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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這個顏色

(2008-12-18 09:51:01) 下一個

藍這個顏色 黑色笑話 舊事

藍這個顏色
  我從來沒喜歡過徐培南。
  我自幼認識他,他父親是我父的老朋友,南下到香港,合股開了一間搪瓷廠, 住樓上樓下,像兩兄弟般,我母與徐母以姐妹相稱,徐培南比我大一歲,徐母抱著他對正懷著我的母親說:“如果是個女的,將來配給我們培南吧。”
  這句話說了有廿五年了,每次想起來,我都認為是奇恥大辱。
  母親的思想落後,尚有指腹為婚的意識,端的不可思議,這麽溫柔端莊的女人, 竟會有這種腐敗的概念,真令人心驚肉跳。
  可惜我從來沒喜歡過徐培南。
  幼時住在一幢房子裏,大大的露台,站在攔杆邊剛好看得見影樹頂,滿滿的紅 花透著鵝黃色的花蕊,映得我的童年特別燦爛美麗。
  童年可以更好,如果沒有徐培南的話。
  他自幼就長得很高大,比我大一歲多,便高我半個頭,力氣大,頑皮,愛玩自 製的椏杈彈弓皮,吃著一記,足以令人流眼淚,我痛恨他。
  在梯間碰見他,那一日便遭殃,不是拉我的辮子,便是扯我的裙子,還有水槍、 木劍,各式各樣的新式武器,一枝舊的鋼筆落在他手中也會具威脅住,他可以用它來注滿藍墨水射向我最新的白校服。
  我從沒有見過似徐培南這樣的潑皮。
  直到上中學,他那種脾氣仍然不改。我看到他便遠遠的避開,如見到瘟神般, 他越發對我有興趣,激發作弄我的動機。
  有時候故意在梯間阻住我去路,有時候拿隻沾滿泥漿的籃球在我麵前晃來晃去, 非使我皺眉頭頓足他是不會滿足的。
  後來我也練出來了,我讀了一本有關心理學的書,專家說,是有這種人的,極 端的自卑,引起無比的自大狂,別人看他一眼,他便以為是瞧他不起,別人一眼都不看他,他也認為人家瞧不起他,於是做許多古怪的事來證明他與眾不同,高人一 等,徐培南一定是這種人。
  母親同我說:“培南隻是頑皮,你則說得他似心理變態。”
  他中學會考不及格,徐伯伯不得不把他送到美國去。
  我不相信自己會轉運。什麽,脫離這魔頭的手掌心?我興奮得三日三夜難以入 睡。
  在我十五歲那年,徐培南被送往加利福尼亞。
  我逃出生天。
  十六歲,舊房子要拆,父親與徐伯伯合資在九龍塘買一塊小小的地皮,蓋成一 座兩夥的小洋房,我們住甲座,徐家住乙座,兩個門進出,我更樂,至少以後不必在梯間遇見徐培南,遭他荼毒。
  徐藍兩家更加親密,徐伯母隻得徐培南這個寶貝,自他去遠方留學以後,日子 很孤寂,常聯同母親進出,找些正當娛樂,搓搓麻將。
  而我,我在翌年考上港大,也在同一年.認識張元震。
  幾乎是一見鍾情。
  在偌大的壁球室中,他迎麵走過來,我一抬頭,便知道是他,錯不了。
  十七歲年輕的心咚咚的劇跳起來,平常頂隨和的我也擺出少女的矜持,將自己 最好的麵向他展示。
  半年之後,我們已成為同學眼中的情侶。
  對這件事最遺憾的是徐伯母。
  “誌鵑有男朋友了?唉,都是培南沒福氣。”
  哼,看那家的女兒晦氣罷了。
  張元震是每個少女的夢想男友。他高大英俊斯文,功課好,又擅運動,念的是 工程,但對文學亦有研究,家境很好,隻有兩個姐姐,父親有小生意,但不勉強他的誌願。他開得手好車,一直管接管送。
  因為他的緣故,數年大學生活過得很愉快,隻有甜蜜的回憶,除出暑假,當徐 培南回來度假的時候。
  不過我已長大,他很難刺激到我。我扳撲克麵孔,當他透明。
  徐伯母想約我們在一起,我一於婉拒,一點情麵也不講,她又感歎,“這兩個 孩子,怎麽時辰八字不對似的。”
  當然不對,我膝蓋上最大的疤,使是騎腳踏車時,徐培南推我跌倒時摔的。
  他這個人最觸黴頭。
  暑假回來,我見過他,喇叭褲、長頭發、花襯衫,走起路來,肩膀一聳一聳, 裝出一副黑人的音樂節奏,就差沒單手拍一記手心,嘴裏嚷“嗨,人。”
  我念的是英國文學,胸中充滿拜倫及雪萊,甚至是勞倫斯艾略特之清秀沉鬱多 愁,雙目那容得徐培南這種俗物。
  我見過他吃東西,左手抓一隻巨型漢堡包,右手一瓶可樂,大口大口地喝,蕃 茄醬自漢堡包中擠出來,滴在衣裳褲子,甚至是我們家新換的米色地毯上,亳無愧意……醜陋
  我連正眼都不想看他一眼。
  為著厭惡徐培南,聯帶疏遠徐氏夫婦。
  我已經長大,再也不比從前那麽好欺侮。
  元震是完全相反的一個男孩子,謝謝天。
  他曾經問我,“那怪物是誰?”
  “父親朋友的兒子。”
  “美國低級粗糙的一麵他學齊了。”元震如此說。
  “可不是。”
  “他念什麽科?”
  “誰知道,我們別說他好不好?”
  以後都沒再提過徐培南。
  搪瓷製成品被塑膠代替,小廠家的生意一落千丈,不過咱們徐藍兩家沒有太大 的開銷,拿積蕃的利息出來擋一擋也就可以過去。
  父親老說:“什麽叫做發財?我要求低,自認可以上岸了。”
  畢業後我找到一份很穩定的工作,同事們都說大機構內都鬥爭很厲害,我卻不 覺得,也有說我閑話的人,什麽她不在乎啦、家境太好做不長啦,君不見她日日司機送上班啦等等,我都一笑置之,不予受理,也許老板聽在耳中會真的以為我心不 在此,不推薦我升職,但是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矣。
  元震決定往英國修碩士,他考取倫敦大學。我認為英國很適合他,他根本已經 有那種氣質,說話噤聲,表情含蓄,永遠低調子,穿衣服都隻黑白灰三個顏色,再去到那種文明古國,相得益影。
  當時不少同學說:“英國……沒落了。”
  元震說:“有自由有文化的國度是永遠不會沒落的。”
  我覺得這句話說重了一點,我們不過是去學習,犯不著為外國人得罪自己人。
  不過我原諒他,也許他不愛被人潑冷水。
  大學中他並沒行人多的知心朋友,他嫌他們膚淺、他們嫌他孤傲。
  元震對於中國人的俗例很不以為然,除了過時過節,他都不大上我家的門。
  我卻欣賞這種氣質。
  時間過得真快,他進倫大已經有兩年。暑假我去看過他一次,他並沒有回來, 修碩士不過需時兩年,何必勞碌。
  去年我們在歐洲逛了一個月,簡直樂不思蜀。
  這是我第二次去歐洲。
  第一次年紀太小,當年十四歲,跟旅行團去見識,走馬看花,不懂得欣賞,去 年才真被歐洲吸引住,一直對那邊的風土人情不能忘懷。
  下班開信箱,元震的信落出來,我快樂地打開,邊讀邊按門鈴。
  母親來開門,見是我,立刻說,“培南回來了。”
  “誰?”我拾起頭來。
  “徐培南。”
  “我從來沒有喜歡過徐培南。”我說。
  “這我們都知道,”母親苦口婆心,“但到底是世交呢,今夜徐伯母請客,你 說什麽都要去。”
  “他年年回來好幾次,如果真要吃,掙死都有份。”
  “誌鵑。”
  “說我不舒服。”我立刻皺起眉頭,“今日上司無理取鬧,害得我胃氣疼。”
  “誌鵑。”
  我笑,推媽媽一下。
  “人家回來不走了,在找工作做。”她補一句。
  “那更好,吃飯的機會多著。”
  “你自己說的,下回請的時候,你可不能不到。”
  是是是。先敷衍了再說。
  我躺到床上細閱元震的信。
  徐伯母過來寒暄,我裝作沒聽見。
  走過我的房門,我聽見她說:“誌鵑這份工作頂辛苦,可不可以換份較為輕鬆 的,身體要緊。”
  母親答:“她說沒有比這份工作更輕鬆的了,她一些女同學要熬到六點半才收 工,都捱出胃病來。”
  徐伯母詫異他說:“為什麽不結婚?嫁人好休息。”
  我聽得既好氣又好笑。她這副何不食肉糜的口氣實在太天真,結婚同休息有什 麽關係?我親眼見多少蹣跚的孕婦擠在公共交通工具裏浮腫著麵孔支持著去賺一份月薪,肚皮漲得可以看見胎兒在其中抖動,她們的丈夫在什麽地方?也許他們是相 愛的,但他幫不到她,是以她還得靠自己力氣來應付生活。
  徐伯母說:“我們兩家如果能夠把他們拉在一起,是必更加親密。”
  我歎口氣,還不夠親密嗎,廠是兩份的,屋子也夾住,還要成親戚,好一桌吃 飯?
  幸虧媽媽說;“時間到了,我們去吧。”
  待他們去後,我打長途電話給元震。
  他剛巧起床,說,“誌鵑,太貴了,寫信不是更好,你又沒急事。”
  “想聽聽你聲音。”
  “冷得發抖。”
  “有沒有人收你做搏土?”
  “有好消息馬上告訴你。”
  “當然。”
  “再見,誌鵑。”
  我掛上電話。
  元震越來越猶太。做學生,節省也是應該的。
  我獨自安樂半日,把電視機聲浪開得很大,用遙控器亂轉台,似個孩子般當它 是的玩具。
  十點鍾他們就回來了。
  我打開房門,“好玩嗎?”
  父親說:“培南起碼胖了十公斤,塊頭好大。”
  我心中嘟噥,豬玀,毫無疑問,他現在長得像豬玀。
  母親說,“他非常開朗活潑,打算幫他父親發展事業,是個孝順兒子。”
  “好得很,我很替徐伯伯高興。”
  “我們下星期回請徐家。”母親說。
  “你們都天天見麵,還請來請去幹什麽?”
  “人家想見你。”
  “見我作甚。”
  “誌鵑。”
  我說,“好好好。”
  父親講下去,“沒想到培南留了把胡髭。”
  母親回答,“他會剃掉的。”
  我不禁有點好奇心,這個人,到底搞成怎麽樣子?
  第二天我就知道了。
  一早我趕上班,到停車場去取車子,迎麵撞來一個狀若大猩猩般的動物,他叫 我,“藍誌鵑。”
  我退後一步,瞪著他。
  但見他一頭長而卷曲的頭發,連著一臉的胡髭,隻看得見兩隻眼睛,身上一件 破汗衫,他若配條牛仔褲也罷,偏偏他穿條軍裝短褲,露著兩條飛毛腿,足蹬一雙涼鞋,也不穿襪子。
  目睹這般奇景,我不驚反笑。
  徐培南,這不是徐培南湄有誰呢。
  他足足比我高大半個頭,又胖了不少,擋在我麵前,我無法走到車子前。
  “藍誌鵑。”他熱情的伸出手,“你好。”
  我並沒有與他握手,我說:“我已經遲到了。”
  他兩手撐著腰,“依然冷若冰霜,噯?”
  敬鬼神而遠之,我匆匆登車而去。
  真難為徐伯伯,生了這麽一個兒子。
  公司裏的小朱把頭探過來慣性地同我搭訕。
  他在這兩年一直對我有意思,有意無意,半友半侶地表示好感。
  “男朋友幾時回來,快過年了。”他說。
  他不知自什麽他方聽來許許多多閑話,有些真,有些假,我一概同他來個否認。
  “什麽男友,”我微笑,“打什麽他方來,從什麽他方去?”
  “誌鵑,他在英國是不是?”
  “誰沒有朋友在英美。”
  “既然不是特別的朋友,幾天假期,我可否約你?”
  我說,“看到什麽地方去。我不想再上舞會,吃個西餐,跳隻舞,團皺了衣裳 回來。亦不欲到戲院擠著看場電影,你說,還能到什麽地方去?”
  小朱呆住,又補上個笑容,“你待我想想、二十一號留給我,行不行?”
  “待我想想。”
  小朱歡天喜地的去了。
  隔壁的林小姐燃起枝煙,慢條斯理的答,“到底是年輕的好,象我們,誰也不 開口。”聲音中帶絲倉涼。
  “我也不過隻有小朱來約,故此特地吊他胃口。”
  林小姐嗤一聲笑出來:“誌鵑,你就是這點可愛。”
  我溫和的說,“你眼角高,不肯同這些人出去玩。”
  “年紀大了。”她按熄香煙。
  我連忙說:“人家說有味道的女性,便是你了。”
  “沒有青春,也隻得有味道:酸、苦、辣。”
  “我同你共度新年如何。”我說。
  “得了,誌鵑。”她感激地拍拍我肩膀,“我小時候,也有人追,那時候的男 孩子追人,真能把異性追得透不過氣,那時候的女孩子,到底矜貴點。”
  她開始懷舊。
  其實林小姐並不老,三十多歲,隻是她感情生活不愉快,經濟情況又不那麽好, 是以有種委屈與滄桑,特別憔悴。
  寫字樓裏總共那麽幾個單身漢,都比她小一截,又特別孩子氣,不要說一向不 睬她,要是忽然對她表示好感,那才更惶恐呢。
  “你打算怎麽過年?”她問我。
  “我?”我想一想,“買件禮物送給自己,酬勞自己勞苦功高。還有,在家看 電視,陪爸爸媽媽。”
  “不跟小朱出去?”
  “不去了,最怕做人節日女友,穿的戴的全是自己的,被他摟摟抱抱,日後水 洗不消,更怕他們借酒裝瘋。”
  “不怕寂寞?”
  我搖搖頭。
  “等男朋友回來?”林小姐問。
  我坦白說:“我也不是那麽癡情的人,他回不回來我都自有打算,不過我一直 沒有遇到比他更好的。”
  林小姐凝視我,“這就不是戀愛。”
  我搶著說,“當然是戀愛。戀愛也有現智與不理智。不理智那種類型犧牲太多, 彷佛還債似的,一點美感也沒有。”
  “你們這一代真聰明。”她慨歎。
  我用手搭住她的肩膀,“還不是自你們慘痛的教訓那裏學的乖。”
  林小姐拍拍我的手,“你真爽快。”
  “你對我好才真,一點沒有看不起我們年幼無知。”
  她爽朗的笑起來。
  “說真的,林小姐,我們歡度佳節如何?”
  “謝謝你,你管你去吧。”
  也許她有秘密情人。
  也許情人是我們大老板也說不定。
  我立即轉肽,“那麽我再與你通電話。”
  人到了三十多歲,益發難找對象,異性都已成婚,要來往也得偷偷摸摸,林小 姐可能有類似苦衷。
  小朱並沒有特別的節目,他邀我去遊艇派對。
  我搖搖頭,這麽冷,海風颼颼、勁得很、半邊臉都吹麻,還去坐船,況且又是 借坐,主人是誰還摸不清楚,一上到甲板便聽天由命,不知何日返家鄉,一點安全感都沒有,太可怕。
  一個人的前途要握在自己手中,絕不可能依賴任何人。
  小朱苦苦哀求,“你要到什麽地方?此刻買飛機票還來得及,要不要出去玩?”
  不能同他去。
  同他去過旅行,回來就完蛋。
  我說:“小朱,你去找別人吧。”
  他悻悻的走開。可以想象,五年之後,倘若我還沒有嫁出去,或是嫁的人不如 他,或是他忽然抖起來,娶到漂亮的妻室,他會怎麽樣的蔑視我以求報複。
  就這樣便種下仇敵,人生充滿陷阱。
  小朱怨得我要死,那是一定的事。
  我本想跑到百貨公司去選件名貴禮品,向他賠罪,後來覺得這樣也不是辦法, 第一,生活中沒有對頭人,大失趣味。第二,他收到我的禮物,倘若誤會,又是難過。第三,荷包不爭氣,省點算了。
  下班回家,看到徐培南在停車場上練球。
  隻他一個人,但是撲來撲去,各用左手右手反身轉彎抹角他把球拋入架中。
  他在玩籃球。
  隻穿一條短褲,滿頭大汗,身手活躍得似靈長類動物,跳藤閃躍,把精力發揮 至淋漓盡致。
  我看了很久,他沒有發覺,及至我掏鎖匙的時候,他才轉身,見是我,一脫手, “呼”地一聲,把一隻大籃球拋過來。
  須是他的慣技。
  十五年前我會害怕地躲開、尖叫、蹬足。但今年是什麽歲數,我豈會再怕一隻 球
  當下我眼不眨,麵色木然,那個球並沒有擊中我,在我臉旁擦過,撞在牆上, 路到地下,彈回他腳旁,被他伸手拍兩拍,挾在腋下。
  他玩球真有一手,對付女人的手段不知如何。
  “你好嗎。”他說。
  我己打開大門,“好得很,謝謝你。”
  “今天晚上,你們家請吃飯。”
  “是嗎。”
  “就在府上,我最愛吃你們家的素雞。”
  “那麽多吃點。”
  他一隻手撐在門框上,看著我笑,我根本看不清他的麵部表情,他五官都埋在 胡須叢裏,隻有一雙眼睛,閃閃生光。
  身上被汗浸透,發散出一股味道,臭不是臭,香當然更不是香,聞在鼻中,有 股異樣的感覺。
  我定一定神,同他說:“希望你穿好衣裳來。”
  我進屋子,放下鑰匙,隻見茶幾上放著一大盆白色的香花,芳香撲鼻,可見是 要請客了。
  父親拿著照相機出來,“來,誌鵑,我同你拍照,剩下幾張底片,要拿去衝。”
  我坐在花前。
  “擺個姿勢呀。”
  我笑,“快拍,笑僵了。”
  母親看到,“好一幅家庭歡樂圖。”
  我說:“那時候母親要是多生幾個我就好了。”
  她嘩然,“就你一個已花盡我半生心血。”
  “有弟妹到底熱鬧點。”
  父親很有興趣,“是嗎,誌鵑,你希望有弟妹,你喜歡孩子?”
