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蘭思思:花間 I

(2008-12-28 13:11:27) 下一個
  一
  “叮”的一聲響,玻璃門自動打開,李茜跌跌撞撞的闖了進來,全然忘記了擁擠的店堂,擺設已經逼到門的左右,就這麽跨了一大步,一隻白色的瓷花瓶晃了幾晃,應聲倒地,隨著她懊惱的驚呼,收銀台內側傳來柔和的詢問聲。
  “茜兒,做什麽這麽慌慌張張的?”
  李茜急忙俯身扶起那隻花瓶,所幸沒有破,一如既往的泛著均勻的白玉光,她暗舒了口氣,抬起頭來,看到了老板娘蘇曼芝關切的麵龐。
  “哎呀,差點沒把我嚇死。”李茜拍著喘息甫定的胸脯開始細說。
  原來她剛才去木槿酒吧送花,遇到個喝得半醉的日本老頭誤將她當成了小姐,攔住她毛手毛腳。
  “幸虧有個先生路過給我解了圍,不然真不知道該怎麽辦好呢。”
  李茜天生膽小,此刻更是蒼白著圓臉,雙目顯露出驚懼,微紅的麵頰上幾粒淡栗色的雀斑愈加明顯。
  曼芝聽說,也皺起了眉頭,八點還沒到,怎麽現在的酒吧開市這樣早?
  夏天的傍晚,天光褪得遲,此時尚有些許朦朧的亮。
  “下次再有這麽晚的生意,讓小三去得了。”曼芝思忖著說。
  小三是男孩,平時有活就過來搬搬弄弄,屬於鍾點工。
  李茜在水池邊洗著手,置若罔聞,隻聽到嘩嘩的水聲,不知她在想些什麽。
  店堂內冷氣呼呼的吹著,時而有用過晚餐的客人進來瞧上一瞧,買客並不多,叮叮的鈴聲卻異常熱鬧。
  曼芝細細的算完了一天的帳,把簿子又從頭到尾翻看了一遍,並沒有多少頁,這店是過了新年剛開張的,才半年的功夫,鮮花的生意屬於慢熱型,要靠好的口碑吸引住回頭客才做得下去。穩妥起見,她的花鋪除了鮮花,兼售綠色小盆景,幹花以及各種惹人憐愛的家居飾品,陳列在兩壁的牆上,把狹小的空間點綴得滿滿當當的,置身其中,簡直如遊走在花間,不由人的心情不好起來。
  合上賬本,曼芝說:“今天就到這兒吧。”
  李茜“哎”了一聲,起身拾掇。
  這邊曼芝開始關電腦,鎖抽屜,等兩人退出漆黑的店堂,立刻就融入了夏夜的窒悶裏,好像兩支剛從冰箱裏取出的冰棍,汩汩的冒著白氣兒,迅速的溶化起來。
  街上燈火通明,人群穿流不息,是另一種生活的開始。
  李茜跟她道了別,匆匆趕去附近的公車站。曼芝鎖好門,又朝隔著防盜網的店內望了一眼,在街燈的反襯下,裏麵的物事影影綽綽的,隻看得見一個輪廓,她的眼裏溢出一絲滿足。
  當初看中這個門麵,一來便宜,這裏是近郊,同樣的價格,若在市中心大約隻能租到1/3的麵積;二來這店鋪緊倚著的是一個規模不小的豪華居民區,無論品味還是消費觀念應該都不會差;三則這裏的配套設施和交通都已經很全備且發達了,跟小區店鋪一條街之隔的對岸,是綿延近一公裏的美食街。整個地塊,呈蓄勢待發狀,她慶幸自己及時占有了一席之地。
  轉過身,眼裏又完全換了另外一副神色,因為想到了家,她的腳步也開始匆忙起來。
  小跑著到了停車場,把車倒出來,轉彎,入街,很快消失在車流裏。
  回到家剛好八點半,樓下的客廳空無一人,隻在玄關處留了一盞燈,散發著淡淡的橘光。
  換了鞋,曼芝躡手躡腳的步上樓梯,申玉芳申玉芳的房裏傳來女兒邵萌萌唧唧刮刮的說話聲,一定是在看電視。
  她沒進去,先回自己房間洗了個澡,才轉回來。
  一推門,萌萌立刻發出歡樂的尖叫,旋即從床上赤著腳跳下來,撲到她懷裏,被曼芝一把抱起。
  “慢著點兒,別摔了。”申玉芳嗔道,又問:“邵雲還沒回來?”
  “嗯。”曼芝低低的答了一聲,臉上掛著笑,任由女兒吊住自己的脖頸,對申玉芳說:“媽,那我帶她回房,您也早些睡吧。”
  申玉芳點點頭,但仍然站起來,隨著她們朝外走。
  “萌萌今天在幼兒園裏乖不乖?”曼芝將嘴俯在女兒的耳朵邊輕輕的問。
  “乖的,我沒有哭。”上中班的萌萌飛快的說道,兀自將臉埋在母親肩上,此地無銀三百兩。
  申玉芳對曼芝使了個眼色,她即刻心領神會,感激的對申玉芳笑了笑,孩子一直是申玉芳在幫忙帶著的。
  萌萌偎在母親懷裏,困倦便席卷上來,但等曼芝把她放到床上,她卻又醒了。
  “媽媽,你別走。”她嘟起嘴拉著曼芝不放手。
  “傻孩子,我馬上回來。”曼芝說著,看她不舍的樣子,心裏又有點酸楚。
  等重新上床,發現萌萌一直趴在床邊繞有興趣的端詳擺在地板上的小痰盂,那是曼芝伺候她晚上小解用的。
  曼芝掀開薄毯躺進去,邊問:“你看痰盂做什麽?”
  “媽媽,我覺得它都不像個痰盂了。”
  “那象什麽?”
  “象個茶壺。”
  曼芝噗哧一樂,說:“要不要給你喝?”
  萌萌嘻笑著搖頭,身子一滾就躲開了。
  關了燈,母女倆又說了一會兒話,萌萌很快睡著,呼吸均勻。
  躺在黑暗裏的曼芝始終似睡非睡,直到聽見門外的走廊上傳來些微淩亂的腳步聲,緊接著是哢噠一聲門鎖合上的聲音,之後又是死一般的寂靜。
  曼芝聽了一會兒,無聲的歎了口氣,終於偏過頭,沉沉的睡去。

  二
  早上,曼芝被萌萌一陣清脆的笑聲鬧醒,睜開眼睛,卻看到邵雲正將臉去蹭萌萌的麵頰,萌萌稚嫩的皮膚受不了他的胡茬,用小手拚命的推父親,嘴裏嚷道:“爸爸走開,好癢!”
  邵雲不甘心,湊上去使勁親了一口,才道:“好,爸爸這就去刮胡子。”
  曼芝翻身下床,兩隻腳在地上搗拖鞋,眼裏還殘留著一些惺忪的睡意,“都這會兒了,怎麽還沒去公司?”
  邵雲是公司的副總,平常忙得腳不沾地,哪曾有過這樣悠閑的清晨。
  邵雲眼睛盯住女兒,眼裏滿是寵溺,話卻是對曼芝說的,有些硬冷,“今天不去公司。”
  曼芝正往衣櫃處去找衣服,聽他這樣一說,手便頓住了,回頭望著他問:“怎麽回事?”
  邵雲有點不耐煩,“休息休息不可以嗎?”沒等曼芝再問,就抱了萌萌往房間外走。
  曼芝心一冷,牙齒微微一咬下唇,接著找衣服。
  自從她不顧邵雲的反對,執意開了這家花店,兩人之間的話就更少了,經常連麵都見不著。邵雲是一直要求曼芝將重心放在孩子身上的。
  洗漱完畢下了樓,申玉芳,邵雲,萌萌都在用早餐。
  萌萌一邊吃著東西,一邊東張西望,看見曼芝,立刻叫起來,“媽媽,坐我這邊來。”
  曼芝笑吟吟的走過去,傍著她坐下,六歲的女孩已經很有審美力了,嘖嘖的讚歎著:“媽媽今天真漂亮。”
  曼芝穿了件黑色的短袖齊膝連衣裙,剪裁和式樣都簡單,隻在胸前有一小條黑色的金屬圓片點綴著,黑白分明,更襯出她如雪般明麗的肌膚。
  申玉芳在對麵笑道:“你媽媽哪天不漂亮呀?”
  邵雲飛快的掃了曼芝一眼,神色複雜,低頭去喝一杯牛奶。
  飯桌上依舊是萌萌的話最多,哪怕嘴裏塞著麵包,也不肯放棄說話的權利。
  “媽媽,我們上英語課,如果想小便,老師不許我們說要噓噓,要說“may I go pipi?如果老師說no,就不能去,如果老師說 pls就可以去。”
  大家聽了都笑,萌萌上的是雙語幼兒園,每周會有四天教英語。
  曼芝摸了摸她的頭,問:“那你有沒有照老師說的做呢?”
  “當然有啦,vivi老師隻要一提問,我都舉手的,還獎到了一顆五角星呢。”萌萌很得意,她嘴裏的vivi老師姓朱,英文名叫vivian,但小孩子不會讀後綴音,常常省略掉了。
  曼芝開家長會的時候見過她,很和藹的一個女孩子,難怪萌萌經常提到她。
  “我們小朋友最喜歡vivi老師了,每次vivi老師來,我們都很激動的。”
  申玉芳不得不提醒,“萌萌,快點吃吧,不然真要遲到了。”
  萌萌這才“哦”了一聲,埋頭大口的吃東西,遲到是要扣五角星的,那是件相當嚴重的事情。
  吃完了,曼芝幫萌萌清理了一下小貓臉,再給她將小書包背上。
  邵雲說:“媽,今天我送萌萌去上學吧。”
  他母親聽了點頭說:“也好。”
  萌萌大叫著反對,“不要,我要媽媽送。”
  申玉芳做了個生氣的表情,“你還想象上次那樣抓著媽媽的衣角不鬆手是不是?”
  萌萌拚命的搖頭,“不會的,不會的,我保證這次不哭。”
  曼芝心軟下來,說:“那就我送一趟吧。”
  邵雲皺起眉頭道:“你添什麽亂?一會兒再鬧得不可收拾怎麽辦?”
  曼芝被堵了一下,隻得不吭聲了。
  萌萌眼看快到手的希望就這麽輕易破滅了,到底還是哭鬧了一回,最後在曼芝的勸說下才憋著委屈,淚汪汪的跟邵雲出了門。
  曼芝在門口回過身來,見申玉芳正瞧著自己,便朝她笑了笑,自己都覺得牽強。
  申玉芳似是勸慰的說:“你別怪他,他心裏不痛快。”明知這樣的安慰蒼白無力。
  曼芝去玄關處換鞋,若無其事的說:“怎麽會。”
  申玉芳又道:“我聽說他叔叔要調他去外省的分公司幹一年。”
  曼芝“哦”了一聲,腦筋迅速的轉了幾轉,有好幾個念頭同時蹦到腦子裏,但終於搖了搖頭,放棄了,依舊穿她的鞋子。
  鞋跟和鞋帶子都細細的,看起來象走鋼絲,仿佛隨時會摔下來,她把腳套進去,係牢了縛帶,站起來,小心的踏出去兩步,站穩了,那絲飄飄蕩蕩的不安也就淡去了,她是個穩得住自己的人。
  曼竹去車庫取車,剛轉到門口,就聽見後麵匆匆的腳步聲和喘息聲,回過頭去看,原來是邵雷。
  “大嫂,等等我。”邵雷說話間就已經跑到她前麵。
  “你今天也休息嗎?”曼芝不知怎地就打趣起他來。
  邵雷比邵雲小了六歲,剛研究生畢業,雖然在邵氏當著差,舉手投足間還是有些學生的稚氣,曼芝隻比他大了兩歲,卻要老成許多,邵雷很敬重這位大嫂,有了難題,不找哥哥,反而來找曼芝。邵雲的性子脾氣比較急躁,幾句話不和就會給人臉色看。
  邵雷跟他哥哥一樣有張瘦削的臉,輪廓分明,隻是邵雲的臉顯得微黑,嘴唇單薄,一雙丹鳳眼微眯起來看人時總有些攝人心魄的感覺。邵雷則比哥哥白淨許多,眼睛大而清亮,仿佛心裏存不住東西,所有的心思都一股腦兒倒到眼睛裏去了。
  此刻,他拂了拂後腦勺,靦腆的一笑,“我正要和你說這個事呢,我的車昨天晚上拋錨了,還在修,你方便送我去公司嗎?”他知道曼芝去花店肯定要先經過邵氏集團的。
  曼芝晃了晃手裏的車鑰匙,說:“當然可以,隻要你別嫌棄我的車。”
  曼芝開了花店後買了輛皮卡,後麵是敞開的車鬥,被邵雲譏諷過幾回,她自己並不在乎這些,覺得這車載人拉貨皆宜,實用得很。
  她鑽進了車庫,聽到邵雷在她身後大聲說:“是車就行。”不覺微微的笑了,這位小叔子要比自己的丈夫與她更合得來。
  兩人坐在車裏,邵雷忍不住說:“真不好意思呃,不會耽誤你的生意罷?”
  曼芝笑說:“上了班,到底不一樣了,也懂得客氣了。”
  邵雷嗬嗬的笑。
  曼芝又說:“早上沒什麽生意,再說幫工會先去開門的。”
  邵雷點著頭,“最近生意好嗎?”
  “現在淡季,不怎麽好,隻能慢慢來。”
  邵雷聽了,也沒說什麽安慰的話,曼芝開這店純屬解悶,並不指望它發財。
  他遲疑了一會兒,還是說:“大哥告訴你了罷,二叔想讓他去N市的分公司做總經理,至少要一年。”
  曼芝剛才已經從申玉芳那裏聽說了,不再驚奇,隻淡淡的回了句:“我知道了。”
  從邵雷提出搭車開始,曼芝就明白他真正的意圖是想跟自己談這個。
  邵雷見她神色從容,以為他們已經商量好了主意,追問道:“那大哥去還是不去?”
  曼芝手握著方向盤專注的望定前方,沉默了數秒,才轉過臉來,歉然的對他一笑:“我也不知道。”
  邵雷呆了一呆,想到昨天邵雲在會上剛一聽到這個提議就全然不顧二叔的顏麵,麵色鐵青拂袖而去的場麵,忖量著這事哪是一時半會兒解決得了的。
  “大嫂, ……你是什麽意見?”
  曼芝歎了口氣,“我的意見重要嗎?就是說了,你哥也不見得會聽。”
  邵雷有點窘,他始終不明白哥哥為什麽那麽厭棄大嫂,曼芝溫柔賢淑,從認識她開始,邵雷就沒見她對誰發過脾氣,即使她不是哥哥的最愛,但既然娶了她,為什麽不能善待她?
  曼芝察覺了邵雷的拘束,反倒替他解圍,“放心吧,這事你哥會處理好的。”
  邵雷見她神色自若,便放了心,忍不住接著說下去,“很多人都猜二叔這樣做,是給他未來的女婿掃平障礙。”
  曼芝笑了笑,問:“你覺得是這樣嗎?”
  邵雷坦言,“我也認為有這種可能。”歎了口氣又道:“也難怪大哥不高興,如果他沒出事,現在二叔的位子就是他的。這次二叔如果剛愎自用的話,隻怕大哥一怒之下要另立門戶去了。”話音剛落,就自悔失言。
  曼芝隻當沒感到他的尷尬,幽然道:“別人這麽想也罷了,咱們自己可不能亂。這些年如果沒有二叔撐著公司,邵氏怎麽可能走到今天。如果你哥帶著股份離開邵氏,隻怕正中一些人的下懷。”
  邵雷聽得心驚,但他相信曼芝的判斷,她在邵氏供職四年,深得二叔邵俊邦的賞識,對邵氏可謂了如指掌。
  曼芝覺得自己今天說得有點太多了,沒必要再談下去,於是轉了個話題說:“什麽時候帶上官小姐一起過來花店玩,她上回來家裏吃飯就嚷著要去看,怎麽又沒有音了?”
  上官琳是邵雷的女朋友,兩人交往了半年,感情篤定。
  邵雷立刻說:“好的,我原來是怕她一去就擾得你不好做事,所以她提了幾次也沒同意。”
  曼芝笑說:“你這不是見外了?將來她遲早要進咱家的門,現在關係處好了比什麽都強呢。”
  邵雷有些不好意思起來,說:“她倒是一直在我跟前誇你的。”
  曼芝拿笑眼瞥他,待要再說笑幾句,已經到了邵氏門口,於是放了邵雷下去。
  門口的一個保安姓鄭,是認得曼芝的,此時見了,很殷勤的透過窗戶大聲的和她打招呼,曼芝頓時有了親切的意味,畢竟從前,她一直在這裏進進出出的。雖然他也許隻是對邵太太熱情,而不是她本人。

  三
  曼芝坐在花店近門處,手上帶了厚厚的橡膠手套,正用剪刀修理著一批新到的玫瑰。
  拉拉紮紮帶刺的枝葉紛紛落地,不多時,地上就積累了一大堆。
  “茜兒,先去扔掉一些吧。”她扭頭吩咐李茜。
  李茜提了垃圾袋過來,曼芝幫她將殘枝抓進去,直到滿滿一袋。
  天氣異常的炎熱,焦灼的日頭下,車輛緩慢的流動,連偶爾經過的行人也都眉頭微皺,匆匆而過。曼芝從容的坐在空調間裏做事,薄薄的一層玻璃,儼然隔出兩個世界,門外流過的光和熱都與她無關。
  曼芝的心思飄了幾飄,到底還是轉到邵雲的事上去了,她想起父親對她的責怪,說她天生一個操心的命,心裏便幽幽的歎了口氣。
  叮的一聲響,隨後有兩道身影遮在曼芝上方,她仰起頭,逆光刺眼,看不太清,隻知道是李茜和一個陌生的男子進來了,許是客人,於是本能的站起來。
  那男子長身玉立,五官算不上英俊,搭配在一起,偏能讓人心生好感,大概就是所謂的麵相不錯,上身穿了一件紅白條相間的悌恤衫,搭配著一條布滿口袋的鹹菜色休閑褲,似乎跟他的年齡氣質都不相符,但他穿著,卻是一副理所當然的神氣。
  “曼芝姐,這位,這位就是前幾天在酒吧替我解圍的先生。”
  李茜的臉紅彤彤的,不知是外頭的陽光曬的,還是因為激動,說話也吃吃艾艾起來。
  曼芝習慣的展開她柔和的笑,熱情的客套,“喲,那真是該好好感謝才是,哦,我姓蘇,不知先生怎麽稱呼?”
  李茜立刻搶著回答:“他姓常,常先生。”
  常先生一雙笑盈盈的眼眸定定的注視著曼芝,旋即向她伸出手來,揚眉道:“幸會,我叫常少輝。”
  曼芝隻得褪去手套,伸了手與他相握,他掌心裏的溫熱與自己的冰涼形成強烈的對比,一握之下,兩人仿佛都怔了怔,但很快就放開了。
  曼芝問道:“常先生是住在這片小區的?”
  常少輝笑著點了點頭。
  李茜在一邊補充說:“我剛去丟完垃圾,就看見常先生從大門裏出來,因為上次的事印象太深,所以一眼就認出了他,因說請他過來我們的鋪子瞧瞧。”
  曼芝少不得又說了些感謝的話,常少輝輕描淡寫道:“小事而已,不必放在心上。”
  他開始四下打量起店堂來。
  進門左手的一塊不小的區域是三排由低到高的鮮花架子,各式鮮花用銀色的大鉛筒子裝著,姹紫嫣紅的挨成了一片局部的花海。右手同樣的位子則在牆上釘了三塊厚實的木板,板麵漆成乳白色,擺著些精致的盆景和水培植物,吊蘭細長的莖葉妖嬈的垂下來,嫵媚如發,最長的一根幾乎要碰到下方一壇魚缸裏,那暗褐色的缸內是養了幾尾魚的,搖頭擺尾的穿梭在水中的假山水草之中,象牆上一隻仿古掛鍾的擺一樣永不停歇。
  店堂的正中央擺了張四方矮幾,上麵中規中矩擱了套日式餐具和幾件插花,純粹擺設用的。再往裏走,是兩張鏤空的博古木架,一黑一白,一前一後的排列著,點綴了許多精巧的小玩意,也將這空間隔出了些古韻。博古架在左手的位置,右手便是收銀台兼服務台,曼芝的寶座。高高的台麵上也盡是擺設,台麵之下另有一層隱蔽的桌麵,透出半個電腦,其餘還有些什麽,常少輝沒走過去看。
  天花板是用白色的合金扣板吊的頂,在關鍵處按了幾排小射燈,因是白天,沒有開。常少輝見過這裏晚上燈火通明的景象,隻是裏麵的這些擺飾,從門口望進來是看不真切的,視線很容易就被大門兩端擺放的幾束頗為大氣的招牌插花所遮擋。
  常少輝一邊看著一邊說:“你這店我倒是幾次想進來看看,隻是總有這樣那樣的不方便沒有找到機會。”
  曼芝笑道:“常先生是忙人,以後還要請你多多關照生意呢。”
  “這花是你自己插的?”常少輝指著一盆幹花作品問。
  曼芝笑道:“是啊,醜得很,讓你見笑了。”
  常少輝隻笑不語,李茜見狀,不免要揚揚本店的氣勢,說道:“我們老板為插這花還去北京學過三個月呢,上個月又去了趟上海參加一個插花展。”
  常少輝隻笑不語,頓了一頓,忽然道:“蘇小姐跟我想象的不太一樣。”
  曼芝有些意外,詫異的目光望向常少輝,依舊帶著笑問:“是嗎?怎麽不一樣?”
  常少輝卻並不說下去,隻顧伸手去取架子上的物件來看,曼芝也不好意思追問,因見他滿有興致的樣子,便說:“一般的客人我們頂多打8.5折,常先生是貴客,若看中什麽,我給你打7折。”
  常少輝調頭瞥了她一眼,嘴角掛著笑,說:“蘇小姐真會做生意。”
  曼芝其實並不擅長介紹,被他這麽一說,臉倒微微紅起來,她的皮膚是玉瓷一般的晶瑩,染了些嫣紅後格外好看。
  常少輝看了看表,說:“你這裏的東西很不錯,隻是今天我沒時間,改日再來挑罷。”
  他一邊說,一邊從服務台處抽了張花店的名片。
  曼芝隻當他是托詞,也未放在心上,和李茜一起送他出門。
  乍一曝身於烈日底下,曼芝有短暫的暈眩。
  常少輝忽然扭頭對曼芝說:“我喜歡你花店的名字。”
  他丟下這句沒頭沒腦的話就大踏步的向遠處走了。
  曼芝還未從日光浴中回過神來,怔仲的望著他的背影,又抬頭去看店鋪的招牌,暗紅色調的背景下,是兩個大大的仿宋體字“花間”。

  四
  四點過後,曼芝還是打算去找一下邵俊邦。他有個習慣,隻要沒事,這個鍾點必定在家裏小憩,到晚飯的時間,通常就見不到他了,因為應酬太多。
  穩妥起見,曼芝還是給邵俊邦打了個電話,他果然在家。
  邵俊邦是邵雲的親叔叔,但長相上相去甚遠,個子不高,體態粗胖,卻是生得紅光滿麵,天生一副老板相。唯有隱藏在略略發胖的臉龐下的骨架子還能讓見過他年輕時候模樣的人追憶起他曾有過的清俊相貌。
  他一見曼芝就露出了然的微笑,知道她必為邵雲的事而來。
  兩人寒暄著進了客廳,邵夫人陳如芬也在,她是細高個兒,妝容精致,打扮的很是趕潮流,已經五十的人了,不仔細瞧,隻當才四十冒頭。
  三個人在沙發上坐定,陳如芬便親熱的拉過曼芝的手來噓寒問暖,“你可有好些日子沒來我這裏走動了,是不是忙花店的生意呢。”
  曼芝從前在邵氏時,也替陳如芬辦了許多的私事兒,她為人謹慎,口風又緊,所以做事十分妥帖周到。
  曼芝笑道:“瞎忙而已,一天到晚的真不知道在做什麽。倒把時間給耽擱掉了,叔叔嬸嬸這裏就疏忽了。”
  說著從隨身帶來的包裏掏出兩罐茶葉來,“這個時節也沒什麽新茶,這兩盒凍頂烏龍還是一個朋友賀我新店開張特為托人捎給我的,沒舍得喝,一直藏在冰箱裏,叔叔懂茶就索性孝敬了叔叔吧。讓我喝隻怕是驢飲,要糟蹋了。”
  邵俊邦順手接過來,看了看,果然是好茶,笑吟吟的收了。
  陳如芬又道:“萌萌那小姑娘最近還鬧騰嗎?前一陣碰見嫂子,說她不愛上學,總是哭哭啼啼的。”
  曼芝說:“還是老樣子,小孩子適應學校都有個過程,隻是她比較敏感,拖了這麽久。”
  陳如芬歎了口氣,道:“唉,這孩子,也怪可憐的。”
  邵俊邦在一旁趕緊攔住話題,對著曼芝說:“怎麽,邵雲回去跟你都說了?”
  曼芝見扯到了正題,笑笑道:“叔叔真是聰明人。”她整了整思緒,才又緩慢的說:“我知道叔叔一直對邵雲疼愛有加,總存著提拔之心。隻是這樣的安排,邵雲恐怕很難接受,他的脾氣您是清楚的,認定的東西,很難改變得了,我是怕……把他性子惹著了,作出什麽大家都不願看到的舉動,萬一公司內部人心渙散,反而要與叔叔的期望背道而馳了。”
  邵俊邦默默的聽著,右手手指有節奏的在沙發沿上敲擊,皮質沙發,敲上去隻看到輕微的凹陷,沒有一絲聲響,但曼芝覺得那節奏仿佛就合著自己心上的節奏似的,一拍一拍,穩穩當當。
  邵俊邦終於長歎一聲,說:“老大這孩子就吃虧在性子直,說話做事鋒芒畢露,跟他爸爸真是一式一樣的脾氣。”
  曼芝聽了,隻是點頭,靜靜的聽他說下去。
  “這公司他也有份,我老了,能做得了幾?將來總是年輕人的江山。我原是想讓他有個鍛煉的機會,給他個獨立自主的世界去磨礪磨礪,磨掉些棱角。照這麽看來,倒是讓他誤會我了。”
  他的話明顯的模棱兩可,倚老賣老,曼芝笑笑,不露聲色的跟進一步,“叔叔的苦心我明白,隻是邵雲眼下的那些事應付著都有些手忙腳亂,還多虧有叔叔經常提點著。您要給他個大攤子料理,我都有些擔心,不如還是留他在您身邊多呆幾年,跟著您學,隻怕進步更快些。”
  邵俊邦沉吟不語,似在思考。
  陳如芬插進來笑說:“啊呀,你二叔是老糊塗了,曼芝這說了半天,還沒明白過來,你忘了三年前你把邵雲派去日本公幹兩個月,他們小夫妻倆那朝思暮想的粘糊勁兒啦?”
  邵俊邦哈哈一樂,“是,是,這點我倒是疏忽了,不過邵雲真要過去,必然舍不得老婆孩子的,肯定一並帶過去。”
  陳如芬冷哼一聲,道:“那N市要什麽沒什麽,過去除了吃苦,能有什麽,你侄子去不去的我不管,曼芝可是好孩子,我一定不依。”
  曼芝冷眼看著他們演了回雙簧,臉上笑容不減,“真要對公司好,我再苦也是要去的。”
  邵俊邦感慨的繼續打著拍子道:“曼芝啊,你在公司幫忙的時候,我不知道有多輕鬆,你這一走,我真正少了隻胳膊一樣。你要是考慮回來,你說什麽我都答應你。”
  曼芝笑道:“叔叔這樣抬舉我,實在不敢當,我是覺得做了這麽些年有些累倦,家裏也不等我掙錢養家,我便乘機偷個懶,做點自己早就想做的事兒,再回去,恐怕骨頭架子都經不住了。”頓一頓,又道:“我個人覺得公司當前的問題還是要穩定大局,咱們的幾個競爭對手象昌盛,偉新還虎視耽耽的,巴不得邵氏出點什麽亂子,叔叔不可大意了。”
  邵俊邦豈有不知的道理,此時聽曼芝說了,心裏倒也欣慰,曼芝是個可靠的人,可惜不站在他這一隊,或者說她不站在任何一隊。
  邵俊邦就坡下驢道:“我本就是提出個想法,也沒說要正式任命,你回去告訴邵雲,他如果不願意,叔叔絕不勉強。”
  憑心而論,他不想把邵雲一腳踩扁,畢竟是自己的侄子,原本邵氏既定的繼承人,若不是那場意外,邵俊邦不可能輕易從兄長那裏將家業接過來。但他的董事長的頭銜來得不算名正言順,至今還掛著代理的前綴,邵雲始終是個威脅。
  如果邵雲天資平平,安分守己倒也罷了,偏偏是個行事乖張跋扈的主兒,搞得底下做事的人不知到底該聽誰的。一山難容二虎,利益當頭,他不得不為自己的家庭考慮,雖然他隻有個女兒。
  這次他不過是借個機會試試邵雲水深水淺,看看到底有多少人站在他那邊,平常那些場麵上的打哈哈都當不得真,隻有這種關鍵時候才看得出一個人的立場。事實證明,他暫時還撼動不了邵雲,從昨天公布意向到今天上午,反對的聲音一個接一個,除了些董事會裏的老家夥,從前跟兄長出生入死打江山的,還有一幫後起之秀,邵雲愛講義氣,籠絡了一批人,邵俊邦打算隱而不發,他試探的目的畢竟達到了。
  曼芝想了想,說:“叔叔最好不要告訴邵雲我來找過您,他一直不主張我管他的事,要是知道了肯定會和我鬧。”
  邵俊邦深深點頭,“好,我明白。”
  曼芝又坐了坐,時間也不早了,她便起身告辭,陳如芬一定要留她晚飯,曼芝隻是推辭,“今天答應萌萌早些回去,我這一向回去得晚,她老大的不樂意,今天再不守時,又得哭鼻子了。”
  邵俊邦夫婦二人這才送了她出來。
  坐在車裏,曼芝才長長的暗籲了口氣,一顆心重又放下。
  那N市的分公司不過是個虛殼,地理交通的不便就不說了,純屬夕陽產業,總部撥過去的資金總不超過請求的三成,交給誰都不可能在短期內有所發展,實屬雞肋一塊,曼芝記得她離開公司前就聽說有意向要賣掉它,卻沒料到邵俊邦還唱了這麽一出。
  她原以為離開了公司,可以不必再涉足到此類的鉤心鬥角裏去,現在看來,自己真是想得天真了。
  這邊邵俊邦望著曼芝離去,轉身對陳如芬說:“我一直在猜這件事曼芝會不會來說情,結果她還是來了。以她那麽聰明的頭腦,怎麽會料不到我的意圖呢。女人啊,一碰到情就亂了陣腳了。”
  陳如芬白了他一眼,本待搶白幾句,到底忍住了,沒得惹些閑氣來受,想一想才道:“邵雲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不過有她助著邵雲,你可就更吃力了。”
  邵俊邦搖搖頭,“你還看不出來麽,曼芝是個忠厚的孩子,她退出,也是要表明兩邊都不幫,想搞中立,隻是這種事,哪裏中立得了。”

  五
  曼芝五點半就到了家,家裏還沒開飯,申玉芳在廚房張羅,其實也沒幾個人在家,但她是做慣了家務的,閑下來就沒著沒落。邵雲給她請的鍾點工也常常被她偷偷的放回去。
  萌萌坐在客廳一角的小木椅子上,腦袋歪靠著旁邊的桌子,委靡不振的模樣,見了曼芝,隻是怏怏的喊了聲媽媽,沒象往常那樣蹦過來。
  曼芝走過去,蹲下身體打量她,“萌萌怎麽了?想睡覺啦?”
  萌萌搖了搖頭,依舊無精打采。曼芝注意到她眼睛裏布了些血絲,於是緊張起來,探手摸摸她的額頭,倒是沒發燒。
  申玉芳聽見聲音,從廚房裏走出來,解釋說:“今天幼兒園裏比賽跑步,許是累著了。打從接她回來就是這副樣子。”
  萌萌在一邊聽了,才振作精神說:“媽媽,我跑了第一名呢。獎到一顆五角星。”說著,小手一翻,果然手背上粘了張紅色的貼紙,她示意曼芝湊過去,然後抬起小手,把五角星“啪”的一下按在曼芝的腦門上。
  “媽媽最乖了,這顆星星獎給媽媽。”她端詳著曼芝貼了紅星的臉,高興的笑起來。
  曼芝也笑了,拉過萌萌的小手,親了親,說:“謝謝萌萌,萌萌真厲害。”
  申玉芳道:“這孩子,大概是拚了小命在跑呢,男孩子都沒跑過她。”
  萌萌隻是拿眼瞅著曼芝,甜甜的說:“媽媽,以後我還要贏好多好多的星星送給你。”
  曼芝又感動又歉疚,揉搓著她的小手背,喃喃的說:“是媽媽的好孩子。”
  申玉芳假裝不滿的問:“喲,那奶奶呢?奶奶怎麽沒有呢?”
  萌萌歪著腦袋想了想說:“那好吧,下次再贏到,奶奶也有一個。”
  到了晚上,萌萌還是發燒了,曼芝拿體溫計給她量了量,39.5度,頓時心慌起來。起身穿了衣服,又給燒得朦朦朧朧的女兒也套上衣衫,就抱著她出來。
  經過申玉芳的房間,她頓下腳步,猶豫要不要叨擾婆婆,正遲疑間,門卻開了,上了年紀的人格外警醒。
  申玉芳一看架勢,知道不好,也緊張起來,“發燒了?”
  曼芝點點頭,申玉芳立刻要去換衣服,“我跟你一起去醫院。”
  曼芝趕緊攔住她,“媽你睡吧,我一個人去就行了。”
  申玉芳身體不怎麽好,有糖尿病,累不得。
  “醫院裏麻煩的,你一個人哪裏忙得過來。”申玉芳搓著手著急,今天不巧,邵雲和邵雷都還沒回來。
  曼芝堅持一個人去,申玉芳也不敢逞能,送到門口,說:“我這就給老大掛電話,他再忙,孩子總要管的。”
  曼芝沒反對,隻說:“我們去兒童醫院。”
  曼芝折騰到醫院,剛好十點,抱著萌萌掛完號就去急診室,幸好是晚上,人沒有白天那麽多,很快就輪到了自己。
  診斷也很快出來,是急性肺炎,要住院。曼芝懷抱萌萌,手裏捏著一疊單子站在醫院的大廳正不知道該怎麽辦,玻璃門開了,衝過來一個人,是邵雷。
  “大嫂,萌萌怎麽樣?”
  “急性肺炎,辦了住院要趕緊掛水。”曼芝說著,如釋重負的把萌萌遞給邵雷,自己小跑著去辦了住院手續。
  等一切就緒,兩人坐在病房裏照看萌萌輸液的時候,邵雷才啜嚅的說:“大哥的電話老打不通,也許……還在忙。”
  曼芝沒接腔,淡淡的笑了笑說:“謝謝你能過來。”
  邵雷一臉的羞慚,滿心替大哥負疚。
  曼芝看了看時間,說:“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我一個人能行。”
  邵雷也覺得再陪下去似有些不便,看看實在無事可做,幫萌萌掖了掖被子,然後走了。
  曼芝半倚在床頭,低首凝望安詳入睡的萌萌,良久,忍不住用手去輕觸她的小臉蛋,滑滑嫩嫩,因為發著燒,還有些炙熱。她實在是太困了,剛才紮針的時候,也隻是哼哼了兩聲,睜眼見曼芝在,便又放心的睡去。
  漸漸的,曼芝也開始意識朦朧,她調整了一下姿勢,最終困倦不堪的睡了過去。
  邵雲這天晚上約了幾個生意上的朋友出來玩,吃過晚飯就在龍城酒店開了個房間打通宵麻將,開了兩桌,這邊稀哩嘩啦洗牌的時候,旁邊那桌正在緊張的廝殺,古超低低罵了一聲,“靠,吵得我腦筋都不靈了。”手裏一張牌遲遲不敢推出去。
  坐在對麵的張昆嗤笑道:“你別拉不出屎怪茅坑。”
  古超不示弱的回嘴:“誰是茅坑?你是茅坑?”
  兩人的對話讓坐在邵雲身後的一個吞雲吐霧的女子噗哧一聲笑出來,用手揮了揮麵前的煙霧,說了一句:“真臭。”
  張昆立刻道:“月月,說誰臭呢?你老公的牌可一點兒也不臭。”
  那個叫月月的女孩揚起脖子瞟了眼邵雲的牌,微微一笑,繼續團攏了身子抽她的煙。
  邵雲今天手氣不錯,手邊的鈔票壘得老高,足有兩寸厚,他的心情稍微好了一點,用異常柔和的聲音對月月說:“女孩子少抽點煙吧。”
  月月置若罔聞。
  馮濤嘴角一勾,笑道:“真看不出來,老邵也有溫情脈脈的時候啊。”
  張昆樂道:“那要看對誰了,月月可是他的福星,隻要帶上了她,邵雲哪回賭錢輸過?”
  月月的身子象蛇一樣纏過來,涎著臉看邵雲,“怎麽謝我?”
  邵雲眼梢一抬,指了指那疊鈔票,“隨便拿。”
  月月頓時賭氣的一扭身重新坐回位子上。
  張昆見狀嘿嘿一笑,說:“月月胃口大著呢,我知道她想要什麽。”
  月月聞聽立刻直眉瞪目的問上去,“你知道我要什麽?”
  “你要邵雲的一顆心。”
  月月笑起來,“昆哥的話聽著讓我牙酸。”
  邵雲也笑:“我的心早讓狗吃了,誰也要不著。”手指撚了張牌往前一喂。
  張昆嘴裏說著,“難怪人都罵你狼心狗肺呢,哈哈!”目光掃過桌上的牌,頓時一亮,整了整自己麵前的長龍,而後一推,叫道:“糊啦!”
  古超一拳砸在桌上,罵了聲娘。
  於是那幾個又開始邊聒噪邊付錢,手快的習慣使然的去洗麻將。
  張昆乘著閑隙輕聲問邵雲,“我聽說邵俊邦那老小子想動你?”
  邵雲冷眼瞟他,“你小子消息夠靈通的。”
  張昆得意的一笑,“我也是道聽途說。”
  邵雲冷哼了一聲道:“他休想。”一想起邵俊邦在會上的裝模作樣就忍不住犯惡心,這回他鐵了心,就死撐住,稱病休假,看他能怎麽辦。
  古超輸了錢本就不太痛快,這時候插嘴道:“這事兒讓你媳婦兒去打個招呼不就行了,邵俊邦這個麵子肯定要賣的。”
  張昆一聽這小子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來,果然邵雲臉上陰雲密布,抿緊了嘴一句話也不說,趕緊打哈哈道:“老古你說的什麽屁話,嫂子早就不在邵氏了,你無端端的牽她出來,沒得堵老邵的心窩子。”
  在座的一幫人都是邵雲多少年下來的合夥人,對他的家室都是心知肚明,他夫妻二人不睦早不是什麽新聞了。
  古超頭腦一熱造了次,這會兒也有點兒心虛,嘴上還遲鈍的保持強硬,“本來就是你媳婦兒壞事,她要是真心對你,幫著你把江山奪回來多好,我們也好跟著少受些折磨,去年的一筆款子到現在還沒批下來,我他媽要不是底子厚點兒,早喝西北風去了。”
  邵雲強壓住怒氣,陰陰的回了句:“你給我們的材料是什麽質量,自己心裏清楚,少拿別人當傻子,這事兒要不是我出麵給你擋著,別說錢了,隻怕給你纏一堆官司。”
  古超臉一白,頓時委頓下來,咧了嘴一笑:“老邵,我知道你夠哥們兒,得,我不催你,你說什麽時候給就什麽時候給。”
  邵雲的神色也緩和下來,口氣依舊冷硬,“看在多年兄弟的份上,這次就算了,下回你要再敢幹這種缺德事兒,我頭一個不饒你。”
  古超隻得點頭稱是,誰會跟錢過不去。

  六
  淩晨五點,一群人東倒西歪的趴下了,邵雲也是哈欠連天,用手指捏了捏鼻梁,走進盥洗室洗了把冷水臉,再出來,屋子裏的空氣汙濁不堪,令他幾欲作嘔。他收拾了自己的物品,推推月月,“我們走。”
  月月極不情願的起身,嘴裏嘟噥著:“就在這睡會兒吧。”
  邵雲已經去啟了門,他急於吸點新鮮的空氣,來替換胸腔中的汙穢。月月隻得踉蹌的跟上。
  出了酒店,天際已經泛白,邵雲望了望東麵那塊最亮的區域,過不多久,太陽就會出現在那裏,再一寸一寸的侵襲到頭頂,無情的炙烤大地,那是注定的,象電腦程序一樣早就書寫好了放在那裏,隻等到了點就運行,命運何嚐不是這樣。邵雲忍不住想,如果六年前自己就明白這個道理,還會不會那麽不顧一切的去冒天下之大不韙。
  坐進車裏,剛發動引擎,月月就輕呼了一聲,然後從屁股底下掏出一隻手機,看了看,遞給邵雲,“你的。”
  邵雲一邊接過來一邊想,怪不得一個晚上這麽清淨,原來手機拉在車上了,正好遂了他的心,昨天晚上,誰的電話他都不想聽。瞥了眼屏幕,居然有二十幾個未接來電,翻看了一回,大部分是家裏打來的,間或插了幾個邵雷的手機號,最後一次打來是深夜十二點。心裏沒來由的一跳,轉念一想,曼芝若要找他,一定是用自己的手機打,這些號都是家裏座機打來的,一定是母親,不知道出了什麽事,隻是這個時間,打回去,不知道會不會擾了她的清夢,他思忖著有邵雷在家,有事也不會是大事,十有八九是為了他調任的事。
  月月見他神色躊躇,不免酸酸的問:“老婆打來的?查你哪?”
  邵雲將手機往儀表盤旁一扔,哼道:“胡說什麽。”
  月月此刻睡意全無,一張年輕的臉上竟然看不到熬夜的痕跡,仰著麵笑嘻嘻的盯住邵雲,“今天去哪裏玩?”
  邵雲有些困倦,但他不想回家,於是隨口問:“你想去哪裏?”
  月月作思考狀,想了半天,說:“先去吃東西吧,餓了。”
  邵雲笑笑說好。
  他們在一個早茶鋪子用完了早點,邵雲又看表,六點了,他知道母親通常這個時候已經在廚房忙了,於是掏出手機準備撥回去,正按著數字,手機卻響了。
  邵雷在電話裏十分不滿的說:“哥你一晚上去哪兒了,我和媽找了你不知多少次。”
  邵雲不理他,隻問:“有事嗎?”
  “萌萌住院了。”
  邵雲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來,眉頭緊蹙,緊張的問:“怎麽回事?”
  “急性肺炎,剛打電話給嫂子,她說燒退了,但還要留院觀察。你快去吧,在1102病房,嫂子陪了一晚上了。”
  掛了電話,邵雲對月月說:“我有事,今天不能陪你了。”
  月月識趣的點頭,她跟了邵雲大半年的時間,對他的脾氣熟的很,知道什麽時候可以撒嬌,什麽時候不能捋虎須。
  邵雲趕到醫院,曼芝正在給萌萌喂薄粥,申玉芳坐在旁邊說著閑話,見他進來,忍不住冷笑兩聲:“你跑來幹什麽,別耽擱了要緊的事兒,我們可擔不起這責任。”
  邵雲知道母親一定是氣極了才會說出這樣的話來,隻得假意不聽見,抿著嘴不作聲,走過去拿手一探萌萌的額頭,笑著說:“燒退了。”
  萌萌伸出小手指撓一撓人中,老到得說:“早退了,媽媽說我要是乖,可能今天就能出院了。”
  曼芝微笑著將一勺粥塞到她嘴裏,“那你好好吃,吃飽了,身體裏的好細菌才打得過壞細菌。”
  萌萌重重的點頭,“我是小老虎,阿嗚阿嗚。”
  邵雲見沒他什麽事兒,多少有點尷尬,俯身問:“萌萌想吃點什麽,爸爸給你買。”
  萌萌的眼睛飛快的掃了一眼曼芝,不吭聲。
  曼芝淡淡的說:“醫生囑咐不要亂吃東西。”
  邵雲隻得點點頭,心裏恨極了曼芝那副若無其事的神情,他情願她罵自己幾句,也好過這麽不鹹不淡的態度,她表現得有多大度就映襯出自己有多卑劣。
  等萌萌吃完了,申玉芳立刻上去收走了餐具要出去清洗,走到門口,回頭對邵雲道:“你跟我來。”
  邵雲知道少不了又有一通嘮叨,但不敢違逆,隻得硬著頭皮跟出去。
  轉過一條走廊,是個死角,人煙稀少,申玉芳顧不上洗手裏的餐具,氣鼓鼓的往一張凳子上一坐,邵雲趕緊陪著笑在她身旁坐下,“媽,是我不好,你打我,罵我都成,別為了我氣壞自己的身子。”
  “這話,你怎麽不對曼芝說去。”
  邵雲裝傻充愣的笑,申玉芳終於掉下淚來,“你就不能對她好一點兒,這些年來,你那樣折磨她,她從來沒說過半句你的不是。我知道,你解不開心裏的結,可是都已經過去了,你能怎麽樣?你還想怎麽樣?”
  邵雲臉上的笑再也裝不下去了,麵頰僵硬的抖動,他微微低下頭去。
  申玉芳了解兒子的痛,見他這樣,便不忍再數落下去,歎息一聲說:“這話,我也勸過你不知多少回了,你不聽我也沒辦法。我年紀大了,許多東西都看淡了,我不求你飛黃騰達,光宗耀祖,那些都是虛的,我隻想看著你們倆好好的把日子過下去。”
  邵雲靜靜的將臉埋在母親的腿上,仿佛回到小時候,他遇到挫折時到母親這裏來尋求安慰一樣,他多希望母親能象從前那樣幫他撫平一切傷痛,他可以昂首挺胸的重新來過。
  可是不行,母親已經沒有那個能力了。
  良久,他舉起頭看著申玉芳,臉上隻有茫然,“媽,我們的事您甭管了,就由我們去吧。”
  申玉芳呆呆的看著他,什麽也說不下去,除了無奈,還是無奈。
  申玉芳提著洗好的餐具回到病房,聽見母女兩個聊得正熱鬧,原來是萌萌在眉飛色舞的講幼兒園裏的事,“餘老師告訴我們小朋友不可以去碰窗台上的花,結果曹曉洋那個小屁孩,立刻就跑過去摸了摸仙人掌的刺。”
  曼芝問:“那老師怎麽說?”
  “餘老師就把他關到陽台裏去罰站了。結果,你猜怎麽,等餘老師再去找他的時候,發現他站在陽台上開心的望風景呢。”
  曼芝被萌萌繪聲繪色的講述逗得直樂,申玉芳也笑眯眯的走過來說:“曹曉洋那個孩子我見過,的確淘氣得很。”
  萌萌眼尖,見申玉芳一個人回來就問:“爸爸哪裏去了?”
  申玉芳對著曼芝說:“他剛才接了個電話,俊邦打來的,讓他回去開會呢。”
  曼芝點點頭,心裏有數,邵俊邦是打算妥協了。
  申玉芳問她:“你花店要有事,就去吧,我陪萌萌。”
  萌萌的小嘴又嘟了起來,曼芝忙說:“我今天不去了,剛才電話都打過了。今天陪萌萌一整天。”
  萌萌這才展開了笑顏。
  “萌萌想玩什麽呢?”
  “講故事!”
  於是曼芝給她講了一上午的故事。吃過飯,萌萌到底撐不住,又沉沉的睡去。
  曼芝和申玉芳伴在床邊,有一句沒一句的說著閑話。
  申玉芳忽然牽住曼芝的手,誠懇的說:“曼芝,我知道你心裏委屈,我代邵雲跟你說聲對不起。”
  慌的曼芝一迭聲道:“媽你說到哪兒去了。我沒不高興,真的。”
  申玉芳隻是歎氣,“我知道你人好,是我邵家對不住你。”
  曼芝怔了半晌,才說:“沒什麽對得住,對不住的,隻要萌萌好就行了。”心裏淒愴的想,那些纏繞得如亂麻一樣的恩怨糾葛,早已分不清是誰對不住誰了。

  七
  學校放暑假了,萌萌嚷著要去曼芝的花店,曼芝怕照顧不全,沒有肯,於是給她報了個暑期興趣班,學舞蹈和畫畫,照例由申玉芳接來送去,萌萌百般不願意,可她一向自詡最聽曼芝的話,隻得不情不願的照辦了。
  李茜聽曼芝訴說著家事,便道:“你女兒算乖的,這事兒若要換了我侄女,不鬧個天翻地覆不算完。”
  曼芝悵悵的說:“是啊,萌萌真是乖,可我又怕她太乖順了。前次去開家長會,老師跟我說她從來不跟別的同學爭玩具,別人搶,她就讓,而且不怎麽合群。”
  李茜“呀”了一聲,推心置腹的說:“那哪兒成,現在的社會,這種脾氣發展下去要吃虧的。得多帶她出來見見世麵才行。”
  曼芝憂慮了一會兒,才道:“再說罷,隻能慢慢來,急也急不得的。”
  李茜將一幀韓國明星裴勇俊的畫報端正的夾在門口的宣傳架上,然後小心的調整角度,直到看不出一點歪斜,才滿意的拍了拍並沒有沾灰的手,雙眸花癡的盯住畫中的偶像。
  曼芝完成了手裏的一盆小插花,在花架上找了個空隙放下,瞧了兩眼,似乎不妥,又拿起來,四下找合適的地方,卻見李茜咂著嘴在宣傳架前挪不開步。
  “茜兒,快進來,這花架子得重新排排了。”
  李茜“哎”了一聲,卻依舊不動,曼芝便也走了出去。
  李茜用手指了指畫中的人,忸怩了一下,忽然說:“曼芝姐,你覺不覺得他有點象常先生?”
  曼芝聽她這麽一說,也留神去揣摩,可常少輝的五官在腦海裏不甚清晰,努力回憶了一下,似乎幾分相象,又不十分象,於是隨口道:“常先生可不戴眼鏡,這裴勇俊似乎是離不開眼鏡的。”
  一輛汽車此時停在10米開外的臨時泊車位,曼芝聽見響聲扭頭去看,下來的竟是邵雷和上官琳,她眉眼綻放出笑意,立刻迎了上去。
  “大嫂。”“曼芝姐。”兩人齊聲叫她。
  “咦,今天倒有空過來?”
  邵雷笑道:“大嫂忙糊塗了,今天星期六啊。”
  上官琳將手裏的一個提籃遞給曼芝,“我們在元祖買的新鮮糕點。”
  上官琳剪了個超短的發型,一張尖臉上五官分明,眼睛細而長,鼻尖小小的,最惹眼的是一張菱角嘴,嘴角微翹,因此即使沒有什麽表情也象是在笑著,天生的討喜。她穿著白色的短袖針織衫,下麵配一條牛仔短裙,幹淨清爽,神采奕奕,和曼芝第一次見到她時簡直叛若兩人。那次是邵雷正式請上官到家裏去,她還留著披肩發,一身很端莊的套裝,很好的掩藏了她素有的鋒芒。
  曼芝不禁讚歎裝扮的強大威力,把個上官琳時而變成賢淑的女子,時而又成了活潑老辣的小姑娘。不過她也無法想象自己換上上官的這身衣服是否會有同樣的風采,她沉靜慣了,哪曾有過這般跳脫。
  曼芝照例客氣了一番,接過提籃,迎他們去花店。
  上官邊走邊熱情的和曼芝說著話,“我對你的花店仰慕已久,如果不是邵雷壓著,早來看看了。說起來,我年輕的時候也想過開花店呢,可惜總沒有人支持,連單做投資都被我爸否決,說我不像個生意人。搞到現在,也沒那心了。還是曼芝姐有魄力,說做就做了。”
  曼芝聽她提到自己年輕的時候,就忍不住想笑,上官不過25歲,就敢稱老,隻怕她到真老的時候,就害怕這樣說了。
  “我哪有什麽魄力,純粹是鬧著玩兒的,圖個清淨罷了。時間也自由,有什麽事說離開也就離開了,不像從前,要左請示,右批準的。”
  說話間就到了花店門口,上官琳一看宣傳架上的畫報,就眉開眼笑起來,“呀,裴勇俊啊,是曼芝姐的偶像嗎?”
  曼芝失笑,“我過了追星的年紀了,這是茜兒挑的。”
  上官琳笑嘻嘻道:“我最喜歡看他演的電視劇了。”
  邵雷捏著下巴在旁邊注視了一會兒,不屑道:“真不怎麽樣,比我大哥差遠了。”
  上官琳白他一眼,“你什麽都是大哥最好,沒見你這麽有戀哥癖的人。”
  邵雷臉紅了紅,偷偷掃了一眼曼芝,嘟噥道:“我說的是事實。”
  曼芝原是要推銷那宣傳架子的,沒想到大家對架子上放的畫報反而更感興趣,於是笑道:“茜兒,去,給畫報也標個價,說不定有人來買。”
  上官琳在店堂裏轉悠了一回,不免大呼小叫的驚歎,覺得樣樣東西都好,曼芝知道她是客氣,有些東西以上官的眼光,未必入得了她的法眼,隻是她是個隨性爽朗的女孩,覺得你好了,便凡是與你沾邊的事物就都是好的。
  曼芝覺得人跟人也是講緣法的,她和上官哪點兒都不像,卻能一見傾心,彼此都認為對方合自己胃口,這真是十分難得了。
  曼芝對上官說:“你盡管挑,隨便挑中哪樣,我送你。”
  上官琳睜著烏溜溜的大眼睛,欣喜的問:“真的嗎?”
  曼芝笑著拍她瘦溜的脊背,“我什麽時候騙過你?”
  上官琳喜滋滋的換了副眼光去看,“我可不會客氣,看上了當真就拿走啦。”
  一對中年夫婦踱進店堂,在擺了盆景的架子上挑挑揀揀,曼芝和上官說著話沒走上去,隻是留神看著。夫婦二人間或交頭接耳的低語兩句,卻是完全陌生的語言,曼芝在這裏呆久了,倒能分辨出來,是韓語。
  過了一會兒,那韓國男子匆匆的撤了,隻留了他妻子下來繼續挑選,她仿佛相中了一盆寶石花,轉過頭來問曼芝,“這個,好養嗎?”一口中文十分生硬。
  曼芝便走上前去解釋,她說得已經比較緩慢了,但那女子很快就流露出了為難的神色,換作用英語提問,和中文一樣的吃力,但顯然要流利一些,原來她的中文不過關,聽不懂。
  曼芝在大學學的是財經,他們那會兒學英語的熱潮遠沒有現在這樣狂熱,工作之後也始終是跑內勤,口語鍛煉的機會極少,所以她雖然紙上功夫不錯,要講就也費著點勁了。
  兩個人都努力想讓對方明白自己的意思,於是都不說長句子,隻揀最要緊的詞往外吐,卻反而讓對方誤會成了另一種意思,於是又要格外花時間去澄清適才的誤會。
  上官琳聽得好笑,於是走過去幹涉,“曼芝姐,不如你說中文,我來告訴她英文吧。”
  曼芝見有救星,當然說好。
  韓國人買東西實在仔細,一來二去的費了好些神,總算把這支小小的生意做成了。
  等那韓國人走了,曼芝便問上官琳,“做生意也不容易吧?”
  上官琳不免汗顏,“是啊,我要是買東西,看上了,拿了就走,哪這麽羅嗦的。”
  “可不是人人都象你這麽爽快的。”
  上官琳挑了一幅陶瓷燒畫,火紅的背景,一個傣族的女子頭上頂一個瓦罐,隻看見一張豐腴的側臉,對著不知名的某處款款笑著。她捧著畫愛不釋手。
  邵雷伸手摸了摸,單對那質地評價說:“可得小心著點兒,別摔了。”
  他早已在鮮花那裏抽了好幾種,湊成花團錦簇的一束,此時遞給曼芝,道:“大嫂,這是我送上官的,得付錢。”
  曼芝笑道:“哦,這個可不能我送。”於是一五一十的將帳算清。
  因為是休息日,客人要比往常多些,曼芝又要忙著應付客人,又不能冷落了上官琳,一時有點顧不過來。邵雷見狀,稍坐了會兒便硬拉著上官琳走了。
  曼芝送到門口,再三囑咐他們常來。
  邵雷和上官琳上了車,便說:“其實大嫂開這家花店,不見得比往日閑多少。”
  上官琳道:“那可是有本質區別的,以前是替別人打工,現在是自己做老板。不過,我看她的確不像個老板的樣兒。客人還價,她總是說,這個不行的,最低隻能是多少了,然後就死死抵在那兒,也不多解釋,連客人走也想不到要挽留一下,哪象平常的生意人那樣巧舌如簧。”
  邵雷想了想,的確是那麽回事,在他的眼裏,曼芝就是這樣一種性格,不肯輕易改變主張,但也不強人所難。複又蹙眉道:“你怎麽說她在邵氏是替別人打工呢,她也是邵家人呀。”
  上官被他問得一愣,“那到底是不一樣的,以前她可做得了什麽主?現在生意雖小,可全是自己的主張――咦,我說過這話嗎?”

  八
  花店周圍空著的鋪子竟然不可思議的在半月裏相繼租掉了,經過輪番吵鬧的裝修,爭先恐後的要開起張來。曼芝近水樓台占了先機,和李茜經過一輪爭取,把附近幾間鋪子的開張花籃的生意都攬了過來,於是興興頭頭的忙起來,這天因為人手不夠,特意把小三也叫了來。
  小三長得黑而粗壯,話不多,人挺老實,做事還算踏實。職高畢業後,一直沒找到穩定的工作,所以到處兼差混日子。他一聽是來插花籃,木訥的抓了抓頭皮說:“這不是女孩子幹的嘛,我粗手大腳的可不會。”
  曼芝笑著說:“沒什麽難的,你按我說的做就成。”
  好在開張花籃完全圖個熱鬧,並不需要藝術含量,三個人很快得心應手。
  這天天剛蒙蒙亮,三個人就在店裏會合了,有家幹洗店今天開張,訂了六隻大花籃,忙到七點三刻,總算趕完了工。
  三個人說說笑笑的把花籃送過去,道了賀又回到店裏,曼芝聽說他們倆為了趕時間都沒吃早點,於是掏了錢讓李茜去買了來吃。
  到八點二十八分,爆竹和鞭炮炸的山響,給枯燥的夏日頻添了幾分喜氣,李茜和小三跑出去看熱鬧。
  曼芝因這兩個小的最近幹活賣力,也就由他們去了,自己將店堂略微收拾了收拾,便用電水壺燒開了一壺水來泡茶喝。
  她愛喝菊花茶,四季不斷。從罐子裏撚上幾朵,扔進透明的玻璃杯,然後緩緩的將熱水傾注進去,眼看幹癟枯黃的花幹受著清水的滋潤一點點的舒展開來,最終脫胎換骨,蛻變成朵朵靈動的活花,在水中飄搖,散發著特有的香氣。猶如一次涅磐後的重生,她便覺得連此刻正綻放得嬌豔欲滴的鮮花都比不上它美。
  坐在店堂一角打量四周,曼芝的心裏不是不充實的,她發現自己越來越渴求這樣一種充實的感覺,可以把心裏填滿,擠掉那些乏力而難過的記憶,讓自己每天睜開眼睛,還能一如既往的保持微笑。
  手指不斷的摩梭玻璃杯壁,微燙的熱度傳遞到她冰涼的指尖,她並不渴,但每天仍要泡菊花茶,已經養成了習慣。她用另一隻手撐著頭顱,先還盯著敞開的玻璃門外,在暑氣逼近前的早晨,她一定要開了門窗,換一換空氣。漸漸的眼皮也微垂下來,起得太早,此時真有些乏了。
  常少輝走進來的時候,腳步很輕,待曼芝感到異樣張開眼睛,他已經立在自己跟前了。
  曼芝有些不好意思,趕緊站起身來,在客人麵前顯得自己這個老板太過漫不經心了,同時又有些意外,這個鍾點很少有客人光顧。
  “早啊,常先生。”她微笑著搭訕。
  常少輝似笑非笑的盯著她說:“今天上午沒什麽事,本來想睡個懶覺,結果讓鞭炮鬧醒了,再也睡不著,於是下來轉轉,怎麽就你一個人守著?”
  “賽福特幹洗店開張,他們出去看熱鬧了,到現在還沒回來。”曼芝淡淡的解釋。
  常少輝在店堂裏閑庭信步,目光時而掠過鮮花,時而掃過擺飾,他不像在挑選商品,倒像是在做著某種鑒賞。
  “為什麽會取這個店名?有什麽特別的涵義嗎?”常少輝忽然問。
  曼芝正思量著他會挑個什麽,冷不丁聽到他這樣問,怔了一怔,緩聲道:“沒什麽特別的,純粹是因為喜歡。”
  常少輝回過頭來看她,曼芝站在收銀台旁,胸前係著印有花店標記的圍裙,長發鬆散的攏在腦後,一張圓柔的臉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籠罩著朦朧的笑意,眼神卻是冷的,仿佛有化不開的冰結在裏麵,他們相距不過兩米,他卻覺得她離自己那麽遠,雖然她的態度是柔和的,常少輝很奇怪的想起一句話,拒人於千裏之外。
  兩個人一時都無話,隻是靜靜的各司其事,常少輝最後終於挑了一幅畫,尺寸很大,拎在手裏很有些份量,曼芝便說,“一會兒讓人給你送過去罷,順便可以幫你把畫釘起來。”
  常少輝無可無不可的點頭,在曼芝遞過來的一張卡上寫下自己的地址。付錢時,他的頭偏的過了點兒,不經意瞥見電腦旁立著個相框,曼芝摟著個細眉細眼的小女孩甜甜的笑著。他很是意外,忍不住又瞟了曼芝一眼,她正低頭認真的核對,臉上是一絲不苟的神情。
  常少輝還是忍不住問了句:“那是你的女兒?”
  曼芝順著他指的方向望過去,臉上的神色頓時柔和了許多,“是啊。”
  “多大了?”
  “今年六歲。”
  “哦……長得真可愛。”
  “謝謝。”
  “……你好像結婚很早。”
  曼芝的目光飛快的朝他一掃,常少輝看不清那裏傳達的信息,就聽她說:“這是您的票,請收好。”
  他隻得接了,自嘲的笑了一笑,的確有點多管閑事了,可是這樣尷尬的氣氛他不習慣,所以調整了一下,又換了付輕鬆的口氣問:“這麽大的孩子,一定很調皮吧?”
  “還好,她很乖的。”
  曼芝不禁把相框取過來,用手指在鏡麵上拂了一拂,常少輝注意到曼芝的眼神裏有了些溫熱的氣息。
  常少輝走後,李茜和小三就轉回來了。
  李茜好奇的問:“曼芝姐,我剛才看到常先生從這個方向走過去。”
  曼芝說:“他來過我們店了,還買了樣東西。”
  李茜流露出一絲失望的神色。
  曼芝讓小三幫忙把畫包起來,囑咐他十點鍾時按著卡上的地址送過去。
  一個上午就在忽忽悠悠中幾乎過去。
  小三送畫回來,曼芝隨口問:“把畫給常先生裝好了嗎?”
  小三咕嘟咕嘟的喝了幾口水說:“本來說要裝,後來他趕時間,要出去,說等什麽時候要裝再打電話來。”
  曼芝若有所思的“哦”了一聲,總覺得這個常少輝有些怪怪的,明明幾下就能解決的事偏要留個尾巴,而且他看人的眼神不似旁人那樣渾噩,竟象要看到自己心裏去一樣,讓人有說不出的別扭。
  吃過飯,曼芝意外的接到上官琳打來的電話,說下了班和朋友一起來她店裏挑盆景,曼芝當然稱好。
  可是到了傍晚,上官又給她店裏來了電話,說自己來不了了,要跟邵雷去看電影《2046》。
  “我把你花店的地址留給我朋友了,她說一定會去,哦,不跟你說了,邵雷在樓底下等我呢,就這樣啦,曼芝姐,改日見。”
  上官一陣風似的的下了樓,邵雷正坐在車裏左顧右盼,見了她,眼前一亮,立刻打開了車門。
  上官笑吟吟的坐進去,說:“少爺,總算答應我十件事還能完成一兩件。”
  邵雷不樂意了,苦著臉道:“大小姐,你吩咐的哪件事我沒盡心盡力的完成?你想屈死我呀。”
  上官得意的抿著嘴笑,然後又說:“本來還答應曼芝姐帶個朋友去她店裏的,這下可放了她鴿子了。”
  邵雷便說:“你跟她打聲招呼吧,大嫂做事仔細,別讓她幹等。”
  上官白了他一眼,道:“早打過了,還用你說。對了,你大哥大嫂這一陣好麽?”
  邵雷道:“還不是老樣子。”
  “你哥那個什麽事件解決了?”
  邵雷笑起來,“瞧你說的,什麽那個什麽事件呀。”他當然明白上官說的是什麽,又道:“總之,他現在哪兒也不用去,還在原地呆著。”
  上官嘟起了嘴,說:“你們家的事我都懶得打聽,成天的折騰,依我看,也就你和你大嫂還省心點兒。”
  邵雷苦笑兩聲,不再去接她的茬兒。
  電影散了場,兩人出來又找地方吃了夜宵,時間消磨得差不多了,邵雷才驅車送她回去,一路上,霓虹閃爍,夜晚的城市隻比白天更精神。
  上官突然叫起來,“邵雷你看,那不是你哥哥嗎?”
  邵雷車速放得慢,聽她一嚷,趕緊轉過頭去尋找,果然見邵雲懷裏摟著一個年輕的女孩,和一幫跟他形狀差不多的男人前呼後擁的從一家餐館裏走出來。
  車子繼續向前開,很快就看不見了。
  上官憤憤的說:“你哥怎麽這樣啊?”
  邵雷忍不住辯解,“他那是逢場作戲嘛。”
  “如果我是曼芝姐,看見他這個樣子,一定受不了,非上去給他個耳光不可。”
  邵雷飛快的瞟了她一眼,嘻笑道:“你不會是說真的吧?”
  上官乜斜著眼看他,冷哼道:“你可以去試試看。”
  邵雷立刻賭咒發誓,“給我十個膽子也不敢啊,你隨便去問誰,我邵雷那可是對你忠貞不二的。”
  上官噗哧一聲笑出來。
  邵雷歎了口氣道:“其實,我哥心裏也挺苦的,他以前不是這樣的。”
  “苦?他娶了曼芝姐那樣好的女人,還有什麽可苦的。”
  邵雷遲疑著,吞吞吐吐的說:“我哥以前愛過一個女人。”
  上官立刻敏感起來,“不是曼芝姐?”
  邵雷點點頭。
  “那……他們為什麽沒有在一起。”
  邵雷頓了一頓方說:“她死了……意外。”
  上官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即便如此,也不能把這個當作他出軌的正當理由,這對曼芝姐是不公平的。”
  邵雷張了張嘴,終於沒再辯解下去,有些事已經過去,當事人都不願意再提起,他應當尊重他們,更何況,六年前發生的那件驚天動地的事,又豈是三言兩語就說得清的。

  九
  曼芝的生意始終半死不活的延續著,她找了個時間好好盤了盤帳,居然虧損了不少錢,頓時有些坐不住了。雖說家裏不等她拿錢回去,但她總認為既然做了,就要想辦法做好。經過一番考慮,她決定發展綠色植物租擺的業務。
  曼芝的父親蘇金寶曾做過幾年花匠,認識幾個苗圃老板,曼芝便由父親領著見了見他們,又來回談過幾次,總算敲定了一家可以長期合作,價格也是一議再議,才在雙方都認為可以接受的基礎上簽下了購買協議。她又輾轉打聽到安鎮可以搞到出口轉內銷的便宜套盆,那些陶瓷花盆燒得都很漂亮,隻是因為出口檢驗的標準高,稍微有點瑕疵就被當作次品退了,曼芝去看過,很滿意,親手挑了一批拉回來,找了個簡陋的倉庫堆著,這下就萬事具備隻欠東風了。
  曼芝在邵氏工作的時候做過外聯,她待人溫厚,結識了一批職場的朋友,如今雖然不當差了,到底當年的情誼還能靠的上幾分,加上邵氏的蒸蒸日上,誰不賣幾分麵子給她,這麽一來二去的,短短兩周的功夫,也拉到四五家單位。
  原來以為是個簡單的業務,真到實施了,才發現很多準備工作都不夠細致,要兼顧的細節太多。雖說生意是到手了,可那些公司管事的行政人員都是不熟識的,要求也高,又不統一,曼芝隻得一家一家按著他們的意思做布局,記錄下他們訂下的維護的時間。
  可問題還是不斷,一會兒花匠沒按時去了,一會兒植物出蟲了,一會兒肥料味道刺鼻了,折騰得人仰馬翻之後,才漸漸入了軌道,這一忙,一個半月就滑了過去。
  這天是和苗圃的曹老板結帳的日子,曼芝隔夜取好了錢款,第二天一早出門就帶在身上,曹老板說九點鍾會過來。
  曼芝這一向都起得早,花店的門麵生意和外麵的租擺都得擔著心,她不得不提前去店裏做些準備。臨走的時候,萌萌還沒醒,曼芝親了親她圓嘟嘟的麵頰,悄無聲息的關上房門。
  申玉芳已經把早餐擺好在桌上,曼芝進去時,邵雲正好用完了餐出來,兩人擦肩而過時,他陰鬱的目光掃過曼芝的臉,曼芝覺著了,對視過去,他卻又將眼光調開了,頭也不回的說了聲,“媽,我走了。”
  申玉芳在廚房裏應了他一句。
  到了小區,曼芝在地下車庫泊好車子,從出口轉出來,正好是一條狹長的小道,兩邊是兩棟小高層的牆身,褐色的仿古建築,置身其中望天,有點一線天的感覺。曼芝每次走過這裏,心總有些惴惴,不能不說,這是小區設計上的一個缺陷,即使沒有發生過意外事件,心理也會有不安。
  仿佛有轟轟的馬達聲由遠及近,她加快步伐朝轉角走去,過了那裏,就是通向花店的直道。
  當那輛拉風的摩托車攔在她跟前時,她還僥幸想繞過去,可是麵前銀光一閃,一把一尺見長的匕首已經抵到她胸前。
  車上坐了兩個人,戴著頭盔,隱約能看到虎視耽耽的眼睛,灼灼的閃著光,跟她一樣緊張。
  “把包遞過來。”後座的那個飛快的喝道,聲音很年輕。
  曼芝在意識到危險的那一刻起,已經本能的將包藏在背後,身子死死抵住牆,徒勞的做出防禦的姿勢,她一想到那一疊嶄新的票子,心就抽搐起來,都是自己的血汗呃。就這麽一遲疑,刀子已經指向她擎著包的胳膊,耳邊響起一聲不耐煩的吼叫,“快點!”
  曼芝無法,隻得不情不願的放鬆身子,將包現了出來,立刻有隻手凶狠的伸過來搶,慌亂間,刀子滑過她的手背,飛速的拉出一道口子,曼芝隻覺一陣微麻,一瞬間包已到了對方手上,她咬了咬牙,開口道:“錢你們拿走,把包還給我。”包裏還有她的許多證件,丟了都是麻煩。
  後座的那個聞言似乎愣了一下,飛快的瞥了她一眼,不顧開車的催促,拉開包,見到一遝齊整的票子,眼裏一喜,抓出來,就把包往地上一扔,車子突突的兩聲,已經象箭一樣射了出去。
  前後不過五分鍾,曼芝簡直疑心是自己的幻覺,但是很快,她就感到手上有熱辣辣的痛傳來,低頭一看,地上已經滴了一小灘血,那隻被劃傷的手也象恐怖片裏女鬼的手一樣染著一道紅,繼續滴著零星的血,她終於感到了恐懼。
  曼芝跌跌撞撞的朝前走,心裏還能思量是先報警還是先處理傷口,有人似乎在身後叫她,她懶得回頭,隻想趕緊回到店裏,她現在這個樣子哪裏見得了人。
  但那個人執著的跑了過來,攔在她麵前。
  “你這是怎麽了?”那人駭然的問,同時抓過她的手來細看。
  曼芝疼得嘴裏直嘶氣,眼前花了一花,才看清是常少輝。
  “剛才,那邊,有人搶劫我。”她有點語無倫次。
  常少輝看看她的臉色,顯然是受到了不小的驚嚇,也不多話,直接架著她跑到路邊去攔的士。
  曼芝忽然就乖順起來,由著他張羅一切,有個人替自己作主真好,她可以什麽也不用想,尤其現在,她正失魂落魄的時候。
  在醫院包紮完傷口,曼芝已經恢複了常態,才想起來對常少輝道謝。他沒有客氣,隻是朝她笑笑,仿佛她說得多餘。這之前,他已經替她報了警。
  他們在椅子上稍事休息,常少輝忍不住提醒她說:“要不要通知你先生?”
  曼芝搖了搖頭,淡然道:“也不是什麽大事。”
  常少輝的眼神流露出驚詫,半天才說:“我沒見過比你更堅強的女人。”
  曼芝低頭笑笑,有些澀然。
  領完藥,依舊出去攔了部的士。兩人並排在後麵坐著。
  常少輝的身上有一種異常鎮定的氣質,雖然不說話,曼芝坐在他身邊卻覺得很安心,潛意識裏,一下子跟他拉近了距離。
  常少輝不知怎麽說了句:“可惜,這樣好看的一雙手,以後也許會留下傷疤。”
  曼芝舉起那隻纏著紗布的手,端詳了一下,竟超然的說道,“無非是多刻了一道痕跡。”
  常少輝正為剛才貿然的一句話後悔,此刻聽了,立刻接口道:“幸虧這痕跡不是刻在腦門上,女人似乎最害怕皺紋。”
  曼芝笑說:“害怕也沒用,該來的總要來,最多花些心思企望它晚一些來罷了,可是如果一個四十多歲的人有一張二十多歲的臉,想想也是件恐怖的事。我倒寧願隨它本來的麵目,相貌和年紀總是相稱了才更能理直氣壯些。”
  常少輝輕輕一笑,說:“能象你這麽想得開的女人可不多。”
  到了花店門口,曼芝下車前又誠心誠意的謝了一回常少輝,“耽誤了你許多時間,改天一定送份大禮給你。”
  常少輝笑道:“藥還得認真的用,沒疤總比有疤好。”
  曼芝也笑,“放心,我不是自虐狂。”
  回到花店,蘇金寶也在,曼芝簡單的說了一說,倒把他唬得一跳,幾乎就要不許她繼續開車。李茜也把一張小臉嚇得煞白。
  曼芝打了電話給曹老板,錢隻能改天再給。警局又打電話過來,讓她盡快去錄口供。生意上的事不會因為她今天的特殊遭遇而繞道,依舊讓她忙得馬不停蹄。
  蘇金寶到底心疼女兒,到了五點,死活讓她回家去,情願自己和夥計多留一會兒。
  曼芝沒有推辭,她的確累得很了。
  誰知那警局的辦事員老楊和邵家是熟識,早一個電話打回去報信了。曼芝到了家,還沒開口,申玉芳已經準備了一籮筐噓寒問暖的話等在那裏,連一向不見人影的邵雲今天竟然也鬼使神差般早早出現在了家裏。

  十
  用過了晚飯,申玉芳對曼芝說:“這兩天萌萌跟我睡,你可以放心休息。”
  萌萌膩到曼芝懷裏,張了小手勾住她的脖子,俯在她耳邊輕語,“我跟奶奶睡,媽媽好好養身體。”
  曼芝確實覺得乏了,便沒有反對這個建議,揉了揉萌萌細軟的頭發,跟她對親一記,便將放她下。
  萌萌跑過去纏著邵雲看故事書,邵雲將她舉過頭頂,坐在自己的右肩上,樂嗬嗬的向她的“娃娃家”走去。
  曼芝望著他們的背影,心裏有些異樣,那是久未有過的感覺。邵雲三十二歲了,很多結了婚的男人在這個年紀都開始發福,隻有他,依舊那樣瘦,也許她今天真的太累了,思想的武裝就變得鬆懈而模糊。
  進了房間,待要去洗澡,才想到自己的手不方便,於是在抽屜裏摸索了一會兒,翻出來一個塑料袋,將那隻傷手小心的包進去,紮緊,然後到浴室囫圇衝了個澡。
  等洗漱完畢,看看時間,才七點半,她從沒睡這麽早過。
  她沒下窗簾,隻是關了燈,臥在床上,一歪頭就可以看到窗外昏暗的暮色裏,有一群小小的飛鳥不停撲棱著翅膀飛來飛去,她瞅了一會兒,才恍然大悟那是蝙蝠在捕食。
  她想起小時候,晴朗的夏夜,和姐姐曼綺擠在露天的春凳上,那時也曾有蝙蝠飛過,還有如今早已絕跡的螢火蟲。姐妹倆無事可做,就開始嘻嘻哈哈的數星星,巨大的夜空象隻無邊無際的黑漆盤子,奢侈的盛著漫天的寶石,哪裏能夠數得清,數著數著就迷糊了,到底從哪一顆起的頭,又是按著哪條軌跡開始的?
  “重新數吧。”曼綺總是這樣說,她是個什麽都無所謂的人,連容貌也似乎就是那麽隨隨便便的一拚湊,卻成就了一種驚人的美,而她對此隻是漫不經心。如果有人誇她漂亮,她總是會先“嗯?”一聲,仿佛沒回過神來,倒給人造作的感覺,隻有曼芝知道,她是真不在乎。
  曼芝卻與她截然相反,事事都要把個子醜寅卯弄清楚,她不喜歡隨波逐流,相信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的道理。曼芝也美,但她的美要嚴謹得多,五官無論是拆開還是合攏,都很耐看,然而也因此而有些拘著了,反而缺乏了姐姐那種行雲流水般的靈動。爸爸總說曼芝聰明,曼綺傻,可是曼芝在很久以後才明白聰明未必是好事,聰明反被聰明誤。
  數星星,那是她們物質匱乏的童年裏最浪漫的遊戲了,邊數邊劈裏啪啦的互相拍蚊子,尖叫和歡笑隔著十多年的距離還遙遙聽得見。不知道為什麽,那時候什麽都沒有,回憶起來,卻盡是快樂。
  如今她隻能一個人這樣怔怔的翻閱記憶,眼睜睜的看著那些仿佛就在眼前的人和事。她清晰的看到自己錯在哪裏,錯的那樣明顯,也隻能徒勞的看著,就像現在去翻開小學的作業本,大紅叉叉下麵的答案如此可笑,可是就算去改了,還有意義嗎。
  不能想,不能想,手上傳來一星星的痛,零零碎碎的折磨著曼芝的神經。她啪的開燈,翻身起床,在抽屜裏找出一疊舊雜誌,坐在梳妝台前讀起來。
  她努力迫使自己靜下心來看書,看了半天,卻仍然字是字,她是她,怎麽也融入不進去。
  房門毫無征兆的被推開,她微揚著眉回過身去看,以為是萌萌想耍賴,又來纏她,卻不料進來的是邵雲。
  他不說話,目光虛空的掃了曼芝一眼,邊解襯衫扣子邊朝裏間的浴室走。旋即有水流的聲音傳來。曼芝愣了一會兒,又將目光調回書本上。
  邵雲有多久沒跟她單獨在房間裏她已經記不清了,他們長期的分居著,隻是因為有個萌萌,才給這種局麵提供了一個正當的理由,而這理由對申玉芳來說是重要的。
  曼芝不知他今天是怎麽了,猜測也許是申玉芳逼的,這樣想著,心裏冰涼的滾過兩聲冷笑。
  水聲乍停,邵雲在裏麵用不小的聲音對她說:“我的浴衣忘拿了。”
  曼芝遲疑了一下,惱恨而無奈的開了衣櫃,摘下一件浴袍,走了過去。
  推開浴室的門,邵雲赤身裸體的籠罩在薄薄的霧氣中,坦然的擦著身上的水漬,脫去衣衫的體魄一點兒也不瘦,反而是健碩而性感的,尤其那古銅色的肌膚和勻稱的身形。
  曼芝的臉微熱了一下,讓撲麵而來的濕暖空氣浸潤的,她飛快的把浴袍擱在衣架上,轉身就走,再回去看書,就有些心神不寧。
  邵雲終於穿戴齊整的走了出來,手裏變戲法般多了盒煙,他走過去,徑直往床上一靠,手習慣性的從煙盒裏掏出一支,待要點上,想起什麽,竟客氣的對曼芝揚了一揚,“可以嗎?”
  曼芝第一次見識他在自己麵前顯露紳士風度,於是很配合的說:“對不起,不可以。”
  邵雲怔了怔,到底還是把煙丟回床頭的櫃子上。無所事事的拽過來一本雜誌,學著曼芝翻看,可眼睛卻時不時向她瞟去,手裏的書被他翻得嘩啦啦的響,曼芝有點心煩。
  “疼嗎?”他問,口氣似壓抑著不耐,仿佛在應付一件差使。
  曼芝眼皮也沒抬一下,依舊盯著雜誌,淡然道:“還好。”
  她的態度令他有些憋屈,倒顯得他是專門過來討好她似的。他有點不甘心,於是在空中朝她伸著手,聲音低沉道:“過來讓我看看。”
  曼芝仍然是冷冷的,“不必了。”
  可是她並沒有阻退他,瞬間,她便被他重重的拉進懷裏。他虎著臉,抓起她那隻受傷的手來查看,眉頭微鎖。
  曼芝的身子在他懷裏僵了一僵,感到異常別扭,於是冷然道:“你有什麽話可以直說,不必這麽遠兜遠轉的。”
  邵雲聽她這樣講,臉一沉,便鬆開了她,道:“好,那我要你明天就去把店給關了。”
  “不可能。”曼芝決絕的回答。
  邵雲一反常態沒有立刻發脾氣,耐著性子道:“你如果嫌空可以回公司做,如果不想在公司,我也能把你弄進別的單位,何必在那種地方拋頭露麵?”
  曼芝笑了,“邵雲,你最好別忘了我們的約定,我不插手你的事,請你也不要對我的事指手畫腳,咱們井水不犯河水,這麽多年都過來了,不是很好嗎?”
  邵雲最氣她這一點,隻要兩人單獨相處,曼芝就完全拋開了平日裏的溫順和氣,變得牙尖嘴利,對他寸步不讓,直如一枝帶刺的玫瑰。
  邵雲的眼裏開始積聚怒意,“你是存心想惹我,是不是?”
  曼芝毫不畏懼的迎視他,靜靜的說:“是你太易怒了。”
  她眼看著他淩厲的眼神向她迫來,那是他發怒的征兆,可是她不怕,把他逼到這個份上,他通常會轉身摔門而去,跟從前每次吵架一樣,微一揚脖,她補上了一句,“如果你說完了,可以回自己房間了。”
  可是這次她失算了,邵雲並不打算就此罷手,他俯下頭直接攥取了她的唇,將憤怒化為一股侵占的力量。
  曼芝呆了呆,本能的掙紮起來,卻沒有擺脫他的控製,摟住她身子的手反而箍得更緊。他抱著她直接滾倒在床上。
  曼芝死命的抗拒,無奈隻有一隻手使得上勁,那纏著厚厚紗布的左手被他小心而輕易的壓在頭頂上方,徒勞的做著掙紮。於是她發了狠,拚命用右手去抵禦,可是邵雲似乎下定了決心要拿下她,哪容她抵抗,一雙有力的手臂將她鉗製得牢牢的,從容不迫的欣賞她被征服的姿態。
  燈光下,曼芝誘人的的胴體一覽無餘的呈現在邵雲麵前,豐腴而雪白,他深褐色的瞳孔在急遽的收縮,喘息也漸漸的粗起來。曼芝突然起了恨意,她感到深深的屈辱,眼眶裏有濕意在堆積,她努力大睜著眼睛,唯恐有淚水滾落出來。
  邵雲注意到了她的異樣,動作緩慢下來,啞聲道:“你想哭嗎?如果你哭出來,我就放過你。”
  曼芝狠狠咬住下唇,倔強的把頭一偏,輕輕的吐出一個字,“不。”
  他想起很久以前,她曾咬牙切齒的對著他發誓,“我永遠也不會在你麵前掉眼淚。”她真的說到做到,她牢牢的記住他對她的傷害,這麽多年來,不肯放鬆一分,可是若論起來,也是她傷他在先,遠要比他狠一千倍。
  他的臉上籠罩了一層陰雲,心裏越來越寒,殘存的最後一絲理智也消失殆盡……
  風平浪靜之後,邵雲感到深深的疲累,心理的尤勝肉體上的。他轉過臉去,見曼芝腦袋偏向一邊,眼睛緊閉,似乎睡著了,可是他知道她醒著,料定她心裏一定恨極了自己。他忍不住輕輕的伸手過去,想撫摸一下她柔軟的麵頰,手到半空,遲疑的僵持著,最終握成了拳頭,又生生的收了回來。
  他終於在濃重的倦意中沉沉的睡去。他很少做夢,可是今晚,也許換了張床,他竟鬼使神差般做起夢來。
  夢裏有女人瑟縮的哭泣聲,象蟲子一樣細細啃咬他的聽覺神經,他有些惶恐,不知道那是誰?曾經有一長段時間,他做夢總會聽到同一個女人對他哭泣,那聲音令他疼痛難當,是一種追悔莫及,深入骨髓的痛,可是他隻能聽著,卻什麽也做不了了。難道又是她回來了嗎?他掙紮著,努力的要聽真切,結果卻醒了。
  的確有人縮在黑暗裏抽泣,那聲音從現實傳進了夢裏,卻是曼芝。
  邵雲怔怔的聽了一會兒,無聲的歎息,身子移動過去,異常輕柔的將她擁入懷中。
  曼芝滿心淒冷,她不需要這樣廉價的安慰,可是任她怎樣掙紮,撕咬他總是不放手。
  曼芝終於也累了,漸漸止住了啜泣,認命的團縮在邵雲的懷裏。
  夜色無邊無際的籠罩下來,人心變得脆弱而惶惑,白天所有的武裝都隻是一個虛偽的殼,僅在光亮裏起作用。這夜深人靜的時刻,他們唯一能感知到的隻有對方,哪怕彼此心存仇恨。
  他們就這樣保持著摟抱的姿勢靜靜的睡到天亮。

  十一
  申玉芳哼著小曲兒去廚房端新燉的米粥,她是守舊的人,總是相信米粥比什麽麵包牛奶都有營養,尤其對需要進補的人來說。
  “奶奶今天早上怎麽這樣高興啊?”萌萌趴在桌頭邊啃著粗糧麵包邊納悶的問。
  申玉芳走出來,把手裏的粥碗逐個遞給曼芝和邵雲,笑道:“奶奶呀就是高興。”從看到曼芝和邵雲從同一間房裏走出來時,她就有些喜不自禁了,這是個好征兆,說明邵雲還是心疼曼芝的,一受傷,真情就自然流露了。
  邵雲幹咳了一聲,拍拍萌萌的腦袋瓜,開始低頭喝粥。曼芝也不多言,自顧自吃著,並不去看邵雲,彼此卻是心照不宣。
  “你開車不方便,一會兒我送你去吧。”邵雲突然抬頭對曼芝說。
  他想過了,既然曼芝堅持,就由她去吧,也許母親說得對,他的確應該試著忘掉過去,好好的珍惜現在。
  曼芝頗有些意外的掃了他一眼,漫不經心的應了一句。倒是申玉芳,格外的高興,對邵雲說:“這樣好,這樣好,哦,曼芝的手要恢複不是一天兩天的事,這陣子就都你送吧。”
  邵雲溫和的笑一笑,答應下來。
  上了車,兩人一路無話,快到花店時,邵雲才開口道:“昨天晚上是我不好,我……向你道歉。”
  曼芝麵無表情的將臉轉向窗外,表示她並不想聽。
  “曼芝,我們……能不能找個時間好好談談?”
  “你想談什麽?”曼芝的聲音冷冷的傳過來。
  車子已經停在了花店的門口。
  邵雲艱難的舔了下嘴唇,說:“我希望……我們以後能不再爭吵,好好的過日子。”他第一次說出這樣的話,讓曼芝著實意外,但她依舊沒有動彈。
  “我覺得我們這樣的生活很不正常……我是說,”邵雲突然不知如何表達,感到思維有點混亂,他深吸了口氣,穩了穩情緒,才重新說道:“我的意思是,萌萌漸漸的大了,她遲早會懂,會察覺我們之間的……”
  “邵雲!”曼芝打斷了他,轉過臉來,她的臉上帶著一絲笑,可是那笑容令他有掉進冰窟的寒冷,她緩慢的說:“你不必為了昨晚的事找一堆借口出來,照顧萌萌是我最重大的責任,我不會讓她受到任何傷害,不需要你來提醒。至於其他,還是那句話,我們井水不犯河水就什麽事也沒有!”她說到最後,聲音起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但很快就被自己鎮壓下去,不等他的下文,就推開車門,跳下去,頭也不回的朝花店走去。
  邵雲眼看著她微笑的和迎出門口的一個女孩打招呼,又儀態從容的相攜著一起走了進去。他的胸口象堵了塊石頭一樣窒悶,猛的一拳砸在方向盤上。
  曼芝的手不能做事,但畢竟守在店裏,她就心安了許多。她慶幸自己開了這間店,雖然普通,雖然不起眼,卻是她休憩的好去處,在這裏,不用小心翼翼的看人臉色,提防說出來的話傷害了誰,又惹誰多了心。雖然她從來不憚於人際的應對,可是也會累,累的時候,她希望有個屬於自己的港灣,可以靜靜的停靠一會兒,現在總算有了,她怎麽舍得放棄。
  下午,竟然接到常少輝的電話,李茜接的,聽出是他,口氣頓時歡快而欣喜。
  “常先生啊……嗯,可以,方便的……哦,你說我們老板啊,她挺好……在啊,你要她聽嗎?”這樣說著,話柄已經傳到了曼芝手裏。
  曼芝才喂了一聲,就聽到常少輝在那頭笑,“李小姐手真快。”停頓了一下方又道:“我其實沒什麽要說的了,你沒事就好。”
  他不過說了這麽一句簡短的話,曼芝不知為何心裏竟感動起來,也許平常一個人獨撐慣了,再惡劣的言語也能談笑應付,反而一個小小的關心更容易擊中心髒。
  “謝謝。”她由衷的說,然後輕輕掛了電話。
  李茜從存細碎物品的抽屜裏揀了幾顆釘子,用小紙袋裝起來,曼芝看著她問:“你要做什麽?”
  “常先生說他想自己掛那副畫,可是上次我們給的釘子不知擱哪兒了,問能不能再要一些。我就尋了幾個,要不……我給他送去?”
  曼芝仿佛沒有注意到她期待的眼神,想了一想,從貨架上取下一個價格不菲的琉璃飾品,她記得上回常少輝在店裏轉悠的時候,盯著它琢磨了不少時間,道:“還是我去吧,昨天的事多虧了他幫忙,我得當麵謝謝他才好。”
  “哦。”李茜隻得把裝釘子的紙包遞給她。
  曼芝精心將禮物包好,裝進袋子,又拿上釘子,再三核對了常少輝的地址,這才出了門。
  小區的環境很好,曼芝選擇店麵的時候曾經進來過,四處蔓延著綠意,人工雕砌的亭台樓閣,假山環水,雖然有點樹小牆新畫不古的牽強,但畢竟美化了視野,好過灰白一色的水門汀。尤其中央水池裏規模不小的噴泉,在炎炎夏日裏給人頻添了清涼,多少也能拂去一縷浮躁。
  常少輝的公寓在九層,曼芝坐電梯上去,按了好一會兒電鈴,才有人來開門。
  常少輝穿著一身白色的運動短裝,還戴了頂棒球帽,於斯文之外添了幾分英氣,見是曼芝,十分意外,熱情的讓了進去。
  “不會耽誤你罷?你好像要出去的樣子。”曼芝笑著問。
  “哪裏,我跟朋友約了三點去打網球,現在還早,沒想到老板親自上門來了。”常少輝嗬嗬笑著開起了玩笑。
  曼芝適時的將手裏的東西遞給他,真心誠意的道了謝。
  “你太客氣了。”常少輝微笑著,還是接過了禮物,目光掠過曼芝依舊纏著紗布的左手,定了一定,就去拆禮物。
  當他看到盒子裏的東西,不由吸了口氣,深深的望住曼芝道:“你真是……太細心了。”
  曼芝被他這柔和的目光一注視,就有了幾分不自在,可她向來是不露聲色的,大方的一笑,“我隨便選的,你喜歡就最好了。”
  常少輝聽她這麽說,便沒再去深究,小心的把琉璃擱在桌上,才說道:“既然來了,就坐一會兒吧,你想喝什麽,綠茶?咖啡?”
  曼芝忙道:“不麻煩了,我一會兒就走。”
  常少輝堅持的說下去,“我猜你喜歡喝茶,而且是花茶。”
  可是他很快就有些苦惱的說:“我這裏沒有花茶。”
  曼芝抿著嘴笑,“我說不用麻煩,你就別費心了。”
  最終常少輝還是給她沏了一杯上好的綠茶,用的是極細膩的青花瓷杯。
  他在張羅的時候,曼芝才有機會打量他的公寓,麵積不十分大,但他一人住也綽綽有餘了,裝修風格是屬於簡約一派的,沒有冗餘的設計,因而更顯得空間大而寬闊,但點綴了不少擺件兒,每件器具粗看不覺得有多出色,但若仔細瞧上兩眼,才會發現原來是那麽精致和考究。
  常少輝見曼芝在環望自己的屋子,主動說道:“這房子是我租的,因為喜歡它的設計。”沒等曼芝開口又道:“這裏麵大部分的擺設都是我自己這些年挑的,我對一切設計精良而巧妙的東西都有著強烈的興趣。”
  曼芝無奈的笑道:“好像我想問什麽,你都知道似的。”
  常少輝輕笑一聲說:“因為你有一雙會說話的眼睛。”他見曼芝尷尬,才又醒悟自己的唐突,暗自懊惱為什麽平常那麽把持得住分寸的自己總是會在她麵前說錯話。
  “事實上是因為來我這裏的朋友都會問同樣的問題。”他依舊笑著把話圓了回來。
  曼芝注意到靠窗的轉角書桌上擺了一件機械裝置,不覺走過去細瞧。金屬質地,密密麻麻的鋼繩來回牽製著細小的部件,看不出是什麽。
  常少輝走到她身旁,伸出手指,輕輕撥動底部的一個轉鈕,頃刻間,這機械便獲得了一個動力,如活了一般一撥帶動一撥的轉動起來。曼芝驚歎其精巧,覺得太不可思議了。
  “這是我還在物理研究所供職時一位師兄帶我們一起製作的,我們叫它‘有條不紊的史坦利’,用它來證明一個成功的機械設計可以是完全由人來掌控的。”
  曼芝佩服得歎息,“設計這樣一個裝置,得弄清楚多少來龍去脈啊,太複雜了,你們是怎麽做到的?”
  常少輝微微一笑,“從機械的角度來說,沒有任何問題是解決不了的。”頓了一下,他又補充道:“隻要這個問題不涉及人。”
  曼芝細細回味他說的話,嘴角輕揚,“常先生真是個很理性的人,才說得出這樣的結論。”
  常少輝並不否認,“可惜,有時候太過理性了會讓人覺得冷酷。”
  “會嗎?”
  “至少有不少人這麽評價過。說我……缺乏情趣,象一塊石頭。”他回憶著那些評論,微微的笑起來,仿佛是在複述別人對他的讚美。
  客廳的一隅,常少輝在她店裏買的那幅畫兒端正的擱著,緊挨著畫的地麵上是一個小小的彩紙包,那是她店裏專門為客人裝小零件預備的,如果猜得不錯,裏麵裝的應該就是跟畫兒配套的釘子。
  常少輝不過是找了個往店裏打電話的借口而已,他真正關心的其實是曼芝。
  曼芝一經琢磨出來,心裏就湧起難言的滋味,說不清是喜悅還是苦澀。

