,正好遇到了剛剛下山的老張。
  鄭微離開二分後,在老張的勸說下加入了他和幾個朋友組建的建築公司,負責公司內勤方麵的工作,公司的股東之一也包括了那個曾讓韋少宜心動的設計院“院草”,近距離接觸之後,鄭微發現他也是個有趣的人。
  在一個新公司裏打拚當然比在國企時要累上許多,但眼看公司規模日益壯大,就像看著自己的孩子在成長,那種喜悅的感覺是無法言喻的。
  林靜心疼她的辛苦,但也鼓勵她有自己的事業和天地,重新在生活中鬥誌昂揚的鄭微才是最生動的。
  鄭微和老張在這個地方都沒有交談的興致,寒暄了幾句就相互揮別。鄭微坐在阮阮的墓碑前,將先前來過的人留下的花擺放整齊,她現在已經知道了滿天星的花語--“甘作配角的愛”。
  鄭微隻想陪著阮阮安靜地坐一會,電話鈴聲卻一直不肯放過她,先是林靜問她晚上想到哪裏吃飯,然後又是何奕打電話來問她,知不知道韋少宜去了哪裏。
  何奕的事情到底沒有瞞過少宜,女人的第六感永遠是敏銳的,少宜在感情上的潔癖鄭微見識過,但是她痛摑了何奕兩個耳光,最後卻沒有離婚。也許愛情是剛性的,婚姻卻是柔性的,我們都得學得妥協,即使剛烈如韋少宜也不能例外。
  鄭微掛了電話,就跟阮阮說起了公司裏幾個小姑娘的玩笑話,二十出頭的女孩子總想不明白年過三十的女人為什麽活著,她們說,如果有一天臉上出現了皺紋,寧可去死。
  鄭微對著阮阮笑了起來,你還記得嗎,以前我們不也一樣跟她們一樣?
  其實活著的人總有一天都會老去,阮阮,隻有你,隻有你的青春永不腐朽。

  番外 二月十三日到此為止
  2月13日10:00林靜
  這一天的林靜醒得很早,雖然早起一直是他的習慣,可是他知道,今天和以往,甚至是和今後的任何一個日子相比,都將是特別的,因為,21年前就說過長大後一定要嫁給他的那個女孩,終於要在這一天成為他的妻子.
  其實嚴格說起來,早在半年多前,林靜和鄭微已經是法律上的夫妻,可林靜骨子裏畢竟還是個傳統的中國男人,在他的觀念裏,隻有經過了這一場儀式,她才真正名至實歸地成為他生命中的另一半,他的虛位以待的人生才算是終於圓滿.
  婚禮在G市舉辦,他們倆都不是地道的本地人,晚上宴請的大多是雙方的同事和朋友,南昌那邊的一些至親好友也特意趕了過來.按照林靜的意思,等到兩人都有時間的時候,再回到南昌邀請沒有參加這邊婚禮的親戚和朋友吃頓飯,也算兩頭都有了交待.
  許多人告訴他們,按照舊的習俗,婚禮的前一天,新郎和新娘是不可以見麵的,林靜雖然覺得這沒有什麽道理,但是他們還有一輩子的時間廝守,分開一夜又有什麽關係.所以從前天開始,鄭微已經跟她的父母住進了婚宴所在的酒店.將近兩天沒有見到鄭微,想起她披上白紗的模樣,一向從容的林靜也覺得時間委實過得太慢.
  從早上8點半開始,他的手機就沒有安靜過,有打電話過來真心賀喜的.更多的是借此機會拍馬拉關係,總之你方唱罷我登場,饒是今天的林靜心情大好,也煩不勝煩.
  伴郎韓述是林靜的舊同事,前兩年交換提拔的時候調到另一個城區的人民檢察院任職,也是公檢法係統的後起之秀,他見林靜為電話所擾.關機又恐有失禮貌,索性拿過新郎倌的手機.所有的電話一律由他代接打發.林靜這才耳根清淨.
  前往酒店接新娘的途中,韓述才把手機交還給林靜.林靜信手翻看把收件箱塞得滿滿的短信,看到了一個頗為陌生的電話號碼,那個號碼發來的信息隻有短短的兩句話"恭喜你如願以償."
