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晴空藍兮:末路相逢

(2008-12-25 17:57:46) 下一個

  序章——很久之後的某一天
  林諾剛剛進門,電視裏苦情女主角的哭泣聲便開始衝擊耳膜,她頭也不抬,一邊彎腰換鞋,一邊問:“紙巾夠不夠用?”調侃的意味明顯。
  果然,沙發上正以麵巾紙擦拭眼角的年輕女孩子不滿地嘟囔:“知道你心硬,但也別一進來就破壞人家情緒。”
  林諾笑了笑,工作一整天著實有些累,重重倒進柔軟的沙發,她半眯著眼,瞥著屏幕上俊男美女大演對手戲,麵孔都很熟。
  也難怪,不大的寶島上,換來換去,也無非就是那幾個出名演員,他們演起八點檔的戲碼來,會不會終有一天也覺得厭煩?
  過了幾分鍾,插播廣告,林諾將腿一伸,踢踢許妙聲的屁股,打著商量:“換台吧,聽聽新聞。”
  “現在哪有新聞?”
  “晚間新聞。”
  “不行。”許妙聲不肯,把一團紙巾丟進垃圾桶,一手牢牢掌握遙控器,微紅的美目望過來:“這部劇正熱播,和普通低俗的言情劇不一樣。”頗有點說服引誘的味道。
  林諾手一擺:“別白費力氣,我沒興趣。”又躺了躺,索性站起身:“叫我看這個,不如回去睡覺。”說著,真的拖遝著腳步往臥室走。
  許妙聲在身後忿忿:“我看你這女人,壓根就不相信愛情。”
  她回頭,笑眯眯地:“NO!我隻認為,這世上絕大多數的愛情,都不像電視裏演的那樣。”
  纏綿緋惻,高潮迭起,然而無論曆經多少苦難,最終總能修成正果,皆大歡喜的大團圓結局。這是藝術加工過的作品,而非真實的生活,因為它過於完美,猶顯得無趣。
  “你認為?——”許妙聲拖長了聲音,“那麽你說,真正的愛情,應該是怎樣的?”
  林諾一怔,似乎真的偏過頭仔細想了想。
  有一刹那,有些微的波瀾,攪動如古井般沉靜的一顆心,可最終,她還是眼神平靜地搖了搖頭。
  許妙聲卻是精明人,林諾短暫的恍惚落在她的眼裏,立刻覺出其中有文章,於是不動聲色地追問:“阿諾,有沒有愛過什麽人?”
  其實,對於答案,她也沒抱太大希望。二人相識兩年多,同租一套房,林諾身邊從未出現過固定的男朋友。在如今快節奏的社會裏,或許,是真的沒有時間讓人充分享受一段戀愛,又或許,林諾是有過愛人的,隻不過,在許妙聲的眼裏,她是個將個人隱私收得很好的人。
  那麽,倘若真是刻骨銘心,又怎會輕易說出來與人聽?
  誰知,林諾隻是輕輕一挑眉,似笑非笑地說:“當然。”
  當然愛過,所以態度坦誠。
  而且,正因為深刻,所以連刻意隱瞞都仿佛是對它的一種侮辱。
  許妙聲的眼神瞬間一亮,“是誰?那他現在在哪?”
  林諾卻溫和地笑笑,轉身回了臥室。
  露台之上,月光潔白得不可思議。
  林諾趴在欄杆上,初夏微熱的氣息從麵上拂過。
  其實那個人,這些年來,一直與她站在同一片天空之下,她抬頭看見的白月光,他一仰頭便也能夠看見。可是,在這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城市裏,千萬人都能擦肩而過,她卻偏偏沒有再和他見麵。
  恰如當初分別時,他說,如果你真的決定了,那麽,今後我們不會再見。
  往日的記憶,被時光打磨,難免逐漸模糊。很多時候,因為忙碌,她也以為自己已經將他淡忘。可是,當他再度被人提起時,她卻發現,不論隔了多久,他在逆光中的側影依舊清晰如昨日。

  最初的曾經
  二十一歲的林諾,在經過一番思想鬥爭後,還是選擇放棄了考研,毅然加入找工作的大軍之中。
  全家人對於她的舉動,無一不表示難以理解和不讚同,可是,沒辦法,林家唯一的女兒,雖然一向乖巧,但是從來都有自己的主意,決定了的事,便無轉寰餘地。
  所幸,林家的家長也一貫開明明主,勸說一番未果後,林父最終也隻是說:“算了算了,自己的前途,自己把握吧。希望將來你不要後悔。”
  林諾何嚐不知道學曆的重要,可還是硬著底氣,點點頭:“知道。”
  暑假結束回到學校後,她去找徐止安,在樓下阿姨那裏登記了名字,便一路小跑上了五樓,敲開512的門。
  有些氣喘,她扶著門框,額頭上覆著薄薄的汗水,眼睛裏也是亮閃閃的。徐止安正在桌前看書,回過頭來看她,有些吃驚,挑起好看的眉梢,問:“什麽時候回來的?”
  “剛剛。”
  “怎麽都沒通知我去接你?”
  “行李又不多。”她不在乎地揮手,走過去,微笑:“我不考研了。”
  徐止安習慣性地拉過她的手:“哦?你爸媽同意?”
  “嗯。”雖然,說服他們頗費了一番氣力。
  “還是吃不得苦吧。”他笑她。
  她一撇唇,心想,我這樣子究竟是為什麽,居然你到現在還不懂?可是嘴上卻不辯駁,隻是一皺眉,摸著肚子哀哀道:“好餓哦,你請我吃飯!”
  “沒問題。”徐止安關了電腦屏幕,一把攬住她,走出寢室。
  他的手臂隨意地挽住她的肩頭,兩人俱是身型修長挺拔,容貌出眾,相攜而行,便是校園裏的一道風景,令人賞心悅目。
  徐止安去排隊買飯,林諾占住一張桌子,就這麽遠遠望著,人群裏的他穿著最普通的白襯衣,牛仔褲也早已洗得微微泛白,可是,正是這樣的他,高瘦而英挺,抿著的嘴角隱隱帶著些許傲氣,排在隊伍之中,即使隻露出一個側麵,也足以顯得卓而不群。
  難怪,有那麽多人羨慕她,也有更多的人,私下認為她和他當真是最登對的校園情侶。
  “發什麽呆?不是餓了嗎?”徐止安端著飯菜回來,便看見林諾在愣愣地出神。
  “這辣椒炒肉裏的肉,怎麽還是那麽少?”林諾拿起筷子,嘟囔:“一個暑假過去,一點長進都沒有!還有這排骨,就兩塊,也太小氣了吧!”
  她是典型的無肉不歡,雖然餓著,但此時也不免有些敗興。徐止安本來已經端著碗筷,眼見她神色懨懨,不由得掏出飯卡,說:“要不,我再去打兩份來?”說著就要起身。
  林諾連忙攔住:“算了,別浪費。”又搖了搖頭,笑道:“在家吃得太好,一時沒適應過來。”
  她低下頭,開始吃飯,徐止安捏著半舊的飯卡,半晌,終於將它揣回口袋。
  晚上,寢室裏的人問:“林諾,你真的不打算考研了?”
  “是呀。”
  “可是,你成績那麽好,不繼續讀不覺得可惜?”
  她梳著頭發,笑:“無所謂,反正我胸無大誌,又不打算當女博士什麽的。”
  另一個女生插嘴道:“是啊是啊,你的終極理想是相夫教子嘛。”
  這麽一說,眾人再度露出怒其不爭的表情,林諾見慣不怪,也不理她們。
  誰能貶低這種理想和願望?縱使是在新新時代,女人都爭強好勝的時期,她也有權選擇做一個最安份傳統的人。與相愛的人守在一起,至少在現在的她看來,是件十分令人滿足的事。
  一個假期不見,六個女生聚在起顯然有很多話題可聊,林諾躺在床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應著,風扇裏吹出微熱的風,呼呼地掀動發絲。
  這個城市近年有演變成火爐的趨勢,九月的夜晚,仍舊悶熱得很。
  最後不知怎麽的,話題轉了一圈,又回到她身上。下鋪的李夢突然問:“徐止安的工作找得怎麽樣了?”
  林諾隨口道:“還沒那麽快吧,才幾月呢。招聘會不是要到十一過後才開始嗎?”
  對麵床的許思思卻也說:“不對吧,我怎麽聽說他暑假去應聘了一家大公司,還在裏麵實習了一陣呢。”
  林諾一聽,愣了愣:“……他沒告訴過我。”語氣平淡,小小的疑惑卻在心底發芽。
  許思思又說:“你們倆畢業後,是不是打算夫唱婦隨?如果他沒找到C城的工作,你也就要和他去外麵闖蕩了?”
  林諾低低“嗯”了聲,卻明顯心不在焉起來。
  人人都知道,土木係的徐止安,作為院學生會會長成績優秀多才多藝,深得教授們的喜愛,也因為出色的外表,而引來許多女生的打聽和傾慕。可是,他的家境並不算好,甚至可以說得上是貧寒,這一點,也是林諾與他深接觸之後,才知道的。
  平日裏的他,雖然不穿名牌,卻時刻保持幹淨整潔。林諾甚至從沒見過哪個男生會像徐止安一樣講衛生,在他的身上,永遠隻有好聞的香皂味,即使偶爾打了籃球回來,也絕對不會像其他男生,滿身臭汗,活像從水裏撈過一樣。
  雖然父母都已經下了崗,徐止安在整個大學四年裏卻沒有領過一次助學金,走在同齡人中,仍舊是清俊高貴的樣子,好看的嘴角總是微微抿著,露出堅韌的弧度,還帶著那麽一點點不易察覺的傲然。
  或許,林諾正是被他這樣幹淨的氣質所吸引。
  即使,後來才發現徐止安的骨子裏其實是十分敏感脆弱的,可兩人也還是平平穩穩談了兩年多的戀愛。這一回,林諾甚至連考研都放棄了,隻為和他能夠共進共退。在她看來,就算要從頭打拚事業,也無所謂,吃苦算不了什麽,和他在一起,黃蓮都可以是甜的。
  在感情上,林諾並不是花心貪玩的人,雖然到了大四,很多情侶都因為種種原因分道揚鑣,可是她就認定了徐止安,她覺得,他應該就是那個能和自己過下去的人。
  然而現在,正是這樣一個人,卻似乎將工作這種大事瞞著她。暑假裏,明明時常通電話,可他卻隻字未提,害她在同寢室好友的詢問中,像個不知情的傻瓜。
  夜漸深沉。
  寢室裏眾人的呼吸均勻下來,空氣裏隱約浮動著燥熱的因子。
  第二天,麵對林諾,徐止安麵色如常地點頭承認。
  “八月下旬找的,隻實習了半個月不到。”
  “為什麽從沒告訴我?”林諾雖然有些不滿,語氣仍是溫和的:“哪家公司?”
  “融江集團。”
  林諾吃驚,實在因為這個名號太響亮。
  “實習之後呢?可不可以繼續留下來?”她不禁又問。能夠進入這家公司,該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事啊。
  徐止安的神色卻依然平淡,低眉看著書,隻是說:“不清楚,過一陣才會有消息。”
  他一副聚精會神的樣子,讓原本還在驚訝興奮的林諾漸漸冷卻了情緒。其實,她不信他心裏會不著急,相處這麽久,她太了解他的性格。
  果然,一個禮拜後,當徐止安在女生宿舍樓下告訴她,他被融江集團簽下時,一向疏淡矜持的臉上,也不免顯出些許驕傲與興奮,與那日的平靜冷淡判若兩人。
  林諾隻是笑了笑。
  他就是這樣,在有萬全的把握之前,從來不肯急著炫耀,甚至連一絲期待都不會表露於人前。
  當晚,他們出去慶祝。
  一向不喜歡熱鬧的徐止安,竟然破天荒地邀約了五六個朋友,男男女女湊在一起,坐在校外的店裏喝酒吃菜。
  小店裏,燈光明亮,林諾偶爾轉過頭,徐止安就坐在她旁邊,側臉英挺。不知是不是酒精的緣故,此刻的他,眉眼飛揚,意氣風發。
  確實是值得高興的一件事吧。以大四學生的身份,簽下一家知名集團,消息傳出去,該讓多少人露出羨慕的眼光?又能讓多少像他一樣境況的學生揚眉吐氣?
  最後,大家都喝得有點多了,這才結賬離開。
  徐止安的腳步也有些虛浮,雖然維持著一貫自持的姿態,可那張俊朗的臉上的神采,卻在月光下無所隱藏。
  他拉著林諾的手,寬厚的掌心熱熱的,漫步到宿舍樓下,林諾抬起亮晶晶的眼睛看他。
  “總算定下來了。”他說,聲音清朗:“諾諾,你也爭取進融江吧。”
  林諾噗嗤一笑:“又不是人人都像你一樣優秀。融江是說進就能進的麽?”
  徐止安卻搖頭:“一定要爭取!我們兩個一起進去工作,再努力幾年,以後買房買車,都不是夢想。”
  其實,林諾的父母早說過,將來如果要買房,家裏可以給予金錢上的支持。她是家裏的獨生女兒,他們自然不會放任她吃苦受累而不管不顧。
  可是,林諾知道,徐止安是絕對不會接受這樣的安排,即使是一片好意。況且,離共同生活似乎還有很長一段時間,因此,她從來沒提過這件事。
  如今徐止安突然說起,明亮深黑的眼睛裏充盈著對未來的期許,一反平日內斂的常態,看得出,是真心實意在為他們的將來打算。她不由得心中一動,踮起腳,主動吻了吻他的嘴角。
  “好啊。”她笑著說:“如果融江今年還有招人的話,我就去試試。”然後,她看見徐止安滿意的笑容。
  道路一側高大的梧桐樹直立著,樹影幽暗,他們藏在陰影裏,柔和地擁吻。
  如果日後真能共事,一起為共同的未來打拚,將是何其的幸運!

  初遇
  日子很快地滑過去,大四的時光似乎比以往的三年都更加容易流逝。
  過了國慶,天氣乍涼,仿佛那七天就是一個分水嶺,秋意陡然降臨,習習涼風吹過,一掃之前的晦澀悶熱。
  周四的下午,林諾翹了兩節課,與爸媽一起去郊外山上的公共墓地。
  祖父前些年去世,就葬在那裏,位置是請風水大師看過的,據說是整片公墓中的福地。其實,林諾自己是不信這些的,人死如燈滅,倘若在生前不能好好享受,死後即便是住起了皇陵,又有什麽意義?
  可是爸媽不同,甚至家裏一眾長輩一個個似乎都頗迷信,花了很高的價錢,買下了這塊墓址,將早逝的祖母骨灰一並遷入,合葬。
  林諾一家抵達的時候,幾位叔伯姑姑已經擺好了香燭瓜果。
  照例是輪番上香,林諾跟隨爸媽在平整的大理石台上跪下來,煙霧在鼻端繚繞,她閉上眼睛,心裏念念有詞,報平安,求保佑。
  身後傳來小姑姑低低的啜泣聲,林諾暗暗歎了口氣,乖巧地磕頭。
  即便是平時再淡漠的人,在這種嚴肅又悲傷的氣氛裏,也難免被感染上傷感的情緒,更何況,林諾與祖父母仍是很有感情的,因此,等她站起身的時候,眼眶也微微泛紅。
  燒完紙,又等了一會兒,大家才把東西一一收拾起來,清理了台麵,準備下山。
  林諾刻意落後了兩步,林母回頭看了看她,卻什麽都沒說,跟著丈夫一行繼續往前走。
  這是林諾的習慣,每一回掃墓,她總是拖到最後才離開。
  也不知為什麽,隻要當著眾人的麵,上香的時候她便從來都是一聲不出的,仿佛喉嚨被卡住,隻能在心裏默念。可是,據說這樣,往生的人是聽不見的。
  所以,等到大家都走遠了,她才重新跪下來,
  “爺爺奶奶,”她臉色平靜地盯著墓碑上的兩張照片,微微笑道:“請你們保佑大家,一定要平安幸福。”頓了頓,又笑:“尤其是我喲。”
  這一刻閉上眼,仿佛就能見到小時候圍繞在他們膝下的場景,作為最受寵的孫子輩,這樣小小的撒嬌,已經成了一種習慣。
  不能多做耽擱,林諾站起來拍了拍褲子上的灰塵,正要離開。可是,隻是不經意地一轉頭,便不禁微微怔住。
  這是一個有著淡淡陰霾的天氣,陽光早已不見了多時,一眼望去,身後的遠山泛著濃重的墨色,那樣的安靜,就如同眼前這一大片整齊的墓地,白的灰的,沒有生氣,也沒有喧鬧的氣息,就連香火味也飄散在空中,渺無蹤跡。
  林諾微怔的視線所及處,是一個男人。
  很年輕的一道身影,不知何時,就立在離她不遠的斜前方,麵對著另一座墓碑,烏黑的短發,修長的側影清俊消瘦。
  其實,林諾自己也有些詫異,立刻回過神來,卻仍舊遲遲不能移開目光。
  她不認識他,來了這麽多次,她從來都沒有見過這個男人。可是,今天在她獨自與祖父母說完話之後,他便突然出現在這裏,手上沒拿什麽東西,隻是一身黑色的西裝,靜靜站在涼意漸生的秋風中,額前的發絲似乎在微微擺動。
  林諾看著他的側影,空氣中仿佛都是肅殺和蕭索。
  良久,她才收回視線,繞著另一條道,往上走去。
  到了平坦的行道上,她其實很想再回頭看一看,可是最終還是放棄了。
  來到這裏的每一個人,都不應該被人打擾到他們的追思與懷念。
  下山的時候,坐著大伯開的商務車,林諾將臉轉向窗外。
  綠樹成蔭,一節節迅速向後退去,天空中飄浮著淡淡的雲,薄陰。
  突然,後麵有車超上來,飛快的速度,林諾來不及反應,純黑的車體已經“刷”地一下從眼前閃過。
  前方是彎道,那車也隻是尾燈稍閃,便利落地消失於拐角。
  回到學校的時候,天色已晚,暮靄沉沉。
  林諾從大伯的車上跳下來,眼光隨意一轉,便意外地捕捉到一抹熟悉的身影。
  彼時校門口的公車站上有些擁擠,一輛稍嫌破舊的公交車剛剛駛走,濃濃的尾氣飄散在空氣中。從車上下來很多人,林諾便在人群中一眼望見了徐止安。
  他似乎總是這麽惹眼,隨隨便便地站在那裏,卻有著令人難以忽視的存在感。
  至少,在林諾眼裏總是這樣的。
  她三步兩步走過去,這時的徐止安已經背過身走向校門口,她惡作劇般悄無聲息地蹭到他身後,然後舉高手臂重重往那瘦削的肩頭一拍:“嘿!”大叫一句。
  徐止安顯然嚇了一跳,回過頭時,一張臉上驚疑未定。等到看清麵前那張笑意盎然的臉時,這才緩過神來,表情頗有些無奈:“你怎麽在這裏?”
  “這話應該我問你吧!”林諾順手挽了他的胳膊,心裏卻覺得好笑,大概全學校裏能讓一貫以冷靜自持著稱的徐同學露出這種神情的,恐怕也隻有她了。
  兩人並排走在林蔭道上,林諾問:“你下午也出去了?”
  “嗯。”
  “為工作的事?”
  “……不是。”徐止安淡淡地說:“一點私事。”
  林諾一怔,繼而垂下眼睛“哦”了一聲。
  按照兩年來的經驗,她知道,話題應該就此打住了——他口裏的私事,便等同於不想告訴別人的事。
  而這個別人,也包括她。
  多問無益,反傷感情。
  可是,林諾發覺,即使在一起這麽久,即使早已經應該習慣他的態度,然而每一次聽見他這樣說話,仍舊不免有些難過。
  有時候她忍不住想,兩人的相愛和各自的隱私,到底要保持在那一個底線上才會得到平衡?才能夠比較不傷人呢?
  正是晚餐時間,一路上與一些相熟或不相熟的同學迎麵遇上。林諾照舊挽著徐止安的手臂,兩人不時說些無關緊要的話題,她偶爾側著臉抬起頭,目光落在那張俊朗年輕的臉龐上,搜尋到的是習以為常的一派雲淡風輕。
  很顯然,是她隱藏得太好,徐止安根本沒有意識到適才那短短的一瞬,她在心裏是如何小小鬱悶的。
  遷就吧,她想,既然都決定將來一起生活買房買車了,那麽總要有一個人為關係的繼續穩定下去做一點點犧牲的。
  長輩們不都是這樣說的麽?婚姻就是在相互理解和忍讓中維持的。
  當然,她林諾並非沒有主見一味妥協的人,隻要一切都屬適度範圍內,那麽,她和徐止安,應該是可以安穩地走下去的吧。
  第二天上午課間的時候,同樣是在找工作的許思思帶來消息,融江集團今年的宣講會定於隔天下午四點在學校大禮堂舉行。
  原本趴在桌上昏昏欲睡的林諾倏地來了精神,揪住許思思的衣袖,笑道:“明天,咱們一起去?”
  “嗯。”後者給了個理所當然的表情,隨即又說:“中英文簡曆,獎項技能證書,統統備齊!不過希望也別抱太大,適合我們專業的名額隻有兩位,而且還是管理培訓生。”
  “從基層做起嘛,有什麽不好?而且,公司那麽大,競爭不激烈那才怪呢。”林諾邊說邊摸出手機,給徐止安打電話。
  然而,打到徐止安的宿舍,卻被告知他不在。
  “……沒說去哪兒了?”林諾問。
  陳聰是徐止安的室友,正坐在電腦前玩遊戲,“嗯”了一聲,隨口道:“沒說。不過,應該是去醫院了吧。”
  ……
  林諾合上手機,發呆。
  許思思伸手往她眼前一晃,“怎麽了?”
  離第三四節課開始還剩六七分鍾,教室裏同學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說笑,林諾抽了張紙刷刷寫了幾行字,拍在桌子上,“思思,幫忙!如果有點名,就把這個交上去。”說著收拾書本,揮了揮手,從後門離開教室。
  許思思早就已經見怪不怪,慢條斯禮地將病假條夾在課本裏。
  窗外梧桐樹的葉子,在金色的陽光中輕輕地擺動,偶爾有一兩片,在空中卷起溫柔的弧線,緩緩下落。
  林諾坐上出租車,搖下車窗,輕風灌進來,明明不冷,心裏卻莫名升起一絲涼意。
  徐止安的媽媽生病住院了,而她,作為他的正牌女友,卻是直到現在才知道。
  而且,是從旁人的口中。
  此時此刻,她漸漸有些了解昨天他口中所謂的私事是什麽了。難道,連這樣重要的事,他也不願說給她聽?
  坐在車上,她不是不生氣,也不是不猶豫,最終還是一咬牙:“師傅,麻煩開去一附院。”

  初露端倪
  作為徐止安的室友,陳聰的消息也不算太靈通,害得林諾在市第一附屬醫院的舊病區裏找了很久,才終於在二樓的某間病房門口看見熟悉的身影。
  很小的一間房,陳設簡陋,卻同時擺著三張床,似乎還共用一隻舊床頭櫃,那上麵淺綠色的漆有一部分脫落下來,有些斑駁。
  其中一張病床前,徐止安就坐在那兒,背對著門,床上的婦女臉孔被他遮住,林諾看得並不真切。拎著臨時買來的一籃水果,她在門口躊躇了一下,來時途中的意氣和衝動,此刻早就已經消失了。
  這樣不請自來,幾乎都已能料見後果。
  身後突然傳來響動,林諾回過頭,一個穿著樸素的男人拎著水瓶正衝她尷尬地笑,她這才發覺自己擋了人家的路。
  “啊,不好意思。”她出聲,幾乎同一時間,裏麵的人驚異地轉身。
  就這麽四目相對。
  有一刹那,林諾不確定是否從那雙淡漠的眼睛裏看見了慌張和惱怒,因為下一刻,就見徐止安別開視線,伸手去提中年男人手裏的熱水瓶。
  “爸,我來。”
  林諾提了口氣,一腳跨進去,幹幹脆脆地叫了聲:“叔叔阿姨好。”
  其餘兩人俱是一愣,麵麵相覷一陣,而後一致望向徐止安。
  後者看了她一會兒,才道:“這是林諾。”語氣淡得像白水。
  林諾心微微一沉,麵上猶自帶著笑。
  可是很顯然,徐父徐母是聽過這個名字的,此時不約而同露出驚喜和打量的神情,靠在床頭臉色枯黃的徐母甚至就要起來招呼。
  徐止安見狀連忙一攔:“媽,您別亂動,小心針又偏了。”轉過臉來,露出微微不耐和惱怒,站起來,望向林諾問:“你怎麽來了?”
  或許是語氣生硬到連旁人都察覺出來的地步,徐父搬了張椅子過來,不免瞟了兒子一眼,才對林諾招呼:“來,快坐下。”
  林諾回了個笑容,對麵沉鬱的英俊麵孔落在眼裏,不由得尷尬。
  果然,在他看來,她不該來麽?
  可是事到如今,總不能再重新退出去吧,於是她在徐止安的注視下,動作自然地將水果放在小櫃上,然後道了個歉:“阿姨,不好意思,本來早該過來看您,可是最近課程比較緊,所以拖到今天才來。”
  “沒事沒事。”徐母連連搖頭,略顯老態的臉上不自覺地帶著笑,“學生功課要緊,就連止安我都不讚成他天天往這兒跑。又不是什麽大毛病,明天就能出院回家了。”
  林諾微微垂下頭,看來徐母住院的確不是一兩天的事了,可徐止安那兒卻瞞得滴水不漏。
  或許是生活原因,徐止安的父母明明還不到五十歲,卻顯得格外蒼老,林諾看著他們,再想起自己的爸媽,幾乎不能相信兩對父母之間的年齡實際差不了多少。
  舊的病房裏設施簡陋,別提自帶衛生間了,就連那扇窗戶,也是老舊的綠色木窗框,恐怕風再大一些,就能聽見哐啷的撞擊聲,不甚牢固的樣子。
  又隨便聊了兩句,知道這次徐母因為高燒肺炎住院,並無大礙,但畢竟不熟悉,很快便沒了話題。盡管徐父徐母十分熱情,林諾卻仍覺得氣氛壓抑,隻因為這其間,本應該充當中間橋梁的那個人,從頭到尾一言不發。
  沉默寡言時的徐止安,林諾不是沒見過,可臉色陰鬱而又不多言語的徐止安,卻是極少見的。
  又坐了一會,她刻意拿出手機來看了看時間,然後很是驚訝地拍了拍額頭:“差點忘了,中午還有招聘會呢!”說著站起來,微一鞠躬:“叔叔阿姨,可能我得先走了。”
  徐父連忙說:“沒關係的,你有事就先回去吧!多謝你啊,大老遠特意跑過來……”然後對又兒子說:“這裏不用你陪著了,正好送林諾回學校。”
  說這話的時候,方才有了點一家之主的威嚴,徐止安似乎不習慣反抗,於是直直站起來,有些僵硬地說:“走吧。”而後,頭也不回地率先走出去。
  林諾心裏微涼,朝長輩揮了揮手,這才跟上。
  走到醫院門口,徐止安突然停下:“你自己先回學校吧,我還有點事。”他雙手插在牛仔褲的口袋裏,也不看她。
  林諾心裏明白,也不想拐彎抹角,隻是問:“生氣了是吧?”
  靜了靜,徐止安才反問:“為什麽來之前也不和我說一聲?”
  林諾一挑眉:“那麽為什麽這麽多天你從來沒跟我提過?”
  徐止安看她半晌,沉默下來。
  “你媽媽病了,難道我來看看都有錯?”林諾踢著地上的小石子,有些嘲諷,“還是說,你認為有什麽見不得人的?”
  其實,她是在指她自己,卻沒想到徐止安的臉色倏地一白,仿佛被戳中痛處,眼神忽閃明滅,在左右兩邊差異頗大的新舊病區間飄忽了一陣,好半天才用低沉的聲音道:“我不想和你吵,你走吧。”
  他在壓抑情緒,她怎麽會聽不出來?可是,在公眾場合糾纏,的確不怎麽雅觀。
  二話不說,抬手攔了輛計程車,林諾踩著自己的影子,板著臉離去。
  路上,一場秋雨來得毫無征兆,劈嚦啪啦落下來。
  明明中午之前還是陽光閃耀,大街上多數行人都猝不及防,以手遮雨跑得有些狼狽。林諾默默坐在後座,車窗外很快便模糊一片。
  突然,車子猛的一刹,她不得不連忙用手撐住前排靠背,隻聽司機用本地話低低咒罵了一句,喇叭按得震天響。
  被刮擦到的路人也不去扶自行車,隻是跳起來拍著車窗理論,一臉憤怒。
  C城人向來脾氣火爆,司機見狀顯然也坐不住,推開車門,兩個大男人當街高聲對罵起來,無非不過是推諉責任。
  林諾等了一會兒,見兩人都不肯讓步,事態似乎並無緩解的跡象,突然心生不耐,迅速從包裏掏出十來塊錢,下車去遞到司機手裏。
  “車費!”她說,本就不佳的心情更添一層陰霾。
  下著雨,計程車的生意好起來,林諾沿著街邊走了一段,都沒能攔到空車。
  幸好,離學校已經不遠了,她咬咬牙,幹脆放棄遮雨,一鼓作氣往前跑去。前麵就是轉角,穿過十字路口,再插過一條街,便能回到學校,林諾還穿著涼鞋,一路上,細細的鞋跟激起微小的水花。
  雨越下越大,她抹了一把臉,視線還是有些不分明,剛剛跑過街角,一道黑影突然躥出來,她一頓,幾乎被一股強大的衝力帶倒。
  黑色的車體伴著尖銳的聲響,劃過一道刹車線,濺起無數水痕,林諾首當其衝,胸口以下全部遭殃!
  她踉蹌了幾步,終於還是歪歪地跪倒,然後便愣在原地,仿佛不可置信般盯住自己的衣服。
  一路以來,聚積在心頭的某種情緒好像此刻正好達到臨界點,瞬間爆膨。她粗重地喘氣,抬眼看向從車裏走下來的人。
  那個也不知是車主還是司機的男人,撐著傘小跑過來,先是搜尋了一番,在她身上沒看見受傷的痕跡,這才明顯鬆了口氣,彎腰問:“小姐,你沒事吧?”
  怎麽可能沒事?!林諾不說話,直勾勾地看他,恨不得在他身上穿兩個洞。
  男人見她神色怪異,又坐在地上不肯起來,心裏似是有些了然,臉上不禁露出一抹鄙夷,道:“我看你也沒受什麽傷,趕快先起來吧!下次走路要小心啊。”
  對方明顯一副當她要敲詐的樣子,所以想先發製人,林諾見了,更加來氣,冷冷開口,音量如常:“要怎麽小心?雨天路滑,開車要謹慎,當年考駕照的時候師傅沒教過你嗎?”說完撐著地麵站起來,盡管膝蓋處有刺痛。
  雨水早將她渾身淋得透濕,頭發散著貼在臉上,胸前還有大片汙點,簡直狼狽到極點,她卻不管不顧,心裏隻突然想到之前與徐止安的對話,還有他的冷言冷語。
  仿佛,今天這一切,都是她自找的!
  憑什麽,她要拿熱臉去貼人家的冷屁股?!
  如今差點被撞,還反過來被人當作詐錢的!
  羞惱,憤怒,失望,委屈,種種情緒紛湧踏來。
  天地間茫茫一片,林諾的鼻尖忽然有點酸,真不知道為什麽自己就這麽不順。
  反正臉上是濕的,即使流淚也沒人看見吧。她想著,眼淚就真的湧出來,和雨水混成一片。
  對麵的男人被她反詰得有點語塞,但見她確實完好無損地站了起來,他也明顯不想再耽擱,不多言語地轉身要走。
  林諾下意識地抬手擦淚,抹了抹臉頰,膝蓋仍在疼,她突然不甘心,衝著那背影不屑地叫:“開寶馬了不起嗎?你以為我想訛你錢?告訴你,就那幾百塊,我還真看不上!”
  對方一愣,有些尷尬地回過頭,而這時,林諾卻不再去看他,一瘸一拐地轉身離去。
  大雨不斷衝刷著純黑的車身,司機小張坐進車內,往後座看了一眼,隻見江允正的側臉冷峻異常,淡淡收了望向窗外的視線,瞟了瞟他,聲線低緩清冷:“開車。”

  命運之輪
  午休時間宿舍裏其他人都出去了,隻有許思思正趴在床上看書,一抬眼看見落湯雞似的人衝進來,不禁訝異地瞪著眼。
  林諾的頭發上還滴著水,此時卻不管不顧,往椅子上一坐,而後便將臉埋進手臂之間,一聲不吭,隻覺得心裏委屈得要命。
  許思思忙跳下來,走過去推了推她,問:“怎麽了?搞得這麽狼狽!”
  林諾不應。過了一會兒,頭上微微一重,身後的人已經拿了條幹毛巾來摁著她的頭,迅速擦拭。
  “我和徐止安吵架了。”她終於低聲說,有氣無力,“回來的路上,還差點被車撞到。”
  後麵回應她的是一陣抽氣聲:“……沒受傷吧?”
  她搖頭,又突然把臉抬起來,抓起手機邊看邊說:“今天到底是什麽日子?真是流年不利。”
  許思思一愣,繼而嗬嗬笑起來,反倒有些好奇:“你家那位平時不是挺冷靜的麽,怎麽這樣兩人也吵得起來?”
  林諾板下臉,想到醫院裏的一幕一幕,實在不明白自己一片好心前去探病,這到底有什麽錯?
  最終,麵對一臉關切的好友,林諾還是將事情原委簡單地說了一遍,許思思靜默半晌,才有些遲疑地開口:“他……該不會是自卑了吧?”
  “啊?”林諾卻皺眉,以為自己聽錯了。
  “或許,他並不想讓你了解他家的情況。”許思思繼續分析,“你們交往這麽久,不是從沒見過對方的家長麽?徐止安這麽驕傲清高的人,在學校裏樣樣優秀處處得第一,說不定還真就不希望別人知道他家裏的情況……”
  林諾繼續皺眉,打斷她:“可我不是別人呐!”女朋友,能和一般外人比嗎?況且,他父母下了崗,她也是早就知道的。
  許思思卻搖頭,“這樣更糟。你自己想想吧,我猜測的也不是沒有道理的。你家庭條件好,平時還沒什麽,可是等到有了對比,你家和他家形成明顯的反差,說不定以他的性格,就受不了了。如果換作別人,也許他還能忽略,可是偏偏是親密如此的你……”
  林諾怔怔地揚著頭,聽好友分析得頭頭是道,一時間也有些動搖。
  當真如許思思所言麽?
  究竟,是她太遲鈍,還是他太敏感?
  可是,無論如何,她都無法去想像,平日這樣優秀的徐止安竟會有什麽自卑情結。眼見許思思一臉篤定,越說越有理,她心裏反而更加亂起來,索性站起身翻出幹淨衣服,拎著熱水瓶走進浴室。
  關上門之前,許思思最後一句話飄了進來:“……和這樣的人交往,會不會很累啊?”
  答案,是肯定的。
  怎麽會不累呢?就好比今天,簡直窩火透了!可是盡管如此,林諾現在也無暇為這種事情糾纏得太久。
  融江集團的招聘宣講會即將開始——她等了很久的機會。撇開徐止安的因素,這份工作原本就是多數人夢寐以求的。
  當然,她也不例外。
  前來做宣講的,是公司裏人事部的主管。那個微胖的中年男子帶了三個助手,兩男兩女個個很有精神的樣子,打扮也十分得體,無論是介紹公司情況或是應對大學生們的提問,始終麵帶微笑。林諾坐在台下,由衷喜歡他們自信而又專業的模樣,總覺得職場白領,就該當是這個樣子的。
  宣講結束,又挨個兒上去投了簡曆,原本擠滿了人的禮堂才漸漸空下來。林諾走出去的時候,回頭匆匆看了一眼,隻見長條形的桌子上紙質的簡曆證書高高地堆了好幾摞,那四人正在忙於整理。
  不知那其中,又有多少是與自己競爭同一崗位的?
  許思思在一旁嘀咕:“兩天後公布筆試名單呢,也不知有沒有我們的份。”
  禮堂外,秋雨初霽,晚風習習。
  林諾沒來由的心情大好,一掃中午時分的陰鬱,拍拍她的肩膀,聲音幹脆:“當然有!不用懷疑!”惹得旁人紛紛側目。
  不過,還真被林諾說中了,兩天之後,她們一道去參加了筆試。
  那些工商管理的專業知識考得並不深,兩個女生輕鬆答了題,自信滿滿。果然,很快收到電話通知,參加第二輪的麵試,時間定在一周後。
  這顯然是個值得讓人高興的消息,林諾掛了電話之後,坐在桌邊思忖,是否,應該知會一下某人?
  自從那天的不愉快之後,她與徐止安便有一個星期沒有再見麵。她是被接二連三的招聘事宜忙得昏了頭,基本沒閑心想這些,可是徐止安呢?他的工作已經定了,大四的課程又足夠輕鬆,然而,他卻也沒有主動打個電話來問候一聲。
  這樣久的冷戰,幾乎是前所未有,以至於宿舍其他姐妹都猜到他們在鬧別扭。此刻見林諾望著電話發呆,李夢忍不住了,笑道:“這是一個好機會啊,正好緩和緩和。”
  林諾聞聲瞥向她,隻見對方一臉鼓勵,於是吸了口氣,撥過去。
  徐止安的聲音淡淡的,聽說她要參加麵試之後,也隻是回應道:“哦,是麽,那很好。”
  林諾一下子便泄了氣,可還是問:“晚上,一起吃飯吧?”
  那邊沉默了一下,似乎旁邊還有其他的聲音,而後徐止安才說:“我還有別的安排,改天吧。”
  林諾什麽都不再說,隻是麵無表情地把電話掛上,可任誰都看得出,此刻頭頂正徘徊著超低氣壓,宿舍裏的人雖然好奇,但都聰明地選擇不開口。
  一時之間,偌大的空間,沉默異常。
  偏偏不多時,有人敲門探進頭來,是隔壁的女生,熱情邀約:“晚上我生日,大家去K歌喝酒怎麽樣?”
  李夢隻來得及輕咳一聲,就聽見一道清脆歡快的聲音從電話桌邊躍起:“好啊!”
  當天晚上,一夥人就在位於市中心繁華地帶的“音樂皇庭”開生日PARTY。
  早已不是剛入校門的青澀少年,又恰好正值畢業在即,眾人玩鬧起來自然也就不再束手束腳,反而有些放縱,啤酒紅酒來者不拒,稍有醉意了便搶過麥克風亂吼一通,散開酒氣。
  這其中,男生又占了多數,一直起哄鬧著讓壽星喝酒,連帶著也不肯放過在座的五六位女生。林諾平時就是很放得開的性格,與人相處玩樂都是大而化之,再加上正趕上心情微微鬱悶,於是一路下來也不多加推辭,隻是扣著自己的底線喝,十分盡興地給足了敬酒男生的麵子。
  大約一個多小時後,有人想出玩遊戲,林諾喝得微醺,站起來要去上廁所,一旁的同學順手扶了她一把,問:“沒事兒吧?”
  她搖搖頭,還算清醒:“沒關係。”
  其實房間裏有自帶的洗手間,可她還是走了出來,主要是想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豪華包廂外就是一條長長的過道,地上鋪就猩紅色的厚實地毯,她一腳踩上去,卻隻感覺有些輕飄飄的。
  身旁立刻有服務生迎上來,十分客氣有禮的態度,詢問她是否需要幫助。
  她一擺手,也是直到今天才知道,原來這家全市消費水平最高的娛樂場所竟是壽星女家的產業。明明平時看上去是挺樸素低調的一個女生,也難怪方才李夢她們也不免吃驚咋舌。
  洗手間設在隱蔽處,裝修豪華異常。
  在大理石盥洗台邊靠了好一會兒,因為酒精的作用,林諾緩了一緩可還是覺得心口突突跳得厲害,鏡子裏的自己臉色緋紅,眼睛裏也仿佛帶著閃亮的水氣,看著清亮異常,可實際上腦子已經開始不太靈光起來。
  唯一的好處便是,這個時候,徐止安三個字連帶一切的不愉快早已淡至腦後。
  不多時,又走進來兩個年輕女人,濃裝豔抹,香水味衝過來,林諾晃了晃頭,不情願地離開這個清靜地。
  誰知剛剛走出去沒兩步,便被身後突然而來的衝力撞了一下,她向前一陣踉蹌,等到好不容易穩住步子,正回頭,濃烈的酒氣已經貼了上來。
  年輕的客人喝醉了,白色襯衣的胸口印有斑斑點點的紅色酒漬,下頜還滴著水,眼睛裏充血,手臂一伸就要摟過來。
  林諾一驚,連忙退開,可是身後便是拐角的牆壁,猝不及防硬生生撞在背上,疼得幾乎叫出來。
  那人說話含糊不清,動作卻蠻橫至極,林諾努力伸手去擋,可是哪裏敵得過醉酒男人的力量?
  那些平時無處不在的服務生都到哪去了?!她咬著牙發了狠,幾乎是使出吃奶的力氣,好不容易從那個男人的懷裏掙脫,轉過身像兔子一樣飛跑。
  可是,還沒跑出兩步,突然“呯”地一下,便狠狠撞入另一具懷抱……
  這次,仿佛過了有一會兒,她才回過神來。
  那也是個男人吧,而且,身上還有很清新的古龍水的味道——就像,夏天雨後的青草香。
  其實林諾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唯一清楚的是,忽然之間,她就不害怕了,甚至,一掃之前的慌亂。
  等到扶著發暈的額頭抬起臉來,她卻再度微微怔住。
  隱在幽暗光線下的,是一雙漆黑的眼睛。
  在此之前,林諾從不知道,竟然有人能夠擁有這樣深黑、卻又這樣明亮的眼睛。
  “……啊,對不起……”須臾,終於察覺到自己的失態,她匆匆往後一退。
  “沒關係。”江允正的視線在她的臉上掃了個來回,眼裏閃過不動聲色的訝異,而後便轉向她身後東倒西歪的男人。
  那人顯然已經頭腦不清,並沒意識取已經多了第三者,仍要湊上來,糾纏不休。
  林諾萬分嫌惡地再度移了一步,同時不自覺地,抬頭看了看身旁修長挺立的男人,輕輕咬著唇。
  江允正半個身子陷在陰影中,雙手插在褲袋裏,低頭看她,微微挑眉。
  五分鍾後,林諾微仰著頭說:“謝謝你。”臉上的笑容映在對麵漆黑的眼眸裏,暖如春水。

  賭博
  回到包廂之前,林諾不禁再次回頭望去,這時的江允正已然走遠,隻留下幽暗燈光裏的半個側麵——清俊,又微微有些冷漠,似乎那是與生俱來的氣質,與態度無關。
  林諾卻怔忡,隻因為這樣一道瘦削修長的背影好像在哪裏見過,帶著莫名的熟悉感,然而,大腦還來不及運轉,撲麵而來的喧鬧聲已經打散了薄如蟬翼的一點回憶。
  那個屬於清冷肅殺的墓地裏的回憶。
  可是,那樣一雙眼睛,卻早已深深印在她的記憶裏。在日後很多次回想起來,都忍不住驚豔。
  第二天,徐止安終於出現了。
  當時林諾正拎著兩瓶水走出開水房,忽然隻覺得手上一輕,回過頭,不知何時徐止安已經站在身側。
  她扭過脖子,直視前方不說話,昨日的主動示好被拒絕,實在是一件傷人而又沒麵子的事,因此,此刻她不打算再服軟。
  而一開始,徐止安也沉默,隻是替她拎著開水瓶,兩人一路走,就像過去一樣,在外人看來就是一對普通的校園情侶。
  又走了一段距離,他才開口:“今晚我們宿舍聚餐,你一起參加?”
  林諾幾乎沒多想,便說:“不去。”語氣刻板。然後才恍然醒悟過來,這是多麽好的一個台階,卻被硬生生錯過!可是,一切隻是下意識,便作了回應。
  果然,徐止安拿眼睛瞟了瞟她,便不再說話。
  林諾在心裏也不知是後悔還是忿然,等到了宿舍樓下,才微一跺腳,有些賭氣地說:“你以後再這樣,就真不理你了。”
  再哪樣?是指醫院的事,還是昨天打電話的事?其實連她自己都說不清。可是徐止安沉默了一下,微微點了點頭,見她神情稍霽,才又放緩聲音問道:“那晚上還和不和我去吃飯?”
  正值中午時間,宿舍樓下人來人往,一位同學從旁邊經過,見了他倆,笑嘻嘻地打了個招呼,林諾接過水瓶胡亂點了個頭算是應允了,便抓著那位同學一起上樓去。
  走著走著,突然就想起以前許思思說的一句話。
  她說:林諾,怎麽總感覺你遷就徐止安的時候多一點?
  說這句話的時候,林諾聽得出其中心疼的意味。可是,她好像已經習慣了。就比如現在,兩人算是合好如初,可是卻對爭吵的緣由諱莫如深。雖然她不認為自己在這件事上到底有什麽錯,可是同時她也清楚,徐止安也必然不覺得那是他的錯。既然如此,恐怕再提起,無非不過是再一次陷入僵局罷了。
  這一次,就當作,她在忍讓吧。
  周末回家的時候,老媽邊燒菜邊和她聊天。說到柴米油鹽,自然而然引出將來生活的話題。
  林母隨口問:“徐止安會不會做家事?”
  林諾正在偷菜吃,手指不小心被燙了一下,吹著氣含糊應道:“嗯。”
  “那還好辦些。”林母笑笑:“否則娶了你這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女孩子,男方又不懂做家事,將來你們的家裏要怎麽打理才好?總不能一畢業就請個保姆在家吧……”
  林諾再次嗯了聲,端著菜退出廚房。
  像這樣偶爾聊到將來的規劃,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可是,這卻是她頭一回不想深談下去。
  當現實越離越近,某些不安的、躁動的因子,仿佛也在漸漸蘇醒。
  再次見到江允正,是在周一的麵試之前。連林諾自己也沒想到,在偌大的城市裏,竟然還有相見的機會。
  當時,她與許思思正攜伴站在融江集團辦公樓的一樓大廳裏,和一眾麵試者一道等著電梯。
  然後,便看見了他。
  他穿著黑色的西裝,被五六個人簇擁著,穿過玻璃門從外麵走進來,大樓裏走動著的員工紛紛停下點頭問好,他一一回應,一雙眼睛在充足的光線下更顯得漆黑明亮。
  有一刹那,那道深邃的視線仿佛掃了過來,卻也隻在這眾多年輕生澀的少男少女們中間停留了片刻,便轉開去。
  林諾有些呆,眼見著他和他身邊的人一同進了不遠處另一部電梯,這時許思思才從後麵頂了頂她的肩膀:“看什麽?”
  “沒有。”她搖頭,收回視線,隨著眾人的腳步,走進狹小的空間。
  方才,她聽得真切,那些員工畢恭畢敬地稱他“江總”,再加上一路走來的氣勢,他的身份,幾乎已經不言而喻。
  原來,世界還真挺小的,不是麽?
  其實,連江允正也沒想到,那個倘且不知道名字的女生會在這裏出現。即使隻是很短很隨意的一瞥,他還是一眼便看見了她,眼神很清亮,嘴角照樣有些倔強地微抿著,處在那些因為陌生而模糊的麵孔之間,顯然格外引人注目。
  不,或許,隻是格外吸引他的目光。
  很快,他便在應聘者的簡曆中翻到了她的那一份。
  那上麵關於她的信息十分詳盡,他拿起來迅速地掃了一遍,然後什麽都沒說地將它放回原處。然而,也許是他在不經意之間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態,人事部主管抱著簡曆出門的時候,心下便已經了然,有些自作主張地,暗暗記下了那上麵的名字。
  麵試程序,在二十分鍾後準時開始。
  照例先是自我介紹,然後便是團隊合作,最後再來回答不盡相同的提問,臨場發揮自己的口才和能力,每個人都在盡力完美地解決出給自己的問題。
  林諾所在的五人小組,很不湊巧的,竟然隻有她一個人是Z大的學生,於是在緊張的情緒下,孤軍奮戰的感覺油然而生。然而奇怪的是,緊張歸緊張,她發現自己竟然還有閑心去觀察其他四個競爭者的情況。
  其中有個女生,叫作丁小君,是隔壁學校F大的工管係學生,在林諾看來是實力最強的一個。而很顯然,麵試官們的看法也和她差不多,她發現,每當輪到丁小君表現時,坐在前麵排成一排的公司主管們,總是流露出更多的關注和興趣。
  完了。她暗地裏有些泄氣,隻有兩個名額的職位,恐怕是很難落到自己的頭上了。
  也許正是由於有了這種想法,言行上反而更加放得開了,輪到林諾時,坐在最中間的中年男士問:“請林小姐談談自己近五年內的規劃和目標。”很簡單、卻也是比較難回答的一個問題,過於謙卑或太過張揚,都將留下不好的印象。
  林諾認出那個提問的人,正是當日去學校主持宣講的人事部李經理,微微有些發胖,麵目和藹的男人。
  她想了想,突然說:“我用英語來回答,可不可以?”
  並非自信滿滿,反而帶著一點點羞澀的笑容,卻讓負責麵試的眾人眼前一亮,有人立刻笑著說:“好啊,難得有人主動要求。看來,英語是林小姐的強項啊。”
  “不是的。”她也笑,語氣似乎很輕鬆:“隻是正好之前稍微準備了一下,不說多可惜。”小小地撒了謊,事實上,也就是孤注一擲,希望能給自己加些印象分。
  當那些單詞連成的句子從嘴裏跳出來時,有一段時間連林諾也不清楚自己說了些什麽,仿佛隻是憑著本能,也顧不得句式的規範和用詞的精確。可是,也隻是懵了那麽一下,待看到對麵坐著的那些人,他們臉上並沒有嘲笑和不耐,她的思緒也漸漸清晰起來。
  一切,都在逐步進入有條不紊的狀態。
  直到最後一句話結束,林諾眼尖地瞥到其中不隻一人微微點了點頭,這才徹底鬆了口氣,心裏暗自感謝大學四年天天拉著她練口語的李夢。
  “很好。”最後有人說,眼裏帶著讚許。
  走出門去,許思思迎上來,直問情況。她還沒來得及回答,卻意外收到一抹複雜的目光,轉過頭,正好和丁小君對視上。
  她笑了笑,大概知道對方心裏是怎樣想的,可是卻並不在乎。
  的確,她就是大膽地賭了一次,而且,看起來似乎竟然收到了不錯的成效。
  畢竟,結局還是未知數,每個人都有爭取和努力的權力。
  隻不過,當與許思思攜伴走出融江集團的時候,林諾並沒想到會在幾天之後再見到江允正。
  而即使和他再見麵之後,她也不知道,原來有時候隻是一個臨時起意的言語和舉動,便會將人生推向另一個全新的軌道。

  相交
  接到李經理親自打來的電話時,林諾正窩在寢室裏看動畫片。
  時間滑入十一月,已經明顯冷了起來,透過窗戶可以看見外麵的樹丫,在風中不停搖擺。因此雖然時值中午,大家仍是不願出門,很統一地逃了上午兩節不大緊要的理論課,對著電腦玩得不亦樂乎。
  掛上電話,林諾愣了兩秒,才突然語調平靜地宣布:“我被錄取了。”
  最先有反應的是離她最近的李夢,隻見那一雙烏黑的大眼睛猛地一亮,接著人影便湊近來,伴著驚喜的聲音,倒像是比林諾本人還高興。
  可是很快,林諾便似乎反應過來,轉頭去看許思思,後者照樣也是欣喜的,半點難過都不露。
  “別看我,這有什麽大不了。”一向豪爽的女生一揮手,像是早在預料之中:“早就說了,那天的表現爛死了,他們錄取我那才奇怪呢!”
  話雖如此,林諾仍舊難免覺得不太好意思,畢竟兩人的關係一向是最好的,更何況又是一路攜伴走來,最終的結果卻不盡如人意。
  許思思卻仍是大大咧咧地笑著嚷嚷:“請客!請客!”
  眾人對改善夥食一向熱衷,一聽之下,無不立刻響應。
  最終是林父在電話裏說:“……去個好一點的地方,買了單拿回來找我報銷!”
  “謝謝老爸,那我就不手下留情了啊。”知道他高興,林諾也開起玩笑。
  那邊立刻傳來冷哼:“我也不指望你留情。”
  林諾捧著電話,又是一陣大笑。
  中午是來不及了,於是便訂在晚上慶祝。
  林諾下午三點多有兩節選修課,畢業在即正在努力賺課外學分,加上老師是出了名的苛刻,所以不敢逃課。徐止安則是連續做了兩年多的家教,今天恰好是最後一次,從學生家裏趕回來至少也得一個多小時的車程,而寢室其餘幾人都各有各的安排。所有的事仿佛都湊到了一起,所以大家說好分頭行動,晚上六點準時在正大廣場八樓的港式時尚餐廳見麵。
  接下來的一整個下午,等到林諾真正靜下來,才又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原本以為沒什麽勝算的她,竟然好運氣地能夠被融江簽下,而且未來的頂頭上司,也就是人事部的李經理,看起來又是個那樣隨和的人。
  第一次正式找工作,就如此順利而美妙,怎能不令人興奮?
  好不容易挨到公選課結束,林諾背著包走出去,這才發現不知何時下起了小雨。
  周圍同學哀聲一片,顯然誰都沒想到今年秋天的雨水會這麽多,沒帶傘又不想耗時間的,就隻能衝出去。
  林諾倒不太在意,或許是心情緣故,此刻仿佛連冰涼的雨水都格外可愛。所幸校門離教學樓隻數百米之遙,她拿了本書遮在頭上,慢悠悠地晃過去。
  出了校門便是車站。正值下班高峰期,公車上擠滿了人,遠遠開過來,襯著灰蒙蒙的雨霧,隻覺得黑壓壓一片。
  林諾等了一會兒,決定坐的士。
  照樣要和人挨個兒排隊,好不容易輪到她時,司機師傅又說趕著交班,不往市中心裏開。這時的雨勢逐漸大起來,落在皮膚裸露在外的部位,濕濕冷冷的,饒是再好的心情,也抵擋不住一陣鬱悶。
  林諾一手遮在頭頂,一邊猶自在雨中微微跺腳左顧右盼,隻聽見身側陡然傳來長長的喇叭聲。她轉頭,不過是下意識的動作,卻正好看見黑色的豪華轎車停在身邊。
  雨刮器阻擋了視線,她還在努力辨認裏麵的人影,門卻突然開了。
  她一怔,因為看見了那張不知道能不能算作熟悉的臉。
  江允正一手撐在車門邊,朝她點頭道:“上車,我送你。”明明是兩個隻見過一兩次麵的人,可奇怪的是,這樣一句話從他嘴裏說出來,卻不顯得突兀。
  林諾仍舊有些呆愣,他也隻是站著並不催促,照舊是一身黑色合體的西裝,在晦澀昏暗的雨幕中,越發襯得眉目清俊異常。
  坐進車裏,林諾才搓了搓冰冷的手,微微笑道:“麻煩你了,不好意思。”
  江允正沒說什麽,隻是伸手摁了個按鈕,徐徐暖風便送了出來。
  林諾微一抿唇,總覺得這個時候應該再說點什麽,不能就這樣冷場了吧!可是,其實現在的她還有些搞不清狀態。上一次在昏暗的KTV裏不過是短短幾分鍾的相處,今天他卻停下車來載她,而她,竟然也就這樣上了他的車?!
  識時務者為俊傑。很快,林諾望著車窗外的大雨,這麽評價自己的舉動。可是他呢?相比之下,他更吃虧吧,連她的名字都還不知道呢,此刻就當了車夫。
  思及此處,她立刻說:“我叫林諾。”
  側邊開著車的人淡淡地瞟了她一眼,微一點頭:“江允正。”
  林諾卻笑:“我知道的。”網絡發達的今天,融江總裁的名字,又怎麽會查不到?
  “上次在公司,我看見你了。”她又說。
  “我也看見你了。”江允正不急不緩地接道,無視林諾瞬間訝異的表情,隻是停在紅燈的十字路口,問:“去哪?”
  “……啊?!哦,正大廣場。”她轉過頭,隻瞧見對方的側麵,以及雲淡風輕的表情,鼻端飄過若有若無的古龍水的香味,像是夏天雨後的草木香。
  某些景象微微重疊,有那麽一刻,電光石火的瞬間,她終於想起第一次在墓地相見的情形。
  原來是他。她轉開視線,暗想。
  多麽奇妙,原來,他們的相遇,比想像中的更早。
  抵達目的地之前,林諾打了個電話,得知眾人早在餐廳裏等候,隻得一疊聲地道歉:“……再等五分鍾,很快就到,要不你們先點菜吧……”
  等她收了線,江允正才稍稍轉過臉來,問:“聚會?”語氣隨意。
  “呃,算是吧。”林諾這才想起,這次請客的由頭和他也有莫大關聯,畢竟她是在慶祝進入他的公司嗬。
  車子很快便停在了正大廣場樓下,林諾道了聲謝,江允正極淡地笑了笑,漆黑的眼睛看著她:“玩得開心點。”
  “嗯!”揚起笑臉,林諾拎著上課用的大布包,下了車。
  向前走了幾步,她不忘再次轉身揮手致意,隻可惜,隔著暗沉的夜色,看不清車內人的表情。
  林諾的背影消失不見之後,江允正才淡淡地收回視線。
  外麵的雨雖下得大,車內卻並不冷,反而因為空調裏一直吹著暖風,而顯得有些躁熱。那個冷得不自覺搓手的女孩子已經下了車,因此他隨手關掉了空調,看了看倒車鏡,調轉方向,在車燈微閃之間,緩緩離去。
  是直到開出很遠,江允正才在一個等紅燈的當口無意瞥見座位上的物體。
  那隻銀色小巧的翻蓋手機,就這麽靜靜躺在之前林諾坐過的地方,準確地說,是恰好卡在座位和置物盒之間。
  伸出修長的手指將它拾起來,他不自禁地笑了笑,那上麵還貼著小小的大頭貼,林諾的笑容溫暖,眼神卻仿佛依舊倔強而堅強——一如半個月前,初次在雨中的相見。
  那天,他隔著車窗,意外地看到她。
  其實那時,玻璃窗被雨水衝刷而變得有些模糊,可他卻又似乎可以無限清晰地看見她的表情。明明轉身離去時一瘸一拐得那樣明顯,然而那個小小的女生卻始終維持著一副不示弱的樣子,就連背影也是挺直的。
  在那一刹那,他便記住了她。
  又仿佛總是這樣,要記住一個人一件事,並不需要太多理由,隻看是否是在對的時間和對的地點。
  而林諾,就恰好這樣出現了。
  城市裏的雨夜,交通格外擁堵。在漫長的等待中,江允正將手機收入口袋。
  而林諾則是在第二天早上才發現丟了重要的通訊工具。
  前一晚除了吃飯,一夥人還跑去唱歌,就連一向不怎麽喜歡這種活動的徐止安,也陪著一起去了。
  整個晚上,大家談及最多的話題便是:雙宿雙棲。而處在話題中心的二人,自然免不了被灌得七葷八素。打的回學校的時候,林諾幾度都要吐出來,隻好靠在徐止安的肩頭,閉著眼睛一聲不吭。
  徐止安本來就不勝酒力,此時顯然也喝多了,呼出的氣息裏帶著揮之不去的酒氣。
  林諾回到寢室,草草洗漱了一下,便直接爬上床睡覺去了,直到上午頭疼著醒過來,習慣性地去摸手機看時間,卻摸了個空。
  宿舍裏其他人都上課去了,留了一份早餐在桌上,已經涼透。林諾下床在包包裏翻了一通,這才發現手機徹底不見了,可又一時想不起到底丟在哪兒了,心裏一陣焦急,可是麵對既成的事實,更多的則是沮喪。
  因為喝了酒的緣故,雙眼有些浮腫,臉上仍是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她看著鏡中的自己,最終無奈地決定,不去上課。
  在寢室裏耗到中午,這才拿著飯卡去吃飯,剛到樓下,便見管理員阿姨朝她喊:“林諾,有人找,我正想上去叫你呢。”
  她順著阿姨的手勢往外一看,寬大的門廊外,正立著一道修長的身影。此時的雨早已停了,正午的陽光從雲層中鑽出來,照在他的身上,分明是細細碎碎的,卻仿佛燦爛奪目。
  她著實意外,腳步卻主動迎上去:“嗨!”打了招呼,挑起眉:“你找我?”
  江允正低眉看她,目光清湛,手從褲子口袋裏抽出來,帶出一道銀色的弧線。
  她眼前一亮,沒想到會失而複得,而且,途徑竟是這樣奇妙。
  “怎麽會在你這兒?”從他平攤著的手掌裏取過手機,她笑得開心。
  江允正卻一揚眉,極淡地笑:“難道你不應該更加關心為什麽我會知道你住在這裏?”
  “嗯?”她一愣,繼而恍然點頭,“對啊,你是怎麽找到這兒的?”突然間覺得,在他麵前,她似乎總是顯得慢半拍。
  江允正給了兩個字:“簡曆。”薄薄的嘴唇微揚,帶著輕緩的笑意。
  這個時候,上午沒有課的同學都陸續走出宿舍,隻為趕在下課高峰期之前去食堂吃飯,見了江允正,眾女生不由得紛紛側目。
  其實林諾也注意到了,今天的江允正,穿了一件黑色的V領毛衣,外麵套著休閑的薄風衣,比正裝時候的他顯得更加年輕。不隻那些女生,就連她,此刻也不由得在心裏暗歎,這樣的身材樣貌和氣質,恐怕千百個人裏也難再挑出一個來。
  兩人就站在門口,有擋路的嫌疑,而江允正似乎也察覺到周圍人的注視和議論,微微動了動眉峰,低著頭看林諾,問:“準備去吃飯了?”
  “嗯。”林諾順勢往前走,兩人並排下了台階,她又說:“謝謝你,居然特意送手機過來。”在她的想像中,他應該是非常忙的那種人,不該為這種小事跑這一趟。
  “不用客氣。”江允正的語氣依舊淡淡的,“今天正好沒什麽事,權當出來兜風。”
  兩人並行了一段,很快便到了食堂門口,林諾停下來,轉身麵對江允正,突然說:“為了表示感謝,我請你吃飯吧。”頓了頓,又補充,“當然,前提是你不嫌棄而又有時間的話。”
  她對麵的男子隻是稍稍一怔,便輕笑了起來,英俊的眉目舒朗開闊。