  十二
  上官琳是被大學同學硬拖去“龍城”俱樂部的。
  她在本市的N大讀的財經本科,本地生很多,畢業後也大都留在了本市,有進稅務單位的,有進財政局的,更多的進了企業。做財務的需要隨時了解財政信息的動態,於是大家自然而然組成了一個小團體,沒事就聚在一起聊聊天,互通一下有無,一舉兩得。
  上官琳在事務所工作,本來就忙,自從認識邵雷後,那能擠出來的一點可憐的業餘時間也都被邵雷瓜分掉了,幾次同學聚會都沒能參加。
  這次是慶祝畢業兩周年的盛會,她又是班長,自然是重點邀請對象,用他們的話說,重色輕友到這步田地,不讓她買單算便宜她了。
  俱樂部的活動從下午五點開始,比較休閑,可以打室內高爾夫,可以玩斯洛克,可以健身,還能遊泳,當然也可以什麽都不錯,光坐著聊天。
  上官琳端了杯果汁走到會議的主要組織人潘翔跟前,他正興致勃勃研究著斯洛克的球技。
  “可以啊,翔子,這次的規格跟平常比高出去不少哦。”
  潘翔麵帶得色,對她擠了擠眼睛,“咱也不能老是火鍋,大排擋的湊合啊,辛苦了兩年,怎麽也得帶大家來這裏開開葷。”這樣說著,又起了一絲遺憾,“可惜沒有包場,太貴啦!”
  上官甜甜的一笑,雙目往四周一轉,這個廳的確大,足夠容納上百號人,光給他們這十幾個人玩,有點浪費了。
  “還成,閑雜人等不多。”
  “沒到點呢,我以前跟朋友來過,晚上那叫一個熱鬧。” 他略湊近上官,輕語道:“這裏的小姐特別漂亮!”
  上官琳用力垂了他一拳,笑罵道:“德性!”她天性爽朗,是班裏公認的假小子,難怪一幫男生說點有顏色的話也從不避她。以至於當得知她也有男朋友的時候,都驚訝的瞪起眼睛,這才注意到撇開性格因素,原來她也是個很養眼的姑娘。
  晚餐是自助的。上官胃口好,來回穿梭了幾遍,麵前的碟子很張揚的鋪著,從生魚片到烤牛排到水果色拉到冰激淩。
  “你也不怕吃完了拉肚子。”吳菁翻起白眼鄙夷的說。
  王靜則是羨慕的口氣,“上官,你怎麽總也吃不胖呢。”
  上官則是心不在焉的盯著左手桌子上的一個大鍋,底下豎了塊牌子,寫著“魚翅羹”。然後她終於忍不住了,對坐在最外麵的章峰嚷道:“哎,章章,留神著點兒魚翅啊,出來了趕緊知會一聲。”
  章峰不滿的瞅了瞅她麵前堆積如山的碟子,慢條斯理道:“不許浪費。”
  上官嘻嘻一樂,目光逐一掃過自己的戰利品,說:“我看著就高興。”
  用完了餐,遊樂廳裏的人果然就多了起來,靠著左手的門口劃出一塊規模不大的區域,看格局像個酒吧,這時候也零星坐了些人。
  上官納悶的說:“我要上酒吧也不會到這裏來,吵死人了。”
  潘翔道:“小兄弟,你是不懂,這裏的娛樂項目多著呢,酒吧不過是個幌子而已。”再下來任上官怎麽盤問,他都不肯說了,“自己有眼睛不會看啊。”
  十幾個人此刻已經自發圍成了幾個談話圈子,開始熱絡的做起了必不可少的交流。
  上官忽然笑起來,坐在她身邊的王靜扭頭望望她,“想什麽呢這麽高興。”
  “我有點明白翔子的意思了。”她的目光停留在吧台處一對緊密纏繞的男女身上,他們擠坐在一張單人沙發裏,背對著這邊,跟他們垂直的三人沙發上還坐著幾人,自顧自的聊著天,完全當那兩個是空氣。
  王靜漠然的對著那邊掃了一眼,依舊湊上來道:“上官,我托你的事到底怎麽樣啦?”
  上官有些愣神,“嗯?”但很快就醒悟過來,“哦,你是說你表弟工作的事兒吧。”
  王靜眼睛亮了亮,“是啊,問邵雷了嗎,他怎麽說?”
  “他們公司現在不缺計算機方麵的人,尤其又是剛畢業的,沒什麽經驗,不過,如果他願意的話,有個物流的職位倒是可以……”她忽然就沒了下文,仿佛憑空被人悶住了嘴巴。
  王靜正聚精會神的聽著,“怎麽呢?接著往下說呀。”
  她抬頭希冀的望住上官,後者的眼神有些異樣,直直的瞪住吧台的方向,王靜順著她目光看過去,原來上官依舊是在盯著適才惹她發笑的那對男女,隻是此刻那兩個人換了個位置,已經是麵朝這邊了,竟然是一對俊男靚女,難怪上官看得眼睛發直。
  “上官,”王靜見她毫不避諱的盯著人家,不得不伸了手掌在她眼前晃悠,“你不至於吧,那男的雖然長得不錯,好像不是你喜歡的類型啊,你瞧他那輕薄的樣兒,比你家邵雷差遠了。”
  上官根本沒聽見她在說什麽,許是眼睛瞪得有點酸了,低頭喝了口手裏的橙汁,思索了片刻,才轉頭問王靜,“剛才咱們說哪兒啦?”
  她們繼續聊著,可是接下來的時間,上官始終心不在焉,王靜注意到她還是有意無意的去瞟遠處的那對男女,眼裏竟然有些憤恨之意。王靜糊塗起來,她不記得上官在邵雷之前還鬧過什麽戀愛,在學校也一直是清清白白的。
  “卑鄙!”上官猛地從牙齒縫裏擠出這兩個字。
  王靜嚇了一跳,她不覺得自己剛才說的話有什麽卑鄙之處,沒來得及問,上官已經端著飲料朝吧台的方向走過去了。
  “喂,她想幹嘛?”潘翔也注意到了上官的異樣,輕聲問王靜。
  王靜很無辜的忽閃著大眼睛說:“我也不知道呀。”
  上官緊緊的捏住手裏的杯子,猶如懷揣一枚炸彈。她一直走到留意已久的那對男女麵前才停住。
  那長發女子此時正伸了雙臂勾住男人的脖子,在他耳邊竊竊私語,惹他朗聲的笑,在笑聲中,他看到了站在麵前的不速之客,那笑就有了幾分凝滯。
  “上官琳?”他似乎有點不確定的叫了一聲,但與那女人摟抱的姿勢並未因此而改變。
  上官讚賞的一點頭,持杯的手幹脆利落的往前一揚,毫不猶豫的將飲料潑了上去,一陣驚呼和口哨聲中,長發女子的身上被粘糊糊的果汁淋了半邊,引得她狼狽的驚叫。
  上官感到有點遺憾,角度過了點,潑錯了人,目標對象的身上隻零星沾到幾滴,但她還是展露出勝利者的微笑。
  “真對不起,不過――我是故意的。”上官盯著麵前的人傲然道,話語裏充滿了挑釁。
  男子的眼中閃過一絲意外,卻並不驚慌,反而對她笑了笑,饒有興趣的注視著她,猶如在看一個小孩子撒潑。
  上官逼近他幾分,一字一頓的說:“那麽,祝你今天玩得開心!”然後轉身優雅的離去。
  “邵雲,她是你老婆嗎?怎麽這麽霸道?”長發女子這才憤憤的嚷起來。
  同伴中的一個油腔滑調的回答,“當然不是啦,她老婆要是這麽悍,邵雲還敢出來玩嗎?喂,不會又是你欠的一筆風流債吧。”
  一夥人嗬嗬的跟著同樂。
  “閉嘴,胡說什麽。”邵雲若有所思,眼神中閃爍出不可捉摸的意味。
  上官回到位子上,她那幫同學已經自覺自願的把原先分散的小組織並攏成一個大圈子,對她適才的“義舉”感到興奮而好奇,正翹首等她回來解釋。
  上官一屁股坐下來,剛才那股得意的勁頭一下子蕩然無存,她知道自己又犯傻了,多管那閑事幹嘛,人家老婆都不管,自己憑什麽這麽義憤填膺的挺身而出,至於嗎?
  可是一想到蘇曼芝,她不知怎麽就火大起來,確切的說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婚姻搞到這種地步,真是失敗!
  麵對一雙雙八卦的眼睛,她心煩意亂的揮揮手,警告道:“煩著哪,都別羅嗦一個字,否則我立馬走人。”
  餘光一掃,對麵沙發上的一撥人早已不知去向,大概是怕她再去搗亂。
  大夥兒了解上官的脾氣,於是悻悻的散開,依舊重拾原先的話題,有些人被這事兒一衝,才發現坐了很久,腿腳有些麻木了,紛紛起身找項目去運動。
  上官有些意興闌珊,終於還是提早走了。
  出來的時候還早,九點剛過。她獨自在街燈籠罩下的馬路上踱著步,百無聊賴的看著街市的風景,心裏也不知道是在懊悔適才衝動的言行還是在思索關於婚姻的命題。
  她第一次在邵家見到邵雲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的景象和剛才邵雲與酒吧女郎糾纏在一起的鏡頭在眼前不斷重疊,讓她感到無比的別扭和困惑。
  曼芝,雖然和氣溫柔,似乎又不是那種願意姑息不如意的人,怎麽能容忍自己的老公在外麵這樣胡作非為?除非她一點都不知道,可是上官不信曼芝會毫無察覺,邵雲幾乎是不避人的。
  身後傳來一聲汽車鳴笛,上官下意識的往旁邊讓了讓,旋即鳴笛聲再次響起,她又讓過一點兒,可是那輛車似乎存心跟她過不去,盯著她不放,她忍無可忍的轉身,正要發火,邵雲的頭從車窗裏探了出來。
  “上車吧,我送你。”他對她說,口氣很溫和。
  上官畢竟有點理虧,沒有象剛才那樣趾高氣昂,對他搖了搖頭,說:“謝謝,不用了。”繼續往前走,邵雲的車子就緩緩的跟在她旁邊。
  “你不會是怕我吧?”他居然還開得出玩笑。
  上官止住腳步,想想確實也沒什麽可怕的,遲疑了一下,還是拉開車門鑽進了後座。
  邵雲見她如此謹慎,輕輕笑了笑,發動車子,加快了速度。
  邵雲從後視鏡裏觀察上官,她正啃著手指甲,若有所思的望著窗外。
  “在你眼裏,我是不是已經成了一個十惡不赦的混蛋?”
  上官哼了一聲,心裏說:你知道就好。
  邵雲見她不搭理自己,倒也不生氣,自顧自說道:“我一直以為如今已經不存在女俠這類人物了,沒想到我弟弟有幸得到了一位。”
  上官對他的冷嘲熱諷十分反感,立刻回擊道:“我正在考慮要不要繼續和邵雷交往,真怕他身上流著和你一樣邪惡的血。”
  邵雲猛的刹住車,輪胎和地麵急速而猛烈的接觸,發出刺耳的響聲,上官吃了一驚,皺眉道:“你想幹什麽?”
  邵雲已經回過身來,趴在椅背上,雙目灼灼的注視著她。
  “不要把邵雷和我相提並論。他比我好一百倍,也比我幸運一百倍。”他說這話的時候眼裏居然流露出憂傷,上官從來沒見過這樣的邵雲,一時有些緊張無措起來。
  可是他無助的神情隻延續了兩秒,眼中重新充斥著慣有的漠然和不屑。
  “況且,你所看到的並不見得就是真相或者真相的全部。”
  “那麽真相到底是什麽?”上官嗤之以鼻,禁不住反問,“如果看到的不可以相信,我還能相信什麽。”
  邵雲沒有回答,他靜靜的維持著趴的姿勢,神色平和,似乎陷入了某種思索,上官突然意識到自己正在仔細的打量眼前的這個男人,而且發現他居然是有些魅惑力的,尤其是象現在這樣,明明成熟的臉上,卻有一絲揮之不去的惘然。
  良久,他的神情起了一絲倦怠,懶懶的說:“你不相信我無所謂,隻要相信邵雷就行了。”他轉回身去,再一次啟動了車子。
  直到上官下車前,兩人再沒說過一句話。
  上官覺得和邵雲對話是件吃力的事,或許她從沒真正認識過他,可是,的確如他所說,他不是自己該關心的範疇。
  上官在心裏狠狠咒罵了一聲,以後再管他們的事自己就是神經病。

  十三
  曼芝在花店門口貼了個招聘啟事,想找一名園藝工人,她的植物租擺生意越做越大,光靠蘇金寶一個人去跑已經不夠了。父親年紀大了,一個禮拜要跑七八家公司,著實累。來不及的時候,李茜和曼芝就誰有空誰跑去附近的單位充當一下臨時花匠,但總不是長久之計。
  店麵的生意也跟著好起來,大多是回頭客,住在附近小區的居多,不少是居家太太,一來二去熟了,跟曼芝很談得來,有時看她這邊空,就過來坐一會兒,聊聊天,雲淡風清的話題,讓曼芝有偷得浮生半日閑的愉悅,成了她開花店之餘的又一項樂趣。
  “今天的玫瑰不錯,茜兒,你還是從杭老板那裏拿的嗎?”曼芝攏著花束問李茜。
  李茜在擦博古架上的器皿,隔著玻璃回答,“是啊,杭老板還問起你,說怎麽老長時間不見你去了?”
  “那你怎麽說?”
  “忙唄。”
  曼芝低頭笑了笑,想起杭老板那雙意意思思的眼睛,做生意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對女人來說更甚,遇到個對手是男的,不是對你藐視,就是想占點小便宜。也難怪邵雲從一開始就反對,他自己就是生意場裏摸爬滾打過來的,那一套道道豈有不了解的。
  一想到邵雲,心裏又是一陣煩亂,最近也不知他怎麽了,仿佛忽然轉了性,在家裏出現的次數越來越多,跟自己說話雖然依然是淡淡的口氣,但畢竟不似從前那樣惡聲惡氣了。萌萌臨睡前,他必會跑來跟她道晚安,有時,那寵溺的目光來不及收回,也會波及曼芝,然而她反覺得不適應。
  整好了花,曼芝轉過身來,卻見常少輝走了進來,曼芝的心沒來由的跳了一跳,展開笑容道:“喲,常先生怎麽這個時候來啦。”
  李茜的腦袋從架子後麵探出來一下,又很快縮了回去。
  常少輝依舊是笑吟吟的模樣,目光在叢叢鮮花上掠過,緩聲說:“我想挑些花送人。”
  他邊說邊伸平了手掌在鮮花頂上輕柔的撫過,似在彈奏一曲無聲的樂調,曼芝注意到他的十指修長平整,是一雙充滿智慧的手。
  曼芝笑道:“那要看為什麽事,送什麽人了。送花的講究多著呢。”
  常少輝沉吟了一下才說:“送女朋友。”
  曼芝著實怔了一怔,旋即笑道:“那就送玫瑰,戀人之間送這個最合適了,喏,這邊都是。”
  她有點過於熱情的給他引薦起來,又問:“嗯……你要幾枝?”
  “……我也沒經驗,不知道多少合適,你看著辦吧。”
  曼芝笑說:“要按歌裏唱的呢,送999朵自然是最能表達心意了,可是我又怕你說我訛你。”
  常少輝聽著也笑了,“那就……29朵吧。”
  紅豔豔的一大束玫瑰讓他捧在手裏,格外的耀眼,常少輝盯著看了一會兒,眼神有點陌生,仿佛還不怎麽適應。
  送走了常少輝,曼芝有些心緒不寧,一絲微妙的情緒盤繞在心間,始終揮之不去。
  李茜忽然開口說:“這個鍾點來買花,大概是約好了一起吃中飯呢。”
  曼芝聽了,不由一笑,“你真是越來越心細了。”
  李茜的臉驀地一紅,又歎了口氣道:“不知道什麽樣的人才配得上常先生,想必一定是很出色的。”
  曼芝點點頭,很肯定的說:“那是一定的。”
  下午兩點鍾,公安局打電話給曼芝,說上回搶劫她的兩個嫌犯抓到了,讓她去認一認。
  李茜掰指頭算了算,都過去快一個月了,於是說:“怎麽才有信兒啊?”
  曼芝笑道:“這算快的了。”
  來到公安局刑事案件科,找到打電話給她的老楊,立刻被領進了一間裝有閉路電視的小房間。
  老楊說話聲音宏亮,餘音繚繞,“這兩個家夥是外省流竄過來的,這一個多月裏犯了四五次案,上周五在郊縣被逮住,雖然是初犯,嘴巴比南京板鴨還硬,我們沒掌握到證據的情況一概不承認,所以想請你來認認,上次搶你錢的人,到底是不是他們。”
  曼芝坐在監控器前等著,兩三分鍾後,屏幕上就出現了五個嫌疑犯,一字排開,正麵朝前站著,手裏舉著號碼牌。
  老楊對曼芝道:“你別緊張,好好看,他們不知道是誰在認。”
  曼芝於是逐一仔細的看過去,努力要尋找跟自己記憶裏的拚圖相吻合的模樣。
  有一個她疑惑著象,就是坐在摩托車後座的那個年輕人,此時戰戰兢兢的站著,兩手緊貼褲縫,臉上是強壓住的緊張,曼芝目不轉睛的打量他。
  老楊看出些端倪,俯下身問曼芝,“是他麽?”
  曼芝注意到那人貼在褲縫上的手指微微發著顫。
  “是他吧?”老楊再一次詢問確認。
  曼芝覺得自己象一個獵人,正在搜索著已經掉入囊中的獵物,它眼裏的光虛弱而卑微,仿佛在乞求得到一次憐憫。
  他不過是犯了個錯而已,他大概是想改的罷,誰犯了錯不想改呢?為什麽不給他機會?機會?
  曼芝的腦子驟然間嗡嗡作響,有一刹那,她覺得屏幕上那個已經被她認出的年輕人不是別人,就是她自己,在等著他人的救贖。
  “不。”曼芝終於開口了,聲音裏透著厭倦,“當時他們都戴著頭盔,我又緊張,看不清到底長什麽樣,我不能確定就是他們。”
  老楊不死心,繼續遊說:“別著急,你再仔細回憶回憶,比如他們有沒有什麽特別的地方讓你印象很深刻的,要不要他們作些動作,可以幫助你……”
  “不必了。”曼芝匆匆打斷他,站起身來,很遺憾的搖頭,“對不起,我真的一點兒也記不起來了,對不起。”
  送走了曼芝,老楊氣不可擋的給邵雲打電話,饒是十幾年的相識,他還是第一次這麽來氣兒。
  邵雲在電話那頭聽著,也隻是笑笑,安慰了老楊幾句。
  老楊哪裏解氣,吼得唾沫橫飛。
  “要不是你好說歹說,我們哪裏會撒那麽多警力在這個案子上,明告訴你,還有兩個殺人搶劫案還等著破呢。你媳婦兒倒好,一句不記得了,就輕飄飄的拍拍屁股走人了。”
  邵雲笑道:“楊叔,別跟我發牢騷啦,你要不趕緊組織人力抓了這倆兔崽子,搞不好他們也能給你升級成殺人劫案,現在的那幫屁大的孩子,個個膽子大得很。”
  “那你媳婦兒這案子怎麽辦,你非得讓我給你個交待,我看她這狀態,我再逮十個人回來也交待不了。”
  “那你就看著辦嘛,該怎麽審怎麽審。”
  老楊依舊氣惱,“你以為審案子這麽容易,要當事人配合的,幹脆你來審得了。”
  邵雲笑道:“我?我又不是警務人員,再說我怕自己情緒一失控,把他們給打殘了,到時你是抓我好呢還是放我好呢?”
  老楊這才哈哈笑起來,“你小子,還跟小時候一樣的狠,當初不考警校真是可惜了!”

  十四
  轉眼就立了秋,老天終於放下盛怒的架子,將清涼還給人間,隻偶爾發作一下,便是俗稱的秋老虎,但那畢竟是強弩之末了。
  曼芝最愛秋天,不光因為秋高氣爽,還有那彌漫在空氣中的甜絲絲的桂花香,如果曼綺還在,她也必定是喜歡的,曼綺是秋天生的,總認為秋天是最好的季節。
  曼芝的小侄女菲菲出生時也是秋天,一生下來就引起驚豔的讚歎,又是個漂亮的小娃娃。出了院,親戚們競相來看。
  一屋子的人,不知是哪個嬸嬸說了一句,“瞧這小模樣,跟曼綺簡直一個模子裏刻出來似的。”
  話一出口,氣氛頓時就冷凝住了,曼綺那時已經不在了,曼芝雖然還含笑著張羅客人,但那眉眼是顫抖的,心也跟著噗噗縮縮的抖起來,可她依舊努力笑著,撐起場麵,不肯失了分寸,雖然每個人都不約而同的看向她。
  那時的她,一顆心盡管傷痛,卻還沒有千瘡百孔。
  李茜喊了曼芝好幾聲她才聽見。菲菲今天四歲生日,早上曼芝的哥哥海峰打電話來讓她全家去吃晚飯,思緒拐了七八個彎,不知怎麽就想多了。
  蘇金寶往幾個單位去維護完植物回來,就趕著問曼芝,“晚上都會去罷?”
  曼芝點頭稱是。
  “邵雲也會去罷?”老父又不放心的多問一句。
  “我打過電話了,他說會,下了班帶著萌萌一起去。”
  蘇金寶“哦”了一聲,又似自言自語,又似在跟曼芝解釋,“你哥特別囑咐讓邵雲去,不知什麽事情?”一抬眼,曼芝已經去忙著招呼客人了。
  一個裝容描得十分精致的女孩款款的進來,白淨滾圓的臉象隻剝了殼的雞蛋,頭發一絲不苟的束在腦後,衣服搭配也是無可挑剔的,唯一讓人不順眼的是手上燃著的一根煙。
  李茜厭惡的揮著不斷縈繞過來的煙霧,勉強客氣的說:“對不起,小姐,我們這裏不能抽煙。”
  女孩笑了笑,走到門口,手一輕揚,將煙蒂扔了出去。她不怎麽看商品,卻總愛拿眼去瞄曼芝,搞得李茜惶惑起來,借著結帳的功夫,偷偷的對曼芝道:“那姑娘不會是看上你了,想和你玩女版斷背山吧?”
  曼芝作勢虛晃她一掌,李茜笑嘻嘻的躲開。
  曼芝也注意到了,心裏納悶起來。
  最終隻是挑了盆憨態可掬的仙人球,結帳時,女孩說沒帶現金,問可不可以刷卡,曼芝的店裏有許多外國人光顧,她一早就配了機器,於是當然回答說可以。
  簽名時,女孩接過筆,老練的刷刷劃了幾道,曼芝接過來,目光在簽名上多停留了兩秒,收款機哢哢的向外吐單子。她又抬起頭來,將卡和單子奉上,笑得格外溫柔,“小姐,請拿好您的卡和購物單,歡迎再次光臨。”
  女孩的眼裏起了一絲疑惑,但看到曼芝笑得那樣純淨,她也隻得回笑著,就這樣走了。
  李茜嗤的一聲,“這種人,看著打扮的很時尚,原來素質低得很,十有八九是被人包養的。”
  剛說完就記起曼芝訓誡的話,不可以隨便議論客人,旋即吐了吐舌頭,飛快的瞥了眼曼芝,後者臉色蒼白,思緒不知轉去了哪裏,竟忘了責問自己,不覺慶幸。
  這一天,又是收工得早,曼芝到西士老街自己娘家時,果然萌萌和邵雲都已經在了。四歲的菲菲和六歲的萌萌在一起玩的很好,曼芝一踏進敞開的大門,就聽見萌萌正在教菲菲念兒歌:
  “今天你犯了個大錯誤,本官要罰你一千下,一二三,我捏捏捏,四五六,我切切切,七八九,我下油鍋,十十一十二我端上桌。”
  邵雲和蘇海峰遠遠的坐在硬木沙發裏聊天。照例是海峰說得多,邵雲漫不經心的聽著。
  這邊孩子們一念完兒歌,邵雲就皺眉笑,“現在的幼兒園也不知道教些什麽,明顯有暴力傾向嘛。”
  海峰應和著,依舊耐著性子說自己的話題,“這兒肯定要拆,都幾十年的破街了,怎麽也該輪到咱們了……”
  聽到響動,他一轉身,見曼芝拎著大包小包從前門進來,立刻站起來迎過去,“喲,小妹回來了。”順便接過她手上的東西,“買這麽多作啥嘛,小孩子過個生日而已。”又急轉身招呼菲菲,“快過來啊,看小姑給你買的好東西。”
  兩個孩子頓時坐不住了,一齊撲了過來,萌萌噘嘴問:“媽媽,有我的嗎?”
  曼芝蹲下來,在地上的手提袋裏揀出來一包花花綠綠的糖果給她,笑道:“怎麽能忘記我的寶貝呢?”
  萌萌高興的對著曼芝的腮幫就響亮的親了一個,菲菲立刻湊過來如法炮製,“我也要親。”
  曼芝笑得臉上如花綻放,眼波流轉,不經意觸到邵雲那高深莫測的眼神,立刻調轉開來,問海峰道:“爸呢?”
  “不知道,可能在廚房幫淑珍。”
  “哦,那我也去看看。”
  劉淑珍今天忙得夠嗆,不過這也難不倒她,她本就是個能幹爽辣之人,一個人做一桌菜方顯得出她的本事。
  蘇金寶坐在一張小凳上擇菜,他是個悶葫蘆,對什麽事都沒意見,你說他做,因此跟淑珍還處得來。
  曼芝閃身進了廚房,叫了聲嫂子,就要給她打下手,小小的空間因為多了一個人顯得局促起來,淑珍嚷嚷著將曼芝往外趕,“怎麽好讓你動手呢,難得回來一次,還不快去坐著。”又揚起脖子喊自己的丈夫,“海峰,海峰,黃酒沒了,去買袋子回來。”
  曼芝堅持要去,可是淑珍說什麽也不肯,依舊把她讓到客廳,又推著海峰趕緊去買,海峰隻得拋下邵雲,無奈的領命而去。
  曼芝被淑珍硬按在邵雲旁邊坐下,她又麻利的泡了杯熱氣騰騰的茶過來,往曼芝麵前一擱,眉眼裏全是笑,“坐一會兒,晚飯還得等一陣兒呢,我讓爸過來陪你們說說話。”
  單單留下了曼芝和邵雲兩個尷尬的對視,充斥在耳朵邊的就是角落裏那對姐妹花的對白,她們此刻已經開始在畫畫了。
  “你知道為什麽叫‘荷葉’嗎?”萌萌儼然是個小老師。
  菲菲脆脆的回答,“因為它是生在河裏的。”
  萌萌點頭道:“對,除了這個,還有一個原因,因為它長得象葉子。”
  姐妹倆達成一致之後,繼續信心滿滿的作畫。
  曼芝和邵雲卻無聲的笑了。邵雲開口時,聲音也不覺放柔和了許多。
  “海峰剛才提到這裏要拆遷的事。”
  曼芝有些警覺,“他怎麽說?”
  “他看中了一棟房子,積蓄和拆遷款全部加起來,還差著一截。”邵雲說著沉吟了一下,掏出皮夾,翻了幾翻,抽了張銀行卡出來,遞給曼芝,“這裏麵大概還有十萬左右,夠他付個首期的,我給不是很合適,還是你給他吧。”
  曼芝心裏又羞又惱,哥哥怎麽能繞過自己,去向邵雲開這個口,於是縮著手沒去接,“不用了,我自己想辦法。”
  邵雲依舊笑著道:“你開個店都耗了不少錢,能想什麽辦法呀?”
  曼芝惱恨的低語了一句,“你的錢,留著給別人吧。”
  邵雲一聽,驟然變色,“你什麽意思?什麽別人?”
  曼芝這時略昂起頭,眼裏含了一絲冷笑,無懼的迎視著他,低聲說:“別的女人。”
  邵雲望著她那倨傲而嘲諷的神情,輪廓分明的一張臉頓時由白泛青,好像暴風雨即將來臨前的昏暗,他努力壓低自己扭曲的嗓音,“蘇曼芝,別跟我這麽陰陽怪氣的,我的事,還輪不到你來管。”
  他說完,猛地站起身來大踏步的走了出去,沒多久,就響起汽車發動的聲音,那車子仿佛也發了怒一般,咆哮著揚長而去。
  曼芝怔在原地,久久說不出話來,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麽了,存心要去惹他似的,明知道他是那樣的人。
  蘇金寶恰巧在這時走過來,聽到邵雲那最後一句惡狠狠的話,看到一個怒氣衝衝的背影,氣得手腳發顫,喃喃的念叨,“他怎麽能這樣對你,怎麽能?”
  曼芝明白父親心疼自己,努力想找些話來安慰他,可是一時之間,腦子裏竟然空空如也,她惘然的笑了笑,心底有莫大的酸楚湧上來,她不得不找個地方暫避一下,於是轉身上了樓。

  十五
  蘇海峰興衝衝的打了黃酒回來塞給淑珍後就快步去客廳,結果邵雲和曼芝都不在了,隻有兩個女孩子卿卿我我的在玩過家家。
  “萌萌,你爸爸媽媽哪兒去了?”
  萌萌玩的起勁,敷衍的回了句,“不知道,你去問姥爺吧。”
  海峰走到前門,見父親正坐在一張竹椅裏憂心忡忡的抽煙,便又問兩人的去向,蘇金寶沒好氣道:“一個跑了,曼芝在樓上歇會兒。”
  “又吵架啦?”海峰擔憂的問。
  蘇金寶不答,重重歎了口氣。
  海峰心裏一下子焦躁起來,他今天原本有兩件事要請邵雲幫忙的,這下全砸了,再要約邵雲過來,隻怕難了,他是輕易不肯登門的。他轉身就要往樓上去找曼芝,蘇金寶在他身後狠狠跺了跺腳,“你別再拿自己的事去煩曼芝了!”
  海峰頓住腳步,想了一想,還是等曼芝自己下來再說,於是拔腳又到廚房和淑珍商量對策去了。
  曼芝此時就呆在二樓她未嫁時住的那間房裏――她和曼綺共有的閨房。自從哥哥結婚後,他們這棟破舊的私房又翻修了一下。姐妹倆的房間是所有房間裏最好的一間,寬敞明亮,朝著南,冬暖夏涼。能夠完好無缺的保留下來完全是因為淑珍的迷信膽小,曼綺死了,雖然不是在家裏死的,但畢竟死於非命,淑珍從未見過她,隻覺得神秘可怖,因而不願意動用她曾經沾染過的東西,總感到不吉利,他們的新房因此做在了隔壁的一間,也是朝南,隻是偏小了點兒。
  曼芝隻要有空,總會回來拾掇一下,努力的維持房間的本來麵貌。在她上大學的四年裏,房間一直是曼綺獨住著,她的東西占了大半的空間。後來曼芝回來,並沒有打算要長住,她早在讀書的大城市裏謀到一份很有前途的工作,隻等解決完曼綺的事就要過去就職的,因此在這個房間裏,曼綺的東西依舊比她多,曼綺的衣服,鞋子,化妝品,發夾,成人高考的複習書……似乎隻要曼芝叫喚一聲“姐!”曼綺就會笑吟吟的出現在她麵前似的。
  姐妹倆的床鋪隻隔了一條窄窄的走廊,兩床的中間是一張褪了色的寫字台,上麵擺了一盞共用的台燈,還有兩人去九華山旅遊的合影,那是曼芝大二那年哥哥帶著她們去的,唯一的一次遠途旅行。
  海峰那會兒買股票賺了點錢,於是豪爽起來,說一直沒出去旅行過,一定要一家四口出去玩一趟,蘇金寶心疼錢,最後以在家看門為由硬留了下來,曼芝記得當時哥哥還笑話他,“咱家到處都是金子,地上也鋪著金磚,爸您可千萬看好啦。”
  蘇金寶好脾氣的笑,他隻要兒女開心就好了。
  曼芝拿起那張相片,望著裏麵笑靨如花的曼綺,她真的很美,長圓的臉蛋,眉目清爽得惹人憐惜,她的美柔和而不張揚,可是讓人見了,總象被驟然間撥動了一下心弦,無聲無息,卻再難忘記。她伸出手指摩梭著相片,心底那原本就酸酸楚楚的滋味直泛上來,一直衝到喉嚨口,眼眶裏,鼻尖處。
  她對著微笑的曼綺緩緩的說:“姐,我不介意,真的,我一點兒也不介意……”
  麵頰上滾落下來的淚象斷了線的珠子怎麽也控製不了,可是她還在喃喃的說著,“我原諒他,我原諒他……”
  生日晚宴因為邵雲的突然離去而變得有些沉悶,小孩子卻是渾然不覺,萌萌隻問了一聲爸爸的去向就仍然歡天喜地的和妹妹玩成一團。
  當生日蛋糕呈上來的時候,菲菲和萌萌歡呼雀躍,氣氛總算有了些緩和。
  海峰乘著這點熱乎勁兒對曼芝道:“本來想請邵雲幫個忙的,不巧他有事先走了,跟你說也是一樣的。”
  曼芝手裏分著蛋糕,逐一遞給大家,邊道:“那你說吧。”
  “我最近在搞建築材料,邵雲他們公司不是也在做著房地產嘛,能不能讓給我引薦引薦,材料質量絕對靠得住,這個我是你哥,不能誆你們。”
  曼芝皺起眉來說:“你那不鏽鋼窗的生意不是做得好好的嗎,幹嘛又換?”
  “哎呀,你不知道如今做防盜窗的人太多了,利潤又不高,早晚得關門,我這不也是為了家裏嘛,馬上又要拆遷,買房,一堆等著用錢的事兒呢。”
  曼芝道:“拆遷的事八字還沒一撇,暫時不用著急,到時候我再給你想辦法。”
  淑珍臉上立刻露出不悅的神色。
  “至於建材生意,我說了也沒用,邵雲不會聽我的,況且你那東西來路都說不清,誰敢要啊,出了事故怎麽辦?”
  海峰急道:“他要不肯,你找他叔叔問問,他不是一直挺欣賞你的嗎?”
  曼芝有點不耐起來,說:“我現在早不在他手下做了,怎麽好意思開這個口。”複又語重心長道:“哥,依我說,你還是找準了一樣自己在行的活兒,踏踏實實幹下去,俗語還說呢,滾石不生苔,你老這麽換來換去折騰,不見得能掙得來錢。”
  蘇金寶插嘴道:“我覺得曼芝說得有道理,海峰你得好好想想。”
  海峰讓妹妹這麽幾句話一數落,著實有點下不來台,氣鼓鼓的扒著米飯,表示他的不滿,曼芝僵持了一會兒,又放緩了口氣,“這樣吧,我先找機會問問,但你千萬別抱太大希望啊。”
  海峰這才神色緩和下來。
  晚上,海峰夫妻倆關了房門,淑珍就發泄開了。
  “有你妹妹這樣的嘛,親哥哥找她幫個忙,橫推豎阻的,哦,她自己住著豪宅別墅不說,我們要換棟新房倒要被她嫌好道壞的。”
  海峰本來就煩,嚷道:“她不是說幫忙了麽?”
  淑珍一陣冷笑,“我看你也別指望她了,乘早自己想個辦法要緊,都說你們家二丫頭精明,隻怕是精明過了頭,把自己嫁得好好的橫豎就不管娘家人的死活了,這一家子大小誰也別想在她身上撈著便宜,哼,連自己的姐姐也敢算計。”
  海峰厲聲輕喝道:“你胡說什麽,小心讓爸爸聽見。”
  淑珍越發的光火,“聽見?聽見怎麽了?你們蘇家的男人全是窩囊廢,隻知道聽她蘇曼芝一個人的道理。是,她是大學生,讀書多,可是我告訴你蘇海峰,我雖然沒文化,但我絕對不會害死自己的姐姐再去取而代之!”
  海峰再是個老實人,也不容淑珍這麽胡說八道,啪的一掌甩到她臉上,淑珍怔了一怔,就撒潑哭起來。
  蘇金寶在樓下聽到響動,氣咻咻的跑上來敲門,“別鬧了,小心吵醒了孩子。”
  淑珍也是要麵子的人,立刻噤了聲,委委屈屈的伏在床頭抽搭。
  海峰鬱悶的歎息了一聲,道:“曼芝有她自己的難處,她和邵雲……唉,她不都是為了孩子嘛。”
  淑珍又哭了一會兒,才收了眼淚,冷冷道:“你就替她著想吧,她什麽時候為你,為這個家想過啊?你們家打我嫁過來什麽樣,現在還什麽樣。我真是瞎了眼才挑上了你。”說著眼圈又紅起來。
  海峰對妻子也是心懷歉疚的,這時沒再去駁她,啜嚅了半晌,隻說:“曼芝的日子也不好過。”
  淑珍見他說了半天仍舊一味的維護曼芝,冷了心翻身朝裏睡去,嘴上最後絮叨著,“她天天住豪宅吃山珍日子不好過,我們嚼窩頭鹹菜,住草棚日子倒好過了。”
  海峰聽她說得如此尖刻,一時氣得說不出話來。

  十六
  直睡到日上三竿,月月才不情不願的起來,睡眼惺忪的抓了抓淩亂的頭發,懶洋洋的走去開了房門,往盥洗室走去。
  同屋的女孩小薇也剛起來不久,正坐在桌子前上妝,見了月月,不免要打聲招呼。
  月月指了指另一間房問:“季姐還沒起?”
  小薇便說:“淩晨三點才回來,喝得醉醺醺的,你說她起得來麽?”
  月月搖了搖頭,進了盥洗室。
  鏡子裏的一張臉依舊雪白粉嫩,可畢竟是因為年輕,她馬上要過25歲生日了,不知道還能撐幾年,這樣的日子,真不是人過的,越想越心煩。
  洗漱完出來,小薇還在耐心的作業,月月踮了腳一屁股坐在桌子上,看她往臉上塗抹著各種顏色,隨手掏出一根煙,點上,不急不徐的抽起來。
  “怎麽,有不順心的事了?”
  月月笑笑,用手指狠狠掐了掐眉心,“煩!”
  “喲,你要是都覺得煩了,我們不都得去跳樓啊!”小薇打趣著說,手上小心的勾勒眉線,“我說你就知足吧,傍了個大款不說,還是一帥哥,這樣的好事怎麽就讓你趕上了呢?”
  平心而論,月月的確不是“亂世佳人”酒吧最美的女孩,連這屋最美都算不上,可是她卻是運氣最好的小姐之一,自從遇到邵雲,她便隻需伺候他一個,隻要要求不太過分,基本都能得到滿足。比她出色的小薇和身姿窈窕的季玉都還在飄著,時而也有人想在他們身上下功夫,不是日本老頭就是暴發戶,且個個三心二意,不能長久。
  她和邵雲結識就是在亂世佳人,她被他同去的朋友點中陪邵雲。她以為就這樣過去了,誰知不久他又來酒吧,還是找的她。
  他不是那種胡攪蠻纏的人,也從來不勉強她。最初交往時,如果她不願意,他也就陪她坐著說說話,不像其他客人那樣猴急。月月喜歡上他一半是因為他的相貌,更重要的是他溫文爾雅的風度,她覺得他是自己那麽多客人裏最尊重她,且不以上床為唯一目的男人。
  相處久了,她才發現邵雲的脾氣不像他外表偽裝的那樣好,他常常會因為接了一個電話而半天鐵青著臉,無論自己怎樣逗他,他都不肯多說話。有時候,明明說好一起去某個地方消遣,可他情緒一低落,就會隨性取消,自顧自把她晾在一邊,揚長而去。
  她也不知道邵雲怎麽就一眼相中了自己,有一次他心情很好,她就纏著他問原因,起先他隻是打哈哈,後來實在抵禦不住了,才勉強說了句真話,“我喜歡你的眼睛,很亮……”他邊說邊去撫摸她的眼和眉,眼裏流露出來的憐惜和柔情讓月月有一瞬窒息的感覺。那是他唯一一次在她麵前動情,可月月直覺他看著自己時一定在想別的女人,因為他的目光空洞的穿透了她,仿佛去了一個遙遠的地方,月月隱隱感到了嫉妒。
  月月琢磨不透他的性格,可是最令她苦惱的是自己竟一天天陷了進去,認真愛起他來。
  小薇繼續說:“月月,你什麽時候搬出去呀?公寓找好了沒有?”
  月月淡淡道:“還在看著,不急。”心下卻是一片黯然。
  原本已經找好了,就等邵雲帶著她去簽合同了,結果他一個電話打來,說家裏出了點事,去不了了。竟然大半個月沒再找過她,她這才著慌起來,顧不得矜持給他打電話,他隻說最近忙,不想見麵,口氣很冷淡,憑著經驗,月月知道那是分手的前兆,隻是她想不通到底是什麽讓他改了主意。
  她很早就從邵雲的朋友那裏聽說他的家庭並不幸福,和老婆始終貌合神離,若不是有個孩子維係著,興許早就離了,月月不敢奢望邵雲會對自己動真感情,可是聽到這個消息,還是情不自禁有幾分歡喜的。
  小薇出門了,月月在冰箱裏找了些掛麵出來,隨便下了些,填巴了一下肚子,百無聊賴的躺在沙發裏翻雜誌。
  她怎麽也沒想到邵雲會在這個鍾點給她打電話。
  “我在你樓下,趕緊下來。”他口氣低沉的說。
  月月愣了一愣,不及多想,就歡天喜地的換了衣服衝下去。
  果然邵雲的車就在門前泊著,她快步上去,拉開副駕的車門,直接坐了進去。
  “怎麽這個時候過來,公司不……啊――!”她一句話沒說完,脖子就讓邵雲給掐住了,他鐵青的臉居高臨下的俯視她,眼裏滿是陰冷。
  月月心裏驚懼不已,眼神開始閃爍。
  “誰讓你去找她的?嗯?”他狠狠的質問。
  月月張口結舌,脖子讓他掐的透不過氣來,邵雲見狀,這才略鬆一鬆,她漲紅了臉咳了幾聲才說得出話,揚著脖子道:“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麽!她是誰?”
  邵雲一聽,怒氣更甚,“你還跟我裝?你故意拿我的卡去她店裏顯擺,你現在還想抵賴?”
  月月冷笑起來,“你那麽多女人,誰知道是哪個去幹的這好事,倒想把屎盆子扣我頭上。”
  邵雲怒極反笑,“付月月,我以前真是低估了你,原來你這樣聰明!”他的手上又一緊,月月立刻又呼吸困難起來,“告訴你,我的銀行卡可不是隨隨便便給的,我那麽信你,你居然敢跟我玩。”
  月月心裏一涼,終於沒再狡辯,她用力掙了一下,擺脫了邵雲的挾製,反而平靜下來,道:“是我幹的,又怎麽樣?你總不理我,我隻是想去看看你們夫妻是不是和好了。”
  邵雲鼻子裏出氣的哼了一聲。
  月月無力的問:“是她告訴你的罷?”見邵雲不理她,於是慨然而歎道:“她看清楚了你的名字,可是還能對我笑得那麽甜,這樣的女人……真可怕。”
  邵雲臉上的肌肉僵硬起來,嗓音異常沙啞,“我警告你,以後再敢去惹她,我就撕了你的皮!”
  月月聽他的口氣,似乎還有回旋的餘地,心情好起來,嫣然一笑……她點了點頭道:“放心吧,我不會再去,那麽我們……”
  邵雲果斷的打斷她,明確的說:“我們之間已經結束了。”
  雖然早就預料到這一天,可是真的來臨,月月還是沒能坦然的承受,她瞪大了眼睛注視著邵雲,半晌,眼淚撲撲的往下滾,她揪住他的胸襟,忍不住哀求,“我保證不再胡鬧,咱們……咱們還跟以前一樣,好麽?”
  邵雲不看她,隻是盯著前麵,斬釘截鐵的說:“不可能。”
  月月流了一半的眼淚狼狽的頓在那裏,她在眼前這個男人身上傾注的感情他竟然一點兒也不在乎,說翻臉就翻臉,她的憤慨如洪水般劈頭蓋臉襲來,驟然間爆發。
  “我不就是去看了她一眼嘛,我惹她了嗎?我殺她了嗎?你要這樣對我!我知道你心裏看不起我,你根本就是拿我當她的代替品是不是?她不愛你,把你拒之門外,你就來找我是不是?現在她對你稍微招了招手,你就受寵若驚的要撲回去,所以想把我甩了,是不是???”
  邵雲讓她一連串的質問逼得忍無可忍,揮手就是一掌,“住口,你別犯濺!”
  月月捂著半邊紅腫的臉,隻是呆愣,心卻一點一點的冷下來,終於,她淒然的一笑,“是,我是犯賤,做了小姐不算,還要去愛上嫖客,可是你呢?你又好到哪裏去了?你既然這麽愛她,這麽維護她,為什麽還要出來沾花惹草,你……還算個男人嗎?”
  邵雲怔在那裏,仿佛被雷劈中似的,一動不動。
  月月平複了一下心情,抹幹眼淚,心裏已經拿定了主意。她不是個喜歡胡攪蠻纏的人,事情既然已經到了這步田地,再糾纏下去也沒什麽意思。
  她從隨身的小包裏掏出皮夾,將邵雲的那張卡取出來,鄭重的放在他麵前,平靜道:“這個還給你,以後,我們就兩清了。”
  她打開車門,鑽了出去,很快消失在視野裏。

  十七
  辦公室裏的人走掉了大半,吳副主任臨走時,正好經過上官琳的辦公桌,他特意駐足留步,敲了敲她的桌子,和藹的問:“還在忙中宇的案子?”
  上官立刻站起來,展顏一笑,說:“是啊,吳主任,就要收尾了,爭取今晚出結果。”
  吳副主任十分賞識的點點頭,上官是他招進來的,無論做事還是做人,都頗為爽快,很對自己的脾氣。
  “讓他們給你訂份晚飯吧,餓著肚子幹活可不行。”
  “好的,謝謝吳主任。”
  上官在吳副主任的背後偷偷做了個鬼臉,她才不要吃外麵送的幾塊錢一份的快餐呢,難吃得要命,中午一頓已經夠自己受的了。她已經和小許他們約好七點到附近的綠茵閣西餐廳好好吃一頓再溜回來接著幹。
  正眯著眼睛對一組數據,辦公桌上的電話驀地響了,她目光不離屏幕,隨手抓起來“喂”了一聲。
  聽筒裏傳來似曾相識的男聲,也不自報家門,帶著笑音直接說道:“我隻是想試試,沒想到你還真接了。”
  上官足足愣了五秒,才醒悟過來他是誰,頓時緊蹙眉頭,沒好氣道:“本姑娘忙著呢,沒功夫陪你玩。”她啪的一下就把電話掛了。
  可是他的聲音卻依舊縈繞在耳邊,揮之不去,她一時有點心浮氣躁。
  在龍城俱樂部相遇之前,上官琳和邵雲完全是兩條毫不相幹的平行線,彼此認識,但僅止於點頭之交。而在她衝動的鬧了一場以後,兩人之間的關係就起了非常微妙的變化,上官沒有把那天的事告訴邵雷,邵雲顯然更加不可能跟人提及了。於是這件事儼然成了他們共同擁有的一個秘密,被彼此怪異的保留著。有時上官去邵家,邵雲看她的目光也跟從前有了些不同,以前是淡漠的,現在倒仿佛多了些關注,時而還會主動跟她說說話,可無論他談什麽,上官都覺得他的言行裏有絲無法抑製住的笑意。上官當然不認為這是彼此間培養出了什麽感情,無非是邵雲覺得她傻罷了,一念及此,她就有些惱羞成怒,反映到態度上,便成了咄咄逼人,可是依舊隻能眼睜睜的看著邵雲眼裏的笑意更深。
  他們之間這奇特的官司打得邵雷也開始困惑起來,私下裏還偷偷的問,是不是邵雲得罪過她。上官無言以對,徒勞的把牙根恨得癢癢。
  電話再一次響起,上官咬了咬牙,重新接起來,仍然是邵雲。
  “別急著掛,我好不容易才查到你的號碼。”
  “你到底想幹什麽?”上官壓低嗓門,聲音裏含著一絲慍怒。
  “想請你吃頓晚飯,可以嗎?”邵雲溫和的問。
  上官怪笑兩聲,道:“真正笑話!你當我什麽人?”
  邵雲的聲音突然低沉下來,變得有些沙啞,“我今天心情不好,本來誰也不想見,在辦公室裏呆到現在。不知為什麽就想起你來。”
  上官本待要掛電話,聽他這麽一說,不覺愣住,心裏起了一絲莫名的異樣,她聽得出他聲音裏的落寞和消沉。
  邵雲輕輕笑了一下,接著說:“我在想,與其找一幫人胡鬧一個晚上,不如來接受一下你的感化,也許,慢慢的,我也就變回好人了。”
  上官凝神屏息的聽著,一隻手抓著話繩來回的繞,平日裏善於辭令的她,此時竟不知道該怎樣去回應他。
  電話的兩端沉默了片刻,邵雲終於歎氣道:“你不願意就算了。”
  在他掛上電話之前,上官忽然叫了一聲,“等等!――去哪裏吃?”
  邵雲振作精神,笑道:“你決定吧,我現在開車過去接你,你有足夠的時間考慮。”
  上官瞪著已經嘟嘟作響的聽筒,猶不相信自己竟然鬼使神差的答應了他。
  她即將和自己男朋友的哥哥單獨共進晚餐,她惶惑起來,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麽。
  直到在燈火輝煌的西式餐廳裏與邵雲麵對麵坐著,上官仍有些不真實的感覺。眼前的邵雲,渾身散發著一個成熟男人特有的持重和自信,對一切事物都表現得泰然自若,不慌不忙。眼神也不再有往日的戲謔,難得的認真起來。
  他為她斟了一杯紅酒,笑著道:“以你的性格,喝酒應該沒問題吧。”
  上官由著他倒,然後說:“我還要回去做功課,今天不能喝。”她舉杯下意識的嗅了一下,1983年的法國瑪高莊,酒味淳厚,濃香四溢,不喝有點可惜了。
  “一點點,應該沒關係。”邵雲邊說邊給自己也斟上。
  兩人各點了一份套餐,等上齊了,上官拉開架勢就忙活開了,她已經很餓了,誰說腦力勞動比體力勞動少消耗體力,腦細胞可是成片成片的死去,不及時補上怎麽行。
  邵雲出神的望著她吃,眼眸中神色逐漸柔和。
  上官抬起頭來,看到邵雲盯著自己,便用眼睛瞪了他一下,用叉子輕輕敲了敲盤沿,“吃你的呀,看我幹嘛。”
  邵雲笑著微微搖了搖頭,竟真的乖順的低頭去分解盤子裏的食物了。
  上官不免有了幾分得意,她發現邵雲是吃硬不吃軟的,你若對他客客氣氣,他反而會有幾分警惕和疏離,真是個古怪的人。
  上官覺得差不多了,到底忍不住端起紅酒來啜了一小口,很陶醉的咂咂嘴。
  “說吧,有什麽不痛快盡管都倒出來,我保證不捂起耳朵。”她欣賞著杯中深紅色的液體,似乎漫不經心的說。
  邵雲看看她,沉默了一下,才淡然道:“也沒什麽。現在這樣就挺好。”
  上官乜斜起眼睛,不滿的盯著他,鄙夷道:“你這人怎麽這樣,吞吞吐吐的,有話就直說,如果不是看在你心情不好的份上,你以為我會出來嗎?哦,現在來了,你又什麽也不說了。”
  邵雲唇角一揚,笑道:“你似乎對我的事情很好奇。”
  上官被他戳破心事,臉微微一紅,但仍強硬道:“不肯說就算了,怎麽還豬八戒倒打一耙。”
  邵雲嘿嘿笑起來,輕描淡寫道:“說了你也不感興趣,都是生意上的事情。”
  上官緊盯住他,寸步不放,“那就――說點我感興趣的事?”
  “你想知道什麽?”邵雲神色平靜的問。
  上官咬了咬嘴唇,這是難得的機會,也許她能藉此解開一些心中的疑惑。
  “你和曼芝姐……到底是怎麽回事?”
  邵雲似乎早就預料到了她的問題,含笑反問:“你覺得我們之間是怎麽回事?”
  上官無視他笑容裏的冷俊,逼近一步,道:“你不覺得有問題嗎?互相之間不聞不問,你在外麵那樣,她也從來不生氣。你們根本就不像一對夫妻嘛。”
  上官說這番話時,盡量避免有責問的嫌疑,因此語氣十分緩慢,她注意到邵雲先是漠然,後來有點不耐,微眯起的眼睛裏漸漸有了些驚心動魄的陰騭,簡直象要隨時發作的樣子,
  上官密切注視著邵雲的神情變化,心裏有些忐忑,但還是堅持把話說完,既然她接受了他的邀請來到這裏,他就得有承受詢問的思想準備。
  最終邵雲眼裏激烈的情緒退化下去,隻是淡淡的說了一句,“象不象都無所謂,反正已經是了。”
  上官更迷惑了,情不自禁的問:“那你……到底愛不愛她?”
  邵雲象聽到一個笑話一樣的瞪視著她,稍頃,喉嚨裏發出咕咕的笑聲。
  上官再次惱火起來,覺得跟他無法象正常人那樣談話,她幾乎打算拎起包走人了,可是邵雲卻突然開口了。
  “你眼裏的愛情是什麽樣子的?”他收起了頑笑的嘴臉,很正經的問她。
  上官繃著臉,不理他,覺得跟他談愛情根本就是對牛彈琴。
  邵雲端詳她的臉色,揚起嘴角,微笑道:“你似乎比我更容易來情緒。”
  上官賭氣的沉默著。
  他的表情終於微沉下來,將手邊的紅酒端起,低頭注視著杯中,喃喃的低語,“我的人生已經沒有什麽愛情可言。”
  上官聽他這麽一說,到底還是沒能忍住,哼了一聲道:“那你還結婚,娶到曼芝姐那麽好的人,你這不是害人嘛。”
  邵雲瞥了她一眼,眼裏含著一絲譏諷,“娶她就非得愛她麽?”
  上官氣憤的瞪著他反問,“難道不用嗎?你的邏輯倒是異於常人的。”
  邵雲笑起來,可是上官覺得他笑得很牽強。
  “我們的婚姻隻是一紙契約,她欠我一筆很大的債……大到……要用一輩子來還。”他的臉上泛起一絲朦朧的痛楚,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上官徹底呆住了。
  “她欠的……是什麽債啊?”
  酒喝得太急,邵雲的臉一下子紅起來,他不耐的對上官擺擺手道:“別問了,咱們喝酒,這酒真不錯,你嚐嚐。”這樣說著,隻管往自己肚子裏一杯一杯的狂灌,直到瓶子見底。
  他喚來服務生又要了一瓶。
  上官心亂如麻,一時之間竟理不清思緒,隻顧怔怔的出神。
  轉眼間,第二瓶酒已經被邵雲灌下去大半,上官這才驚覺起來,趕緊起身阻攔道:“哎,你別再喝了。”
  她顧不得想太多,看了看時間,已經不早,於是說:“我該回去了。”
  邵雲此時已經神情微迷,聽見她說話,仿佛從夢中醒來,“哦,你要走?好,我送你。”
  他立刻買了單,然後搖搖晃晃的站起來,看他那稍許狼狽的樣子,上官皺了皺眉,也站起身來。

  十八
  上官扶著邵雲踉蹌的出了餐廳,心裏有點著急,他這個樣子顯然不能開車了,非但如此,還得自己想辦法送他回去才行,一來一回很耽誤時間,早知道如此,真不該答應他出來。
  邵雲的手臂搭在她肩上借力,上官瘦削的身形便格外吃力起來,偏偏他們來的這家餐廳還在步行街上,根本沒法馬上攔到的士。她惱恨的傍著邵雲亦步亦趨。
  邵雲並沒有十分醉,神智比較清醒,他歪著頭,對她說了句:“真不好意思。”那帶著酒味的氣息輕輕拂到她臉上,她幹笑了兩聲。
  走了一段,彼此都有些累,邵雲順勢就著一棵樹停下,然後整個人靠在樹上,靜靜的喘息。
  步行街的風景很好,頗有點小公園的味道,然而此時的上官隻覺得心煩意亂,她不停的看表,邵雲也注意到了,緩緩的說:“你要有事,就先走吧,我呆一會兒自己也能走。”
  “那怎麽行?萬一你被人劫財劫色呢?”上官飛快的說著她平常掛在嘴邊的口頭禪,完全不經過大腦的。
  邵雲虛弱的笑了笑,凝視著她,街燈下她閃亮的眼睛純淨而明媚,此刻因為心裏有事,多了幾許焦灼,他依稀記起多年前曾經見過的相仿的一雙眼睛,連焦灼都如此相象,他看著看著開始恍惚起來。
  上官左右望了望,湊近他一點,蹙眉問:“能不能再堅持一下?多走200米就到街口了,那裏可以攔到的士。”
  她的全部心思都用在了考慮如何走出困境上,渾然不覺邵雲離她越來越近,等她察覺時,雙肩已經被邵雲輕握在手中。
  他們從來沒有靠的這麽近過,連彼此的呼吸都清晰可聞,邵雲的眼神完全變了,說不清是溫柔還是深沉。
  上官過於驚詫,已完全失去了辨識力,隻聽到自己強烈的心跳,被努力按捺在胸腔內,卻似要呼之欲出。
  邵雷從來沒有用這樣的眼神看過她,他們的交往純淨得象一杯白水,不摻一絲雜質,開心是透明的開心,猶如碧空如洗的藍天,她一直向往的那種簡簡單單的愛。可是現在,她惶惑起來,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心跳如此失控,仿佛完全不是原來的自己。
  邵雲的氣息從四麵八方圍攏過來,帶著淡淡的酒氣和一縷完全陌生的味道。她知道,按照常理,她應該立刻將他推開,或是賞他一個耳光。可是,她的手終於沒能舉起,隻覺乏力而暈眩。
  在他的唇即將碰觸到她的時,上官聽到他很低很低的喚了一聲,“曼芝……”
  那一聲呢喃幾乎輕不可聞,仿佛隻是在他的喉嚨裏翻了個滾,被竭力壓製住了,不肯輕易吐出來,可是上官還是聽清了。
  好似一個驚雷在她耳邊炸響,使她瞬間冷卻,身子猛地朝旁邊一閃,就輕易掙脫了他的掌控。
  邵雲沒有提防她的反應,醉酒後腳力虛浮,身子一失衡,便朝樹邊的小花壇栽了進去。
  上官冷冷的看著他匍匐在灌木叢上一動不動,好像死了一樣。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皺了皺眉,走上前去,用手指捅捅他的肩,粗聲粗氣的問:“喂,你沒事吧?”
  邵雲這才有了幾分動彈,上官在他背後望著他的雙肩逐漸抖動,且越來越劇烈,心一緊,她從來沒有想到過一個大男人會在自己麵前哭,一時之間手足無措。
  可是待他回轉身來,她才發現原來他在哧哧的笑。
  上官真想上前狠狠踢他兩腳,尤其惱恨自己剛才的失態,頓時惡聲惡氣的吼道:“笑什麽笑,走啦!”
  邵雲望著她依舊覺得好笑,直到她咬牙切齒的扭身要走,才向她伸出一隻手。
  “幫我一把,我起不來。”
  上官覺得自己倒黴到了家,每次單獨遇到邵雲,都要出一番醜,可是又狠不下心來丟下他不管,隻得鐵青著臉上前將他一把拽起,待他剛站穩,就狠狠的一甩手,力道猛了點兒,邵雲剛站直就差點又要摔倒。
  “你,是不是很討厭我?”邵雲微醺的雙眸投射過來,含了一絲無奈。
  上官不耐煩道:“少羅嗦,快走。”
  兩人蹣跚到路口,順利的攔到一輛車,邵雲堅持先送她去事務所自己再回家,上官聽之任之,懶得跟他爭。
  上了車,彼此坐得遠遠的,上官疏離的縮在一邊,邵雲見狀也沒再多話,唯有的哥放的音樂不斷的旋繞於車內,那音樂上官不熟悉,但輕柔極了,如絲帶一般飄來拂去,仿佛稍一用力就會崩斷。
  上官聽得有些沉迷,一顆心竟象被無形的縛住了,怎麽理,也解不開來。
  坐在身邊的邵雲始終沒有作聲,她終於忍不住偏過頭去偷偷打量。
  他的樣子象倦極了,微垂著腦袋,眼睛也是閉住的,眉心象擰不開的鎖,緊緊的皺起,仿佛有萬重心事化不開,上官弄不懂那裏麵究竟藏著什麽。
  她以為他睡著了,可是他突然微啟了眼睛,撞上她來不及收回的目光,開口說道:“對不起。”
  上官咬著唇,沒有接腔,過了一會兒,才輕輕的說:“你是愛曼芝姐的,是吧?”
  邵雲一怔,沒想到她會這麽直接,生生的將目光從她臉上調開,臉上滿是不悅和冷然。
  “你憑什麽這麽說?”
  “你剛才,我聽到你叫她的名……”
  “你太天真了!”邵雲猛地打住她的話頭,一臉的不耐煩,他臉上的焦躁卻讓上官更加確信自己的判斷。
  “我不知道你們之間到底發生過什麽,可是畢竟她始終守在你身邊。你應該好好的對待她,曼芝姐……我覺得她……有時候真的很可憐。”
  邵雲的身子震動了一下,臉上的線條無法控製的柔和下來,他仿佛一直在仔細的傾聽上官的話,又仿佛陷入了自己的思緒裏。
  “你……覺得她……可憐?”
  “難道不是嗎?明明過得不開心,還要裝出很幸福的樣子。如果是我,看到你那個樣子,我一定忍受不了,不,肯定一分鍾都不想再呆下去。”
  邵雲嘲弄的哼了一聲,“她不愛我,所以我做什麽她都無所謂。”
  上官的目光深深的投射過來,含著濃濃的譴責,“不要給自己的放縱找借口,如果你愛她,就好好的待她,給她幸福,如果給不了,就放她走。”
  邵雲仔細的審視著她認真的表情,終於揚起唇角,輕笑起來。
  “你真是個愛憎分明的女孩。說出來,也許你不信,隻有在你麵前,我才會真正覺得輕鬆。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不願意相信別人,甚至包括我自己。”
  “……所以你利用我?”上官冰冷的質問。
  邵雲難得臉上顯出一絲愧色,“我承認自己一直是個自私的人,但我本意絕不想傷害你。”
  上官將臉別向窗外,街邊的樹幹上纏繞著無數金銀色的小燈珠,在眼前飛快的掠過,形成壯觀的火樹銀花,耳邊流淌過的是動人的樂章,一切都這麽美好,可是她的心裏逐漸感到了淒涼,二十五年來她第一次品嚐到這種滋味。她看到窗玻璃上倒映出自己的臉,失落而彷徨,她這是怎麽了?
  邵雲看不到上官的臉,可依舊能夠想象到她臉上的倔強和不屑,那麽象“她”,唯一不同的是上官對他的態度,雖然咄咄逼人,卻掩藏不住一絲熱切的關心。
  車子無聲的行駛,邵雲漸漸清醒,忽然有些後悔自己今天的所作所為,她是弟弟的女朋友,一個很不錯的女孩,無論從哪個立場上來說,他都不該去招惹她,雖然他並非存心。
  邵雲輕咳了一聲,含著笑意說:“希望今天不會打擾到你。”
  上官這才回過頭來,輕輕哼了一聲,也笑著說:“你一直都這麽霸道麽?明明已經打擾了我,還說這樣的話。”
  邵雲隻得繼續微笑,他欣賞她的直爽,對她衝人的口氣不以為杵。
  上官見他不接招,有些意興闌珊起來,好在再轉過一個路口就即將到達事務所,她忽然有種解脫的愉悅。今天的整個晚上,她都覺得別扭,前所未有的讓她難受,所以,在臨下車前她已經決定今後再也不單獨跟邵雲見麵,一念至此,心裏陡然輕鬆了不少。
  臨下車時,邵雲突然又說:“謝謝你今晚肯出來,也許……我會考慮你剛才的建議。”
  上官望著他似笑非笑的臉,一時無法斷定他是認真的還是玩笑,於是泛泛的點了點頭,鑽出車去。
  夜涼如水,仿佛在起霧,上官加快腳步,匆匆的向事務所方向跑去,這一晚,又蹉跎了。

  十九
  蘇金寶從門外鐵青著臉進門來,草綠色的工作服上還沾著一些土渣,曼芝奇怪的問:“爸,今天回來得倒早,咦,你臉色這麽難看,出什麽事了?”
  蘇金寶把手裏的工具一股腦兒卸到後麵的儲藏間裏,氣咻咻的對曼芝說:“以後我不去科藝了,你找別人吧。”
  曼芝知道父親的脾氣,平常好說話的很,要是惹毛了他,也是十頭牛都拉不回來的倔強,隻得耐心的問:“到底怎麽啦,你總得告訴我吧。”
  蘇金寶其實早已忍不住了,直著嗓門跟女兒發起了牢騷。
  原來他去科藝公司維護植物,幾次碰到一個保潔員對他指手畫腳,今天更過分,因為他不小心把水灑了幾滴在地毯上,那清潔工在他身邊數落個沒完,終於把他的脾氣激了起來,兩人在偌大的辦公室裏火拚了一把,他撂下沒幹完的活兒就回來了。
  “不過就是個清潔工,她憑什麽對我呱啦呱啦的窮叫喚,她自己算個什麽東西。”
  曼芝一聽就知道壞了,再怎麽受委屈,也不可以在客戶的地盤上公然的吵架。她來不及勸父親,立刻打了電話去科藝行政部,找一直聯絡的宋小姐。
  宋小姐在電話裏也是一肚子的苦水,“蘇老板,我正要打電話給你呢,你們的花工實在不像樣,居然在大辦公室裏跟我們清潔工大吵大鬧,影響實在太壞啦,我剛剛被老板拉去訓了一通,說這樣的服務商太沒素質,要讓我退呢,唉,你看你找的這人!”
  曼芝隻得陪著笑連聲道歉,好話說盡,宋小姐才緩和了口氣說:“要麽你親自過來一趟,跟我們經理打聲招呼吧,我這次也保不了你們了。”
  擱了電話,曼芝說要過去一趟,蘇金寶瞧她的臉色,知道自己惹了禍端,心裏一虛,底氣也就泄去一半,但還是耷拉著臉強撐起怒氣。
  曼芝說道:“爸,咱們是給人提供服務的,受點委屈在所難免,你……”她瞅著父親蒼老的麵孔,終於沒忍心說下去,歎了口氣走了。
  宋小姐到前台來接她上樓,一臉幽怨。
  “一直好好的,不知這次你們那個澆花的老頭是哪根筋搭錯了,我們一辦公室的人都聽見了。”樓梯上,走在前麵的宋小姐兀自喋喋不休的抱怨著。
  曼芝在她身後勻了口氣說:“對不起,他是我爸爸。”
  宋小姐象被施了定身術一樣腳步停在半空,滴答兩秒後才尷尬的轉過身來道:“哦,他是你爸爸呀。”
  曼芝臉上依舊漾著笑,說:“我爸爸平常滿好說話的,不過這次聽說是你們的保潔員對他說話口氣重了些,老人家麵子上掛不住,他回去之後,我已經說過他了。”
  宋小姐始終有些訕訕的,領她到經理室門口,敲了敲,裏麵一個女聲傳來,“進來吧。”
  曼芝跟在宋小姐身後進去,見到一個打扮俏麗的中年女子端坐在電腦旁,桌上豎著她的名牌,Salinna Wang.臉上是濃重的妝,刻得有些太過清晰,反而添了幾分猙獰,曼芝直覺她化淡妝或不化妝反而好看些,但也許職場裏的女性,尤其做到一定管理職位的女性,眉目過於柔和大概是鎮不住人的。
  “小宋,你跟她談過了吧?”Salinna從一堆忙亂中掙紮出來瞟了曼芝一眼,口氣是倨傲的。
  宋小姐連連點頭,曼芝不敢坐下來,隻得站著重複那些抱歉的話,Salinna也許聽煩了,舉著手裏的文件對她揮了揮,示意她坐下。
  “蘇小姐,我要告訴你,事情不是這麽做的,外麵想做我們生意的人有多少你知道嗎?你要珍惜這樣的機會。”
  曼芝隻得點頭稱是。
  “說實話,今天出了這樣的事,我很震驚,還從來沒有哪個供應商敢在公共場合這麽撒野,他眼裏還有客戶,還有自己的立場沒有啊?”
  曼芝慶幸在這裏接受王女士訓導的不是父親,而是她自己,否則,她不敢擔保自己的反應會不會失了儀態,失去一個供應商應謹記的卑微。
  “王小姐,能聽我說兩句麽?”曼芝不得不打斷Salinna越來越亢奮的措詞,她臉上那慣有的溫和的笑也已消失了大半。
  “我承認我們的人今天在這裏的言行有失妥當,但貴公司為什麽不花時間去查查引起這個事端的根本原因呢?難道你們平常做事不論對錯,隻要是涉及供應商就肯定是供應商來承擔嗎?你們自己的人是不是也有問題呢?”
  Salinna被她突如其來的強硬態度一下弄懵了,抬眼看了看宋小姐,仿佛她們是合謀來揭竿起義的,五秒之後,她回過神來,口氣仍舊是嚴厲的,“我本來以為你過來是誠心誠意談問題的,既然這樣,我們沒有必要再談下去了。”
  曼芝立刻接下去說:“我想也是。”本來還想說幾句重話,思忖一下,又覺得無此必要,她畢竟不是初出茅廬,當下隻是笑了笑,站起身來,“那麽,我改日過來清帳。”
  宋小姐照例引著她走出來。
  這次曼芝走在了前麵,徑自朝著筆直的走廊的盡頭走去。兩人都無話,曼芝的臉上始終帶著一抹淡淡的笑,卻是有些倔強的,生意丟了可以再找,可是顏麵上的事,她必須要爭回來,不僅是為了自己,更是為了家人。
  跟在後麵送客的宋小姐對她卻生了些敬畏,生意肯定是做不成了,可是剛才的情景,贏的那個好像是曼芝。
  走廊的右手是一排辦公室,全玻璃的門窗和隔斷,裏外通透,彼此都能看得很清楚。曼芝走路照樣是目不斜視的,可是有間辦公室裏,一個人偶爾抬起頭,看到她的身影從眼前掠過,心頭突的一跳,立刻起身快步追了出來。
  “蘇小姐。”他在曼芝的身後喊。
  曼芝聽到這熟悉的聲音十分意外,於是停住腳步,轉過身去。
  常少輝幾乎是小跑著過來的,仿佛怕她逃掉。曼芝在這短暫的瞬間忽然想起她遭受意外的那個早晨,他也是這樣在身後喚她,然後追過來,同樣的情形,不同的場景,令她恍若置身夢境。
  “沒想到在這裏見到你。”常少輝終於立定在她麵前,臉上有一絲抑製不住的欣悅。
  曼芝柔和的笑起來,“是啊,這麽巧,原來你在這間公司。”
  宋小姐先是很恭敬的喚了一聲,“常先生。”然後在一邊頗為詫異的審視起他們來。
  “去我辦公室坐坐吧。”常少輝說,又對宋小姐道:“蘇小姐是我的朋友,一會兒我送她出去。”
  宋小姐終於解脫了,盡管離開時,眼神裏還閃著疑問。
  曼芝踏進常少輝的辦公室,打量他幹淨得令人有些拘謹的環境,笑道:“好像少了一點綠色。”
  常少輝以為她職業習慣使然,微笑著說:“他們原來也想給我擺盆植物的,我嫌累贅,沒有要。”他瞟了一眼四處觀望的曼芝,繼續說道:“其實,看到這裏到處都是和你店裏一樣的花盆,我就該猜到了,嗬嗬。早知道是你們在服務,我就要了,也可以替你多掙一份生意。”
  曼芝莞爾一樂,“說得我好像財迷一樣。”
  常少輝隻顧盯著她微笑,竟毫不掩飾滿眼的溫柔之色,曼芝莫名的感到一絲緊怯,她故作輕鬆的揚了揚眉,問:“對了,上回送女朋友的花,她喜歡嗎?”
  常少輝臉上的笑略微遲滯了一下,慢慢的說:“嗯,她很喜歡,謝謝!”他這樣說著的時候,依舊目不轉睛的凝視著曼芝,眼裏泛起淡淡的悵然,可還是那樣望著她,不肯挪開目光。
  曼芝不得不轉頭去看別的地方,常少輝的凝眸讓她感到窒悶,心頭平靜的池水被無端攪亂,一股難言的情緒逐漸漲滿了胸懷。她是向來穩得住局麵的人,可是到了他麵前,總是感到局促,連手和腳都象怎麽擺都不自然似的。
  陸續的有人敲門進來。
  常少輝實在是個很忙的人,即使有客人在,似乎也不足以抵擋公事的洶湧。他隻得引曼芝在靠窗的椅子裏坐下。
  曼芝反而暗鬆了口氣,靜靜的退在一邊,看他和下屬們慢聲細語的交待細節。
  來的人都愛稱他“常先生”,常少輝也是泰然處之,絲毫不覺得別扭,曼芝倒感到有趣起來。
  “你要喝水嗎?”常少輝忽然從文件裏抬起頭來,望著她問。
  曼芝見他讀文件那麽認真,沒提防會驟然問自己這麽一句,倒是一怔,忙擺手,“不用,你忙你的。”
  麵上有輕微的紅隱隱漾開,因為剛才她過於專注的瞧他。
  瞅了個空,曼芝及時的起身要告辭,常少輝抱歉的笑笑,沒有強留,隻說:“我送送你罷。”
  常少輝負著手踱在曼芝身邊,眼角的餘光掃到她的側影,他喜歡跟她走在一起的這種感覺。
  曼芝先開口,輕鬆的打趣,“為什麽他們叫你常先生?而不是……常經理或常總?”
  常少輝解釋說:“我是開發部的總工程師,剛來的時候,他們都稱我常工,我聽了兩天覺得別扭,好像古時候的‘長工’一樣,可是我又不想讓人直呼我的名字,總覺得人跟人之間還是保持一點距離的好,既安全又留有餘地。”
  他說話的聲音很好聽,不疾不徐,帶著點悠揚的清亮,跟他整個人完美契合著。
  曼芝笑道:“總工程師?難怪你這樣忙。”
  常少輝笑笑,並不否認。
  “有時候為了開發一個新產品,可以連著幾天幾夜不眠不休,那時候唯一想念的隻有一張床。等到終於躺倒在床上,真想永遠不起來了。”
  “這樣是不是太辛苦了?”
  “習慣了。好在老板很人道,隻要不趕時間,由著我睡到什麽時候來都可以。”
  曼芝想了一想,說:“我真感到榮幸。”
  常少輝疑惑的看她。
  曼芝抿起嘴認真的說:“因為你總是用補覺的時間來光顧我們的店。”
  兩個人同時笑起來。
  曼芝始終沒有提及自己的事情,她想常少輝是忙人,自己拿那樣的小事去麻煩他未免有些自私,丟了也就丟了罷。
  到了樓外,曼芝跟他揮手道別,轉身去停車場取車。
  待她打開車門的霎那,目光不經意的瞥向公司大門,卻見常少輝還佇立在那裏遠遠的望著這邊,神情怔忡。
  曼芝的身子僵了一僵,下意識的擠出些笑對他點頭示意,也不知他看沒看清楚。
  然而他卻飛快的轉身朝門內走去,留給她一個過於決絕的背影。

  二十
  曼芝新招了兩個人,一個花工,專門跑單位的,不常在店裏呆,另外又新添了個男孩子,會開車,可以代替自己去拉貨,閑時就在店裏守著。有了足夠的人手,曼芝就把時間分成早晚兩班,她和李茜各帶一班,輪流著上,這樣就輕鬆了許多。
  這一陣,一直是曼芝和那個男孩當晚班。初冬的天,晚上黑得早,天一涼,出來閑逛的人就少了,曼芝把打烊的時間朝前提了提,做夥計的當然很高興,一聽結束了,立刻拔腿就溜,剩曼芝一個人在那裏關燈,關門。
  心裏是不太滿意的,跟李茜比,確實差著不止一個檔次,可是如今招人不容易,她橫挑豎揀才謀定的,隻能靠自己慢慢調教了。
  自從搶劫事件後,曼芝就拒絕把車停到地下車庫去,她跟物業交涉了好久,又花了些錢,才在小區裏麵的停車場找了個泊車的位置,路走得有點繞,但畢竟不用再那麽膽戰心驚了。
  曼芝沒想到這麽快又會遇見常少輝。他扒拉在一棵樹邊,半佝僂起身子,吐得翻江倒海,氣喘籲籲。曼芝在距他一米遠的地方停下來,見了他這副狼狽的模樣,很是吃驚,幾乎以為認錯了人,於是在邊上謹慎的觀望。路燈離他們都有些遠,隱隱散射過來的幽幽的光線下,曼芝看清了一張慘白而僵硬的臉,確定是常少輝無疑,不覺驚異的喚他,“常先生。”
  常少輝此時已經吐得掏心掏肺,不剩什麽了,腦子驀地清醒過來,聽見曼芝的聲音,愕然的回頭。
  曼芝走到近前,嗅到一股濃重的酒氣,臉上是關切的神色,“你喝酒了?”
  常少輝往後退了退,腳步並不穩,曼芝見狀,上前扶了他一把。
  常少輝這才笑著說:“剛完成了一個項目,老板搞慶功宴,結果喝多了點兒。”
  曼芝聽著他沙沙的嗓音,心裏卻泛上來一個念頭,他的樣子不像是純粹喝多了,竟似有什麽煩惱一樣,可她是不便問的,也就泛泛的勸道:“不會喝就少喝點。”
  她從包裏掏出一包紙巾,遞上去。
  常少輝感激的接過,不辯駁,隻是望著她笑,仿佛認同她的指責。
  曼芝感到一些薄薄的涼意,她見常少輝僅穿了一件棉質的T恤衫,外套還搭在手腕裏,顯然是剛從的士上下來。
  “天涼,早點上樓吧。”曼芝囑咐著,抬腳要走,走了兩步,回過頭來,卻見常少輝還站在路邊,神情惘然的注視著她的背影,沒有挪步的意思。
  曼芝心裏惻然,有些不忍把他就這麽拋下,頓了一頓,竟又折步回來。
  “你這是怎麽了?”她似顰似笑的問。
  常少輝見她居然返回,有點發怔,腦子裏糊糊塗塗的,於是說:“好像不認得路了。”
  曼芝失笑,想一想,說:“我送你回去吧。”
  常少輝沒有推辭,隻輕輕說了句,“麻煩你了。”
  曼芝笑道:“不用客氣,上回我有事,你不也幫我了?”
  常少輝咧了下嘴,“嗬嗬,有來有往呃。”
  兩個人一前一後的走,曼芝不時回頭看他一眼,常少輝很努力的保持著平衡,深一腳淺一腳的跟在她後麵,偶爾踉蹌一下,也能不倒。
  到了門口,他禮貌的招呼,“進去坐坐吧。”
  曼芝忙道:“不用了,我也要趕緊回去了。”
  可是她才一轉身,就聽到一聲悶響,扭頭一看,常少輝竟跌坐在門邊,喝了酒的人原是不能用常理來說服的,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曼芝無法想象一貫風度翩翩,舉止雅致的常少輝也會有這般無賴的舉動。
  曼芝本來已經按了下去的電梯,門敞開著,她猶豫起來,遲遲的沒跨進去,很快電梯門又合上,橙色的數字逐個遞減,它悄無聲息的下去了。
  曼芝踱了回來,居高臨下的望著常少輝,此時,他已經閉了眼睛,神情疲憊,就那麽靠著門,一動不動。
  曼芝歎了口氣,最終還是將常少輝拖進了門,扶他在沙發裏躺下,他始終沒有睜開眼睛,一手搭在自己的額上,仿佛就此睡了過去。
  曼芝待要走,又有些不放心,常少輝的臉色著實難看。她到廚房找了一圈,想弄些材料做醒酒湯,可是什麽也沒找到。隻得將就泡了杯綠茶,端到沙發前的幾案上擱著。
  她聽到他均勻的呼吸聲,斷定他已經睡著了,於是輕舒了口氣,出神的望著壁燈下他俊朗的麵容。
  曼芝還從來沒有這麽仔細的研究過他,即使是睡著的時候,他臉上的神情也是淡然閑定的,嘴角的弧線微微上彎,讓整張臉都變得柔和起來。她記得媽媽在世的時候,曾經跟她們說過,一個人的真麵目,在睡著以後會暴露出來,什麽也藏不住。
  眼前的這張臉,鎮定而坦然,似乎沒有什麽事情可以讓他煩惱。曼芝看著看著,心裏隻覺得說不出來的安心。鬼使神差一般,她的手竟然向他的臉上伸過去。
  即將觸到他的麵頰時,她才驚覺起來,自己是怎麽了,仿佛著了魔似的。
  可是那隻手沒能及時收回來,卻被常少輝輕輕扣住了手腕。他緩緩的睜開眼睛,靜靜的望住她,眼裏流過異常清澈的水,好像什麽都瞞不過一樣。
  曼芝的心慌作一團,竟忘了指責他的假寐,強自鎮定下來,笑著問:“怎麽了?”
  暗暗用勁,不動聲色的收回握在他掌中的手。
  常少輝這才開口,說的是不相幹的事,讓曼芝鬆了口氣。
  “那天在我們公司,你為什麽不跟我說?”他的語氣裏並不含有責備。
  曼芝明白他說的哪回事,隻得道:“不是什麽大事,況且生意多一家少一家對我來說無所謂。”
  “那麽,什麽樣的事對你來說才算大事?”
  曼芝一怔,勉強笑道:“你這麽一說,我還真覺得了,好像我的生活裏,碰來碰去都是些瑣碎的小事,不值一提。”
  “所以,你就甘心委屈自己。”
  他的目光平靜而深邃,含著一絲憐惜,仿佛洞悉了她的一切,令曼芝無法直視。
  “……我不覺得委屈。”她本能的回答。
  常少輝沉默的望著她,不知該說些什麽。
  她偽裝的很好,可是他還是看出了破綻,或許他太過關注她了。她隱忍而內斂的應付著周遭的事,不投入不熱衷,她的眼神是一個終結的歎號:一切都沒問題,但一切都與她無關了。
  “曼芝,你快樂嗎?”他突然低歎一聲。
  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他說過他不喜歡別人叫自己名字,他說過人跟人要保持一點距離才好,可是現在,他居然叫她的名字!
  曼芝渾身一震,有種奇異的感覺從內心不斷升上來,升上來,她不知道那是什麽,可是她明白那樣一定是不對的,於是拚著全力要把那股情緒壓下去,壓下去……
  他那樣深情的望著她,柔柔的語氣帶著蠱惑,輕輕的包攏過來,這個人,好像總是要看穿自己,要看到她的心裏去,她本能的躲閃,不讓他看清自己支離破碎的內裏。
  曼芝狼狽的站起來,神色倉惶的說:“我,我該走了,太晚了。”
  她急急的朝門口走去,喉嚨已然哽咽。
  她必須要走了,再不走,她不敢保證自己會不會在他麵前流淚,難堪的流淚,然後,所有心事就會傾泄而出,潰不成軍。可是她不能,也絕不允許這樣的事在自己身上發生。
  常少輝沒有追出來,他維持著原來的姿勢,斜躺在沙發裏,望著她離去的背影發怔。
  曼芝到了樓下,於複雜難言的失落中生出一絲慶幸,他畢竟是個很理性的人,沒有讓事情變得不可收拾。
  坐在車裏,那個問題一直縈繞在她耳邊,“你快樂嗎?”
  二十八年來,曼芝第一次意識到有必要正視這個問題,她開始反複的問自己,是啊,我快樂嗎?