  他看著那寥寥幾個字好幾秒,然後笑了笑,將這個信息連帶這個號碼的所有通話記錄從手機裏徹底刪除,抬起頭來的時候,酒店的停車場已在眼前.
  林靜參加過許多場婚禮,也聽過不少新郎倌抱得美人歸之前所經愛的"磨難",當時隻覺得滑稽,輪到自己擔當主角的時候,才知道真正如熱鍋上的螞蟻.
  隔著1918號房薄薄的一扇門,他甚至已經聽到鄭微咯咯的笑聲,紅包也不知道塞進了多少個.好扇門卻始終千喚不開.最讓他頭疼的是她那個叫朱小北的伴娘,真正刀槍不入,軟硬不吃,夥同新娘子一起極盡搞怪之能事,就連以臨陣不亂著稱的林檢察長也硬生生地被這甜蜜的折磨"磨"出了一頭的汗水.即將步入婚姻殿堂的伴郎心有戚戚然,"這那裏是什麽女博士,活脫脫一個女流氓."
  林靜也不知道自己說了多少好話,表了多少決心,甚至哭笑不得地應著門裏麵的"法官"的要求,講了一段帶顏色的笑話.成功將新娘子逗笑之後,那扇門才總算打開.當鄭微站在門的另一頭朝他露齒而笑的時候,林靜才知道,為了這一刻,所有的過程都是值得的,就連幾日前他母親在他臉上甩下那狠狠的一記耳光的陰霾,也隨著她的笑容風輕雲淡.
  世事豈能兩全,我們的一生中,得到的同時也總在失去,幸與不幸的區別隻在於得失之間孰重孰輕,如果是這樣,拉起鄭微雙手的那一刻,林靜想,上天對他畢竟是眷顧的.

  林靜番外
  琴瑟在禦,莫不靜好
  ――送給丫子的生日禮物,祝丫子25歲生日快樂。
  林靜小時候不喜歡自己的名字,初識的人永遠以為這個名字應該屬於一個乖巧的女孩子,而他的小學、高中都曾出現同名同姓的同學或校友,對方都是女孩。可是他爸爸告訴他,他的名字取自詩經裏“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琴瑟在禦,莫不靜好”之意,他才知道,這個名字也許是父輩期許的完美愛情的象征。
  林靜十分尊敬他的爸爸林介州,雖然爸爸對他一向嚴厲,反倒是媽媽跟他更親。林介州理工科出生,是文革結束恢複高考後的第一代名牌大學畢業生,自林靜記事以來,林介州就是當地一個老牌國企的負責人。與其說是個管理者,林介州更像一個學者,在林靜看來,他的爸爸睿智、沉靜、理性、正直、學識淵博,一直是他成長曆程中的楷模,更重要的是,林介州對家庭的重視和對妻子無微不至的愛,讓林靜覺得自己擁有世界上最幸福的家庭。
  對於一個男人來說,除了成功的事業,還有什麽比一個安寧和美的家庭更重要的東西?林靜從小耳濡目染,他覺得為自己的家人遮風擋雨,給自己所愛的人幸福是一個男人最起碼的職責。可是,不是所有的家庭都能像他家一樣幸運,就連快樂無邊的小飛龍,回到家裏,也不得不麵對征戰連綿的父母。
  每次家裏發生世界大戰,小飛龍就會出現在林靜家的飯桌上,她總是自動自覺地坐在林靜身邊,以為大家都看不見一般,把她的小凳子悄悄地往林靜身邊越挪越近。林靜低頭吃飯,很配合地假裝看不到她的眼睛在他身上滴溜溜地打轉,一向主張食不言寢不語的林介州不但在小飛龍眉飛色舞講著趣事的時候笑得無比開懷,還興致勃勃地參與到討論中去,哪裏還有平時端正嚴肅的大家長和領導者形象,林靜的媽媽也笑眯眯地看著這個活潑靈動的小女孩,滿桌都是小飛龍愛吃的菜。
  林靜一點也不嫉妒,在他看來,這個女孩是他的第三個家人。