  緩慢前行
  有些事,是林諾很後來才知道的。
  比如說,江允正一年到頭極難得像這樣正正經經吃上一碗白米飯,大小酒席幾乎充斥了他所有的用餐時間;
  再比如說,她是自江允正成年以來,第一個請他吃飯的女性,而且,更是第一個請他在學生食堂吃飯的人。
  可是在當下,林諾隻是感到有趣。
  這樣一個男人,穿著精致得體,卻坐在人聲噪雜的食堂裏,偏偏舉止又是如此的優雅斯文,看在旁人眼裏,實在是一幅不太協調的畫麵。
  她舉著筷子,兀自低眉笑,江允正卻似不察,處在這樣的環境裏,臉上反倒有安之若素的表情。
  所有的外在表現,隻不過是長久以來養成的習慣,事實上,此刻讓他仿佛重回舊日時光,恍惚而又美好。
  而眼前的女生,帶給他的這種感覺,更是強烈。
  人們常說,國人的友誼多半是在飯桌上建立的。對此,林諾深有同感。自從這次堪稱簡單樸實的請客之後,兩人似乎更熟稔了些,在林諾的心裏,江允正更像一個突然冒出來的朋友,融江集團總裁兼她未來老板的身份反倒被淡化了。
  又或許是,一直以來,她根本就沒有那個意識。
  在她看來,他隻是那個在墓園初見的人,也是身上帶著草木香,在KTV裏替她解圍、在下雨天用車送她的人。
  午飯過後,林諾送江允正出校門。遠遠已經看見他的車,手機恰好響起來,是徐止安宿舍的號碼。
  她放慢腳步接聽,江允正回頭看了她一眼之後便再次直視前方,雙手仍插在褲袋裏,與她一前一後,保持著兩三步的距離。
  情人之間,縱然是再普通的對話,也能讓旁人聽出端倪來。
  等林諾掛了電話趕上來,他才挑了挑眉,問:“男朋友?”
  果然,林諾點了點頭。
  他極淡的一笑,拿出車鑰匙,轉頭說:“不用送了,回去吧。”
  林諾也不客氣,隻是揚手道別:“那,路上小心。還有,今天謝謝你。”
  “該道謝的人是我。”留下這句話,他不再多說什麽,轉身離開。
  宿舍裏沒別人,徐止安正對著電腦看課件,打包帶回來的飯盒還在桌上。
  林諾皺著臉,很無奈:“我已經吃過了,怎麽辦?真浪費!”
  徐止安看她一眼:“我以為你要睡到中午才能起來。”
  “頭痛死了,哪裏睡得著?”她說著走過去,往桌邊一靠,仔細端詳,怪道:“噯,你也喝了不少,怎麽一點都沒事的樣子?”
  徐止安握住那隻在自己臉上亂摸的手,微一皺眉:“不是才吃了飯麽,怎麽還這麽涼?”
  “一向不都這樣……”邊說邊順勢往對方懷裏蹭。這個懷抱,照例氣息溫暖而清爽。
  前一陣鬧了點不愉快,之後又忙著找工作,同時還要準備一些課程的結業考試,大家幾乎都沒什麽機會好好相處。此時旁邊沒別的人,林諾坐在徐止安的腿上,微微仰頭看著他,一動不動。
  極近的距離,呼吸交融,很快,那張溫熱的唇便覆下來,她不由得抓住他的肩膀,安靜地閉上眼睛。
  良久之後,她摟住他的脖子,像是突然想到一般:“年後就開始實習了,到時豈不是我們可以一起上下班?”一雙眼睛裏還帶著些微朦朧水汽,清透明亮,閃動著興奮。
  徐止安卻搖頭:“不一定。”
  果然,到了正式簽約那天,林諾打聽了一下才知道,原來徐止安所在的融江建築設計公司在城西,與位於市中心的集團總部至少距離四十分鍾的車程。
  簽合同之前,李經理問:“還有沒有什麽不清楚的地方?”
  有人提了幾個和自身權益有關的問題,目光落到林諾身上時,她卻搖了搖頭。而事實上,是有的。
  據事前招聘信息來看,行政部隻有兩個名額,可到了現在,卻有三個有同時入選。除了她和那個麵試時表現出色的丁小君外,還有一個男生。
  是計劃之外的破格錄取?還是有什麽特殊的原因?林諾不得而知。不過,她想,這也隻是小事罷了,既然再沒什麽不明白的地方,於是便大筆一揮,簽下自己的名字。
  自此,她,丁小君,還有那個叫作池銳的男生,一並成了同事。
  晚上是歡迎宴,地點選在融江集團附近的大酒店。
  李經理在席上說:“江總今晚有重要的應酬,所以全權委托我作代表,真誠歡迎各位新鮮人的加入!”完了舉起杯子,很是爽朗親切:“來,敬大家一杯!”
  眾人立刻紛紛站起,一飲而盡。
  其實,他的話也不假。至少從表麵上看來,招待的地點就是本市規格頗高的酒店,包廂內著實富麗堂皇。
  安排了兩桌,因為全是即將畢業的大學生,彼此之間本來就有很多共通點,所以很快便打成一片,敬酒聊天,十分熱鬧。
  這其間,林諾與坐在旁邊的丁小君也有交談,雖然稱不上相談甚歡,但對方的主動和熱情仍是讓她不免吃驚了一把。
  畢竟,上次麵試過後,在會議室外她瞥她的那一眼,目光冷得足以凍死一頭大象。
  明明那時是有點不甘的冷漠,此刻態度卻又轉變得如此之快。
  然而林諾又想,以後就要在同一個辦公室裏做事情了,早些建立和諧的關係是十分必要的,估計丁小君也是抱著同樣的想法吧。
  散席的時候,已是華燈初上。
  大家各行各的路,四處散開。李經理和助手早就開著車走了,林諾打了個電話回家,耽擱了一些時間,然後便站在路邊等紅燈,要到對麵車站坐車。
  深秋的夜裏已經很涼了,她抱了抱手臂,無聊地踮著腳。
  就在這時候,身後傳過來人聲和響動,她下意識地回頭,隻見一行人從酒店內堂步出,已經穿過了旋轉門。
  而走在最前麵的那個人,身材瘦削修長,明亮的燈光下襯出一張英俊的臉孔。
  江允正走出來,顯然也立刻看見了林諾。
  兩人相距並不遠,視線出其不意地在半空中對上,林諾仍自覺得湊巧,江允正卻已經轉回了目光,繼續與身旁的人低聲交談。
  並沒有更多的招呼和無聲的交流,甚至就像見到了一個陌生的路人,視線停留的時間連一秒鍾都不到。
  林諾側著身,看著他們來了三四輛車,那些人分別坐進去之後,車燈閃爍,一輛接著一輛從酒店門口的坡道上駛下去,很有氣勢地沒入昏沉的夜色。
  此時路口的交通燈早已轉綠,她像是忽然回神,這才邁開步子穿過馬路。
  要等的公交車來得很快,人又多,根本沒有時間讓她去想,剛才為什麽會有一刹那的恍惚。
  晚上八點多,林諾被壓在擁擠的乘客中,困難地抬高手臂抓著吊環。車內空氣不好,偏偏搖搖晃晃走得極慢,仿佛目的地永遠沒有盡頭。
  不多時,包裏的手機開始唱歌,她不由得低歎一聲,愁眉苦臉。要知道,在現下的環境中,要站著已經不算容易。
  費了半天的力氣,才從層層壓力之中掙脫出來,摸到仍舊響個不停的手機,光亮中顯示的卻是一長串數字。
  很顯然,是一個沒有存進電話簿裏的號碼。
  林諾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起來,舉到耳邊不輕不重地“喂”了一聲。
  那邊有一刻的靜默,而後才傳來微低的男聲:“你好,我是江允正。”淡淡的嗓音,平穩正式的語調。
  林諾一愣,“……哦,你好。”旁邊的大媽往這邊擠了一下,她努力穩了穩身形。其實也不必詫異,既然連宿舍都能找到,手機號碼更是小事。
  江允正沉吟片刻,才問:“你在坐車回學校?”顯然是聽到她這邊的雜音和喇叭聲。
  “嗯。”
  “剛才不好意思。”他又說:“陪著客人,所以沒和你打招呼。”
  林諾哪裏想到他打電話來就是為了這事?!聽那語氣,倒像是真心誠意的致歉。她反倒不好意思起來,不由得連忙道:“沒關係沒關係。”
  江允正也不再多言,隻是說:“那好,就這樣,路上注意安全。”然後便收了線。
  林諾將手機塞回包裏的時候,突然想,或許此刻他也正在回家的路上吧。隻是方才見那一行人個個紅光滿麵,顯然晚上喝了不少酒,當時也沒太去注意他的臉色,但既然是應酬,那恐怕也好不到哪去。
  這樣開著車,大概要叮囑對方路上小心的人應該是她吧。
  窗外霓虹閃爍,光影交替。
  公交車行駛在道路之上,朝著特定的目的地,雖是緩慢地,但最終必然會到達。

  最真實的他
  過年的時候,林母說:“要不要和小徐一家一起吃個飯?或者,我們買些東西過去拜年?”
  自從同簽了融江之後,林母仿佛便將這二人的未來結合看作是更加理所當然的事,言語表現也因此更親近了些。
  林諾何嚐不知道媽媽的想法,可是上次醫院的事還記憶猶新,又想到徐止安慣常是這樣,不高興有突發事件去打亂他正常的生活秩序,於是說:“還是算了吧,人家家裏說不定也忙得很,我們別去添亂了。”
  結果換回林母一個白眼,道:“這孩子……”無非不過是怪她不懂人情事故,但也就此作罷。
  除夕之夜,家裏電話聲手機聲幾乎就沒斷過,尤以林父的為甚,都是生意上的朋友,內容卻大同小異。
  從白天開始,林諾就陸續接到十來條祝福短信,她也一一回過去,但用的都是自己親自想出來的話,不同於其他人的轉發,簡單但不失真誠。
  翻電話簿的時候,看到某個名字,她猶豫了一下,手指飛快地打出一行字:祝新年快樂,全家幸福!
  想了想,覺得這樣的用詞語氣最合適,於是確定,發送。之後,姥爺姥姥被接了來,林母叫她去幫忙配菜,忙裏忙外的,這事也就很快淡忘了。
  直到晚上,吃過年夜飯,一家子人正推開桌子打麻將,手機突然大響。
  她接起來舉到耳邊,眼睛卻還盯著牌麵,打出一張三條,才喂了聲。
  與她這邊熱鬧的背景不大一樣,電話那頭似乎極其安靜,靜得隻聽見對方微低悅耳的的聲音:“也祝你新年快樂。”
  她一愣,一時竟然分辨不出對方是誰。
  “請問,你是……”正問著,對家坐著的姥爺,戴了老花鏡搜尋一通,出手打出九萬,牌落桌,她連忙伸手,“啊,等等,我碰!”是等了很久的一張牌,所以聲音激動。
  那邊靜默了兩秒,輕咳一聲,她這才想起還和人講著電話,不由笑道:“哦,不好意思啊,我……”
  “在打牌?”對方接道。
  “嗯,是呀。”
  “那不耽誤你了。”對方的聲音裏似乎也帶了點笑意,“下午的短信我收到了,我是江允正。”
  掛了電話後,她下意識地咧著嘴輕咬舌尖,下首的林母看她一眼,隨口問:“幹嘛那副怪表情?誰打來的?”
  “一個朋友。”她簡單地應著。
  發出短信的時候,是著實沒想到他會親自回電話過來。而最烏龍的是,自己竟然半天都沒聽出他是誰。
  又一個新年在鞭炮和酒席中熱鬧地度過了。
  開學之後,很多簽到工作的同學開始了實習期,林諾也不例外。
  第一天正式去報道,並沒什麽新鮮事,隻是把自己部門的人認了一遍。
  林諾學的是工商管理,可之前接觸的基本全是理論,實踐幾乎為零。看著原先在崗的老員工做起事來有條不紊,難免不自覺地去找差距。況且,初來乍到,很多東西都不熟悉,周圍的人各幹各事忙忙碌碌,她卻好像是閑人一個,東張西望,半點歸屬感都找不到。
  不過幸好的是,通常這種時候,還有人與她作伴。於是,在最初幾天的磨合期,她、丁小君,還有池銳,嘴上雖然沒什麽表示,但心理上還是能夠互相安慰的。
  徐止安也開始了融江下屬建築公司裏的工作,因為和學校距離偏遠,索性搬進了員工公寓。如此一來,與林諾見麵的時間也就更加的少,偶爾晚上約出來,臉上也難免有疲憊的影子。林諾心裏清楚,他的工作與自己的性質不一樣,那邊講求的是資曆和貢獻,年輕人進去了,通常都是給前輩打下手,而且手腦並用的時候居多。也正因此,漸漸的她也不再約他,隻說讓他好好工作和休息,先站穩腳跟才是最重要的。
  再說,兩人經常發發短信打打電話,感情照樣平穩無波。雖然,是少了那麽一點新鮮感,可這世上的愛情,哪能天天波瀾壯闊呢?
  像現在這樣,已經足夠了。
  倒是在公司裏見過江允正好幾回。
  偶爾林諾拿著文件去各部門簽發,或者拎著提包匆匆趕來上班,便會在走廊上或者電梯前看見他的身影。
  在她看來,在公司裏的江允正,與前幾次見麵或者電話裏的他,十分的不同。
  彬彬有禮,卻十分疏淡;麵孔英俊依舊,可是臉上卻很少能夠見到笑容;甚至那雙漆黑如星子的眼睛裏,也總是犀利多過溫和。
  有一次,她去會議室送資料,推開虛掩的門便看見他的背影,修長的立在寬大明亮的落地窗前,淡淡的煙霧從周圍飄散開來。
  陽光燦爛溫暖,光束之中浮動著細小的塵埃,他們可以在這裏俯瞰眾生繁華,明明應該是幸福滿足的,可是,她看著他,卻隻覺得孤單寂寞。
  那一刻,忽然就想起在山頂公墓見到的他,也像此刻一般。
  會議還沒有開始,裏麵沒別人,這樣安靜的空間,林諾一時之間不知該進該退。
  聽見動靜的江允正卻回過頭,修長的手指間果然還夾著燃了半截的煙。
  她點頭叫了聲:“江總。”隨即跨進去,將手上的資料一份一份擺在各個座位前。
  江允正的視線隨著她的動作靜靜地微轉,一直不出聲。直到她把該做的事情全部做完了,他才極淡地笑了笑,問:“工作還習慣嗎?”
  “嗯,很好。”她回答得有點謹慎,嘴邊的笑容也十分妥貼,就是下屬對上級應有的姿態。
  “那就好。”他點點頭,向前走了兩步,將手中的香煙掐滅在煙灰缸裏。
  她又說:“如果沒別的事,我先出去了。”
  “好。”他還是點頭,在位置上坐下來,開始低眉翻看手中的會議資料。
  退出去的時候,正趕上前來開會的中高層主管們。林諾一閃身,側到一邊,與他們擦肩而過。
  回到辦公室,大家照例在做著自己的事情,她對著電腦屏幕,卻有些發呆。
  倒也說不上有多麽在意,隻是好像突然發現了一些之前並不知道的事,給自己的心緒帶來一點小小的波動。
  就在方才江允正回過頭的那一刻,她看得清楚,他的眉間分明盡是沉鬱之色。就連後來他問話時淡淡的笑,也似乎極為勉強。
  這樣的他,和那個在宿舍門口還她手機、在食堂外麵低著頭笑容溫暖明亮的江允正,仿佛就像兩個人。
  那麽,到底,哪一個才是最真實的他?
  那天,林諾胡思亂想了一通,最終得出的結論便是:無論外表看起來多麽光鮮成功的人,或許都有不為人知的陰暗麵,又或許都有他們解不開的困局,所以,才會皺眉,才會沉思,才會在無人的時候,露出另一種的姿態。
  回到宿舍以後,她把這個結論給許思思說了一遍。那時候許思思也已經找到了工作,身心上都完全放鬆,也因此更有八卦精神。
  耐不住她一陣不依不饒的追問,林諾頭一次將與江允正結識及接觸的事說了出來。
  許思思聽後,睜大眼睛,“你是說,融江集團的老總不久之前還在我們的學生食堂吃過一餐飯?”
  “是的。”
  “你請人家吃了什麽?”
  “……忘了,反正有肉有菜,標準還挺高。”
  許思思大翻白眼,“他還給你打過電話?”
  “對。”
  “還主動用車送過你?”
  “是。”
  “……死丫頭!”她一拍桌子,忍不住用手來掐她,“怎麽不早說?”
  林諾疑惑,“這種事,有什麽好說的?”
  “錯!”許思思停了手,開始分析:“他的種種行為,都在證明這是一個修養極好、風度上佳、而又平易近人的成功精英男士。而且,最重要的是,還是個沒有結婚的男人!……鑽石王老五啊!”
  聽到這裏,林諾忍不住笑起來,漸漸明白過來:“嗯,真是我的錯,早該介紹給你認識的。”同住四年,釣金龜婿早已是許思思公開的夢想。
  兩人又胡亂開了一通玩笑,末了,許思思隨口問:“你說,如果沒有徐止安在先,你會不會覺得江允正是個很吸引人的男人?”
  林諾想了想,道:“就算是現在,我仍然覺得他很有魅力啊。”這二者,並無妨礙吧。
  “那麽,如果沒有徐止安,你覺得長期接觸下去,自己對他會不會動心?”
  “……哪兒有那麽多如果啊?”林諾拿著手機站起身,隻覺得越問越離譜,不由笑道:“止安真可憐,幹嘛你總用這種假設句把他排除掉?”說著,走到陽台上去給徐止安打電話。
  身後傳來清脆的笑聲。
  很久以後,林諾依舊會說,這世上沒有那些“如果”。因為,即使徐止安先一步與她談了戀愛,到最後,她仍是走到了江允正的身邊。
  大概,這就是命運。

  喜歡的緣由
  周末的時候舉辦了一個大型餐會,集團總部以及各個分公司的人都有參加。
  林諾與徐止安便在人群濟濟的酒店大堂裏碰麵了。不過,兩人並沒坐到一處,中間隔了好幾張桌子,各自與同事一起,喝酒吃菜,偶爾視線也會在半空中交流,而後便再度神情自然地轉開,十分默契。
  事先並沒有商量好,隻是好像都覺得在最初階段,公司情侶是個比較張揚的姿態。
  江允正也出席。
  他是半途中才來的,助理跟在後麵,顯然是剛從別處趕來,但仍舊氣定神閑。林諾正好低頭喝魚湯,隻聽見旁邊細小的議論聲,一抬頭,正看見他一路走來,從她的桌前經過,視線似乎往她這裏稍稍偏了一偏。
  而後,便是有些驚豔又小心的聲音,林諾看著一些年輕女同事竊竊私語時的笑臉,早已見慣不怪了。
  明星崇拜無處不在,在融江,江允正便是眾所矚目的那個焦點。
  這一點,毋庸置疑。
  可是,這段時間以來,每每聽見有女同議論說江總又帥又酷的時候,她總是會忍不住想,工作之外的江允正,根本不是你們口中所說的那個樣子呀。
  散場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八點多。
  林諾先去了趟洗手間,出來的時候同事都已經走得差不多,徐止安仍等在門口。
  她笑了笑,迎上去,正討論是否該繼續逛逛,便看見那台頗為熟悉的車子駛過來,恰恰停在兩人麵前。
  回過頭,江允正已經立在了身後,銀灰色的修長身軀,雙目一如往常的漆黑透亮。
  明月高懸,暖暖的夜風之中,三人衣袂輕輕翻飛。
  開著車的是總裁助理小徐,林諾見狀,第一反應就是往旁邊迅速一讓,同時叫了聲:“江總。”而徐止安幾乎與她異口同聲。
  江允正卻隻是淡淡點了點頭,隨即便從二人身邊擦過,坐進了車後座。
  黑色的轎車伴著燈光絕塵而去,林諾低頭看了看自己挽著徐止安的手,事前哪曾想到,一直秘而不宣的情侶關係,竟然首先在江允正的麵前被撞破?
  不過,也隻是頗為意外罷了,倒也沒有太多感想。之後,該逛街就逛街,該回家就回家,畢竟,她與徐止安的關係,也不是多麽見不得人的事。
  高架橋上下車河緩流,路燈與車燈交織成無數個光暈。
  江允正靠在真皮座位裏,接了兩個電話,開車的小徐見他終於空下來,便問:“江總,直接回家?”
  “不,”江允正想了想,說:“去醫院。”
  早已過了探視時間,但院方還是開了綠燈,就像以往無數次一樣,似乎已經默許了江允正在任何時刻到來。
  電梯一直上到頂層,偌大的私人病房套間恐怕沒有幾個人見了不會暗暗咋舌。
  躺在內室的女人已經安睡,因為長期病著的緣故,麵容有些蒼白憔悴。
  護士恰好剛剛檢查完點滴,一抬頭看見來人,不由微微一笑,輕聲細語道:“江先生放心,江夫人今天情況不錯呢。”
  江允正朝她點了點頭:“辛苦了。”而後便脫下外套,在床旁的沙發裏輕輕坐下。
  病床上的人呼吸輕微沉穩,似乎已經入了一個香甜的夢,風韻猶存的臉上不再有痛苦掙紮的痕跡,雙眉也是舒展的。
  隔著兩三米的距離,江允正就這麽靜靜地看著自己的母親,許久,才漸漸發覺自己似乎也累了,闔了眼,就這麽隨意睡去。
  空氣中安靜得隻餘下呼吸聲和心電圖波動的聲音。
  日子一如繼往,飛快地溜走。
  林諾很快渡過了實習期,同時也正是利用這三個月的時候,憑著自己一貫的好性格,深得部門上下的喜愛。
  在整個行政部,就數她的年齡最小,加上長相清秀笑容又甜美,幾乎人人都願拿她作自己的小妹妹看待。
  當然,也隻是幾乎。
  ——日子久了,林諾就發現,丁小君始終與她不對盤。盡管表麵上都還客氣有禮的,偶爾也會湊在一起嘻嘻哈哈聊些電視電影或者明星八卦,可是,大家同為女性,有些直覺是異常準確的。喜歡誰,不喜歡誰,往往隻需要一個小小的眼神或動作,就能被對方敏感地察覺。
  有時候,林諾也覺得自己假,所以曾和許思思感歎:“……以前最討厭虛偽的人了,沒想到自己有一天竟然也會變成這樣。”
  換來的卻是額頭上一個大大的爆栗,“傻瓜!這叫圓滑!”許思思如是說。
  是啊,圓滑。
  恐怕,這真是行走於複雜社會的必要裝備之一的吧。
  因此,她繼續與丁小君笑臉相迎,盡管心裏知道,彼此都把對方嫌惡了千萬遍。
  沒過多久,林諾請假回學校專心準備她的畢業論文和答辯。
  六月的夏天已經開始炎熱,他們在汗水和陽光下舉著證書照相,黑色的學士服包裹住一段極至珍貴的回憶,將它永遠留在了青蔥校園之中。
  轉正之後的林諾,更是全身心投入到工作當中,曾經一度對著鏡子,看著仍舊年輕的臉龐,幻想著某天真正成為都市白領精英骨幹的樣子。
  當然,現在就隻能是幻想,因為就目前而言,她還隻是個主管抄寫送遞的小丫頭。然而也正因此,出入樓上高層辦公區域的機會隨之增多。
  李經理時常讓她送文件去給總裁簽字,其實說白了,就是跑腿的。江允正的辦公室外還有秘書室,三五個女秘書各自對著一台電腦敲敲打打,她去了,也隻是等在外麵,等著其中一人將文件拿進去,批閱簽字之後再由她帶回自己的部門。
  這天,林諾照例乘電梯上樓,剛推門進去,便見這一群人正襟危坐。
  “張姐,”她輕聲走到一人麵前,笑道:“麻煩你了。”說著,將要簽字的東西遞過去。
  “你先等等吧。”被她叫到的人伸手虛虛一指,“裏麵有重要客人,現在不好進去。”
  總裁辦公室的門緊閉著,林諾在外間的沙發上坐了一會兒,還是不見動靜,於是說:“要不,我先下去,等簽好了給我打個電話吧。”
  “行。”張姐笑笑地道:“都關著門談了一兩個小時了,也還真不清楚要持續多久。你看,這桌上一大堆東西等著送進去呢,我也急。”
  “好,那就麻煩了。”林諾一轉身打算離開,才邁了兩步,身後的門便開了。
  三位客人從裏麵走出來,一邊滿臉笑容地連聲道:“江總,不用送了……”一邊抬手道別往外走。
  這不過是客氣話,江允正自然還是跟了出來,麵上也帶著微笑,將他們送到電梯口,這才回轉。
  這時的林諾早已退到一邊,江允正側頭朝她看了看,向前走了兩步,才又突然停下說:“有事找我?”
  林諾低低“啊”了一聲,隨即微笑道:“哦,就是送兩份文件和幾張報銷單上來簽。”
  “進來吧。”江允正說,而後才看向張秘書,指了指:“其餘那些,也都先放在我桌上。”
  林諾立刻將自己帶來的那些文件夾重新端起來,跟著一起走進總裁辦公室。
  偌大的空間裏煙霧繚繞,林諾下意識地皺了皺眉,張姐放了文件就離開了,整個屋子便隻剩下他們兩人。
  江允正走到窗前,將幾扇窗戶全都推開來,然後才在皮椅中坐下,看著仍舊立在桌前的她,微微揚了揚下巴,說:“先坐吧。”
  麵前就有椅子,很厚重沉實,林諾扶著椅背坐下去,卻是軟軟的,十分舒服。
  麵前的文件堆積成小山,江允正卻沒有立刻去翻開來看,而是從桌上拿起煙盒和打火機,抽了一支出來,湊到唇邊點上。
  猩紅的光點明滅之間,淡淡的煙霧再次升騰。
  林諾隔著那一層薄霧,有一刹那隻能看見那張臉英俊而又模糊的輪廓。
  過了一會兒,似乎察覺到她的目光,江允正才淡淡地道:“不好意思,需要提提神,不介意吧?”
  介意倒是不介意,林諾隻是盯著那隻已經裝滿煙頭的水晶煙灰缸,小聲說:“吸煙有害健康。”話一出口,才想,這算什麽啊?她反倒跑到他的地盤上教育起人來了。
  可是江允正卻笑了笑,將身子往後一仰,靠在大班椅中,仿佛輕籲了口氣,語調很隨意地道:“沒辦法,累的時候,這個就是好東西。”說話間,夾著香煙的手倒是換了一隻,離得林諾遠遠的。
  窗口有微風拂過,這嫋嫋煙霧便隨著那風緩緩升起飄了出去。
  林諾坐在座椅上一時無話。
  他累麽?她在想,剛才送客人出門的時候,她在旁邊分明看見他神采奕奕的臉,微笑也是那麽的恰到好處,身子挺拔步履沉穩,哪有半點累的模樣?
  可是現在,半個身體卻陷在寬大的皮椅中,有些隨意而慵懶,當著她的麵,他竟然微微閉了眼睛,指間的煙就這麽讓它燃著,一點一點在末端聚著長長一截煙灰。他卻一動不動,隻是靜靜呼吸,好看的唇角微微抿著,似乎是真的疲憊。
  靜了很長一段時間,林諾幾乎都在盤算是否該輕輕退出去,讓他好好休息片刻,江允正卻忽然緩緩開口了。
  他說:“林諾,晚上有沒有空?”
  說話的時候,他側對著桌子坐著,眼睛仍是閉著的,所以林諾有些意外,怔怔地“嗯?”了一聲。
  “……帶我去你的學校吃飯。”對麵的男人輕輕揚起唇角,睜開來並且正看著她的眼睛漆黑明亮。
  林諾看著他,忽然覺得,當日大學校園裏的江允正再度回來了。
  不再高高在上,竟是那樣的輕鬆隨意,如同最最普通的男生一般。

  兩個世界
  他們最終還是沒能回到學校吃飯,因為林諾畢業時一道把飯卡給退了,這事也是直到半路上才想起來。
  江允正說:“那就由你挑地點吧,我請客。”
  林諾一手支著腦袋,認真想了想:“嗯……那我是該選最貴的,還是自己最喜歡的?”
  江允正側頭看她,似乎也很認真:“最好是接受刷卡的地方。”
  “不會吧?你身上沒現金?”她奇道。
  “嗯,有是有的,但不多。”
  是,是。林諾撇著嘴,有錢人的標誌之一——卡多現鈔少。
  車子最後在一條不算太整潔的馬路邊停下,二人一前一後進了一家餐館。
  江允正環顧四周,突然說:“食欲最終戰勝了邪惡。”
  林諾找到位子坐下,不由抬眉:“怎麽說?”
  “想殺我一刀的邪惡啊。”江允正在她對麵落座,手指輕點並不透亮的玻璃桌麵,“這裏,顯然不是本市最貴的飯店。”
  林諾托著下巴,哈哈大笑,末了才說:“我臣服於自己的味蕾。至於那些高檔豪華帶來的虛榮感,今天恐怕是無福消受。”微一聳肩,似乎無奈又可惜。
  江允正看著她,笑了笑,伸手翻開簡單的菜單。
  菜上齊之後,林諾卻忽然說:“倒是你,我總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江允正微微挑眉,停下筷子。
  “不覺得簡陋嗎?”林諾問:“上次在學校食堂也是一樣。你不知道,我寢室同學聽說了,眼珠子都快掉下來。”
  江允正卻是一臉不以為意,“挺好的。其實我吃飯沒別的要求,隻要幹淨衛生就行。”
  林諾想了一想,才點頭:“也對。就像我,總覺得這樣的地方就不錯,高檔酒店會所裏的東西未必有多好吃呢。”
  所以,過去讀書時,每月家裏給的零用她總能富餘出很多來,一方麵也許是因為數額不低,而另一方麵也是她並不習慣追求那些名牌和奢侈。
  “想來,我對物質的要求還真是低。”她一手轉著茶杯,一邊笑道,有些自嘲。
  江允正微微挑著唇角,過了一會兒,才狀似無意地說:“那看起來,金錢是難以收買你了。”
  她誠實地點頭:“對,沒戲。”一抬眼,卻撞上對方幽深明亮的視線,裏麵似是有星點光芒閃過,她略一低頭,不知是不是湊巧,就這麽避開了。
  桌上擺著的全是家常菜,氣澤或許算不上太好,但味道卻是夠足。
  熱氣一陣陣升騰上來,江允正有一會兒停了筷子,就這樣看著對麵的年輕女孩。她的儀態舉止倒是很有修養,但也看得出,此刻是真的旁若無人在享受一餐自己眼中的美食,並沒有故作姿態地在男性麵前刻意維持著形象。
  這其間,他幫她斟了兩次水,看到她光潔的額頭因為辣椒而冒出細小的汗粒,不知為何,心裏竟然十分滿足。
  這個林諾,與以前他交往過的女人,似乎全然處在兩個世界。
  周末休息,徐止安約林諾逛街。
  林諾訝異,“有什麽需要買的嗎?”隻因為她認識的徐止安,並不是一個願意將時間耗費在人潮如織的街道和商場裏的人。
  直到中午坐在KFC,看見擺在麵前的禮物,她才恍然,並帶有著實的驚喜。
  “送我的?”雖這樣問著,手已經伸出去拆開盒子。
  一塊瑩白的佩飾,靜靜地躺在絲絨襯墊上。
  看不出是什麽石頭,但確實十分漂亮。林諾提著紅線拎起來,拇指蓋大小的水滴狀,陽光仿佛都能夠穿透過來,白玉般的光芒淡淡籠罩。
  徐止安並不問喜不喜歡,隻看著林諾的笑臉,便已經得到最好的答案。
  他伸出手去,替她掛在頸上。
  時值盛夏,林諾的衣領有些微低,胸前的皮膚光滑白皙,兩相映襯之下,無比清爽動人。
  可樂紙杯的外壁上盡是細小的水珠,窗外驕陽似火,而林諾此時此刻的心情竟一點也不比那絢爛的陽光遜色。
  “為什麽突然送禮物給我?”
  “這,不需要理由吧。”徐止安反問。
  事實上,隻是因為前幾個月的工資大多都拿回家貼補了爸媽,而對林諾,心裏始終過意不去,如今終於存到一筆數目,於是買下一早選好的掛件。
  現在見她有疑惑,一時也不知該如何解釋。
  幸好林諾從來不喜歡追根究底,看他不肯回答,很快便作罷。兩人吃了東西,她就把他拖進附近的商場。
  “來來來,投桃報李。”她一時起了興趣,將他拉到某一專櫃前。
  四周幽香盎然,燈光下的各式瓶子璀璨異常。
  立刻有導購小姐迎上來,徐止安不禁問:“你要買香水?”
  “嗯。”她拿起試香紙在鼻端扇了扇,“不過,是買給你的。”
  “我?”徐止安啼笑皆非,“我一個男人,用什麽香水?!”伸手就要拉她走。
  這時導購小姐插進話來,笑眯眯地糾正:“這話可不完全正確哦。香水並不是專門為女性設計的,否則為什麽我們這裏會有這麽多國際品牌的男香呢?說起來,如今很多男士都會選擇一款適合自己的香水,增加自身魅力的同時,這也是追求生活品質的一種象征……”
  徐止安靜靜地聽著,一時不好走開,但也不表態。
  而林諾卻十分配合地一直點頭,拿眼睛盯著他,一副讚同的樣子,並努力說服道:“其實早就想買一瓶送你了。我覺得有一種香味很好聞,應該很適合你的。”又轉向導購小姐那裏,回憶著描述:“有一點像青草香,……或者,是草木香之類的……”
  徐止安有些無奈,隻得站著,看林諾將試香紙逐一聞過去,末了,又不由得笑道:“以前在學校裏挺樸實的,怎麽工作沒幾天,連我這邊的主意都打上了?而且看起來,對男士香水都有研究的樣子。”
  林諾愣了一下,隨口說:“哦,身邊有同事在用嘛,我覺得不錯。”其實隻是江允正。這樣夏季裏的草木香,隻在他一人身上聞過。
  那樣淡,卻又那樣讓人難忘。
  也是和他接觸之後才知道,原來社會上的年輕成功男人,應該是這副模樣。
  所以,是否自己也在不經意中開始向往著徐止安也能成為那樣的人?
  最後,拗不過林諾,徐止安無奈收了一份自己並不怎麽能接受的禮。
  林諾之前生怕他不同意由她付賬,隻好說:“反正你生日快到了,就當是生日禮物吧。”讓他無可推辭。
  第二天上班,在電梯口恰好碰上江允正。因為隻有他們兩個人在場,林諾抬頭笑著打了聲招呼,羊脂白的掛飾垂在頸下,緊緊熨貼著肌膚。
  江允正停住腳步,微微垂下眼睛,不動聲色地讚了一句:“玉飾很美。”
  “謝謝,昨天朋友剛送的。”林諾抿著唇,笑得尤為甜蜜。
  這樣的笑容落在旁人的眼裏,已經明了了七七八八。
  江允正一隻手插在褲子口袋裏,不再看她,隻是可有可無地應了聲:“是麽。”
  然後,電梯便到了。走出三五個人來,見是老板,紛紛點頭致意。其中也有人眼裏閃過訝然,隻因為江允正從來都搭專用電梯上樓,這會兒在普通電梯外見著,難免讓老員工不大習慣。
  而此時的江允正,不再多言,隻是已一轉身,從林諾的身邊擦肩而過,走向數步開外的專用電梯。
  林諾不禁轉頭去看他,卻隻捕捉到瘦削挺直的背影。心下有些奇怪,因為就在剛才,她還以為兩人是要一同等電梯的。
  當天上午,當林諾照例為瑣碎小事忙碌的同時,張秘書正捧著大疊文件,敲開一側深色的門板,邁著謹慎的步子,行至寬大的桌前。
  江允正以他一貫的姿勢,正麵對著落地窗打電話,清透明亮的玻璃上隱隱映出他的影子。挺拔的身形不見怎麽移動,聲音卻一反常態,微微低沉。
  張秘書將文件逐一排放好,便想轉身離開,雖然,手上的電子記事簿裏還有許多事項需要一一匯報。
  人剛到門口,身後傳來“啪”的一聲,清脆響亮,不由地回身看去,隻見那隻黑色的手機已經被它的主人棄於桌上。
  她不自覺地一怔。
  整個秘書室裏的秘書,就數她資曆最老,跟在江允正身邊三年,是以他的一舉一動,甚至每一個簡單的表情和手勢,這其中包含的意思,她都一清二楚。
  而此刻,見江允正沉著臉色立於桌邊,眉梢眼角盡是冷峻,再看看那隻遭受無枉之災的手機,她便已基本掌握了他的情緒。
  因此,雖然臉上的表情依舊波瀾不興,語氣卻不禁更加小心謹慎起來:“江總,還有什麽吩咐嗎?”
  江允正看她一眼,接著就是半晌的沉默。
  其實也不過是十秒不到的時間,空間也足夠大,但她還是感到一絲不自在,仿佛低氣壓蔓延,令人窒息。
  好不容易等到江允正終於坐進椅子裏,她卻聽到他說:“九點五十的會議延期,下午所有的會客全部取消。”
  她邊聽邊拿著筆去點電子記事薄,皺了皺眉:“可是……”聲音細微,因為明知無權改變他的決定。
  果然,江允正對她的那兩個字置若罔聞,撈起桌上的車鑰匙,一邊往外走一邊說:“下午讓小徐打我電話。”
  “幾點?”她匆匆跟在後麵問。
  “你通知就行了,他知道掌握時間。”
  電梯的門開了又關,秘書室裏一眾人等麵麵相覷。
  好半天,才有人問:“張姐,江總今天心情不好?”
  張秘書板起臉,手指點了點:“少說話,多做事!”

  女朋友
  車子一路開至江畔。
  夏季的正午,烈日當空,毗鄰江水空氣中卻連一絲微風都沒有。
  江允正將車窗降下來一些,點了支煙,其實也並沒有多麽想抽,隻是習慣於以此來平複心境。隻可惜,一支煙剛剛燃到一半,電話便又催命般地響起來。
  之前那支手機仍舊孤零零地躺在辦公桌上,如今響著的這支,是他平時拿來備用的,知道這號碼的人沒有幾個。
  他看了一眼,終於還是接起來。
  那邊傳來一把吊兒啷當的聲音,語調一貫的輕浮:“二哥,在忙什麽?”
  江允正將長長的一截煙灰彈掉,麵無表情地盯著前方空無一人的廣場:“有事直說。”
  “剛才你和老爺子在電話裏鬧不愉快了?我現在奉他老人家之命,轉告你一聲,我們後天回國。”
  江允正微微冷笑,效率倒是夠高的!
  “哦,對了,除了大哥和我之外,老爺子還要帶一個人一同回去……”江家的三公子不懷好意地邊笑邊說,隻是話語未了,電話已經被幹脆利落地掛斷。
  江允正將手機拋在一邊,發動了車子,駛上被陽光照射得滾燙的柏油馬路。
  一路疾馳而去。
  下午下班的時候,林諾正在收拾東西,突然被李經理叫住。
  “小林啊,還有小丁,小池,你們今晚都沒什麽事吧?”李經理開了門走出來問。
  被點名的幾個人麵麵相覷了一會兒,一致搖搖頭。
  “那正好,晚上跟我去吃飯。”
  林諾笑道:“經理請客?”
  李經理拿著車鑰匙,轉過身糾正:“公司請客。”
  就知道,天下沒有免費的晚餐。
  走到半路上,聽李經理把大致情況一說,林諾連逃跑的心都有了。隻是苦於坐在後座正中央,被人一左一右夾著,夠不著車門。
  再用餘光瞥瞥左邊丁小君的臉色,倒是看不出有什麽異樣,林諾隻得在心裏呼慘。
  等到抵達酒店包廂,客人到來之前,李經理仍在半開玩笑地說:“今晚就看你們的表現了,等下爭取把他們全部灌倒。”
  池銳一向性格外放,此刻一聽非但絲毫不在意,反而顯出自信滿滿的樣子。丁小君仍舊是沒什麽表示,隻有林諾坐不住了,揚了個笑臉,連忙擺頭:“我作不了什麽貢獻的,讓他們二位努力就好。”
  李經理卻說:“你也別謙虛,剛進來那天的歡迎宴上,你表現得就不錯嘛。現在女孩子裏麵,像你和小丁這樣的,已經算是能喝的了。”
  林諾仍是搖頭:“哪裏有!”心裏卻升起寒意一片。
  其實,喝酒她是不怕的,酒量也是有那麽一點的,隻不過,來到這樣的場合並被賦予這種任務,卻是頭一遭。
  她還不至於到不自量力的地步,況且,她喝酒一向講求隨興,如今卻顯然是形勢所迫,與平常朋友小聚完全不能相提並論。
  不到五分鍾,那些法院的客人便來了,眾人剛剛互相介紹完,包廂的門又被人推開。
  林諾應聲望去,不由一愣。
  “江總,好久不見!……”章院長笑著伸手出去與剛進門的江允正握了握。
  江允正則淡淡一笑:“不好意思,有點事耽誤,來晚了。”然後抬手將客人引入座位。
  林諾事前是一點準備也沒有,根本沒想到會在今晚這個場合看見江允正。
  他坐主座,她卻坐在離門最近的地方,兩人幾乎隔著整張桌子,這時便聽見身旁的池銳低聲問:“怎麽江總也來了?”
  李經理看他一眼,也是壓低了聲音:“請市高院的大院長吃飯,單憑我們還不夠格。”
  開席之後,林諾聽著他們的談話,再加上之前路上李經理稍微提了兩句,知道這次請法院領導吃飯,主要是為著融江前陣子進行房地產開發時所產生的幾樁糾紛案。
  隨同章院長一起來的,還有兩男一女,都是酒中豪傑,舉起杯子眼皮都不眨一下。
  林諾他們依照慣例,輪番上陣,依次敬過去。也幸好對方隻有四人,通關一輪打下來,四杯兌了冰塊的葡萄酒對她來說並不算太吃力。
  江允正的助理小徐也來了,就坐在林諾右手邊,不時拿起玻璃酒樽替客人斟酒,並且表現十分活躍,至少在林諾看來,比他們三個身負重責的菜鳥要積極主動得多。
  更何況,人家有戰術,而且圓滑得很,酒桌上的智慧在他這裏得到了充分的發揮。
  江允正也喝酒,看在林諾眼裏,卻和旁人有些許不同。也不知該如何形容才好,隻是覺得一派從容不迫,既不熱絡也不疏遠,就連舉著杯子的樣子也分外優雅。
  這其間,她趁著別人在前線火拚的空當,不停地往胃裏塞東西。當然,既要做到填飽肚子,動作又要不失禮儀,也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她看到有幾次小徐起身去倒酒的時候,路過江允正的身邊,曾俯下身來低聲耳語,而江允正則總是輕微地搖頭,麵上卻永遠不著痕跡,轉過頭,依舊與身側的章院長談笑。
  因為這是一次帶有某種目的性的酒席,因此持續的時間難免長了些。
  公司的事林諾是插不上話的,隻能靜靜地聽,到了最後飲盡“杯中酒”的時候,江允正說:“章院,那這事就麻煩你了。當然,我們也不能讓你為難,公事公辦就好,隻不過是希望能盡快解決。”
  林諾抬眼望去,章院長已經喝得滿麵通紅,拍了拍江允正的肩膀,舌頭都有點大了:“客氣客氣!能幫得上忙的地方,我們會盡力。是吧?”轉身又去看他帶來的人,那些人自然紛紛點頭。
  結完賬,一行人步出酒店,又不免握著手寒暄了兩句。
  趁著這個空當,小徐湊在林諾身邊低語:“江總讓你等一下,坐他的車回去。”
  林諾一愣,心想這會不會不太好?尤其是當著李經理以及另外兩個同事的麵。
  泊車小弟早已將車開了過來,江允正先將章院長四人送上車,目送他們離去,而後才往自己的車子走去。
  林諾站在原地,有些遲疑,便聽見李經理問:“我要去XX路,你們誰住在那附近?我可以順路送一程。”
  池銳立刻嘻嘻笑道:“真不錯,有順風車坐。”還是一貫大大咧咧的性格。
  丁小君卻在從包裏掏出零錢,搖頭:“我家離這邊就兩站,很近,坐公車就好。”
  李經理又轉頭問:“那林諾呢?”
  “我……”
  “她坐我的車。”江允正的聲音傳了過來,適時打斷了林諾的話。
  她應聲看去,酒店門口明亮的燈光下,他立在車門旁,麵目清峻,神情自然而坦蕩。
  其餘三人俱是一怔,但也隻是極短的瞬間,而後便各自離開。雖然總免不了驚訝,但公司之外老板與別人的私交,又哪裏容得了他們下屬們去作揣度和議論?
  酒店的保安和門童筆直地分立在兩側,光線靜靜照在他們白色的製服上,有一種清爽自律而又嚴謹的味道。林諾一步步走上前,隔著線條流暢優美的黑色車子,忽然覺得眼前的江允正似乎也是如此。
  這時小徐跟過去,問:“江總,要不讓我來開車吧?”
  江允正拿眼睛看他,“你家不就在這附近?不用再開車兜一圈了,早點回家吧。”
  “可是……”小徐似乎還有些猶豫,卻聽江允正又說:“行了,我沒事,今天也沒喝多少。”
  直到車子上了二環,林諾才忍不住說:“徐哥人很好啊。”
  江允正之前一直都沒怎麽說話,此刻一手搭在方向盤上,隨口問:“為什麽這麽說?”眼睛仍是盯著前方,並沒看她。
  “嗯……很盡責嘛。”林諾思索了一下說,“酒量也好。我看晚上數他喝得最多,但還是那麽清醒的樣子,家就在附近還要開車送你。這樣的助理,難道不算好麽?”
  江允正淡淡地笑了笑:“小徐是不錯。”
  從高架橋上看下去,前方是一片燈火輝煌,城市裏的夜生活才剛剛開始。
  空調吹著冷風,江允正伸手將它調小了些,過了一會兒,忽然問:“晚上吃飽了沒有?”一邊放慢了車速,朝旁邊靠去。
  林諾點頭,笑起來:“還行,估計全桌就我一人吃得最多吧。”
  “嗯,還挺聰明的。”顯然,他也注意到剛才她埋頭苦幹的樣子了。
  這一下,林諾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反問:“你呢?我看你們一直在喝酒,菜也沒吃多少。”
  江允正看她一眼,笑了笑:“那麽,現在陪我吃個宵夜,怎麽樣?”全市最大的港式茶座已經近在眼前,隔著落地玻璃窗可見裏麵一派生意興隆。
  其實所謂的宵夜,她與江允正吃得都不多,到最後買單時,還剩了許多下來。奇怪的是,明明是由他提議的,可是等到那些粵港小吃端上來,他動筷子的次數反而比她還少。
  買完單要去取車的時候,突然聽見有人在後麵喊:“允正!”
  回過頭,五六個人剛從樓梯上下來,很快走到他們麵前。
  三男兩女,衣著均是光鮮亮麗。其中那個唯一沒帶女伴的年輕男人笑道:“剛才看背影就覺得像,我還和思遠他們說呢,約你晚上出來聚聚你說沒時間,結果還是被我們撞上了。”然後看了看林諾,笑意更盛:“看來是佳人有約啊!你女朋友?很可愛嘛。”
  雖然是在夜色之中,但對方目光湛然,偏偏又盯住她不放,那語氣和神色分明就是紈絝子弟花花公子之流,林諾不禁有些窘,隻聽見江允正簡單地介紹:“這是林諾。”並不刻意反駁所謂女朋友的說法。
  對方漫不經心抽出手來,伸到林諾麵前,姿態卻十分紳士:“林小姐,幸會。我是程子非,允正的大學同學。”
  很怪的場麵,林諾卻無法,隻得伸手與他握了握。接下來,其餘兩個男人也都自我介紹了一番,竟然都是江允正的朋友,而且看得出,關係都是很好的。
  幾個人站在外麵又聊了兩句,他們帶來的那兩個女伴,十分溫順地貼在各自男友身邊,臉上的妝容精致妥貼,聽著男人們說話的時候,都隻帶著安靜的微笑。
  臨分別時,程子非不忘說:“改天一起出來吃飯。”眼睛看著林諾,帶著明顯的笑意。
  江允正應下來,道了別,轉身的同時伸手往林諾腰後輕輕一攬。
  他的手指已然碰到她的腰際,真真實實的觸覺,林諾不禁側頭看他,然而,似乎這也隻是一個不經意的動作,停留了不足兩秒,他便垂下手臂,與她並肩走向自己的停車位。

  混亂
  一路上氣氛正常,可林諾心裏始終隱隱覺得怪,到了最後終於還是沒忍住,笑著問:“那個程子非該不會真的誤以為我是你的女朋友吧?”
  車子剛好開到她家樓下,這邊話音剛落,車便停了下來,她看見江允正側過頭,定定地看她。
  一雙眼睛黑白分明,清亮之中隱約混合著某些莫名的情緒。
  有那麽一刻,林諾的心呯呯亂跳了兩下。
  在這樣的深夜,困在有限的空間內,被一個異性以如此的目光長時間地看著,要說不尷尬那是騙人的,更何況,對象還是江允正——這個年輕,英俊,事業有成,身上散發著淡淡誘人草木香的男人。
  因此林諾輕咳一聲,立刻轉過身,伸手去拿扔在後座的手袋,一邊說:“我走了,晚安。”或許再給片刻的時間,便能辯明心頭那抹模糊的預感,可是,她直覺認為立刻離開才是上選。
  江允正就這麽一直靜靜地看著她的動作,直到她的一隻手已經搭在了車門上,他才問:“當我女朋友會很丟人麽?”
  林諾一愣,天知道,她分明不是這個意思。
  可江允正繼續說:“說不定,我就是想讓他們誤會呢?”
  他說這話的時候,臉上神色依舊淡淡的,並沒有多麽鄭重,卻也真的看不出一絲戲謔。
  車內幽幽的燈光不甚明亮地照下來,說實話,連麵孔都有大半是晦暗不清的,可是不知為什麽,林諾隻覺得咫尺之外那雙眼睛分外灼人。
  她微微張著嘴巴,好半天才得以“啊?”了一聲,江允正卻不再說話,似乎極有耐心,等待她的回應。
  再度仔細看了他的表情,好半晌她才終於呐呐地說:“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同時轉開視線,不去看他。
  小區裏的燈火星星點點,從車裏看去出,襯著黑夜一片安寧靜切。
  盛夏的夜晚,想必外麵仍舊燥熱,可是此刻的林諾卻寧願推開車門走出去,暗自握了握雙手,連指尖都有些濕涼。
  仿佛等了很久,才聽見江允正輕輕笑了一聲,她仍舊垂著視線,看不見他的表情,卻總覺得近乎於冷笑,或是嘲諷。
  他是知道的吧。其實大家都心知肚明,又不是不懂事的孩子,已經點到了這一步,除非真是傻子,否則又怎麽可能不明白他的意思?
  可是,此時此刻,她卻隻想做隻駝鳥。隻因為一切來得突然,連一點準備的時間都沒給她。
  “我知道,你是有男朋友的。”江允正也坐正了身子,看著前方灰色的路麵,輕描淡寫地說:“可是,我並不認為這是什麽障礙。”
  “我對你有好感,或許接下來,我還會追求你。就是這麽簡單。”修長的手指輕輕握在方向盤上,狀態安適而隨意,一如他的語氣和腔調,“徐止安是否存在,根本與此無關。”
  林諾忘記自己是如何一路腳步匆忙地上樓去,隻覺得背後一直有人看著,那樣的目光清湛,卻又迫人心神。
  回到家裏,連和爸媽都沒打招呼,便一頭紮進自己的房裏,重重坐在床上。
  心口仍在劇烈跳動,分不清是種怎樣的情緒。
  公司裏深沉冷靜的江允正,私底下溫和輕鬆的江允正,她曾經以為這些就是他的全部麵貌。可是直到今天才知道,原來,還有一種樣子的他,是她從未見識過的。
  這樣的自信和胸有成竹,甚至有些霸道。似乎正如他所說,所有的都不是障礙,甚至是與她真實交往了幾年的徐止安,在他的眼裏,恐怕都如空氣般透明。
  他說要追她,便擺明了車馬,隨便動一動口,仿佛不過是理所當然的事。
  林諾不明白,怎麽事情突然就發展成這樣了呢?
  一直都隻是朋友,一起吃個飯,偶爾搭他的車,大家說說笑笑並沒什麽拘束。正如許思思所言,江允正是真正的鑽石王老五,而她呢,不過是初出茅廬的小丫頭,而且,還是有男朋友的小丫頭。
  他怎麽就會看上她?甚至,如今更是說得如此直截了當,令人措手不及。
  一時之間,有太多的東西衝進頭腦裏,混亂成一團。至於為何隻見過匆匆一麵,江允正便會知曉徐止安的名字,林諾此刻也無暇多想。
  第二天頂著熊貓眼去上班,有同事見了,開起玩笑:“昨天到哪兒鬼混了?”
  林諾隻得“嘿嘿”地幹笑,直道:“作賊去了。”
  隻有丁小君在位置上給小盆栽澆水,轉過頭來看她了一眼,眼神裏有一閃而逝的複雜。
  林諾恰好瞥見,兩人視線撞了個正著,猶自發愣的時候,丁小君早已施施然地拎著小水壺走開了。
  自以為是!
  無名火起,林諾將一疊文件夾重重摔在桌上,一屁股坐進椅子裏,朝那個遠去的背影翻了個白眼。
  幸好公司夠大,行政部與總裁室又分屬不同樓層,如果不是特殊原因或者刻意安排,通常情況下是見不到江允正的。為此,林諾不知自己是否也暗自舒了一口氣。
  倒也不是害怕,隻是不知該如何麵對。過去在學校裏,追求她的男生也是有的,可她當然不會天真地拿他們與他相提並論。
  可是閑暇之餘,公司的女同事照例仍會談及江允正,三言兩語之間,總讓林諾不自禁地想起他的模樣,身形修長挺拔,墨色的眼睛璀璨如暗夜的星子。
  那一晚,他說:“我對你有好感……”表情一派淡然隨意。如此鎮定自若的表白,竟然是她從未見識過的。
  若說一點點虛榮心都沒有,那也是不可能的,畢竟他是那樣優秀,在眾人眼中甚至高高在上不可觸及。而他卻曾經在人來人往的女生宿舍樓外等她下來;他特意陪她去吃東西,在不算豪華舒適的餐館裏;她見過他微笑的樣子,還有開車時專注的神情……
  如同一場未曾預料的奇遇。
  山頂墓園中匆匆一瞥,以及後來幽暗的KTV走廊上忙不擇路慌亂地撞進他的懷裏,早在那時,誰又能想到竟然會有這樣一天?
  這件事,林諾沒向任何人提起,就連一向私交甚篤的許思思也不例外。
  每晚照常會與徐止安通電話,漸漸的,言談之間也能聽出他的些許不順遂。確實,校園裏頭如何優秀,並不代表著走入社會也能依舊風光。
  融江人才濟濟,同事之間真心相待的有之,但可多的卻是防備和自保。初出茅廬的新人,哪能個個如此好命,延續學生時代的一帆風順?
  林諾隻覺得亂,工作起來卻愈發勤快,並時刻提醒自己半點差錯都不能出。
  是直到某天替李經理送報告上去,才再次正式與江允正打了照麵。
  總裁辦旁邊的小型會議室裏,煙霧繚繞,她甫一進去,目光便首先落在其中一人身上。
  當天的江允正穿著淺灰色的襯衫,靠在寬大的皮椅中抽煙,神情嚴肅冷峻。聽見敲門聲,低低應了句,見來人是林諾,表情並沒怎麽變化,隻是目光不自覺柔和了些,停了兩秒,掐滅了指間的煙蒂。
  林諾先看了看他,而後才注意到會議室中的另外兩人。
  都是年輕男子,顯然是之前的談話被打斷,此時一致看向她。她反倒不方便盯住別人瞧,隻是匆匆一瞥,點了個頭表示禮貌,隨後走上前,將手上的東西遞過去。
  江允正接過去隨手翻了翻,說了聲:“謝謝”聲音有些低沉沙啞。
  如此近距離,並且居高臨下,林諾這才注意到他臉色不佳,仿佛有掩不住的疲憊,可眉梢眼角卻又犀利冷峻,大大有別於往常。
  事情做完,自然不能久留,她輕聲說:“不客氣,江總,我先出去了。”
  門被掩上之後,江允正才重新從煙盒中抽出一支煙來點上,吸了兩口,淡淡地說:“這件事情,你們沒有插手的餘地。”
  坐了一上午,江允平早已快要耐心耗盡,此時聽他一說,不禁冷哼:“大家股份等額,恐怕插不插得進手,還由不得你說了算。”
  江允正卻不動怒,慢慢彈了彈煙灰,這才望著自己的大哥:“可目前融江的總裁是我。”
  “那又怎麽樣?”
  “不怎麽樣。”他站起身,走到半弧形的落地窗前,目光迎著烏雲密布的天空:“既然當初把公司交給我,那麽國內的一切事宜都由我作主。就像這些年,我從來不過問你們在海外公司的決策一樣。”
  江允平立刻沉了臉,還想開口,卻被人從旁攔住。
  江允昊翹著長腿,慢悠悠地說:“二哥,你不是不知道吧,老爺子對你最近的做事手法很不滿意。上回你們在電話裏吵,我可是一直都在旁邊聽著。”
  江允正沒回身,隻是問:“所以呢?”
  “所以,看起來江葉兩家的聯姻已經是勢在必行了。”
  有片刻的沉默,江允正隻是麵向窗外,任由手指間的香煙靜靜燃燒。
  “誰當總裁,誰擁有決策權,這些我都不關心。”年輕俊挺的身形立起來,江允昊攤了攤手,看了一眼仍舊處在氣惱之中的大哥,笑道:“我隻是奉命當說客來的。”接著抬手看表,“抱歉,我還約了人吃飯,你們繼續聊。”抬腳便走出會議室。
  江允平也隨即起身,在離開之前隻是說:“有葉家撐腰也未必就穩如泰山。”語氣之間頗為嘲諷。
  江允正卻轉過身,忽然輕聲冷笑。
  整整一上午,他都沒有露出過像此刻一般的神情,清峻的眉間盡是輕蔑。
  慢條斯禮地吸了最後一口煙,他才說:“我做任何事,都不需要倚重什麽不相幹的人。”一手將煙頭摁熄在水晶煙缸中,邁開步子率先走出門去。
  直到當日午飯時間,林諾才得知那兩位陌生男人的身份。
  並不是刻意打聽,隻是這種休閑時段總是八卦傳播的好契機。隻可惜,當時會議室裏她不便仔細去看,否則就會發現,雖是同父異母,這三兄弟的眉目間仍有七八分相似。
  傍晚,似乎醞釀了一整天的雷雨終於肆無忌憚地傾泄而出。
  在夏季這樣變化莫測的天氣裏,林諾甚至連一把雨傘都來不及提前預備。走到公司樓下的時候,天地之間已是一片迷蒙,水珠砸在地麵上,濺起細碎的晶瑩。
  裸露在外的皮膚有些濕粘,林諾搓了搓手臂,正盤算著如何回家,不遠處有車燈閃過,片刻便開到麵前。
  那輛已是十分熟悉的BMW,堪堪停下,駕駛室的車窗降下來。
  江允正說:“上車。”
  她卻搖頭笑:“不用了。”
  江允正仿佛沒聽見,仍是說:“上車。”眉心卻微微皺起來。
  她下班算是晚的了,同事倒是全部走光了,隻是此時門口還立著保安,雖然麵目平靜,但總讓人覺得是在默默觀賞二人的一出戲。
  她無法,隻好說:“你有事先忙去吧,我等出租車就行了。”
  話音未落,車門已“哢”地一聲打開來,她還沒回過神,江允正已經走到麵前,一隻手伸出來扣住了她的手肘,聲音微沉:“我讓你上車。”根本不給掙紮的時間,便拉開車後座的門,將她整個人塞了進去。
  車裏寬大舒適,空氣清涼,她剛剛來得及坐穩,隻見江允正也已然入座,並落了車鎖。
  她無奈,仿佛一口氣噎住喉嚨,張了張口想說話,這時才突然注意到,車裏還有第三人。
  副駕座上的女人微微轉過頭,笑了笑,說:“你好。”林諾聽見她的聲音,禮貌而又悅耳。
  她連忙說:“你好!”有些匆忙的語調。
  對方卻已經側過頭去,看向江允正,柔聲問:“允正,我們去吃日本菜,好不好?”
  她叫他允正,親昵自然。至少在相識的這段日子裏,林諾從未聽哪個人能夠這樣稱呼他。
  坐在後座看過去,那個女人年輕的臉龐弧度美好,一雙眼睛烏黑沉靜,確實是美麗異常。