  “自然,現在回到家中多麽冷清。”
  母親說,“有你在我不覺得,你嫁怕會差些。”
  父親搭腔:“現在都晚婚。”
  我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男人與我何尤哉。”
  “去你的。”母親說。
  真的,每天八點鍾出門,趕去一個沒窗戶的寫字間工作,中午多數吃飯盒子算 數,要到下午六時正才可以落樓重見天日。
  你說,還有什麽時間來討好男性,遇見有緣人,三兩次約會速戰速決尚可,再 拖下去,飯都不用吃了。
  有好幾次累得我浸在浴缸中,暖洋洋,香噴噴,靈魂都幾乎要離殼而去,駕返 瑤池。
  這與薪水無關,收入並不重要,即使坐在屋中,每日陪母親插花養魚,家中也 不會嫌我,但那樣就成為廢人,女性存在價值回歸五十年前,不值一文。
  任何工作都為社會服務,一個人,沒有責任在身,便失去美感,財產再多,衣 飾再名貴,一點作用都沒有,我堅信勞動是美態的發動機。
  意外的是,一份工作可以忙得連上洗手間的工夫都沒有,大瓶胃藥擱在台前, 一不舒服便吃一顆,如吃草豆般,人人如此,不以為奇。副作用?什麽副作用,小朱說的,養尊處優、無所事事地活到一百歲,老友們都捱得魂歸極樂了,單單剩下 他一個老妖精,有什麽意思。
  母親老說我瘋狂,大概也同徐伯母發過怨言,我不去睬她。
  潮流如此。凡人隻得隨波逐流,否則社會如何繁榮。
  每次看到懶洋洋的名士,如徐培南之類,心底便納罕,他自以為無損於人,他 有自由選擇生活方式,卻不知整個社會是拉上補下,人人吟詩作對,啥人去建地下 鐵路。
  徐培南這次學成歸來,恐伯會享好一陣子的福,想真了,他一輩子坦蕩蕩,永 遠把快樂建造在別人痛苦上頭,不能占大便宜,扔隻髒球過來,嚇人一跳也是好的。
  母親問:“你發呆幹什麽,快去換件衣裳,客人要來了。”
  我如夢初醒,“我要去躺一躺,腰酸背痛。”
  “培南要來了。”
  “不行,鄧主席來也這麽說。”
  我回房去。
  母親不以為然,“捱得這麽憔悴,又不為吃又不為穿,到底是不是有被虐狂呢。”
  我偷偷的笑。
  “一早應結婚生子了。”
  哈哈哈。
  嫁予徐培南,那才好呢,連服裝費都省下。
  我睡著了。
  母親使勁推我,“誌鵑,你太不合作,叫大人為難,客人己到,你還躺在床上。”
  我連眼皮都掙不開。
  “徐伯母問你在什麽他方,我說你在換衣服。”
  “啊是,我換衣服,好好好。”
  “你倦得這樣,我看著心痛。”
  “剛升級加薪水。”
  “是,加了兩千塊,剛夠你父親買尾錦鯉,還不是名種的呢。”
  “話不是這麽說。”
  我關上浴室門,渾身用滾燙的熱水淋浴,肌肉總算活動起來。
  濕頭發沒法處置,梳一條馬尾巴。
  我還是化了淡妝穿好套裝鞋襪才出去見客的。
  徐培南穿運動服。
  他居然外套也不穿就上門來登堂入室。
  正坐在我家最舒服的一張椅子上大嚼硬殼果,果肉碎紛紛落在新的地毯上。
  一隻球鞋已脫離他的腳,他屈著一隻腳,把另一條腿壓著這隻腳,與我父談得 口沫橫飛,簡直如平輩一般。
  嚼得累了,取起啤酒罐使對牢嘴啜。明明有玻璃杯在茶幾上,他偏偏不用,這 個人不可思議。
  而我父居然也不以為忤,津津有味地與他表演相見歡。
  我冷冷的看看他不出聲。
  徐伯母拉住我,“誌鵑,好久不見。”
  我稱呼她。
  “打扮得真漂亮。”她嘖嘖聲,“真懂得穿衣服。”
  “哪裏。”
  “我一直想要個女兒,你媽好福氣,有你陪伴她身旁。你看培南,才回來,又 想走。”
  咦,好消息,走到什麽地方去?
  “不知什麽地方的生物學協會叫他到什麽珊瑚礁去研究那裏的一種什麽貝殼。”
  一連串什麽,我倒好奇起來。
  我問:“他在美國念什麽?”
  “海洋生物。”
  啊。沒想到。
  我以為他是畫家,要不就是詩人。
  徐伯母說,“我不讓他去,象什麽話,非得過完農曆年才準出發。”
  我從來沒喜歡過徐培南,他研究太空生物也勾不起我的興趣。
  隻聽得他同我父說:“……幽浮這樣東西是肯定存在的,我們要以開放的頭腦 去盡量接受,可惜我不做這方麵的研究工作,不然多麽有趣。”
  母親說.“開飯了。”
  徐培南過來飯桌一看,搓著手說:“好極好極,我要一杯可樂加碎冰。”
  把我家當快餐店。
  他一眼看到我的飯碗:“藍誌鵑,你隻吃三口飯?如何維持生命?”
  我不去睬他。
  父親說:“他食量小。”
  徐伯伯也說:“都市女孩子怕胖。”
  他說:“你沒見美國女孩子,要不就一百公斤,像隻犀牛,要不拚命節食,每 天隻吃一條芹菜。”
  徐伯母皺起眉頭,“真是的,剛剛解放纏腳又這樣自虐。”
  我沒有意見,三分鍾吃完半碗飯,喝一口湯,就坐著陪客。
  徐培南完全把這裏當自己家,我相信他有本事把任何地方當家鄉。
  他有什麽所謂,爛塌塌,什麽地方躺不下去,泥沼、垃圾、荒山、野嶺,都有 歸屬感,什麽都能吃,隻要飽肚便行,蝗蟲螞蟻蠶蛹都難不倒他,多麽好,世界末日到了,他將是最後一個生存者。
  我微笑起來。
  猛地抬頭,倒是看到一雙晶光閃閃的眼睛盯著我。
  我連忙收赦笑容,一本正經。
  他大概知道我在腹誹他。
  門鈴響,我說:“我去。”
  打開大門,外頭站著個膚色古銅、大眼睛、紫色嘴唇的女郎,三個骨大花褲子, 白豎領襯衫,十分醒目,這種打扮永不過時,隻是視人而異,她當然穿得好看,因為青春。
  我知道她找錯門。
  我說,“我們姓藍。”
  “我找徐培南。”她笑著用美國口音的英語說。
  我揚起一條眼眉。她,徐培南?完全不合邏輯。
  找仍然很客氣,“請進來。”
  她活潑地說聲謝。
  “大胡子……”她叫他。
  徐培南動作靈活,一頭大猩猩般跳出來。
  “來來來,我們吃飯,你要不要坐下?”他扯著女郎的手。
  他變成主人了。
  母親連忙吩咐加碗筷。
  那個女孩子也不客氣,不顧三七二十一,擠在徐培南的身邊。
  我退至客廳,坐在一角怔怔的想:這就是代溝,差數年就是數年,人家十八廿 二,可以不拘小節,胡亂裝天真便在陌生人家中熟絡起來、我可不行,我已經到達做淑女的年齡,斷不能黃熟梅子賣青。
  再想下去,時光倒退,早在十五歲時我亦是個小大人。
  這是性格使然,與年齡無關,我找借口安慰自己。有多少女人到三十歲還是名 老十三點,我一向老成持重。
  徐伯母過來我身邊坐下,訕訕的說:“培南真是,哪裏來的一個朋友,找到這 裏來。”
  我沒說什麽。
  那邊傳來響亮的笑聲。
  我同徐伯母說:“請喝茶,這碧螺春還不錯。”
  徐伯母怪悶地說,“那位小姐不知是何方神聖。”
  我笑:“別擔心,徐培南會得照顧他自己。”
  話還沒說完,他拉著女友的手過來,“紅羽毛想知道什麽地方賣鬆石首飾。”
  紅羽毛?我作個詢問的神色。
  徐伯母的表情更詫異。
  徐培南笑,“她是印第安紅人,怎麽,你們沒發覺?是正宗的美國人呢。”
  徐伯母臉色發綠,可憐天下父母心。
  我忍著笑,紅羽毛的父親大概叫坐著的熊人,她的母親叫溫柔母牛,她兄長叫 紫色閃電,印第安名字充滿想象力。
  他有紅人女友!真的天下大同起來了。
  徐培南永遠帶來驚奇,他絕不肯好好的做一個普通人。
  我招呼紅羽毛,“來,吃些巧克力,不要客氣,要咖啡嗎。我知道國貨公司裏 有最好的鬆石,聽說鬆石上有黑紋比較矜貴,是不是?”
  我沒有做作,我是真誠的。
  紅羽毛也坦誠得可愛,與我異常親密,說長道短。
  這次來到東方,真是情深款款。
  徐培南真有一手,叫人家自那麽遠的地方追到本市來。我自問沒有這個本事。
  元震才不高興無端端搭長途飛機,為我也不行。
  這是天生的福氣.不由你不羨慕。
  紅羽毛的五官長得很趣致,褐色皮膚配鬆石與珊瑚最好看,身材當然更加沒話 說,話雖如此,娶回來做媳婦又是另外一件事,是以我們越談得歡暢,徐氏夫婦的麵色越是灰敗。
  我想勸他們:紅人也就算了,看上去與亞細亞種差不多,黑人就不大妙了,徐 培南有什麽做不出來。
  門鈴又響。
  母親強笑道:“什麽人。”
  “我來。”
  一位開門,嘿,人可齊了,是小朱。
  我問:“你來幹什麽?”
  很明顯地,他喝了幾杯啤酒,醉是末醉,膽子卻比往日大了數倍。
  他答:“我來看你。”
  “我父母在此,你規矩點,一失態,下次就不用來了。”
  他受寵若驚,“是是是,誌鵑,一切聽你的。”
  “你路過?”我帶他進屋。
  “不,”他低聲說,“我在屋外守了近一小時,不敢進來,我知道你有客人。”
  我有點感動,“吃飯沒有?”
  “沒有。”
  “我叫傭人下個麵給你。”
  我把小朱介紹給屋裏每一個人。
  兩對父母呆住,他們一心一意想要把兒女拉在一起,沒想到年徑人各自有異性 朋友到訪,場麵複雜異常,這點親上加親的好事當然前途灰暗。
  我陪小朱吃麵,他很高興.為這意外之喜慶幸。
  我輕聲說:“下次別這麽傻,大家同事數載,兄弟姊妹一樣,耍什麽把戲。”
  “我家有兩兄兩妹,我才不要同你做同胞手足。”
  “小朱。”
  “你肯正眼看我,我已是天下最快樂的人。”
  “別肉麻。”
  小朱仍然穿著白天那套西裝,他樣貌清秀,比起徐培南,怎麽都較為端正。
  徐培南過來說,“明天我們去喝一杯,你倆要不要同來。”
  我原本要推辭,但忽然看到他眼中大有嘲弄之色。幼時受他逼迫的怒氣突然重 現,我竟接受他的激將法,淡淡的問小朱:“你有興趣嗎?”
  幸虧小朱非常合作,並沒有脫口答應,居然還哦了一聲,“讓我想一想,明日, 好吧,我們推掉英美廣告公司的酒會。在什麽地方等?”
  真沒想到小朱的演技這麽超脫,我肚子裏暗暗好笑。
  我揚聲,“我們有事出去一下,明天準時見。”
  也不管老人家們反對,拖起小朱避席。
  他問,“去什麽他方?”
  “隨便哪裏。”
  “那人是誰?”
  我不答。
  “是你父母看中的乘龍快婿,替你拉攏,而你卻嫌他煩,是不是?”
  “隻猜中一半,他嫌我煩,預先叫了女友來擋駕。”
  “咦,我豈不是來得及時?”他笑。
  “替我挽回一點麵子。”我並不在乎麵子大神,但今次卻有點樂。
  “他可知你有位張先生在英國?”
  忽然之間我很蕭索,反問:“什麽張先生?”
  “張元震。”小朱說。
  他倒是有路邊社消息。我仍然不承認,“那是個很普通的朋友。”
  “同我一樣?”小朱微笑。
  “我同你還比較親熱。你想想現在是什麽年代,豈還真流行男友在外國留學, 女友在本市癡癡地等。”
  “人家都那麽說。”
  “人家知道什麽。來,陪我到山頂去吃杯茶。”
  “下雨呢。”
  “就是要他下雨。”
  小朱還不明白。這也是我無法與他溝通的原因。我也並不是浪漫得欲仙欲死, 成日似為一朵花一滴水感慨萬千的那種女人,但象小朱這般鐵心心腸,倒也少有,一切生活情趣他都不能夠領略,如水過鴨背,同這種人在一起,是很沉悶的。
  當下在山頂他問了許多問題,包接“你不怕濕氣”、“冷不冷”、“咖啡水準 是否差過麗晶”、“你也忘了帶傘”、“太靜,不知是否有警察巡邏”等等。
  終於我放棄,我說,“回去吧。”你不能說我不加以嚐試去發掘新的異性朋友。
  他如釋重負。
  我看得很清楚,我完全不明為什麽他要追求我,我肯同他在一起,他也不會有 幸福。
  但是他不知道。
  回到家當然已經曲終人散,徐家諸色人等已經都去,女傭人正會收拾殘局。
  徐培南最使我無味。
  幼時大家一起玩彈子,我輸了三顆,不肯認賬,大家正在爭,而任何遊戲,趣 味正在爭的時候,偏偏徐培南會得帶頭說,“把彈子還給她,不稀罕她,不同她爭,不同她玩。”
  我在發呆,他已把彈子自地上拾起,強塞在我手中,喝聲“走!”害得我大哭。
  今夜我又有類似的感覺。
  我將永遠是他手下敗將,唯一可以做的是不與他鬥,不出牌便沒有勝負。
  我深深歎息一聲。
  母親聽見,出聲道:“可不是,好好一頓飯,被那不識趣的小子搞得亂七八糟。”
  “我早說不要去理他。”
  父親說:“誰猜得到他會帶紅番上門來。”
  我學著徐培南的聲音:“……幽浮這樣東西,是肯定存在的。”
  “見他的大頭鬼。”父親說
  “忘記他。”我說。
  “徐氏夫婦才悲哀呢。”母親說。
  “別人的悲哀不是我們的悲哀。”我擠擠眼睛。
  父親問:“適才那個是你同事?”
  我不出聲。
  “看樣子也未有資格做你的對象。”他嘮叨。
  我說:“你說得不錯,他隻是普通的同事。”
  “別對人家太好,引起人家的誤會。”
  我開始明白為何女同事們紛紛搬離家中,去到比較簡陋狹窄的公寓,為著自由。
  不自由,毋寧死。
  花枝招展的出去,他們問你同啥個人去白相,此人有無可能托付終身,別玩得 身敗名裂才好。
  坐在家中不動,他們又急得團團轉,怎麽搞的,人人都嫁得風光,單單咱們家 女兒成為跳樓貨。
  真得搬出去,千祈莫拖累家聲。
  我覺得很累。
  第二日麵孔有點浮腫,小朱對我自然格外留神,噓寒問暖。
  “別忘了我們有約會。”
  “約會?”
  “噯,同你朋友一起喝幾杯,你忘了?”
  “啊是,真虧他那麽客氣。”
  小朱向我埋怨,“人家約你做那麽普通的事,你就答應了,我約你吧,即使上 月球,你恐怕也說沒空,你到底希望怎麽樣?”
  我自累累的公文夾子裏抬起頭,慘白的笑,“你會不會化身成為印第安納腫斯 博士?
  每天早上,總是奇怪怎麽才會捱過那八小時,不過時間總是會過的,每日照樣 的下班。
  小朱過來接我下樓。
  “是哪一間酒吧?”我問。
  “跟住我。”
  徐培南與紅羽毛比我們早到。
  紅羽毛在額前縛根細珠子編織的彩帶,在腦後插條羽毛,正式印第安裝扮。
  徐培南一身牛仔布衫褲,粗獷豪邁是他的本色,不必細表,喝起啤酒,如牛飲 水,無窮無盡可以繼續下去。
  紅羽毛對他很傾心,他把她安置在青年會宿舍,不住勸她返回祖國,對她並不 領情。
  我叫了黑啤酒,空肚子,半品脫之後,已經有點意思,一味用手撐著腮,不想 動。
  小朱建議一起去吃晚飯,我實在沒胃口。急急推辭。
  徐培南說:“這樣吧,小朱,你送紅羽毛,我同藍誌鵑走,大家都順路。”
  什麽都為著省事省力。
  小朱也沒有堅持,一味問:“你不介意吧,誌鵑?”
  我笑咪咪說:“沒關係。”
  在門口分手,徐培南問我:“有點餓了吧。”
  我點點頭。
  “我帶你去一個地方吃東西,來。”
  “什麽地方?”
  “我已約好朋友,跟著來,包管你大快朵頤。”
  我以為有哪一個巴黎名廚來到貴境,誰知他一帶把我帶到潮州大牌檔,他的朋 友小蔡早已在那裏等他,叫了一桌了的菜,還陸續有來。
  全是海產,炒得香噴噴,空氣漫滿蒜與椒的濃味,但我沒有勁筷。
  兩個穿短衣的夥計正蹲在一角洗碗,那桶水叫人見之胃口立減。誰怕死呢,做 人總是要死的,但吃苦就不必了,為了一碟炒蜆而中毒,在醫院躺上十天八天,實在滑稽。》
  我的酒意已去,又找不到洗手間,坐立不安,又沒興趣用竹簽桃出東風螺來吃, 很得罪了這位蔡先牛。他一邊空口嚼著指天椒,一邊說:“有種人一輩子住在象牙塔中,不知損失了什麽。”‘
  這種人當然是我。
  我微笑。
  他與徐培南區是一對,不羈是為瀟灑,小心是為狷介,我們的價值觀念在兩個 不同的世界裏。
  他說完之後,狠狠挾著生的鯇魚皮塞進嘴裏,滿滿一水杯加飯酒一下子喝個幹 淨,抗議我這種沒有生活情趣的女人的存在。
  奇怪,我嫌小朱,他們也嫌我。
  我是不該來的,身後開了火鍋在炒麵點,所有的油煙全為我的凱斯咪羊毛衫所 吸收。
  真不值,一時不察,又上大當。
  “來,”徐培南說,“吃點蠔仔粥,毒不死的。”
  他先取過碗,大聲地誇張地,素落索落的喝幾口,表示並沒有蒙汗藥。
  我隻得順意喝了兩口。
  徐培南徐培南,你總不放過我,又被你陷害。
  小蔡說;“送那妞兒回家,培南,我們去找衛君出來繼續喝。”
  我如皇恩大赦,連忙起來,“我自己回家即可,不必勞駕。”
  小蔡大樂,立刻站起來與我握手道別,我也不再去看徐培南,揮手叫了街車便 跳上去。
  我並沒有委屈的感覺,我不該試得太辛苦,有些人是根本不能做朋友的。
  車子停在家門口,我付了車資,突覺胃抽錯搐,便嘔吐起來。
  有一隻手搭在我肩膀上,嚇得我跳起來,屋漏兼夜雨,莫非是劫匪。
  我抬頭一看,是徐培南,我拂開他的手。
  “怎麽了?”
  “明天見。”我伸手按門鈴。
  “要不看醫生?”