  林靜比小飛龍大五歲,她的功課一直都是他輔導的。她有小聰明,但學習並不專心,作業出的錯都是由於粗心大意,往往他給她講著書本上的重點,她的注意力卻騰雲駕霧地飛到了千裏之外。
  她說,“我真喜歡你的這盞台燈,橘紅橘紅的。林靜,你送我一盞好不好,我回去天天看著它。”
  林靜回答她說,這種老式的台燈市場上已經沒有賣了,他家這盞又是他爸媽新婚的紀念物,不能送她。她倒不生氣,說過就忘了,可每一次燈泡燒掉,林靜都特意坐上一個多小時的公車,到這城市邊緣的一個老舊五金市場去買,全市隻有這個地方還在出售這種顏色的燈泡,他怕有一天連這個市場也消失了,一次通常買上許多個。他知道自己的私心,他不肯送她這樣的台燈,是希望她當想念這樣的燈光時,就會出現在這盞台燈旁。他希望自己是全世界獨一無二能給她這樣溫暖的人。
  林靜習柳體,因為愛柳體的法度森嚴,遒勁有骨,他的書法老師總是覺得奇怪,明明是個性格平和的孩子,寫出來的字卻險峻淩厲。小飛龍最怕寫毛筆字,可她爸媽說,經常往林家跑是可以的,但是跟在林靜哥哥身邊,總得學點好的東西,他們希望學書法能讓她無法無天的性格收斂一些,所以她每周三天跟著他臨帖。
  林靜在小飛龍麵前並不是個嚴厲的老師,大多數時候,他任她不務正業地玩墨水玩得不亦樂乎,這樣的結果就是直到他上了大學,暑假回來,她的一手書法還屬於印象派風格,完全拿不出手,不過,唯獨一個“靜”字她寫得有模有樣。是的,他曾特意認真反複地教,但是,她是否也曾一再有心地練?每次應付大人的檢查,她都耍賴地使出這一字絕招,看著這個寫得流暢秀挺的“靜”字,林靜開始愛上自己的名字。
  大院裏的孩子特別多,他從小習慣了做別人的榜樣。大多數的家長教育小孩時,口頭禪通常是,“你看看人家林靜是什麽樣子,你就不能學著點。”林靜知道自己的優秀,也並不打算掩飾,他喜歡別人仰視的目光,可跟他最親的小飛龍卻說,“我一點都不崇拜你。”
  林靜笑著問她,“為什麽?”
  她說,“我要嫁的人當然是最好的,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嗎?”
  這樣的話,他已經聽得習慣了,也許從她剛知道人長大了要結婚開始,她就始終一本正經地說:“林靜,我要嫁給你,一定要嫁給你!”
  她在他麵前說,當著許多大人的麵也這麽說,小小的一個女孩子,斬釘截鐵地說著一輩子的承諾,大家都被逗笑了,開玩笑的時候便說她是林家的小媳婦。林靜也笑,可是他看著她跟那幫野孩子玩瘋了之後變得紅撲撲的臉,不禁懷疑她到底知不知道“嫁給你”的意義。
  六歲的時候,她的理由是,“孫阿姨做的菜真好吃,媽媽說我不能嫁給林伯伯,也不能嫁給孫阿姨,我隻能嫁給你。”
  九歲的時候,她說,“我看著張小明這些臭男生就想揍他,林靜,還是你好,我就想跟你結婚。”
  十四歲的時候,她扯著他的衣袖:“你要等我,我很快就會長大。”
  他一直笑而不語。
  她十七歲那年,他寒假回家,帶她到城隍廟逛廟會,她從小就喜歡往熱鬧的地方鑽。他去買水,一轉身回頭已經不見了她,最後在廟後的大榕樹看到她的背影時,隆冬的季節,林靜發現自己額頭上居然有汗水。
  他走過去問:“微微,你幹什麽?”
  她在專注地把寫著兩人名字的錦囊用紅線栓在樹枝上,聽見他的聲音,回頭著急地說道:“你比我高,你來係。”
  “係那麽高有什麽用?”