  求不得?
  雖然還不清楚他們二人的關係,但女性的直覺總是有的,林諾突然覺得自己就是個多餘的人,後座位置寬敞,她卻如坐針氈。
  窗外雨勢一直不見小,雨刮器勻速來回擺動著。
  葉希央側著臉,隻聽見江允正說:“抱歉,我今晚有別的安排,改天吧。”
  “哦,沒關係。”她大方地笑了笑,隨即坐正了身子,似乎不以為意:“是我不好,沒事先通知就跑來公司找你。那麽,等下你先送我回家,可以嗎?”
  “嗯。”江允正應了聲,車子在十字路口向右拐去。
  很顯然,葉希央住的地方和林諾家是兩個截然相反的方向。林諾看了看時間,在這樣的下班高峰期,一來一回穿過大半個城市,恐怕比她自己等車回家還要耗時。
  可是既然已經坐了進來,便不好再說什麽,況且,似乎今天江允正的心情並不算太好,此時此刻沉默才是最好的選擇。
  沒多久,便接到徐止安發來的短信,問:你在哪兒?
  林諾低著頭,迅速摁著按鍵:回家的路上。
  不一會,鈴音又響起來,在安靜的空間內顯得格外響亮。江允正從後視鏡裏瞥了一眼,林諾連忙先將手機調成震動,隻見仍是徐止安,短短的一行字:帶傘了嗎?有沒有淋濕?
  她輕輕笑了笑,索性靠在座椅裏,與他聊起來。
  途中遇到短暫的堵車,二十多分鍾後葉希央到了家,友好地向林諾道別,而後便邁著從容優雅的步子款款走入電梯。中途還回過一次身,隔著車窗向江允正微笑,笑容格外甜美柔和。
  這是一片市區內最高檔的住宅區,房價在年初時已經飆升到令人咋舌的地步。林諾放下手機,側頭看了看那高高聳立著的建築,雨霧蒙蒙,灰白得不甚清晰。
  如今車裏剩她與江允正兩人,這還是自從那晚之後第一次坐他的車,氣氛安靜得甚至有些凝滯。
  開了一段路之後,她忽然笑笑:“女朋友嗎?很漂亮啊。”不過是沒話找話,可不知為什麽,就一口認定了她和他的親密關係。
  可是,想要後悔已經來不及。江允正這邊立刻沉了臉色,並不說話,手指卻在方向盤上漸漸收緊。
  她坐在後座,看不見他的表情,卻也察覺到不對勁,因此更加尷尬,半晌才有些訥訥地說:“你等下還有事是嗎?前麵路口讓我下車吧,我自己回家。”雨終於小了些,偶爾也有空的計程車從街邊駛過。
  江允正仍舊沉默,腳下油門卻踩得更重,幾乎隻一瞬便從交叉的十字路口穿過,將閃爍的紅綠燈遠遠拋在車後。
  林諾這才有些害怕,也更加能夠確定,今天的江允正情緒十分有問題。
  也不知過了多久,才終於聽見他開口,聲音微微低啞,如同上午在會議室中一般。
  他盯著前方,問:“是我那天的話嚇到你了?”
  她一怔,抿著唇:“沒有。”當時更多的隻是驚訝和混亂。
  “那為什麽想要躲著我?”
  “……嗯?”
  “我開車送送你又怎麽了?有必要三番兩次推脫嗎?”江允正仿佛真的動了氣,語氣卻愈加低緩,將車開上通往她家的馬路,才又低低冷笑道:“還有,誰告訴你她是我的女朋友了?”
  “……不是就不是嘛。”她突然覺得委屈,可轉念一想,或許當時真的是在自作聰明,那樣枉自猜測,恐怕隻是潛意識裏想要與他立時撇清關係罷。
  直到此時,江允正才再次從後視鏡裏望過來,隻見林諾坐在角落,身體小小的,臉上的表情有些慚愧,又似乎很苦惱。往日飛揚自在的神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心事重重的若有所思。
  終究還是暗自歎了口氣,也不知今天是怎麽了,早在辦公樓下林諾微笑著拒絕上他車的時候,他就已經開始莫名氣惱。
  漸漸鬆了油門,將車靠在一邊,他的聲音似乎有些疲倦:“到了。”
  林諾這才回過神來,原來竟然已經身在她家樓下。
  臨走之前,她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隔著暗沉沉的車膜,隱約隻能看見車內那個模糊的人影。
  上樓進了門,林母正好擺菜上桌,見了微微驚訝:“今天不是周六?沒和小徐一起吃飯?”
  “他有事。”手機還捏在手裏,這次很好,沒有再將它落在江允正的車上,又問:“爸爸呢?”
  林母一邊盛飯一邊說:“本來說好回家吃,結果剛才又打電話來,有應酬,走不開。”也許是因為習慣,早已不再抱怨。
  林諾嘻嘻一笑,蹭過去:“媽,嫁給一個成功的男人,究竟幸不幸福呢?”
  有好吃好穿,從來不用為金錢發愁,可連一家人坐下簡單吃飯的機會都不常有。不知怎麽的,忽然就想到剛才坐在江允正車上的那位美女,就算並非男女朋友,但也總該是關係很好的吧,可是偏偏江允正晚上有安排,佳人隻得倍受冷落。
  “小丫頭,腦子裏在想什麽呢?”林母輕嗤,斜她一眼,並不當真。
  林諾聳聳肩,將碗接過去,繼續說:“如果換作是我,有飯局時就跟在爸爸身邊,一個人在家,多無聊啊。”
  “嗯。”林母敷衍應道:“看你以後的本事,能不能天天做人家小徐的跟屁蟲。”
  徐止安會成功的吧。看來就連林母心裏都這樣默認了,可是林諾自己卻不太在意。方才在短信裏他說晚上要加班,頗為辛苦的樣子,她又怎會不了解他的性格?一向都那樣好強,恐怕心裏隻念著有朝一日出人頭地。
  可是她是真的不在乎,如果能夠平穩快樂地過一輩子,那是億萬家產都換不來的。
  簡單吃了晚飯,林諾去洗碗。廚房的窗戶開了一條細縫,下雨時濺進一些水來,想必林母並沒注意到。她拿抹布擦了擦,又去關窗。
  愣了愣,兩秒之後,不禁重新將窗戶拉得大開,風雨夾雜著飄進來,她卻一時顧不上,隻是定睛往下看。
  家裏住七樓,並不算太高,下麵的情形一覽無餘,並且非常清楚。
  江允正的車仍舊停在樓下,仿佛從來就不曾離開過。因為天氣的原因,路燈已經提前亮起,照在黑色光亮的車身上,甚至可以看見前窗的雨刮器在緩緩擺動。
  下了樓,車子還在,林諾也不知怎麽的,似乎鬆了口氣,然而下一秒,一顆心卻又不禁往上提了提。
  猶豫一下,終究還是繞到駕駛室一側,伸手敲了敲車窗。
  江允正也完全沒想到她還會下來,抬起臉來,降下車窗看她。
  微風細雨之中,她撐著一把輕巧的傘立在車門旁,路燈斜斜照在身上,昏黃曖昧的光影,臉上有掩飾不住的困惑。
  “你怎麽還沒走?”
  江允正眉峰微動,不語,之前前傾著的身體向後靠了靠。隻是這一瞬間的舒展,卻不禁令臉色微變。
  林諾看著半掩在陰影裏的他,一時之間也不知還該說些什麽,過了一會兒,卻聽見他低低地說:“我要走了,你回去。”說著不再看她,幹脆利落地掛了檔,腳下油門一踩,車子便緩緩滑了出去。
  倒車鏡裏,那個小小的身影有些單薄,立在路旁仍是一副忡怔的樣子,十幾米的距離足以讓麵目逐漸模糊起來。他再度皺了皺眉,將方向盤向右一打,車輪帶著些許水漬向兩側濺開,劃出淩亂的弧線,揚長而去。
  到了醫院,又在車裏坐了一會兒,江允正這才乘電梯上到頂樓。
  專屬護士正在外間倒水,一見他,笑意盈盈:“江夫人醒著呢,今天胃口也不錯。”
  江允正三兩步走進去,隻見章雲茹半躺在床頭,望著他微笑。
  他叫了聲:“媽。”接過護士遞來的水杯,轉遞過去。
  在床邊坐下之後,母子倆說了會兒話,章雲茹才說:“你爸上午來過。”
  江允正表情沒太大變化,隻是沉默地等著下文。
  果然,章雲茹歎了口氣,臉上有些為難,斟酌著說:“和希央的婚事,你的意見是什麽?”
  幾乎這段時間以來,家裏人的話題似乎總不免繞到這上麵來,就算忍耐力再好,此時的江允正也難免動了氣,於是緩緩站起來,沉聲道:“你身體才剛剛好一點,這種事情就別操心了。”
  章雲茹微微仰頭問:“怎麽?就要走了?”
  “我出去抽根煙。”往外走兩步之後卻又被喚住,章雲茹在身後說:“允正,你吃飯了沒有?臉色比我這個病人還差,是不是胃又不舒服了?”說著也不等回答便按了鈴,當著他的麵讓護士幫助準備飯菜,末了還特別叮囑:“……不要放辣椒。”
  江允正隻好再度走回來,修長的身體靠在窗邊的沙發裏,也不再遮掩,伸出一隻手不輕不重地覆在胃部,隻聽見章雲茹絮絮地說:“平時很辛苦嗎?那些應酬,能少去就少去吧。要注意飲食規律,還有酒,千萬別再喝了。”然後歎了口氣,又說:“我說這些反正你也聽不進去,現在偏偏我在這醫院裏頭,平時又照顧不到你。”
  江允正換了個姿勢,不以為意:“我沒事。”
  章雲茹忽又笑了笑:“如果你實在不滿意希央那孩子,我也無話可說。你爸當然是想讓我做你的工作,但是在我看來,隻要是你自己喜歡的就好了。老婆是娶給你的,和我又沒太大關係,犯不著為了這件事和我唯一的兒子鬧得不愉快。你呢,以後再要是覺得不耐煩,也別找什麽抽煙的借口,刻意躲開我。”
  “我怎麽會煩你?別亂想。”這麽說著,江允正終於還是輕笑了一下,幾乎沉鬱了一整天的眉眼這才真正舒展開來。
  看著江允正吃飯的時候,章雲茹隨口說:“怎麽趕在這個時間過來?連飯也來不及吃。”
  江允正想了想,才說:“送一個朋友回家,耽誤了時間。”
  “女的?”
  “嗯。”他並不隱瞞,過了一下,忽然淡淡地說:“我喜歡看她單純的樣子。”筷子還拿在手上,唇角卻微微向上挑起。
  章可茹難免驚訝,沒想到自己隻是隨意一問,竟然帶出這麽一段來,不由得問:“她是怎麽樣的一個人?”
  是什麽樣的人?江允正也不知如何去描述,印象中隻餘一張清新自然的麵孔,還有那雙眼睛,心思透明的樣子,卻在困難的時候微微流露出倔強的神采。
  感情的由來,有時就是這樣,根本毫無道理可言,需要的隻是那麽一瞬間。比如他看到她,就隻得緣於那次雨天裏的小事故。
  其實他也訝異,竟然就這麽輕易地將林諾的存在告知給了母親。而事實上,她不過是一個自己認識不到一年的小丫頭,而且……
  他輕笑一聲,或許帶了些自嘲的意味,被章雲茹捕捉到了,不禁奇道:“是她不夠優秀?還是說,她並不把你放在眼裏?”
  恐怕真是後者。江允正微微抬眉,心裏卻知道,這不過隻是開端罷了。
  仿佛一切都自有預感,所以才會這樣篤定。
  耳邊隻聽章雲茹緩緩笑道:“從小到大,怎麽真還有你得不到的……”

  暗湧
  電視上在播心理谘詢談話節目,主持人與嘉賓對答,林母坐在沙發上看得津津有味。
  林諾走出房間,隨意一瞥,有些不屑:“愛情既然已經消失,還有挽回的可能嗎?”見林母轉過臉來,又說:“一昧的糾纏,恐怕隻會被對方更加看輕吧。”
  “你看得倒很開。”林母不禁笑起來。母女倆,一向如朋友般交談。
  “順其自然吧。”她坐下,神色是真的淡然,“總覺得有些事情是勉強不來的。”仿佛很少這樣正經地說話,話一出口,連自己都覺得驚訝。林母更甚,奇道:“小毛丫頭,哪來這麽大感慨。”
  林諾抿著嘴唇嘻嘻一笑,其實心裏也奇怪,好像走出校門這一年,突然就長大了許多。
  就比如徐止安,過去在學校裏,同他一天見數次麵也從不嫌多,手扣著手走在路上都是甜如蜜糖,可如今漸漸的,也了解到各有各的世界,即使每天有空下來的時間,也並非非要見麵不可。
  她和他,以各自為圓心,發展了兩個圈,隻是偶爾有交集,卻不再是對方的全部。
  曾經許思思也好奇,問:“同在一個城市,卻反而聚少離多,會不會寂寞?感情呢?有沒有變得更淡些?”
  對此,林諾也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也許自己從來都是能融入熱鬧之中的人,所以有時少了他,並不會覺得怎樣。至於二人的感情,當然沒了最初的那份熱烈,可在她看來,沉澱下來,反而更好,這是一種愛情與親情融合的感覺。
  如同周遭的親朋早已默認兩人的未來一樣,林諾也覺得,是可以天長地久走下去的。
  所以,當她輕描淡寫地說,一切隨緣不可強求時,是真的沒有預料到有一天電視裏上演著的變故也會發生在自己的身上。
  多麽可笑。或許真的隻有事不關己時,才能說得那樣輕鬆。
  第二天上班才知道老板出差,於是一連幾日,林諾都沒見著江允正的麵。倒是江允昊,也就是江允正的弟弟,偶爾會上來溜達一圈。
  原本林諾並不認識他,在電梯裏見到,也隻是覺得眼熟,反倒是他先說出來:“你是上回送東西去會議室的人?”
  林諾心裏奇怪,卻還是點頭,不禁想,這人的記憶力倒還真不錯。
  誰知對方已經伸出一隻手來,笑道:“我叫江允昊。你呢?”
  林諾看著他,他幾乎和江允正一樣高,身材也很像,頎長瘦削的,天生的衣架子,就連麵孔都有六七分相似。可是,明明是這樣相象的兄弟,林諾卻又覺得他們是如此的不同。
  江允昊在她麵前笑得頗有些玩世不恭,修長的手指輕輕握了握她被動的手,她竟然就忽然想起了他的哥哥。
  江允正,明明很多時候疏離冷淡高高在上,可是偶爾又能那樣溫和地對她微笑,不帶一絲挑逗或者輕浮的意味,隻是單純的溫暖和親近,仿佛在他眼中,她就是個令人愉快的小女生。
  出了電梯,林諾匆匆疾行,將江允昊丟在身後,根本不顧他的身份或地位。直到坐回位子上,一旁的池銳才從淡藍色的擋板旁探出頭來,仔細瞧了瞧,“咦”了一聲。
  林諾喘口氣,瞟他:“怎麽了?”
  “外頭很熱嗎?怎麽臉上紅撲撲的?”
  她一摸自己的臉頰,低低地嘟囔一聲,開始埋頭做事。
  中午,電視裏播了一段江允正的采訪。
  大家正坐在員工餐廳裏,林諾舉著筷子微微仰著頭,隻見他姿態放鬆地坐在主持人對麵,麵容清俊,說話之前偶爾會凝神思考一陣,一雙眼睛在鏡頭前尤顯得幽黑深亮。
  照例是同事們討論的焦點,林諾看著看著卻默默低下頭吃飯,突然覺得自豪,在座的所有人之中,恐怕隻有她,得以見到他的另一麵。
  可是之後,她又想,或許隻是虛榮心在作祟吧。
  幾日後,徐止安打電話來:“我在你們行政部的門口。”
  林諾聽了吃驚,等跑出去見到他的人,不禁笑道:“你怎麽來了?”
  彼時徐止安白衣灰褲,正立在蔥綠的大盆景旁,轉過頭來也是微微揚眉一笑,一貫淡然的表情。
  恰好有女同事經過,見了他倆,仿佛不經意地側目,隨即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麵上的聲音再度逐漸遠去。
  “剛才上工地,正好經理要繞過來開會,所以就跟來了。”兩人在外麵找了個角落站定,徐止安才解釋。
  “開會?”林諾倒是想起來,今天一早會議室的門便被打開,眾人忙進忙出,正是為了準備上午一個重要的內部會議。就連江允正,似乎也乘班機趕了回來。
  她抬腕看了看表,“不是九點就開始了嗎?怎麽你這個時間才到?”
  “在外麵隨便逛了一圈,買了幾本書。”
  “噢。那要不要進去看看我的座位?”忙了一上午,這時她才覺得有些開心:“中午留下來吃飯?”
  徐止安居高臨下看著她的笑臉,“不進去了,搞得像參觀一樣,多不好。至於中午,當然是要陪你一起吃的。”
  幸好此時已經接近下班,進去做完手頭上幾件小事,再打了卡,林諾便領著徐止安去樓下員工餐廳吃飯。
  “嗬。”一進去,徐止安便笑,“不愧是總部,環境比我們那兒好太多。”
  林諾排著隊,隨意調侃,“如果不嫌麻煩,以後天天來我們這裏吃。”當然隻是玩笑話,並且臉上還有得意引誘之色,徐止安端著餐盤站在她的身後,不禁騰出一隻手來不著痕跡地在那纖細的腰間輕輕碰了一下。
  明知她怕癢,可此時卻不好太過放縱。前後都是相熟的同事,林諾隻好回過身瞪他,嘴角卻含著笑意。
  餐廳大得很,容納下所有員工都還綽綽有餘。兩人特意揀了個安靜的角落,麵對麵,可坐下來還沒五分鍾,便有人匆匆忙忙走了過來。
  林諾訝異地挑著眉:“徐哥?!有什麽事麽?”
  總裁助理先是看了看坐在她對麵的年輕男人,然後才說:“江總讓你們坐過去吃飯。”聲音雖是刻意放低了的,可這樣近的距離,徐止安還是聽見了,拿著筷子的手頓了一下,目光微閃,下一刻便轉到林諾的臉上。
  斜後方靠窗的位置上,江允正與另一名中年男子相對而坐。也許是因為身份的緣故,在他的周圍並沒有其他的人用餐。林諾在心裏不禁更加吃驚,進公司這麽久,倒是從沒見他來過員工餐廳。
  最終還是端了餐盤坐過去,直到徐止安叫了聲:“張經理。”林諾這才知道,原來那個中年男人便是建築公司的負責人。
  剩下兩個空位,林諾微一猶豫,還是坐到了江允正的身邊,幾乎是同一時間,隻見他微微側過臉來看她一眼。
  她下意識一低頭,與江徐二人同處一地,總還是有些尷尬的。
  這時隻聽見張經理說:“江總,這就是我跟你提過的小徐,徐止安。”
  江允正淡淡點了點頭,清湛的目光望過去,然而,卻沒料到對方竟然半點回避都沒有地同樣直視過來,並且那眼神中似乎還隱含的一絲別的意味。他眉頭都未動,隻是不著痕跡的輕笑一下,動了動擺在桌邊的煙盒,然後才問:“聽說,你是Z大畢業的?”
  “是的。”徐止安的聲音仍是一貫的低穩。
  張經理又插進話來:“後生可畏啊。他們這一批新人裏,我最看好的就是他,聰明好學,又肯吃苦。這段時間,進步很大。”說起來,臉上便顯出讚許之色,毫無隱藏,看來是真的當作愛將來看待。
  徐止安微笑起來,連忙說:“我們這些後輩,吃苦也是應該的。主要是進了公司,學到很多東西,是真的受益匪淺。”一番話說得很謙遜得體,林諾卻不禁抬起頭來看他,忽然之間隻覺得陌生,過去是從未見他這樣講話的。
  其實也算是很輕鬆的一餐飯,間或聊聊工作上的事。言談之間,林諾發覺這個張經理似乎和江允正的關係不錯,至少工作之外,並不會仍舊維持著上下級的姿態。
  她的話不多,身邊隱隱飄過淡淡的古龍水的氣味,她知道,那是屬於江允正的。盡管,曾經也送過同樣一瓶給徐止安,可卻從沒見他用過。
  張經理說,聽說集團員工餐廳的紅燒肉是一絕,所以才會趁機來試試,順便拉了江允正一起。由此也可以看出,他們果然是私底下的朋友。
  午餐快要結束的時候,江允正停了筷子,像是忽然想到一般,有些漫不經心地問:“建築公司明年公派出國進修的人員定了沒有?”
  其實現在還是夏季,再晚兩個月決定都不遲。張經理心裏雖然疑惑,卻也沒有過多的想法,見他這樣問了,便說:“那兩個名額還沒最後敲定,不過我自己心裏倒是已經有了一個人選。”邊說邊朝徐止安看了看。這一下,明眼人幾乎都能明白他的意思。
  江允正微一低眉,臉上沒什麽表情,也沒有立刻說話。林諾這邊卻一驚,沒想到徐止安真的這樣受器重,進公司不足一年,竟然就得到這種難得的機會。然而同時,這也就意味著,很有可能明年初他們就要真正分隔兩地了。
  他們吃飯比較慢,這時其餘員工早已走得差不多。過了一會兒,江允正站起來,點點頭,“你的眼光一向準,屬意什麽人,到時候把名單報上來就是了。”末了,才又低下頭朝林諾看了一眼,說:“你們慢吃,我還有事先走了。”也是整個中午以來,與她說的第一句話。
  送徐止安他們離開的時候,趁著張經理去取車,林諾說:“看來,你很有機會出國學習了。”
  徐止安卻望著前方精心修剪過的大片草坪,狀似不經意地問:“你和江總,很熟嗎?”

  契機
  被他這麽一問,林諾不禁愣住,想了想才說:“還好吧。……怎麽了?”
  徐止安仍舊不看她,又問:“有多好?”清傲的嘴角邊卻隱約帶著一絲莫名的譏諷。
  “多好?”她將眉皺得更緊,愈加疑惑:“這是什麽意思?”
  徐止安沉默了一會兒,從口袋中摸出一盒煙來,她見了又是一怔:“你什麽時候也開始抽煙了?”
  他在學校裏從來沒有抽過煙,此時的姿勢也不算太熟稔,可是嫋嫋的煙霧從他的臉邊散開來,忽然就有了一種陌生成熟的氣質。
  又吸了兩口,徐止安才問:“那天下著大雨,你是怎麽回家的?”
  “哪天?”
  他終於轉頭看了看林諾的臉,再度淡淡笑了一下,“前幾天,就在這裏,如果你和他的關係隻是普通的上下級,他又怎麽會當眾拉住你的手送你上車?”
  他說得平淡而迅速,林諾卻有些呆滯,半晌才問:“你是怎麽知道的?”
  徐止安收了笑容,“因為那天我恰好就在這附近。”沒有明說的是,其實那次他是特意坐了出租車趕來接她下班的,卻晚了一步,正好撞上那一幕。
  當時,她和江允正似乎僵持了一會兒,而後江允正便下了車,一手握住她的手臂,因為隔著一定的距離,他看不清他們的表情,可是那樣的動作,卻是專屬於男人對女人的強勢。
  加之中午吃飯的時候,雖然江允正從頭到尾都未和她說過話,但偶爾流露出來的眼神,卻被坐在對麵的他瞧得一清二楚。
  張經理已經將車駛出地庫,正緩緩朝這邊開來,眼見二人在說話,於是不免刻意放慢了車速。
  林諾站在那裏,隻覺得一陣混亂,如果真是親眼見到,那麽為什麽後來他一次都沒提起過?
  “你在懷疑我嗎?”她突然覺得有些難過。
  “那麽你呢?”徐止安盯著她的眼睛反問:“能保證真的任何變化都沒有嗎?”他不想承認是真的開始擔心,倘若真有其事,以他現在的狀況,與江允正根本沒有可以相提並論的地方。
  林諾突然目瞪口呆,張了張嘴,最終卻還是什麽都沒說出口。
  能說沒有任何變化嗎?能說自己真的沒有被江允正吸引嗎?哪怕隻有那麽短暫的一瞬間,恐怕都是背叛了原有的感情。
  直到他們坐著的車開出很遠,她才緩步走回辦公樓。乘電梯的時候,徐止安的短信傳了進來。
  “如果他真對你有好感呢?你以為中午的時候,為什麽會突然提到出國進修的事?”
  電梯一層層上升,林諾倚靠在冰涼的金屬壁緣,緊緊捏著薄薄的手機。出國的事,她一直以為隻是順便提起,況且江允正與張經理討論這件事,也是無可厚非的。如今聽他一說,突然便覺得有些不悅——這樣敏感的猜疑,對別人是否有失公平?
  想了想,她才回過去:就算真如你所言,你會放棄這個機會嗎?
  其實隻是一時賭氣,隻想反詰一下,誰知,此後便再沒了回音。
  回到辦公室,大部分人都午休去了。中央空調功率很大,吹在皮膚上陡然泛起一陣陣的寒意。
  又過了幾日,林諾打聽了一下才知道,公司送出去進修的人員通常都要在國外待上半年左右,時間上並不算短。
  “……是個好機會呀。”同事由衷地說。
  那麽,如此好的機會,徐止安又怎麽可能放棄呢?她還真是問了個傻問題!
  然而,雖說不疑心,可某次有機會進總裁辦公室的時候,林諾卻還是難免有了些猶豫。
  江允正正低頭看著送來的文件,無意中抬眼,見她並沒有立刻離開,臉上還頗為掙紮的樣子,他竟然似乎一點都不意外,悠然地望著她,問:“還有什麽事?”
  許是他聲音平和,甚至隱約帶著點鼓勵的意味,林諾深呼吸兩下,終於還是脫口而出:“徐止安出國的事,就這樣定了嗎?”
  江允正反問:“有什麽問題嗎?”
  “不是。……沒有!”突然覺得這樣十分不妥,她往後退了一小步,搖搖頭,“隻是隨口問一下。”心裏卻有一個小小的聲音冒出來:究竟是不是你故意安排的呢?
  想著想著,又不免沮喪至極,還說徐止安多疑,自己終究也還是和他一樣。
  江允正卻仿佛能看穿她的心思,漆黑的眼睛看著她,平靜地說:“最終的名單要由張經理報上來以後我才能定奪。至於有沒有可能是他,那天你也聽到了,他很受上級的器重,所以這件事,除非特殊變故,幾乎已經不用懷疑了。”
  他站起來,朝她走了兩步,背後是寬大明亮的落地玻璃,陽光斜斜地偏進來,逆著光,她幾乎不能看清他的表情,耳邊隻聽見他微低的聲音:“徐止安是聰明人,這個機會相信他不會放過。我好奇的是,你現在又在擔心什麽?”
  她咬著唇,想了很久,終於還是決定坦白,卻有些支吾:“他已經知道你對我……”
  江允正隻是低低輕笑,似乎並不吃驚:“所以呢?你們都認為這次是我刻意安排調走他,才好趁虛而入?”
  她直覺想否認,卻又聽見他繼續說:“當我江允正是什麽人?我想要什麽女人,根本不需要靠這種手段去達到目的。”這是頭一次說得如此露骨,她一愣,臉上熱度迅速上升,一時之間竟然不知該如何反應,隻在身側微微收緊了手指。
  “如果他有懷疑,大可不必接受公司的指定。可是,如果你們的感情連這點距離和時間都會構成障礙,那麽還有什麽堅持下去的必要?”他頓了頓,目光仍舊鎖在她的臉上,語氣似乎更加認真:“但是林諾你別太天真了。對一個男人,特別是像他目前這種狀況的男人來說,事業才是最重要。他會明白這一點,所以絕對不會放棄這次機會。”
  他說得那樣篤定,根本不留反駁的餘地。而事實上,也確實無從反駁,因為她太了解徐止安,比他們任何人都要了解。即使徐止安懷疑江允正的動機,也照樣會借此為自己尋一條最好的路。
  所以,才會突然覺得悲哀。
  或許真如江允正所言,愛情在徐止安那裏,永遠隻能占據靠後的位置。
  有人在外麵輕輕敲了敲門,江允正走到桌邊摁下內線通話按鈕:“我現在有事,十分鍾後再進來。”然後再次轉頭看向她,“我的話打破你的幻想,讓你失望了?”
  為什麽又是這樣洞悉一切的語氣?心灰之餘她突然有些氣惱,閉了閉眼睛擋住窗外的光線,低聲問:“你就這樣肯定嗎?”如同早已被網住的魚,還在作最後無力的掙紮,即使已知結果,但仍舊心有不甘。
  江允正神色冷靜,並沒有正麵回答,而是說:“我隻是提供了一個契機,選擇權在他的手上。而事實上,他不去,自然還有其他的人頂上,這根本沒什麽重要的。我隻不過是想要讓你看清楚,你所要堅持的人和感情,是不是真有那麽值得。”
  是不是真有那麽值得……
  從前,她從沒考慮過這個問題。即使是現在,被江允正一針見血地指出來,她依舊認為一段感情是不需要有這麽多顧慮的。
  更何況,付出與得到,從來都是不平等的。那麽,又從何判斷是否值得?
  如今跟著徐止安,完全不過是因為自己的心甘情願。否則真如許思思所說,他既不溫柔又不體貼,性格又很高傲難相處,和這樣的人在一起難道不嫌累嗎?
  她不要去考慮值不值得的問題,或許有一天,當她的愛和甘願消失了,兩人也就分開了。
  可是,至少到現在為止,她仍是愛著他的。
  像是已經成了一種習慣般地愛著。
  所以,想了很久,她還是打了個電話給徐止安,她說:“我們談談吧。”
  “我現在沒空。”他那邊有嘈雜的聲音,“改天吧。”
  “好。”她沒有異意,“等你閑下來,給我打電話。”
  直到兩天後,徐止安才來約她,“最近都在加班趕設計圖。這個周末,你在家裏等我電話,到時候我應該有時間。”
  她聽著他確實疲憊的聲音,仍舊說:“好。”
  或許,這樣的順從和遷就,也早已成了習慣。

  珍惜
  我希望能找到一個讓我崇拜和傾慕的人……
  還記得很久之前一次大學裏的臥談時,林諾這樣形容自己愛慕對象的標準。僅僅在那之後的幾個月,徐止安便出現了。
  那時的他,出眾耀眼,與大多數混日子的同學不同,他有才華、有理想,似乎是那一方不大不小的天地裏十分閃耀的一顆星子。
  當年許思思聽她如此這般憧憬,便一針見血地道:“說到底,你都將愛上強者。……”
  或許真如她所言,林諾從小受著家庭環境的熏陶,向來都更加欣賞有才華並且能在自己的領域做到成功的人。
  所以,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她與徐止安一樣渴望他能發展得更好。其實即使出國,不過數月時間,她自信對感情並不會造成太多影響。
  事實上,她所真正在意的,並不是這個。
  等與徐止安見了麵,才發現他是真累得厲害,恐怕是熬了夜,眼圈都是青的,下巴上還有剛冒出頭的胡碴。
  “我們上哪兒坐坐吧。”他說著,而後便帶著她回到自己的宿舍。
  跨了小半個城區,這樣實在有些大費周章。可林諾此時也顧不得這些,反正也從未去過他的宿舍,一路跟著直到進了門,才發現那裏麵格局簡單,除了床與衣櫥之外,便是擺在正中間的兩張大桌子,上麵東西堆得散亂,都是圖紙文具之類。
  因為是周日,其他人都出門去了,徐止安拿手一指,說:“坐。”
  那是最幹淨整潔的一張床,林諾坐在床沿,看著他將桌上的物品隨手快速地收拾了一遍。
  末了,她才說:“你也坐下來吧,我有話要說。”
  她從來都是這樣單刀直入的,徐止安瞥她一眼,卻拖了把椅子坐在她的對麵。
  “我知道你要說什麽。”他首先開口,沉聲道:“那天是我不對,不應該那樣懷疑你。”
  他這麽一說,林諾倒有些意外,印象中他是極少認錯的,況且這回她也是真有理虧之處,因為不得不承認江允正的影子偶爾也會若有若無地橫亙在心頭。
  她怔了怔,隻聽見他又說:“我知道你和江總之間沒什麽,之前是我想得太多,才說了那些衝動的話。”臉上的神色依舊很淡,然而眼睛卻是直視著她的,坦蕩真誠的樣子,仿佛是真的認為自己當日做錯了。
  林諾低了低頭,想想才問:“那麽,你也不再認為江總這次是別有目的……故意支你離開?”
  不知為什麽,那天他說給她聽的這種想法,始終如一根刺插在那裏,讓她十分難受。不禁又想到江允正的回答——你當我是什麽人?我要得到的女人,不需要靠這種手段……
  那樣的高傲,反倒更加顯得徐止安是在度君子之腹。
  “既然你相信我和他之間沒事發生,那麽你還認為安排你出國是他的別有用心嗎?”她突然希望他能給一個否定的回答,隻把這次進修當作純粹公事上的決定。
  可是,徐止安顯然並不這麽想。他短暫地沉默了一會兒,嘴角抿緊之後又鬆開,而後淡淡地說:“我信任你,卻並不代表也會相信他。”
  林諾心一沉,問:“什麽意思?”
  “誰都不能保證,他對你半點企圖都沒有。”
  “所以……說到底,你仍是覺得這是他的手段之一?”
  “或許吧。”徐止安很隨意地回答,起身走到窗台邊倒水,神色間似乎並不想繼續這個話題。
  外麵的天氣已經十分炎熱,窗戶緊閉,房間裏的空調向外噝噝地冒著冷氣。
  林諾用手扳住床沿,迎著光去看那道立在窗邊的修長背影,他穿著白T恤和牛仔褲,標準的休閑打扮,和在學校裏時如初一轍。
  他仍是那個幹淨,整潔,目光永遠放在前方的徐止安。
  她突然覺得心裏一陣陣發緊,隻因為矛盾繞了一圈終究還是回到原點。原本以為他已經改變了看法,那麽她所在意擔心的問題終於不必再問出口。
  可是現在……
  她看著他,考慮了一下,才低聲問道:“那麽,你還去嗎?”
  尾音消失在幹燥涼爽的空氣中,徐止安握住杯子的手似乎在半空頓了頓,他側著身子,透過明亮的窗戶,可以看見不遠處高聳的建築大廈,整片深灰色的玻璃幕牆,襯著至藍無雲的天空背景,是那樣的厚重美麗。
  他眯了眯眼,臉部線條更顯得堅毅,慢慢收回目光,點頭道:“我要去。”
  等這個答案,仿佛等了半個世紀之久。徐止安嘴唇開啟的刹那,林諾的心已經涼下去。
  她知道他會去的,誠如江允正所說,他是聰明人,他還是個亟需機會的聰明人。
  他做了個完全正確的選擇,卻讓她不得不死死扣住床板才能穩住氣息。
  屋子裏突然變得極為安靜。空調機的扇頁緩緩擺動,到達某個角度的時候,發出輕微的“喀”的一聲,像是有點卡住,而後便又照常運轉。
  林諾這才好像猛地清醒過來,抬頭已見徐止安正望著自己,烏黑的眼睛裏似乎寫著複雜的情緒。
  她張了張口,卻聽見他搶先說:“對不起,林諾,我要出國。”
  “我知道。”說不清是心痛還是心灰,她有些木然,反倒笑了笑:“是我的問題太傻,太白癡。”
  徐止安一皺眉:“林諾……”
  “我知道的。”她突然提高了音量,也皺起眉頭打斷他的話,撐著床沿站起來,胸中仿佛有一口濁氣無法抒發,即使深呼吸都不管用。
  “你想要成功嘛。我也希望你能成功。”她閉了閉眼睛,聲音清脆,一字一句格外清晰明朗:“可是我好奇的是,你究竟把我們的感情擺在第幾位?”
  “明明認為江允正安排你出國是別有用心,你卻還是這種決定。難道你就不擔心,等你學成回來,我已經被人家追到手了嗎?”
  “我相信你。”徐止安低聲而肯定地說。
  “你別相信我!”她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緩了緩,才又說:“世事無常,誰也料不準下一秒會發生什麽。你所追求的一切,江允正現在就已經全部擁有,你憑什麽還能這麽胸有成竹地認為我就會站在原地等你?你這樣心安理得地朝著自己的目標前進,我卻開始懷疑,究竟我們的愛情是不是還被你放在眼裏。”她的聲音愈加平靜,“又或者,它從來都隻是可有可無的調味品,在你看來,根本不值得珍惜。”
  徐止安的臉色在這樣的質問下逐漸僵硬起來,直到林諾停下來,他仍舊維持著原來的姿勢,異常的沉默。
  凝滯的空氣幾乎令人窒息,林諾微微垂下眼睫,也沒想到這樣一番話就這麽輕易地說了出來。是真的男女有別,還是她格外幼稚?她已經開始不懂,難道在他的眼中,目前隻看得到燦爛光明的前途?
  兩人麵對麵,似乎對峙了很久,徐止安才動了動唇角,低低的聲音飄出來,有一種異於尋常的激動。
  “你說的沒錯,我想成功,非常想。”他看著她,少有的坦白,卻也顯得尤為冷酷:“你家境好,從小根本就沒過過苦日子,可是那天在醫院你也看到了,連病了需要多住幾天經濟上都有困難,更別提想換條件好一些的病房了。過這樣的生活,對以前的我來說,或許還能說是無力改變隻能去接受,可是現在不同了,我有機會創造更好的物質生活給我的父母家人,而這種機會也不是時時刻刻都有的。所以,我不能放棄,也不想放棄。”他停了停,嘴角的肌肉在微不可見的抽動,目光望著對麵的她,閃了閃:“而且,我希望能靠我自己使你以後過得幸福,而非依靠別人的幫助,包括你家裏的支持。我現在所做的,有錯嗎?”
  沒有錯。或許從某方麵來說,他的選擇是完全正確的。隻不過……
  林諾搖搖頭,眼神早已冷靜下來:“你還沒明白我的意思嗎?或者說,是你根本意識不到?”看著他,她竟然笑了笑:“你是男人,我並不會要求你愛情至上,可是,至少要讓我感覺到你在珍惜我吧。平時遷就你一些我無所謂,但是現在,我實在沒辦法說服自己,你是重視我的。既然認定了江允正以公謀私,那麽你難道連一點點擔心都沒有嗎?就僅憑簡單的一句信任,你就瀟灑地離開,這樣做真的很自私。”像是終於承認了一個無法否認的事實,反倒漸漸釋懷,她挽起手袋,心裏有些涼,卻還是回頭說:“大家都冷靜幾天吧。”避開了徐止安的眼神,慢慢走向門口。
  出了宿舍,陽光迎麵撲來,熱氣灼人。
  林諾找了個蔭僻的地方,撥手機,可是對方一直無應答,隻好作罷。
  從此處已經望不到徐止安的窗口,她慢慢蹲了下來,背後是成排的合抱大樹,地上光影細碎斑駁。
  忽然發現,自己隻不過是想要有人寵愛罷了。那種被放在手心裏疼著,被人視若珍寶的感覺,恐怕該是很好的吧。
  可惜,徐止安從不會給她。

  吻
  林母很快察覺到異樣,女人的直覺天生敏感。
  “諾諾,最近是不是和小徐吵架了?”某天,她終於忍不住問。
  “沒有。”林諾若無其事地盯著電視,隨口說:“爸怎麽還不回來?你也不打電話去查個崗?”
  林母一挑眉:“別攛掇我做這種事。男人嘛,在外麵總要麵子的。”
  林諾笑嘻嘻地撲過去一把抱住:“老爸娶了你,真是幸福。”頭還一蹭一蹭的,惹得林母眉開眼笑。
  正說著,門便開了,林父張口“喲”了聲,“母女情深啊。”
  林諾跳起來,湊過去仰頭道:“以後早點回來嘛,多陪陪我們不行?”
  “好,盡量。”林父舒展了笑臉,又說:“下星期帶你媽去旅遊,算是補償,總行了吧。至於你嘛,等請到假期,也再陪你去一次。”
  “好。”她回頭望了望林母,後者卻並不顯得驚喜,隻是淡淡地笑,顯然二人是早已商量好了的。
  一家人坐下吃飯的時候,她想,這樣的生活才是最令人滿意的。什麽破愛情啊,大不了不要了,總好過浪費時間去煩惱,傷人又傷己。
  旅遊的事很快成行,林諾暫時成了孤家寡人,每天的晚餐基本都是在外麵解決的。幸好還有同城的許思思作伴,偶爾出來逛街,時間打發得也快。
  晚上兩人在冰店裏坐了一會兒,許思思便接到電話,匆匆趕回公司臨時加班,林諾一個人沿著街道往回走。
  天雖熱,路上的行人卻還有很多,過馬路的時候,她走在人群的最外側,不經意偏過頭看了一眼,就著路燈和閃亮的霓虹,竟然恰好就瞥見江允正的車。
  那輛車停在長長的車陣的最前端,除了熟悉的車牌,她甚至還看見駕駛座上的他,正低著頭像是在找什麽東西。
  僅僅愣了一下,她便順著湧動的人群穿過斑馬線。紅燈轉綠之後,再回頭望去,滿眼明亮的車燈匯成流動的光河,哪裏還有半分熟悉的影子。
  第二天上班,在電梯口與江允正遇上。
  這一回,他與她並肩走進普通員工的電梯,對於旁人的避讓的目光,他也仿佛無所謂一般,雙手插在褲子口袋中,望著緩緩跳動的紅色數字。
  電梯中隻有他們兩個人,上升的過程中,門也曾開過,可是外麵的員工在見到江允正時,無一例外地都選擇了留在原地繼續等待下一部。
  有些沉默,林諾不太習慣,平時從未覺得樓層這麽高而電梯速度又這樣慢,在心裏尋思了一番,實在不懂為何那些同事都好像商量好的一般,刻意與他們避開。
  當她正在想,要不要告訴他昨晚在街上曾經看見他的時候,江允正恰好也開口問道:“昨天為什麽不打招呼?”
  昨晚,就在她轉開視線的瞬間,他恰好抬起頭。纖瘦有些單薄的身影從他的車前經過,幾乎隻差那麽一點,目光並未來得及交匯,可他仍舊相信其實她是看見他了的。
  可惜當時交通燈轉換得很快,又是單行道,回頭再找已是不可能。
  “哦,我以為你在忙。”她嗬嗬笑道,又覺得自己特別傻氣,忙什麽?忙著開車?
  江允正漫不經心地抬了抬眉,又問,“怎麽一個人晚上在街上亂逛?”
  她聳聳肩,仍舊笑,“爸媽這兩天不在家,太早回去也沒意思。”
  他側頭看她一眼,過了一會兒才說:“今晚和我一起去吃飯。”
  她“啊?”了聲:“去哪?……和誰?”想了想,又問:“為什麽?”
  “問題這麽多。”他輕笑一下,“幾個朋友,你也認識的。”
  他的朋友她怎麽會認識?正想說不去,可是他的時間就像把握得恰到好處,還沒來得及張口拒絕,她的樓層已經到了。
  電梯口正對著行政部的玻璃門,裏麵已經有同事在走動,眼見他伸手替她撳著開門摁鈕,她不好再多說什麽,隻得晃著大大的手袋匆匆離開。
  很快忙起來,幾乎把這事給忘記了。等到再想起時,拿著手機猶豫了一會,但還是放棄。誰知道這時候的他在做什麽,萬一正有重要的事情,她打電話或發短信過去,豈不是有打擾的嫌疑?
  守著這點分寸,直到下班時接到他的電話,才發現已經沒有機會推脫。
  其實一起吃飯也並非多麽可怕的事。
  在這種關頭,盡管林諾也會直覺抵觸兩人再有過多接觸,然而一旦既成事實,她也便沒太多顧忌,正常交往,如往常一般。
  吃飯的地點是在一家高級會所,地段幽靜,鮮有行人路過,倒是各式名車停得滿滿當當。
  一路跟進去,林諾還在納悶,目光卻不期然地迎上一張有點熟悉的臉孔。
  對方已經站起來,似乎有些意外,仍很快便朝她微笑:“你好啊。”他穿了件淡粉襯衫,氣質灑脫,一隻手伸到麵前,眼神湛然。
  這時她才想起來,原來是那次在酒店外麵遇上的江允正的朋友。
  隨即落了座,江允正問:“其他人呢?”
  “快了。”程子非答:“都在路上。”
  果然不出五分鍾,三五個人紛紛到來,全是打扮休閑但十分得體的年輕男人,見到林諾時,目光難免都有短暫停駐。
  有人開玩笑道:“咦,今天可以帶女伴嗎?怎麽也不早通知我,害我路上堵車時差點睡過去。”其實根本沒有埋怨的意思,轉而又望著林諾笑道:“還沒請教貴姓。”
  林諾立刻覺得尷尬。聽那人言下之意,莫非這樣的私人聚會是從不帶女性朋友出席的?但還是主動說:“我叫林諾。”聲音清越幹脆。說完才又轉頭去看坐在身邊的江允正,隻見他並沒太多表示,隻是將在座眾人的名字報了一遍,而後將餐牌推到她麵前,說:“看看吃什麽。”
  她正好肚子餓,依言低頭翻看,並不知道其餘眾人已是麵麵相覷了一會兒。
  晚餐被送上來之後,她才知道他們第二天約好要去打球。
  程子非說:“林諾,明天也一起來參加。”目光卻是望住江允正的。
  被點到名,她著實意外,連忙說:“高爾夫?我不會打。”
  “那有什麽關係!讓允正教你就是了。”是之前問她姓名的那個人,叫做章明昊,他把玩著打火機笑道:“明天你們兩個一組,贏了球可是有獎金的。”好像逗小孩子一般的語氣。
  她還是一個勁的推脫,無奈就連江允正都沒表示反對,末了反倒問她:“明天星期六,你有別的事嗎?如果沒有,就一起去吧。”
  因為都是至交,聚在一塊兒氣氛很好,此刻他的眉梢眼角也是全部舒展開來,一派輕鬆隨意。側頭望著她的眼睛卻又烏黑如矅石,沉沉地仿佛能吸進一切事物。
  她別過頭,想了想,才說:“那好吧。不過先聲明,我隻當觀眾就好。”
  章明昊連忙說:“那怎麽行?我還打算明天狠贏他一把呢。”
  林諾反應了一下,這才明白他的意思,不禁隨著眾人微笑起來。
  之後,江允正將她送至家裏樓下,說:“明早十點,我來接你。”等她走遠了兩步,又降下車窗:“晚上自己注意安全。”
  她回過頭,見他一隻手搭在窗邊,臉上神色仍是淡淡的,她笑起來,心口湧起暖意。
  “會的。”她抿了抿唇,說:“你也是,路上開車小心。”
  隔著夜色,幾乎能看見他唇角的笑意。
  巧得很,第二天是個難得的多雲天,可盡管如此,林諾在高低起伏的空曠球場上仍是覺得熱得快要脫皮。
  帽子沒用,防曬霜和太陽鏡也不管用,很快便大汗淋漓,一張臉更加是紅撲撲的。
  江允正握著球杆比了比距離,然後轉過頭看了看她,唇角邊有一絲笑意,指了一旁的車子說:“上去休息一會兒。”
  林諾還沒反應,章明昊已經嘖嘖笑道:“真夠憐香惜玉的啊你。”
  江允正沒理他,甚至連看都沒看他一眼,手上的球杆輕巧地一揮,那隻白色小球便在半空劃了個極其優美的弧線。
  林諾依言坐進車裏,靜靜看著眾人叫好,也是直到今天才知道他的球打得這樣好。
  似乎生活中總有那麽一種人,不論做著什麽事,總是最好的,總能令人賞心悅目。
  突然之間就覺得有些懨然,心口微微緊了緊,過去的徐止安不也是這樣嗎?走在美麗的校園裏,清高傲然,永遠都是一道風景。
  然而現在呢。他依然努力,依然頗受器重,可身上卻像多加了一重枷鎖,總不能輕鬆隨意地展現他最好的一麵,更加無法坦然無謂地麵對生活。
  這些,好像直到出了大學,才漸漸明朗清晰起來。就好像從前,她也從沒如現在一般渴望被人寵愛著的感覺。
  可是盡管如此,此時此刻,她仍不想就這麽輕易地放棄這一段感情。
  傷心失望的同時,卻是真的舍不得。
  球場在山頂,空氣環境俱是一流,而且碰巧客人也不多,一夥人打得十分盡興。
  林諾早知道他們是賭錢的,雖然數目不明,但想來必定不少,所以當他們喊她過去揮一杆的時候,連忙擺手拒絕了。
  大家都是來放鬆娛樂的,加上全場就她一位女性,其他人哪會依,一個勁的鼓動,到後來就連江允正也朝她招手,說:“一直看著不無聊麽?過來吧。”聲音微微有些清冽,可聲調裏卻透著輕鬆,是平時鮮少會出現在公司裏的樣子。
  林諾看著他,直覺並不想敗興,拗不過隻好走過去。
  其實以前也曾跟著父親和他的朋友在練習場裏玩過的,隻不過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之後極少有機會握球杆,此刻站在那裏,姿勢難免顯得生疏,不由回過頭去問:“是這樣嗎?”
  江允正見了她的動作,微一揚眉,隻是負著手站在離她兩步遠的位置,低聲說:“輕輕推出去就好。”
  他並不打算手把手教她,反倒正好免除了一些尷尬,她心裏不知怎麽的微微一鬆,手上的力道卻重了些,球順著斜麵滑過去,在洞口繞了半圈,堪堪停下——這樣近的距離,終究還是沒有進。
  聽到旁邊有類似惋惜的歎息聲,她也不禁跺跺腳,小孩子心性上來,側過頭輕吐著舌尖,滿臉愧疚卻又笑意盎然。
  江允正當然毫不在意進球與否,注意力反倒在瞬間被她的舉動所吸引,仿佛她正對著自己撒嬌,一時之間心頭一蕩,伸出手去拍了拍她的臉頰。
  “沒事。”他微微笑道,寵溺而自然:“再試一杆。”
  天熱得很,偏偏他的指尖微涼,可一觸碰到她,整張臉卻又刷地一下子燒起來。
  她終究還是不習慣,下意識往後縮了縮,江允正也在此時淡淡地收了手,一雙漆黑深亮的眼睛裏光華流動,再度看了她一眼,才轉過身去和朋友說話。
  下一杆她是怎麽都不肯再打,死死背著雙手站在一邊,看著江允正在那些人中間,偶爾凝神偶爾談笑。今天他穿著白色的運動衫,完全的休閑風,麵孔英俊,手臂線條流暢優美卻又不乏力度,揮動球杆的時候,動作標準得幾乎能上教科書。
  明明戴著墨鏡,可她還是覺得耀眼。
  正眯著眼睛,一旁已有人湊上來。
  “在看什麽,美女?”程子非有些輕佻地笑著問。
  她也笑了笑,“看他們打球唄。”又問:“你們經常會來這裏?”
  “如果大家都有時間又恰好有興致的話。”程子非停了停,又笑道:“今天允正是贏定了,待會兒想要什麽禮物?”
  林諾一怔,想著這是個好機會,可以說明一下自己和江允正其實並非他們所想的那種關係。剛搖了搖頭,隻見程子非又問:“你還在念書?”
  十分突然,思維跳躍度極大。她眨眨眼睛,不禁好笑起來:“我看上去還像學生?”
  程子非微眯了眼低頭看她。
  他也說不好,總覺得這個女孩子還太單純,像是壓根沒有受過什麽社會現實的洗禮,什麽情緒都寫在眼睛裏,一望便知。她跟在江允正的身邊,沒有金錢或情色的欲望,反而更像是一個小朋友,懵懵懂懂地接受他的照顧和關注,既無炫耀也沒有樂在其中,一切順其自然的樣子。
  聚會場合,江允正從來都極少帶女朋友出席,而像昨天那樣的私人聚會,她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出現過的女性。江允正與她說話的時候,聲音和表情都是柔和的,讓他們一班朋友大感驚訝,而她卻仿佛不自知。
  於是程子非笑了笑,答非所問地看著她的臉說:“女孩子,要懂得保護皮膚。”說著從口袋裏摸出一隻微型風扇來,遞給了她,而後三步兩步晃著球杆走入朋友圈中。
  吃完了晚飯回家的路上,林諾嘻嘻笑道:“程子非竟然覺得我還是學生。”
  江允正側頭看她一眼,問:“值得這麽高興?”
  “當然。”她仍是笑。因為自己從來都抗拒社會的複雜,所以將她與純真美好的校園掛鉤,幾乎就是一種讚美。
  紅燈,車子在路口停下來。
  街邊霓虹閃爍,映在她弧度柔和的臉上,江允正轉過目光,看著她微微笑彎了的眼角,嘴唇上的光澤健康紅潤,無比誘人。
  他突然沉默下來,她卻不自覺地仍在說話,說白天有多熱,說在球場意外看見的一位美女教練,末了竟然還想要討論一下晚上那家酒店的特色菜。可是說著說著,突然覺得氣氛有些不對,這才將目光從街邊繽紛的櫥窗上移回車內,移到他的臉上。
  隻是這一轉眼,便望進那雙深黑的眼睛裏去,她又覺得他的眼睛仿佛能吸人,甚至能吸進一切事物,那樣深不見底,卻又似乎有淡淡的光華在流轉。
  也許是剛才話太多了,有些口幹舌燥,她下意識地潤了潤嘴唇。其實她已經覺得尷尬,甚至察覺到了一絲異樣的危險,可是還來不及作出反應,下一秒,對麵那張英俊無比的臉孔就陡然放大,直直欺了上來。
  她驚恐得往後退,手肘已經抵上堅實的車門,可還是聞到他身上古龍水的香味,淡淡的,和煙草味混在一起,連同他的吻,一齊向她席卷而來。
  她幾乎已經不能思考,什麽都記不得,隻知道在自己的後腦即將撞上車窗玻璃的時候,一隻手及時地擋在了後麵。
  頓時,仿佛滿目漆黑,隻餘下嘴唇上灼人而強勢的溫度。

  葉希央
  車後響起連天的喇叭聲,江允正這才慢慢鬆了手,抬起臉來,一雙眼睛愈發深黑秀亮。
  長長的車陣再度啟動,林諾僅僅停了一秒,便開始動手去解安全帶。
  “你幹什麽?”江允正問,左手扶著方向盤,右手伸過去攔她。
  她不說話,隻是低著頭,長而密的睫毛在昏暗中微微顫動,嘴唇抿得死死的,仿佛用了全身的氣力。
  車子最終在路邊停下,幾乎是同一時刻,“哢”地一聲,安全帶被解開,林諾推門而出。
  江允正沒有追,隻是透過車窗,看著她單薄的身影匆忙地向夜色之中隱匿而去,帶著些許倉皇無措。
  真的還是個孩子。被他扣住後腦,連反抗的力量都沒有,隻是呆滯地任他親吻,身體卻在他的懷裏僵硬到微微發抖。
  下車離去的時候,雖然她都不肯再他看一眼,可他還是看見她眼眶裏有星點的濕潤,晶瑩閃爍。
  以前所謂的好感與追求,都隻是嘴上說說,並無任何實際行動。而這一回,他知道自己恐怕是真的嚇壞她了。
  果不其然,等到下周上班時,再在公司見到她,便都是一副低眉斂目的模樣,恭順地微停下腳步點頭道:“江總。”同一般員工如出一轍。
  他皺眉,可是一轉眼的工夫,她已然走遠,烏黑的長發束成簡潔的馬尾,隨著步伐輕輕晃動。
  這樣刻意建立起的疏離和冷淡,仿佛一道無形的牆壁,將二人隔得遠遠的。
  過了兩天林父林母終於回來,相較自家女兒的心神不定臉色晦暗,他們倒是更加顯得春風滿麵,幾乎就像二次蜜月。
  滿箱的禮物,親戚朋友人人有份,林母招呼林諾幫忙分發,還不忘誇獎女兒這段時間將家裏衛生保持得極好。
  林諾隻是笑。爸媽回來了,一切如常,沒人發現異樣,也沒人知道現在她的感情生活已經亂成一團。
  那晚的那個吻,帶給她的似乎是一片空白,可又仿佛留下了什麽,無論怎樣努力,仍舊揮之不去。
  以至於一見到江允正,她便開始緊張,更加不願接觸到他的目光。就像此刻,她幫忙秘書室的人分發會議桌上的文件,走到江允正身邊時,心神忽然一恍,伸出去的手便碰倒了桌上的礦泉水瓶。
  幸好蓋了蓋子,水並沒有灑出來,卻也足夠惹得旁邊的人側目而視。
  “不好意思。”她連忙低聲說,即使垂著眼睛,也能感受到來自江允正的目光。
  直到退出會議室,這才有驚無險地鬆口氣,張秘書隨即也跟出來,關切地問:“怎麽了?心不在焉的。”
  她皺起臉,想了想,說:“昨晚做噩夢。”
  “難怪。”張秘書一臉同情,拍拍她的肩:“不去想就好了,回去做事吧。”這才重新推門進去。
  她應著,透過半開的門板,隱約聽見那道熟悉的聲音在說著什麽,堅定有力。
  會後,林諾還是被叫進總裁辦公室,負責傳達的張秘書隻當是因為剛才微不足道的小差錯,還在暗自咋舌老板何時變得如此嚴苛,而林諾心裏卻隱約清楚,究竟是為了什麽。
  進去的時候,江允正正在打電話,微微側著頭並沒有立刻看她,而是蹙著眉心與電話中的人簡單地應對。
  林諾在一旁站了一會兒,才見他收了線望過來,清俊的臉孔在明亮的光線下似乎顯出幾分疲倦,與以往工作狀態中的他大不一樣。
  停了停,她問:“江總,有什麽事嗎?”
  江允正再度皺了皺眉,反問:“你非要這樣同我說話?”
  她一時無語,低下頭,腦中再度閃過那晚的吻——那樣灼人的溫度和力道,在他的氣息中,她竟然連反抗的力量都沒有。
  林諾低頭不語的樣子,在江允正看來更近似於一種無聲的抵抗和疏遠,當然,還帶著一絲慌亂和無奈。
  他暗自收緊了置於桌上的手指,沉默了一會兒,才聲音微啞地說:“坐下再說。”
  林諾顯然也察覺到異樣,下意識抬頭看了一眼,隻見他淡淡垂著目光,一張臉比方才又刹白了幾分。
  猶豫一下,她還是在寬大的沙發中坐了下來,眼睛望著他,心裏雖覺得奇怪,但嘴巴閉得緊緊的,並不說話。
  隻見江允正微閉了閉眼,似乎緩了口氣,才低聲道:“如果你介意,那麽我向你道歉。”
  著實有些出乎意料,林諾怔了怔,過了一下才用極細微的聲音應了句:“嗯。”然後又問:“找我來,就為了這件事?”
  江允正抬起目光,神色有些複雜地看她,繼而點點頭,張了張口還沒來得及說話,這邊林諾的手機便響了起來。
  “不好意思。”她連忙說了句,側過身接聽,竟然是徐止安,打來的時間不早不晚,巧得很。
  其實自從那天從他宿舍出來之後,他們的聯係就逐漸少了下來。有時候,她明明是想著他的,卻偏偏有意不給他電話。正如那日所說,大家都需要時間靜下來好好考慮一下。
  有些東西無法舍棄,可有些東西又不能坦然接受。如此這般的未來,是何其矛盾。
  這幾天,越是想得多,仿佛這些就越清晰,兩人在感情上的前路有多坎坷,也似乎一目了然。
  其實,這些都是早已露出端倪了的,旁人看得清楚,可那時還處在象牙塔中的他們,卻少了一點看清事實的契機和勇氣。
  徐止安在電話裏一如繼往的語言簡潔,隻說想要與她吃餐飯。
  她想了想,道:“那就今晚吧。我五點下班。”
  徐止安說:“我下午有空,去接你。”
  他很少這麽主動,林諾不禁笑了笑:“好,到時候見。”
  掛了電話,她順便看了看時間,離下班不足兩個小時。再一轉身,隻見江允正靠在椅子裏看著她,麵無表情,目光平靜卻深邃。
  她不由起了一點尷尬,低下頭,清了清嗓子:“如果沒別的事,我……”
  “出去吧。”江允正淡淡道,仿佛這才注意到桌上一直在閃爍著的提示燈,伸手接通了內線。
  張秘書輕聲說:“江總,葉小姐已經到了。”
  “知道了。”他垂下眼睛撐著桌沿站起來,動作有一絲遲緩,微微一滯之後,才拿了車鑰匙,抬眼隻見林諾正盯著自己,不禁皺眉:“怎麽了?”眼底倏忽閃過一絲隱忍的痛楚。
  “沒事。”林諾連忙扭頭,心思卻仍舊落在他蒼白的臉孔上,愈加確定,今天的江允正與平常不太一樣。
  葉希央就坐在門邊的長沙發上看翻雜誌,一聽見動靜立刻站起來,卻在見到前後而出的二人之後,神情一怔。
  林諾當然也即刻認出了她——那個親昵呼喚江允正名字的美麗女人。
  原來她姓葉,她在心裏想,臉上卻揚起笑容,算是打了招呼。
  對方也朝她點頭,隨即便迎向她身後的男人,纖長的手指扶住他的手臂,“允正。”才叫了一聲,便皺起眉,聲音柔和帶著毫不遮掩的關切:“怎麽臉色這麽難看?胃又疼了嗎?”
  雖然聲音很低,林諾仍舊聽得一清二楚,心頭跳了一下,不禁停下步子轉過頭去。江允正立在原地,任由葉希央挽住,薄薄的嘴唇緊抿著,倒真像在忍受某種痛楚。
  “沒事。”她聽見江允正的聲音,有些低啞。
  葉希央顯然不信,神情更加溫柔:“吃了藥沒有?”一雙手攀得更緊,十足親密的關心。
  一旁幾位秘書此時此一致端坐於桌前眼觀鼻鼻觀口,連視線都不抬,林諾也愣了愣,覺得自己是不是該立刻走掉才好?可目光仍不免在江允正的臉上來回轉了幾圈,似乎連自己都無法控製。
  隻聽見他又說:“吃過了,沒關係。你想去哪兒?我開車送你。” 他側著臉低頭看向身邊的女人,雖然說話的時候神色依舊平淡,可由於正忍著身體的不適,因而語氣更加顯得寵溺愛護,眼神也溫和,竟似旁若無人。