  二十一
  餐桌上,萌萌嘟著嘴很不高興的樣子。曼芝夾了一筷子青菜給她,隻作不看見她賭氣的模樣,說:“多吃葉綠素。”
  萌萌憤忿的指責她,“你說話不算話,說好了這個周六去郊遊的,你不是好媽媽。”
  申玉芳拉下臉來,“萌萌怎麽可以這麽說媽媽呢,媽媽有事才去不了的,又不是故意的,小孩子不可以隻顧自己。”
  曼芝拍拍萌萌的小腦瓜,漫不經心的說:“別鬧了,下個周六再說吧。”她有些心煩意亂,早上開車去挑貨,精神不知怎麽一恍惚,就跟別人的車蹭了一下,其實也沒怎麽樣,雙方的車都刮花了一點而已,然而對方是新車,怒不可遏的纏著她不放,她的倔脾氣一下子也上來了,就那樣當街爭起來,直到交警過來幹涉。
  一天的心情被破壞殆盡,哪裏還有別的心思。
  萌萌不依不饒,“下周六要是下雨怎麽辦?要是你又沒空怎麽辦?”
  曼芝繃起臉來安慰她,“不會的。”
  萌萌還是鬧,她突然火了,把手裏正舀湯的勺子往桌上一扔,厲聲道:“你還有完沒完?”
  萌萌從沒見她發這麽大的脾氣,一下子懵了,隨即抽抽搭搭的哭起來,申玉芳也唬了一跳,把哭泣的萌萌抱過來,坐在自己懷裏,隻管安慰著,眼梢不時瞟向曼芝,困惑而狐疑。
  曼芝勻了勻氣,才勉強開口說了句,“對不起,媽,我……不太舒服。”起身往旁邊的沙發走去。
  申玉芳無言的望著她,半晌才說:“累了就早點去歇著吧。”
  曼芝埋在沙發裏,用手撐著額頭,隻“嗯”了一聲,卻不動彈。
  最近她似乎越來越不能很好的控製自己的脾氣,一遇到點麻煩就想發泄,過後又開始後悔,靜下心來想想,自己都覺得害怕,怎麽會變成這樣?
  邵雲和邵雷同時進來,有說有笑的,一見萌萌在哭,邵雷先就開了口。
  “咦,萌萌是不是又被哪個小朋友欺負了?來,告訴叔叔,我找你們老師去。”義憤填膺的口吻。
  萌萌把腦袋一撥,鑽進奶奶的懷裏藏著不吱聲。
  邵雲看了看冷臉坐在一邊的曼芝,有些奇怪,“到底怎麽了?”
  申玉芳這才道:“曼芝的車今天跟人撞了,還在修,明天不能帶萌萌出去玩,她正為這事不高興呢。”
  邵雲眼神閃爍了一下,邊把外套脫下來,露出裏麵灰質的襯衣,邊輕描淡寫的問曼芝,“你沒事吧?”
  曼芝這時已經恢複了常態,淡淡道:“沒事。”又揚著頭對萌萌說:“萌萌,明天我帶你去,我們坐的士去,好不好?”
  萌萌這才拔出小腦袋,眼睛紅通通的盯住曼芝,“真的?”
  曼芝還沒說話,邵雲突然道:“明天我來開車,大家一起去。”
  申玉芳著實意外,臉上立刻堆了一臉的笑,“那最好不過,小雷,不如把上官也叫上,人多熱鬧些。”
  邵雷聽了,也是眉開眼笑,“喲,家庭聚會啊,我一會兒就打電話去約。”
  兄弟倆坐下來吃飯,曼芝又坐了一會兒,就上樓了。
  邵雷看了看曼芝剩下的大半碗米飯,困惑的問母親,“大嫂怎麽啦?”
  申玉芳愣了一愣,隻說:“車子出了點事,心裏自然不痛快了。”
  邵雲仔細聽著,沒有作聲,低頭扒拉著米飯。
  晚飯後,邵雲和邵雷帶著破涕為笑的萌萌去超市購物,邵雷隨口問:“要不要叫上大嫂?”
  邵雲思忖片刻,說:“不用了,讓她歇著吧。”
  邵雷擠眉弄眼的想說兩句笑話,但邵雲依舊一臉嚴肅,他也就作罷,這個哥哥,是個說翻臉就翻臉的主兒,還是謹慎點兒好。
  揀了一推車的吃的東西,萌萌坐在購物車的架子橫檔上,神氣活現猶如一暴發戶。
  因為是周末,結帳的隊伍都排得長長的,隻能等。
  邵雷躲到邊上給上官琳打電話去了。
  萌萌突然勾住邵雲的脖子,俯在他耳邊說:“爸爸,我告訴你一件事。”
  邵雲寵溺的摟住她的小身體,眼裏漫溢著慈愛,以為她要撒嬌,勾著嘴角道:“什麽有趣的事,說來聽聽。”
  “媽媽昨天夜裏哭了。”
  笑容在臉上頃刻間凝滯住。
  “我晚上醒過來的時候,發現媽媽哭得好傷心,我起初沒敢動,後來有點害怕了,才叫她,然後她就抹幹了眼淚不哭了。”
  邵雲整個人都僵在那裏。
  一直以來,曼芝都是剛性的,似乎沒有什麽事可以把她打倒,這些年裏,她始終堅強的獨撐著自己那半邊天,即使跌倒了,也會微笑著爬起來,依舊倔強的往前走,她似乎永遠都知道自己要去哪裏。邵雲幾乎沒怎麽見到她哭過,他一直以為她是鋼鐵一塊,硬得讓他發冷,生恨。
  可是,原來她也會哭,也會軟弱,隻是,即使傷心,她也寧願背著自己!她防他竟然如此嚴密!
  他忽然感到惶恐,自己的反應不是得意,而是心疼!你不是希望她柔弱嗎?你不是看見她桀驁不遜的樣子就惱怒嗎?你不是希望見到她哭嗎?
  胸口有把小刀,鈍鈍的刺向心髒,想鑿開一個洞,痛得象淩遲。
  “爸爸,大人也會被欺負啊?”萌萌仰起臉天真的問。
  邵雲不知如何回答她的問題,他不懂得曼芝,她的喜怒哀樂,他全不懂得。曾經,他有過機會可以走進她內心,可是他親手毀了,他和她已經走得太遠!
  心裏卷過的痛浮到臉上,麵龐輕微的抽搐起來。
  邵雷驀地拍了拍他的肩,“哥,你想什麽呢,這麽出神?”
  邵雲麵孔僵硬的回過神來,掩飾著問:“電話打完了?”
  “嗯。”邵雷悶悶的回答,“上官說她明天加班,不來了。”
  邵雲機械的“哦”了一聲,根本什麽也沒聽進去。
  回到家,曼芝已經睡下了,申玉芳把萌萌接到自己房裏,“讓你媽媽好好歇歇吧。”
  邵雲在自己房間洗完了澡,打開電視,孤零零的盯著屏幕,不知所雲。心裏的躁動不安越來越強烈,他終於翻身下床,推門出去。
  曼芝的房門關得緊緊的,他在門口徘徊了片刻,驚覺自己居然在緊張。
  手已經摸到了門把,隻需輕輕一旋,就能見到她。可是他忽然猶豫了,他不知道進去之後該說什麽,她又會是什麽反應。
  就這樣自我交戰了一番。但是,想見她的願望勝過了一切,他一發狠,先進去再說,手一用勁,按下扳手。
  門沒被推開,曼芝在裏麵反鎖住了。
  邵雲茫然的呆在原地,雙目空洞的對著粉白的房門,如果他執意要進去,這薄薄的木片壓根抵擋不了他。可是,他看清了曼芝對他的態度。
  當他終於願意主動去接近她時,她卻疏遠的逃開了。
  熟悉的冰冷再度溢滿心間,他雕像一般定在她的門前,良久,良久……終於,轉身,離去,不帶一絲表情。

  二十二
  第二天的郊遊如約成行。一家五口擠在邵雲的車裏,連後車廂都塞的滿滿當當的。
  邵雷陪萌萌玩著她從幼兒園裏學來的各種兒歌,歡笑聲聲不絕於耳。申玉芳坐在副駕的位子上,樂嗬嗬的回頭觀摩,不時撫掌大笑。唯有曼芝,雖然身處其中,偶爾也流露出笑意,目光卻時常飄向窗外,心不在焉,神思恍惚。
  邵雲在後視鏡裏耽耽的注視著曼芝的神情,眉心漸鎖,嘴唇不覺越抿越緊。
  他們來到傍湖的一戶農家燒烤,帶來的用具和食物一應俱全,隻要了主人家點燃的爐子。邵雷在學校時經常參加類似的活動,操作起來輕車熟路,連申玉芳都不得不退居二線。
  “哎呀媽,蜂蜜不是這麽塗的,我來我來。”邵雷慌不迭的搶到母親麵前,奪過蜂蜜刷子,自顧自往雞翅上抹起來。
  一向忙慣家務的申玉芳被曬在一邊,望著比自己足足高一個頭的小兒子如此麻利的做事,隻覺又是欣慰又是悵然。
  曼芝見她這樣一副遺憾的表情,於是笑道:“媽,您就安心在旁邊歇著,難得不用操心這些吃吃喝喝的事。”
  那邊邵雲帶了萌萌去看池塘邊的肥鴨,萌萌站在木橋上對著水裏使勁的學鴨叫,“嘎嘎,嘎嘎!”憨態可掬。
  天氣格外晴朗,初冬的天大抵如此,明朗澄靜,早晨還含著些微薄的冷,經太陽一曬就整個兒暖了起來,照得人心裏都有些癢癢的。
  申玉芳滿足的歎息,她操勞一生,期望的也不過就是這樣一個團圓的場麵,但願自己的有生之年不會再出什麽意外了。
  邵雷一聲大喊,全家都聚攏來開吃,紛紛稱讚邵雷的手藝,他越發的得意起來,手下更勤快了,曼芝打趣道:“可惜今天上官不在,不然,你也可以好好表現一把了。”
  邵雷嗬嗬一笑,“以後有的是機會。”說著,將手裏的一串骨肉相連遞給曼芝。
  曼芝擺了擺手說:“我夠了,你們吃吧。”
  申玉芳嗔道:“你都沒怎麽吃,胃口怎麽這樣小?”
  曼芝道:“我腸胃不好,不能多吃。對了,萌萌,你也悠著點兒,小心消化不良。”
  萌萌正津津有味的啃著雞翅,脆脆的說:“叔叔烤的雞翅,比肯德基的還好吃。”
  惹得幾個大人都笑,邵雷伸手在她鼻梁上輕輕刮了一記,“就你最會拍馬屁。”
  曼芝起身,說去湖邊走走,又一再囑咐萌萌別貪嘴。
  申玉芳道:“放心,有我看著她呢。”
  見曼芝走遠,申玉芳趕緊對邵雲丟了個眼色,“你跟過去瞧瞧啊,曼芝這一陣好像有什麽心事,她又要強,老憋著不說。”
  邵雷也立刻推哥哥,“快去,快去。”
  邵雲隻得也站起來,慢慢的踱了過去。
  曼芝在湖邊找了個清淨的所在,周邊沒什麽閑人,隻有湖水偶爾湧動過來拍打岩石時發出的衝刷的聲音,清冽悅耳。
  她蹲下身子,伸手去劃拉波光磷磷的湖麵,湖水清涼,她甩了甩手,就著水中崛起的一塊石頭坐下,眺望水天一色的盡頭,依稀能見到幾艘扯帆的漁船飄在湖上,忽遠忽近,恍如畫中。
  她就這樣看著看著,仿佛心思飄到了很遠,其實腦子裏什麽也沒在想。
  她習慣了思考,無論身處何境,都努力的尋找出路。忽然發現,其實不想也是一種解脫。
  邵雲在她身邊輕輕坐下,她竟然沒有察覺,直到他清了清嗓子,曼芝才夢醒一般回頭,見是他一人,也沒多話,依舊撥正了臉,注視著前方。
  邵雲學她剛才的樣子,也伸手去撩撥溫潤一團的湖水,湖麵上的水波紋蕩漾開去,一道又一道。
  他緩緩的說:“年底,會由我來主持股東大會。”
  曼芝無動於衷的聽著,臉上不起一絲漣漪。
  “二叔年紀大了,做起事情來縮手縮腳,難當大任……而且,公司裏不服他的人越來越多,是時候做個了斷了。”
  曼芝這才轉過頭來望著邵雲,他的目光投向遙遠的湖心,看不見他眼中的神色。
  曼芝隱約聽說了邵雲最近一陣的動作,攏人心,換班底,他似乎發了狠,要把大權徹底奪回,有這樣的結果也是在意料之中。然而曼芝已經不是局中人了,隻要家裏安定,別的她都可以不關心。
  “你會怎麽對二叔?”她不得不問,邵俊邦對她一直不薄,可惜,到頭來,她竟然什麽也做不了。
  邵雲收回遠眺的目光,轉到曼芝的臉上。
  “由董事會討論後決定他的去向。”他公事公辦的臉和口氣。
  曼芝沒感到意外,但還是有些絕望,“還有……回旋的餘地麽?”
  “你覺得可能麽?”邵雲反問,“遊戲的規則已經設立,一旦開始就不能停止,反悔的那個人會被摔得粉身碎骨,這個道理你應該明白。”
  他冰冷的聲音傳來,令曼芝想到他父親邵俊康當年的模樣,他們父子倆骨子裏其實真的很像,如出一轍,更何況邵雲曾經是跌倒的那一個,他比誰都痛徹心扉,也比誰都能狠得下心來。曼芝不覺周身打了個哆嗦低下頭去。
  曼芝無助的神情還是觸動了邵雲,他以為她在擔心邵俊邦,於是放柔了口氣說:“你不用替二叔擔心,他在邵氏這麽長時間,不會沒有積累。隻是,即便最後我請他留下,你想他會願意麽?”
  曼芝無語,停頓良久,她才黯然道:“你沒必要跟我說這些,你就不怕……我去告訴二叔?”
  邵雲望著她,篤定的說:“你不會。”
  曼芝不覺苦笑,“何以見得?”
  邵雲定定的望著她,“你明知說了也沒用。”他忽然扭過了臉,不再看她。
  “上一次他想出其不意的踢掉我,可惜心意不決,還是放了我一碼,給了我行動的決心和借口。這就是他優柔寡斷的結果。如今時局已變,主動權已經不再他手上,你去告訴他,也是讓他徒增煩惱,頻添難堪。況且,他並非不明白自己的處境,也許已經有了自己的打算。”定一定,他又道:“曼芝,那次他讓我走,是你去說情的罷,我真得好好謝謝你。”他的嘴角泛起一絲若有似無的笑,仿佛在嘲諷她,卻少了往日的淩厲。
  曼芝閉了閉眼睛,她不能確切的說自己做錯了什麽,可是她著實不喜歡這種感覺,她的本意無非是為了保全,不想任何一方受到損傷,可無形中還是傾斜了天平。她從心裏冷到全身,下意識的縮了縮身體。
  邵雲一直在注意她的神色,忍不住低聲問:“你覺得冷嗎?”
  曼芝沒有作聲,但邵雲還是立刻將外套脫下,給她披上,順勢摟住了她的雙肩,自己則穿著一件銀灰色的休閑毛衣。陽光從頭頂肆無忌憚的傾瀉下來,沐浴在兩人的身上,邵雲俊挺的側臉輪廓分明,他微微用力的擁著她,隔著外套,她也能感到他的體溫,可是,她徒勞的望著他,還是覺得冷。
  邵雲側低了頭,目不轉睛的看曼芝。他從來沒有在這樣美好的環境裏靜靜的打量她,她臉上的每一個細節都讓他有說不出的悸動。
  曼芝感到他帶著欲望沉沉的俯身過來,赫然抬頭,但見他深邃的眼眸已逼到自己臉上,那裏麵是令她噤若寒蟬的神色,象壓製不住的火苗要隨時躥出來,吞噬她。
  曼芝本能的皺了一下眉,頭輕輕一偏,邵雲的唇險險的擦過她的麵龐,最終落了空。
  “回去吧,萌萌在等我們呢。”她倦懶的說,假意回身看來處,不露聲色的掙脫了他的掌控,站起身來。
  邵雲愣愣的僵持在原地,臉上的表情好像凝固住了,猶如一尊臘像,眼睜睜的望著曼芝離自己越來越遠。
  憤懣象瘋長的草一樣在他心裏蔓延,他死死的忍住怒火,雙掌漸漸緊攢成拳。
  曼芝腳下踩著幾近枯黃的草地,隻覺得全身忽冷忽熱。
  她在恍惚中想到了常少輝,想到他深情的凝眸,清澈而溫暖。
  她想起第一次與他握手時,他溫暖的掌心傳給她的溫度;她受傷的時候,他堅實的臂膀扶她走路時,她感到的那份從未有過的安心;他輕輕問她是否快樂時帶給她內心巨大的震顫……
  有些人即使在你身邊一輩子,也不會走入你的心間,可是也有人,隻一眼,似乎就能輕易的進駐心靈。
  一瞬間,她突然發現自己煩惱的根源――竟然是在渴望那雙無比安寧的眼睛。
  可是,那是她終其一生,都無法企及的。
  曼芝覺得自己真的著了魔。

  二十三
  忙過聖誕和元旦後,一連幾天都是陰雨綿綿,氣溫驟降,白天的客人越發稀少了。
  曼芝放了兩個小夥計一天的假,單留李茜幫忙整理儲物間裏的存貨。
  有些積壓許久的商品隻能降價處理了,她一邊清理,一邊用標價機往上重新貼價格,然後讓李茜拿出去,擺放在新辟出來的特價區。
  李茜仔細端詳手裏握著的一對鏤花玻璃瓶,不舍的說:“我覺得這個很不錯呃,怎麽沒人買呢?”
  曼芝聽見了,隻是笑一笑,不是所有人的眼光都整齊劃一的。
  “咦,常先生!又來買花呀?”李茜冷不丁的一聲叫喚令曼芝心頭一跳,她沒有迎出去,仍舊低著頭做手裏的事。
  “我來找蘇小姐,她在嗎?”常少輝低柔的嗓音從外間傳來,曼芝的手微微發起顫來,她發現自己竟然失去麵對他的勇氣。
  “在啊,她在儲物間裏呢,你等等,我去叫她。”李茜說著,已經噔噔的跑了進來。
  曼芝早已站起來,不等李茜言語,就笑道:“是常先生來了吧。”一旦起身,所有怯懦的症狀就都消失了,她還是她,永遠把握得住自己的蘇曼芝。
  常少輝一直望著儲物間的門,曼芝的身影終於出現在視野裏,朝著自己淡定自如的微笑。
  “你好像總是在這樣不合時宜的時間裏出現。”她緩步過來,笑著說。
  “一直想著來謝謝你,今天剛好有空,就過來了。”他臉上也浮著笑,淺而輕,象溫煦的微風拂過心頭,曼芝下意識的握緊了手裏的標簽機。
  常少輝驀地壓低了聲音,柔聲請求,“方便的話,我們可以去‘之然’坐一坐嗎?” 和花店隔了兩個門麵的一個咖啡吧就叫“之然。”
  他知道自己的請求很突兀,但沒想到曼芝在遲疑了一下之後居然答應了。
  曼芝隱約猜出了常少輝的心思,如果真像她想的那樣,她就必須要跟他澄清,既然注定成不了結果,她沒有理由享受這種曖昧的氣息,盡管她真的對他有好感。
  潛意識裏,曼芝不願承認的一點,就是她渴望能跟他多呆一會兒,哪怕多一分鍾也是好的。
  曼芝換上大衣,回頭囑咐了李茜幾句,在她略帶愕然的目光中和常少輝走了出去。
  出了門,才發現外麵下起了密密的冬雨,不十分大,打在臉上,冰涼的濡濕。更多的雨沾在了呢質的衣服上,是極細的小碎珠,執著的叮著,然後隱沒在纖維裏。
  兩人沒有說話,隻是默默的朝前走,仿佛都有很重的心事。
  不過十來步的路就到了。常少輝搶先一步推開門,熱烘烘的暖氣包攏過來,曼芝的身子情不自禁的哆嗦了一下。
  “你很冷?”他的聲音裏是顯而易見的關切。
  “是啊,最不喜歡這樣下雨的冬天,陰噝噝的。”她開口說話時,連聲音都是顫的。
  侍應生把他們引至一張桌子前坐下,兩人各要了一杯熱飲。侍應生撤退時掃過他們的目光有些曖昧,他似乎認出了曼芝。
  周三的下午,咖啡吧裏幾乎沒有客人,幾個侍應生在吧台處懶散的聊天,低低的聲音合著淺笑傳來,很快又被低柔的音樂所掩蓋。
  曼芝雙手碰著杯子取暖,一顆心因為寒冷和緊張,暗地裏顫抖著,令她臉上的笑容有點凝不到一塊兒。
  常少輝沒有急於說話,他若有所思的啜著咖啡,仿佛在整理思緒,唯有嘴角的一抹笑反襯出他的從容和淡定。
  曼芝望了眼窗外人影稀疏的街道,故作輕鬆的說:“一下雨,連過年的氣氛都給衝淡了。”
  常少輝也揚眉去看,頗有些感慨,“我們第一次見麵還是夏天呢,轉眼已經要過春節了。”
  曼芝想了想,還真是,笑笑說:“你也算是我們的貴人了,一次幫了李茜,一次幫了我。”
  常少輝靜靜的望著她,“如果可以,我希望能幫你更多。”
  曼芝隻能依舊笑言,“常先生太客氣了。”
  “曼芝。”他忽然叫她,眼神凝重起來。
  曼芝的微笑變得有些遲滯,那克製得很好的情緒再一次泛濫上來,她微微的低下頭去,想掩藏掉緊張。
  “那天晚上,我……其實不是因為慶功才喝醉。”
  他低柔的嗓音娓娓的傾訴著,曼芝依舊低著頭,眉眼輕揚著顫栗。
  “是因為……我和女友分手了。”
  仿佛電影膠片卡殼,曼芝的表情立時僵住,心重重的往下一墜,所有的緊張在這一瞬鬆散開來。
  “我們認識不過三個月,在這之前我從沒想過會接受別人的介紹去結識一個女孩,可是我還是那樣做了。”
  常少輝的聲音越發低沉,曼芝聽著,隻覺的口中滿是咖啡的苦澀,摧枯拉朽的直泛到心裏。
  頓了一頓,他接著說:“那個女孩很好,聰明,漂亮,完美的無可挑剔。我很認真的跟她約會,送她禮物,我讓自己變成一個稱職的男友,可是最後,她還是拒絕了我。”
  適才淋到的雨絲全透過衣衫,直接滲入肌膚,曼芝倏然間冷靜下來,她極輕的自我嘲弄的笑了一下,感到一絲冰冷的釋然。
  她抬起頭來望向常少輝,疏離的應付,“總得有個原因罷……如果你在乎她,就該去問清楚。”
  常少輝注意到她的神色變幻,她的每一絲情緒他都能洞悉得清清楚楚。
  “是啊,是得有個原因。”他也望著曼芝,笑容裏漸漸堆砌出朦朧的柔情,“分手的時候,她告訴了我。”
  曼芝隻覺得渾身乏力,聽到自己遊離的聲音,“哦?是什麽。”
  “……她說我跟她在一起不專心,”他深深吸了口氣,又徐徐的吐出來,連帶那下半句話,“說我心裏……早就有了別人的影子。” 所有的深意都含在他的眼神裏,他直直的凝視著她。
  曼芝的臉上還滯留著茫然,仿佛他說出的每一個字都有極深的含意,值得她細細琢磨,可是一瞬間她忽然明白過來,猝然低下頭去。
  “曼芝。”他的手終於伸過來,緊緊的握住了她的,那樣妥帖,溫暖依舊,他一字一句的說:“我很慶幸――這輩子遇到了你。”
  她曾經以為自己的一生就這樣了,短短的幾十年,看著很長,可是揮一揮手,也就過去了。
  可是終於還是會有這一天,讓她明白那是怎樣的一種滋味,愛著且被愛著。
  所有的雨絲都象化開的熱氣一樣,漲滿了整個心間,可是還不夠,那飽滿的喜悅在身體裏
  橫衝直撞,無處盛放。
  原來她對他,不僅僅是好感,苦澀的滋味尚未散盡,隱隱的提醒著曼芝她是如此在乎眼前的這個人。
  然而,點點暖意在心頭折騰了一陣,終於又漸漸的涼下來,曼芝來不及回味,隻剩下無奈的悲愴。
  曼芝的沉默令常少輝有些不安。
  “對不起,我知道按照常理,我不該跟你說這些。可是,我忍不住,我不想不戰而敗,我想試試運氣,也許……你過得並不幸福。”
  幸福這個詞對曼芝來說太奢侈,她需要謹記的隻是“責任”二字,她感到了痛,鑽心的疼痛。
  即便如此,她也改變不了什麽,因為太清楚自己的目的地,她走了這麽多年,即使再辛苦,也要撐下去。她不是能夠不顧一切的人,從來都不是。
  曼芝重新抬起頭來,舉起杯子啜上一口,淡淡的說:“咖啡涼了。”
  常少輝忽然不確定起來,他以為自己是懂曼芝的,他希望給她幸福,可是她的反應令他難堪,那樣不喜不悲,渾然於物外。
  “曼芝。”他叫她,握住她的手越發用勁。他死命盯住她的臉,想從那裏找出一點蛛絲馬跡的希望。
  “我……放不下他們。”她終於回答了他。
  她的臉上逐漸起了一絲絕然的淒愴,她的神情讓他從心裏疼出來,思思縷縷的蔓延了周身。
  他一直懂得她的,因為他們根本就是同一類人,顧忌太多,越不過雷池。
  有生以來,他第一次感到了絕望。
  常少輝的手緩緩的鬆開了曼芝,在桌上慢慢的向後縮回,象一道無聲的歎息。
  他等了那麽久,終於明白,原來是她。
  可是,他等了那麽久,卻原來都是白等,他在完全不知道的時間裏,早已錯過了她。

  二十四
  李茜吃驚的望著渾身濡濕的曼芝踏進店堂,向她身後偷偷一掃,沒見到常少輝。
  曼芝手一鬆,大衣軟塌塌的摜進了椅子裏,緊接著,她麵無表情的坐了進去。
  李茜啜嚅的問:“剩下的貨還理嗎?”
  有好一會兒,曼芝似乎都沒聽見她的聲音,李茜忐忑的又問了一遍,她才如夢初醒般的望過來。
  “哦,明天再說……下雨了,你也早些回去吧。”
  李茜站著不動,遲疑的問:“你怎麽了?沒出什麽事吧?”
  曼芝擠出一個笑容,安慰似的說:“沒事,你走吧。”
  縱有萬千疑問,李茜也不敢問,問也沒用,曼芝的脾氣她知道。
  店堂裏終於隻剩了曼芝一人。冷清極了,她能聽到空調室外機微震的馬達聲,頭頂那架小熊掛鍾走針的滴答聲,兩種單調的機械聲交織在一起,無情的將時間一點一點的往前推。
  也不知道坐了多久,曼芝忽然焦躁起來,內心所有的積鬱都凝聚起來化為熱量直衝頭頂,腦子裏承受不住這樣大的壓力,隱隱的漲痛。她呼的站起身,幾步走到水池邊,狠狠的擰開籠頭,水嘩嘩的流了出來。
  她伸出雙手去接,水瞬間充盈了她的手掌,又很快從邊緣,從指縫間漏下去,漏下去。
  她猛的捧起水,朝自己的臉上使勁甩去,一次又一次,胸前的衣襟也被染濕,可她全然不顧,努力的要洗掉自己的悲哀和怯懦。
  她聽到細碎的哭泣從掌心裏泛濫開來,於是,她更拚命的洗,要連那聲音也扼殺掉。
  她強撐了這麽多年,繃得渾身的骨頭咯咯作響,也要咬牙挺下去,這毅然絕然的品性已經成為她這個人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深入骨髓,最初堅持的緣由已然淡卻,隻剩下一份令自己驚詫莫名的執著。
  她從未象今天這樣軟弱過。她才二十八歲,還有那樣漫長的路要走,那不知名的未來,早已注定了的結局,可是她還是要走下去,走到她一手編製的黑暗裏去。
  鏡子裏出現了一張濕淋淋的臉,慘白得象紙,曼芝有點害怕的後退了一步。她想起了曼綺,躺在病床上,那張臉和鏡中的這張臉何其相象。
  她閉起了眼睛,無聲的喊“姐姐”。
  曼綺的聲音從她自己的心裏飄出來,依舊清甜婉轉。
  “曼芝,你現在很難過,是嗎?和我從前一樣難過嗎?”
  曼芝哀哀的解釋,“對不起,姐姐,從前我不懂……”
  曼綺悠悠的歎息道:“既然你現在懂了,就照對的去做罷。”
  曼芝驀地睜開眼睛,瞪著鏡中狼狽的自己,就如望著曼綺,痛苦的質問:“那萌萌怎麽辦……他怎麽辦?”
  “曼綺”盯著她的眼睛,和她一樣茫然,給不出答案。許久,她才說:“曼芝,你其實心裏舍不得他,對麽?”
  曼芝拚命的搖頭。
  “曼芝,你比我更糟……你愛上了兩個。”
  驀然間天昏地暗,雨嘩嘩的大了起來。
  曼芝在頭上紮了一條碎花小方巾,權當作帽子,彎著腰,清理整個店堂。她把地麵掃的纖塵不染,又將所有飾品擦拭了一遍,直到精疲力竭的倒在椅子裏。
  小熊掛鍾當當的敲了六下,曼芝咬牙起身,將地上的垃圾用廢袋子裝好,她該回去了。
  不管心頭起過多少波瀾壯闊的掙紮,可是到了點,她還是知道要去哪裏。
  打開門,她把垃圾袋擱在門外一隅,等明天去扔吧,她已經無力多走。
  直起腰,她愣在了原地。
  常少輝撐著傘站在十米開外的花圃邊上,直視著她,雨水從傘沿邊緣滾落下來,打濕了他的左肩,可他渾然不覺。
  他與她對視了一會兒,忽然下定決心走了過來。
  曼芝隻覺得口幹舌燥,想要說些什麽,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隻能眼睜睜的看著他走過來,她倉惶的退進門內,似要躲避,可是他已經快步闖了進來,在她去關門的那一刻將她牢牢的逮住。
  曼芝麵無人色的望住常少輝。他看起來如此陌生,再也沒有她熟悉的淡定從容,所有的痛苦和焦灼都寫在了他臉上。
  他毫不猶豫的把曼芝拖向自己懷中。
  “曼芝。”他低喃了一聲,滾燙的唇倏然間覆上了她冰冷的嘴角。
  曼芝隻覺得天旋地轉,手腳俱軟。她掙紮了兩下,想找回自己,可是常少輝死死的摟著她,不容她抗拒。
  終於,她安分下來,屈服在他帶給她的昏天黑地的暈眩中。她的腦子裏有隆隆的巨響滾過,冷和熱交替著侵襲周身,令她不斷的顫抖,她想自己一定是病了。
  可是,他的懷抱那樣溫暖,他身上的味道也如希冀的那樣,淡淡的檀木香味夾雜著一絲煙草的氣息,他那裏的一切於她都是對的,妥帖的,這樣想著,隻覺得更加悲哀。
  常少輝終於鬆開了她,他用雙手捧起她的臉,冰涼的麵龐上爬滿了淚痕,他從未見過如此淒惶的曼芝,她在他的掌心,不過是個需要人疼的柔弱女子。
  “曼芝,你過得很辛苦,是嗎?”他疼惜的問。
  曼芝不答,將頭埋進他的懷裏。
  她愛上了他,也許在第一眼,也許在那之後,回憶起來,每一次見麵都是美好的,充滿了溫馨,那是曼芝的生活裏最缺乏的氣息。這一刻如此值得珍惜,她要好好記得,即使以後失去了,她也會記得此情此景,記得他的味道。
  常少輝緊緊的擁住她,不再往下問,不管答案是什麽,都已成為過去,他想抓住的是曼芝的未來。
  “跟我走,好麽?”他苦苦相勸,試圖用自己的熱度去溫暖她。
  她努力的朝他微笑,好似找回了自己,“我太麻煩,有一天,你總會找到更好的。”
  “如果,一輩子也找不到呢?”
  “一輩子這樣長,怎麽會等不到?總會有的。”她強撐著笑,望住他,然後輕輕脫離了他的懷抱。
  常少輝憂傷的凝視著她,不知要怎樣才能感動她。
  剛才,他在雨裏駐足良久,看到她的彷徨,看到她痛苦的模樣,可是,他不是二十多歲的毛頭小夥子,可以不問緣由,憑著一股蠻勁帶走所愛的那個人。
  她的牽掛全寫在臉上,讓他明白自己不可能完全占據她的內心,他遇到她,終究太晚。
  再開口時,他已經恢複了平靜。
  “我打算接受公司的調任,過了年就去美國。”他看了曼芝一眼,繼續說:“可能要在那裏工作兩年。”
  既然無法相守,就遠遠的走開,避開不必要的困擾,這是常少輝做人的原則。
  曼芝意外之餘也僅是點了點頭,喃喃的說:“這樣也好。”
  常少輝掏出筆,在一張紙上寫下自己的聯絡電話,然後遞過去給曼芝。
  “我會永遠保留這個號碼,如果有一天……你放得下這裏,如果……你還想到我,記得打給我。”他朝她微笑,帶著些苦澀。
  曼芝接了過來,緊緊的捏在手裏,溫柔的說好。
  兩人久久的不再說話,常少輝定定的望著她,終於一咬牙,扭頭走了出去。
  他在門口打起傘,又回身,對曼芝微一頷首,跨步遠去。
  曼芝的笑容保持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於自己的視野,然後她轉身回屋,低頭看了眼他留給自己的條子,上麵有他遒勁的字體。她怔怔的審視了一會兒,最後將它攢成一個紙團,丟進了廢紙簍。
  她愛他,所以她永遠也不會給他打電話。
  他隻是需要一點時間學會忘記,然後,重新開始。

  二十五
  餐廳的地上一片狼藉,申玉芳獨自一人蹲著吃力的收拾,在寂靜的空氣裏發出叮當一兩聲響,清脆而凜冽。
  曼芝進來,有些吃驚,蹙眉走到跟前,俯下身去幫她。
  “媽,這是怎麽了?”
  申玉芳舉頭望了望她,幽幽的歎一口氣,眼裏交替著疲乏和木然。
  “還能是誰?難得早回來一趟,好好的吃著飯,就突然發起脾氣來。唉!從前是他爸,現在是他,這個家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消停下來。”
  曼芝低頭不語,隻是小心的把碗勺的殘骸拾起來,丟進手邊的簸箕。
  也許是公事,也許是其他,她已經懶得猜,比起申玉芳來,她疲累得更早。
  “萌萌呢?”
  “早跟小雷躲到房間看電視去了。你也餓了吧?我給你弄晚飯來吃,廚房裏有雞湯,還燉著呢。”
  “不用。”曼芝攔住她,“我不餓。”她起身,又輕聲問一句,“他在哪兒?”暗暗的希望他出去了。
  申玉芳朝樓上努了努嘴。
  曼芝遲疑了一會兒,還是邁步上去。
  申玉芳在她身後不放心的囑咐,“曼芝,有話好好說,別跟他吵,犯不著。”
  曼芝朝她笑了笑。
  她不會和他吵,更沒有多餘的話跟他說,今天她特別疲倦,什麽也不想管,隻想找個地方一個人躲一會兒,心頭的酸楚始終無法宣泄。
  邵雲的房間門大敞著,卻是漆黑一片。曼芝往那黑洞洞的虛空裏投注了一眼,沒有上前,徑直推開了自己的房門。
  一股嗆人的煙味立刻席卷而來。她心中一凜,伸手開了燈。
  果然,邵雲深埋在窗邊的沙發裏。他仰頭望向天花板,仿佛那裏正上演一幕跌宕起伏的默劇。一旁的幾案上,不鏽鋼的煙缸裏堆滿了煙蒂,有幾顆站立不穩,跌落在玻璃的茶幾麵上。
  曼芝抿緊嘴唇,一言不發,將手裏的大衣掛好,然後走過去開窗。
  清冷的空氣貪婪的湧了進來,全力吞噬屋內僅有的溫度,連帶那刺鼻的煙味。
  她終於還是先開了口,他們的日子還要過下去。
  “股東會開得不順利麽?”她依稀記起來今天是個重要的日子。
  邵雲不睬她,隻是維持著仰躺的姿勢,臉上看不出喜怒。
  曼芝在幾案邊蹲下,將掉出來的煙蒂逐個揀回煙缸,然後端起來,轉身,準備出去。
  邵雲忽然在她身後陰陰的發問:“為什麽還要回來?”
  曼芝愣住,停下腳步,但沒有馬上回身。
  “那麽難舍難分,為什麽不直接跟他走?”他又逼進一句。
  曼芝閉上了眼睛,終於了然,今天的一切,都是為了什麽。
  她徐徐的轉身,捕捉到邵雲臉上譏諷的笑容。他緊盯著曼芝,繼續說道:“你不會告訴我,你回來是因為舍不得這個家吧?”
  “我很累,不想跟你吵,你出去吧。”曼芝強壓心頭厭煩,再一次退避三舍的選擇了隱忍。
  邵雲終於起身,但他沒有出去,而是走到曼芝跟前,白牆上,他巨大的身影一點一點的遮住了曼芝,仿佛把她吃進了自己的身體。
  “這個家裏的一切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邵雲一字一頓的說,近乎咬牙切齒,然後目不錯珠的盯著她,唯一的念頭就是想把曼芝激怒,他再也無法忍受她在自己麵前總是理智到冷酷的態度,他要看到她的底線。
  曼芝的眼睛倏地放亮,仔細的審視邵雲,好像他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人,但是,那道迎視挑戰的光很快又黯淡下來,她冷淡的說:“我們能不能別一見麵就吵?”
  邵雲根本不顧她的退讓,陰騭的雙眸死死鎖住曼芝的眼睛,步步緊逼。
  “蘇曼芝,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心裏怎麽想的,你整天搞出一副慘兮兮的樣子來,無非是想讓全世界的人看了,都來同情你,譴責我――你覺得這樣有意思嗎?”
  話說到這份上,曼芝有些忍無可忍,她點了點頭,道:“我也覺得很沒意思。”說畢,她鎮定的抓過架子上的外套,就向門口而去。
  邵雲見她根本不接招,而是決絕的往外走,一陣發懵,敏捷的撲了過去,逮到曼芝的一隻胳膊,狠命朝裏一拉,曼芝被他拽得直犯趔趄,好容易扶住牆站穩。
  邵雲倏然間急紅了眼,他大跨步的過來,狠狠的將曼芝抵在牆上,力道之大,恨不能將她嵌進牆壁裏麵,怒不可遏的吼,“你真的敢走!就為了那個小子!”
  曼芝看著他,眼裏滿是嘲弄, “你究竟想怎麽樣?”
  邵雲瞪視著她,腦子裏一片茫然,是啊,他到底想怎麽樣,他不知道,可是他無法忍受曼芝的神情,永遠高高在上的俯視他,他在她的麵前,似乎總是無處遁逃。
  怒火和怨憤交疊叢生,從心裏蔓延到眼中,一霎那,他震驚的發現了自己的軟弱,原來,他一直在害怕她離開!
  這個念頭一經在心頭生成,他就感到惶恐,無論如何,他是不肯承認的,愛上曼芝,那是最令他感到可怖和羞恥的一件事,唯有用憤怒來掩蓋怯懦。
  “你大概早已把我們的協議拋到腦後了罷,我早就說過,女人的話當不得真的。”
  曼芝冷冷的回擊,“用不著你提醒,如果我忘了,今天就不會再回來。”
  她的話深深的刺傷了邵雲,她回來不過是為了履行自己的諾言,而不是其他!那麽,如果沒有那個諾言的支撐,她一定跟著那個人走了!
  濃濃的妒意在周身沸騰,他一直以為自己可以不在乎,可以完全忽略她,卻原來根本做不到。她輕輕的一句話就激起了他全部的情緒,這一刻,他隻有一個念頭,粉碎掉她臉上篤定而傲然的表情。
  他帶著詭異的微笑慢慢的俯向曼芝耳邊,極輕柔的說:“你恨透了我,是嗎?自從那個孩子沒了以後,你就一直在恨我,對不對?”
  曼芝的臉在瞬間變得毫無血色,那是她不能碰的死穴。她近乎絕望的盯住他,如水的雙眸漸漸凍結成冰。心一點一點的往下墜。
  她的脊梁依舊挺得筆直,可是整個人都在瑟瑟發抖。她一直知道他是個狠得了心的人,可是,她沒想到他能心狠至此,能說出這樣讓自己痛徹心扉的話來,那畢竟也是他的孩子!
  “我早就說過,我這輩子算完了,但是你也別想好過――這就是我想要的結果。”他說話時溫熱的氣息拂過曼芝的發鬢,耳垂,然後漸漸的涼去。
  不能哭,不能在他麵前哭!曼芝在心裏一遍遍的告誡自己,可是悲愴在心裏橫衝直撞,不顧一切的要破體而出,她死死的咬住下唇,把眼眶裏濕熱的氣體逼回去,咬破的唇間有殷紅的血滲出,觸目驚心的映入邵雲的眼簾,他的眉心不由自主的抽搐起來。
  “你要的結果,我可以給。”她盯著他,極慢極慢的說,淒涼的目光從他的眼裏一直要望進他的心裏,令他無法對視,猝然別過頭去。
  “從前我不懂愛一個人是什麽樣的,現在,我終於懂了……所以,我回來了,哪怕是地獄,我也陪你一起下――我欠你們的,全部還給你。”
  淚水終於從曼芝的眼眶裏漫出,撲嗦嗦滾落麵頰,邵雲看在眼裏,很想放聲大笑,可是心頭卻被酸痛堵得滿滿的,幾欲窒息。
  她在同情自己,廉價的,被他所不齒和唾棄的同情!
  他勃然大怒,把她從自己的身邊死命撥開,“你滾!”
  他的手勁永遠都是這麽大,曼芝再一次象凋零的樹葉一樣被掃向一旁。
  “媽媽!”萌萌的驚呼,申玉芳的怒喝,還有邵雷的勸阻,陡然間混成一片,在曼芝耳邊嗡嗡作響。
  曼芝跌坐在地毯上,有些微的暈眩,但並無大礙,可是萌萌已然義憤填膺的衝向了邵雲。
  “不許你欺負媽媽!”小小的身影對抗著邵雲高大的身軀,狀懷激烈。
  邵雲滿是血絲的眼瞪著攔在自己麵前的小身體,連他親生的骨肉都在幫她!
  赫然間,他幾近狂亂的對著萌萌怒吼:“她不是你媽媽!你媽媽早就死了!”
  曼芝的腦子裏轟的一聲響,眼裏幹涸如旱,欲哭無淚。邵雲一定是瘋了,他是存心要毀掉這個家!
  萌萌被父親的暴喝驚得當場懵住,申玉芳一把摟過她,渾身哆嗦著挪到邵雲跟前,顫巍巍的揚起手掌,狠狠的摑在他臉上。
  曼芝掙紮著爬起來,她必須離開這裏,找一個清淨的地方,讓自己有機會喘息,別的她暫時都顧不上了。
  “曼芝!”
  申玉芳在她身後急切的喊著,就要追過去,可是萌萌哇哇的哭起來,緊緊抱著奶奶的腳,她此時唯一的安慰不放。
  她是如此驚恐,爸爸和媽媽全然沒有了往日和藹可親的模樣,冷漠而不可接近。更可怕的是爸爸,他說出那樣恐怖的話,神色象鬼一樣凶惡。
  亂作一團的當兒,邵雷果斷的拋下一句,“媽,你看著萌萌,我去追大嫂。”閃身飛快的跑了出去。

  二十六
  雨後濕冷氤氳的潮意彌漫在空氣裏,猶如走進老天哭泣後濕潤的眼眶。腳下的草坪也因吸飽了雨水,即使隔著棉靴踩下去,仍能感到躍然的泥濘。
  從小到大,曼芝都痛恨流淚,那水樣的炙熱除了讓自己感到無望,於事無補,跌得再痛,爬起來就是了。可她從不知道,原來自己會有這麽多眼淚,能在瞬間的時間裏傾巢而出,沒有止盡的流淌。
  身後傳來邵雷的叫喚,一聲比一聲急促,她沒有止步,反而加快了腳步。
  邵雷到底還是追上了她,氣喘籲籲的攔在她麵前。曼芝一臉的淚水讓他震驚和尷尬,在他眼裏,曼芝總是儀態萬方,賢淑典雅的,天大的事,她都能象男人一樣從容應對,有一度他甚至想,也許就是因為大嫂太要強,才會讓哥哥對她避而遠之,說到底,男人都以能成為女人的倚靠為傲。他沒想到曼芝也會有這樣痛哭流涕的時刻。
  “大嫂,你,你要去哪裏?”
  “我回家――回自己的家。”曼芝在邵雷佇立在她麵前的那一刻就很快的別過臉去,用手指胡亂的抹去臉上的淚痕。即使到了這種時候,她都不願意在別人麵前流淚。
  “可是,你現在這樣回去,讓蘇伯伯看見,他一定會不安的。”
  曼芝怔住,邵雷說得沒錯。
  邵雷察言觀色的盯著她繼續說:“大哥他隻是一時糊塗,你別往心裏去。可能他現在已經在後悔了……我們,回去吧,好麽?”
  “不!”曼芝突然清醒起來,她對邵雷堅決的搖頭,“我不回去,我受夠了。”她隻是輕輕的吐出那幾個字,邵雷卻感到心裏壓沉沉的,曼芝不是易怒的人,可越是這樣的人,決絕起來就越不留餘地。
  “我去店裏。”曼芝抬頭望著邵雷,平靜的說,天下之大,總有她的容身之地。
  邵雷眼睜睜的看著曼芝繞過自己,繼續向門口走去,她甚至沒有去取車,深更半夜,一個人走在路上,她究竟想幹什麽。
  更嚴重的是,邵雷忽然意識到如果放任曼芝一走了之,也許她真的不會再回頭,可是哥哥――他想起今天邵雲在見到那幕情景時風雲突變的神色,好似一道閃電辟過,劃亮了邵雷心中長久的迷惘,哥哥是愛曼芝的!
  “大嫂,你等等!”邵雷情急之下,飛奔過去,一把拽住曼芝的手臂。
  曼芝驚詫的回身望著邵雷,他慌忙鬆開,急道:“我送你,你一個人去不安全。”
  曼芝定定的看向他澄澈的雙眸,眼裏逐漸生出感激,她對他點了點頭。
  邵雷大喜,再三叮囑曼芝不要走開,他三步並兩步的衝到車庫,把自己的車倒了出來,心慌意亂的開向大門。
  遠遠的,看到曼芝果然靜靜的立在大門內等著自己,才算真正放鬆下來,長長的噓了口氣。
  “上車吧,大嫂。”他打開車門,讓曼芝坐了進來。
  車裏有暖氣,曼芝的身體卻象篩子一樣的輕輕打擺,邵雷這才注意到她竟然沒穿外套就跑出來了,於是伸手將暖氣開到最大。
  “要不要我幫你回去拿幾件衣服?”邵雷問她。
  曼芝還是搖頭。
  以往她是最擅長計劃的,大事小事,再辛苦也要想好了才開始。可是今晚,她下定了決心要顛覆從前,要徹底任性一把。
  邵雷有些為難,但看曼芝那麽堅定,隻得發動了車子。
  開出去了一段,他才假作恍然道:“哦,我想起來了,我有個朋友移民去了新加坡,留下一套房子一直沒賣掉,讓我經常去幫他看看。裏麵設施很全,不如這樣,你今晚就去那裏將就一下吧。”
  曼芝聽著,有些沉吟。
  邵雷繼續遊說,“你店裏連個睡的地方都沒有,難道要枯坐一夜?再說那裏的治安也不是很好。”
  曼芝沉默了片刻,終於輕輕的說:“謝謝。”
  邵雷的心中再一次漾過勝利的喜悅,曼芝的態度讓他看到了希望。深吸了一口氣,他又說:“今天的股東大會開得很順利,大哥會全麵接管邵氏。”他一邊說,一邊偷偷打量曼芝的神色,後者的臉上無動於衷。
  “二叔負責集團的運作,除了職務有所改變外,其他待遇都不變。”
  曼芝兩眼直視前方,神情並無變化,隻當是聽電台夜間新聞。
  邵雷見她興趣了了,隻得住了口,專心開車。
  可是開了一段,他終究不甘心,鼓足了勇氣突然問:“大嫂,你……覺得那個人好嗎?”
  曼芝的臉上終於有了表情,微微一愣,繼而明白他所指的那個人是誰,直想發笑,原來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
  邵雷見她臉上出現嘲弄的笑意,連忙解釋,“我沒有別的意思,純粹是偶然……我當時,也在大哥的車裏。”
  曼芝驀地轉頭去看窗外,邵雷瞧不到她臉上的神色,隻得自顧自的說下去,“以前,我一直以為哥哥怨你恨你,可是今天我才明白,他是真的很愛你,他……”
  “別說了,邵雷!”曼芝扭頭打斷了他,既不驚詫也不悲傷,有的隻是無限的疲乏。
  她用央求的口氣低聲對他道:“別說了,我什麽也不想聽。”
  邵雷的臉上訕訕的,心裏湧起一股悲涼,為邵雲,也為曼芝,難道他們真的已經走到了頭?
  兩人沉默的到達了目的地,燈火稀疏的一片小區。曼芝模糊的憶起這片小區的名字,好像是個新樓盤,她懶得細想,跟著邵雷下了車。
  寒風嗖嗖的包圍過來,曼芝下意識的縮了縮脖子,邵雷見狀,略一遲疑就把自己的外套脫下來,遞給曼芝,“給,大嫂。”
  曼芝竭力推托,“不用不用。”
  邵雷不由分說走上去將衣服披在了曼芝肩上。
  曼芝吃了一驚,待要扯下來還給他,邵雷已經跳著腳跑到她前麵,咧嘴笑道:“我以前在學校可是田徑運動的猛將,這點風算不了什麽。”
  曼芝無奈,想對他擠出個笑卻不能夠。
  衣服上還殘留著邵雷的體溫,漸漸的傳到曼芝身上,她於極度的冰冷中感到了一絲暖意。
  開了門,邵雷引著曼芝進去。
  房子大概有個五六十平,布置得格外溫馨,然而臥室裏亮著燈,令兩人都很意外,邵雷快步過去。
  房間裏的人聽到了響動,也緊張的跑出來現身,一時之間,門裏門外的人都愕然。
  “曼芝姐?”上官琳瞪著麵前的兩個人,震驚不已。
  邵雷的訝異不亞於上官,張口結舌的問:“阿琳,你,你怎麽在這兒?”
  上官琳赫然看見曼芝身上披著的邵雷的外套,一陣刺目,不覺沒好氣道:“我自己的房子,憑什麽不能在這兒?”
  曼芝狐疑的望向邵雷,後者的臉上通紅一片,啜嚅著道:“這房子阿琳買下來了。”又扭頭問上官,“你不是說去北京出差了嗎?”
  沒等上官琳的下文,曼芝就識趣的說:“哦,要是不方便,我還是去店裏吧。”邊說邊把外套取下還給邵雷。
  “不會!”邵雷和上官琳同時脫口而出。
  上官琳從未見過如此狼狽的曼芝,鬢發淩亂,形容憔悴,雙眼微腫,顯然是哭過,她心裏的驚詫完全擠跑了剛才些微的別扭。
  “發生什麽事了?”她看看曼芝又看看邵雷,疑惑的問。
  邵雷幹咳了一下,神色尷尬,他不理會上官的詢問,卻轉頭對曼芝道:“大嫂,你放心在這兒住吧,累了的話就早點休息。”
  上官琳也發現自己的問題可能不合時宜,於是掩飾著說:“要不,先洗個澡,解解乏。”
  曼芝無可無不可的點了點頭。
  上官見她什麽隨身物品都沒帶,趕忙翻出一套全新的用具給她,又帶她去盥洗室,簡單的交待了一番,把熱水籠頭開好,這才掩了門出來。
  邵雷坐在沙發裏,皺著眉靜坐。
  上官走到他跟前,半倚在他身邊,沉著臉問:“可以解釋一下這是怎麽回事嗎?”
  邵雷壓低了聲音,苦悶的回答:“大哥和大嫂翻臉了,這次鬧得比較大……大嫂逃了出來,我擔心她夜裏一個人不安全,所以想到了帶她來你這裏。”
  上官微微發怔,“翻臉?因為什麽?”
  邵雷歎了口氣,說:“還不是婚外戀,不過……這次有問題的那個好像是大嫂。”
  上官琳不相信的看著邵雷,聽他接著說下去。
  “本來今天挺高興的,公司的事兒進行得特別順利。大哥說要慶祝一下,於是帶我一起去接大嫂。車子開到門口,我正要下車,卻見我哥他盯著店堂裏,整個人都僵在了位子上,我納悶的扭過頭去,就看到大嫂她……和一男的抱在一起。”
  上官象聽天方夜譚一樣半張開了嘴。
  “我從來沒見過大哥那樣的神情,就像……天崩地裂一樣。他重新發動車子時,手都在抖,我搶著說我來開車,我來開車,他一把將我推開,瘋了似的的踩下油門,我害怕極了,幾乎以為今天會陪他死在路上。”
  上官琳愣愣的出神,心裏湧起難言的滋味。
  “唉,不知道他現在怎麽樣了?還有我媽和萌萌。”邵雷一經提起,頓時煩惱重新泛起,站了起來,道:“我還是早些回去看看的好。”
  上官沒有留他,跟在他身後走到門口。
  邵雷想到了什麽,回過身,一把摟過她,柔聲問:“你回來怎麽也不告訴我一聲?”
  上官微微蹙眉,輕輕的掙脫開來,說:“公事搞不定,有點煩,所以想來這裏住一陣,沒想到剛來就被你逮到。”
  邵雷嗬嗬笑出聲來,在她腮上輕啄一口,“別這麽辛苦了,我會心疼的。”
  上官推他出門,邵雷哎哎的叫喚著,回頭囑咐道: “大嫂還沒吃晚飯,你一會兒給她弄點東西填填肚子。”
  上官答應下來。
  邵雷還在喋喋不休的說:“你跟大嫂打個招呼,說我先走了,讓她別擔心家裏,我會處理好的。”
  上官連連點頭,幾乎要不耐煩起來,“知道了,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婆婆媽媽呀。”
  邵雷忍不住又轉身擁住了她,一副戀戀不舍的苦相,終於把上官逗得噗哧一樂。
  “走吧,走吧。一堆事兒呢。”她終於還是將邵雷推出了門外。

  二十七
  關上門,上官抵住門背,在昏暗的燈光下發了好一會兒怔。
  上官承認自己在不知不覺中對邵雲產生了一些莫名的情愫,明知毫無道理,甚至可笑至極,可是感情豈能由得了人自控。她為此煩惱了好一陣,刻意不去邵家,生怕再遇見邵雲自己尷尬,甚至連邵雷的約會也是能推則推,心裏多少有些慌亂,她急於找個清淨的地方,好好冷靜的想想,考慮清楚症結所在,否則,她真的不知該怎樣自如的對待邵雷和邵雲。
  可是,才搬出來第一天,就莫名其妙的攪進了邵雲和曼芝的這場糾紛裏,難道冥冥中早已注定她還是繞不過心裏的那個結?
  上官煩亂的撇了撇嘴,朝臥室走去,整間屋子隻有一個房間,一張床,客廳裏還有一張寬大的沙發,她思忖了一下,還是決定把床讓給曼芝。於是開始忙起來,把原本堆在床上的自己用的被子枕頭等往外間挪,又去櫃子裏拿了套全新的給曼芝換上。
  曼芝洗了澡出來,身上穿著上官琳的棉睡衣,頭發濕漉漉的搭在肩上。
  她和上官身材相仿,隻是比上官略豐滿一些,棉睡衣都是很寬大的,穿著並不覺得不適,這件睡衣比較卡通,口袋處是兩隻眨眼的兔子。上官驟然見了,眼前一亮,她難得見到曼芝這樣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幾乎要忘記她平日裏是怎樣的沉穩冷靜。
  “衣服很適合你。”上官眨了眨眼睛,想讓氣氛輕鬆一些。
  曼芝低頭望了一望,也笑了,雖然笑得很勉強。
  “哦,邵雷說你還沒吃晚飯,我給你下點麵吧。”
  曼芝洗完了澡,原本緊繃的神經也連帶鬆懈了下來,隱約感到幾分餓意。
  “我自己來吧。”
  上官咯咯一笑,把她按到沙發上坐下,“你是我的客人,安安心心在這裏坐著等。”
  廚房裏很快飄來麵香。
  上官煮了雙份,她也覺得餓了。
  吃完了麵,時間尚早,上官打開電視,熱鬧的畫麵和聲響充斥了寂靜的空間。曼芝的精神始終不好,兩眼盯著電視,心思卻不知去了哪裏,幾乎無話可說。上官不敢貿然發問,唯恐言語失妥,刺激到她,今晚的曼芝,是前所未有的落魄。
  上官沏了一壺清茶,放在手邊,兩人慢慢的喝。曼芝覺得她真是個會享受的女孩。不僅如此,她渾身上下所散發出來的活力和熱情都讓曼芝生出淒楚的羨慕。她其實比上官大不了幾歲,可是總覺得自己跟她好像隔了一代。她無比悵然的想到,自己的人生本來可以象上官一樣從容愉快,可是命運卻將她帶離了原先的軌道,逼迫她走上自己原來從沒想過的一條路。都說性格決定命運,然而此時此刻,曼芝竟然說不清到底是她的性格讓她有了今天的局麵,還是命運賦予了她今天的性格。
  電視裏正在上演一個韓國的綜藝節目,主持人極盡惡搞之能事,耍弄著台上的一群俊男倩女,博得觀眾的朗朗笑聲。
  手機不期然的奏響,上官來不及穿拖鞋,跳著腳過去接,是邵雷打來的,他已經到家了。
  “大嫂怎麽樣?”
  上官琳偷偷瞄了瞄心不在焉的曼芝,壓低聲音說:“還好,就是不大說話。”
  “能不能讓她接個電話?”
  上官把手機遞給曼芝,曼芝光看著她,並不伸手去接。
  “是邵雷。”上官見她一副驚弓之鳥的樣子,心裏多少有些難受。
  曼芝這才聽了電話。
  邵雷聽到曼芝沙啞的“喂”了一聲,立刻說:“大嫂,萌萌要跟你說話呢。”
  曼芝一聽,眉心狠狠的揪在了一起,“哦,好。”
  可是接下來,聽筒裏始終沒有聲音,曼芝仔細的聽著,有淺輕的呼吸聲斷斷續續的傳來。
  “是萌萌嗎?”她小心的詢問。
  萌萌終於怯怯的叫了一聲,“媽媽。”
  隻聽了這一聲喚,曼芝的眼前就蒙上了一層霧氣。
  “媽媽,你為什麽不回來……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不是,媽媽怎麽會不要你呢。”曼芝哽咽的說。
  “可是,爸爸剛才說你不是我的真媽媽……我害怕,我怕我再也沒有媽媽了。”萌萌終於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一直以來,媽媽都是跟她最最親,對她最最好的人,可是赫然間被告知這個人不是自己的媽媽,而媽媽又那樣悲憤的離家出走,她脆弱敏感的小心靈怎能不受到巨大的衝擊。
  乍一聽到曼芝親切熟悉的聲音,所有膽戰心驚的困惑都在一瞬間土崩瓦解,她唯一的念頭就是想讓媽媽回來。
  曼芝的眼淚再也撐不住的掉下來,隔著細細的電話線,母女倆哭得天地失色。
  “我……永遠是你的……媽媽。”曼芝努力吞回抽泣,一字一句艱難的對萌萌說。
  萌萌的哭聲漸遠,電話裏傳來申玉芳的聲音。
  “曼芝。”她夾雜著泣音輕喚一聲,那聲音一下子蒼老了許多,讓曼芝聽著無比揪心。
  可是接下來,申玉芳卻什麽也說不出來,該說的話,該勸的話早已重複過無數遍,到頭來,結果仍是一樣。她的心亦是寒到了極點。
  曼芝握著手機一動不動,手心裏已然微汗,最後終於聽到申玉芳說:“早點回來。”
  曼芝始終沒有應聲,心裏瘋狂的問自己,“我,還回得去嗎?”
  過了好久,電話那頭傳來“哢噠”一聲,電話終於掛斷了。曼芝伏在沙發裏痛哭失聲,上官始終半跪在她旁邊,目瞪口呆的望著她,好一會兒,才伸手過去,試圖撫慰曼芝。
  “曼芝姐,曼芝姐……”上官徒勞的叫著。
  曼芝置若罔聞。
  上官從來沒有遇到過一個成年人在自己麵前哭成這樣,而且這個人是一度被她奉為女強人的曼芝,怎能不被深深的震撼。
  她手足無措,隻得一張一張的給曼芝遞紙巾。她用盡了自己能想到的所有安慰的話,一遍遍的重複那些空泛而無力的言辭,直至曼芝自己緩和下來。
  上官立刻遞上去一杯熱茶,曼芝雖然還有隱隱的泣音,但終於言之有聲,輕輕說了句謝謝。
  上官鬆了口氣,換了個姿勢坐下來,雙腿跪得有些發麻。
  飲著溫熱的清茶,身上開始回暖,曼芝的激動逐漸褪去,雖然心裏還嚴嚴實實的堵著,但終於能夠平靜下來。
  上官眼看曼芝將茶杯放下,便小心的詢問:“要不,我帶你去房間歇著?”
  曼芝搖搖頭,“睡不著――你累了就去睡吧,不用陪我。”
  “哪裏,我不累,我是夜貓子嘛。”上官慌忙道。
  “來,蓋上被子,這樣腳就不冷了。”上官索性將棉被在沙發上鋪開,兩人一左一右的靠坐著,還算愜意。
  上官打定了主意,隻要曼芝不再傷心,哪怕陪她幹坐一夜又有什麽關係。
  “還要看電視嗎?”她手裏握著遙控器問曼芝,剛才接電話的時候被她摁掉了。
  “不,不用,坐著就好。”曼芝見她陪著小心照顧自己,很是過意不去。
  “剛才,是不是嚇著你了?”曼芝有些歉然。
  上官尷尬的咧了咧嘴,支吾了一會兒,才道:“我聽到你和萌萌說話,差點以為你們……”
  “以為我不是萌萌的親媽?”
  上官嗬嗬的笑起來,“怎麽可能呢?”
  “萌萌的確不是我生的。”曼芝緩緩的吐出一句。
  上官臉上的笑收都沒來得及收就頓住了。
  “那她是……”
  曼芝重新拾起茶杯,低頭啜了一口,停頓良久,徐徐說道:“她是我姐姐的孩子。”
  上官心裏突突的跳起來,直覺告訴她,一直以來困擾她的迷惑今晚會有解答。
  曼芝的心裏驀然間翻過一陣熱潮,那些長年悶在心裏的人和事,那些她想擺脫卻執著的困擾她糾纏她的窒悶,一直以來都無處可訴,無人可說。
  可是今晚,她有一種想說的衝動。說出來,也許自己會輕鬆一些。
  上官咬了咬嘴唇,鼓起勇氣道出自己的猜想,“萌萌,是邵雲和你姐姐的孩子,對嗎?”
  曼芝看著上官,後者的眼中夾雜著好奇,同情和一絲難以名狀的情緒。
  “你想知道這個故事嗎?”
  上官期待的點點頭。
  曼芝的神情仿佛凝滯在了某一點,太多的頭緒需要整理,她在想該從哪裏說起。
  上官靜靜的等待,然後聽到曼芝喃喃的說:“如果你想知道,我就講給你聽,隻是,這個故事,實在有點長。”

  二十八(往事1)
  二OOO年初夏的某天下午,F大機電係的宿舍裏,曼芝正埋頭趴在唯一的寫字桌上奮筆疾書,手邊堆了厚厚一撂參考書。
  坐在上鋪看書的同學方竹韻突然將頭探了出來,“曼芝,麻煩把我的水杯遞一下。”
  曼芝擱下筆,半傾了身子把杯子遞過去。方竹韻順勢望了望桌上,“喲,都寫這麽多了,一會兒給我參考參考啊。”
  曼芝是宿舍裏第一個開寫畢業論文的人。
  “咱倆選的題目又不一樣,你看了也沒用。”曼芝笑道。
  方竹韻滿不在乎的說:“沒關係,我就隨便瞅瞅,看能不能找到一點靈感。”
  鄰鋪傳來另一個同學蔣豔紅的聲音,毫不隱藏羨慕之意。
  “曼芝,你真幸運,還沒畢業,工作單位就已經落實了,最要命的是,臨畢業前還把咱們班最優秀的班草給順手拈走了,你說怎麽什麽好事都讓你趕上了?”
  曼芝直接把一個廢舊的紙團揉了揉往蔣豔紅身上頭去,笑嗔道:“堵你個狗嘴。”
  蔣豔紅嘻笑著躲過。
  方竹韻口沒遮攔的笑道:“曼芝,悠著點兒――小心樂極生悲。”
  這回蔣豔紅哇哇的叫起來,“曼芝,還不快撕了她的烏鴉嘴。”
  曼芝微微一笑,並不以為杵。她走到今天的局麵靠的不是運氣,而是努力,當然,還有家人的鼎立支持。
  沉寂一旦打破,大家都無心繼續自己的事,索性聊起了天。畢業的前夕,談來談去,最多的還是說的今後的出路問題。
  問到曼芝畢業後的打算,她想都沒想就回答,“賺錢。”
  “然後呢?”方竹韻和蔣豔紅異口同聲的追問。
  曼芝單手撐著下巴,想了一想,說:“我想賺很多錢,然後給哥哥找個好媳婦,給姐姐找個好歸宿。”
  方竹韻撲哧一聲笑出來,“人家都說長兄為父,長姐為母,你們家怎麽倒過來的,偏偏最小的出來作主。”
  “那你自己呢?”蔣豔紅忍不住問,“怎麽你的計劃裏沒有自己的那一份?”
  曼芝很果斷的說:“等哥哥姐姐找到了幸福,我再說。”
  方竹韻立刻打趣她,“那你們家小馮不要急得頭發花白?”
  曼芝稍稍嘟起了嘴,一張圓圓的臉上到底多了幾分紅潤,但依舊嘴硬道:“他要是等不了就算了。”複又壓低了聲音說:“我上這個大學,多虧了哥哥姐姐的資助,怎麽可以光顧著自己。”
  兩個女孩子都知道曼芝從小沒有母親,父親又沒有什麽穩定的工作,全靠哥哥和姐姐在支撐著家裏,他們兄妹三人感情篤定,十分難得。
  “哎,我給你支個招兒。”方竹韻是最古靈精怪的一個,“給你美麗的姐姐找個有錢人一嫁,不就什麽都有了?”
  曼芝曾經在宿舍裏傳閱過她和曼綺的合照,同學們見了曼綺,個個驚為天人,有哥哥的同學還一度想要跟曼芝結個親家。
  曼芝從來不妒忌姐姐的美貌,相反,她自己也喜歡姐姐,雖然她總是喊曼綺姐姐,可是實際上,曼芝自己更像個姐姐,她很有主見,家裏的大事小事,父親總是找她商量,哥哥偶爾也會提些意見,而曼綺是最好脾氣的一個,對無論什麽都泰然受之。
  曼芝不屑道:“你呀,就會出餿主意,要送我姐入虎口,我才不幹呢。”
  方竹韻立刻不服了,“嗨,你這是偏見啊,誰規定有錢人就沒有好人了?”
  正爭論著,樓下傳來門房阿姨聲嘶力竭的呼喊,“502,蘇曼芝電話!”
  曼芝立刻噤聲,仔細的聽了,立刻伸出頭去應聲,“哎,來啦。”
  跑到門口,方竹韻在她身後大聲的說:“一定是小馮吧?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啊――”
  曼芝早已甜甜的笑著衝了出去。
  馮亮今天一早就去一家公司複試,如果成功,那麽他們兩個就都可以留在這個城市了,這是曼芝一直以來的期望――和自己喜歡的人一起打拚一片天地出來。年輕的時候,誰沒有一些想法和幾分野心?
  出乎她的意料,電話是哥哥打來的。
  “曼芝,你能不能回來一趟?”哥哥異常沉悶的問。
  “什麽事啊?”曼芝覺得哥哥問得很奇怪。
  “曼綺出事了。”
  “什麽?” 曼芝的心陡然一緊,曼綺從小就體弱多病,該不會是……一連串可怕的猜想湧到曼芝腦海中,她焦急的問:“她怎麽了?”
  哥哥吞吞吐吐了一會兒才說:“曼綺她……懷孕了。”
  曼芝趕上了前往家鄉城市的末班火車。
  坐在哐啷作響的簡陋車廂裏,她怎麽也想不明白,一向安分守己,連個男朋友都沒談過的曼綺會給她帶來如此爆炸性的“驚喜”。
  海峰在電話裏告訴她,曼綺死也不肯說出那個人是誰,逼急了,就低眉垂淚。搞得父親和他束手無策,隻能讓曼芝回來。
  曼芝琢磨著曼綺的這種狀態,突然猜想姐姐不會是被什麽人強迫了吧,她天生性格柔弱,不喜與人多爭執,吃了虧也老是悶在心裏。
  曼芝越想越覺得有這個可能,頓時怒火中燒,若是讓她找出來那人是誰……她情不自禁的握緊了雙拳。
  三個小時的車程之後,曼芝風塵仆仆的回到了家。
  父親和哥哥坐在昏暗的天井裏等她,老舊的白櫛燈照出父親一張垂頭喪氣的臉,見了曼芝,眼睛驀地一亮,仿佛救星駕臨。
  曼芝扔下包,直接問:“我姐呢?”
  海峰繃著臉過來道:“在房間裏呢。”
  曼芝也不多話,轉身蹬蹬蹬的跑上樓去。
  木樓梯吱吱嘎嘎一通響,隨後房門就被推開了,曼芝一陣風似的卷了進來。
  曼綺合衣半倚在床上,低著頭,不知在想什麽。
  “姐!”曼芝氣喘籲籲的叫道。
  曼綺比她想象得要平靜得多,抬頭看了一眼曼芝,“你回來了。”
  曼芝走到跟前,細細打量,曼綺的小腹處微微攏起一塊,已是十分明顯。
  “姐你告訴我,他是誰?”
  曼綺望著一臉慍意的曼芝,有點無奈,“你別急,坐下來慢慢說。”
  曼芝隻得依言坐下,仍舊重複那個問題,“到底是誰?”
  曼綺不語,曼芝知道她是不想說,她從來都是這樣,喜歡用沉默來表示她的抗拒。
  曼芝很明白姐姐的脾氣,外柔內剛,逼她是沒用的,隻能慢慢來。
  她耐下性子,靜默一會兒,換了個問題,“多長時間了?”
  曼綺輕聲回答,“五個月。”
  曼芝蹙眉,“怎麽發現的這樣遲?”
  憑她那點不完整的生理知識也明白,拖得越久做人流時危險越大,也越殘忍。
  “我……我想把它生下來。”曼綺支吾著,還是勇敢的說出了口。
  “什麽?”曼芝難以置信的瞪住姐姐,“你瘋了嗎?”
  “也許吧。”曼綺言語有些淒涼,她伸手輕輕的撫摸肚子,眼裏流露出來的絕不是恨,而是濃濃的眷戀。
  曼芝有些坐不住了,她原來的計劃是弄清原委後就陪曼綺去把胎做了,能多低調就多低調。事情似乎比她想象的複雜。
  然而曼芝就是曼芝,無論多麽糟糕的處境,都能靜下心來考慮。她沉吟片刻,冷靜的說:“你想生下來,也不是不可以。”
  曼綺聽到她這句話,驀然間看著她,眼裏閃過一絲驚喜。
  從知道曼芝要回來,她其實就很忐忑,雖然姐妹倆一直很好,但曼綺從內心深處是有一點懼怕這個精明果斷的妹妹的,尤其是她目前這樣的遭遇,這樣的打算,不能不說有違常理。
  曼芝無視她的神色變化,深吸了口氣,不疾不徐的說出了下半句,“但有個前提,必須要有個人對你負責。”
  曼綺呆愕住了,半晌,才無奈的說:“我會自己好好照顧這個孩子的,跟其他人沒關係。”
  曼芝赫然間爆發,“沒關係?如果沒有那個混蛋,你能懷上孩子嗎?姐,你到底想護著誰?是誰讓你心甘情願做這種傻事?”
  曼綺在她憤怒的叫嚷中終於流下淚來。

  二十九(往事2)
  曼芝不是父親,也不是哥哥,她有足夠的耐心和毅力,纏著曼綺不依不饒的審到半夜,終於泡開了曼綺的蘑菇。
  麵對曼綺的眼淚,曼芝感到無語,這樣無望的愛情,姐姐竟能如此執著於其中,究竟意義何在。
  但畢竟是自己的姐姐,除了苦口婆心的勸說,曼芝也沒有更好的辦法。
  “姐,既然你不可能跟他在一起,那就聽我的,咱們不要這個孩子。將來你總得嫁人,到時候再要也不遲,啊!”
  曼綺搖頭,“不,我不想嫁人――我不可能再愛上別人了。”
  曼芝認為,愛情從來都是講條件的,如果沒法修成正果,何苦自我折磨。可是曼綺的眼淚和堅定令她意外,她第一次發現原來姐姐也有執著的時候。
  “曼芝,從前我都聽你的,可是這一次,我想自己作主。”曼綺幾乎是用央求的口氣。
  曼芝緊咬牙關,一副恨鐵不成鋼的神色,她忽然想到一個問題。
  “你這樣挺著肚子在公司裏來回的走,他看見了難道也不聞不問嗎?”
  曼綺囁嚅道:“我已經把工作給辭了。他不知道這件事。”
  曼芝冷笑著點頭,“好好,你還替他想得挺周全。主動向他提出分手,為了不讓他知道,甚至連工作都可以辭掉,默默的給他生兒育女,不用對方負擔一分責任。可是,我想問你,沒有了經濟來源,你靠什麽來養孩子?”
  曼綺在本市的邵氏公司供職已近三年,她學曆不高,隻謀得個倉庫保管員的職位。本就賺著一份低廉的薪水,如今連這點微薄的收入都徹底斷絕了。
  曼綺低下頭去,用極低的語氣說:“這幾年我也攢了一些錢,我會找個別的城市去生孩子,然後打工養活他。”
  曼芝聽著她的計劃,很容易就能想象出曼綺未來的日子將會如何窘迫和艱辛,她有理由相信姐姐是完全中魔了。也許,需要換種解決方案才行。
  曼芝瞞著姐姐去了趟邵氏。
  走到大門口,還沒來得及打量清楚寬闊廠區的布局,就被門衛處走出來的一個保安攔住了。
  “請問你有什麽事?”
  “我來找人。”
  “找誰?”
  “邵雲。”
  年輕的保安臉上這才有了一絲色彩,“你找邵副總?”口氣曖昧,一雙多事的眼睛忍不住又在曼芝身上掃了幾下。
  曼芝被他看得別扭,略帶不耐的問:“他在嗎?”
  “你找他幹嘛?”既然不是本廠的員工,保安有責任盤問清楚。
  “我是來麵試的。”曼芝說出早已想好的托詞,又追加了一句,“是邵副總的秘書直接通知我的。”
  麵試原來是人事部安排的,保安也會接到相應的通知,但曼芝後麵一句話就打消了他的疑慮,他變得熱情了一些。
  “這樣啊,那你等等,我打電話給她秘書確認一下。”
  曼芝心中暗喜,從保安的口氣中能聽出來,邵雲應該已經到公司了,否則保安會直接就回絕她。
  那邊電話一接通,保安嗯嗯啊啊的說了幾句,盯著曼芝,神色陡然嚴峻起來。
  “我來跟她說。”曼芝出其不意的搶過電話。
  “你好,我叫蘇曼芝,能不能請邵副總聽一下電話。我有很重要的事找他。”
  對方顯然怔住了,也許是因為曼芝的名字,也許是因為她這種談話的方式。
  “你稍等。”秘書居然對她說,然後有電話擱落在桌上的輕響。曼芝緊抓話繩,屏息等待。
  終於,一個年輕的男聲在耳邊響起,低沉悅耳。
  “我是邵雲。”
  曼芝咽掉一絲緊張,盡量讓語氣沉穩,“你好,我是蘇曼綺的妹妹。”她什麽也沒多說,因為心裏有底,僅這一句介紹就足夠了。
  果然,邵雲沉默片刻,就說了句,“進來罷。”
  十分鍾後,曼芝被帶進了一間寬大的辦公室,一整麵的深藍色落地玻璃,通透敞亮,幾乎所有的辦公家具都是深色調的。正前方的黑色皮椅裏,一個年輕的男人正埋坐在那裏盯視著她,也不起身,神情有些疏懶。
  “坐吧。”邵雲用手裏的筆指了指他對麵的椅子,向曼芝說道。
  曼芝走過去落了座,思忖著先說些什麽,畢竟坐在自己麵前的是這個集團未來的掌門人,現今的太子,她覺得自己應該表現出必要的禮貌,雖然她來,純粹是為了找他算帳。
  秘書給曼芝上了杯咖啡後就自覺的走開,替他們小心的把門掩上。
  邵雲先開了口,“你跟你姐姐怎麽長得一點兒也不像?”
  他玩世不恭的腔調令曼芝十分意外,在姐姐的描述中,這個人不是應該很溫柔,很體貼,很認真也很無奈的麽?可見愛情是可以完全蒙蔽一個人的眼睛的,尤其是女人。
  曼芝打心眼裏對他公子哥兒式的態度起了幾分厭惡,雖然他確實長得很好看,但她就是覺得不順眼。
  曼芝很直接的切入主題,“我來是想跟你談談曼綺的事。”
  邵雲略略揚眉,“哦?我以為她再也不會跟我有什麽瓜葛了。怎麽,她要結婚了?差你來送請柬?”
  曼芝沒有理睬他的冷嘲熱諷,直直的望著他說:“除了你,她從來沒接觸過任何男人,我真不明白,她編一個那麽拙劣的理由你也能輕易相信?或者,你壓根就是希望她主動離開,對嗎?”
  邵雲稍帶驚異的盯住曼芝,她和曼綺的確不同,僅僅兩句話就已經令自己心頭有些吃緊。
  他收起玩味的笑容,嘴唇用力一抿,一張臉立刻棱角分明。
  “說吧,你找我幹什麽?難道是專程來替她出氣的?”他不喜歡她的淩厲,想速戰速決。
  “我沒那麽無聊。”曼芝冷冷的說,頓了一頓,鄭重道:“曼綺懷孕了,孩子是你的。”
  邵雲所有的表情赫然間僵住,怔忡的望著曼芝,似乎聽不懂她說的話。
  “你是孩子的父親,我今天來,就是想聽聽你會怎麽處理這件事。”曼芝一字一句的說完,微微向後一仰,踏實的靠在舒服的椅背上。初進來時的那點拘謹已經完全被內心的鄙夷所遮蓋,她成功的看到邵雲卸下了所有高傲的表情,逐漸陷入陰霾。
  等了他良久,卻突然看見他朝自己扯出一點強笑,“我想,你一定是有備而來的,不如把你的想法說來聽聽。”
  曼芝的心情簡直難以形容,她徹底懷疑姐姐的腦袋是不是有問題,會對這麽個沒心沒肺的男人死心塌地!這明明應該是他來解決的難題,竟然反問自己。
  她克製住厭惡,沒有心情跟他周旋,她今天來,必須要得到一個結果。
  直起了腰,曼芝俯身向他道:“如果問我,那麽我給你兩個選擇。”
  “第一?”
  “你跟她結婚。”
  “這不可能。”邵雲的口氣十分決絕,令曼芝怒火頓生。
  “你明知跟她不能善終,為什麽還去招惹她?”
  邵雲異常認真看著她說:“因為――我很喜歡她。”
  曼芝情不自禁的握緊了拳頭,她隻要一生氣,眼睛就會格外的明亮。
  “你知道你的‘喜歡’給曼綺,給我們家帶來了多大的麻煩麽?哦,當然,這些一定不會在你的考慮範圍之內。”她深深吸了口氣,不想跟這個混蛋多廢口舌,“好吧,再來說第二個選擇。”
  邵雲對她做了個請便的姿勢。
  “你去勸她把孩子做了。”曼芝冰冷的說出了這句話,這個孩子絕對是個錯誤。
  邵雲臉上的肌肉明顯抖動了一下,他並非喜歡孩子,可是一想到溫柔可人的曼綺……他久久的沉默著,曼芝靜靜的等待,她給他思考的時間。
  邵雲的神色陰晴不定,仿佛一個主意拿捏不準。
  終於,他重新把目光投向她,冷然道:“對不起,我不能。”
  曼芝微微一窒,“理由?”
  “這是她自己的事,該由她自己拿主意。”他鎮定的望著曼芝回答。
  曼芝虎視耽耽的瞪住他,她很想把自己有力的拳頭送到眼前這張俊氣的臉上,看他還能不能這樣不鹹不淡的跟自己說話。
  她的憤怒顯而易見的寫在了臉上,邵雲忽然神色黯淡,低聲說道:“對不起,我的確喜歡曼綺,但是,我的家庭不會接受她。”
  曼芝閉了閉眼睛,不想多問,也不想多加評論。也罷,無非是世俗的那一套,門第,家世,總有人會很在乎這些,也總有人會屈從於此。
  事已至此,她無話可說。
  邵雲拉開抽屜,取出一本支票,翻開來,想都沒想,就刷刷的揮舞幾筆,旋即撕下一頁,遞給曼芝,“這個,你們會用的上。”
  曼芝接過來,望了一眼上麵不小的數字,嘴角泛起一絲苦笑。
  她直接把支票浸到那杯自己動都沒動的咖啡裏,看著它完全濕潤,然後幹脆的起身,拋下一句,“就當我沒來過。”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三十(往事3)
  已經快走到婦幼保健醫院的門口了,曼綺的腳步驟然間遲鈍下來。
  曼芝因為不放心她,始終緊緊攙著她的胳膊,此時任她怎麽拉,曼綺也不肯多挪一步。
  “姐,別怕,有我陪著你呢。”曼芝隻得小聲安慰。
  曼綺一臉無奈,她的手不舍的按在小腹上,懼怕的望向醫院,猶如在看一個刑場,眼淚幾乎要掉下來。
  “我,我有些不舒服,咱們能不能改天再來?”曼綺可憐巴巴的問。
  曼芝心裏亦是揪然,她又何嚐想當惡人,那畢竟是條活生生的生命!可是,她費了多少唇舌才把姐姐勸到這裏,怎能前功盡棄。
  她把曼綺拉到路邊的樹蔭下,扶著她的肩膀柔聲道:“說實話,我也不願意這麽做。可是,讓我們理智的來想一想好不好?你今年才24歲,今後的路那麽長,總有一天,你會遇到一個真正對你好的人,他會尊重你,給你必要的安全感。可是,如果你把這個孩子生下來了,就等於自己絕了後路,沒有人會接受一個莫名其妙的孩子的。”
  “我不想再結婚了。”曼綺依舊固執的嘟噥了一句。
  她這粘糊糊的態度令曼芝極為惱火,可是又發作不得,隻好再勸,“好,你可以不嫁,但是你有沒有替孩子想過?每個孩子都希望自己父母雙全,如果將來他問你爸爸的事你怎麽回答,還有,你能保證單親家庭的孩子性格健全的成長麽,你能保證他不受到別人的指指戳戳麽,如果他長大了不感激你反而怪你,你怎麽辦?”
  曼綺被她完全問住了,她沒有曼芝那麽理性的考慮,也許因為自己已是身在局中。她所想的不過是既然無法和邵雲長相廝守,那麽擁有一個他的孩子也是好的。
  曼芝終於把曼綺拖進了醫院大門。
  掛了號,兩人坐在婦科外的椅子裏靜靜的等待。
  曼芝能明顯感到姐姐的手在微微顫抖,她十分疼惜,用力握了一握,給了她一個鼓勵的笑容。
  人太多,坐了近十分鍾,還沒輪到,曼綺突然說:“我要去一下洗手間。”
  曼芝站起來道:“我陪你去。”
  “不要了,我自己去就好。”曼綺似乎忍無可忍的皺起了眉,曼芝稍稍一愣,心裏暗忖,自己可能是逼得急了點兒,於是重新坐下。
  五分鍾了,曼綺還沒回來。
  又等了五分鍾,仍然不見曼綺,曼芝這才著急起來,顧不得排隊,就疾步往洗手間去找。哪裏還有曼綺的影子。
  曼芝焦急的在幾條必經的道路上來回穿梭,最後不得不相信,曼綺是偷偷溜走了。
  疲倦不堪的回到家,曼綺果然已經端坐在房裏,臉上帶著明顯的警覺和微微的敵意。
  曼芝唯有苦笑,她的一番好意反而讓曼綺視自己為敵了。
  晚上,蘇金寶和海峰回來得知曼綺沒有去做手術,頓時惱怒萬分,齊聲聲討曼綺,曼綺哭得梨花帶雨,飯也沒吃,就逃回房間去了,最後曼芝勸住了父兄。
  “算了,給她幾天時間好好冷靜冷靜吧,總會想通的。”曼芝不得不樂觀的勸慰他們。
  “蘇家的臉都給她丟光了。”金寶恨恨的罵道,平常他還喝幾口酒,這天連酒都沒心思喝了,草草扒了兩口飯,憤憤的出門散心去了。
  留下海峰和曼芝默默相對。
  “哥,明天我得回學校去了,我們導師召集論文研討會,不去不行,而且還得到嘉年公司去簽實習協議,大概要耽擱兩三天時間。”
  “你去唄。”海峰是個粗枝大葉的人,平常話也不多。
  曼芝不得不囑咐哥哥,“你要看好曼綺,她的情緒很不穩定,你們別沒事老拿話去噎她,她嘴上不說,心裏可不好受。”
  海峰突然抬頭問:“她告訴你那個王八蛋是誰了嗎?”
  曼芝怔了一怔,說:“沒有。”
  既然那天她去找邵雲毫無結果,她也不想再生事端,萬一海峰一衝動,去找邵雲算帳,鬧得滿城風雨,反而對曼綺不好。
  “我會盡早回來,有什麽事等我回來再說吧。總之你們別去刺激她就好。”
  海峰隻得答應。
  曼芝一早坐上返程火車,緊趕慢趕,把該辦的事情都處理完,第三天早上就火速的回家,然而曼綺還是出事了。
  這一次,她失蹤了。
  蘇海峰將曼綺留的條子遞給一臉沮喪的曼芝。
  曼綺的字一如她的人那樣娟秀,卻隻有短短的一行。
  “我走了,請放心,我會照顧好自己。”
  曼芝緊緊的捏著字條,心裏極不是滋味,她想不通一向溫柔善良的曼綺怎麽忍心拋得下全家人就這麽決絕的走了。
  她麵無表情的問海峰:“她什麽時候走的?”
  海峰惴惴的說:“今天早上,我去敲門叫她吃早飯,一直沒人應,還以為她想不開呢,就一腳揣了進去,結果人不見了,日常的換洗衣服也少了幾件,後來就看到這張字條。”
  “……走之前有沒有見過什麽人?”
  海峰撓了撓頭發,兩天裏的事,很容易就回憶出來,“哦,有個男的,說是她單位的領導,前天晚上來找過她一次。”
  曼芝倏然間杏目圓睜,“你為什麽不早說,為什麽不攔住?”
  海峰被她凶神惡煞的樣子嚇了一大跳,“那人說是代表公司來看看曼綺,我也沒敢多問。”
  “是不是瘦高個兒,皮膚有點黑的?”
  “對,對,眼睛不大,但是挺精神,怎麽,你認識他?”
  曼芝無力的說:“就是這個混蛋讓曼綺懷的孕。曼綺早就辭職了,哪裏還有什麽領導?”
  海峰頓時瞠目結舌。
  曼芝背起包就要往外走,被海峰一把拉住。
  “你去哪兒?”
  “找曼綺。”
  “曼芝!隨便她吧,爸都說了,別去管她,她要上刀山,下火海,由她去。”
  曼芝霍然轉身,一字一頓道:“她是爸的女兒,你的妹妹,我的姐姐,怎麽能由她去?”
  海峰無奈的吼道:“那你管得了嗎?你能上哪兒去把她找回來?!”
  “總有辦法。”曼芝絕然的說,換作一種憂傷的口氣又道:“哥,你平常為什麽不多關心關心她,你連她跟誰來往都不清楚。”
  海峰蹙了眉,無言以對。

  三十一(往事4)
  車子駛出別墅區,邵俊康緩緩的對坐在身邊的邵雲道:“蔣村的那個開發項目你得盯緊點兒,這是你第一次負責大工程,要格外小心,別出什麽岔子,讓人說閑話。”
  邵雲隻應了聲“是。”
  “長發和廣元還是讓俊邦負責,他是自己人,擔待多點兒我也放心。”
  邵俊康說著,目光掠過低眉順眼的邵雲,暗暗歎了口氣。
  他花了近10年的時間把一家鄉鎮機械加工企業發展壯大到現今資產達10億的多元化邵氏集團,這其中的甜酸苦辣大約也隻有自己能品味得全盡了。這兩年房地產開始崛起,他敏銳的嗅覺早已聞到,靠著紮實的人際基礎,在市內的幾個有潛力的區域批到了大大小小的多塊地皮,開始野心勃勃的進軍房地產。
  隻是,烈士暮年,寶刀漸老,長期超負荷的工作強度,不僅造就了他不可一世的火爆脾氣,也令他患上了程度不低的心髒病和高血壓,醫生再三囑咐他要減壓,靜養。
  縱有千般不舍,他也不得不以健康為重,考慮移交責任的問題,好在長子邵雲業已大學畢業,可以為自己的事業,為這個家出一份力了。
  隻是邵雲,並不象他此刻表現的那樣乖順懂事,這個兒子,雖然聰慧過人,但許是長期疏於管教,從小就給邵俊康惹了不少麻煩,高考那年,如果不是自己及時發現,邵雲就按自己的意願報考警校去了,把邵俊康氣得夠嗆。
  即便如今已長大成人,還是任性胡為,簡直一點長進也沒有,二兒子邵雷倒一直是個省心的孩子,隻是仍在上學,更要命的是為人太過謙和,完全繼承了母親的脾氣,總少了點魄力,這於掌管企業是大忌諱,可見凡事都無法盡善盡美。
  “阿雲,今年找個時間,你和施敏把婚事辦了吧。”邵俊康突然道。
  施敏是邵俊康的老戰友市委副書記施榮華的女兒,也是邵雲的從初中到大學的同學,兩人可謂青梅竹馬,邵俊康對邵雲最滿意的地方大概就是他找的這個女朋友了,家世好,女孩子本人也不錯,爽直,率真,很對邵俊康的脾氣。心中暗忖,邵雲有人管著,幫襯著,至少可以收心歸正。
  邵雲懶懶的說:“過兩年再說吧,我不想這麽早結婚。”他今年才26歲,正是好玩的年紀,結了婚總是束手束腳的。
  邵俊康豈能不知他的心思,不免冷冷的瞪他一眼,若在家裏,少不得又是一通對峙,但當著司機,他還是隱忍下來,沒有當場發作。隻是用極低的聲音問:“倉庫的那個姓蘇的女孩呢,還在不在?”
  邵雲聽他冷不丁的提起,明顯有敲山震虎之意,不由心一緊,強作坦然道:“她早就辭職了。”
  邵俊康眯起眼睛,也不看他,若有所思的“嗯”了一聲。
  身子微微一傾,車子轉了個彎,緩緩進入廠區。
  邵雲望向窗外,不想再接受父親的盤問,不經意間,卻看到站在大門一隅,一臉嚴肅的曼芝,眉心頓時一鎖,暗自著惱,迅速的瞟了眼邵俊康,幸喜他未察覺。
  曼芝一早就來邵氏守株待兔,恰好當班的一個保安正是上回遇見的那個,看見曼芝,以為來複試,熱情的問長問短,曼芝胡亂的跟他扯著,眼睛始終關注門口來往的車子。
  保安突然站的筆直,朝一輛正開進廠區的車子恭敬的行禮。
  曼芝心中一動,果然,那保安隨即轉身對她道:“那是我們董事長的車,邵副總大約也要到了。”
  “哦。”曼芝的目光追隨著那輛光潔如新的超長林肯,臉漸漸的繃緊。她沒有仇富心理,相反的,她渴望富足。隻是,因為曼綺的遭遇,她對這輛車背後所代表的權勢實在沒有一點景仰之感,隻是隱隱的感到一種迫人的壓力。
  門房的電話驟然響起,隨後,一個保安頗為驚詫的叫曼芝,“邵副總的秘書叫你進去呢。”
  這次曼芝沒有進到邵雲的辦公室,而是被帶去一樓的一間極偏僻的小會客室裏,等了近二十分鍾,邵雲才出現,且一臉的不悅。
  “你又來幹什麽?”
  曼芝開門見山的說:“我姐姐失蹤了。”
  邵雲好笑的望著她,“那你不該來找我,而是應該去報警。”
  曼芝死死盯住他的眼睛問:“你難道一點也不擔心麽?”
  邵雲將雙手往褲袋裏一插,轉過身去背對著曼芝道:“一個人存心要躲開,擔心又有什麽用。”
  “那你為什麽還要去找她?”曼芝抬高了聲音憤怒的問。
  邵雲回身看了看她,眼神冷漠,“蘇曼芝,我想你可能搞錯了,這是我和曼綺之間的事情,用不著向你交待。”
  沒等曼芝再發話,他直接收尾道:“我今天很忙,沒時間奉陪。改天,如果你有興趣,我們可以一起喝杯咖啡――但是,關於曼綺的一切事情,我不想再談。”
  他說畢揚長而去,留下曼芝幾乎將牙齒咬碎卻無可奈何。
  出了邵氏,太陽正豔,曼芝漫無目的的遊走在街上,耳邊充斥著曼綺那夾雜著快樂與憂傷的訴說。
  “沒有人象他那樣對我這麽好過……他走近我的時候,我覺得渾身都會發抖……即使不可能跟他在一起,我也毫無怨言……我再也不會愛上別人了……”
  曼芝喃喃自語:“姐姐,這樣的人,真值得你愛嗎?”
  邵雲那一副亦正亦邪的嘴臉在腦海裏不斷重現,她反複思索著那個問題,他為什麽要去找曼綺,他到底跟曼綺說了些什麽?
  曼綺從未出過遠門,如今拖著身子,竟然能在兩天的時間裏輕易脫身,一定不是她的能力可以辦到的。曼芝整理著紛亂的思緒,越來越清醒的認識到曼綺的失蹤必定與邵雲有著極為密切的關係。
  那麽,與其在茫茫人海裏撈針,不如守住邵雲,直到套出曼綺的下落為止。