  “不用。”
  女傭替我開門,我搶進房去,父母在身後追著來問。我關上門,拒絕他們的熱 情。
  我無恙。
  小朱一有機會便告訴我,他同紅羽毛開始約會。
  他說她很寂寞很可憐,路途遙遙到東方來,人家不予受理,他見義勇為,救美 女脫險境,也是很應該的。
  我錯愕的說:“我以為你是我裙下不貳之臣。”
  他立刻理直氣肚的說:“但是你不愛我。”
  我笑,打蛇隨棍上,“祝你幸福。”
  他會的,不需旁人但心,千裏姻緣一線牽,紅羽毛認識徐培南,找到這裏來, 不外是為著成全小朱。而小朱之跟在我身邊,是上天安排他藉此與紅羽毛接觸。我與徐培南在這件事上都是配角。
  這裏發生了這麽多事情。張元震在外國一概不理,什麽都不想知道,那邊山中 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隻聽見小朱說過:“張先生也該回來了吧。”
  我想說:“不,他不回來,我要纏住你。”又怕朱小生真的會相信。我受過教 訓,話不可以亂說。
  有一次老同學敘舊完畢,順路的叫一部車回家,同車一位女士當我生麻風,不 但坐得遠遠,且不願交談,我挖空心思找題材敷衍她,“住哪裏?”“隔壁玉蘭路。”
  我脫口說:“那倒好,有空到你處坐。”誰知她驚賅莫名,雙手亂擺,“我就 要搬了,我就要搬了。”
  許社長請客我還沒去呢。她不知何故但心事。
  不過這個之後我就少應酬少說笑。
  小朱調轉頭來安慰我,“張先生回來,記得請我喝喜酒。”
  我隻是微笑,現在他調轉頭要甩掉我。
  徐伯母來邀請我去露營。
  “是培南主辦的,你不如也參加,都是年輕人,假期不寂寞。培南同那個紅番 女子,不過是普通朋友,誌鵑,我那查清楚了。”
  她緊緊拉著我的手,搖過來又搖過去。小孩子有事求大人的時候,常常有這個 動作。
  露營?想起來都發抖。
  我還去露營?那是十二歲到十九歲半少年人的玩意兒。我光是洗隱形眼鏡的藥 水與工具就一大堆,怎麽離得開豪華住宅,別開這種玩笑。
  也難怪徐培南及小蔡先生要瞧不起我。
  連出去開半朝會都覺得辛苦,因為要茶沒茶,要水沒水。或許真到災難期,會 得莊敬自強,但現在我得儲蓄我的精力。
  我與徐培南無法走得攏。
  我打一個嗬欠,雖然用手掩著麵孔,徐伯母也看得出來。
  徐伯母失望了,但仍然沒有放開我的手。
  她說:“誌鵑,你知道徐家姆媽一直喜歡你。”
  “我知道,”我說:“我自小知道。”
  “現在象你這樣斯文端莊的女孩子極少,外頭那些近三十歲的女人,都還瘋瘋 癲癲的滿山跑,叫人吃不消。”
  我莞爾。令郎也是呀,我心想,徐伯母,何必單挑別人眼中之剌呢,令郎也屆 而立之年,為何還似野孩子。
  我說:“我是老派,媽把我教僵掉了。”
  “她有家教,我及她十分一就好了。”
  “徐伯母你不必擔心。今日搓不搓牌?”
  “噯,待我去找搭子。”徐伯母的注意力邊轉移。
  從前我最討厭麻將牌,現在覺得這個玩意兒有點意思,女人隻要坐在牌桌麵前, 省卻不少煩惱。
  我說,“我替你們去買點心水果,我知道徐伯母愛吃栗子蛋糕。”
  “是是是。”她說。
  我特地開車出去,在酒店的糕餅店輪對做孝順女兒。身後排著個說英文的唐人 女,嘰哩呱拉,我借眼角瞄一瞄,隻見她圓圓一張鵝蛋臉,穿著時髦的,肩膊墊得如盔甲般的白貂皮短大衣,下麵一條黑尼龍長褲卻又如第二層皮膚似緊緊黏在腿上。
  嘩,衣不驚人死不休。
  誰,是誰?
  這種誇張的女人本市並不多,隻見她十指尖尖,搽著茶色指甲油,嘴上配淡色 唇膏,正是巴黎時裝雜誌上最新打扮。
  隻聽得她叫道;“培南,過來,培南。”
  我即時揚起一道眉,此培南不是彼培南吧,隻是她喚人名如喚一條小狗,倒希 望正是徐培南。
  再沒修養我也微微側過頭去看,哎呀,可樂得我開了花,那大胡髭不是我那徐 培南是啥人,哦原來他也有這一天,原來他也得受女人支配。
  他當然也看見我。
  “藍誌鵑。”他倒是有勇氣同我打招呼。
  那時髦女立刻起戒心,一隻手圈在徐培南手臂中,看著我。
  徐培南同我說,“藍誌鵑,到什麽他方去?”
  “回家。令堂同家母在搓牌。”
  “啊,我也去。”他居然這酸說。
  我靈光一閃,這家夥,居然靠我來脫身,自己吃不消,要跟我走?
  “不,”我說得不知多麽堅決,“我不準你去。”
  他一呆,“我看我母親,怎麽不能去?”
  “你自己叫車,不關我事。”
  我別轉頭,買了蛋糕就走。
  多麽孩子氣,多麽幼稚,多麽荒唐,但是我不後悔這麽做,對於徐培南這種人, 演技太含蓄是不行的,非得槍對槍,箭對箭不可。
  我第一次收起淑女格局,與他鬥爭。
  我期著車子回來,他比我更早坐在客廳當中。
  一見我他便搓著手站起來,“幸虧你救我。”
  他的女伴都穿皮裘了,他還是破布褲一族,牛仔褲自然是爛的好看,但他那條 實在破得似叫化子,有幾處裂得肉帛相見。
  我支持不住。
  當下瞪他一眼,“你別表演得像大情人,不勝女人騷擾,用我來做擋箭牌,小 心你的嘴巴,你同人說些什麽?”
  “我說你是我表妹,今天家裏有大人生日。”他笑嘻嘻地。
  “賊禿。”
  他笑意更濃,胡髭聳動,他這種表情使我想起小阿飛在路邊勾搭女人,“妹妹, 你不睬我也罵罵我。”
  “不準借我的名去招搖撞騙。”我嚴重的警告他。
  他半躺在沙發上,非常得意,正在抖動一條腿。
  我怒火中燒,再也不能控製自己的情緒,趁著這個美好的星期日下午,激烈地 自盒出栗子蛋糕,右手抓住他的頭發,左手朝他麵孔上糊過去。
  一向隻有他朝我動手,這次我突然控製了他,他失措,沒有反抗,這個弱肉強 食的世界,豈有此理,非得以眼還眼,以牙還牙。
  我把蛋糕在他麵孔上旋兩旋,方才鬆手,一時間奶油、糕屑落了一他,他毛發 上都是蛋糕,失聲大叫起來,在搓牌的伯母們紛紛趕出來看熱鬧,不知發生什麽事。
  沒想到徐培南會跟著大笑起來,嗬哈嗬哈,聲震屋瓦,笑得伯母們手足無措。
  一時間衝動招致無限損失,小不忍則亂大謀,我明白過來。沙發與地毯都要叫 專人來洗,徐伯母的表情驚恐得不能置信,我一生的清譽毀於一旦。
  我根本不敢出來見人。
  幸虧張元震回來了。
  很突然,在周一晚上他忽然打電話過來。
  “找藍誌鵑。”
  “元震?”
  “也隻有你才認得我的聲音。”他說得很苦澀。
  “元震,怎麽了?”
  “我後天飛機回來。”
  我愕然,但一向沒有追問的習慣。“要不要接飛機?”
  “不用,到家我會與你聯絡。”
  “到時再談。”他放下電話。
  我知道他有煩惱。
  有一年未見了。
  當我同林小姐說,我沒有見過比元震更好的男子,是真的。
  這麽些年,我不再是小女孩子,意誌力堅定,見識增廣,但是看到張元震,仍 然為之傾倒。
  他天生有股書卷氣,一件名貴的厚呢大大穿得略舊,更有味道。
  看到我微微一笑,象是有什麽千言萬語,不知如何開口似的。
  我說:“元震,歡迎回來。”
  我與他輕輕擁抱。
  這些年來,我們非常斯文含蓄,並無越禮之處,故此沒有上演肉麻鏡頭。
  “誌鵑,你比任何時候都漂亮。”
  “謝謝你。”
  “對我突然回來,沒有疑心?”
  “你總有你的理由,不必向我交待。”
  “我想找工作做。”
  “好得很。”
  徐伯母見過張元震後,說她認了命。“是要比咱們培南登對得多。”她說。
  同時母親說:“總算有機會辦喜事了。”
  我心底卻不是這麽想,元震並不是回來向我求婚的,他有更要緊的事要做。
  在假期中,我幫他找到一層公寓,一切現成,不十分合意,但很過得去,他即 時搬進去。
  元震訂了西報看聘人廣告。
  我們之間客氣得過份,對白隻涉及:“過去兩年你做些什麽?”
  “我?嗬,我做了碩士論文。”
  “講些什麽?”
  “是一個較長的報告,解釋如何用力將一粒鋼珠通過鋼球,造成一條光滑的隧 道。”
  我大大的詫異,“什麽,這樣的題材可以寫一本書?當真匪夷所思,我以為必 有主角,談戀愛才能算一本書。”
  他大笑。
  “況且使鋼珠通過鋼球,再容易不過,盡汝所能,用力按便可。”
  “你這個人!象你這麽說,沒有什麽是困難的了,如何寫小說?盡汝所能,把 字拚在一起,直至寫成。如何做建築師?盡汝所能,把圖則變為樓宇,直至完成。”
  “我笑,根本是嘛。”
  他可以趁勢把我拉在懷中,與我接吻,但是他沒有這麽做。
  他點著煙鬥,吸將起來,那陣香料蜜糖味傳入我鼻子非常舒服。
  但是我很悵惘。
  局外人看著,以為我們是一對好情侶,事實不是這樣,我更加困惑,比張元震 沒回來之前還要尷尬。
  小朱問:“房子也找到了?幾時派帖子?”
  我同他胡調:“帖子,對,你的帖子,怎麽,決定做異國情鸞?”
  誰知他麵紅紅的說:“是的,我與紅羽毛決定結婚。”
  我簡直不相信,張大嘴巴,姻緣要來的時候,擋也擋不住,三扒兩扒便可成其 好事,難為我與張元震長期抗戰。
  我忍不住問:“細節全都做通了?”
  他點點頭,“她同意申請我入美籍。”
  嗬,對,這是最重要的一環,美國護照。
  “而我照顧她在香港的生活,她已報名去學普通話及粵語,誌鵑,我想同她取 個中文名字,你說,叫什麽好?”
  小朱喜氣洋洋,百分之一百“我找到了”的表情,叫人又羨又妒。
  “中文名字?”真沒想到,風水輪流轉,現在該洋人有中文名字了。“紅羽毛 不很好嗎?”
  “不夠文雅。”
  “啊。”我沒有興趣動這個腦筋。
  “叫'彤'好不好,那也是紅的意思。”小朱與我商量。
  “'朱彤',很好哇。”我附和,“真是大吉大利,紅得不能再紅。”
  小朱興奮的說:“就這麽辦。”
  紅羽毛真是屬紅色的:暖和、明豔、活潑、振奮,與她接近都會沾染到那份高 興。
  我。
  我算是什麽顏色?
  白,太恭維自己,沒有純到那個地步。
  黑,道行又還沒那麽高深。
  我姓藍。藍這個顏色,不溫不和、不文不鮮,很容易接受,但難以突出。
  我就是那樣的一個人,我於是籲出一口氣。
  林小姐看見,嗤一聲笑出來。
  我朝她攤攤手。
  她說,“新的一年,何以唉聲歎氣。”
  我搔搔頭皮,“真不知如何打發這三百六十五個日子。”
  林小姐詫異,“你都會這麽想?慘得過我,一看見新的日曆,叫出來,噢不, 又是三百多個日子要我逐日來捱?老天不如接我回老家,我不知多想息勞歸主。”
  “林小姐,不必這樣想,”我在她麵前坐下來,“日子會照顧自己,一日一日 過去,不必費勁。”
  林小姐嗬嗬的笑,“你真相信?說得也是,鬧鍾一響,起床上班,是是是,對 對對,又到下班,什麽事都暫切丟在腦後,看了電視劇再說,熄燈睡覺,待明朝鬧鍾再響,是不是這樣?哈哈哈,人就是這樣老的。”
  我覺得無限淒涼。
  真的,不是“碰”的一聲,隻有嗚咽。
  她這些年來太不得意,我不怪她。
  “有沒有出去?”我問。
  “沒有,懶得動,有兩年沒置晚裝了。”
  “你還沒到做老姑婆的年齡。”
  “別說我,說我沒味道。你幾時結婚?”
  “沒有人向我求過婚。”
  “何必瞞我。”
  “真的沒有,”我發誓,“現在的男人不流行結婚,一直拖,拖到不了了之, 以前的老式男人倒是肯結婚。”
  “是的,”林小姐說:“肯行禮,但不肯負責任。”
  “我父親是個好男人。”
  “是嗎,他可英俊?待我來追他。”
  我大笑,“他已經五十多。”
  “男人到那個年紀才成熟呢,又懂體貼,又有忍耐力,況且經濟情形也好。
  我搖搖頭。
  新的一年,我同自己說:要爭氣做事。
  下班回到家裏,天色己暗,但沒有開燈。
  我納罕,推開麻將房的門,裏麵沒人。找到客廳,又沒人。
  沒可能,傭人偶爾會放假,但媽媽一定在家。
  “媽媽!”我揚聲。
  找到露台,發覺她一個人當風立著,對著夜色。
  我覺得蹊蹺。相信我,知女莫若母,她不是這麽有詩意的人。
  “媽,”我說;“冷,回來。”
  她抬起頭來一臉茫然,我拉她,她便跟我走,我放開她,她便跌撞,象煞魂靈 出竅。
  “你怎麽了,媽媽?”
  她喃喃的說:“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什麽不相信?媽,你同我說呀。”
  “阿鵑,你父說,他愛上別人,要同我分手。”她無助地平靜。
  “什麽?”
  “你去問他,我也不明白。他說他愛別人,我同他說,不要緊,老夫老妻,外 頭有人,沒有關係,可是他叫我走,他說他要正式娶那個人,不然對不起人家。我弄糊塗了,那麽我又說走到啥地方去?我已經五十六,一個老太婆,叫我啥地方去?”
  我呆住。
  兩母女坐在黑暗中,手足無措。
  我聽見自己說:“我不相信。”
  “你去問他,誌鵑,你去問他。”
  “好,我一定去問他。”傭人呢?
  我大叫女傭的名字。
  不見人,我同母親說:“我去找他,我去問清楚。”
  都說在這種時候,受過教育的人會得控製自己,但我沉不住氣,方寸大亂,腦 筋如一堆亂絲,抽不出頭緒。
  出到門口,我在昏暗中軟弱的想:今日不能離開母親,放她一個人在大屋裏, 不行不行,又想回去。
  正忙得一頭汗,有人大喝一聲.“藍誌鵑!”
  我抬起頭。
  是徐培南。
  “你怎麽了?渾身發抖,臉色青白。”
  我如見到救星般“徐培南。”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徐伯母呢,快請她來,我 家出了事,她必須來看住我母親。”
  大胡髭連忙推開大門,回到屋內,先開亮所有的燈,然後撥電話叫他母親過來。
  他吩咐僵立的我:“去斟一點拔蘭地來。”
  我怎麽沒想到。
  我把酒遞在媽手中,這時候徐伯母已匆匆趕到,一隻手,還在匆匆扣鈕子。他 會在什麽地方?廠裏說不見他,我留下話。徐培南說,“他會出現的。”
  也不問為什麽,聰明人自然心知肚明。
  我破天荒問他:“有沒有空?陪我出去喝幾杯,醉了可以抬我回來。”
  “遵命。”他說得很簡單。
  我從來沒喜歡過徐培南,但我信任他。
  我們到熊與牛酒館坐下,我繼續喝不拔蘭地。
  我沒頭沒腦的說:“三十年的夫妻,試想想:三十年,我有一隻廿年舊的音樂 盒子,誰碰它一碰我會同那人拚命,但是三十年夫妻,要扔就扔,什麽意思。況且你有無發覺,總是五十多歲的老頭子扔老太婆,你幾時見過老太太拋夫離子?”
  徐培南說:“夥計,替她添酒。”
  “開什麽玩笑,忽然之間我要添一個新媽媽。”
  他仍然沒有任何評語,我們坐著對喝,我把送酒的花生米當點心吃,大把大把 丟進嘴裏。什麽儀態,有個鬼用,老媽是那種笑不露齒,走不動裙的人物,到頭來不過是這樣,不用學她了。
  我想把張元震叫出來向他申訴,但如他那般不食人間煙火的人,實在難以將世 上猥瑣、卑微的小事去麻煩他,我覺得空前的寂寞。
  “回去吧。”徐培南說。
  “謝謝你。”
  “不客氣。”
  回到家,父親已回來,女傭也已回來。
  父母雙方正冷靜地開談判,獨獨我急痛攻心,語無倫次。
  這種事的確是常常會得發生的,人家七八歲的孩子都接受得很好,我應該爭氣。
  三天後,母親把她的決定告訴我。
  “誌鵑,我決定成全他,同他離婚,他會給我一筆款子,我將到美國去投靠你 的阿姨。誌鵑,你已長大,你得獨立生活。”說看她老淚縱橫。
  我不相信耳朵,一個固若金湯的家,一拆就拆散。
  我問:“獨立生活,為什麽?我還是住在這裏。”
  “傻女,你父現要與新太大住在這裏,你不介意,人家可介意呢。”
  “什麽,這老房子他要用來做新居?”
  “一點不錯。”
  “為什麽不另外去租房子?”
  “你好不天真,誌鵑,他又不是億萬富豪,外頭象樣房子還是貴,當然是你走 好過他走。”
  “趕我走?”我瞠目結舌。
  我還以為我一生不用愁,我是家中唯一的孩子,將來這資產將歸於我,可是現 在,竟然住都不給我住。
  我不覺傷心,隻覺詫異。
  “你父親在書房內,他要與你談話。”
  父親真是能幹,三兩下手勢,就把一個家解散,替我們妥善地安排了出路,以 使重組他自己的新生活。好厲害的一個人,我活了廿五年,至此才發覺他是個陌生 人。
  我敲門進書房。
  父親坐在熟悉的大書桌後,這張書桌,我少時候,常常爬上去玩,甚至躺在上 麵。
  隻聽得他開口說:“誌鵑,你都知道了?”
  也許是我多心,他聲音都變掉,雖然仍是我父親,但象科幻小說中那種被外星 人占據軀體的地球人,由另一個神經係統控製思想及行動。
  “要我搬出去?”我問。
  他聲音中沒太多歉意。“誌鵑,你已經廿五歲。”
  說得是,不少女同事在十八九歲就出來自己一個人住。
  “在經濟上我會幫忙你。”他加一句。
  我點點頭。
  “你母親下個月動身。”
  我終於問:“她是個怎麽樣的女子?”
  “她?啊,她。是,她同你一樣,有份職業、今年三十八歲,但看上去還年輕, 過去的婚姻不如意,吃過很大的苦,所以我要好好的補償她。”
  父親的聲音充滿溫情與憧憬。
  他簡直是個大情人,為一個已步入中年的女人犧牲那麽多,我自然不能原諒他, 但自客觀的眼光看來,他又是個偉大的男人,居然對三十多歲的女人許下諾言,並真為她實現。
  真了不起。那女人好福氣,這年頭連青春少女打著鑼都找不到這樣的男人。這 位女上想必然有過人之魅力,也許他們兩人真的看對了眼,發生火花,燃燒起來。
  “誌鵑,你不是喜歡弟妹嗎,將來你可以來探望我們。”
  我還有什麽話可說,說什麽都是多餘的,連母親都不欲多說,更何況是我。
  旁人如何插嘴。
  父親說下去,“誌鵑,此刻你最好是嫁人。張元震不是回來了嗎?快快拉攏天 窗。”
  是的,但是他肯不肯娶我?
  我說:“我不想匆匆忙忙作決定,我會找一間小公寓搬出去。”
  他遲疑一下,“要在五個星期內辦妥。”
  這麽急?我歎口,“好。”我說。
  父親鬆口氣。
  我忍不住加一句:“很慶幸你妻女這樣文明,沒給你招惹任何麻煩吧?”