  關心
  等到下班時,徐止安果然來了,麵色沉靜地站在大門外,遠遠就看見林諾走過來,他向前兩步,對她一笑:“怎麽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
  林諾摸摸自己的臉,無辜地反問:“有嗎?”再反觀他,多日不見,倒是照樣精神十足。
  兩人坐了出租車去吃飯。
  馬路上車流湧動,有些擁堵,林諾坐在安靜的車廂裏,聽見徐止安在旁邊問:“最近工作忙不忙?”
  “還好。”她停了停:“你呢?”
  “老樣子吧。這一兩個禮拜一直在趕設計圖紙,加班比較頻繁。”
  林諾“哦”了一聲,想了想,還是閉住嘴巴轉頭去看窗外枯燥無味的風景。
  也許是那天的爭執,此刻的相處忽然讓人覺得生疏,仿佛大家都小心翼翼,盡力維持一個和平親密的假相。
  等紅燈的時候,一輛車插了過來,大概是為了搶道,正好斜斜停在他們車子的旁邊。司機側頭看了一眼,似乎有些不滿,而林諾原本正覺得累,將肩膀倚在車門邊,這時卻不自覺地直起身來,仔細朝外望去。
  她認得那是一輛寶馬,顏色和型號也都是她所熟悉的。
  徐止安也隨即轉過頭,看了她兩眼,有些疑惑:“怎麽了?”
  她這才察覺自己的動作太過突然,垂下眼睛輕搖了搖頭說:“沒事。”身體重新靠回座椅內,臉色有些懊惱。
  對方車窗上貼著遮光紙,一片深黑,從外麵根本無法窺見車裏的情形。其實她何嚐不知道,哪有這樣巧合的事,偌大的城市和錯綜的街道,偏偏就能在同一時間同一地點兩輛車並排而停。
  可在剛才一瞬間,卻像中了盅,竟以為開那輛車的人就隻可能是江允正。
  她竟然想看一看,是否他正送著那位葉小姐去她想去的地方。
  綠燈亮起的時候,她很快得以看見車牌,果然不是他。於是心中更加沮喪,不為別的,隻因為那一下反常的舉動。
  天色仍亮,夕陽隱沒在錯落聳立的鋼鐵大廈之間,隻映出天際一抹極淡的橙紅霞光。
  她悄悄轉過頭去,視線落在徐止安的側臉上,那樣俊朗明晰的線條卻忽然讓她覺得一陣難過。
  點菜的時候,林諾一反常態,對著菜單猶豫不決。
  徐止安不禁笑道:“以前不都幹脆利落的麽?怎麽,最近也挑食起來了?”
  她抬眼一笑,並非挑剔,其實隻是有些心不在焉。又見服務生一直等在旁邊,於是抱歉地隨手指了兩道,說:“就這樣吧。”
  徐止安卻又再翻了翻,淡淡道:“再加一些,這點哪裏夠吃。”
  結果五六盤菜端上來,林諾皺眉:“浪費。”
  徐止安看她:“不都是你喜歡吃的?”
  “那也不用一次點這麽多啊。”
  “隻是菜而已。”徐止安並不動筷子,握住茶杯仍舊看住她,停了停才又說:“況且,隻要是自己喜歡的,都可以盡量爭取同時擁有。”
  林諾想了想,微微牽動嘴角,垂下視線輕輕道:“魚與熊掌怎能兼得。”
  餐廳裏環境清靜,她低著頭,過了一下才聽見對麵傳來的聲音,不緊不慢:“或許可以呢,事在人為罷了。”
  林諾抬頭笑了笑,其實也還有反駁的話,可是到了嘴邊又給硬生生咽了回去,不想再爭吵或者不愉快,某些事情隻要彼此心裏清楚就好。
  信誓旦旦無用,也強求不來,如同當初與林母看電視時討論的一般,一切順其自然或許才是明智選擇。
  餐後附送一道甜點,是心型布丁,服務生笑咪咪地說:“兩位請慢用。”隻有一份,由情侶分食。
  林諾舉著叉子看了半天,還是罷手。
  “太飽,不吃了。”
  徐止安從小不愛甜食,於是推開椅子說:“走吧,送你回家。”
  這條路走過很多遍,曾經有幾次便是坐著江允正的車。等到了樓下,徐止安拉住她的手,順勢將她擁在懷裏,視線變得幽暗深邃。
  確實,這個吻算是久違了的。
  對方的氣息依舊那樣熟悉,攜著微微的溫熱湧上來,林諾閉上眼睛,手指揪住徐止安的衣襟,忽然有些無措慌亂。
  本該是甜蜜幸福的,可胸腔卻被心跳撞擊得微微疼痛,大腦裏麵一片明晰。
  原來,那晚江允正的吻,竟像一個烙印,強勢地永遠留在了她的記憶裏。
  可是接下去的幾天,公司裏都見不到江允正的身影。秘書辦公室裏堆了許多簽呈,林諾上去幾次,都隻見到緊閉的門扉,問了張秘書才得知他又出差去了。
  不是胃還沒好嗎?她暗想。
  直到某日午飯時間才聽同事說起:“……聽說江總這次是和葉小姐一起走的。”當然隻是暗自揣測或者小道消息,所以不敢明目張膽大聲談論。
  林諾對於八卦向來不算很熱衷,但此時也不由得停下來聽。
  那位同事見大家似乎都有興趣,接下去說:“可能是陪葉小姐去度假哦,前兩天在走廊上正好聽見他們說起。”可念到江允正平日裏的威嚴,又不忘立刻補充:“不過也隻是我猜的啦,千萬不要亂傳哦。”
  眾人當然領會,連連竊笑著點頭。林諾坐在一旁,慢慢嚼著柔軟的飯粒,這個話題便被自然而然引申開來,於是連那位葉小姐究竟是怎樣的身份也知道了個大概。
  原來,她是江允正的父親屬意的兒媳,而且葉家與江家向來交好,以至於融江的老員工基本都對她有所了解。
  林諾杵著筷子,忽然覺得再聽下去也沒太大意思,於是站起身,沉默地離開位子。
  下班之後李經理突然從裏間走出來,看了看早已變得空蕩蕩的辦公室,說:“小林,正好,幫忙送份東西去機場。”
  林諾正在座位上打印文件,隻剩最後一張紙,機器緩緩運作,李經理已遞了份文件過來,並叮囑:“我晚上有個應酬,你立刻坐的士去機場。”又看了看表,“江總的飛機一個小時後抵港,你把這個交給徐助理就行了。”
  林諾接過來問:“急用嗎?”
  李經理點頭:“對,快去吧。”
  從北京返回的航班準時抵埠,江允正將行李交給等在接機口的小徐,才走了兩步便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一路小跑著衝進大廳。他腳步一停,等著對方跑到麵前。
  林諾微微喘著氣,將手裏的文件袋遞出去。誰能想到機場高速上也會堵車,幸好最終時間還來得及。
  這時江允正就站在她的麵前,她不禁不動聲色地悄悄打量起來。
  他修長而立,衣著依舊妥貼而品味不凡,隻是幾天不見,臉上略有疲倦之色,而且附近也沒見到葉小姐的身影,恐怕當真是出差去了,而非如傳言那樣陪佳人散心度假。
  徐助理接了重要文件,拎著行李便往外走。江允正也邁開步子,從林諾身邊經過的時候淡淡地說了句:“走吧。”
  徐助理開車,林諾則與江允正並排坐在後座。
  華燈初上,回程的途中交通順暢,加上車子本身性能優良,窗外隻見刷刷退後的景物,仿佛隻一會兒便回到市區。
  車子開到燈火輝煌的酒店門口停下,外麵已經有人上前來開車門,徐助理回過身一本正經地說:“江總,晚上別喝酒了。”神色很是誠懇鄭重。
  江允正看他一眼,並不答話,隻是說:“你送林諾回家。”
  “不用了!”林諾急忙拒絕,轉過頭,卻隻能看見他微微傾身而出的背影,接著便頭也不回地走入光潔明亮的酒店大堂。
  徐助理從後視鏡裏對她一笑:“你指路吧。”
  從酒店到林諾的家,如果路況良好的話,約摸一刻鍾便能抵達。
  林諾坐在車裏,覺得有些歉疚,忍不住說:“要不你就在前麵車站讓我下車算了。”這麽晚了,也不知他吃過飯沒有。
  徐助理卻搖頭,笑道:“既然江總交待了,我當然要把你安全送到家門口啦。”
  其實兩人在公司裏的關係也不錯,如果上司不在場,林諾發覺他也是個很愛開玩笑性格又隨和的人。
  她想了想,說:“你待會兒是不是還要趕回酒店那邊?如果時間來得及,我們就在外麵吃飯吧。”
  徐助理彎了彎嘴角:“不行啊。今晚請的是很重要的客人,江總可能隨時會有吩咐。”
  “那應酬時間也談工作嗎?”她想起江允正下車時一並帶走的文件,還有當初李經理十萬火急的樣子。
  徐助理笑道:“這個嘛,我可不清楚了。”轉而神情又現出一份凝重,皺了皺眉說:“江總今晚恐怕又免不了要喝酒了。”
  聽他這麽一說,林諾倒是想起剛才的事來,心中一動,脫口而出:“他怎麽了?”
  “江總的胃不好。”徐助理說著又從鏡中看她一眼,似乎有些訝異:“你不知道?”
  林諾愣愣地搖頭。
  徐助理“哦”了一聲,迅即收斂了表情。做特別助理這一行,察顏觀色是必需特質,對於老板的喜好和厭惡往往隻通過一兩次觀察便得敏銳地窺知一二。是以,他私下裏一直認為,江允正與林諾的關係並非僅僅上下屬這樣簡單,也正因此,才會有剛才所表露出的驚訝。
  林諾坐直了身子,想了想,還是輕聲問:“他……我是說,江總的胃病很嚴重嗎?”
  “嗯,很多年了。醫生叮囑了好幾次,照理說這種情況是不能再飲酒的。”
  林諾微微皺眉,努力回憶:“可是,上次還看見他喝啊。”
  “多數時候都是沒辦法的事,我們這些人就算想替也不行。”徐助理像是真有些無奈,停了停又說:“可是前兩天他胃病剛犯過,接著又去出差,今晚也不知該怎麽辦……”
  林諾坐在位子上握了握拳頭,低低地垂下視線,心裏突然湧起一絲說不出的異樣,似乎也不自覺地跟著一起擔心起來。
  等回到家洗完澡,她躺進薄薄的被子裏,整個房間涼嗖嗖的,閉上眼睛陡然就想起那張英俊又略有些疲憊的臉。
  她翻過身去摸到手機,思忖了很久才一個字一個字地慢慢輸入短信裏。
  發送出去之後,又等了一會兒,仍不見回音。她有些氣餒,連帶著還有某種說不清的情緒,一時竟然後悔起來,看看時間已經將近九點,咬著嘴唇第一次這樣早便關掉了手機。
  躺在床上她悶悶地想,自己哪有什麽理由去叮囑他別喝酒啊?
  可是,一切仿佛都是不自禁。像是如果不這樣做,便一直不得安心。

  破冰之刃
  江允正坐在飯桌上,酒已過三巡,桌上的手機短促地震動起來。
  他平時很少收到短信,此時打開來一看,實在有些意外。隻是短短一行字:如果不舒服就不要喝酒吧。有些生澀卻又意外柔軟的語氣,令他不自覺地微微抬起唇角,連帶著眼神都變得柔和溫暖起來。
  旁邊的人偏過頭,朝他舉起酒杯:“江總。”
  他盯著麵前深紅色的液體,停了兩秒,才擱下手機一點頭,幹脆利落地一飲而盡。這種時候,有些事情即使勉強也不得不為,可是心口卻暖意融融,等了這麽久,似乎終於有了一絲亮光。
  宴請的是市裏主管經濟的重要領導,話題不斷,中途又不便脫身太久,等到酒席結束,江允正終於坐回自己的車裏再去撥電話,卻隻聽見冰冷機械的關機提示音。
  徐助理轉過頭問:“江總,回家嗎?”
  江允正微閉上眼睛靠了一會兒,才將按在胃部的手稍稍移開,對他說:“你先回去,我自己開車。”
  九點半未到,她便已經關了機。獨坐在駕駛座上,江允正才將那條短信重新翻出來,幾乎就要懷疑這究竟是不是出自林諾之手。
  或許是前一夜睡得早的緣故,第二天的林諾天微亮就已經全無睡意,靜靜躺了很久才打開手機——似乎已在意料之中,並沒有任何短信回複。
  說不出這一刻究竟是輕鬆還是失望,她盯著屏幕良久,這才慢悠悠地起來洗漱。
  上午上班之後,才接到江允正的電話。
  當時她正在影印室,周圍並無旁人,狹小安靜的空間內,他的聲音通過電波傳來顯得格外清晰。
  她低頭看著刷刷運轉的機器,隻聽見他問:“昨晚關機很早?”
  “嗯。”這才知道,原來他是打過電話給她的,隻是錯過了時間。
  然而有時候,錯過便是錯過了,有的時機稍縱即逝,相差不過一兩秒之間,又更何況早已經過整整一夜外加大半個上午,足以令人將夜深人靜時的一時衝動拋開,恢複冷靜和理智。
  江允正說:“中午有沒有空,一起吃飯。”
  她抿著唇,想了想,輕輕搖頭:“不行,和同事約好了。”
  “那麽,晚上呢?”
  “……爸媽要我回家吃。”如此普遍又拙劣的脫辭,她根本沒有抱任何可以騙過對方的希望。
  果然,江允正沉默了一下,突然靜靜問:“既然還要躲著我,那麽昨晚又何必發那樣的短信?”
  她心頭一跳,突然垂首不語,捫心自問,就連自己都不清楚那一下的衝動究竟從何而來。
  隻聽他繼續說:“如果你真打算繼續這樣下去,我喝不喝酒和你又有什麽關係?”
  她緊緊捏著薄薄的機身,低聲說:“朋友之間的關心,也是很正常的。”
  “什麽樣的朋友?”他淡淡地追問。
  她的喉嚨滑動了一下,才說:“普通朋友。”
  不知為什麽,這四個字剛出口,她便有些後悔,條件反射般地皺起眉屏息靜氣,卻隻能聽見電話裏極其輕微的呼吸聲。
  似乎過了半晌,江允正才平靜地應了聲:“是嗎。”輕描淡寫的語氣,聽不出喜怒。
  她張了張嘴還未來得及出聲,聽筒裏陡然安靜了一秒,隨即便傳來嘟嘟的忙音。
  她驀地怔忡,又何嚐不能體會到他的怒意——隻怕自己這樣反複無常,換作任何人都會被她惹惱。
  也不是沒想過要裝作沒心沒肺,可是如今才發現還是無法忽視他的感受。
  影印機裏的紙張用磬,傳出機器空轉的聲音,她忽然無心理會,慢慢靠在一旁,麵色頹然。
  或許之前的環境太單純,此時的她已經開始迷惑,竟然完全不懂該如何處理這兩段愈加糾纏的關係。
  感情終究隻能是二人的世界,憑空多出一人來,便顯得混亂而擁擠。
  公司每日有晨會,但接下來幾天江允正卻都沒有出現。
  林諾下班時接到許思思的電話,著實有些意外,因為從未聽見那樣低沉的聲音,幾乎泫然欲泣。
  趕到酒吧的時候,更是令她大吃一驚,許思思扶住她的肩,雙眼微紅:“怎麽辦?”向來爽朗大方的人突然換了副麵孔。
  她苦笑,愛情果然是麻煩的東西。
  這是第一次見到許思思流淚,所以她有些手足無措,嘴裏還不忘安慰:“就當是沒緣份吧,下次總能找到更好的。”這樣的話說出來,自己心裏卻在一陣陣難受,付出了的真心又豈可這樣輕易收回?
  隨後打了電話叫來李夢。天還未黑,酒吧裏還很冷清,三個大學時的死黨叫來啤酒,李夢說:“來,借酒消愁!”
  林諾不語,也被她勾起心事,竟然第一個喝起來。
  久了李夢才發現不對勁,悄悄問她:“你和徐止安也有問題?”
  她抬起眼,幽黑的雙目泛著薄薄的光澤,臉頰已有些緋紅,輕搖了搖頭。轉身再看許思思,仍舊握著一聽啤酒,懶懶靠在柔軟的大沙發中發短信,手機屏幕上的光亮映她的臉上,淚痕早已看透。
  李夢輕輕扯她:“陪我去洗手間。”
  林諾“嗯”了聲,起身時微微一暈,腳步虛浮。
  等到了明亮安靜的空間內,李夢才認真地問:“怎麽?也不開心?”
  她一笑:“還好啦。思思是借酒消愁,你就當我借酒裝瘋吧。”
  李夢對著鏡子理了理頭發,語氣不無鄭重:“感情的事自己最清楚了,隻是千萬別讓自己受氣吃虧。”
  林諾垂下眼睛,但很快又再嘻嘻笑起來,一把抱住她脆聲道:“知道了。”
  夜色漸深,酒吧生意興隆起來。
  林諾與李夢相攜走向座位,遠遠便看見許思思正與什麽人說著話。兩人快步過去,才看得清楚,許思思已被人拉住手腕,仿佛正用力掙脫。
  林諾皺著眉,攔了過去,麵向那張陌生麵孔:“你幹什麽?”
  對方並非一人,周圍還有兩三個同伴,此時見又突然冒出兩個年輕女孩,昏暗光線下也依稀能見年輕姣好的麵容,臉上神情愈加放肆,一隻手反而拽得更緊。
  其中一人道:“大家一起喝一杯如何?”身體已欺上來。
  林諾厭惡地皺眉,往後一退,幾乎撞上許思思的肩。
  李夢說:“我們又不認識,沒什麽好喝的。”
  那人笑道:“今晚過後不就認識了?”
  這樣無賴的行徑實在令林諾反感,隻不過在這種場合,又是十分司空見慣的。她們的座位隱蔽,靠在角落,周圍其實也有客人,隻是別人即使見了也都不願多管閑事。
  林諾本不常來酒吧,此時更加後悔,早知如此倒不如一早將許思思拖出去大吃一頓,總好過現在被人糾纏不休。
  許思思被人握住手腕掙脫不開,手機也因為剛才的拉扯而摔在一旁,三人之中她喝的酒是最多的,此時酒氣湧上來,一張臉又紅又熱,看著對方嘻笑的臉,再想想剛剛逝去的一段感情,不知怎麽的,心中突然就悲憤起來,拚了老命氣量陡然一大,一甩手竟然將那個陌生男子向旁邊帶著趔趄了兩步。
  那人一驚,還沒回神,臉上已經迅速著了一巴掌,火辣辣的痛。
  許思思出手快得不可思議,連她自己也愣了一愣,才厲聲道:“放開我!”
  那人已變了臉色,林諾在旁邊暗自叫苦,果然下一秒便聽見一陣劈嚦啪啦的碰撞聲,原先置於玻璃台上的酒瓶統統傾倒,其中甚至還有喝剩下一半的,淡金色液體流出來,一片狼籍。
  那個咒罵了句髒話,對於自己製造的混亂看都不看一眼,隻是用力將許思思摔進沙發裏,隨即大步上前,反手便回了一巴掌,狠狠罵道:“臭丫頭!”
  他的同伴也是滿臉不悅,瞪住許思思。
  林諾呆住,耳邊已傳來李夢的尖叫。
  這邊的動靜終於引來旁人的注視,酒吧裏鬧事也是常有的事,有男服務生上前察看,想要阻止卻似乎礙於對方身份,隻好說:“這位先生,請冷靜一點。”
  許思思的半邊臉頰立刻腫了起來,伴隨著熱辣的疼痛,或許還有別的什麽原因,眼淚早已不受控製流下來,連反抗都已經忘到腦後。
  這邊亂成一團,林諾才想起來要打電話求救。
  幸好那人隻是惱怒,並沒有太多過份的動作,而其他人的注意力也早被混亂的中心吸引了過去,林諾拿出手機翻到徐止安的名字,撥過去,隻聽見悠長的嘟嘟聲,心裏火急火燎,幾乎就要忍不住發作,好半天才終於聽見他的聲音,低沉緩慢:“喂。”
  她略鬆了口氣,急急道:“我們在XX酒吧,出了點事。”她退在一旁,壓低了聲音,徐止安聽不太清,不太確定地又再問了一遍:“你說什麽?”而後不免沉了語氣,說:“怎麽會跑去那種地方?”
  這樣的說教和責難在此時非但不起作用,反而讓林諾皺了眉,隻是如今情況不妙,隻得忍氣吞聲問:“你能不能來一趟,我有點怕。”
  “我在加班……”徐止安說,隨即略一沉吟,正想說:“等我打個招呼立刻過去。”誰知,電話已經“哢”地一聲斷了。
  許思思還在哭泣,那人似乎不依不饒,想必是因為當眾丟了麵子,嘴裏連連咒罵,麵孔也更加凶起來。
  林諾捏著手機,掌心帶著薄薄的汗水,縮在李夢的身後的陰影裏,心裏緊張之餘又不免難過。
  他在加班,聽到這句話,她突然氣極,迅速掛了電話,隻覺得在這樣關頭,他竟然不能立刻給她依靠。
  對方雖沒有過份逾矩的行為,但此刻她們想脫身卻是肯定不行的。林諾望著混亂不堪的場麵,咬了咬唇,手指有些猶豫地再度去翻電話簿。
  她也不知道為什麽在這種時候會覺得他才是最可靠的,也早就忘記之前那點微妙的不愉快,電話接通的時候,聽見江允正微低的聲音,心中頓時一鬆。
  他靜靜聽她簡單快速地說明了原委,沉默了一會兒,才說:“不用怕,有那麽多人在他們大概不會有過激的舉動,你先待在那裏,我很快過去。”末了,又補充了一句:“小心,別讓自己受傷。”
  江允正趕到的時候,林諾三人正坐在沙發上,先前被掌摑的男人和他的朋友則圍坐在四周抽著煙,桌上與地上的狼籍早已被收拾幹淨,也無人再注視觀看,隻餘下一眾人等靜靜對峙。為首那人吸了口煙,噴出的煙霧衝向許思思的臉,語氣不善地開口:“說吧,今天這事兒怎麽了結?”
  隻是話音剛落,一道陰影已經遮了過來,林諾如有感應連忙抬頭,一眼便看見那道熟悉修長的身影。
  她動了動,收到他安撫的眼神,竟立時覺得安心下來。
  江允正並非孤身前來,還帶著兩個人站在他身後,林諾看了看,全是陌生臉孔。
  隻聽見他淡淡地反問:“你想怎樣了結?”
  對方見狀眯了眯眼,掐滅煙蒂,倏地站起來,冷笑道:“你是誰?這個臭丫頭竟敢打我,這件事可沒這麽容易就算了!”手指堪堪指著垂頭不語的許思思。
  江允正眼神微微一沉,語調平靜:“想要什麽補償,我們可以私下談,但是何必為難幾個女孩子。”完了朝身後稍一示意,緊接著便親自上前伸手一把將林諾拽了起來。
  他先看了看她,似乎仔細打量了一番,然後才說:“你們先出去等著。”
  林諾一怔,轉身才見李夢與許思思也被護著站起身,那幾人想要阻攔,但江允正帶來的兩個人俱是身材魁梧氣勢又足,格在中間仿佛真有一道牆,對方顯然混跡社會已久,很懂得審時度勢,一時之間竟也不敢輕舉妄動。
  林諾一左一右拉著好友,向前走了兩步忍不住再度回過頭,酒吧內幽藍的燈光下,隻覺得江允正的身體都幾乎要與這份昏暗融為一體。
  她轉身看著他的同時,他似乎也曾看了她一眼,她咬著唇,快步離開這個事非之地。
  約摸隻過了幾分鍾,酒吧的大門便被人從裏推開,她眼前一亮迅速迎上去,隻覺得方才等待的時間是如此漫長。
  借著明晃晃的路燈,這才看清原來江允正身上套著件普通的黑色T恤,被夜風拂過,衣角微擺,更加顯得清瘦挺拔。
  “怎麽樣?”她微微仰頭問。
  他看向她,鬆開先前抿著的唇角,臉上沒什麽表情,隻是淡淡地道:“沒事了,不用擔心。”轉而又對在場另兩位被嚇壞了的女生說:“我讓人送你們回家。”
  一共開了兩台車來,李夢與許思思上了其中一部,江允正並沒有再看林諾一眼,隻是自顧自緩步走到自己的車前,拉開後座的門坐了進去。
  林諾微一猶豫,還是跟上前,敲了敲車窗。
  深色的玻璃降下來,正對上那雙漆黑如墨的眼睛,她輕聲說:“謝謝你。”
  江允正看著她,微不可見地蹙了下眉心,聲音愈低:“不用客氣。”閉了閉眼,才又說:“你坐那輛車,和她們一起走。”
  這是他頭一次開了車來卻不親自送她回家,可是林諾一點也不在意,隻是牢牢盯住他抿得微微泛白的嘴唇,皺眉問:“你怎麽了?”
  他抬眼看她,似乎有些疑惑:“什麽?”語調卻因為隱忍而微微不穩起來。
  她忽地拉開車門,將手探了進去,他有些吃驚,下意識地一把握住,她的眉卻不禁皺得更緊。
  他的掌心冰冰涼涼,覆著薄薄一層冷汗。她一怔,隻猶豫了一秒便突然掙脫他,快步繞到另一邊重重地坐進去,並且不顧他的質疑,隻是認真而快速地說:“我要和你一起。”那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堅決。

  天平
  江允正轉過頭,似乎並不理解,凝神看了看林諾,才輕描淡寫地說:“普通朋友,用得著這麽費心麽?”
  林諾一噎,幾乎不可置信,隻覺得一向沉穩的他此刻竟也會像個孩子一樣用了這種賭氣的語調,著實令人驚訝。
  她低頭盯住自己的手指,無論如何也否認不了,方才酒吧裏他的出現就如同自己的救星降臨,生出的又是怎樣一種強烈的希望和喜悅。
  見到他的身影,仿佛整個世界都安定下來,不必擔憂,更無需害怕。那仿佛就是一種天生的安全感。
  車子最終還是在沉默中緩緩開動起來,沿著林諾往日並不常經過的街道,城市的夜生活剛剛開始,街邊燈火流溢,有一種異常熱鬧的溫暖。
  江允正靜靜地靠在真皮座椅裏,半闔著眼睛,並不理她,也幾乎沒有那個精力。
  從她的角度看去,隻能瞧見那張清俊側臉的輪廓,她忽然心中一動,正想靠近一些,口袋中的手機卻響了起來。
  徐止安明顯有些氣喘,問:“你在哪兒?”
  其實車子已經開出去很遠,可林諾還是下意識轉過頭去,望著迅速倒退的街景和陌生的行人,輕輕反問:“你呢?”
  “酒吧。”
  她籲了口氣,他終究還是去了,隻不過晚了這麽許久。
  之前閉眼假寐著的江允正也睜開眼睛,神色未明地瞥了她一眼。她對著手機裏低聲說:“沒事,我已經在回家的路上了。”
  徐止安怔了怔,仍是不放心:“和許思思一起?他們有沒有為難你們?”
  “沒有。”她停了停,平靜地說:“你不是還在加班嗎?快回去吧。”一想到他也是連忙抽了空趕來,心裏又忽然有些不舍,才在掛上電話前加了句:“明天再聯係。”
  車子很快便在城中頂級住宅區裏停下,江允正卻並沒有立刻下車,隻是轉頭盯著她。
  外麵燈火通明,因而照得那張削薄的嘴唇更加刹白,他明明胃裏痛極,臉上卻絲毫不露痕跡,一雙眼睛頭一次露出似笑非笑的嘲諷之色,緩緩開口道:“你要和我一起做什麽?”
  林諾一怔,早猜到這裏便是他的住所,時間已晚,心裏也不是不猶豫,可定了定神,還是清晰明朗地說:“你又胃痛了是吧,有沒有吃藥?需不需要我做些什麽?”是答謝也好,或是別的什麽原因也罷,她就是無法在酒吧門前那樣與他分手。
  江允正的眼神閃了閃,嘴角忽然微微挑起來,似乎極短暫地輕笑了一下,笑容裏的意味不甚明了,隻是在推開車門的同時淡淡地說:“你回去。”
  駕駛座上的那個黑衣男子聽著正要重新發動汽車,誰知林諾隻愣了一秒便跟著衝下車去。因為動作過大,手上一使勁,連關車門的聲音也比平時大了些,江允正分明聽在耳裏,卻不回頭,隻是獨自走入電梯。
  這是他第一次將一個疏淡甚至冷漠的背影留給她,可是她卻仿佛著了魔,隻看見那隻他按在胃部的手,便無法說服自己安心離去。
  他家在頂層,相臨的兩套打通來,家俱擺設都是最簡潔的,滿目的黑白灰色調,空間異常開闊。
  江允正開了門,鑰匙便隨意丟棄在沙發裏,仿佛打定主意隻把她當作隱形處置,讓她進了門,自己卻一轉身直接往臥室走去。
  林諾亦步亦趨跟進去,隻見他俯身趴下去,高大修長的身體壓住被單,瞬間形成無數道褶皺,在寬大的床上蔓延開來。
  屋子裏終日恒溫,空氣中似乎有煙草味和淡淡的古龍水混在一起的味道,那是專屬於江允正一個人的氣息,同時,也是一種純男性的氣息。
  幾乎是直到這時,林諾才完全意識到自己正處在一個男人居住的房子裏,窗外夜色彌漫,遠眺下去,能看見璀璨如星光的萬家燈火。
  桌頭櫃上有藥,林諾去倒了杯水,轉回來時江允正已然換了個姿勢,平躺在床上,看向她的眼睛漆黑而靜默。
  林諾走近前去,望了望他的臉色,心底忽然就升起強烈的愧疚。若是早知他正病著,自己也不會這時候來打擾他。
  江允正兀自看了她兩眼,不動聲色地一伸手,從她手裏接過盛著溫水的玻璃杯,自行拿了胃藥吃下去,然後重新抬起眼睛,屋子裏靜得可怕,他瞥了一眼手表,聲音微沉:“你該回去了。”
  林諾一低頭,也盯住那塊PATEK PHILLIPE,黑色的表帶繞過他的手腕,隻見時針堪堪指向十點整。
  她思忖一陣,親眼見他吃過藥而且似乎是真的並無大礙,才似乎能夠放下心來,於是點點頭,轉身之前又回過頭來,說:“謝謝。”
  江允正麵無表情地說:“之前你已經道過謝了。”
  縱使再遲鈍的人,也能察覺到他的情緒不對勁,更何況林諾並非粗神經,之前的事情也記得足夠清楚。
  明明那時在電話裏說得那樣直截了當,可不知為什麽,此時與江允正不近不遠地對視著,心裏卻忽然有了一種莫名的矛盾。
  徐止安,江允正,這兩個人仿佛已經在她的世界裏開始了一輪正式而無形的拉鋸,縱然否認也沒有用。
  這樣的江允正,當他出現在酒吧裏將她拉起來並且仔仔細細審視一遍的時候,那眼神仿佛是真的在看一件至珍至貴的心愛之物,他怕她受傷,目光竟是如斯溫和,溫和得無法令人不心動。
  夜色深濃,林諾一步一步走出去,她沒打算讓他送,況且看他的樣子,似乎也並沒想要起身相送。
  地上鋪的木地板折射著幽暗的光,她是脫了鞋直接進來的,此時光著腳踩上去,微微有些冰涼。客廳很大,林諾走了十來步,才終於到達大門邊。她的手放上去,剛要去擰門把手,身後突然傳來響動。
  她隻來得及回過頭,江允正已經站在了她的身後,居高臨下目光清湛,迫得她忽然覺得窒息。
  她的一隻手還背在身後,掌心的金屬涼意沁然,她仰麵看他,腦中不知怎麽地,倏然就想到那個夜晚,他們在車廂裏的時候,也有過如此刻這般隱約的預感。
  客廳的頂燈柔和地照下來,可是江允正恰恰當在她的身前,陰影便淡淡籠罩下來,連帶著似乎也柔和了他之前一直疏淡冷漠的眼神。
  她張了張嘴,問:“怎麽?”手上卻下意識地動了動,門鎖哢嗒一聲,開了。
  他不語,隻是伸出一隻手去用力撐在門板上。
  她一怔,整個人便幾乎被他抵在懷中,不得不更加吃力地仰著頭,隻見他眉心微微蹙起,仿佛有些惱怒,又混雜著別的不甚明了的情緒。
  隻是,並沒給她時間去分析,混和著草木香與煙草味的氣息已然覆蓋了下來。

  如履薄冰的關係
  她直覺將頭一偏,卻還是晚了半步,江允正似是早有預料一般,手指不輕不重地扳住她的下巴,一個吻便準確地落了下來。
  依舊灼熱而綿長。
  可與第一次有所不同的是,這回仿佛還隱約帶著點挑釁和憤怒的意味。
  她怔了怔,這才想到要掙紮,可身體剛剛略動了動,他環住她的手臂便又加重了一分力道,同時毫不溫柔地向前壓去,隻聽“呯”地一聲,她的後背已重重撞上門板,隱隱生疼。
  她忍不住皺眉,卻騰不出氣息來呼痛,雙重壓迫之下,幾乎已經喘不過氣來。
  最後,他終於滿意地放開她,清俊的眉微微挑起:“現在,我們還隻是普通朋友?”
  他仍記著,甚至耿耿於懷。
  林諾偏過臉去急促地喘息,因為剛才的缺氧,一雙眼睛裏泛著薄薄的水光,好半天才轉過頭來,看見那張英俊迫人的臉就近在咫尺,目光中仿佛還閃動著了然和勝利的光芒,她緩了緩,聲音仍舊有些不穩:“為什麽?”她問,表情疑惑:“為什麽會是我?”
  江允正盯著她,凝視了一會兒,眼睛裏才漸漸浮起極淡的笑意。他轉過身,自顧自地在沙發裏坐下,忽然問:“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是在哪裏見麵?”
  林諾當然記得,是在墓園。可她相信他並不知道那才是他們的初次相見,於是點頭:“音樂皇庭KTV。”那天,他替她解圍,也是第一次竟然有一個男人給她留下驚豔的印象。
  江允正卻一搖頭,提示道:“更早。”
  “更早?”林諾不由得皺眉思索,隻聽到他接著說:“你問為什麽會是你,這世上這麽多女人,我怎麽就偏偏對你有感覺?”他挑起唇角,極輕地笑了一下,麵上露出有些漫不經心的表情,似乎是在回憶:“還記不記得有一次下著大雨,你幾乎被車撞到?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你,那個時候,你就是一副十足倔強的樣子,腿摔疼了,卻還是硬撐著。那天在雨裏,你是在哭吧?明明在流淚,可還要裝出一副蠻不在乎什麽都無所謂的樣子。
  後來在KTV裏也是,你分明討厭那個醉鬼,而我是你當時唯一可以求助的人,可是在我麵前,你卻不肯輕易開口求救,隻是瞪著眼睛看我,嘴巴抿得緊緊的,就是不說話。”
  他停下來,看向她,見她像是已經完全不記得當時自己的表現,不禁又淡淡地笑了笑,繼續說:“我當時就在想,應該是個什麽樣的男人才能讓你對他卸下堅強的外殼,讓你心甘情願去依賴他,去受他的保護,甚至可以毫無顧忌地在他麵前流眼淚。”
  他的目光微微一變,絲毫不迂回地說:“林諾,你以並不柔弱的姿態,成功地激起了我的保護欲。”
  這句就像是一個總結,說完之後,江允正便停了下來,眼神中仍是一派雲淡風輕,林諾反應了很久,才慢慢接下去:“就這樣?”
  他失笑:“還需要多複雜?”
  林諾微歎了口氣,說不出是種什麽樣的感覺,一時間竟無語對答。
  江允正這才將頭向後枕去,身體放鬆下來,聲音淡淡的卻一語說中她的心思:“所以今天,你不必感到抱歉或者愧疚,其實我很高興你在緊急的時刻能夠想起我。”
  計程車沿著寬闊平整的街道不緊不慢地開過去,霓虹光影劃過林諾的臉。她靠在車窗邊,仍想著臨走時江允正的話。
  他說:“我不想勉強你什麽。但你若跟著我,必然會比現在更好。”燈光下是他仿似洞悉一切的眼神,甚至讓她懷疑自己與徐止安的關係是否早被他看出了危機。
  雖然父母不大幹涉,但林諾平日也是極少晚歸的。
  走到半路這才發現手機沒電早已自動關機,心裏又擔心爸媽著急,於是車一停下便急急忙忙跳下來,剛走了兩步要進電梯,拐角處突然冒出一個人來,堪堪擋在她的身前。
  幾乎與那個瘦瘦高高的身影撞在一起,她低呼了一聲,往後一退,這才終於看見對方的臉,不禁立時怔住。
  當時在電話裏說得清楚,她已安然無恙地全身而退,因此萬萬想不到他竟然會在家裏樓下等著她。
  過了一會兒,她才問:“你怎麽來了?”
  徐止安沉著臉,並不說話,盯著她的眼神倏忽閃過一絲惱怒與銳利。
  她越發覺得奇怪,隻覺得在他的審視之下幾乎要被洞穿。而這種感覺,實在稱不上好。
  “你從哪兒來?”半晌,徐止安終於開口問。
  她看著他陰沉的臉色,已經隱隱有了預感,果然,隻聽見他接著說:“我在這裏等了你一個小時。給許思思打電話,她卻說你上了另一台車,並沒有和她們一起走。”停了停,嘴角邊露出一個殊無笑意的弧度,更多的似乎是在嘲諷,幾乎是語氣肯定地說:“是江允正去接你的?”
  她不想隱瞞,於是點頭。
  “為什麽?”
  她一怔:“什麽意思?”
  徐止安麵無表情地看她:“是你找他去的吧。是在我之前還是之後?”
  她終於有些反應過來,竟有種被懷疑且羞辱的感覺,心裏不由得生出一絲惱怒,秀氣的眉皺起來:“是你說要加班,我以為你走不開,那麽難道不該再向別人求助麽?”
  “可我沒說不去。”他終究還是表現出了怒意,微微上前了一步,如同他迫得更緊的語氣:“你已經開始依賴他了?”
  依賴。
  這個詞,就在幾十分鍾前,也曾從江允正的口中說出來。
  林諾與徐止安麵對麵,站得這樣近,幾乎能夠聽見彼此急促的呼吸聲。她望著他,心裏驀地一緊,眼前仿佛又能看見那雙帶著極淡笑意的深黑色的眼睛,很顯然,江允正也是極其滿意的,因為她似乎是真的在依賴他。
  隻在不知不覺中,一切便已經發生了,此時方被點醒,忽然顯得有些殘酷,竟令她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徐止安的表情卻在她的眼前變了變,之前看似堅固漠然的殼終於有了裂痕,他冷冷地笑了一下,又立刻緊抿了唇角,連下巴上的線條都格外緊繃,隻是一語不發地伸出手去,扣住了她的後頸。
  輕微的疼痛襲來,她下意識地一皺眉,可他卻沒有再進一步的舉動,隻是定定地看著她。
  似乎過了很久,久到她甚至已經開始糊塗了,他才漸漸放開她。有一刹那,她以為自己在他的眼中看見了悲哀的神色,可那畢竟隻是錯覺吧,因為下一刻他已經冷冷地開口,並無絲毫卑微悲傷之色。
  他說:“他到底有什麽東西吸引了你?錢嗎?還是長相?身家地位?我知道現在的我與江允正根本無法相提並論。可是,你當真以為跟著他就能幸福?他的家庭他的生活、甚至他有過多少女人,你都了解嗎?林諾,別天真了。如果你真的對他動了心,那麽我也希望你能認真地考慮清楚。現在或許我不能給你一切,但終有一天我會的!可他,卻未必。”最後三個字,說得斬釘截鐵,似乎早已看到她與江允正的前路,隻是未果的渺茫。
  可是林諾卻覺得可笑,偏偏扯了扯嘴角,卻又笑不出來,心裏反而一陣勝過一陣地發苦。
  想到之前電梯之中收到的他的短信,那大概便是一切的開端吧。
  從公派出國開始,到後來在他宿舍裏的爭執,再到如今,幾乎已經將話挑得這樣明了——無論再怎樣拖延,終於還是無可避免地走到這一步。
  他以為她就要離開了,甚至已經為她卜明了結局。
  然而事實上,她卻從未想過要分開。
  她一直渴望著穩定的感情生活,害怕有一天會突生變故,那樣會讓她措手不及,找不到方向。
  不過是一個至為平凡的願望,曾經也以為會就這樣走到終點,可是誰知還是有了岔路。
  夜裏十點多,仍有人走動,電梯上上下下,不時發出“叮”的一聲,清脆悅耳。
  徐止安再無任何表示,隻是看了看站在麵前的林諾,隨即邁開步子從她身邊擦過,頭也不回地走了。
  她的表情有些惘然,一副怔忡的樣子,與平日裏大相徑庭。倘若換作以前,他會覺得她這樣十分令人心疼,甚至會忍不住將她擁入懷中。可是現在,就在剛才手掌扣住她的後頸的時候,他分明看見她吃痛地皺眉,卻還是幾乎恨不得再用力一些才好。
  她的心,終於還是改變了。隻是不知如果他使足了氣力,是否還能將它拽回來。
  直到徐止安走遠,林諾才緩緩走進電梯。
  裏麵空無一人,麵對著光亮的金屬牆壁,她看見自己的影子,有一些扭曲,連帶著表情也似乎變得晦澀難看。
  她將手放上去,冰冰涼涼的一片。
  這一次,誰都沒有說出分手兩個字,可是大家都知道,他們的感情早已經如履薄冰。隻要再用力一點,恐怕一切便真的碎裂結束了。

  分岔路口
  要怎樣選擇未來,才能讓自己不後悔?
  現在的林諾不想去考慮這個問題,或許真的,每個人都有想做鴕鳥的時候。
  可是,往往有人比她更清醒,也更加果斷,她來不及去思考的事情,徐止安已經先一步替她做了決斷。
  那是十月底的時候,林諾正與一群同事在外聚餐,各個部門的都有,並不為著什麽特別的名目,隻是一夥年輕人找了個機會擺脫都市工作的壓力。
  相處了這麽久,林諾與丁小君的關係照樣不溫不火,或許真是磁場不合,否則實在是連她自己也想不通,為什麽年齡和教育背景都相差無幾的兩個女生竟然無法做成朋友。
  於是她與她隔開了坐,中間坐著池銳,不時插科打諢,逗得一桌子人哈哈大笑。
  玩真心話大冒險的時候,恰好輪到林諾,便有人問:“和男朋友第一次接吻是什麽時候?在什麽地方?具體情形又是怎樣?”
  很老舊的問題,她笑了笑,正想著答案,隻聽一側插來一道涼涼的聲音:“指代不明哦,都沒說是哪一任男朋友,讓人家怎麽回答?”
  她立時轉過頭去,丁小君的臉上還帶著溫和的笑容,根本不看她,說完這句便低頭喝了口飲料。
  席上似乎有一刹那的安靜,然而提問的那人倒像沒察覺不對,隻是很自然地接下去:“當然是指初戀。”那是個男同事,比林諾她們大不了幾歲,也是極愛熱鬧的人,此時望向林諾,挑著眉問:“這麽有意義的事情,應該不至於忘記了吧?”
  林諾低了低頭,再抬起眼睛時,麵上仍是一片明亮的笑意,“怎麽會忘。”她支住下巴輕鬆地說:“我現在的男友就是初戀呀。”
  立刻有女同事好奇道:“談了多久了?”
  “四年。”她說,隻是下意識的。末了,自己卻也心中微動。
  原來,竟也已經這樣久了。
  果然引來旁人的羨慕,她這才摸出手機,笑道:“不好意思,先接個電話,回來再接受審問。”
  小巧的手機一直在掌心裏震動,避開了服務生,林諾看著上麵閃爍著的名字,又再停了兩秒,才慢慢接起來。
  她笑了笑,說:“正和同事說起你呢。”
  徐止安靜默了一下,才低低地“哦”了一聲,尾音微微上揚,在聽筒中消散開來。
  她問:“是不是又在加班?”
  “沒有。”他似乎有些疲憊:“設計稿昨天就完成了。”
  她沉吟:“……大半個月啊,真辛苦。”原來,他們也足足二十多天沒有聯係過。
  感情是怎樣開始,又是怎樣由炙熱濃烈歸於平淡?
  時間並非利器而似一把鈍刀,慢慢地一下一下,在尚未察覺之前便已割開所有的聯係,恐怕唯一的好處便是,割裂的同時讓人覺不出淩遲的疼痛。
  最後,徐止安還是約了林諾出來見麵。
  其實應該早有了預感,所以連玩興也陡然消失了,當她推門進去的時候,飯桌上的人依舊談笑風生,有人抽煙,所以頭頂上空盤旋著淡淡的霧。
  她拿了東西隻說要走,眾人當她臨陣脫逃,哪裏肯輕易放過。
  最終實在躲不過,她隻好一本正經地說:“我們的初吻是在學校小樹林裏,並沒有多浪漫,因為很快就被我的一個課任老師恰好撞見。”
  有人不甘心問:“所以呢?”
  “所以……”她想了想,微微一笑:“戛然而止嘍。”眼神輕輕流轉,似是真的不無惋惜。
  終究還是給她混過了關,又喝了兩杯啤酒算是賠罪,這才溜出飯店。
  月色相當的好,就像四年前的那晚一樣,亮得近乎潔白。那時她靠在他的懷裏,以為永遠都不會忘記那一刻,然而事實上,隔了這麽多年,她確實沒有忘,一切都曆曆在目,包括當時散著步的老師花白的頭發,以及他微微尷尬的神色。
  如同大多數的女孩子一樣,那時的她也想到了天長地久,並且在此後的很長一段時間內,她都是這般篤定的。
  可是,現在已經知道,曾經的願望真的就像童話一般,很難在現實之中上演。
  然而,當與徐止安麵對麵坐下來,聽到那一句分手,林諾心裏還是不可遏止地痛了一下,她抬起眼睛看他,距離不過十多公分,卻從那張臉上找不到一絲悲傷和惋惜,遍尋不著。
  他平靜,淡漠,向來喜怒不形於色。這才是徐止安。
  也正因為他是徐止安,所以不能接受不完整的東西,更何況是一顆心。
  拖了這些日子,幾乎已經可以算是足夠久了,他終究還是考慮清楚,所以才會坐在這裏冷靜地提出這樣的話題。
  他說:“林諾,就這樣吧。”
  茶室裏香氣嫋然,他看見她長長的睫毛在燈光下顫了又顫,烏黑的眼睛直直望向自己,心裏最為堅硬的一塊便似乎也忽然裂開了一塊。
  終究還是不能心硬到底,還是不得不向多年來的付出的感情妥協,他頓了頓,才又說:“現在的我們,還是分開吧。”他不知她注意到沒有,他在分手之前加了時間條件。
  原本認為這句多餘,可還是沒能忍住說了出來。畢竟,她是之前二十年來第一個讓他交付出感情的女孩子。
  林諾慢慢垂下眼睛,心下除了疼痛,便是愧然。
  半晌,她才抬起臉來,動動嘴唇卻說不出話。沒辦法再去挽回什麽,她了解他,如同了解自己。
  況且,現在的她,根本早已失了說話的立場。
  於是,隻能眼看著他將一隻不大不小的盒子推到自己麵前,不用打開去看,已經知道那裏麵裝著什麽。
  原來,早在那時,她已經把他與江允正放在了一起。
  當晚林母推開門,意外地“咦”了聲,說:“怎麽這麽香?”
  林諾趴在書桌上,不抬頭。林母又問:“你用香水了?”
  她低低應一聲,雙手置於桌上,捏在手中的那隻玻璃瓶,光滑,嶄新如初。
  許思思最近正在準備考研,用她的話來說就是,出了校門才知道自己所學少得可憐。周遭學曆高過她的有很多,失戀之後又無端端添了許多鬥誌,因此此時複習起來,比在學校讀書時不知認真多少。
  聽到林諾的事,她多少也有些唏噓:“其實徐止安也算不錯了,況且這樣的人,將來很可能出人頭地的。”
  林諾低頭翻著她的書本,輕輕道:“我不在乎這個。”
  “我知道。”許思思一把按住她的手,又問:“接下來呢?”
  接下來呢?
  恐怕都以為她就這樣與江允正在一起了吧。大概連徐止安都是這樣認為的,所以才當機立斷地與她分了手。
  許思思的手溫熱柔軟,覆在她的手背上,令她沒辦法翻動書頁。她這才抬起頭,半揚著眉毛:“單身的日子不好麽?現在開始,我們作伴。”
  她雖在笑著,許思思卻覺得由衷心疼,幾個月前又有誰能想到林諾的臉上竟也會露出這種心事重重的笑容,仿佛有千鈞重,將過去那個無憂無慮的她壓進暗處的深淵。
  林諾的這種悄無聲息的變化,終於也還是被江允正察覺了出來。
  其實自那晚之後,他就沒有再主動找過她。任何事情都需要時間來緩衝,所以他給她足夠的餘地去思考。
  隻是,那天有些話說出來之後,連他自己也未免懊悔,總覺得過於急躁,甚至顯得有些唐突。
  恐怕真是應了當日章雲茹的一句話——從小到大,怎麽真還有你得不到的。似乎是開玩笑,卻仿佛一語成讖。
  過了這麽久,林諾始終站在一個不遠不近的位置,中間還隔著一個感情甚深的男朋友,竟然也讓自己起了些心浮氣躁的感覺。
  雖然不常聯係,但平時也能在公司見麵。
  一般都有旁人在場,見了他,林諾仍舊恭敬有禮地打個招呼而後便錯身走開,麵色如常,隻是看在他的眼裏,那離去的腳步未免稍微顯得匆忙而淩亂。
  她的一雙眼睛仍像以前一樣,大大的,如寶石一般,黑白分明,隻是近日裏忽然黯淡了下來,仿佛不複從前的光亮有神。
  因此此刻,他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後,不由得靜靜地看著立在麵前的人,若有所思。
  林諾接到這通內線電話的時候,一時之間也不明所以,但是聽他在電話裏語氣鄭重嚴肅,還真以為是工作上有什麽交待,於是急急上樓來,頂著秘書室裏數道目光,敲門而入。
  其實在公司的這段時間裏,她出入總裁辦公室的次數也算不上太多,文件報送和簽呈這類事情,自然有秘書去做。然而,偏偏幾乎每次她都是“奉召而來”,與江允正兩個人在裏麵待的時間又不短,一來二去,自然引來不少暗地裏的關注。
  可是現在,林諾也顧不上這些,或者說,是不想去管。
  四年,說長不長,但說短也絕不會短,一段感情維持了這樣久,可是到頭來卻回歸於零,仿佛一切都化為烏有,一切都要重新開始,隻是想想便已經足夠讓人喪氣苦惱。
  在這樣的情況下,恨不得將所有的困擾都拋開到九宵雲外,於是更加不願理會旁人的目光。
  可是,偏偏江允正並不是不相幹的人,被他這樣一言不發地注視著,林諾無端地覺得不自在。
  終於,還是忍不住問:“江總,是我做錯了什麽嗎?”
  江允正一手支著下巴,狀態隨意地坐在桌邊,像是被她的聲音打斷了思緒,眼神微微閃了閃,才低低地“哦”了一聲,仍舊看著她,反倒挑起眉反問:“怎麽?你工作上有失誤?”
  她被他問得一噎,又有點哭笑不得,心想平時倒真難得見到他走神的樣子,於是深吸了口氣,又問:“我自認為沒什麽失誤的,所以才不明白,為什麽江總叫我上來。”在公司裏,她從來都老老實實地稱呼他為江總,尊敬,卻疏遠。
  江允正微微笑了笑,竟然也接下去說:“我知道你平時表現得很好,很少有差錯。”
  這是他頭一次正正經經談論到她的工作,甚至還毫不吝惜地給予了讚揚,確實有些出乎林諾的意料,因為就在剛才看到他出神的時候,她差點以為這次又是為了糾結不清的私人問題。
  受到這樣直接的肯定,她心裏是真的欣喜,隻聽見他又說:“人事主管助理的位置,你坐不坐得了?”
  不過是他一貫輕描淡寫的語氣,卻不由得令她更加意外吃驚,隻是定定地看著他,問:“什麽意思?”
  最近人事方麵的確多了一個空缺,雖然隻是助理,可她還是怎樣也想不到會輪到自己頭上。
  轉念一想,眉心不禁輕輕皺起來。江允正卻似乎能讀懂她的心思,仍是不以為意地笑了笑:“別多想,是你們李經理推薦的。”
  林諾一窘,這才認真起來,眼睛裏有一些亮光在閃動,問:“他真的認為我可以嗎?”想了想,又有些為難:“可是我來公司才半年不到。”
  江允正換了個姿勢,雙手交叉置於桌上,神色仍是淡淡的:“公司在用人方麵,一向不論資排輩。既然李經理推薦你,自然有他的道理,隻是如果你真的接下這個位置,就要認真做,不要讓其他人有話可說。”
  這是他第一次在她麵前擺出老板的態度,一副公事公辦的語調和神態,卻絕不令她感到生疏異樣,反而有種被激勵的興奮,仿佛揮別了舊的世界,陰霾了很久,終於還能在前方看見新的曙光。
  除去愛情,至少還有工作可作寄托,多好!
  這樣的感悟,放在臉上便是漸漸煥發出的光采,雖是隱約的、細微的,但終究還是與平日裏有些區別。
  江允正看著她,漆黑的眼眸裏也滲出些許笑意。其實事情已經談完,可他卻一時不想放她離開。
  她終於重新有了一點快樂的樣子,而他竟然也就這樣跟著滿足起來。

  結
  江允正甫出電梯門,腳步便停了停,對麵的人已經迎了上來,朝他一點頭:“正少爺。”
  雙扇的房門半開著,他看了看來人,目光再投向病房的套間內,麵色沉靜地走進去。
  江修一人獨坐在柔軟的大沙發裏,隻是略略抬起眼睛,說:“唔,你來了。”他的聲音偏低沉,顯得不怒自威。
  江允正先走到床頭,問:“媽,今天感覺怎麽樣?”
  “還不錯。”章雲茹說著伸出一隻手來,拉住他的手腕。那隻手因為經常掛著點滴,有些冰涼,手背上還有隱約的針眼,透出細微的青紫色。
  她笑笑說:“和你爸爸一起吃了晚飯,原來李記的蛋花粥還是那麽地道,十幾年味道不變,老字號就是老字號,聽說連廚師都沒有換。”
  江允正看著她“嗯”了聲,心下並不怎樣爽快,可臉上卻絲毫沒有表露出來。
  章雲茹病後很少像現在這般精神,笑容裏分明帶著小小的喜悅,根本遮掩不住,映在娟好的臉上,仿佛憑添出一層光彩。
  可是在他看來,這笑意裏卻頗有幾分受寵若驚的意味,令他很不舒服。
  卻聽章雲茹又說:“你吃過沒有?要不然陪你爸爸再出去吃一點吧,那一點粥可不經飽。”一邊望向旁邊的江修,似是反倒在詢問他的意見。
  江允正拍拍她的手,隻說:“我剛吃過。”這才將目光轉向另一邊,卻不說話。
  江修早已放下手上的財經雜誌,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站起來時順手撫平了褲子上的細小褶皺,才說:“我要走了,你和我一同下去罷。”
  章雲茹難免失望,不禁問:“不再坐一會兒?”又轉頭看向江允正:“待會兒還上不上來?”
  八點剛過,時間尚早,護士小姐也沒有進來催促吃藥睡覺,江允正點點頭:“很快就來。”
  那一瞬間,仿佛又看見母親眼裏的寂寥,他抿住唇角,臉色益發沉鬱,一言不發地走出病房。
  其實他何嚐不知道,江修能在醫院坐到現在,其中一個很主要的原因便是知道他今天也會出現。
  果然,電梯裏雖然無話,但到得停車場,江修還是招了招手,將他叫進車子裏去。
  豪華舒適的車廂內隻有父子二人,江修問:“最近公司的情況怎麽樣?”
  “一切照舊。”江允正倒是答得言簡意賅,隻因為明知他意不在此。
  江修點點頭,若有所思了一會兒,才又看似不經意地提起:“允平最近對國內的房地產業很有興趣,前陣子還擬了一份詳細的計劃從美國傳真給我,我大致看了一下,有些地方倒還是很可取的。”
  江允正隻是微微動了動眉峰,唇邊的一抹笑意並未到達眼底,“他的意思是,想調回國內來?”
  江修也不瞞他,輕輕點頭,眼睛透過鏡片望過來,目光幽深,其中的意味耐人尋味。
  江允正卻似看不見,隻是問:“那麽美國的投資公司怎麽辦?”
  任誰都知道,融江集團最初雖是靠貿易起家,但目前主營的便是房地產業務,這塊收入幾乎占了公司全年收入總額的七成左右,自從江允正進入集團以來,便是由他操作把持,而設立在歐美的投資公司雖說也獲利頗豐,但與之相比,顯然還是有一定的差距。
  早在七八月份江允平隨江修一同回國的時候,他們已經在這個問題上有過一兩次的爭論,隻不過當時一切還都還未明朗化,他的意圖也並沒有這樣明顯,因此不歡而散之後也沒能得出任何結果。
  如今正式提出來,想必是已經做好萬全的準備,隻想把江允正從現在的位置上擠下來。
  江允正又何嚐不了解這些,隻是沒料到對方動作這樣快。
  江修被他一問,不由得停下來想了想,江允正卻又接下去說:“如果他想要接手集團的房地產業務,而你和各位董事都不反對的話,那麽我也沒有意見。”語氣一頓,又極淡的笑了笑:“反正當年我主修的就是金融,國外的環境我也算熟悉,如果他回國來,不如就調我過去接管他的工作,畢竟我們在紐約的投資公司也是最初我提議創立的。”
  江修怔了怔,並沒想到他竟然有這種打算。
  他生的三個兒子,從小看到大,各自的性格與能力自是早已摸得一清二楚。當初將江允正留在國內全權主持大局,並非是沒有道理的。
  至於江允平是否回國,根本還有待商榷,今天提前說出來,原本隻是為著他的另一個目的罷了,卻不想,江允正表現得竟比他想像之中還要沉著。
  究竟是真的早有如此想法?抑或是臨時想出來的應對試探之法?
  江修看著眼前眉目清俊沉靜的年輕人,忽然起了一種陌生的感覺——明明他在商場上浸淫幾十年,明明江允正的身體裏還流著他的血,可偏偏現在他卻越來越看不透他的心思。
  外界皆稱江允正盡得他的真傳,商場之上殺伐決斷喜怒不形於色,甚至有青出於藍勝於藍之勢。
  或許是商人本質,總希望一切盡在掌控之中,所以眼看著江允正的鋒芒破繭而出並且光亮愈熾,高興自豪之餘,他竟也無端端生出一些力不從心的感覺。
  他沉吟道:“這倒不必。允平的事不急,再說,就算他回來,你也不能離開,我們那幫董事怎麽可能會輕易放你走。”說完,自己先露出了淡淡的笑意,再去看江允正,臉上雖沒太多表示,但嘴角也似乎輕輕挑了起來,他心裏微沉,果然聽見江允正淡淡地說:“那麽,這個問題也就暫時不用去討論了。”
  他突然覺得方才就像在戰場之上,對方虛晃了一槍,他卻以為中了著,護住要害躲避的同時,自己也失了先機。
  江允正抬腕看了看手表,說:“時間差不多了,我再上去看看。”顯然無意待下去。
  他伸手要去開門,江修這才又說:“你和希央怎麽樣了?”
  繞了一圈,終於點到正題,江允正隻覺得可笑,江修卻因為剛才的事暗自感到有些狼狽。但話總要說到的,於是繼續道:“前兩天我和她爸爸喝茶的時候,談到你們的事。看樣子,葉家是有意與我們合作,畢竟我們兩家生意涉及的領域都有交叉,如果這事真的能成,日後……”
  “這件事情目前我沒考慮過。”江允正突然打斷他的話,神色頗為冷淡,手指一動,已經推開車門,才又轉過頭,眼見著江修立刻皺起了眉頭一臉不快,他卻似乎毫不在意,隻是停了停,又說:“如果有可能,下次過來也盡量待久一點吧,我希望她開心。”
  江修一怔,自然明白這個“她”是指誰,心裏頭微微一動,之前的一點怒氣漸漸淡開去,臉上的表情緩和下來。
  隻是趁著這個時間,江允正的身影已經走遠。
  等到公司任命文件正式下來,非議自然是免不了的。隻是在這樣的寫字樓裏,至少人人都懂得維持一個和平有禮的表相,某些在茶水間裏的閑話,隻要刻意避免去參與,其實便能減少許多傷害。
  起初,林諾是真有些不自在,和同事們一處吃飯,總覺得異樣眼光不少。可後來漸漸想通了,也管不上別人如何議論,在公司裏專心做好手頭份內的事。
  日子久了,即使再大的衝擊動蕩都會被緩衝掉,更何況隻是她這個小小人事助理的事。
  年底新一輪校園招聘啟動之後,林諾理所當然參與其中。各大學校宣講行程印出來,她看著也不免唏噓——轉眼間,竟是一年匆匆而過,當日應聘的情形卻還曆曆在目,恍如昨天。
  Z大自然也在行程安排之內,並且還是C城的第二站。
  回到母校招聘的時候,階梯教室裏密密麻麻坐滿了人,一個半小時的宣講,林諾從講台上望下去,隻覺得滿心滿懷的親切感。
  例行程序之後,與同事留下來接受部分學生的提問,就有一名女生湊到她的跟前,脆生生地喚了聲:“師姐。”
  她頗為驚訝地睜大眼睛,隻因為適才並未提到自己的情況。
  那女生長了一張標準的瓜子臉,笑起來兩頰陷出又深又小的酒窩,十分甜美。
  林諾心生好感,不禁問:“你怎麽知道我也是這個學校的?”
  對方仍是笑,一排雪白的牙齒輕輕咬了咬唇瓣,似乎不大好意思:“剛才隻是覺得眼熟,所以試著叫一下,沒想到真的是。”然後又大著膽子問:“融江的建築公司招女生的機率大不大?”
  她是大四學生,算起來與林諾不過相差一屆,況且兩屆學生宿舍區都在一起,曾經碰見過繼而留下印象也屬正常。林諾點點頭,想了想才反問:“你是哪個專業?”
  “土木。”所以,融江建築才是夢想。
  林諾卻微微一怔,原來,她該算是徐止安的正宗小師妹。
  “女生的優勢相對會弱一點吧。”她實話實說,而後又笑笑,鼓勵道:“不過,能力還是最重要的,隻要真是人才,我們公司都不會放過。”
  這時又有其他學生擠在周圍想要發問,她正要轉過頭去應付,隻聽見那個女生又說:“我們係有一個師兄,去年就進了融江建築呢,非常強的一個人。”語氣之中,不無崇拜。
  林諾心裏卻“咯噔”一下,果然,下一秒便聽見了那個熟悉的名字。
  “……他叫徐止安,師姐你認不認識?”
  “嗯。”她想了想,還是點頭,“認識的。”又微笑著輕輕扶住對方的肩膀,平靜地說:“他的確很優秀,希望將來你們有機會共事。”
  仿佛正好被一語說中心思,那個女生竟然羞澀地笑起來,十足孩子氣地一點頭,憧憬地說:“希望如此!”
  最後離開的時候,林諾往散開的人群中望了望,沒再見到那張帶著酒窩的笑臉。
  秋季的陽光透過教學樓的玻璃幕牆照射進來,大理石的地磚被高跟鞋叩擊發出清脆的聲響,她忽然有些悵然,仿佛故地重遊,卻人事已非。
  有些東西,似乎一旦分隔開來,便像切斷了過去未來的所有聯係,就像她與徐止安,明明同屬於一個集團,卻在數月間連彼此的半點消息都沒有再聽見過。
  上車之後,她還是拿出手機來,那個號碼並沒有刪除,而事實上即使刪掉了,她也能照樣默背出來。
  她發了條短信過去,問:最近還好嗎?
  置身於流動的車河內,窗外閃過的是成排的香樟樹。過了大約七八分鍾,徐止安才回過來,簡短的文字一如他往日平淡的語氣:還不錯。
  身邊的女同事見她對著手機發呆,因為平時關係好,於是不經意地開起玩笑來:“喲,在和哪位帥哥發短信?這樣魂不守舍的!”
  “誇張又八卦。”她笑罵,飛了個白眼過去。
  手機收起來,放在貼身的口袋中,仿佛還留有方才緊握著的手上的餘溫,隔著單薄的料子傳遞到皮膚上。
  其實,從來都不用擔心,他會過得很好。
  而她也該一樣,生活仍在向著前方進行。