  三十二(往事5)
  邵俊邦反複的看著手上的簡曆,然後又審視坐在對麵神色謹然的曼芝。
  “你學的是機電一體化專業,為什麽要來應聘辦公室助理的職位。”他的手指習慣性的敲擊桌麵,顯得篤定而沉穩。
  隻一眼,曼芝就感覺到麵前這個集團營銷總監是個很實幹的人,一如他胖胖的外表那樣,給人紮實的安全感,雖然外貌往往是最不可信的。
  他提的這個問題完全在曼芝的意料之內,然而她沒有象以往的麵試那樣,從傾慕該企業宏偉的曆史和文化談起再到忠心耿耿的表示自己會有多少能力可以勝任這個職位,憑著直覺,她相信麵前這個貌似忠厚的中年男子對這類表態不會感興趣,於是直接了當的說出自己的想法。
  “我十分需要一份在邵氏的工作,我看了你們的招聘廣告,這個職位大概是我目前唯一能申請的,當然,即使你不錄用我,我還是會投其他職位,直到被錄用為止。我不能說自己有多好,但如果給了我機會,我還是會盡力而為,好在這是雙方選擇的市場,如果你對我不滿意,隨時可以讓我走。”
  果然,邵俊邦的眼裏浮起一絲興趣,他放下手裏的文件,直視著曼芝,“可以讓我知道一下你這樣做的理由嗎?”
  曼芝低頭沉吟了一下,抱歉的回答,“對不起,目前我不方便說。”
  邵俊邦細細的打量著這個眉清目秀但麵目倔強的女孩,很少有人敢在他麵前直言快語,她顯然是個異數,雖說招聘助理,這種特質不見得是必需,然而,為什麽不試試呢。
  “那麽,容我考慮一下,一周後給你答複。”他最終合上文件,朗朗的說。
  三天後,曼芝接到了邵氏的錄取通知書。
  臨近畢業,大部分同學都在為工作而奔波,而曼芝卻儼然已身處腳踏兩船的狀態,羨煞旁人。好在兩方麵都是簽的實習協議,手續簡單,她自己的考慮是先把曼綺的事情處理妥當,屆時剛好趕上畢業,拿到了證書,再回F市去簽那份正式勞動合同也不遲。
  然而,她沒想到自己在邵氏一呆就是三個月。
  邵氏的工作節奏非常快,尤其跟著邵俊邦,他做事很講條理,但要求又過於苛刻,原先的秘書就是因為受不了他的挑剔,才一走了之。曼芝整天跟在他後麵忙得暈頭轉向,如果不是早在讀書期間那一次又一次勤工儉學的經曆,她恐怕在第一周裏就要被fire掉了。
  在幾次被邵俊邦揪到錯處後,曼芝不服輸的性格被完全的激了起來,哪怕她是身在曹營心在漢,哪怕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也不能讓頂頭上司對自己的勞動成果有任何不滿意的地方,即使她所做的都是些瑣事。
  一個月後,曼芝基本適應了邵俊邦的節奏,甚至有些沉迷在這樣一種緊張忘我的工作氛圍之中,尤其當自己完成的工作有人認可的時候。她被邵俊邦稱為夠得上及格線的助理,而曼芝並不知道,他這麽些年來所用的助理當中,她是獲此殊榮的第二人,另外的一個早已被提拔去當了物流部經理。
  邵俊邦曾經在國外讀過幾年管理,也算是渡過金的人,但曼芝發現他骨子裏還是非常崇尚中國傳統的那一套。
  他偶爾開句把玩笑時,總會說自己的理想就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當然,目前他僅走到第二步,即是齊家。
  整個營銷部在他的治理下可謂井然有序,對職員他的要求很高,但同時也做到了賞罰分明,人盡其材。能進營銷部,能入得了邵俊邦的法眼,在邵氏也算是能力的認可了。
  曼芝一次給他整理文件時,偶然發現桌角擺了本陳壽的《三國誌》,當下抿嘴一笑。
  “邵總原來喜歡讀三國啊!”
  邵俊邦回頭看看她,又瞧了眼她手裏揚著的書,淡淡一笑。
  “常言說,少不讀《水滸》,老不看《三國》哦。”曼芝因為跟邵俊邦熟撚了,也敢跟他玩笑幾句。
  邵俊邦揚眉道:“怎麽,我很老麽?”
  曼芝自知失言,掩飾的一笑,“我不是這個意思,其實我大三的時候也讀過這本書的。”
  邵俊邦來了興趣,“哦,能靜下心來讀古書的年輕人如今可是少之又少了。說說看,你比較欣賞三國時期的哪個人物?”
  曼芝歪頭想一想,道:“孫權。”
  “為什麽?”
  “孫權為人沉穩練達,十八歲就開始繼承兄業,把江東集團穩穩的支撐到了三國時期的最後。”
  邵俊邦若有所思的點頭。
  “邵總您呢?您最喜歡誰?”
  “曹操。”
  “曹操?那可是亂世奸雄啊!”
  邵俊邦搖頭道:“你這麽認為,未免有失公允,所謂奸雄,是以何種標準來評定?擁漢就算英雄嗎?可劉備最後不還是自立稱了王。曹操也許是個小人,但他也是個真性情的小人,果敢,務實,哪點不比孫權和劉備強?”
  曼芝聽著,俏皮的一笑,“可是連曹操都說了,生子當如孫仲謀,況且,孫權赤壁一戰打敗了曹操,夷陵之戰又擊潰劉備,可見孫權還是高他們一籌的。”
  邵俊邦哈哈大笑,對這個伶牙俐齒的小姑娘竟又多了幾分親近之意。
  曼芝當然沒有忘記自己來邵氏的真正目的,她始終關注著邵雲。
  令她鬱悶的是,直到上班近半個月後才在公司的電梯旁第一次遇見邵雲,在此之前,聽說他一直在外考察樓盤。
  邵雲對她現身邵氏絲毫沒有流露出意外和驚詫,想來他的秘書早已告訴了他。
  曼芝抱著一摞文件夾,禮貌的請他先進,體現出一個小職員應有的恭謹。邵雲當仁不讓的走進去,嘴角一如既往的扯著一抹笑。
  曼芝曾在茶水間聽到女同事們花癡的評價邵雲,說他的笑容有多迷人,而曼芝看著他那副神情,隻覺得他欠扁。
  周圍有其他人在,曼芝維持著良好的教養,保持微笑默默佇立在四方盒內的一角。
  電梯上行至五樓,門一開,人們急急的四散開來。
  曼芝半低著頭跟在邵雲身後,往他辦公室的那條走廊而去。邵俊邦的辦公室跟邵雲的是在相反方向,她這樣不依不饒的跟在他身後,用意已經很明顯。
  邵雲驀然間止步,回身冷俊的望向她。曼芝趕緊收腳,臉微微上揚,毫不怯懦的迎視著他。
  邵雲忽然咧嘴笑起來,笑聲中,他搖了搖頭,手順勢又往口袋裏插,“聽說你是學理科的?”
  曼芝對他的問題摸不著邊際,隻好裝傻充愣的不吭聲。
  “女孩子學理科到底不行,邏輯思維能力太差,還容易犯一根筋的毛病。”
  曼芝立刻明白了他的譏諷之意,臉微微一青,隻是固執的望著他,她相信自己的直覺。
  邵雲向她走近兩步,俯身在她耳邊講話,樣子極為曖昧。
  “沒有用的,你就是在這裏盯我一輩子也沒用。”
  曼芝厭棄的朝後退閃一步,跟他保持距離,平靜的說:“你一天不告訴我曼綺的下落,我就一天不會離開這裏,我知道你不想見到我,所以你可以好好考慮一下,為了讓我盡快消失,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
  她說完,轉身欲走。
  邵雲的聲音不高不低的在身後響起,“女孩子太固執,小心嫁不出去。”
  曼芝沒有回頭,她必須忍耐,為了得到答案,她不能跟他公然衝突,她會給他留足麵子。

  三十三(往事6)
  曼芝利用可憐的一點閑暇時間,盡量多的跟邵雲關係密切的人接觸,試圖套出些蛛絲馬跡,邵雲的秘書陸芳是最值得投資的一位。雖然她也知道,能做到副總助理職位的人,一般口風都很緊,但隻要有一線希望,她都不願意放棄。
  她會不露痕跡的用自己微薄的零用錢買些女孩子喜歡的東西,裝作很偶然的樣子送給陸芳,吃飯的時間,隻要條件許可,她都會和陸芳在一起。
  陸芳已經工作三年,脾氣相當不錯,外表不怎麽出眾,但一雙靈動的眼睛足以證明她是個聰明的女孩。她也很欣賞曼芝的性格,兩個女孩沒事湊在一起說說笑笑,也是頗惹人注目的一對兒。
  邵雲對她們的交往始終冷眼旁觀,他當然知道曼芝打的是什麽主意,她也從不避諱自己的意圖,就是想讓邵雲不耐煩,讓他受不了。她斷定邵雲是個隨性起意的公子哥兒,這種人最怕執著的糾纏,興許被惹煩了,也就顧不上跟自己較勁了。
  中午時分,曼芝和陸芳終於又有機會湊在一起就餐了,兩人選了個角落坐下,有一句沒一句的聊著。曼芝總是費盡心思把話題往邵雲身上引,陸芳雖然不太明白她和邵雲的過節,但隱約也能猜到一些,所以並不很願意說,但時間久了,疏於防範,便難免會透露出一兩句。
  “怎麽又有一陣子不見你們邵副總了,在忙什麽呢?”曼芝夾著菜,假意漫不經心的問。
  “哦,大概是訂婚的事。”
  “訂婚?”曼芝的手一下僵在半空,“和誰?”
  陸芳這才發現曼芝一臉緊張的注視著自己,笑道:“當然是和女朋友唄,還能和誰?”湊到她耳朵邊,低低的戲謔,“你不會是吃醋了吧。”
  曼芝笑著推開她,卻極不是滋味,想到可憐的曼綺至今尚無著落,不免心生酸楚。
  “真是錢多花不了,直接結婚多簡單,還要搞什麽訂婚儀式。”
  陸芳也笑,然後壓低聲音說:“我們副總年紀輕,才不想那麽早結婚呢,還不是邵董逼的,拗不過,來了這招緩兵之計。”
  曼芝不覺冷笑,“這麽勉強,當他女朋友不是很委屈。”
  “這個咱就不清楚了,不過副總的噱頭也是有的。對方好歹也是名牌學校畢業,長得又不差,家世還相當好,不然,也不會這麽些年始終不離不棄了。”
  曼芝聽著,也不知想了些什麽,怔怔的出神。
  眼前忽然被某個身影擋住,兩人同時抬頭,邵雲春風得意的立在跟前,很快又在她們對麵坐下。
  陸芳笑道:“咦,副總?怎麽突然出現了,VIP餐廳滿了嗎?剛才還說起你呢。”
  邵雲的眼神閃爍了一下,很有興趣的問:“說我什麽?”
  曼芝沒等陸芳開口,就狠狠的回敬,“說你萬花叢中過,片片均沾身呢。”
  出人意料的,邵雲竟然好脾氣的笑笑,低頭吃飯,不理會她的嘲諷。
  陸芳在自己的老板麵前到底拘謹了些,說出來的話難免都需要斟酌,吃飯再篩選什麽話該說,什麽話不該說,實在太累,索性埋頭吃飯,圖個清淨,心裏又著實納罕,邵雲平常很少光顧員工食堂,今天這副勁頭實屬少見。
  曼芝也不多話了,和邵雲說的話不好當著陸芳說,和陸芳說的話又不能當著邵雲說,隻能沉默。
  各懷心事的吃著飯,邵雲的手機響了起來。
  邵雲掏出來看了一眼那上麵的號碼,又似不經意的飛快瞄了曼芝一眼,立刻起身,走出幾步才接,然後朝人跡罕至的安全門外走去。
  曼芝心裏突突直跳,總覺得這個電話非同尋常。她無心吃飯,抓起餐巾紙胡亂的在唇上抹了抹,對陸芳道:“我去趟洗手間。”
  她快速的穿過擁擠的人潮,繞開緊密相間的餐桌,然後迫不及待的推開了安全門。
  邵雲麵向著窗,正慢聲細語的對著電話呢喃,見有人過來,詫異的揚起眉來看,又是曼芝。他迅速的對著電話低語了一句,就掛斷了。
  可是,在推開門的那一刻,曼芝清晰的看到他臉上朦朧的柔情密意,他絕對是在和一個女人通話,一個他喜歡的女人!
  曼芝用差點要捕到獵物的遺憾的目光瞪著他,邵雲低低的吹了聲口哨,輕鬆的將手機收起。
  “蘇助理,你這樣對我窮追猛打,難道不怕別人說閑話嗎?”
  “聽說你好事將近,不知道你的未婚妻如果聽說了我姐姐的事,還能不能坦然和你訂婚。”
  “你威脅我?”
  “我沒那個意思,隻要你告訴我曼綺的下落,我保證把嘴封得緊緊的。”
  邵雲看著她,淡淡一笑,“威脅也是要資本的,最起碼,你得先把曼綺找出來,才能增加你談判的砝碼,你覺得呢?”
  他說得如此得意,連眼裏都沾染著笑,仿佛和她周旋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情。
  “把姐姐還給我!”曼芝赫然間怒聲喝道,眼睛驀地紅了。
  邵雲被她的神情嚇了一跳,立刻收起貓捉老鼠的神色,他盯著曼芝看了數秒,似乎在斟酌著什麽,最終說道:“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姐姐在哪兒。”
  曼芝挫敗的咬住下唇,她象木頭一樣矗立著,看著邵雲推門出去,心頭堆滿了沮喪。
  晚上回到家,又是很晚。
  蘇金寶聽到開門聲,就從自己房裏跑出來。
  “曼芝,嘉年實業人事部的王經理打過電話找你,哦,還有個姓馮的小夥子也打來過,讓你無論如何要回電話。”
  曼芝接過父親記錄下來的歪歪扭扭的一串數字,沒精打采的“哦”了一聲。
  “是F市那家單位吧,你趕緊給人家打吧,好像滿重要的事情。”蘇金寶關切的提醒。
  曼芝隻得走到電話機旁,拿起了聽筒,又習慣性的問:“曼綺還是沒打電話回來?”
  “沒有!”一提到這個名字,蘇金寶口氣就衝起來。
  曼芝不甘心,追問道:“有沒什麽電話你沒來得及接到呢?”
  蘇金寶虎起了臉說:“她要存心打回來,早就打了,我早說過,譬如沒生這個女兒。曼芝你也一樣,不要去為她耗時間了,趕緊辭了這裏的事,回F市要緊。”
  曼芝緘口不語,低了頭認真的打電話。
  嘉年公司的王經理語氣頗為責怪的問曼芝為什麽拿了畢業證還不去簽合同。
  曼芝隨口搪塞著,答應會盡早過去,王經理再三囑咐她,雖然公司覺得她不錯,但是這個職位不可能無期限的等她,要她好好把握。
  掛了電話,曼芝對著小馮的號碼又怔了半日,終於還是沒有打,不打也知道他找自己是為什麽,她對小馮的催促無言以對,隻好暫避。
  已是深夜,曼芝躺在悶熱的房間裏,久久難以入眠,滿腦子想的都是曼綺,她現在在哪裏?過得如何?有無危險?
  已經三個月了,曼綺依舊杳無音信,她竟能狠得下心來連電話都不打回來一個!她側身望著姐姐空空如也的床,感到無盡的茫然,那個陪伴她開心長大的美麗的姐姐,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一點一點離她遠去的呢?
  剛考上大學那一年,整整一個夏天,全家人都處在喜悅的氣氛之中,曼綺似乎比曼芝更高興,她一向不是讀書的料,又因為經濟的關係,所以高中畢業後就出去做事了,把所有上學的夢想都寄托在了天資聰穎的曼芝身上。為了讓曼芝無後繼之憂的讀完大學,她省吃儉用,年輕女孩們所追逐的時尚的東西,她一概謝絕,甚至連件像樣一點的衣服都沒有,雖然曼芝覺得她穿什麽都很好看。
  曼芝每念及此,總是暗暗告誡自己,以後有了出息,一定要好好回報姐姐,在內心深處,姐姐的事就是她的事,所以當她得知曼綺懷孕時,怎能不震驚失色,痛心疾首。
  可是曼綺的反應讓她感到如此陌生,她一直以為曼綺很傳統,會在合適的時間找一個合適的人結婚,然後安逸的終了一生。她從沒想過,曼綺會有當單身媽媽的念頭和勇氣。
  曼芝努力的回憶,試圖找回關於曼綺蛻變的一切蛛絲馬跡,可是沒有,完全沒有,人心長在肚子裏,沒人能看得清楚,也許,就連曼綺自己,沒到彼情彼景,都不會料到自己會走這一步。
  曼芝終於在極度困惑中沉沉睡去……

  三十四(往事7)(未完)
  邵俊邦出差在外,桌上留了他交待的字條,羅列了一串曼芝要做的事情。
  一個上午就這樣三下五除二過去了。
  中午用餐,沒有找到陸芳,不知在哪個角落裏忙碌,倒是聽行政部的一個女孩子說起今天晚上在億鷺酒店要舉行邵雲的訂婚晚宴。陸芳一整天都坐鎮酒店忙這頭事。
  曼芝的情緒極度失落,草草用過了午餐,回到辦公室裏關了自己一會兒禁閉。
  她不得不逼自己做個了斷,是繼續追查姐姐的下落,還是回F市投奔自己的前程。
  她在邵氏已經耗過了三個月,和邵雲也周旋了兩個月,甚至還曾經用很拙劣的手段在下班後跟蹤過他,可是依然毫無收獲。曼芝的本性是淳良之人,怎麽也想不通邵雲竟有本事在自己的死纏爛打之下還是守口如瓶,他有必要這樣做麽?再說,把曼綺藏起來對他又有什麽好處?
  曼芝終於開始懷疑起自己最初的判斷來,也許,他真的不知道曼綺的下落,也許真的是自己錯怪了他。
  桌上的咖啡漸漸變涼,曼芝也最後拿定了主意,盡管萬般無奈。
  瞪著電腦屏措詞良久,也沒能寫下一句完整的語句,她心浮氣躁的起身去了茶水間。
  這天下午的大廳裏似乎格外安靜,聽說抽調了不少人去酒店幫忙,晚上好像還有舞會。
  續完水,曼芝怏怏的直起腰來,餘光瞥見窄窄的門口有一個瘦削的身影堵在那裏,是邵雲。
  平常總是陸芳給他端茶遞水,今天他隻能自己動手了。
  曼芝端著茶杯,走到唯一的出口跟前,麵無表情的說:“對不起,借過。”
  大概習慣了每次見到她都是一副討債鬼的模樣,邵雲對她今天的反應有些意外,但還是順從的閃到一邊,讓她過去。
  走出去沒幾步,後麵傳來腳步聲,邵雲的聲音傳入耳中,“你等等。”
  曼芝駐足回頭,看見他兩手空空的跟出來,神色頗為怪異,於是蹙眉望著他。
  走到跟前,邵雲倒又躊躇起來。
  “我一會兒就要出去。”
  “……”
  “去酒店,今天晚上……我訂婚。”
  “……”
  “晚上……”
  曼芝毫不客氣的打斷他,“你叫住我就是為了說這些廢話?”
  邵雲看著她,欲言又止,猶豫的神色忽然讓曼芝恍然大悟,繼而冷淡道:“你放心,我不會去攪局。我對你的事一點興趣都沒有――還有更好的消息告訴你,我很快就會離開邵氏,以後你不用再為看見我頭疼。”她說著,有些黯然神傷,折騰了三個多月,竟是一場空。
  邵雲口氣有些艱澀,“我不是這個意思。”
  “你到底想說什麽?”曼芝不耐煩起來,如果不是為了曼綺,她根本就無意於跟這個總是吊兒郎當的紈絝子弟多羅嗦,她和他,從生活際遇到人生態度,完全就是不同的兩類人。
  “曼綺她……生了個女兒。”
  乍聞此言,曼芝驚得如雷轟頂,她象看外星人一樣瞪住邵雲,幾乎疑心自己的聽覺係統出了問題。
  “你剛才……說什麽?”
  邵雲神色頗不自然,匆匆瞥了她一眼,丟下一句,“來我辦公室說吧。”就大跨步的走到了前麵。
  曼芝仍未從震驚中恢複過來,遲滯了幾秒,才回過神來,緊跟了過去。
  她沒想到在自己即將放棄的時刻,卻要輕易迎來答案。

  三十四(往事7)(補完)
  門被牢牢鎖住了,邵雲立在落地窗前,背對著同樣站著,滿臉激動的曼芝。
  “對不起,之前一直沒有告訴你,曼綺的確是我安排接走的。”
  曼芝隻顧凝神屏息,懸著一顆心聽他說,生怕言語失妥,他又緊緊的閉上嘴巴。
  邵雲望著窗外很遠的地方,緩緩的說著。
  “我在去年的新年晚會上第一次見到曼綺,她隻是靜靜的坐著,卻讓人覺得如此不同尋常的美麗。我請她跳舞,她說不會,於是我就陪著她聊天,她不是那種張揚的女孩,有些羞怯,我承認自己是被她迷住了……後來,我約過她幾次,有一次實在是情不自禁,就……”
  曼芝聽到這裏,忍不住別過臉去,感到異樣的難堪,雖然邵雲始終麵向窗外,看不見她的反應。
  “跟她在一起時間越長,我就越喜歡她。但是後來,我隱隱覺得不妥,她跟我以前認識的那些女人都不一樣,我不忍心傷害她,委婉的告訴她我有女朋友。她何等聰明和善良……正如你所說的,最後她主動離開了我。”
  邵雲無聲的歎息著轉過身來,臉上是少見的端凝。
  “去找她之前,我也沒想好要怎樣對待她和肚子裏的那個孩子。我沒想過這麽巧……她會懷孕。”
  曼芝閉起眼睛,這樣的話她聽著隻覺得刺耳。
  “她說她什麽也不要,隻求能把孩子生下來。她對著我哭,我的心也快被她的眼淚給淹沒了。我一直喜歡她,那一刻,看到她的樣子,那麽不顧一切,不求回報的把一生要押在我身上,我還能說什麽?我無法不震撼!我不忍心勸她忘記從前,隻能想辦法幫她。”
  “……她接受了?”
  邵雲點了點頭。
  “既然她執意要生,孩子又是我的,與其讓她艱難的獨自承擔,不如由我來負擔。我給不了曼綺婚姻,但我會保她們母女這輩子衣食無憂。”
  曼芝深吸了口氣,異常沉重的說:“你也許考慮的很周全,可是,我想你大概忘記了最重要的一點,一個人最起碼的需求,她的尊嚴。”
  邵雲注視著她,徐徐道:“我不否認你說得有道理,但是,世界上的事都沒有絕對的是非對錯,一個人幸福與否,在於她自己的感受。你和曼綺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所以,請你不要把自己的價值觀強加在曼綺身上。”
  曼芝尖利的搶白,“那麽你呢?你是不是認為這樣腳踩兩隻船就是你的幸福?”
  “我的本意並非如此,但至少目前,這是我能想到的最周全的辦法。”
  曼芝的臉上綻出極冷的笑,“你的未婚妻也是這麽想的?”
  邵雲的臉上掠過一絲陰雲,“我不會讓她知道。況且對曼綺和孩子,我隻是盡贍養的義務,沒有其他,將來,如果她想嫁人,我絕不幹涉。”
  曼芝止不住的冷笑,“這有區別嗎?你讓她生活在你的影子裏,她還可能愛上別人嗎?”
  “這個誰也說不準,就像我以前沒想過會和她走到今天一樣。”
  “你根本就不該和她開始!”曼芝惱火無比的輕吼了一句。
  邵雲直視著她,平靜的說:“我不是聖人,我和曼綺彼此有好感,走到一起也是很正常的事。”
  “但是你給不了她承諾和幸福。”
  邵雲稍稍抬起下巴,重新恢複了往日的倨傲,“有多少愛情是能走到最後的?”
  “可是你口口聲聲說喜歡她,你喜歡她,卻一點兒也不替她考慮。”
  邵雲半眯起眼睛,有一絲慍意在眼底若隱若現,“我說過了,請不要把曼綺當作是你,你以為她給她找個老實本分的人嫁了,平凡的終了一生就是幸福,但曼綺不這麽認為。她要的是愛情,我給她的愛。你一點兒也不了解她。”
  曼芝點著頭,恨恨的說:“是,我確實不了解她,也不了解象你這樣一類人,明明做了那樣可恥的事,還為自己找了一堆冠冕堂皇的理由。”
  邵雲不怒反笑,“說教通常是件很容易的事,可那都是旁觀者的風涼之詞,如果有一天,你自己身陷其中,我看你還能不能義正詞嚴的說出這樣的話來。”
  曼芝高高的昂起頭顱,凜然道:“我不會讓自己走進如此混亂不堪的泥淖。”
  邵雲聳聳肩,作出個佩服的姿勢,又道:“我不認為自己是多好的人,所以不管你怎麽批駁,我都接受。隻是,我還是希望你不要對曼綺幹涉太多,她的人生不是你的人生。”
  “她是我姐,我不能眼睜睜的看著她這樣走火入魔,置之不理。”曼芝冷冷的說。
  “可是她說過她不在乎名分,隻要能跟我在一起,就是快樂的。”
  “那是因為她傻。”曼芝滿口苦澀的滋味,她難以想象姐姐在這個人麵前是如何的丟棄自尊,隻為尋求一份虛無飄渺的愛情。
  “她現在在哪兒?”
  “這個我不能告訴你。”
  “我要見她。”
  “不可以。”
  “為什麽?”
  邵雲很堅決的說:“告訴你這件事已經是我的底線,你隻需要知道她現在 很好就行了。”
  “如果見不到她,我怎麽相信你說的話都是真的。”曼芝咄咄逼人的問上去。
  邵雲睥睨她良久,眼睛明顯有怒意在積聚,“我早就提醒過你,太過執著並不是一件好事。你一心認為我阻攔你不讓你見曼綺,可是你想沒想過自身的原因呢?”他頓了一下,才一字一句的道:“事實上,是曼綺不想見你。”
  曼芝當場怔住,“……為什麽?”
  “她說她怕你。”
  難堪遍布周身,她一下子心如刀絞,從小和自己親密無間的姐姐,居然對她是這樣的態度。
  呆愣良久,才聽到邵雲輕輕的對她說:“我希望這件事到此為止,至少,你可以放心了。”
  曼芝失落到了極點,隻是喃喃的問:“……是曼綺讓你告訴我的嗎?”
  邵雲的臉色明顯的凝滯了一下,“不是。我覺得你是真的擔心曼綺,所以才忍不住告訴了你……不過,我現在有點後悔了。”
  曼芝仿佛沒有聽見他後一句,木木的點著頭道:“謝謝你。”
  邵雲目送她開門,離去,心裏也起了一絲惶惑。
  是的,他為什麽要告訴她?是因為真的不想看見她,還是不忍看到她焦灼而憂慮的眼睛?

  三十五(往事8)
  一紙薄薄的辭呈遞到邵俊邦手裏,他眼睛粗粗掃了一眼,又看看曼芝,沒有表現出過多的驚訝。
  “你來邵氏的目的已經達到了,所以要走,是嗎?”他口氣很平靜,象老朋友之間的聊天。
  曼芝臉色一灰,低了頭說:“不是。”
  邵俊邦坐回椅子裏,直視著曼芝,“能不能告訴我,你的目的到底是什麽,也許……我幫得上忙。”
  曼芝避過他的目光,輕聲道:“不必了,已經沒必要說了。”
  邵俊邦的視線轉到手中的紙上,“那麽,你已經下定決心要走了?”
  “是。”曼芝黯然的答複,雖然她已經開始對這份工作和眼前的這位領導產生了某種依戀。
  邵俊邦繼續盯著手上的紙張,沉吟良久。
  曼芝以為他會挽留,畢竟他們的合作還是非常愉快的。他對曼芝無疑是耐心的,而且完全是把她當成骨幹在培養。她在他身上學到了許多,瑣碎的辦公技巧自不必說,他的嚴謹,公平,還有對待上下一致的作風都讓曼芝受益頗深。
  “工作的時候,不必在乎你原來的資曆,地位,隻要記住,你必須盡最大的努力把事情做好。”他時常對曼芝這樣說。
  能遇到邵俊邦,實在是曼芝來邵氏的意外收獲,失之東隅,收之桑榆。
  “……好吧。”邵俊邦竟沒再多說什麽,撚起桌上的筆,在上司意見一欄裏刷刷簽下自己的名字,然後微笑著遞給曼芝。
  曼芝怏怏的接過,心裏拂過一絲惆悵,明知這裏終非久留之地,但還是有些不舍。
  “謝謝,我現在就去人事部。”她努力笑了一下,轉身向門口走去,這樣也好,省得牽掛,她一向不喜歡拖泥帶水。
  拉開門前的那一刻,邵俊邦平穩的聲音傳到她耳朵裏。
  “就這麽輕易放棄了?”
  笑容還停留在曼芝臉上,她回過身來望著邵俊邦,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
  邵俊邦神色和緩的看著她,將剛才的問題重複解析道:“就這麽輕易放棄――你姐姐了?”
  曼芝頓時大驚失色,本能的問:“您怎麽知道?”
  邵俊邦保持著和善的笑容說道:“這還不簡單,稍微動動腦子,去人事部一查不就清楚了。雖然你在檔案裏沒有提蘇曼綺的名字,但你簡曆上的信息和她登記的基本一致。蘇曼綺年初莫名其妙的離職,然後你就以莫名其妙的理由要進公司,答案不就有了嗎?”
  曼芝訝異之餘,不得不佩服邵俊邦的判斷力和細心,僅僅因為自己麵試時信口說的一番話,他居然能當回事去認真的查證一番。可是,他這樣做的理由是什麽呢,曼芝不得不警覺起來。
  邵俊邦顯然看出了她的懷疑,對她擺手道:“你不要誤會,我沒別的意思,完全是因為你在這裏工作得不錯,作為上司,我希望對你了解得多一些。”停頓了一下,又道:“雖然你來邵氏並非出自本意,但我以為你最終會喜歡這份工作並留下來。隻是,沒想到這麽快你就要離開。”
  曼芝緊咬嘴唇,心潮翻湧,邵俊邦一直都很嚴謹,從來不輕易誇人,這番話中的愛才之意已經溢於言表。她的心思轉了幾轉,突然生出了一絲希望,也許事情還有回旋的餘地。
  “您剛才說可以幫我的忙,那……您知道我姐姐的下落嗎?”無論如何,不見到曼綺,她心有不甘。
  “這個,我就沒能力查得清了。中國這麽大,誰知道她躲在哪兒。”
  曼芝有些失望。
  邵俊邦一直暗中端詳她的神色,“不過你可以去找一個人,他一定幫得了你。”
  “是誰?”
  “邵董。”
  曼芝沉默了,許久,才說:“算了,我誰也不找,就這樣吧。”
  邵俊邦嗬嗬冷笑起來,“原來你是被邵雲給同化了。真的以為你姐姐跟著他就可以一生無憂了,對嗎?”
  曼芝心裏咯噔一下,赫然望著邵俊邦,他知道得一點兒也不少。
  邵俊邦繼續說道:“邵雲這孩子玩心太大,尤其是個人作風方麵,一直是邵董的心病,如今他已經訂婚了,本應該檢點才是,沒想到居然膽大妄為到這個地步。如果讓邵董知道他養了外室,你想他能放過邵雲和你姐姐嗎?”
  曼芝心裏一寒,道:“既然如此,更加不能讓他知道這件事情。”
  邵俊邦起身踱到窗邊,背著手道:“你錯了,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遲早會有穿幫的一天,與其到那時候讓你姐姐措手不及,搞得淒慘收場,倒不如現在主動跟邵董坦白,他要麵子,又怕讓施家知道,肯定不會張揚出去,隻能選擇低調處理。也許你姐姐還能得到一筆不菲的撫養金。”
  他這最後一句話說得曼芝格外難受,可是她已無法辯駁,如果曼綺的選擇一如邵雲告訴她的那樣,那麽跟拿撫養費又有什麽本質的分別。
  邵俊邦見她始終猶豫不決,走得離她近了些,最後說道:“你忍心看著你姐姐這麽不明不白的跟邵雲一輩子?萬一將來,他厭棄了你姐姐,或者邵雲的妻子去找她麻煩,豈不是更加難堪?”
  曼芝何嚐沒有擔心過這一點,她在邵俊邦專注的凝視裏徘徊著,但是,忽然意識到了什麽,抬起頭來,回望著他,鼓起勇氣反問:“邵總,您……為什麽這樣希望邵董知道這件事?”
  邵俊邦在她疑惑的目光裏微微笑起來,他確實沒看錯人,麵前的這個小姑娘不僅冰雪聰明,事事洞明,還相當有勇氣,假以時日,必有一番作為。
  他返身走回自己的位子,坦然的解釋道:“邵雲是我看著長大的,他不久又要繼承邵氏的大權,我作為他的叔叔,自然不希望他捅什麽簍子,邵董也幾次關照我留意他的舉動,有不對的地方盡管提。隻是這孩子天生倔強難管,誰的話都聽不進去,唯一忌憚幾分的大概也隻有邵董了。我跟他有過幾次意見不合,所以這件事如果我去說,顯然不合適,也會加深我們叔侄的矛盾。”他抬手指指曼芝,“但是你不一樣,你是蘇曼綺的妹妹,於人於己,完全有這個立場和責任去澄清。”
  曼芝很認真的聆聽邵俊邦的解釋,雖然她隱隱覺得事情也許未必象邵俊邦說得那麽簡單,但是,他提的這個建議未必不是個好辦法,盡管,這樣一來,她就等於得罪了邵雲。
  想起邵雲,曼芝心裏頓時惱恨交加,如果不是他這麽不負責任的對待曼綺,也不會惹禍上身,她想,他也的確該讓邵董狠狠收拾收拾了。
  至於曼綺,曼芝相信她隻是一時的鬼迷心竅,自己有信心可以說服她。

  三十六(往事9)
  透過藍色玻璃望出去的天是灰而暗的,看不到太陽,隻有無盡的蒼茫。
  曼芝忐忑的將目光轉回麵前的邵俊康的臉上,一樣的灰暗,還強壓著怒氣。
  邵俊康遲遲沒有表態,令曼芝猜想他是否在忖量自己所言的可信性。她悄悄挺直了腰杆,盡量使自己保持鎮靜。
  她對邵俊康的態度沒有把握,自己此舉的確屬於冒險,但思前想後,她沒有別的更好的辦法。
  曼芝並不知道邵俊康一點兒也不置疑這件事情的真實性,他對邵雲太了解了,他完全有這個膽量,對著自己陽奉陰違,即使已經訂了親。一想到這裏,邵俊康簡直盛怒。他隱而不發,僅僅是因為麵前坐著的是曼芝,而不是邵雲,他還有理智明白,事情隻能低調處理,不能讓任何人知曉。
  邵俊康重重的籲出一口窒氣,淡淡的問曼芝,“你要我怎麽幫你?”
  他必須提防她,這種家庭出來的女孩,很有可能借此機會漫天要價,否則,她犯不著直接來找自己。
  曼芝清了清嗓子,依然擺脫不掉一絲緊張,“我要找到我姐姐。”
  “還有呢?”邵俊康冷眼盯著她問。
  曼芝輕微的一愣,“還有?”她想了一想,坦然道:“隻要姐姐能回來,我沒別的要求了。”
  她始終沒提錢,邵俊康有些意外,但轉念一想,也在情理之中,曼綺還不知道下落,她自然隻能謹慎為上,以免偷雞不成反蝕米。
  “我可以幫你,但是,我也有我的要求,我希望能與你達成一個協議。”
  曼芝懵懂的點點頭,“您說。”心想生意人就是生意人。
  “找到你姐姐之後,你要負責封住她的嘴巴,不許到處亂說。”
  曼芝聽著紮耳,不卑不亢的頂回去,“這個自然,也請您管好邵雲,別再讓他出來惹是生非。”說到最後四個字,簡直有些恨恨的。
  邵俊康冷冷的哼了一聲,繼續道:“穩妥起見,今後十年之內,你姐姐都不必再出現在這座城市裏了。”
  曼芝訝然的望著他,“這個我恐怕做不到,您不覺得這樣對我姐姐很不公平嗎?”
  “公平?”邵俊康譏諷的笑笑,“那你姐姐甘心讓人養著,這對誰又是公平的?”
  曼芝臉上麻麻辣辣的燒起來,心裏百味雜陳。
  邵俊康無視她的尷尬,傲然道:“我可以為此支付一筆安家費用,但之後你們必須按照協議行事。”
  一種屈辱的感覺在曼芝心裏蔓延,邵俊康高高在上的蔑視她和姐姐,而她竟毫無辦法,她想起姐姐一臉紅暈的提到愛情,止不住在心裏冷冷的苦笑,愛情在現實麵前多麽的脆弱,不堪一擊。
  可是,眼下她不能拂袖而去,她沒這個資本,於是她緊咬牙關,重重的點頭。
  邵俊康滿意而輕蔑的掃了她一眼,用一種殺伐決斷的口吻道:“三天之後,我會給你答複。”
  曼芝起身離開,門在身後緩慢的合上,在完全閉合之前,她聽到邵俊康對著電話用慍怒的聲音低吼,“你馬上給我過來!”
  門口的總秘抬起頭用疏離的目光瞄了一眼曼芝,她對秘書略一點頭,臉上浮起一個淡淡的,但有些倔強的微笑。
  曼芝在過道上與邵雲不期而遇。邵雲的臉色頗不好看,眉心攢得緊緊的,曼芝心裏明火如炬,邵俊康剛才的電話正是打給他的。
  擦肩而過的當兒,邵雲停頓片刻,狐疑的問曼芝,“你從哪兒來?”
  曼芝放緩腳步,沒打算回答,留給他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一言不發的過去。
  邵雲見了,愈發陰騭,惴惴不安的走到董事長辦公室,沒有直接進去,他俯身到總秘小喬的耳邊,輕輕的問:“剛才,是不是有誰來找過老頭子?”
  小喬抿著嘴嫣然一笑,點點頭,用口型向他說了三個字,邵雲的臉刷的白了,在心裏狠狠咒罵了一聲。
  “快進去吧,一直在等你呢。” 小喬見他僵持不動,忍不住催促道。
  邵雲硬著頭皮推門進去。
  小喬在他身後暗暗搖了搖頭,這位年輕的副總在外麵到底惹了多少風流債,大概連他自己都數不清。這一次,一定也不例外。
  她仔細回憶剛才出來的那個叫蘇曼芝的女孩,按說並不怎麽出色,除了比較清秀外,似乎沒有什麽長處了,穿著也是樸素得不能再樸素,可見男人真是兼容並收啊。
  “哐啷――”一聲響,把小喬的思路赫然打斷,她遲疑著起身,站在門邊悄悄聽了一聽,又趕緊回到座位,裝作若無其事的低頭做事。
  這是邵雲進邵氏後父親第一次撕下顏麵劈頭蓋臉的痛罵他。先還隱忍著聽,到後來,邵雲的強勁也上來了,索性心一橫,梗著脖子道:“這件事,我不能按你說得做,我已經答應了她,不能言而無信。”
  邵俊康拍著桌子吼道:“你,你還知道什麽叫廉恥麽?”
  邵雲冷笑起來,“我倒不清楚什麽是廉恥,爸您清楚麽?您這麽多年處心積慮的靠賄賂,靠巧取靠豪奪把公司搞成這樣大的規模,這就算是知廉恥麽?”
  邵俊康被他這樣的態度徹底激怒了,想也不想,就抄起桌子上的一個茶杯就向他砸去,用力過猛,一下子撞到牆上,摔得粉碎,茶水濕淋淋的從牆上掛下來,畫出詭異的圖案。
  “你給我聽著,如果還想留在邵氏,就老老實實按我說的去做!”
  邵雲不屑的聳聳肩,“您說這話是不是晚了點兒,當年我報警校的時候,您幹嘛要攔著?”
  邵俊康望著這個杵逆的兒子,已是憤怒到極限,胸口一陣撕心裂肺的疼痛,他顫抖著拉開抽屜,取出一個藥盒,哆嗦著要倒出幾顆來,一時之間竟不能如願。
  邵雲見狀,不由一愣,立刻走了過去,“爸,我來。”
  邵俊康對他猛地一揮手,“你給我滾!”
  邵雲沒理會,一把搶過藥盒,迅速倒了幾粒藥丸在手心,強塞到父親嘴裏,茶杯已然摔碎了,他眼睛四下一瞟,見茶幾上擺放著幾瓶待客用的礦泉水,快步上前,抓起一瓶擰開了蓋子,遞到父親手裏。
  邵俊康恨恨的接過,喝了兩口,才算緩過氣來。跌坐在椅子裏,怒氣也象漏了的皮球一樣不複鼓脹。
  從來都是這樣,隻要兩人在一起,仿佛就免不了爭吵,小時候是靠打,長大一點兒,打不過了,就罵,再後來,連罵都不管用了。
  “你索性氣死了我,大家也好安生。”邵俊康歎著氣無可奈何道。
  邵雲半坐在父親寬大的辦公桌上,垂著頭,不吭氣。
  其實,兩個人骨子裏都很像,不肯輕易服輸。
  良久,邵雲才說:“爸,這件事您還是甭管了,我自己會處理好的。”
  邵俊康鼻子裏重重的哼了一聲,“當斷則斷,你沒有別的選擇。”
  “可是……”邵雲艱難的措詞,“孩子怎麽辦?”
  邵俊康冷然道:“你把事情搞得這麽複雜,現在才來想怎麽辦?”
  邵雲一聲不吭。
  邵俊康道:“孩子得要回來,讓你母親看著,對外就說……是領養的。總之不能讓施敏知道這件事。”
  邵雲急道:“那不行,曼綺一定不肯,沒了孩子,你讓她怎麽活?”
  邵俊康微微仰起了臉,將頭靠在椅背上,眼睛半閉著,麵色陰沉。
  “這到底是邵家的孩子,怎麽能隨隨便便丟在外麵養。她一個女孩子,有心計懷上你的孩子,說明很不簡單。哦,還有她那個妹妹,剛從我這裏走掉,也是一肚子心思的人,哼,我老早就警告過你,少在外麵惹事,你就是不聽!”
  邵雲默不做聲的聽著,神色怔忡,雖然他可以公然和父親頂嘴,但說到底,邵俊康的手腕遠比自己狠辣,如果他認定的事情,那是非做不可的。他無法想象柔弱的曼綺將怎樣應對,很久以前紮在心頭的一根刺此時仿佛活了似的又使他隱隱作痛起來。
  邵雲禁不住打了個寒戰,他必須在父親動手前把曼綺安置妥善。
  “既然這樣,那聽您的好了。”邵雲忽然一反常態的溫順起來,他跳下桌子,大踏步的朝外麵走去,“我還有事,先回辦公室了。”
  邵俊康沒有叫住他,隻是在他身後冷冷一笑,他的兒子,腸子有多少彎他能不清楚!
  等邵雲一走,他就接通了保安部主任的電話。
  “老付,你給我好好盯著阿雲,他惹了點麻煩,最近一段時間,哪兒也不許去。要是人跑了,我唯你是問。”

  三十七(往事10)
  邵雲在資料室的門口堵到了曼芝,不由分說,拽起她就往自己辦公室走。雷厲風行的手段和怒氣衝衝的態度令周圍的人看得瞠目結舌,更加坐實了兩人有染的傳聞。
  曼芝被邵雲重重的甩進沙發,她狼狽的起身,整了整衣衫,憤然道:“你發什麽瘋?”
  邵雲怒不可遏的指著她的鼻子吼道:“發瘋的那個是你!你……你居然敢把這件事捅到我爸那裏!”他繼而恨恨的自責,“我真是昏了頭,會告訴你!”
  曼芝冷笑起來,“兒子作孽,做父親的有責任管教。”
  邵雲咬牙切齒的瞪著她,“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做會害死曼綺的。”她壓根就不了解邵俊康是個怎樣的人。
  曼芝也火了,一雙秀目炯炯有神,擲地有聲的吼了回去,“你別拿死啊活啊的話來嚇唬我,我隻知道是你害慘了曼綺,我要把她拉出火坑。”
  “好,好,你正義,你能耐。”邵雲已然氣得暈頭轉向,隻顧點著頭來回的踱步,曼芝旁觀他的樣子,也是氣哼哼的。
  邵雲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不能再由著思緒淩亂下去,為了讓曼綺安然度過這一劫,他顧不了許多,當下翻出紙筆,飛筆疾書。片刻,將它遞給曼芝。
  “這是你姐現在的藏身之處,你趕緊去找她,帶她和孩子盡快離開那裏。”
  曼芝愕然的看著邵雲,他的臉色陰沉沉的,不像在開玩笑,茫然中,曼芝想到,難道真的是自己做錯了?
  “喂,你有沒有在聽我說!”邵雲忍不住對神色惶惑的曼芝吼了一句,然後將一個牛皮紙信封交到她手裏,語速極快的說:“裏麵是進小區的門禁和鑰匙。你趕緊回去準備,夜裏十一點有班飛機直飛H市的。到了H市,你就按這個地址找到曼綺,然後帶她去S市。”他匆匆交待著,又扯了張紙,速速寫了個地址和名字,塞給曼芝。
  “去找我一個大學同學,他會安排好你們。”
  曼芝機械的接過,簡直象做夢一樣,她想象不出,這件事情會弄得這麽複雜和神秘。
  “你自己為什麽不去?”她疑惑的反問。
  邵雲苦笑,“我一時之間恐怕哪裏都去不了了。”他又何嚐不了解邵俊康。
  曼芝無法掩飾詫異,“你父親有這麽可怕麽?難道他是……黑社會?”
  邵雲怒道:“我沒心思跟你開玩笑,我爸是個說到做到的人。”
  他見曼芝依舊是一副半信半疑的模樣,頓了一頓,突然嗓音一低,語氣暗啞,“你知道他是怎麽發家的嗎?”
  曼芝茫然的望著他,不明白他到底要說什麽。
  邵雲俊氣的臉龐上籠著一層濃密的陰雲,“十年前,我爸還在一家民營企業當生產主任,為了坐上一把手的椅子,他……用盡了手段,最後……逼得廠長自殺身亡。”
  曼芝聽呆了,她從未見過邵雲如此嚴肅正經的跟自己說過話,他的語氣稱得上是沉痛的,而他說出話更是讓她震驚萬分,一時有些發懵。
  “廠長的兒子是我從小玩到大的好友,但是,從那以後,他再沒跟我說過一句話。”
  那是邵雲迄今為止最為慘痛的一段人生經曆,小時雖然頑劣,但畢竟心地淳良,並無多少憂慮。可是,父親的所作所為使他成為整個發小集團排擠的對象,他們統統的替那孩子抱不平,而將邵雲視為罪人,隻要有機會就變著法兒的侮辱他。
  邵雲經受的是雙重的痛苦,父親的形象已然在心中坍塌,他為自己有這樣一個不擇手段的父親而感到不恥,可是,他同時還要代替父親去接受道義的嚴懲和驅逐,每當此時,他隻能打落牙齒往肚裏咽,默默的承受羞辱,這些,是邵俊康無從知曉和無暇顧及的。
  大約也是從那時起,他漸漸變成了一個為家人所困惑不解的離經叛道的逆子。
  他緩緩的說: “我爸想要曼綺的孩子,沒了孩子,曼綺一定會發瘋的。”
  曼芝半張著嘴,似驚雷從頭頂滾過,她怎麽就沒想到過這一層??
  “可是,他,他不見得會承認這個孩子,又為什麽非要不可呢??”
  邵雲冷道:“你剛才找他的時候,為什麽不自己問問清楚?”
  曼芝頓時臉上紅一陣白一陣。
  邵雲走近曼芝,死死的盯住她的眼睛,鄭重道:“這件事情,人命關天,記住,不要告訴任何人,知道嗎?”
  曼芝終於徹底妥協,連連的點著頭,感到些微的緊張。
  邵雲用一個塑料夾子把給曼芝的東西藏好,遞回給她,異常鄭重的叮囑,“一找到曼綺,就立刻帶她走,一分鍾也別耽擱。”
  曼芝懵懂的被邵雲推出了辦公室的門,感覺仍象做夢一般。
  在她還未完全從錯愕中回過神來時,邵雲突然朝著走廊惡魔般的怒吼:“蘇曼芝,你他媽給我滾,滾得越遠越好!”伴隨其後的是有力的關門聲。
  響徹遠近的聲音驟然間令整個辦公大廳都安靜了下來,餘音嫋嫋,還徘徊在走廊兩邊的辦公室門口。
  曼芝隻覺臉上滾燙發麻,電光火石之間,突然意識到他的目的,於是低著頭一言不發的走回了自己的辦公室。
  邵俊邦的門虛掩著,曼芝極輕的從櫃子裏抽出自己的包,作賊一樣把文件夾裏的東西一股腦兒倒了進去。
  剛拉完拉鏈,邵俊邦的身影就鬼魅般靠在門口,審視著她,曼芝驀然回頭看到他,差點驚呼出聲,拍了拍胸,強自鎮定下來。
  “邵雲找你麻煩了?”邵俊邦似笑非笑的望著他問。
  曼芝強笑著點了點頭,他剛才那一聲“河東獅吼”估計整層樓麵都聽到了。
  邵俊邦的目光含著深意投到她臉上,曼芝不覺扭過頭去。她其實有些猶豫,要不要把邵雲的安排告訴他,畢竟他一直是值得自己信任的一位好領導,也是他建議自己去找的邵董。
  然而,關鍵時刻,她還是選擇相信邵雲,那個曾經令她既惱且怒的人,也許,是他對曼綺近乎瘋狂的擔憂感染了她,讓她發現其實他還不是個惡貫滿盈的壞蛋。
  “明天要去嘉年簽正式合同了,我就不過來了。”
  邵俊邦目光閃爍,漫不經心的“哦”了一聲,又道:“怎麽之前沒聽你說起。”
  曼芝支吾著道:“這兩天事兒一多,腦子有點顧不過來了。”
  暗暗的擦把汗,忽然發現原來一直很欣賞的這個聰明過頂的老板,應付起來還真有點麻煩。
  好在之後邵俊邦沒再多問,曼芝偷偷的舒了口氣。

  三十八(往事11)
  深夜十一時,曼芝終於坐上了前往H市的飛機。
  這是她第一次坐飛機,心情象航行一樣忐忑難安。
  她向機艙外望去,深沉的夜色中什麽也看不清,目光越過龐大的機翼投向下方,星星點點的燈火好似繁花似錦的夜空被投射到了地下,那樣虛幻和不真實。
  思慮千頭萬緒,雜亂無章,緊張夾雜著不安,她甚至想,如果是邵雲騙自己怎麽辦?把她引到這人生地不熟的一角,然後直接給滅了,省得她在他跟前無休無止的聒噪――他不是總嫌自己煩麽?
  鄰座的一個小男孩,大約五六歲的樣子,也是頭一遭上飛機,興奮得大呼小叫,而他身旁的父親,則半耷拉著腦袋,昏昏欲睡。偶爾有竊竊私語傳到曼芝的耳朵裏,這畢竟是個溫潤的世界。
  曼芝為自己無端的猜疑啞然失笑,潛意識裏,她對邵雲還是存在信任的,他雖然從沒有好話給自己,但也不曾真心要蒙騙她。
  三個小時的航程,曼芝睡意全無,完全打破了她以往極其規律的作息時間,一想到即將能夠看到朝思暮想的曼綺,她有些難以自控的激動。
  淩晨三點,曼芝終於找到了曼綺的住所,在一片環境相當不錯的小區的三樓。
  站在門口,深呼吸了兩次,抬手按響公寓的門鈴,她沒有用鑰匙直接進去,生怕嚇著裏麵的人。
  過了約莫兩分鍾,門疑惑的開了,一個五十多歲,身材粗胖的婦人警惕的望著她,曼芝猜測是月嫂。她趕緊自我介紹,“我叫蘇曼芝,請問蘇曼綺是住這兒的嗎?”
  月嫂一掃臉上的疑慮,立刻熱情的把她讓了進來,開口時語氣和善極了,“是二小姐哦,白天先生打過電話,說你會來,沒想到這麽晚。”操著濃重的地方口音。
  曼芝從未被人如此稱呼,隻覺得怪怪的,也顧不上計較,直接問:“我姐呢?”
  月嫂壓低聲音,“太太在房裏睡著呢。”
  “太太?”曼芝明顯愣了一愣,想來這應該是曼綺在這裏的身份了,她無心細品這個中滋味,躡手躡腳的走入臥室。
  一股嬰兒房特有的奶香瞬間卷入鼻息。寬大的床上,曼綺瘦弱的身軀微蜷在那裏,緊挨著她的是一個胖胖的寶寶,肉芽兒一般,擠著眼睛,正呼呼睡著。
  月嫂禁不住在她身後輕語,“這娃娃可能鬧呢。老愛哭,太太早產了一個月,奶水都沒有,唉,折騰得不輕。”
  曼芝慢慢在床邊蹲下身去,憐惜的注視著睡夢中的曼綺,她已經有近四個月沒見過曼綺了。
  產後的曼綺格外蒼白,原本就是一張小尖臉,此刻越發顯得瘦削,也許是既累且倦,眉心還稍稍的攢著。
  曼芝的心裏湧起酸楚,無聲的問道:“姐,你真的幸福嗎?”
  月嫂殷勤的給她端來一杯茶水,曼芝急忙接過,她不忍立刻叫醒姐姐,於是兩人又悄悄的返回客廳,在沙發裏坐下說話。
  “剛下飛機吧,累不?”
  曼芝搖頭,有些不好意思道:“大嬸,您也累壞了吧,這麽晚了,還不能睡覺。”
  月嫂憨厚的一笑,“我做這個都五六年了,早習慣啦。”
  “我姐她,身體還好吧?”曼芝有些擔心的問,她想起自己還有個重要的任務在身,要她孤身帶著這樣的曼綺走,心裏一點底也沒有。
  月嫂直言快語道:“說實話,不怎麽好。她生產的時候我也在,血多得連醫生都怕,先生也是嚇得麵無人色,太太倒是倔強的很,咬著牙堅持自己生,她那麽單薄的身子,真難為她了。”又壓低了聲音對曼芝道:“到現在下麵還沒幹淨呢,按說也差不多了。”
  曼芝聽得直心疼,“那個……先生對她好麽?”
  月嫂立刻眉開眼笑,“好,好得不能再好了,我服侍了這麽多太太,還沒碰見哪個象他這麽周到體貼的呢,說話也是柔聲細語的,對太太簡直是千依百順。”嘴巴朝角落的一個櫃子上一努,“瞧,那些都是先生買來的補品,三天兩頭打電話來問。”
  曼芝聽著格外別扭,月嫂描述的那個邵雲和她眼裏的邵雲簡直叛若兩人。
  可是也終於放下心來,要真像月嫂說的,那麽,他到底對姐姐還是有幾分真心的。
  兩人悉悉嗦嗦的講話聲終於還是驚動了曼綺,她在裏間輕聲喊,“是曼芝來了嗎?”
  曼芝趕忙走進去,姐妹乍然相見,竟然彼此感到一絲陌生的疏離。
  曼芝主動先咧了嘴一笑,“姐,我終於找到你了。”
  曼綺略帶尷尬的對她點點頭,“你坐吧。”
  那躺著的圓滾滾的肉芽兒和曼綺仿佛有心靈感應,此時也醒了過來,一雙漆黑的眼珠子來回的轉,靈氣逼人,簡直不像一個尚未滿月的嬰兒。
  曼綺的麵色明顯柔和下來,用手指在孩子的腮幫子上輕輕一觸,一張小嘴立刻迎了過去,發出含混的嬌哼聲。
  “喲,又餓了。”月嫂笑眯眯的看著,趕緊過去衝奶粉。
  “有名字了嗎?”曼芝問。
  曼綺點頭,甜蜜的說:“叫萌萌。”
  曼芝湊近孩子一點,用輕柔的聲音喚她,“萌萌,你好嗎?”
  小嬰兒尋著聲響轉過臉來,怔怔的望著曼芝,忽然間對她展顏一笑。
  “呀,她笑了。”曼芝激動的叫起來,沒想到這麽小的孩子的微笑也能把自己電倒。
  曼綺也很高興,“咦,怪了,平常她隻是在睡夢裏才會笑呢,我逗她都沒有過這樣的反應,到底是小姨麵子大。”
  這樣一打岔,氣氛就不知不覺的融洽下來。
  曼芝不失時機的說:“姐,我這次來,是想帶你換個地方住。”
  曼綺愣了一愣,不解道:“我也正納悶呢,邵雲下午給我打電話也是這個意思,他說得很匆忙,我還沒來得及問清楚他就掛了。”
  曼芝不想讓姐姐擔心,輕描淡寫道:“哦,是這樣,他說這片居民區周圍的設施不好,環境也一般,他特意為你在別處重置了一套公寓。”
  曼綺雖然對她的態度和言辭將信將疑,但畢竟之前邵雲也來過電話,況且麵前的這個是自己的親妹妹,決不可能害自己,當下隻說:“那好,你先在這裏住兩天咱們再搬也不遲。”
  “不行,要走就今天走。”曼芝果決的說。
  “啊?”曼綺如墜雲裏,“至於這麽著急嗎?再說還要聯絡搬家公司呢。”
  “邵雲都安排好了,你隻要跟著我走就行了。”
  曼綺的臉色嚴峻起來,“曼芝,你們是不是有什麽事情瞞著我?邵雲為什麽不過來?”
  曼芝見她起疑,立刻緩聲笑道:“能有什麽事呀。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位大少爺的脾氣,想到什麽恨不能立馬就去做,房子找好了,偏偏他自己又抽不出時間來,剛好我要來看你,就委托了我。”
  曼綺想了想,也覺得有理,她素來好脾氣,也不辯駁,道:“既然這樣,那就明天上午走吧。這會兒太晚,你也一宿沒睡了,先去休息一下吧。”
  曼芝見她臉上有濃重的倦怠之意,也很擔心她的身體,那邊月嫂又正給萌萌喂著奶粉,一時之間難以決斷。
  曼綺奇怪的望著她倉惶的神色,想起她目前在邵氏上班,猜測大約是怕邵雲怪罪,於是笑道:“邵雲要是說你,我會跟他解釋的。”
  曼芝忖量,無論如何,也就耽擱這三四個小時,不至於壞到哪裏去,也許真的是邵雲太過小心了。
  曼芝於是笑笑說:“也行,你再睡會兒,我們天亮了再走。”
  躺在客臥的床上,曼芝還是輾轉難眠,她並不認床,隻是從沒象今天這樣提心吊膽過。細細聆聽門外,一片寂然,連月嫂都睡下了。她思前想後,試圖把天亮後的行程規劃好,曼綺的房子在小區的很裏麵,走出去還有長長的一段,她的身體這樣弱,不知能不能支撐下來。到了小區門口就好辦了,來回的的士還是很多的,她適才來的已經很晚,還能看到幾輛經過。
  曼芝胡思亂想了一陣,困倦沉沉的泛上來,終於不知不覺的睡去。

  三十九(往事12)
  曼芝是被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驚醒的,她飛快的起身,抓過表來看,暗呼糟糕,居然已經快九點了。
  月嫂接的電話,才說了兩句就把聽筒放下,和從房間衝出來的曼芝撞了個滿懷。
  “喲,二小姐醒啦,先生來的電話,找你的。”
  曼芝滿心懊惱,一邊疾步走,一邊嘀咕,“怎麽不早點叫醒我?”
  月嫂連忙解釋,“是太太不讓啊,她說讓你多睡會兒。”
  曼芝拎起聽筒,才“喂”了一聲,邵雲振聾發聵的怒吼就穿透電話飛撲過來。
  “怎麽到這時候還不走??!!你就一點兒也沒把我說的話當回事,是不是?!!”
  曼芝立刻把聽筒拉得離自己的耳朵一寸遠,聽憑邵雲發泄完了才又放到耳朵邊。
  雖然被他吼得心虛,但還是忍不住回嘴道:“我姐的身體狀況根本不適合挪動嘛。半夜三更的出去豈不更危險。”
  邵雲無力跟她辯論,咬牙切齒道:“聽著,你現在趕緊帶她走,立刻,馬上,明白嗎?”末了,他終於又低低的補上了一句,“我爸的人可能已經過去了。”
  曼芝倒抽一口冷氣,渾身立刻緊繃,電話那頭忽然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阿雲,你在跟誰說話?”電話瞬間斷了,隻剩下急促的嘟嘟短音。
  直到此時,曼芝才真正意識到了危險,她竭力控製住心驚肉跳,奔進曼綺的房間,不由分說要攙她起來,“姐,我們現在就走。”
  曼綺吃驚的看著她,“剛才是邵雲來電話嗎?他說什麽了?”
  曼芝緊抿嘴唇,在衣櫃裏隨手拽出兩件衣服,丟給曼綺,囑她立刻換上,又吩咐月嫂趕緊把萌萌包好。她來不及理會姐姐驚詫的詢問,隻丟給她一句,“等離開這裏再說。”臉上是異常的決絕。
  曼綺見曼芝繃得緊緊的一張臉,心頭從疑惑到惶恐,立刻也意識到了什麽,臉上頓時慌亂一片,刹那間,她仿佛回到很久以前,母親去世的那個天昏地暗的傍晚,她和曼芝相互偎依在一起時,她曾深刻體會到的無助和彷徨。
  她習慣了聽曼芝拿主意,此時更是將她當成自己唯一的依傍,於是乖乖閉了嘴,手腳也快了幾分。
  月嫂見她二人神色凝重,也不敢多問,一味的將孩子的物品歸置了滿滿的一包。
  正忙碌間,門鈴叮咚兩聲,曼芝陡然一驚,曼綺也跟著緊張起來。
  月嫂已經跑了出去,在貓眼裏看了一會兒,才回頭說:“是物業來換水的。”
  姐妹倆同時鬆了口氣,曼芝道:“跟他說不用了。”他們馬上就要走了。
  匆忙中曼芝根本無暇顧及月嫂略帶憂色的臉,門外似乎不止一個人。
  曼芝把兩個輕便的包裹放在床邊,俯身去抱萌萌,那小家夥睡得不錯,精神很足,手舞足蹈的,仍舊會衝她笑,仿佛熟識一般。
  曼緩緩的走了兩步,有些吃力的樣子,曼芝見狀,微微蹙眉,想了一想,把孩子交給月嫂,自己返身去扶曼綺。
  一切準備妥當,曼芝攙著姐姐走到門口,曼綺忍不住扭頭又回顧了一下屋內,眼含留戀。
  曼芝伸手把門打開,腳還沒來得及跨出去,兩道灰色的身影倏然間橫在了眼前。
  曼綺驚呼出聲,一隻手死死的揪住曼芝的衣袖。
  曼芝的心重重的往下墜去,該來的還是來了!她連驚慌都來不及,隻是把臉一肅,凜然喝道:“你們是什麽人?”
  為首的男人長著一個方下巴,麵上飄著淺笑,他淡淡的掃了曼芝一眼,目光卻十分陰寒。
  “邵董說你可能會變卦,果然猜得一點兒也不錯。”
  曼芝的臉由白泛紅,瞬間又轉為白色。
  曼綺於極度驚恐中向曼芝投去困惑的一眼,耳邊卻傳來方下巴的說話聲,是向著她說的。
  “蘇小姐,邵董想看看孫女,特意差我們來請。”
  曼綺的臉霎那間灰白如死,渾身篩糠一般抖起來,嘶啞的叫出聲,“不。”
  方下巴微笑的看著她,跨進門來,隨行的男人迅速抬手將門掩上。
  方下巴則從口袋裏掏出一個信封,放在玄關櫃上,道:“這裏麵是邵董讓我轉交給蘇小姐的一筆錢,夠你一輩子的開銷了,你不妨打開看看,用它來換一個孩子,你不吃虧。”
  曼綺悲憤的嚷道:“我不要!”她拚死護在月嫂麵前,羸弱的身軀仍是止不住的顫栗。
  方下巴嘖嘖的搖頭,“這可不是談判的好態度。蘇小姐,我勸你還是識時務一點,拿了錢,幹幹淨淨走人,對雙方都好。你要是存心鬧開,那麽我可以明白告訴你,即使你告到法院去,也占不了一點兒便宜。”
  曼芝再也忍不住了,挺身而出,怒道:“光天化日,你們還有沒有王法了?”
  方下巴根本看都不看她一眼,隻是盯住曼綺。
  曼綺感覺淩厲的目光凝聚在自己身上,她瑟瑟的抖著,淒涼的說:“孩子,我是死也不會放的。”
  方下巴一挑眉,他的耐心很有限,此刻已到了極致,突然間快步上前,伸手輕輕將曼綺一撥,毫不費力的從呆若木雞的月嫂手上將萌萌抱了過去。
  憤怒躍然於驚懼之上,曼芝飛身過去搶萌萌,可是那兩人手法如此嫻熟,一個已然開了門,稍稍一讓,方下巴就順利的滑溜了出去。
  曼芝不管不顧的撲出去,隻抓到斷後的那個男人的一塊衣角,她低吼道:“混蛋!把孩子留下!”
  驀地手上吃痛,居然是男人抬腳揣上了她的手,臉上也不再和顏悅色,換作一副凶相。
  隻微怔的功夫,兩人已消失在彎曲的樓梯上。
  身後是曼綺淒厲的呼喊,曼芝欲哭無淚,她沒時間耽擱,對月嫂嚷道:“看好我姐,我去把孩子追回來!”
  她跌跌撞撞衝到樓下,這片小區的道路蜿蜒崎嶇,隻要她跑得夠快,是能夠見到他們的。
  可是沒有,視野裏完全沒有那兩個搶匪!
  她從來沒有這樣張皇過,命令自己狂亂跳動的心靜下來,靜下來,隻要五秒,五秒就好,她必須拿定一個主意。
  曼芝決定報警,深吸口氣,她拔腿朝著大門口的物業部跑去。
  出於情調的設計,小徑的轉彎非常多,她已是不耐煩走,直接闖進了寫有禁止踩踏字樣的草地裏,顧不了了,眼下她什麽也顧不了……
  她以為自己跑得夠快了,可是倉惶間,發現其實沒走多遠,當月嫂撕心裂肺的喊聲從不遠處傳來時,她隻覺得自己已被撕扯得四分五裂。
  “二小姐,快回來――太太摔下去了……”
  明明是晴朗的天,澄澈的景,可是在曼芝看來,竟有說不出的陰森恐怖,她的腦子裏漲滿了無用的東西,徒勞的卡死,運轉不開。
  月嫂的尖叫又近了些,曼芝看見她出現在樓下的陰影裏,她似乎清醒了一些,抬手抹了抹額上的虛汗,咬牙又折了回去。
  曼綺伏在最後一級樓梯的台階上,人是昏迷的,嘴角有淋漓的血,可是更觸目驚心的是她的大腿間,那汩汩而出的鮮血竟似流不完。
  曼芝從未見過如此詭異的情景,隻覺得毛骨悚然,她狠命拽下自己身上薄薄的外套,瘋了一樣的去擦拭曼綺身下的血,可是總也擦不盡,衣服已然浸潤成了紅色,可是她的身下,血還在不停的冒出來,冒出來……
  “快去叫救護車!”曼芝對著傻站在旁邊的月嫂尖叫,她用盡了力氣喊,可是耳朵裏聽到的是自己無力而嘶啞的聲音。
  “姐,你醒醒,姐,你別嚇我……”她一遍遍的搖撼著曼綺,喊到嗓子全啞,耳邊終於傳來救護車的鳴笛聲……

  四十(往事13)
  母親過世時,曼芝才十二歲,可她已經很能體會那植根在內心深處的對於死亡的恐懼了,那種赫然間失去的感覺是如此驚心動魄,瞬間可以填滿她整個弱小的心靈。
  曼綺隻比她大兩歲,由始至終握著她的手,無助的望著來回穿梭於家裏的神色肅穆的親戚和悲痛欲絕的父親,她比曼芝更害怕。
  曼芝吞掉自己的那份恐懼,勇敢的安慰起姐姐來,“別怕。你還有我呢。”
  兩個年幼的女孩彼時頭靠頭,尋找安慰,在後來長長的歲月裏,她們始終記得那個畫麵和情景,也因而感情彌堅。
  一直以來,曼芝都以為自己是曼綺的精神支柱。可是,當白布蓋過曼綺的頭頂,曼芝的世界也是一樣的蒼茫,再無半分別的色彩。心裏有什麽轟然間倒塌了,她連哭都哭不出來。
  “摔下樓梯使得生產時遺留的舊傷口破裂,造成致死性大出血,另外腦殼也經受了強烈的碰撞,顱內出血很嚴重,家屬要有思想準備……”
  從醫生的初期分析到曼綺停止呼吸,前後不過一天一夜。變故如此之快,令速速趕來的蘇海峰也驚懼難當。
  曼芝輕輕的把臉貼到曼綺尚未完全涼去的身上,就像她們還是小姑娘的時候那樣相互依偎。她感到如此不可思議,那個說話柔柔的,永遠對著自己微笑的姐姐從此就不複存在了,她在心裏拚命的抵觸著這個念頭,她不能放曼綺走。
  她呢喃的發出疑問,聲音低不可聞,既是在問曼綺,也是在問自己。
  “姐,你剛才,到底想跟我說什麽?”
  曼綺在一息尚存的時候曾經掙紮著要說話,曼芝將耳朵緊貼她的唇,屏住呼吸仔細聆聽。她氣若遊絲,斷斷續續的說了五個字,曼芝沒聽清,急得臉發紅。
  “姐,你說什麽?姐!”
  可是曼綺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直到心髒停止跳動。
  護士來推曼綺進太平間,曼芝死死的抱住曼綺的腳,一聲不吭,也不放手。
  “曼芝,別這樣。”同樣筋疲力盡的海峰走過來掰她的手,勸她冷靜。
  手被海峰掰得發青,曼芝的牙齒抖得格格作響,但她依舊不鬆開,她隻有一個念頭,不能讓他們就這樣把姐姐帶走,帶到那個冰冷的無情的世界裏去,絕對不能。
  海峰突然喪氣的一甩手,蹲在地上嗚嗚的哭起來。
  病房裏的兩方無聲的僵持著,誰也不忍心把這個倔強的女孩從曼綺身上拉開。
  終於,一個年紀較長的護士走了上前,歎息著對曼芝道:“小姑娘,讓她早些入土為安吧。”
  曼芝的眼淚終於蘇醒,紛紛揚揚的從麵頰上滾落,刹那間,她忽然明白了姐姐要對她說的話。
  曼綺在最後一刻終於向她承認,“曼芝……我……錯了。”
  是的,她錯了。
  她以為隻要自己不貪心,隻要她默默無聞,總有一塊淨地屬於她和寶寶,在那裏,她們可以安靜幸福的生活下去。
  “姐,錯的人是我――是我!”曼芝終於淒厲的哭喊出來,重重的撲倒在曼綺的身上。
  她一直以曼綺的救世主自居,一直以自己的是非觀念來評判曼綺,可是最後,她沒能救得了曼綺,反而是害了她!
  海峰哽咽著拉住痛不欲生的曼芝,他已經失去了一個妹妹,絕不能再失去第二個。
  曼綺還是被推走了,曼芝伏在哥哥的懷裏掩麵慟哭,她再也沒有機會讓曼綺親耳聽到她的道歉了,這將是她終身引以為憾的恨事。
  三天後,兄妹倆帶著曼綺的骨灰重新踏上返程的火車。
  海峰痛心的發現原本聰穎靈秀的曼芝完全失去了昔日的奕奕神采,眼神空洞混滯,如果沒人跟她說話,她可以連著幾個鍾頭不開口。她緊緊摟著裝曼綺骨灰盒的行李包,蜷縮在靠窗的位子上,無神的盯著窗外。海峰天生口拙,除了在一邊幹著急,他毫無辦法。
  如果沒有海峰,曼芝不知道她還找不找得到回家的路,她完全陷入了呆滯的狀態,不能想任何事,因為任何事最後都會扯到曼綺身上,想到曼綺,她的心就像被生生撕裂開來一樣的疼痛,讓她不停的嘶著氣,隻覺得生不如死。
  她象《玩偶》中的佐和子一樣,由著海峰將自己一路拖著走,上車,下車,走路,再上車,再下車,然後,終於到家。
  蘇金寶一夜間頭發白了大半。
  那畢竟是他的女兒,蘇家最美麗的孩子,曾經被多少鄰居嘖嘖稱讚過的。
  “金寶,你的兩個女兒,一個嬌,一個俏,將來福氣享不完啊!”
  “你們家曼綺長得這麽漂亮,以後一定嫁得好,到時候讓她別把眼睛仰到天上去,再也看不到我們這些窮鄉鄰哦。”
  看到曼綺骨灰盒的那一瞬間,金寶的眼裏充滿了血絲,他不明白到底是如何走到這一步的,沒人告訴他,他可歎又可悲的目光投向曼芝,希望這個堅強的女兒可以寬慰自己,然而,他很快就驚懼的失望了。
  曼芝慘白的臉上看不到一絲生氣,她什麽話也沒說,默默的上樓,直接把自己關進了房間。
  身心俱疲的海峰坐在門口的小凳上,雙手揉搓著濃密的短發,無聲的掉淚。
  金寶望著發生在自己眼前的一切,忽然蒼老下來。
  他不明白這世界是怎麽了,他這麽多年來辛辛苦苦,無怨無悔的辛勞,以為兒女長大了自己就可以省心享福了,卻沒想到生命裏還會有這樣殘酷的一天。
  目光再次投向曼綺的骨灰盒,金寶悲傷的眼裏竟然起了深深的怨恨。他無法不恨,他搞不懂曼綺的心思,竟然可以不顧親人,如此輕易的毀了自己,讓這個家從此陷入撥不開的陰雲之中,盡管她並非故意。
  金寶斷斷續續的在曼芝的門前敲了一個鍾頭,也勸了一個鍾頭,裏麵一絲聲響都沒有。他驚駭起來,大聲喊海峰。
  海峰有如驚弓之鳥,顧不得滿身的疲倦,抬腳就揣開了房門。
  曼芝可憐兮兮的團縮在床的一角,用陌生而恐懼的目光望向闖進門來的哥哥和父親,她的神情象個十歲不到的孩子在野外迷了路,怎麽找也找不到回家的方向,隻好認命的等待陰森的未來。
  海峰的心象被刀紮一樣生疼,這不是他熟悉的曼芝,他的小妹不該是這樣的。
  從小,曼芝都象男孩一樣爭強好勝。有一回,姐妹倆放學回家,曼綺在路上被鄰校幾個不懷好意的男生圍住了不讓走,曼芝見狀,居然不掂量掂量自己幾斤幾兩,揀起路邊的幹樹枝就衝了上去……一對多的場麵可想而知,如果不是海峰和幾個同學恰好路過,曼芝會怎樣後果不堪想象。
  “不然怎麽辦?難道眼睜睜的看著他們欺負姐姐?”胳膊上抹著傷藥的曼芝振振有詞的反問質詢自己的哥哥。
  “你可以去找老師,找同學幫忙啊!”
  “我可不能丟下姐姐不管,多危險呀。”曼芝嘟起嘴大聲說。
  海峰隻有無奈的搖頭。
  每年,曼芝都會站在學校露天的領獎台上收取屬於她,也是他們全家的那份光榮。她愛在老師讀表揚詞的時候,俏皮的對坐在家長席裏的爸爸和哥哥眨眼,一下又一下,毫不掩藏喜悅,那時候,海峰的心裏也被自豪塞的滿滿當當,這就是他的妹妹,他們家無與倫比的驕傲!
  一切都嘎然而止!
  滿心以為可以走到快樂彼岸的全家,就在深秋的這樣一個夜晚被破壞殆盡。
  海峰衝過去緊緊的把曼芝摟進懷裏,他從不矯情,可是這一刻,他真心疼惜妹妹,他不能,也不忍看到這樣無助的表情出現在活潑開朗的曼芝身上。
  曼芝的臉緊貼著海峰的外套,那上麵有一絲淡淡的機油味,這味道給了曼芝真實的感覺,她象從一個可怕的噩夢中驚醒過來,想要鬆一口氣,卻發現不是夢,一切都是真的。
  所有痛悔和恐懼的情緒在瞬間得到釋放。曼芝在海峰的懷裏嚎啕大哭,眼淚打濕了海峰的衣服,一直浸潤了他裏麵的襯衣。
  “是我……是我……不好……”曼芝抽泣到痙攣,痛苦的說著不成句的話。
  她以為自己可以控製得了局勢,然而結果完全出乎意料,她的自信被徹底擊得粉碎!
  海峰粗糙的掌心輕撫曼芝的秀發,用堅定的口氣勸道:“曼芝,你給我記住,這不是你的錯――要怪,隻能怪曼綺糊塗,這是她的命!”

  四十一(往事14)
  時針悄悄指向午夜兩點。
  有濕鹹的東西流下來,上官琳吸了吸鼻子,隨手抽了張紙巾,一邊擦一邊看向身邊的曼芝。
  曼芝雙手環抱住腿,腦袋枕在膝蓋上,整個人團得緊緊的,仿佛有些冷。她說話的時候聲音一直放得很低,柔柔的,象午夜廣播電台裏的聊天節目。
  或許時間隔了太久,也或許在當初就已經把所有的悲傷和激憤消耗殆盡,她沒有象上官那樣情緒激動,始終保持緩慢的語調,平靜的訴說著那段往事。
  “那邵雲呢?發生了這樣的事,他還能心安理得的子承父業?”上官忍不住憤憤的問。
  曼芝搖了搖頭。
  “姐姐出事後我有很長一段時間沒見過他。那段日子,我哪裏都不敢去,隻想把自己藏起來。如果可以,我甚至希望一輩子都不出門,又哪裏會顧及得了旁人。”
  上官心生惻然,悄悄伸手輕握住曼芝冰涼的右手。
  “爸爸和哥哥對我的狀態十分擔憂,他們盡了最大的努力來包容我,照顧我,在我麵前說話從來都是小心翼翼,生怕刺激了我。我知道他們也很傷心,也很累,我明白自己不該這樣下去,可是我就是無法堅強起來,連呼吸都能感覺得到痛,我找不到宣泄的出口。”
  上官再次唏噓起來。
  屋子裏靜靜的,連時鍾走針的滴答聲都格外清晰。
  曼芝覺得胸腔裏有熱潮在湧動,她以為自己會流下淚來,可是沒有,眼睛裏幹幹的。
  過了一會兒,她恢複了平靜,接著說道:“我是從邵俊邦那裏了解到邵雲的情況的。”
  上官抬起頭來,訝異的看著她,“你去找邵俊邦了?”
  曼芝點點頭,“是的,一個月以後……除了他,我沒法找到任何其他邵家的人。”
  曼芝終於又見到了熟悉的情和景,隻是,曾經讓她感到的溫暖此刻不複再有,恍如隔世。
  小隔間裏原先她的座位上此刻坐著的是邵董的秘書小喬,裏間是邵俊邦的辦公室,她心頭掠過一絲疑惑,但並未在意。
  小喬替她敲了敲門,然後保持著職業微笑對她說:“進去吧,邵總在等你。”
  曼芝遲疑了一下,推門而入。
  邵俊邦站在窗口,背著手,麵向窗外,看樣子是在專程等她。
  曼芝張了張嘴,感到喉嚨有些幹澀,一聲“邵總”竟然叫得頗為刺耳。
  邵俊邦聞聽,轉過身來,看到曼芝毫無血色的一張臉,原本圓柔的臉此刻幾乎脫形,隻見一個尖削的下巴,他的腳不由往前跨了一步。
  “曼芝,你怎麽……這樣瘦?”他吃驚的脫口而出,心裏竟有一絲歉疚。
  濕意迅速在曼芝眼裏堆積,她略略將頭抬起,將它逼了回去。
  “坐下說吧。”邵俊邦指了指一邊的沙發,曼芝沒有客氣。
  邵俊邦在她對麵也坐下,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說:“你姐姐的事我聽說了,我很震驚,也很難過。”
  曼芝迅速的別開臉去,心裏的某塊地方又在隱隱作痛起來。
  邵俊邦見她始終不說話,終於放下了官架,黯然道:“你,是不是在怪我?”
  曼芝依然不吭聲,邵俊邦見不到她臉上真切的表情,隻好喟然自責,“如果早知道,我一定不會給你出這個主意,我沒想到董事長他會……唉!現在說什麽都遲了!”
  是的,曼芝的心裏並非沒有怨恨。夜深人靜,當銳不可當的痛楚硬生生要將她撕裂的時候,她怎能不恨!雖然她可以相信邵俊邦是“無心之失”,可是人又如何能做到始終理性呢,當一件慘禍發生在自己身上,沒有人不期望製造錯誤的那個人不是自己,而是另有其人!
  曼芝終於開口了,她控製不住自己的咄咄逼人,無論如何,她是沒法釋懷的。
  “你是故意的,對麽?你根本就是料定了這結果。你這樣做是為了針對邵雲!可是,到頭來,犧牲的卻是我姐姐!”
  曼芝的激憤令邵俊邦尷尬,麵前這個曾經用崇拜的目光注視自己的女孩,此刻眼裏噴出的竟是仇恨的怒火,他無法繼續從容。
  “曼芝,我可以很肯定的告訴你,你姐姐的死絕對是個意外,沒有人希望看到這樣的事情發生!”
  曼芝不禁冷笑,“是嗎?難道你一點兒也不了解邵俊康的為人?你根本就沒把我姐姐放在眼裏,她和我,對你來說不過是個工具,可以幫你打擊邵雲。你這麽做,無非是受不了事事不如你的邵雲最終卻會成為你的頂頭上司,你敢否認我說的不對嗎??”
  邵俊邦低垂眼簾默默的聽著她的控訴,她的聲音已經停了,可是餘音還在寂靜的辦公室裏繚繞,震得他耳朵有些生疼。
  他抬起頭,平靜的注視著曼芝,徐徐道:“你說得不錯,我的確是在針對邵雲。”
  曼芝恨恨的瞪住他。
  邵俊邦閉起眼睛,神情略倦,仿佛陷入回憶之中。
  “八年前,我剛回國,大哥承包的工廠百廢待興,他邀請我加盟,我也很想有番作為,又一向佩服大哥的膽識,於是欣然答應。八年來,我和大哥一個主內,一個主外,總算把公司撐了起來。”
  曼芝扭頭望向窗外,事不關己,她隻是冷冷的聽著。
  邵俊邦苦笑一聲,“可惜我忙碌了這麽多年,終究隻是為他人做嫁衣裳。”
  曼芝接腔譏諷道:“所以你心裏不平衡了?”
  “不,你錯了。我不是貪得無厭的人,我很清楚自己的定位,也尊重大哥的決定。如果大哥的繼承人能跟他一樣出色,我無話可說,一定繼續輔佐。可是邵雲,”他忍不住鼻子裏哼了一聲,表現出一絲輕蔑,“我這個侄子根本沒有把心思放在正事上。我難以想象,這個公司落到他的手裏會是什麽樣子。”
  曼芝尖刻的反詰,“公司是他們父子的,好壞與你何幹?”
  邵俊邦的神色一下激動起來,“這個公司有我一半的心血,我對這裏的一草一木都充滿了感情,我不能眼睜睜的看它毀在那個混小子的手裏!”
  他的臉上終於現出了些許歉疚,聲音一下子低沉許多,“當然,對你姐姐的死,我也應該承擔部分責任,我高估了邵董――他一向是個有狠勁的人,但是他從來沒用在公事以外的地方,我真的想不到他會去擠兌一個柔弱的女孩。”
  他顯而易見的愧疚有些軟化了曼芝。
  是的,如果把罪責都歸咎在邵俊邦身上,未免有失公允,曼綺的悲劇是合力的結果,而不是某個人所為,邵俊康,曼芝,邵雲,甚至曼綺自身,都充當了合力的一部分,把曼綺推向了不可救贖的深淵。
  曼芝對邵俊邦畢竟還殘留著一絲知遇之恩的情感。況且,現在再去追究到底是誰的錯,對現實一點幫助也沒有。她沒有任何證據可以替曼綺伸冤,如果一意孤行的去聲討,不過自取其辱,這個社會太現實,她不是不明白。
  曼芝吸了吸鼻子,努力不讓眼裏的霧氣化為淚珠滴下來,她今天來,還有更重要的事。
  “邵總,我能不能請求您一件事?”
  邵俊邦見她態度明顯放柔,頓覺欣慰,緩聲道:“你說,隻要我力所能及。”
  曼芝緊緊的盯著他的眼睛,“我想請您幫我把姐姐的孩子要回來。”
  邵俊邦吃驚的問:“為什麽?”
  曼芝雙手交纏,輕輕的搓絞,“邵家要那個孩子不過是為了麵子,他們不會真正愛她,在乎她的。可是對我姐姐來說,卻是她的全部,她連死都不肯放手。”
  曼芝的眼淚到底沒能忍住,一滴滴的跌落到手上,熱的淚在手背上迅速化開,涼去。
  “除了孩子,她什麽都沒留下,也什麽都沒有了。”
  她抬頭淒涼的看著邵俊邦,“我沒辦法回報姐姐,可是,至少我還可以幫她照顧孩子,讓她的在天之靈不至於對我太失望。”
  “我要去找那個孩子,我要把她養大,我要讓曼綺放心,讓她成為曼綺的驕傲。”她對著哥哥淚水漣漣的訴說,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
  海峰無言的望著她,並不是所有的事都能做的到的,就像她的一番好意反而使曼綺喪生一樣,可是,他不忍打擊她,不忍剝奪她聊以慰藉的贖罪希望。
  “好,我們把她找回來,一起把她養大。”他說得有些空洞,因為自己都感到無望。
  可是神采終於重回曼芝的眼裏。
  “曼芝!”邵俊邦的聲音異常啞沉,“你沒必要這樣做。走了的人已經走了,可是活著的人必須好好的活下去,為自己活下去!你何苦這樣犧牲自己。”
  曼芝淒然一笑,“您不會懂得,從小……姐姐就對我特別好,我一直希望有朝一日能回報她,可是,沒想到最後竟然是我害了她。”她哽咽的說不下去了。
  邵俊邦沉默了。
  “邵總,算我求您了,行嗎?我知道這事會讓您為難,可是,我沒有別的辦法,我找邵雲找不到,去他們家,門口根本不讓我進。我不知道除了您,我還能去找誰?”
  “可是――孩子並不在邵董手裏。”邵俊邦緩緩的說。
  曼芝象失去重心一樣呼呼的直往下墜,渾身冰冷。
  “孩子……出事了?”她顫抖著聲音問,幾乎無法保持坐姿。
  “不,孩子沒事,隻是被邵雲抱走了。”
  曼芝已經無力驚訝,隻是看著他,等他往下說。
  邵俊邦終於微微擰起眉來,一個月不到的時間,邵氏如遭遇地震一樣,先是邵雲離家出走,再是邵俊康心髒病發入院,原本擬定的上市計劃也暫時擱淺,整個邵氏處於前所未有的危急狀態,邵俊康萬般無奈之際,委托他臨時全權處理邵氏集團的一切事務,但早晚還得去醫院向邵俊康匯報。
  外頭的消息封得很緊,很多人並不明白其中真正的原委,官方隻說是邵董身體欠佳,因邵家的未來掌門人資曆尚淺,暫由其叔叔代為掌管。而謠言則無從控製,長了腳一般傳得沸沸揚揚,一時之間,說什麽的都有。
  雖說是邵家的私事,邵俊康也再三關照過家人得守住口風,但邵俊邦不打算瞞曼芝,他覺得她有權利知道。
  “自從邵董知道你姐姐的事情後,邵雲就被他徹底軟禁了起來,白天黑夜的都有人看著。後來……你姐姐出事的消息還是傳到了他耳朵裏。他發瘋一樣去找邵董,兩人大吵了一架,還斷絕了父子關係。邵雲跟我大哥其實是一個脾氣,惹毛了,天王老子都壓他不住。”
  曼芝聽著,隻覺得驚心動魄,喃喃的問:“邵雲他……真的為了我姐,跟他爸爸斷絕了父子關係?”
  邵俊邦點了點頭,又道:“為了這事,邵董氣得心髒病複發,在醫院裏緊急搶救了一天一夜才脫離危險。醫生診斷說引發了中風,以後都很難再站得起來。”
  曼芝絲毫不同情邵俊康,反而隱隱的覺得暢意。
  “邵雲自始至終都沒去醫院看過邵董一眼,他動用了一切關係,找到孩子,自己在外麵租了房子住到現在。”
  曼芝深深吸了口氣,無論如何,孩子的下落有了,她稍稍心定。
  “這就是您期望的結果麽?”她幽幽的問。
  邵俊邦苦苦一笑,“曼芝,你非得把我想得很壞麽?很多事情發展下來,都會和我們的初衷產生偏差,你,我,不都是如此。”
  曼芝啞然。
  “邵雲他……現在好麽?”曼芝艱難的開口問道。
  邵俊邦搖搖頭,神色凝重,“施家也知道了這件事,怪邵董欺瞞,硬是把婚約解除了,如果不是因為這個,邵董不至於病得這樣重。至於邵雲,我和嫂子去勸了多少回,不是吃閉門羹,就是被他轟出來。”
  曼芝默默的聽著,低下頭,陷入了沉思。
  “曼芝,我希望你能回來幫我,我一直看好你,現在邵氏需要你這樣的新鮮血液。”
  確切的說,是邵俊邦需要,沒有任何派別的,純淨的一心做事的人。
  曼芝完全沒有聽見他說在什麽,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孩子身上。
  “邵總,您方便把邵雲的地址告訴我麽?”
  邵俊邦皺起了眉頭,“曼芝,你太執著了。邵雲不見得肯聽你的,他現在簡直見了誰都恨三分。”
  “不試怎麽知道。”曼芝低低的說,她對邵雲的態度也很忐忑,但她賭邵雲隻是一時衝動離開邵家,他是那樣注重享樂的人,終有一天,他會吃不了苦再重新回去,孩子於他,總是個累贅。
  邵俊邦最終拗不過她,歎了口氣,不再多說,默默的寫下邵雲的地址,遞給她。
  “謝謝!”曼芝輕輕接過,捧在手上,猶如一件寶貝。

  四十二(往事15)
  一進大院,曼芝就被埋頭在垃圾箱裏找食的野貓嚇了一跳,它弓起腰,象箭一樣從她眼前閃過,一隻易拉罐連滾帶撞的停在她跟前,她調勻了呼吸,繞開罐子,朝晾滿衣服的二樓陽台望了一眼。
  陽光從頭頂灑下來,刺目而耀眼,曼芝再一次對了對地址,確定沒錯,才走向唯一的樓梯。
  水泥樓梯的一邊是生鏽的鐵欄杆,樓梯轉彎的縫隙處滴滴答答的有水掉落,大約是樓上的哪家把拖把搭在扶手上晾著。
  上了二樓,是一排甬道,沒有燈,頂頭的牆上開了扇窗戶,有光線進來,照到樓梯口已十分微弱,曼芝難以想象一向錦衣玉食的邵雲會選擇租住在這種地方。
  她仔細的朝右手數過去三間,看了看門牌,應該就是這裏了。
  她站著聽了會兒,似乎有嬰兒的啼哭聲,曼芝按耐住激動,上前嘭嘭敲起門來。
  屋裏悉嗦作響過後,斑駁的木門打開了,一張中年婦女的臉出現在曼芝麵前,白淨而和善,又似乎夾雜著委屈。
  屋裏確實有寶寶,此刻門一開,那哭聲就顯得更張狂了。
  “找誰啊?”女人的口氣也是無奈的。
  曼芝還沒開口,屋裏一個不耐煩的聲音傳出來,“邱嬸,是誰?”
  分明就是邵雲,他一邊問一邊已經走了出來,曼芝的心怦怦直跳,她本能的後退一步,仿佛那樣就可以進入安全地帶。
  兩張臉終於對上了,果然,邵雲麵色大變。
  邱嬸一見邵雲出來,立刻慌慌張張的跑回去,因為沒有大人出現在視野裏,孩子的哭聲更猛了。
  邵雲不說話,隻是死死瞪住曼芝,似乎想用目光殺掉她。
  曼芝的背抵在牆上,就那樣怯怯的承受他惡狠狠的瞪視。
  終於她鼓起十二萬分的勇氣來開口道:“我……想來看看寶寶。”
  “休想。”邵雲極快的冷冷的回絕她。
  曼芝挫敗的咬住下唇,耳朵裏灌進的是嬰兒沒完沒了的哭鬧,她隻覺得焦急萬分,她低頭思忖,然後又乞求道:“你就讓我見見她吧,也許我能哄住她。”
  邵雲的臉上連表情都沒有,他完全當她是死敵,“你以為你是誰?救世主??!”
  曼芝的臉也是煞白,可為了孩子,她隻能忍下來,她用連自己都痛恨的哀憐的目光看著邵雲,試圖能夠打動他。
  邵雲在她的凝望中緩緩將目光轉開,冷冷的,嗓音沙啞的問她,“曼綺……葬在哪兒了?”
  曼芝心裏一痛,她低低的說:“你讓我看一眼孩子,我就告訴你。”
  邵雲赫然扭頭瞪著她,麵龐因為氣憤而扭曲,“蘇曼芝,你果然是個精明人,都這個時候了,還懂得跟我講條件。”
  曼芝垂著頭,半晌才低聲說出了姐姐的葬處。
  邵雲緊緊攥著手心,臉上終於有了痛苦的表情,然而,開口說話時,仍壓抑不住怨憤,“你真有本事,攪了我的婚事也就罷了――”
  曼芝聽見這一句,猛地抬頭,“我沒有,我什麽也沒做。”
  邵雲根本不理她,繼續說道:“你居然連自己親姐姐的生命都能當兒戲看待,你叫我怎麽放心讓你見寶寶。我怕她見了你――會害怕!你是個不折不扣的幫凶!”
  曼芝感到一陣暈眩,她緊貼著牆,才勉強站住腳跟,眼見邵雲往門裏一退,從牙縫裏對她擠出一個字,“滾!”然後門倏然間合上了。
  曼芝撲過去,繼續在門上緊叩,咚咚咚,咚咚咚,絕望的一聲又一聲,可是那門最終沒有再開過。
  斜對麵的一戶卻被她驚擾得探頭出來瞧熱鬧。
  “姑娘,別敲了,再敲門都給你卸下來啦。”那是個胖胖的中年婦女,手裏抓了把瓜子,正磕著,一臉的笑意。
  曼芝隻得住了手,茫然的呆立著,不知該怎麽辦。
  “來,到我家來坐坐罷。”那婦人竟然招呼她。
  曼芝順從的走過去,然後被熱情的讓進屋裏。
  “坐,坐,我給你倒杯水。”
  “謝謝阿姨。”曼芝有些受寵若驚,接了水杯在手裏捧著。
  “我姓劉,你叫我劉姨得了。”劉姨說著,在她對麵的小方凳上坐下,好奇的問:“哎,你是那小夥子什麽人呀?”
  “我……”曼芝一時不知該怎麽介紹自己,支吾了半天才道:“是他朋友。”心裏汗顏,如果邵雲知道她這樣介紹自己,會不會直接伸拳扁她。
  “女朋友罷?”劉姨爽快的一語道破,得意的加快了磕瓜子的速度。
  曼芝訕訕的抬手撂了下前額的劉海,也不打算解釋了,越解釋越糊塗。
  “那孩子……是你生的?”劉姨探究的目光牢牢的鎖在曼芝臉上。
  “啊?”曼芝愣住了,腦子裏來回穿梭了幾回,她含糊其詞的笑了笑,沒有正麵回答,反問道:“他……帶著孩子在這裏還好嗎?”
  劉姨把眉頭一皺,“哎呀,你說一個男人哪裏能帶孩子嘛,他請的那個邱嬸人是好說話,根本也鎮不住小孩,這白天哭,夜裏哭,鄰居都提了幾回意見了。哎,你要真是孩子他媽,趕緊過來吧,沒娘的孩子,真作孽哦。”
  曼芝眼圈頓時紅了,劉姨看在眼裏,更加料定猜得沒錯,又道:“小兩口鬧別扭了?我看出來了,那小夥子脾氣不好,來了這裏快一個月了,見了鄰居都愛搭不理的。”
  她湊近曼芝低聲求證,“是不是跟你吵了架才搬出來的?”
  曼芝張口結舌的頓在那裏,木訥的表情令劉姨誤會更深。
  “嗨,小夫小妻沒什麽說不開的,床頭打架還床尾合呢。”
  曼芝顧不上臉紅,她預感這個劉姨興許能幫得上忙,於是將錯就錯的歎了口氣道:“可是他根本不想見我。”
  劉姨果然熱心,臉一繃,計上心來,“這麽樣,你等他不在的時候過來,邱嬸一人帶著,我給你說兩句好話,保她讓你進去。”
  曼芝一把抓住劉姨的手,感激不盡,連連道謝。
  劉姨極為爽快的拍著她的手讓她放心,兩人又互留了自家的電話號碼。
  第二天上午,曼芝果然接到劉姨的電話,說邵雲出門了。
  曼芝火速趕去。手裏當然沒空著,她給劉姨帶了一籃子水果,劉姨眉開眼笑的接過。
  兩人蹩到門前,劉姨替她叫的門,過了一會兒,邱嬸開門出來,一見曼芝,有如見了瘟疫,要緊把門關上。
  劉姨眼尖,一個箭步踩進去,把門抵住。
  邱嬸求饒道:“啊喲,劉大姐,你就別添亂了,邵先生說這位小姐來絕不允許給她開門的,邵先生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
  劉姨白了她一眼,徑自走進去,“有我在呢,你怕什麽?”
  曼芝立刻機靈的跟了進去,邱嬸急得直跺腳,又無可奈何。
  屋裏十分淩亂,進門就是窄小的客廳,頂多十來個平方,右手衛生間和廚房緊挨著,顯得很逼仄。
  客廳的左邊先入眼簾的是個極小的房間,擺了張單人床和一些零碎的雜物,窗子小的可以忽略,看樣子是邵雲住著。再過去是個稍大的臥室,裏麵擱著一大一小兩張床,小床上躺著的舞手舞腳的小家夥正是萌萌。
  曼芝飛身過去,一把將她抱起,萌萌哼哼唧唧的,似乎哪裏不舒服,曼芝貪婪的盯著她的小臉龐看,一個月不見,她也瘦了,隻覺內心酸楚不堪,眼淚止不住的滴答掉下來。
  劉姨在旁邊看了,也禁不住唏噓,對邱嬸道:“這是孩子的親媽呀。”
  小萌萌先是用陌生的眼睛望著她,似乎在判斷這個人是誰。
  “萌萌,你還認得我嗎?”
  仿佛有心靈感應,萌萌忽然對她展顏一笑,一如初次見麵時那樣,曼芝看得呆了,她說話時聲音都有點走調,“她……她又對我笑呢!她記得我是誰。她才兩個月呢!”
  “到底母子連心啊!”劉姨歎道,為自己的義舉不勝自豪。
  邱嬸始終麵呈戚色,搓著手隻知道嘮叨那一句,“邵先生回來知道了一定要讓我走人的呀。”
  劉姨不屑道:“你倒忍心把她們母女拆開,做這種缺德事可是要天打雷劈的。”
  曼芝此刻心潮已逐漸平複下來,她始終抱著萌萌,萌萌也一反常態沒有哭鬧。
  她從口袋裏掏出兩張錢,塞到邱嬸的手上,歉然道:“邱嬸,真對不起。不過你放心,我們不會告訴邵雲,我會乘他不在的時候過來,絕不讓你為難。”
  邱嬸連連推卻,“你的錢我不好拿的,邵先生知道了不好。”
  劉姨不耐道:“讓你拿就拿嘛,邵先生不會知道的,除非你自己告訴他。”
  邱嬸嘟噥道:“我是不會去說的,說了我就要走人了。”
  雖然住的象個狗窩,可邵雲出手大方,給她的工錢高出市場一倍,所以她格外珍惜。可是眼下,她又不是麵前兩個人的對手,除了給她們拖下水,別無辦法,況且,她聽說曼芝是孩子的親娘,那麽她這麽做也算是積德罷。邱嬸想著,默不做聲的將錢收好。
  一過四點,邱嬸就開始象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催曼芝快走。
  曼芝一步三回頭的走到門口,終於依依不舍的離去。
  之後,曼芝成了這裏的秘密常客,她總是上午九十點鍾來,下午三四點鍾離開。有劉姨把著風,可謂萬無一失,偶爾邵雲早回來,劉姨就會把曼芝叫去自己家先藏著,等邵雲進了門再偷偷溜走。
  有了她,邱嬸不得不承認,自己明顯輕鬆了許多,以往她既要照顧孩子的吃喝拉撒,還要洗衣做飯,而現在,隻需要洗洗弄弄做兩頓飯就行了。
  曼芝照顧萌萌無微不至,那孩子跟她又著實投緣,兩周下來,已是十分順手。
  令邱嬸納悶的是,既然曼芝是孩子的母親,怎麽不喂母乳她吃,反而學著自己的樣,泡奶粉給孩子。不過即使有疑問,她也不會問的,既然不穿幫,她樂得落個輕鬆自在。

  四十三(往事16)
  三個人裏,馮濤年紀最長,這時候不免倚老賣老起來,“依我說,你就把麵子往地上一擱,到老頭子榻前賠個不是,那不還是照樣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至於跟著我們瞎混?”
  張昆嗬嗬一樂,也道:“是啊,是啊,趕緊回去把大權搶回來,將來哥幾個還等著你賞飯吃呢。”
  邵雲繃著臉,置若罔聞,聽他們說夠了,才道:“都少廢話,給句明白的,這個忙你們倒是幫還是不幫?”
  馮濤皺眉道:“不是我們不幫,隻是就你這樣兒的,能吃得了這個苦?你啊,也就坐坐辦公室合適。”
  古超從門外進來,邊走邊將手中的煙抽出來亂甩,看見邵雲,嘿嘿一笑,“喲,雲少來了,怎麽不知會一聲。”說著一壁倚在邵雲旁邊坐下,嗓門格外粗大,“你們家老爺子還好不?當初他是怎麽說我們來著?”
  他眼一眯,似在回憶,“說我們是流氓,人渣!嗨!”手一拍邵雲的肩,“你怎麽敢又背著他跟我們來往啦?”
  邵雲臉色鐵青,馮濤立刻丟了個眼色給古超,喝道:“你別一來就噴糞,他心裏正堵著呢。”
  古超也就是玩笑兩句,豈能不知邵雲的處境,一看這情形,立刻見好就收。
  張昆拗不過,才吐口道:“我那兒倒是有一批羊毛衫,外貿挑次下來的,料子沒的說,可惜美國佬質檢太嚴,愣給涮下一批來,差點沒折死我。這麽著,我全給你,朋友一場,也別錢不錢的,你能賣掉多少,都算你掙的。”
  邵雲麵色和緩下來,低聲道:“那不成,還是按你們的規矩算,錢該怎麽給就怎麽給。”
  馮濤聽了,少不得也要出份力,“衡山路上我那間鋪子上個禮拜剛騰空,還沒來得及招租呢,你擺那兒得了。”
  張昆點頭道:“那地界兒不錯,女孩子逛得多,肯定有生意。”
  古超一拍胸脯,朗聲道:“既然這樣,哥哥我跟你一起練攤去,多個人多份力。”
  馮濤乜斜著看他,“你不是衝阿雲去的,是衝那裏的女孩子去的吧。”
  眾人都樂。
  邵雲問:“什麽時候去拿貨?”
  張昆道:“你有空隨時可以啊。”
  “那就現在去。”邵雲速來是雷厲風行的脾氣。
  古超也站起來,“我陪你一塊兒去。”
  走到門口,馮濤叫住邵雲,“你現在的房子真住不得,別跟自己擰,搬我那兒去,我那棟公寓空著也是空著。”
  邵雲低頭笑笑,說:“謝了濤哥,我也不能老靠著你們白吃白喝。那裏還行,無非是個睡覺的地方。”
  馮濤搖頭歎氣,也就不再說什麽了,思忖片刻,又從抽屜裏掏出一遝鈔票,走過去往邵雲手裏塞,“奶粉錢。權當我們這幾個叔叔對孩子的一點心意。”
  幾個人都把原本嘻笑的臉收了一收,凝重的目光齊刷刷的投向年輕的父親。
  邵雲從心頭熱起來,用力一抿嘴,沒有推辭,“你們的好處我都記著,將來一定加倍還。”
  第二天,邵雲一早就在衡山路上擺好了攤,古超也趕來幫忙,他本就是練攤的出身,門麵布局都比邵雲有經驗。不到九點,兩人就站在窄小的鋪子外篤定的抽煙了。
  上午人不多,臨近的鋪子也都有些懶懶散散的。古超乘機揪住邵雲說話。
  “你真打算這麽混下去了?”
  邵雲優雅的將手裏燃著的煙用手指稍稍彈了一下,又送到嘴邊,緩緩的抽著,似笑非笑的望著古超,“靠自己活著不是挺好的?”
  古超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好個屁!我要是有個富貴的爹,還跑出來喝這西北風??讓我天天給他舔腳丫子我都樂意!”
  邵雲嗤之以鼻,不想理他,轉過頭去看遠處。
  古超悻悻道:“你就是讀書讀多了,大概把腦子給搞壞了。放著好日子不會過!”
  幾個女孩唧唧喳喳的走過來,停在他們鋪子麵前看衣服。古超這才來了興致,走過去道:“美女,看中什麽沒有?”
  一個大眼睛的女孩子疑惑的問:“你是老板麽?”
  古超嘻嘻一笑,指指邵雲,“老板是他,我隻負責給他打工。”
  邵雲回過頭來,微微點了點頭。
  “哎,我說那位帥哥,這件多少錢?”另一個大膽的女孩手裏捏著一件深藍色的毛衣笑眯眯的盯著邵雲問。
  邵雲稍一愣神,略帶尷尬道:“九十。”
  “這麽貴啊,能不能便宜點兒。”
  邵雲倒不知怎麽應對了,他還從來沒做過生意。
  古超走上去,嘰哩呱啦和那女孩討價還價了一番,最後便宜了二十了事。古超還作出一副沉痛的樣子對那姑娘道:“我這回虧大發了,你怎麽也得叫我聲‘帥哥’補償補償。”
  女孩子一揚脖子,口氣衝衝的道:“那我可不能昧著良心說話,你哪裏帥啦。”
  古超的確長得有些抱歉,光一雙金魚眼就跟“帥”字完全靠不上邊兒,此刻自找了個釘子碰,倒被噎得直翻眼睛。
  等頭撥客人走了,邵雲蹙眉問古超,“虧本咱也賣啊?”
  古超“切”了他一聲,“你還真信昆子那人渣的話?他說這貨賣九十,那估摸著能值三十就不錯了,奸商奸商,無奸不商。”
  幾天下來,邵雲的臉皮也跟著厚起來,甚至敢當街吆喝兩句了。有時候古超有事不來,他一個人也能應付得下來。
  到了下午,依舊是人來人往,邵雲忙得團團轉。
  一輛銀色的奔馳在街對角停下,車裏鑽出來一個短發女孩,倚在門邊朝著他這邊張望了好一會兒。
  邵雲偶然間回頭,看到了對麵的那輛車,微微一怔,目光向上移動,果然是她。
  施敏見他瞧見了自己,便順勢走了過來,兩人麵對麵站著,竟不知該如何開口。
  還是施敏先道:“我出來辦事,沒想到在這裏看見你。”
  邵雲咧嘴笑笑,有點生硬。
  “……生意好麽?”
  邵雲聳聳肩,道:“還行。”
  一個客人在裏麵問邵雲價錢,邵雲扭頭回了一句,腳下卻不動。
  “不會耽誤你做事罷?”施敏依然很客氣。
  邵雲隻是望著她,看她氣定神閑下麵流露的一絲失意,她總是這樣,即使在乎,也會裝出一副很瀟灑的樣子。
  “生意多一點,少一點,我無所謂。”
  施敏默默的聽著,然後揚起臉來,終於悵悵的說:“沒想到我們會走有今天。”
  “我也沒想到。”邵雲嗓音低沉下來,他的臉上終於有了些許歉然,“施敏,對不起。”
  施敏見他這樣,反而有些難受,強笑著搖搖頭。
  “你其實不愛她,是麽?如果你真的愛她,以你的性格,一定會不顧一切的和她結婚,而不是藏著掖著。”
  邵雲怔忡的盯著施敏的嘴巴,似乎難於消化她剛才說出來的話,他當然明白施敏所說的“她”是誰。
  他很少考慮過關於愛情這個問題,總覺得那是婆媽的男人才會掛在嘴邊的詞語。對他來說,事情隻分兩種,該做的和不該做的。
  的確,他喜歡曼綺,所以會情不自禁的接近她,但是他從一開始就非常清楚自己跟曼綺不可能光明正大的走到一起,他們之間有太多的阻隔,他沒能力和勇氣跨越過去。
  可是施敏的話令他心驚,他不得不自問,走到這一步是因為他對曼綺的愛不夠麽?
  “你可憐她,覺得對不起她,所以沒辦法麵對你爸爸,我說得沒錯罷?”
  邵雲無法回答,隻是沉默。
  施敏低頭去看地上,用腳把玩著一個礦泉水的瓶蓋,複又抬頭笑笑說:“當然,你也不見得愛我。你隻是習慣了有我在你身邊。”
  邵雲眉心緊緊擰在了一起,他重新望著施敏,欲言又止。
  也許,她說得沒錯,他們解除婚約後,他並未覺得有多痛苦,隻是深深感到對不住她,這樣的感覺,大概的確並非愛情,這樣想著,依舊覺得難過。
  從他離經叛道的那一刻起,就隻有她最懂自己,始終關心著他,在他憤懣的青少年時期有了一條可以宣泄的通道,盡管那是遠遠不夠的。
  可是現在,連她終於也要離開自己了。
  邵雲苦笑了一下,才道:“我的愛,對你重要麽?”
  施敏長久的撥弄著那個紅色的蓋子,終於抬起頭來,看著他,平靜的說:“現在已經不重要了。”
  她最後說:“有時間還是回去看看吧,他畢竟是你爸爸。”她轉身朝自己的車走過去,跨出去了兩步,又扭身看著邵雲。
  “我見過你跟她在H市的照片,有人匿名寄給我的,我想,這個人,一定很‘關心’你。”
  施敏說畢,匆匆的過街,上車,很快消失在街的盡頭。
  邵雲呆呆的望著車離開的方向,心裏反複咀嚼她說的最後那句話。
  會是誰?會是誰做了這樣的事情?