  “高一點才不容易碰掉,等我們結了婚,是要來還願的。”
  她說得那麽理所當然,林靜不是第一次聽到她這樣的論調,不知道為什麽,這一次他沒有笑,在踮起腳尖係紅繩的時候,他好幾次都打不好那個結。
  小飛龍終於考上了跟他同一個城市的大學,她上火車的前一天,林靜把那張寫著“我的小飛龍”的照片夾到了她送的那本童話書裏。這些年,很多話都是她在說,可是,有些話必須由他來開口,他隻說一次,就是一輩子。
  那天晚上,他接到了一個電話。掛上了電話,他才知道從剛才那一刻起,他的世界顛覆了。
  “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琴瑟在禦,莫不靜好”,多麽動人的誓言,原來是他最敬愛的人和另一個女人渴望的天長地久。他所擁有的“全世界”最幸福的家庭原來是個笑話,那這個世界還有什麽是值得堅守的?
  他忽然害怕即將來到他身邊的小飛龍。

  林靜站在醫院病房的窗口,輕輕撩開窗簾,午後的陽光便急不可待地刺了進來,讓他皺了皺眉。這陽光也投映到床上的病人臉上,原本就睡得極不安穩的病人發出了幾聲無意識的呻吟。他走過去,坐在床沿,看著被病痛折磨得形如枯槁的那個人,哪裏還像他儒雅強健的父親。
  美國拿到學位後不久,林靜就接到了媽媽的電話,說爸爸病得不輕,讓他盡快趕回來。回國之後的大部分時間林靜都陪在醫院裏,林介州何止是病得不輕,肝癌晚期,癌細胞擴散了之後,他的生命實際上已經走到了最後一段。
  每次林靜這樣看著病床上身體每況日下的林介州,他都在想,這還是曾經被他視為偶像和楷模的父親嗎?為了和那個女人的一段見不得光的感情,他把好端端的一個家毀了,事業也不要了,名譽也不要了,最後連健康都無可挽回,到了這一步,能留住的又有什麽呢,生命比愛情還脆弱。
  林靜的媽媽還在職,工會的工作瑣碎而繁雜,每日忙得不可開交。她在丈夫生命垂危的時候大度地原諒了這個背叛了她的男人,卻也不可能再日日守在床前。林靜理解他媽媽,這種時候,林介州生或是死對她來說都是種折磨。
  醫生也表示束手無策後,林介州陷入昏迷的時間越來越長,即使在醒過來的時候,意識也越來越混沌。很多次,他定定地看著林靜,問,“你是哪個部門的?”又或者,“林靜為什麽還不回來?”能夠認出林靜的時候,他就一再地重複著一個地名,“婺源……婺源……”
  婺源,林靜記得這個地方,幾年前,他曾經答應小飛龍要陪她一起去那裏,重遊見證過她媽媽愛情的地方。諷刺的是,他當時沒有想到那個地方對於他父親來說竟然有著同樣的意義。
  終於有一次,林介州把枯瘦如柴的手覆在林靜的手上,聲音微弱但字字清晰,“林靜,在我死後,把我的骨灰帶到婺源,灑在李莊村口那棵槐樹下,這是我求你的最後一件事情。”
  林靜想起了這幾年迅速憔悴的媽媽,心中一慟,極其緩慢地抽回了自己的手,“爸,你病糊塗了,自己說什麽都不知道。”
  林介州沒有再說話,看著兒子的一雙眼睛卻漸漸黯了下去。
  那一天,林靜去拿藥的時候在病房走廊的盡頭看到了那個他過去一直叫“阿姨”的女人。她站在背光的角落,看著林介州病房的方向。林靜聽說,在他回國之前,也就是他爸爸剛入院的時候,她來過很多次,每次都說隻想看林介州一眼,可都被林靜媽媽罵了回去,大院裏流言也傳得沸沸揚揚,都說如果不是她和林介州的醜事,林介州也不至於肝火大動,早早發了病,她連累了半世清名的林介州跟她一起成了作風敗壞的典型,自己更是成了人人唾棄的狐狸精。