  生病
  分手的事終於還是被林家父母知道了。
  其實林諾也並沒想要隱瞞,於是等有一天林母隨意問起:“咦,怎麽最近周末都不出去約會?”時,她低低“哦”了一聲,翻著手裏的偵探小說,平靜地說:“分了。”
  林母一開始竟然沒反應過來,仔細觀察女兒的臉色,愈加懷疑自己的聽力,不由得直直問:“分?分什麽?”
  “分手。”林諾放下書,去倒了杯水,遞給尚未消化信息的林母。
  接下來,便是一陣詢問。
  不知怎麽的,林諾突然覺得自己仿佛成熟了不少,當年緊挽著一個人的手臂貼近在那人懷裏的時候,情深意濃,又何曾想像過有一天也能平心靜氣地談論曾經愛過的人。
  也會心痛,但已能控製。
  在林家,子女戀愛一向自由,林母雖然覺得徐止安確實不錯,可也明白有些事是勉強不來的,隻能喟歎:“真可惜,畢竟都談了這麽些年。”又想到另一層,於是問:“那麽那個姓江的男人呢?”
  他?林諾低垂下眼睫,布藝沙發的一角上印著大朵大朵盛放的花,不知名,顏色也素淡,卻又仿佛開得異常燦爛熱鬧。
  一如江允正的生活,想必也是這樣喧鬧繁華。
  這段日子,他似乎漸漸忙碌起來,在公司裏待的時間少了,卻經常見諸於報紙雜誌或者電視新聞之內。大多配有照片,大幅而清晰,或坐或站,眼神清亮依舊,身形修長而清俊。
  倘若是正正經經的新聞,那麽便多半與融江的發展動向有關。他接受采訪時說的話並不多,看似不是一個十分配合媒體的對象,可卻又偏偏字字精準,句句切中關鍵,且語速平穩聲音中隱約透著自然的堅定力量,令旁人不得不心生歎服。
  林諾也是從這樣的新聞裏才得知,公司最近將與政府合作對城北進行舊城改造,而就在前幾日,林父也撚著報紙,與電話裏的朋友閑聊時不無感歎:“……江允正,後生可畏呀。”
  當時林諾正在一旁看書,不禁猛地抬起頭,正瞥見報紙上他的一幀照片,雖然隔得有些遠,但仍看得到那半側著的身影,似乎反倒比現實中更瘦了些。
  還有那些八卦新聞小道消息,傳播速度異常的快。她這才知道,原來除去葉希央,他的身邊也還會出現別的女人。不知是怎麽了,好像之前自己一直生活在一個封閉的世界裏,明明也翻雜誌看新聞,卻很少看到江允正的消息;然而不知從何時起,突然鋪天蓋地,連出現在他身邊的肥環燕瘦們也沾了光,一個個在鏡頭下綻放美麗的笑容。
  這些女人,無一不風情萬種,陪著江允正出席各種商務應酬的場合,順便成為別人茶餘飯後的談資。
  起初,林諾聽到或看到,並不以為意。可是一兩次後,竟然心裏起了一點異樣的感覺,忽然就想起徐止安在分手前某日說過的話,不禁去想,江允正的生活裏究竟有沒有女人?又有多少個女人?想這些的時候,除了好奇之外,似乎還有別的情緒在升騰醞釀。可是很快,就連自己也發覺這樣不對,便立刻把這種想法扼止在幼苗狀態,一麵告訴自己:關我什麽事呀?彼此非親非故,何必去操這份閑心!
  況且,其實自從去他家的那晚之後,他便沒有再在私人問題上主動找過她。談人事助理職位的那次,也是他們最接近的一次,她可以看見他眼睛裏淺淺的笑意,卻也覺得,他似乎已經放棄了。
  或許這才是正常的。憑什麽他江允正要追著一個青澀的小菜鳥不放?她與陪著他出席各大場合的女伴們截然不同,更何況,她也隻是一時激起了他的保護欲罷了。
  而任何欲望,都終有消退的一天。
  可林諾不知道的是,自己在想著這些的時候,江允正也正想到她。
  酒會仍在進行中,他卻忽然失了興致,放下酒杯往外走。而他身邊的女伴雖然還沒盡興,此時卻也小鳥依人般順從地跟上。
  到了車邊,江允正說:“王小姐,你住在哪兒,我送你回去。”其實隻是前一次接受采訪時認識的主播,兩人並不太熟,今天恰好又在酒會上相遇,便被某位中間人再次介紹了一番,末了還別有用意地將她交由他“負責”。礙於那位介紹人的麵子,江允正隻能將紳士風度發揚到底。
  對方對他卻已有了些好感,於是主動提議:“我請江總吃宵夜,如何?”
  江允正卻一搖頭,抬腕看了看表,說:“抱歉,一會兒還有事。”
  難得被拒絕,已小有名氣的女主持臉上也有些尷尬,但一想來日方長,便點頭鑽進車內,報了地址。
  江允正也坐進去,黑色的轎車匯入流光溢彩的車河之中。
  等到下車時,美女主持攏了攏半搭在肩上的流蘇披肩,轉過身看向倚在車邊的江允正,笑道:“不用送了,江總您回去吧。”
  江允正點點頭,身體卻沒動,顯然是要目送她。
  她看著沉沉夜色中的他,隻覺得在此之前從未見過這樣漂亮的一雙眼睛,明明這樣黑卻又明亮奪目,在這雙眼睛的注視下,竟然不經意地微微紅了臉頰。畢竟還很年輕,平日在鏡頭前端莊大方,此時終究還是難免流露出女孩子特有的姿態,抿出唇邊兩個小小的笑窩,半回身擺了擺手,清聲道:“有空聯係,拜拜。”
  她高高綰著發,露出一段頸脖,在路燈的映照下,顯得雪白異常,煥發著年輕美好的光澤。
  江允正淡淡瞥了一眼,點頭說:“再見。”直至坐回車內,他這才握著方向盤半閉上眼睛。
  那個主持人,他連名字都沒有記住,卻因為剛才無意的一瞥,竟讓他想起幾個月前在公司電梯前見到的另一個女孩子。
  那時仍是盛夏,大廈外驕陽似火,林諾就站在他的旁邊,穿著V領的雪紡,頸上的掛飾白如羊脂,卻也更加襯得她的肌膚瑩潤如玉,仿似一片清涼。
  過了一會兒,江允正睜開眼睛,微不可見地皺了皺眉,踩下油門將車開了出去。他以為這段日子將會是個緩衝和冷卻,卻沒想到,以往的一切反而日複一日,越來越清晰起來。有時候不經意間,竟然還能想起那雙黑白分明如寶石般的眼睛,就連她笑起來眼角彎彎的樣子竟也仿佛近在眼前。
  十一月中下旬,林諾同李經理一起出差去北方。
  行政部主管人事的其實就是李經理本人,因此林諾正經算來是他的助手,按照行程安排,與另外一個同事一共三人前往哈爾濱開展招聘工作。
  林母替她收拾行李,特意往包裏塞了新買的羽絨服,電視上正播著天氣預報,林諾關注了一會兒,不由咋舌:“不會吧!這麽冷?”
  “到了就把厚外套裹起來,可別給我生病。”這是女兒第一次出差,林母叮囑了半天,是因為又想到林諾小的時候,體質比一般小朋友差很多,幾乎三天兩頭就要打針吃藥。
  雖然年歲漸長之後,一切似乎又好了起來,與多數同齡人一樣健康活潑,但畢竟此次出遠門是前往寒冷的東北,她難免多操了一份心。
  林諾卻不在乎,擺擺手:“知道了。”轉頭便拿著手機給許思思發短信。
  許思思說:“這也值得興奮?倒是別忘了在哈工大多拍些照片回來給我看。”這是有緣故的。許思思高中時的初戀男友便是去了那所著名的工科大學,雖然兩人自從高中畢業分手後就沒再聯係過,形同陌路,可少女時代的那段記憶總是難忘的,如今早已談不上傷痛,有了機會,反而想要了解對方四年來生活著的環境。
  林諾應承著,真把數碼相機帶上,又聽林母說了兩句,便倒下睡了。
  等到了哈爾濱,才知道是真的冷,零下十幾度的氣溫,林諾自幼生長在南方,非常不能適應,即使早已裹上厚重的羽絨衣,仍舊覺得冰冷的空氣透過每一個毛孔鑽進血液裏,椎心刺骨。
  李經理在一旁說話,嘴裏嗬出大團大團的白霧,“這兩天可能要下雪。”
  林諾不是沒見過雪,小時候隨父母旅遊,特意選在冬季來北方,在酒店附近的公園裏堆雪人,兩隻小手凍得通紅僵硬,卻還玩得不亦樂乎。
  同行的另一個同事也是土生土長的南方人,在C城最冷的日子裏也是短裙長靴的時尚打扮,此時卻連臉都仿佛僵住了,好半天才說:“雪?我還沒見過雪呢。”聲音微微顫抖,眼睛卻甚是明亮。
  坐在車裏的時候,沒事閑聊,也不知是誰先提起了江允正,林諾便不經意地問:“他最近很忙吧?”仿佛是無比自然的,話出口之後才愣了愣,所幸旁人並沒注意到她對他過於隨便的稱謂,李經理點頭道:“現在人應該在北京,前兩天就去了。不過在走之前,也對我們這此出行有過交待。”說到這裏停下來,貌似不經意地轉頭看她了一眼。
  林諾與他的視線正好對上,總覺得這道眼神多少有些意味不明,自己先是一怔,可李經理早已麵色如常地別開眼去,她又不禁懷疑是否自己多心,隻因為提到了江允正,便似是作賊心虛般,總覺得旁人也窺見了這個秘密。
  宣講活動幾乎耗掉了整個下午,等到傍晚回酒店的時候,果然下起雪來。
  三人吃了飯,同行的女同事便嚷著要去出去走走,林諾拗不過她,隻好陪著一起。散步出去,才發現雪勢已經然轉大,從空中旋轉急速落下,仿佛簌簌有聲。
  兩個年輕女孩一時起了興致,套上帽子手挽手走在雪夜裏,不緊不慢的腳步,也不在乎匆忙的路人投來的眼光。
  酒店附近一帶燈光夜景做得極好,雖然因為天冷早已開不了噴泉,但四周色彩繽紛的低矮路燈依舊幽幽亮著,朦朧得仿佛罩著一層霧氣。
  林諾已有十來年沒見過這樣大的雪,一旁的女同事更加不用提,兩雙靴子踩在地上咯吱作響,兩人沿街走了一段,也不知是誰起的頭,腳步漸行漸快,最後竟然小跑起來。
  林諾的大半張臉被圍巾裹住,可迎著風,仍舊冷得入骨。然而她卻覺得開心,似乎很長時間沒有這樣放縱過,吸進去的空氣冰涼,卻能衝散鬱結在胸腔裏很久的心事,一切都在奔跑之中淡忘。
  這裏沒有工作的喜怒哀樂,也沒有徐止安和江允正,天空地曠,雪片倏忽落下,仰頭便是深沉的黑夜,寧靜得令人心顫。
  這一刻,四周冷冽異常,她卻由衷的放鬆。
  隻是回到酒店睡下之後沒多久,她猛地醒過來,隻覺得口渴,伸出手去要拿水杯,卻激靈靈打了個顫。
  明明室內暖氣充足,可她仍覺得冷,待到坐起身,才發現頭重腳輕。
  打開床頭燈的時候,同事在旁邊的床上不大安穩地翻了個身,似乎是下意識地躲避光源。她想了想,又將燈關上,摸黑爬起來。
  幸好牆角還有夜燈,不甚明亮的瑩綠色。她將旅行包拎過去,翻了一陣,這才想起臨出發之前已將林母準備的小藥盒丟了出來,當時還頗為不屑,認為並無多大用處,此時卻不禁想,此番回去恐怕挨罵是難免的了。
  腳下是地毯,林諾穿著酒店的拖鞋,蹲了一會兒隻覺得連腿都有些軟,隻得扶住額頭一步一挨地回到床上躺著。
  淩晨便發起燒來,早上勉強起了床,同事見她一張臉雪白得像鬼,不住地內疚。
  林諾就想起小時候,有一次半夜發高熱,也是在冬天。當時住在祖父家,身上裹了兩床棉被仍覺得冷,手心腳心裏卻是滾燙的。最後還是掙紮著爬起來,被祖父母用自己行車載著去附近的醫院。
  一路上黑黝黝的一片,連路燈都沒有,她坐在車後座上顛簸著,難受得幾乎要吐出來。
  那時是在小鎮裏,醫療條件並不算太好。按理說她那個年紀又在高燒中,很多事應該記不清了,可是偏偏那一次,連醫院長廊上昏黃的燈光都仿佛烙在記憶裏,有一點點淒涼的味道。
  針頭紮進手背的時候,倏地一涼,她當場扁著嘴哭起來。其實並非有多痛,隻是無端覺得委屈,又似乎自憐。空蕩蕩的注射室裏,隻有自己一個病人,雖然祖父祖母都陪在身邊,可她還是覺得孤單,異常想念爸爸媽媽。
  那一病來得又急又凶,斷斷續續拖了半個月才漸漸好起來。再後來,她便被接回父母身邊住,卻怎麽都忘不了那一個寒冷的夜晚,心理脆弱得仿佛真的不堪一擊。
  所以,當李經理建議送她去醫院打針的時候,她擺擺手拒絕,“買藥吃就行了。”並且,為自己耽誤了公事感到萬分慚愧。
  一周的行程剛剛過半的時候,她開始咳嗽,咳得驚天動地,並且原本退了的熱度再次襲來,來勢洶洶。
  同事倒了溫水給她,她伸手要接,隻覺得右邊肋骨下忽然劇烈地疼痛,幾乎令她喘不過氣來。
  送到醫院,才知道已經轉為肺炎,醫生麵無表情地說:“要住院觀察兩天。”
  她有些暈,半靠在同事的肩上任人扶著走,隱約聽見有人在耳邊說了句什麽,似乎有些焦急無奈。
  萬萬沒想到第一次出公差就搞到這樣狼狽,躺在床上,林諾隻得一個勁地道歉。
  李經理安慰她:“好好休息,女孩子到這種地方,體質稍差一點的當然會受不了。別說你了,我都有些感冒呢。”完了又笑笑:“等回去請你吃好吃的,補一補。”
  看著他的笑臉,林諾隻覺得異常溫暖,便逐漸安下心來接受治療。
  其實遠不止住院兩天,肺部的炎症一時間消退不下,半夜偶爾也還有低燒的現象,雖然也在逐漸好轉,但林諾心裏著急,隻因為很快他們便要返回C城。
  幾乎就要去辦出院手續了,還是李經理說:“再住一兩天吧,這樣子回去萬一更加嚴重起來怎麽辦?”
  林諾想了想:“那你們先走吧,我到時候自己回去。”又問:“請假的手續回去再補,可以麽?”
  李經理笑起來:“當然沒問題。”又詳細問過醫生,確定並無大礙後,這才叮囑了一番離開。
  大雪自那夜之後一連持續了幾天,到如今雖然天已放晴,可有些地方仍有很厚的積雪未消。
  病區後是大片的人工湖,此時也早已結了冰。林諾的病房視野極佳,幾乎將整塊休閑區收於眼底,湖邊數條長椅上覆著白雪,有探病的小孩子溜出來玩,頑皮地去踢小鬆樹,細碎的冰雪便撲簌簌落下來,灑滿一地。
  她望著外麵出了一會兒神,然後又去翻同事特意買來的雜誌,可總覺得意興闌珊。在這個美麗的冰城裏,自己獨自待在病房內,總覺得孤零零得難受。
  傍晚吃了飯,她躺下閉上眼睛,忽然想念起C城的很多人和事,可是手機近在手邊她卻不肯去撥任何一個號碼。遠隔千裏,除去擔心,他們恐怕也是愛莫能助。
  甚至至今,連林父林母都不知道她住進了異地的醫院。
  許是過於寂寞,想著想著竟然真睡了過去。
  等到林諾再次醒來,是因為聽見了細微的動靜。
  她停了幾秒,才慢慢睜開眼睛,想必是護士替她關了燈,此刻隻餘下從窗戶外透進的微亮的光。
  然而,正是借著這份微弱的光線,她看見了立在不遠處的身影。
  修長而高挑。
  他背對著她,似乎穿著黑色的高領毛衣,正將脫下來的大衣掛上角落的立式衣架。
  清白的月光恰好漏進來,照在他的腳邊,如流瀉了一地的水銀。
  她靜靜地看著那人良久,仿佛仍舊不可置信。在那一刹那,似乎有某種情緒在胸口瞬間湧動起來,喉頭卻有些僵硬,末了,終究還是抑製不住,低低呼了聲。
  他聽見聲音,立刻轉過頭,用漆黑明亮的眼睛望向她,竟然淡淡地笑了笑:“醒了?”

  陷落
  林諾隻懂得呆呆地望著,半天才問:“你怎麽會在這裏?”
  江允正不答她,隻是走上前來,伸手往她的額角輕輕覆上去。
  因為剛剛進門的緣故,他的手指微涼,可是林諾卻覺得仿佛有一股熱流從額前迅速蔓延開來,直通到四肢百骸,到最後甚至連心底都在輕顫。
  江允正當然不知她的感受,隻是微挑起唇角,顯得有些滿意:“不燒了。”然後又說:“很晚了,繼續睡吧。”
  他說話的時候微微俯著身子,恰好站在床與窗口之間,光線被他擋去了大半,可在這樣的昏暗之中,林諾還是能夠清楚看見他的臉,這才發現他好像將頭發剪短了些,一雙眼睛也因此顯得更加清亮有神。
  帶著來不及消化的震驚和疑問,她哪裏還能睡得著,索性自己伸手按亮了壁燈。
  兩個人不約而同地閉了閉眼,待到適應了突然而來的亮光,江允正已然直起了身子,居高臨下地看著病床上的人。
  也許是因為這次生病,一張臉比在C城的時候明顯瘦下去,她的膚色原本就是象牙色,此時更加顯得憔悴蒼白,卻意外地襯得一雙大眼睛愈發烏黑沉靜。被子蓋至頸部,長長的頭發散落在淡藍色的枕套上,一向活潑開朗如陽光溪水般明麗的她,在這一刻竟然有麽點楚楚可憐的味道。
  他靜靜地看著她,心裏某個地方不期然地變得柔軟起來,他不動聲色地垂了垂眼睫,往後退了兩步,找到椅子姿態隨意地坐下去。
  而林諾在這樣的注視下早已變得不自在,所以他一退開,自己立刻坐起來,末了還不忘順帶將被子拉高,一直遮到下巴。
  病房內暖氣充足,江允正瞥到她的小動作,不由一挑眉峰,問:“很冷?”其實他是故意的,心裏頭隻覺得她可愛,忽然就想逗逗她。
  果然,她的臉可疑地一紅。單薄的病號服下空空如也,在他麵前,隻是下意識地想要將自己遮得嚴嚴實實。
  江允正一身黑衣黑褲坐在沙發椅裏,身體舒展眉目清朗,明明剛從飛機上下來,臉上卻殊無倦色。
  她看著他,拉住被單搖了搖頭,然後才問:“你怎麽會來?不是去北京了麽?”
  “我不來,難道讓你一個人待在醫院裏?”他仍是挑眉,仿佛說得理所當然。
  她竟然被他反問得一時語塞,有些尷尬地低了低頭,半晌才像忽然想到一般,又問:“我出差之前,你是不是給李經理交待了什麽?”
  他稍一垂視線,想了想,才輕描談寫地說:“我隻是讓他在途中對你們女同事多加照顧。”
  她聽了,點點頭,不再作聲。
  其實知道不全是這樣的。
  那日她雖病得昏沉,可還是聽見了李經理說的話。當時他的聲音低低的:“真要命,你這一病,我在江總那邊也不知該怎麽交待了。”似乎是自言自語,又似乎是在和她打趣。
  江允正又坐了一會兒,見她歪著頭,像是有了些許困意,便站起來去拿大衣。
  她卻立刻抬起眼睛,問:“你去哪兒?”
  江允正笑了一下,一手拎著衣服,走到床邊伸出手腕給她看時間,說:“這麽晚了,你該早點休息。”
  “那你呢?”
  “回酒店住一晚,明早再來看你。”其實他的聲線一向偏冷,此時說出話來卻很是溫柔,仿佛是對著自己最為寵愛的人。
  這時的林諾是真的有些眩暈,似乎墜於迷霧之中,四周連方向都無法分辨,唯一清晰的隻有他的聲音和他的臉。
  她的視線微怔地落在他的嘴唇上。以前常聽人說,唇形長成這樣的人,大多薄情,所以直到現在她仍覺得不可置信,他竟然會特意趕來陪她。
  可事實是,他終究還是來了。
  在北國這樣寒冷的冬夜,因為他的到來,就連呼嘯而過的風中都仿佛帶著最溫暖的因子。
  讓人迷醉,甚至甘願一直沉淪下去。
  接下來的兩天,江允正果然時時都在醫院陪她。
  林諾起初並不覺得怎樣,後來漸漸發現,她的單人病房裏陡然熱鬧了起來,三兩個年輕的小護士們隔一段時間便進來一次,噓寒問暖,無比積極熱情。
  每到這時,她都會下意識地轉過臉去看,隻見江允正坐在窗邊的沙發椅裏,頭也不抬,低眉斂目地讀著財經雜誌,仿佛那些或熾熱或羞澀的目光都與他無關、都不曾在他的身上流連。
  林諾覺得好笑,無人的時候,禁不住打趣:“你是不是從小就習慣了?”忽然好奇他幼時的長相氣質,是否那時已然卓然出眾。
  江允正仍舊專心,連目光都未動,隻低低地“唔”一聲,竟然很能領會她沒頭沒腦的疑問。
  林諾卻不由得笑出聲來。
  她與他隔得近,仔細望著他平靜自若的眉目,心想竟有這樣的人,連驕傲都仿佛理所當然,讓人無法有所質疑或腹誹。
  少頃,江允正終於抬頭,與她的視線對上,忽地笑了一下:“不過,被你這樣盯著看,我倒真還不怎麽習慣。”半真半假的語氣,林諾卻從中聽出了調侃,他又正經起來,說:“剛才問過醫生,明天就可以辦出院手續。如果這樣立刻坐飛機,身體受不受得了?”
  “當然沒問題。”她立刻把頭搖得像潑郎鼓,同時有些歉疚地看他:“這幾天已經夠耽誤你時間的了。”
  江允正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起身倒了杯水遞過去,又將拿了小托盤裏的藥,說:“時間到了。”
  林諾半垂著眼睛咕咚咕咚地喝水,知道他就在一旁看她,心裏也不知是怎樣一種滋味。
  幾天下來,他都是這樣,記吃藥的時間反倒比她還要準;她病中忌口,他打了幾個電話,每餐便都有清淡又可口的飯菜被送來醫院,恰恰又全是她愛吃的;另外還有時尚雜誌和小說,已經在床頭的桌上堆得像小山一般。
  江允正似乎一直在盡量滿足她的要求。
  在此之前,她雖然一直知道他是紳士而有教養的,卻從沒想過他照顧起人來竟是這樣無微不至。
  有時候,心裏也不是沒有暗歎,如果哪個女人被江允正真心愛上,恐怕也該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了吧。
  然而,不會是她。至少目前不會。
  林諾有自知之明,知道此刻他隻是由於某些原因而被自己吸引了,但絕對談不上愛。
  那是那樣深刻的感情,愛到深處恐怕是真的可以超越生和死。在與徐止安分手很長一時間之後,她才漸漸明白過來,原先也不是不愛,隻是愛得還不夠。
  四年的時間,全力投入,尚且不夠,又更何況她與江允正短短一年的相處呢。
  江允正見她兀自發呆,於是伸手將水杯接了回來,問:“在想什麽?”
  林諾猛地回過神,聳了聳肩,不知怎麽地竟然脫口而出:“隻是覺得這裏也挺好的。”
  “哪裏?醫院?”江允正啼笑皆非,手掌探向她的額頭:“是不是燒糊塗了?”
  她歪著頭躲,可還是觸到他的手心,幹燥溫暖,她有些尷尬,連忙改口:“我是說哈爾濱很好!冰雪覆蓋,多麽唯美浪漫!”
  “那要不要留下來玩兩天?”
  “不要。”她飛快地搖頭。這幾天他的電話非常多,他也不避諱地當著她的麵接,所以她能聽到多半是公事,想必很多事情等著回去處理。
  江允正卻像早料到她會拒絕,不以為意地笑了一下,又從口袋裏找出煙盒和打火機,才說:“我出去抽支煙再回來。”
  醫院長長的走道,盡頭半弧形的窗戶上結著白霜,外麵是的一片模糊而美麗的世界。
  當江允正倚在窗邊點火的時候,並不知道林諾也跟著下了床,軟棉棉的拖鞋踩在地上,悄無聲息。
  她扶住門框,從這個角度隻能看見江允正的半個側影,猩紅的火光在他修長的指間明滅,卻不知怎麽的,這火仿佛一並也點燃在她的心上,暖烘烘地撩撥,幾乎就要燒起來。
  她遠遠地望著他沉靜的眉目,忽然發覺近幾日他的笑容似乎尤其多,雖然大多都是淡淡的,可仍舊能看見清晰而澄澈的笑意從那雙漆如點墨的眼底滲出來,緩慢悠然,與他的溫柔嗬護並結成一縷強韌的絲線,一點一點,纏住她心裏的某一個部分。
  林諾不禁聯想到小時候看的西遊記裏的捆仙索——越是掙紮,便收得越緊。
  心知其實已經遲了,掙紮也是徒勞,因為已經陷落。
  也不知道就這樣看了多久,直到回過神來才驚覺自己的失常,林諾想要返回卻為時已晚,隻因為江允正已經轉頭看見了她。
  她一窘,隻見江允正立刻熄了煙大步過來,微微低頭問:“怎麽了?”
  其實他們之前隔了十來米的距離,江允正走過來的這段時間,足夠林諾回到床上,可是她卻沒有,雙腳仿佛被釘在原地,直到四目相望,她才略微尷尬地搖搖頭,抬著臉,近到幾乎能清晰望見他濃密的睫毛。
  那一瞬,像是中了邪,竟然移不開目光。
  是怎樣開始的,她已經記不起來;自己是否給了對方任何暗示,她也並不清楚。意識回歸的時候,江允正的手已然撫上了她的臉頰。
  耳邊是他微低的聲音:“你在住院,我不想被說成趁人之危。”
  林諾不大明白,微微皺眉,隻是連疑問還沒來得及表示,卻又聽見他輕笑出聲,下一秒整個人便被打橫抱了起來。
  林諾不禁低低地驚呼一聲,青草香混合著淡淡的煙味在鼻端縈繞,她略一猶豫,終於還是伸出手臂纏上了他的頸脖。
  如此動作,像是一種態度,更像是一個決定,她抬起頭清楚看見了江允正眼底閃爍的微光。
  自此,一切不言而喻。
  第二天晚上,飛機抵達C城的機場,林諾遠遠便望見前來接機的徐助理,腳步不免微一停頓,終究還是有些不自在。
  江允正麵色如常地側頭說:“等下先送你回家。”擁在她背後的手稍稍加了些力道,帶著她繼續向前。
  車子開到樓下,徐助理繞到後麵拿行李,林諾悄悄看他,竟然從頭到尾半分詫異之色都不曾表露。
  仿佛她一直都是江允正的女友,兩人相擁著走出機場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這時江允正也已經下了車來,對她淡淡地笑了笑:“晚安。”
  與哈爾濱相比,此時此地的空氣都是溫暖的。

  毒藥
  林諾早上被鬧鍾叫醒的時候天才剛剛亮起。幸而已是夏天,否則六點不到便要起床趕乘飛機,實在是件痛苦的事。
  出門時,許妙聲的房門緊閉,顯然還在睡夢之中,計程車已經按時等在樓下,林諾抓著簡單的行李和頭天晚上帶回來的麵包匆匆下了樓。
  這個時段,整個城市都像是剛剛才蘇醒過來,與白天的喧囂相比,多出一份難得的平靜安寧。車窗外原本還彌漫著極淡的霧氣,可很快便在陽光的照耀下消散無蹤,熱度也跟著升上來。
  坐在車裏,沿途風景迅速倒退。C城的夏季,一如既往的綠意盎然,仿似生機無限。
  一路上交通順暢,僅用了半個小時便抵達機場,林諾掏出手機看了看時間,還早,於是便到一旁的咖啡座裏揀了個位子坐下。
  雖然最近因為生活不太規律,臉部皮膚已隱隱呈現暗黃幹燥之態,可等到一杯藍山被送上來,她還是極滿足地狠狠啜了兩口。
  悅耳輕柔的提示音在機場大廳裏反複回旋,巨大的電子屏幕上滾動著一排排顯著的字幕。
  直到可以換票放行了,她才付了賬站起來,行李輕便用不著托運,可剛剛走了兩步便聽見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林諾有些吃驚,沒想到這個時候在機場也能碰見熟人,可等到轉過頭,望見遠遠而立的人時,她更是不由地呆了呆。
  葉希央穿著純白的連身裙,打扮得仍像是個少女,精致的眉目流露著緩淡的笑容,仿佛她們隻在昨天分別,這兩年多的時間根本不曾流逝。
  換票的旅客已經開始排隊,二人卻挑了旁邊的椅子坐下。
  葉希央轉過頭,笑了笑:“好久不見。”
  寬大明亮的落地幕牆,外麵便是明媚耀眼的陽光,林諾眯了眯眼睛,也笑:“是呀,你好嗎?”目光落在對麵近在咫尺的這張臉上,從那眼角眉梢,都能看見幸福的痕跡。她暗想,原本像葉希央這樣的女人,就該被人捧在掌心受盡嗬護的,自己的這一問反倒有些多餘了。
  於是不等對方回答,又問:“怎麽這麽早就在機場?”
  “剛剛送走一位朋友。”葉希央不著痕跡地打量她,說:“你今天趕時間,有空出來坐坐吧。”
  不能拒絕,也無法拒絕,林諾隻是輕輕點頭。
  眼前這個女人,姣好優雅一如當初地出現在她的麵前,著實令人猝不及防。過往種種,她曾以為自己已經徹底遠離了,原來也真是幼稚的想法。
  其實她不怕,那段往事並非不好,有時靜下來回想,許多細節仍是曆曆在目。可是飛機升空的時候,她仍是覺得心髒微微緊縮,隻因為葉希央的意外出現,竟讓她有了種近情情怯的錯覺。
  一個禮拜後,二人約在了茶室見麵。
  林諾早到了一會兒,點了壺龍井,茶剛沏好,葉希央便款款而來。
  這世上有一種女人,似乎無論何時何地總能風情萬種。周圍不乏驚豔的目光,林諾看了不禁微笑起來,是從心底裏真正欣賞起葉希央的美麗,直到她坐下來,才說:“龍井,不知道你喜不喜歡。”
  葉希央倒似全然不在意,端起茶杯喝得漫不經心,隻是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
  兩人的話題其實並不多,工作與生活不過寥寥數語便能概括完全,最終的話題,仍是不免繞到一個男人的身上。
  林諾其實早有準備,所以聽見江允正的名字,麵上並沒有太多的表示,隻是隨口問:“他過得很好吧?”
  葉希央有些奇怪,反問:“你都不看報刊雜誌?”
  “很少。”林諾笑著說了句實話。
  片刻,葉希央半眯起眼睛,似乎感到費解,終於還是說了出來:“別怪我冒昧,隻是真的覺得不能理解,那個時候的他那樣寵你,旁人看在眼裏幾乎百依百順,為什麽,到後來還是會分開?”
  林諾突然覺得頭疼。
  事實上,葉希央並非第一個這樣質疑的人。分手之初,幾乎所有人都多少表示了他們的驚訝,恐怕是真的都沒料到那樣的結局。可是一段時間過後,又仿佛全部釋然,或許在他們的眼裏,江允正始終還是個不容易被人掌握的男人,所以看她的目光裏便多了幾分勸慰和安撫。
  可是不管外人多麽好奇,那時候的林諾對於分手的原因卻是隻字未提,消沉了兩個月之後又再度全心投入到工作中去。
  彼時的她早已離開了融江集團,那段感情也從此淪為往事被塵封起來,連同江允正這個人一道,消失在她的生活中。
  古樸典雅的茶室裏香氣嫋然,林諾沉默良久,最終隻是說:“我很愛他。”卻不說是當時抑或是現在。
  對著並不算至交的葉希央,她頭一次這樣坦白,一刹那心中仿佛無限輕鬆。
  林母挑了個周末讓女兒去相親。
  林諾隻好打電話給許妙聲,一疊聲地道歉:“……我真把這事給忘了,晚上不能陪你吃飯,怎麽辦?”
  許妙聲每隔兩天主持一檔電台夜間情感類節目,晝伏夜出,一般太陽下山時才起床。此時正穿著睡袍在客廳裏遊走,原本心不在焉,隻是一聽林諾要相親,頓時如聞天大的新聞,眼睛一亮:“在哪兒?你居然也淪落到這一步?新時代的女性呀……”
  林諾將手機拿著離遠了自己的耳朵,半分鍾後才又移回來,也是萬般無奈:“老媽也是一時興起,但是她的命令不得不從。況且對方被形容得三頭六臂十分威風,我也開始好奇,正好為無聊的生活增添一點新的樂趣。”
  而事實證明,那位前來相親的王先生雖非真正的三頭六臂,但至少外表看來也頗有精英的感覺。何況,人家本就是大律師,近年來十分好賺的職業。
  兩人坐下來聊了沒兩句,對方就說:“聽說林小姐在外貿公司做事?”
  林諾點點頭。
  王律師又說:“人事主管?”
  林諾仍是點頭,並帶了點謙虛的笑容。
  對方毫不吝惜地表示了一下讚揚,才又擺出一本正經的表情:“一個女孩子在社會上打拚雖然辛苦了一點,但女性總還是要自食其力的好,經濟和感情上都最好不要依賴別人,包括男朋友和丈夫。你在外貿公司上班,收入也穩定,而且看你的樣子也挺獨立的,如果男方工作上麵比較忙碌,你應該也能理解的吧。”見林諾並沒表示反對意見,似乎更加滿意,於是大方地說:“也別我一個人說話呀,林小姐,你對我本人有什麽疑問,也可以提出來。”
  服務員走過來上了第一道菜,林諾舉著筷子率先吃了一口,才抬頭問:“婚前要財產公證嗎?”
  也許是她太直白,對方著實愣了一下,才皺眉說:“這麽快就討論這個問題,不會太早了嗎?”
  林諾搖頭,“怎麽會早?大家都是成年人,現實一點嘛。我隻是擔心你是律師,萬一以後離婚,我會不會一分錢都拿不到。”
  晚上回家自然被林母在電話裏罵了一通。
  “他不好嗎?人家好歹也是業界精英,怎麽就弄得不歡而散?!”
  林諾看著電視,應得漫不經心:“優越感太強,說話口氣比老爸還嚴肅,而且,怎麽一點幽默感和應對能力都沒有?還以為他口才不錯呢,不過被我問了兩句,怎麽連飯都沒吃完就走了。”
  “那是被你嚇的!之前可對人家說你是淑女。”話音未落,已經聽到女兒毫無節製地哈哈大笑起來。
  也許是最近閑在家裏無事,又或許是愈挫愈勇,過去對於這種事並不怎樣上心的林母忽然之間就積極了起來。林家的社會關係又廣,介紹人三不五時便將男方資料送來,各種職業都有,俱是優秀人士。
  林諾這才驚覺,那位王律師便是痛苦的開端。隻得以各種理由推脫,實在推不過的,也是抱著好玩的心態與對方見麵。
  其實也不乏好的對象。
  林諾就與一位三十歲的外科醫生一起約會過幾次,彼此感覺都很不錯,可是等到擁抱牽手的時候,她卻躲開了。
  那是在一場音樂會之後。那位姓方的醫生得知林諾喜歡交響樂,買了票約她去聽。散場的時候人潮湧動,他紳士風度地伸出手臂護住著她。
  兩個人挨得極近,她幾乎都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味,他的力道不輕不重地恰到好處,擁著她從人群中穿過,走下高而長的台階。
  他的臉斯斯文文,性格隨和知識又豐富,慣拿手術刀的手指修長有力,不時說兩句輕鬆風趣的話活躍氣氛。林諾忽然就有了一種安心的感覺。
  這樣的人,還怎麽能說他不夠好呢?
  所以兩天後再度約出去吃飯的時候,她幾乎都已經做好了繼續交往的準備。
  然而,等到飯後散著步回家,方醫生在穿越斑馬線時伸出手來,林諾的手指卻隻在對方的掌心裏停留了兩秒,便立刻縮了回來。
  到了馬路對麵,二人停下來,她看著方醫生明亮的眼睛,說:“對不起。”
  方醫生寬容地笑了笑,其實心裏對她是有一定好感的,於是溫和地問:“可以說說原因麽?”
  她想了想,覺得實在沒必要隱瞞,便舉了個例子:“小的時候家裏養了一隻小狗,和我的感情特別好,我每天放學回來都要和它玩一陣才去寫作業,而且晚上也讓它睡在我的臥室裏。可是有一次它得了急病,很快就死掉了,搶救都來不及。我當時特別傷心,哭了很久,雖然後來爸媽又新買了一隻回來,可是我對它卻沒什麽感情,或者說,是沒辦法投入像之前那樣多的感情了。”說完自己不禁笑起來,皺了皺眉,“似乎不太恰當的比喻。”
  方醫生點點頭,卻問得有些小心翼翼:“那麽,那個人,他現在在哪兒?”
  林諾說:“他很好,無病無災的。”甚至愈加風生水起吧,她想。
  “可是,在他之後,我恐怕沒辦法再愛上其他人了。”
  夏季溫熱的風吹拂過來,她鬢角邊的頭發細而柔軟,被卷動著飄起來,一雙眼睛仍是又黑又亮沒有雜質,襯在細碎的流海下麵,似乎仍有些稚氣未脫的純真。
  可是,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神情卻難免有些迷惘。
  似乎直到這一刻她才知道,原來愛上江允正之後,無論分或是合,她都很難會再愛上別的男人。
  正如當初許思思在他們情正濃時半開著玩笑說:“……江允正恐怕真是毒藥,即使離得開,以後再碰上其他人,也怕是食不知味了。”
  原來,竟然一語成讖。

  曾經滄海
  許妙聲也知道這位方大醫生,原本一心以為好事能成,誰想到最終還是不了了之,心裏頭更加好奇,終於還是忍不住問:“那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
  林諾正翻著雜誌,心不在焉:“誰?”
  “那個你曾經愛過的男人。”
  雖然還是夏天,《VOGUE》上卻已經開始介紹本年秋冬成衣的流行趨勢,林諾盯著那裏麵的一位男模特入神。
  不是為了人,而是因為那一件大衣,深色的雙排扣軍裝樣式,襯得人英挺異常。不禁就想起當年江允正穿著這個牌子的大衣時的模樣,也極為好看,在她眼中,甚至比模特還要好。
  他似乎偏愛這個經典的英倫品牌,有一回晚上一起吃飯,她下了車便縮著脖子直喊冷,結果隔了兩天,桌上就多了一隻盒子。
  素淨而溫暖的顏色,她十分喜歡,將這條格子圍巾圍在頸脖上去見許思思,而她的這位好友當時已經進入考研的最後複習階段,整天埋首於大量題海之中,難免麵色灰敗。再反觀她,卻猶如正在盛放的鮮花,容光煥發。
  許思思不由感歎:“戀愛真是絕佳養料,想必那位江同學也是稱職園丁一名吧?”
  酸溜溜的語氣,林諾聽了嘻嘻一笑,拿書作勢去敲她的頭,說:“江同學?他可已經二十七了,我在他麵前,簡直就像小孩子。”
  其實差了三四歲,也不算太多,可不知為什麽,她時常覺得自己在仰望,一直在仰望。越是接近就越覺得他的言行氣度和閱曆,遠非之前接觸過的同齡男生們可以比擬的。
  在公司,江允正仍舊是眾人之上的老板,林諾也曾在私下裏與他約好,這樣的公眾場合還是不要曝光關係比較好。
  這個要求是林諾主動提出的,江允正聽了並無太多異義,隻是挑了挑眉:“哦?怎麽我覺得像是地下情?”
  林諾被他逗笑了,用手輕捶他的手臂,而後靠在他的身邊說:“公司裏八卦的人很多呢。”又想起自己之前似乎也是八卦大軍中的一員,不由得皺著鼻子嘻嘻暗笑。
  江允正重新轉頭盯住屏幕看財經新聞,伸出一隻手拍拍她的肩,說:“不用擔心。”
  事實上,這種不公開的戀愛關係,竟然也讓林諾嚐到了一點隱秘的快感。
  有時候坐在位子上,周圍是電話聲或是同事敲擊鍵盤發出的聲響,她卻收到江允正的短信,通常都是問她晚上想去哪兒吃飯。
  每當這時,她總會忍不住去想像此刻的他是如何坐在樓上的辦公室裏發著短信,又會有著怎樣的神態和姿勢。
  許思思說:“……陷入情網,無可救藥。”
  是的。這種感情,確實在日複一日中逐漸加深。
  等到林諾回過神抬起頭來,隻見許妙聲正直勾勾地盯住自己,奇怪道:“發什麽呆呢?”下一刻,手中的雜誌被一把搶了過去。
  “沒事。”空出雙手,她抓了個抱枕到懷裏,說:“有句話怎麽說來著?曾經滄海難為水。”說完,自己心裏卻先微微一滯。飛不過那一片滄海,究竟是幸抑或是不幸?
  葉希央穿過秘書室,自己動手敲了敲門。
  辦公室裏采光極好,半麵牆都是落地玻璃,呈寬大的弧形包圍過來。江允正就立在那裏打電話,見到是她,隻是略微抬手示意了一下,目光便又轉向窗外。
  電話裏外地分公司的經理正在匯報工作,他迎著陽光眯了眯眼睛,似乎有點心不在焉,多數時候就隻是聽著,偶爾提一兩個問題,公事公辦的語調中幾乎半點起伏都沒有。
  一通電話講了近二十分鍾,葉希央也很坐得住,一直等他收了線,才說:“猜我前兩天見到誰了?”
  江允正在椅子裏坐下,順手點了支煙,看她一眼:“說吧。”似乎沒有興趣玩這種猜謎遊戲。
  她笑,輕描淡寫地說:“林諾。”眼睛卻一直盯著他,仿佛想要找出蛛絲馬跡,甚至隻要一點就好。
  誰知江允正往水晶煙缸撣了撣煙灰,也隻是淡淡地應了句:“是麽。”可有可無的語氣,然後便轉頭去看電腦上的期貨盤。
  從葉希央的位置,可以看見他的大半個側臉,她看見他麵色平靜地盯著屏幕,過了一會兒忽然微微皺了皺眉,雖然極短促,卻還是被她敏銳地捕捉到了。而他的目光也似乎凝在一個點上,動也不動。
  她突然不再說話,隻是看著他,那大半支香煙夾在修長的指間,安靜緩慢地燃燒,一線煙霧升上來,最終消散在空氣裏。
  臨走的時候,她說:“她過得挺好的,隻是比以前瘦了些。”也不管江允正怎樣回應,自己率先離開了辦公室。
  走出來,秘書室裏的人對她微笑道再見。不知怎麽的,她突然就想起那一次在這裏見到林諾的情形。
  林諾與江允正一前一後走出來,那個時候其實她就已經猜到大概會有內情。雖然後來他們公開了關係,也證實了她的猜測,可很長一段時間她總以為林諾不過是江允正一時興起後結交的女朋友。
  畢竟,認識他這樣久,他的數段短暫的關係是如何開始和結束,她也多少都有耳聞目睹。同在一個圈子,這種事情,再平常不過。
  所以,她一度以為林諾也隻是過眼雲煙。
  可是事實呢?或許並非如此吧。
  葉希央離開之後,江允正坐了一會兒,才從座位上站起來。
  大廈的地理位置極好,二十幾層的高度望下去,大半個城市幾乎都能盡收眼底。近幾年經濟發展迅速,卻連帶地導致環境越來越差,似乎任何時候空氣中都是灰蒙蒙的一片。俯瞰下去,車水馬龍人來人往,奔波於塵世之中,渺小而匆忙。
  江允正靜靜地站在落地窗前,不多時便有秘書敲門進來,手裏拿著記事簿,提醒他:“會議定在二十分鍾後。今天晚上暫時沒有安排,剛才董事長的秘書打電話來,讓您回家吃晚飯。”
  江允正仍背對著門,隻是若有若無地點點頭,也不知聽進去了沒有,似乎思緒還沒有回來。秘書停了停,才又說:“明早十點我們新樓盤的剪彩儀式,您是不是要親自去?如果那樣,恐怕會趕不及十點四十分與鄭行長的約會。”
  辦公室的一角立著大篷青綠色的植物,被太陽照著,每一片葉子都仿佛閃動著燦爛的光。
  這個夏季猶為炎熱,可是站在這裏,張秘書裸露在外的一截手臂上卻隱隱泛起一陣寒意。倒也不單是中央空調的原因,隻是她等了很久,都不見江允正有動靜,像是對她的話置若罔聞,於是心裏更加確定總裁此時心事重重,也不由得懷疑自己這個時候撞進來是否十分的不合時宜。
  其實江允正的性格並不乖張暴戾,平時對待下屬也算是和藹可親,她又跟了他這麽多年,早已經習慣他的脾氣和作風,然而也正因此,更能察覺出一些極其細微的變化。
  近兩年來,江允正仍是那個江允正,隻不過更加的喜怒不形於色,而平常在辦公室裏,也似乎突然有了一種習慣——好幾次她進來,都看見他獨自立在窗邊,背影挺拔瘦削,黑發伏貼在後頸,有時候指間還燃著煙,卻總像是忘記了去抽,積著長長一段煙灰。
  頭幾次她不知情,一徑地匯報著公事,漸漸地才發現每當這種時候,自己的話多半都得不到回應,甚至有幾回,他幹脆不耐煩地揮揮手打斷她,轉過頭來臉上表情平靜無波,隻是一雙眼睛裏透出明顯的不悅。
  她也算心細如塵,很快知道自己打擾到老板的沉思,於是從那之後格外注意察顏觀色,盡量避開這種禁忌時刻。
  但是今天,她是忙昏頭了,才又犯了這樣的錯。
  心裏已經懊悔,再看江允正仍舊不出聲,張秘書立刻輕輕地說:“江總,我先出去了。”退到外麵,才籲了口氣。其他同事都在忙著各自的事情,她坐下來,忍不住再一次去猜想那個之前思考過無數遍的問題。
  每當這個時候,江允正究竟在想些什麽?
  是某個人?還是某些事?
  又過了十來分鍾,內線響起來,她被重新叫進去,江允正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後神色如常,說:“和鄭行長的約會推後半小時,你去安排一下。”
  她應了聲好,立刻出去做事。

  輪回
  林諾的相親活動進行了好一陣子,才終於停下來。
  一是因為越來越興味索然,二是恰好她的手機在一次相親路上弄丟了,又是最新款的,被小偷摸了去,實在令人心疼。
  林諾就趁此機會朝林母抱怨了一通,因果關係說得頭頭是道,竟幾乎讓林母自責起來,似乎真不該安排那次相親見麵。於是,之前熱衷的事情便逐漸緩下來,林諾偶爾也慶幸用一支手機終於換來安寧。
  可她還是第一時間去報了案,明知找回來的機會小之又小,但在警局裏仍舊對著父親的公安老友鄭重拜托了一番。
  對方一徑應承,隻要一有消息便立刻通知她。
  回到家,許妙聲也說:“別抱希望了,找時間再去買一支吧。就是號碼都丟失了,有點麻煩。”
  林諾沒說什麽。其實那些常聯係的人,電話號碼幾乎都能記得,而她真正心疼緊張的,也並非手機本身。
  誰想到幾天後居然接到通知,父親的老朋友說:“剛剛破了一個盜竊團夥,活動範圍就是你丟手機的那一帶,贓物裏也有你說的型號,外殼顏色也符合,過來認領吧。”
  其實也真算是運氣好到家,才能在銷贓的時候被及時尋了回來。
  等到了警局,林諾其實早一眼認出正是自己才用了兩三個月的那支機子,可拿在手裏還是忍不住鍁著按鍵翻了翻,像是裏頭真有寶貴東西。
  許妙聲陪著一起來的,見狀便問:“號碼都在吧?”又見她低眉不語,隻是沉默地看著屏幕,似乎動作微微凝滯,不由得詫異道:“怎麽了?”
  她搖頭,很快將手機塞回口袋,又辦了相關的手續,兩人這才一同走出警局。
  當天夜裏,林諾半夢半醒間摸向枕邊,冰涼涼的金屬機身握在掌心,好像瞬間便將剩下的睡意全部趕走。
  她睜開眼睛,去看發出幽光的屏幕。遺失幾天,機身倒是沒有半點磨損,SIM卡也還在,所以一切維持被盜時的原樣。
  她側躺在床上,手指輕輕摁上去,去看那些存在裏麵的短信。
  其實她平時一向有隨看隨刪的習慣,可是這些,卻一直儲存在卡上,一直沒有刪除。
  是真的舍不得。
  明知道有些傻氣,卻還是舍不得就這樣不要它們,因此兩年前的東西,卻還完完整整保存到現在,即使手機已經換了好幾次。
  不過都是些十分平常的話語,可發現手機丟失的那一刻,不知怎麽的,她的心裏陡然一涼,有些心疼,仿佛從此之後與那個人就真的半點聯係都沒有了。
  所以才會立刻報了警,隻為了心底刹那的慌亂,和那一點點的希望。
  其實這種行為是真的挺可笑的,也正是至此,林諾才覺得,自己仿佛早已陷入一個困局之中,一直以為自己正慢慢走出來,然而其實這個局是無解的。
  或許是她還找不到出口,又或許,是根本沒有出口。
  已經是適婚的年齡,節假日不時飛來紅色炸彈早已不足為奇。林諾又有一個大學同學要結婚,喜貼發出來,精致異常,上麵還有新人照片,林諾看了沒覺得怎樣,倒是一旁有人感歎:“你這個同學真是好福氣!”一通介紹之後,這才知道原來新郎倌是金龜婿。
  其實林諾與那位女同學的交情並不算太深,畢業之後也隻是同學聚會見過幾麵,互留了號碼卻從沒聯係過。
  如今連她都收到請貼,可見此次確實是大宴賓客。
  許思思還在國外留學,李夢正在出差趕不回來,林諾也沒和其他人聯絡,隻身前往酒店。
  正是夏季,豔陽高照,似乎連地麵都反著光,烘烘的熱氣蒸上來快要讓人透不過氣。林諾將車開到酒店停車場,找位置停下來。
  車是不久前林父送的,說是給女兒的生日禮物,主要為的還是方便她上下班。雖說林諾駕照拿得早,可還是謹慎地又跟車練了一段日子,才敢一個人單獨上路。
  此時她剛從車上下來,卻突然怔了怔。
  地下停車場裏光線並不太好,可畢竟是那樣熟悉了,所以第一眼就認了出來,但她還是往前走了兩步,似乎是想確定一下。
  原來真是他的車。
  江允正的車堪堪停在斜對麵的車位上,因為還隔著兩台高大的越野,所以方才倒車的時候並沒有注意到。
  林諾在車前麵站定,那裏麵當然沒有人。她忽然想起當初江允正說想換車,卻被她阻止了。
  “不是好好的麽,幹嘛要換?”
  “開得久了,想換台新的。”他翻著雜誌,說得倒是理所當然。
  她“哼”一聲,“喜新厭舊啊。”
  其實也隻是隨口說說,江允正卻抬起臉來,側著眼睛看她,眉目深秀,眼角還帶著一絲隱約的笑意。
  她被他盯住看得有些奇怪,問:“幹嘛呀?”
  “沒什麽。”他伸出手來揉了揉她的頭發,又低下頭去看雜誌,隻是淡淡地說:“不換就不換吧,聽你的。”如今回想,那個時候的語氣是那樣不經意的寵溺。
  林諾站了一會兒,又拿出手機來,終於還是找到一個名字撥出去。
  對方環境喧鬧,可是沒等她出聲,那人已經說:“林諾。”帶著些許驚奇。
  或許是真的想不到吧,她竟然還會打他的電話。而她也沒料到,自己的號碼也一直存在對方的手機上。
  “徐助理,你好。”定了定神,她說:“我看見他的車了,你們也在酒店裏?”
  徐助理看了看正在一旁與新郎寒暄的江允正,遲疑了一下,還是走到安靜的角落,低聲說:“對,江總是來參加婚禮的。”停了停,又問:“你呢?現在在哪兒?”
  林諾笑了一下,想到當初分手時江允正說過的話,他說過此後永不再見的,而這兩年也確實再沒見過。他的話總是執行得這樣好。
  於是她說:“在停車場,正要離開呢。看見車子所以想問候一下。”可是又吩咐:“別告訴他我來過電話。”
  徐助理還想再說話,卻聽她說了聲“再見”之後便掛斷了。
  他皺著眉看著黑掉的手機屏幕,走回江允正的身邊。
  林諾將車子開出去,上了緩坡,驟來的明亮光線令她忍不住眯起眼睛。
  這樣炎熱的天氣裏,她卻手指冰涼。身後數十層的酒店正離自己越來越遠,江允正此刻就在裏麵,這些年來可能他們從未如現在這般靠得這樣近。
  她握住方向盤融入車水馬龍之中,卻突然開始想念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濃烈的思念,仿佛一閉眼睛他的樣子就能清晰無比地浮現出來。
  或許她是真的閉了閉眼,因為有一刹那的恍惚,等回過神來才赫然發現有行人正從車前匆匆跑過。
  其實是那人違反了交通規則,她一驚,鬆了油門還來不及踩刹車就去打方向盤,車子從慢車道急速拐向左側的超車道。
  毫無預兆的變道,在那個瞬間她已經有了不好的預感,果然緊接著便是一聲巨響,車子猛烈地震顫了一下,還沒想清楚是怎麽回事,身體便隨著巨大的慣性向前衝去,五髒六腑都幾乎移了位。
  算是連環追尾,等到後麵的衝撞力消失,車子的前端也已經重重抵上前方一輛北京吉普的右後側——一切快得不可思議,卻又好像經曆了很長一段時間。
  林諾隻感覺額上一陣冰冷的疼痛,隨後便有微微溫熱的液體流下來,劃過眼皮和鼻梁。車窗外喇叭聲響成一片,似乎還有越來越大聲的喧嘩,可是她隻是忍不住想要嘔吐,模模糊糊看見前麵的擋風玻璃已經像蛛網般裂開來。
  很快有人來開車門,她半伏在方向盤上,看見對方陌生而焦急的麵孔,頭暈目眩得更加厲害,隻能依言困難地交出手機去。然後,似乎聽見他開始打電話,想必是在通知她親近的人,於是心裏一鬆,竟然真的暈沉沉地倒下去。
  再醒來的時候,林諾異常清醒,睜眼望著雪白的天花板,立刻知道是在醫院裏。
  身邊有醫生在說話,聲音溫和平穩:“……沒有大礙,休息一段時間就沒事了。”
  她對他笑一笑,額上仍有隱約的痛楚。
  醫生點點頭,插著口袋出去了,她麵向著門的方向,靜默了幾秒,這才似乎終於發現異常,幾乎是迅速地轉過頭去。
  她住的單人病房很大,窗外正是夕陽西下,染紅整片天空。她在這片橙紅的光中眯起眼睛,待到確實看清楚了,一顆心陡然震動了一下。
  她竟然沒發現。
  剛醒來的時候,她竟然不知道這屋裏還坐著一個人。
  她望著他,看見他穿深黑的衣褲坐在沙發上,整個身體都隱在角落微暗的陰影裏,修長的手指支住下巴,一動不動地與自己對視。
  那雙眼睛是那樣漆黑,仿佛深不見底,卻讓她想起幾年前的那一夜,也是在病房裏,他脫下大衣回過頭朝她微笑,眼神清亮得甚至能遮蓋住當時的月光。
  林諾慢慢闔上眼睛,原來關於他的一切,她都從未忘記過。

  車禍
  徐助理辦好了相關手續,又從外麵買了些食物,卻站在病房門口猶豫起來,一時之間也不知就這樣闖進去是否合適。
  因為手機裏最近聯係人的緣故,林諾出車禍的消息才第一時間通知給他。
  回想起來,他竟從沒見過那樣的江允正。
  當時婚禮現場熱鬧非凡,來賓大多是名流商賈。一對新人恰好敬酒到他們麵前,可是他的話音還未落下,江允正便已立時放了杯子,麵色冷峻地匆匆離開。甚至是親自開車,途中數次闖了紅燈,他坐在一旁也隻能暗自驚異。
  林諾跟江允正在一起的時間也算不上太長,在她之後,也有別的女性填補進來。他幾乎是剛入社會便跟在江允正身邊做事,這麽些年早已看得清楚,一個人處在這樣的地位,有些東西恐怕是永遠不會缺少的。
  然而就在一個月前,那位最近經常伴在江允正身邊的電視台美女主播打電話來,往日甜美清澈的嗓音黯啞異常,語氣卻很禮貌,甚至有點小心翼翼地問:“他這幾天是不是出差了?”
  他公式化地應付著,心裏也明白,她們似乎都很少直接打電話到江允正的手機上。
  不是不願,隻是不敢。
  因為無從掌握江允正的時間安排,卻又仿佛都清楚他的脾性習慣,因此生怕恰好在辦公的時候打擾到他。
  於是他這個助理的手機,倒是偶爾會因為這種事情響起來。
  如今聽對方這樣一問,他情知江允正應該有多日未和她聯係,隻好說:“江總最近比較忙,有什麽事情我可以轉告。”邊說心中卻禁不住邊感歎,這哪裏算得上女朋友。
  “……沒什麽要緊的事。”電話裏的聲音停了停,才輕描淡寫地說:“隻是我這兩天生病住院一直沒開機,怕他找不到我……”
  他心下了然,問了問病情,善解人意地回複道:“好的,我會轉告江總。”
  可是等到下班回家路上他將此事一說,江允正坐在後座看報紙,連頭都沒抬,隻是交待:“替我送花和水果過去。”
  道路兩旁高樓林立,車窗外是商務區繁華的景象,可是夕陽在灰色的高大建築之間緩緩墜落,餘暉蒼茫,近乎寒冷。
  果真是不同人不同命,各有各的緣法。當時的他又怎能想到,原來還有一個人能讓江允正如此心急火燎地親自趕到醫院探望。
  而這個女人,在很久之前離開時,是那樣平靜,甚至悄無聲息。
  徐助理終究還是沒有進去,林諾則愈加覺得煎熬。
  她直挺挺躺在那裏,連脖子都有些僵硬,終於還是問:“我可不可以現在出院?”可是等了良久,卻都得不到回答。
  江允正仿佛若有所思,隻是看著她,並不說話。
  她仍閉著眼睛,額頭上纏了雪白的紗布,一張臉比過去瘦了些,輪廓卻也更加清晰,膚色依舊是象牙般的白,夕陽的橙光映在臉側,像是染上極淡的紅暈。
  她聽不到他的回答,兀自皺了皺眉,小小的“川”字在眉心若隱若現。
  “謝謝你。”她突然低低地說,手指卻在被子底下慢慢攥緊,“你走吧。”仿佛是真的近情情怯,不論上一刻有多麽想念,此時卻都不敢睜開眼睛看他的臉。
  江允正仍不作聲,她也不再管他,隻是坐起來要去按牆上的鈴。
  一陣暈眩,額上撕裂般的疼痛再度加劇。她皺眉倚在那裏,卻又不能伸手去撫摸,也不知是否又有血漬從裏麵洇開來。
  這個時候江允正才終於動了動,站起身隻幾步便來到床前,低眉看她,聲音低沉,似乎還有隱約的怒氣:“如果技術不好,以後就不要開車。”
  他們分別兩年,這便是他說的第一句話,聽起來倒更像是責備。林諾隻覺得想笑,才剛觸及他的目光,卻不自覺地先偏到一邊去,然後才說:“知道了。”
  他這才往門口走去,在離開之前又問:“要不要通知你的父母?”
  “不要。”她連忙說,“隻是小傷而已。”
  他拉開門走出去,幾分鍾後徐助理進來,對她笑道:“走吧,送你回家。”門外卻早已沒了江允正的蹤影。
  回到家,這副樣子足以令許妙聲驚得大呼小叫。徐助理直接送到門口,林諾受了驚嚇又失了血,很快便回房間裏躺下。
  足足休息了兩天,直到事發後第三天的傍晚,才覺得精神恢複了七八成。許妙聲直說:“平時辦公室裏坐久了,缺少鍛煉。瞧你體質弱的!”
  林諾看著鏡中自己的模樣,“嘁”一聲:“你也縫個八九針試試!”
  少頃,手機響起來。林諾生怕是林母打來讓回家裏吃飯。幸好不是,然而,卻也是另一個她不太想見到的人。
  車子已經到了公寓樓下,她猶豫再三,隻好說:“等我下去。”
  徐助理將她載到會所門口,她抬眼看著熟悉的門牌,這才覺得不對勁:“你請我在這種地方吃飯?”
  “還有江總。”
  她扶住車門,幾乎要懷疑自己是否一並傷了腦子,之前竟會相信那樣漏洞百出的謊話。
  徐助理單獨請她吃飯,又怎會開著江允正的車?
  “我要回去。”她說。會所的經理卻已親自迎了出來,竟然仍記得她是誰,麵帶微笑道:“林小姐,好久不見。我領您進去,江總已經在等了。”
  其實離開江允正之後,林諾便再沒有出入過這種場合,隻是如同任何一個普通上班族一般,過著朝九晚五的簡單生活。
  額上紗布沒拆,為了不影響傷口,劉海也不得不別到一邊去,因此她低著頭走得極快,卻還是有服務生認出她來。
  江允正就在走廓盡頭的隔間內,門被推開時,他正好轉過身來,身後窗外是濃鬱青翠的植物,甚至還有一絲沁涼的清甜從窗口飄進來。
  他熄了煙走過去,修長的身影遮蓋下來,眼中有忽閃明滅的光。
  林諾心中一動,卻又像受了驚,匆匆別過頭,恰好避開他伸出來的手。
  他的指尖溫暖,劃過她的額角,其實並沒有觸碰到傷處,她卻仿佛被痛楚貫穿全身,連聲音都微微發顫。
  她問:“為什麽找我來?”
  江允正微眯著眼睛輕輕皺起眉。她過去極少見他這副樣子,隻有在真正遇到難題的時候,他才會這樣,靜靜地沉思,連眼神也一並深邃下去,像一泓見不到底的深潭。
  他說:“我後悔了。”語氣有些譏誚,“我做事很少後悔。可是現在,我突然覺得當初根本不應該放你走。”
  他的聲音清冽,她卻瞬間恍如在夢中,身體已先於意識作出了反應,一顆心猛然劇烈地跳動,將胸腔撞擊出隱痛。
  過了許久,才聽見自己的聲音從嗓子眼裏迸出來,猶帶著強裝的笑意:“你在開玩笑吧。”
  江允正聲音一沉:“我是認真的。”
  她垂下眼睛不去看他,仍是笑:“這可不像你的風格。”
  確實不像,因為從沒見他對什麽人或事這樣反複過。
  “我頭暈,也吃不下,先走一步。”說完是真的轉身要走。惟恐再遲一步,脆弱的壁壘就要崩潰。
  隻是下一秒,手腕便被緊緊攥住。
  她回過頭,隻見他的眼中隱約已經現了怒氣,可聲音仍舊控製得很好,低沉緩和地重複了一遍:“我是認真的。”
  她盯住他的唇角,有一瞬間像是著了迷,而後才一搖頭說:“不要這樣。”同樣也是平靜的語調,平靜到仿佛他是那個無理取鬧的人。
  江允正這才真正動了氣,看著她冷靜得近乎漠然的神色,手指收得更加緊,稍稍用力一帶,便將整個人拖到自己身前,然後又伸出另一隻手去撫她的臉頰。
  她被他製住,避無可避,隻能任由那隻手一路慢慢向上,最終來到覆著紗布的傷處。
  他微微眯了眯眼睛,挑起的唇角似乎在冷笑,問她:“還疼嗎?難道你真的一點都不記得在醫院裏發生了什麽?”
  她直直反問:“什麽?”隻覺他問得蹊蹺,可是又確實有模糊的記憶從腦中劃過,轉瞬即逝,根本抓不住頭緒。
  或許,她是真的不記得了,就連被縫了九針的事,也是後來聽徐助理說的。
  江允正看著她,一派懵懂之色,倒完全不像假裝出來的,他陡然沉了嘴角,連表情也一並冷下來。
  身體欺近了些,隻是說:“你叫我的名字。當時處理傷口的時候,你抓著我的手叫我的名字。”
  雪白的病床上,當時她躺在那裏,黑發披散在枕畔,額頭盡是血跡,連帶著臉上也有,整個場麵淩亂不堪。他趕到的時候醫生恰好在止血,或許是那樣的動作刺激了她,竟然從原本的半昏迷中醒了過來。可也不是完全的清醒,因為眼睛隻是微微睜開了一些,長而濃密的睫毛因為疼痛在不停地顫動,眼神仍是渙散的。
  她無意識地小聲呻吟,等他俯下身去才聽清是在喊著疼。
  根本沒問過醫生,他便將她的手握在掌中,也就在這個時候,似乎她有所感應稍稍看了他一眼,時間短得隻有一瞬,很快就又重新閉起了眼睛。
  他幾乎要懷疑,其實她根本不知道身旁的人是誰。
  很快,因為傷口碰到消毒的藥水,她幾乎是本能地抓住他的手,力氣大得驚人,可見有多麽痛。他不自覺皺起眉,看著她的嘴唇微微開闔,聲音那樣小,可他終於還是聽清了。
  其實更像是沒有意識地低喃:允正,疼……
  奇怪的是,那一刻,他竟然也仿佛嚐到撕裂般的痛楚,感同身受。
  可是現在,她居然不記得了!
  好像一切都一筆勾銷,好像是真的從此成為陌路人。
  江允正的眼底明暗起伏,林諾默默從他的手中掙開。沒有人會知道要拒絕他有多麽難,也沒有人知道剛才她竟是真的動了心--事隔兩年再度動了心。
  她隻想要快點離開,肩膀卻被江允正用力扳住,耳邊滿是他的氣息,“我不相信你已經忘了我。”
  說得那樣自信,自信到有些可惡,可是她隻愣了愣,便坦蕩地點頭。她熟悉這樣的他,也很少在他麵前有所隱瞞,幾乎已經成了一種習慣。
  她抬起頭看他,眼睫投下極淡的陰影,語氣中終於帶了些無奈和茫然:“可是那又怎麽樣?我一直所向往的婚姻,卻是你從來不肯信任的東西。到如今,我的觀念仍然沒有更改,那麽你呢?”