  “是是是。”他掏出手絹抹汗。
  我離開他的書房。
  元震知道我要搬家,很詫異,我輕描淡寫帶過,不想給他增加壓力。
  這次搬家,徐培南出了很大的力。
  他赤著足幫我打理一切。
  他還說,“誌鵑,你可以住我家,我把套房讓出來給你。你如果不喜歡我,待 我搬走。”
  怎麽可能長期住別人的家。
  我在小地方安頓下來,接著送走母親。
  元震來看我,驚說:“我真不明白你怎麽會搬到這種地方來。”
  原來他是這麽勢利的一個人,時窮節乃見。
  “有什麽不好?”
  “這種地段。”
  我搶白他,“會不會因此不能結識高貴的男士?”
  一向不敢得罪他的我,也說這樣的重話。
  他慚愧。“誌鵑,我有心事,不知自己說些什麽。”
  他有心事,我早已看出來,不過他不說,我亦不問。
  我看著他,他也看著我,十二分尷尬。
  我們在一起不再開心,事情已經擺得很明顯,人家都有心事,不肯坦白說出來。 照說這麽多年的深交,不應見外,但是我欲迎而他欲拒,再明顯沒有。
  懊惱了隻一會兒,我便釋然。我不是個激辣辣的人,什麽都要黑白分明,有很 多事,曖昧地暗示一下,我便立刻聞弦歌而知雅意。
  這種性情遺傳自我母親,我們決沒有本事死纏爛打,咬死對方不放,哭訴、解 釋、呼怨,數自己的損失及犧牲,對方的得益與卑鄙。
  基於一種驕傲,我們選擇匆匆離開是非地,不要緊,賢的是你,錯的是我好了, 誰還關心水落不落,石出不出。再拖下去越發臭跟醜,況且那種精力……我與母親都怕累。
  是故父親一提出條件,母親立刻接納,或者至死她懷著傷痕,但正如她上飛機 時對我說:“我不能癡心妄想有什麽是一生一世的事,三十年的婚姻已經難能可貴。”她想得穿。
  元震強笑著說:“誌鵑,你在想什麽?遙遠不可捉摸。”
  我不響。
  我把母親的衣物全搬過來,要替她整理,什麽該寄,什麽該丟。下班便做這種 雜務,也很疲倦。
  我說:“元震,我改天再見你。”
  “誌鵑,”他忽然握住我的手,“我忘不了你。”
  我有點意外。
  他有那麽大的矛盾,心情那麽恍惚,我暗暗好笑。怕不是異國有女孩在等他回 去,在新愛舊歡之間,他不能作出選擇。
  我最怕爭。誰要認為他最美/最狠/聰明/能幹/威風……我馬上俯首稱臣是 是是,對對對,爭個鬼,人也一樣,張元震找也不會爭。
  雖然想得那麽豁達,心還是抽住似的痛。
  我把元震送出門去,衝一杯熱可可吃。
  近日寒流駕臨,我來不及買油壓暖爐。公寓凍得似隻冰箱。到周末使翻出老母 的棉袍子穿上,腳上套羊毛襪,要到樓下買雜物便穿球鞋。自千金小姐貶為印支難民,能屈能伸,小朱送請帖上來的時候看見,大吃一驚。
  “你你你--”
  我把雙手攏在袖中,“我怎麽?”明知故問。
  “你怎麽變成這樣子了?”他惋惜的問。
  我微笑,他在慶幸沒有追到我吧。
  我打開喜帖,“教會儀式?”
  “旅行結婚。”
  “恭喜。”
  “我希望你來。
  他們都希望前任女友去看著他們結婚。我知道有個新郎整夜打電話催前任女友 去喝喜酒,他忙著注意她有沒有到,忘記體貼新娘。
  我放下帖子。去呢,顯得無聊,不去,又仿佛妒忌,最好是偕男友同去。做人 像打仗,處處講策略。
  “一定來。”
  小朱臨走,又看看我。
  我摸摸麵孔,聳聳肩。
  我對公司裏的林小姐說:“現在下班還得買牛奶麵包水果雜物回家,真麻煩。”
  林小姐瞪著我:“做人就是這麽瑣碎,你早就被寵壞,服侍自己有什麽不該, 還發牢騷,多少女孩子十幾歲便養家,你同人比已經珍如拱壁。”
  我陪笑說:“我沒有說不好呀,況且現在可以請男朋友回家過夜。”
  林小姐笑。
  她也有三十多了吧。我情願跟我父親的是她,我同林小姐有感情,別人得益不 如她得益。
  當下她問我:“怔怔的想什麽?”
  我隻笑。
  “不要為這件事難過,一個人的世界是要憑雙手闖的。”
  父母分手後我整個人頹下來。以前四四正正,晶光四射,現在隻是個麵黃黃的 老少女。
  不如為什麽,也許是一向倚賴的支持突然塌下,彷徨無措。
  我說:“過些日子我會得好的。”
  “我相信你。”
  現在我的薪水得用來養活我自己,這是破天荒第一次,再也不能豪爽地傾我所 能去買一副耳環或是一件鬥蓬。
  徐伯母最令我感動,她叫我配了門匙給她,每星期五下午,她總是差女傭替我 送小菜來,都是可以放置很久的如醬油雞及筍烤肉等,我還真靠這些菜式維生,煮一小鍋飯,開一個罐頭湯便是一餐,相當豐富。
  環境變了,作風也大異,適者生存,一切生活細節都從簡,但凡三道花邊的衣 服統統放棄,專門挑免漿熨的料子,因為不再有司機送上班,也不再穿寬袍大袖,阻礙我擠地鐵的衣服。
  我甚至剪短頭發,便於打理。
  父親幾次三番邀請我回家吃飯,我不肯。
  聽說屋子全都裝修過,徐伯母說:連女傭也換過。
  我聽了也無話可說。
  徐伯母環顧我新環境,讚曰:“真清爽。”
  “一切從簡,比不得以前。”
  “誌鵑,不是我說你,你現在更好,以前太疙瘩。”
  “是嗎,你喜歡現在的我?”
  “誌鵑,徐家姆媽一直喜歡你。”
  “徐培南呢,他現在同什麽人走?”
  “郭咪咪常常來找他,不過他不一定敷衍她。”
  原來那個時髦在時代尖端的人是她,久聞大名如雷灌耳,是本市著名的玩女。
  “他女朋友真多。”
  “女孩子喜歡他。”
  我掩嘴笑,“愛他的一把大胡子?”
  “培南對你是另眼相看的。”徐伯母說。
  “這我相信,誰借我的琴書不還,誰把青蛙塞進我的書包,誰用水淋我頭,誰 在我身後燒炮仗,誰剪掉我洋娃娃的頭發,誰在街上叫我笨蛋,哈哈哈哈哈。”
  徐伯母有點不好意思。“那時他還小。”
  “當然,當然。”
  “我不喜歡郭咪咪,看到她那雙高跟靴子就怕。”
  我又安慰她幾句。
  “今年有什麽新計劃?”
  “到加州去看母親。”
  “誌鵑,張元震會不會同你去英國?”
  “不會。”
  “他留下來?”徐伯母真關心我。
  “他已經找到工作。”
  徐伯母很唏噓。
  我也是。
  以前一直辛勞工作,原來下意識知道有今日這種苦日子,也幸虧如此,否則聽 了母親的話單在寫字樓做花瓶,怎麽養活自己。
  什麽都是冥冥中注定。
  徐伯母當下說,“拉攏了也好,令堂在外國也比較心安。”
  我說:“我阿姨很有辦法,在美國教烹飪,拉我媽一把,她就不怕無聊,我媽 很會做北方菜,什麽素餃子,糖醋魚,把洋人嚇得一愣一愣。”
  徐伯母說:“唐人可以做的,不過是這些。”
  我笑,“不然還硬碰硬,有幾個貝律銘。做做幸運曲奇混口飯吃,已經彩數很 高。”
  “本來你也可以跟阿姨。”
  我想起林小姐的話。“我自己闖。”
  “誌鵑,平日看你嬌滴滴,急難時倒是不亂。”
  元震對我這樣冷淡,我也亂了陣腳,修養固然是逼出來的,鬥誌何嚐不是,我 都沒有退路,隻得勇往向前。
  假期父親叫我回去撐場麵,被我推卻,“我要去旅行。”
  “去哪裏?”
  “去歐洲。”
  “那麽冷。”
  “夠味道。”一到比較長的假期,所有單身的離婚的孤寡的人士全都往外撲, 免得守在家中觸景傷情,百般無聊,狀若瀟灑蒲儷,實際上有苦說不出,不需三五七年便都成為旅遊專家,所以著書立論。
  我也不例外。
  可是元震卻留住我。
  “我有話要對你說。”
  “現在為什麽不說,或者可以等到我回來再說,不過去十天。”
  “去什麽地方?”
  “滑雪。”
  “十天?別老土了。跌斷腳十天太多,學滑雪一年卻太少。”他很急躁,“我 真的有話要同你說。”
  “這話這麽厲害,要說十日十夜?”
  “是,很重要。”
  “你要同我攤牌是不是?”我笑問:“不用這麽複雜呀,三言兩語可以說完。
  他沉悶下來,臉上出現非常痛苦的神色,額角上的青筋湧現。
  咦,這是什麽一回事?
  照說這種時代,誰也不會深覺負了誰一生,背這種黑鍋上身。為什麽他耿耿於 懷?
  我說:“行李準備好,不過好吧,”我想他說這番話,要作內心門爭,成全他 何妨。
  “這次再不說清楚,恕無下回。”
  元震握著我的手, 越收越緊, 手指節都發白,我要掙脫,他才似虛脫般說: “對不起,誌鵑,對不起。”
  “元震,我與你之間,還有什麽話不能說的,你何必吞吞吐吐,兩人都生活在 懸疑中。”
  “我父母想我同你結婚……但是……我要走了。”他自己拉開大門,又轉頭, 我會來同你解釋,我先走。”
  他終於肯關上門走,我倒覺得痛快。
  這是我一生人第一次為人犧牲,訂妥的飛機票都要退掉,也絕對是最後一次犧 牲,天天大平賣任你再努力也當是稀疏平常。
  我心象是蒙著一層霧,人際關係已經夠曖昧,誰敢問清楚:你為什麽害我、你 為什麽恨我、你為什麽踩我,你為什麽中傷我這種問題,無論是同事朋友親戚間,都很累很含糊地活著。
  現在與愛人也得這樣相處在雲裏霧中……你猜猜我的心事,我打打你的啞謎, 真累壞人。
  這簡直是折磨,難怪母親要早早脫離苦海。
  我開始有點恨張元震,無端端給我惹煩惱。
  我努力控製自己,恨意一生,綿綿無絕期,終陷苦海,一個女人切忌患秦香戀 症候,天天對牢鏡子問:我這麽美這麽聰明卻這麽薄命,為什麽。這一問保管把所有親朋戚友問完為止。
  做人從頭旺到底是很難的,從頭衰到底更難,嚐到甜頭要回頭,我與張元震曾 經度過那麽溫馨的七年,沒有他,日子也是要過的,但沒有他不會充滿回憶,恨是沒有用的。
  我的氣漸漸平下來,四肢也跟著鬆弛。
  有人使勁的按鈴,我去開門。門外是徐培南。
  這麽冷的天氣,他仍然短褲球鞋,不修邊幅。
  “你嚇壞人!”他惱怒的指到我鼻子上來,“我媽約好你來吃飯,結果人不見, 電話不來,打過來又沒人接,你幹麽?”
  “我一時想不開,欲尋短見。”我強笑。
  他倒是一呆,悻悻說,“你倒是學會了說笑。”
  “我現在什麽都會,你看我多邋遢。”我張開手,叫他看我,忽然之間,心酸 鼻子酸,雙眼一眨,眼淚忍不住淌出來。
  我一個轉身,非常敏捷,像人家跳華爾滋舞那樣,背著他。
  過一會兒我開亮燈。
  “怎麽不用暖爐?凍死人。”他搓著手。
  “你可以加毛衣,誰叫你才穿一件布衫。”
  “藍誌鵑,你還學會吵架。”他微笑。
  “來,上我們家吃去。”
  “我這下子再也沒精神。”
  “別這樣好不好?”他很明白我的心意,“你父親不會見到你,徐藍兩家不同 門口,忘記了?”
  我不出聲。
  “何必恨一個老頭子,他除出是你的父親,他還是他自已,他有權選擇他的生 活方式,你要明智點。”
  “算了,也不用換衣服,這麽一團一塊的,倒是與我合襯。”
  “不行。”我拉著衣襟。
  “已經開飯,你一搞六十分鍾,那怎麽行,況且你會著涼。”
  他一手把我自屋裏拉出門外。
  有時候碰到粗人也有好處,快刀斬亂麻,不必婆媽。
  徐家吃火鍋,有我最喜歡的蛋餃及粉絲。我吃這種東西可以吃很多,又穿著沒 有腰頭的衣裳,益發像個饑民。
  也顧不得這許多。
  徐伯母笑問:“誌鵑今日胃口真好,有沒有胖?”
  “沒有,體重一樣,”我說,“但身體麵積大許多。”
  徐培南看我一眼,“至今她的食量才似一個人,從前像一隻鳥。”
  我不響,很久沒有吃這麽豐富的一頓。人的命運真稀奇,但凡不是自己的東西, 總會失去,靠人即使是親生父親,也是不行的。
  “你要原諒父親。”徐伯母說。
  “我隻是他的女兒,他不必對我負責,我廿多歲了,早屆獨立年齡,我隻同情 母親。”
  “要不要去探訪他?”
  “不要。”
  我一向不是大方的人,我真的不能跟他談笑自如。
  還有,如果與張元震分手,也不能再繼續做朋友。一個女明星說得好:“做朋 友?能做朋友就不必分手。”
  我突然覺得瑟縮,又多吃一點。
  這樣子下去還早會變一隻球。
  飯後由徐培南送我回去,我在門口同他道別。
  小公寓門外堆滿雜物,鄰居缺乏公民道德,走廊的燈光又灰暗。我與徐培南相 對無言。
  不知怎他,他在門口頗留戀了一陣子,其實隻不過五分鍾左右,但彷佛很長的 一段時間,心理作用。
  他伸手拉我頭發,我本能地閃避,但他出手奇快,已經碰到我鬢角,他隻輕輕 扯扯,不如小時侯,真出力拉得我流眼淚。
  “再見。”
  我用鑰匙開門,也說聲再見。
  我解下圍巾,脫下大衣,走進房間,那裏比較暖和,坐床沿呆想。
  徐培南倒是不嫌。
  真好,自小對我那樣,現在也是那樣,好或壞不要緊,重要的是數十年不變, 就不會有人間冷暖這回事。
  張元震就差得多,看得出他坐立不安。有人按鈴。
  莫非是徐培南忘記什麽東西。我拉上外套去應門。
  幸虧沒有打開門。外頭站著一個金頭發的美少年,牛津口音。
  “藍誌鵑小姐。
  “是。”我在門內應。
  “登門造訪,有要事商量,容我介紹自己,我叫伊安史蔑夫。”
  他在等我放他進門,我隻是幹著眼瞪他,這麽容易放陌生人進門?他異想天開。
  他說:“你不讓論我進來?”
  “請問你有什麽事?”
  “為著張元震。”
  我如墮五裏霧中,不得要領。
  “你請等一等。”
  我轉身打一個電話線元露,電話按通,他在聽音樂,奚菲茲之小提琴,他百聽 不厭。
  “元震,”我己好久沒打電話給他,不過這次師出有名。“有一個叫伊安史蔑 蕨夫的英國人在我門外,要求與我商談同你有關的事,我該不該放他進來?”
  “該死!”
  “你還沒回答我。”
  他聲音發抖,“誌鵑,千萬不要給他進屋,叫他走,我立刻來,記住,叫他走。”
  電話已經掛斷。
  我呆半晌,走到門前,打開,“請進來。”
  伊安史蔑夫很斯文,完全不似危險人物,當然、女人的第六感覺挺不可靠,否 則雨夜殺手不會屢次得手。
  但我急於要把事情弄清楚。
  我問:“要不要喝什麽?”
  “熱茶,謝謝,三月份真的還可以頗冷,是不是?沒想到咱們這殖民地天氣倒 跟其祖家一樣苦澀。”
  “直至一九九七。”
  “什麽?”他揚起一條金色的眉毛。
  我心平氣和地微笑,“是殖民地至一九九七。”
  他一怔,有點尷尬相。
  我知道有位教授,同無理取鬧的洋同事爭論一個問題,到最後歎口氣說;“你 所有的,不過是到一九九七。”
  “你要同我說什麽?”
  “啊,”他清一清喉嚨。“關於張。”
  我看著他。
  他是一個十分四正的英國人,西裝筆挺,裁剪合度,領帶顏色文雅,最令我感 動的是一雙簇新的皮鞋,我還沒見過舍得穿好鞋的英國男人,可見他經濟情形十分佳妙,決非是那種周薪三十五鎊,故此決定離鄉別井,孤注一擲,來到異邦耀武揚 威的那種外國癟三。
  我把熱茶遞給他。
  “關於張什麽?”我追問。
  “你是張的未婚妻?”
  我不知怎麽回答,我還真的不高興承認,又不甘向陌生人坦白,於是維持緘默。
  沉默是金。一點都沒錯。
  “讓我用簡單的言語把一件複雜的事解釋清楚。”
  “請。”
  他沉吟半刻,一邊打量我,“你長得很漂亮,像你這種外形嬌俏,經濟獨立的 女性是不愁出路的。”
  事情再蹊蹺沒有,我一個字也聽不懂。
  我沒有露出半絲不耐煩,好戲就快上演我知道。
  “換句話說,你何必苦苦釘牢張元震。”
  他薄薄的嘴唇隊扁一扁,那種神情不是一個正常的男人所有的。我的心一動。
  “這與你有什麽關係?”
  “你為什麽不明白?他已經不再愛你。”
  我啞然失笑,“你怎麽知道?”
  他像是聽到全世界最好笑的事一樣,剛欲開口,我寒舍的門鈴響起來“嘩嘩嘩, 不絕地大聲嚷,似救火鬼上門來。
  我知道這是張元震趕到了。我去開門。
  他氣急敗壞地問:“他在哪裏,他在哪裏?”
  我用手指一指。
  張元震也顧不得我在場,立刻向伊安史蔑夫抱怨,“你怎麽跑了來?”聲音; 壓得低敵
  伊安史蔑夫一蹬足,“你不說,我來說。”
  我說:“不用說了,我全都明白了。”
  元震額角上全是汗,忽然之間,也許是心理作用,我覺得他麵目淫邪,臉色發 綠,不忍卒睹。
  伊安史蔑夫走過去靠在他身邊“張、我們回倫敦吧,我親自來接你,你該聽我 的。”
  我連忙跑去打開大門,“是,”我說,“回倫敦去吧,張元震,速速帶你的朋 友離開我這裏。”
  “誌鵑--”
  “我不想多說,張元震,我很明白,我不會替你添增麻煩,再見。”
  他見這也不是說話的時候,也隻得拖著史蔑夫走。
  史一見到他,整個人便象是要融在他身上,兩為一體,我實在支持不住,適才 吃得太飽了,用力拍上門,便搶到浴室大嘔大吐。
  五髒都幾乎吐出來,辛苦得眼淚鼻涕要用熱毛巾揩幹淨。
  在我記憶中,我並未試過大哭,幼時隻要嘴角出點消息,父母奶媽使爭著來哄, 要太陽有太陽,要月亮有月亮,即使在工作崗位上,也化險為夷,每戰每勝,從今開始,我相信我的命運是大大轉變了,我已是一個無所有的人,得從頭開始。
  怎麽會變成這樣,太不公平。
  躲在被窩裏不敢出來,暖烘烘也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天旋地轉,起不了床,撐著喝一杯葡萄糖水,但嘔吐仍沒有停止真 厲害,這件事竟令我如此反胃。
  每個開明的人都會振振有辭提到人各有誌之論,那是因為事情發生在不相幹的 人身上,萬一你發覺自己的男朋友出了這種事,反應也同我一樣。
  還是要上班的。
  林小姐見到我,嘩然,說我這幾個月來老了十年,連頭發都沒有光澤,眼袋有 好幾層。
  “昨天喝醉酒?”