  林靜沒有走近她,她也一直沒有走過來的意思,就這麽如泥塑一樣靜靜站在麵朝病房的方向,林靜看不清她的眉目,但他感覺她臉上應該有淚,他忽然害怕直視那張臉,隱約神似的五官讓他想起了另一個人,這讓他幾乎就要在這個毀了他家庭的女人麵前心軟。
  父親的病暫時穩定下來的那幾天,林靜去了一趟G市,XX省的法院、檢察院係統招考公務員的資格預審已經正式開始,他喜歡這個堂皇的理由,雖然之前他在國內研究生導師的推薦下,剛剛收到了上海一間知名律師事務所的邀請函。
  站在G大的一個電話亭下,林靜覺得這裏的空氣裏仿佛都彌漫一種若有若無的甜味,不知道為什麽,所有與她有關的一切都帶著這樣的氣息,就連回憶都是如此。
  剛到國外的時候,林靜也有過一段荒唐的時光,很多次,他在夢裏一再地把那本童話書拿起又放下,可醒過來卻不知道自己身在哪裏,身邊又是誰。從他遠渡重洋的那一天起,他就知道,他離小飛龍隻會越來越遠,這樣的距離是他以前無法想像的,可是理智一再地告訴他,沒有比離開更好的選擇。
  林靜不是個容易迷失的人,也許他的本性終究不適合這樣地放縱,很快也就厭了那樣的生活,把心思收回到學業中去。他覺得不管在什麽情景之下,人都應該讓自己盡可能地過得最好,父母的裂痕他無法彌補,發生過的事情他不能改變,唯有讓自己向前看。
  在異國的那些日子裏,他得到了導師的賞識,在當地華人的同學圈裏頗受歡迎,當然,感情世界也並不貧乏,他先後有過幾個正式交往過的女友,無一不是聰慧明麗的女子,有時他也覺得,自己就是喜歡那些成熟懂事、精明獨立的女人,在一起輕鬆愜意,離別了也風輕雲淡。
  在一起時間最長的是一個叫琳西吳的女同學,那也是他歸國前最後一段感情,琳西是第三代華僑,家境殷實,漂亮而豁達,她生長在美國,國語卻說得流利,一手簪花小楷寫得嫵媚風流,有時候,就連林靜也覺得,再沒有比她更契合的夥伴。
  琳西曾經力勸林靜紮根在洛杉磯,兩個一樣聰明能幹的男女在一起,何愁闖不出一片天空,可林靜始終沒有打消過回國發展的打算。離開之前,他和琳西共進晚餐,兩人友好告別,他送她回去的時候,她給了他一個長長的擁抱,然後笑著祝他一路順風,他開車離開,假裝不知道她在家門口蹲著哭泣。 
  回國很久之後,林靜才接到琳西的一封E-mail,她說,她一直在等他一句話,如果當時他說,琳西,跟我回國吧,她不顧一切也會跟著他去的,可惜他並沒有這樣要求。其實林靜也在想,假如當時她在他麵前流淚挽留,他會不會就動了留下來的念頭?
  可惜她不是小飛龍,隻有小飛龍才會在林靜離家的時候,毫無顧忌地哭得驚天動地,從小到大,隻要她不管不顧地抓住他的衣袖,他就再也狠不下心離開,所以,就連當初考上了G市的政法大學,到學校報到的前夕,他也不敢讓她送行,就怕看到她大哭的樣子,自己也六神無主。
  是的,這個世界上隻可以有一個玉麵小飛龍,當初他喜歡琳西,不就是因為她的聰穎獨立?所以他和琳西注定是路過。
  林靜輾轉問到了同在大院跟鄭微一起上高中的幾個同學,才得到了她現在的宿舍電話,快四年了,他以為沒有什麽坎過不了,沒有什麽人不能忘記,可撥動電話的時候,他在電話亭隱約反光的玻璃隔板上,發現自己不自覺地微笑,每一寸記憶的影像都是過去十七年裏關於她的點滴。他忽然覺得,即使為此得不到母親的諒解,也並不是那麽可怕的一件事。
  電話通了,她的舍友是個熱情的女孩,她不但告訴林靜,鄭微剛跟男朋友出去了,還不忘好奇地追問,請問你是誰?