  四十四(往事17)
  連日的秋雨下得人心裏都有點濕漉漉的。
  這天終於放了晴,陽台外立刻掛滿了花花綠綠的衣服,床單,象彩旗一般迎風招展。
  吃過飯,曼芝將萌萌摟在懷裏,探手在她後背摸了摸,對邱嬸道:“乘天好,給她洗個澡吧。”
  邱嬸對她已是言聽計從,立刻去過道生爐子燒水,這是跟劉姨學的,省煤氣。
  曼芝把小客廳的地麵清理出一塊來,擺上邱嬸洗衣服用的最大的一號盆,萌萌趴在一旁的塑料地墊上,躍躍欲試的要爬過來,可是才三個多月的孩子根本爬不動,咿咿呀呀的抱怨起來。
  曼芝見狀,微笑的把她拎進盆裏,讓她兩手扶住盆沿,“萌萌,好玩嗎?”
  萌萌用小手敲著盆沿,咯咯直樂。
  邱嬸燒好了水,兩個大人把門窗關緊,開始忙碌起來。
  曼芝輕輕的揉搓她的小手,欣喜道:“好像胖出來不少。”
  “前兩天邵先生也說這孩子好像胖了,身上有肉采了。”
  曼芝不動聲色的問:“他現在忙什麽呢?”
  邱嬸麻利的給萌萌搓著肉乎乎的背,道:“好像是在做什麽買賣。”
  萌萌不經意間猛的一掌擊到水上,水花四濺,曼芝的眼裏飛進了水,一時眼睛都睜不開,笑嗔道:“這個小壞蛋。”
  “以後會越來越皮呢。”
  門鎖突然有轉動的聲音,門裏的兩個人一下子驚愕住了。
  “不會是……是先生回來了吧?”邱嬸結結巴巴的猜,頓時恐慌起來。今天不巧,劉姨回娘家了,曼芝想著沒這麽巧,所以還是留了下來,可是偏偏應了那句話,無巧不成書。
  曼芝飛快的掃了一眼房裏,連個藏身之處都沒有,但她還算沉得住氣,對邱嬸道:“把孩子先擦起來吧,別著了涼反倒不好了。”
  邱嬸惶惶然的應著,門一下開了,進來的果真是邵雲。
  他駭然見到屋裏的情狀,眼神從驚訝到憤怒,抬手指著曼芝,惡狠狠的問:“誰讓你進來的?”
  邱嬸慌張得不行,手都有些哆嗦。
  曼芝這時候反而不那麽緊張了,她有條不紊的給萌萌把衣服套上,然後交到邱嬸懷裏,輕聲道:“那我先走了。”
  她沒有跟邵雲說話,也沒看他,但能夠想象得出他瞪住自己時那副凶神惡煞的表情。
  邱嬸點點頭,隻顧小心翼翼的去察看邵雲的臉色。
  曼芝剛走出去,門就狠狠的關上了。她回身望了一眼,不覺歎了口氣。感到由衷的遺憾,這樣一來,她不能再這麽順順利利的來看萌萌了,邵雲一定會嚴加防範的。
  她沒有去敲劉姨家的門,免得被邵雲發現,又頻添事端。
  隔了兩日,曼芝實在忍不住,於是試著打電話給劉姨,她才從娘家回來。
  “哎呀曼芝,邱嬸被他趕跑啦。”
  “什麽?”曼芝吃了一驚,心裏愧疚不已,喃喃道:“那真是我害了邱嬸了。現在孩子怎麽辦呢?”
  “昨天我看見來了個新保姆,樣子挺年輕,不過麵相不善,是個外地人,不太好打交道。”
  曼芝心裏沉甸甸的,她想了想說:“我還是來一趟吧。”即使是虎山,也得走上去。
  到了大院,曼芝先去找了劉姨。
  劉姨對她直搖頭,“這個小姑娘不好搞,凶得嘞。可憐你那孩子從早上哭到現在了。”
  曼芝聽了,心裏生疼,也顧不得許多,要緊出去敲他們的門,劉姨也熱心的跟了過去。
  一個濃妝豔抹的女孩開了門,一臉的不耐煩,“你找誰?”
  劉姨立刻替曼芝說:“這是孩子的親媽,來看看她。”
  小保姆一臉嚴肅,“先生交待過,沒他的允許,誰也不能見孩子。”
  說完就有力的關上了門。
  劉姨嘖嘖的歎著氣,“你看看,你看看,就這副樣子,唉。”
  曼芝不死心,撲上去再敲,稍頃,門又打開,小保姆氣咻咻的對著她嚷,“你再敢敲我打110啦。”
  曼芝已是急怒攻心,不跟她羅嗦,直接往裏闖,“你打110我也得見她,我聽到孩子一直在哭,你是怎麽帶她的。”
  劉姨跟著進去,同樣的叫嚷起來,“就是,不讓親媽見孩子,還有天理沒有。”
  小保姆沒想到她們是這樣的做派,頓時驚慌起來。
  進了房間,曼芝一下子愣住,房裏還有人,是個瘦削的男人,年紀不大,小平頭,有點賊眉鼠眼,地上打包了一捆捆的物事,連萌萌也被裝在一個旅行袋裏,哭得昏天黑地。
  “你們……這是要幹什麽?”曼芝嗓子都變調了。
  那男人一見,知道不好,忽然閃身飛快的朝外麵跑。
  劉姨人雖胖,卻著實機靈,立刻大呼小叫的跟出去。
  “抓住他,那個赤佬是人販子,快來抓啊!”
  說話間,平頭已經躥到樓下,大院裏白天人也不少,跟劉姨都很相熟了,聽到她的號召,趕緊出手,到底還是把平頭在垃圾箱旁按住了,一通拳打腳踢。
  小保姆驚惶失措間想溜,被曼芝一把拽住,怒聲道:“這回該輪到我來打110了。”
  “大姐,您高抬貴手,我是頭一回。”小保姆全身都沒了力氣,隻顧哀求。
  曼芝哪裏肯依,如果今天她不是硬要闖進來,也許真讓他們走脫了,那她和萌萌,也許今生今世都很難再見得到麵了,想到這裏,她就又怕又恨。
  邵雲過了六點才匆匆趕回來,一臉的倦怠。還在身上找著鑰匙,斜對門的劉姨就在他身後嚷,“邵先生才回來啊,今天可出大事啦!”
  邵雲停住手,不解的看著她,“什麽事?”
  劉姨就把小保姆想偷孩子的事原原本本的說了一遍,邵雲聽得顏麵失色。
  “真虧了曼芝啊,不然你回來真見不著孩子了。唉,你們也真是,小兩口孩子都生了,有什麽問題不好解決的,早點合了對孩子也好呀。”劉姨不分青紅皂白的勸解了一番,讓邵雲暗自著惱,思忖曼芝不定跟她胡說了些什麽,他不屑跟人爭辯,當下木然的點了點頭,推門進屋。
  曼芝陪萌萌在地墊上玩耍,小餐台上燒了幾碟菜,細心的用碗合著。
  邵雲把手裏的包和脫下的外套重重的朝沙發裏一摔,沒有象上回那樣趕人,但仍拉下臉來道:“你怎麽這麽沒皮沒臊的,這裏不歡迎你。”
  曼芝因為他差點引狼入室,心裏仍在後怕,也不客氣道:“如果我不在這裏盯著,孩子哪天給人賣了都不知道。”
  邵雲給她說到痛處,竟有些啞口無言。可是他受不了曼芝那副興師問罪的樣子,不由抬高嗓門道:“你別指桑罵槐,邱嬸一直照顧得好好的,要不是你插手,今天能發生這種事情?”
  曼芝本待再說兩句,轉念一想,惹惱了他反倒不好辦,不如讓他三分,她還有重要的事和他談呢。
  於是放緩聲音說道:“吃晚飯吧,我燒了有好一會兒,怕要涼了。”
  邵雲沒理會,往沙發裏一靠,對著天花板道:“你走吧。”
  曼芝心一涼,她下意識的摟緊了萌萌,嚅囁道:“我……能不能帶萌萌一起走?”
  邵雲倏然間瞪住她,怒道:“蘇曼芝,你存心想惹我,是不是?”
  曼芝無措道:“我不是那個意思,萌萌晚上沒人照顧,我是想……”
  “你想都別想,她是我女兒,跟你沒關係!”
  曼芝依舊擔心,“可是你一個男人,晚上怎麽帶她呢?”
  “不用你管!你給我立刻從眼前消失就是幫了我最大的忙!”邵雲忍無可忍。
  “她很麻煩的,夜裏要吃奶,還會不定時的噓噓,要鬧,你會睡不好的――呀!!”
  邵雲單手將曼芝拎出去,直接摜在門外,在關上門之前,惡狠狠的丟給她一句:“記住,管好你自己就行了。”
  曼芝又撲到門上,大聲的嚷:“我會對孩子好的,我向你保證,你就把她交給我吧――”
  門突然又打開了,曼芝驚喜交加,可惜邵雲隻是把她的一件外套扔了出來,之後又迅速的關上了門。
  曼芝怏怏的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披好了外套,慢慢的蹲下身去。
  她突然橫了心,無論如何,她要趁熱打鐵攻下邵雲,否則以後也許很難再找到機會了。

  四十五(往事18)
  淩晨四點,邵雲終於迷迷糊糊的睡了過去。
  一晚上折騰了五次,平均一個半小時要被鬧醒一次,不是餓了,就是尿濕了,再不然就是無緣無故的鬧,他一貫是個注重睡眠質量的人,這時候隻覺得精疲力竭。
  當東方逐漸泛白時,他上了趟衛生間,瞅了瞅自己烏青的一張臉,十分懷疑自己是否還是個人。
  當初他一時怒發衝冠,把孩子搶了出來,一旦真的自己養上了,才發現有多麽麻煩,交給保姆,總也有這樣那樣的不如意。
  他從沒料到自己會有如此狼狽的一日,細細想來,邵俊康固然罪不可赦,但如果沒有曼芝的橫刀介入,也不可能搞得這麽慘,這樣想著,對曼芝就更加怨忿。
  然而,曼芝對他表現出來的仇恨似乎並不介意,依舊我行我素的一而再,再而三出現在自己麵前,她的執著令他抓狂,有生以來,他從未碰見過哪個女人象她這樣自以為是,不依不饒,罵不走,趕不跑,在她的麵前,他覺得自己的恨意都顯得蒼白無力了幾分。
  也不知睡了多久,身邊的萌萌又開始哼哼唧唧的叫喚起來,邵雲死命睜開眼睛,對著天花板瞪了一會兒,隻覺得心比黃連還苦。
  掙紮著側過身,萌萌已經醒了,一雙烏溜溜的眼睛正看著自己,嘴巴不停的呈“啵”狀,好奇的盯著他,似乎在和他作眼波交流。他看著看著,忽然笑了起來,“萌萌,你是不是又餓了?”
  萌萌咿呀說著什麽,氣定神閑。
  邵雲有些氣餒,他困得不行,哪裏有心思逗她玩。思忖了一會兒,決定還是喂給她吃比較好,吃飽了容易犯困,他也好省心。
  他下了床,拿起奶瓶,打開奶粉罐子,胡亂的用小勺往瓶裏舀了幾下,走到客廳,一按飲水機的按鈕,居然出不來水,再朝桶裏看,空的。心裏碾過懊惱,站在原地發了會兒呆,才想到隨便找哪個鄰居救個急再說。
  開了門,差點被門口的什麽軟軟的東西絆倒,定睛一看,居然是蜷縮成一團的曼芝。
  “你,你怎麽沒走?”邵雲有氣無力的問,他已經沒有能量朝她吼了。
  曼芝趕緊起身,睡眼惺忪,她也是一夜沒睡好,夜裏聽到萌萌鬧,著實揪心,又不敢敲門,怕真的惹惱了邵雲,他是閻王脾氣,什麽都做得出來。此刻見邵雲手裏拿著奶瓶,立刻會意,一把搶過去,“沒水了是嗎?我去找劉姨要。”
  許是睡眠不足,邵雲明顯有些遲鈍,他眼睜睜的看著曼芝去敲劉姨的門,竟然沒有反對,出神片刻,返身回到屋裏。
  不多時,曼芝端著熱騰騰的奶瓶進來,直接去床上抱起萌萌喂奶。
  邵雲無奈的歎了口氣,去衛生間洗漱,然後換了衣服,走到門口,又回身看了曼芝和孩子一眼,萌萌在她的懷裏安心的啜著奶,那樣子竟有幾分溫馨。
  也罷,他一時之間也找不到合適的人來照顧萌萌,而自己又必須出去謀生。況且,他不得不承認,至少曼芝帶孩子是令他放心的,他的心裏下意識的妥協了一步。
  曼芝其實也有些緊張,生怕邵雲再次表現過激趕自己走,所以她謹言慎行,察言觀色,見他默許自己的行為,且已經準備出去,頓時歡喜起來。
  “如果你敢偷偷的把她抱走,看我會怎麽樣!”臨走前,邵雲到底忍不住,還是警告了她一句,“你可以試試看!”
  曼芝倒沒想過,她不至於這麽糊塗,給自己惹這種麻煩。
  曼芝終於順利的當上了萌萌的“保姆”,她對這個勝利的成果感到相當的滿足,盡管父親和哥哥知道後都竭力反對。
  “曼芝,你還是去找份工作好好做著,你得有自己的生活!”海峰不止一次的苦勸她。
  蘇金寶也是擔憂異常,他怕曼芝受了太大的刺激,把腦子給弄壞了,一直以來,曼芝都是個精明孩子,怎麽會這樣自毀前程。
  曼芝鄭重的對家人說:“別擔心,我沒有瘋掉,這麽做,隻是求個心安,我不能讓曼綺在天上都擔心著萌萌。”
  曼芝偷偷的找過律師,想詢問關於此類情況孩子撫養權的問題,結果很讓她失望,她明白,自己無論怎樣都是爭不過邵雲的,他畢竟是萌萌的親生父親,除非他自己肯讓。可是曼芝也深知邵雲是絕對不可能那樣做的,那麽暫時,她的保姆工作還得做下去,做到何時是個頭,她心裏一點底都沒有。
  唯一讓她安慰的是隨著萌萌的成長,她對自己越來越依賴了,而邵雲似乎也開始逐漸習慣起有她存在的這個小窩。
  通常隻要邵雲一到家,曼芝就得立刻離開,他不想跟她有太多相處的時間,在心裏本能的排斥著曼芝。
  某天下午,萌萌發燒,曼芝實在不放心,懇請留下來陪一晚,邵雲猶豫再三,終於點了頭。
  邵雲把大房間留給她們,自己抱了條薄毯睡到了隔壁。
  曼芝給萌萌灌了很多水,又用了些退燒藥,隔一個小時就給她量次體溫,孩子朦朧睡去,曼芝卻睜著眼睛怎麽也睡不著。思緒太多,她擔心著萌萌,何況隔壁還躺著個和自己格格不入的男人,明知邵雲不可能對她怎麽樣,她沒來由的竟感到一絲緊張。
  邵雲卻是一沾枕頭就睡著了。
  他從做服裝生意開始,已經搗騰了好幾批買賣,古玩,家電,甚至化妝品,總之什麽賺錢賣什麽。
  他從沒覺得這麽累過,每天都在忙,再也沒有花天酒地,沒有夜夜笙歌,偶爾跟朋友搓個麻將,吃個飯也是匆匆忙忙的,心裏永遠惦記著賺錢二字。他忽然發現,原來自己也可以變得這麽庸俗,可這種庸俗也沒什麽不好,過久了,那些令他痛苦的思想可以被擠到一邊,他堂而皇之的把這一切都當成必然。用最粗俗的話去抨擊挫折,然後迅速忘記。這樣,他基本成了個和別人一樣快樂的人。
  唯一困擾他的是夢境,不受他的思想,不受他的心控製,硬生生的當著他的麵擠進來,然後淩遲他。
  半夜裏,曼芝聽到斷斷續續的呻吟,象有人被枕頭蒙住了呼吸那樣發出痛楚的囈聲。她驚悚的爬起來,打開床邊的一盞台燈,藉著微弱的燈光,提了把汗,躡手躡腳的尋著聲音而去。
  那響聲是從邵雲的房間裏發出來的,他大概做了什麽噩夢。
  曼芝不知所措的在他跟前站立了一會兒,遲疑的伸手去推他,要把他搖醒,從恐怖的深淵裏解脫出來。
  邵雲忽然大叫一聲,“對不起!”他一躍而起,扶著被子坐了起來,身上已然汗水涔涔。
  醒了,才發現不過是一場夢,可是夢裏的感覺那樣真實,撕扯著滿目滄夷的心,痛不可當。
  曼芝遞給他一條幹淨的毛巾,低聲道:“擦擦汗吧。”
  邵雲沒有看她,也不伸手去接,隻喃喃的說:“是曼綺,她又來了……她在怪我沒救她!是我不好……我沒保護好她,我答應她的,卻沒有做到!”
  曼芝的心抽搐起來,她看清了邵雲臉上的痛楚,鼻子一陣發酸,眼淚悄然滑落。
  聽到抽泣聲,邵雲緩緩的轉過頭來,在看見曼芝的一霎那,他的眼神陌生而淩厲,令曼芝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噤。
  “走開!”他咬牙切齒的對她說。
  曼芝掩麵飛也似的逃回了房間。
  那天夜裏,她哭濕了整個枕頭。不得不再次相信,邵雲對曼綺是真心的,如果不是自己,姐姐至少可以享十多年的福,而不是象現在這樣長眠於地下。
  可是,她覺醒得太晚了。

  四十六(往事19)
  萌萌吃飽了奶有些犯困,曼芝哄她睡著了放在小床上,然後自己在房間裏來回的踱著步,時不時到陽台上去望望空中那一輪金燦燦的太陽,心裏隻覺得癢癢不已。
  天氣很好。
  天氣真的很好。
  終於,她輕輕一咬牙,衝進了衛生間,把邵雲塞在水池底下的一簍髒衣服全翻了出來,三下五除二的倒到浴缸裏,拿洗衣粉泡著,這才重重籲出口晦氣。
  “這個家裏,除了你和萌萌必須的東西,其他都不準碰,尤其是我的東西。”邵雲的警告言猶在耳,但曼芝還是沒能忍得住,她自言自語道:“我實在看不下去了。”
  整整兩周的衣服都堆在那裏,愣哪個女人見了都受不了。
  花了一個多鍾頭的時間,曼芝終於把邵雲的衣服全洗了,晾了滿滿一陽台。她撐著微酸的腰望了望,感到心滿意足。
  房間裏傳來響動,是萌萌醒了。
  曼芝給她把了尿,又陪她在床上玩了一會兒。四個月的孩子開始好動起來,對什麽都覺得新奇。天氣冷了,穿的衣服也多,爬起來不方便,曼芝看她有些焦躁和吃力,忍不住用手頂住她的腳去幫她。
  萌萌跟邵雲長得越來越象,皮膚是黃黃的,眼睛狹而長,微眯起來時,曼芝就會有些恍惚,仿佛是邵雲在冷冷的打量自己,而實際上,萌萌看她的眼神是親昵而依戀的,充滿了溫暖,曼芝會情不自禁的聯想到邵雲看曼綺時大概也是這樣一種溫情的目光,這讓她有了一種微妙的補償心理,邵雲對她的敵意在萌萌這裏得到了緩解,她因此更喜歡這孩子。
  隱約傳來敲門聲,曼芝扭頭聽了聽,猜想大概是劉姨,她常年在家,自從曼芝正式過來照顧孩子後,門串得更勤快了。
  曼芝抱著萌萌走出去開門,嘴裏說著:“我猜一定是劉阿婆,萌萌猜猜,會是誰?”
  門外站著的卻是個完全陌生的女人,看樣子也有五十多歲了,白淨微胖,臉上掛著善意的笑,手裏還提了滿滿一袋子東西。
  彼此都有些意外,但那中年婦女卻是認得萌萌的,一見之下,兩眼發亮,放下袋子,張了手就要去抱。
  “孩子,來,讓奶奶抱抱。”
  曼芝一聽她的“自我介紹”,立刻麵色變了,本能的往後一退,將孩子閃過她的懷抱。
  申玉芳這才認真的打量起她來,疑惑的問:“你是……新來的保姆麽?”
  曼芝冷道:“我是萌萌的小姨。”
  申玉芳頓時一臉錯愕,見曼芝這樣一副臨敵的神情,稍稍有些尷尬,“我,可以進去說話嗎?”
  曼芝痛恨邵俊康的狠毒,所以一心認為邵家的人都是一樣的德性,但此刻麵前這位老夫人卻給了她全然不同的感覺,她的身上沒有一絲一毫的盛氣淩人,謙和又不做作,曼芝一下子竟有些拉不下臉來。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進來罷。”
  申玉芳感激的對她笑笑,跨進門來。
  距離她上次過來,已經近三個月了。申玉芳的目光逐一掃過屋裏的每一個角落。
  小客廳,餐台,衛生間,到處都收拾得井井有條。
  “坐吧。”曼芝指了指唯一的一張沙發,對她道。
  申玉芳道了謝,在邊上坐下,又招呼曼芝也坐。曼芝摟著萌萌坐得遠遠的,依然繃著臉。
  “我來,是想看看孩子。”申玉芳開口道,把手裏的一袋嬰兒用品朝曼芝的方向推了推。
  曼芝不語,隻是把萌萌摟緊一些。
  “邵雲他……最近在忙些什麽?”
  “你為什麽不自己去問他呢?”
  申玉芳無奈的歎息了一聲,道:“他把我們當成了仇人,連見都不想見,哪裏肯告訴我?”眼圈不覺紅了。
  曼芝心裏冷冷的哼了一聲,麵無表情的低著頭,撫弄萌萌的小手。
  “這件事情,說到底,是他爸爸過分了。他那個脾氣,誰的話都不肯聽的,唉!”
  申玉芳舉步維艱的說著,見曼芝始終淡淡的,想想死掉的是她的姐姐,心裏愧疚不堪。
  “姑娘,我……代他爸爸跟你說聲對不起。”申玉芳顫巍巍的向曼芝說道。
  曼芝心裏嘩的一聲,淚水就決堤一樣的傾瀉而出,熱熱的眼淚滴在萌萌的手心裏,她好奇的抬頭望望曼芝,對她無邪的一笑,曼芝更加泣不成聲。
  申玉芳也落下淚來,她是最無能為力的人,既說服不了兒子,也左右不了丈夫,唯一能做的就是真誠的道個歉。
  邵雲照例是天擦黑才回來,萌萌已經睡著了,曼芝聽到外間的響動,悄悄貓了出來。見邵雲一臉疲倦的攤在沙發裏,一動也不想動的樣子。
  “吃過了麽?”曼芝恢複正常的聲音問。
  “嗯。萌萌呢?”
  “睡了。”
  “哦。”
  “那我走了。”
  他們之間的交流永遠都這樣精煉簡短,沒有半句多餘的話。
  邵雲仰頭對她微微頷首,不經意間卻看到角落的衣櫃上疊的整整齊齊的衣服,全是他的,頓時眉心一擰,帶著慍意道:“你動我衣服了?”
  “嗯,今天天氣不錯,所以我全給洗了。”
  “我不是告訴過你不要碰我的東西麽?”
  “都放那兒好長時間了,你打算什麽時候洗啊?”曼芝反詰。
  一想到曼芝連他的貼身衣物都欣賞過了,邵雲又窘又怒,“你怎麽老是這樣自說自話,我洗不洗關你什麽事?”
  曼芝也火了,她畢竟年輕氣盛,任勞任怨了一整天,雖說是自找的,不但沒聽到句好話,還惹來一頓埋怨,真是好心沒好報,嗓門不由自主也放大了。
  “你別得了便宜又賣乖,以為我希罕替你洗呢!你有本事,以後換一件扔一件,我眼不見心不煩!”
  邵雲看慣了她低眉順眼的模樣,此刻不提防被她這通搶白氣得頭發昏,他伸手指著曼芝,“你”了半天居然沒說出句完整的話來。他想自己真的是腦子出故障了,居然會容忍這樣一個囂張的女人登堂入室的教訓自己,連他自己的媽都沒這麽跟他說過話。
  曼芝揚起眉,望著他道:“你不會又想趕我走罷。那好,當我什麽也沒說。”她利索的提起自己的包朝門口而去。
  走到一半,又停下來,扭身道:“對了,你母親今天來過,她希望你能回去看看,當然,你回不回去都跟我沒關係,我隻是把話帶到了。”
  門開了,又很快合上,曼芝的身影瞬間消失。
  邵雲怔怔的望著門口,他從前接觸過的女人裏,哪個不是千嬌百媚,鶯歌燕語,何曾看過誰的臉色。半晌才憤憤的罵道:“簡直一標準悍婦!”

  四十七(往事20)
  天剛剛拂曉,曼芝就已經趕到了大院。
  昨天實在氣不過和邵雲頂了兩句,走在回家的路上就已經後悔了,不怕別的,就擔心邵雲若翻起臉來,真的不讓自己再見萌萌了。以曼芝對他的了解,他絕對可能這麽做的。
  所以曼芝經過一夜的思想鬥爭,最終決定無論如何要放低姿態,跟他和解。
  邵雲好容易閉上會兒眼睛,就聽到緊鑼密鼓的擂門聲,氣得暴跳如雷,拖鞋也沒來得及穿好,就衝過去開門。
  門外站著的果然是曼芝。
  “你知道現在幾點嗎???還讓不讓人睡覺啊,你!”邵雲吼起來。
  曼芝隻顧殷勤的微笑,邊擠進去,邊對著他舉起手上的點心袋子,“別生氣,別生氣,我給你買了早點,生煎小籠,很香的。”
  邵雲眼睜睜看她把袋子撂在桌上就嫻熟的去洗手拿碗筷,不耐煩道:“不吃。”
  他現在唯一需要的就是睡眠,既然曼芝來了,他就可以放心的好好睡一覺了,於是直接走進小房間裏往床上一倒,把被子拉過頭頂接著大睡。
  曼芝擺好了早餐,見邵雲沒有動靜,推了推小房間的門,被他鎖上了,她暗暗歎了口氣,折過身來去看萌萌。
  小家夥也還沒醒,雙手緊緊握拳,作投降科睡得正憨。曼芝坐在床邊,癡癡的盯著她看,隻覺得憐惜滿心間。
  邵雲這一覺睡到自然醒,難得的香甜,身邊沒有小孩子的聒噪,感覺整個世界都清新了許多。
  他咂了咂嘴,定定神,然後一躍而起。
  最近和張昆在建材市場搞了個店麵,專門給新房裝修的做櫥櫃,是個不錯的賺錢行當。
  張昆體諒他是奶爸,很少讓他跑外勤,隻是負責看看店,可以晚去早歸,但也需要費些心思招攬生意。邵雲天生一張硬朗直板的臉,他可以給客人提許多裝修方麵的意見,但要他恬著臉去討好客戶比殺了他還難,偏偏很多客人都愛往他們鋪子上跑,對他獨樹一幟的出謀劃策也頗多共鳴,讓張昆不得不從旁庸俗的感歎,人長得模樣周正一點真是不吃虧。
  雖然起得遲了點兒,但鋪子裏還是得去。
  打開門,隔壁房間傳來歡快的笑聲,他懶懶的走過去,假作漫不經心的朝裏麵望。
  曼芝側對著他,正在幫萌萌做健身操,左手的床上還攤開了一本教程,一雙白皙的手輕柔的搓著萌萌的手腳,間或做一下伸展,“一,二,三,四,抬腿一次……”做得極專心,絲毫沒有注意到門外的邵雲。
  邵雲也很少象今天這樣有心情打量她。齊眉的劉海,腦後勺紮著一個鬆鬆垮垮的馬尾辮,臉上脂粉不施,幹淨清爽。
  溫熱的陽光從窗外斜灑進來,屋子裏還點著油汀,很暖,她脫掉了大衣,隻穿了件貼身的紫色針織衫,年輕的身體緊緊的包裹在衣服裏,曲線畢露。
  邵雲看著看著忽然覺得口幹舌燥,仿佛第一次意識到她也是個女孩,一個有著柔美身體的成熟女子。
  曼芝給萌萌翻身,臉一歪,餘光終於掃到門口站著的人,於是抬頭向他嫣然一笑,“咦,你醒了?”
  邵雲失神的凝眸猝不及防的撞上她的目光,一陣汗顏,手心隱隱濕了。暗惱自己竟然如此不堪。也許真的太久沒碰女人了。
  “生煎涼了,要不要給你去熱一熱?”曼芝說著起身就要走出來。
  邵雲調頭就走,粗聲粗氣道:“不用,我馬上就得出去。”
  衛生間裏傳來嘩嘩的放水聲和洗漱的響動,曼芝沒有堅持,坐回床上和萌萌繼續有趣的操練。
  隔了沒多會兒,聽到關門的聲音,邵雲招呼不打就走了。曼芝有些納悶,自己的態度算恭謹了,實在想不出哪裏又得罪了他。不過心情還是好了起來,有邵雲在,仿佛空氣中都能嗅出壓迫感,更重要的是,他沒再提讓她走開的茬兒。
  這天的邵雲始終心不在焉,連張昆都覺著了。
  “你小子怎麽搞的,是不是當奶爸當暈菜了?別憋出什麽毛病來。”張昆邊說邊將手朝邵雲的額上貼去。
  邵雲本能的一閃,笑罵道:“滾蛋!你才有病呢!”
  遠遠的,一個麵孔白淨的小夥子亦步亦趨的朝這裏走來。
  “喲,那不是你弟弟麽?又一個尋親的來了。”張昆嗬嗬笑道。
  邵雲拉下臉,直接走上去,把張頭張腦的邵雷一把揪到角落。
  “你來這裏幹什麽?”
  “找你唄。”邵雷有些委屈,“哥,都這麽長日子了,你怎麽還不肯回去?”
  邵雲臉一板,道:“誰讓你來的?你不好好呆在學校讀書,亂摻和什麽。”
  “你跟爸搞得象兩隻烏眼雞一樣,媽都快急死了,昨天我陪她去醫院,醫生說她有輕度糖尿病。”
  邵雲麵色暗沉,但依然掩飾不了關切,“要不要緊?”
  “大礙是沒有,醫生說重在保養,不能著急,不能累。”邵雷說著,忍不住又央求,“哥,你就回去吧,過去的事情算了,爸他也很後悔。”
  邵雲冷哼一記,沒有作聲,心裏卻狠狠的抽搐了一下,他對父親並非一點感情都沒有,可是,他還是不能原諒父親,曼綺是他間接謀殺的第二條生命,也許他早已忘了十年前的第一次,可是邵雲都替他記著,牢牢的烙在心上。然而這些事他並不想跟邵雷說,有些痛苦他自己背就夠了。
  “你回去吧。”邵雲歎了口氣,把手搭在邵雷的肩上,“你要好好的,以後家裏和公司都靠你了。跟媽說,別記掛我,我挺好。“
  邵雷見他依舊是一副鐵石心腸,清秀的臉上頓時十分沮喪,這一趟又白來了。
  收工時分,張昆格外體貼的問邵雲,“呆會兒約哥幾個出去喝一杯?”
  邵雲麵無表情的說:“不去,累。”
  “切,就是看你累才拉你出去輕鬆輕鬆,吃完飯咱們再去做個全身按摩,媽的,最近忙得跟個狗似的,也該犒勞犒勞自己了,孩子讓保姆看著沒事。”
  邵雲一直沒在他們麵前提過曼芝,省得他們想歪,這群人個個都是沒事也能惹三分的主兒。
  邵雲還是推辭,恰好張昆接了個電話,室內信號不好,他走到窗邊去侃,高談闊論完了轉身,邵雲已經走了。
  打車到了破舊的巷子口,邵雲付完錢從車裏鑽出來。
  當初選在這塊西邊的老城區,不為別的,就因為這裏離家最遠,他不希望離開了那裏還天天有這樣那樣的熟人在眼前晃。至於居住條件,他並未太在意,私下裏,他也承認自己是有點自虐,仿佛這樣心裏能好過一點兒。
  離巷口不遠處有個報刊雜誌亭,邵雲目光隨意掠過,卻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心頭驀地一跳,是曼芝,正和一個男孩理論著什麽。
  邵雲腳下有點挪不開步,索性雙臂抱胸站在這一頭審視。
  男孩瘦高身材,身上有股化不開的學生氣,從這邊看過去,倒也是朗眉星目的一張臉,隻是滿麵憂憤之色,正指手畫腳的和曼芝辯解,離得有些遠,聽不清在說什麽。
  曼芝背對著邵雲,看不見她臉上的表情,但無論男孩說什麽,她隻是搖頭,最後那男孩重重的說了句什麽,似乎在等待她最後的答複。
  曼芝猶豫了好一會兒,終於仍是搖頭。
  男孩絕望了,對她擺了擺手,轉身大踏步的遠去。
  街的對麵,有個公交車站,他走到站台,神色依然有些激動。很快來了輛車,男孩看都不看就跳了上去。
  車子轉眼間就沒了蹤影,可是曼芝還呆呆的站在原地,望著男孩遠去的那個方向,一動不動。
  邵雲覺得她已經看得夠久了,心裏不耐煩起來,於是拔腿走了過去。他在曼芝的身後站定,輕咳了一聲。
  曼芝徐徐轉過身來,見是邵雲,著實一怔,驟然間不知道該說什麽。
  “那人……是你男朋友?”邵雲故作輕鬆的調侃。
  曼芝瞥了他一眼,眼簾驀地一垂,一聲不吭,扭頭朝巷口快步走去。
  邵雲見她不否認,且神色倉惶,心知讓自己猜中了,居然有點酸溜溜的味道。眼看曼芝越走越遠,才邁步緩緩的走進狹長的巷子。
  曼芝雖然早已下定了決心要斬斷從前的一切,包括她的理想,她和小馮那剛剛建立起來的感情。可是當小馮不遠千裏追到她跟前時,她發現自己竟然沒有想象中那樣灑脫,再沒有什麽事比自己親手扼殺掉一個希望來得殘忍了。可是曼芝從來都是現實的人,她不可能丟下萌萌不管,更不可能無限期的拖住小馮,即便有一天她可以獨自撫養萌萌,她也不認為小馮有必要跟她一起承擔這個責任。相愛的時候什麽都好說,可是相守之後呢?柴米油鹽的瑣碎會漸漸的磨掉那最初的甜蜜,怨憤也會油然而生。她不希望那樣一個結果,所以寧可從沒開始過。她對自己的未來,完全是走一步看一步。

  四十八(往事21)
  邵雲把一本裝訂得頗為厚實的本子“啪”的一聲摔在曼芝麵前,怒聲道:“這是什麽?”
  曼芝的眼眸從萌萌身上轉到幾案上,看到了自己的秘密材料,頓時心裏一緊。
  “你可真是賊心不死啊,居然還在研究這種東西?”邵雲邊說邊在沙發上重重的坐下,然後火氣衝天的將本子又抓過來快速的翻看。
  曼芝有些懊惱,那是她費了多少心思才收集完整的關於兒童撫養的各種法律法規和疑難解答,沒事就拿出來細細的研讀。原本一直是藏在包裏的,天長日久,難免疏漏了,沒有及時收好,今天不巧給他發現。
  不過既然說開了,曼芝想索性打開天窗談一談也好。
  “既然你看到了,我也不想瞞你,”曼芝低聲說道: “我希望你能把萌萌交給我撫養。”
  “你想都別想。”邵雲四仰八叉的躺在沙發裏,斬釘截鐵的回答。
  曼芝見他一副不容商量的樣子,心一橫,把醞釀已久的話都說了出來。
  “你將來總要結婚,你未來的夫人一定不高興你帶個拖油瓶。”她眼看邵雲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加快語速往下說:“而且,後媽對小孩子都是不待見的,到那時,萌萌豈不是很可憐!”
  “蘇曼芝,我還真沒見過比你更得寸進尺的女人,信不信我可以立刻讓你滾??”
  曼芝眼看他又動了怒,隻好歎一口氣,閉上嘴巴。
  房間裏驀地安靜下來,隻有萌萌翻撥玩具的響聲和間或咿咿呀呀的叫喚。
  曼芝低頭碰了碰在一堆玩具裏忙得不亦樂乎的萌萌的頭,小家夥感覺到了,抬起頭來衝她嗬嗬一笑,露出兩粒可愛的門牙。萌萌已經七個月了。
  小時候,曼芝常聽媽媽說剛生出來的小鴨子睜開眼睛先看到的誰,就會認誰做媽媽,她覺得人也是一樣。萌萌對曼綺大概沒有什麽印象了,可是對曼芝,卻常常流露出濃濃的依戀,雖然還不會說話,但看見她來總是會喜笑顏開的對她張開稚嫩的雙臂歡迎她。時間久了,曼芝走都走不了,於是不得不越留越晚,等萌萌睡著了再悄悄離開。
  她不得不為自己和萌萌的將來作長遠打算,可是又想不出更好的辦法,隻能慢慢的跟邵雲磨,磨到他鬆口為止。
  邵雲忽然吃吃的笑起來,曼芝不解的望向他,難得見到他展開笑顏,居然――有一點陽光的味道。
  “你笑什麽?”曼芝轉開目光,嘟噥的問。
  邵雲身子往前一探,臉一下子就湊到曼芝麵前,近的她能聞到從他身上飄來的淡淡的煙草氣息。
  他不說話,隻是用手指著資料上曼芝用紅筆勾勒出來的一行字給她看。
  曼芝看東西時從來都有個習慣,用支筆劃重點,這是讀書時養成的。她隻掃了一眼,就明白他在笑什麽了,臉上頓時也是紅一陣白一陣的。
  那是一個案例,母親為了得到孩子的撫養權,不得已和孩子的父親結婚了,但婚後並不幸福,不過這是後話,曼芝所注重的是她得到孩子的方法。
  為了這個糾結的命題,曼芝絞盡了腦汁。她的確考慮過這一層,但很快就打消了主意。曼芝對邵雲,也許是認識的方式過於特殊,完全將他當成洪水猛獸,哪裏會往那方麵去想。而邵雲,看他的樣子就知道了,如果不是自己這樣死皮賴臉的“貼”過來,他大概巴不得一輩子見不著她才好。他們彼此都沒有好感,邵雲甚至視她堪比仇敵,完全是萌萌將他們綁到了一起,成為怪異而微妙的組合。
  邵雲的目光饒有深意的盯著她微微紅漲的臉,戲謔道:“你不覺得這主意滿不錯的?結了婚,我們各取所需,最重要的是你可以順理成章的當萌萌的母親――你心裏未必不是這麽希望的罷?”
  曼芝對他自以為是的口氣甚是反感,繃起臉來,沒好氣道:“你別自我感覺太良好了,以為全世界的女人都哭著喊著要嫁給你呢!”
  邵雲重新躺回沙發,慵懶的說:“要擱半年前,我還真有這個自信!不過現在,如你所說,大概沒幾個人看得上我了。我已經不是邵氏的繼承人,撐死了也不過就是東廣路上一個小小的個體工商戶。所以――我倒覺得咱們倆現在還真挺般配的,你說呢?”
  曼芝虎著臉不再搭茬兒,專心陪萌萌搭積木,任他恣意取樂去,否則難保又要大吵起來。
  邵雲見她不理自己,也就收起了說笑的嘴臉,沉默的坐著,神色有些異樣。
  萌萌終於打起哈欠來,曼芝把她抱進懷裏,輕輕的哼著小曲,拍她入睡。細細的樂調飄進邵雲的耳朵,又在周身蔓延開來,有點癢絲絲的感覺,他不明白曼芝能夠這麽溫柔的對待孩子,為什麽見了他卻時刻目光賊亮的提防著,哪裏有半分女人的樣子。
  把萌萌安頓在房間,曼芝走出來,俯身去收拾地上散亂的玩具。
  “我們,為什麽不試試呢?”邵雲悠悠的開口道。
  “什麽?”曼芝沒明白他的意思,蹙眉反問。
  邵雲的臉上漾起一絲捉摸不透的笑意,他緩緩的說:“你,嫁,給,我。”
  曼芝無比驚愕的望著他,嘴巴呈O狀,半天沒能合攏。她倏然間低了頭,惱怒道:“你開什麽玩笑!”
  “我的樣子象開玩笑麽?”邵雲微眯著眼睛,注視著她道。
  曼芝感到震驚和尷尬,這個提議太出乎她的意料了!她當然不相信邵雲是因為愛她才想要娶她,他一定有什麽目的!
  曼芝穩穩心神,極其鎮定的問:“為什麽?這樣做對你有什麽好處?”
  邵雲的臉上再次綻放出迷人的笑容,可是這笑容在曼芝看來,有說不出的詭異。
  “我就說咱們倆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凡事都以利益為先。好,既然你這麽感興趣,我可以給你說說所謂的好處。”
  曼芝半真半假的聽,手裏卻全然停了下來。
  “你,自然不用說了,最大的好處是可以名正言順的出入這裏,不用再擔心有人會轟你走。”
  “至於我――萌萌是我的女兒,我是絕不會放手的,我不放手,你就會象蒼蠅一樣盯著我,我哪裏還有機會娶別的女人,我們結婚,大概是遲早的事罷。”
  曼芝怔忡間,邵雲目不錯珠的盯緊她閃爍不定的神情,又從牙縫裏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況且,我是個有恩報恩,有仇報仇的人,這輩子被你攪得這樣慘,你以為我能放過你?你欠我的,必須一五一十的還給我。”
  曼芝臉色一黯,又抬頭凜然道:“我隻欠我姐的。”
  邵雲怪笑一聲,“哈,蘇曼芝,你還真是厚顏無恥,居然想賴帳!”他逼視著曼芝,幾乎是咬牙切齒的說:“沒有你的‘幫助’,我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
  曼芝緊咬住下唇,低下頭去,心裏不是毫無歉疚的,雖然他多半是咎由自取,可是自己確實也起了關鍵的作用。
  邵雲終於恢複了原有的神色,他重新靠進沙發裏,眼裏交織著戲謔和陰毒,還有一些極為複雜的東西,悠然道:“ 不過話說回來,不管我娶哪個女人,都不比娶了你強――至少,你不是那種會對丈夫管頭管腳的人,對麽?”
  他說著,又微蹙了眉頭,嘴角泛起淺淺的笑,“哦!不對,你也許和別的女人沒什麽兩樣,隻是――絕對不會管我,是吧?”
  一瞬間,怒火在曼芝的心中燃燒,她當然明白邵雲話裏的含意是什麽,他在暗示即使結了婚,他也一樣會出去沾花惹草,他在羞辱她!不折不扣的羞辱!
  邵雲的目光長久的停留在她的麵龐上,似乎對她臉上的憤懣之色頗為滿意,那是他久已想做的事。
  然而,令他驚詫的是,曼芝並未如他期望的那樣對自己發作,紅潮很快從她的臉上褪卻,她恢複了一如既往的平靜,平靜得令他的心莫名其妙的掉入穀底。
  結婚,對曼芝來說,就目前的狀況而言,也許並非壞事,至少好過她這樣不尷不尬的跟他耗著。
  她已經不可能再和小馮在一起了,她把小馮,連同那美好甜蜜的夢想,統統埋葬在了過去。將來怎樣,她沒有多想,也不敢想。她不愛邵雲,以後也不會愛上他,跟這樣的人結婚,雖然從本質上來說是悲哀的,但同時也是最安全的,沒有愛,就沒有傷害,他們可以以一種最穩定的方式生活,邵雲也一樣。
  曼芝覺得自己徹頭徹尾的變成了一個連自己都訝異的冷血動物,也許是曼綺的死給她的刺激太大,激發了她靈魂中最為殘酷冰冷的特質。隻是在當時,她沒有任何的自哀自憐,冷靜的象在做一樁買賣。
  這的確就象一樁交易,她得到萌萌,而他,得到一個照顧萌萌的最佳保姆,還可以繼續過放浪形骸的生活。他要怎樣,曼芝並不關心,可是她知道自己能夠從中得到最大的好處,就是她向往已久的,萌萌的撫養權。
  曼芝冷冷的注視著邵雲,“你是說真的?”
  “嗯哼。”邵雲懶懶的望著她。
  “那好,容我考慮一下再給你答複。”她淡淡的說著,低下頭去繼續收拾玩具,好似他們在談論的是一件無關痛癢的事情。
  她的幹脆利落令邵雲瞠目,他以為她至少會表現得憤怒或是羞澀,可是沒有,她冷靜的就像在商場挑揀一件商品,所有關注的重點是值還是不值!
  他忽然覺得人生真是一場可笑至極的鬧劇!
  一年前,他和他的家庭對於他結婚的對象還在橫挑剔豎斟酌,費盡了心思,想不到今天自己會坐在這裏隨隨便便的向一個他既不愛也不愛他的女孩求婚。更為可笑的是他信口雌黃的一番言論竟然打動了曼芝!當然,這種“打動”與感情沾不上半點關係!他甚至想,在她的眼裏,大概自己就是一件待沽的商品而已。
  如果說以前的考慮更多的是為了利益,那麽,他想不通現在他到底是為了什麽而結婚,他這樣草率的向曼芝提出結婚的要求,又真正意味著什麽?
  不過,好在他不必去盤根問底的追查謎底了,太累,也沒必要,沒有人會在乎答案,包括他自己。

  四十九(往事22)
  曼芝沒有讓邵雲等太久,事實上,第二天她就回複了邵雲。
  萌萌睡下後,兩人坐在客廳裏,就著幽幽的燈光商量起了“終身大事。”
  曼芝麵色鄭重,而邵雲則一如既往無所謂的表情。
  “既然是協議結婚,我也有條件要提。”
  邵雲半躺在沙發深處,一隻腳擱到了茶幾上,正剝了桔子一瓣接一瓣緩慢的往嘴裏送,聽她如是說,麵無表情的點頭道:“應當的,你說。”
  曼芝盯著茶幾的一角,猶如背書一般娓娓道來。
  “第一,在萌萌成人之前,不可以公開她的身世,否則對她的成長會有影響。”
  “我沒意見。”邵雲想都沒想就答道。
  曼芝抿了抿唇,接著往下說:“第二,等萌萌滿了18歲,我們的協議就可以解除……到時候,如果萌萌願意跟我走,你不能反對。”
  邵雲的手和嘴同時停了下來,眯起眼睛睥睨著曼芝,思量了一會兒,嘴裏重新恢複咀嚼,懶懶的說:“同意。”
  曼芝沒想到他答應得這麽爽快,提在半空的心終於放下了大半,暗暗舒了口氣。
  桔子已然吃光,邵雲將桔子皮準確的投進了角落的垃圾桶,然後收回茶幾上的腳,舒服的伸展開來,雙手覆在後腦勺上,似笑非笑的望著曼芝,“還有麽?”
  曼芝神情略有些不自然,她咬了咬下唇,低聲說道:“還有最後一條,既然我們隻是形式上的結婚,婚後也不能幹涉對方的生活,更不能……侵犯對方。”
  邵雲瞪起眼睛瞅了她半天,總算弄明白了她的意思,猝然間放聲笑起來,投向她的目光不免帶著些惡毒,“放心,我對你這樣的完全沒興趣。”
  曼芝漲紅了臉,微微揚起頭。既然邵雲挑明了他依舊會出去沾花惹草,那她也必須跟他徹底撇清,至少,她還能在自己麵前保有尊嚴。
  邵雲繼而譏諷的問:“你是不是還需要跟我簽署一份書麵的協議,以便得到法律的保障?”
  曼芝望著他,目光平和,她當真想了一想,說:“也好,省得將來說不清楚,明天我會準備好了帶過來。”
  邵雲突然無端的惱怒起來,他猛然間伸手揪住曼芝的胳膊,將她整個拖到自己麵前,極近的逼視著她,眼裏隱隱的有火光躥動。他咬牙道:“蘇曼芝,你想為誰守身我管不著,但是,別在我麵前擺出這樣一副聖女的德性!我看著別扭!”
  離得太近,邵雲的臉在曼芝的眼裏仿佛一下子放大了幾倍,她能清晰的看到他下巴上泛青的胡茬,他堅挺的鼻翼,棱角分明的薄唇,還有他身上特有的男性氣息混合著一股淡淡的煙草味也一下子衝進了曼芝的鼻息,不知怎地,她竟然有幾分暈眩,心跳也快了幾拍,她對自己的反應有些詫異,掙紮了幾下。好在邵雲很快就鬆了手,她向後退開,努力平複心緒,皺眉道:“你要是對我提的條件不高興,可以說出來,咱們再討論,不用老是這樣發脾氣罷。”
  邵雲哈哈笑了兩下,怪聲道:“我沒有不高興,我憑什麽不高興?!用一張結婚證換一個大學生當免費的全職女傭,太值了!”
  曼芝沒有跳起來反駁,隻是歎了口氣,她覺得自己對邵雲惡劣的態度快麻木了,不知道是該慶幸還是該悲哀。
  可是她不懂邵雲為什麽忽然表現的這樣過激,難道他和自己結婚,真的是為了想得到自己??這不可能,完全不可能!曼芝覺得可笑,她是蘇曼綺的妹妹,而邵雲,應該是深愛著姐姐的,怎麽可能會對自己有那種想法?
  曼芝忍不住抬眼向邵雲瞟去,卻見他正盯著自己,眼裏是隱隱的慍意和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她趕緊調轉目光, 拾起自己的東西,起身走向門外。
  “不早了,我先回去。明天會晚一點過來,要去打聽一下具體的辦證手續。”
  邵雲不吭聲,臉色陰霾。
  曼芝出了門,細細思量,對剛才那最後一幕仍是心存疑惑。邵雲不見得多看重自己,隻是他曾經是那麽驕傲和高高在上的一個人,忽然間被自己拒之門外,難免會受些刺激。可是,如果他們真的要這樣生活下去,他要調整的東西可就太多了。
  豈止是邵雲,曼芝自己又何嚐不需要調整和適應,前麵的路太模糊,她看不清楚,可是又不得不走過去,曼芝沒有感到絲毫的新奇和喜悅,隻是她並非多愁善感之人,既然選擇了這條小徑,即使布滿荊棘,也得咬緊牙關闖過去。
  十八年呃!曼芝不是神仙,當然無法預知十八年以後會是什麽樣子,可是她不能不為自己設定一個期限,這樣,她至少還感覺得到希望。如果有一天,她絕望了,或是迷失在霧中,她還能憑借這個勉勵自己,人,無論到了哪一步,都不能失卻希望。
  去民政局打聽下來的結果,結婚需要雙方的戶口簿和單位或街道出具的未婚證明,曼芝這邊沒什麽問題,她家裏所有的證件都是她一人掌管,可是邵雲卻一無所有。
  “我給你媽媽打個電話吧。”曼芝想了半天說道,她天生性急,已經翻出簿子來找申玉芳的號碼了。
  “你怎麽會有我媽的電話?”邵雲皺眉問。
  曼芝一時語結,“……她來看過萌萌幾次,你媽媽她……人挺好的。”曼芝見邵雲拉下臉來,有些心虛的說。
  邵雲乜斜著她,“看不出你還挺能的,瞞了我不少事呃。”
  但說歸說,終究也沒阻止她。
  申玉芳聽說了這個消息,一時又意外又高興,當天就把材料送了過來,還買了全套的床上用品,她上門的時候,邵雲已經外出了,隻有曼芝在家照看萌萌。
  “太匆忙了,就買了這麽一點兒東西,等你們辦酒的時候,我再送份大禮。”申玉芳笑容可掬,她從心眼裏喜歡曼芝,從第一眼看見她就喜歡上了。
  申玉芳其實向來不看重所謂的門第家世,始終覺得人好比什麽都強,可惜她在家裏基本沒什麽發言權。
  曼芝不好意思道:“您不用這麽客氣的,我們……也沒打算辦酒,隻是領個證而已。”
  申玉芳拉起她的手,疼惜道:“那怎麽行,你是我們邵家第一個兒媳,怎麽能隨隨便便了事。”想到了什麽,歎了一聲,說:“等等吧,等他們父子兩個和好了,我來好好的操辦。”
  曼芝不忍打擊她,含混的糊弄了過去。
  等所有資料都收集齊了,兩人找了個日子,一起去民政局。
  快到門口,邵雲猛地收住腳步,回頭瞅瞅走得極慢,且心事重重的曼芝,“你真的想好了?現在反悔還來得及。”
  曼芝臉上呆了一呆,繼而倔強道:“誰說我想反悔。”心裏卻抑製不住隱隱的彷徨。
  邵雲仔細的盯著她的臉審視,目光中逐漸泛起一絲柔和,兩手往褲袋裏一插,低頭笑笑,然後對她一揚頭,“進去吧。”
  曼芝悶頭跟在他身後往裏走,覺得自己簡直不是進婚姻登記所,而是去賭場。
  非年非節,人不多,手續很快辦好,紅豔豔的小冊子拿在手裏幾乎沒什麽分量。
  走出登記處,邵雲隨手翻開結婚證,端詳了一會兒,嗤笑道:“你怎麽這麽老土?”
  曼芝也在看,聽他又在譏笑自己,正想反駁幾句,然而見到照片上自己呆頭呆腦的樣子,確實有點木訥,大凡證件照,似乎很難拍得如人心意。再看看旁邊的邵雲,卻是眉目清俊,且眉宇間有股說不出的逼人氣質,的確比她像樣多了。
  她習慣性的對邵雲一伸手,“給我罷,我來保管。”對於保管證件,她已經是一種本能反應了,總覺得放在別人那裏不安全。
  邵雲卻揚了揚眉,根本不聽她的,把冊子往上衣袋裏一塞,道:“這本是我的。”然後大步流星的走到了前麵。
  曼芝怔怔的站了一會兒,才又跟了上去。
  領完了證,日子過得和從前幾乎沒有什麽區別,唯一不同的是曼芝不用整日提心吊膽的提防邵雲的臉色了。她對萌萌的愛也就更加一發不可收拾,從今往後,這就是她名正言順的女兒了。
  曼芝一直在考慮要選個怎樣合適的時機跟父親和哥哥挑明自己結婚的事,她沒有事先跟兩人說起,因為一早就猜出他們會如何激烈的反對。
  她還在斟酌得肝腸寸斷的時候,他們卻已經知道了,街道辦給曼芝開未婚證明的大媽偶遇金寶時向他道喜,終於捅破了這層窗戶紙。
  曼芝麵對家人怨憤的質問,感到無言以對。
  海峰始終以為曼芝對萌萌的執著隻是恢複疼痛的一個緩衝,萬沒料到她竟然當了真,要將這件事長久的執行下去,甚至為此不惜犧牲自己的終身幸福,怎能不痛心疾首!
  “曼芝,你怎麽跟曼綺一樣糊塗,你這樣做等於毀了自己!!”
  曼芝低了頭不吭聲,說什麽都是徒勞,任何理由在父兄麵前都是不被理解和接納的,不如沉默是金。
  海峰是真的急了,話也越說越重,劈頭蓋臉的砸向曼芝,令她的頭垂得更低。
  金寶終於沙啞著嗓子在一旁開了口,並不象海峰那樣急怒交加,有些倦怠,“曼芝,你忘了從前說過的話了罷?”
  曼芝怔住,有些不解的抬起頭來,望向蒼老的父親。
  “你說過,等大學畢了業,要掙好多的錢,讓家裏每個人都過上好日子。”金寶幽幽的說起,他黝黑又滿是褶皺的臉已然成了辛勞的象征,令曼芝從心裏痛起來,可是更讓她心痛的是父親說的這番話,每個字都象尖利的針一樣紮上她的心。
  “爸,我沒忘,你們……給我點時間,我一定能,一定能……”曼芝隻覺得心裏堵得慌。
  金寶歎息一聲,打斷了她,“你以為,我們真的都在指望你不成?傻孩子,爸不過是希望你不要再跟從前一樣辛苦,可以過上好日子……如果――你真覺得嫁給他你能好過一點兒,我也沒啥好說的。”
  曼芝幾乎就要落下淚來,可她竭力忍著,她不能讓爸爸和哥哥為她傷心,她微笑著說:“爸,我覺得挺好,真的,邵雲他……也不是象你們想象得那麽壞……至少,因為姐姐的事,他肯和家裏斷了一切關係……而且,他對孩子,對我……都很好。”
  金寶重重的咳起來,一張臉因為劇烈的咳嗽而變得醬紫,海峰給他輕輕的垂著背,麵色有些悲哀,為曼芝,也為這個家。可是他終於也不再想說什麽了,事已至此,多說無益。
  曼芝逐漸的把自己的一些隨身物品從家裏挪了過來,有時太晚了,她也會留下來過夜。邵雲把大房間讓給她和孩子,自己樂得去隔壁睡個圓潤覺。
  起初的一兩次,曼芝還有些忐忑不安,畢竟對邵雲那日的粗暴反應耿耿於懷,但時間稍長,見他並無異樣,兩下裏都相安無事,曼芝才逐漸放下心來。
  不久,曼芝買了些糖給大院周圍的鄰居發了,也算一個簡單的召告儀式,那一聲聲真切的道喜比薄薄的結婚證更讓曼芝有真實的感覺。
  寂靜的下午,萌萌睡著了,呼吸均勻。曼芝蹲在陽台看著遠處高樓的頂層,突然心生淒楚,她竟然就這樣把自己給嫁了。

  五十(往事23)
  時間向來是最微妙的東西,當你嫌它多時,簡直每分每秒都凝滯了似的。一旦忘記了它,忽如一夜醒來,發現已經時過境遷。
  三個月一下子就過去了,曼芝所有的心思都在萌萌身上,她夜以繼日,悉心的照料著這個孩子。她還買了一堆育兒書籍,沒事就看,似乎真的想以一種極為科學的方法來撫育孩子,邵雲對此很不以為然。
  “她將來能成什麽樣,多半是命運在安排,你費盡心思,隻怕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我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麽?”他斜倚在沙發裏,不屑的打擊曼芝。
  曼芝對他的論調早就習以為常,並不以為杵,依舊我行我素。
  她漸漸的悟出了一些和邵雲相處的門道來,凡事不必跟他頂真,真要惱他,就幹脆不理不睬,他也無可奈何,如此以來,即使同在一個屋簷下,也能各行其是,互不幹擾。況且,他多數時候都不著家,白天要做生意,晚上要應酬,曼芝從不過問他的行蹤。他偶爾無所事事呆在家裏的時候,她反而會覺得莫名的局促。
  邵雲說話算話,除了嘴上不甚饒人,倒從來沒對她起過那方麵的念頭,連輕薄的語言都不曾有過。曼芝安心之餘,有時不免也會胡思亂想,大概在他眼裏,自己都算不上一個女人罷。然而她始終隱隱的困惑,他為什麽要娶她?真的僅僅是為了孩子?或是他所說的報複?
  曼芝沒有覺得他對自己有多惡劣,生活雖然平淡如水,可也不至於象自己當初想象的那麽糟糕。要麽她真的是性情發生了極大的轉變,隻要能夠安穩度日,也能覺得甘之如飴。
  曼芝是個閑不住的人,雖然邵雲每月都會給她豐足的家用,且隻要她開口要什麽,錢這方麵他並不吝嗇,但是她仍然會騰出時間來想方設法掙一點外快,內心深處,她十分排斥被人養著的念頭,盡管她的那點外快實在幹不了什麽,替人踩踩縫紉機,糊些紙盒,最高級也不過是翻譯些技術資料。可她依然極認真的幹著,還默默的記了本帳,看著紙上的數字從雙位升至四位,她感到一絲滿足。
  當然,這些事都是瞞著邵雲偷偷摸摸幹的,如果讓他發現,不給臉色看才怪。曼芝跟他相處長了,知道他是個心氣極高的人。也是,當初那麽風光,出個門都有一幫人前呼後擁,對比現在,真難為他受得了。
  申玉芳常常會過來看看她們母女,隻是話不多,太多的話題都要避過,隻能揀些無關痛癢的事來說說,講得最多的還是邵雲小時候的事,讓曼芝聽著格外新鮮有趣,在每個母親的嘴裏,孩子再頑劣,也是最可愛的。
  偶爾,申玉芳也會委婉的希望曼芝能勸邵雲回去看看,唉聲歎氣間,曼芝知道邵俊康的情況並不好,她從來不接這樣的話茬,她還沒有偉大到替自己的仇人去當說客。
  大院裏駐家的女人很多,她們對曼芝又都存著些好奇,一來二去,彼此熟撚起來,經常過來串個門,跟她說說話,打發掉一點無聊。
  可是曼芝仍會覺得寂寞,由內心深處生出來的一種寂寥,在傷口逐漸恢複後,這種感覺日益明顯。
  她常常會想,如果沒有這個變故,她現在應該在做什麽呢?
  勿庸置疑,一定是在某家公司裏勤勤懇懇的上班,或許會被老板罵,或許會和同事磕磕絆絆,但不管怎麽假設,她都覺得是那樣奢侈的美好。
  還有小馮,她大概會和小馮在一起,他們也許正籌劃著買房。她曾經說過,要買一間大大的房子,把房子裝修得漂漂亮亮的,然後把家人全部接過來,讓他們從此舒舒服服的住下去。她說這些話時,方竹韻就笑她不切實際。
  “你這種想法真是幼稚透頂,那小馮的家人如果也要住過來怎麽辦?你的房子又不是耶穌手裏的那塊餅,老也吃不完!”
  曼芝也知道自己不現實,可是人總有需要做夢的時候,沒有了夢想,活著又有什麽意思,就象現在的她,雖然身體健康,可是在精神世界裏,幾乎等同於行屍走肉。
  她私底下已經想好,再過兩年,等萌萌上了幼兒園,她無論如何要出去找份事做,每天拘束在這樣狹小的環境裏,曼芝覺得自己也快發黴了。
  天氣漸熱,萌萌好動,吃過了飯就是一身汗,曼芝總是在午睡前先給她洗個澡,這樣躺在床上不至於粘糊糊的難受。
  小孩子許是都愛玩水,一個澡下來,地上濕禿禿的,曼芝也是一身的汗,感覺腰都快斷了。正給萌萌穿著衣服,門鎖響了兩下,邵雲回來了。
  曼芝著實意外,他很少在這個鍾點出現在家裏,不免問了一句。
  “跟幾個廠商在附近吃飯,有點不舒服,回來歇會兒。”
  邵雲說話間,有微微的酒氣飄過來,曼芝注意到他的臉果然是紅的。
  “你喝醉了罷?”
  邵雲笑笑,往沙發上倒下去,“誰說的,想讓我喝醉可不容易。”
  曼芝收拾好了萌萌,把她放在邵雲身邊,囑他看一下,自己俯身去端水盆。
  她穿著很家常的一件無袖連衣裙,領口有點低,彎腰下去時,角度正好對著邵雲,幾縷發絲散落下來,隨著她的動作飄蕩搖曳。
  曼芝在衛生間裏清理完澡盆出來,見邵雲左手拈了根煙,右手舉著打火機正要點,趕緊出聲阻止,“哎,別在屋裏抽呀。”
  邵雲似乎有點發怔,聽她這麽說,也沒反駁,起身往陽台上去了。
  曼芝把萌萌安置在床上,她還沒玩累,咿咿呀呀的不肯就範,曼芝隻得耐心的哄著她,用手輕輕拍著她藕段一樣的小腿。她拍的慢且有節奏,漸漸的,萌萌安靜下來,眼皮沉重。
  還是聞到了煙味,曼芝對這刺鼻的味道極為敏感,她皺起了眉,心裏甚為惱怒,待萌萌睡著,她就往陽台裏走。
  邵雲倚在欄杆上,若有所思的抽著煙,初夏的暖風徐徐吹來,酒有些上頭。
  曼芝上前直接奪過他指間的煙,往地上一扔,抬腳踩滅。
  邵雲愕然的回身望著她,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
  “拜托你以後不要在這個房子的任何一個角落點煙,否則,萌萌就等於在吸二手煙,你作為父親,就不能考慮的周全些?”
  邵雲瞪眼看著她,曼芝雖然一臉慍意,可那張臉卻是無比生動的,白皙的麵龐,紅潤的唇,還有那雙剪水般的眼眸,此刻因為生氣,格外的明亮。
  他驀地心浮氣躁,竟然對她發不出脾氣來,隻低低說了一句,“不要惹我。”就迅速轉過身去,心裏那久違的異樣又升騰起來,絲絲縷縷的占遍周身。
  曼芝本來是做好了迎戰的準備的,就吸煙這件事,她忍他很久了。隻是沒想到他居然不接招,好似一拳打在空處,有點沒著沒落的。
  “你也別惹我。”她小聲嘟噥了一句,仿佛給自己找到了一個台階,扭頭欲回屋裏。
  邵雲聽到了她那句挑釁的低語,猛然間返身,一把將她拽回來,“你說什麽?”
  曼芝吃了一驚,完全沒有提防他會突然之間有如此激烈的反應,可是後悔也沒有用了。
  她的後背緊緊的擠在陽台粗陋的水泥牆上,細碎的沙粒摩擦著皮膚,有點麻麻的難受。
  邵雲的臉近在咫尺,深邃的眼裏星火閃爍,還有他身上的氣息,既熟悉又陌生,整個的包攏住她,曼芝隻覺得頭暈目眩,幾乎失卻心跳,她努力鎮定自己,沉聲道:“放開我。”
  邵雲沒有放手,相反,他伸出右手捏住曼芝的下巴輕輕往上一抬,迫她與自己對視。
  他此刻的目光幾乎稱得上是溫柔的,又隱約似有兩簇火焰在跳動。刹那間,曼芝疑心他也許是想起了曼綺,這個念頭一經產生,她就覺得如此可信,同時又令她有一絲莫名的悵然。
  他目光漸移,轉落在她鮮嫩的唇上,長久的凝住那裏。曼芝意識到了什麽,驟然間慌亂起來。
  眼看他帶著火熱的溫度緩緩的俯下臉來,他的整張臉籠罩在曼芝的上方,似乎形成一個巨大的陰影,讓曼芝心驚肉跳,她覺得自己快要撐不住了,可是她不能由著他,慌亂之間低呼了一句,“別忘了我們的約定。”
  邵雲乍然聞聽,仿佛被施了定身術一樣頓在那裏,他的唇幾乎就要碰觸到她的,可是他終於還是停住了。然後慢慢的直起腰來,緊盯住她,目光逐漸冷去。
  他往後退了一步,放開了她,唇邊泛起一絲冷笑,“我差點忘了,你是要當貞女的。”他譏諷的說完,幾步踏進屋去。
  曼芝還怔忡的立在陽台裏,呆成一尊木雕。
  其實並沒有在想什麽,她隻是感覺有些透不過氣來,仿佛缺氧一般。
  等她進去,邵雲已經不在屋裏。
  那個晚上,他通宵都沒有回來。
  夜裏,曼芝躺在床上,輾轉難眠,白天的鏡頭象電影回放一樣在眼前不斷的過,攪得她心煩意亂。
  最終,她強迫自己認定,他隻是喝醉了。

  五十一(往事24)
  萌萌滿了周歲後,漸漸的會開口說話了。
  許多關於孩子的繽紛回憶隨著時間的推移漸漸模糊,可是曼芝始終忘不了第一次聽到萌萌叫自己“媽媽”時的情景。
  那一聲稚軟的呼喚讓她整個人當場呆住,仿佛被電流擊中一般,那一刻,她甚至覺得是曼綺的靈魂附在了自己身上,她激動得幾乎要流淚。所有的辛勞,所有的委屈頓時化為灰燼,乘風而去,曼芝覺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萌萌最先學會的一句完整的話語是“媽媽,萌萌要。”
  每當她餓了,渴了,要噓噓,或是想玩,脫口而出的總是這樣一句話。
  曼芝對她的這句話特別著迷,每次聽到她這樣喊,哪怕手邊有再急的事也會停下來,性急慌忙的過去滿足她。
  自從有了曼芝,邵雲對萌萌幾乎可以說是敬而遠之,這並不表示他不愛孩子,隻是他真的害怕被一個小孩時刻纏住的感覺,他沒有多少經驗,常常搞得手忙腳亂。當萌萌開始使用起語言後,她的世界一下子豐富起來,在邵雲眼裏,她似乎到此刻才成為了真正意義上的“人”,有思想,也會表達,而這之前,她和一隻小動物沒有太大的分別。
  然而萌萌跟他並不親近,邵雲偶爾來了興致,去逗弄她,萌萌總是一副不耐的表情,那樣子跟邵雲象極了。發生了狀況,她依舊是回頭找曼芝,“媽媽,萌萌要。”
  好在邵雲並不介意,有得必有失,而他也非經常會心血來潮的人,隻要萌萌在自己身邊就好,她跟誰親並不重要。
  曼芝常常會帶萌萌回蘇家去。金寶和海峰在萬般無奈中也不得不逐漸接受這個事實。不管怎麽樣,曼芝的生活已經恢複了正常,雖然不盡如人意。
  海峰到了三十歲,終於談著一個穩定的女朋友,和他一個廠的,叫劉淑珍,人極爽快,長得也很周正,跟海峰很談得來,彼此來往了一年,終於打算在這年的新春結婚。
  曼芝真心替哥哥高興。她把自己打零工一分一分攢下來的錢全都拿了出來,給海峰置辦婚娶物品,從鍋碗瓢盆到床上用品,簡直是當自己的事情在操辦。海峰雖然工作多年,但積蓄不多,光為翻修房子就花了一大筆費用。
  內心深處,她不是沒有遺憾的,哪個女孩沒憧憬過做新娘的夢,穿著白色的婚紗,款款步上紅地毯,對麵站著自己心儀的那個男人。
  曼芝自己已經不可能了,可是她願意看到哥哥伴著他喜歡的女孩,幸福的經曆她曾幻想過的一切。
  到了婚禮前一天,曼芝猶疑的問邵雲去不去,他當然說不去。
  他很少去蘇家,每次去也是坐一會兒就急著想走。
  那裏是曼綺生活過的地方,他本能的怕著,怕那好不容易驅散掉的噩夢再重新歸來。
  更何況,蘇家的親戚鮮有不知道曼綺事情的,他去了,徒增談資。
  曼芝臨走,邵雲封了個特別厚的紅包塞給曼芝,囑她帶去了事。她多少明白他的心思,所以也不勉強。
  親戚們很多都是久未謀麵的,曼芝這樣惹眼的抱著個孩子去,竊竊私語的人甚多,連海峰都擔憂起來,生怕曼芝受不了,然而她坐在主桌上談笑自若,周到的主持著男方家裏應盡的事宜,絲毫沒有怯懦之色,令親朋好友刮目相看。
  心裏並非不難過,隻是她明白,要想過得正常,就不能再逃避,不是說生活是一麵鏡子麽,你對它微笑,它會回報以微笑,你對它哭泣,它也隻能還你一張哭喪的臉。
  曼芝要好好的微笑著生活,為了萌萌,也為了自己。
  忙過了新年,日子過得特別快。曼芝不再彷徨,她把時間分割成幾塊,分別做了計劃,有條不紊的實施。除了繼續做些零活,她把更多的時間花在萌萌的教育上,教她念詩,陪她玩智力遊戲,甚至有些操之過急的教起了簡單的數學。
  兩周歲不到的孩子,注意力極其有限,曼芝覺得自己夠耐心了,可還是今天教明天忘,她不無遺憾的發現萌萌並非天才。
  邵雲雖然不幹涉她的行為,卻也很留意,見她偶爾流露出失落的表情,就會譏諷她在“拔苗助長”。
  他對曼芝依然是不冷不熱的態度,自從“陽台事件”後,他似乎刻意回避跟她單獨相處的機會。他們之間,沒有多少交流的空間,但因為磨合久了,也不再頻繁的發生口角,從表麵上看,和所有家庭和睦的平常夫妻無異。
  偶爾天氣晴朗,邵雲也肯陪她推著萌萌的童車出去走走。一家三口漫步在街上,頗能引來路人豔羨的目光。每逢此時,曼芝總有些惶然,她天生不愛虛假的東西。有時又忍不住會恍惚的想,如果是曼綺跟他們相伴著,該是多麽完美,一念藉此,心裏又開始噝噝的痛起來。
  以後即使有這樣三人行的機會,她也會借故避開。
  飯局才剛開始,邵雲的手機就響了,他正在給張昆斟酒。
  馮濤說:“阿雲,趕緊接電話,不會是姓童那小子打來的吧,價錢開得太低,他反悔了不成?”
  邵雲從容不迫的取出手機,冷哼道:“字都簽了,還反什麽悔。”
  張昆樂道:“我們雲少現在壓價的手段越來越厲害了,真正是虎父無犬子啊!”
  邵雲聽了他這句話,很不舒服,一邊皺起眉頭,一邊掃了眼手機屏上的號碼,很陌生。
  他按通了,不耐的“喂”了一聲。
  “是我。”電話裏傳來曼芝的聲音,卻有點怯怯的。
  邵雲很少接到她的電話,心頭不免跳了一跳,語氣卻是極懶散的,“什麽事?”
  聽她的口氣,他也猜得出不會是好事。
  果然,曼芝慢吞吞的說道:“吃過晚飯,我帶萌萌下去轉轉的,回來時,發現鑰匙拉在屋裏了……我在劉姨這裏打的電話。”
  邵雲深深吸了口氣,冷淡的質問:“那你要我怎麽樣?現在就回去?”
  “不,不用。”曼芝哪敢勞他大駕,頓了一頓問:“你在哪兒,我過去找你罷。”
  邵雲沉默了一會兒,也不想挪步,遂告訴她飯店的地址,又道:“你打車過來吧,快一點。”
  掛了電話,古超早已從洗手間出來,一屁股在邵雲身旁坐下。
  馮濤奚落他,“就你最熊,酒還沒喝呢,就開始跑廁所了,是不是腎有什麽問題啊?”
  一群人裏,古超是最慣常被取樂的一個,全源於他那張口沒遮攔的嘴和比較簡單的腦子。
  古超呸了他一口,“扯淡吧你!”
  張昆哂笑,“那倒說不定,我們這些人裏頭,數你最色,見個女的就起生理反應。”
  幾個人曖昧的大笑起來,古超先還瞪著眼,後來撐不住也笑了。
  “剛才接誰電話呢?臉上神采奕奕的。”古超也有狡猾的時候,此刻拚命想把話題往邵雲身上轉。
  “嗬,聽聽,老古現在也會用成語了,說起話來文縐縐的。”馮濤接著樂。
  “保姆。”邵雲淡淡的回了句。
  “孩子沒事罷。”張昆關切的問。
  “沒什麽,鑰匙忘屋裏了。”邵雲說著,不想多談,舉了杯在手裏。
  都是很熟的朋友,並不覺得拘束,酒喝得格外熱鬧。
  古超是屬於越喝嗓門越大的那種,他若是開了口,別人就很難插得上嘴,講來講去,也無非是哪個娛樂城的妞兒最靚,哪裏的按摩女郎最出挑。旁人聽著,隻當是下酒菜。
  邵雲今天有些沉默,邊慢慢喝著酒,目光時不時就往二樓的樓梯口瞟。心裏有些猶疑,剛才是否不該答應曼芝讓她過來,他其實應該回去一趟的,隻是不願意讓曼芝覺得自己過於熱心了。
  等待的時間格外漫長,但總也有到頭的時候。正心神不寧間,曼芝的身影已經出現在視野裏。
  嘈雜的環境中,她伸長了脖子在找,嬌小的身形在燈光的映襯下單薄了許多,隱隱透出無措。
  邵雲沒有站起來向她示意,隻是遠遠的望著,看她焦灼的目光來回搜尋。
  忽然有點恍惚,仿佛從來不曾認識過她。
  曼芝終於看見了邵雲,臉上頓時漾起釋然的笑意,快步走過來。
  “這兒真難找,我繞了幾個彎,還問了信才摸了過來。”
  邵雲蹙眉道:“你沒打車?”
  “嗯,你說在金桂路,我想想有點遠,反正出門就是車站。”
  邵雲無語的瞅了她一眼,從口袋裏抓出一串鑰匙,抖了抖,將大門鑰匙解下,遞過去。
  曼芝接在手裏,才發現同桌的幾個人都目光炯炯的盯著自己,有點不好意思。
  邵雲似乎並不想介紹在座的給她認識,她抬手撩了一下鬢邊的散發,出於禮貌,對著一桌人含糊的點了點頭。
  “那我先走了。”
  邵雲沒有留她,隻閑閑的說:“你還是打車回去吧,晚了路上不安全。”
  依舊是不耐煩的口吻,曼芝心裏到底暖了一暖,“哎”了一聲,快步走了。
  古超目瞪口呆的看著邵雲,“這,這就是你家的保姆?”
  邵雲不理他,繼續喝酒。
  古超偏偏是個沒眼色的,還在沒遮沒攔的說著。
  “雲少,你這個保姆我怎麽看著比歌城裏的小姐都水靈啊,哪兒找來的?要不,替我也弄一個?”
  邵雲已經在擰眉,馮濤冷眼旁觀,似乎看出了點端倪,趕緊端起杯子重新吆喝著拚酒。
  幾杯酒下去,古超分外來勁,涎著臉靠近邵雲,擠眉弄眼的說:“我剛才看她走路的樣子,一準還沒被人動過。嗬嗬,你真夠可以的,放著這樣的貨色在身邊居然能忍得住,不太象你平常的為人啊!”
  馮濤聽他這通胡扯,思忖邵雲八九要動怒,他向來圓通,雖然邵雲麵上始終淡淡的,但憑著直覺,他還是約略掂量出了那女孩在邵雲心裏的分量。
  正待訓斥他兩句,打個圓場,邵雲卻已經猝不及防的站起身,左手抓過近前的一瓶紅酒,右手一把捏住古超的下巴,將瓶口對準他的嘴,已然狠狠的灌了下去。
  古超一蹦三尺高,狂亂的跳起身來,仍是連嗆了幾口,胸前一片濡濕。他又驚又怒,吼道:“你想幹什麽?”
  邵雲輕輕笑了笑,手一鬆,酒瓶“啪”的一聲掉在地上,深紅的汁液濺得四處都是。
  他麵不改色心不跳的坐下,冷冷的揚起眉道:“你嘴巴太臭,我替你洗洗。”
  氣氛尷尬到了極點。古超雖然素來懼他幾分,終究是當著大家的麵,有點下不來台,恨恨的矗立著,雙拳緊握。
  邵雲譏諷的盯著他,似笑非笑道:“怎麽,還想打架?走呃,我願意奉陪!”
  張昆打著哈哈過來,拍拍古超的肩,又是對他說,同時也是對邵雲道:“好啦好啦,都是兄弟,抬頭不見低頭見,何至於要翻臉。雲少的脾氣是急了點兒,老古你說的那些玩意兒也忒不象話。”
  馮濤適時的起身,笑道:“昆子說得沒錯,有什麽誤會大家講清楚就算了,以後還是兄弟。”
  彼此都勸了一輪,古超清醒了些,盡管不明白邵雲緣何發這麽大脾氣,但總是自己惹出的事端,他雖然粗鄙,倒也拿的起放得下,先過去道了歉。
  邵雲神色放緩,他也不想太過分,舉起酒杯跟古超的杯子碰了碰,算和了。
  飯後又轉了個場子去散心,權當古超賠罪。
  邵雲對始終嬌滴滴的纏在身上的佳麗突然膩歪起來,感覺興味索然,隨便找了個理由提前離開了。