  我搖頭,“一滴都沒喝,但不知憑地,頭暈得如要轉入無底洞。”
  “應該在家休息。”
  “家?誰照顧我?”
  “可憐的誌鵑,此刻的生活竟同我一樣,未婚夫呢?”
  “什麽未婚夫,現在運流行未婚夫?”
  我掩住嘴,大大打一個嗬欠,伏在桌上,似個道友婆。
  林小姐遞化妝品給我,“搽些粉。”
  “沒有用,不上粉。”我搖搖頭,“這一陣子吃得差,營養不夠。皮膚粗糙。”
  “索性陪你母親去。”
  “別同情我,我會好的。”
  我撐起上半身,檢查要做的工夫,沒奈何,仍然得撲出撲入。我怕病,不願單 獨躺在床上,林小姐說過,獨身人不怕死,隻怕病。我忽然珍惜自己,衣服拉得嚴密,叫夥計買牛奶及三文治上來進補,向同事借暖爐,放在足底下,儼如老姑婆一 名,就差沒養隻玳瑁貓。
  到中午我心情好轉,沒大不了的事,我同自己說:出去開會吧。
  室內暖氣足,戶外北風凜凜,一進一出,我有點吃不消,從前開會我老用爸爸 的車子及司機,現在站在街角等車,但覺寒風刮麵。
  那日到家,我才知道辛苦,臉黃黃的跟徐伯母討救兵,想吃神曲茶。
  “我替你拎來。”徐伯母急得不得了。
  “不,我自己來。”
  “我叫培南同你送茶。”
  “我可以走動。”
  “你一定是喝了冷風,誌鵑,搬來同徐家姆媽同住如何?”
  “這是另外一個問題。”
  “培南半小時後到。”她說。
  徐培南?他一定會把薄荷油澆在藥茶上引我喝,自然毒不死,但也夠受的。
  小時候他用食指醮了萬金油抹到我眼睛來,起碼有半小時紅腫澀痛,不過大哭 之後恢複正常,眼淚使有這點功能。
  每次見他,都少不免肉體吃苦,引以為常。
  今次他出現的時候,打扮更加出奇,普通的襯衫長褲,但加了隻花布領結,腳 上居然有鞋有襪。
  什麽事?我問:“吃喜酒?”
  他說;“說得對,我女伴在樓下等我,我們去派對。”
  “是誰,那位天半第一號女王老五郭咪咪?”
  “人們確是那麽叫她。”他無奈,“說是生日,一定叫我去。”
  “你也從俗了。”我取笑他。
  他衝口而出,“你何嚐不是。”
  我正在喝藥,聽到這話,不禁一呆。
  “你這個小公主,從小到大冷若冰霜,被富足的家庭培養得驕傲倔強,我窮二 十年的精力來吸引你的注意力而不逮。”
  我沒好氣,“神經病,我被你欺侮得怕,見你如見鬼,逃還來不及,你還賴我。”
  “我對你表示好感。”他驚奇,“你不欣賞?”
  “欣賞?新幾內亞的食人族把你煮熟吞進肚子裏,據說也是友好的表示,你這 個人!”
  他不以為然,“討好你還不知道,給你那麽多的注意力,還想憑地。”
  服了藥精神仿佛好些:“去吧,女朋友等你。”
  “什麽舞會,”他笑著把領花扯下,“老子不去了,今日非要把事情說清楚不 可。”
  事過境遷,沒有什麽好說的,但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想留下來陪我。
  也許熱鬧的舞會不適合他,他情願在我這裏說說笑笑。
  樓下有汽車喇叭大響催人,我探頭看下去,有一輛電光紫的跑車等在樓下,物 似主人形,實在錯不了,這麽誇張,這麽美豔。
  “我下去一會兒。”徐培南開門走下去。
  我沒預期他會脫身。
  我站在窗前當觀光客,因為有要事在身,突然忘記頭暈身熱。
  隻見徐培南趨向前說了幾句話,我看不清楚他倆的表情,她隨即發動引擎,轟 轟,然後車子似一枝節般衝出去。
  徐培南象是一早知道我在窺視,抬高頭上來,我也好無謂躲開,向他揮手。
  他上來說;“她叫我去死。”
  “我相信你早已聽得麻木。”我問:“當初她覺得你有什麽好?”
  “貪我體毛濃厚豐密。”他嬉皮笑臉地摸著胡須。
  我歎口氣,“徐培南,你真猥瑣。”
  “我自小是黑豬,記得嗎?你不同,你是小白兔。”他說:“你是淑女,我是 粗人。”
  “你快要離家去做事了吧。”
  “我媽惱死我。天氣稍微回暖,我們便往薩摩亞群島。那裏像天堂一樣,誌鵑, 那裏的女郎隻穿沙龍,沙灘白如絲,棕櫚、七彩花朵及水果,連一隻鳥都叫你訝異它羽毛之鮮豔,誌鵑,要不要一起來?”
  這算什麽,邀請、引誘、表示好感?
  我故意遲疑片刻,“那裏有沒有蚊子?再說,我怕太陽曬得多起雀斑。”
  徐培南拍著大腿浩歎,“天下有你這樣煞風景的人,我可相信了。”
  他這個人,完全不受禮節及細節拘束,真是個奇才,對他來說,結婚與同居是 沒有分別的,女人,合則過夜,不合則再見。工作,要囊中無銀才會去做。衣服,為怕警察抓才不敢裸體而穿上。
  誰敢同徐培南廝守一生。
  那必須是非常瀟灑的一個女子,享受精神生活遠超於物質,我自問沒有資格, 即使到今日,我還不算是一無所有的人,我不能放棄自己去跟他,而且是不能獲得任何應允的盲目跟從。
  我搖搖頭。
  “像你這樣的生活,如置身牢籠,有什麽味道?”
  “你需要一個會替自己接生的女人,我不行,不及格。”
  “那麽等我回來,也許我會試圖適應你的生活。”他朝我眨眨眼。
  他?叫他把胡髭刮掉便已經要他的命。我太清楚他,自小一起長大,對他觀察 入微,他想些什麽麽,都猜到七八成。
  正如他清楚我一般,他不會為我改變,我亦不會為他改變,我是天生的都市居 民,青的山綠的水,從來不曾感動過我,看畫,都不挑風景寫生的來看,我所感興 趣的,乃是人,偉大的人,不是薩摩亞島上的一隻螺。在我熟悉的地頭上,我願意 奮鬥,終究會闖出名堂來。
  我微笑說,“等你回來,我們再談。”
  那日我睡得早,足十個小時,眼底黑暈自然而消失,洗了頭搽上最營養曲麵霜, 跟著撲粉,前後已判若兩人,又特意配好衣服外套,照照鏡子,又恢複舊觀。
  我走到寫字間,林小姐:“咦噫!”
  我朝她風騷地一笑。
  她說,“好極,碰巧可引誘新來的工程師,人長得挺帥,又未結婚。”
  我說;“結了婚也不要緊,社會資源有限,能者先得。”
  “嘩,聽聽這話。”
  為著不想辜負一身打扮,我挺直腰辦公。夏天,我想,夏天我要去探訪母親, 她一定老了很多,可憐的母親。
  “誌鵑,要是愛上有婦之夫,該怎麽辦?”林小姐突然問。
  “搶。”
  “誌鵑,你不是真這麽吧?”
  “如果社會怪你,你就說:愛是無罪的。”
  她笑。
  “為什麽不呢,”我說:“我就是這樣失去父親、有一個女人,就是這樣獲得 歸宿。”
  她還是笑。
  我便說:“想想清楚吧。”
  我到水缸邊去取沙濾水,有一個人對這項設備一無所知,茫無頭緒的四處旋按 鈕。
  “往下撳。”我說。
  他獲得他所要的食水,感激的拾起頭來。
  一定是新來的工程師,毫無疑問,好英俊的一張麵孔。
  我先注意他的衣著,很好,八十五分,見過徐培南,但凡肯穿襪子的男人已使 我滿意,況且他陽剛之氣十足。
  我打量他、他也在研究我,我一笑喝水。
  “哪一位?”
  “營業部的藍誌鵑。”
  “藍?你可不是藍色的。”他側著頭說。
  “啊。”
  “想深一層,也象,”他說:“是那種銀底的藍色,閃閃生輝。”
  沒想到他這麽會說話。
  “總經理同我說起過你。”他加一句。
  “說我凶?”
  他笑,露出雪白尖銳的犬齒。
  我扔下紙杯,回到崗位。
  藍誌鵑不會寂寞。
  我知道。

黑色笑話
  (1)
  覺得腹腔痛已不是一日兩日的事。
  一受氣,或是緊張,甚至用力的時候,肚臍部分便隱隱作痛。
  第一次發作,約是三四個月前,為什麽記得那麽清楚?那是個哀痛的大日子,那日我向常國香示愛,遭她白眼,肚子便痛了一個下午。
  詳情如下:
  我:“國香,我們相識已有三年,你對我總是若即若離,何故?”
  她:“小陳,若即是‘好象很接近’,若離是‘又好象有在乎’,老兄,我可從來沒有稀罕過你,你用錯字眼了。”
  我急得滿頭大汗,“國香,你知道我對你有意思。”
  她:“那同我有什麽關係?”
  我:“國香,我們或者會進一步的。”
  她:“小陳,大家象兄弟姐妹般做個好朋友,有什麽不妥?”
  就是從那一秒鍾開始,我小腹開始發出一陣陣痛楚。
  國香用力拍拍我的背脊,象安慰一條小狗那樣,“小陳,維持現狀五十年不變是件好事,嗯?”
  那日是一月二號,過了新年不久。她淋我冰水,使我震蕩,令我肚痛。
  她當我是隻癩蛤蟆。
  說常國香是隻天鵝,也並不為過。
  她是天地雜誌的副編輯,而我,我是個三流作者……三流,或者四流。開頭設法結識常國香,是因為想《天地》刊登我的稿件,後來……愛上了她。
  窮書生要在現今這現實的社會談戀愛,對象限於無知少女。國香成熟、有作為、精明,當然不會看上我。
  她也沒有讓我下不了台,老說咱們是朋友。
  她的朋友很多,經常約會的起碼有百多二百位,上到達官貴人,下至江湖賣藝者,都能與她有說有笑,盡歡而散,真有她的本事。
  而我,我沒有朋友。
  我隻得一個她。
  一個人在不得意的時候是很難找到朋友的。人家對我好,會令我自慚形穢,況且技不如人,與人同進出,人不嫌我,我也嫌自己。人若對我不好,那更糟,與其活生生遭白眼,不如找個洞穴,躲起來算數。
  所以我沒有朋友。所謂窮酸窮酸,窮了必酸,酸了必窮。
  就是因為國香對我太過友善,所以我才會癡心妄想,欲與她進一步有發展。
  在別人眼中,這無異是窮心末盡,色心又起吧。
  總而言之,打那日起,我的腹腔便不住發痛。
  也去看過醫生,躺在白布床上,被他用冰冷的手指檢查,證明不是盲腸炎與胃氣痛。
  他是個有名氣的醫生,沒有見到他的麵便得付一百元掛號費。
  他診斷我神經緊張,這純粹是神經痛。
  醫生緩緩的說:“也許,陳先生,如果你放鬆一點,戒掉胡思亂想,會對身體好一點。”
  “但我是一個靠胡思亂想吃飯的人。”我說。
  “是嗎,”他詫異,“陳先生,天下竟有這樣的行業?你幹的是哪一行?”
  “我寫小說為生。”
  “小說,”他問:“愛情小說?”
  “不,科幻偵探小說。”
  醫生臉上即刻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來,象是在說:難怪你渾身發痛。
  他開出許多藥,我付診金離去。
  服食之後,情況如舊,但也不太去注意它。
  沒有空,都市人亨朋冷沒有空。
  我如常的生活著,不得誌,多牢騷,仍然有幻想,不停的作夢。
  譬如說:我要求加稿費,上門去求國香。
  國香愕然,“我不管稿費的事,你應同會計部去說。”
  “但你是編輯。”
  “是呀,我隻編隻輯,”她微笑,“會計部才管錢。”
  “好。”
  “小陳,本社去年剛自動加過稿費。”她提醒我。
  “今年是今年。”
  她似乎還有話要說,但欲言又止,象是開不了口。
  “國香,你要同我說什麽?”
  她想了很久,才說:“我想勸你適可而止。”
  我一呆,爭取酬勞有什麽不可?我沒聽懂,直往會計部去。
  會計主任永遠財主模樣,他把左右手兩隻拇指插在三件頭西裝背心的小口袋中,冷冷的看著我。
  我說:“加稿費。”
  他說:“加不加我拿不了主意。”
  “你是財神爺。”
  “我隻管出納,人叫我付多少我付多少。”
  “那麽同誰講?”
  “當然是同老板。”
  “可是去年明明由你付給我。”
  他不屑與我再說下去,揚一揚手。
  我碰一鼻子灰,原來要同老板交涉才行。腹腔又痛起來,滿頭汗珠,隻得匆匆離開。真窩囊。
  不知誰說得對,世上任何事隻得兩流:一流與末流。當中的全不算數。
  我聽一位作家說,加稿費最容易不過,隻要堅決肯定地說出要求,便可如願以償,否則至多罷寫。
  我誤會了。我忘記站上秤磅,量一量自己幾斤幾兩。
  我這個人就是這樣不通氣,如一團蕃薯,不碰壁是不學乖的。
  要在社會上有成就,必須玲瓏剔透吧,象國香那樣,玻璃腸肚,水晶心肝。
  我慚愧得一邊麵孔辣辣紅起來,耳朵隻覺燙熱,曆久不散。
  啊,連一個女孩子都比不上。
  當天晚上,腹痛得無以複加,我一個人躺床上怪叫,求上帝早日接我回家,免得多受折磨。
  任何止痛藥都不生效,我落街,叫一部計程車,趕到急症室去。
  因是私家醫院,招呼甚佳,當值醫生問許多問題,我忍痛回答他,麵孔上所有可以皺的地方都皺起來,痛真是最可怕的感覺。我似一隻蝦米般躺在病床上呻吟。
  醫生同我說:“陳先生,你要住院。”
  “幹麽?是胃潰瘍?”
  “不,我們要詳細檢查。”
  “我已經詳細檢查過。”
  醫生的聲音嚴厲起來,“陳先生,健康要緊。”
  我是個文人,手停口停,荷包也要緊。
  但我還是留了下來。
  如果我不是如此失意,這種事就不會發生。牛年無異是我的年,有得做,沒得吃,黑過墨鬥。
  我照了十多張愛克斯光片。
  主診醫生問我:“你痛了多久?”
  “幾個月。”
  “幾個月都不看醫生?”
  “怎麽沒有,鼎鼎大名的賽扁鵲說我是神經痛。”
  “你身體有事,陳先生,而且不是小事。”
  我的心加速,瞪著醫生,內髒翻騰起來,有說不出的難過。
  “什麽事?膽石?”我已作了最壞的打算。
  “閣下腹腔上附著一個腫瘤,大如雞卵。”
  嗄。
  我的天呀。
  我瞪大眼睛,“你們這裏動手術收多少費用?”
  “陳先生,我們要切開來驗。”
  “驗,驗什麽?”
  “陳先生,你好象還不大明白,惡性腫瘤,俗稱癌。”
  我耳朵嗡嗡聲。
  什麽?我?
  我生什麽?
  不可能。癌不是隨便生的,隻有文藝言情小說中至美至善的男女主角才一邊生癌一邊談戀愛。我這種凡夫俗子生什麽?
  我不相信,我同醫生說:“開出來看,哪有這麽多癌。”
  醫生啼笑皆非,“陳先生,你怎麽同小孩子一樣。”
  他懂什麽,隻有做藝術的人,才知道保持童真的重要。
  “陳先生,這樣吧,我們替你訂日子動手術。”
  我整個人象是被淘空似的,腳步浮浮,人如踩在棉花堆上。
  “要不要通知家人?”
  “我父母已經去世。”
  “女友。”
  “已分手。”我補一句:“嫌我窮。”
  醫生搖搖頭,“老板?”
  “我沒有老板,我做的是自由職業。”
  醫生忍不住衝口而出:“一無所有?”
  他說得對,我的確是一無所有。
  是。隻有常國香,她不介意我潦倒落魄,她至少承認我是她的朋友。
  我遲疑一下,撥一個電話給她。
  她忙得不可交加,仍然來聽:“小陳,又怎麽了?”
  我囁嚅的說:“我在醫院。”
  “走路不當心摔交?”她笑。
  “國香,醫生要同我開刀,說可能是什麽你知道。”
  那邊沉默許久。
  我的聲音更虛弱,“人說天妒英才,國香,我是個庸才,怎麽會得那個?”
  “小陳,我要上來。”
  “你有空?”
  “你別管我,你坐在那裏別動,我帶醫生來。”她放下電話。
  國香真是好人,永遠這麽重視朋友,不管那個朋友際遇如何,收入多寡,朋友是朋友。
  二十五分鍾後她趕到了,一隻手還拖住一個英俊的年輕人。
  這是誰?電影明星般麵孔,體育健將般身材。
  國香說:“這是東南亞著名醫藥研究所的王聰明醫生,他會馬上與此間的醫生會合,研究你的情況。聰明,快去呀。”她頓一頓足。
  看到她為我這麽緊張,愁腸百結間也不禁透出一絲安慰。
  我說:“國香,多謝你關懷。”
  “你別客氣好不好,告訴我,醫生怎麽說?”
  “可能是它,可能不是它。”
  “五十五十機會。”
  “是的。”
  “王聰明會把結論告訴你。”
  我問:“王醫生是你的……朋友?”酸溜溜。
  “是的。幸虧今日他休假,我一個電話把他叫出來。他是個好醫生,剛巧又是研究這一科的人材,一定會得鼎力相助。小陳,新的醫藥不住發明,你且莫擔心。”
  她把手放在我的手上。
  她的肌膚滑膩,但我到此時已無心享受。
  象國香這樣玲瓏的人也覺詞窮,無話可說。
  我忽然想起很遙遠的事來,包括童年的瑣事,隻有十二三歲,念初中時,我便舉起手來對老師說:將來,我要做一個作家。因為作文時常拿甲等,我不曉得做人與做事百分之八十五是講政治手腕。
  我原本可以到美國留學,寡母願意在我身上花這筆學費,但是我念了兩年專門學院便停下來,從事寫作,忽忽十年,一事無成。
  母親去世後我更加閑雲野鶴,與一個攝影師走了兩年,她是一個可愛的女子,可惜野心太大,仗著才華,很快成名,男女之間地位有著差距,很難相處下去,這一段感情便漸漸淡下來。
  每次在雜誌上看到她的作品,總默默心酸,不不,我不要沾她的光。
  我也不要沾國香的光。
  我當下淡然的說:“替我多謝王醫生。”
  國香剛欲勸我幾句,王醫生會同主診醫生已經過來,兩個人都重申為我動手術的日子。
  我把麵孔轉向窗外,心頭一陣麻木。
  怎麽會是我呢?真要命。
  我必須維持鎮靜,我不能出醜。
  當下咳嗽一聲,同國香說:“你這個大忙人回去吧,這期我恐怕要脫稿了。”
  “你趕我走?”國香不置信。
  我無奈苦笑,以前每次都是她暗示我離開她的辦公室,莫阻她辦公,以前總是不識好歹,苦苦歪纏。
  怎麽我忽然識相起來?