  你是誰?我是誰?林靜客氣地對她的舍友說再見,他不知道現在自己對於鄭微來說是誰,是一起長大的鄰家哥哥,還是很久不見的故人,每一種解釋,都比他想像中的要疏遠。
  他是看著鄭微朝自己的方向走來的,她比四年前高了一些,頭發也更長了,一張娃娃臉還是長不大的模樣。她低著頭,邊走邊把兩個灌得滿滿的礦泉水瓶吃力地往背包裏塞,當她看著前方的時候,臉上頓時像籠罩著一層幸福的光,而她的光源並不是他,而是站在不遠處的一個清瘦少年。
  她一路奔跑著朝她的光源而去,沒有看見就站在路邊電話亭裏的林靜。
  林靜也沒有見過這樣的鄭微,當然,她從小就是快樂的,可她在他身邊時,那快樂是天經地義的,而現在的她,隻因為那少年淺淺的一笑,便喜悅得如獲至寶,那幸福滿溢得連他這樣的旁觀者都看得一清二楚。
  在接下來的幾天裏,林靜有條不紊地辦完了所有的事,坐在返程的航班上,他看著窗口擦過的雲,過去種種,如浮光掠影滑過。身邊一對夫婦手忙腳亂地哄著痛哭不已的兒子,連回憶也安靜不下來。林靜索性收斂心神,微笑地看著流淚的男孩,“小朋友,你為什麽哭?”
  男孩抽泣地說,“我丟了我最愛的一本書。”
  林靜說,“原來是這樣,但你也不算最慘,你看,我也丟了我最愛的一本書,可我並沒有哭。”
  “那為什麽你不哭?”
  “因為掉眼淚也不能讓我找回它。”
  男孩當然聽不懂他的話,仍舊抽咽,“你們都不懂,那不是一本普通的書。”
  林靜笑笑看回窗外,他當然是懂的。他也丟了最愛的一本書,更丟了原本屬於他的小飛龍。
  “他是鬼迷心竅,林靜,連你也一樣?”
  林靜麵對眼神淒厲,咬牙不已的媽媽,暗暗往後退了一步,她把丈夫的骨灰盒單手環抱在胸前,另一隻手則直指惟一的兒子,整個人顫抖如秋日枯葉。林靜唯恐她激動之下失手將那白瓷的壇子摔落在地,隻得噤聲。
  “你要把他的骨灰拿去那個地方,除非我死!”
  林靜歎了口氣,幾日之內,他生命中最親的兩個人竟然不約而同地用自己的死亡來威脅他,並且,其中的一個成功了。
  他從G市返回後的當天傍晚,林介州的病情就開始急速惡化,淩晨時分,已經讓醫生搖頭的林介州奇跡般的清醒了過來,把兒子和妻子都叫到了床前,用病後少見的清明神誌,將家裏的大小事宜仔細交待了一遍,房產、股票、存款、保險統統轉到了妻兒名下,他是個細心而條理分明的人,即使在這一刻仍是如此。林靜半蹲在父親的病床前,他心裏明白,他自幼崇敬的這個人,已經快要走到生命的終點。
  林介州的聲音越來越無力,隻剩下如殘破風箱般的喘息聲,最後那一刻,他已說不出話來,一雙眼睛卻不肯閉上,艱難用目光找尋林靜的方向。
  林靜的媽媽在這個時候也按捺不住地泣不成聲,她抓住這個她愛過也怨過的男人的手,“你還想說什麽,還有什麽心願放不下?”林介州卻不看她,猶自迫切地看著兒子,喘息聲越來越沉重。
  隻有林靜對這著無聲的哀求心知肚明,饒是一向理智果敢的他在這個時候也不禁心亂如麻,一邊是父親臨終的最後心願,一邊是母親的眼淚。他避開那雙眼睛,將臉埋進手掌裏,卻避不開心裏的映像——那個女人站在沒有光的角落裏,仿佛恒久一般麵朝病房的方向,黑暗中她的輪廓太過熟悉,漸漸地竟然跟他心裏另一張臉重疊。
  為什麽我們總要到過了半生,總要等退無可退,才知道我們曾經親手舍棄的東西,在後來的日子裏再也遇不到了。那聲聲喘息也漸漸微弱,林靜抬起臉,恰恰迎上林介州的視線,身前生後聲名都可以拋卻,連軀殼都可以拋卻,隻為回到最初的地方,這值得嗎?如果這不值得,那什麽又是值得?他忽然心中一慟,在父親最後的目光裏緩緩點了點頭,他答應了就一定會做到,不管這有多難。
  林介州沒有能夠熬到第二天的清晨。他死後,單位給他舉辦了隆重的追悼儀式,中國人的習慣是為死者諱,即使他生命的最後一段有過什麽不光彩,死亡也將它抹清,追悼會後,屍體被送去火化,把骨灰捧回來後的第三天,林靜決定開誠布公地跟媽媽談這件事,他的父親也是她的丈夫,她有權力知道一切,而媽媽的激烈反應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媽,人都不在了,隻剩下一壇的灰,還爭什麽呢?”