  五十二(往事25)
  曼芝趕回大院時,天已完全黑了下來。她從劉姨手上把萌萌接過來,小家夥已經吮著手指睡著了。
  “先還挺乖的,後來老見不著你,就鬧開了,這孩子,脾氣真強,我哄都哄不住,最後哭累了,自己睡著了,唉,真是!”
  曼芝十分歉疚,尤其心疼萌萌,隻怪自己糊塗了一回。
  道了謝,把萌萌接回家裏,直接放到小床上,她睡得憨甜,始終沒醒。
  曼芝衝完澡,回到房間。拉窗簾時,看到窗外夜色深沉,邵雲還沒有回來,她無端的歎了口氣。
  躺在床上,不敢輕易入睡,因為要替邵雲留門。
  也不知過了多久,正睡意朦朧間,聽到有淩亂的敲門聲傳入耳朵,她急忙揉了揉眼睛下床,左手一邊習慣的去枕頭底下摸出表來掃了一眼。
  十一點還沒到,似乎比往日回來得早些。
  打開門,邵雲醉醺醺的晃進來,曼芝不由得往後讓了一步,微微皺緊眉頭。
  兩個人並不多話,邵雲直接往衛生間裏闖,曼芝關上了大門,旋即返身回房。
  她醒了就很難立刻睡著,伸手替小床上的萌萌掖了掖被子。
  小家夥身體扭動了兩下,有點焦躁,曼芝會意,她一定是想尿尿,可是又貪睡,不肯醒。
  曼芝將痰盂用紙墊了放在床上,然後把睡得七葷八素的萌萌抱起來,往痰盂上一置。
  “來,萌萌,噓噓完了再睡啊!”
  萌萌很有本事,耷拉著小腦瓜,眼睛絲毫不睜,可過了一會兒就聽到有急促的尿尿聲傳來,曼芝止不住想笑。
  本待去衛生間把痰盂清理了,走到門口又止住腳步,耳朵貼在門上聽了一會兒,邵雲似乎還沒進房間,她不想跟他在外麵狹路相逢。
  剛彎腰放下手上的痰盂,門就被砰然推開,邵雲居然大大咧咧的闖進來。
  曼芝訝異的望著他懶散的挪到床邊,然後直直的躺下去。
  雖然已經洗漱過了,然而清涼的薄荷味依舊沒有壓住酒氣。
  曼芝蹙眉走到他跟前,毫不客氣的抬腳踢踢他半垂在床沿下的腿,輕聲提醒道:“你走錯房間了。”
  邵雲並沒十分醉,聽到她的話,反而笑起來,“誰說我走錯了,你是我老婆,那邊睡著的是我女兒。”
  看他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曼芝又好氣又好笑,可是也不便跟他爭論,他正是半醉半醒的時候,說多了反而夾纏不清。
  想想還是不跟他計較了,索性和他換個房間睡吧。
  曼芝走到小床邊,俯身去抱萌萌,她睡得很香,曼芝看著她稚嫩的小臉,緊緊閉攏的雙目,實在舍不得驚擾她。
  正無奈間,邵雲忽然笑道:“我想起來了――我們是假結婚。”
  他掙紮著起身,一邊說:“我走。”口氣居然有些悵然。
  腳步踉蹌了一下,到底還是跨了出去,曼芝暗鬆了口氣。
  倒完痰盂,曼芝重新躺下,卻怎麽也睡不著,腦子格外清醒。
  床上有邵雲殘留的氣息,淡而淺清,曼芝有些不習慣。
  她驀地想起邵雲的鑰匙還在自己這裏,明天早上如果他走得早,可能會忘記取走,到時隻怕又有話說。這樣想著,她又爬了起來。
  打開了客廳的小燈,曼芝一眼看到隔壁的房間門半敞著,她低頭看看手裏的鑰匙,沒來由的緊張了一下,幾乎想返身回去。
  邵雲醉成那樣,應該早已睡著了,曼芝在心裏嘲笑了一下自己的膽怯,舉步過去。
  小房間裏很黑,乍然從亮處往暗處走,眼睛不太適應。她沒敢開燈,憑著感覺往床邊的櫃子摸去,邵雲一向喜歡把錢包和鑰匙等零碎的物品擱在那上麵。
  還是不小心踢到凳腳,疼得直嘶氣。
  黑暗裏,聽到邵雲幽幽的聲音,“你進來幹什麽?”
  曼芝吃了一驚,他的說話聲近在咫尺,幾乎就在她的耳朵根下響起,她定了定神,總算看清邵雲並沒躺在床上,而是坐在她踢到的那張椅子裏,正一動不動凝視著她。
  曼芝有些緊怯,仿佛被當場逮住的小賊,虛弱的朝他笑了笑,“這麽晚了怎麽還不睡?”又趕緊把手裏的鑰匙遞過去。
  “這個還你,我怕明天早上忘記了。”
  邵雲維持著原來的姿勢,並不動彈。
  曼芝徒手舉了一會兒,有些尷尬,訕訕道:“那我放你床邊櫃上吧。”
  手沒來得及縮回來,就被邵雲拽住,隻輕輕一拉,就將她整個人拖進懷中。
  曼芝大驚失色,鑰匙跌落在地板上,發出“叮”的一聲輕響。
  邵雲的雙臂旋即有力的箍住了她的身體,連帶一雙手也被縛住,她根本掙紮不開,隻能這樣坐在他腿上,看不見他的臉,卻能感覺得到他的呼吸。
  “放開我,你喝醉了。”她盡量不讓自己的聲音聽出來異樣,可還是微微有些抖。
  邵雲湊近她,溫熱的氣息吹拂在她的耳垂,她緊張得不敢喘氣。
  “知道我為什麽一直坐在這裏麽?”他低低的開口,語氣充滿了魅惑。
  “我想不通……你憑什麽能成功的攪進我的生活?”
  他說話時,嘴唇幾乎是貼著她的肌膚在遊走,曼芝隻覺得陣陣麻栗從脖頸處傳來,然後肆意蔓延,直達心裏。
  “你把我的生活搞得一團糟,卻還能如此心安理得的出現在我麵前,這究竟是為什麽?”
  他說得極慢,每一個字都能清晰的鑽進曼芝的耳朵裏,她接收到了,卻無法拚湊出完整的意思,隻覺得腦子裏一片混亂,她的注意力全被他炙熱的動作牽製住了。
  他也根本不需要她的回答,幾乎是在話音落下的同時,已然親上了她的肌膚。
  他細細的啃咬,令曼芝刹那間軟弱無力。思維早已停滯,一向自詡聰明的她隻剩了一個問題不停的旋繞在耳邊。
  “怎麽辦?怎麽辦?”
  答案還沒出來,邵雲已扳過她的臉,照著她的唇重重的吻了下去。
  在此之前,他不止一次的猜測那張激怒過他數次的嘴究竟會是怎樣的滋味。現在,他真切的體會到了,的確與別的女人不同,似乎更柔軟,更芬芳……
  曼芝完全呆住了,連困擾她的問題也已經被擠得沒了形狀,隻有洶湧的碎片在堆起來,又散開去,發出刺耳的喧囂。
  邵雲長久而霸道的輾轉在她唇上,然後,舌頭充滿挑逗的攻開她的齒間,長驅直入。
  曼芝隻覺得耳熱心跳,猛醒似的伸手想推開他,可是反而被他捉住,牢牢的按在身後。
  她以為這已是頂峰了,殊不料才剛剛開始。
  他的手沾滿了欲望,襲上她的身體,所到之處,有如電流通過,更令她恐慌的是他似乎燃起了她體內自己從不曾發現過的熱情,她又戰栗又害怕,拚命的躲閃,可哪裏是邵雲的對手。
  他突然雙手一緊,將她一把抱起,曼芝理智尚存,扭動身子,胡亂的抵禦,“不――”
  他不容她拒絕,低下頭,雙唇再次堵了上來。
  滿世界都是他的氣息,他的味道,曼芝徹底暈眩了。
  密密匝匝的吻壓下來,令她窒息和沉迷,恍惚中,她感到邵雲滾燙的身軀覆了上來,她亂成泥淖的心中爬滿了疑問,怎麽會變成這樣?
  然而,所有的力量似乎都從體內抽離,她已無力反抗……
  曼芝驀地低呼出聲,鑽心的疼痛令她痙攣,她麵龐扭曲,眼淚幾乎要破堤而出。
  邵雲一呆,稍一遲疑,還是退了出來,沒敢用強。
  他久已渴望的身體,此刻就在懷中,可是她的生澀竟惹起他無盡的憐惜,他從未見過如此嬌軟的曼芝,心神激蕩,難以自持。
  俯下身,他極溫柔的吻她的唇,她細膩的頸和肩,一切女人敏感的地方,他要軟化她。
  “別怕……放鬆,放鬆。”他在她耳邊低喃,聲音仿若催眠。
  今晚的邵雲,和平常叛若兩人,格外的柔情似水。漸漸的,曼芝緊繃的神經鬆懈下來,肢體也隨之柔軟,她在他輕柔的觸摸中象陽光下的雪一點點的融化開去。
  他如此小心翼翼的對待她,仿佛她是他最珍視的寶物。
  曼芝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迷亂,幾乎沒有意識到他已經侵入體內。她從不知道男人和女人可以結合得如此緊密。意識已然遠去,隻有感官的體驗異常真實的存在,隨著他有節律的衝撞,她感覺自己象漂浮在搖曳的雲端,耳邊回蕩的是他一聲緊過一聲的喘息……
  爆發的瞬間,邵雲突然變了臉色,迅速的俯首死死吻住她的唇。
  昏昏沉沉間,她聽到邵雲纏綿的低喚,“曼芝……”猶如一聲痛苦的歎息。
  她倦得睜不開眼,心裏有燭火似的光亮在躍動,忽明忽暗,仿佛清楚了什麽,又仿佛什麽都沒明白。

  五十三(往事26)
  一覺醒來,頭痛欲裂。
  邵雲起身在床上發了一會兒怔,夜裏那一幕幕火熱的鏡頭逐漸泛了上來,他有點坐不住了。
  房間外麵,一如既往的幹幹淨淨,然而,曼芝不在客廳。
  臥室裏,萌萌還沒醒,獨自睡著。
  邵雲有些發慌,幾步跨到陽台口,終於看見了她。
  曼芝整個人蜷縮在凳上,木雕一樣盯著遠處,仿佛入定。長長的秀發從兩邊散落下來,瀑布似的流暢,一張臉半遮半掩,帶著落寞的神色。
  邵雲攥緊手心,心裏湧起一絲羞慚,酒真誤事。
  他清了清嗓子,發出聲響,曼芝這才被驚動了,頭一轉,看見他,眼簾慌忙一垂,有些不知所措。
  她旋即從凳上跨下來,低著頭從他身邊擦過,一聲不吭的進了屋子。
  邵雲難堪的站在原地,他沒有跟進去,愣了一會兒,走到欄杆前倚著,百無聊賴的俯視下麵的院子。
  早起的人們已經開始在晾曬衣服,上班族則推了自行車往院外走,一切都井然有序。
  就這樣看了好一會兒,思緒仍是亂作一團,他的手習慣性的探進衣袋,想掏煙出來。結果發現還穿著睡衣,口袋裏空空如也。
  返身往屋裏走,心情陡然感到一絲緊張。
  曼芝已經換了衣服,頭發也端正的束好在腦後,跟平常一樣幹淨利落,正坐在餐桌前低眉喝粥,給他也盛了一碗,端端正正的擱在桌子的另一麵,她的臉上掩藏得很好,再也看不出什麽異樣的神色。
  他瞟了眼曼芝,又看了看那碗熱氣騰騰的粥,竭力想從中搜尋出點兒曼芝的心思,然而腦子似乎不怎麽管用。
  慢吞吞的去衛生間洗漱了出來,然後在她對麵坐下,用調羹搗著,默默的吃起來。
  兩人都不說話,甚至,彼此不敢多看一眼。邵雲生平還從來沒有體會過如此尷尬的滋味,幾次想說點什麽,然而喉嚨幹澀,無法成句。
  粥吃到一半,萌萌醒了,在房裏哼哼,曼芝撇下碗筷就跑了進去。
  邵雲悶頭吞完,感覺有點窒悶,隻想盡早離開。
  換好衣服向外走時,腳底踩到一個異物,他低頭看了一眼,是他的大門鑰匙,撿起來掂在手中,仿佛一枚證據,他怔怔的瞅了一會兒,不聲不響的塞進了褲袋。
  走到大門口,邵雲猶疑了一下,終究還是折回來,停在曼芝的房門邊。
  “我,我走了。”他望著她,低聲說道。
  曼芝埋頭給萌萌穿衣服,聽到他對自己說話,有點慌張,頭都沒抬,隻胡亂應了一聲,“哦”。
  邵雲眼睜睜的看著她忙碌到連看都不看自己一眼,悵然若失,又站了會兒,終於走了。
  曼芝聽到關門聲,頓時如釋重負。
  萌萌見她始終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很是不滿,湊著她的耳朵不停的叫喚,“媽媽――媽媽,萌萌餓。”還在她麵頰上使勁啄了一口,那麻麻酥酥的感覺仿佛喚醒了曼芝的某些記憶,她的臉上漸漸泛起紅暈。
  張昆一早到了鋪子,看見邵雲已經端坐在椅子裏,很是意外。
  “今天來這麽早?”又端詳他的臉色,“怎麽無精打采的,是不是……昨晚上在哪裏玩得過火了點兒?” 這樣說著,臉上現出一絲戲謔。
  邵雲沒心思理他,始終擰著眉,一支接一支的抽煙,仿佛有很重的心事,整個人都被籠罩在藍色的煙霧裏。
  “嗨嗨,肺還要不要啦!少抽點兒吧你就,回頭又有客人抱怨這裏味兒重了。”張昆邊說邊去開窗戶,嘴裏嘟噥道:“清潔工怎麽還沒把垃圾運走,越來越不象話了。”
  他們的商鋪在建材大樓裏麵,有統一的物業管理,但服務很一般。
  邵雲走到樓外的停車場,剛巧看見自己鋪子裏的幫工小範從貨車上下來,嘴裏罵罵咧咧的,還抬腳去踢車身。
  “車子怎麽了?”他嗓音沙啞的問了一句。
  小範冷不丁抬頭看見邵雲走過來,倒是一窘,訕訕道:“老掛不進檔,70公裏都拉不滿,以後不敢上高速了。”
  邵雲聽了,隨即甩掉手上的煙蒂,快走幾步,輕盈的躍上車,道:“我找人去修修。”一邊已經發動了車子。
  小範目瞪口呆的看著他開了車揚長而去。
  進了鋪子,張昆正在打電話,嗓門一下子高出去許多,口氣卻很無奈。
  “哦,也成,那裏近。”又忍不住大聲囑咐,“路上千萬小心!”
  掛了電話,瞪住小範就吼,“你有病啊!居然讓他開那輛破車去修!這萬一要出點什麽事兒,責任誰負??他們家老爺子可是出了名的狠主兒!”
  小範無限委屈的說:“我哪裏知道,他自己要去的嘛!我連攔都沒來得及。”
  張昆又是不安又是光火,在窗前踱了兩個來回,憤憤道:“真他媽吃錯藥了。”
  曼芝一整天都有些失魂落魄。
  明明做著某件事情,思緒卻飄出去十萬八千裏,可又不知道到底在想些什麽。
  下午,萌萌終於睡著了,屋子裏突然靜了下來,曼芝坐在沙發裏,那濃重的虛弱感又包圍過來,吞噬著她。
  她緊縮成一團,無意識的啃著指甲,努力思考,就像從前上學解不出題目時那樣。可是思緒總也攏不到一處,飄飄蕩蕩,猶如攀附在懸崖頂上甩下的一根繩子上,孤零零的在半空中搖擺,隨時有可能掉落穀底,她覺得不踏實,哪裏都不踏實。
  出了會兒神,她突然赤腳衝進房間,翻箱倒櫃,最後在抽屜頂層的檔案袋裏小心翼翼的拖出了一本紅紅的小冊子,她和邵雲的結婚證。
  翻開來,彩色的相片上,她和邵雲肩並肩的靠著,兩人都沒有笑,顯得相當嚴肅,但挨得卻是極緊,攝影師一再要求的。
  曼芝久久的盯著照片,慢慢伸出手去,指間在兩人的臉上輕輕的磨梭,一遍又一遍,竭力要抓住一點真實。漸漸的,無處著落的心稍稍安定下來。
  早早的給萌萌喂過晚飯,曼芝照舊帶她出去走走。
  這片老城區很大,沸沸揚揚的鬧拆遷都幾年了,始終沒有定論。傍晚時分,來往的人不少。
  萌萌早就會走路了,一到人群裏,就格外興奮,死活要掙脫曼芝的手自己撒歡跑,曼芝拗不過她,隻能小跑著護在她身邊。
  小區的路上,來往自行車很多,她得細心留神,結果比抱她還累。
  好容易揪住她,兩人一起在亭子間的木凳上坐一會兒,萌萌又開始搗騰她的頭發,東拉拉,西扯扯,時而湊到她臉上去吻一口,表示她對曼芝的親昵。
  曼芝對她總是很寬容,由著她胡鬧。今天更是心不在焉,一雙眼睛總會情不自禁往路口瞟去,一旦自己驚覺,頓時覺得羞赧。
  天色漸黑。路上逛的人也少了下去,曼芝隻得牽著萌萌往回走。
  進了院子,她抬頭往自家的窗戶望,漆黑一片,邵雲當然還沒回來。
  她怔怔的站著,腦子裏始終亂亂的。
  牽住萌萌的手被晃動了兩下,萌萌嬌嫩的聲音在嚷,“媽媽走,媽媽走嘛!”
  曼芝醒悟似的朝她笑笑,“好,咱們回家。”
  上了樓梯,曼芝一眼看到門口立著一個黑影,心跳頓時咚咚加快,走近一些,卻發現是個陌生的男孩,皮膚白淨,眉眼隱隱透出熟撚,卻是一臉的惶恐相。
  “你找誰?”曼芝手裏緊緊的攥住萌萌,警覺的問,倒並不慌張,這男孩看起來麵善得很。
  男孩略帶驚訝的望向她,用手朝前指指,“你們,是住這一戶的?”
  曼芝點頭。
  男孩滿是憂色的眼睛突然一亮,“你是……嫂子吧,我是邵雲的弟弟,我叫邵雷。”
  曼芝這才恍悟,難怪看他這麽臉熟。
  邵雲從不跟她說家裏的事,她還是從申玉芳那裏聽說邵雷的,但素未謀麵。沒想到今天他會出現在這裏。
  乍然聽到他叫自己嫂子,曼芝有點窘,胡亂的拂了拂額前的劉海,“你來找邵雲?他……還沒回來呢。”
  說著開了門,把他讓進屋裏。
  邵雷的臉上重新恢複了焦慮的神色,急道:“我打他手機也關機,到鋪子去找,朋友說他出去辦事了。真是急死我!――他什麽時候會回來?”
  “這我可說不準――發生什麽事了?”
  “我爸,我爸他不行了。”邵雷沮喪的聲音裏有些哽咽。
  曼芝的腦子有片刻的遲滯,聽到這個消息,竟分辨不出自己是喜是憂,更多的是木然。
  邵雷哪有心思無限期的等下去,他草草寫了個醫院的地址給曼芝,“麻煩你見到我哥,就讓他趕緊過去,越快越好!”
  曼芝接過來,點了點頭,將條子壓在桌上。
  邵雷似乎有些疑慮的掃了她一眼,但沒再說什麽,匆匆走了。
  這一晚,曼芝始終睡得淺,還做了許多稀奇古怪的夢,她在夢裏拚命掙紮,累得不行。
  門外一有響動她就驚醒了,身上有些微的冷汗,她定了定神,又去看表,已是淩晨三點。在床上猶豫了兩分鍾,她還是翻身下來,打開了房門。
  邵雲沒有立刻回房,坐在沙發裏發呆,一抬頭,看見曼芝,很是驚詫,沒想到她會迎出來。
  曼芝倚在門框處沒有踏足出去,她穿著白底碎花的睡衣睡褲,長發披肩,燈光下,麵色格外白淨,望向他的眼睛卻是閃閃爍爍的,不再象往常那樣犀利。
  一整天,邵雲都在跟自己抗爭,拚命的想趕走不斷浮現在腦海中的曼芝的身影,然而總是失敗。現在,她就站在自己麵前,他卻反而覺得不真實起來。
  邵雲突然間無法正視她,極其不自然的調過頭去,呼吸竟有些急促起來。
  “你弟弟今天來找過你。”她緩緩的說,“他說你沒在鋪子上,打你電話又不通。”
  邵雲聞聽,幹咳了一下,低聲道:“我一天都在外麵,手機沒電了。”仿佛完全是在解釋給她聽。
  曼芝咬著嘴唇,不知道該怎樣繼續說下去,雖然她對邵俊康沒有任何好感,甚至覺得仇恨,可是她畢竟不是幸災樂禍之人,她自己也曾經失去過至親,很明白那是怎樣一種可怕的滋味。她不知道邵雲會對這樣一個殘忍的消息有如何的反應。
  然而,她還是必須說出來。
  “他說――你爸爸……病危。”
  邵雲赫然間扭頭盯住她,悚然發問:“什麽?”
  曼芝望著他驚懼的神色,嘴唇有些發幹,但還是重複了一遍,“你爸爸……可能不行了。”
  邵雲臉上的肌肉開始劇烈的抖動,他騰地站起來,動作過快,身子晃了兩晃,腳下卻挪不開步,腦子裏一片空白。
  曼芝走過去,將桌上寫著地址的字條遞給他,輕輕的說:“去看看他吧。”
  邵雲愣神片刻,拔腿瘋狂的衝了出去。
  曼芝看著半洞開的門,怔忡了半日,才走過去將它關好。
  邵雲一口氣闖到醫院的特護病房。
  房間裏滿滿的人,他的眼睛急切的朝床上掃去。邵俊康靜靜的躺在那裏,眼睛閉住,神色平靜。申玉芳呆坐在旁邊,悲涼的神色足以說明一切。
  他的心轟地向下墜去,直墜到無底的深淵。
  邵雷在無比悲慟中抬起頭來,看到站在門口的哥哥,大叫一聲,帶了怨憤,“哥!你怎麽才來啊!”
  所有的目光都齊刷刷的投向麵色慘白的邵雲,寂靜無聲。
  邵雲沒有跨上前,也沒人出聲讓他進去。他扳住門框的手死死的往裏扣著,仿佛能滴出血來。
  他久久的站著,望著去世的父親,已然成了凝雕。

  五十四(往事27)
  律師讀完財產分配,鄭重的抬起頭,目光逐一向在座的眾人掃去。
  申玉芳暗自垂淚,邵雲低頭不語,邵雷始終眉頭緊鎖,邵俊邦的神色最難琢磨,仿佛所有的真實情感都收攏起來,隻留了一副最平和的麵具示人,分辨不出喜憂。
  “如果大家沒什麽意見,請在這份文件上簽字。”律師繼續走程序。
  邵雷再也耐不住的開了口,“為什麽大哥的股份比我跟二叔都少?”
  遺囑裏寫得再清楚沒有,掌股最多的是申玉芳,占了三成,其次是邵俊邦和邵雷,各占二成,邵雲僅占0.3成,與邵俊康一起打江山的元老早在上市後就優先購走一部分,剩餘全部都投入股市。
  這樣的分配目的非常明顯,邵雲基本被踢出局外,申玉芳是名義上的董事長,但她不可能過問公司的具體事務,而邵雷還在攻讀碩士學位,暫時也不能效力,大權基本全部落在總經理兼代理董事長邵俊邦的手中。
  邵雷的話明顯帶著火藥味,他終究是替哥哥鳴不平。
  關於邵俊邦的傳聞,他和父親都聽說了不少,不可能沒有擔憂,隻是他搞不懂父親為什麽最終還會有這樣的安排。
  邵俊邦豈能聽不出邵雷問話中的意圖,然而他並不開口,沉穩的坐著,神色如常。
  律師十分盡責,翻開遺囑,審視了幾眼,解釋道:“這個問題,邵老先生已經說得很明白了,鑒於邵雲先生之前單方麵宣布跟邵家脫離一切關係,所以邵老先生不可能將公司交給他掌管,這0.3成股也是念在彼此父子一場的情分上才特意撥出的。對於這一點,我想大家不應該再產生什麽疑義了。”
  邵雷張口還想說兩句,邵雲已伸手止住了他,平靜道:“小雷,別說了,簽字吧。”
  一家人從律師行出來,邵雷和邵雲伴著申玉芳走在前頭,邵俊邦和送出門來的律師落在後麵,低聲交談。
  走了一段,申玉芳緩緩開口道:“阿雲,你還是搬回來住吧。”
  邵雷聞聽,也急忙接口說:“是啊,哥,我過兩天就回學校了,媽一個人住著很孤單。”
  邵雲沉默。
  申玉芳知道他的心思,微微歎了口氣,“你總是邵家的人,回來也是天經地義。從前,你說不想看見爸爸,現在,你爸他……他都已經不在了,你還有什麽可顧慮的?”說著忍不住落淚。
  邵雲看見母親這樣,心裏刀絞似的難受,扶著她肩的手緊了一下,“……好,我會考慮的。”
  到了樓下,邵雷跑去停車場將車開了過來。邵雲先扶申玉芳入座,他鑽進去的前一刻,正好看見邵俊邦從門裏跨出來,四目相對,空氣中似乎有火花燃燒的嗶啵聲,邵俊邦突然扯動唇角,泛起一個誌得意滿的淺笑,扭身迅速向另一頭而去,邵雲滿懷陰騭的鑽入車內。
  一路上靜靜的,氣氛略顯沉悶。
  申玉芳抬頭撇了眼始終麵色陰沉的邵雲,猶豫了一下道:“隻要你願意,隨時都可以回邵氏來。”
  “媽!”邵雲皺眉叫了一聲。
  申玉芳沒有停止說下去,“這也是你爸的意思,他把最多的股份放在我名下,就是希望有朝一日你們倆兄弟能好好的把公司做下去。”
  邵雷邊開著車,邊不滿的發牢騷,“如果是這樣,爸爸為什麽不直接讓大哥繼承,非得把公司交給二叔?”
  “唉,他是沒辦法,這兩年來,二叔早已成了邵氏的頂梁柱,公司哪項事務不是他在控製著,連上市這樣的大事都是由他一手操辦的,如果不交給他,公司可能會一下子跨掉……你爸有他的難處。”
  申玉芳又對邵雲道:“即使你回來,短期內也隻能聽二叔的安排,總之,公司不能亂,尤其是現在這樣的非常時期。”
  弟兄二人盡皆沉默,過去的一切都已發生,沒什麽好追悔的。
  車子開進邵家別墅,邵雲的目光禁不住向窗外掃去。
  兩年了,他一次也沒回來過,這裏的一草一木依然如故,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他忽然想,原來兩年的時間竟然可以如此快的流走。時光匆匆,帶走了一些人和事,帶不走的是曾有的傷痛和記憶。
  邵雲沒有搬回家裏,也沒有回邵氏,他仍然每天守著那個裝修鋪子度日。
  重回過去的生活對他來說不是什麽難事。然而,要他回去麵對邵俊邦,甚至事事向他請示匯報,他不甘心。過去種種不提,他心頭始終存著懷疑,那就是邵俊邦在他的這場變故裏到底充當了什麽樣的角色,可以肯定的是,他一定參與了。
  他和邵俊邦不和是很早以前就開始的事,不光因為公事上的分歧,即使在生活中兩人也彼此看不慣,邵俊邦對他飛揚跋扈的作風一向感冒,而他則對邵俊邦的清高深惡痛絕,仿佛正義永遠站在他那一方。
  邵雲並非沒聽說過他在外頭有女人,二嬸也曾為了這件事吵到邵董麵前過,雖然這已是多年前的事了。邵雲最痛恨的就是這種口是心非,滿口仁義道德,骨子裏道貌岸然的長輩,如果要他選擇,他寧願還是活自己的,做個表裏如一的真小人。
  更重要的是,邵雲現在已經不是一個人,他的生活中多了曼芝和萌萌。他不知道,如果自己提出搬回去,曼芝會是怎樣的反應。
  忙過父親的喪事後,邵雲就很少在大院的租房裏過夜,不是在張昆那裏借宿就是和馮濤等人打通宵麻將。內心裏,他說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怎麽了,就是不想麵對曼芝,尤其是夜深人靜的時候,隻要想到隔壁躺著她的身影,他就輾轉難眠。
  曼芝對他始終淡淡的,甚至連跟他抬杠的興趣似乎都沒有了,變得陌生而疏離。對於那晚的事,邵雲曾經以為她會跟自己翻臉,畢竟是他不守信用,破壞了約定。可是沒有,她絕口不提,仿佛壓根就沒發生過,他吃不準她的態度,也隻能緘口,可是麵上卻難掩尷尬。
  他無從得知曼芝的心思,隻是覺得她一反常態的沉默,這樣的曼芝讓他不知所措。
  他很清楚,曼芝不想跟自己有什麽瓜葛,那一夜的責任也全在他。可是每次見到她,邵雲就會情不自禁湧起一陣渴望,他驚異於自己如此激烈的反應。
  平心而論,曼芝是美麗的,可在他從前接觸過的女孩裏,她不見得是最出色的。然而她帶給他的震撼卻是如此強烈,以至於每次想起那夜的片斷,他就血脈噴張,情不可抑。
  邵雲不得不沮喪的承認,自己迷戀上了曼芝的身體。
  想明白了這一點,他頓時覺得自己在她麵前成了敗將,成了她的俘虜。連帶她看自己的眼神裏,仿佛也多了些輕蔑的意味來,他羞憤難當。
  更令他難以接受的是,自己在麵對曼芝時所感受到的那份緊窒和局促,哪裏有半分從前揮灑自如的影子,這樣的他,連自己都鄙視。於是索性選擇避開,走得遠遠的。
  過一陣就會好,他這樣安慰著自己,充滿了信心。

  五十五(往事28)
  因為是臨時決定,去得又遲了,包廂早已沒有,一群人隻好在人滿為患的大廳裏湊合著吃。好在合同談得很順利,賓主雙方都比較歡暢。
  馮濤簽了筆大單子,格外的高興,舉了酒杯站起來道:“來來,今天一定要好好敬敬肖總,來日方長,今後可以合作的地方還很多啊!”
  彼此痛快的飲盡。
  馮濤嗬嗬樂了兩聲,突然手指一邊作陪的邵雲,神秘道:“肖總猜猜這位是誰?”
  肖總不解的望向邵雲,眼神裏帶了探究,但最終還是含笑搖了搖頭。
  邵雲沒想到馮濤會把自己抬出來,一張臉頓時顯得有些僵硬,又不便發作。
  馮濤挑了挑眉毛,朗聲道:“他可是邵氏集團的長公子邵雲啊!”
  他這句介紹引起了鄰座一個人的注意,忍不住回過頭來瞅了兩眼。
  肖總頓時又驚又喜,“當真?去年邵氏招標時我們還去投過,可惜功虧一簣啊!”坐得離邵雲近了些,口氣殷勤,“有邵公子照應著,我們恒遠還希望能……”
  邵雲啜了口酒,淡淡的打斷他道:“我不在邵氏。”
  肖總一聽,既尷尬又懵懂的朝馮濤望去。
  馮濤心血來潮的介紹,無非是為了拉攏與肖總的關係,此時見邵雲的態度不鹹不淡,自然明白他不想牽扯太多,他要的就是這個點到為止的效果,好長久的吊住恒遠這條大魚。於是離座走過去拍拍肖總的肩,“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談,今天咱們好好喝酒,不醉無歸!”
  邵雲的肩上驀地被人輕拍了兩下,他抬起頭來看了一眼,立刻蹙起了眉頭,是偉新實業的銷售副總翟強,從前兩人在生意場上交過鋒,頗有些過節。
  “雲少看到我好像不怎麽高興啊!”翟強悠悠笑著說,“怎麽,還在裝修市場上混哪?”
  邵雲討厭此人詭計多端,很有些手段,不欲跟他多羅嗦。
  馮濤見邵雲對他愛理不理的樣子,知道來人不善,起身招呼道:“既然是雲少的朋友,來,我敬你一杯。”
  翟強嗬嗬一笑,“我們是不是朋友,這得問雲少了。我隻想跟他說兩句話,說完了就走。”
  他眼睛緊緊盯著邵雲,慢條斯理道:“雲少的確瀟灑,老爹留下來的數億資產都可以這麽輕易的拱手讓人。哦,當然,讓的也不是別人,反正即便你二叔全吞了去,最終也是姓邵,你麵子上依然風光。”
  一席話說得邵雲麵色大變,啪的一掌擊在桌上,杯盤跳躍,鋃鐺墜地。他起身向著翟強怒目而視。
  馮濤見狀不妙,趕緊過來,拉開邵雲,對著翟強喝道:“你哪個廟的,說些什麽屁話呢!”
  馮濤生得人高馬大,站在那裏自成一股氣勢。
  翟強舉起雙手作投降狀,神情篤定的向後退了退,聳肩道:“邵雲,看得出來,你還有點血性!你如果真有種,就回去看好你老爹留下的這份家業,別當縮頭烏龜!”
  邵雲怒不可遏的甩開馮濤的手掌,丟下一桌驚愕的眼睛,大踏步的朝門外走去。
  翟強回到席間,身邊的助理驚魂未定,“翟總,我差點以為你們要打起來了,好端端的您惹他幹什麽?”
  翟強冷冷一笑,“我要不去刺激刺激他,邵氏就太過安穩了。邵俊邦那隻老狐狸,一貫擠兌我們,哼,不能什麽都他說了算。我也給他找點樂子,打發一下他的時間。”
  門砰的一聲被不客氣的推開,滿麵通紅的秘書踉蹌著跌進邵俊邦的視野,緊接著,他看到了邵雲怒氣衝衝的臉。
  “邵總,他,他非要見您,我攔不住……”秘書有些委屈的替自己辯解。
  邵俊邦朝她揮揮手,“你先出去吧。”
  秘書如蒙大赦的退了出去,順便將門帶上。
  辦公室裏隻剩了叔侄二人,邵俊邦對邵雲點了點頭,“坐。”
  邵雲睥睨著他,站著不動。
  “怎麽說我也是你叔叔,你就用這種態度對待我?”他搖著頭道。
  邵雲冷道:“我隻想問清楚一件事情。”
  邵俊邦踱到自己的椅子前,從容的坐下,“你說吧,我聽著呢。”
  “蘇曼綺的事情,你到底摻和了多少?”
  邵俊邦含笑端起茶杯,輕輕啜了一口,又緩緩放下,“阿雲,知道你做人為什麽失敗麽?”
  “你自以為很聰明,可是偏偏在一些原則問題上犯錯誤――我摻和跟不摻和重要麽?事情你已經做下了,你以為瞞得過誰?即使當時你爸爸不知道,那麽以後呢?你能保證瞞住別人一世??”
  “我管不了那麽多!”邵雲吼道,“你究竟有沒有做過??!”
  邵俊邦眼看邵雲神色激動,遂收起了笑容,站起身來,望住他,麵色冷俊,聲音卻低沉得可怕,“我隻做對公司有利的事情。不像你,日日沉迷酒色揮金如土,還自認為活得瀟灑,這個公司交給你,總有坐吃山空的一天!”
  邵雲在叔叔輕蔑的凝眸中怒到了極點,雙拳握得緊緊的。
  兩人就這樣對峙了片刻,邵雲突然怒極而笑。
  “這麽說,今天的一切都是你一手策劃的了?”他繼而咬牙道:“我真懷疑,我爸的死是不是也跟你有關。”
  邵俊邦倏地變了臉色,“別拿你那套歪門邪道來揣測我!這麽多年來,我一心幫著你父親把公司由小做到大,不像你,除了氣他沒別的本事,你才是個不孝的逆子。”
  邵雲麵龐抖動,點著頭道:“是,我的確是逆子!”他逼近一步,“可是你呢?你敢說你一點野心都沒有嗎?你敢對天發誓,對得起我爸麽?”
  邵俊邦笑起來,“我要說沒有,你會信麽?你認定了是我搞的鬼,不管我怎麽辯白都是沒用的。”
  他重新歸位,遙望著邵雲,氣定神閑,“所以,我不打算作任何解釋,你愛怎麽想就怎麽想。”
  邵雲此時反而平靜了下來,他走到邵俊邦麵前,雙手撐住桌麵,定定的俯視著他,良久,拿定了主意,一字一句道:“我-要-回-邵-氏。”
  邵俊邦的眼裏有片刻的遲滯,但僅僅是一閃而過,不留一絲痕跡,他微微一笑,對邵雲攤開雙掌,平心靜氣道:“隨時歡迎你回來。”
  邵雲死死盯住他,忽然間冷笑兩聲,向後退了幾步,旋即快步離去。
  邵俊邦獨自坐在辦公室裏,逐漸陷入陰霾。
  邵俊康遺囑中的分配於他,從麵上來講已是極大的慷慨和榮耀。然而他不是傻子,怎能讀不出大哥的這份“苦心”,隻要邵雲和邵雷中任何一個挺身而出,那麽他會很容易就被趕下台來,這樣想著,他在心中冷冷一笑。
  人,總是會隨著環境潛移默化的改變,在這個高高在上的位子上坐了兩年,他果真沒有一點野心麽?
  從前,也許他還可以理直氣壯的回答沒有,然而現在,他不那麽確定了。
  貪欲是無止盡的,尤其對於唾手可得的利益,他不是聖人,更何況大哥已逝,沒有人比他更有資格繼承這個位子了。
  然而,邵雲要回來了。
  邵俊邦從來沒有想到過這位傲慢得不可一世的少爺也有肯低頭的時候,他隱隱感到了威脅。

  五十六(往事29)
  曼芝半跪在沙發前將收下來的衣服一件件疊好,壘在一邊。每疊好一件,萌萌就拽過去抖開,然後套到自己頭上,大大的衣服罩著她小小的身子,顯得格外滑稽,她來回扭動了幾下身體,就順利的從衣服裏鑽了出來,玩得不亦樂乎,咯咯直笑。
  曼芝嗔望著她,一臉的無奈,最後也笑了,耐心的問她討回來,重新再疊。
  邵雲始終沉默的坐在邊上,手裏翻著一本半舊的雜誌,他已經看了很久了,但總是不翻頁。
  曼芝偷眼瞧他,但見他目光直直的盯住雜誌上的一點,動都不動,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今天邵雲一反常態,很早就回來了,卻老是這樣一副心不在焉的表情,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但盡管內心迷惑,曼芝是絕不會主動開口問的,她僅僅關心晚飯是不是需要多煮一人份的。
  把被萌萌拿去當玩具的最後一件衣服哄騙過來,曼芝仔細的折好,正準備起身把一摞摞的衣服分別放進各自的衣櫃,免得再遭萌萌的殃,邵雲卻突然悶聲說道:“我打算搬回去住。”
  曼芝驀地頓在原地,抬眼詫異的看向他,一時沒領會他的意思。
  邵雲的目光終於從雜誌上調到曼芝的臉上,他看到她的愕然,於是有些艱難的重複了一遍,“我是說……想搬回邵家去住。”
  曼芝收起與他對視的眼神,低頭盯著手裏的衣服默不做聲。
  邵雲看不清她眼裏的神色,隻得自顧自將措了一下午的詞繼續說下去,“我已經……回了邵氏,我……不想讓媽媽對我太失望。”
  說出來了,才發現原來並不比想象的困難,真正困難的是如何讓曼芝接受。
  曼芝擱在衣服上的手輕輕動了一下,撫平了攏起的一點褶皺。
  她平靜的說:“也好……你放心,我會照顧好萌萌的。”
  她說著站起來,捧著一疊萌萌和她自己的衣服往大房間的方向走,仿佛這事就算了解了。
  邵雲對著她的背影,聲音不高不低,但卻是不容商量的,“你必須跟我一起回去。”
  曼芝駐足,眼裏閃過一道光,但她沒有跟他吵,連身子都沒轉過來,隻輕聲道:“我隻是嫁給了你,但和邵家沒有任何關係。”
  她疏離的口吻令邵雲難堪,他很了解曼芝的性子,執扭起來,簡直讓他惱恨得有些牙根癢癢,可是又奈何她不得。
  曼芝在房間裏歸置好衣服又返身出來,沙發上還剩了邵雲的衣服沒收好。
  邵雲此時已經拋掉了手裏的書,眼睛一動不動的盯著走過來的曼芝,冷然道:“你可以不回去,但萌萌必須跟我走。”
  曼芝被他這話當場噎住。
  萌萌抽出邵雲的一雙大襪子,往撅起的小屁股上一按,權當是尾巴,向著曼芝,調皮的搖晃,可是曼芝卻笑不出來。
  邵雲瞅見她臉上逐漸現出淒惶的神色,驀地心一軟,聲音柔和了下來,耐心勸道:“萌萌需要一個好的成長環境,回去對她的教育很有好處。你看,她明年就要入幼兒園了……你不是一直希望她將來能有出息麽?”
  曼芝被他幾句話就駁得無話可說。自從嫁給邵雲,她的生活重心就全部傾斜到了孩子的身上,哪裏還有她自己。
  不論曼芝多麽反感邵家,可是她不得不承認,邵雲說得也有一定的道理,萌萌在逐漸的長大,有些東西不是她能給得了的。她何嚐不希望萌萌能有一個優越的生活和成長的環境。
  邵俊康已死,申玉芳的為人曼芝是了解的,和她相處應該不是件難事,更重要的是曼芝看得出來,她是真心的疼萌萌,這讓曼芝在無形中又對她多添了幾分好感。
  然而,曼芝還是覺得不安,邵家,那原本就不是她的方向和目的的地方,如今竟然要被冠以“她的家”的字樣,她覺得太過不可思議和荒謬。
  邵雲走到她麵前,他看出了曼芝的猶疑和顧慮,緩聲道:“我知道你心裏在想什麽,可是我家裏現在……就隻剩了媽媽一個人了。我媽媽一直喜歡你,你用不著擔心,你會跟她相處得很好的。”
  他說話的神情沉穩而莊重,不再有半分昔日的刻薄和嘲諷的口吻,麵對著這樣的邵雲,曼芝竟然無法再說出那個“不”字。
  更何況,她不能失去萌萌,不僅僅因為她是姐姐的孩子,如今的曼芝,覺得她跟自己的親生女兒沒有任何分別,也許更親。
  一切為了萌萌,這似乎是最無懈可擊的理由。這一次,當然也不例外。
  翌日,邵家的司機老張早早的前來敲門,邵雲把曼芝隔夜整理好的兩個大包交給他,自己一把抱起萌萌,掮在肩上,朗聲道:“小寶貝,咱們回家了。”
  萌萌興奮的大叫著,小手亂拍,打從得知要搬家開始,她就高興得什麽似的,跟曼芝的憂鬱形成了鮮明的反比,曼芝不得不想道,小孩子確實是沒心沒肺的。
  邵雲叫了聲曼芝,她在臥室裏揚聲道:“你們先下去,我再收拾一下。”她從早上起來就在屋子裏東摸西摸,好像看什麽都舍不得,恨不能統統歸進包裏。
  邵雲隻好隨她,對老張道:“咱們先走罷。”
  在車裏等了有一會兒,還不見曼芝下來。邵雲囑咐老張看好萌萌,自己再上去瞧瞧。
  衛生間裏傳來丁零當啷的響聲,邵雲走到門口,見曼芝正把用剩一半的牙膏,洗發水往手上的包裏裝,遂有點無奈道:“這些不要了罷,那邊都有。”
  曼芝不肯,低聲道:“扔了可惜。”
  終於沒什麽可以再拿的了,曼芝朝著門口走去,她努力忍住回頭去看的衝動,生怕自己再也邁不出去。
  邵雲站在門邊等她,見她過來,伸手接過了包,沉甸甸的。
  她從他身邊走出去時,邵雲嗅到她發間散發出來的洗發水的清香,混合著她特有的體香,帶著甜絲絲的味道,不覺心神微漾。
  門外,劉姨戀戀不舍的望著他們,曼芝走過去,兩人又如膠似漆的扯上了閑話。
  “以後好好過日子,別老吵,記得有空過來走走。”劉姨是個實忱人,反反複複隻知道念叨這幾句。
  邵雲已經走到樓梯的半當中,等等她還不下來,於是拖長了聲調叫,“曼―芝-”
  又過了一會兒,才看到她怏怏的走下來。
  申玉芳老早就守候在了門口,遠遠的看到他們三個從車上下來,往這邊走,臉上頓時溢滿了久違的笑容,心花怒放。
  到了近前,邵雲開口喊了聲媽,曼芝則跟著從前的叫法仍然喊她阿姨。
  邵雲不免多看了她兩眼,申玉芳明白兒子的意思,擺手道:“沒關係,怎麽叫都行,回來比什麽都好。”
  然後慌忙接過萌萌,笑逐顏開,“好孩子,這下奶奶可以天天見著你,不用老惦記著啦。”
  這是曼芝第一次踏進邵家。說不上來到底是什麽感覺。
  她沒想到從前曼綺可望而不可及的心願居然會在兩年多後的今天由自己來實現。然而,也不過是個蒼白的結果而已,很多事物早已麵目全非。
  她對別墅沒什麽概念,隻是籠統的感到大,足有三層,房間也多,申玉芳帶她看的時候,隻覺得繞眼。
  想想這麽大的房子隻幾個人住,總有些淒涼,還不如大院裏那間舊屋來得溫馨。
  申玉芳在二樓盡頭的一間臥室前停下,推開門,笑著說:“這是你們的房間,我特意找人重新收拾的,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歡。”
  臥室大到令曼芝嚇一跳,裏麵花團錦簇,喜氣洋洋,竟是照著新房的樣子布置的。大床上兩隻枕頭憨憨的並排臥著,曼芝頓時臉頰發熱,掩飾著問:“萌萌的房間呢?”
  申玉芳指指隔壁,“喏,就這間。”然後熱情的引她進去參觀。
  兒童房也不小,設施一應俱全。淡綠的背景,粉粉的色調煞是可愛。
  “我跟萌萌睡這間好了,她晚上需要照顧。”曼芝輕描淡寫的帶過一句。
  申玉芳微微一愣,道:“這樣啊,那萌萌跟我睡吧,我好有個伴兒。”
  曼芝慌忙道:“不用了,她習慣了我。”
  申玉芳心裏有些疑惑,但她向來不太過問兒子的事,跟曼芝也沒有熟到什麽都能聊的地步,於是含糊的點了點頭,就此揭過。
  幾乎一整天,萌萌都象拴在申玉芳身上一樣的粘糊,這個新家裏的每一樣東西她都覺得好奇,更讓她激動的是這裏有個她專屬的遊戲室,堆滿了各色玩具,她一頭紮進去就怎麽也出不來了。
  曼芝獨個兒細細的理著自己帶來的衣物,零碎,將它們擺放在相應的位置,又總覺得有些不匹配,就像她自己,置身在這間豪華的別墅裏,一樣的局促和突兀。
  邵雲把曼芝和萌萌送到後又去了公司,但還是在晚飯前趕了回來。
  申玉芳特別囑咐他不能缺席,這是一家人的第一頓團圓飯,唯一缺席的是尚在讀書的邵雷。他在電話裏聽說兄嫂都搬了回來,也是欣喜非常。
  晚飯過後,一家人又坐著扯了會兒閑天。
  萌萌興奮了一整日,此時不免睡眼朦朧,曼芝乘機說:“我先帶她去睡了。”
  她抱著孩子往樓梯上走,邵雲的目光便情不自禁的追隨過去。
  “在公司還習慣麽?”申玉芳問道。
  邵雲收回流連的眼神,對母親點了點頭。
  “別跟你二叔強,凡事要以公司為重,知道麽?”申玉芳一直擔心兒子的脾氣,這時候終於還是忍不住勸道。
  “放心吧,媽,我還不至於這樣混。”邵雲對她笑笑道。
  申玉芳有些欣慰,兒子畢竟大了。
  夜已深。
  邵雲翻來覆去的睡不著,索性起身打開了燈,半倚在床上出神。嶄新的絲綢被麵泛著粉豔的光,他定定的看著,愈加覺得刺眼。
  室內似乎也越來越窒悶,他猛然間下床,必須出去透透氣。
  經過隔壁的房間,腳步明顯滯住。
  曼芝就在裏麵。這個念頭讓他一時之間心緒難平。
  呆立良久,他啞然失笑,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幹什麽。
  他轉身往樓梯口走,卻聽到身後傳來極低的“喀嚓”一聲,驟然轉過頭去,竟是曼芝躡手躡腳,極利索的鑽出房間來。
  每間房的衣櫃裏都放著幾套嶄新的睡衣,可她依然穿著自己那身舊的,微微弓著腰,有點像個準備出逃的小女生。
  長發遮住了她的視野,大約沒想到這麽晚了,邵雲也會在外麵,所以,剛走出去幾步,赫然見到兩米開外那個欣長的白色身影,她明顯的驚愕住了。
  邵雲微微俯視著她,目光難得的溫柔,“……睡不慣?”
  走道燈的光線柔和而曖昧,曼芝有些尷尬,囁嚅道:“有點口渴,想下去倒杯水喝。”
  邵雲聲音異常低軟,“我也……認床,要出去走走。”可是腳下卻不動。
  曼芝見他沒有挪步的跡象,有些猶豫。“那一晚”的片斷不期然的撞入腦海,清晰而逼真,竟似趕也趕不走,她麵頰緋紅,更加不敢走過去。
  僵持片刻,曼芝輕輕撩了一下頭發,低頭輕語,“我……好像又不渴了。”
  自己都覺得象說謊。太尷尬了,她轉過身去,選擇撤退。
  邵雲幾步就到了跟前,手同時伸出,一把將她扯入懷中。
  他用額頭抵住她淨白的腦門,逼得她無法逃避,隻能麵對自己,聲音沙啞的發問,“為什麽看見我就要跑?”
  曼芝慌到了極點,口拙道:“我,我真不渴了……”
  再次置身他的懷抱,那戰栗的感覺又湧了上來,身體仿佛也不再受自己的控製。她象掉進了海裏,拚命的想抓住點什麽來穩住自己,於是努力掙紮,隻想逃開。
  邵雲停頓了兩秒,終於沒能忍住,赫然間俯下頭去,狂熱的吻住了尚在慌亂中的曼芝。
  他貪婪的吸吮著她的唇,久久不肯放開,隻覺得永遠也不夠。
  曼芝左右掙紮,可是徒勞無功,他的懷抱那樣溫暖,緊緊的包裹住自己,強勢而有力。
  她突然放棄了抵禦,安靜下來。
  麵前的這個人,是她的丈夫,她的心中反複的碾過這句話。
  連日來,這個念頭始終困擾著她。
  或許,她對“丈夫”這個名詞沒有任何疑義,隻是用在邵雲身上,她總覺得恍惚和不真實。
  他,竟然會是自己的丈夫!
  直到此時,她被他擁在懷裏,不安的心緒才有所緩解,竟然,還湧起了一絲淺淺的甜蜜。
  不知不覺中,曼芝的手臂悄悄的繞上了邵雲的脖子,他稍一用勁,將她收得更緊。
  什麽約定,自尊,驕傲,統統拋到了腦後,這一刻,他唯一的念頭就是想牢牢的擁住她。

  五十七(往事30)
  邵雲驀地醒來,曼芝已經不在身邊,一旁的枕頭皺巴巴的,沾了幾根長長的發絲,提醒著他剛才的一切並不是夢。
  翻過身,他慢慢的湊近旁邊的枕頭,有淡淡的茉莉香氣鑽入鼻息,那是曼芝愛用的洗發水的味道。
  他陶醉的嗅了幾下,忽然將整張臉都埋進那枕頭裏,用勁的吸氣,似乎要讓整個胸腔都填滿這種味道。
  然後,他滿足的仰麵躺下,在微曦的晨光中無聲的笑了。
  再也睡不著,於是早早的起床。
  到了樓下,申玉芳還在廚房裏忙碌,見到他,詫異的問:“今天不是禮拜天嘛,不多睡一會兒?”
  邵雲微笑著走過去,隨手撚了隻小包子往嘴裏一送,輕鬆道:“您不是一直教育我,要早起早睡的麽?”
  申玉芳也很高興,家裏許久沒有這麽熱鬧了,嘴上卻嗔道:“總歸是你的理,從前你睡懶覺的時候都忘記了罷?”
  邵雲嘿嘿的笑,貌似漫不經心的問:“其他人呢?”
  申玉芳瞟了他一眼,笑道:“早著呢,萌萌還在睡。”
  邵雲若有所思的“哦”了一聲。
  “曼芝倒是已經起床,吃了早飯就往花房裏去了。”申玉芳忍住笑又道。
  邵雲的眼睛驟然間亮了一下,瞅瞅母親,正撞上她諧趣的眼神,不覺也笑了。
  “曼芝一早起來,聽說咱們家有個花房,高興得像個孩子似的,一定要去瞧瞧。”
  邵雲又往嘴裏塞了個包子,嚼得飛快,差點噎著,申玉芳趕忙端起旁邊的水杯遞給他,“慢點兒吃,又不趕時間。”
  他接過來,胡亂喝了兩口,往台上一擱,疾步就往外走。
  申玉芳一個轉身,看到邵雲匆忙的背影,不覺在他後麵叫道:“哎,你不再吃點了?我還燉了粥呢!”
  邵雲已然出了大門,她無奈的歎了口氣,年輕人的事,她總是弄不太懂。
  回過身來,申玉芳的臉上還是蕩漾起一絲笑意,她能感覺得出,邵雲對曼芝是動了真心,有什麽能比兩個人好好相處更彌足珍貴的呢?
  邵家的花房裏沒有什麽珍稀的植物,無非是幾株蘭花,杜鵑,綠蘿,鐵樹,還有些長勢很好,肆意亂爬的花草,極爛漫的開著花。然而曼芝見了,還是很欣喜。
  邵雲鑽進花房,目光飛快的搜尋,立刻就鎖定住了她端麗的倩影,穿著極樸素的一身,顯得有些單薄。
  他在曼芝身後駐足,笑吟吟的問:“怎麽一早就跑出來賞花?”
  曼芝聽到他的說話聲,扭過頭來對他笑笑,那笑容裏含了一絲羞澀,別樣的楚楚動人,邵雲居然感到有些晃眼。
  她很快又轉過身去,探手撫了一下手邊的一株茶花,愉悅道:“我爸爸從前也做過幾年花匠,他種得最多的就是這種山茶,在宜山的半坡上。等到花開的季節,漫山遍野都是絢爛的顏色,真是美極了。”
  邵雲久久凝眸於她的背影,此時情不自禁的張開雙臂,從後麵環抱住她,將臉埋在她的頸間。她的味道總是令他沉迷。
  “我真喜歡走在花間的那種感覺,就好象漫步在溫暖的海麵上,但又很踏實,因為腳能踩著地。真是一種……極其奢侈的滿足。”曼芝說著,由衷的歎息。
  邵雲伏在她頸上哧哧的笑,震得她皮膚酥癢。
  “看不出你還這麽有情調。”他雖然是在打趣,口氣卻有些寵溺。
  曼芝的眼睛閃閃發亮,“將來等我老了,或是累了的時候,我要開一間花店,然後守著它,把餘下的光陰打發掉。”
  “將來的事將來再說吧。況且,你還有我,怎麽會累呢。”他含混的嘟噥,嘴唇輕觸她的麵龐,又不滿足,將她扳過身來,眼裏是濃濃的眷戀。
  他終於又吻了上去,一發不可收拾。
  從花房裏出來,邵雲突發奇想,拉起她的手就往車庫裏跑。
  曼芝急道:“哎,去哪兒呀?萌萌還沒醒呢!”
  邵雲不理她,一直將她拖到車上,才道:“萌萌有我媽看著,沒事。”
  曼芝依舊不滿,“那你總得告訴我去哪裏吧?”
  “到了不就知道了。”他已經發動了車子。
  泊好車,曼芝有些哭笑不得,哪裏是什麽神秘的地方,居然是購物中心。
  她想不出自己缺什麽,隻好由邵雲拖著一路走過去。
  曼芝很少來逛這樣的大商場,而跟著邵雲到這種地方來也是破天荒頭一回,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總有些不自在,幾次想掙脫開來,但反被邵雲拽得更緊。
  “我什麽也不需要,咱們還是回去吧。”她近乎央求的說。
  邵雲不睬她,嘴角卻勾著笑,伸手攬過她的肩,摟得緊緊的,在她耳邊低語,“你要是敢跑,我就當眾親你。”
  曼芝立刻停止掙紮,微紅著臉,乖乖的隨他步上電梯。
  邵雲俯頭望了望懷裏乖順的曼芝,心中驀地湧起一股溫熱,他喜歡見到曼芝流露出這樣羞澀的表情。
  一路漫步而去,看到有入得了眼的衣服,邵雲就抓下來,塞給曼芝,“去試試。”
  曼芝看看那櫃台金壁輝煌的架勢,估計便宜不了,慌忙搖著頭道:“我不喜歡。”
  邵雲哪裏容她拒絕,推推搡搡把苦著臉的曼芝送進了試衣間。
  櫃台上的服務員忍不住抿嘴笑,“你太太真有意思。”
  邵雲長手長腳的往邊上一靠,也笑。
  稍頃,曼芝從試衣間裏走出來,娉婷的立在那裏,表情卻很局促。邵雲隻覺得眼前一亮,唇邊立刻溢出滿意的微笑,他悠然掏出皮夾,從中抽出一張卡遞給服務員。
  曼芝在鏡子前照了照,大小正合適,穿在身上看著還算順眼,但她多少有些花容失色,完全是給價格嚇的。剛才在裏麵換衣服的時候她已經仔細查驗過了,居然是四位數。在此之前,她從來沒買過高於200塊錢的衣服。
  本來想不試了直接出來,可是又怕被邵雲再次搡進去的窘樣。
  端詳了幾眼,她又飛快回到試衣間,胡亂的扒下新裝,換上自己原來的衣服,這才覺得從容了許多,手腳也知道往哪裏擱了。
  出得門來,她將衣服往櫃台上一放,歉然道:“不好意思!不是很合適。”
  服務員正在刷卡中,聽她這麽一說,忍不住為難的用目光去征詢邵雲的意見。
  他正在看別的衣服,聽到曼芝的話,忍不住回過頭來,對服務員揚了揚眉道:“不用理她,麻煩幫我包起來。”
  臨走,服務員用羨慕的口吻輕聲對曼芝說了句:“你先生對你真好。”
  曼芝羞赧的報以一笑,低頭跟在邵雲身後離開了。
  兩個人象打仗一樣在商場裏掙紮了一輪,結果還是滿載而歸。
  見曼芝始終蹙著眉,邵雲又好氣又好笑,“我真懷疑你是不是女人,你是在花老公的錢,天經地義的好不好!”
  曼芝歎道:“我又不出去,哪裏有機會穿,真是浪費。”
  邵雲笑了,“在家裏就不能穿了?沒聽過那句老話嗎?”
  “什麽?”曼芝覺得自己越來越遲鈍了。
  “女為悅己者容啊!”他這樣說著,眉眼間溢出笑來。
  曼芝的臉一下子紅了,心裏卻是甜甜的。
  走過鞋櫃的轉角,一個女人的聲音驟然間響起來。
  “咦,雲少?”
  邵雲和曼芝同時止住腳步,目光投了過去。
  一個妝容精致,衣著時髦的女子正詫異的盯著邵雲,眼裏掩藏不住一絲欣喜。
  邵雲的神色明顯不自然起來。
  “很久沒見了,我聽說你又回去了?”女郎靠了過來,語氣嬌軟。
  邵雲淡淡道:“你消息挺靈通的。”
  女郎笑了,餘光這才瞟見呆立在他身邊的曼芝,好奇起來,“這位是……”
  “我太太。”邵雲說著,飛快的騰出一隻手過去握住曼芝,隻覺得她手心冰涼。
  “哦!”女郎眼裏的熱情迅速逃遁,但是驚異之色溢於言表。
  也許曼芝跟傳說中他的妻子有著極大的出入,她一眼就洞穿了這個女孩的家世背景,總覺得她連做他過去的女朋友都似乎不太夠格,完全沒有一點風情的樣子。
  畢竟在外麵瞎混了兩年,邵雲的品味開始走下坡路了,真是可惜!
  邵雲不想跟她再有交流,微微頷首,“我們還有事,先走了。”
  就這樣分開。
  坐在車裏,曼芝異常沉默。
  開出去一段,邵雲才道:“你怎麽不高興?”
  曼芝扭頭看向窗外,輕語道:“我沒不高興。”
  邵雲心頭掠過陰影,他當然知道她這樣的臉色是因為什麽。
  他倏地將車停在路邊,曼芝回頭不解的望著他。
  他牽過曼芝的手,緊緊握著,半晌才道:“那都是以前的事了。”
  曼芝有些怔忡,不知該如何應答他。
  他緊盯住她的眼睛,異常鄭重的補上了一句,“以後不會了。”

  五十八(往事31)
  初冬的陽光透過花房的玻璃屋頂直灑下來,穿過層層交疊的枝葉,在淺灰色的地麵上映射出輪廓清晰的靜態投影,仿若一幅簡潔的素描。
  花房裏很暖。曼芝蹲在地上,埋著頭撥弄一株君子蘭。據說這是蘭花中最難養的一種,土壤,養料,陽光,水份都有嚴格的講究,稍一差池就會夭折,實在是嬌弱得很。
  因為它的名字,所以愛上了這種蘭花。以前曼芝也見父親養過,但實在是很難伺候,漸漸的就撩開了手。
  曼芝照著書上的步驟已經悉心照料到即將開花。天氣寒冷,她保護得格外小心。
  門半敞著,有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傳入耳朵,旋即聽到申玉芳柔和的語調。
  “萌萌別急,媽媽一定是在這裏呢,不信咱們進去看看。”
  話音未落,一老一小已經蹣跚著進來。
  萌萌一眼見到曼芝,就開心的撲了過去,“媽媽!”
  曼芝雙手沾滿了黑泥,但還是笑容可掬的伸開臂膀,小心的摟住了萌萌,在她左右麵頰上各親了一口。
  “玩了會兒秋千,吵著要你,沒辦法,隻好找來了。”申玉芳說著,彎下腰,撫摸了一下君子蘭的兩片寬厚而黑亮的葉子,養得很好,葉筋均勻脈紋突出,表麵十分光滑,象上了一層蠟膜。心裏暗歎曼芝的耐心。
  她又輕觸了一下包裹得緊緊的花苞,笑眯眯的說:“喲,快開花了呀。”
  曼芝道:“按著書上說的,可能還要有個把星期呢。”
  申玉芳低頭算了算,“巧得很,到時阿雲差不多也該回來了。”
  邵雲被派至日本公幹兩個月,已經去了一月有餘。
  曼芝淺淺一笑,沒有言語。
  邵雲不在的日子,一家三口過得還是挺悠閑的,申玉芳天生好脾氣,性子也不急,說話做事篤悠悠,很好相處,跟曼芝也愈加合得來。
  萌萌午睡之後,兩人經常坐在園子裏喝茶聊天,通常都是申玉芳說得多,曼芝旁聽,一個下午的時間就在溫煦的日光中悄悄的滑去。
  申玉芳談得最多的還是邵雲。
  “我這兩個兒子,最讓我擔心的就是阿雲,他性子強,遇到事情愛發急,從小到大,也不知闖了多少禍。以前他爸爸在的時候就不太能管得住。”
  曼芝聽著,神思不由自主的飄蕩開去,那悠悠的過往在眼前輕輕掠過,她多少有些恍惚。
  “不過我看他對你倒是挺用心的,也聽得進去你說的話,看著你們好好的過日子,我這一顆心也算是放下了。”
  曼芝低頭吮茶,溫熱的茶水帶著清香緩緩的從口中流淌到心間,暖暖的,徐徐壓住了泛上心頭的一縷不安。
  申玉芳忽然麵露微笑,“我一直希望有個女兒,結果連生了兩個,都是男孩。”
  她瞟了曼芝一眼,聲音格外親切,“雖然你是邵家的媳婦,可我,一直是拿你當女兒看待的。”
  一席話說得曼芝有些唏噓。她很早就失去了母親,雖然一路堅強得挺了過來,內心深處並非不渴望母愛。
  望著申玉芳憐惜的目光,她終於開口叫了聲媽,那一聲叫喚發自肺腑,兩人都紅了眼圈。
  某天傍晚,邵俊邦居然攜了夫人陳如芬登門拜訪。
  這是兩年多來曼芝第一次重見邵俊邦。寒暄已畢,各自落了座,邵俊邦才嗔怪的對曼芝道:“你是不是該改口叫我二叔了?”
  曼芝很是不好意思,申玉芳含笑道:“是啊,曼芝,以後跟二叔就是一家人了。”
  萌萌在旁邊瞪起眼睛好奇的望著這兩個不速之客。陳如芬一見趕緊將她抱過來,大驚小怪道:“呀,這是萌萌吧,長得跟邵雲小時候真是一模一樣呢。”
  她點著萌萌的鼻子道:“這下可好了,有爸爸媽媽疼你,有奶奶疼你,將來還有個小叔叔回來,也一樣的喜歡你。”
  申玉芳嗬嗬笑著走過去,把因為不自在而渾身扭動的萌萌接了過來,“可不麽,女兒大都長得象爸爸呢!連脾氣都差不多,阿雲小時候也是這樣,見了人不肯叫的。”
  邵俊邦的目光迅速掠過曼芝,見她神色如常,眼神不覺深邃了些。
  陳如芬道:“邵雲在日本怎麽樣?是不是也快回來了?”
  申玉芳道:“是啊,再有一個多星期。倒是常打電話回來,說事情八九不離十了,想早點回來呢。”
  陳如芬聽了,立刻笑道:“結了婚真是兩樣了,以前是恨不能天天泡在外麵呢。”說著,不免對邵俊邦丟過去個白眼,“瞧你這個叔叔當的,哪裏有硬生生拆散人家小夫妻的道理?”
  在座的都笑起來,曼芝又是臉紅又是尷尬。
  邵俊邦嗬嗬笑著辯解道:“我不是為了讓他鍛煉鍛煉嘛!阿雲太年輕,經驗也不多,如果不好好學學,將來怎麽掌管大局。”
  申玉芳接茬說:“二叔說得對,是該乘現在讓他多幹點兒,從前總是吊兒郎當的,讓人不放心。”
  “嫂子別擔心,阿雲現在懂事了不少,做事情也踏實起來了。”邵俊邦笑容滿麵道。
  幾個人閑扯了一通,邵俊邦夫婦又留下來吃了晚飯。
  天色漸黑,邵俊邦還有公事在身,於是要先走,問陳如芬的意思。
  “你忙你的,我再跟嫂子說會兒話。”
  邵俊邦不再勉強,先行告辭。
  曼芝很主動的站起來道:“二……叔,我送送您吧。”
  邵俊邦扯動眉毛,微微一笑,“好。”
  步出門外,兩人並肩走在彎曲的小徑上,邵俊邦率先道:“我早就聽說你隨邵雲搬回來住了,本該早些來看看你的,無奈實在太忙了,直到今天才抽出點時間。”
  曼芝有些受寵若驚,“瞧您說得,應該是我和邵雲去看您才是。”
  邵俊邦苦笑笑,“我可不敢奢望邵雲登門……他為了你姐姐的事,始終對我心存誤會,認為……是我攛掇了你才害你姐姐出事。”
  毫無提防的,曼芝的心上恍如被針狠狠紮了一下,她臉色發白,不覺低下頭去。
  按照邵雲的邏輯,那麽害死姐姐的人豈非他們二人莫屬?那久已麻木的傷口仿佛又被撕開,星星點點的痛起來。
  邵俊邦繼續道:“不過他天生就是那樣的脾氣,我也由他去……隻要你不這麽想,我就心安了。”
  曼芝沉默了半晌,才緩過氣來,輕聲說:“都已經過去了。”
  邵俊邦慨然道:“是啊!都過去了,不提也罷。我本來一直很擔心你,沒想到咱們居然也成了一家子,嗬嗬。”
  曼芝再也提不起情緒來,隻木木的強笑了一聲。
  走到車庫門口,邵俊邦突然停住腳步,側過身來瞅著她,沉吟了一下道:“曼芝,回來幫我吧。”
  看著他一臉嚴肅的表情,曼芝一下子愣住了。
  邵俊邦直視著她道:“你應該清楚,我一直很器重你,出了那樣的事你離開公司,我很理解,但同時也覺得可惜。現在,你的心願也了了,是時候為自己作些打算了。”
  曼芝嚅囁著,“我……”
  “難道,你希望一輩子就這樣無所事事的當個家庭主婦麽?曼芝,你的能力絕不止於此呃。”
  曼芝當然不甘心永遠窩在家裏,她也有過計劃,隻是倉促之間,尚未成型,此時邵俊邦的一番話不能不說令她心動。
  重新回到以前希冀的軌道裏去,那是她憧憬已久的事情。然而,如果是回邵氏,她似乎總覺得有些別扭。
  仿佛讀出了她的疑慮,邵俊邦微微一笑,“你可以選擇去別的公司,但機會不見得比在邵氏多。很多人辛辛苦苦打了幾年工,還是在原地踏步,這樣的例子比比皆是啊。”
  曼芝低下頭不作聲。
  邵俊邦掃了一眼她猶疑的臉色,笑道:“看來,在你心裏,還沒有真正把自己看成是邵家的一份子啊!”
  曼芝讓他道破心思,頓時麵呈赧色。她硬生生的插進了這個原本沒有她位置的環境,的確無法做到毫無嫌隙,理直氣壯。
  正在思維混亂間,邵俊邦的聲音複又響起,“還記不記得我從前跟你說過的話,工作的時候,我不看員工的資曆,背景,隻認他的能力。”
  他定定的望著曼芝,鄭重道:“所以,我請你回來,絕不是因為你嫁進了邵家,而是因為我真的看好你。”
  曼芝感到心頭有熱流湧動,她的眼裏情不自禁的堆積出感激,似乎一下子又回到從前兩人主仆相稱的時候。
  邵俊邦冷眼看著,知道她已經心動了。
  “那我……跟邵雲商量一下再說吧。”她終於語氣鬆動下來。
  “好。”邵俊邦應著,又禁不住幽幽的提醒了她一句,“不過,我相信你是個有主見的孩子,旁人的意見可以參考,但主意還得你自己拿呃。”
  曼芝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

  五十九(往事32)
  下午四點,邵雲終於風塵仆仆的回到家中。
  七個小時的路程,當中幾乎沒有任何休息,不可能不累,但他精神很好。
  車子尚未完全停穩,邵雲就迫不及待的開門下來。
  老張實在忍不住,笑著道:“悠著點兒,都到家門口了,不急在這一時。”
  老張三十多歲就開始給邵俊康當司機,開了十年的車,與邵家走得很近,和邵雲也相當熟撚。能夠一直留在邵家,完全是源於他忠厚老實的為人,平日極少議論是非,深得邵俊康的賞識。然而今天,打從機場接到邵雲,一路上,雖然兩人有說有笑的過來,老張還是看出了他眉心中焦慮的期待,一眼便洞穿了他的心思。
  邵雲顧不上回應他善意的玩笑,腳步匆匆的往車庫外走。
  申玉芳係著圍裙還在餐廳裏忙碌,桌上擺了滿滿一桌豐盛的菜肴。聽到叫喚聲,她抬頭一望,立刻麵露喜色,迎了上去。
  到了近前,她有點心疼的扶著兒子仔細打量,“好像瘦掉了。”
  邵雲嘻嘻一笑,“媽,生魚片哪有您做的飯菜好吃啊!”可是眼睛並不看桌上誘人的食物,卻在客廳內外來回的穿梭。
  申玉芳看在眼裏,不覺嗔道:“曼芝帶萌萌散步去了。”
  邵雲被母親猜中了心事,笑了笑,倒也沒覺得不好意思。
  稍頃,老張拖著行李箱進來,禮貌的跟申玉芳打了招呼。申玉芳邀他一起用晚餐,老張婉言謝絕,擱下箱子就告辭了。
  邵雲隨著他一起向外走,老張回頭看看他,笑眯眯道:“剛才從草坪上繞過來,看到萌萌和她媽媽在蕩秋千。”
  邵雲止不住泛起微笑,目光撞上老張詼諧的眼色,不由輕輕給了老張一拳,老張哈哈笑著走開了。
  別墅的左手,是一片草坪,原先隻放了些桌椅,天氣晴朗的時候可以在露天喝喝茶,享受一下陽光。
  當邵雲終於願意搬回來,申玉芳欣喜之餘,頗動了些心思,還特意在草坪上修建了一些兒童遊樂設施。最得萌萌青睞的莫過於秋千了。
  此時,她整個人都飛揚在半空,短短的小腿肆意亂蹬,咯咯笑著尖叫:“媽媽,再高一點兒嘛!”
  曼芝看著她小小的身體越蕩越高,心裏早已揪作一團,嘴上嚷道:“已經很高了哦,萌萌手上要抓緊!”
  邵雲一見到她們的身影,腳步便不由自主的停頓。
  夕陽正在悄悄的往下墜,邊沉邊將日光一點一點的收攏回去,白晝的銳利已絲毫不剩,隻留下柔和的餘暉,戀戀不舍的鋪灑過來,目光所及之處,都染上了一層奢侈的金色,泛著淡淡的光芒,美得象油畫。
  曼芝和萌萌是畫中唯一跳躍的音符,她們的歡笑流淌成一首美麗的樂曲,溫軟的從邵雲的心間淌過,劃開一道道暖流,將他整個人都包攏了起來。
  邵雲看得有些癡了,他從沒見過如此美好的畫麵,不知該如何形容,隻是想歎息,眼裏逐漸泛起溺人的溫柔。
  很久以後,他依然能清晰的記得冬日傍晚的這幕景象,仿佛早已深深烙在心上,即使蒙塵,那些紋理和印記還在,今生今世都無法輕易抹淨。
  那時候的他,並不知道,所有美麗的東西,都隻在一瞬間。
  萌萌心野,還想接著蕩下去,曼芝卻再也不肯了,小家夥玩的高興,於她實在是提心吊膽的煎熬,不由分說將她抱了下來。
  萌萌嘟著嘴想發作,可是一抬頭,看見父親遠遠的站著,頓時什麽煩惱都忘了,撒歡一樣撲過去。
  邵雲蹲下身子,張開雙臂,把小鳥一般的女兒迎入懷中。
  曼芝微笑著踱過來,四目相對,她能感到邵雲眼裏的炙熱,可還是有些不太習慣,掩飾著舉手摸了摸萌萌的胳膊,淡淡的問:“一切都順利罷?”
  “還好。”邵雲嘴上答著,凝眸專注的盯視她,很想將她擁入懷中,可是萌萌已經不耐煩起來,拍著邵雲的頭嚷:“爸爸,我要禮物,禮物!”
  邵雲戀戀不舍的將目光從曼芝身上調過來,樂嗬嗬道:“當然有禮物,不買禮物,我敢回來見我的寶貝麽。”
  等不及吃晚飯,邵雲就在萌萌的強烈要求下開始分配起禮物來。
  除了一堆花花綠綠的迪士尼玩具,他還特地給寶貝女兒買了一條施華洛世奇的水晶項鏈,墜子是一枚晶瑩剔透的hellokitty的小貓。
  可惜萌萌對玩具的興趣遠比項鏈來得高,邵雲隻得怏怏的交給曼芝收好。
  申玉芳笑嗬嗬道:“吃了飯再看也不遲,萌萌乖呃,爸爸已經很累了。”
  在曼芝的勸說下,萌萌總算勉強坐到桌上,一邊用小勺掘著飯往嘴裏塞,一邊心不在焉的去瞟幾案上自己感興趣的東西。
  邵雲問母親,“小雷是不是也該放寒假了?”
  “早放了,不過暫時不會回來,導師布置了個什麽項目,要乘假期做完呢。”
  申玉芳突然摸摸萌萌的腦袋瓜說:“過了年,萌萌又大一歲了,到九月份可以正式上幼兒園了。”
  邵雲笑起來,“是呃,萌萌快成大姑娘了。”
  申玉芳瞅著他的臉色繼續道:“你們這一回來,曼芝就有時間了,整天悶在家裏隻怕要捂出病來,不如……讓她去公司做點事情也好。”
  邵雲聞聽怔了一怔,出了會兒神,目光掃向曼芝,“你自己怎麽想的?”
  曼芝迎視著他,低聲道:“我也希望能出去做事。”
  邵雲思忖了一下道:“好吧,我回頭幫你看看有沒有合適的職位再說。”
  曼芝用眼瞅了瞅申玉芳,她立刻會意。
  “阿雲,這件事還是得跟你二叔打聲招呼,不要擅作主張,怎麽說他現在也是公司的頭兒,你要越過他,底下人會瞎議論的,對曼芝也不好。”
  曼芝眼見邵雲眉頭一皺,麵色微沉,心裏頓時有些緊張。
  她考慮了幾天,終於決定接受邵俊邦的建議,重返邵氏。但是如果邵雲不答應,她也不能太過強求,畢竟不想為了自己的事情破壞好不容易贏來的和諧局麵。
  邵雲凝神思慮了良久,麵色逐漸緩和下來,繼續如常的吃著飯,淡淡道:“就按媽的意思辦吧。”
  申玉芳和曼芝相視一笑,同時舒了口氣。申玉芳尤其感到欣慰,邵雲是真的懂事了,脾氣也比以前收斂了不少。
  細細密密的水流從頸部衝涮下來,暖暖的罩住了曼芝的全身,睜開眼,隻看得見白茫茫的一團水氣。
  置身在這樣的迷霧中,那埋藏在內心深處的不真實感又絲絲縷縷的纏繞上來,她悚然間自問,我這是在哪裏?思緒頓時惶惶然,猶如水中的浮木隨波逐流,忽上忽下的由不了自己。
  原來不安從不曾遠去。
  她甩了甩頭發,強壓住這令人不快的念頭,至少現在,一切都好。她還有什麽不滿足的?
  衝完澡走出來,見邵雲倚在床上,手裏擺弄著一個小小的盒子。餘光掃到她,立刻手掌一收,把東西藏好,似笑非笑的盯著她。
  這是兩人第一次正式同房,晚飯過後,申玉芳就巧妙的把萌萌哄到自己房間去了。
  “幹嘛傻站著,過來。”他對她揚了揚眉。
  明知走過去他會對自己怎麽樣,曼芝有點期待,又有些羞澀,矛盾交織間,又發了一會兒愣。或許從前他們彼此都防範得太緊,而曼芝在意識上又過於跟他撇清,猛然間親昵至此,總是有些不適應。
  邵雲等得不耐煩起來,索性下床,走到她麵前站定,鄭重的審視著她的臉色,“曼芝,你……是不是有什麽顧慮?”
  曼芝一下被他問住,又說不上來,隻得強笑了笑道:“不知道為什麽,現在有點怕你。”
  邵雲挑起眉毛,似乎啼笑皆非,“你怕我?你可真會開玩笑,忘了從前你怎麽把我逼得暴跳如雷了?事實上――應該是我怕你才對。”
  想起了過去的種種,曼芝嫣然而笑,適才那些莫名的情緒也在瞬間消散。
  邵雲見她笑了,嘴角也不禁上揚,伸出雙臂把她摟住,習慣性的低頭去親吻她散發體香的頸脖。
  “為什麽不問我要禮物?”他流連在她身上,含糊的發問。
  “既然是禮物,哪有自己伸手要的?”曼芝反駁道,身上被他攪得有些熱起來。
  邵雲一邊吻她,一邊道:“萌萌就主動問我要的。”
  曼芝失笑,不知道該說他什麽好,偶爾,他會在自己麵前流露出一絲孩子氣的任性,雖然他比曼芝足足大了四歲。
  “我又不是小孩子。”她口氣無奈。
  邵雲忽然停了下來,望著她的眼睛,命令道:“閉上眼睛。”
  “為什麽?”
  “閉上。”他不解釋,又重複了一遍。
  曼芝隻得照辦。
  她感覺邵雲抓起了自己的手,放在唇邊輕吻了一下,然後,指間有涼涼的觸覺傳遞過來。
  “現在可以睜開了。”他湊近她的耳邊,笑吟吟的說。
  無名指上多了一枚精巧的鉑金戒指,點綴著一顆小鑽,燈光下,折射出灼目的光彩,高貴又不張揚。
  她赫然抬頭望著邵雲。
  “一直欠你的,現在補上。”他柔柔的說著,眼裏充滿了憐愛。
  曼芝埋首在他懷中,忽然有想哭的衝動。

  六十(往事33)
  邵雲把厚厚的資料呈到邵俊邦的桌上,然後在他對麵坐下。
  邵俊邦接到手裏,掂了掂,道:“看來你這趟日本之行收獲不小呃!”
  邵雲沉穩的笑了笑,娓娓道來,“我仔細對比過了,我們的機械加工能力不比日本本國的差,但勞動力成本要低很多,更重要的是,在國內采購金屬材料的便利以及價格優勢都是日本所不能比的。這對日本公司來說是最致命的吸引力。在我接觸的幾家企業中,富之達的合作意向最高,他們的總經理井田跟我有過三次接觸,有關數據我也一一給井田先生做了展示,他對我們很有信心。”
  邵俊邦點頭,“雖然機械加工已經不再是邵氏的重頭,但作為傳統行業,我們也曾經算領軍人物,如果可以打入國外市場,或許還能再走上一步。”他徐徐的說著,讚許的目光投向邵雲,緩緩道:“阿雲,你真的長進了,做事也開始用心,這很好。”
  邵雲隻笑不語,在心裏對邵俊邦道:“這算不了什麽,總有一天,我會讓你心服口服的把屁股底下的這張位子讓出來。”
  談到差不多的時候,邵雲才提及曼芝想回公司的事。
  邵俊邦欣悅道:“我也一直希望她能回來。唔……剛好運作部有個助理的位子空出來,我替她留著,你跟她好好商量商量,盡快就位吧。”
  邵俊邦的爽快在邵雲的意料之內,怎麽說,曼芝也曾經是他的助理,而且頗得他的賞識,但同時也有些驚詫,因為他適才提到的這個職位並不低。
  運作部是集團的指揮部,為了行駛高效,人員極其精簡,部長是邵俊邦兼的,邵俊邦平時要照顧的方方麵麵太多,因而運作部的常規事宜基本都是助理在拿主意。
  邵雲遲疑了一下道:“曼芝她太年輕,恐怕不一定能做得下來。”
  邵俊邦很有信心的說:“阿雲,你小看曼芝了,她雖然年紀不大,做事卻相當老練,也很有頭腦,我絕對放心。況且,跟運作部交流最多的就數你們企劃部了,你作為部長,以後很多方麵的溝通就通暢多了,兩個人上班來不及做完的事情,下了班還可以接著開會討論嘛,哈哈。”他說到後麵竟然詼諧的笑起來。
  邵雲哼笑了一聲,也沒在意。想起自己和前一任運作助理的確頗多過節,換了曼芝,自然可以免去很多麻煩,當下也沒覺得不好。
  邵俊邦一時高興,去一旁的酒櫃裏取出兩隻高腳杯,分別注入紅酒,抬手遞了一杯給邵雲,“來,預祝你的計劃早日成功。”
  酒櫃是邵俊康留下的,邵雲眼見他輕車熟路的這番操作,心中不太是滋味,他沒有將酒飲下,而是擱回了桌上,扯動嘴角,淡淡道:“等簽完合同再說吧。”
  邵俊邦的神色略略僵硬了一下,但瞬間就恢複了自然,嗬嗬笑著掩飾自己的尷尬,“說得對,那麽,我等你的好消息。”
  邵雲站起來,禮節性的對他微微點了點頭,轉身出去。
  日光從藍色玻璃外麵投射進來,桌麵上倒映出一個濃密的剪影。邵俊邦冷眼望著,自己都覺得有點猙獰,但他沒覺得可怕,朝著它狠狠的笑了一聲,仿佛出氣一般。
  曼芝終於回到了她朝思暮想的職場,成了一名標準的上班族。當然,比起其他同事來,她要幸運得多,不費吹灰之力就坐上了相當高的位置。
  在任何一個集團中,總會有特權階級,以及與之相伴的特殊待遇和權利。從前曼芝與它對立的時候,隻能仰望,總覺得那是可望而不可及的遙遠,如今一下子成了其中的一員,除了最初進入時感受到的無功受祿的局促外,隨著時間漸移,更重要的是工作本身帶給她的巨大的成就感和滿足感,也就潛移默化的接受了這一事實,在某種程度上成為一種理所當然。
  也許是向往得太久,她完全適應,甚至可以說是高度響應著邵氏高節奏的工作效率。能夠重新在邵俊邦的手下供職,並得到他的悉心指點,這對曼芝來說無疑是最值得欣喜的一件事了。
  邵俊邦沒有食言,他果然非常看重曼芝,除了給她一個大的發展空間外,更多的是和她作一些具體案例的分析和交流,幾乎是手把手的在教她該如何圓潤周全的處事。曼芝再一次找回了從前跟與他共事時的默契和信任。
  曼芝天生沒有傲慢的細胞,即使現在做了邵雲的夫人,高級指揮部的助理,她待人依舊謙和有禮,和從前無異。
  她全神貫注的工作,效率也高,漸漸的,能力得到了與她合作的同事及部門的認可,那些原本把她視為附屬物或者花瓶的聲音低了下去,人們開始習慣稱呼她蘇助理,哪怕是在背著她的場合,而不像剛開始那樣總愛偷偷喚她邵雲的太太。
  企業的流動一向是頻繁的,兩年多的時間,辦公室裏早替換成了一批新麵孔,包括邵雲從前的秘書陸芳,總秘小喬以及行政部,人事部的一群年輕女孩,基本都走了七七八八,幾乎不剩什麽她認識的人了。唯有幾個主要部門的領導,曼芝瞅著仍有些眼熟,隻是從前來往甚少,彼此並不相熟。他們對曼芝估計已經完全沒印象了,即使有,也是從最新流行的八卦新聞中聽來的傳聞而已。
  新鮮血液對曼芝來說沒什麽不好,至少可以不必被舊識捉住盤問兩年裏的前塵往事,那些都是她不敢說,不想提的傷疤,隻想永遠掩蓋著,小心的繞過。
  曼芝並不知道,自己已然成了年輕女職員心目中的偶像,一個成功的灰姑娘。
  這樣的故事在這樣的世界似乎永遠不會嫌多,每個平凡或不平凡的女孩都在做著同樣的夢,自己是夢裏那個主角,夢的另一頭,是騎著白馬翩然守候的英俊王子。而現實生活中,等同的例子雖說不少,但發生在身邊的卻並不多,一旦發現,女孩子們總愛在茶餘飯後津津樂道的傳一傳,感歎一番,甚至在心裏跟曼芝自比一下,結果或悵然若失或信心十足。
  沒有人明白曼芝走到今天付出的沉重代價,包含著血與淚的辛酸過往。也沒有人會相信即使是今天的曼芝,內心其實還有著深深的無奈和彷徨。人們看到的隻是一個成功白領形象的曼芝,一個衣著光鮮,永遠懂得矜持微笑的曼芝,一個被丈夫照顧得體貼入微的曼芝。
  因為在同一家公司,曼芝和邵雲難免會很惹眼的出雙入對,成為令無數女孩豔羨的佳偶。好在他們均不是那種善於在公眾麵前展露親昵的外向型情侶。每天一起到了公司,就分頭做事,中間即使偶爾碰麵,也都是一副公事公辦的臉,待對方與任何其他同事無異,打情罵俏這種事更是與這對夫妻無緣。有些新來的職員,如果不聽老員工的介紹,甚至不知道他們竟然是夫婦。
  當然,偶爾兩人在偏僻的樓道裏狹路相逢,邵雲也會心血來潮,乘四下無人之際“非禮”一下曼芝,搞得她麵紅耳赤,卻又對他無可奈何。
  邵雲愛極了她被自己親昵過後的窘樣,完全失去了從前麵對著他時的那種犀利和精明,在他看來,這才是一個女孩子該有的模樣。
  保持這種淡漠的公眾形象雖非兩人故意所為,但好處還是有的,不至於招惹來太多的閑話和嫉妒。在公事上,人們也愈加能將兩人分得很清,邵副總是邵副總,蘇助理是蘇助理。
  曼芝加班的時間遠比邵雲多,她狂熱的愛著這份工作,常常做到天色漸黑仍不自知。
  辦公室內人煙稀少的時候,邵雲就會去敲她辦公室的門,“小姐,知道現在幾點了嗎?”
  曼芝抬頭見到他不耐的表情,就明白該回家了,於是歉然的笑笑,起身收拾了東西,乖乖跟他回去。
  有一天,他對她說:“你應該學會開車。”
  然後直接代她向邵俊邦請了假,逼她在三個月內學完。生活方麵,她不太跟他頂牛,他說什麽,隻要自己不覺得為難,通常都依著去做了。好在她天資聰穎,學什麽都快,三個月後果然全部考過。邵雲通過關係幫曼芝把駕照提前領了出來。那天到家,車庫裏停了一輛新的VolvoS40,是給她準備的。
  邵雲對她好,她不是不知道,隻是他不是那種喜歡時常把甜言蜜語掛在嘴邊的人,想到什麽,他會直接去做,而不是征詢她的意見。
  他帶她去高級餐廳,教她如何恰當的使用西式餐具,如何分辨紅酒的優劣;給她指點衣服樣式,顏色的搭配;給她配了健身卡,每周再忙都會拖她去俱樂部健身一次;興致好的時候,他去打網球,也會拉上曼芝一起去,他教她怎麽發力,如何接球,可她依舊打得很爛,她覺得自己天生與這些時髦玩意兒無緣,置身其中,也不覺得享受,不像他,玩什麽都應付自如。幾次之後,就賴著不想去了,他也不勉強她,隻是對她睥睨。
  唯有兩人獨處的時候,他才會流露出濃得化不開的迷戀,然而曼芝總會覺得他貪戀自己的身體勝過喜歡她這個人,有時候,她想跟他談點公事或是其他,邵雲卻不甚愛聽,隻是膩著她,常常糾纏得她喘不過氣來,每當此時,她才發現他仍是那個霸道且蠻橫的人。
  她的生活在外人眼裏幾乎算得上完美,然而背著人的時候,曼芝心裏也會隱約悵然,如果讓她自己選,她大約是不會嫁給邵雲這樣的人的。
  他們天生不是一路人,隻是被命運開了個玩笑,綁到一起,她無法真切的融入他的世界,就如他也無法真正懂得她的心思一樣。
  夜深人靜之時,內心常有一股不受控製的虛空和不踏實感襲來,仿佛絕症一般,揮不去,也趕不走。