  “這樣吧,你叫人替我帶書來看。我要溫習衛斯理全集。”我強顏歡笑。
  忽然這麽懂事,使國香更為震驚。
  她看看表,“我要回去開會,小陳,要不要我代你通知什麽人?”
  “沒有人。”
  “真的沒有?怎麽可能?”
  平日她一定以為我憤世嫉俗,其實我說的都是實話,並無誇張,時窮節仍見,她今日該明白了。
  “真的沒有。”平日又不耐煩四處請吃飯,歌功頌德,搖旗呐喊,聯群結黨,如今滿天烏雲,哪裏找朋友去。
  國香臉上露出惻然神情。
  我立刻說:“但我有你,知己貴精不貴多,當我說我有一個朋友,我真的有一個朋友;當其他人說他們相識遍天下的時候,可能一個真朋友也沒有。”
  嘩,說罷立刻佩服自己,怎麽說出這麽精警的話來,動人肺腑。
  國香立刻感動的握住我的手。
  “明日我再來看你。”
  我替她拉開門,送她出去。
  我的心境平靜下來,奇怪,平日的急躁煩愁反而一掃而空。
  我看著醫院花園中的紅花綠葉,忽然愛惜起這個世界來,也連帶痛惜自己。
  我貪婪的深呼吸。
  嗬這具可愛可憎的臭皮囊,長得這麽大,跟我這些年,如今出了大毛病,倘若醫不好,我就得舍棄軀殼而去,我的靈魂是否會得成功地脫離肉體,優悠地飄入極樂世界?
  我用雙臂緊緊抱住頭,深切地恐懼使我戰栗冒汗,我怕,我怕未知,我喘氣我悲哀。
  我這個笨人,在健康的時候竟把時間胡亂浪費:抱怨,吃酒,鬥嘴。
  我甚至沒有好好寫東西,天天隻在報上塗兩個專欄,如寫狂人日記,有哪個同文略為使我不滿,我便把他踩到陰溝裏不得超生。
  我已有三年沒出單行本了,把所有寶貴的時間花在自尊自大上麵,日日訴說懷才不遇。
  現在好了,什麽都不必擔心。
  奇怪,我居然靜坐思起己過來,怎麽會?開了竅?這倒是好現象。
  看護親切的照料我。
  我第一次發覺白是這麽美麗的顏色,她的製服漿熨得無瑕可擊,工作態度嚴肅得令人敬佩。社會少了白衣天使該怎麽辦?少了個三流,OK,四流作家,樂得耳根清靜。
  真覺得卑微。
  肚餓了,服藥,清潔身體,我都默默忍受,一句話也沒有。我象是傻了一個人似的,從前聽到一隻不合耳的時代曲,都可以嘩喇嘩喇地不平則鳴。
  現在有個大題目壓在眼前,哪裏還有空去管芝麻綠豆的小事情。
  第二日,國香給我帶來畫冊。但醫生不準看。
  我簽字同意手術。
  國香很焦急,王聰明醫生很沉著。
  王聰明很好,做醫生做得這麽久仍然維持人性,沒有把一切病人當砧板上的肉,實在難得,他有一句說一句,沒有職業上的浮滑。
  隻有這樣的人,才配得上常國香。
  我很覺安樂。
  原來社會失去我,一點損失也沒有,怎麽我以前一直沒有想到。
  我同兩位醫生說:“手術結果如何,請盡快通知我。我並不是個勇敢的人,我怕得不得了,但我想我可以接受現實。”
  醫生們點頭讚許。
  國香將臉蛋埋在掌心中。
  我輕輕拉開她的手,“化妝全糊掉了。”
  她疲乏的說:“小陳,沒想到你平日裝瘋裝得那麽象,真沒想到原來你的真麵目這麽沉著勇敢。”
  我?
  我訝異得說不出話來。國香對我一向抱啼笑皆非的態度,她怎麽會稱讚我。
  “我錯了,我不該一直把你們當活寶。”她雙目潤濕。
  看護已替我作好準備,一針麻醉劑下去,說時遲那時快,我愉快、鎮靜地失去知覺。
  恢複知覺,口渴難當,我呻吟,隻覺全身細胞沒有一個不痛得裂得開來。
  唉,有事方知健如仙,我要說話,一個字也哼不出口,可見言情片中病人臨終獨白半小時是多麽無稽的安排。
  忽然覺得有汁滴在唇邊,我如獲瓊漿玉液。
  有人跟人說:“用力擠檸檬。”
  檸檬?怎麽不覺酸?
  喝咖啡加四粒糖的我怎麽不怕酸?
  我張不開眼睛。
  “小陳,小陳。”
  “別叫他,讓他休息。”
  我昏昏沉沉的又墮入黑甜香,渾身疼痛也暫且不去理它,真折墮,平時乘長途飛機都怨得樹葉落,唉,你瞧瞧今日。
  真正的清醒,又活隔了多久。
  可以張開眼睛,由看護扶起,喝一口水。
  我四處張望。
  看護笑說:“找常小姐?”
  我點點頭。
  “來過了,有事又離開,說下午再來。”
  我看向窗外,那麽此刻是中午。
  “常小姐對你很好。”
  我掙紮一下,說:“我要見醫生。”
  “王醫生馬上來。”
  她喂我吃流質的食物,我一點胃口也沒有。
  王聰明進來,他披著白袍,臉容肅穆。
  完了,我沒有希望,電影上都看過,凡是醫生以這種姿態出現,病人就知道發生什麽事。
  我看著他英俊的麵孔。
  他也看著我。
  半晌,他自齒縫吐出兩個字:“是它。”
  我連忙閉上眼睛。
  他們一直說我是一個大動作戲劇化的人,遇事聲震屋瓦,大叫大跳,那麽到今日,這場戲已到閉幕時分,我已可以改變作風。我後悔沒好好寫劇本,安排合理的情節,選擇合理的角色。
  我睜開眼睛。“我還有多久?”
  “三個月。”
  真幹脆。我腦中嗡的一聲,如音叉震蕩,然後慢慢靜下來。
  “要不要醫治?”我問。
  “要,有一分希望都要爭取,我們剛得到一隻新藥,希望你接受治療。”
  我點點頭。“一言為定。”
  王聰明伸出手來,“陳先生,我很佩服你。”
  我莫名其妙地與他握手,佩服我什麽?三個月,九十日。太陽隻為我升起九十次,有什麽特別事要做,真得立刻動手。
  他說:“陳先生,治療過程,頗為痛苦。”
  “我知道。”
  “你不用住院,但每星期要來兩次。”
  “好。”
  “數天後你可以回家。”
  我在想另外一件事。
  一直想寫的長篇,真的要動筆了。光把時間用來主持講座,擔任評判,接受訪問,反而沒有努力的寫。
  我要開始構思,不管是龍是鳳還是三毫子小說,總要設法先把它寫出來。
  國香來的時候,我同她說:“我要一大疊紙與一打筆。”
  她訝異,“你要寫東西?”
  “是,九十天,每日寫三千字,我還可以寫一本書,我相信可以做得到。”
  國香說:“好,我站在你這邊。”
  她眼睛鼻子全紅了。
  “看看,”我安慰她,“你隻要答應我,把它在‘天地’中連載……”
  “現在替我們寫連載的是倪匡,你先給我三萬字,我們開會決定。”
  “太好了。”
  國香坐在我旁邊,“小陳,”她憐惜的看著我,“其實很多人都很喜歡你,隻是你脾氣古怪,不易接近,又大情大性,過分散漫,譬如說司徒英,他說他批評你,並不是有意的,隻是禍從口出,但你始終沒原諒他。”
  我也曾回罵司徒“含血噴人”,早已扯平,恩恩怨怨,還提來作甚。
  我微笑,“我得省下吵嘴相罵的時間來寫小說。”
  “好得很,”國香說:“有題材沒有?”
  我指指腦袋,“有一點點影子,要把這一點虛無飄渺的情節變為一篇小說,真的痛苦。”
  國香給我鼓勵,“又不是第一次,你也出過書。”她下意識看看壁鍾。
  “國香,你有事,就別眈在此地。”
  “你真的不想見任何人?”
  我搖搖頭,“我想休息。”
  我躺在沙發上構思科幻小說。
  一個主婦(相信到2070年也還有主婦這個身份)。她識闖時光隧道,遇到1985年的年輕男人,他們發生感情,但她開始懷念家人,終於離開了他……
  沒有故事不能以三句話說完,從前我很熱衷於將三句話變為十多萬言的小說,但最近心野,不能好好集中構思,那三句話始終是停在半空的三句話。
  我在國香送來的紙上塗寫大綱,現在我非要把它寫出來不可。
  主婦……年二十八。年紀或許太大了。有讀者問過我:“你的書,都是寫給中年人看的嗎?”嚇得我臭。這樣吧,主婦,年二十六……
  “小陳 ”
  我抬起頭來,咦,稀客,是司徒英。他怎麽來了,過去兩年,他一直視我為第一號對頭,我吃一塊薯片給他知道了,他都會在專欄內影射我罵我。
  “司徒,你這個大忙人,有事找我?”
  “來看你呀。”
  “請坐請坐。”
  “常國香叫我來的,”他爽快坦白的說:“小陳,我想同你道歉。”
  “道歉什麽?”
  “我不住嚕蘇你。”
  “有嗎?奇哉怪哉,怎麽我不知道?我眼又朦,耳又聾,看不見聽不到,我隻知道咱們是好兄弟,喂,我這裏有個難題,女主角多少歲數至適合?”
  他怔怔的看著我,我知道他心中想什麽。他在想,兩個成年人怎麽會弄得水火不容。
  我笑說:“司徒,我可不需要同情分。”
  “誰同情你?我可憐我自己,以友為敵。”
  “你不還沒回答我,女主角多少歲為妙?”
  “十九歲,惹火尤物。”
  “現在不流行這一類型的女人了。”
  “小陳,你簡直問道於盲,我從來未曾寫過小說。”
  “那你應該坐下來寫。”
  “是的,我很慚愧,實不相瞞……”
  我與司徒談了一個下午。百分之一百開心見誠,互相訴說工作的困難。
  他沒有提到我健康上的問題,我也很含蓄的避而不談。他為我的小說大綱提供很多寶貴的意見,我一一記錄下來。
  三小時後他離開,我再塗改一會兒,便上床休息。
  出院那日,我已有豐富的素材。
  來接我的並不是國香。
  我坐在椅子上等她,是她叫我等她的。
  身後一把熟悉的聲音溫柔的說:“常國香叫我來。”
  我一轉頭,看到的是一張清麗的鵝蛋臉與一身淡黃色的衣裳,這是我最喜歡的顏色。
  我低呼:“衣莉莎。”
  這是我前任女友,攝影師衣莉莎。
  國香真是偉大,她把他們全叫來了。
  “好嗎?”我輕輕問。
  “你瘦了。”她說。
  “沒有的事,你們都心理作用,哪裏有這麽快,咦,今天沒帶照相機?”
  “沒有。”她替我挽起衣物。
  我們落樓。
  衣莉莎說:“國香一會兒來看你。我要先一步到府上去看看搞成怎麽樣。”
  “沒怎麽樣,象狗窩。”
  “你這個人。”
  “衣莉莎,看到你很高興。”我是由衷的,“瞧你,多麽漂亮,整個人會發光的。”
  “文人多大話。”她同以往一般的嬌柔。
  “多久沒看見你了?”
  “一年多,你不肯同我做朋友,”她說:“你不睬我。”
  我感喟:“倘能做朋友,又何必分手?”
  她眨眨眼,“今日不談這個。”她的手臂繞在我的手臂上,“我們回家去。”
  就象從前一樣,我曾經愛過這個美麗的藝術家。
  我們起衝突是為著很小的事。
  她愛出鋒頭,我不準她,每次她接受訪問,我都責備她、嘲笑她、諷刺她:“咦,象賣白花油一樣,附送玉照。”等等。
  到後期,她很恨我。
  她一口咬定我是妒忌。
  我反罵她幼稚。
  我忍不住說:“衣莉莎,我真是不堪,不配做你的男朋友。”
  “這句話你為什麽不早說?”她紅了雙眼。
  “你原應有個比我好的男朋友。”
  “是我不好,”她說:“我有責任,我令你不快。”
  “各人有各人的興趣,”我說:“我太固執,我不該幹涉你。”
  “小陳,以前從不見你這麽開通。”
  “以前我的思想沒搞通,蠢如牛。”我指指腦袋。
  “現在我們可以做朋友了?”
  “當然,衣莉莎,當然。”
  “明天我們到海灘 ”
  “不,衣莉莎,我要寫東西。”
  “啊?”
  “你一定很忙,你一定有你的節目,以及工作,衣莉莎,不要怕以後見不到我而賣帳,好不好?”
  衣莉莎嘩一聲哭出來,麵孔伏在手臂上,“你幾時變得這麽通情達理,小陳?”
  眼淚鼻涕全印在我最名貴的襯衫上麵,並且要我掉進頭來安慰她。
  “好吧好吧,準你星期一三五來看我,為我打掃洗燙,”我笑說:“而國香則二四六來我處做飯,星期天我不見人,我要休息。”
  衣莉莎本來杏眼一睜,要好好捧我一頓,隨即想到小陳他隻剩下九十日,算了算了,心酸地、疊聲應充,“好好好。”
  她告訴我,本來她要往埃及去拍一輯時裝照,現在取消。
  “又是為著我?”我假裝生氣。
  “不不不,我怕得黃熱病。”
  “千萬不要為我。”我慷慨的說。
  盡管表麵裝得這樣大方,深夜,當她們都離開我回家的時候,我還是偷偷為自己哭了一場。
  國香發動全世界來陪我。沒有一個晚上我是一個人度過的。
  她自己每隔一天來一次,她一走便差朋友來接班。
  男男女女一開口總是:“嗨,常國香叫我來。”有的我認識,有些我不認識。
  上午,我寫稿,下午,我去接受治療。
  王聰明任主診。他對我極友善,真正的關心我,把很苦楚的一個過程化腐朽為神奇。
  我生活變得極有規律,再也不孤苦寂寞怪癖,奇怪,我竟有種因禍得福的感覺。
  本來所有的朋友都大忙人,就算不忙,也不敢亂上門去找人;誰知道對方忙不忙?肯不肯見人?
  但現在不到大半個月,大家已養成“在小陳家見”的習慣,我的公寓幾乎沒變成沙龍,朋友川流不息,他們不給我有機會靜下來,不給我胡思亂想。
  國香嫌電話不夠,索性裝多兩具,白酒紅酒一箱一箱抬回來,衣莉莎與國香合作,雇了專門打掃的傭人來收拾地方,一下子我的生活豐富起來,在我這裏沒有猜忌,沒有鬥爭,氣氛上佳,任何人的不如意,同我比起來,都微不足道,因為往下數,我隻餘七十個日子。
  每天我寫三千字目標訂下之後,又發覺不夠,於是趕五千字。
  照說五千字是頗大的負荷,但下了決心不拖不磨,現在隻需兩個多小時便趕出來,據國香說:還是不錯的五千字。
  她把原稿拿去天地雜誌社開會,把我頭一萬字影印數份,交與有關人士閱讀。
  國香說:看一萬字便可以知道全篇小說是好是壞。
  據她說:會議通過,意見一致,這篇小說是好小說,天地決定起用,並且在日後出單行本子,插圖方麵,由衣莉莎的攝影代替,別出心裁。
  我很感動。
  也許國香存心幫我一個忙,反正隻有一次,出多點力也不妨,而她的同事,看到特殊的情況,也故意通融。
  誰說人情薄如紙?
  我感喟,他們對我多麽熱情。
  但國香否認其中有感情因素。
  她蹲在我麵前剝橘子吃,“寫得好就是好,你也知道我們辦事十分嚴謹,會議室中有許多人根本不認識你,你不用多心。”
  我接過她遞過來的橘子吃。
  “好酸。”我非常放肆。
  “我這裏還有。”是她寵壞我。
  “那我放心了。”我伸個懶腰,“現在有足夠的鼓勵,我一定可以把小說寫完。”
  國香惻然,我假裝看不見。
  “王醫生那裏的診金 ”
  “你別管。”
  “會不會是天文數字?”
  “叫你別管。”
  “國香,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因為我們是朋友。”
  “會不會還有其他的因素?”
  “實在是因為最後同你比較接近,繼而發覺你有許多好處。”
  我對著鏡子看,“王醫生說,在治療期間,掉頭發是無可避免的事,還有,皮膚會轉為黝黑……”   國香問:“小說幾時完成?”她故意轉變話題。
  “兩個月。”
  “這段日子你要不要出外走走?衣莉莎可以陪你。”她說:“譬如地中海,王聰明說你可以旅行,但十天之內要回來。”
  嗬,都替我打聽好了。
  我低頭想一會兒,“太不公平,叫衣莉莎帶著病人到處跑。”
  “是不是費用問題?”
  “非也非也,很多人以為我就差沒欠債,其實我還有點積蓄,我母親剩下的一筆款子,始終沒有動用,不相信你看。”
  我打開抽屜取出存折單遞給她。
  國香看到數目字,非常訝異。“真沒想到,平日你好衣服也不穿,原來是真人不露相,小陳,我越來越佩服你。”
  “何必充闊。”
  “小陳,一直不知道你有這麽多美德。”
  我飄飄然,隨即黯然,“國香,我不想叫依莉莎難做,況且我同她已經完了。”
  “仍是朋友?”
  “是,她原諒了我。”
  國香問:“開頭是怎麽鬧翻的?”
  “兩個人都幼稚。”
  國香噗哧一聲笑出來,“難為你肯承認。”
  “現在還怕什麽?”我攤攤手,“我還有什麽損失?不如大鳴大放,把心事傾訴。”
  “衣莉莎長得漂亮,”她說:“很多人追求。”
  我點點頭。
  國香有王聰明,衣莉莎自然也該有個出色的男伴。
  反正誰都比我好。
  不過我也不必氣餒,我隻有一個目標,寫好我的書。
  我問國香:“隔天來一次,你哪裏抽得出這麽多時間?”
  “本來也以為沒時間,變成習慣之後,卻不覺困難,有什麽要事,他們會得打這裏的電話。”
  我點點頭。
  “小陳,你有什麽想吃的,速速告訴我。”
  我不能對她說,我食不下咽。
  開頭幾個禮拜我瘦了,後來用藥,變得黃胖,精神漸差。
  我對王聰明說:“做醫生真不容易,有哪個病人不是唉聲歎氣。”
  “你。”
  我說:“連我自己都覺意外,也許平日遇一點點小事便炸,火藥早已用罄,遇到大事,應付奇佳。”
  王聰明笑,“你很開朗。”
  “噯,比沒有得病時進步得多。我還怨什麽?你看朋友對我多好,如果他們一直如此善待我,我還會生病?”
  “看見這隻藥沒有?最新的,在美國有完全治愈的成績。”
  “治愈的是什麽,白老鼠還是人?”