  林母短促地笑了一聲,比哭更難受,“我爭什麽?你以為事到如今我爭的還是他的人?他活著的時候,心都不在了,我要人有什麽用?我爭的是一口氣,兒子,我隻爭這最後一口氣!他喜歡那個女人,可以,但是當初為什麽眼巴巴地娶了我?如果沒有他林介州,我未必找不到一個真心實意的人,他說他蹉跎了半輩子,那我的半輩子呢,難道就比不上他的值錢?他跟那女人瞞得我好苦,我把她當姐妹,把她女兒當自己親身得一樣來疼,隻有我最蠢。你現在讓我成全,我為什麽要成全,到死他都要尋他的舊夢,休想,他休想!”
  “我答應過爸爸,他也就這最後一個要求了。他是對不起你和我們這個家,可人已經死了,你就當可憐他。”
  “誰可憐我?林靜,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爸迷那個老的狐狸精,你就迷那個小的,你拿這個去討好她,別忘了是誰生了你!”
  林靜覺得頭裏有根神經尖銳地疼,“媽,你有什麽不甘心和傷心我都可以理解,可是你也知道爸爸的事跟鄭微無關,你恨她媽媽是正常,可她有什麽錯,小時候你對她的疼愛也不是假的呀,她現在有她的生活,我何必討好她,我是為了你。爸爸不在了,你的日子還長,恨他又怎麽樣,人死如燈滅,不能解脫的反而是活著的人,你也說為他蹉跎了半輩子,難道還要繼續蹉跎?讓他去吧,不是為了他,是為自己,小時候你教過我的,我們在任何時候都應該讓自己過得好。”
  我這輩子怎麽還可能過得好?”林母轉身躲過兒子試圖拿回骨灰壇的手,激動之下雙手居高骨灰壇,“我寧可砸了它,誰也別想稱心如意……”
  林靜沒有再與她拚搶,語氣也是帶著疲憊的心平氣和,“你可以砸了它,如果這會讓你好過,可是,媽,你砸了它還會好過嗎?”
  他看著媽媽的神情從激動到猶疑、悲切,最後是放聲痛哭,這個剛強的女人在哭泣中拘僂著腰,如同迷路的孩子。“林靜,我什麽都沒有了。”
  林靜擁著媽媽的肩膀,讓她依靠著自己宣泄,“你還有我。”在把父親的骨灰壇重新抱在手裏之後,他心裏長舒了口氣。
  婺源這個地方林靜其實早已去過,在中學時代他曾經跟同學一起在陽春三月去看過漫山遍野的油菜花,美則美矣,當時卻並沒有給他留下很深的印象。真正把這個地方記在心裏,是鄭微說起要和他一起去看老槐樹之後,他沒有告訴她自己去過婺源,不想破壞她最初的驚喜,隻是沒想到當他再一次站在老槐樹下,身邊已經沒有了她。
  “你喜歡這棵樹?它算得上我們村的守護神,如果你願意,我可以給你講個它的故事。”
  林靜聞聲回頭,看著從進村開始一直跟在他身後,問他需不需要導遊的年輕女孩,她也算是個執著的人,即使他一再強調自己認得路,她也沒有放棄遊說。
  “抱歉,我不喜歡聽故事。”林靜朝她笑笑。她也不惱,笑嘻嘻地站在不遠處,不再出聲。
  林靜打開手裏的瓷壇,將壇身傾斜,風很快卷走了塵埃。前塵舊事,灰飛煙滅,也莫過如此。
  他在樹下站到日落西山,那個做導遊的女孩去而複返,手上拿著一大串旅遊紀念品。
  “這個地方對你這麽有意義,真的不需要帶點什麽回去嗎?”