  六十一(往事34)
  從會議室裏走出來,邵雲的臉色始終沒有從鐵青的狀態中恢複過來。
  他悶頭回到辦公室,在窗前小立了一會兒,才回到座位上,然後快速撥給秘書,“叫蘇曼芝來我辦公室。”
  小秘書聽他口氣強硬,頓時有些惴惴,他從來都是親自打電話給曼芝的,囑她轉傳,還是史無前例的頭一回。
  曼芝聽到傳喚,大約猜出了緣由,五個人的會議,竟然沒有一個人投讚成票給邵雲,包括曼芝,可以想見他會怎樣的不痛快。
  公是公,私是私,曼芝一向分得清楚,但她同時也很了解邵雲的脾氣,雖然近來隱忍了不少,可不見得事事都肯退讓,而剛才邵俊邦決絕的把定論拋下,已然惹怒了他。
  曼芝立刻放下手頭的事過來了。
  進了門,隻見邵雲陰沉著臉埋坐在椅子裏,還沒來得及開口,他就衝著曼芝爆發了。
  “你究竟是怎麽回事?開決議會,十次有八次都跟我唱反調,今天的這個計劃對我有多重要,你難道不知道?存心讓人看我笑話是不是?”
  在進入工作角色後,曼芝並非沒有主見的人,但是此刻見邵雲如此動怒,她反而不再辯駁,隻是單純的想安慰他。
  然而邵雲完全不理會她的那一套說辭,他辛辛苦苦忙碌了三個月,甚至還遠渡日本做了兩個月的調研,整理了極其詳盡的資料和數據,信心十足的準備借此施展一下拳腳,卻遲遲等不到上麵的答複,居然在今天的會議上被全麵否決了!
  “在座的人包括你,有沒有想過我的感受?你們是不是真的把我當成了一個一意孤行要去打一場毫無把握的仗的白癡??!”
  “當然不是!你怎麽能這麽想呢?剛才二叔在會上不是已經說得很清楚了麽?如今的鋼材價格一天一個價,隻見往上走,不見回落,井田的條件又過於苛刻,價格也是壓得不能再低。況且,還有偉新和昌盛也在眼饞這單生意,聽二叔說他們都分別跟井田秘密會晤過了,這樣下去,一定會轉入惡性競爭,鷸蚌相爭,漁翁得利,我們何苦淌這個渾水?”
  邵雲聽她將會上的道理又重複了一遍,尤其不能忍受她一口一個二叔的口吻,高聲道:“二叔的思維方式未免陳舊了,總是求穩,他不睜眼看看,現在外麵的競爭激烈到什麽樣的程度,必須以攻為守,逆流而上才能保得住江山!”
  曼芝被他高亢的情緒所感染,幾乎忘了自己來的目的是為了什麽,她侃侃而辨。
  “你說得是沒錯,這就是為什麽公司要發展多元化經營了,我們現在的重頭已經在往地產開發一塊上轉。況且,如果明知前麵是個暗礁,為什麽還非要撞上去呢?”
  邵雲更加咄咄逼人,“你以為地產熱能持續多久?三年?五年?十年?別看現在熱火朝天,可不要忘了,它和股市一樣,是最容易產生泡沫經濟的地方,看看日本就知道了!我們的強項一直在機械加工行業,可是這幾年,明顯在走下坡路,不乘著現在把行業老大的位子奪回來,長此以往,我們會失去賴以固本的基地!我不相信,偉新和昌盛都有能力接的單子,我們邵氏會接不了!”
  兩個人各執一理,聲音都在不知不覺中變高。最後邵雲終於受不了了,怒吼道:“蘇曼芝,邵俊邦到底給了你多少好處,你要這樣忠心耿耿的替他辯護?”
  爭吵聲嘎然而止,曼芝詫異的望著他忿忿不平的臉,有些失望,原來他始終將自己當成了邵俊邦的傳聲筒。
  她放低聲音道:“我沒有替任何人辯護,隻是說出自己的想法而已。”
  邵雲見她神色冷淡下來,心裏異樣的難受,他突然意識到在這個時候讓曼芝進入公司簡直是一個錯誤,他在一瞬間明白了邵俊邦的“良苦用心”,對曼芝許以高位,安置在他的身邊,無非是為了利用她作為對付自己的一枚棋子。
  一念及此,他不禁雙掌團握成拳,沉聲說道:“曼芝,你還是不要留在邵氏了,我會幫你在外麵找份工作。”
  曼芝聽他如此突兀的提議,訝異非常,迷惘的瞪著他,“為什麽?”
  “你別問了,照我說的去做就是。”
  無論是工作還是生活,他都保持著慣常的強硬,如果說在兩人獨處的時候,曼芝出於種種考慮容忍了他的霸道,那麽在工作中,她絕不是這麽好說話的人,她不能因為邵雲的一句話就放棄自己正一心耕耘著的這份事業。
  繃住臉,略揚起頭,她平靜的迎視著邵雲道:“對不起,我做不到。”
  邵雲擰眉望著她,知道她的倔強勁頭又上來了,心裏卷起不被理解的火氣,但他竭力壓住,走到曼芝麵前,扶著她的雙肩,一字一句的說:“如果你非要一個理由,那麽我可以明白的告訴你,二叔在利用你――他在利用你對付我!”
  曼綺出事以來,曼芝對“利用”這個詞尤為敏感,因為她被人無心的“利用”,造成了曼綺的悲劇,當邵雲的嘴裏吐出這兩個刺耳的字時,曼芝心上的傷口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下被倏然揭開了一條縫,驚懼之餘,那星星點點撕裂的痛感驟然間在心裏化開來,令她無法忍受。
  曼芝驀地後退一步,掙開邵雲的雙掌,她說話的口齒極其清晰,可是卻含了一點微微的顫抖,“邵雲,請別這麽說我,不是誰想‘利用’我,就可以利用的。”
  邵雲看到她的眼眸瞬間晶亮,噙著驚痛和防備,頓時心往下沉。他不善於勸說,隻是覺得煩躁和不耐,“你根本不了解二叔是個什麽樣的人……如果不是他在搞鬼,曼綺就不會死。他,他根本就是害死曼綺的殺人凶手!”
  曼芝定定的注視著麵前的邵雲,仿佛全然不認識他。那道無形中的傷口越扯越大,刹那間,所有早已深埋心底的傷痛如汩汩的鮮血一樣全都湧上心頭,她隻覺得呼吸困難,胸口疼痛難當。
  如果真象邵雲所說,邵俊邦是殺死曼綺的“元凶”,那麽自己絕對是罪不可赦的關鍵人物,正是因為她,才“成全”了這個悲劇。
  曼芝曾經無數次的替自己辯解,要挽救自己於水深火熱的痛苦煎熬之中,她好不容易緊咬牙關,戰戰兢兢的走到了現在,然而邵雲的一句話就輕易的將她打回了冰冷刺骨的過去。她無法也無力承受這樣的定論!
  曼芝緩緩的搖頭,牙齒格格作響。
  “邵雲,不要把自己的過錯全部推到別人身上。”她痛苦的望住他,隻覺得他離自己好遠好遠,然後,艱難的說出了下麵的一句,“姐姐的死……你的責任最大。”
  邵雲驀地瞪住她,眼裏瞬間充滿了血絲,他在她的目光中看到了怨憤和疏離,時光仿佛倒流回了兩年前。
  每個人的心裏都藏了一本帳,每個人都把自己當成最不幸的那一個,當災難來臨時,如果無法躲開,那麽必定得有一個萬惡的肇事者來為這個災難買單。就像他自己,曾經為此痛恨過父親,並且在愛恨交織的矛盾中痛苦煎熬了兩年,直到父親離逝,才有所解脫。
  邵雲萬萬沒有想到在曼芝的帳簿上,自己是欠債最多的那一個!
  他麵色慘白,目光卻似能噴出火來,他一步一步走向曼芝,靜靜的停在她麵前,眼睜睜的看著她從凜然到迷惑到瑟縮的神色變幻。
  “在你心裏,我……才是殺死曼綺的凶手,是嗎?”他吃力的重複著曼芝的意思,目不轉睛的盯住她。
  “你一直是這樣想的,對嗎?”他輕輕的發問,可是每一個字都帶著沉重的分量壓向曼芝,令她喘息不勻。
  她在他的質問和逼視中轉過頭去,心裏卷過悲哀的浪潮,她何嚐希望象現在這樣與他對簿“公堂”?
  邵雲伸手將她的下巴扳過來,繼續與自己對視,他要搞清楚的事情從來都等不了以後。
  “你並不是真心接納我,隻是為了給你姐姐贖罪,為了……照顧萌萌……是這樣嗎?”
  他等著曼芝的答複,明知不論她說出來的是什麽,都不可能令他愉悅,可是他依然等著,仿佛要她親口證實了他才安心,哪怕等來的是一個殘酷的審判。
  曼芝無法答複,甚至連看著他的勇氣都沒有。
  “我問你――是不是??”邵雲抬高聲音重複了一遍,語氣愴然。
  曼芝什麽話也說不出來。她低垂著睫毛,淚水在眼眶裏悄然充盈,鼻翼輕微的扇合,她無法否認他說的這一切,可是,她也同樣不能坦然承認確實如他所說的那樣。
  難道她跟邵雲在一起,真的僅僅是因為這些理由麽?她內心混亂,思路阻滯。
  邵雲看不到她思緒的掙紮,而她自始至終的的沉默在他看來,隻是代表了默認。
  他終於明白,曼芝從來就沒有把自己真正當作過一個丈夫,一個愛人。在她的心中,自己不過是個罪魁禍首!原來,她對他展示的柔情全是忍辱負重,委曲求全!她那樣退讓,僅僅是為了萌萌!內心深處,她還在恨他,就像當初,他恨她一樣!
  冰冷貫穿了邵雲的全身,可是,令他更為驚懼的是自己的心竟然象被尖刀劃過一般,流著淋漓的血。那錐心的刺痛,他能看得到,也能感覺得到!
  他活到這麽大從來沒有這樣痛過,即使是聽到曼綺的死訊,即使是和施敏解除婚約,即使是父親過世,他都沒有體會過如此淋漓盡致的疼痛!後背已然冷汗涔涔,他不明白自己是怎麽了。
  曼芝沒有注意到邵雲的眼中結滿了嚴寒,他投向她的目光不複溫暖,隻有冰窟一般的絕望。
  他鬆開了她,赫然扭身走到窗前。
  曼芝偷偷的探手勾去溢出眼眶的淚水,慶幸邵雲沒有回頭,她不習慣在他麵前流淚。
  兩分鍾後,她平息了心潮,在邵雲的身後輕輕開口,“我還有事,先出去了,我們……都冷靜一下,晚上回去再談,好麽?”
  “沒什麽好談的,我還是那句話,你必須離開邵氏。”他背對著曼芝,冷然道。
  他不能眼睜睜的看著曼芝被邵俊邦擺布,成為牽製自己的一個工具。
  邵雲承認自己在謀略上與邵俊邦比確實還遜了一籌,每一次落子下去,邵俊邦都已是深思熟慮,成竹在胸,要贏他遠沒有想象得容易。兵戎相見之時,最忌衝動,自己太在意曼芝,有她夾纏在中間,他獲勝的把握幾乎為零。
  然而,他的這種想當然的論調再一次挑起了曼芝的不滿。平心而論,曼芝也並非一定要呆在邵氏,隻是她既然來了,又答應了邵俊邦會好好的做下去,她就必須言而有信。如果邵雲的建議是建立在善意及正常的基礎之上的,她或許還願意考慮,然而他竟然如此武斷的將她當成邵俊邦對付自己的工具,這完全就是對她智慧和能力的蔑視,更何況,她並沒覺得邵俊邦作出的任何決策都僅僅是針對著邵雲,他是一個集團的總裁,著眼點必須從高處出發,曼芝認為那些決議都是合乎正常邏輯和考慮的,邵雲未免太過主觀了。
  曼芝低聲但鄭重的回道:“如果僅僅是你剛才說的那個理由,我是絕對不會走的。”她靜默了一下,又婉轉的勸道:“如果要公司好,內部的人應該團結才是,你對二叔的態度實在是……”
  邵雲的忍耐已到了極限,他倏然轉過身來,怒不可遏的喝止住她,“蘇曼芝,還輪不到你來教訓我。”他深深吸了口氣,強壓下心頭的怒氣,冰冷的說道:“總之,明天你不用再來公司,餘下的事情我會處理。”
  曼芝再也無法忍受他的自以為是,她昂起頭,不再低眉順眼,既惱且怒的揚聲回擊,“你憑什麽替我安排?我離不離開該由我自己決定。我們的協議裏不是已經說得清清楚楚了嗎?彼此不幹涉對方!難道你忘了不成?”
  她確實急了,幾乎有些口不擇言,“協議”二字就這麽脫口而出。邵雲的臉刹那間變了顏色。
  他朝她點著頭,笑得極冷,“很好,原來你心裏始終牢記著我們的協議呢!”
  曼芝一瞬間也怔忡起來,他們現在的關係,的確跟定協議的時候相去甚遠,此刻提出這個茬兒來,確實不妥。她的臉上顯出些許不安。
  邵雲再次靠近她,微眯的眼中含著幾分嘲弄,“可惜,你那三條協議,我唯一能夠遵守的大概隻有關於萌萌身世的這一條了。”
  他盯著她惶惶然的眼眸,繼續道:“如果我沒記錯,你所約定的第三條,早在幾個月前就被我們雙方抹煞了,不是麽?”
  曼芝的麵色在他的譏諷中怒極而紅,他如此輕佻的言語讓她感到深深的羞辱。
  她突然痛恨自己竟然會把應該牢牢謹記的約定拋到九霄雲外,以至於麵對著他的冷嘲熱諷,她連還擊的資本都沒有。簡直是-自取其辱!
  “至於第二條-我們的十八年之約,”邵雲俯望住她,一寸一寸的審視她精致的臉蛋,晶亮的眸子,嬌挺的鼻梁,還有嫣紅的唇瓣,激憤染紅了她的雙頰,如同晶瑩的粉瓷般熠熠生光。
  他擲地有聲的下了定論,“對不起,我也不能遵守。”
  他貪戀著她身上的每一分每一毫,又怎麽舍得將她放走!
  短短的時間裏,邵雲已經想清楚了,即使她真的恨自己,他也不準備放棄她。就像當初他娶她時,也並不是因為愛她才那樣去做一樣。如今的局麵,最壞也無非回到從前。
  譬如中間的一切全沒發生過。
  他緩緩的湊到她耳邊,慢聲低語,“我這輩子絕不會放你走的。哪怕你恨我,也休想從我身邊逃開-你現在是不是特後悔當初沒能跟我簽下一個書麵的文件。”
  曼芝死死咬住下唇,她在邵雲的臉上看到的是令她深惡痛絕的笑容,帶著魔鬼般的得意。
  曾經,曼芝以為邵雲隻是一個牙尖嘴利難纏的公子哥,他的心還不至於太壞,他還知道在曼綺離去時要替她討回些公道,以至於和父親決裂;他對自己,也似乎越來越親和,某些時候,甚至可以說是很寵她的。然而,望著眼前的邵雲,曼芝好不容易建立的自信再次麵臨瓦解的危機。
  原來在他的眼裏,自己隻是一個可以用來逗樂的寵物,不能有違逆於他的思想!他無視曼芝的尊嚴,單方麵破壞了協議,現在居然還能這樣篤定自若的拿協議來肆意取笑她!
  在極度失望之後,理智終於重回曼芝身上,再次看向邵雲時,她眼眸晶亮,目光中重新凝聚起往日的犀利。
  “在你眼裏,大概所有的協議和約定都隻是一堆狗屎。”她低聲而沉穩的說道,眼中帶著慣有的倔強。
  邵雲驟然間聽到她這樣的語句,猛地瞪住她,眼中難掩驚詫。
  曼芝無懼的迎視著他,靜靜的說道:“但對我來說不是。我清楚我們協議裏的每一個字,也會――牢牢的去遵守它!”
  她陳述完畢調頭向門口而去。
  直到她的背影即將消失,邵雲才猛醒似的吼了一聲,“你給我回來!”
  他的怒吼根本沒有鎮住曼芝,她的腳步也沒有絲毫停頓,就那樣大踏步的摔門而去。

  六十二(往事35)
  冷戰持續了一周,連申玉芳都覺著了。
  曼芝向來起得早,草草用過早餐後就往公司趕。臨走,總要不放心的囑咐申玉芳,萌萌大概會在什麽時候醒,要穿的衣服她都已經拿好在床邊了。
  申玉芳“哦,哦”應著,想跟她說兩句,但見曼芝行色匆匆,隻得罷了。
  過了一會兒,邵雲才慢吞吞的從樓梯上下來,麵色陰沉,鬱鬱寡歡。
  申玉芳坐在邵雲對麵,看著他有些落寞的吃早點,小心的開口詢問,“你和曼芝,這一陣是不是鬧別扭了?”
  邵雲怔了一下,繼續往嘴裏塞麵包,麵無表情的說:“沒什麽。”又帶點賭氣的反問了一句,“我們不是一直都這樣麽?”
  申玉芳見他並不想跟自己深談,輕輕歎了口氣,也就不再追問下去了。
  一室的寂靜,母子二人如此無言的相對令申玉芳莫名的起了一些感傷,她無端想起了二十多年前,邵俊康尚未發達時候家裏和睦融洽的景象。
  到了吃飯的時間,一家人就自覺聚攏到桌子前,就著粗茶淡飯熱鬧的吃起來,邵俊康總是最先撂下碗筷,然後坐到邊上去翻報紙。邵雷還很小,連吃飯都貪玩,老喜歡跑下桌去跟哥哥鬧一鬧,惹急了邵雲,兄弟兩個就圍著桌子頑皮的打轉,申玉芳又是無奈又是笑的勸阻,最後總是由邵俊康出麵才能令兩個孩子安分下來。
  如今的物質條件跟那時比,好了不知幾百倍,然而申玉芳反而覺得淒楚,即使錢再多,也買不回從前的那份溫馨了。
  快吃完的時候,邵雲突然問她,“媽,我不在的時候,二叔是不是來找過曼芝?”
  申玉芳正沉浸在回憶裏,猛地被他這句沒頭沒腦的話一問,一時沒反應過來,順口答道:“是啊,你去日本那會兒,二叔跟二嬸倒是來過。”
  她眼見邵雲神色陰霾,頓時回過味來,連忙解釋道:“他們不是專門來找曼芝的,隻是來看看萌萌,聊聊家常而已。”
  雖然母親這樣辯解,邵雲心裏卻已如明鏡般透亮,他不再出聲,仰頭將最後一口牛奶喝盡。
  申玉芳盯著他的臉色,擔憂的問:“到底發生什麽事了?”
  邵雲抓起餐巾抹一下嘴,垂著眼簾問:“媽,如果我請您讓二叔走,您會願意麽?”
  申玉芳唬了一跳,蹙眉道:“阿雲,你別老是孩子氣的使性子。我知道你看不慣二叔,但是現在,公司不能沒有他呀。”
  她瞅了瞅兒子陰沉的臉色,遲疑了片刻,才道:“除非有一天,你具備了他那樣的管理能力,我才有可能考慮你剛才的建議。”
  頓了一下,又補充道:“不過,即便到那個時候,我們也不能薄待了二叔,讓人罵咱們忘恩負義。”
  邵雲聽到她說的開頭,就已經猜出後麵的意思,此時不免低頭笑笑,又望著母親道:“我開個玩笑而已。”
  申玉芳還是不放心,“你是不是有什麽事瞞著我?”
  邵雲佯裝輕鬆的一笑,果斷的搖了搖頭。
  告訴她,不但起不了任何作用,還會頻添母親的煩惱。自從邵俊康過世之後,她已然老了不少,爬在眼角的皺紋又深又密。邵雲記得她年輕的時候也有一張極精致秀美的臉。
  以前凡事有邵俊康,邵雲從未操過心,隻有到了現在,他才深刻的意識道,自己是長子,家裏的重擔應該由他來扛。
  上午一直和部門裏的幾個中層經理在會議室討論度假村的方案,這個企劃被運作部一退再退,幾個負責人已經明顯萎靡了,開會時也不怎麽提得起興致來。
  邵雲半倚在深紅色的會議桌上,對著頹廢的下屬鼓了鼓手掌,嗤笑道:“不過被拒了四次就沒信心了?照你們這個樣子,年底那個什麽新馬泰旅遊別怪我不兌現了啊!”
  裴經理歎了口氣,抱怨道:“被拒了四次,可是咱們整改都不下十來次了,雖說項目是大了點兒,可也不能總是這樣將要求一變再變逗我們玩兒呀!”
  設計室負責測繪的小盧見邵雲麵色平和,膽子也大起來,“是啊,副總,您要方便的話,麻煩幫我們問問蘇助理,到底要達到什麽樣的水平,他們才算滿意?咱們也好有個準主意啊!”
  立刻有人應聲附和,帶著淡淡的無奈和戲謔。
  邵雲嘴一抿,立刻沉下臉來,眾人見了,心裏都是一凜。他們素來知道邵雲的脾氣,一句話不對路,說翻臉就翻臉,不好伺候。
  好在邵雲沒多說什麽,擰著眉沉思了會兒,才道:“先別管那麽多,就按剛才討論下來的意見改,再看看還有其他漏洞沒有,我一再說了,做事要細心,別老讓人挑出毛病來。”
  大家收斂心神,不敢再亂開玩笑,幾個關鍵負責人又主動留下來作了進一步商討,邵雲審核了一遍所有的意見,覺得差不多了,最後叮囑道:“今天晚上八點以前務必把最新的方案交到我桌上。”
  散會出來,迎頭就撞見邵俊邦和曼芝從另一間會議室裏走出來。會議估計早就結束了,因為沒有多餘的旁人,他們倆是最後出來的,麵上都帶著笑,熱切的交流著什麽。
  邵雲心頭立刻騰起一股無名怒火,他站定在原地,冷然注視著迎麵過來的那兩個人。
  曼芝始終側著臉聆聽邵俊邦的教誨,沒有留意到邵雲,邵俊邦先看到了他,笑意更深。
  “阿雲!”隔了一丈遠,他聲音洪亮的與邵雲打招呼。
  曼芝這才撥過臉來,一見邵雲,立刻眼神冷漠。
  邵俊邦對著邵雲道:“度假村的計劃進行得怎麽樣了?明天上午就要把可行性方案在董事會上公布了,能不能說服大家掏錢可全在你了。”
  “我知道。”邵雲冷冷的回道,眼睛死死盯住了曼芝,說話的聲音裏便多了一分惱怒的意味。
  曼芝被他瞪得渾身不自在,皺了眉對邵俊邦低語,“我先回辦公室了。”
  一得到邵俊邦的許可,她扭頭就匆匆離去,自始至終沒再多看邵雲一眼。
  邵雲心裏堵得發慌,驀地回頭,撞上邵俊邦似笑非笑的神情,頓時怒從心頭起,咬牙切齒道:“你又得逞了,很得意是吧?”
  邵俊邦眼神玩味的審視著他,而後輕輕歎了口氣,“阿雲,我該說你什麽好呢?”
  他繞著邵雲緩緩轉了一圈,話鋒一轉,語氣從容道:“有這麽個故事,某人信誓旦旦的說他看見了龍,然後很興奮的去告訴他碰到的每一個人,但是沒人相信他,他不停的解釋,換來的隻是別人怪異的目光,久而久之,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了。”
  邵雲乜斜著叔叔,眼中透露出一絲警覺和困惑。
  邵俊邦說著,低頭笑了笑,道:“你始終是帶著有色眼鏡在看我呃。”頓了一下,壓低嗓音,緩緩道:“知道那個人後來的結果麽?――他瘋了。”
  邵俊邦拖長了聲調,帶著嘲諷低低的說道:“我不希望有朝一日――你也變成那個瘋子!”
  邵雲麵色大變,手掌頃刻間握得緊緊的。
  有職員從麵前經過,禮貌的和兩位領導打招呼。邵俊邦神色自如的回應著,而邵雲則繃著臉不理不睬,死死忍住揮拳出去的衝動。
  邵俊邦伸手拍了拍邵雲的肩,隻覺得僵硬無比,“專心做好份內的事,不要胡思亂想。”他和藹的囑咐完,朗聲笑著,抬腳離去。
  回到辦公室,心中鬱積的悶氣久久無法遣懷。
  秘書敲了門進來,把一份邵俊邦披閱完畢的文件放在他桌上,見他臉色很差,小心翼翼的問:“副總,需要來杯咖啡麽?”
  “不用。”邵雲煩躁的回道,眼簾一垂,看到文件最下方邵俊邦龍飛鳳舞的簽名,他久久的凝視,但覺血往上湧,猛然間抓起那張薄薄的紙,狠狠的撕成碎片,直接丟進了廢紙簍。
  小秘書還沒來得及轉身,看到這一幕,頓時嚇得目瞪口呆,抬手掩住了張大的嘴,才沒把一聲驚呼給傳了出來。
  “出去。”他閉起眼睛,冷冷的對秘書道。
  再睜開眼時,辦公室裏已經空無一人。
  電話鈴聲響了又停,停了又響,他始終不接,連看一眼的興趣都沒有。
  沒多久,手機又響起來,那首經典的老歌《月亮代表我的心》一唱再唱,他突然覺得刺耳,取出手機,看也不看,直接接通。
  馮濤在電話裏大聲道:“少爺啊,現在找你怎麽這麽難哪?”
  邵雲聽到他的聲音,便發作不得,但仍然提不起興致,“濤哥,有事嗎?”
  馮濤極細心,覺察到了他的不快,遂笑道:“沒事就不能找你聊聊天,喝喝茶了?你是不是有什麽麻煩?”
  邵雲煩亂的岔開話題,“沒事。你呢,最近在哪裏忙,連個影子都不見。”
  “嗨,我哪比得了你,瞎混唄。”又熱情的邀請,“哎,晚上我約了昆子和老古,大家一起出來聚一聚啊。”
  邵雲有些遲疑,“今晚不行,我還有事。”
  馮濤十分不滿,“再忙也得吃飯吧。最近約你怎麽老推三阻四的。怎麽,你不會是怕我們有求於你,存心躲著吧?”
  “哪能呢。”邵雲最怕別人說他不仗義,停頓了片刻,也很想見見他們,於是道:“行,你說吧,在哪裏,我到點兒就過去。”
  馮濤這才高興起來。
  邵雲忽然覺得還是跟他們在一起痛快,該吃吃,該喝喝,嘻笑怒罵皆由人,不像現在,哪怕心裏的怒火把自己燒成了灰,也隻能咬牙死死挺住,毫無樂趣可言。
  可笑的是局外人諸如古超張昆他們還對自己羨慕得一塌糊塗。
  如果可以,邵雲真的想跟他們對換。

  六十三(往事36)
  又一個會議結束,看看窗外,街燈如晝,天已經完全黑了。
  職員們依次離開,曼芝還坐著不動,把討論下來需要完成的事項及期限又作了一番圈點。太陽穴有些漲痛,提示她一天的用腦已經到了極限。
  終於滿意的合上記事本,曼芝長籲了口氣,關燈,關門,出了會議室。
  走廊上空蕩蕩的,隻有頭頂的熒光燈孤獨的亮著,給她照出一條通道。高跟鞋踏在藍色的毛氈地毯上,沒有一絲聲響。
  走到一半,驀地停下腳步來。她一向大膽,這時候卻忽然覺得安靜得近乎詭異,定定的停駐了一會兒,加快的心跳才有所緩和,不覺啞然失笑。
  回頭瞄了一眼剛才經過的那間會議室,朦朧中,仿佛又看到邵雲用憤怒的目光瞪視著自己。
  她緊咬下唇,盯著地麵發了一會兒怔,終究沒有想出實質性的結果來,搖了搖頭,旋即快步遠去。
  辦公室門口,企劃部的裴經理手裏捏著一份文卷,正在來回的打轉,神態焦慮。曼芝喚了他一聲,他立刻揚起頭,眼裏一喜,迎了上來。
  “蘇助理,這是度假村的最新方案。”不由分說就把手裏的資料遞了上去。
  曼芝有些詫異,拿過來翻了翻,嘴上道:“怎麽邵雲還沒簽字?不是應該他先確認了才交過來的嗎?”
  裴經理麵露難色,“嗯……那個,副總他早走了,他說直接交給你就可以。”
  曼芝內心困惑,這個時候,無緣無故的會跑去哪裏?掃了裴經理一眼,但見他一臉的尷尬,隻得道:“好,你回去吧,我來處理。”
  進了門,曼芝滿懷不悅,她猜出邵雲還在為白天的事生自己的氣,然而她最看不慣把情緒帶進工作裏的人。
  這陣子,他們都拿對方當空氣,沒有人願意主動言和。曼芝覺得他之前說的話太傷人,事後還擺出一副理所當然的態度,仿佛他一點問題都沒有,她瞧在眼裏,隻覺得更生氣。
  於是,原本隻是薄薄的一層冰,凍了一周,竟厚了幾倍。
  喝了兩口冰冷的茶,曼芝定一定神,還是仔細的翻閱起方案來。明天就要公布於眾,她畢竟不希望邵雲有什麽閃失。
  還是挑出了幾處薄弱環節,但問題不算大,曼芝用鉛筆輕輕的勾出,作了簡單的備注,權當提醒。
  再抬頭,又過了一個鍾點。她用手捏了捏鼻梁,猶豫片刻,給家裏掛了個電話。申玉芳接的,電話那頭還能聽到萌萌脆脆的說話聲。
  “邵雲回去了嗎?”她問。
  申玉芳訝然道:“沒啊!怎麽,他沒和你一起嗎?”
  “哦,我開了個會,剛結束出來。隨便問問。”
  “那你什麽時候回來呀?晚飯吃了沒有?”
  “馬上就回去,隨便吃點什麽就成,媽你不用等我。”曼芝一想到申玉芳幾次都睡意朦朧的替自己守門,就很過意不去。
  萌萌搶過電話就嚷,“媽媽快回來,萌萌等你。”
  曼芝禁不住唇角上揚,莞爾道:“乖孩子,早些睡,要聽奶奶的話,不然媽媽不喜歡你啦。”
  怏怏的擱下電話,曼芝心神不寧,始終猜不透邵雲去了哪裏,可是又不想給他打電話,矛盾了好一會兒,索性心一橫,不再胡思亂想,利索的收拾了東西走人。
  回到家,萌萌已經睡下。申玉芳替她熱了晚飯,她草草吃完就回了房間。
  睡夢中的萌萌蜷縮著小小的身子,娟秀的小臉蛋紅撲撲的,可是一直微微嘟著嘴,曼芝可以想象申玉芳怎樣苦口婆心的勸她,而她始終不太滿意似的,最後還是敵不過倦意,沉沉的睡著了。
  曼芝看著看著,忍不住用手指輕輕碰觸了一下她的鼻尖,柔聲笑了。
  洗完澡,躺到床上,卻仍是難以入眠。神經繃得緊緊的,她發現自己仍困惑於邵雲的去向。
  這之前,他不管多忙,如果晚上不能及時回家,都會提前告訴曼芝,即使這些日子兩人鬧情緒,他也會跟申玉芳說一聲,而不是象今天這樣不聲不響的一走了之。
  翻身坐起,她內心交戰,到底要不要理他,兩個聲音在心中不斷爭吵,她隻覺得疲倦不堪,最後一發狠,拿定了主意,下床抓過自己的手機就去盥洗室裏撥電話。
  響了很久,曼芝幾乎快放棄的時候,突然就接通了。
  邵雲的聲音傳過來,帶著餘音嫋嫋的笑聲,“哪位?”
  曼芝聽他跟自己裝腔作勢,心裏愈加不快,遂冷道:“是我,蘇曼芝。”
  邵雲輕笑一聲,“我以為你不打算再理我了。”
  曼芝氣不打一處,略略抬高了聲音道:“我隻是想提醒你,別忘了明天上午的會議。沒有別的意思。”
  電話那頭靜默了五秒,邵雲陰冷的語氣傳來,“我也沒指望你找我還有別的事情。”有女人的淺笑飄進耳朵,曼芝心裏微微發緊,不由自主攥緊了手機。
  “你打算什麽時候回來?”曼芝盡量讓語氣平和。
  邵雲無所謂的說:“不知道,看心情罷,玩通宵也說不定。怎麽-你希望我早點回去麽?”
  曼芝緊咬牙關,冷然道:“我管不著,你玩到什麽時候是你的自由。”
  邵雲笑了,“是,是,咱們有協議,這樣各歸各,兩不幹涉,挺好。”
  曼芝豈能聽不出他的譏諷之意,暗暗忍下一口氣,努力平心靜氣道:“裴經理把方案交給我了,但是沒有你的簽名等於無效,你玩到什麽時候我不關心,但是請你不要耽誤……”
  邵雲不耐的打斷她,“我現在沒心情跟你談公事,如果你著急,可以到深島夜總會201包廂來找我,我當場簽給你,這樣你滿意嗎?”
  曼芝氣急了,嗓音不禁顫抖起來,“荒謬!”
  邵雲哼笑了一聲,“哦,我又忘了,你是聖女,怎麽會踏足這種汙穢的地方呢!”
  遠遠的,有個男音含著不耐煩叫嚷起來,“雲少,電話講完沒有啊,小金的酒快擺不下了,你得趕緊替她喝啊!”
  邵雲衝著那頭回了一句,“就來!”啪的掛了電話。
  曼芝在散發著涼意的盥洗室裏站立許久,才發現自己緊捏手機的掌心已經微微濡濕。
  鏡子裏那張滿是忿忿之色的臉是誰的?她象看怪物一樣瞪著自己,她不該有這種表情的,就像她從一開始就不該接受邵雲一樣。
  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他對自己說過的話,“如果有一天,你自己身陷其中,我看你還能不能義正辭嚴的說出這樣的話來。”
  她是怎麽回答的?
  “我不會讓自己走進如此混亂不堪的泥淖。”曾經說的如此理直氣壯。
  明知是泥淖,她還是愚蠢的踏了進來,一錯再錯。然而,一切都太晚了。
  曼芝瘋了一樣換好衣服,卷起包就往樓下衝。
  申玉芳在客廳裏對著碩大的電視機無聊的看著,她還在等邵雲。看見曼芝下來,詫異的問:“這麽晚了,還要出去啊?”
  曼芝點了點頭,胡亂的解釋,“有點東西忘在公司了。”倉促之間,連謊都撒得很蒼白,然而申玉芳沒有追問。
  走到門口,曼芝才想起來對她道:“媽你去睡吧,他今天不會早回來。”
  “哦,阿雲給你打電話了?”申玉芳有些欣喜。
  “嗯。”曼芝低低的應了一聲,快步跨出去。
  路上停車問了兩次,深島夜總會在市區的北麵,聞名遐爾,曼芝很容易的找到了。
  她從沒來過如此燈紅酒綠的地方,在門口被迎賓小姐禮貌的攔住,詢問了一番,才引她至201包廂。
  “就是這一間。”小姐說著,想去幫她把虛掩的門推直。
  曼芝慌忙伸手攔住,她突然失卻了打開那道門的勇氣,隻是靜靜的佇立著,眼睛一瞬不轉的盯著半敞的門內,象木雕一樣。
  包房裏很熱鬧,唱歌聲,劃拳聲,調笑聲混作一團。透過敞開了三分之一的門,她能清晰的看到邵雲的側影和倚在他身上給他灌酒的女子。他們那樣緊密的貼合著,如同用膠水粘在了一起。
  “操,小金也太低能了,輸了這麽多,你不會是存心想灌醉雲少,好圖謀不軌是不是?”
  一個粗獷的聲音洪亮的響起,隻是人被門擋住了,曼芝看不見。
  邵雲身上的那個叫小金的女子一聽,立刻嬉笑著在邵雲的唇上使勁琢了一口,嬌滴滴道:“昆哥把我說的太壞了吧,雲少是什麽人,他騙我們還差不多。”一邊說,一邊伸手探進邵雲的衣服,邵雲也不避讓,任她在自己的胸膛上曖昧的摸索。
  曼芝猛然間泛起一陣惡心,喉嚨口咕嚕了幾下,似有東西要衝口而出,她趕緊用手捂住嘴巴,可是依然遏製不了那洶湧而來的嘔吐的欲望。她倉惶的環視四周,腳步踉蹌的移動,終於在一個轉彎處找到了洗手間,一頭闖進去。
  晚飯吐得一點兒也不剩,最後連膽汁都出來了。她氣喘籲籲的趴著洗手池邊,汗水涔涔的下來,隻是覺得無力。
  曼芝並非不知道邵雲是個怎樣的人,可是以前隻是聽說,從未親眼見過,她的想象力十分有限,對於男人如何風流這回事隻有一個抽象得不能再抽象的概念。
  直到剛才,她才明白,看見一個曾經對自己嗬護備至的男人,懷裏摟著別的女人,是怎樣一種可怕的滋味。
  “以後不會了。”
  “以後不會了。”
  “以後不會了。”
  ……
  那不久前的一句承諾言猶在耳,一遍遍的炸響,震得她耳朵生疼。
  驀地抬頭,再一次看到鏡中的自己,眼裏汪滿了淚水,麵色卻愈發慘白。她忽然很想笑,狠狠的嘲笑自己,她居然會相信邵雲,居然天真的以為浪子真的會回頭!
  “蘇曼芝,沒有人比你更傻。”她瞪著對麵的自己,一字一頓的低語,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如一把尖利的小刀剜向心髒。
  空曠的洗手間裏繚繞著蒼涼的尾音,她始終保持半佝僂的姿勢沒有動彈,頭腦和身體一樣,都已麻木。
  有其他的客人陸續進來,訝異的瞟了她一眼,如此蒼白的麵容和瘋狂的眼神,任誰見了都會嚇一跳,以為遇見了一個瘋子。
  曼芝無視投向自己的鄙夷或畏懼的目光。她繼而迷惘的,甚至帶著憐憫的望著自己,無聲自問,“你還剩了什麽?”
  她久久的回答不上來,一切的借口都隻是枉然,她滿心淒惶。

  六十四(往事37)
  鬧得太瘋,幾個人明顯喝多了。古超左手摟著一個女孩,右手霸住了麥克風猛吼,破籮嗓子震得在座的所有人都頭皮發麻,紛紛皺眉。
  邵雲還算清醒,抬手將早已軟作一團,膩在自己懷裏的小金搬到旁邊,準備起身。
  馮濤是唯一沒醉的,此時訝異的望著他問:“你要上哪兒?”
  “回去。”他簡潔的吐出兩個字。
  小金不滿的纏上來,不由分說,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嘟噥道:“你不是答應帶我去夜宵的嗎?”
  馮濤也道:“好容易出來玩一次,總得盡興嘛。”
  邵雲突然煩躁起來,皺著眉頭,近乎粗魯的把小金撩倒在沙發上,舉步就向門口走去。
  頭重腳輕,步子打飄,他今天的確喝了不少。
  張昆終於受不了古超的驢叫,衝上前一把將麥克風搶了過來,“你丫唱這麽難聽,還敢當麥霸!”
  古超大怒,放開手上的女孩就撲過去跟他廝打,兩人從沙發上纏鬥到地毯上,剛好攔住了邵雲的去路。
  馮濤乘機上前,湊近邵雲的耳朵道:“時間還早呢,不如咱們先出去抽一根,散散酒氣再說。”
  邵雲忖量片刻,沒有反對,抬腳直接跨過攤在地上已然奄奄一息的張昆走了出去。
  馮濤邊緊隨著他往外走,邊不忘朝地上死泥一樣的兩個人大聲喝道:“瘋了吧,你們!嗨,都別玩太過了啊!”
  出了包廂,耳根頓時一清淨,兩人在走廊的一隅站定,馮濤殷勤的掏出一支煙遞給邵雲,又連忙打火給他點上。
  邵雲也不客氣,深深吸了一口,仰頭緩緩的朝空中吐煙圈。他知道馮濤想跟自己談什麽。
  馮濤早就眼熱邵氏的地產承建項目,從吃飯就開始跟邵雲絮叨。
  邵雲不是不想幫他,隻是馮濤的建築隊整個就是一群烏合之眾,別說邵俊邦那關過不了,連他自己都看不過去。
  “誰不是從小隊伍幹起來的?沒有第一桶金,李嘉誠都隻能靠邊歇著去!”馮濤喋喋不休的拽著詞,“再說了,我也沒問你要大項目,不過就是跟你討個西宜的小樓盤玩玩,你要不放心,隨時可以來監督。”
  一席話說得邵雲直皺眉,西宜的盤子並不像馮濤說得那樣小,況且,以自己的能力其實起不到決定作用,隻是他說了,馮濤也不理解。在他們眼裏,邵氏就是邵雲的,哪怕他現在不是董事長,但話事權一定是有的。
  回絕的話早已說了幾遍,邵雲不想重複,無奈馮濤不死心,大有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氣勢。
  邵雲最終還是妥協,沉吟道:“我可以去談,但成不成可不是我說了算。還有,你那建築隊好好整合一下,務必要拿到全部的資質證明,否則,一旦來審核,你把牛皮吹上天也是白搭。”
  馮濤大喜,用力拍他的肩,“夠意思,不枉咱們兄弟一場,你隻管去試,要是不成,哥哥絕不怪你。”
  心情一好,馮濤又想拉邵雲進去喝酒, “小金還在裏麵等你呢。” 口氣多少有點猥瑣。
  邵雲走前兩步,將煙蒂丟進垃圾桶,邊探手去衣袋裏掏錢夾,木然道:“不去了,多少錢,我來結帳就是。”
  慌的馮濤趕緊攔住他,“怎麽能讓你掏錢呢,哥哥來,哥哥來。”
  邵雲還待堅持,前方左手的盥洗室裏驀地晃出一個熟悉的身影,然後拐彎,旋即消失。
  前後不過五秒,邵雲的太陽穴突突的跳動,酒精全往腦子裏衝,隱隱的漲痛。
  “我走了。”他說著匆匆推開馮濤,追了過去。
  “路上小心呃。”馮濤衝著他的背影大聲道,轉過身來,一臉滿意的微笑。
  下了樓,曼芝有點犯暈,好像跟來時的路不太一樣,仔細瞅了瞅,才發現原來走錯樓梯,轉到大廈的後門來了。
  幸好後門沒上鎖,她用勁推開,走了出去。
  黑壓壓的區域,連個鬼影都沒有,一個碩大的垃圾箱緊挨著牆,讓曼芝想起過去曾經看過的港片中的暴力事件,她走得飛快,因為累,沒幾步就開始喘氣,今天她的狀態始終不好。
  車子停在大廈前麵的泊車位了,繞過去好大的一圈,才看到夜總會正門上方閃爍的霓虹燈。她長長的籲出了一口氣,心裏稍稍安定了一些。
  又向前走了幾米,腳步一下子卡了殼,頓在原地。
  她的車前靠了一個人,抱著膀子,正目不轉睛的看著自己,是邵雲。
  兩個人遙遙對視了一會兒,曼芝還是走了過去。她不習慣逃避任何困境,因為明白,躲得了初一,避不過十五,該麵對的總是要麵對。
  邵雲讓夜風吹得頭腦已然清醒了不少,內心隱約躍動著喜悅,曼芝能來找他,說明她還在乎自己。
  待曼芝走到跟前,邵雲習慣性的就要將她拽進懷裏,低喃道:“你到底還是來了。”
  曼芝輕輕的,但是堅決的往旁邊閃過,麵上難掩嫌惡之色。
  邵雲眼中的熱情迅速消退下去,心頭覆上了陰影。
  他縮回手,冷冷的問:“你不會就是來給我臉色看得罷。”
  曼芝暗吸了口氣,感到渾身還是很虛弱,她已經沒有精力跟邵雲拌嘴了。頓了一頓,從包裏抽出那份文件,麵無表情的遞給他,倦怠的說道:“簽字吧。”
  邵雲的目光依然膠在她臉上,伸手極不情願的接過來,也不看,隻說:“太暗,看不清,而且我也沒帶筆。”聲音裏含了一絲賭氣。
  曼芝明知他是故意刁難,還是低頭吃力的翻包去找筆,居然也沒有。
  她靜心想了一想,車上應該有,她常備著的。
  打開車門,曼芝坐進去,邵雲立刻也一頭鑽進來,在副駕上坐著,順手打開了車載小燈。
  曼芝在儲物盒裏找到了水筆,取出來,放在邵雲麵前,一臉的板正,靜靜的等他。
  邵雲有些無奈,歎了口氣,這才緊鎖眉頭,將文案翻開來讀。
  整改後的方案條理已是十分清晰,某些地方還用鉛筆做了批注,他認得出來,那是曼芝的筆跡,禁不住抬頭望了她一眼。
  曼芝直直的看著前方,動都不動,仿佛陷入了沉思。
  審核完畢,邵雲終於拾筆在落款處簽上了自己的名字,遞回給曼芝。她接過去,又從容檢查了一遍,然後重新裝進包裏,不忘說一聲,“謝謝!”口氣疏離。
  她的冷淡令邵雲無法忍受,他不甘的咬了咬牙,身子猛地前傾,一把將她摟住,俯頭瘋狂的去搜尋她的唇。
  曼芝又驚又怒,渾身扭動起來,死命掙紮,“你放手!放開我!!”
  可是雙唇還是被他攥住,他惡狠狠的吸吮,帶著濃濃的酒氣和鬱積的怒氣。
  曼芝霎時又感到惡心,那排山倒海的暈眩從心底直泛上來,腦海中浮起剛才見到的小金吻他那一幕,於是愈加覺得惡心!
  她的身體拚命向後退,試圖要從他懷裏掙脫出來,可邵雲就是不放。她覺得自己又要吐了,於是大聲的反抗,可在邵雲的鉗製下,僅能發出嗚嗚的叫喚。
  他無視曼芝的異常,就是不想放開她。
  曼芝急得發狂,略有自由的左手開始亂抓,指甲重重的劃過邵雲的麵龐,他驀地吃痛,不由鬆開了曼芝,右頰上一道長長的淤痕,麻辣辣的疼,他神情錯愕的抬手撫了一下。
  兩人都瞪住對方,喘著粗氣,猶如格鬥過後的小獸。
  曼芝嘴唇微腫,不知不覺中,淚痕早已爬滿麵龐。
  邵雲怔忡不已,良久,才啞聲問道:“你就這麽恨我?”
  曼芝忽然捂住嘴,飛快的推開車門出去,來不及似的扶住就近的一根電線杆,再也抑製不住的幹嘔起來。
  其實已經吐不出什麽來了,剛才在盥洗室裏早就交待得一滴不剩,可是胃裏仍舊有某種力量在不斷的頂上來,攪動,讓她欲罷不能,嘔到抽筋。
  邵雲在車裏坐著,看她狼狽的樣子,心中不忍,眉心擰成了一團。他並不知道曼芝身體不適,她一向都很健康。
  下了車,他走過去,想伸手扶她,曼芝迅速把雙臂往身後一藏,又接連退後兩步,警覺的防備著他。麵上濕漉漉的,淚水仿佛結成了冰,又在皮膚上化開來,帶走了曼芝僅有的熱量。
  她低聲說道:“請你以後,都不要再碰我。”
  她拒人於千裏之外的神情深深刺痛了邵雲,他的心狠狠抽搐了一下,麵色逐漸泛青,咬牙道:“給我個理由。”
  曼芝緩緩的抬起頭,直視著他,眼眸裏含著冰冷和仇恨,令他不覺打了個寒噤。
  “剛才,在包廂裏,我全看見了……很-惡-心!”說到後麵三個字,她迅速調轉開目光,可是邵雲依然捕捉到了她眼裏無盡的輕蔑。
  他的手掌死死擎住電線杆,觸摸到的是堅冰般的冷硬,如同他此刻的心,沒有溫度,在黑暗中浮沉,再也見不到亮光。
  她在嫌棄自己,就像她第一次見到自己一樣!這麽多年來,即使她跟了他,也是被他“脅迫“的,內心深處,她還是看不起他。
  她始終在嫌他髒!
  邵雲忽然冷笑起來,輕聲嘲諷道:“你跟他,真是越來越象了。”
  不用問,曼芝也明白他說的“他”是誰。
  他總是譏諷邵俊邦是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如今,他終於把曼芝也歸到那一類裏去了。
  她兀自別轉了頭,不再言語,該說的都已經說了,她下定決心將自己的心門關閉,又嘩啦上了把鎖,他會怎麽樣,她不再關心。
  “那麽,守著你的清高過一輩子去吧。”他冷冷的拋下一句,轉身決絕的走開。

  六十五(往事38)
  連日的乏累,例假竟然也沒有如期而至,曼芝預感到了什麽,終於不安起來。
  她偷偷跑去藥店買了早孕試紙,天不亮就起來,躲到衛生間裏手忙腳亂的作測試。
  當那條象征懷孕的紅線清晰的映入眼簾時,她整個人都怔住了。
  和邵雲在一起時,她不是沒有想過這個問題,無奈邵雲是個隨性的人,興致上來了,就很少考慮細枝末節,而曼芝在那一方麵又甚是羞怯,唯一能做的就是盡量在危險期想方設法避過邵雲的糾纏,半年下來,居然沒有發生狀況,她以為很安全。
  然而,終究還是大意了。
  這個孩子沒有在她和邵雲的甜蜜期到來,而是降臨在兩人翻臉之後,曼芝一時措手不及,完全沒了主意。
  她久久的瞪視著那根測試棒,猶自不敢相信這一事實,感覺簡直象在夢中,命運再次跟她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
  輕抬右手,猶豫的按向小腹,那裏有一個細小的胚胎,正在逐漸萌芽,慢慢的會長成一個有血有肉的生命,就像萌萌一樣,多麽不可思議。
  想到萌萌,曼芝的心中驀地淌過一陣暖流,那才是她真心疼愛的孩子。
  三年來,她在萌萌身上傾注了太多的心血,也收獲良多。萌萌的一顰一笑都帶給她無限的愉悅。
  反而是現在肚子裏正孕育著的這條小生命,令她不自覺的感到陌生和彷徨,她一點思想準備也沒有。
  曼芝從未想過要擁有一個邵雲的孩子,她遇到邵雲時還太年輕,緊接著就經曆了那樣驚心動魄的變故。沒來得及喘息勻定,就和邵雲再一次陷入決裂。命運幾乎沒有給她憧憬浪漫的機會,就對她重重的闔上了幸福之門。
  或許是因為當初曼綺的遭遇給了她太多負麵影響,也或許在潛意識裏,曼芝並沒有真心想跟邵雲過一輩子,她依舊念念不忘那個十八年的期限。所以,此時此刻,當懷孕的可能性得到了證實,她竟然感覺不到一絲一毫將為人母的喜悅,滿心煩亂。
  又發了一會兒愣,她才蘇醒似的將檢測的殘留物細細的收拾幹淨。
  下樓用早餐時,曼芝沒有跟申玉芳提及這件事,在她還沒考慮清楚以前,不想讓任何人知道。
  盡管心中一團亂麻,曼芝還是如往常一樣驅車趕往公司。她照例來得早,停車場裏隻泊了兩三輛車,其中一輛是邵俊邦的。
  泊好車,曼芝沒有立即下來,手掌情不自禁的撫過小腹,心裏微微有了些異樣,但依然分不清是歡欣還是惆悵。
  辦公桌上又堆了厚厚幾遝文件等著她審閱,她要一一做完批注後再送交總裁室給邵俊邦簽字。她素來認真,每條意見都要斟酌核實得很仔細才會落筆,若是超出了自己的管轄及能力範圍,她也不擅自越權,而是另置一邊讓邵俊邦自己拿主意。在工作上,邵俊邦對她充分信任,放權也越來越多。
  可是今天早上,曼芝的效率明顯比往常低了很多,紙上那一行行文字竟然變得如此枯燥乏味,不管她怎麽努力,字裏行間的意思都無法被她充分吸收。
  腦子裏被那根赫赫在目的紅線一擾再擾。
  她猛力合上案卷,雙手支撐住頭顱,閉目養神,心中焦灼的自問:怎麽辦?怎麽辦??
  電腦冷不丁發出清脆的鈴聲,將她生生嚇了一跳,抬頭看時,原來是跳出了會議提醒,例行早會將在九點開始。
  八點五十分,曼芝踏進了大會議室,她擇了個偏僻的位子坐下,依舊心神不寧。
  稍頃,與會者陸陸續續的進來,跟曼芝打過招呼後紛紛落座,然後三三兩兩的做起了私下交流。
  人事部的餘經理緊挨曼芝坐下,也跟她有一句沒一句的扯起來,曼芝心不在焉的敷衍著,用筆在記事簿上無意識的畫著圈,左一個右一個,沒完沒了。
  邵俊邦一進門,所有的竊竊私語聲立刻嘎然而止,他雖然麵相頗善,但天生蘊藏了一股迫人的威嚴,令人親近不得,而他以身作則的態度早在當營銷部領導的時候就已是有口皆碑。公司上下不服他的人甚少,若非此,也不可能在邵俊康過世後依然把公司治理得蒸蒸日上。
  坐在總裁椅裏,邵俊邦雙目飛快掠過桌麵,尚有三個位子空著,邵雲也還沒到,他不易察覺的皺了皺眉,在心裏冷冷的一笑,帶著一絲淺淺的得意。
  最近的邵雲,又似乎在將從前的老毛病在一條條的恢複起來,遲到,早退,除了手頭抓著的幾個項目還在繼續外,公司裏他能不參加的會議就不參加,引得職員名利暗裏都議論紛紛。
  關於原因,邵俊邦多少也了解一些,看看曼芝那副神不守舍的樣子就知道了。滿意的同時,邵俊邦還是抑止不住心頭的輕蔑,年輕人到底不行,遇事衝動毛糙,看來之前自己是高估他了。
  幾個部門的負責人開始依次發言,匯報最新進展。邵俊邦仔細的聽著,間或提出些疑問,得到滿意答複後才肯放行,接著讓對方講下去。他這種過堂式的審查令所有中層幹部都畏懼三分,但同時也是高效率的。
  地產開發部負責建築調配的王經理正侃侃而談之時,邵雲攜著一個女孩神態親昵的步入會議室,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曼芝也下意識的抬頭瞥了一眼。
  那女孩她有些印象,是企劃部新招聘的一名副經理,似乎姓孔,據說是邵雲親自挑選的,長相算不上特別出色,但勝在氣質,因為平日裏喜歡獨來獨往,曼芝曾聽大廳裏的女孩尊奉她為“孔雀。”
  邵雲連聲招呼都不打,直接和孔小姐在曼芝斜對麵的空位上落座,坦然的掃視了一遍周圍,將那些好奇的眼神生生的壓了下去。目光波及曼芝,不覺定了一定,她的臉色很差。
  曼芝漠然的調開雙眸,看向暫停發言的王經理。
  最近這一陣,邵雲頻頻和孔小姐出雙入對,回家的鍾點也越挪越後,曼芝豈能不明白他的這番用意。可他刺激不了自己,現在唯一困擾她的,隻是肚子裏的這個孩子。
  邵俊邦輕輕咳了一聲,沒有言語,隻是拿眼無奈的瞄了一眼邵雲。
  他待下屬一向嚴格,但是對邵雲,誰都看得出來頗有些縱容,邵雲屢屢惡言相向,邵俊邦也隻當是小孩子撒嬌一笑了之。
  公司上下,誰不知道他們之間微妙而尷尬的關係,如今共事一處,更是好戲連台。
  隻是在大多數的眼中,還是認為邵俊邦更有實力和資格來掌管公司,而他的寬厚大度,相比較邵雲對他的橫眉冷對,更能贏得人心。
  被這樣稍稍打斷了片刻,會議繼續。
  邵雲的眼神總是有意無意的往曼芝臉上落,然而她隻當沒看見,他的麵色便愈發陰沉。
  邵俊邦突然發問:“西宜的工事為什麽臨時換承建商了?”
  王經理不期然他會問這樣一句題外話,倒是嚇了一跳,期期艾艾道:“原先的那家建築公司被我們幾次抓到偷工減料,所以……”
  “那麽新的這家呢?比之前的改進了?”邵俊邦悠然的問近一步。
  王經理吃力起來,“的確……是。”
  邵俊邦微微笑起來,“那麽,為什麽我昨天收到投訴,說工地現場極其混亂,工人一點安全意識也沒有呢?”
  王經理聽得汗顏,“這個……”
  邵俊邦收斂了笑容,臉一沉,“換承建商為什麽不提交運作部作最後裁決,萬一工人在場地上出了意外,這個責任你負的起麽?”
  王經理不住的拿眼瞟邵雲,囁嚅道:“這個,這個……”
  邵雲終於挑起眉,昂然迎視著邵俊邦道:“我讓他換的,你有什麽意見可以衝我來。”
  邵俊邦豈有不知之理,他在這件事上做文章,就是等著揭邵雲的短,此時見他主動接過話柄,立刻換作無奈的口氣,語重心長道:“施工不能當兒戲,你要推薦承包商,不是不可以,但必須符合我們公司的要求。”
  邵雲承認這件事是自己的責任,他急於報答馮濤,所以賣了這個人情。為此,他還幫著馮濤將那個不成型的遊擊隊拓展成了一家象模像樣的建築公司,辦齊了一切該有的證件,這才引薦給了王經理。饒是如此,馮濤的公司和邵氏那些財大氣粗的建築承包商還是無法相提並論的。
  邵俊邦當場作了裁定,馮濤的建築隊立即停工,由王經理負責重新評估並選定新的承建商,在此期間,仍然啟用原先那家建築公司,由王經理全麵監督質量。
  邵雲始終歪著頭聽邵俊邦發落,等他把該說的都說完了,才慵懶的舉了下手道:“我反對。”
  眾人立時訝然,邵俊邦卻似乎不怎麽意外,抬了抬眼,眉目間和善不減,用一貫平和的語調道:“說說你的理由。”
  邵雲也不起身,舒服的靠著椅背,不緊不慢的說下去。
  “第一,承建商並沒有發生實質性的過失和事故,隻是你‘感覺’他們管理不善,作為客戶方,我們有義務告知對方施工要求,令其整改。如果連機會都不給對方就直接把他們砍掉,以後還有誰肯給邵氏賣力幹活?”
  一室的人都靜靜的聽,空氣中仿佛有硝煙在彌漫。
  “第二,我引薦他們的時候,所有的手續都是依據公司的正常流程走的,該審查的資質也都有備案,你如果不信,可以找王經理去查。我不認為我們應該用‘以貌取人’的態度去對待供應商,如果每次評估,目光都隻放在那幾家實力雄厚的單位上,久而久之,很容易被他們牽著鼻子走,這一點,相信在座的各位也深有體會。從某種程度上來講,規模小的公司,反而周轉運作得更靈活,態度又好,效率也高,我們憑什麽不能用??難道每次都隻能在僅有的那一兩棵大樹上吊死麽?”
  邵雲幹淨利落的說完,乜斜著一臉高深莫測的邵俊邦,等著下文。他的發言宛如明確的下了一紙戰書,火藥味如此濃烈,幾乎所有人都不敢吭聲,甚至連大氣都不敢出。
  以往的會議上,沒人敢如此放肆的挑戰邵俊邦,即使是邵雲,在討論期間或許會跟他的叔叔爭論一番,但通常邵俊邦隻要拍了板,也就隻能接受了。
  誰也沒想到,邵雲的挑釁會愈演愈烈,如今竟然公開反對起邵俊邦的決策來。大家不約而同的偷眼望向邵俊邦,紛紛猜測這叔侄二人會不會上演一出激烈爭執的好戲。
  在稍長的沉默之後,邵俊邦清了清嗓子,臉上絲毫沒有動怒的跡象,淡淡道:“既然有反對意見,那麽會後有關人員再組織會議單獨討論解決吧,我不想在早會上浪費大家太多的時間。好了,下麵該輪到哪個部門了?財務部?”
  就這麽幾句話,輕飄飄的把一場危機不動聲色的給掀了過去,幾乎所有的人都既遺憾又輕鬆的輕籲了口氣,包括曼芝在內。
  她眼見邵雲存心要跟邵俊邦頂牛,一顆心仿佛被硬生生的揪了起來,任何一方落敗於她都是一件難受的事,在私心上,她其實是向著邵俊邦的,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然而,如果是邵雲被駁了麵子,她也會於心不忍,說不上來是怎樣的一種心理,可事實就是如此。
  邵雲繃著臉沒再跳起來,心中暗忖,老家夥果然狡猾,避重就輕,還贏得了以大局為重的美名。他越來越清晰的意識到邵俊邦城府太深,自己根本不是對手,要想贏他,隻有比他更狠。

  六十六(往事39)
  散了會,曼芝被邵俊邦請進了總裁室,他直接了當的說:“會上提出的承建商一事,我看阿雲很有些情緒,怎麽說也是他推薦的,我剛才也許說得有些直白了,可能傷了他的自尊。”
  曼芝忙道:“二叔不必自責,我也認同您的看法,邵雲他……還是孩子氣了點兒。”
  邵俊邦寬慰的笑笑,歎道:“但凡他能有你一半的明事理,我也就放心不少呃。唔,不如,還是你去跟他再溝通溝通,做做思想工作,無論如何,我們邵氏的供應商不能胡亂任命,我不希望他開這個先河。”
  曼芝很為難,現在讓她去勸邵雲,大概效果跟邵俊邦自己去勸差不多,甚至,會更差。
  “能……找別人去嗎?”她猶豫的問了句。
  邵俊邦狐疑的瞥了一眼她的神色,“你是運作部助理,這件事還得你出麵協調才行,怎麽,你們……吵架了?”
  曼芝勉強扯出了個笑,她不想跟邵俊邦談這種事情,於是掩飾道:“沒什麽。”
  怕他再盤問,曼芝隻得硬著頭皮道:“我……去試試吧。”
  邵俊邦何其敏銳,早已會意,笑道:“小夫妻鬧別扭是常有的事,我年輕那會兒也跟你二嬸吵過,不用放在心上,過一陣就好了。”
  出了總裁室,曼芝在走廊上徘徊了好一會兒,還是咬咬牙往邵雲的辦公室去了。她沒有把握可以說服他,但她從來都不怯懦,該是自己的職責,她不會逃避。
  到了門口,曼芝遵循禮節,還是讓秘書先去通報了一聲,而不是象從前那樣直接進門。
  小秘書很快出來,恭謹的說:“副總請您進去呢。”
  一推開門,就聽到邵雲朗朗的笑聲,然後,曼芝又看見了那位孔小姐,兩人皆帶著笑,麵對麵坐著,似乎在談論著什麽有趣的事情。
  見了曼芝,邵雲立刻挑起眉毛,揚聲道:“如果猜得沒錯,你一定又是代表邵總裁來的吧?”
  曼芝沒有理會他的嘲諷,走到兩人跟前,對那孔小姐禮貌的說:“對不起,能不能麻煩你出去一下,我有事和他談。”
  邵雲立刻出言製止,近乎挑釁的望住曼芝道:“不必,孔經理是我的得力助手,沒什麽事她不能聽的,除非――你想跟我談私事。”他聳了聳肩,笑得有些無賴,“不過現在是工作時間,私事也得等回了家才能談。”
  孔小姐十分尷尬,她夾在兩人當中,左右為難,最後識趣的站起來,微笑著道:“我還是出去吧,你們慢慢談。”
  曼芝表情僵硬的對她說了聲,“謝謝。”
  就剩了兩人在屋裏,邵雲的臉立刻拉了下來,口氣也低沉了許多,“如果是為了承建商的事,我勸你免開尊口,我會直接和二叔談。”
  曼芝見他答的這樣爽快,便點了點頭。這樣最好,省得她為難。沒什麽可說的了,曼芝轉身欲走。可能適才還是有點緊張,驟然放鬆,忽覺一陣暈眩襲來,幾欲作嘔,手習慣性的去捂住了嘴巴。
  邵雲看在眼裏,眉宇間不覺一凜,冷冷道:“我就這麽讓你惡心?”
  曼芝此時已經有些不受控,隻想找個盥洗室去痛快發泄一番,顧不上睬他,腳步匆匆的往外走。
  邵雲驀地無名火起,狠狠的將她拽回來,隨手往沙發裏一摔,咬牙切齒道:“蘇曼芝,你不要欺人太甚!你以為學著他的樣子,就可以有朝一日平步青雲了?簡直是愚蠢!”
  曼芝全然沒有提防會被他粗魯的搡進沙發,頓時昏頭漲腦,而邵雲的怒吼更如疾風驟雨般鋪麵而來,心中怨積多日的憤懣再也按耐不住,在刹那間爆發了出來。
  “是!我是愚蠢!!可我愚蠢不是因為妄想平步青雲,而是-我為什麽會懷上你的孩子??!”喊出這番話來時,曼芝同樣的咬牙切齒。
  那最後一句話如同一個焦雷在邵雲耳邊隆隆的滾過,他猛地瞪住曼芝毫無血色的臉蛋,陷入了極大的錯愕之中,駭然發問,“你說什麽?”
  然後,無需她回答,他就驀地明白過來,周身仿佛有電流通過般麻栗的震顫。
  他飛快的俯身蹲在曼芝麵前,用勁擒住她的手腕,力道之大,令曼芝疼得暗暗嘶氣,可她忍著不發出一點聲響。
  邵雲的臉上完全沒有了幾分鍾前的矜驕,他嘶啞的追問,“你……是說真的?”
  片刻間,狂喜占據了他的整顆心!
  曼芝有了他的孩子!這個孩子是屬於他們倆的,從今往後,他們之間終於有了一條緊密聯係的紐帶,真正的密不可分!
  與此同時,另一個念頭也從心頭一閃而過,快得他幾乎沒有察覺:有了這個孩子,曼芝再也不會離開他了!
  曼芝忽然覺得乏力,由內心深處漫溢出來的那種倦怠之意,緊緊的包攏住了她。
  近一個月了,他們誰也說服不了誰,於是不斷的爭吵,冷戰,無休無止。她也曾想過退讓,可是退讓之後呢,就能保證兩人相安無事的共處下去嗎?
  也許對邵雲來說,一個乖乖聽話,木偶人似的妻子是最合他心意的,什麽也不用想,隻要按著他的吩咐去做就好了。可是曼芝絕不是這樣的人,他的要求她永遠都達不到。
  直到此時,曼芝都說不清自己對這個尚在萌芽中的小生命到底是歡迎還是排斥,然而她也不得不承認,有了這個孩子,這輩子想跟邵雲撇清,估計是不可能了,她的心上悄然落下一聲歎息,既是遺憾,也是認命。
  邵雲欣喜的望向曼芝,期待她眼中能夠流露出同樣的歡愉之情。
  然而,她根本不看自己,蒼白的麵龐上布滿了厭煩和疲倦,連眼眸都是寒的!
  頃刻間,他象被人從頭頂淋下一盆水,徹底從飽滿的喜悅中驚醒了過來。
  他被高興衝昏了頭,差點忘了,麵前這個女人並非心甘情願的要替自己生孩子,她無時無刻不在惦記著離開自己,孩子對她來說簡直就是累贅!
  一霎那,他的心也被嚴冰層層的包裹了起來,散發著白茫茫的冷氣,凍得他周身哆嗦。
  過去的種種在眼前迅速翻過。
  他們二人之間,一直是他主動,而曼芝隻是被動的承受,他用半強迫的方式得到了她的人,卻永遠無法得到她的心!即使她對著自己笑,似乎也永遠含了三分委屈,因為這一切均非她自願!
  這個念頭令他幾欲發狂!
  然而,更令他驚懼的是,他悚然發覺,自己的生活似乎越來越以曼芝為中心,她笑了,他就開心,她煩惱了,他就跟著焦躁。她用那種看似毫無目的的方式將他徹底俘虜,她操控著他的喜怒哀樂,現在又要一腳把他踹開,而他竟然無能為力!
  一直以來,從來都隻有他拒絕別的女人,還沒有哪個女人象曼芝這樣將自己“玩弄”於股掌之間!他在她的麵前,哪還有自尊可言?!
  他的心頓時強烈的扭曲起來,仿佛被狠狠的折成幾節,疼痛與屈辱交纏,就在這一瞬間,他痛恨起曼芝來!
  可是這種恨又跟從前截然不同,以前他隻是怨曼芝攪亂了自己的生活,可是現在,他恨她,是因為她讓他失去了自我!
  這樣的邵雲,連他自己都不齒,這樣的自己,憑什麽去將叔叔手裏的權利爭回來??
  凍過的心已然堅硬,邵雲從來都不是優柔寡斷的男人,他的血管裏畢竟根植著與他父親一樣殘酷的血性。
  邵雲萬萬沒有想到,自己會在父親去世一年以後體會到他曾有過的心境,他作決斷時的一貫原則,雖然狠辣,但是沒有別的選擇,那就是:無論在何種情境下,首先都要學會保全自己。
  此刻,他要保全的便是自己的尊嚴和驕傲!
  或許他很喜歡曼芝,然而,當這種喜歡已經成為傷害他的利器時,那麽揮劍斬斷便是唯一的出路。那些漂浮在空氣裏的曾有的甜蜜,曖昧,歡暢,幽怨,他統統都可以舍棄!
  他,不能被一個女人束縛了手腳,從前不能,現在不能,將來更不能!
  邵雲終於緩緩的起身。
  沒人知道,此時的他和適才蹲下去時的那個邵雲已是判若兩人,那個喜形於色又心痛欲碎的自己在短短的幾分鍾內悄然死去了!
  這一刻,站在曼芝麵前的邵雲,隻是邵俊康的兒子。
  邵雲開口了,語氣不疾不徐,“真糟糕,我想,這對你來說實在不是個好消息。”
  曼芝在倦怠和矛盾中愕然抬起頭來,望向已然背對著自己,正往窗邊而去的邵雲,帶著迷惘喃喃的問:“你什麽意思?”
  邵雲沒有回頭,徑直走到窗前,站定。隔著藍色玻璃,他想象著外麵的陽光何其燦爛,下意識的眯起了眼睛,仿佛感到耀眼。
  他出其不意的對著玻璃鏡麵笑了笑,能夠看到自己淡淡的輪廓,棱角分明,清俊不減。然而,一絲笑掛在嘴角,竟使他整張臉現出了一分猙獰。
  他慢條斯理道:“沒別的意思,我純粹是替你擔心-有了這個孩子,十八年以後你該怎麽辦,還走的了麽?”
  曼芝呼吸驟然急促起來,好不容易平息的眩暈又開始侵襲上來,她竭力控製著自己的虛弱,緊咬牙關,低聲問道:“這孩子也是你的,難道你就一點兒也不在乎?”
  邵雲悠然轉身,對她聳了聳肩,“我無所謂,反正,我們的協議裏唯一涉及的孩子隻有萌萌,不包括你的這個意外。所以,生不生由你決定,用不著征詢我的意見。”
  神態自若的說完這番話,連邵雲自己都驚愕了,他多少有些彷徨,是否他的骨子裏根本就是邵俊康的翻版?
  然而這個念頭剛一成型,他的心還是狠狠的抽搐了一下,曼芝的臉在一瞬間失去了所有的顏色,慘白如紙,他明白自己終於擊中了她的要害,可是他沒有預期中的愉悅,一顆心不斷的沉下去。
  曼芝的胸口象被重重的捶了一拳,再也無法通暢的呼吸!
  她不奢望邵雲會對自己溫柔,但她以為,這個消息至少可以緩解彼此緊張了多日的關係。可是沒有,一切不過都是她“以為”而已,曼芝在他的臉上讀到的隻有可怕的冷漠,令她陷入無邊的絕望!
  她終於明白,自己跟邵雲是真的完了。
  在如此痛徹心扉的時刻,曼芝的心頭居然會湧上來一個古怪的念頭:如果是曼綺坐在這裏告訴邵雲同樣的消息,他會怎樣反應?如果是曼綺聽到他這樣一番冷酷的言論,她又會怎樣反應??
  人生多麽奇妙,類似的情景總在不斷的重複,隻是主角換了又換。
  令曼芝悲哀的是,在自己參與的這兩場“戲”裏,男主角始終是邵雲,而女主角卻是姐姐和自己!
  命運的腳步如此狡猾,它深藏不露的把曼芝引到如此尷尬的情境,可是還不滿意,最終讓她步了姐姐的後塵!
  而她此刻所受到的“待遇”,遠比姐姐還慘!邵雲,根本就不屑要這個孩子!!
  難道這就是老天對她過錯的懲罰??!
  盡管渾身抖得厲害,可她還是努力挺直了脊梁,她和曼綺不同,永遠不習慣用眼淚來代表語言。
  “為什麽要碰我?”她蒼涼的質問,帶著難掩的憎恨,也隻是在破碎的殘片裏找回一點可能的尊嚴。
  邵雲幾乎就要衝過去,他終是受不了曼芝淒楚的神色,他忽然不想要自己的驕傲了,他寧願用這驕傲去換她一個溫暖的微笑,如果可以。
  腳還沒有邁過去,曼芝卻已經恢複了常態,她的神態冰冷絕情,眼裏卻是釋然後的放鬆。
  原來她隻是在等自己給一個裁決,她不想獨自承擔罪過,把這個棘手的難題推給了自己!看來,他的答複令她滿意!
  邵雲麵龐的肌肉抖動了一下,沉下去的心也漸漸浮了上來。
  挑了挑眉,他繼續殘忍,“你不知道男人會有那方麵的需求麽,這不代表什麽。”
  曼芝已經徹底心灰意冷,她甚至不再覺得疼痛,邵雲從來都是這樣一種人,從她第一次見到他開始,這麽多年來,沒有任何改變。
  變的人隻是自己,在對錯間徘徊猶豫,然後自己把自己摔得粉身碎骨,這怨不得旁人!
  她慢慢的從沙發裏站起來,低低的說,“我明白了。”不帶一絲感情色彩。
  停留得太久,是時候離開了。
  邵雲眼睜睜的看她走向門口,心軟的潮水再一次湧了上來,他不得不緊緊抓住沙發的靠背,以忍住追過去的衝動,就那樣看著她一點點的從自己的眼前消失。

  六十七(往事40-1)
  一走出總裁室,邵雲就長長的呼出了一口久已憋在胸腔裏的悶氣,他終於以無比強硬的態度壓倒了邵俊邦,繼續留用馮濤作為西宜樓盤的承建商之一。
  邵俊邦想在公眾麵前營造一個“好叔叔”的形象,邵雲就成全他,這一次會讓他當得更徹底,因為一走出門,邵雲就已經意識到自己“以權謀私”的罵名是背定了。
  當然,邵雲不是傻子,他非常清楚二叔之所以肯讓步,也是因為事件本身並沒有觸犯他的底線。
  誰都明白,能進邵氏的供應商名單,多多少少都得帶些裙帶關係,邵俊邦自己就未見得少做過這一類引薦的事情,雖然他完全可以推托說是時局所需,不得已而為之,可是時間長了,誰分得清楚?更何況,那些手裏有些權利的員工,又有幾個不在做些小動作,為自己謀一二福利?隻要不出格,公司上下誰不是睜一眼閉一眼?隻是大家心知肚明,並不言語罷了。
  邵俊邦雖然屢屢擠兌邵雲,但對他還是有幾分忌憚的,畢竟,邵氏的經濟核心還掌握在申玉芳手裏,也就變相的等於在邵雲手裏。他對這個脾氣火爆,性子耿直的侄兒時不時玩一把貓捉耗子的遊戲,無非是想激他在人前暴露弱點,降低他有朝一日成為集團首腦的可能性,當然,如果能一勞永逸的逼他自動退出公司的運營,是再好不過。但照目前看來,邵雲已經絕非三年前那個屁事不懂,隻知玩樂的浮誇子弟了,因此,邵俊邦不敢逼得太急,張馳有道,該緩手的地方也要緩手,切忌貪小失大。
  邵雲沒有邵俊邦那麽多的顧忌,他厭惡那些虛頭滑腦的政治花槍,也不在乎個人形象的得失,他隻重結果,因此在手段上遠比二叔來得直接,兩人一個圓潤,一個激進,憑著各自手裏的底牌,過招數次,倒也勉強打了個平手,彼此都沒沾到對方太大的便宜。
  看著邵俊邦樂此不疲的朝自己發來的明槍暗箭,邵雲也發了狠,老家夥,我就陪你玩,看咱們誰能扛到最後!
  兩點鍾,秘書進來提醒他,有關度假村開發的事宜,還需要和運作,地產開發等多個部門的責任人作進一步討論。
  一周前,這個方案終於在董事會上順利通過,成為今年度邵氏投資的最大地產項目。
  邵俊邦極其重視,短短幾天工夫,大會小會開了數次,且隻要他有時間,基本都會到場。邵雲作為度假村計劃的總策劃之一,也是必臨會場,參與各種細節問題的討論。
  一旦步入正軌,邵雲也是個極有頭腦的人,他具備了同邵俊康一樣清晰的條理和敏銳的洞察力,在會上屢次提出了獨到的見解,連邵俊邦都不得不語氣微酸的對他表示嘉許。
  會議室裏,人到了大半,邵雲目光粗粗一掃,沒有見到曼芝,眉心頓時一擰。他找到自己的位子坐下,隨手撚過一支鉛筆把玩,以掩飾內心襲來的一絲不安,上午在自己辦公室吵過一輪後,他始終沒再見到曼芝。
  還有兩分鍾就正式開始了,負責會議協調的小劉四下望了望,嘟噥道:“怎麽運作部的人還沒到?”
  話音剛落,運作部的秦芳就氣喘籲籲的闖了進來,胸前抱著一疊資料,看到會議室裏碼得齊齊的人頭,立刻不停致歉,然後在曼芝的位子上坐下。
  裴經理好奇的問:“蘇助理怎麽不來?今天上午還看見她的。”這個項目一直是曼芝親自參與的,這時候忽然易人,難免讓人覺得奇怪。
  秦芳解釋道:“哦,她忽然身體不適,下午去醫院了,臨走才把這事兒交待給我。我也就是來旁聽聽,做做筆記,回頭再如實匯報給蘇助理就行……”
  “啪”的一聲,用力過猛,邵雲手上的筆被折成了兩截,他死死盯住秦芳,陰冷的發問:“她哪裏不舒服?”
  秦芳見他忽然變了臉色,仿佛是自己害了曼芝一樣,頓時惴惴不安起來,囁嚅著道:“她沒跟我細說,好像……好像是胃疼罷。”
  邵俊邦最後一個進門,在主席位上落了座,小劉立刻在他身旁輕語了一句:“邵總,人都齊了。”
  邵俊邦點點頭,還沒說出第一句話,就見邵雲猛然間從椅子上彈起來,招呼也不打,徑直朝門外衝去。他又是驚詫又是惱怒,這小子真是越來越離譜了。
  “邵雲,你要去哪裏?”他不得不沉臉喝問。
  一室的人都跟他一樣錯愕,眼看著邵雲頭也不回的揚長而去,眾人的目光又齊齊轉向邵俊邦。
  他的臉陰沉了好一會兒,才逐漸恢複常態,對大家一擺手道:“我們開始吧。”語氣裏含了一絲無奈。
  邵雲一口氣狂奔到停車場,跳上車,發動,打方向盤,然後駛出廠區。
  這個時間段,空曠的園區路上來往車輛極少,他不斷的拉檔,加速,車子快得象要飛起來。
  開得如此瘋狂,可他全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豈止他的人不知該何去何從,此刻,連他的心都已然失去了方向!
  他在極度恐懼中直覺的猜到曼芝會去幹什麽!!!
  邵雲承認自己始終不了解曼芝,她喜歡什麽,渴望什麽,她的理想是什麽,他都不明白。他隻是按著自己的想法去理解她,用自己的方式去給予她。
  他唯獨了解曼芝的一點就是她的倔強!
  她完全可能因為自己一時衝動說出的那番絕情的話而作出令邵雲後悔終生的舉動。因為他清楚,曼芝並不愛他!
  在一個紅綠燈前緊急刹車,他及時停在了左手橫穿過來差點與他相撞的一輛貨車麵前。貨車司機探頭出來,隔著玻璃對他狠狠揚了揚拳頭。
  邵雲清醒了一些,額上有密密的冷汗。他將車倒到路邊,茫然的望著前方,不知道自己該怎麽辦,又該去哪裏找曼芝。
  良久,腦子才重新開始運轉,他左手微顫的摸出手機,搜到曼芝的號碼,呼叫鍵卻遲遲按不下去。
  他這輩子從來沒向誰低過頭,即使是他高高在上的父親!
  現在,難道要他向一個不愛自己的女人去求情??求她留下來,求她保全那個孩子??
  邵雲近乎惱怒的將手機甩開,他痛恨自己這樣的懦弱!
  然而,兩分鍾後,他還是近乎屈辱的彎腰把手機揀了起來,重重的按下那個鍵,不無悲哀的想,自己大概真的無藥可救了。
  “您撥的號碼已關機或不在服務區……”甜美的女聲款款的傳入耳朵,一連說了好多遍,他似乎陶醉的聽著,咧開嘴想笑,卻比哭還難看!
  曼芝比他更狠,她連緩衝的機會都不肯給他!
  手機終於從掌心滑落,他無力的伸出雙臂趴在方向盤上,然後緩緩的將臉伏上去,就這樣靜靜的,長久的埋坐著,有如默哀。
  曼芝在門庭若市的婦產科門診室外木然的坐了很久。
  護士又在唱號,她無意識的掃了眼手裏的紙片,才如夢初醒的起身,過去。
  醫生完全是流水線作業,簡單詢問過後,羅列了數項檢查項目,遞給曼芝,“做完檢查再來。”
  手裏捏著數張化驗單,曼芝又一次坐到了醫生麵前。
  是個中年女醫生,臉上透出世故和幹練,她核對了一下曼芝的資料,不免多看了她一眼,“第一胎哦,為什麽要拿掉啊?”
  曼芝語結。
  “跟家裏商量過了?”
  “……嗯。”她輕輕點了點頭,不知怎麽,一直堅強的挺到現在,答這一句時喉嚨竟有些哽咽。
  醫生便不再多話,流暢的作著記錄,然後從桌上的一個小方盒中取出一個小紙包遞給曼芝。
  “這是幹什麽用的?”
  “藥片,手術時會需要。”
  聽到她冰冷的這一句,曼芝的心陡然顫了一下,“手術……什麽時候開始?”
  “很快的,先在那邊坐著等一會兒吧。”醫生指了指手術室門外空著的一排木凳,旋即又去看其他病人的單子。
  曼芝隻得依言走過去,隨便揀了張椅子坐下,那醫生早已開始下一輪的盤問,不再有人理她。
  曼芝原來以為自己會緊張,會感到痛苦彷徨,可到了這熱鬧的診室裏,全然沒有了任何誘發哀傷的因素,女人們唧唧喳喳的談話聲充斥耳邊,間或還有笑聲傳來。
  她手上緊緊捏著那個白色的紙袋和自己的病例卡,茫然的望著對麵的白牆,有一瞬間,忽然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跑來這裏。
  就這麽一恍惚,時光就在眼前悠悠的蕩開去,她仿佛又見到當年陪著曼綺坐在診室外的情景。
  曼芝能清晰的看見姐妹倆臉上焦灼不安的神色,伸出手,她覺得自己幾乎就能觸摸到她們。
  她看到那個凜然的自己對著姐姐苦苦相逼,也看到了曼綺臉上搖搖欲墜的淚花。
  曼芝忽然難過得無以複加,她的手失控的向空中探去,似乎想抓住一點精神依托,喃喃的叫喚,“姐姐!”
  所有的幻覺都在霎那間消失,隻有她的手無助的伸在半空中。
  曼芝赫然蘇醒,看了看四周,沒有人注意到她。她惶懼的將手縮回,手掌卻不聽使喚的遊走到了小腹,那裏沒有任何異常,靜如止水,她更加覺得渾噩。
  遙遙的遠處,似乎傳來曼綺的聲音,帶著低低的憂傷和歎息。
  “曼芝……你真的想好了?”
  曼芝心裏一陣慌亂,可是理智卻不容她退縮,逼著她點頭,“……嗯,我要還清所有他的東西。姐姐,我不想跟你一樣-把一輩子都交付在他手上。”
  ……
  手術室的門忽然洞開,一個全副武裝的醫師走到門邊喊了一聲,“下一個,蘇曼芝!”
  白色的口罩懸在耳朵邊,險險的晃動,仿佛隨時都有可能會掉下來。
  曼芝驚懼的回頭,本能的向後縮了縮。
  醫師等了一會兒,見沒人搭理,有些不耐煩起來,“蘇曼芝!在不在?”
  曼芝隻得站了起來,頭腦眩暈,她蒼白著臉,極低的答了聲,“在。”
  醫師朝她望了望,不滿的嘟噥,“怎麽不早說?”然後將她手裏的醫療卡等物麻利的抽過去,仔細辨識過後,對她一揚頭,“進來吧。”
  渾身的血液已然凍住,曼芝行動得有點遲緩,她的腿甚至在輕微的顫抖,可最終還是咬緊牙關步入了那扇白色的門內。
  曼綺,我進去了,我……絕不當逃兵。

  六十八(往事40-2)
  院子裏,曼芝移植到露天的幾株茶花有兩天沒澆水了,葉邊稍見泛黃,申玉芳瞅了一會兒,忍不住將杯子裏的茶水一股腦兒傾注了上去。枝葉微微搖晃,沾著晶瑩的水珠,如飲甘露。
  她怔怔的看著,心裏總覺得不對勁,可是又說不上來。
  孩子都大了,有什麽煩惱也不跟她說,怕她多心,可是象現在這樣,她什麽都看在眼裏,卻什麽都不清楚,反而更覺得難受。
  輕輕歎了口氣,她轉身往屋裏走。
  萌萌在客廳一角新搭建的“娃娃家”裏孤獨的玩著過家家,大大小小的娃娃被她分門別類的排好,還起了名字,按照她的要求,吃飯的吃飯,上課的上課,在這個小小的世界裏,她是最高的統治者。
  看見申玉芳進來,她立刻細聲細氣的問:“奶奶,我現在能不能去找媽媽玩啦?”
  申玉芳有些心疼這個乖巧的小女孩,和藹的笑了笑,柔聲道:“再等等吧,媽媽很累,讓她好好歇會兒,萌萌不是最疼媽媽嗎?”
  萌萌聽她說不行,先有些不滿,但最後那句話起了很大的效果,她重重的點了點頭,竟沒有瞎鬧。
  邵雲走進來時,被萌萌最先看到,她把手裏的玩具飯勺往地上一拋,就歡快的躍起來,“爸爸!你來陪我玩好不好?”
  申玉芳有些愕然的回過頭去,果然看見邵雲踱了進來,一臉的陰鬱。
  “咦?怎麽今天兩個人都回來得這樣早?”
  邵雲目光遲滯的在母親的臉上停留了一會兒,才問:“她人呢?”嗓音沙啞,透出濃濃的倦意。
  “你說曼芝?她在房裏,好像不怎麽舒服,一回來就說要去躺會兒――阿雲,你們……沒出什麽事兒吧?”
  邵雲被動的摟住撲上身來的萌萌,木然的撫了撫她的小腦瓜,然後將她放回地上,直接往樓梯口走,腳步沉重。
  萌萌委屈的站著,小嘴一扁,就似要哭出來。申玉芳幾步走過去,攙住了她的小手,緊緊握著,又抬頭喚住邵雲。
  “你們吵架了是不是?”她白而微胖的臉上再也掩飾不住憂慮,直接了當的問。
  邵雲停住腳步,不轉身,也不否認。
  申玉芳心裏沉甸甸的,語重心長道:“阿雲,你是男人,有天大的事也要讓著點兒曼芝,知道嗎?”
  邵雲低著頭,還是不吭聲,過了一會兒,繼續艱難的拾級而上。
  房間裏,曼芝閉著眼睛,合衣倚在床上,毫無血色的臉上幹淨得連一絲表情都沒有。
  聽到響動,她緩緩睜開眼,目光有些陌生的投向立在門邊的邵雲,眼裏不見任何喜怒。
  她平靜的神色給了邵雲一線希望,也許,她隻是累了,也許,她什麽都沒做,是自己多心而已。
  他艱難的咽了口唾沫,斟酌著想說兩句話來打破這尷尬的沉默。
  然而,曼芝突然轉過頭去,抬手取了床櫃上的一張紙,然後軟軟的朝他的方向遞著,語氣漠然,“你可以放心了,我已經……做掉了。”
  最後那三個字說得極輕,伴隨著一絲顫音,邵雲還是很清晰的捕捉到了,他的眼眸瞬間暗如死灰,心頭懸浮的最後一線虛渺的幻想就這樣無聲無息的崩斷了!
  這樣的結果,無非讓他再一次確信,曼芝並不愛他,她也從來沒有愛過他!
  他連走過去的勇氣都沒有,渾身無力,不得不死死抵住門背,來支撐住自己。
  他從來沒有這樣害怕過,整個人象被拋進了洶湧的海裏,隨著怒潮浮沉,驀地被激浪拋向至高點,再重重的摜下來,摔打成無數碎片,然後又被硬生生的裝回去,如此折騰數回,成了一具行屍走肉。
  四周靜得令他無法承受,他以為自己會爆發,會哭泣,可是沒有,理智在殘忍的複蘇,他發現自己仍能好好的挺立著,如同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所有瘋湧的狂潮都被按捺在了胸腔之內,不曾濺出來半滴。
  原來,他比自己想象得要堅強!
  除了,除了心中那肆意漫延的苦澀,將他完全的浸潤,淹埋,無處遁逃!
  他不想讓曼芝看出自己的軟弱,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麽,可是混亂的腦子裏抓不到任何合適的詞語。
  最後他隻啞聲說了一句,“對不起。”蒼白而無力。
  曼芝的臉在一刹那變得僵硬無比,手一鬆,那張紙便飄落下去,來回的打著擺,象水中的一葉扁舟,無聲無息的躺到地上。
  她帶著強烈的鄙夷睨向邵雲,突然咯咯的笑起來,仿佛這是她聽到的有史以來最可笑的話!
  笑得太厲害,牽動了下身的某個痛處,可她還是忍不住,不得不捂起嘴巴,一直笑到眼淚都掉了下來。
  她用自己全身心的痛換來了他這樣三個輕飄飄的字!
  邵雲望著她花枝亂顫的模樣,心裏漸漸凝聚起惶恐,情不自禁的跨前了一步,“曼芝―”
  “別過來!”她突然止了笑,厲聲對他喝道。
  她瞪著他,眼裏似能噴出火來,咬牙切齒的對他道:“滾!”
  邵雲不動,布滿血絲的眼裏透著焦灼和痛楚,一瞬不轉的盯住她。
  曼芝怒極了,隨手抄起身後的靠枕向他砸去,“我叫你滾,聽見沒有??”
  邵雲狼狽的伸手擋了一下,靠枕悶聲掉在地上。
  曼芝繼而探手去狂掃床櫃上的東西,台燈,書本,萌萌的玩具,一股腦兒的拋落到地上。
  “滾哪!!!”她衝著他僵持不動的身影大聲的吼,聲嘶力竭。
  邵雲很想走過去製止住她的瘋狂,可是腳底仿佛生了鏽,鈍鈍的拔不出來。
  絕望象一張黑色的網,鋪天蓋地的將他捕住,他隻覺得透不過氣來!再也呆不下去,他飛快的轉身,拉門,一聲不吭的離開。
  塵埃已然落定,他明白,一切終是無法挽回!
  樓上巨大的動靜讓申玉芳心驚肉跳,連萌萌都停下手裏的遊戲,困惑的望著她。
  申玉芳摸了摸萌萌的後腦勺,寬慰的笑笑,“沒事。”既是在安慰孩子,也是在安慰自己。
  終於看到邵雲出現在樓梯的轉角平台上,一臉的頹敗。
  申玉芳不由自主的站了起來,不安的問:“阿雲,你們怎麽了?”
  邵雲什麽也不說,緩慢的踏步下來,每下一級,都如踩在地獄裏,離光明又遠了一步。
  “阿雲……”申玉芳恐慌的盯住兒子,如此倉惶的麵容她還是第一次見到。
  終於踏在了平地上,申玉芳就站在麵前,攔住了他的去路。
  邵雲無神的垂首,凝住地麵,語氣倦怠的對母親道:“媽,好好照顧曼芝。”
  他說得極慢,仿佛有些吃力,“她……剛做完手術。”
  “手術?什麽手術??”
  “……流產。”邵雲低低的說著,麵龐上的肌肉還是抽搐了一下。
  申玉芳整個人都懵住了,“曼芝她有了?”
  她覺得自己真是老了,腦子運轉的太過遲緩,“有了……又……沒了?”
  “怎麽會這樣?”她喃喃的問,經過短暫的卡殼,終於反應了過來,一把揪住邵雲的胳膊,急急的發問,“為什麽要做掉?她可以生下來的!為什麽呀??”
  邵雲任她搖晃著自己的身子,爾後,深吸了口氣,澀然道:“是我的意思。”
  既然已成定局,他不想作任何推脫,就讓自己一力承擔了罷。
  任申玉芳再好的脾氣,此刻也不禁勃然大怒,“你,你還是不是人?曼芝她哪裏對不起你,你怎麽能……”再也說不下去,淚水模糊了視線。
  最痛的時刻已經熬過,邵雲的心隻剩了鈍鈍的麻木,他發現最壞亦不過如此。
  可是母親這裏,他必須給一個交待。
  “我跟曼芝……是協議婚姻,她嫁給我,隻是想得到萌萌的撫養權。”他木然的解釋著,竟然說得十分順暢,他並不是在說謊。
  申玉芳徹底呆了,她不願相信也不能相信曾經那樣恩愛的兩個人竟然還對她隱瞞了如此大的一個秘密!
  “你們,怎麽會……”叫她如何相信,她見證的那些甜蜜全是憑空捏造出來的假象!
  “曼芝懷孕完全是意外,她也……根本不想生這個孩子。”
  “這不可能!”申玉芳顫巍巍的打斷他,“沒有哪個當媽的會不疼自己的孩子。”
  申玉芳感到寒心,她天天求神拜佛,修來的卻是這樣一個結果。
  她猛地拖住邵雲往樓上走。
  邵雲愕然的抵住腳步,“媽,你幹什麽?”
  “去,跟曼芝說清楚,我不相信你剛才說的那些話!”
  “媽!”邵雲驀地怒了,重重的一甩手,臉色鐵青,“不要逼我!”他扭頭就朝門外走。
  申玉芳僵在樓梯上,隻覺得灰心,“邵雲,你真讓我失望!”
  邵雲站定在門口,仰頭望了望外麵的天空,夜幕正在壓下來,一點一點吞噬著亮意,天際,已經能看到隱約的星光。
  他能想象得出此時市區的街市正是華燈初上的時刻,再過不久,將會有怎樣的喧囂熱鬧,繁華如晝。
  也許,那裏才是真正屬於他的地方,他熟悉,且能掌控的一切,都在那裏。沒有傷害,也沒有折磨。醉生夢死又如何,如果能夠藉此遠離痛苦,又有誰有勇氣拒絕?
  低下頭,他苦苦一笑,背對著母親道:“這不奇怪,連我自己……都很失望。”
  他就那樣大踏步的走了出去。
  申玉芳牽著萌萌的小手,顫聲道:“走,萌萌,咱們瞧瞧你媽媽去。”
  萌萌脆生生的答應著,欣喜的跑在了前麵,她旋即又扭頭困惑的看了奶奶一眼,不明白她為什麽那麽傷心。
  到了門口,申玉芳叩了叩門,“曼芝,是我!”然後推門進去。
  曼芝伏在床上,眼睛又紅又腫,此時正掙紮著起身,申玉芳看著心疼,趕緊走過去,在她床邊坐下,“你躺著罷,別起來了。”
  地上淩亂的散著雜物,萌萌一眼看到自己的布老虎,立刻蹦上去揀起來,然後三下兩下爬到床上,她瞅了瞅神色異樣的曼芝,遲疑的將手裏的玩具遞過去,“媽媽乖,萌萌把老虎送給你。”
  曼芝強笑著接過來,哽咽道:“謝謝萌萌。”眼淚吧嗒吧嗒止不住往下掉。
  萌萌剛想對她笑,可是突然見曼芝流淚,又有些不知所措,她的小腦瓜裏始終想不明白大人的世界,於是隻得謹慎的伸出小手,小心的拍著曼芝的腿,用自己的方式聊表安慰。
  申玉芳將曼芝攬在懷裏,愴然道:“好孩子,別難過了!”一時也不知該說些什麽合適,隻得象安慰小孩似的輕撫曼芝的後背。
  曼芝乖順的伏在她懷裏,想要汲取一點溫暖,然而,漸漸的,她的雙肩開始抖動,越抖越厲害。
  申玉芳覺察到了她的異樣,不安的輕喚一聲,“曼芝……”
  曼芝再也承受不住,哇的一聲在她懷裏哭開了。
  申玉芳也掉下淚來,著急道:“不哭,不哭,這跟坐月子一樣,不能傷心,再哭將來會落下病根的。”
  她邊這樣說著,內心邊深深的擔憂起來,這兩個人性子都太強,並非是好事,以後的日子,究竟該怎麽過法?
  曼芝哪裏忍得住,淚水早已決堤一般噴薄而出,她抽搭著低喊,“是我不好,我,我……不該去做掉的!”
  申玉芳更加難過,無力的勸道:“怎麽能怪你呢,是阿雲混帳,不懂得疼人。”
  “不,不是!!!”曼芝拚命搖著頭,可是她再也說不出話來。天地間仿佛隻剩了淚水,滔滔不絕,無休無止。
  此時此刻,她所有懵懂的意識仿佛才徹底蘇醒,再也沒有了在醫院時的那份執著和勇敢,滿心充斥著痛與悔!
  她不該親手殺死自己的孩子!那是她的親生骨肉,是她生命的延續呃!!
  哪怕邵雲不愛她,哪怕以後的日子不再有歡樂,可她還有自己的孩子,那是真正屬於她的骨肉至親!!
  可是,她為了跟邵雲賭氣,竟然殘忍的毀掉了它!她都做了些什麽??!
  曼芝伏在申玉芳的懷裏哭得死去活來,可是終於也絕望的明白,一切都為時已晚,這個痛和姐姐的死一樣,將永遠伴隨著她,即使結了疤,也無法徹底消除傷痕。
  此生,她與幸福,再也無緣。