  殊途
  江允正的眼底有倏忽的光亮閃過,隨即卻又黯沉下來。竟然直到今天才明白,當年的林諾為何要執意離開自己。
  而此時的林諾卻在想,這個世上不想結婚的男人有多少,而想要安定下來的女人又有多少?這樣的兩種人在一起,光有愛是遠遠不夠的,總該有人妥協和退讓,又或者,隻能盡早分開。
  趁著江允正短暫的閃神,她終於還是掙脫了他。
  前方是古色古香的長廊,她的腳步是前所未有的快。這棟上個世紀的老建築,承載著太多的歲月風華,到如今依舊古樸典雅,隻是又有誰會記得過去這裏住過什麽人,發生過什麽事,曾經的雲香鬢影那樣繁華盛大,也終究被替代,更何況區區一段愛情。
  總會過去的,她想。坐進計程車裏,隻是報了地名,並沒有再去觀望江允正的身影。因為她知道,他是不會追出來的,一如當年分手的時候一樣——他的驕傲遠勝於她。
  她在二十三歲的時候與他在一起,此後雖然隻有短短一年,卻也終於體會什麽叫做幸福。
  和徐止安戀愛時,也曾感到快樂,那是一種全力追求自己所愛的樂趣,就連對待挫折都仿佛甘之如飴。
  想來是真的勇敢,才會在起初時那樣不顧一切,隻想奮力抓住,隻想一直相守。也因此才觸碰了一些禁忌,那些屬於一個高傲少年想要保留隱私的特殊禁忌。
  可是江允正不同。
  和他在一起,她仿佛突然退出了追逐者的角色,竟是前所未有的輕鬆。
  他帶她吃飯,帶她打球,帶她參加朋友的私人聚會,一切都安排得那麽妥當,她幾乎什麽都不要想不要做,便能享受到被人寵愛的滋味。
  他和她說話的時候,笑容雖不深,卻一如春水般動人。
  那個時候兩個人是真的好,至少在旁人眼裏看來確實如此。
  她已經與江允正身邊的一幹好友混得很熟,程子非總帶著似笑非笑的表情看她,打趣說:“林諾,真有本事!”而他自己身邊的女友倒是換得十分勤快。
  其實這也算是一句頗帶暗示意味的話,江允正每每聽了,卻連眉毛都不曾稍動,林諾也隻是裝傻。
  不問他的過去,隻看將來。那時的她是這樣想的,並且自認為足夠聰明和成熟。
  可是後來才知道,原來,其實連將來都沒有。
  也隻是極偶然的一次,才知道江允正是不願結婚的,她按捺不住追問原因,而他彼時恰好剛從公司回到家,語氣疲憊,草草應了兩句便掛掉電話睡去了。隻當她是單純的好奇,完全沒往心裏去。
  而起初林諾也確實不怎麽在意,總覺得自己也還小,結婚的事太過遙遠。就這樣相處,每天過熱戀的日子,未嚐不好。
  可後來不知怎麽的,終究還是忍不住,再度問了一次。
  當時兩人剛從餐廳出來,已經進入深秋的C城華燈初上,坐進車裏,暖意融融。
  她其實正有些許困意,卻還是強打精神聊著天,話題繞了一圈來到正題上,順勢便說:“上次你都還沒回答我,為什麽不想結婚?”想了想,又裝作不太在意地問:“還是說,你們這種男人都是不婚主義?”
  江允正將車開得很慢,兩側不斷有車子超過去,亮紅的尾燈在他們麵前漸行漸遠。她的語氣也算平淡,但他還是側過頭來看了她一眼,眼神裏的含意在夜色之中不甚分明,她卻心下一懍,仿佛自己刻意裝出來的輕描淡寫輕易就被識破。
  他看著前方說:“我不相信婚姻。”
  這樣的語調才是真正的雲淡風輕,那麽隨意就丟出一枚炸彈,清俊的臉上卻看不出任何表情。
  她的心裏陡然沉了沉,某種模糊的意識跳出來,一時卻又抓不住,隻是覺得他的表情平靜得近乎漠然。
  突然無話可說。
  一直以為他隻是與許多男人一樣,暫時不喜歡束縛,或是不願早早擔起家庭的責任,卻從沒想到竟是出於對婚姻的完全不信任,似乎那樣穩固的關係在他看來十分可笑,甚至嗤之以鼻。
  事後許思思聽說了,問:“你就沒試圖弄清楚,為什麽他會這樣想?”
  怎麽沒有?她比任何人都好奇這其中的緣由。後來好幾次又繞回到這個問題上,江允正終於有所察覺——又或許他是早有發覺,隻是一直隱忍不說罷了。
  他看著她,淡淡地問:“你很在意這件事?”
  她點頭,複又搖頭,不免笑道:“我可沒有逼婚啊。我還這麽年輕,就算你想結,我還不願意呢。”許是說得太真實太輕鬆,江允正傾身過來吻了吻她的額頭,說:“那就不要想那麽多。”仍舊當她是一時好奇的孩子。
  至此她才看出來,他是真的不想談,如若再糾纏下去,隻恐怕平添無趣。也終於知道最初聽說他不相信婚姻時,心裏冒出來的模糊念頭是什麽。
  原來她和他,終究還是兩條路上的人。
  可是仍舊繼續著,一徑地貪戀他的溫度和寵愛,總認為時間尚早,卻不知正是在這日複一日之中越陷越深。
  直到某一日,他們參加完一場婚禮,歸來的途中她若有感觸,歎道:“這樣的婚禮簡直是所有女人的夢想,新娘真幸福。”語氣之間不無豔羨。
  江允正先沒答話,過了一會兒才說:“一個儀式罷了,並不能真正保障什麽。”
  “可存在總是合理的。”她略有不滿,反駁他。
  他揚了揚眉,倒是平心靜氣:“任何事情都有變數,感情也不例外。沒有真正無堅不摧的關係,所以婚姻有時候也隻是一個虛有其表的形式。”
  她有滿腔的不服,心卻一分一分涼下去,好半天才問了一句:“那麽,如果你愛的人偏偏要追求這種所謂的形式呢?”
  他想了想,倒也似乎並不是專門針對她,隻是十分客觀地陳述一個事實:“如果不能達成一致,我會放她走。”
  他的聲音仿佛從很遙遠的地方傳過來,那樣平靜,卻又字字如重錘。她坐在暖氣充足的車裏,一瞬間手腳冰涼。
  原來有些觀念是根深蒂固的,旁人再如何嚐試,也無從改變。
  可是事到如今,似乎已經有些遲了。她想要抽離,卻已是力不從心。
  從那以後,江允正的一舉一動,他的眉眼和喜怒,他抽煙的樣子睡著時的姿態,竟然全都成了她想看而又不敢去看的巨大矛盾。
  這才發現,之前自我安慰和淪陷不啻為飲鴆止渴,始終仍是不免要分開的。
  終於等到有一天。林諾至今還記得,那天是周日,天氣格外晴好,街道兩旁的樹木挺直,葉子綠得像被洗過一般,泛著青翠的微光。
  她起了早,開門走進江允正公寓裏的時候,他還沒有起來。他平時極少睡到這個時候,想必是真累了,於是她挽起袖子悄無聲息地跑去廚房做早餐。
  隻是心血來潮,又或許是一切早有預感,竟然在切麵包的時候割破了手指。
  刀很鋒利,因此雖然動作並不快,卻仍舊劃了很深的一道口子。血迅速湧出來,汩汩地流,他聽到驚呼聲從臥室裏出來,連睡袍的帶子都沒來得及係上。
  她看著他漆黑深亮的眼睛,突然覺得疼痛難當,卻明白並不是那道傷口引起的。
  江允正找到藥箱,拉過她的手,微微垂下的臉上不見絲毫惺忪睡意,嘴裏隻是說:“怎麽這麽不小心?”
  她卻說:“我們分開吧。”
  那麽突然,江允正著實愣了一下,藥棉上浸著血漬,他輕微地皺起眉看她。
  她又重複了一遍,冷靜得連自己都暗自驚訝,可是這句曾在心裏千回百轉的話一旦出了口,內心的某個地方便開始慢慢龜裂。
  最後,他隻是給她足夠的時間考慮,但看她態度堅決,終於還是放了手。
  關於分手的理由,他一句也沒有問。她要走,他便讓她走。因為他是那樣驕傲的一個人,雖然有過那樣多的快樂與輕鬆,卻也還自認為她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女人,自恃少了她,自己的生活並不會有什麽改變。
  況且,在她之前,恐怕沒有人會這樣主動離開他。
  事後唯一知情的許思思隻說了一句:“道不同,不相為謀。”
  確實,她想要的,他根本不會給。
  徐助理剛剛拿到會所替他準備的簡餐,就見林諾腳步迅速地走了過去,並且攔了輛車匆匆而去,連個招呼都沒打。他來不及阻攔,但也第一時間站起來,心裏知道大概是談崩了。果然沒過多久,江允正也從裏麵的回廊走出來,一言不發。
  他立刻跟著,等到兩人到了車上,氣氛也不見緩和,暗自打量江允正的臉色,竟帶著稍許凝重。
  他知道這個時候沉默便是最好的態度,於是很快發動了車子,駛進主幹道。
  其實為了這次約會,原定於下午之後的所有安排都被提前一一推掉,誰知突生變故,此時行駛在如流水一般的車陣中,顯得有些漫無目的。
  江允正卻兀自看著窗外刷刷而過的風景,並不說話,隻是在想,原來林諾也會撒謊。
  又或許是自己當時真沒意識到,竟然從沒想到她是在騙他。
  ——……我還這麽年輕……可不願意結婚。
  他甚至還記得她說這句話時的神情。又黑又亮的眼睛瞪得有些圓,鼻子微微皺起,一臉的純淨認真,仿佛在說全天下最真的真話。
  然後,他便相信了。
  隻因為她從來都是如此真實,喜怒哀樂總能被一眼看穿,就如同當年與徐止安分了手,那樣鬱鬱寡歡的模樣,低迷的情緒幾乎都能蔓延到他的心裏。
  她那麽真性情,因此在他麵前也從不說假話,或許那是唯一的一次,卻是一個天大的謊言。
  原來她還是傳統的。婚姻於她,才是最終的歸宿。
  所以當她提出分手的時候,他雖然驚訝,卻從沒往那方麵想。
  從認識一直到相處的這段日子裏,他自認為對她已經足夠好,就連一幫朋友私底下也常常開玩笑:怎麽就被一個黃毛小丫頭套住了呢?
  他當時是真的氣,仿佛受了羞辱,隻因為自己從沒虧待她,甚至對她比對以往任何一個人都要更好更細心。
  他那樣對她,而她卻恰恰是唯一一個主動要求離開他的女人。
  他做事向來隻看結果,到了這一步,任何理由都是多餘,況且也確實不想再聽。隻是心裏的怒氣壓不下去,所以才會說:“如果你真的決定了,那麽以後我們都不會再見麵。”語氣倒是平靜異常,其實這根本不是他的作風,過去也從來沒有對誰說過這麽決絕的話。
  車子又開了一段路,江允正才回過神來,周圍是熟悉的江濱景色,落日在青黛色的遠山之間一點一點沉下去,已經快要消失不見,自己的寓所就在不遠處。
  他突然笑起來:“這個點回家?我還沒吃晚飯呢。”
  徐助理暗暗鬆了口氣。這位頂頭上司心情陰鬱的時候總是很難伺候,這時終於開口說話了,而且語氣緩和,實在是再好不過。
  江允正接著說:“找個地方,我們點東西。”
  兩個人去吃自助餐。
  其實私底下,他們也是朋友關係,沒有外人的時候相處起來並沒有太多的規矩。
  徐助理早就覺得餓了,立刻去取了食物,坐下來才發現江允正似乎沒什麽食欲,至少吃得不多。
  座位挑在了吸煙區,江允正點了根煙,突然問:“最近和女朋友相處得怎麽樣?”
  徐助理一愣,才點頭:“還不錯。下周可能會從老家過來,待一陣子。”
  江允正笑了笑,似乎突然起了興趣:“你們在一起也挺長時間了吧?有沒有打算什麽時候結婚?”
  徐助理也跟著笑起起來,“我是想再過兩年,可是家裏一直催,她也挺著急的。女孩子嘛,擔心的東西多。所以隻好順著她,打算明年年初把事情辦了。”又吃了點東西,才又說:“到時候還要請假回老家一趟。”
  “沒問題。”江允正淡淡地應他,不再說什麽,隻是側過臉去抽煙。
  他們的位置臨著窗,整麵通透明亮的玻璃牆,餐廳頂棚上是成排的無數小燈,溫暖明亮的燈光映在玻璃上,仿佛萬千星輝在閃耀。
  隔著一條道路,便能望見波光粼粼的江水。有一段時間,江允正似乎看著外麵出了神,直到一支煙就要燃盡,他才轉過頭來,淡淡地說:“車子的事,你去幫幫她。”
  雖然他說得沒有頭尾,但徐助理很快心領神會,點頭:“知道。保險公司和修理廠那邊,我都會繼續跟進。”

  理智與情感
  一段時間過後,林諾的額頭終於可以拆線。
  因為之前從沒有過類似經驗,在醫生有所動作之前,她是真的有點怕,一直問:“會不會痛?”執著可憐得像個小孩子。
  年輕的醫生被她問得有些煩了,很是無奈,戴著口罩瞪她,手上的動作卻更加麻利。
  其實沒多大痛覺,甚至還沒等她反應過來,拆線過程便順利完成了。隻是留下一道疤痕,不長不短的位於額際,透著新鮮傷口的淡粉色。
  許妙聲特意送了一瓶祛疤精華液,囑咐道:“早晚各一次,堅持使用。”
  林諾笑眯眯地接過來,又用手去撥劉海,對著鏡子端詳了一番,說:“今年流行BOBO頭?幹脆改天我也去剪一個,遮住也就看不見了。”
  過了兩天,她居然真的去了。
  其實也是一時興起,便趁著午休時間打車去平時經常光顧的理發店。坐在車裏,看一旁的司機師傅嫻熟地掛檔超車一邊還能談笑風生,她才深刻覺得,或許老爸送一輛車給她簡直是暴殄天物,此時此刻,那輛一向以安全著稱的美國車正躺在修理廠裏無辜地接受大改造。
  店裏生意很好,一樓早已坐了幾位燙發的女顧客,按摩椅上也躺著人。設在中央的玻璃樓梯蜿蜒回旋,即使在白天也亮著幽藍的光。林諾便上樓去找相熟的理發師,隻是剛剛上到二樓,目光隨意一瞥,卻不禁愣了愣。
  此時坐在靠近樓梯口位置的客人也正從鏡子裏望過來,兩人的視線恰好對上,林諾稍一猶豫,對方卻已經回過頭來。
  似乎隻是想要確認,因此頭發上還帶著泡沫都顧不得,看著眼前年輕的臉孔半晌,才終於遲疑道:“你是……林諾?”
  其實林諾隻是覺得對方麵熟,這時聽她叫出她的名字,記憶才仿佛一點一點真正複蘇,可仍舊不能相信——或許隻是不敢相信——因為除去一張半陌生的臉,現實與往日的形象實在很難重疊。
  但是,她還是很快笑了笑,想了一個最為恰當的稱呼,應道:“是。徐伯母,好久不見。”
  是真的很久了。
  那一次在醫院裏,狹小簡陋的病房,斑駁脫漆的床頭櫃,還有那兩張寫著滄桑艱苦的中年男女的麵容。
  因為隔得太久,也因為隻見過那麽一次,林諾幾乎都已經忘記了。
  負責接待的小工手裏端著杯子迎了過來,可是她卻仿佛還處在某種驚訝之中,是真沒想到竟會在這裏重新遇上徐止安的母親。
  眼前的婦人與記憶中的形象有著太大的差別,經曆兩年硬生生的時光,臉上的皺紋卻似乎反倒少了大半。
  最後還是徐母朝她點頭,微微笑起來,她這才發現,原來至少還有一樣東西是沒有改變的。
  那個笑容,仍舊和善可親,還是帶著一點點謙虛的樣子,同時也有打量。隻是太著痕跡,難免被她一眼看穿,就好像當年在病房裏,她也是這樣接受著他們略帶好奇的善意的審視。
  隻是從那之後,她便再也沒見過徐止安的父母,她甚至不知道徐母是何時出院回家的。徐止安從來不提,更加沒有帶她回過他的家。
  所以,其實兩人四目相對之餘,也沒話可說。林諾最害怕這種氣氛,於是問:“您是一個人來的?”
  徐母連忙搖頭:“我自己怎麽會來這種地方……”突然頓了頓,似乎有話卻又不方便說,隻得十分突兀地打住。
  氣氛有些尷尬,林諾隻覺得挑位置遠近都不合適。看了看表,時間是有的,她卻還是對候在一旁的小工說:“Jimmy是不是在忙?本來還想換個發型,可是大概來不及了,要不我這個周末再過來吧。”然後才轉頭對徐母說:“伯母,我先回公司了。”
  徐母“誒”了聲,其實也不怎麽習慣年輕的洗頭小工一直在自己的頭頂上又抓又按,想和林諾再多說兩句,卻苦於起不了身,眼見對方要走,皺了皺眉頭一時之間無所適從。
  林諾點了個頭轉身要走,卻在將要下樓的時候,聽見背後傳來的聲音:“止安前不久回來了!”
  她著實一怔,以為自己聽錯了,隻覺得腦子裏有輕微的轟鳴聲,嗡嗡作響,連店中音響裏飄出的音樂也被一並掩蓋掉。
  過了一下卻又聽見徐母說:“要不你再等等吧,他很快就到了。”
  她有些懷疑,也不知徐母是否清楚當初兩人分手的前因後果,此時看來倒似乎仍舊希望一對舊時戀人見上一麵,究竟又是抱著一種怎樣的心態?
  幾年前的事,也說不清誰錯誰對。又或者,大家都有錯。
  現在她回想起來,那時的自己到底還是年輕,年輕到甚至有些幼稚,所以才會患得患失,才會那樣的計較和認真,也正因為如此而無法完全理解徐止安的舉動和選擇。
  在那個時候,他的夢想近在眼前,幾乎觸手可得,又怎麽可能輕易就那樣放棄掉?
  後來她漸漸理解他,他卻已經去了國外進修,再後來,發生一連串的變動,似乎很自然地便疏於聯係,最後倒真有點形同陌路的味道。
  可是現在,他居然回來了。
  她微微吃驚,想了想還是問:“他……最近怎麽樣?一切都好嗎?”
  徐母的臉上浮出更加明顯的笑意,像是對她的反應極其滿意,又像是自己所盼的終究還是有希望的,連連點頭:“挺不錯的。至於其他的,待會兒他來了,你們可以慢慢聊。”
  可林諾並沒打算就這樣等下去,雖然不大忍心,最終卻還是找了個名正言順的理由,借口離開。
  將難免失望的徐母拋在身後,她立刻往樓下走。因為早上穿出來的鞋子足有七公分高,心裏又想著事情,踩到最後一層的時候,竟然稍不注意崴了一下。
  並沒有傷到腳,隻是身子略微不穩,她下意識地伸手過去撐住扶手,心裏卻陡然“咯噔”一下。
  隻因為抬眼便望見一個人,不近不遠地站在玻璃大門前的櫃台邊,立在角落裏的空調正好對著他吹,白襯衣的一角輕微擺動,弧度輕柔地牽起一串回憶,仿佛很久遠,卻一點也不模糊。
  她慢慢站直了身體,笑了一下,“你來了。”看樣子倒像是已經在這裏站了挺長一段時間。
  可是徐止安隻是看著她,手肘支在櫃台邊緣,默不作聲,也麵無表情,連一點點久別重逢偶遇的訝異都沒有,雙目湛亮如夜晚的寒星。
  她忽然覺得這場景似曾相識,不知怎麽的就想起那天在醫院裏,江允正也是這樣,無聲的深不見底的目光,令人根本猜不透他在想些什麽。
  櫃台裏負責收錢的年輕女孩子抬起頭來,將發票遞過去,徐止安隨意往口袋裏一塞,這才走上前來。
  他的個子本來就高,如今又比在學校裏時胖了一些,整個人立時顯出一種成熟的挺闊,就連眉目之間最後一絲青春的生澀也在不知不覺中褪祛得一幹二淨。
  事實上他早看見了她,就在幾分鍾前樓梯之間的空隙裏。不過隻是一個背影,他卻還是第一眼就認了出來。
  此時,站在她麵前,他卻隻是說:“要走了?”還是微微低著頭,就像過去跟她說話時一樣。
  林諾點點頭,他笑了一下,有些漫不經心:“那改天聯係。”其實更像是應酬中的客套話,話音落了,隻停頓了一秒,便從她身邊走過去,直接走上回旋樓梯。
  林諾忍不住,還是轉過身去看,見他一步步往二樓走去,連頭都不曾回一下。
  她就想起那時他從國外進修回來,在融江集團的總部大樓裏見了麵,第一句就問:“你和江允正在一起了?”那樣直截了當,仿佛隻等一個答案,其他的都不重要。
  她不想瞞他,隻是點頭。
  他當時一句話都沒再多說,轉身就走。
  差不多一個來月之後,有個外派的機會,外省的建築分公司需要一名副職協助工作。山高皇帝遠,又是明顯的好差事,競爭十分激烈,但最終還是被徐止安拿到了名額。
  得到消息的時候,她是真的吃驚,隻因為他的性格向來內斂沉穩,更懂得收斂鋒芒暗中進取,而這一次的行徑卻與以往大相徑庭。
  也不知究竟用了什麽方法,竟能在論資排輩現象嚴重的建築設計公司裏受到如此委派。雖說早就得到上司的器重,可是以他當時的資曆,那樣的先例卻是根本沒有的。
  徐止安走之前,她再見了他一麵。她問:“為什麽要這樣?”確實是疑惑,無論如何都覺得他在自相矛盾。
  結果他也承認了,咖啡廳裏的燈光將他的臉照得晦暗不明,也一並柔化了嘴角邊的譏諷。
  “你跟江允正在一起,我就無法說服自己再在這裏待下去了,讓我在這個城市裏見到你們同出同進,我做不到。
  但是,融江是我的夢想,是我整個大學四年的夢想。為了進入這家公司,我付出了太多的努力,現在終於有了這個機會,我不會放棄它。”停了停,他低聲而平靜地接著說:“不會為了一段感情而放棄這個機會。”
  所以,當一個兩全的途徑出現時,他幾乎是義無返顧地便選擇抓住它,並以十分瀟灑的姿態走馬上任。
  林諾那天確實是受了些刺激,這才知道原來男人與女人的想法竟然相差得這樣多。可是心裏還有一個疑問在盤桓,原本是想回家的,可後來卻還是走到公司樓下。
  晚上八點多,整棟大樓隻有其中幾層還稀稀落落地亮著燈。她乘電梯上去,直奔會議室,因為記得江允正有個臨時會議要開。
  誰知到了之後,就看見保潔人員正在收拾桌子,她又匆匆往回趕,細巧的鞋跟在走廊上發出的回聲,在安靜的夜裏格外清晰。
  她走得很快,胸口仿佛鬱結了一口氣,同時又有些惶惑。秘書室裏空無一人,於是她直接推開了總裁辦公室的門。
  她很少這樣沒禮貌,平時在公司裏總是恪守著上下屬的關係和禮節,可是這時顧不上,也不想顧這麽多,幾乎是腳步急促地衝進去,高聲說:“我有事要問你!”她知道自己語氣並不好,因為看見江允正的臉色微微變了變。
  然而,就在下一刻,她也愣住了——完全沒想到,此時江允正竟然還在會客。沙發上的客人見到她就這麽闖進來,顯然十分訝異。
  意識到自己的莽撞,她陡然靜了下來,像小時候做了錯事就要受到責罵一般,臉騰地一下熱起來,微微低下頭,很是難堪。
  那客人很快告辭離開,她才敢抬起眼睛看過去,江允正站在她麵前,問:“你怎麽來了?”
  她看他的表情,似乎並沒有因為自己剛才的舉動而有什麽不悅,於是才鬆了口氣,說:“有事情問你。”
  “什麽事?”
  “為什麽會派徐止安去杭州工作?”
  江允正皺了一下眉,她隻感覺那隻原本拉住她的手鬆開了,其實心裏已經明白這個問題不好,可話都說出了口,也收不回來,索性就仰起臉來直直地看著他。
  仿佛理直氣壯的坦蕩,所以無所畏懼。
  頭頂上方的水晶燈晶瑩璀璨,可是那些溫暖的光亮落在他的眼睛裏,卻似乎所有細碎的光芒都被微微凍結住。
  他的神情緩緩地冷了幾分,隻是微眯了眼睛看她,最終還是耐住性子回答:“這是公司的決定。”
  她搖頭,有些不能相信,隻好直接說出心裏的話:“可是競爭者那麽多,他怎麽夠格?”
  “什麽才叫夠資格?”他反問,“林諾,你其實是不是想問,調他去外地是否是我一個人的主意?”
  這樣一針見血,甚至道出了隱藏在心底最隱秘而又尚且模糊的猜想,不由得讓她頓時語噎。
  他似乎突然真的生了氣,抿住嘴角轉過臉去朝落地窗外看了兩眼,一聲不響,隔著襯衫幾乎都能看見胸膛微微起伏,像是帶著隱約壓抑的怒意。
  她噤聲,過了一會才又見他重新回過頭來,漆黑的眼睛裏盡是泠泠的涼意,麵無表情地說:“記得上次也是在這裏,我早就說過,絕對不會用這樣的手段去得到我想要的東西。那個時候尚且如此,更何況現在?”停了停,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才又說:“從公司的角度看,徐止安目前是很合適的人選,而對於他個人來說,這恐怕也是最好的決定。他是難得的人才,公司不想這麽輕易就失去他。”
  她怔住。
  直到此時才知道,竟然江允正要比她更加了解徐止安,四年的相處反倒比不上這樣短時間的共事。
  他們兩個人,一致選擇了於公於私都最好的一條路。
  原來,一直以來被她視為最珍貴重要之物的愛情、與生活理想融合在一起的愛情,在他們的眼中,卻仿佛能被單獨分離出來,竟可以和事業前途相區分得那樣清楚。
  這條分界線太清晰,清晰到令她不能理解,甚至覺得有些殘酷。
  那晚回家的路上氣氛沉默,最後下車時江允正倚在車門邊說:“我不想因為徐止安而讓我們之間有什麽不愉快。希望這是最後一次。”

  愛情角力
  因為上周末加了班,於是林諾挑了一天調休,留在家裏陪許妙聲看影牒。兩個人窩在沙發上一整天,連午餐都是直接叫了外賣進來,披薩的盒子敞開來擺在茶幾上,許妙聲心滿意足地歎道:“真希望天天都過這樣的日子……”
  屏幕裏正緩緩出著片尾字幕,林諾的手機響起來,原來是修車廠通知她去拿車。
  許妙聲說:“這個時間?加班加點的,效率還挺高嘛。”
  林諾換了衣服,窗外早已是夜幕低垂,便問:“和我一起去?順便在外麵吃飯吧。”
  等到兩人都已經出了門進了電梯,許妙聲卻突然接到單位通知,需要臨時替班。結果,林諾隻好自己打車去了修理廠。
  車子就停在那裏,已經完全看不出曾經碰撞過的痕跡。
  她道謝,修車的老師傅拿布擦了手,走過來說:“下次開車要小心啊。”又將鑰匙交給她,“你開著在附近轉兩圈,看看還有沒有需要調整的。”
  她點頭,剛剛拉開車門,不遠處卻忽然有燈光閃了閃。
  是明亮的車燈。
  原來那裏還停著一輛車,她剛才過來的時候並沒有太注意,這時才終於看清楚了,不禁停下所有的動作。
  可是,隨後從那車上下來的人卻隻有徐助理,遠遠就朝她招呼:“鑰匙給我,我來試。”
  她握住門把手,問:“為什麽?”想了想,覺得不對,於是又問:“這麽巧,你怎麽也在這裏?”
  徐助理不敢直說自己專程在這裏等她,前兩回幾乎次次都是不歡而散,雖然江允正明裏不說,可他心情不好卻也是不爭的事實,沉著一張臉若有所思的樣子,仿佛能將周圍的空氣一並凝固起來。
  林諾卻也不等他回答,自顧自就打開門坐進去,車窗降下來,她一擺手:“你回去吧。”心裏明鏡似的清晰,才愈發覺得無奈,同時又有一些慌亂,實在不明白江允正想幹什麽。
  徐助理像是早有所料,歎了口氣拿出手機,摁了兩個鍵遞過去,說:“別讓我為難了,你還是自己和他說吧。”
  長長的等待音響了很久,久到林諾幾乎就要以為電話無法接通的時候,才終於聽到那頭傳來低低的一聲:“喂。”
  那樣清晰,尾音仿佛在耳邊回蕩了很久卻仍舊散不開。她不禁停了一下,才說:“是我。”
  那邊不說話,似乎沒想到會是她,聽筒裏隻餘下略微粗重不穩的呼吸聲。
  她又說:“車子的事情,謝謝你的幫忙。但是現在還是讓徐助理回去吧。”
  修車廠的後院寬敞平整,四周的角上各立著高高的一杆照明燈,也許是時間長了,其中一盞已經有些壞了,時亮時暗的不停閃爍,可燈罩邊仍然圍繞著不少夏季夜晚的小飛蟲和蛾子。
  有那麽一下子,正好電話裏也沒有別的聲音,林諾便似乎盯著那裏出了神。
  這些撲火的小生命,隻為了那一點點不切實際的溫暖與光亮,究竟是愚蠢抑或是勇敢?又或者,隻怪誘惑太大,使它們無法拒絕。
  過了一會兒,她垂下眼睛,說:“以後你都不要管我了,好不好?讓我們就像過去的兩年裏一樣,好不好?”
  她以為自己這樣說他會生氣,可是並沒有,江允正隻是說:“讓小徐聽電話。”
  她依言將手機遞回去,然後發動了車子,一踩油門,駛出了停車的後院。
  師傅將動平衡做得很好,一路開起來非常順手,甚至好像比剛買來時更加好開。在附近繞了兩圈,路況恰好不錯,不過三四分鍾她便將車開了回來。
  夏季的夜晚,從前燈裏射出來的兩道光束明亮而又清晰,幾乎能夠看見細小的灰塵在光裏浮動。
  她卻盯著院子的中心突然眯起眼睛,以為自己看錯了,腳下下意識地鬆了油門去踩刹車。車子猛地停下來,帶起零星塵土。
  她解開安全帶,兩三個人已經迎了上來,其中一人一把將車門打開,修長的手指握住她的手臂,指尖和掌心都有一些涼,微微施了力道將她拖出來。
  江允正一言不發地拉著她,直到將她塞進自己的車子裏,才說:“你的車待會兒讓小徐開回去,就停你家樓下,現在我有話跟你說。”
  林諾沒想到他竟然會過來,還在猶自發愣也壓根沒想到抵抗,偏偏他的動作又極快,掛了擋踩了油門,車子便揚塵而去,自己的那台車隻能在後視鏡裏縮成一個紅色的小點。
  一路疾馳,兩邊的街景飛快地從視線中掠過。
  江允正開來的是輛跑車,底盤極低,速度快起來,仿佛是貼著地在飛駛。林諾過去從沒見過這車,也不太習慣這種車速,莫名有些害怕,下意識地將安全帶抓得緊緊的。
  好不容易在江邊停下來,她這才鬆了口氣,江允正已經收了頂篷降下車窗,微醺的夜風襲來仿佛還夾雜著隱隱的水氣,十分涼爽。
  隔岸是絢爛的輝煌燈火,偶爾有輪船從江上緩緩駛過,悠長的汽笛聲飄過來,在水麵上久久回蕩。
  這樣的夜晚寧靜美好,林諾忽然暫時忘記了初衷,忍不住仰起頭去看天上的星星。
  平時城市的中心高樓林立,連天空都是灰色的,鮮少有今天這樣的景象。頭頂上便是深黑無邊的夜幕,嵌於其上的萬千星子密密麻麻,奇異的璀璨奪目。
  她想找銀河,因為小時候常聽人說起,自己卻一次都沒有真正看到過。可是今夜的星光太密,密到仿佛整個天空就是一整片的銀河,浩蕩得無邊無際。
  直到脖子有些酸了,她才低下頭來,卻不期然地對上江允正的目光。就著路燈,可以看見他眼底細小的血絲,她想起之前電話裏濁重的呼吸聲,便問:“你喝酒了?”
  他說:“嗯,剛才有個應酬。”
  “那怎麽還能開車?而且還開得這麽快!”
  他覺得好笑,輕輕地抬起唇角,“這話應該我說你才對。你的車是誰買了送你的,居然也不練熟了再上路。聽說是為了躲避行人而被追尾?開車注意力不集中怎麽行?我看你以後還是坐出租更安全。”
  他的聲音因為微薄的酒意而變得更加低沉醇厚,仿似從胸腔裏發出來,嗡嗡地震動人心。林諾胸口一緊,出事故的時候自己確實精神渙散,隻因為滿眼都是他的影子。
  她勉強笑了一下,轉過頭不再看他,隻是說:“以後我會注意的。可是,不能因噎廢食啊,如果不去練習,恐怕這輩子都不會開車。”停了一下,她的語調緩下來,一雙烏黑的眼睛裏映著燈光,閃爍著微亮的光彩:“就像我和你。當初那樣被你寵著,我也曾經以為就離不開你了。可是後來呢?事實證明,沒有你我也是可以的。最初離開你的那段時間,雖然也很難過,但一切總是會好起來的。你原來說分手後再也不要見麵,我現在才發現你的決定是對的——好像你所有的決定都是對的一樣——兩年多的時間,不見麵、也沒有任何聯係,是真的可以讓人漸漸地習慣一種新的生活,可以……”她歪了歪頭,思索著後麵的話,所以停了停。
  其實隻有那麽幾秒鍾,又或者更加短暫,她卻在自己重新開口之前聽見他說:“回到我身邊吧。”聲音那樣低,仿佛被風一吹就散了。
  她一愣,轉過臉去,看見他微微抿住的嘴角,線條那麽清晰,還有那雙眼睛,漆黑明亮而又平靜,一絲波瀾都沒有,裏麵倒映著她小小的影像。
  他剛才是不是說了什麽?她努力地想。甚至懷疑是否是自己的幻覺。
  怎麽可能?江允正怎麽可能說出這樣的話?從來斬釘截鐵的他,從來不曾回頭的他。
  所以,一定是她的幻覺……因為過於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所以才會產生的幻覺。
  她暗自笑了一下,若無其事地重新轉過身去看江麵上粼粼的波光。
  隻是下一刻,下巴便被扳住,迫使她不得不與他四目相對。就在那一瞬間,她仿佛看見他眼底一閃而過的惱怒和難堪。
  “你到底有沒有聽見我說的話?”江允正是真的有點咬牙切齒,看著那張無辜的臉,幾乎想要一把掐死她。
  她這才完完全全地怔住了。
  原來,不是幻覺。
  她搖搖頭,像是突然醒悟過來,才又再咬住嘴唇點頭。
  扣住她下巴的手指微微鬆了些。
  “聽見了。”她停了停,“可是,不要。”
  他一皺眉:“你說什麽?”
  她笑了一下。明明說出來的話像是利刃,在割著自己的心,可她還是笑著說:“我不要回到你的身邊。”
  因為他的陡然用力,下巴上微微吃痛,她覺就快要支撐不住,眼中酸澀難當,最終還是頹然地放任自己的淚水湧上來,薄薄地覆蓋住視線,連他的臉都變得模糊起來。
  在朦朧的淚光中,兩個人都安靜下來,可她卻突然開始後悔。這份悔意起先隻如一線遊絲,與自己的理智相互纏繞,後來卻漸漸洶湧起來,幾乎勢無可擋,隻是忽然想要抓住些什麽,挽回些什麽,於是不禁問:“如果我同意呢?如果我同意,你又願意給我什麽?”
  “你想要的一切,”他停頓了一下,漆如點墨的眼睛微微閃了閃,她的心卻慢慢下沉,替他把話接下去:“除了婚姻,對嗎?”
  仿佛方才湧上來的希望又全部轟然退下,來得快,消失得更快,整個世界空虛得隻剩下一直以來的清醒。
  她隔著淚光看他,隻覺得他殘忍,又覺得心酸,忽然不想再裝得多麽成熟冷靜,而隻是想要任性狂妄一次。她撥開他的手,明明氣極卻強自笑道:“也就是說,你要我做你的情人?”
  江允正皺眉,顯然不喜歡聽見她這樣形容自己。
  她揚著眉梢,倒像是有些許得意,繼續說:“看來,你是真的愛我了?!說實話,我是真沒想到竟然會有這麽一天,你也會要求一個已經成為過去時的女人重新回到你身邊。愛情就是這樣,誰先低頭誰就輸了,至少現在證明,相比起來,似乎是你更加需要我。可是,我是有條件的,如果你不肯為我做出改變,那麽我永遠都不會答應你。”
  她說完便推開車門下了車。江邊風大,她不禁微微瑟縮了一下,倒不是因為冷,而是因為接觸到江允正的目光。
  那樣沉冷的眼神,仿佛有寒意滲出來。
  其實心裏明白,那一番話和自己的高姿態應該已經激怒了他。可是,他卻突然笑了一下,輕輕的,更像是無限嘲諷,下一刻,銀色的跑車快速啟動,挾著特有的引擎轟鳴聲,絕塵而去。
  最終林諾還是攔了輛出租車回家,又從公寓管理員那裏拿回了車鑰匙。許妙聲還沒回來,屋子裏黑漆漆的,她摸索著直接回到臥室去打電話。
  今天恰好是許思思學成回國的前夜,她好像終於抓住一個可以傾訴的人,將事情完完整整地說了一遍。
  許思思聽完,驚訝:“江允正是什麽反應?”
  她愣了一下,笑:“氣壞了唄。”不禁又想起他臨走時那個諷刺意味極濃的笑容,心裏竟然微微刺痛。
  許思思說:“也對。你以那樣的態度對他,恐怕是前所未有。但凡驕傲一點的男人,都會受不了的。”停了停卻又問:“可是你現在,感覺怎麽樣?”
  “很糟。”她幾乎不假思索便說:“……思思,隻怕現在我已經有點後悔了。剛才我竟然還在江邊等了一小會兒,明知他不大可能回頭,可還是想要等一等。你說,我這樣子是不是在自找苦吃?”
  電話那端傳來低不可聞的歎氣聲,過了一下才問:“接下來打算怎麽辦呢?”
  “不知道。”她用手指繞著電話線,一下一下,心裏真是的難受。明明那樣愛卻又不敢接近,隻因為看不見希望和歸宿——一個或許旁人看來無所謂,但她卻一個堅信的歸宿。
  她從來不是太理智的人,但也總還是明白,江允正怕是不會再來找她了,卻也正因為如此,所以才會不禁去想,如果當時就那麽答應了呢?
  其實一直在動搖。
  如果剛才他再將車開回來,結局又會是怎樣,竟然連她自己也不能肯定。
  掛電話之前,門口正好傳來響動,林諾說:“你堂姐回來了。”話剛落音,果然便聽見許妙聲在叫:“要不要去宵夜?”
  她與許思思道了再見,又約好到時候去接機,這才走出房間。
  兩個人去喝粥,正宗的潮汕砂鍋粥店,生意鼎沸,居然到了要拚桌的地步。
  林諾正自東張西望,便聽見有人叫她,順著聲音方向隻見一個人揚著手,臉上笑意盎然瀟灑。
  她微訝,隨即攜同了許妙聲一道走過去。
  池銳親自站起來為她們拉開椅子,一邊笑道:“最近都在忙些什麽呢?也沒想到叫一班老同事出來聚聚!”
  許妙聲最愛鮮蝦粥,於是點了整整一大鍋,轉頭正要問林諾的意見,卻見她表情有些奇怪。
  “我們以前是不是見過?”林諾問,卻是對著池銳身邊的女孩子說話。
  “師姐。”對方脆生生地叫道,臉頰上顯出深深的酒窩。
  林諾立刻就記起來了,竟然是當年去Z大招生時遇見的小師妹。隻是後來這個女生的麵試流程由建築公司的人事部門直接負責,自己也就無從得知她最終是否得以進入融江工作。
  “哦!對了,你們還是校友吧。真是巧得很!”池銳訝異之餘也不由笑著介紹:“林諾,這是趙佳,我女朋友。”
  女朋友……林諾細細看著趙佳,其實仍記得當年在Z大,她是怎樣表達對徐止安的崇拜之情的。
  那是一個小女生,對高高在上的仰望的對象,毫不掩示的傾慕。
  可如今單論性格而言,池銳與徐止安,卻又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
  眼見前麵這兩人不自覺地表現出甜蜜與親近,她在心裏不免喟歎,笑道:“做公司情侶的感覺是不是很好?”
  池銳卻說:“我們可是很低調的,雖說公司沒有明令禁止員工內部戀愛,但廣而告之也沒什麽意義不是?況且,平時上班隔了十萬八千裏,也隻有這個時候才能出來一起吃點東西。”
  可是林諾想,這種事情又怎麽瞞得住呢?再如何刻意小心,也總會露出蛛絲馬跡來。就比如當年自己和徐止安,在酒店門口牽著手便正好被江允正看見。
  倒是後來與江允正在一起了,她也有心不公開,怕影響不好,可他卻仿佛不在乎,當著眾人的麵親自開車接送,態度明朗得令她心生甜蜜。
  趙佳性格爽朗,許妙聲也不差,四個人坐在一起很快便熟起來。
  閑聊之間,池銳隨口問:“丁小君你還記得吧?”
  “當然記得。”
  “聽說她找了男朋友,快要結婚了。”
  “聽說?”林諾奇怪道,“你們不都在同一個部門裏上班?”
  池銳搖頭,“早調走了。就在你辭職之後沒多久,她也被派到外省分公司去了。”
  林諾露出漫不經心的樣子,喝著粥說:“哦,我都不知道。”
  “當然啦,你們原來就不怎麽對盤嘛。”
  她抬起眼睛,不禁笑起來:“胡說!你怎麽知道的?”
  “女人之間的暗潮洶湧太明顯。我們其實都知道吧,隻是不願說出來罷了。”
  這時趙佳插進話來:“那個丁小君我倒隻見過一兩次,沒什麽印象,但是給人的感覺就不怎麽樣。”她還是小孩子心性,由於對林諾頗有好感,於是下意識地偏幫她。可是很快臉上便被捏了捏,隻見池銳在一旁哂道:“自相矛盾!既然沒印象,那還談什麽感覺?不許說人壞話!”
  她倒是很配合地嘟起嘴點頭,十分無辜的樣子,眼睛圓圓的真仿佛洋娃娃一般,大家都被她逗得笑起來,過了好一會兒池銳才又說:“據說她那男朋友也是我們公司的。”
  這倒是大出意料之外,林諾也不免好奇起來:“誰?我認識的?”
  “不知道。隻是聽說罷了,我也沒見過。上回聽有人提起名字來,我也給忘了。”
  在座的三個女人不約而同一起露出無趣而可惜的神色,很明顯,又少了一條勉強可以算作八卦的談資。

  歲月的力量
  過了幾天,竟然接到徐止安的電話。
  他說:“一起出來聚聚。”他的號碼早就換了,是外地的,落在屏幕上隻是一長串陌生的數字。
  可他顯然仍舊保留著她的號。
  林諾想了想,隻覺得這樣主動的態度與上一次碰麵之時大相徑庭,但她終究還是同意了,當下就約定了時間和地點。
  也隻是單純心思地想,分手之後總還是可以做朋友的吧。無論如何,畢竟是曾經珍貴的東西,而現在,她也仍然珍惜它。
  當天,她特意比約定的時間早到了一會兒,但是剛進門,卻見徐止安已然坐在了位子上,閑閑地擺弄著手機。
  她走過去坐下說:“我遲到了嗎?”
  徐止安這才抬起頭來,英俊的臉上劃過極淡的笑容,“沒有,是我早了。”一切如常。沒有譏諷,也沒有冷語相向,平靜得好像從來不曾發生過什麽。
  其實以前在學校裏也是這樣,盡管其他事情多半是林諾在遷就著他,但凡是約會,他總是會比她早到一些。
  那時他慣穿白色的衣服,身材又高挑,等在約會的地點十分引人注目,確實算得上玉樹臨風。
  晚餐吃的是日本料理,城中招牌最響的店。
  過去他們從沒一起來過這種地方,所以徐止安並不知道,其實林諾很不喜歡芥末的味道。倒是他自己,仿佛一切都是那樣的熟稔,舉止得當得幾乎無可挑剔。
  和室裏,燈就懸在頭頂,是溫暖而柔和的黃,照在他上衣胸前小小的土星標誌上,她不自覺地停下來看他。
  這樣的徐止安,隻讓人覺得熟悉卻又陌生。
  過了一下,他才仿佛終於察覺到她的注視,微微抬眉問:“怎麽了?”
  她飛快地搖頭,若無其事地笑了笑,隻是問:“以後都不走了麽?”
  “明天回杭州。”他看她一眼,為她斟滿酒杯。
  原來是辭行。
  小小的青綠色瓷杯,她舉起來,因為酒很滿,所以不得不略帶著一點小心翼翼。液體還是輕輕地晃動了幾下,燈光映在其中破碎迷離。
  他看著她,一飲而盡。
  一切都恍如隔世。
  曾經也熱戀過甜蜜過,如今卻隻是麵對麵坐著,如同店內縈繞著的絲竹音樂一般,不溫不火的平靜,隻是聊些無關痛癢的話題。
  即使有過隱痛,也仿佛是真的都已經過去了。
  其實兩個人的酒量都不錯,這樣的清酒自是不在話下,喝得多了也不至於醉倒。
  最後從店裏走出來,林諾的心情頗佳,夜裏起了一點點風,極輕地吹在臉上,這才發覺自己的雙頰已有些發熱。
  扭過頭去看徐止安,他喝得比她多,此時不過眼角眉梢添了幾分酒意春色。
  今夜林諾是真的高興。畢竟曾是那麽親密的彼此,倘若最終成為陌路,留下的恐怕也隻有唏噓歎喟。
  可是,現在這個問題似乎不存在了。盡管大家十分有默契地對於那段往事避而不談,但終歸是和平而友好的,她幾乎已經要忘記那日去理發時碰麵的場景,那樣疏離客套隻仿佛當她是陌生人的徐止安,明明與眼前和自己並肩走著的年輕男人完全兩樣。
  而她寧願相信,現在的他,才是真正的他。
  徐止安一路將她送回家,到了樓下,她說:“明天路上小心,代我向徐伯母問好。”其實還有一些話要說,隻是沒有時間,也沒有機會。能夠做到這一步的相處,她應該心滿意足。時間的力量總是偉大的,在不經意之間慢慢地將一切磨平。當年他目光冰冷拂袖而去,如今不也能夠重新溫和地談笑了嗎?
  所以她想,以後會更加好吧。這個她至今仍很珍惜著的人,她終於不至於徹底失去他。
  他們就站在大廈近旁的路燈下,因為喝了酒的緣故,愈發稱得林諾一雙眼睛烏黑明亮,眼波欲流。
  徐止安突然不作聲,慢慢上前一步,隻是盯著她。
  他高她半個頭,站在麵前姿態閑適,可她卻陡然覺得怪異起來。隻因為兩人的距離太近,近到似乎彼此的呼吸都在空氣裏交織。
  還有他此時的眼神,晦暗幽深,即使隔了這麽久,她也不可能忘得掉,那幾乎是一種本能,一眼便能看透它背後的含義。
  心裏猶自一驚,可麵上還是若無其事地笑了笑,稍稍往後退了一小步,她朝他擺手:“回去吧,晚安。”
  徐止安仍不動,過了好一會兒,才露出一個極輕的微笑,看在林諾眼裏竟像帶了些許玩世不恭的味道。
  她一怔,那種陌生的感覺又回來了,卻聽見他說:“晚安。”然後便頭也不回地攔車離去。
  直到回到家裏,林諾仍處在困擾之中。
  許妙聲早已從陽台上走進來,迎麵就問:“老實交待,那個男人是誰?”
  她這才回過神來,坦然答:“以前的男朋友。”一邊轉進臥室去拿換洗衣服準備洗澡。
  許妙聲卻不依不饒地追問:“難道他就是你說的那個曾經很愛的人?”
  曾經很愛的人……
  她在門邊停了一下,幾乎沒有多想便點了頭。
  確實,在徐止安之前,她並沒有愛上過任何一個男生。他,是真正意義上的第一個。
  兩個人一道,走過了青春歲月中幾乎是最美好的一段旅途。
  盡管那個時候多半是自己在一徑地主動追逐和靠近,盡管有過挫敗和受傷的感覺,可回想起來仍覺得幸福滿足,似乎真的是痛並快樂著。
  那時候,心裏仿佛篤定了一個好的結局,又或許根本沒去考慮結局的問題,隻是憑著一股少年時的熱情和衝動,勇往直前。
  然而輪到江允正,情形卻截然相反——越是貼近和深入,便越覺得惶惶不安,好像因為太珍貴,所以總害怕最終還是會失去。
  今夜,她終於還是將所有的事情一一說了出來,真像講故事一樣。
  許妙聲聽完後過了半晌才說:“可是,和徐止安的初戀不也一樣很珍貴嗎?那個時候的你,怎麽就不知道擔憂呢?”
  林諾思索半天,仍是得不到答案。
  最終她想,或許,這就是江允正和徐止安的區別吧。
  許妙聲從此便知道了林諾的故事,自然也就對故事中的兩個男主角興趣盎然。她在電台做一檔情感類談話節目,與政界商界並無太多交往,隻覺得隱約聽過江允正的名字,有些耳熟,卻又一時想不起是在哪裏聽到的。
  對於這種堪稱旺盛的好奇心,林諾也不以為意,知道她與許思思是堂姐妹,性格上也頗為相似,同樣的爽郎利落,從來不習慣掩飾情緒。
  她喜歡與這種性格的女人交往,又恰逢許思思最近也終於回了國,三個人便更是常常湊在一起,消磨空閑時光,日子過得飛快。
  徐止安乘飛機離開的那天,林諾沒有去機場送行。其實前一晚的氣氛一直都很好,隻除了公寓樓下他突然流露出來的曖昧眼神。
  隻有短暫的幾秒鍾,隨後便又一切恢複如常,所以林諾選擇相信那隻不過是酒後一時的不清醒罷了。
  徐止安是上午九點半的飛機,當時公司裏正在開行政會議,她關了手機,會後又要接待前來觀察的某部門領導,跟進跟出,忙得團團轉。
  一直等到下午時分,才終於在公共休息區的小沙發上坐下來歇口氣,這時前台的小姑娘直直衝她走過來,笑靨如花,後頭還跟著一個人。
  那個穿藍色襯衣的年輕男孩懷裏倒真的抱著一捧花,如雪的潔白幾乎將半個身子淹沒,穿過長長的過道一路行來,猶如一片移動的雲。
  起初林諾沒在意,直到來人在前麵站定,她才怔了怔。
  負責前台接待的玲玲已經笑嘻嘻地說:“林副經理,花店送花來了。”
  其實平時公司裏的氣氛輕鬆活躍,一幫年輕的女同事之間又相處得十分融洽,彼此都隻稱呼對方的英文名字,充分貫徹了平等隨性的管理理念,也隻有在玩笑調侃的時候,才會這樣故作正經地將職位一並叫出來。
  而林諾能走到今天這一步,倒確實時常感念在融江工作的那段經曆——曾經融江集團的人事主管,那便是一張暢通無阻的通行證,當初來這裏麵試的時候也一樣,幾乎被當場拍板簽下來。
  而此刻,玲玲的臉上帶著明顯的笑意,往旁邊一讓,花店的員工便將花遞上前去。周圍的同事早已一齊看過來,林諾草草簽了個名,就去找卡片。
  可是,沒有!除了花,其他什麽信息都沒有。
  倒是那個送花來的員工不大好意思地說:“林小姐,實在很抱歉。原本是客人一大早訂了就吩咐送過來的,可是登記的時候出了點差錯,現在才給您送來,我們感到非常抱歉。為了彌補我們店裏的過失,送您一張店長親自發放的貴賓卡,今後您來買花,一率八折優惠。”說完,將一張金燦燦的卡交到林諾手上。
  林諾不禁問:“是哪位客人?”
  “對不起,客戶的資料是保密的。”對方善意地笑了笑。
  “……沒關係,謝謝。”她微微皺起眉,那人跟著玲玲走出門去,旁邊已經有同事圍過來,隻聽有人問:“這是什麽花啊?”
  “海芋。”她答。
  一個年輕的文員拍了拍手,指著叫道:“啊!對了!我記得以前有一部韓劇,裏麵女主角喜歡的就是這種花,對不對?”
  林諾點點頭,旁邊立刻有人接道:“倒也挺新鮮的,一般都是玫瑰百合之類,以前還真沒見人送過這麽一大捧海芋的。”又問:“是不是男朋友送的?”
  她笑了一下:“恐怕是哪個朋友和我開玩笑呢吧。看,連名卡都沒留,存心讓我猜謎。”話雖這樣說,其實心裏已經猜到八九分,隻是不能肯定。
  恰逢休息時段,一束花引來無數個話題,女士們更是從韓劇談到男朋友,再延伸至各種花的花語,林諾抽了一些出來分給同事,然後才抱著剩餘的回到自己的桌前。
  她拿出手機,想了想,還是給對方發了一條信息,問:平安抵達了嗎?
  過了不到半分鍾,信息便回傳過來,簡短的一行字:嗯。喜歡嗎?
  謝謝,她說。然後便清空了信箱,將手機丟回抽屜裏。
  許思思聽說之後便問:“他是不是想要重修舊好?”
  “不知道。”她搖搖頭,是真的不知道。
  戀愛開始的時候,說不清究竟是誰先追的誰,而接下來的時間裏,他也從沒送過一束花給她。這種浪漫,似乎原本就與他的天性相排斥。
  所以,林諾一時之間也有些懵了,這樣的行為模式,她太不熟悉,故而無從猜測他的態度和動機。
  隻是有一點終於能夠更加的肯定,那便是,現在徐止安真的已經不是當年的徐止安了。
  許妙聲為此特意上網搜索了一番,並將結果公布出來:白色的海芋是送給朋友的,花語象征著青春活力。
  她看了半天,突然說:“他該不會隻是想暗示你注意一下自己的黑眼圈吧?如果我看見舊情人有未老先衰的征兆,也一定會提醒他,畢竟也曾經代表了自己的眼光啊……”話沒說完,林諾已經惡狠狠地扔了個抱枕過去,她笑嘻嘻地接住,順手墊在腰後,上網搜尋最新大片去了,身後還傳來無力的辯解聲:“我隻是最近比較忙,睡得少。”
  確實,平時的生活工作已經足夠忙碌充實,並沒有給林諾太多的閑暇心情去不斷思索這個得不出結果的問題。
  況且,那之後的徐止安,也沒有更多的表示,仿佛一切又回到之前的狀態,在兩個城市,過兩種生活,互不相擾。
  雖說日子一天天過去,可C城的炎熱氣候卻不曾稍變,立了秋之後仍是豔陽高照,酷熱難當。
  許妙聲的單位組織了一次消暑活動,大家都笑稱這個提議來得有些晚了,可是有總勝於無,而且允許攜帶“家屬”以活絡氣氛,於是幾乎所有人都十分踴躍,興致昂然。
  活動時間定在周末,許妙聲拉了林諾和許思思,三人一道整裝出發。
  坐在大巴車裏,有人問:“咦,怎麽沒見著王婧?”
  “是啊,她這個最初發起人這時候倒不見蹤影了。”
  林諾轉過頭小聲問:“就是那個主持人王婧?”
  “對。”許妙聲戴著太陽鏡,從包裏摸出MP3,一邊擺弄耳機線一邊說:“倒還真是她一個人爭取來的福利呢,也算很了不起了。據內幕消息稱,這次活動由外單位全程讚助,台裏一分錢都不用出,也就拿自己的車來回接送兩趟,我們台長自然樂得做個現成的順水人情。”
  許思思順口問:“什麽單位這麽好?”又看了看行程安排表,笑道:“她的麵子可夠大的!是公司讚助吧?”
  許妙聲“嗯”了一聲,“具體是誰,那可就不知道了。”
  說話間,車子緩緩啟動。
  王婧平時在屏幕上露臉的頻率很高,所以林諾雖沒見過真人,但總還能記住她的臉,可是此時前後看了一圈,卻似乎沒有看見她的身影。
  車在市區裏繞了小半圈,終於開上高速,窗外陽光刺眼,林諾拉了窗簾閉目休息,不知不覺竟然睡過去。可在車上究竟睡得不是很好,迷迷糊糊之間聽見有人說話,像是在討論晚上的安排,其中一個聲音說:“篝火晚會的聯誼……”
  她實在覺得困,朝一旁側過頭去,隻想睡覺。