  林靜搖頭,“有些東西不需要記住。”他在這個女孩略顯失望的神情裏繼續說道,“雖然我不要紀念品,但我需要一個幹淨的地方住上幾天。”
  那女孩果然驚喜地笑,“那你就太走運了,方圓幾裏再也沒有比我家更幹淨舒適的家庭旅館了。”
  林靜在婺源陪伴了父親七天,向遠的家距離舒適還有很遠的距離,可到底還算幹淨,她這個房東也稱得上熱情周到。第七天的時候趕上了“五一”黃金周,那時到婺源旅遊的人還不算太多,但足夠向遠忙得不亦樂乎,一大早就不見了人影。林靜離開的時候,將幾天的房款交到向遠妹妹的手中,那個叫向遙的小姑娘卻怎麽可不肯收,“誰敢拿向遠的錢,你還是親手交到她手裏吧,她中午一定會回來的。”
  林靜告訴向遙,如果她姐姐回來了,可以到村口的老槐樹下找他,然後他帶著行李回到樹下,麵對著虛空向父親道別,卻遠遠地聽到了山的那邊傳來回聲。
  “……還給我……還給我……”
  “……發財……發財……”
  其中的一個聲音他分辨得出屬於向遠,然而另一個聲音呢?林靜覺得自己的心就像這回聲,在山穀間無止境地蕩。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看到了找到樹下的向遠,不知道是不是剛從山上下來的緣故,她年輕的臉龐上有細密的汗珠。
  “要走了嗎?不多留幾天?”
  林靜把房款遞到向遠麵前,“今天的遊客很多吧?”
  向遠把錢仔細地點了兩遍,小心塞到口袋裏,這才笑著說,“看來這棵樹對你們城裏人來說特別有意義,今天又來了一個女孩,你灑骨灰,她埋東西。”
  林靜看著樹下新翻動的泥土痕跡良久不語,心思靈敏的向遠很快覺察到了一些東西,她背著手走到林靜身邊,惋惜地說,“那麽大老遠跑過來埋在樹下的,應該也是很重要的東西,所以我收了她五十塊,答應了她要替她好好守著這些寶貝。”
  林靜不動聲色地將一整張紅色的鈔票塞到向遠手裏,她默默將錢收下,然後速度驚人地給他弄來了一把小鐵鏟。他輕易地翻開了那些仍然鬆動的泥土,用手拂去玻璃密封罐上的浮塵,打開了用防水塑料紙包裹著的東西,那本熟悉得夢裏無數次遺失又找回的書掉落了出來。他翻開《安徒生童話》的第32頁,毫不意外地看到了歪歪斜斜的幾個鋼筆字――“玉麵小飛龍藏書”。
  這是天下無敵的玉麵小飛龍在他18歲那年生日送給他的生日禮物,她最愛的書成了他最珍貴的收藏。24歲那年他弄丟了它,他想過也許終有一天他可以把它重新找回來,可是從來沒有想過會是在塵封的泥土裏。
  “喂,喂,你還好嗎?”向遠見他一直低著頭,忍不住問了一句。
  “她在哪裏?”
  “剛住進我家裏,好像打算後天才走。你們認識,用不用……”
  林靜將塑料紙包裹的東西重新放回密封罐,再一次將它埋在地裏。末了。向遠拿著他連同鏟子一同遞過來的錢,不由愣了一下。
  “這些錢就當買你什麽都沒看見。”
  “我的‘什麽都沒看見’不值這麽多,可是我也沒有零錢找給你。”
  林靜說:“多出來的,算作她的房費和食宿,就當她是你的一個朋友,在這兩天裏好好陪著她。”
  當天林靜回到家,接到了G市檢察院的錄用通知,晚上,他在桔紅色的燈下一頁頁翻看久別重逢的《安徒生童話》,合上書頁的時候,他對它說,“不如我們做個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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