  六十九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透過薄薄的鏤花窗紗打進室內,明晃晃的照在上官琳尚在睡夢中的麵龐上,她微微動了一動,驀地驚醒。睜開雙眸,又迅速閉上,光線太過耀眼。
  她吃力的坐起來,才發現自己並未睡在床上。
  沙發的另一頭,曼芝微微歪著身子,也還沒醒來。她的臉背光,有些暗沉沉的陰影,即使睡著了,神情依舊有些揪然,麵頰上的淚痕應該早就幹透,看不出印跡,可是上官想起她昨夜悲慟流淚時的模樣,還是止不住鼻子泛酸。
  曼芝,不比她大多少罷,可是她的心卻遠比自己蒼老,因為經曆了太多的傷痛。上官無從得知,如果那些事情都降臨在自己身上,她是否能夠承受得了,是否可以象曼芝那樣掙紮的走到今天。
  一個晚上,她聽到了太多的怨怒,仇恨,無盡的折磨和冷戰,可是唯獨沒有聽到“愛”這個字。上官的心中不禁困惑,曼芝和邵雲之間有“愛情”嗎?
  可是,愛究竟是什麽呢?幸福又是什麽?
  在上官的理解裏,愛與幸福是緊密相隨的,沒有兩個人可以愛著,卻彼此恨著;明明相愛了,在一起,卻感覺不到幸福。
  腦子裏還是有些沒有完全清醒的遲滯,考慮如此複雜的問題明顯感到吃力,上官皺皺眉,放棄了。
  困倦再次襲來,她重新躺回去,沙發太軟,睡得骨頭有些漲痛,可她懶得挪步,翻身避過刺目的陽光,繼續睡。
  這一覺睡下去有些沉迷,上官以為隻有一小會兒,可醒來時發現天光早已通透,一邊的小桌上,她的手機正叮叮咚咚彈奏著天籟之音,不厭其煩的響了一遍又一遍,如果不是因為這個,她估計還能無節製的睡下去。
  上官下意識的抬手擦了擦濕漉漉的嘴角,極不情願的爬起來,探手去夠那手機。
  曼芝也被鬧醒了,揉揉眼睛,仿佛對自己的處境也有些迷惑,呆愣了幾秒,記憶才逐漸恢複。
  “幾點了?”曼芝喃喃的問。
  上官已然將手機撈到手裏,順便瞅瞅放在飲水機上的小鍾,嚇了一跳,“呀,快一點啦!”
  兩個人都有些不知所措的笑起來。
  電話是邵雷打來的,上官聽著他哼哼哈哈的嘮叨,心裏湧起前所未有的溫馨,但嘴上並不肯饒人,“好了,別羅嗦個沒完了。我都知道,她在我這裏你還不放心麽?”遂又壓低了一點聲音道:“給她點時間好好想想再說吧……嗯。”
  偷偷瞄了眼曼芝,上官問:“萌萌怎麽樣?”
  曼芝帶著感激向她投過去一瞥,雖然心裏急切,可她聽不到邵雷的回答,隻好徒勞的盯住上官。
  “好,好的,我會再打給你……行了,行了,掛了啊!”上官帶著一絲微笑終於按斷了電話,一抬頭,目光便觸到曼芝滿含期待的眼神。
  “邵雷說萌萌一大早就跟著奶奶上學去了,小丫頭挺乖的,沒什麽事,你不用擔心。”
  曼芝點了點頭。上官張張嘴,猶豫了一下要不要提及邵雲的消息,然而見她臉上不再有期盼的神色,也就沒敢多事。
  兩人輪流洗漱完畢,又換上衣服,上官這才發現自己已經是餓得前胸貼後背了,哇哇叫道:“哎呀,好餓,早飯,中飯都還沒吃呢!”
  曼芝嗔笑道:“這一帶我不熟,這樣罷,你挑個地方,我請客。”
  “好啊,好啊!”上官也不客氣,歪頭想了想,“我知道小區門口的美食一條街有家韓國餐館,環境相當不錯,不如去那兒吧。”
  曼芝微笑頷首。
  餐館很近,步行就到了。
  上官翻動菜譜,麻利的點了幾道韓國菜似乎必不可少的經典:秋刀魚,大醬湯,韓式烤肉拚盤,石鍋拌飯。再加上贈送的泡菜,調味料,很快就擺了滿滿的一小桌。
  上官又要了兩杯鮮榨橙汁,“美容的。”她對曼芝眨了眨眼睛。
  曼芝看看那菜色,笑著皺眉,“很好吃麽?”
  韓國料理她隻試過一兩回,沒什麽印象,感覺還不如日本料理精致。
  上官已經開始動手了,“我覺得不錯,嘻嘻,可能是看《大長今》中毒太深了。”
  曼芝抬眼看看麵前這個“韓流”女孩,不覺又笑了。
  兩個人其實都已很餓,也不多話,彼此放下淑女的架子,酣暢淋漓的吃起來。
  韓國菜有些酸辣,曼芝的臉吃得紅撲撲的,鼻尖還冒出些薄汗,但是感覺身上很暖。
  吃了大半,上官終於滿足的放慢了速度。她望著曼芝純正的吃相,和自己似乎沒什麽區別,於是一下子拉近了距離。
  “給!”她遞給曼芝一張紙巾,指指她的鼻子,打趣道:“擦擦汗吧,要滴到菜裏了。”
  曼芝有些不好意思,接過來拭了拭,“沒這麽誇張吧。”她今天確實也是餓狠了。
  上官看她情緒不錯,也很高興,一笑便露出兩粒可愛的虎牙,脫口便道:“曼芝姐,你今天的狀態好多了,昨晚我差點沒被你嚇死。”剛說完就悔得恨不能把自己舌頭吞掉。
  曼芝卻沒有變色,神色自然,依舊笑著,淡淡的反駁,“不然怎麽辦?日子不還得繼續過?哭也解決不了問題。”
  上官覺得這時候的曼芝一下子又恢複了老成。
  “那你……想好以後怎麽辦了嗎?”
  曼芝迅速覆下眼簾,下意識的端過果汁來喝,冰涼甜膩的汁液順著喉嚨往下滑,冷颼颼的,她立刻放了下來 ,搖搖頭道:“還不知道。”
  上官愣愣的瞅著她的神色,猶疑了好一會兒,終於還是鼓足勇氣道出了心中的疑團,“曼芝姐,你……愛他嗎?
  曼芝微微愣住,目光定定的望著自己麵前狼藉的餐盤,有點失神。
  是呃,她愛邵雲麽?
  這麽多年來,她從來沒問過自己這樣一個問題。
  她接近邵雲,嫁給邵雲,又真正成為邵雲的妻子,每一步都跟“愛”無關,每一步也都無需她回答這個問題,她一直隻是被動的接受,好也罷,壞也罷,對她來講,似乎都沒得選擇,隻能接受。
  她知道自己恨邵雲,恨得千回百轉,肝腸寸斷。
  可是,她愛過他嗎?
  長久的靜默後,曼芝忽然長長的籲了口氣,六年的感受似乎全濃縮在了這一聲歎息之中。
  應該是愛過的罷。
  她想起兩人站在花房裏深情的擁吻,想起他在網球場上手把手的教自己揮拍,想起他沉迷的將臉深埋在自己的頸項中,想起那些令她窒息的親吻……
  那過往的一切甜蜜,雖然短暫,卻仍是深深烙在了她的心上,午夜夢回,那是她聊以撫慰孤寂心靈的依托。
  應該是愛過的罷。
  她想起曾經灑下的淚水,或憤怒,或悲傷,或哀怨,或絕望,每一滴淚流淌進心間,都刻下一道不滅的傷痕!
  如果沒有愛過,又為何會傷得那樣深,痛得那樣切!
  曼芝在這瞬間終於看清了自己的心,是的,她愛過,曾經,深深的愛過!
  上官見她久久不語,知道自己問得有些唐突,當下清了清嗓子,趕緊轉移注意力,揚手對侍應生道:“可以上水果了。”
  曼芝咬了咬下唇,有些艱難的開口,“我想在你那裏再住幾天,可以麽?”
  上官呆了一下,旋即脆脆的一笑,“可以,當然可以。”
  “不會耽擱太久,我……隻是想找個地方清靜一陣。”
  上官慌忙道:“沒關係,你住到什麽時候都可以。”
  住在自己那裏總比曼芝悄悄找個地方躲起來叫人放心。
  上官是個風火的人,用過了餐就拉曼芝去逛超市,買了一堆生活用品回去,順便還把冰箱給填滿了。
  “我白天要上班,你想吃什麽自己弄就是了。”她熱情的囑咐著。
  看著她忙碌,曼芝覺得異常溫暖。
  一切安置妥當,上官歉然道:“我得回事務所去一趟,跟我們主任匯報點工作。”
  曼芝有些內疚道:“耽誤你一天了。”
  “沒事,我們主任很好說話的,他答應我可以失蹤一兩天,隻要到點別交不出活兒就成。”上官衝曼芝寬慰的一笑,然後想起了什麽,又跑進房間找了把鑰匙給曼芝。
  想想沒什麽可交待的了,這才出門。
  曼芝多少有些羨慕她和邵雷,幸福和諧的一對呃。
  幼兒園的門口,申玉芳從車上下來,手裏提了一個輕便的旅行包,她左右望了一望,就看見曼芝從門角落處的一堆人裏鑽了出來,疾步朝自己走來,原來她早就到了。
  “媽。”走到近前,曼芝輕輕喚了一聲。
  申玉芳眼圈倒又紅了,揪著曼芝的手掌,心疼的仔細瞧著,“曼芝,你沒事吧?”
  曼芝心裏很難受,努力擠了個微笑出來,“我不是好好的麽。”
  申玉芳抬手抹了抹眼睛,大概想到在這種地方掉淚也不是很合適,又趕緊把眼淚收了,將手裏的包遞給她,“我在你衣櫥裏隨便揀了幾件,還有你日常用的一些東西,你的手機和充電器我也給裝進去了,你再看看還少什麽,不夠回頭再去拿。”
  曼芝沒有查看,隻是點頭道:“好的。”
  申玉芳遲疑的看著她,“那你……什麽時候回來?”
  曼芝為難的抿著唇,不知道該如何應對她的這番關切,她不敢胡亂承諾,隻得含糊道:“再看吧。”
  幼兒園的門準點打開,家長們爭先恐後的湧了進去,曼芝跟在申玉芳後麵也往裏走,低聲道:“我看一眼萌萌再走。”
  申玉芳沒敢回頭,怕又掉淚。
  去得有些晚,教室裏隻零星剩了幾個孩子,萌萌團坐在小板凳上,神情萎靡。
  “萌萌,你媽媽來啦。”vivian老師突然揚聲對她叫道。
  萌萌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瞪起眼睛急切的朝門口張望,果然,媽媽和奶奶都笑吟吟的站在門口呢!
  她一下子樂開了花,飛也似的狂奔了過去。
  從昨晚到今天,她都一直心懷惴惴,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再見到媽媽,此刻看見曼芝,心裏頓時充滿了喜悅。
  “媽媽!”
  “萌萌!”
  曼芝一把抱起她,在門口歡快的轉了兩個圈。然後和申玉芳一起朝門外走。
  一路上萌萌唧唧喳喳小嘴不停,才一晚上不見,她似乎攢了很多話,來不及似的要對曼芝說,曼芝聽著,頻頻的點頭微笑,心裏卻一陣陣的湧上酸楚。
  很快就到了車邊,申玉芳先進去,曼芝把懷裏的萌萌遞進去,自己卻不上車。
  萌萌十分愕然,對她來說,再見到媽媽,就等於她回來了,她多少有些恐慌,“媽媽,你怎麽不進來?”
  曼芝故作輕鬆的對她一笑,將早就編好的話流暢的說出來,“萌萌乖,媽媽有些工作上的事要去外地幾天,你好好聽奶奶的話,媽媽很快就回來的,到時候一定給你帶禮物……你要什麽禮物現在告訴我,媽媽肯定牢牢記得。”
  萌萌半信半疑的審視著曼芝的臉,似乎看不出什麽端倪,她呆了一會兒,才喃喃的說:“我不要禮物,隻要媽媽早點回來。”
  申玉芳一把捂住嘴巴,迅速的調頭看向窗外,眼淚還是沒能控製住。
  曼芝的臉輕微的一顫,她竭力忍住淚,繼續微笑道:“好,我一辦完事就回來,媽媽會每天給你打電話的。”
  萌萌這才稍微放心一些,對她點了點頭。
  曼芝忽然一把摟過萌萌,在她腦門上重重的親了一口,就迅速的退出來,關上車門。
  車子輕聲嘯動,緩緩前行,很快就拐彎,不見。
  曼芝彎腰拎起地上的包,轉過身,淚水已瘋狂的布滿麵容。

  七十
  菊花茶的清香又嫋嫋的騰升上來,那一點微薄的熱意在曼芝的下顎處婉轉的繞了幾圈,旋即煙消雲散。
  陽台的視角很好,望出去,是一片開闊的景致,照例的亭台樓閣和即使在冬天也呈碧綠色的草坪,視野裏沒有多少障礙物。仰起頭,還能看到藍天,是那種純淨的湛藍,不摻一絲雜質。
  記憶中,曼芝幾乎沒有過象現在這般悠閑的時刻,即便有,似乎也不曾如此放鬆。
  停駐了腳步,才突然覺得,隻要善於發現,原來美好的東西身邊總還是有的。可惜這幾年,她始終行色匆匆,以至於錯過了太多的風景。
  低頭抿了口茶,淡淡的一點清甜很合脾胃,她徐徐咽下,不覺又啜了一口。
  舉高手中的玻璃杯,平視淡黃色茶水中重生的菊花,半透明的花瓣上甚至能夠看到淺淡的脈絡。花朵隨著水波輕微浮動,仿若仙子,妖嬈起舞,令曼芝再次想到“涅磐”二字。
  菊花可以涅磐重生,那麽她呢?
  曼芝舒服的仰靠在椅背上,在無邊無際的深藍中閉上了眼睛。
  眼前逐漸的凝聚起兩道溫柔的凝眸,愈見清晰,然後她終於看清,那是常少輝注視她的眼神,含著淡淡的寬和與深情。
  曼芝驀地想起那天傍晚他映在自己唇上炙熱的吻,還有他放開自己時痛苦而隱忍的表情……
  他的每一個微小的動作都是如此契合她的心意,令她在無形中震撼,心動。
  她不覺極低的歎息了一聲,輕的連自己都未察覺。
  茶水漸冷,曼芝不得不擱下杯子,身上也微微感到一絲涼意,她抬頭瞅了一眼,原來太陽已經悄然西斜。
  一個下午,就在這溫煦的冬日陽光中奢侈的揮霍掉了。
  “叮”的一聲響,曼芝終於踏進店門。
  所有熟悉的物景再次映入眼簾,而她,卻覺得恍如隔世。
  李茜正勤快的擦著玻璃器皿,見她進來,又意外又高興,“咦,曼芝姐,你終於來啦!身體全恢複了?”
  這幾天曼芝把店整個托給李茜打理,推說自己重感冒。此刻聽她這樣關切的問,便笑著點了點頭。
  店堂裏井井有條,幹淨如昔。她不在的這幾天,並沒有亂作一團,曼芝很是寬慰,隨口問:“茜兒,這幾天沒什麽事罷?”
  李茜小心的將一個擦幹淨的細頸花瓶放回架上,邊往水池邊走邊回答道:“都挺好的,這不快過新年了嘛,結婚的人真多,光鮮花就賣出去不少。哦,還有好幾個客人預定了花車布置呢。”
  曼芝聽她說著,心裏有些歉然,最近正是忙的時候,實在難為她了,年底必得包個大大的紅包給她不可。
  “你真是越來越能幹了。”曼芝在小桌旁坐下,由衷的讚道。
  洗好手,李茜熱情的給她沏來一杯茶,然後與她麵對麵坐下,笑嘻嘻道:“還不是你調教得好。”
  曼芝也笑,仿佛又回到從前那寧靜的日子裏去了。
  和往常一樣,上午的客人仍是稀落,偶爾有一兩個熟識的進來,見了曼芝,都要噓寒問暖一番,讓她格外欣悅。
  李茜忽然有些猶疑,幾次欲言又止,曼芝看在眼裏,便直接戳破她道:“有什麽事你就說吧,別跟我也吞吞吐吐的。”
  “那個……是這樣,你不在的這幾天,常先生倒是老來。”
  曼芝心頭重重的一跳,掩飾著低頭去喝茶,舌尖一碰觸到滾燙的茶水就倏地縮了回去,麻辣辣的疼。
  她多少有些尷尬,“哦,他……來做什麽?”
  “就隨便看看,也沒說什麽,每次都很快就走了,我猜……他大概是來找你的。”李茜的語氣中沒有隱藏住一絲好奇和悵然,幾天前的疑團仍在她腦海裏盤旋。
  曼芝便不作聲了,她沒想到常少輝會在那之後再來找自己。
  李茜又道:“對了,今天早上他還來過呢!說是要走了,最後過來看看。”
  曼芝豁然變色,“走了?他,他不是要過了年才走?”
  李茜被她的神情嚇了一跳,解釋道:“他說是回父母家過年呢。”頓了一下,又道:“不過,聽說他這裏的房子也退掉了,估計以後是不會回來了。”
  又有客人進來,李茜便丟下曼芝迎了過去。
  曼芝呆呆的坐著,竟然有些失魂落魄,腦子裏亂糟糟的,分不清到底裝了些什麽。
  明知是這樣的結果,為什麽自己竟還如此失落……
  也不知傻坐了多久,手機突然響了兩下,有短信進來。她沒有心思看,保持著發呆的坐姿不動。
  一個客人剛好逛到她身旁,善意的提醒,“小姐,你的手機響了。”
  曼芝這才幡然醒悟,“哦”的應了一聲,無精打采的取過來,打開。
  號碼似曾相識,但沒有被她保存過,應該不是熟悉的人,象這樣的信息,曼芝基本不看,手指按動了幾下,正待刪去,腦子裏卻有個念頭閃了一閃,這號碼為什麽令她如此心悸?仿佛觸動了記憶裏的某根神經。
  於是又從刪除狀態退了出來,直接點開。
  很長的一條信息,曼芝隻讀了開頭兩行,就猜出是誰發來的了,一顆心巨烈的跳動,仿佛隨時有躍出喉嚨口的危險。
  李茜一個轉身,卻見曼芝心慌意亂的往門外闖,不覺訝然叫道:“曼芝姐,這就走了嗎?”
  曼芝頭也沒回,胡亂應了一聲,已然衝到了街對麵,抬手攔下一輛的士,就跳了進去。
  “去機場。”她快速的吩咐司機師傅。
  “機場路正堵車呢,咱們隻能繞道了啊!”師傅揚聲道。
  曼芝有點心焦,又無可奈何,“那麻煩您盡快吧。”
  “好勒!”司機爽快的答應了一聲。
  車裏安靜下來,眼前迅速掠過街邊一排排的景觀樹,耳畔有呼呼的風聲,隔著玻璃,仍能聽得見,因為車子開得飛快。
  她低下頭,重新打開那條短信,貪戀的再讀,裏麵的每一個字對她來說都是這樣溫暖,彌足珍貴。
  “曼芝,我在機場,等待的時間有些無聊。再過一個小時,我就要離開這座城市了,以後還會不會來,我無法確定。”
  “走之前,其實一直很想再見你一麵,所以這幾天,都會情不自禁往你店裏跑。可惜,始終沒能如願。是否,這就是天意?”
  “我明白自己這樣其實很不理智,可我忍不住。真的,三十多年來,第一次如此失態,僅僅因為你。”
  “曼芝,我以前不相信緣分,覺得那是太虛無飄渺的東西。現在,則是不敢相信-既然已經讓我遇見你,為什麽還要如此擦身而過?這樣的‘緣分’隻能令我難過。”
  “可是,我又不得不希冀於‘緣分’二字-因為,我畢竟還存了一絲幻想,希望與你,不會就這樣無聲無息的結束。”
  “你一定在笑我傻吧?嗬嗬,沒關係,如果能讓你微笑,我變得傻一點也是值得的。”
  “我知道你不會給我回電話,但是希望你能看到這條短信,希望你從今往後,一切安好。――常少輝”
  曼芝的眼眶有些潮濕,嘴角卻含著笑,她對著閃閃發亮的屏幕努力的微笑,仿佛那是常少輝的眼睛,他在溫柔的凝望自己。
  她要滿足他的願望,因為那同時也是她自己的願望!她,真的很想看見他。
  開到一半,又逢堵車,師傅遺憾的拍了一下方向盤。
  “怎麽回事?”曼芝的心緊緊的懸著。
  師傅撓撓後腦勺,回過頭解釋道:“好像是某個領導來我們這裏視察罷,交通管製了。嗬嗬,幾年難遇的事兒,讓你給碰上了。”
  曼芝唯有苦笑,是否真如常少輝所說,一切皆是天意?
  隻能等。
  “你不是去趕飛機的罷?”師傅從後視鏡裏打量著曼芝空空如也的手,揣測的問。
  “不是……去送人。”她異常輕柔的回答。
  “哦,往哪個城市飛呀?”
  “深圳。”
  師傅看了看表,“喲,那個航班我經常送,挺準時的,還有小半個鍾頭就要飛了。”抬頭望了眼前麵的長龍,擔憂道:“照這個趨勢,就算立刻放行,也不一定趕得及啊。”
  焦慮過了頭,此時反而平靜下來,曼芝望著窗外,用低得隻有自己才能聽到的聲音喃喃道:“看緣分吧。”
  道路終於順暢。
  其實早已過了起飛的時間。師傅善意的提醒,“要不,我送你回去?”
  曼芝固執的搖頭,“不,去機場。”
  她的執著令司機心生迷惑,但既然客人要求,隻得照辦。
  下了車,師傅又熱心的對她喊了一句,“要不要等你?”
  “謝謝,不用了。”曼芝朝他笑笑,轉身朝候機廳方向走。
  曼芝在開闊的大廳中央久久的站立著,不久之前,常少輝曾在這裏等候過。
  他是否希冀過自己能來?是否四處張望,在茫茫的人海中苦苦搜尋熟悉的身影?
  離開時,他是否感到失落?是否也曾戀戀不舍?
  身旁是攜著大小行李的旅客來來往往,他們或微笑,或焦慮,或木然,每張臉的後麵都有一個故事,一如此刻的曼芝。
  “我――來過了。”她在心裏默默的對常少輝說。

  七十一
  情人節在即,花店又忙得不可開交。
  曼芝沒有想到申玉芳連電話都沒打就跑來店裏來找自己,幸好蘇金寶沒在,否則難免猜疑。
  兩人在狹小局促的店堂內稍坐了片刻,曼芝見她似乎有話想跟自己說,然而當著李茜和來往客人的麵又難以啟齒,於是便放下手裏的事情道:“媽,不如咱們去隔壁的茶室坐坐罷,清淨些。”
  申玉芳求之不得,立刻欣然起身。
  要了一壺碧蘿春,曼芝細心的給申玉芳斟了一杯。
  “我不在,萌萌還好嗎?”她終究是放不下孩子,即使每天都打電話回去。
  申玉芳點點頭,“挺好的,原來以為她會鬧……這孩子實在是乖,你不用擔心。”
  曼芝聽了,更加難受,萌萌實在是懂事得令她心疼。
  申玉芳驀地皺了皺眉,低歎道:“這幾天你沒在,大概還不知道,二叔……出事了。”
  曼芝吃了一驚,不覺瞪起眼睛,“他怎麽了?”
  “晚上開車出去沒留心,撞上一輛卡車……在醫院搶救了一天一夜,才保住性命,但是脊椎撞斷了,造成……全身癱瘓。”
  曼芝倒抽了一口冷氣,喃喃道:“怎麽會這樣?”
  申玉芳亦是一臉愁緒,喟然歎道:“二叔也不容易,這麽些年兢兢業業的為公司出力,沒想到,竟會這麽慘……我總是勸阿雲,得饒人處且饒人,不要老去跟叔叔爭,他還能幹得了幾年,遲早也是會退下來的,我不希望一家人為了錢爭得頭破血流。”
  曼芝默默聽著,內心也是十分讚同。
  雖然在生活中,她跟邵雲已經沒什麽可說的了,可是工作上,她始終在為調和兩人的矛盾悄悄的作著努力,她欽佩邵俊邦的管理頭腦和工作能力;對於邵雲,撇開私人糾葛,曼芝不得不承認他的精明和幹練。畢竟年輕,學東西又快,且他從不官僚,總能在最短的時間裏把主要矛盾給抓出來。在公司裏,邵雲組織的會議通常都是最短也最高效的。再加上特殊的身份,因此,隻兩三年的工夫,他在公司的影響力就已經跟邵俊邦旗鼓相當。
  然而,事實證明,曼芝的努力隻能適得其反,叔侄二人的爭鬥愈演愈烈,她漸漸起了倦意,想要幹一番事業的心越來越淡,最後不得不引身退出,圖個心靜。
  耳邊,申玉芳還在哀怨的訴說:“阿雲他總是不聽我的勸,偏要擰著來。這次又徹底把二叔趕下台,你想二叔那麽心高氣傲的人,哪裏受得了這樣的委屈。唉!這次出事,想必也是因為心裏不痛快,多喝了幾杯。”
  曼芝低了頭,想到邵俊邦從前待自己的種種好處,心裏淒然。
  “你要有時間,去看看他吧,從前他待你也是不錯的。”申玉芳最後道。
  曼芝低低的答應了一聲。
  驟然間的冷場,讓兩個平素十分談得來的人一下子不習慣起來,因為彼此都清楚,麵前還橫亙著怎樣的一道難題。
  還是申玉芳先打破了沉默,“曼芝,你……考慮好了嗎?”
  曼芝為難的凝住自己輕捧茶杯的手不作聲。左手無名指上那枚精巧的鉑金戒子,這麽多年來,沒有絲毫磨損,依舊閃著晶亮的光芒,她下意識的伸手去碰觸,微薄的一點冰涼。
  這些天,她也無時無刻不在想著同樣的問題,以後,究竟該怎麽辦?
  她素來隱忍,也習慣了隱忍,甚至把隱忍當成了自己此生的宿命,唯其如此,才能緩解心中根植的傷痛。
  人都會有某種慣性,尤其不是自己本意要改變的時候。如果邵雲沒有象幾天前那樣撕破臉皮跟自己鬧翻,那麽她也許還會和從前一樣,繼續過著這種寂寥的日子,就當常少輝隻是一個夢中曾經出現過的美麗幻影。
  然而現在,邵雲的變臉徹底顛覆了完美家庭的假象,一切深藏在隱蔽處的殘破的往昔都被赫然拉上了台麵,逼得她無法坦然自若的重拾寧靜。
  她無比清晰的明了,自己是真的回不去了。
  申玉芳關切的眼神帶著某種希冀投向她的麵龐,曼芝一時竟不知該如何答複。六年的時光在心中徐徐淌過,而她,是給自己溫暖最多的那一個。
  申玉芳從曼芝的表情上其實已經洞悉了她的內心,她們曾經相處的如此默契,有些話不必說出來,對方也已經了然。
  出其不意的,申玉芳道:“我今天來找你,並不是要勸你跟我回去。”
  曼芝聞聽,驚詫萬分,不覺抬眼看著她。
  申玉芳的臉上竟是難得的平靜。
  “這幾天,我一直都睡不好,腦子裏翻來覆去想的盡是你們這幾年發生的事。”
  想到申玉芳的身體和一貫的操勞,曼芝麵呈愧色。
  申玉芳長長歎了口氣,“說實話,曼芝,我是真的舍不得你。可是這些年,你在邵家吃了太多的苦,我看在眼裏,怎麽能忍心再恬著這張老臉求你回去呢!”
  她的眼圈紅紅的,讓曼芝看著很不好受,禁不住伸手過去,與她輕輕相握。
  “我也想通了,人不能太自私。如果,如果你真的不想再跟阿雲過下去,我……不強求你。”
  “媽!”曼芝再也繃不住,終於哭了。
  這一聲叫喚蘊涵了太多的東西,感激,歉疚,不舍,還有那麽多曼芝至今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情感。六年的時間畢竟不短,更何況曼芝並非風平浪靜的度過,此時突然決定舍棄,心中不是沒有彷徨的。
  兩隻手緊緊的握在一起,可是縱有千般不舍,也必須要有個了結。
  申玉芳抹著淚繼續道:“阿雲那裏,我會去說。”
  良久,曼芝緩緩的平息了抽泣,收起內心淩亂的思緒,輕聲問:“萌萌……怎麽辦?”
  這的確是個棘手的問題,但是不容回避。
  申玉芳猶疑了一下,委婉道:“曼芝,我書念的不多,有些話,說出來也許不好聽,也不一定有道理,你不要見怪。”
  曼芝忙道:“沒事,有什麽話您盡管說罷。”
  “對萌萌,有些時候,你可能……太寵了。萌萌一味的依賴你,她又內向,這樣下去,未必是好事。”
  曼芝咬著唇聽,有些惻然,她對萌萌,不僅有愛,還含著一份對姐姐的愧疚。
  申玉芳看她神色沒有大的變化,略略放心的往下道:“我知道你心疼她,但是你總這樣把她保護得太好,萌萌會越來越脆弱,你說呢。”
  曼芝強笑了笑,沒有答複。她承認申玉芳說的有一定道理,但她不可能說丟開就丟開,萌萌還那樣小。
  “我不知道你們年輕人現在是怎麽想的,可我是信命的。每個人的路該由他自己去走,旁人幫不了太多,不如順其自然的好。你……也不可能幫萌萌一世的。”
  曼芝低頭長久的沉默,她想起了曼綺,自己曾經如何執著的去幹涉過她要走的路。
  申玉芳又道:“說了這麽多,我並不是不肯讓你帶萌萌走,隻是……這對邵雲來說,的確有點難。你們兩個……總得有人肯讓一步才行呃。”
  “媽!”曼芝終於抬頭打斷了她,咬著唇道:“您的意思我清楚了,讓我……再好好想一想,行嗎?”
  申玉芳答應著,又是無奈,但同時也是釋然的拍了拍曼芝的手背。
  很晚了,邵雲還沒回來。申玉芳坐在客廳沙發裏等他。
  邵雷洗完澡從房間裏出來,看見母親還執著的守在那裏,皺眉道:“媽,你還是早點去睡吧,別等我哥了,他忙著呢。能在十一點以前回來就不錯啦。”
  申玉芳道:“我找他有事。”
  “嗨,什麽事不能等明天再說?非得這麽深更半夜的找人談。哥忙了一天,累都累死了,哪有心思聽你扯閑話。”
  邵雷是見證了哥哥在公司忙碌的。自從坐上了那個最高的位子,邵雲似乎完全換了個人,殺伐決斷竟也遊刃有餘,並不輸給二叔,邵雷欽佩之餘,不免也心疼哥哥,尤其現在,嫂子還處於離家出走的狀態,邵雲並未因此而耽誤了公事。
  可是邵雷看得出來,這個打擊對哥哥來說還是很大的,這一陣,他出奇的沉默。
  申玉芳對他擺擺手,“你別管,忙你的去吧。”
  邵雷也懶得跟她辯白,自顧自朝房間裏去,嘴上悻悻道:“行行,你等吧,一會兒他不數落你才怪。”
  對著電視,申玉芳因為心裏有事,一反常態沒有昏昏欲睡。越劇綿軟的唱腔在耳邊咿咿呀呀的哼了半天,她也隻是聽個響兒。
  終於,門口傳來動靜,她伸長了脖子瞧,是邵雲回來了。
  “阿雲。”申玉芳喚了他一聲。
  邵雲走進來,麵色微沉,果然蹙了眉不滿道: “媽,怎麽還沒睡?我不是叫你別等我麽?”
  申玉芳端詳他憔悴的麵容,一陣心疼,柔聲道:“餓不餓?我給你煮點夜宵吧。”
  邵雲脫下外套,往沙發裏一甩,隨身坐下,仰頭直挺挺的倒在靠背上,閉起了眼睛,倦道:“不想吃。”
  申玉芳見他神情如此疲累,有些猶豫,坐在那裏,一時不知該如何開口。
  就這樣陪著他靜靜的坐了一會兒,申玉芳還是把心一橫,與其無休止的拖下去,不如乘早作個了斷。
  “我今天去見過曼芝了。”她輕聲道,一邊小心觀察邵雲的臉色。
  邵雲保持著那個仰臥的姿勢,沒有任何動彈,仿佛已經入睡。
  可是申玉芳知道他並沒有睡著,也知道他在仔細的聽自己說話,她的兒子,她很了解。
  “阿雲,你跟曼芝……分了吧。”她終於艱難的把這句話說了出來。
  邵雲的頭顱微微抖動了一下,眉心一抽,似乎觸到了某個痛處,可他依然不肯睜開眼睛,依然沉默。
  申玉芳歎息一聲,接著道:“說實話,我也不希望這樣,可是這種日子,也該到頭了。分開了,對你們大家都好……”
  “不!”邵雲突然睜開眼睛,飛快的答了一句,眉宇間布滿了固執。
  申玉芳一愣,繼而無奈道:“你這又是何苦呢?都鬧到這步田地了……”
  “我不-”邵雲依舊不肯改口,語氣卻飽含蒼涼和痛楚,擱在膝蓋上的手此時緊握成拳,因為太用力,指關節處白得泛青。
  “媽媽看得出來,你喜歡曼芝……但是,兩個人相處,光互相喜歡是不夠的,要懂得包容跟退讓,你們……都沒有做到……唉!也怪那時,你們都太年輕了。”
  邵雲麵龐微微扭曲,申玉芳不覺伸手握住他冰涼的拳頭,看著他的樣子,心裏不比他好受。
  “是她的意思嗎?”他陰沉沉的發問。
  申玉芳點頭。
  邵雲的眼裏閃過一絲灼痛,他偏轉頭,固執的道:“讓她自己來跟我說-我才信。”
  申玉芳見他一副不到黃河不死心的神情,又是心疼,又是無奈,搖了搖頭,終於將手裏攥著的一枚戒指緩緩遞到他麵前。
  邵雲低頭看了一眼,頓時麵色慘白,目光破碎。
  那是他送給曼芝,並親手替她戴上的結婚戒指。這些年來,即使他們鬧得再厲害,曼芝也不曾摘下來過。
  可是現在,她竟然把戒指退還給自己!
  她是真的對他死心了!
  霎那間,邵雲悲痛欲絕,心頭絞過撕裂的巨疼幾乎無法用語言來形容!
  申玉芳看在眼裏,感到無比心痛。
  “阿雲,你七歲的時候就跟我說過,長大了要做個男子漢……你長這麽大,遇到事情也確實沒有退縮過。這一次,媽媽希望你還能跟從前一樣,拿得起,放得下……”
  邵雲終於撐不住,神色崩潰,迅速俯下頭去,右手死死抵住額頭,嗓音沙啞,語調悲淒,“媽,我做不到,對不起,我做不到……”
  他的手猶如溺水一般扯住了母親的手不肯放。
  申玉芳被他抓得生疼,可她沒有鬆開,反而用另一隻手撫慰的去拍他的背,如果可以替兒子承受他此時的痛,她也在所不惜。
  她終於意識到自己在做一件極其困難的事,可是再困難也必須去做,長痛不如短痛。
  “媽也不想你們分開,可是你們倆,互相之間……傷得太深了,即使以前感情再好,僵持了這麽多年,也已經很難複原……阿雲,你是男人,當初……為什麽就不肯讓著點兒曼芝呢?”
  母親的這些話從前並非沒有跟自己提過,然而邵雲此刻聽在耳朵裏,隻是覺得刺心和痛悔!
  “算了,阿雲,別再互相折磨了,這些年,曼芝過得很不容易,你如果真心疼她……就讓她走吧。”申玉芳的這句輕歎仿佛一個刑令,重重的落在邵雲的心上,回聲隆隆。
  他長久的垂著頭,身子瑟瑟發抖,說不出話來。
  漸漸的,申玉芳看到有濕濕的淚滴下來,跌落在地板上,觸目驚心。

  七十二
  曼芝站在病房外,透過門上的小窗朝裏麵張望了一眼,竟然沒有陪護,雪白潔淨的病床上,邵俊邦靜靜的平躺著,像是睡著了。
  她猶豫了片刻,才躡手躡腳的推門進去,房門發出“吱呀-”一聲響,又輕輕合上。走到床邊櫃前,她把手裏的果籃小心的擱上去。
  “曼芝。”躺在一邊的邵俊邦突然開口叫喚了一聲。
  曼芝旋即扭過頭去,看見他正瞧著自己,立刻歉然道:“二叔,把你吵醒了罷。”
  邵俊邦搖頭,“沒有,我其實沒睡著,隻是在閉目養神。”
  “怎麽就你一個?其他人呢?”
  邵俊邦悄然歎了口氣道:“我讓他們走開一會兒,想一個人靜靜。”
  曼芝聽他這麽說,倒有些無措起來,忖度著自己大概來得不是時候。
  邵俊邦看她神色尷尬,猜到她的想法,微微笑了笑,“你能來看我,我心裏高興得很。”
  總是這樣躺著說話,邵俊邦有些不甘,他示意曼芝將床搖高一些,曼芝又給他墊了個靠墊,然後自己在旁邊的椅子裏坐下。
  “這樣好多了,就是不能太久。”邵俊邦道。
  曼芝看著他淒涼的神色,心中惻然,想真是世事無常,從前那麽風光的一個人,如今竟然隻能孤獨的長臥榻上。
  許是看出了曼芝眼裏的憐憫之色,邵俊邦多少有些自嘲,緩聲道:“我現在這個樣子,是不是很狼狽?”
  曼芝答不上來,又於心不忍,遂低了頭剝手裏的一隻桔子。
  邵俊邦也沒有追問,喟然道:“以前總是一天忙到晚,連睡個囫圇覺都覺得珍貴。現在倒好,可以天天躺著了。”
  曼芝咬了咬唇,把去皮的桔子遞給他,他搖了搖頭,曼芝隻得又把桔子擱下,謹然的望著他。
  “曼芝,你猜我現在想得最多的是什麽?”
  曼芝疑惑的搖頭。
  邵俊邦將目光從她臉上調開,投向正前方空白的牆壁,幽然道:“我在想,是不是真有‘報應’這一說?”
  曼芝駭然盯住他,不明白他所指為何。
  “當年,雖說我沒有要加害你姐姐的意思,可終究也是參與了,以至於釀成了那場悲劇。”
  曼芝聽他舊事重提,不覺低下頭去。
  “這些年來,這個結也一直嵌在我心裏,始終沒辦法釋懷,直到這次出事,我才想到,大概是到了還債的時候了。”他對曼芝苦苦一笑。
  曼芝隻得低聲安慰,“二叔,你別胡思亂想了,事情都過去這麽久了。”
  邵俊邦長歎一聲,“曼芝啊!你是個少見的好孩子,聰明,能幹,還很善良。二叔說句心裏話――我覺得阿雲配不上你。”
  聽他提到邵雲,曼芝心裏撲棱一下,立刻婉轉的打斷他的話頭道:“你累了吧?要不要歇一會兒?”
  邵俊邦的臉上的確起了一絲疲憊,但他搖頭阻止,“不,曼芝,你讓我把話說完,好麽?有些話我憋在心裏很久了,不說出來,我難受。”
  曼芝無奈,隻得由他。
  “阿雲這個孩子是我看著長大的,從小就頑劣,成人之後也沒有什麽長進,盡沾些亂七八糟的事,又常常惹是生非。隻是我沒想到,你會嫁給他。”
  曼芝垂頭不語。
  “這幾年,你也看到了,他跟我鬧得越來越凶。我這個做叔叔的,也是越來越難做啊!其實,即便這次他不讓我下來,我也已經起了要走的心了。”
  他的這番剖白令曼芝有些訝異,隻是不管邵俊邦說的是真心話還是客套話,於她都沒有太大關係,她今天來看望邵俊邦,完全是看在從前他待自己的好上,與其他因素無關,這一點,大概也就曼芝自己心裏明白了。
  “二叔老了,人一老,就容易心腸軟,念舊。如果二叔再年輕個十年,哼,十個阿雲也不是我的對手。”
  他說這話時,麵上顯出些冷俊,頗象數年前與曼芝談判的邵俊康,她看在眼裏,心中頓時一凜。
  然而,邵俊邦的神色很快緩和下來。
  “曼芝,我跟你說這些,不要以為我是想拆散你們,實際上,我是想告訴你,雖然阿雲劣跡斑斑,可他對你,卻是真心實意的。”
  曼芝頗感意外的望著他。
  “如果不是因為太在乎你,也許,他對我的態度還會好一些。”邵俊邦由衷道。
  當初他把曼芝拉在身邊,本意是希望能挾製邵雲,卻不料適得其反,邵雲對他逼得更凶,也做得更絕,這最終的結果竟然與邵俊邦的初衷背道而馳,不能不說是諷刺,然而這些話他是無法解釋給曼芝聽的。
  他的這句話卻在曼芝心裏掀起了波浪。
  在乎一個人究竟應該怎樣表達,每個人都會有不同的方式和理解。也許在外人看來,邵雲的所作所為是出於對曼芝的重視,可是作為承受者的她,彼時所感到的卻是無盡的困擾和痛苦。
  因為在乎你,所以處處與你為敵,事事對你作梗,這樣的在乎,曼芝寧可不要。
  邵俊邦終於覺得累了,不得不重新躺下,曼芝替他攏好被,聽他最後道:“曼芝,你就原諒阿雲罷。”
  曼芝愣住,原來邵俊邦什麽都知道。
  從醫院出來,曼芝仍是想不通懂邵俊邦為什麽會突然替邵雲說話。
  也許,真的象他自己所說,人老了,會心軟,而此時的他,因為遭遇了重創,竟將不幸歸於“報應”。
  “報應”是需要積德來化解惡果的。他是否認為勸說曼芝與邵雲複合就是在行善?
  情人節在滿城的年輕男女殷切期盼中姍姍來遲。
  節日的夜晚,幾乎每個飯店,酒吧,茶室都爆棚,隨處可見甜蜜的情侶相對而坐,嚶嚶低語,許多餐廳還大搞燭光晚餐來吸引喜好浪漫的情侶。
  邵雷和上官琳就是在這樣一家高級餐館的包房內共渡燭光晚餐。一個月前,邵雷就已經在這裏做了預約。
  環境相當溫馨,相對於茶餐廳的熱鬧,這裏安靜得幾乎缺失節日氣氛,好在情人節隻需要兩人度過。而這個代價也是極為奢侈的。
  “有錢就是好啊!”上官琳在得知了包房的價格後,不得不庸俗的感歎一聲。
  讓上官琳意外的是,平常看見自己就殷勤周到的邵雷,今天一反常態有些沉默。
  上官喝著鮮榨的果汁,有些不悅的數落他,“你怎麽蔫兒蔫兒的?出什麽事了?”
  邵雷瞥了她一眼,輕聲道:“我是想起我哥的事,有點煩。”
  他跟邵雲從小感情一直很好,此時觸景生情,替大哥難過。
  上官心弦微微撥動,若無其事的放下手裏的杯子,“你哥的事到底怎麽樣了?”
  邵雷心中煩悶,隻是不停的分割盤子裏的牛排,“連我媽都勸他跟大嫂分手……我媽很喜歡大嫂的。”
  上官十分詫異,“是麽?那……你哥同意了嗎?”
  邵雷搖頭道:“他接受不了。我哥……真的是很愛大嫂的。”
  上官冷哼了一聲,道:“那他早幹嘛去了?臨要分了,才覺得對方可貴,有意思嗎?”
  邵雷皺著眉,繼續分割牛排,已經細碎得不能再切了。
  上官拿自己的叉子敲了一下他的盤,瞪眼道:“別暴殄天物啊,398塊人民幣一盤呢!”
  又問:“那現在怎麽辦?兩個人都這麽僵持著,誰也不動?”
  “唉!他們一直就是這樣,都是牛脾氣,誰也不肯改-對了,我嫂子呢?她有什麽反應沒有?”邵雷一邊忖度一邊問,“那個……有沒有什麽陌生男人去找過她?”
  上官白了他一眼,怒道:“你們男人是不是都這麽自以為是啊?哦,婚姻出了問題,就一定是女人在外麵有人了??!再說了,若論起來,還是你哥不正經在先,我要是曼芝,早就紅杏出牆了。”
  邵雷讓她搶白的啞口無言,隻好低頭去吞那有點惡心的“牛肉粒”。
  上官逞完口舌之能,見邵雷一副忍氣吞聲的模樣,有些於心不忍,她知道自己脾氣不好,一直都是邵雷讓著她,從不跟她計較。
  此時不免想到,曼芝和邵雲,如果有一個人能夠忍讓一些,是否也不至於走到今天這一步呢?
  上官永遠也不會讓邵雷知道自己內心曾有過的彷徨和矛盾,那一絲對邵雲的微妙情愫,雖然困擾過她,可是也讓她明白,兩個人相處,光有愛情是不夠的,更重要的是彼此的包容和信任。
  她望著麵前的邵雷,忽然找回了自己,感到內心安實和充足。
  邵雷送上官回到家已經很晚,兩個人膩膩歪歪的進了門,不期然曼芝還坐在客廳裏看電視,彼此都有些尷尬。
  邵雷立刻鬆開上官,撓撓頭發,叫了聲“大嫂。”
  曼芝朝他微紅的臉瞟了一眼,笑道:“我什麽都沒看見啊!”
  上官比他表現得大方,一邊換鞋子,一邊問曼芝,“今天睡得這麽晚啊?”她記得曼芝一向早睡早起。
  曼芝含糊的答,“嗯,有點睡不著。”
  電視機的聲音低得幾乎沒有,隻有無聊的畫麵不停的閃爍,而曼芝似乎並沒有沉浸到劇情裏去。
  上官推了推木頭木腦的邵雷,輕聲道:“不早了,你還是快回去吧。”
  邵雷巴不得順著台階下,立刻回應好。
  走到門口,他遲疑了一下,又折回身,忖量了半天,仿佛下定決心似的,對曼芝道:“大嫂,我有個請求,說出來不知道合不合適?”
  曼芝見他神色凝重,心裏也大約猜到了幾分,但依舊平靜道:“沒關係,你說吧。”
  “你能抽時間回去看看我哥嗎?他現在……很痛苦。”

  七十三
  申玉芳不斷的夾菜給萌萌,“多吃點,老師都說你太瘦了。”
  萌萌埋著頭不吭聲,隻一勺一勺的把米飯往嘴巴裏填,突然問:“奶奶,要是我吃飯吃得快,媽媽是不是會早點回來?”
  申玉芳一愣,有些黯然心傷,這孩子真是著魔了,嘴上卻輕快的說:“那當然,等媽媽晚上打電話來,我一定告訴她,萌萌吃飯有多乖。”
  萌萌立刻有了動力,鼓起的嘴嚼得飛快。
  邵雷怏怏的從樓上走下來,然後也在餐桌邊坐下。
  申玉芳問:“阿雲呢?”
  “他說他不餓。”
  申玉芳直皺眉,著急道:“這怎麽行?每天就吃一點點東西,身體哪裏吃得消。”她站起來就要上樓,邵雷慌忙阻止她。
  “媽!我哥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等一會兒我再去勸勸吧。”
  申玉芳走也不是,坐也不是,重重歎了口氣,還是不情不願的重新歸位。
  “公司那頭怎麽樣?”
  邵雷扒著飯,有點食不知味,蹙眉道:“還好,該管的事哥也都管著,隻是……有幾個新項目,原本都是他親自在盯,現在全放手了。”
  “會不會……出什麽亂子?”
  “那倒不至於,哥看人還是挺準的。”邵雷說著,鎖緊的雙眉仍然無法舒展,“我是擔心他老這樣下去會憋出病來。”
  申玉芳也是憂心忡忡,“那……總得想個辦法才行……”
  邵雷咂嘴道:“唯一的辦法就是讓大嫂回來唄。”
  申玉芳一聽,隻有苦笑,難道她這一次勸離真是勸錯了?
  可是,無論如何,邵雷的這個建議都是不現實的,曼芝的意思已經表示得非常明確了,難不成把她綁回來?
  萌萌把一隻空碗往她麵前一遞,大聲嚷道:“奶奶,我吃完啦。”
  申玉芳趕緊摸了摸她的腦袋瓜,“哦,今天吃得又快又多,要好好表揚。”
  邵雷對萌萌咧嘴一笑,道:“萌萌,等叔叔放了假,帶你去香港迪士尼樂園玩好不好?”
  萌萌立刻搖頭,“我哪兒都不去,我要在家等媽媽。”
  邵雷逗她,“迪士尼有很多好玩的東西呢,象……米老鼠,唐老鴉,還有白雪公主,多得不得了。”
  萌萌被吸引了,仰著頭問:“那-有JERRY老鼠嗎?我喜歡那隻小老鼠。”
  “怎麽沒有?你在動畫片裏看到的卡通小動物那裏全有。”
  萌萌的眼睛頓時閃閃發亮,可是一想到媽媽,又很是猶豫,萬一她不在的時候,媽媽回來了,怎麽辦?
  正天人交戰之際,門口人影一晃,竟是她朝思暮想的媽媽!
  “媽媽!”萌萌尖叫一聲就衝了上去。
  申玉芳和邵雷也都驚詫的回頭去看,果然見曼芝從門外走進來,兩人又驚又喜,同時站了起來。
  曼芝滿麵笑容,一把摟住撲上來的萌萌,使勁的親了她兩口,萌萌咯咯笑著,開心不已,大聲的說:“媽媽,叔叔說要帶我去迪士尼玩,你說好不好?”
  曼芝疼惜的撫著她有些瘦削的臉蛋,柔聲道:“當然好。”
  她抱著萌萌走過來,跟申玉芳和邵雷都打了招呼。
  申玉芳太過激動,這時才想起來問一聲,“晚飯吃了沒有?我去給你弄。”
  曼芝忙道:“我吃過了來的。”
  萌萌象隻小猴子似的吊著曼芝的脖子不肯下來,娘兒倆坐在沙發裏講個沒完。申玉芳跟邵雷也不敢多打岔,陪在一邊。他們猜不透曼芝的心思,都有些惴惴的。
  邵雷沏了杯茶過來,放在曼芝手邊,她看到了,抬頭對他展顏一笑,說了聲謝謝。
  邵雷乘機問:“大嫂,你這次回來……不走了吧?”
  申玉芳聞言立刻也緊張的盯住曼芝,雖然之前和曼芝已經談過,但邵雲的反應令她始料不及,此時,如果曼芝真能回心轉意,她是最高興的。
  曼芝卻沉吟不語,隻伸手去捋萌萌額前細軟的頭發,過了一會兒,才問:“邵雲……回來了嗎?”
  申玉芳搶著道:“哦,他,他在房間裏。”又趕忙補充一句,“他這一陣回來得都很早。”
  曼芝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輕輕的把萌萌從身上拉下來,放在一邊,然後起身道:“我去看看他。”
  萌萌躍起來,想重新纏住曼芝,嘴裏嚷道:“我跟你一起去。”
  申玉芳慌忙把萌萌摟住,哄道:“萌萌乖,爸爸媽媽有事要談,咱們在樓下等。”
  邵雷幾步過來,俯身抱起萌萌說:“走,叔叔帶你去看動畫片。”
  萌萌雖然不滿,但看到每個大人都是神色端凝,心裏也有些緊張。
  “媽媽,一會兒就來找萌萌啊!”她可憐兮兮的對著曼芝的背影道。
  曼芝回身對她寬慰的笑笑,答應了一聲。
  一推開門,就感到嗖嗖的涼意。
  寬敞的室內,窗子開了大半,邵雲隻穿了件單薄的淺灰色毛衣,橫躺在沙發裏,頭衝著門,額上搭著一隻胳膊,一動不動。
  沙發旁的幾案上,不鏽鋼的煙缸仍在,卻很幹淨,空氣裏也沒有聞出任何煙味。
  她沒出聲,走過去先把窗關好,拉窗的聲音驚動了邵雲,他沒睜眼,隻是倦倦的說:“媽,別關,我想透透氣。”
  曼芝手上沒有停,輕聲道:“天很冷,會著涼的。”
  赫然聽到她的聲音,邵雲驀地一震,但覺渾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一般。
  關好窗,曼芝走過來,立定在他麵前,靜靜的望著依舊橫臥在沙發裏的邵雲,語調平和的說:“我們,是不是應該談一談了?”
  邵雲無法再安然躺著,於是慢慢的坐起身來,臉上卻是極不情願的神色。他雙肘撐住膝蓋,垂著頭,不看她,也不答話,手裏把玩著一個亮晶晶的小物件。
  曼芝在他對麵的矮墩上坐下,視線不覺投向他手上,定睛觀察,居然是自己的那枚戒指,心頭頓時一跳,迅速轉過頭去。
  沉默讓空氣愈顯壓抑,曼芝覺得有些窒悶,想打破這迫人的氣氛,於是率先開口,“你媽……都跟你說過了罷?”
  邵雲麵無表情的望著轉動在指尖的戒指,仍是沉默。
  曼芝隻得自顧自說下去,“我想過了,就讓萌萌……跟你,我……不和你爭。”她竭力的咽下湧到喉嚨口的哽咽,平複心緒,又道:“至於其他,我沒什麽要求,你盡可以看著辦。”
  邵雲等她說完,稍頓片刻,才悶聲道:“如果我不答應呢?”
  曼芝咬住下唇,定定的望著他冷漠的神色,和邵雷向自己描述的簡直是天壤之別,在他的臉上,曼芝看不到任何愧疚或痛苦,那原本積聚起來的一點寬容的心緒也在瞬間煙消雲散。
  “不管你答不答應,我都會離開邵家。”她平靜的回複。
  邵雲手上暗暗用勁,那枚鉑金戒指幾乎就要嵌到肉裏去,頂得他指尖一道慘白的凹陷,然而,他竟沒有覺得疼。
  他突然瞅住曼芝,神情桀驁,“要我同意也可以,不過,有個條件。”
  曼芝心裏一鬆,又驀地一緊,警惕的迎視他。
  邵雲緩緩的向後靠去,望住曼芝的目光逐漸深邃,聲音不疾不徐,“你留下來,陪我三天。”眸中的含意顯而易見。
  曼芝在驚愕中一下子漲紅了臉,騰地站起身,就往門外走。
  然而才跨出去兩步,手就被邵雲及時拽住。
  他牢牢的抓住曼芝,掌心的冰涼讓她的心也隨之冷下來。
  “如果想跟我談判,就沉住氣,坐下來好好說。”他的聲音有些暗啞。
  曼芝作了一次長長的深呼吸,努力壓下心頭的怒意,她不斷的勸慰自己,最後一次了,最後一次受他的氣了。
  於是,在僵持數秒後,曼芝終於有所緩和,被邵雲拉住的那隻手用勁掙了一下,想甩開他,可是沒有成功。
  “坐下。”他稍一用力,就將曼芝拉近,然後緊挨著自己坐了下來。
  曼芝的身體有些僵硬,但她還是屈服了,剛一坐下,就狠狠擺脫了他,又盡量朝另一麵坐過去一點,可惜已經到沙發的扶手了。
  “對不起。”邵雲突然泄了氣,語氣頹然。
  曼芝不睬他,隻等他的下文。
  邵雲低首凝住茶幾下麵鋪的深紅色地毯,白色的雕花圖案錯綜複雜。
  “曼芝,你……愛過我嗎?”他突然這樣問,語氣裏是含了一絲軟弱。
  曼芝怔住,不知該如何答複他,到了這一步,回答這樣的問題還有意義嗎?
  她的沉默對邵雲來說,其實已經是答複,他倒沒有覺得太難過,畢竟沒有指望發生奇跡。然後,他又問:“那麽,你恨我嗎?”
  曼芝仿佛陷入了某種思索,她遲遲不出聲,邵雲略略抬起頭,握著戒指的手有些微的發顫。
  良久,曼芝緩緩搖了搖頭,“不,我不恨。”
  恨一個人也需要精力,可是她現在,隻有無盡的倦怠。
  邵雲隻覺得喉嚨發幹,目光空洞,他猝然垂下頭顱,絕望再次蔓延周身。
  曾經,他也想過,即使她不愛自己,那麽恨自己也是好的,畢竟,那也是有血有肉的感情。
  然而,曼芝對他,連恨都沒有了。他於她,從此真的不再有一丁點的瓜葛。
  他忽然哧哧的笑起來,笑聲卻異常蒼涼,他的肩抖得厲害,仿佛隨時會塌掉。
  如此詭異的場景,令曼芝感到不安,她想站起來,想說句什麽,可是身子仿佛被定住一樣,動彈不了,連腦子裏都是空的。
  正怔忡間,邵雲已經逐漸的向她身邊移過來,越來越近,待曼芝驚覺,他已將臉完全伏在了她的腿上。
  曼芝整個人都僵住了,一動不敢動。
  邵雲突然就止住了笑,隻是靜靜的伏著,可是全身卻好像沉入了某種無邊的哀慟。
  她從未見過這樣的邵雲,一直以來,他都是驕傲而自負的,何曾有過如此懦弱的舉止,她被他震嚇住了。
  他就那樣埋首在她的膝蓋上,像個無助的孩子。半晌,才緩緩的說:“可是,我愛上你了……很久以前……在娶你的時候……也許――更早。”
  他的語氣是如此悲傷和絕望,仿佛愛上她是一件頂悲涼的事情。
  曼芝的耳邊嗡嗡作響,隻有他哀淒而沙啞的聲音不斷的縈繞,盤旋……
  在他們即將分離的時候,他終於向她低下了高傲的頭顱,終於願意承認,他愛她!
  邵雲在最後一刻赫然醒悟,這麽多年來,吸引自己的絕不僅僅是曼芝的身體,在他尚且懵懂不知愛為何物的歲月裏,他就已經深深愛上了她。
  當她氣勢洶洶的來找自己討回姐姐的時候,他就已經在毫無知覺之中被她撞開了內心,再也無法輕易將那個身影抹去。
  他也終於明白,他娶她,不是為了讓她贖罪,也不是想折磨她,僅僅是因為,他愛她!
  他愛她,所以他一定要把她留在自己身邊,不管出於什麽樣的理由,用什麽樣的手段。
  然而,如此簡單的道理,邵雲竟然到此時才明白!
  曼芝顫抖的伸出手去,輕輕拂過他腦後濃密的發根,黑且粗,有些紮手。
  她忽然淚如雨下,“我知道。”
  她從來都這麽聰明,又怎能看不清楚他的心!
  在他不顧一切“侵占”自己的那個晚上,她就已經隱約明白。
  這些年,她看著他在矛盾中掙紮,浮沉,她漸漸讀懂了他的心思。如果沒有這樣銘刻在心的領悟,曼芝如何撐得過這淒苦而漫長的歲月!
  然而,即使她明白,也無能為力。
  愛一個人到底應該是怎麽樣的,他們都不懂。
  他用強悍代替溫柔,用譏諷代替體貼,一步一步把愛撕裂成了恨。而她,也絕非有愛就有一切的人,他們都把自己的尊嚴看得比愛情重要。
  還有那些永遠如噩夢般追隨左右的往事,不斷的引發爭執,誰也不肯服輸,沒有人願意先低頭,於是隻能讓時間去衝淡積怨。
  時間確實做到了,然而,它也同時衝淡了曾經有過的愛,一次又一次……
  在這一瞬間,泣不成聲的曼芝終於徹底原諒了邵雲,也原諒了自己曾經痛恨的“沉淪”,以及他們之間,發生過的一切!
  不管邵雲多麽惡劣,不管曼芝愛上他是多麽不應該,可是,愛了就是愛了,沒有任何語言可以粉飾,沒有任何借口可以掩蓋。
  這一刻,他們無比清晰的意識到,曾經,他們彼此深深的相愛過!
  邵雲緊緊的揪住她的衣角,深埋在她膝蓋上的麵龐已然痛苦的扭曲,仿佛陷入痙攣。他渾身抖的厲害,令曼芝再也承受不住,隻覺得心碎欲裂。
  眼淚再次瘋湧出來,一滴滴跌落進邵雲的發間,他不避開,隻是細細的體味,那是曼芝的淚水,熱了,又涼了。
  她忍了這麽多年,終於還是滴落了下來……
  門口,申玉芳悄然抹著眼淚,無聲無息的退下去。
  無論這兩人未來如何,此時此刻,她已經覺得欣慰。

  七十四
  曼芝一夜沒睡踏實,她總是不停的醒來,每次一醒,就忍不住扭開床頭的小燈,去端詳睡夢中的萌萌,小小的臉龐上洋溢著一絲甜蜜和滿足,即使睡著了,小手還是不放心的伸在曼芝的枕邊,曼芝記得她在臨睡前還牢牢的撫住了自己的臉,仿佛怕她隨時會跑掉一樣。
  替孩子緊了緊被角,又怔怔的瞅了她一會兒,心裏終究有些酸楚,她無聲的歎了口氣,伸手關掉了燈。
  鬧鍾響了很久,萌萌先聽見了,揉了揉眼睛,然後轉過頭去,看到曼芝就在身邊,正沉沉睡著,她小嘴一咧,笑起來。
  伸出小手,使勁去推曼芝,“媽媽,起床啦。”
  曼芝於極度困倦中被搡醒,迷糊的翻身去看鬧鍾,又慌忙爬了起來。
  申玉芳恰好推門進來,見曼芝神色倦怠,遂體貼的說:“你再睡會兒吧,萌萌我送就行。”
  萌萌一聽,立刻不樂意了,嘴巴翹得老高,昨天晚上她和曼芝早就說好的,兩人還拉了勾。
  曼芝極快的穿好自己的衣服,又去給萌萌幫忙,嘴上道:“我去送,我去送。”
  申玉芳見狀,也不好再堅持。
  洗漱之後下得樓來,餐廳裏靜悄悄的,桌上已周到的擺好早餐,一切都跟從前沒什麽兩樣。
  申玉芳見曼芝似乎有些心神不定,仿佛猜到她的心思,笑道:“他們兄弟倆一早就走了。”
  曼芝靦腆的對她笑了笑,伴著萌萌坐下來,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竟會覺得拘謹,也許心境真是變了。
  萌萌吃得格外快,令曼芝詫異,以前她吃個飯磨蹭得令人心焦,不連騙帶哄個把小時休想折騰完。
  “奶奶說了,隻要我吃飯乖,你就會回來的。所以我以後每天都會吃得很快。”萌萌嘴裏尚塞著一塊不小的麵包,含糊不清的解釋。
  曼芝聽得鼻子發酸,低頭去喝碗裏的粥。
  申玉芳始終心懷忐忑的坐在對麵看著曼芝,這時候終於忍不住說:“曼芝,.早點回來吧。”
  曼芝明白,她這次回來難免會造成誤解,可是她仍然來了。也許是因為邵雷向她傳遞了那樣的信息,也許,她自己都覺得拖太久了,無論如何,需要一個了結。
  既然邵雲遲遲不肯先動,那麽就由自己主動一回罷。
  長久的沉默之後,曼芝還是迎視著申玉芳,緩緩的說:“媽……以後,我會常回來看你的。”
  這樣的回答令申玉芳傷心,可是又無可奈何,白胖的臉上交織著憂慮和無奈,曼芝探手握住她,也說不出話來。
  萌萌撥拉著腦袋看看這個,又瞄瞄那個,有些敏感的問:“你們怎麽啦?”
  曼芝撫著她的頭,淡淡道:“快吃吧,吃完了我送你去。”
  走出門才發現,今天的陽光很好,曼芝朝明晃晃的光亮處張望了一眼,有點犯暈,畢竟晚上沒睡好。
  萌萌很老成的四下看了看,嘴裏道:“咦?老張哪兒去了?”
  平常每次都是老張開車接送的。
  曼芝笑著輕拍了一下她的頭,“怎麽學會貧嘴了?今天媽媽開車。”
  沒走幾步,就聽到身後有車子短促的鳴笛,兩人同時回頭,一看那車,萌萌立刻訝然的叫道:“爸爸回來啦!”
  果然是邵雲。
  他把車就地一停,很快出來,快步朝這邊走,到了跟前,不由分說,就抱起萌萌,無比自然的說:“走吧,我送你們。”
  他的神色始終很平靜,隻是有些微的喘息,大概是走得太急。
  曼芝有點反應不過來,杵在原地沒動。
  邵雲已經抱著萌萌到了車邊,拉了門就把萌萌塞進去,這才直起腰來看著她,挑眉道:“上車呀。”
  萌萌的小腦瓜立刻從開著的車門裏探出來,喊了她一聲。
  曼芝無法,隻得走過去,邊問:“你不用去公司的嗎?”
  邵雲淡淡的說:“剛回來。”
  天沒亮他就去了公司,處理完幾件緊急的事情後,就掐著點兒往家趕,生怕來不及,幸好兩人都還沒走。
  曼芝在後座與萌萌並排,萌萌先高興了一陣,又突然鬱鬱起來。
  “媽媽,放了學,你還會來接我嗎?”
  曼芝握著她柔軟的小手,為難的抿了下唇,考慮了一下,咬咬牙道:“好,我來。”
  邵雲從後視鏡裏偷偷望住曼芝,神色複雜。
  從邵家至幼兒園也就十多分鍾的車程,轉眼就到了。
  曼芝和萌萌一起下了車,她見邵雲沒有走的意思,忍不住湊到窗前,解釋道:“送完她我自己回店裏就可以了。你忙你的去吧。”
  邵雲瞟了她一眼,平和的說:“我等你。”
  曼芝知道他素來是勸不動的,咬了咬唇,不再多話,扭頭伴著萌萌進去。
  邵雲始終盯住曼芝的身影,漸行漸遠,心頭湧起難以名狀的情緒,他煩亂的從儲物箱裏摸出煙,隨手抽出一根,夾在指尖,打火機劈啪作響,即將燃上,驀地想到了什麽,生硬的停下來,稍頃,又將煙收好。曼芝不喜歡煙味。
  很快就看見曼芝出來,她一眼掃到邵雲的車,竟真的還等在路邊,有些怏怏的,腳步也越走越慢。
  邵雲隻當沒看到她扭捏的表情,探手直接把副駕的門打開,恭候著她。
  曼芝硬著頭皮鑽了進去,綁好安全帶,低聲道:“直接去店裏吧,謝謝。”
  邵雲沒吭聲,車子無聲的後退,又極快的向前駛去。
  兩人都沒什麽話說,於是幹巴巴的枯坐著。
  曼芝想起他昨晚狼狽的樣子,不覺悄悄望了他一眼,邵雲神色如常的開著車,反倒是她自己的臉上竟微微燒起來。
  開了一段,才發現方向不對,曼芝有些愕然,“去哪裏?”
  邵雲穩穩的操控著方向盤,極簡單的回答:“帶你去個地方。”
  曼芝納悶不已,蹙眉道:“到底是哪裏?”
  邵雲聽出她不滿的語氣,轉頭飛快的掃了她一眼,似笑非笑道:“別緊張,對你,我永遠起不了歹心。”
  曼芝立刻扭頭看向窗外,不再作聲,反正已經上了“賊船”,既然他不願說,她也就懶得再問。
  路程很長,車子呼呼的朝前疾馳。漸漸的,困意襲來,她隻覺得眼皮沉重。
  車裏似乎過於安靜了,邵雲偏過頭去迅速的一瞥,發現她竟然睡著了,頭歪歪的斜在椅背上,秀發蹭得有些淩亂,身子略略蜷縮起來,好像怕冷,即使車裏開著暖氣。
  邵雲把車停靠在路邊,曼芝竟沒覺得,她實在是太累了。
  他將自己的外套卸下,輕輕披在曼芝身上。她額邊的一縷散發看得邵雲有些心癢,不禁揚手去替她攏到耳後,指尖一沾到她細滑的肌膚,就再也舍不得離開,輕輕的在她麵龐上遊走。
  她睡得真是深,絲毫未感到邵雲的觸摸,他很想去吻她的唇,隻是不能確定這樣會不會將她驚醒。
  可是,終究忍不住,於是緩緩的俯身過去。離得已經很近,大約隻有半寸遠,她身上令他魂牽夢縈的香甜已經清晰可聞,他的呼吸驟然急促起來。
  可是曼芝突然動了一下,皺緊了眉,仿佛不舒服,頭重重的一偏,終於角度滿意,又沉沉的睡去。
  邵雲被她一打岔,清醒了一些。手空空的伸著,指端還殘留她麵頰上的溫度。
  他終於悵悵的縮回去,坐正身子,重新發動了汽車。
  這一覺睡得很過癮。
  曼芝睜開眼,陽光好得刺目,她本能的伸手擋了一下視線,待眼睛適應了,才轉頭去看,居然一個人在車裏,暖氣呼呼的吹著,身上還披了邵雲的外套,很暖。
  她握拳捶了捶額頭,有點迷糊,於是直接推開車門下來。
  滿目蒼翠,即使是在這樣的冬日。
  曼芝大為驚異,四下望了望,突然明白這是在哪裏。
  十多年前,她經常轉乘好幾趟公交車跑到這裏,借著看爸爸的名義來享受漫遊花間的樂趣。
  這裏就是她少女時代最向往的地方-宜山。
  幾米開外的一個簡陋的涼棚下,邵雲正和一個花農對站著聊天,兩人的手裏都夾了一根煙,嫋嫋的藍色煙霧繞出兩條曲線,又徐徐消散。他們仿佛聊得很歡暢,邵雲不時仰臉微笑,還頻頻的點著頭。
  曼芝一直走到他們身邊,邵雲才有所察覺,立刻拋掉手裏的煙蒂,微眯的眼睛凝在她臉上,雙手習慣的往褲袋裏一插,笑吟吟的問:“睡得好麽?”
  曼芝有些不好意思,自己竟會在他的車裏睡著,於是掩飾著將手上的衣服遞過去,他穿得總是這麽少。
  邵雲頓了一下,才接到手裏,隨便往臂彎裏一搭,日光下很溫暖,並不覺得冷。
  花農姓肖,五十多歲了,看上去卻有些商人氣息,此時在一旁說道:“邵先生,不如現在就去?”
  邵雲瞅了眼曼芝,點頭稱好。
  宜山是周邊地區規模最大的植林基地,一路過去,是很美的田園風光,看得曼芝心情舒暢,許多從前的記憶被逐漸激活,一幕幕生動的泛到眼前。
  走過一片斜坡,她忽然大聲問老肖,“這裏從前是不是種了許多茶花的?”
  老肖走在最前麵,他是跑慣了山路的,腳步飛快,離他們有一段距離,說話的聲音隱隱綽綽,不是很清楚,“唔,種過吧,前麵有……”說得含糊不清,仿佛欲言又止。
  眼前的地形如此熟悉,可是印象中的茶花已經被大片樹苗所代替,她有些遺憾,仿佛被人憑空攥取了記憶。
  隻是這麽恍惚了一下,竟一腳踩空,就要摔下去,多虧旁邊及時伸出一隻手,用力將她攬住,一抬頭,邵雲正俯頭斜睨著自己。
  “琢磨什麽呢?激動成這樣。”他隻是將她扶穩,就很快鬆了手。
  曼芝訕訕的捋了捋鬢邊的頭發,這才想起來問:“為什麽帶我來這裏。”
  邵雲不答,反問她,“你不喜歡嗎?”
  曼芝說不上來,畢竟找不回少女時期那種歡天喜地的心情了,那時候多容易滿足呃。
  她本來還想問現在是去哪裏,可是思量邵雲也不見得肯說,索性閉了嘴,乖乖的跟著走吧。
  睡了一覺,到底神清氣爽,山裏空氣又好,走了很長一段路也不覺得累。
  山路迂回曲折,也不知轉了多少道彎,麵前終於豁然開朗,一大片平整的區域映入眼簾,平地的中央,是一個巨型的圓弓花房,半透明的遮蔽材料,看不清裏麵是什麽。
  老肖轉身對二人說:“到了。你們慢慢看,我先走了。”他笑嗬嗬的離去。
  曼芝有些疑惑的望向邵雲,他的嘴角勾起淡淡的一抹笑,突然牽起她一隻手,鄭重的說:“進去看看吧。”
  他的掌心很熱,也許是走多了路的緣故,曼芝隻覺得那炙熱有些灼人,可是她竟掙不開,隻能任他拖著,一起跨了進去。
  眼前的景致讓曼芝驚愕得透不過氣來!
  全是盛放的茶花!每一株都秀麗而挺拔,簇成團狀的玫紅,姹紫,桃粉,雪白,爭先恐後的湧入她的視野。它們密密匝匝的緊挨著,連成一片花的海洋!
  邵雲牢牢的牽住她步入花間,絢爛的顏色鋪天蓋地的在他們周圍蔓延,濃烈得幾乎盛不住,簡直要把兩個人憑空托起來。
  就在這樣瑰麗的花海中,曼芝聽到邵雲柔柔的說:“這是我唯一能找到的現在還開著茶花的地方……”
  曼芝忽然難以承受這樣的美,她猝然間抬手捂住了嘴巴,隻覺得眼眶濕熱,視線逐漸模糊,大塊的色彩因為模糊而變得更加柔美……
  邵雲的目光始終膠在她臉上,這時候再也忍不住,手輕輕一收,就把曼芝拉近,緩緩挪開她捂在嘴上的手,就這樣毫不猶豫的,深情的吻了上去。
  他的手有力的托住曼芝的後腦勺,無盡愛憐的輾轉在她的唇間,久久的,溫存的吮吸。
  曼芝的手死死抵在他的胸前,不知無措。邵雲沒這樣吻過她,從前,他的吻總是那樣霸道,帶著強烈的欲望。
  她忽然恍惚起來,仿佛現在吻著她的並非邵雲,而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人。
  天與地的界限就此模糊,時間也似乎忘卻了前行,世界靜止得仿佛遺忘了這裏,竟要將這一幕永久的凝住……
  邵雲終於戀戀不舍的鬆開了曼芝,他看到她臉上殘留的淚痕,於是抬手仔細的替她抹去,眼中是令人溺斃的柔情,他驀地將曼芝擁入懷裏,在她耳邊低喃,“對不起。”
  曼芝吸了吸鼻子,努力要控製住自己的眼淚,她的頭就被壓在邵雲的胸前,他略帶沙啞的聲音透過胸腔,帶著輕微的震顫直達她心裏。
  “你說過,喜歡在花間遊走的感覺……你還說過,等你老了,或是累了,要開一家花店……是我太傻,總是忽略你的感受……曼芝,你累了,是嗎?”
  曼芝的眼淚到底沒能忍住,伴隨著所有淒楚的痛,無聲的向外傾瀉,沾濕了邵雲的胸襟。
  曾經,她以為自己夠堅強,可是原來,她比誰都軟弱。
  邵雲輕輕抬起她的下巴,她的臉上隻剩了楚楚可憐,再也沒有半分強悍,仿佛一隻掉了殼的蝸牛,所有的武裝就此卸下,他倏然間覺得心痛。
  他的曼芝,並非他想象得那樣硬冷,她的堅強,不過是被逼出來的。
  “我帶你來這裏,是想讓你知道,從前,你說過的每一句話我都記得。”他緩緩的說著,終於問道:“曼芝,我還有機會……留住你嗎?”
  曼芝垂下眼簾,密密的睫毛被淚水打濕了,顯得格外黑而長,她回答不上來,心亂如麻。
  六年的婚姻夾纏著難言的愛與恨,早已將她壓得心力交瘁,幾欲窒息。
  即使今時今日她和邵雲達成了諒解,可是,那些久已銘刻在心頭的傷痛又怎麽可能如此輕易的被抹幹淨,如同寓言裏所說,釘下的每一顆釘子在拔出來之後,都會有個難以愈合的洞,她的心也一樣,疼痛已然麻木,終究也是傷痕累累,她無法若無其事的跨過去。
  更何況,她的心中,已經悄然闖進了另外一個身影,他的言笑舉止,那麽契合曼芝的理想,說是慰藉也罷,寄托也罷,無論如何,常少輝都已經在她心裏占據了一席之地。雖然,他給曼芝的溫情並不足夠,但依然深刻。
  在曼芝的生命中,她幾乎沒有嚐試過這樣一種徹底的放鬆和舒暢,一直以來,她都是在為別人活著,為責任活著。
  如今,倦極,累極的她,隻是渴望一份安靜平和的生活,不為任何目的,責任而活著,隻是為了自己,完完全全屬於她一個人的,獨立的生活。
  長久的等待之後,曼芝終於低聲說了一句,“對不起,我……想要一個人安靜的過日子。”
  她的頭垂得那樣低,因為她知道這不是邵雲要的結果,以他的脾氣,她不可能順利過關。
  邵雲懸浮在半空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他勉強笑了笑,沒有發怒,也沒敢逼她。
  雖在意料之中,還是有些心痛,他深深的吸了口氣,終於穩住自己,沉穩的說:“曼芝,如果……離開我,你會覺得好過一些,那麽……我尊重你的選擇。”
  曼芝錯愕的仰頭瞪視他,她沒有想到邵雲會這樣輕易答應,他的臉上是莊嚴的凝重,有史以來第一次,他向她妥協!
  曼芝覺得自己太沒出息了,這兩天裏,她到底流了多少眼淚,已然分辨不清。她抽泣著埋入他的懷中,他的臂彎強而有力,如同一個靜靜的港灣,而她以前竟然從未覺得。
  邵雲痛惜的摟緊她,心中卷過酸楚,他在不知不覺中錯過了曼芝,與幸福失之交臂。
  可是他也不再彷徨,總有一天,他要讓曼芝心甘情願的重回自己身邊。

  七十五(正文完)
  房子是兩室一廳的,收拾得極為整潔,設計風格幹脆利落,但並不忽略細節,每一個擺設似乎都很妥帖,有種說不出的舒服和溫馨的感覺。
  曼芝環視了一圈,所有的家具都是新的,她細細的看著,很是喜歡,一切都符合自己的要求,甚至,遠遠超過。
  心裏又有些迷糊,好像哪裏不對頭。
  也許,是因為家具的品牌,她記得在某本雜誌上見過,是邵雲很中意的一款,簡潔但不失高雅。
  上官琳始終微笑的背著手跟在她身後,此時才問:“滿意嗎?”
  曼芝欣喜的點了點頭,又不免疑惑的問:“可是,這樣好的房子,租金會這麽便宜嗎?房東有點奇怪哎。”
  上官拍拍她的肩,“哎呀,人家又不缺錢,無非是想找個人幫忙看房子罷了,所以特別強調了住戶人品要好,其他都無所謂。”
  曼芝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稍稍放心,萬一住了半截被人趕出來,也不是個事兒,她笑道:“那你跟對方說一聲好了,我保證還回去的時候一切都是好好的。”
  上官笑嘻嘻道:“要是哪裏壞了也沒關係,拿自己賠給人家就行了。”
  曼芝心裏高興,不覺俏皮的湊上去要給她一拳,笑嗔道:“盡胡說!”
  上官靈巧的一躲,嚷道:“真的,不騙你,房東可是個不折不扣的帥哥啊!”
  滿意的出了門,上官抬手看表,眉心一蹙,“喲,不早了,我還跟主任約好見客戶呢,得馬上走了。”
  曼芝忙道:“那你快去吧,房子的事,真是謝謝啦。”
  上官朝她擺手,又忍不住問:“你上哪裏?我捎你一段?”
  “不用了,我……跟邵雲約好在律師行見的。”
  上官“哦”了一聲,的確不順路,便沒再說什麽,於是揮揮手,匆匆走了。
  的士剛停在事務所門口,手機就響了。上官一邊付錢,一邊手忙腳亂的去接。
  一個悅耳的男音傳了過來,“她滿意嗎?”
  上官嘿嘿笑了幾下,“好像還行,你布置得太精致了,差點惹她懷疑。”
  電話那頭也傳來笑聲,“她喜歡就好。”頓了一下,又由衷的說:“謝謝你,上官。”
  “行了,行了,你說話一客氣,我還真不習慣,忙著哪,掛了啊。”說完便收線。
  心裏不由嘀咕,這兩個人,真累!
  邵雲放下手機,唇邊的一絲微笑還沒有及時褪去,錢律師推門進來,把一份合同遞到他麵前,“邵董,不好意思,讓您久等。”
  邵雲接過來,一邊翻閱一邊問:“有漏洞麽?”
  “唔,大體沒什麽問題,如果對方一定要打這場官司的話,我們的勝算概率是百分之八十。”
  邵雲挑挑眉,反問:“為什麽不是百分之一百?”
  錢律師推了推眼鏡,精明的一笑,用筆給他點了點合同中的某項條款,“還有百分之二十的危險在這裏。”
  邵雲細細的讀著,果然覺得不對,擰眉問:“可以彌補麽?”
  錢律師還沒來得及開口,門就被敲響了,助理進來匯報,“邵先生,您太太到了。”
  錢律師立刻用眼神征詢邵雲的意見。
  邵雲將合同往桌上一丟,站了起來,對錢律師道:“處理完家務事再過來談。”
  會客室裏,曼芝坐在落地窗前的沙發裏,玻璃幾案亮得可以當鏡子,纖塵不染,讓人眼暈,她從沒來過這種地方,竟莫名的感到一絲緊張。
  門一開,有人進來。走在前麵的是個戴眼鏡的中年男子,邵雲跟在他後頭,穿得極板正的一身深色西服,欣長身材,格外的英姿颯爽。
  曼芝站起來,朝兩人禮貌的點頭微笑,目光掠過邵雲,不知為何有些慌亂,他很少穿的這樣正式,竟象換了個人。
  他徑直走到曼芝身邊,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坐吧。”口氣裏終於有了一絲無奈。
  錢律師十分客氣,把早已準備好的離婚協議書取出來,遞過去一人一份。
  協議書基本是照著邵雲的意思擬的,曼芝還是第一次看到。
  “邵太……哦不,蘇小姐,如果你有什麽疑問或意見,可以和邵董協商後再行更改。”錢律師照著程序囑咐了她一句。
  曼芝一邊點頭,一邊很仔細的逐條審閱。
  看著看著,就不自在起來,關於財產分割的那一塊,歸於她名下的一長串數字和繁雜的項目令她很是不安,稍稍挪近邵雲一些,低聲詢問:“這些,是怎麽回事?”
  邵雲掃了一眼她手指的地方,若無其事的調回頭,繼續盯著自己手裏的那一份,漫不經心道:“就是這麽回事。”
  “我……我不能要這些。”她又開始咬唇,但口氣固執。
  邵雲頭也不抬,“那就別離了。”
  曼芝僵在那裏,一時不知該如何應對,她沒想到,離個婚自己竟成了富婆。
  錢律師見這兩人別扭的有趣,在一旁笑道:“嗬嗬,很多女人離婚時談條件都恨不能再多爭一點兒呢!蘇小姐,你的這些所得完全在合理範圍內,不算什麽。”
  曼芝窘在哪裏沒說話,邵雲卻蹙眉道:“錢律師的意思是-我給得太少?”
  慌的錢律師又去推鏡架,“哪裏,我不是這個意思啦。”惱恨自己竟然多嘴。
  邵雲沉吟,仿佛真的在考慮,“也許……你說得對,我還可以再加兩成股權給她。”
  他提筆就要往協議上改。
  曼芝再也顧不上別的,把他手裏的筆一搶,氣餒道:“我簽。”
  邵雲止不住輕笑,投向她的目光卻是極溫柔的。
  他承認自己有私心,曼芝繼承了邵家的部分財產,那麽從實質上來說,其實還是邵家的一員。
  辦公桌的對麵,邵雷的眼睛瞪得比牛還大,“哥,你……你就這麽離了?”
  邵雲手上的筆轉得飛快,有些受不了邵雷的大驚小怪,抑製住心頭的一絲不快,皺眉反詰:“不然怎麽辦?”
  “那至少,你可以再好好跟大嫂談一次嘛,大嫂也不是不講道理的人。”
  邵雲不禁失笑,但笑意又很快從臉上褪去,他心裏並不舒暢,站起身,他踱向窗邊,喃喃的解釋,仿佛完全是在說給自己聽。
  “這場婚姻一直是她心上的一個結,因為不是自願的,現在解除了,她想必也心安一點。”
  邵雷聽完,止不住“切”了一聲,揶揄道:“哥,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偉大了。”
  邵雲轉過身來,對著弟弟聳了聳肩, “我偉大麽?你太抬舉我了。”他的眼睛又習慣的眯了起來,突然唇角一勾,笑得有些狡黠。
  邵雷不解的盯著他臉上的笑意,嘟噥道:“萬一大嫂真被那個男人搶走了,我看你還能不能笑得出來。”
  邵雲唇邊笑意不減,“小雷,你哥有這麽不中用麽?”
  邵雷愣愣的看著哥哥,比起從前,他的臉上的確多了幾分世故和老成,眼裏的精明和篤定的神色與他每次做完決定後的自信如出一轍。
  邵雷忽然發現,他的哥哥再也不是以前的那個喜怒皆形於色,任性妄為的公子哥兒了。
  簽完協議後又拖了一陣,曼芝不得不搬走了,於是找了個時機跟萌萌攤牌。
  那套打了無數遍腹稿的說詞被她婉轉而小心翼翼的傳遞出來,然而,萌萌還是哭得一發不可收拾。
  曼芝慌了手腳,哄得口幹舌燥,理屈詞窮。
  “萌萌別這樣,媽媽真的是有事才離開……平常你跟著奶奶好好上學,到了周五,媽媽就來接你過去,每個星期都會來。”
  萌萌還是倔強的不肯點頭,隻顧拿淚眼瞅著自己。
  申玉芳在一旁聽得揪心,眼見邵雲和邵雷早早的回來,如遇救兵,忙道:“先吃晚飯吧,吃了晚飯再說。”
  邵雲一看這場麵就明白了,當下上前把萌萌抱起來,口氣輕快道:“來,萌萌跟爸爸談談,到底是怎麽回事?”說著,扔下尷尬的那幾個人,和女兒直接進了書房。
  曼芝怔怔的坐在桌邊,哪有心思吃飯,申玉芳盛了一碗魚湯擺到她麵前,柔聲道:“別著急,小孩子得慢慢來。實在不行,就讓她先跟你過去住一陣。”
  曼芝聞言,感激不已。
  書房裏,邵雲一邊默默的聽萌萌憤慨的控訴,一邊替她抹眼淚。
  等她發泄得差不多了,才認真的問:“那麽,萌萌還喜歡媽媽麽?”
  萌萌嘟著嘴,半晌才低頭道:“喜歡的。”
  邵雲微微一笑,忽然貼近萌萌的耳朵,神秘的低語,“爸爸向你保證,一定會讓媽媽很快回家。”
  萌萌兩眼放光,欣喜的瞪著邵雲,“真的?爸爸不許騙人。”
  邵雲繃住臉,很嚴肅的說:“當然是真的。但是――有個條件。”
  “是什麽呀?”萌萌稚氣十足的問。
  “你不可以對媽媽任性,要乖乖聽她的話,這樣媽媽才會高高興興的回來,對不對?”
  萌萌想想很有道理,於是響亮的答應了。
  再出現在餐廳時,曼芝驚詫的發現萌萌出奇的聽話,她的目光疑惑的朝邵雲掃去,邵雲隻當不見,若無其事的叮囑萌萌快吃。
  夜幕下,草坪上的照明燈散發出微弱的白光,象一枚跌落人間的月亮,柔和而恍惚。
  雖然是暖冬,深夜還是寒冷,曼芝踩在草地裏,發出極輕微的沙沙聲。
  邵雲出神的坐在秋千上,象凝雕一般,一隻手懶懶的垂著,指間有一點桔紅色的亮光,靜止不動,也看不到煙霧。
  曼芝在他麵前停駐,邵雲有些被動的抬起頭來,望了她一眼,旋即又低下頭,悶聲問:“萌萌睡著了?”
  “嗯。”曼芝說著,在他身邊的一個可愛的蘑菇造型凳上落座。
  “明天……我一早就得去雲南……不能送你了。”他的聲音有些啞啞的,透出些許落寞。
  “沒關係。”她低聲說。
  又是靜默。
  邵雲竭力想製造一點輕鬆的氣氛,輕笑了幾聲道:“以後,我得稱呼你為‘前妻’了。”
  曼芝垂著頭,想笑,又笑不出來。
  邵雲伸手過去,握著曼芝的右手,還是那麽冰冷,她沒穿外套就出來了,他有些心疼,站起來,“進去吧,外麵太冷了。”
  曼芝被動的隨他起來,卻又被他擁進懷裏。
  他緊緊的摟著她,舍不得放開。
  “曼芝……你一定要過得開心。”他幾乎是咬緊牙關說的。
  曼芝眼睛紅紅的,她從邵雲的懷裏掙脫出來,拚命的點頭,邵雲的唇輕輕的落了下來,在她的額上,印了深深一吻。
  清早,乘萌萌還沒醒,曼芝就爬了起來,穿衣洗漱過後,拎著早已打點好的行李悄悄出了房門。
  東西很少,即使在這裏生活了三年,她始終像個旅客。
  餐廳裏,依然是申玉芳的身影,孤獨的坐著,鬱鬱寡歡,曼芝走下樓,細碎的腳步驚動了她,申玉芳立刻擠出笑顏,起身道:“吃了早點再走吧。”
  曼芝放下手裏的東西,她沒有在餐桌邊坐下,而是一直走到申玉芳麵前,伸手摟住了她。
  “媽!”她的臉伏在申玉芳的肩上,動情的叫了這一聲。
  申玉芳喉嚨哽咽,什麽話也說不出,隻是長久的拍著她的背,最後才道:“記得常回來。”
  曼芝使勁的點頭。
  終於要離開了。她渴望了那麽久的願望即將實現,可是竟然感覺不到輕鬆和愉悅,心頭始終有什麽東西沉甸甸的壓著。她分辨不清,也許是萌萌的淚眼,也許是申玉芳不舍的目光。
  可是,她還是要走了。曼芝從來都不是多愁善感之人,既然已經決定,就記得隻往前看,再也不能回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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