  渡假
  抵達村的時候,已經接近正午。
  陽光熾烈,但海邊終究要比城市裏涼爽許多,迎麵而來的風裏帶著鹹鹹的潮濕氣息。包裹住裸露在外的每一寸肌膚。
  安排好了房間,又略作修整,一眾人等才聚在餐廳吃飯。
  說是餐廳,其實是半開放的木屋,並沒有窗子,三麵全是低低的圍欄,因為半懸在海灣邊的淺水中,一眼望去,便是無邊蔚藍的海。
  許思思眼睛發亮,拿出相機來拍照。
  早在出發之前,林諾見到她的這個寶貝就曾咋舌:“你什麽時候也成了專業人士了?”她雖然不太懂,但一般人都隻用輕薄的數碼相機,而且越便攜越好,恨不得薄得像張卡片可以放進皮夾裏。然而這一架,掂在手中仿佛捧著一塊實心磚,幾乎可以用來自衛。
  “前一個男朋友送的,算是分手禮物了。”許思思說出這話的時候,似乎是完全不以為意的神情,“他才真是專業的,我在國外那會兒偷師不少呢。”
  林諾卻不禁有些怔忡,當初那個遭逢失戀打擊,在酒吧裏喝醉酒的女生,看來也隻能成為回憶了。
  果然許思思的相機剛一亮出來,便吸引了某些人的目光。同行的也有電視台裏的專業攝影記者,看她有模有樣地找角度取景,隻當她是行家,很快就有年輕的男士上前去攀談交流。
  林諾餓得很,一心等著上菜,無意之中回過頭才發現相談甚歡的二人,便去拉許妙聲的手臂,問:“有沒有覺得思思這次回來,和以前不太相同了?”
  “情傷吧。”也許是覺得沒必要避忌,許妙聲直接道:“因為不想再受傷害,所以對待愛情的態度有了改變,我做節目的時候遇過很多這樣的例子,挺正常的。”想了想,又似乎有所感觸:“或許真的不能太認真。有些女人就是傻,相信一輩子的矢誌不渝,到頭來盡是血淋淋的事實擺在眼前,然後才知道,其實男人的眼光遠比她們想像之中更寬廣,真可謂拿得起放得下。”
  林諾隻聽得一愣一愣的,從沒想到感情豐富的許妙聲竟然也有這樣理智而現實的看法。
  王婧是傍晚時分才到的。
  當時她們正在室內打乒乓球,林諾無意中從窗口望出去,便看見幾台大大小小的車從路邊駛過,迎著天邊的霞光,緩緩拐進停車場。
  她視力向來好,大巴車身上的標誌看得分明,此時不禁心頭一跳,轉回頭來問:“晚上的篝火晚會,是不是還有其他人參加?”
  “對,也是王婧安排的,事前還神秘得很。怎麽,已經來了嗎?”許妙聲放下拍子走過去,林諾點頭:“是的。”有一刹那,心裏恍惚至極,但所謂的讚助人,卻已經是那樣的清晰明了。
  王婧下了車,並不急於往住處走,而是四周環顧一番,笑道:“我前年來玩的時候,環境還沒有現在這樣好。”
  江允正看她一眼,隻是淡淡地問:“既然以前來過,怎麽興致還這麽高?”遙遠的海平麵上,夕陽西下,將他的白色T恤鍍上一層極淡的金色光芒。
  “台裏很久沒有組織集體活動,難得這次大家一起出來。”她與他並肩走,踩在沙灘上,腳下軟綿綿的,一步一步輕輕下陷,如同此刻的心,無從控製。其實她沒說實話,真正令她興致高昂的,隻有他。
  當初因為重感冒病著,有一段時間幾乎失聲,後來稍微好轉一些她便忍不住打電話過去,與江允正的助理講了兩句,當天晚上收到花與水果籃,卡名上是他的名字,還有一行簡短的字:祝早日康複。
  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有。
  其實她知道,這些都不可能是他親自準備的,因為事後他甚至連一個慰問的電話都沒有打過來。
  一切都隻是禮數,客套生疏得令人心酸。
  原來她陪著他出席公眾場合,與人應酬談笑風生,卻終究隻不過是他的女伴,帶著濃濃的商業性質。
  僅此而已。
  有那麽一段時間,兩個人自然而然就斷了聯係,她也幾乎死心。年紀輕輕便小有成就,又有才有貌,身邊根本不乏追求者,她也有自己的驕傲。
  可是滿腔熱情付出去了,便再也難以收回來,最後還是忍不住,找了個機會再次接近了他。
  那天幾位報社的朋友要去融江采訪,她也跟著去了。江允正坐在寬敞明亮的辦公室裏,眉目沉靜,偶爾目光不經意地掃過來,便仿佛有電流貫穿全身。
  於是采訪過後她主動請他吃飯,最後自然還是他買單,可似乎就這麽輕易的,聯係得又再度頻繁起來。
  他對她仍是淡淡的,雖然從來不缺紳士風度,但更多時候卻是漫不經心。然而這樣的他卻仿佛有著致命的吸引力,引得她壯烈撲火,義無返顧。
  融江建築公司的員工陸續在渡假酒店登記入住,他們稍稍晚了一步,走到前台的時候廳堂裏幾乎空無一人。
  江允正要了兩間房,王婧接過鑰匙,問:“吃完飯之後的篝火晚會,你參不參加?或者我們自己到海邊走走?”
  “再說吧。”聲音是一如既往的平淡,然後便拿出手機來打電話。
  酒店裏沒有電梯,她默不作聲地跟著一同走樓梯,聽見他向助理交待公事,似乎工作繁忙,有許許多多的事情要處理。
  一直走到房間外麵仍舊沒有掛斷電話,她擺了擺手無聲地道再見,然後開門進屋。
  心裏實在不懂,既然這樣忙,當初為何又要答應陪她一道來玩?
  其實他也不總是疏冷淡漠,偶爾也會流露出溫柔和體貼來。就因為次數極少,所以留下的印象猶為深刻。
  就像那天,當時他們剛剛打完壁球,衝了涼之後就在壁球館內的餐廳吃飯。她穿著普通休閑的衣服,臉上也沒化妝,濕漉漉的頭發披散下來,氣息清新自然地像個在校的女學生。
  報刊架上擺著旅遊雜誌,她拿了一本隨意翻了翻,然後就說:“這麽熱的天,真想到涼快的地方玩兩天。”
  江允正坐在對麵問:“想去哪裏?”
  她將雜誌推過去,手指一點:“這裏!你看,多漂亮啊!”說著抬起頭來望著他笑。
  她的眼睛本來大而烏黑,可是笑的時候卻總是彎彎的,裏麵閃動著盈盈細碎的光。以前剛入行的時候前輩們就時常說她,明明是走知性主持路線的,怎麽一笑起來就好像稚氣未脫,純真得像個孩子……
  江允正看著她,目光不禁微微一動,她卻沒有察覺,接著說:“從這裏開車過去,也隻需要兩三個小時,到那邊可以燒烤,可以租快艇出海,還有浮潛呢!可就是費用高了些,如果台裏的同事一起去,不知道領導會不會同意撥出經費。”
  “那就由我讚助,怎麽樣?”江允正輕輕笑道。
  她略微詫異地抬眉,隻覺得他今天的情緒似乎特別好,眉目舒展,墨色的眼底如有柔和的光,不經意地在流動。
  過去他從沒用這樣的神情看過她,從來沒有。
  王婧心裏不禁一蕩,然後反應很快地應下來:“好啊。”歪著頭仍是笑:“那你有沒有空和我一起去?”撒嬌般的語氣,隻覺得這是一次難得的機會,稍縱即逝,而且心裏也是真的快樂,笑容愈發飛揚灑脫。
  金色的陽光穿過一側的玻璃照射進來,她從他的眼底看見自己的倒影,在那一刻,她發覺他似乎有些恍惚,嘴角的線條竟是前所未有的柔和,隻是點頭說:“好,陪你。”聲音溫和的似有蠱惑人心的魔咒,寵溺的氣息有一瞬間無限蔓延,幾乎能令人就此沉醉。
  吃晚飯的時候,許妙聲瞟了幾眼那些突然冒出來的陌生人,像是突然想起來一般,問:“你和他們以前是同事?”
  林諾喝著飲料搖頭:“他們是建築公司,不在一起上班,隻能算是半個同事。”事實上,那滿滿兩桌,沒有一張熟麵孔。
  不過這樣最好。正因為彼此不認識,不知道根底,所以才避免了某些尷尬。她這樣想著,已經似有所感地抬起頭來,看著從門口走進來的一男一女。
  她原本以為自己可以很坦然,可是直到心口不可遏止地微微痛了一下,這才不得不承認,自己確確實實是在嫉妒。
  原來在分手之後,看見他的身邊站著其他的女人,竟會是這種滋味。
  林諾突然覺得雙眼幹澀。以往就算盯住電腦數小時一動不動,也決不會出現這種情況,好像所有水份都在瞬間流失蒸發掉,眼睛疼痛異常。
  可是仍舊不願移開目光!
  明明覺得刺目,明明這麽痛,卻還是不願意將視線移開。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等待什麽、又或者是在考驗什麽,反正隻是直直地盯著前方。
  就在她輕輕咬住牙根,在桌子下麵交握了雙手的同時,江允正終於望了過來。
  這時候的林諾卻反倒像是突然泄了氣,失去了所有對視的勇氣,匆匆轉過頭去,盡管表麵裝得若無其事,可心裏也知道自己有多狼狽。
  她看見他眼底一閃而逝的驚訝,同時卻也看見王婧如花的笑靨。
  是呀,誰能想得到,竟在這個地方以這種情形相遇。
  中午許妙聲的話言猶在耳,原來這個世上確實沒有矢誌不渝。至少,她沒碰上。
  雖然不在同一張桌上吃飯,可這並不能使她好過一點。林諾看著滿桌的生猛海鮮,早已失去了胃口,可又不想這就樣半途退席,反倒像是理虧怕了他。
  明明不是她的錯,她想,雖然那天晚上對他說的那番話連她自己都覺得過份囂張。
  ……回到我身邊吧。
  高高的星空之下,他的聲音那樣低,仿佛還帶著微醺的酒香,醇厚誘人。當時她花了多大的力氣才能拒絕他?明明那樣辛苦費力,曾經以為那就是極致的疼痛。
  然而此刻才知道,原來那時還不夠痛,隻因為那時還沒有失去。
  因為人多,餐廳裏十分熱鬧,可她卻覺得靜,寂靜得仿佛隻能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
  一下一下,逐漸緩慢。像是有一根堅韌的絲線,一圈圈地纏繞上來,迫得她無法呼吸。
  許妙聲也是頭一次親眼見到江允正,隻覺得這是一個傳說中的人,不禁遠遠地多看了兩眼。
  進了餐廳之後,王婧倒是和台裏其他的同事一起坐,與江允正隔了一張桌子,可單隻剛才出場的短短幾分鍾,就足以讓在場眾人看得心知肚明。
  原來是他一擲千金隻為博紅顏一笑?她心下微微惻然,又去看林諾,可是後者一徑垂著視線,明顯心不在焉。
  與許思思交換了一個眼神,兩人都覺得這種時候最好保持沉默,於是各懷心事地默默低頭吃菜。
  太陽下山之後,海邊的溫度明顯降下來,畢竟已經入秋,鹹濕的風裏甚至帶著些許涼意。
  此次融江建築公司前來渡假的多是年輕人,其中又以男性居多,就連林諾唯一熟悉的趙佳都沒出現。而電視台裏美女多,兩撥年輕人湊在一起,倒真有聯誼的意味。
  林諾不禁想起大學的時候,男女生也是這樣,隻是比現在多了一些青澀和尷尬。
  其實這樣的活動也挺有意思,遠離城市的喧囂,席地而坐,身下的細沙潔白,帶著白天殘留的餘溫。
  仰頭便是黑夜和星光,海麵深藍沒有盡頭,有人特意帶了吉他來獻唱,是質樸的民謠曲風,嗓音竟真和許巍有幾分相似。
  林諾盯著火光發呆,那簇橙黃溫暖的火焰劈嚦啪啦地跳躍著,似乎所有人的麵孔都變得晃動而模糊。
  包括江允正。
  其實她是真的沒想到他竟然也會參加這種晚會。
  原以為好不容易能夠不再見他,可以喘口氣,誰知他又如影隨形地出現了——與王婧一道,簡直像在刻意報複。可是林諾卻心裏明白,這不是報複。江允正是從來不屑於做這種事情的。
  大家圍了一個圈,此刻他就坐在她對麵,隔得遠,中間又有篝火,幾乎看不清他的臉。
  她也不想去看,隻是撈起地上的聽裝啤酒仰頭灌了幾大口。
  微澀的液體滑入喉中,帶著輕微的灼熱和刺痛。林諾想,她一定是風吹多了所以感冒了,否則又怎會這樣難受?
  後來有人提議玩遊戲,是真心話大冒險。多麽老套的遊戲,一群成年人卻玩得不亦樂乎。
  所有人都是愉快的,她也隻好跟著笑。
  一個接一個地擊鼓傳花,有好幾次都輪到她。其實她一向都很玩得開,從不扭捏作態,興致來了總能迅速與人打成一片,所以從前在學校裏與男女同學的關係都非常好。
  可是現在,她卻隻覺得尷尬,旁人提出的要求稍有過份,便一概不想理會和順從。
  有人說:“挑在場任何一位男士與他合唱情歌一首吧!”
  眾人熱烈鼓掌,還有吉他伴奏,可她還是拒絕。當著江允正的麵,她難堪萬分。明明他從頭到尾都沒看她一眼,可她還是覺得他目光灼灼,身體都要被燒出兩個洞來。
  最後實在拗不過,林諾說:“我是音盲,各位高抬貴手,用喝酒作為彌補怎麽樣?”不等其他人反應,已經咕咚咕咚灌下去。末了將空易拉罐翻轉過來晃了晃,討巧而又無辜地笑。
  後來幾乎次次輪到她,便都用這個方法,許思思在一旁看不過,拉住她:“別喝了!”
  “沒事,你放心。”
  她自忖平時酒量不差,此時更像是豁出去一般,毫無顧忌地喝,卻沒想到很快便頭暈目眩。她心裏覺得奇怪,難道這就叫酒入愁腸?想想又覺得太過文藝腔,連自己都快受不了,於是搖搖頭。
  隻是這一搖,頭越發地暈,幾乎就要吐出來,可仍強自撐著,眼中盡是迷離的光。
  似乎是火光,又像是因為強忍著不適而湧出的淚光,模模糊糊交織成一片,什麽都看不清,一切都在扭曲。
  那邊王婧還在說:“……許妙聲的那個朋友酒量很好啊,而且人也挺有意思的。”隔著一定的距離,林諾的臉在火光之外忽明忽暗,看得不是很清晰,可她總覺得眼熟,費力想了半天,卻又記不起之前曾在哪裏見過。
  江允正聽了,隻是低低地“哼”了一聲,目光飄過去,臉色卻越發陰沉。
  王婧沒太在意,過了一會兒晚會就散了,眾人紛紛回去休息,她也說:“走吧。”
  海浪一層一層悄無聲息地卷上岸來,已經是深夜,潮濕的海風將皮膚吹得發涼。江允正往斜後方的不遠處看了一眼,這才轉身朝酒店走去。

  林諾在原地站了一下,搖搖頭說:“我沒事。”隻是有點暈,腳下又是柔軟的細沙,踩上去虛虛實實的。
  許家兩姐妹仍不放心,一左一右緊緊地挽著,看樣子是想將她攙回去。
  她無奈地笑起來,抽出手臂撫住額頭,說:“你們先回去,我想在這裏吹吹風。”
  許思思首先說:“不行!喝了這麽多,還不趕快回床上躺著!”
  許妙聲接道:“會著涼的。看看你的手,冷成什麽樣了!”
  林諾歎口氣,也許是喝了酒的緣故,毛孔都舒張開來,身體確實覺得冷,但就這樣站在海邊,酒氣反而散了許多。於是不想回到室內,況且也睡不著,最終沒法子,迫不得已在原地甩了甩胳膊又轉了兩圈以示自己無礙,好歹才終於將那兩人送走。
  “有事情就打電話。”走出很遠,許思思回過頭比了個手勢。
  她笑著揮手:“知道了。”聲音並太大,因為實在覺得累,旁人一離開仿佛就連微笑都變得吃力。
  直到她們的身影繞過一排低矮的灌木,確定已經走遠之後,林諾才慢慢地蹲了下來。
  對麵的渡假酒店燈火通明,她眯起眼睛仰麵看過去,那一扇扇陸續亮起燈光的窗戶,其中哪一扇是屬於他的?
  抑或是,屬於他們倆的?
  她忽然不願再想,那種細密的痛覺又回來了,纏繞在胸口——原來酒精並不能麻醉一切。
  天空黑沉沉的,隻有零散的星光,背後就是沉深的海,夜裏看去實在有點恐怖,似乎與天相接,無窮無盡沒有邊界,是吞噬一切的黑暗。
  她將臉埋進雙臂之間,忽然覺得天寬海闊,卻偏偏沒有自己可是依歸的地方。
  也不知就這樣蹲了多久,反正站起來的時候腿已經麻了,她一時沒有防備,順勢跪了下去。幸好是沙灘,膝蓋隨之微微往下陷,並不覺得痛。
  身後突然傳來陌生的聲音:“你也沒去休息?”
  林諾回過頭,見到同樣陌生的一張臉,那人手上還拎著一隻袋子,看樣子挺沉。
  “是不是剛才喝多了?”那人笑起來,右頰邊現出一個深深的酒窩,頓時顯得可親了不少。他顯然記得她,所以才會這樣問。
  林諾抿著嘴角點點頭,幹脆轉身坐下來,問:“你是哪一邊的?電視台?還是融江?”又去看那隻塑料袋,“這裏麵裝的是酒?”
  “融江建築。”那人揚了揚手,挑眉:“怎麽,你還能喝?”
  其實不能,可她今夜隻想放肆一回,於是拍拍身邊的位子說:“我請你坐,你請我喝酒,怎麽樣?”
  他被逗笑了,挨著坐下來,遞了一聽啤酒過去,說:“給。”
  兩個陌生人,甚至連對方的名字都還不知道,就這樣並排坐在海灘上,誰也不說話,前方幾乎是一片靜謐的沉黑。
  這個男人麵貌並不十分英俊,但喝酒的姿態卻是難得的漂亮,有一種隨性的灑脫。林諾微微側過頭看他,想不到在這個深夜裏還有人與自己為伴。
  “你是因為開心還是難過?”他突然問,眼睛望著遠方。
  她一怔,頭暈得更加厲害,有些口齒不清:“難過。你呢?”
  誰知他笑了一下,轉過臉來半真半假的語氣:“我是酒鬼。”說著便伸手過來要搶她的酒。
  “幹嘛?”她連忙側身避開,卻發現動作變得遲緩。
  “你這樣對身體不好。”
  她皺起眉,而後又突然“哧哧”笑起來:“你不單是酒鬼,而且還是小氣鬼!”樣子倒真像正在表達不滿的小女孩。
  “你醉了。”他似乎哭笑不得,可終究還是收回手去。
  林諾也覺得自己是真的醉了,眼前的一切都晃動得厲害,嘩嘩的海浪聲仿佛是從很遙遠的地方傳過來,模糊不清。
  耳邊盡是嗡嗡的聲響,鋪天蓋地,思維也已經遲鈍,可她竟然還記得一件事,伸手指了指地上那幾隻空的易拉罐,低低地說:“等下你收拾……”她是已經沒有力氣了,隻想立刻倒下去。
  沙灘細軟,她困倦得想睡,所以還沒等旁邊的人反應過來,她便真的向後麵重重靠倒。
  幾乎是同時,隱約有什麽聲音在身後響起來,似乎有人在說話,低低的,更像是自言自語,好像還有些凶狠。
  林諾用了很長時間才反應過來,原來自己被人從後麵穩穩地抱住。她覺得暈眩,睜開眼睛什麽也看不清,隻知道那個懷抱堅實而又溫暖。
  有某種渴切的想念從心底模糊地升起來,雙手不自覺地就攀上去,她不去看對方的臉,隻是重新閉上了眼睛,仿佛無比安心地沉浸在熟悉的氣息裏。
  她喝了酒,身體本來就有些失溫,又吹了這麽久的風,雙臂的皮膚冰涼。江允正的手才碰上去,就不禁皺起眉,幾乎有咬牙切齒的衝動,“胡鬧。”他說,卻發現她的神誌顯然已經不怎麽清醒,便轉頭去看在場的另一個人。
  韓劍見到這個情形,也著實愣了一下,然後才叫道:“江總。”
  江允正看了看他,又向沙地上七淩八亂散落著的空酒罐掃了一眼,二話不說便將林諾打橫抱了起來。
  “江總。”韓劍也跟著站起身,猶豫了一下,問:“需不需要我幫忙?”
  “不用。”江允正沒回頭,直接朝前方光亮處走去。
  韓劍站在原地,隻覺得江允正的動作異常小心溫柔,而林諾的雙手亦輕輕揪住他胸前的衣襟,似乎是安心的依賴,於是心中頓時明了。
  等到二人走遠,他獨自喝掉剩下的酒,又收拾了一番才離開。
  仿佛過了很久,林諾覺得自己整個身體都在輕輕地震動,簡直沒完沒了震得她頭疼,終於忍不住低低呻吟了一下,極不情願地醒過來。
  燈光明亮,她微微眯起眼睛,沒好氣地問:“你在幹嘛!”
  “上樓梯。”回應她的是沒有起伏的聲音。
  她“哼”了一聲,心裏更加氣,隱約想到電梯這個詞,可是又懶得再說話。把身體再度往裏縮了縮,正打算再睡一覺,突然大腦便像被閃電擊中,電光石火之間,好像有什麽重要的事情跳了出來。
  ——雖然所有感官都慢了好幾拍,但此刻她終究還是想起來了!
  猛地睜開迷蒙的眼睛,林諾仰起頭去看,那人的臉就在她的頭頂上方,麵無表情,隻是好看的下巴上有緊繃的線條。
  “是你……”她像是這才恍然大悟,很迷惑地微微皺著眉,有些無辜的樣子,聲音裏帶著莫名的驚詫。
  卻引得江允正更加不悅:“否則你以為是誰?”
  他突然停住腳步,左手一鬆,林諾整個人便往下墜。
  因為毫無預兆,她雙腿發軟幾乎就要摔倒,隻好下意識地緊緊抓住他的衣服。其實江允正的右手仍舊摟著她,兩個人就這樣維持著奇怪姿勢。
  即使意識到抱著自己的人是他,林諾卻還是沒有清醒過來,酒精幾乎讓她的大腦完全停止運作。如今半趴在他的身上,鼻端飄過的盡是熟悉的氣息,腦子裏暈暈乎乎的一片空白,心中卻突然覺得哀慟。
  其實這時候也無法多作思考,隻是不願抬起頭來,不願離開,仿佛一切隻是下意識,仿佛隻有此刻才終於安穩滿足。
  “到了。”他卻在她的頭頂說。
  真討厭!她想。手卻拽得更加緊,先是搖頭,臉埋在他的胸前,呼吸都有點不順暢了。等了好一會兒,才又慢慢騰出一隻手來胡亂地去摸口袋。
  “……咦。”摸了半天,她突然皺起眉低下頭,四處看了看,小聲嘀咕:“沒有……”
  江允正默不作聲地看著,因為知道她在找什麽,所以更加肯定她已經醉了。
  她將口袋翻出來,又在地板上尋了一通,才好像終於確定了一般,仰起臉來嘻嘻一笑:“鑰匙不見了。”
  其實是當初就沒帶出來,因為口袋淺怕在沙灘上弄丟了,所以特意不帶的。
  隻愣了愣,毫無預兆的,她便突然就轉過身,揚手去敲門板。
  夜深人靜,幾乎所有人都睡了,她站不穩也根本不去控製力道,所以手掌拍在木門上的聲音顯得格外響亮,在空蕩蕩的走廊裏徘徊。
  江允正連忙上前一步,一手還扶在她的肩上,另一隻手伸出去想要阻攔。誰知她卻突然停住了,似乎終於想到什麽一般,轉過頭來小聲說:“……她們都睡了。”聲音極輕,臉上卻帶著無辜的笑意,潔白的牙齒咬住下唇,好像做錯事的孩子那樣小心翼翼。
  江允正終於歎了口氣,手上微一用力,將她拉入自己的懷裏,然後伸出手去開門。
  門鎖“哢嗒”一聲響了,林諾應聲回過頭,愣了幾秒,烏黑的眼睛裏滿是迷惑。
  “我不知道你住在哪一間。”江允正說,然後才又突然想到,其實在這個狀態下,根本無需向她解釋。
  果然林諾隻是不置可否地“哦”了一聲,便順著他的力道,腳步不穩地走進去。
  這是一個套房,門口到臥室還有一定的距離。林諾踉蹌地走了幾步,才忽然發現不對勁。
  明明都已經思維遲鈍,可還是覺得環境陌生,於是仰起臉來問:“這是哪兒?”
  “我的房間。”
  她的腳步猛地一頓,隻是呆呆地:“你的房間?”
  “對。”江允正想,那個韓劍真是罪該萬死!明知道她已經醉了,竟然還讓她繼續喝酒!
  其實這時已經走到臥室門口,他隻想將她快些送上床去睡覺,誰知腳下剛一移動,便見她伸出手牢牢扳住門框。
  一副不肯再走的模樣,那樣用力,連指節都泛白了,仿佛誓死不從。
  他火大地問:“你幹嘛?”
  “我要回家!”她忘了這裏是海邊,忘了他們是來渡假的,一心隻想著,不能待在他的家裏。
  雖然暈沉,但還是想著不能和他住在一起。
  “今晚不回家,你就睡這裏。”
  “不要!”
  “林諾!”
  “不要!”她猛地搖了一下頭,然後立刻暈得想吐,隻好抵在門框上不動彈。
  江允正咬了咬牙,最後說了一遍:“去睡覺!”
  “我不要待在這裏……”她聲音低低緩緩地兀自堅持著,因為胃裏難受幹脆閉起眼睛,所以看不見他幾乎氣極發白的臉孔。
  她輕輕地呢喃:“……江允正,你讓我走……”
  開了燈,房間裏光線充足明亮,她的麵色緋紅,沉重的呼吸裏也盡是酒氣。其實心裏很清楚,這個時候根本不應該與她計較,可是當江允正看見那雙緊緊扣住門框的手時,心頭仍是狠狠一震,像是被某種無形的利刃擊中,出離的憤怒和另一種莫名的情緒迅速湧上來。
  明明這樣醉了,明明已經不清醒,可她卻還記著要離開他!
  他突然不再說話,隻是用力一根一根扳開她的手指,任憑她呻吟著抗議呼痛也絲毫不為所動。他將她抱起來,不顧她的掙紮大步走進臥室,直接把她丟到床上。也許床墊並不柔軟,因為她幾乎立刻就皺起眉頭,可是他也隻是居高臨下地看著,臉色陰沉。
  林諾終於稍微清醒了一些,因為疼痛的關係。
  她睜開眼睛,也不知是暈還是疼,整個人都是懵,太陽穴劇烈地跳動,急促地一下一下,好像血管都快要炸開來。
  江允正就立在床邊,修長的陰影投下來,唇角緊緊抿著,線條冷厲。
  她雖然視線模糊,卻也知道他在生氣,可就是不明白是為了什麽,然而下一刻便聽見他冷冷地開口,“林諾,你把自己當成什麽人了?”微微停了停,明明胸中怒氣翻湧,這時卻反而輕笑了一下,其實更像是冷哼,他說:“別以為我就真的離不開你了。”
  最後門“哐當”一聲被關上,過了許久,仍似有回音在屋裏環繞,可見用了多大的力。
  林諾震了震,頭疼欲裂,什麽都反應不過來。不明白他在氣什麽,更加不明白他在說什麽,隻知道薄薄的被子柔軟而又溫暖,她下意識地擁住,闔眼睡過去。
  一覺便睡到天亮。
  她是被渴醒的,翻身下來想倒水喝,迷迷糊糊走了兩步,才終於醒悟過來,不由得愣在當場。
  這裏不是她的房間!
  她與許思思還有許妙聲住的是三人間,可現在這裏明顯隻有一張床,而且是一張寬大的雙人床。
  按住隱隱作痛的額角,昨夜的記憶一點點慢慢浮上來,雖然零碎,但勉強還是拚湊出一段事實——她昨晚是被江允正帶回來的!
  她終於記起來,似乎是他將自己一路抱進酒店,進屋之後兩人還爭執了一陣。可是爭什麽?她卻一點印象都沒有。
  隱約隻記得手指很疼,背脊也疼,當然,頭更疼。
  後來,他好像發了脾氣,將門摔得震天響。
  那麽,再然後呢?
  她努力地想,可最終浮現出來的卻是王婧的臉。明明不熟悉,過去也從未打過交道,可突然就想起那張臉。
  伴在江允正的身邊,笑語如花,明媚璀璨……
  搖了搖頭,很快地阻止自己繼續徒勞的回憶,她打開門走出去。
  客廳的窗戶沒有關上,更沒有拉窗簾,所以陽光肆無忌憚地照射進來,晃眼的淡金色,伴著遠處起伏的海潮聲,仿佛真的遠離塵囂回歸自然。
  海邊溫差大,早晚異常涼爽,此時地板也是冰的,林諾赤腳站著,卻一動不動。
  有一刹那,她望著那個睡著了的人,心裏莫名一鬆。
  原來他在這裏。
  江允正就窩在沙發上,連毯子都沒蓋,也沒有枕頭,修長的身體似乎受到局限,微微蜷縮著,眉目卻很安靜。
  她下意識地放輕了腳步,慢慢靠過去,隻見他穿了件短袖T恤,手臂交叉著放在胸前。
  會不會冷?她想,然後便不自覺地伸出手去。
  隻是輕輕地碰了碰,隻一下子就移開了,因為害怕吵醒他。看著他此刻睡得如此沉靜,林諾隻覺得安心,同時也覺得放心,好像終於可以放肆地看他,而不用顧忌什麽。
  想了想,她回臥室將被子抱出來,那上麵還有自己的餘溫,剛剛蹲下正想替他蓋上,他卻突然醒過來。
  房間裏光線透亮,可她還是不禁呆了呆,似乎那雙深秀漆黑的眼睛才是真正的光源。
  江允正其實早就醒了,就在臥室門板傳來響動的那一刻。他隻是不想睜眼,不想理她,可是誰知道她竟然會來試探他的體溫。
  微微溫熱的指腹貼在皮膚上,縱使短得隻有一瞬間,卻仍像可以燎原的星火,讓他渾身都莫名地熱起來。
  他坐起來,麵無表情地看她一眼,然後便自顧自地往浴室走。
  林諾抱著被子,隻覺得尷尬,想了想,最終還是說:“那……我先走了。”
  而他卻隻是垂下眼睛拿餘光略微掃了她一眼,連腳步都不曾停頓。
  回去之後,自然免不了被狠狠訓了一頓。
  許妙聲說:“我的姑奶奶,知不知道昨夜我們有多擔心?還以為你被海水卷走了。”
  林諾陪著笑臉,隻能連聲道:“對不起……”
  “幸好江允正在大堂總台那邊留了言,我們後來接到通知,才不至於真的滿世界找你去!”許思思氣歸氣,可還是將浴衣遞過去,說:“快去衝個澡吧,看看你這副慘樣!”
  確實慘,而且狼狽。
  衣褲上全是褶皺,頭發也糾結在一起,更別提浮腫的臉了。
  林諾站在鏡子前看了看自己的模樣,突然想到早晨江允正的目光,一時間連自己都覺得哭笑不得。
  原來,她就這樣抱住被子蹲在剛剛睡醒的他麵前,毫無儀態可言,實在大殺風景。也難怪,他連一眼都不願意多看她。
  直到吃完早飯,許思思才像終於忍不住似的,問:“你知不知道江允正走了?一早帶著王婧一起,好像開車先離開了。”
  林諾怔了一下,才說:“哦,是麽。”從窗口望去,停車場裏他的車果然已經不見了蹤影。
  “昨晚到底是怎麽回事?”許思思刻意壓低了聲音:“你們兩個……沒怎麽樣吧?”
  林諾正喝著水,差點一口噴出來,轉過頭不可置信地看她:“當然沒有!”再看一旁的許妙聲,竟然也是一臉懷疑的樣子。
  她不禁無力起來,曾經的情侶,在一方醉酒之後共處一夜,其中的過程與結果也難免令人有所遐想。
  可是,江允正是絕對不會先低頭的,所以,什麽事情都不可能發生。
  許思思歎口氣:“我都被你們弄糊塗了。這究竟是唱的哪出啊?你怎麽會和他在一起,又在他的房裏住了一晚?那麽王婧呢?她去哪兒了?”
  林諾也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傻,麵對這些問題,她竟連一個答案都給不出。
  三更半夜,江允正去海邊做什麽?
  況且,一直與他同進同出的王婧,從昨晚直到今天清晨,竟然根本不曾露麵。
  “我當時醉了,記不清了。不過,反正什麽都沒發生。”最後她隻能這麽說,連自己都覺得缺乏說服力。
  果然,許思思與許妙聲交換了一個眼神,同時挑眉,不置可否。
  江允正將車開回市區之後,隨口問:“你在哪裏下?”
  柏油馬路反射著強烈的陽光,觸眼都是白花花的一片,王婧原本一直望著窗外有些走神,這時聽見聲音回過頭來,短促地“啊”了一聲,才反問:“不一起吃飯?”
  “我中午還有事情。”
  她側頭,看著他明晰的臉部輪廓,突然心中一動,異常懷念起那天壁球館裏的他。
  就像小時候第一次吃到糖果,才知道原來這世上有一種東西是那樣的甜,一直甜到心裏去,於是之後就常常惦念著,一顆接一顆地剝開糖紙含進嘴裏。
  曾經一度,她嗜甜如命,後來是因為工作關係害怕身形走樣,才不得不稍有忌口。可是現在,她發現自己似乎再度上了癮——隻不過,讓她上癮的早已經不是糖果,而是來自於江允正的溫柔和寵溺。
  盡管從頭到尾,僅有那麽一次而已,卻已經足夠讓她沉迷。
  所以在下車之前,王婧還是帶了點期待地問:“那麽晚上呢?你有沒有空?”
  江允正先看手表,然後又看了看她,也不知在想些什麽,隻是沉默了一下才說:“下午再聯係。”
  仍舊是這種模棱兩可的回答,她明明應該已經習慣了,可此時卻陡然灰心喪氣起來,甚至懷疑那天的自己是不是出了幻覺,才會以為見到了他不同以往的另一麵。
  然而解開安全帶之後,她還是主動傾身過去,親吻江允正的側臉:“我等你電話。”
  結果等了整整一個下午,都快在沙發上睡著了,江允正的電話才打進來。
  天已經黑下來,王婧換了身衣服,又精心化了妝,走出公寓的時候,遠遠的就看見他倚在車門邊抽煙,白色的輕煙在他的周圍輕輕散開來,仍舊是那種漫不經心的神態。
  身上的裙子是上個月去意大利出差時買的,第一次上身,襯得整個人曼妙輕盈。她有意在他麵前站定,希望得到讚揚,可他卻隻是淡淡地看她一眼,仿佛根本沒有在意,眼睛裏找不到絲毫驚喜的光芒。
  照例是去餐廳吃飯,然後又開車兜了一會兒風,王婧卻整個晚上悶悶不樂。她是再普通不過的女人,迷戀著江允正的同時,卻也是前所未有的缺乏安全感。
  這個男人,她愛,卻抓不住,似乎永遠不屬於她,若即若離,就連心思都不讓她看透。
  回到家時已經很晚了,她想了又想,最終還是開口問:“要不要上去?”其實她並不是開放型的女性,很多觀念甚至趨於傳統,可是麵對著江允正,幾乎破了無數次的例,這樣直接大膽的邀請還是第一次,她不禁覺得尷尬。
  然而還有更加尷尬的。江允正隻是看她一眼,輕輕地笑了一下:“不了。你早點休息。”
  臉上瞬間熱起來,可她也隻能強自跟著笑,隻覺得江允正此刻的笑容輕輕緩緩,卻不啻為一個不小的打擊。
  心裏有一個疑問忍了又忍,終究還是沒有問出口。她怕一旦問了,就連現在的關係都會保不住。

  幾乎是同一時間,林諾洗完澡立刻躺上床。不知道為什麽,返回的途中覺得尤其的累,兩個多小時的車程,異常難熬。
  她靠在床上玩電腦,差不多兩天沒上網,MSN和Q上分別有人敲她。都是以前的同學和平時親近的朋友,她點開來看,然後一一回話過去。
  直到最後一個對話框彈出來,她仍沒在意,首先一眼瞥到的是對方發來的一個網址,順手就點開來。
  等待網頁加載的空隙,林諾才去看發信人的名字,這才結結實實地愣住了。
  徐止安!竟然是徐止安!
  她眨眨眼睛,幾乎就要懷疑自己的視力。可是那上麵,確實是他的名字,還是她當初親手修改的備注名稱。
  以前在校園網內不能用MSN,所以QQ才是最廣泛的聊天工具。在畢業之前,徐止安的號在她的好友欄裏一直是以“親愛的”這個稱呼存在的,後來分了手,有一次難得看見他在線,她看著那個名字心下黯然,就將它改回他的本名了。
  再後來,他的頭像總是灰色的,也不一定是不在線,隻不過是隱身罷了——她和他,都是隱身一族。
  這個頭像曾經沉寂了兩年多,卻在今夜重新亮起來。
  林諾看了看消息發出的時間,是周六上午十點多,那時她們正在前往渡假村的途中。而那個時候,他應該在休息在家吧。
  網頁刷出來,竟然是小吃網,屏幕上一幅幅的實拍照片,全是杭州城著名的小吃和菜肴。近距離的專業拍攝,食物色澤鮮美,甚至能看見緩緩升騰的熱氣。
  林諾原本就因為胃口不好,白天幾乎沒吃什麽東西,此刻看了網頁,不禁咽了咽口水,突然覺得肚子餓。
  像是望梅止渴,更像是自我折磨,林諾往下翻了兩三頁,終於忍不住狠狠地點了右上角的紅叉叉。心裏納悶,怎麽徐止安就突然發了這麽個網址過來?沒頭沒腦的,更像是發錯了對象。於是便隨手打了個問號過去,翻身下床煮泡麵吃。
  誰知徐止安竟然在線,不多會兒她再回來,居然收到他的回複,隻是問:好看麽?後麵帶了一個微笑的臉。
  她這才懷疑他是故意的。明明知道自己向來對美食懷有極大的熱情和衝動,此舉倒更像是故意引誘了。不禁又想起上次那束花,好像過去的他從沒像現在這樣主動過。
  徐止安仿佛能猜到她的心思,便又問:不高興了?我也隻是上網碰巧看到,順手發過去,不是故意要刺激你。
  她卻對此深表懷疑,因為熱騰騰的泡麵與之一比,簡直就是垃圾食品,令人毫無食欲。
  於是索性放下碗,與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
  都是最正常普通的對話,沒有輕佻的語言,也沒有隱晦的曖昧,林諾邊聊邊想起上次許思思的猜測,總覺得不太可能。更主要的是,她不想妄自揣度對方的意圖,似乎那樣有些小人之心。
  直到快要下線,徐止安才說:下次有機會過來,我領你去吃好吃的。
  她重重地往床上一躺,因為是真的太困倦,終於可以不去想起江允正的臉,就這樣沉沉睡過去。
  一個禮拜後的周末回家,林母燒了一桌子的菜,林諾大呼浪費。
  “誰讓你十天半個月也不回來看看。”林父也是難得在家裏,笑嗬嗬地說,“你媽想你了。”
  “小沒良心的!”林母拿手指虛戳她的額頭。
  因為換成了齊劉海,車禍時留下的疤被嚴實地遮起來,可林諾還是不自覺地躲了躲,笑嘻嘻地抱住媽媽的胳膊詆諂媚地笑。
  林母覷她一眼,隻說:“怎麽弄了這種發型?不好看!也不怕捂出痱子來。”
  吃完午飯,林諾走進自己的臥室,發現整麵牆的書櫥空了一大半,便問:“媽,我的書呢?”
  林母說:“放在陽台上曬。擱了那麽久,又沒人看,我前些天隨便翻了翻,見都快長書蟲了。”
  白天陽光正好,確實是曬書的好日子。林諾笑著吐了吐舌頭,便蹲過去一本一本地翻了看。
  大多是小說,她以前買得很瘋狂,不論中外幾乎是一摞一摞地從書店往家裏抱。還有一些是小時候的讀物,竟然也全留著,因為向來愛惜的緣故,大部分都保存得非常好。
  一下子仿佛回到過去,甚至年紀更小一些的時候,放了學不出門,隻是窩在家裏看書。
  這時身後傳來林母的聲音:“那幾本也是你買回來的?好好的買那些做什麽?”
  林諾這才回過神,順著手勢看過去,大陽台的角落上,幾本書攤開來擺在陽光下,書頁隨著風微微晃動。
  她目光一滯,湊過去慢慢拿起來。
  有兩本是健康食譜,剩下的一本是醫學保健書,內容都與養胃有關。翻開的那幾頁,恰好有紅筆做下的記號,不甚整齊地劃在文字下麵。書頁上有細小的灰塵,可是那朱砂紅依舊鮮豔,一如昨日。
  那些都是她親筆劃上去的。因為心裏愛著那個人,所以仔仔細細反複地讀,不厭其煩,甚至比上學念書時還要認真。
  然後跑去江允正家裏做菜給他吃,材料和調料嚴格按照食譜上說的來,簡直一絲不苟,並且樂此不疲。
  有時候她就直接穿著他的襯衣,連圍裙都不戴,高高挽起袖子動作熟稔得像個真正的廚師。可是江允正卻總是來搗亂,常常從後麵擁住她,靈活的手指在她的腰上來回摸挲挑逗。她怕癢,被逗得咯咯笑,忍不住躲開,時常一不小心就有油星濺到衣服上。都是那麽好的牌子,她覺得可惜,可是他卻滿不在乎,隻是低下頭來深深吻她……
  可是現在這些書,隻怕都用不著了。
  心下惻然,林諾輕輕撣了撣書上的灰塵,將它們重新攤開放好,然後站起來說:“我該走了,下午約了朋友看電影。”
  林母眼睛一亮:“男朋友?”
  “女的。”她失笑,“你這樣子,倒真像急著要把我推銷出去。”
  “二十六了,還小嗎?……”
  她連忙捂住耳朵,接下來的長篇大論幾乎可以倒背如流。
  臨走的時候,林母隨口提到:“你李阿姨有個外甥剛從國外留學回來,要不要介紹認識一下?”
  其實她也不知道是哪個李阿姨,卻想都不想地一口應下來:“好啊,你們安排吧。”
  林母反倒一愣,以為這樣爽快,其中又有鬼主意。
  她卻笑著說:“這一次我會努力的。”
  隻是突然覺得累。仿佛這樣的現狀,終於讓人心生疲憊。

  天氣漸漸轉涼之後,林諾被公司送去外地培訓,是職業管理人的進修課程,為期一周的時間。
  雖然課程枯燥且又孤身一人,但她自己頗會找樂子,下了課連酒店都不回,直接騎著車滿街閑逛。
  其實小時候是曾經到過這座城市的,跟著爸媽來遊玩,幾乎所有名勝景點都玩遍了。如今故地重遊,許多記憶都已經模糊,因此興致絲毫不減。
  自行車是租的,價格並不貴,她買了份地圖,又將從網上搜尋來的地名店名在圖上一一標出來,悠閑地慢慢逛過去。
  接到徐止安電話的時候,她正好騎得累了,停在樹下休息。正值金秋時分,傍晚的風將她的裙子吹得鼓起來,鮮妍明媚的棉布,如同盛開的繁花。
  “在做什麽?”徐止安問。
  她望著身後波光粼粼的湖麵,心情舒暢開闊,也沒問他為什麽突然打電話來,隻是隨口應道:“看風景。”
  徐止安似乎笑了一下,又說:“裙子那麽長,不怕卷進車輪裏去?”
  她頓時一怔,下意識地往四周圍看去。
  這個著名的旅遊城市,如此季節裏遊人如織,在她麵前來往穿梭,卻並沒有熟悉的麵孔。
  “站在那裏等我。”徐止安說完便掛了電話。
  原來剛才他在對麵的樓外樓上,此時穿過人群走過來,一見麵就皺眉:“怎麽來杭州也沒說一聲?”仿佛是真的責怪。
  林諾反倒有些歉疚,解釋說:“是來學習的,後天就走。我也怕你忙,總不能耽誤你工作吧。”其實來之前,不是沒有想過是否要通知他,可後來還是作罷。
  徐止安輕輕笑了笑,“這麽生疏見外。”但也不和她計較,又說:“帶你去吃飯,怎麽樣?”
  林諾倒真的是餓了,騎車在西湖邊遊蕩了兩個小時,看風景的時候不怎麽覺得,現在聽他一說,頓時饑腸轆轆。
  可還是不忘問一句:“你晚上沒事?”因為剛才他分明就是坐在酒樓上給她打電話。
  徐止安正拿著手機撥號,一邊走一邊說:“沒事。”
  仿佛是履行上次在網上的承諾,兩個人去吃正宗的杭幫菜,其實林諾嗜鹹辣,這樣清淡的菜色吃起來並沒多大的意思。
  席間徐止安的手機響起來,他低眉一連回了好幾條短信出去,林諾笑道:“女朋友?”可以用這樣輕鬆自在的語氣,證明她心裏是真的已經沒有他,於是他愣了一下,才平淡地說:“不是。”
  晚上分手之前,他說:“明天公司有一整天的會要開。”
  林諾連忙搖頭:“沒關係,你不用管我。”又不禁笑起來:“我又不是來渡假的。”
  他看著她,想了想,眼睛裏隱隱閃動著微光,“那就明晚再聚一聚。你後天不是就要走了麽,難得來一次。”
  她說:“好。”旋即又補充:“在不給你添麻煩的情況下。”
  徐止安淡淡一笑,眼神裏有莫名的情緒,“為什麽總對我這麽客氣。”伸出手輕輕扶住她的肩,拍了拍,“早點休息,晚安。”
  他的動作太快太突然,她一時沒避開,等到反應過來他已經收回手去,神色自然坦蕩,仿佛隻不過是最最平常的舉動。
  她垂下眼睛揮了揮手,轉身走進酒店。
  雖然是最後一天的課程,老師講得依舊認真,甚至比大學裏某些教授還要盡責,中途還不忘語言詼諧地調節氣氛,確實不枉那筆昂貴的培訓費用。
  到了傍晚,徐止安臨時有事,不得不打亂原先的安排。
  林諾隻在電話裏說:“沒關係呀,正好我今天有點累了,早點回去休息養足精神好趕明天的早班飛機。”
  誰知等到晚上七八點,徐止安卻親自趕到酒店,在樓下大堂裏等她。
  “我都差點睡著了。”她換了身衣服出來,笑著說,心裏覺得過意不去,不想過於麻煩他。
  徐止安說:“我們去喝茶,很好的環境,你應該會喜歡。”
  到了目的地,才知道環境確實好。一路由服務員領著,裏頭樹木蔥鬱,依山傍水的亭台樓閣,一派江南園林的古色古香。
  林諾卻隻是詫異:“就我們兩個人,有必要來這種地方嗎?”
  直到這時徐止安才說:“還有幾個朋友一道。”
  林諾心想,你的朋友我又不認識,坐在一起喝茶多沒意思。況且,四周圍的環境是這樣不露聲色的奢侈,一般人聚會哪裏會特意跑到這種地方來?
  “要不,我還是不去了吧。”她想著便停下來。
  徐止安卻看她一眼,輕笑了一下:“都是熟悉的,怕什麽。”同時伸手虛虛在她腰後一攬,帶著她往前走。
  哪裏是怕?不過是覺得別扭罷了。林諾忍不住側過頭看他,忽然覺得今晚的徐止安有些怪,早在來的途中,也沒聽他提起還有旁人一起聚會。
  服務員領著他們由曲折的小路進去,彎彎曲曲像走迷宮,終於到了包廂外,徐止安將她往身側一拉,敲了門抬腳走進去。
  包廂裏隻有三個人,三個倒都是她認識的,隻是在那一刻,她幾乎恨透了徐止安。
  怎麽可以就這樣若無其事地將她騙過來?
  她突然覺得無措,連手指都在微微顫抖,耳邊聽見他說:“江總,抱歉,我來晚了。”
  燈光如水,窗戶外麵就是池塘,似乎也有真正的水光幽幽反射進來,她低下頭真的有轉身欲走的衝動,卻被徐止安輕輕拖住了手腕。
  江允正幾乎在同一時間開口說:“坐。”
  一切像是一個巧合,又更像是一場陰謀。直到坐下來,林諾的腦子裏仍是懵的,反反複複隻想到一個詞。
  狹路相逢。
  原來歌詞裏唱得沒錯,狹路相逢,終不能幸免。
  可是心口還是會痛,並不尖銳,隻是鈍鈍的,那雙眼睛深得如同一泓秋水,她卻連抬頭看一看的勇氣都沒有。
  明明已經接受了現實,卻仍是沒有勇氣去看,唯恐看清他眼裏的身影已確實換成了另一個人。
  徐止安就坐在旁邊,林諾心裏又痛又氣,卻執拗地不再看他一眼,隻是低著頭極安靜地飲茶。
  他們在談話,似是閑聊,氣氛頗為輕鬆,她打定主意充耳不聞,偏偏這時有人叫她,指明道姓。
  隻好抬起臉,望向那個人
  “林諾?真巧。”那個聲音湊到近旁帶著笑意,“那天從海邊回來,我還向妙聲打聽你呢。我叫王婧。”也許是閑著無聊,但又怕打擾到其他三個人的聊天,所以才刻意壓低了嗓音。
  林諾微微笑了笑,“我知道你,電視上經常看到。”
  王婧又問:“你也是來出差的?想不到你和徐副經理也認識。”
  想不到……
  想不到的事情還有很多。她甚至想不到徐止安會將她帶到這裏來,三個人麵對麵,他究竟有什麽目的?
  三個男人還在延續著剛才晚餐時的話題,說起這邊分公司最近的業務,與江允正一同前來的張經理原來就是徐止安的上級,這回不無得意地說:“江總,我當初可沒看錯人啊。”
  江允正撣了撣煙灰,輕笑一下表示讚同。其實肯定和鼓勵的話,在晚飯的時候就已經說過了。這次他到杭州來,身邊隻帶了一個張經理,開完會之後又請分公司全體員工吃飯,席間重點提到表現突出的個人,其中就包括設計部門的副經理徐止安。
  當初公司的決定並沒有錯,他確實是個人才。
  想到這裏,江允正才微微側過目光,隻見林諾傾著身與王婧低聲交談,不時笑一下,烏黑的大眼睛裏浮動著細碎的光芒。
  可是她不看他。從頭到尾,幾乎沒有看過他一眼。
  而且,竟然是跟著徐止安一道來的,進門的時候她似乎想逃,徐止安的手便立刻拉住了她,那麽自然而然的舉動。
  他突然有些莫名的煩燥,抬起手腕看了看表,說:“時間差不多了,我們回去吧。”
  自然沒人反對,王婧更是第一個拎著手袋準備站起來。她雖然一直與林諾說著話,可顯然心神還是在江允正的身上的。
  林諾沒作什麽表示,她原本就坐在靠近門的位置,於是首先走出去。
  身後有腳步聲追上來,她停都不停,直接往前走。幸好有服務員帶路,否則在這種地方還真有可能迷路。直到了大門口,麵前豁然開闊,才聽見徐止安在身旁說話:“我送你回去。”
  “不用。”想想又覺得氣不過,冷冷看他:“你什麽意思?”
  “什麽什麽意思?”他亦挑眉。
  說話間其餘三人也已經走了出來,車子就停在近前,江允正回頭看了看,徐止安已然搶先一步說:“我送她。”
  王婧笑道:“路上小心,再見!”
  車子遠遠的駛離,林諾閉了閉眼,心裏莫名難受,原來他就真的這樣將她留下了。
  帶著另一個人,頭也不回地上車離開,好像真的驗證了他上回說過的話。
  那天從渡假村回來之後,她一直想,想了很久,才終於記起來。那晚他站在床邊,無限嘲諷地說:“林諾,別以為我就真的離不開你了。”
  明明當時醉得糊塗,卻不知為何終究還是想起了這句話。
  原來這就是他的回應。因為她曾經高傲無比地說,他輸給了她,所以現在他用實際行動來反擊,為的就是要證明,她遠非自己想像中的那般重要。
  她對他來說,根本不重要。
  杭州城的風是涼的,林諾的手指仍在抖,一路沿街匆匆走著,連吸進肺裏的空氣都冰冷無比。
  徐止安的車亦步亦趨地跟著,她隻當作沒看見,目不斜視。
  跟了一段路,徐止安終於忍無可忍,掄了一把方向盤,猛地將車貼在路邊停下。
  “你在氣什麽?”他下了車,抓住林諾的胳膊。
  林諾簡直不可思議地回頭看他,“你是故意的對不對?明知江允正在場,還故意讓我也去。”
  “那又怎麽樣?”徐止安揚了揚眉,大大方方地承認了。
  林諾更加氣極,張了張嘴,一時之間竟然說不出話來。
  徐止安卻又說:“見他有那麽難嗎?我知道你們早就分了手,可是我和你不也一樣分了手?我們在一起三年多,你跟他卻隻有短短一年時間。為什麽現在可以和我做朋友,和他卻不行?你和我說話的時候那麽自然,怎麽就連多看他一眼的勇氣都沒有?”
  她怔了怔,隻見他麵容冰冷,額前的黑發被風吹亂,眼睛裏因為盛大的怒意而變得明亮異常。
  “關你什麽事?!”仿佛被說到痛處,林諾突然用力甩開他的手,退了兩步,直直地看他,“難道這就是你的目的?今晚你就是想看看我對他的態度的如何?”
  她突然覺得荒謬無比,又好像之前的判斷全部都被推翻。原來,他仍舊沒有釋懷,仍舊沒有原諒她,所以才想看她尷尬出醜。
  根本沒有真心實意的朋友可作,一切都隻是自己太真。
  她氣得呼吸沉重,轉過身就走。誰知徐止安再度從後麵抓住她,力氣大得驚人,直接將她推到一旁。
  旁邊正好有家花店,已經打烊關門,因為缺少了燈光的照射,連玻璃牆都顯得黯淡。
  徐止安將林諾摁在那裏,也在喘氣,胸膛劇烈起伏,咬牙說:“我就是想讓你看看,如今江允正的身邊已經有了別的女人!那裏曾是屬於你的位置,可現在也已經被取代了!林諾,你還記不記得當初我說過的話?我說過,他有錢有地位,卻未必能給得了你一切!現在就是要讓你看清楚,自己做的決定是多麽可笑的錯誤!”
  林諾覺得肩膀疼,心裏某個角落更疼,突然失去了所有的力氣,並不掙紮,隻是定定地看著憤怒的他,輕聲反問:“所以呢?”
  話音未了,他的吻便落了下來。