  “人。”
  我說:“我在寫一篇小說,在未來世界中,人類致力研究脫離軀殼,因為一切病痛隨著軀體而來,所有欲望,也隨著肉體而生。”
  “很玄。”
  “是,這一段很難寫。”我承認。
  “高度集中精神有無困難?”
  “執筆時很累,往往不想寫第一個字,需要同自己說:你一定要寫。開始之後,卻又相當順利。”
  “一般人每星期一早上回到辦公室也同你一樣,不是新聞。”
  “醫生,你認為我該怎麽樣?”
  “現在很好呀,不要勉強,不要悲傷,要常常懷有希望,如平時一般的生活下去。”
  “但是我沒有明天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明白,我們也沒有明天,誰知道下午會得發生什麽事:有一個學弟,午餐後駕車回診所,與一貨車相撞,油箱爆炸,什麽也沒剩下。”
  “真可惜。”
  “所以要振作,一定要奮鬥,意誌力可以戰勝。”
  他真是個好醫生。
  最難得是長得那麽漂亮。
  回到家中,有一位編輯在等我,衣莉莎已在招待他。
  他伸出手來與我握,自我介紹:“老趙,新一代雜誌。”
  我受寵若驚,頂頂大名的新一代周刊找我,幹什麽?
  老趙咳嗽一聲,“我們看到閣下在‘天地’的那篇大作,非常羨慕,希望閣下賜稿。”
  我高興得昏頭,“你的文言文轉為白話,是否是請我寫稿的意思?”
  “是。”
  我跳起來,“好好好。”
  衣莉莎卻過來代我發言,“他的身體不大好,我們不想他寫得太多。”
  老趙說:“我們聽說了,所以想同陳先生做一個訪問。”
  我一向不喜訪問,訪什麽問什麽,於是淡淡的說:“寫東西我可以勝任,到於訪問……我想你們感興趣的不外是我的病況,那還不如去問我的醫生。”
  老趙並不生氣,“那麽光惠稿也是一樣的。”
  衣莉莎又說:“預支半年稿費,數目我已經說過。”
  “沒問題,明日我派人送本票上來。”
  老趙告辭,我送他出去。
  關上門,我還來不及向衣莉莎發問,她已經叫起來,“拒絕訪問!你真做得到。”
  “當然,你以為我妒忌你,才不讚成你出去亮相?”
  “我小覷了你,小陳。”
  我歎口氣,“言重了,愛不愛說話隻是一種生活方式,並無高下之分,以前我錯,不該幹涉你的自由。”
  衣莉莎感動的說:“現在每個人都會愛上你。”
  我微笑,“因為隻有我肯認錯?對了,你問人家拿六個月的稿酬,我無福消受。”
  “誰說的?醫生不是叫你懷著新希望嗎?”
  “希望也得踏實一點。還有,你問人家拿什麽價錢?”
  “千元一千字,每期登四千字。”
  天方夜譚,“他們答應了?”
  “自然,不是說明天送票子上來?”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終於得到我響往的一切,但是,我的日子無多了。
  想到這裏,不禁英雄氣短。
  衣莉莎說:“小陳,不是我逃避現實,我覺得你氣色隻有比從前好……”
  從前睡到日上三竿,白天爬不起來,晚上到處找節目,生活腐敗,自命懂得享受,我都不想提,大把空檔,卻動輒脫稿,這樣糟蹋時間,現在知道錯了。
  “……做事也比從前有條理,都說你轉性。”衣莉莎說下去。
  我無奈的笑。
  “啊,還有,國香說:天地也付你千元千字。”
  我啼笑皆非,那時求他們加百分之十稿費,從校對求到老板,推三推四,現在我都沒開口,國香已幫我做到,傻瓜也知道,這並非因為小陳的小說突飛猛進,這是因為他們知道,即使會小陳一塊錢打一個交叉,也不用付很久。
  我黯然。
  我握緊拳頭,如果我還有時間,我一定要努力,非得叫他們心甘情願付足我稿費。很多人都說我有天賦,可以好好的寫,過往我實在太吊兒郎當了。
  我把寫好的原稿交給衣莉看。
  她邊看邊問以後的情節:“好緊張,後來怎麽樣?她沒有回家?”
  “有。”我說:“她並沒有跟過去世界的青年雙宿雙棲。”
  “為什麽?她不是響往那個時代的生活嗎?女人不必做事,可以留在家中帶小寶寶及織毛衣。”
  “但她已經習慣超時代生活,無法回頭。”
  “這篇小說,是否諷刺我們事業女性的矛盾?”
  “隨便你怎麽想,寫得好不好?”
  “有點意思。讀者現在喜歡長篇。”
  “難度高嘛,咱們看馬戲,也愛看美女三上吊,獅子跳火圈,人之常情。”
  “你也是江湖賣藝人?”
  “怎麽不是?每個人都是,挾著一門技藝在社會討口飯吃,有得混還真靠本事。”
  “小陳,”衣莉莎說:“現在跟你說話,越來越有意思。”
  我抿一抿嘴唇,“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胡說,”衣莉莎蹬足,“胡說。”她象是要哭出來的樣子。
  這麽時髦的少女都這麽忌諱,洋人比我們好得多。
  前些日子我在雜誌上讀到一篇有關太子妃戴安娜的文章,寫她將來可能搬到克拉倫宮去住,作者形容:這本來是皇太後的住所,不過她已經八十四歲,逝世後將地方讓給戴妃似乎是理所當然的。
  洋人不甚怕,或許也怕,不過嘴裏倒是老提著。
  “衣莉莎,噓噓,過來,我們繼續討論這篇小說。”
  “我喜歡它,它很有趣,惹笑。”
  我很安慰。
  我最大的希望,是令讀者在閱讀我的作品的一刹那,獲得一點兒樂趣,渾忘生活之不快。
  “你這樣寫下去,肯定不會得文學獎呢。”衣莉莎都知道。
  “誰關心?我要的是讀者,不是獎座,一個讀者抵得上十個象牙塔獎。”
  “你終於知道你要的是什麽了。”衣莉莎揚起一條眉。
  是。我有點慚愧,到今日才知道。以往在交叉路上遲疑:該不該結交學者,叫他們提名參加競選?要不要告訴眾人,最大的願望是續寫紅樓夢後四十回?因為眼太高手太低,什麽都寫不出來,年年磨拳擦掌,擺出“嘿我要就不寫,一寫就石破天驚”的大姿態,其累無比……
  人家的書一本一本的出來,雖不是紅樓夢後四十回,也是心血結晶。
  我說:“我發覺寫作的要旨是坐下來寫。”
  “別累壞了才好。”
  “不會,我不會。”
  王聰明給我安排食譜,一頓頓的營養餐非常配合我的胃口,把我喂得胖胖的,以前有時一連十日吃魚翅,又可一連十日吃黑麵包。我的生活形式起了很大的變化,規律是我的新發現,沒想到會適應得那麽好。
  王聰明介紹我認識另一位病人,他淋巴腺長壞細胞。這位勇敢的先生仍在辦公,在新藥治療下,一拖三四年。
  他與我閑聊:“這世界沒有悲劇,我照樣上班,同事們若無其事地與我玩政治,把過失往我身上推,叫我背黑鍋,他們把我當沒事人,我也把自己當沒事人。”
  我忍不住笑出來。
  他很遺憾,“生絕症在今日一點也不浪漫,人們司空見慣。”
  我點點頭。
  他問我:“你呢?”
  “我比較幸運,我的朋友全是藝術家,生性比較熱情。”
  “幸運的人。”
  過了一星期,王聰明告訴我,該位先生去世了,留下一個七歲大的男孩子。
  我黯然。
  王聰明也鬱鬱不歡。
  不是我說,王聰明這種暖性的人,不適宜研究這一科。
  國香捧來大堆的讀者信。
  我說這是她雇人連夜趕做的,好叫我歡喜。
  她說我無稽,“隻要你肯寫,就有讀者信。”
  我把信撥在一旁,“國香國香,有要緊的話同你說。”
  “加稿費?答案是不。”
  “有關你的終身大事。”
  她有點緊張。
  “你放心,不是向你求婚。”我腦子還很清醒。
  她很尷尬,“那你又打算胡說什麽?”
  “關心你的終身大事,王聰明是個人才,不要錯過。”
  她一怔,沒想到我會這麽大公無私,感動到五髒六腑裏去。
  她歎口氣,“小陳,如今我才算真的認識你,你一慣裝瘋,我以為你總想在我身上撈些什麽便宜,如今才知道好朋友是怎麽一回事。”
  我傻笑。
  “現在象你這樣的老好人真不多了。小時候長輩問我想嫁個什麽樣的人,我咬定要樣子好學問好,老大才知道一切不重要,隻要是個好人,廝守一輩子,於願已足。”
  竟觸到她的心事,真想不到。
  “昨夜看到電視上演辣手神探,小陳,你有沒有發覺?現在連銀幕上都不再有硬漢了,鋤強扶弱,拔刀相助簡直是上輩子的事,現在男明星那些鬼樣,什麽活地亞倫、德斯汀荷夫曼,猥瑣得同身邊那些踩女同事的男人有什麽兩樣?”
  國香居然怨氣衝天,出乎我意料。
  聽完她的新議論,我禁不住笑出來。
  我說:“我亦不是辣手神探,我也沒有四點四口徑的強力手槍。”
  國香深深歎口氣。“王聰明這個人,他對婚姻生活沒興趣,他所關注的,隻是細菌學,對牢電子顯微鏡比什麽都高興。”
  我表示婉惜。
  “國香,你知道我喜歡你,可惜我是個打壞書生,現在更加有心無力,我知道你的求偶標準設得十分高,你說得對……讓我們做朋友最好。”
  國香抬起頭來,黯然銷魂,“小陳,我也不想瞞你,王聰明他是有婦之夫。”
  糟糕,這麽複雜,不比生絕症好多少。
  我手足無措,不知如何開口安慰她。
  “她不肯離婚,他隻有致力工作,既然要等五年,我也隻得不去想他。明白嗎?”
  我點點頭。
  “這等死結,我們不要去說它,多說無益。對了,衣莉莎願意同你去巴比多斯,她說你三年前提過這件事。”
  三年前。
  三年前怎麽同。
  三年前我同她說:衣莉莎,讓我們一齊到世外桃源去渡假,不是一星期,不是一個月,而是無窮無盡的放假,直至厭倦為止。
  她不肯,她找許多藉口來推辭我。
  現在基於人道主義,她舊事重提。
  “衣莉莎很悶,”國香說:“到處找人陪她旅行,誰都不肯放棄拚勁。現在不是她陪你,實實在在是你陪她,因為隻有你有時間。”
  隻有我有時間?我沒有聽過比這更滑稽的笑話,我有時間,哈哈哈哈哈哈。
  國香無奈,“你考慮一下。”
  “醫生說我不能走遠。”
  國香,微笑。
  我自嘲,“現在輪到我找籍口。我覺得單獨與衣莉莎相處顯得尷尬。”
  “你們曾經是戀人。”
  “就是這樣才難為情。”
  “那麽好,我同她說去。”
  我有點自傲,她終於發覺我的好處,她終於回頭,她終於產生悔意,這才是最重要的。
  這使我自信恢複。
  我把這些感情的轉折全部移進小說裏,讀者會不會感動已經不重要,我自身先感動了。

  (2)
  我開始掉頭發,頭頂心先顯示疏落,我很難過,心痛,愛莫能助,恐怕不久便會出現地中海。
  我的頭發出名茂密,可以剪陸軍裝,衣莉莎以往老說剛剛剃完頭的我象小絨球。
  王聰明仍然給我信心。
  他說:“給你注射的藥叫EMX12。”
  “你肯定這不是一種新的花式腳踏車?”
  他笑,搖頭。
  針藥昂貴無匹,若果沒有醫療津貼,私人負擔,會得破產,我感激王聰明替我安排一切。
  日子越數越少,我如每個人一般,越來越眷戀紅塵。
  尤其是最近這個月,生活這麽愜意,前所未有。
  我不願意這麽匆匆離去。我還年輕,我才三十歲,我還可以寫三十年小說,我才剛剛捉摸到寫作的技巧,啊一朵早謝的水仙花,但人家濟慈,已經成名,我還沒有。
  有時悲哀得怪叫起來,有進任性地抓住朋友不放,有時關起自己不肯見人。
  今日我一個電話撥到國香的辦公室。
  她在開會,許多重要的頭目都與她在一起。但我似撞邪,硬要她出來陪我。
  “不行,我要現在。”
  “小陳,我在開大會。”
  “我不管,我來日無多,我有資格要求你立刻出來。”
  “小陳,你叫我為難。”
  “我不否認,國香,你在以後的日子起碼尚可同他們開七萬次會,但我,你不是可常常見到我。”
  國香咬牙切齒,“小陳,你最好能夠保證王聰明不會把你救活,否則我親手打你毒針。”
  “來不來?”
  她投降,“來。”
  “馬上。”
  “我也得出門叫車子呀。”她摔下電話。
  我陰毒地笑,當然要開他們玩笑,偶一為之,無傷大雅。還能開多少次呢,我躺在沙發上等國香。
  比她先到的是王聰明。
  他並沒有責備我,我一看到他便知道這是國香的緩兵之計。
  我板著麵孔:“她人呢?”
  “開地,走不開。”
  我很諷刺的說:“立即看出什麽更重要。”
  “當然是她的生計最重要,你又不打算養活她一輩子。”
  我立時三刻收蓬,低聲說:“是,你說得對。”
  王聰明拍拍我肩膀,“活著的人總要設法活得更好,一直活下去,你一定讚同,是不是?”
  “我也隻不過是胡鬧一下。”
  “是,國香知道,我也知道。”他坐下來,“給我一杯啤酒。”
  我把煙酒遞給他,他有他的煩惱,我看得出來。
  我說:“活著的人至要緊追求幸福。”
  他苦笑,“你說得太文藝腔,用白話好不好?”
  我解釋,“要什麽得伸手去爭取。”
  “這話裏有骨頭。”
  “國香在等你。”
  他愕然,“你怎麽知道。
  “這一段日子裏,她什麽都同我說清楚,因為我不會泄漏秘密,這好像是古龍武俠小說中的對白:死人不會說話。嘿嘿嘿。”
  王聰明看著我半晌,“有件事我最佩服你,你始終維持幽默感。”
  “我深夜痛哭你沒看見。”
  “也已經很難得了。”
  我把紅樓夢遞過去,“看。”
  頁數翻到好了歌:世人隻道神仙好,唯有嬌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
  我說:“唯一放得下的就是我孤身寡人,無牽無掛。”
  王聰明忽然之間無法控製,握緊我的手。
  “你是醫生,別感情用事,國香都比你理智。”國香已經沒把我當病人,國香方才剛說過,她要落我毒。
  一刹那的波動停下來,王聰明又恢複鎮靜。
  我自己的情緒也一樣,不能往深處想,一想就萬念俱灰,怕到心底裏去。
  我知道有許多病人會得拉住醫生的袍角叫“醫生救我醫生救我。”
  我們都是人,我沒有這種幻想,我不認為王聰明有超人能耐。
  我說:“醫生,國香在等你。”
  他沉默,拚命吸煙,把整個人埋在雲霧裏。
  門鈴又響,這次是國香,她趕得氣喘喘,外套與公事包都抓在手中,絲襪鉤了線,化妝褪了一半。一隻手靠在門框上,眼睛斜看著我:有點惟悴,有點風情,煞是動人。
  我打趣她,“嘩,似流鶯。”
  她光火了。
  終於光火了。
  她一隻手指到我鼻子上來:“小陳,我要去問清楚王聰明,你完全不似病入膏盲的樣子,你根本存心開玩笑,你捉弄我們,消遣我們。”
  我笑,“王聰明在這裏,你有什麽話,同他三口六麵的說清楚最好。”
  國香才想起她遣的兵、調的將還坐在這裏沒動。
  她有點不好意思。
  “進來吧。”我說。
  她看見王聰明有點怪怪的,可見心裏有事。
  我說:“怎麽,有口難言?”
  國香白我一眼,脫掉高跟鞋,一下一下的搓著腳背,不說話,白我一眼。
  那種風情,使我醉倒在一邊。
  王聰阻根本不敢正視她。
  我真不明白他怎麽會有這種煩惱,對我來說,事情再簡單不過,一就是一,二就是二。
  不過我的身份不一樣,我已沒有顧忌,愛說什就說什麽,愛寫什麽就寫什麽。
  難怪編輯們都說這兩個月來我的故事寫得坦率、熱情、大膽、簡單,有什麽辦法不是?現在不說還等幾時才說。
  想起兩個月前,我對常國香,還不是吞吞吐吐,欲語還休,喉嚨不知有什麽哽著似的。
  現在王聰明也一樣。
  我搖搖頭,人真是奇怪的動物:那麽短暫的生命,卻還有那麽多的煩惱、顧忌、欲望。
  看著這對摩登男女上演樓會會,我打心底笑出來。
  過很久很久,國香扯過她的公事包,從裏麵掏出一張硬紙板給我看。
  我信手接過,看到自己的彩色速寫像在上麵。
  “這是什麽?”
  “宣傳招貼。”
  “幹麽,隨街展示我的尊客?”奇哉怪也。
  “是,打算捧你做大明星。”
  “大明星,我?別浪費彈藥。”
  “真的,我們要替你出書,多賣一本是一本,大家賺錢,所以要做一連串的宣傳。”
  “我不幹。”
  “小陳,不用你出麵,別傻,你以為今日還興作江湖賣假藥?我們有我們的一套,是宣傳你的作品,不是你的人。”
  “交給我辦,好不好?”她說:“放心。”
  這麽能幹的女子,碰到感情上之死結,也還是一籌莫展,苦惱苦惱。
  我說:“這裏沒你倆的事了,一起走吧。”
  王聰明站起來,“明天記得來注射。”
  “得了。”
  國香把頭伏在手臂上,“我在這裏再耽一會。”
  我說:“這裏不是避難所。”
  國香冷笑,“你聽聽誰的嘴巴硬,以前這話是我說給他聽的。”
  我哄地,“去,同王醫生去吃飯。”
  她一手甩開我的手,惱怒的說:“他一日不辦妥離婚,我一日不同他走。”
  王聰明在一邊說:“這是何苦呢。”
  “不知多少男人一邊同女朋友說辦離婚,又一邊同老婆生孩子,我這麽做是救自己。”她炸起來。
  我看著不對勁了,連忙開大門,把王聰明塞出去,他還想分辯,我瞪著眼睛暗示他“識時務者為俊傑”,他才走了。
  我回頭問國香:“這是何苦見?”
  她不出聲。
  “真是難念的經,喂,凡事退一步想,倘若王聰明同我一樣,隻餘數十天時光,恐怕你就不同他鬥了吧。”
  “那怎麽同。”
  “有什麽不同,即使活到一百歲,時間還是值得珍惜,你們倆簡直浪費時間。”
  “有什麽辦法,有人就是下不了決心。”
  “是王太太不肯離婚?”
  “我又不打算嫁王太太,隻要他肯出來,名份並不重要。”
  我嘀咕,“他還同老婆住?”
  國香不肯作答。
  我抬頭,你看,活著又有什麽意思,好事多磨,樂極生悲,美中不足。
  “來,國香,來,別難過。”
  她伏在那裏很久,象隻小動物。
  我撫摸她的秀發,她哭了,淚流滿麵。
  我輕問;“是為誰?”