  有茶香,有酒香,在她的唇上輾轉纏綿。
  林諾突然覺得惡心,明明從前是那麽熟悉親密的感覺,現在卻是完全的生疏,令人害怕。
  於是拚盡全力地推他,他抬起臉來,輕輕說:“如果你後悔了,可以回來。”
  在這一刻,像是再度見到校園裏的徐止安,眉宇之間隱隱帶著高傲,這樣的話說出來仿佛更像是施舍。
  林諾忽然就笑出聲來,什麽都不說,隻是搖搖頭,然後抬起手背去擦嘴唇。
  因為他的吻,也因為此刻的用力,唇上已經一片通紅。徐止安卻仿佛被這樣的動作激怒了,眼神微凜,二話不說便拖著她往車裏走。
  她今天穿著長褲,鞋跟卻足有六七公分高,一路踉踉蹌蹌,完全抵不過他的力道,隻能狠狠去掐他的手臂:“你要幹嘛!”
  路段幽僻,行人並不多,偶爾有駐足的,也隻當是小情侶當街吵架,沒人想要多管閑事。
  最終還是被徐止安塞進車後座,他也緊跟著坐進來,並且快速落了鎖。
  林諾這才覺得驚恐,在他的眼睛裏似乎能看見跳動的火焰。
  徐止安盯著她半晌,才忽然低低地說:“諾諾,我愛你。”
  這是從前的叫法,很親昵,用他的聲音說出來,幾乎一瞬間將所有回憶都帶到麵前。他的語氣微微低沉,似乎尾音還在輕微的顫抖,讓她突然想起當年攤牌分手的那天,好像現在也像那時一樣,有一閃而過的哀戚。
  她隻愣了愣,他便已經重新低下頭吻她。
  隻是這一次更加狂熱,似乎已經不滿足於唇畔的流連,而是直接強行竅開她的齒關,長驅直入。
  即使在戀情最濃的時候,他都沒有這樣吻過她,仿佛徹底換了一個人,帶著強烈的侵略性,純陽剛的氣息壓迫下來,幾乎令人無法呼吸。
  林諾被他完全壓在身下,雙手被扣住,手腕疼痛卻又絲毫動彈不得。他的吻那樣用力而不顧一切,她甚至很快便嚐到血腥的味道,心中愈加恐懼,因為已經隱約知道接下來可能發生些什麽,可唯一能做的卻也隻有費力地掙紮,連呼喊都做不到。
  徐止安的另一隻手在她身上來回遊移,動作急切到近乎粗魯,靜謐的車廂裏隻有粗重的喘息聲,她覺得惡心地戰栗,卻聽見“啪”地一聲,不禁呆了一下,幾乎是同一時間胸前微微一涼。
  她的心也在這瞬間跟著涼下去,一直往下墜,仿佛深不見底。
  出門時穿的是件襯衫,此時一顆扣子已經扯開來,滾落到地毯上,不見了蹤影。
  徐止安的手仿佛有灼人的熱度,立刻覆上來,伸進衣領時去;他的唇也很燙,沿著耳側頸脖一路向下。
  似乎一切反抗都是徒勞,她隻能哀哀地說:“不要……”聲音帶著明顯的哭腔。
  徐止安似有所動,微微一怔地停了停。
  也隻是一瞬間的事,她咬了牙,也不知從哪裏突然生出的力氣,終於掙脫了被鉗製的手——
  很清脆的聲響,在小小的車廂裏仿佛還有回聲。
  一切都安靜下來。
  徐止安猛地愣住了,過了好一會兒,臉上才感到火熱的痛。抬起頭來,卻看見林諾眼角的淚水。
  其實不止是眼角,臉頰上也有,幾綹發絲淩亂地被淚水粘連,整個人狼狽不堪,嘴唇上甚至還有細微的血跡。
  他狠狠一震,像是陡然醒過來,眼中的迷離慢慢消退,同時伸出一隻手去,卻被她毫不猶豫地拍開。
  林諾步履踉蹌,幾乎是跌出車門。其實是因為徐止安並沒有攔她,否則這樣懸殊的力量差距,她又怎麽逃得脫?
  “林諾……”從背後傳來的聲音幾乎令人忍不住顫抖,她轉過身,臉上仍有淚漬未幹,夜風吹過,冰涼的濕意更加明顯。
  “滾!”她咬著牙衝他說,腳下發軟幾乎摔倒,但最終還是抓住衣襟往街道對麵跑去。
  隻想逃得遠遠的,所以拚命忍住不要哭,隻怕一旦哭出聲來,便會耗盡僅存的氣力。
  徐止安並沒有追上來,她拚了命地跑,也不知跑出多遠,才終於慢慢停下來。
  仍是渾身不受控製的顫抖——原來被人強迫的感覺竟是這樣的,懼怕與無力感如潮水般襲來,鋪天蓋地,在動彈不得的那一刹那,甚至感到絕望。
  倘若沒有那一巴掌,倘若之後他並沒有停住所有動作,此刻又會是怎樣一幅情形?
  林諾不願去想。也正因為那個曾是她至為熟悉的人,所以如今才更加恐懼,那個時候的他似是完全換了一副麵孔,甚至換了一個人——一個全然陌生的人。
  出門時拎的手袋被遺忘在徐止安的車上,當時她逃也似地下來,根本無暇顧及,此時才發覺手上空落落的。
  手袋裏有錢包和酒店的房卡,在這樣一個陌生城市的陌生街頭,丟了這兩樣東西她便幾乎變得一無所有,甚至連回酒店的方向都摸不清。
  已經是深夜,或許這一帶的夜生活並不怎麽豐富,因為很多店鋪都已經關了門,隻餘下單調的街燈立在空曠的馬路邊。
  她就蹲在燈柱下麵,全身發冷,胸前更冷。扣子被徐止安扯掉,她隻能用手緊緊抓住衣襟,手指那樣用力,指節都在泛白。
  林諾知道自己此刻有多麽狼狽,因為偶爾有那麽幾個行人經過,全都紛紛對她投以好奇探究的目光,更有甚者,還有打扮年輕入時得近乎怪異的少年衝她吹起響亮的口哨。
  哨聲悠長響亮,在這樣的深夜裏尤其刺耳驚心,她在心裏厭惡甚至害怕,偏偏雙腳不聽使喚,仿佛所有力氣已經在剛才盡數耗光。
  連放聲痛哭的力氣都沒有,所以隻能抱住膝蓋無聲地流淚,後來竟然越來越傷心,淚流不止,像是失去的不僅僅是錢包和房卡,還有另外一些東西——而那,才是她真正傷心的理由。
  過了許久,才稍稍緩過來,並非因為不再難受,而是手指無意中觸到某件硬物。
  原來手機還在褲子口袋裏,她幾乎都忘記了。微怔著將它拿出來,屏幕上發出幽白的光,因為淚水的關係,光線顯得有些迷蒙。
  那一刹那,眼淚再度嘩地湧出來,比方才更加洶湧,林諾隻像是中了盅一般地伸出手指,一個鍵一個鍵地鍁上去,動作急促而快速。那些數字並不在電話簿裏,可是因為記得牢,所以此刻幾乎不需要思索。仿佛一切隻是下意識,在自己還沒想明白之前,已經將號碼撥出去。
  她動作機械地將話筒貼在耳邊,因為信號不好,過了幾秒鍾才終於接通。那邊傳來長長的等待音,“嘟——”地一聲,劃破暗夜的寧靜。
  她這才像突然清醒過來,整個人一僵,幾乎是飛速地掐斷了電話,然後又似乎不舍,盯住小小的屏幕發呆。
  事到如今,她竟然還是那麽輕易地就想起他。
  剛才那一下,就像在恐懼和黑暗裏掙紮沉浮了許久,終於找到可以依憑的浮木,於是滿心驚喜地靠過去想要抓住它,抓住自己唯果然,江允正很快便擁住她的腰,低下頭來深深地吻她。
  他的技巧一向很高明,輾轉反複的調情挑逗,她在他的懷裏很快便不能自控地沉淪下去。腦子裏暈乎乎的,卻仍隱隱覺得奇怪,隻因為過去他從沒這樣吻過她。
  他從來都仿佛漫不經心,連接吻時都一樣,有時候她甚至覺得那隻是一種敷衍。每每隻要這樣一想,心情便難免沮喪起來,於是常常懷疑江允正是否對自己動過真情,又或者她仍隻是他眾多女伴中的一位,因為至今為止最親密的接觸也僅限於輕若浮雲般的吻。
  這樣的苦惱也曾說給閨中密友聽,對方聽了卻反而大力誇讚江允正是真君子。
  閨密說:“這證明他不是隨便的男人,或許他珍惜你,所以想要循序漸進。”
  王婧聽了稍稍寬心,可終究又難免有些失落,好像自己想把最好的給他,而他卻並不想要,甚至絲毫不為所動。
  可是今夜顯然不同。
  江允正的吻灼熱而又深沉,帶著前所未有的熱情與投入,她在這份熱度裏幾乎快要融化掉。最後也不知是怎麽開的門,兩個人腳步不穩地一路穿過客廳走進臥室,她心裏明白一切終於就要發生,想不到這一次請假陪他出差,竟會有突破性的進展。
  手機鈴聲響起來的時候,她恰好被他推倒在床上,屋裏太安靜,兩個人都在沉重地喘息,因此鈴聲顯得尤為刺耳。
  可是隻有那麽一聲,接著便再無動靜。江允正停了一下,伸手去摸手機,屏幕仍亮著,上麵是長長的一串數字。
  他隻瞥了一眼,旋即微微皺眉,丟開它再度傾身去吻身下的人。
  其實也就隻有那麽一瞬,最多不過兩三秒鍾,王婧卻隱約覺得周圍的溫度陡然降了下來,他的吻仍在她的頸邊遊移,然而原本一觸即發的激情卻在迅速消退。
  果然沒過多久,他便倏然停了下來,撐起身體離開她,順手將掉落在地的手機撿了起來。
  冷意襲來,她仍躺在床上喘息未定,其實還沒完全清醒過來,心裏頭已經湧起巨大的失落和沮喪,隻能盯著他的背影發呆。
  過了好一會兒,他仍舊沒動,她不禁問:“有什麽事嗎?”那個電話,那個隻響了一聲便又斷掉的電話,是怎麽回事?
  江允正卻恍若未聞,臉上神色沉鬱冷峻,終於還是拿著手機撥回去。
  可是對方不接。
  一聲又一聲,單調枯燥的等待讓他漸漸不耐煩起來,他開始捏著手機在房間裏來回踱著步子,卻遲遲不肯掛斷。
  最終,有機械的女聲傳來:您所撥打的用戶暫時無人接聽……
  他“啪”地一下合上手機蓋子,轉過頭,眉心仍不自覺地微微蹙著,這才看了王婧一眼。
  王婧也早已半坐起來,隻是衣衫不整,他見了目光輕輕一閃,她卻趕在他前麵又問:“到底出了什麽事?”
  出了什麽事?江允正低頭看手機,心裏的疑慮愈加擴大。林諾的性格他再清楚不過,固執單純,執拗起來仍像個孩子一般。她堅持了那麽久,無非不過是不肯再回到他身邊,甚至連喝得醉了,卻還是記得要離開他,恨不得離得遠遠的,從此再不相幹。
  於是,這個隻響了一聲的電話便更加可疑。
  他沒答話,隻是沉著麵孔開始重撥,一遍又一遍,看似無比耐心,其實心中莫名焦躁。
  也不知過了多久,悠長的等待音才終於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輕微的沙沙聲。
  電話那頭那樣靜,並沒有別的聲音,他卻心頭一鬆,“你在幹什麽!”更像是質問,語氣僵硬,帶著一絲如釋重負之後的惱火。
  仍舊沒有回應,他不禁皺起眉,深深吸了一口氣,“林諾,你給我說話!”
  也許是他的語氣太凶,真的嚇到了她,過了許久,那邊才終於傳來低低的一聲。
  聽不清她在說什麽,聲音太輕太低微,好像普通的呼吸聲都能將它掩蓋掉,可他卻心中驟緊,隻因為仿佛聽到了顫抖的抽泣和嗚咽。
  他不由得怔了怔,才立刻放緩了聲音問:“你在哪裏?”說著,不等回答便已經轉身大步走出門去。
  王婧仍愣在床上,她平時思維敏捷反應迅速,可此時卻突然有些懵了,眼睜睜看著江允正頭也不回地走出去,耳邊卻隻是一直回蕩著那個名字——
  林諾,林諾……
  腦子裏嗡嗡地響,怎麽會是她?
  一的希望和依賴。可是卻差一點忘了,他已經
  林諾被江允正找到的時候,臉上的淚水已經幹了,隻是身體仍在輕微地顫抖。像是止不住,隻要地想到方才車裏的事,一想到徐止字霸道的力量和強行的意圖,便不能控製地覺得恐懼。
  手機捏在手裏,她明明覺得冷,掌心裏卻盡是汗水。剛才鈴聲那樣一遍一遍地響,其實她沒想到他會回電話的,更加沒想到他竟會那麽堅持,似乎鍥而不舍,心中震動,終究還是沒能忍住,接起來。
  他在電話裏的證語氣並不好,可她卻忽然安下心來,明明知道不應該,可是好像已經那麽累,累得全身乏力,累得隻能等他,隻想等他。
  江允正匆匆趕過來,她仍蹲在地上,腳已經麻了,她看著他也蹲下來與自己平視,幾乎想也不想就伸手揪住他胸前的衣襟。
  這種感覺多好。她將臉埋下去,一聲不吭,心裏隻覺得前所未有的軟弱。
  可是,隻要抓著他,仿佛一切便都會好起來。
  江允正也不說話,隻是眼神銳利地掃到她渾身的狼狽與淩亂,臉色陡然沉下來。她就在他的近前,雙手死死地揪住他的衣服,也不知是用力還是害怕,手指都在顫抖。
  他皺起眉問:“怎麽回事?”一隻手已然圈住她的肩膀。
  這才發現,原來她全身都在抖。她在他的懷裏,沉默而又委屈,像一隻受驚的初生小獸。
  他將手臂略微緊了緊,又問:“徐止安呢?”聲音冰冷,林諾卻從中聽出了怒意,也咬住嘴唇不說話,過了一會兒也隻是搖頭,而後重重地吸氣,氣息仍舊不穩。
  這裏離茶莊並不遠,隻隔了一條街,加上之前徐止安主動說過要送她回去,如今卻上這樣情形——似乎一切都再明朗不過。
  江允正想要站起來,胸前的衣服卻被緊緊地拉住。
  林諾這才抬起頭來,一雙眼睛有些紅腫,可也許是因為淚水的關係,更顯得烏黑明亮,亮到幾乎能清晰地看見他的倒影。
  她哀哀地看他,目光中滿是懇求和疲憊。
  江允正心中驀地一軟,認識這麽久,還是第一次見到她這個樣子。以前和他在一起,他連半分委屈都沒讓她受過,可是現在眼裏淚水盈盈,仿似真的楚楚可憐。
  最終,他隻好溫言說:“我們走吧。”一手微微用力,將她帶起來。

  直到汽車的尾燈消失在街角,王婧才脫力般往牆邊X去,或許上很老的建築了,牆麵灰暗斑駁,解手冰冷。可她覺得此刻自己的心更加灰敗、更加涼。
  原來她們都說錯了,又或許那些至交好友們也隻是為了寬慰她,其實是因為江允正從來都未曾愛過她,所以才會連親吻都心不在焉。
  曾經以為他就是這樣的男人,沒有什麽能夠讓他在乎,他的心仿佛永遠都停在高處,讓人仰視卻又無法捉得住。
  然而剛才,就在剛才,他卻那樣小心翼翼地擁著懷裏的女人,仿佛在對待一件稀世珍寶,生怕稍一用力她便碎了。
  那一刻,就連背影都是溫柔的。
  遠處又有車燈亮起,從身邊經過而後漸漸遠去。腦海中像是有什麽突然起來,她愣子一下,然後恍然大悟。
  ——終於想起來了,曾經在哪裏見過林諾。
  看她麵熟,緣自很久之前的一份報紙。那時候雖然與江允正僅有數麵之緣,心裏卻早已開始關注他的消息,知道他出入公共場所常有不同的女伴,一張一張,都是不同的美麗麵孔。那些笑靨在鏡頭前大大方方地曝光,如花般綻放。
  唯有林諾不同——唯一被拍到的一張,卻被江允正以手半遮了鏡頭,所以麵目不甚清晰。當時他拉住她的手,側身擋著,即使戴闐墨鏡,也能看出他的不悅。
  原來是這樣。
  原來隻是因為在乎,所以才想著要保護,保護她遠離紛擾繚亂的大眾視線。
  她忽然就想起那日壁球館內乍現的短暫溫柔,想到江允正眼中的那一刹那的恍惚,好像猛地醒悟一般——其實那天他看著她,更像是透過她看見另一個人的影子罷了。
  心中瞬間淒涼,泛著一絲疼痛。
  她終於還是拿出手機發了條短信出去,也不知他此刻有沒有閑暇去看,但畢竟相處幾個月,道句再見總還是必要的。

  因為離得近,林諾被江允正帶回他住的酒店。
  坐在車裏,她終於將事情經過簡單向他說了,也隻是短短的幾句,而後便覺得瞍沉重,困倦地閉起眼睛。
  身旁是那樣熟悉的氣息。她一直不願放手。
  最後還是江允正將她叫醒,一路進了房間,江允正說:“去洗個澡。”
  她依言走進浴室,格外聽話。
  其實也確實需要放鬆一下,溫熱的水衝刷在皮膚上,神經舒緩開來,嘴唇上破了地方微微刺痛。
  在淋浴噴頭下足足站了半個鍾,林諾才走出來,頭發濕漉漉地尤自滴著水。因為沒有衣服換洗,隻好穿酒店裏的浴袍。浴袍在她身上顯得太大,袖子卷了好幾層,鬆鬆垮垮地將人襯得更加嬌小玲瓏。
  她的精神已經好了很多,隻是眼仍是腫的,哭了那麽久又吹了 同,好像臉也跟著浮腫起來,所以一觸到江允正的目光,她便不自覺偏過頭去。
  其實在浴室裏的時候,她一度擔心他會突然走掉,害怕他去找徐止安,可是出來之後才看見他站在窗口,窗簾沒有拉上,外麵的夜色濃得化不開。
  看著他靜靜的背影,林諾輕咳了一聲,這才發現口子喑啞。
  江允正立刻回過身,神色緩和,見她整個人小小地仿佛縮在浴袍之下,十分可愛,不禁笑了一下,說:“好點沒有?”
  她點點頭,卻見他又旋即皺了眉過來,還在發展發愣,修長的手指便已經觸碰到嘴角。
  他的指腹溫熱,輕輕劃過傷處,並不痛,她不自覺抿了抿唇,隻說:“沒事。”
  他問:“餓不餓?吃了東西再睡。”
  她是真的餓了。在車裏掙紮半天,然後又是一徑地哭,消耗了太多體力,所以當酒店的服務生送了夜點來之後,她也不顧什麽了,坐下就埋頭吃,就差狼吞虎咽了。
  小小的餛飩,薄薄的皮包著飽滿的餡,晶瑩剔透,熱氣騰騰升上來,香氣誘人。
  過了半晌,她才覺得周圍太過安靜了,一抬頭,正對上江允正的視線。他仿佛就這麽一直看著她,從頭到尾都靜靜地,深黑和眼底有極淡的光在幽幽轉動,仿佛有著奇異的力量,令人安心。
  她笑了一下,像是這才想起一般,忙問:“你吃不吃?”
  床頭的燈光將她的皮膚映得雪白,一張臉因為剛剛吃了東西終天恢複了一點血色,有極淡的紅暈凝著,此刻烏黑的眼睛望過來,笑容雖輕,卻仿佛很璀璨,有光芒在輕盈跳動,好像終於將不愉快的經曆暫時忘記,整個人又重新鮮活起來。
  江允正起來心頭微微一動,不發一言,隻是傾身過來,輕輕吻住了她。
  像是觸電一般,幾個小時之前的事再度跳回腦海,林諾猛地一驚,可是江允正的手已經扶住她的臉側,他的掌心溫熱動作輕緩,像是安撫又像是在哄小孩子,低低地說:“別怕。”
  她怔了怔,他的唇再度刷過她的唇畔,熟悉的感覺在一瞬間侵襲過來,包裹住全身的所有感官。
  她是真的不害怕,因為知道這一次與剛才不同,因為知道此刻麵對的人是他。
  盛著餛飩的白瓷碗被遺忘在一旁,仍在冒著淡淡的熱氣,原本拿在手裏的小勺子隨著她的鬆手,“叮”的一聲落入碗裏。她猶豫著伸出手抓住他的衣服,好像這一刻什麽也都不能想,唯一能做的隻有承受,以及下意識地回應。
  她想念他,其他什麽都不想計較,沒有過去也沒有將來,隻在今夜不顧一切。
  被他壓在床上,能聞到淡淡的煙草氣息,隱約還有別的香味,也極淡,或許是他的古龍香水。
  她睜開眼睛,直直地望著他,忽然輕輕地稅:“我愛你……”隨即聲音便又低下去,湮沒在一片深吻之中。
  第二天清早,林諾睜開眼睛,隻覺得異常清醒。
  江正允的呼吸近在耳側,仍維持昨天半夜入睡前的姿勢。一隻手臂牢牢圈住她的腰。
  窗簾完全拉開著,熹光穿透薄薄的霧氣照進來,她伸手去撈地上的衣服,卻首先碰到江允正的襯衫。
  林諾將它拎起來看了看又丟回去,然後輕輕移開他的手。
  牛仔褲倒還好,隻是上衣有明顯淩亂的褶皺,又被扯掉了一隻扣子,恰好就在胸前,她低頭整理了半天,身後陡然傳來聲音:“你要去哪兒?”
  江正允不知何時已經醒過來,麵無表情地看她。
  她訥訥地說:“我要回酒店拿行李,我訂了上午的飛機。”
  他坐起來,深深看她一眼,說:“和我一起走。”然後翻身下床找衣服。
  “不要”她幾乎想也不想地拒絕,同時將目光避開,仿佛羞赧,又更象是心虛。
  江正允的動作微微一頓,像是窗外徐徐升起的朝陽耀眼,他眯了眯眼睛問:“不要是什麽意思?”
  不是不記得那日度假酒店裏的事,雖然當時醉了,她卻也是這樣搖著頭說:“不要”,拚了命要劃清界限,固執得近乎決絕。
  ——那是頭一次,有女人能讓自己那樣憤怒。
  心裏已經有了預感,果然下一刻便聽到她說:“我們各走各的吧。”同時轉身便要開門。
  他正扣著襯衫的扣子,不由得手指一緊,冷聲說:“那昨晚又算什麽?”
  林諾仿佛被施了定身咒語,怔忡了一下,低低地說了句什麽,聲音小得連自己都快聽不見,然後垂下眼臉仍去開門,門鎖“哢”的一聲,幾乎是同一時間,身後猝然傳來名鈍重的聲響。
  她嚇了一跳,連忙回過頭去。
  窗邊小幾上的確一隻花瓶已經被江正允手臂一揮掃了下來,跌落在軟厚的地毯上,兀自滾到一邊。因為衝力大,薄胎瓷撞到床腳,迅速裂開來,細小的碎片四散飛濺。
  甚至還有薄薄的碎片就彈到她的腳邊,她不禁地往後縮了縮,目光與他對上,隻見他深黑的眼底一片凜冽的寒意。
  江正允的胸膛急劇起伏,心裏是真的氣,不止氣她,更多的是在氣自己。就像是中了蠱,鬼迷心竅,才會讓她輕易地挑起自己的怒火,卻又在關鍵時刻放她不下。
  就像昨夜,她那樣柔弱無助地揪住他的衣服,他也想撒手不管一走了之,最終卻還是做不到。
  像上次她縫針他跟著痛一樣,這次也同樣心疼——隻是舍不得,所以連親吻都刻意輕柔,唯恐讓她再受到傷害。
  其實,他做不到的事情還有很多,包括讓其他人取代她在他心裏的位置。
  可是林諾如今站地門邊,一副被嚇到的樣子,手卻仍舊擱在門把上。
  他深深吸了口氣,似上隱忍著問:“你剛才說什麽?再說一遍。”聲調沒有絲毫的起伏。
  他向來如此,越是生氣,聲音反而越平靜,林諾深知這一點,這時卻還是一咬牙,大著膽子:“昨夜的事情不應該發生的。我當時隻是害怕……”停了一停,避開他愈加冷下來的眼眸,接道:“隻是害怕和孤單。”她將他說得像是排遣寂寞驅走寒冷的工具,話未落音自己便已經覺得驚心。
  整間屋子陷入一種長長的沉悶中。
  良久,她才看見他抬起手臂,修長的手指向門口指了指:“你走。”麵色如覆寒霜。

  杭州城的早晨卻是生機勃勃,因為正趕上周一,街上盡是起早上班的人,拿著豆漿麵包行色匆匆。林諾穿行於其中,看見路邊擺著早晚攤,隻可惜自己身無分文。
  走了一段,向一位路人打聽了一下,才知道自己的酒店這裏頗遠,X步行顯然不通,於是隻好攔計程車,到了酒店才坦白:“我沒帶錢,可不可以跟我進去拿?”
  司機見是一個女子,又是外地口音,不由狐疑地打量她,最終卻還是跟好進去收錢。
  接著便是核對身份,補 房 卡,費了很大一番功夫才全部辦妥。司機早已等得不耐煩,收錢的時候說:“小姑娘,我被你耽誤了好幾筆生意了。”
  林諾也覺得十分過意不去,索性連找零也沒要,賠著笑臉將他送出去。
  坐下來輕了口氣,她卻不禁再度想起江正允。
  昨夜的妥協確實多半是因為內心的脆弱,在激情迷亂之際,她甚至也想過,就這樣下去吧,就這樣愛下去,不計任何結果和歸宿。
  隻為了她愛他。
  然而他身上幽幽的淡香卻讓她陡然清醒過來,那並不是古龍香水的味道,其實更像是一種女士香水,香甜誘人,仿佛王婧的笑靨。
  她卻隻覺得澀,有某種委屈,夾雜著不光彩的恥辱。這才意識到,原來一切已經晚了——他們的中間已經插入了另一個人。不,或者應該說,是她插入了他們的中間,再這樣下去,那便是大錯特錯。
  回到C城之後,收到從杭州寄來的包裹,小小的珍珠白的手袋躺在其中,附了一張紙,上麵是一大段空白,最後隻有三個字——對不起。
  林諾拿出手機,將裏麵數條未接電話的記錄一一清除,而後又將手袋收好,萬若無其事地繼續埋頭工作。
  隔了幾日池銳便主動聯係她,在電話裏大聲說:“淒!快來唱K,我生日……”背景嘈雜,KTV裏旋律婉轉,隱約聽見一把女聲正幽幽地唱著,近似哀怨。
  等到了包廂裏,才發現十多個人湊在一起,竟然全是熟麵孔,劃拳鬥酒氣氛熱烈。池銳抬手招呼,舌頭都大了,高聲說:“喲,來了!坐這邊。”指指身旁的位置。
  林諾依言過去,將臨時買的禮物送上,趙佳已比另一邊探過身來,拉住她的手直晃悠:“怎麽那麽慢?喝酒還是唱歌?唱歌我就陪,喝酒……那還是算了吧,我快不行了……”
  林諾也瞧她喝多了,臉頰酡紅,眼波欲流。
  她開了一聽啤酒,往矮桌上輕輕一敲,環繞音響的聲音術太大,不得不湊到壽星的耳邊大聲嚷:“生日快樂!”仰頭便灌了幾大口。
  池銳點點頭,也喝了,轉身又去和人搶麥克風。
  可是那人不肯,將話筒牢牢抱在懷中,仍是斷斷續續地唱,似乎正是之前林諾在電話裏聽見的聲音。
  她覺得耳熟,不由定睛多看了兩眼。
  包廂裏的燈光錯暗搖曳,晃得人眼花,對方又是縮在沙發一角,半邊臉都枕在X背裏,懶懶得也像是醉了,可林諾終究還是看清了。
  她微微揚了揚眉,還沒來得及說話,已聽見趙佳叫道:“丁小君,沒看見池銳要唱歌?你和他搶什麽呀?都唱了一晚上了,你當自己開個人演唱會啊!煩不煩……”最後一句隻是小聲的嘟囔,聽來卻大為不滿。
  林諾笑起來,總當她是還沒長大的小妹妹,不禁伸手去攬她,哄道:“你唱什麽 ? 快去點,等會兒我們合唱。”
  趙佳果然聽話地去選歌,她則轉身去拿酒,誰知一回眸,竟然和丁小君的視線對上。
  明明光線昏暗,她們卻都知道對方正看著自己,池銳若無所覺地不依不饒,其實他是喝醉了。丁小君將麥克風塞進他的手裏,站起身,繞過一從嬉笑玩鬧的同事,走到林諾的麵前。
  兩年多沒見,沒有多餘的寒暄問候,她隻是在隨身的小包裏摸了一陣,將什麽東西拿了出來,然後擺在林諾眼前,說:“我這次是特意來找你的。”
  小小的銀色鏤花紐扣平鋪在掌心裏,恰好射燈旋轉著劃過,似乎有幽暗的光芒悠然一閃。
  丁小君不說不動,仿佛隻是靜止著,林諾卻心頭一動,略微驚訝地抬頭看她。
  其實環境仍是嘈雜喧鬧,林諾卻仿佛好像聽不見其他的聲音,隻有腦子轉得飛快,甚至從未都沒有這樣靈活過。
  她也站起來,看著丁小君半晌,將原來就屬於自己的紐扣收回來,這才不可思議地笑了笑:“……原來你是和他在一起。”
  她覺得荒謬而混亂,卻又似乎恍然大悟——同在杭州分公司任職,原來徐止安就是丁小君傳說中的男朋友,甚至,談及婚嫁。
  從包廂裏出來,找個安靜的地方,丁小君說:“我在車座位下麵發現的?”
  林諾問:“你怎麽就知道是我?”
  “我偷看了他的電話記錄,裏麵有你的。”似乎自己都覺得這樣的行為可恥,丁小君停了停,才又說:“雖然那兩天他總說工作忙,但我知道其實是因為你。”這話說出來,也不知包含了多少憤恨,但林諾總覺得帶了點咬牙切齒的味道。
  可是她說不出庭在,好像真是自己理虧。記起那天與徐止安吃飯,席間見他短信不停還隨口打趣,問他是不是女朋友。可是被他當場否認了,她也便沒有再多想。
  其實原本也不需要多想,因為她並不關心他的私生活。
  可是如今丁小君的身份一亮出來,反倒真像兩個人有事。
  林諾沒法明說那天發生了什麽,想了半天,隻好解釋:“你別誤會,我們隻在一起吃了一頓飯,後來他開車送我回酒店,直到回去之後才發現丟了粒扣子,我正納悶呢……”
  她笑了笑,卻沒能接著說下去,隻因為丁小君突然開口:“我到底哪點不如你?”
  她一怔,見對方直直盯住自己,仿佛是真的不解,聲音冷淡:“林諾,我哪裏比不上你 ? 是知識學曆,還是工作能力 ? 可是從找工作麵試開始,你就處處搶在我前。那天明明是我表現更好,可後來你偏用什麽英語來答題!那也就算了,我當時還臣,這個女生真機靈懂得抓住優勢,或許今後真能成為工作夥伴的競爭對手。
  “可是後來呢?不過是一頓飯,江總竟然當著我們的麵說要開車送你回家,可其實那個時候我們進公司也沒多久吧!如果不是你們進展太快,那就是之前你們早就認識的,對吧?而且我不知道你是真傻還是在裝傻,任誰都看得出來,李經理平時會有意無意地關照你,他對別的同事卻不會,難道不是因為受了上麵的囑托?怪不得,我當初就覺得奇怪,明明這個職位隻招兩個人,為什麽最終入選的卻有三人。”
  她停了停,低低地冷哼:“其實,你是不是憑關係進入融江,我管不著,我隻是看不慣你總是一副單純天真又索然無辜的樣子!明明得了好處,卻還像是懵懂不知!你裝什麽呢?!這世上哪有這麽多的好運氣?如果有的話,為什麽其他人碰不上?”
  林諾一言不發,過去從沒被人這樣說過,臉皮發熱,原來這就是丁小君一直看她不順的原因。
  這樣一點一點地挑明挑破,語氣尖刻得近乎指責。連她們自己都忍不住回想過去,是否真的如她說的一樣,自己平時承受了那麽多的好處,卻還故意傻乎乎的,或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她們就站在洗手間的外麵,幸好這期間並沒有熟人進出。
  丁小君X在牆邊,因為之前的酒勁,似乎打定了主意要將一切攤開來說,她靜默了一會兒,才繼續說:“止安第一次來公司找你的時候,我就見過他。那時你們不是很好嗎?餐廳裏一起吃飯,有說有笑的,後來他調去杭州,我也恰好過去,林諾,你轉身就投入別人的懷抱,我卻陪著他在人生地不熟的城市裏一起挨過最艱難的日子。”那一刻,像是真的陷入了回憶,她沉默了一下,眼神一分一分地灰寂下去,聲音愈低,“你從來不缺少別人的愛,所以不會理解我的感受。我最初認識他的時候,他在愛你,到了現在,雖然他沒說但我也知道,他仍在愛你。那顆紐扣的事根本不用解釋,我們朝夕相處,如果有心,蛛絲馬跡都逃不過我的眼睛。
  “我隻是不明白,我和他出身相似經曆相似,我也不要錦衣玉食,我能比你更溫柔體貼,善解人意。工作上的事也就算了,可是為什麽在他麵前,我都永遠比你低微?”
  她好像漸漸失去了力氣,隻是倚著牆。林諾怕她滑倒,下意識地伸手去,卻被她一把揮開。
  她不敢承認自己一開始隻是好勝賭氣,以為將徐止安的心從林諾那裏奪過來,便仿佛能夠證明些什麽。直到後來,一點一點深陷到無力自拔,才知道自己永遠是輸家。
  最愛的一方,注定一敗塗地。
  臨走之前,她仍不甘心,回頭說:“我會和他結婚。“那樣堅定,鞋襪更像是說給自己聽的,因為她看見林諾隻是微微點了點頭,臉上有怔忡和恍惚,卻毫無悲淒。
  恐怕是真的因為不愛了,所以連欷覷都沒有。
  林諾晚上回到家,隻覺得像打了一場硬仗,筋疲力盡。可是明明從頭到尾自己都沒怎麽說話,隻是一直聽著丁小君說,連最後一句都是她說的。
  她說,我們要結婚。
  其實上次就聽池銳提起,隻是沒想到新郎會是徐止安。
  往事漫漫如煙,撲麵而來,甜蜜與苦澀相互交織纏繞。
  ——少年時代的徐止安,修長清俊,眉宇高傲,她挽住他的手臂行走在樹木蔥鬱的校園裏,曾經以為那就是一輩子的依靠。直到後來,兩人出現了分歧,似乎終究還是不可避免的,走到分道揚鑣這一步。
  然而如今,他再度回來,起初隻是帶著若有若無的曖昧,讓她摸不著頭腦,接著便又氣勢強硬,這才是真正顯露目的來。
  原來,他是真的想要挽回些什麽。即使身邊已經有了別人,或許身上還正負著無形的道德枷鎖,卻仍是徒勞地做著掙紮。
  可是他不明白,那些事都已經過去了,過去了便不能再回頭。
  林諾在床上躺了一會兒,又翻身起來打電話,原本是不願意的,可現在卻不得不打。
  電話很快就接通,然後便是低沉的一句:“對不起。”
  她卻說:“我見過你的女朋友了。“
  徐止安一愣,她又說:“那天的事,我已經忘了,你也忘了吧,把以前的事都忘了,我們再也不可能見麵了。”
  “林諾,”徐止安在電話裏說,“先別掛,聽我說好嗎 ?”
  她想了想,說,“好。”
  他才接著說:“我們暫且不說丁小君的事,好不好?我承認過去是我不對,一心隻想著學習想著工作,對你不夠關心,幾乎事事都由你來遷就我。可是那時候沒辦法,我有夢想,我想要出人頭地,讓家人過上好的日子,好讓你跟著我不用吃苦。可是現在不同,我想要實現的基本舊習慣實現了,你再給我一次機會,我已經有足夠的能力,絕對不會比江允正差……他仍在說,她卻將手機拿得遠遠的。
  江允正,江允正……心口不可遏止地一陣絞痛,她閉上眼睛半晌才說:“忘了我吧。”連再見都沒說,直接切斷了通話。
  糾纏得太久,而她也累了,似乎真的應該忘掉一切,包括江允正。
  一個月之後,林諾終於和那個李阿姨的外甥見了麵。
  當時正休息在家,接到林母的電話,她聽了一會兒,輕鬆地笑道:“好,你們約地點吧。”
  掛了電話,許妙聲嗅覺靈敏地湊過來,問“約會 ?相親 ? ”
  她轉身進屋選衣服,拿出幾套在身上比畫,不忘征求意見:“哪件好 ?”
  秋季正流行淺灰色,素雅簡潔,許妙聲卻連連否決:“不夠新鮮活力。”
  她聽了二話不說,拖著她一道上街血拚,結果將買回的衣服鋪在床上,色彩鮮豔明媚,柔軟輕薄的料子,堆在一起如同五彩雲霞。
  許妙聲偷偷給許思思打電話,直說:“瘋了……”
  她聽了滿不在乎地笑。
  即使江允正是毒品,她好像也終於慢慢戒掉了。或許現今便是一個契機,讓自己徹底走出那個永無終結的死循環。
  相親的過程波瀾不興,對方是海歸,在國外一呆就是近十年,無論語言或生活習慣都已經被西化。
  起初約會的地點問題西餐廳,林諾吃了好一陣子的卷土半生牛排,一度發展到隻要聽到牛字便條件反射,幾乎立刻想起肉中滲出的血水。後來實在堅持不住,她建議中餐廳,在麻辣火鍋和水煮魚麵前,也不顧得形象,吃得無比開心。
  “原來隻是一個小丫頭!”帶著淡淡的笑意,一隻手伸出來,用紙巾替她擦去唇角的辣油。
  她回過頭,額上還有薄薄的汗,微微揚眉:“可是張先生,你卻已經老了。”
  “是。”張日鵬的臉上仍舊帶著笑,“所以,我們結婚吧。”
  餐廳人聲鼎沸,她怔了怔,拿起杯子灌了兩口飲料,這才說:“我們才認識不到三個月。”
  “那又怎樣?就算三天也無所謂。”有美國人典型的隨性,握了握她的手,“我喜歡你。”
  晚上林諾回到家,倒在床上想,這個世界終究還是奇妙的。
  最想要的得不到,而旁人的幸福,卻又偏偏被係在自己的手裏。
  終究還是沒有答應,隻說:“再過一陣子吧。”
  他無意逼得她太緊,隻是傾身吻她皺著的眉心,有些莞爾:“被拒絕的人是我,怎麽你反倒更傷心?”
  她隻顧搖頭,冬日的陽光透過樹葉的間隙灑,細碎閃亮,一地斑駁的光影。
  吃了午餐,林諾回公司,兩人在寫字樓下正道別,她卻猛地一怔,目光定定地望著前方。
  張日鵬不解:“怎麽了?”
  林諾卻不答話,好半晌才像鼓了勇氣走過去,直直走到轉角停下來。
  沒想到會在這裏看見江允正的車。在過去的幾個月裏,林諾滿以為他確實已經淡出了她的生活。酒店分手之後,便再沒了聯係,連徐助理也不曾出現過。
  可是現在那台黑色的寶馬就停在公司樓下的臨時停車區裏,車窗半開著。
  她有些遲疑,終究還是走上前去微微彎下腰,駕駛座上的人原本將頭伏在方向盤上,似乎在休息,此刻卻若有所覺,猛地抬起頭來。
  林諾猝不及防,簡直嚇了一跳,堪堪對上他的視線,不自覺地一避。
  江允正看了看她,先是用手抹了一把臉,稍微提了精神,才問:“上班?”
  她這才發現他的聲音低沉沙啞,眼睛裏隱約有細小的血絲,眉宇間更有掩飾不住的疲憊和倦意,連身上的衣服都是皺的。
  他向來講究整潔,出入光鮮,連穿著睡袍的時候都仿佛優雅異常,而像此刻這樣淩亂幾乎前所未有,因此甚至顯得有些狼狽。
  林諾不禁擔心,暗暗忍了半天,還是問:“你怎麽了?”心裏也在笑自己,終究還是放不下。
  他一怔,才說:“沒事。”聲音仍是啞的,極淡地笑了一下,卻好像隻是為了安撫,因為笑意並沒到達眼底。
  那雙漆黑的眼睛隻是看著她,帶著某種複雜的情緒,那日酒店裏的僵局和他寒意冷冷和目光恍如隔世,久遠得像根本不曾發生過。
  張日鵬一時沒走,還等在遠處,遠遠望著,似乎也沒有上前打擾的意思。
  林諾回身看了看,說:“哦,我朋友還在等我,我也該上去了。”公司辦公環境輕,但考勤製度卻森嚴,她在人事部門做事,更加不能馬虎留人話柄。
  江允正不說話,她已經自顧自地往回走,心裏也不是不疑惑——他的為什麽就恰好停在她公司樓下。
  可是她暗暗告訴自己,不要停,不要回過頭去找他!張日鵬就在前方,臉上掛著熟悉的淡淡的笑意,他們不久的將來很可能就會有幸福的生活。而自己用了這麽久的時間費了這麽大的力氣,才終於要將他忘記,不能功虧一簣!甚至,連一點這樣的機會都不能留下!
  她腳步匆匆,帶著某種倉皇,走出十來步,才聽見身後傳來的聲音。
  “林諾。”江允正低低地叫她的名字,他不知何時已經開了門走,走一隻手撐在車門上。她停下來,卻過了好一會兒才轉過頭去,臉上揚著防禦完美的笑容,純粹而幹淨,問:“什麽事?”
  他卻仿佛怔忡,薄薄的嘴唇微微動了動。
  站在陽光下,那一刻她幾乎產生錯覺,以為看見了他眼底深深的倦意和一閃而逝的空泛的悲切,還有某種渴盼的衝動,似乎有千言萬語哽在胸口卻說不出來。
  然而,終歸隻是錯覺。
  她等了很多久,卻見到他的目光緩緩沉沉寂下來。而後低低地說:“沒什麽事,隻是順路過來看看你。”仍是那樣雲淡風輕的中吻,說完不等她反應便重新坐回車內。
  引擎聲轟響,車子在路口快速掉了個頭,呼嘯而過。
  
  冬日的街頭,陽光難得這樣溫暖。
  身側車輛川流不息,林諾繼續向前走,直到雙手被握住,聽見濃濃的關心:“怎麽手這麽冷?”
  她應聲抬頭,似乎被淡金色的陽光晃了雙眼,一時恍惚地“啊”了一聲,仍是呆呆地也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回到公司開部門例會,小小的會議室裏暖氣充足,林諾這才緩過來。雙手放在桌上交叉互握,感覺到指尖一點一點溫暖起來,可心裏仍覺得異樣,老想著那雙泛著血絲的眼睛和他明顯憔悴的神色,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後來竟然漸漸心氣躁浮起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旁邊有同事拿手肘輕輕碰她:“老大在看你呢。”
  她一驚,側眼偷偷地瞄去,連忙收斂心神。
  因為公司前陣子人事有些變動,這次會議拖得尤其久,快結束的時候手機開始在口袋裏無聲地震動。
  部門老大還在作總結發言,想到剛才的眼神警告,林諾伸手進去直接掐了電話。
  可是沒一刻,對方再度打來。
  她歎了口氣,不去管它,那人顯然毅力二十足,腰側被震得直發麻。幸好這時會議散了,她如獲大赦,摸出手機看也不看地接起來:“哪位?”
  “是我。”
  立刻聽出是徐助理的聲音,她頓了頓,問:“有事嗎 ?”
  似乎因為焦急,她的話音未落他便接著說:“江總下午突然吐了血,現在正送到醫院搶救。”
  她沒聽清,腦子像是蒙了一下,心跳卻已經擺脫了控製,一下生似一下,一下快似一下,擊在胸腔上隱隱生疼。
  “什麽 ?”她呆呆地問。
  其實不是沒有聽清,隻是反應不過來——仿佛被嚇倒,明明會議室裏暖氣充足,她還是覺得冷意倏在襲來。
  耳邊便又聽見徐助理說:“林諾,我也不知道該不該通知你。”然後仍是報了醫院名和地址,又問:“手術還沒結束,你要不要過來 ?”
  最後她手指微微顫抖地掛了電話,飛快地跑出去。
  途中遇上修路堵車,挖掘機在窗外卷起濃密的灰塵,漫天蓋地,麵前的車子排得如同長龍,隻能緩緩往前移動。她等得不耐煩,呼吸不自覺重了些,那司機是個中年人,轉頭說:“別急,過了這段路就通暢了。”
  趕到醫院的時候,江允正已經被送入病房,徐助理說:“是急性胃出血,不過現在已經沒事了。下午從外麵回來,剛到辦公室坐下來沒兩分鍾就吐了血,止都止不住,一群秘書都快被嚇死了。”其實他說這話的時候,也麵有餘悸,林諾不禁問:“怎麽會這樣 ?”江允正的胃不好,可是以前也沒這樣嚴重過。
  “醫生說這是身心疾病,平時疏於調養,再加上心理壓力,突然發作並不稀奇。”他停了停,證據微沉,“公司這段事情太多,江總上回出差回來狀態就已經不好,誰知前天夜裏他母親又去世了,上午追悼會才結束。”
  林諾腦子裏嗡地一下,如同雷同,好半天才緩過來,皺著眉訥訥地問:“他母親去世了 ? ”
  當初與江允正一起,也曾去醫院探望過章去茹,這個年紀又正病著,仍能美麗又優雅的女人並不多見。
  她之後也驚歎,可江允正隻是淡淡地笑。她知道他們母子的感情是真的好,因為在章如芸的麵前,江允正的臉上的神情總是溫和的,收束了平日裏冷厲的鋒芒,就像最普通尋常人家的子女,承歡膝下。
  她突然就想起了之前在街頭見到的那個他。
  原來並不是錯覺。
  原來他是真的難受傷心。
  當時他用那樣疲憊的眼神看她,欲言又止,最終也隻是若無其事地說,我順路來看看你。
  她就那麽傻,真的被他騙過去。
  其實一切都是那樣明顯,那些要他眼底空泛而盛大的悲哀,還有他的語氣,原來也是低哀的,隻是他隱藏得太好,而她一味想逃,竟然沒有覺察。
  ——他在自己最艱難難挨的時候去找她,她卻什麽都沒有察覺。
  病房在頂層,鮮少有人走動,走廊上一片寧靜,清潔明亮的盡頭有夕陽投下的極淡光影。
  頃刻之間,悔意鋪天蓋地般襲來,迫得她呼吸不定。
  最後徐助理說:“董事長最近的身體也太好,這事還沒有通知他。”
  她深深吸了口氣,點了點頭:“我進去看看。”
  這一等便是好幾個鍾頭,江允正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深夜。
  林諾立刻湊到床邊:“你醒了 ?”聲音低低的,有掩飾不住的雀躍,隨即又擔心,忙說:“我叫醫生來。”
  她原本就握著他的手,這時起身欲走,卻被極輕地拉了一下,不由得停下動作。隻見江允正躺在床上,一張臉仍舊失血的蒼白,漆黑的眼睛望過來,她連忙俯一身,問:“怎麽了?是不是傷口疼 ?”
  麻藥退了,確實痛,他無力地動了動唇,皺起眉聲音低微:“你怎麽在這裏 ?”
  她心中一疼,好像印象之中的江允正從來都是無所不能的,何時見過他這副樣子?但臉上旋即露出笑容,甚至有點孩子氣:“前兩天都是你到醫院看我,如今終於反過來啦。”
  他卻沒有笑,也不說話,隻是看著她,良久,也許終於是累了,才慢慢閉上眼睛。
  她又等了一會兒,以為他已經睡著了,正想抽出手站起來,卻聽見他說:“林諾,別離開我。”
  聲音低得像是夢囈,其實很清醒。
  然而他仍合著眼睛,隻是慢慢說:“你說得對,是我輸了。”或許從第一次雨中的見麵開始,就已經注定了敗局,所以才會一次又一次地盛怒和氣極,然後 一次又一次地更加想念;所以才會追悼會結束後,第一時間想要見到她。
  仿佛尋求一種安慰和溫暖,而這樣的安慰、溫暖隻有她能給,
  病房裏是長久的靜默,牆上的掛鍾滴答滴答地輕微作響。
  得不到回應,江允正終於睜開眼睛來,隻見林諾微微呆滯地看著他,似乎並不相信,大而烏黑的眼睛輕輕閃了閃。過了一會兒,她卻將手慢慢抽了出來。
  他心頭莫名一涼,隻聽見她說:“我叫醫生來看看。”然後便朝門外走去.
  術後的傷口疼得厲害,他動了動,最終隻九能無力地重新倒回去。

  到了病房外麵,林諾倚著牆蹲下來,肩膀微微顫抖。徐助理正正拎著洗漱用品和換洗衣物回來,見林諾這樣連忙問:“出什麽事了 ?”
  好抬頭笑了笑,隻說:“他醒了,你進去吧。”
  “那你呢 ?”
  她看了一眼手表,說:“很晚了,我明早還要上班。”起身的時候眼前微微黑了下,其實是大為整個晚上幾乎都沒吃下什麽,血糖有點低。
  他怎麽可以這樣 ?回家的路上她一遍又遍地想,心裏無奈,又似乎憤憤不平。
  他怎麽可以在這種時候對他說出那樣的話 ?
  不早不晚,偏偏在他母親去世去世之後,在生著病的時候,在他身體和心理都最脆弱的時刻。
  她實在覺得惶惑無措,驕傲如他,怎麽可能真的就承認了自己當日賭氣而又囂張的話呢 ?
  回到家居然連許妙都已經睡了,她不顧一切地跑到她的房間,連燈都沒開。
  許妙聲迷迷糊糊看見黑影,嚇得驚叫一聲。
  她連忙說:“是我是我!”然後又去搖她,急急地問,“你不是情感專家嗎 ?我問你,人在生病的時候就出來的話,能不能作數 ? ”
  “什麽話 ?什麽作不作數 ?你知不知道現在幾點 ?”許妙聲氣得咬牙切齒,拉過被子不理她。
  她愣了愣,乖乖地“哦”了一聲,低著頭轉身出去,還不忘輕輕帶上了門。
  這才發現,隻因為江允正的一句話,自己便失去了理智,心中柔情千回百轉,蜜意滿溢在胸口,同時卻又無比倉皇,生怕一切到頭來仍是一場空。
  曾經主動而勇敢的林諾似乎早就不見了,與江允正在一起之後,她變得越來越膽小,最後寧願選擇離開也不敢堅持走下去,隻怕走到一個令自己傷心失望的結局,更怕到時承受不了。
  當年是如此,如今更甚。
  所以,林諾自從醫院回來之後,接下來的幾天都沒有再去探望過江允正。
  直到某個周末的傍晚,她休息在家,覺得餓了就隨便換了身衣服出去買東西吃。
  下了樓才發現暮靄沉沉,連天空都是淺灰色,還有淡淡的霧氣在半空中飄浮。
  天空清冷,呼出的氣在嘴邊凝成白白的一團,林諾哆嗦了一下,低著頭走得更快。卻倏地有人擋過來,她半張臉都縮在高高的衣領裏,隻略微抬了抬眼睛,其實什麽都沒有看清,直覺便往一旁閃讓。
  那人卻好像故意跟她過不不去,硬是攔在她身前。
  肚子本來就餓,天那麽又冷,她牙關打著戰,心情極差地抬起頭。
  江允正隻是微微挑了挑眉,語氣稀鬆平常:“你要去哪兒?”
  他穿黑色的長大衣,挺拔修長地就站在她的身前,說話的時候也呼出大團大團的白氣,可是聲音還是那麽平靜。
  她怔住,見他又極輕地笑了一下,說:“你真有本事。”
  什麽本事?好聽不懂,但卻在他的聲音中回過神來,隻是問:“你好了?”
  “沒有。”他眯起眼看他,反問:“你關心嗎?”
  她的手插在口袋裏,輕輕地握緊,不知是不是因為冷,連呼吸都在輕輕顫抖,神色在瞬間變得有些低哀,又似乎矛盾迷惘。
  江允正緊緊抿了唇,不自覺歎氣,好像又看見了幾年前的林諾——那個時候的她麵對他的表白,也是這樣一副神情,仿佛拿不主意,掙紮萬分。
  所以他不逼她,而後又一直寵她護她。一方麵因為確實喜歡,另一方麵也是不願意見到她出現這種無措為難的樣子。
  曾經以為做到那樣就夠了,可是後來才知道,其實他根本就不明白她最想要的是什麽,同樣,也從來沒有看清自己最想要的是什麽。
  從最初單純的保護欲,到後來真的漸漸喜歡上她,隻要看著她微笑便覺得滿足,再到前一陣的爭執和矛盾。這幾年一路下來,她在他心中的分量究竟有多大,竟然也是直到最近才漸漸清楚明了起來。
  心底不是沒有反抗過,似乎隻是下意識地不肯承認,自己的一顆心就真的從此被一個女人占據得牢牢的,堅固得不可動搖——隻因為這種感覺並不術好,仿佛有某種東西掙脫了自己的控製,而他卻十分不習慣甚至厭惡這種無力感,一時之間竟然無所適從。
  可是兜兜轉轉之後才不得不承認,確實,再也沒人能替代她。
  寒風呼呼地吹過來,他這才發現她穿得其實很單薄,小小地瑟縮在那裏,下巴被衣食遮住,靈動烏黑的眼睛直直地望過來。
  他伸開雙臂將她一攬,頓了頓,沒有感覺到抗拒,這才慢慢收緊。
  他在她的頭頂說:“那天在醫院裏,能讓我說那樣的話來的人,你是第一個,而聽見我那樣說,卻還若無其事地轉身走掉的人,恐怕也隻有你。”似乎無奈地咬牙,“所以,你真是很有本事,林諾。”
  她的身子纖細,幾乎完全被他擁在懷裏,過了片刻,等不到回應,他正要低頭去看,腰際的衣服卻被被輕輕抓住。
  林諾將臉埋在他的胸前,小聲嘟囔了一句,他沒聽清,隻好問:“什麽?”
  她動了動,聲音大了些,倒真是滿滿的疑慮:“……難道不是因為一時脆弱,所以才說出那樣的話?”
  他略略一怔,隨後短促笑了一聲:“你當我是什麽人?怎麽會做出那種不負責任的事?”這才又低眉看他,停了停,又說,“那天你在江邊說的話,我全都承認。你說誰先低頭誰就輸了,我現在承認,確實是我比較需要你?”即使是說出這樣的話,英俊的眉目間仍是一派飛揚灑脫。
  其實他好像總是這樣——當初坐在車裏說“我對你有好感”時,也是這般坦然的模樣——對於內心裏認清了的事實,從不拖泥帶水,並且語氣堅定,有一種天生的驕傲和自信。
  林諾不禁微微瞪著眼睛,一直看進他漆黑的眼底裏去,那裏麵清湛坦然,灼灼光華炫目異常。
  原來那晚他說的都是真的,他讓她不要離開,原來是真的因為需要。
  
  一顆心晃晃悠悠,仿佛終於到了實處,輕輕落下去,在一刹那,遍地繁花盛開。
  “可是在度假村裏的時候,你明明不是這樣說。”她咬著唇,眼神微微一閃,似乎仍是不信。
  “誰讓你連喝醉了都不忘離開我?那天我是氣昏了頭。”江允正似是無奈地抿著唇,眼神一閃,突然換了個話題,“你冷不冷?要不我們去車裏坐,好不好?我也有些累了。”像是又回到從前,依舊是那樣淡淡的語調裏,隱約含著關心和愛惜。
  林諾卻隻注意到他最後的那句話,猛地醒悟過來一般,迅速抬頭看他。
  暮色已沉,背景灰蒙,而他穿著黑衣黑褲修長而立,麵容清減,臉上仍有一抹病後的蒼白疲倦。
  她抓住他的手臂質疑:“才幾天,就可以出院了嗎?”腳下已經自動往回走,拉著他一道走進公寓大樓。
  江允正跟在她身後,步履稍顯緩慢,走得確實有些吃力,但看著前麵鮮活的背影,仍舊忍不住輕輕笑了笑。
  其實手術的傷口還沒完全愈合,並且,也是直到前天夜裏才被取消了隻能進流食的醫囑。無奈下午有極重要的客戶等融江談判,走出醫院的時候,主治醫生沉著臉說:“晚上六點之前一定要回來,真是胡鬧!”
  堂堂融江總裁被人這樣訓斥,徐助理當時聽了隻能轉開臉笑。
  結果談判結束後,車子開上高速,原本在後座閉目養神的江允正卻突然說:“去林諾家。”
  知道攔不住,徐助理也不多言,直接將車開到林諾的公寓樓下停好。
  親眼見這二人麵對麵講了許久的話,如今終於相攜上樓去,徐助理才鬆了口氣,鎖了車自行吃飯去。
  進了屋,林諾隻顧忙進忙出,江允正慢慢在沙發裏坐下,一隻手虛搭在胃部,呼吸微沉不穩。
  很快,一杯水遞了過來,他抬手接過,卻不喝。那樣恰到好處的溫度透過潔淨明亮的玻璃一直傳遞到手心上,他好像忽然有些恍惚,這時卻聽見手機鈴聲響起來。
  林諾先是看他一眼,最終還是走到窗邊去接電話。
  客廳並不大,再避也避不到哪裏去,所以她說的話江允正一字不落地全部都能聽到。
  五六分鍾後電話掛斷,她才回過頭來,他突然問:“是那天公司樓下的那位朋友?”
  “對,是他。”
  他沉了沉嘴角,不再說話,也不去看她,不知在想些什麽。
  林諾也覺得有些尷尬,認為他不高興,想了半天,隻是問:“餓不餓?”
  “不餓。”
  見他微微喘息,不禁又問:“傷口會痛?”
  “不會。”
  他的聲音本來就清洌,此時兩個字兩個字地作答,她聽了隻差激靈靈打個戰,最後實在是沒話找話:“你這樣就算是出院了?”
  他好像終於忍不住,抬起眼睛看了看她,眸底深邃幽暗。
  她怔了下,一時卻又想,憑什麽你能有王婧張婧李婧,我卻打個電話就好像見不得人似的?甚至下意識地討好暖場都不被領情!
  她想著,不自覺便將臉一仰,可是坦蕩自在的神情還沒地來得及露出來,江允正卻突然先動了動。
  他似乎想要站起來,但因為動作術猛,牽動了傷口,不禁彎下腰低低“哼”一聲。
  林諾幾乎來不及細想便已經伸手過去一把攙住,抬眼瞧見他煞白的臉色,急急道:“小心點!”扶他站穩了,才又問:“你想要幹什麽 ?”
  隻是下一刻,清爽的氣息便圍繞過來,她猝不及防地被他再度拉入懷裏,耳邊他的呼吸仍有些不穩,他說:“我想和你重新在一起。”
  她心中震動,好像之前那麽辛苦才從越陷越深的泥沼中爬出來,如今轉了一圈,又再度回到原地,而一直以來刻意建立起來的防線,原以為日益堅固,他卻隻需來到這裏,說那麽一些話,她就全麵崩潰。
  “可是王婧呢?”這個時候她首先想到的是這個。
  江允正在她的頭頂“嗯”了聲,才說:“沒有王婧,已經結束了。”
  “可是我有。”她抬起頭,長長的眼睫輕輕顫動,“他向我求婚了。”
  江允正的手臂倏地一緊:“你答應了?”
  “沒有。”事實上,可能以後也都不會了——隻因為,那個人不是他。
  隻因為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所以就算一切再好,最終也都仿佛與她無關。
  其實早在很小的時候,家裏的長輩就常說:“諾諾這個小丫頭,固執得可以啊……那時的她,一件最心愛的舊玩具壞了卻舍不得扔,隻一個勁地纏著大人去修,修不好她就一直悶悶不樂,父親無法,隻好買回大堆新的來補償,可是她連看一眼的興趣都沒有。
  一旁坐著聊天的小姨一向很疼她,摸摸她的頭:“隻認自己最喜歡的,將來大了談戀愛,不知會不會也是這樣……
  那時的她當然懂,隻是蜷在沙發裏繼續鬱鬱地生悶氣。
  原來,這便是秉性。
  從小到大,竟然不曾變過。

  徐助理最後沒辦法,還是打了電話上來,提醒江允正回醫院。林諾這才反應過來,也連忙催促。
  江允正卻說:“我們去吃飯。”他的主意已定,竟然任誰也勸不住。
  其實他的病還沒好,很多東西要忌口,吃得並不多,點了菜,也隻是靜靜地看著她吃。
  林諾也記不清自己是第幾次歎著氣放下筷子,看著他,說:“我飽了,我們回醫院好不好?”
  他卻像是對她的話恍若未聞,過了一會兒,突然說:“我們結婚吧。”
  包房裏安靜至極,隻能隱約聽見外麵簌簌的流水聲,假山和噴泉立在院子裏,因為燈光的緣幫,仿佛連水都是五彩斑斕的,從青黑色的山頂淙淙滑落。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像是過了很久,她終於出聲,卻搖頭:“不要。”
  江允正愣了一下:“可是你上次說……”
  “沒錯。”她又大力點頭,打斷他,“可是我不要你這樣。”
  他似乎被她弄得糊塗了,問:“哪樣?”
  他的臉色在燈光下顯得疲倦而蒼白,可是神色極認真,她腦子裏震驚又混亂,一時之間也理不出個頭緒來,所以解釋不清楚。隻知道——不要這樣,不能這樣答應他。
  於是想了一下,說:“過去的你,明明那麽不信任婚姻,那麽現在就不要勉強自己改變吧。如果將來你後悔,我也不會開心,我們過得都不會開心。”停了停,她又微微笑起來,“我的父母婚姻很美滿,所以我從小就向往那種生活。每個人都有夢想,而我胸無大誌,那就是我的夢想。隻因為遇見的人是你,所以才想和你地一起,我們共同去實現它,換作任何一個其他的人,都不行。可是,正如我當初不能勉強自己一樣,現在我也不能勉強你。”從沒有這樣理智,一句一句說出來,連自己都開始佩服自己,所以笑得越發輕鬆。
  她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彎彎的,裏麵波光盈盈一閃,仍是純潔幹淨的樣子,好像幾年來都不曾變過。
  可是江允正卻好像並不欣賞她的這番話,至少聽完之後沒有笑,也沒有發現任何意見,隻是慢慢站起來說:“走吧,回醫院去。”
  吃飽了總是忍不住犯困,車裏暖氣又好,無聲的融融暖意包裹了全身。就在林諾快要歪頭睡著的時候,一隻手被並允正牽住。
  他的指尖微涼,貼在她手背上,隻是淡淡地說:“誰教你的那番大道理?不要想那麽多,其實妥協並不是一件壞事。”頓了頓,“況且,我並沒有勉強。”
  他的聲音本來就低,而她實在是困,連眼睛都睜不開,隻是往他的肩頭湊了湊,呼吸輕淺。他的話聽進衛耳裏,心底深處有隱約的釋然,可是因為埋得深,精神又困乏,根本抓不住,反倒好像隻聽進了他的第一句話,於是忍不住提起最後一點精力小聲嘀咕:“大道理是我自己想出來的……”僅僅是因為不滿,也不服氣,怎麽總是把她當小孩子看待?
  很快便聽見他的輕笑聲,那樣熟悉,那樣令人安心,安心到可以立刻沉沉睡去。
  等到江允正被醫生正式批準出院之後,林諾提出要去拜祭他的母親。
  兩人開車上了山頂的墓園,林諾看著墓碑微微訝異:“合葬?”她疑惑地轉過頭問:“可是……這個男人是誰?”
  章玉茹在照片裏似乎隻有三十出頭,美麗異常,一雙眼睛尤為靈動深秀,江允正便是得自她的遺傳。而在旁邊並排的那張男人照片,十分陌生,顯然並不是江修。
  “是我養父。”江允正將香點燃,遞給她,“我不是他的親生兒子,他卻養了我十一年,然後我父親就將我們母子接走了。”他似乎從不稱呼江修為爸爸。而是用那樣正式的名稱,帶著一點令人心疼的生疏,林諾輕輕握住他的手,他停了停,才接著說,“我們的感情非常也,曾經我也以為他和我媽很恩愛,可後來才發現根本不是這樣,我媽帶著我離開家的時候,頭都不回,就直接上了我父親派來的車。”
  這樣久遠的事,敘述起來卻毫不費力,曆曆在目,仿佛就發生在昨天。
  而後來的日子裏,他一次都沒從章玉茹的口中再聽到有關養父的隻言片語,十幾年的婚姻,形同虛設,隻因為她根本不愛他。
  他甚至曾經一度憤恨過,為“爸爸”感到難過——他一直這樣叫他,即使分開之後也一樣——那樣氣憤,從貴族學校逃出來,跑到原來鴿子籠一樣的小屋子裏,任誰人接也不肯走。
  他當時想,母親會來,如果司機保鏢們都束手無策,母親就不得不親自來接他了。當時那麽小,卻好像已經懂得那個樸實的男人有多愛他的母親,心裏又有多麽想再見她一麵。
  可是,母親從頭至尾都不曾出現,像是狠了心,與她的過去劃斷了一切的關係。
  他等在屋裏,親眼看見爸爸的目光一點一點暗下去,從未有過的悲涼。
  直到長大之後才明白,原來章玉茹愛著的一直是江修——那個與他真正有血緣關係的男人。然而可笑的是,那個男人卻自始至終沒有給她任何名分,一直到去世,花圈上都隻能寫著“章女士”。
  這樣的輪回,也不知是誰欠了誰。
  傍晚的陽光一寸一寸短下去,墓園裏越發清冷。
  林諾默默不語地將香仔細插好,又拜了拜,這才像是忽然想起什麽一般,往後退了兩步。
  江允正轉過頭來,隻見他笑靨如花,不由得微微揚眉。
  他今天仍穿黑色衣服,清俊挺拔,空氣中有薄霧繚繞,她突然說:“知不知道我們第一次見麵是在哪裏?”
  他覺得奇怪,但還是點頭,“那天我的車差點撞倒你。”
  她緩緩笑起來,眼睛微彎如初升新月。
  很久之前的某一天,他也像今天這樣站著,修長的側影清俊瘦削,手上沒拿什麽東西,隻是一身黑色衣服,靜靜站在涼意漸生的秋風中,額前的發絲似乎在微微舞動。
  而她就在不遠處,對著爺爺的墓碑許了一個願,希望自己生活幸福,然後,一抬眼便看見了他。
  仿佛,這就是冥冥之中的天意。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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