  她撲向我的懷中,嗚咽說:“為你,小陳。為我。為所有的人。”
  “你們怎麽同我比。你們還可以享受感情不如意的痛苦,我什麽都沒有。”
  國香說:“你不會有事,這些醫生如果不醫好你,我不會放過他們。”
  “莫哭莫哭。”
  她過一會兒才收拾情緒,離開我家。
  我也並沒有靜下來的時光,國香前腳離開,後腳電話就響,我以為是王聰明。
  卻是香江電台,要我上去做節目。
  我婉拒,那位小姐遊說我。
  她說:“某甲上來同我們談命理,阿乙來說本市前途問題,丙君則來談紫微鬥數。”
  我訝異得不得了,“他們都是寫作人?”
  “是。”
  “那麽,他們哪裏還有時間寫作?”
  那小姐一呆,答不上來。
  “不不不,我不接受訪問。”
  “為什麽?”
  “不為什麽,我不喜歡。”我坦率到極點,“人各有誌。”
  “太可惜了,讀者都想聽你的聲音,陳先生,你現在好紅。”
  紅?我?我黑過墨鬥。她弄錯了。
  “小姐,我不接受訪問。”
  “任何訪問都不?”
  “你說得對。”
  她悻悻然,“是你自己說的,你要作數,別家也不準。”
  “你放心,我說過的話還算數。”
  誰知沒掛下電話多久,翡翠電視台來找我
  “活力節奏是我們的新節目,陳先生,能否做我們的貴賓?”
  活力節奏還能同我有關係?這班人一窩蜂亂拉夫,根本沒有做籌備工作,對邀請的客人一無所知,我真的拜服。
  又一輪“不”把他們打發掉。
  寫了那麽久的稿,忽然有了紅的假象。
  而紅的真象是擁有讀者。
  讀者是一群很率真的人,因他們付錢買書的緣故,什麽是好什麽是壞,非看得一清二楚不可,反而是一些書評人,戴著七彩的眼鏡,時常把事實扭曲,如對牢哈哈鏡,也不知是什麽理由。
  倪匡說過:“真奇怪,寫那麽多書,哪幾本好看,讀者全知道。”
  我也即將有書麵世,好不興奮。
  對牢自己的書,我可以笑眯眯的看上半天,同時很憐惜的想:都是我寫的呢,每個字每個標點。那麽厚厚的數十萬言,怎麽寫出來的!不是不飄飄然的。
  這並不是幼稚,如果沒有這一份熱衷,誰高興逐個格子寫,寫成一本書。
  剛把紙筆攤開,寫不到一千字,衣莉莎來了。
  氣呼呼的,麵孔漲得通紅,抓著一本雜誌。
  “怎麽回事,嗄,怎麽回事?”
  “氣!”
  “為什麽氣?”
  她把雜誌翻到某一頁,“你看。”
  我一眼看到自己的照片,然後大字標題,侮辱性地說:宣布陳某完蛋!
  我一點也不生氣,接過來,津津有味把全文讀完。
  衣莉莎說:“我已經找好律師,告他,告到他關門。”
  我按下書本,還來不及提堂我就壽終正寢了,告什麽,行家多喜玩笑,找個題目尋尋開心,有什麽好認真的,這點幽默感都沒有,還行走江湖呢。
  衣莉莎表示詫異,“你沒看仔細吧,這簡直是誹謗。”
  “說我不會穿衣服,我是不會穿,我又不是時裝設計師。”
  “說你寫得壞。”
  “見仁見智,什麽叫好,什麽叫壞,公道自在人心,這是一個言論自由的社會,但每個人終究得對他的活負責,並且付出昂貴的代價。不必去理他人說什麽。”
  “怎麽可以,這個作者根本不認識你!”
  “當然不認識,”我不在乎,“知我者怎麽會這樣寫。”
  “他爐忌你。”
  “我有什麽好妒忌的?也許是,”我笑,“我有紅顏如已,為我的事生氣。”
  農莉莎嚷,“我不相信眥睚必報的小陳竟會遊戲人間起來!”
  “寫作認真便可。”
  “我不相信。”她用手覆額。
  我說:“人是會變的,不過一轉性就大告不妙了。”
  衣莉莎問:“隨他去?”
  “自然,”我聳聳肩,“多謝捧場。”
  “對你有壞影響。”衣莉莎並不想放過那本雜誌。
  “什麽影響?”我莫名其妙,“我完全看不出來。”
  “影響你的形象。”
  “我並不是雪白的兔寶寶.”我哈哈大笑,“衣莉莎,別過慮。”
  她丟開那本書,“唏,我真不明白。”她看我一眼,“你不是心灰意冷吧。”
  “不不不,絕不。我隻是不想在這種事上浪費時間。”
  “我去替你辦。”
  “犯不著。”我說:“衣莉莎,這件事到此為止,我們已經花太多的時間在它上頭,如果你不介意,我還有四千字要寫,你找些事做。”
  “好,我在這裏拍幾張靜物照。”
  拍完照片,她坐在一旁,開著唱機,喝白酒,聽音樂,我每寫完一張紙,她便接過去看。
  她被我的故事感動,眼睛通紅。
  我笑說:“看看,這不過是科幻故事。”
  “故事科幻,感情屬實。”她說。
  “謝謝你。”
  “從前你寫的故事,象一塊蠟。”
  “胡說,從前你從不看我的東西。”
  他們對我發生了新的興趣。
  其實“之前”與“之後”完全一樣,觀者戴上藍色鏡片,看出去自然一片藍色,戴紅色,便一片紅色。現在他們怎麽看我都覺舒服,因為我已沒有威逼力。
  話雖如此,也還是有人要宣布我完蛋。
  寫畢五千字我覺得疲倦得說不出話來。
  我說:“給我一杯酒。”
  “你怎麽了?”衣莉莎警惕的問。
  我疲乏靠椅子上,“沒什麽。”
  “寫得太多了,國香叫你一天不要超過三千字。”
  我接過酒杯,但已力不從心,眼前一黑,傾翻杯子,倒在地上。
  我的心很清楚。
  隻是感覺失靈,恍惚看到衣莉莎叫著去求助,我則平靜而愉快地躺在地上,心如明鏡台。
  這就是結局?我問自己。
  比想象中舒服。
  不過漸漸更加疲倦,我閉上眼睛,自腳趾開始有一陣陣麻痹,直上心頭,達到頭部的時候,我失去知覺。   我沒想到還會醒來。
  真的沒想過。
  國香來醫院看我,麵孔焦慮得都皺起來,象是老了很多。我心痛,都是我不好,纏住她,害得她這樣。
  她握著我的手,殷切的問:“如何?”
  我努力笑,“我隻掛住那個長篇的後四十回。”
  她把麵孔埋進我的手中,“我覺得太沒有意思了,小陳,生命太不公平。”
  其實不然,生命其實再公平沒有,我記得旺角區有個爛腳叫化子,風雨不改坐在地鐵站左鄰乞討,一坐好幾年,他的生命,同我的生命,以及愛因斯坦的生命一樣,每個人都隻能活一次。
  隻不過我們這些人平時優越得成為習慣,什麽都要享受特權,上主沒判我們長命百歲,青春常駐,我們已經受不了刺激,大呼不公平。
  我歎息。
  其實生命是一樣的,有才華的人早已得到報酬,生命是公平的。
  “我還能出院嗎。”
  國香點點頭。
  “王聰明呢,我想同他說幾句。”
  “他馬上來。”
  “衣莉莎呢?”
  “她剛回家,在你床邊守了一日一夜,我們輪更。”
  我十分歉意及不安,在床上蠕動數下。
  “小陳。”國香仍然嗚咽。
  “國香,別令他難做。”王聰明來了。
  我掙紮了一下:“我有什麽難做?”
  王聰明的樣子也很倦,他坐在我床邊,對我說:“小陳,我已盡了力。”
  我點點頭。
  “我要用最後一種藥,你得有心理準備。”
  我又點點頭。
  “過程很痛苦,藥會影響你身體功能。”
  “不要緊,”我虛弱的說:“我可以喝至寶三鞭酒。”
  “去你的,小陳,”醫生震怒,“你有完沒有?”
  我吐吐舌頭。
  “這一組治療如不合理想,就沒何辦法了。”
  我心中一片空白,閉上雙眼。
  過半晌我問:“我還能寫作嗎?”
  “我要你停止工作。”
  “不行。”
  “你體力不夠。”
  “誰說的?”
  “我說的。”
  國香說:“你們倆別鬥嘴好不好,大荒謬了。”
  “我一定要把故事寫完。”
  王聰明象鷹似看著我,我力氣不夠,目光渙散,不能與他鬥,隻得側過頭。
  “你要住在醫院裏。”
  “我才不聽你,我明日就出院。”
  “你——”
  “你要說,你是為我好,是不是?但請想想,我還有什麽損失,嗯,我何必要再聽你的話?”
  王聰明當然是個聰明人,有名字你叫,他不出聲,但看得出他極端不開心。
  “你已盡了力,算了。”我倒轉頭來安慰他。
  “小陳,我佩服你。”他說。
  國香的麵頰在顫抖,眼淚似水花一般濺開來。
  我說:“國香,給我看笑臉。”
  “太殘酷了。”她說。
  沒有病的人全體老了十年。
  回家後我繼續寫作,不管三七二十一。
  我那“痛”的階段還沒有開始,深以為奇,因為時限已屆。
  我很容易倦,喜歡躺著說話。
  朋友們越來越多,我的寓所還是很熱鬧,不過我沒有敷衍他們,由得他們開會聽音樂玩遊戲,我的情緒還過得去。
  我跟在莉莎說:“你好在沒有嫁我。”
  衣莉莎很溫柔,“你肯娶我嗎?”
  “我怎麽娶你,公雞拜堂?”
  “小陳,你真是說得出就說。”她掩住我嘴。
  我說:“百無禁忌。”
  “我們是熱戀過的。”
  “是的,”我說:“火辣辣,總算經曆過,終身無悔。”
  衣莉莎亦笑,“真不明白怎麽會有那種精力,三日三夜不眠不休,從一間咖啡屋走到另一間咖啡屋,總是不肯回家,仿佛一分鍾不見麵就會死似的,那時你比氧氣水份都還重要,不要說是家中有人反對,嘿,玉皇大帝也阻擋不了,真奇怪,完全是中蠱似的。”
  我愉快的微笑。
  “這是愛情?”
  “我想是。”
  “那麽後來呢,後來怎麽一切都變了。”
  “新鮮奶油擱久也會變。永恒的東西不過是一座
  山一個海,我們還能做朋友已經很好。”
  農莉莎說:“也差一點變為仇入。”
  我親吻她的手。
  那時與她約會,老比預定時間早一大截到目的地,守在那裏,巴不得早一分鍾見到她,心神可以定下來。
  我仍然愛她,但質素已完全不同。
  少年人熱情如火,即使她叫我跳樓,當年我也會毫不猶疑的跳下去,渾身燃燒,在所不計。
  現在不同了,我感喟,年歲漸長,價值觀念大變,已不複當年之勇。
  我並不是一個聰明的人,一生人雖然碰見過機會,可惜不但沒有抓住機會,根本沒把他認出來,蹉跎許久,直到頓悟,要努力已經來不及。
  王聰明在治療我的時候,總與我商議私事。
  對他來說,我是透明人,沒有將來,沒有隱私,沒有是非,什麽都可以對我說。
  他說:“我終於在律師處辦妥離婚手續。”
  咦,大躍進。
  他說下去,“生命太短,我弄明白了,不能拖下去。”
  “你也不象是拖的人。”
  “我很懦弱因循,看不出來吧。”王聰明苦笑。
  “我沒有骨氣,明知這是一段無可救藥的婚姻,仍然沒有勇氣結束它,每日照老例回那個窩,同一個不再有感情的人睡同一張床,背對背,拉同一張被子蓋,久而久之,隻覺自尊蕩然無存,但國香越是硬,我越是怕,在取舍之間矛盾地躑躅達兩年。”
  我默默地做一個好聽眾。
  “昨天辦妥手續,今日才鬆一口氣。”王聰明說:“跟著而來的問題,足以令人煩得腸穿肚爛,我得出去談判,同一個曾經深愛過的女入,討論分配財產的瑣事,她不會令我好過,相信我。”
  “國香知道消息沒有?”
  “沒有,我這樣做,不是為她,而是為我自己。”
  我喝聲采,這才是應有的態度,男女之間,最忌是“我為你如何如何”,推卸責任,造成對方心理負擔。
  “痛不痛?”
  我苦笑,不回答。
  “看樣子有進步,小陳,勿氣餒。”
  “什麽叫進步?”
  “細胞潰爛已受到控製。”
  “我不要知道詳情,大肉酸,恕我逃避現實。”
  王聰明了解地點頭。
  我岔開問題:“國香會嫁你嗎?”
  “我不知道,我們恐怕需要一段冷靜期。”
  我明白,結束一段感情之後也得收拾殘局,這完全是一個爛攤子,跟大戰後的慘情不相上下,要隔一段日子才能恢複正常。
  這一段清醒期非常重要。
  王聰明又回到我身上來,“小陳,你的情況真的有進步。”他頗為興奮。
  “你肯定不是遇光返照?”
  “小陳,我真受不了你。”
  “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他忍不住打趣我:“我肯定你麵色發青。”
  我倆哈哈大笑起來。
  王聰明說得對,不知道是否心理作用,我感覺到新的生機,我的頭發皮膚又開始生長,並且過了他所說的限期,我看著新書出版。
  國香拍著我肩膀,“再努力下一本。”
  朋友們訝異地看著我,眼睛仿佛在說:你怎麽還沒有去?我們為陪你都快要累死了。
  我覺得再有趣沒有,這真是天下最大的惡作劇。
  我會伸個懶腰,舒泰的說:“朋友對我這麽好,經濟情形又比從前寬裕幾倍,唉,真舍不得。”
  他們漸漸思疑,忘記我是一個病人。
  我偷偷聽見他們同其他的朋友通電話:“我在小陳這裏……是的,是那個小陳……什麽?當然,當然他還活著,不,我也不明白他怎麽還可以拖這麽久。”
  超過期限已經一個月。
  王聰明說得對,新藥確實對我有效。
  在治療期間,我身體所起的變化,以及需要帶備的配件之多,都不必細述。但隻要把病況控製住,一切代價都是值得的。
  我是這樣戀棧。
  針不刺肉不覺得痛,很多人都會說:“噯喲,這種事若發生在我身上,何必還開刀打針,幹脆瀟灑的接受現實算了,可是真的發生在他身上,他會同我一學樣,想盡辦法來生活在可愛的陽光下麵。
  與我情況同時轉好的,有一個人,她是國香。
  當然,事情已有初步的解決,所以她的麵色開始紅潤,步伐開始輕快。
  問她,她還不承認。
  “哪裏,小陳,看著你精神日佳,影響到我才真。”
  奇怪,女人真是奇怪,忽然之間改口,怎麽都不肯承認,我真不明白。
  並且對我的距離也比較遠,好家夥,這樣抽板,不理我了。
  她訴苦,“小陳,大家都忙得透不過氣來,現在你的情況穩定下來,饒了我們好不好。一星期三次實在吃不消,又不再是十八二十二,長期缺乏睡眠簡直是虐待,減為兩次,或者一次還差不多,況且你又不那麽寂寞,我來了你還不是趕稿,你隻不過要我在一旁斟茶倒水。”
  這麽多話。
  我張大嘴一會兒,忍不住為向已申辯,“誰說我穩定下來?生這種病很難愈,隨時會得惡化,不信你問王聰明。”
  國香啼笑皆非,“你威脅我?你竟敢拿自己的性命來威脅我,上天!”
  我咧大嘴笑,象嘉菲貓。
  “如果我忽然去了,你就會後悔。”我說。
  氣得常國香。
  我漸漸明白,他們接近我,對我好,不是為了我,乃是為著我的病。
  糟糕,假如編輯們也這麽想,萬一我這個症被王聰明治好,稿費會不會落下來?
  落下來!
  太可怕了。
  人怎麽往回走?拿慣一千幾,誰付我八百都是一種侮辱,坐慣平治,怎能換本田?哎喲喲,我憂心忡忡,心中有負擔,肩上有壓力。
  人就這樣,要不一了百了,什麽也管不著,香煙吸到一半,書寫到一半,說去也就得去,否則的話,總得為將來打算,打基礎,唉,我發覺世俗的煩惱漸漸又回到我身上來。
  果然不出所料,老總開始對我的作品有意見:“新的一篇是偵探小說?別開玩笑好不好,太神化了,讀者吃不消。小陳,不要中途拐彎,還是做你的老本行。”
  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
  轉變風格,突破自己,談何容易,讀者一直抱怨沒有新鮮的東西看,但是老兄呀,作者也要吃飯,老板或編輯一皺眉頭,咱們就心驚膽戰,回到方塊一號去,談情的隻好一輩子談情,科幻也隻好一輩子科幻。
  我同王聰明訴苦。
  他說:“你該在垂危的時候乘機轉調調,那時候他們怕你,不敢反對。”
  我不服,“垂危時哪有精力做這等吃力的事,別開玩笑。”
  “這倒是,”他點點頭,“況且又隻有那麽三個月。”連王聰明都不再避忌,由此可知我的病是無礙了。
  “我沒事了?”我問。
  “不是沒事,而是受到控製,你還是得上來接受治療。”
  “怎麽會,我們戰勝了嗎?”
  “他們還沒豎起白旗,但是有跡象撤退。”
  噫!
  “真是奇跡,我要做個詳細報告,寄回美國總部。”
  這麽說……我跳起來,“豈有此理,原來我一直都是你實驗室內的白老鼠。”
  王聰明板起麵孔,嚴肅的說:“你不希望痊愈?你知道多少科學家為你出力,花盡心血,不眠不休?你太不懂得感恩。”
  我氣餒。
  “我不會息勞歸主了?”
  “暫時不會。”
  “多久不會?”
  “我不知道。”
  我發脾氣,“這可叫我怎麽辦呢,既不能作長遠計劃,又不能作瀟灑來歇腳狀,我沒了性格,沒了自己,一點生趣都無。”
  “你怪準,怪社會?”
  “怪你。”
  “也罷,我亦是社會的一分子。”
  ”你少同我嘻皮笑臉。”
  “什麽,”王聰明反問“你說什麽?”聲勢洶洶。
  “我這樣要拖多久?”
  “如果你真的活得不耐煩,小陳,你可以隨便選擇一幢大廈自上麵跳下來。”
  這麽滑稽的醫生你見過沒有?
  都是我不好,把遊戲人間的細菌傳給他。
  有讀者批評我“對生活的態度太過輕薄”,我不知道該怎麽說才好,第一:不是每個人可以寫《戰爭與和平》或者《百年孤寂》。第二:《戰火屠城》這種故事並不適合每個人。第三:我不能哭呀。
  人生在世,誰沒有煩惱,即使向讀者傾訴,也得經過藝術加工,赤裸裸的放潑,不需多久,就得轉移陣地。
  一天到晚哭哭啼啼的文字啥人要看,不如輕鬆一點,告訴諸君,天氣涼了,秋天好不美麗。
  我在上一個長篇的十二萬字中,都沒提過自己的病。很多人都知道社會上的疾苦,很多人都不願意知道。運氣不好的人,說不定哪天就當上不幸故事中的主角,何必預先究。運氣好的話,感謝上主,逃過劫難,又何須對民間疾苦有任何了解。
  人,沒有生病之前,它是多麽遙遠的事,甚至帶一兩分浪漫氣息,可是你來看看現在的我。
  越是這樣,越不能哭,更要振作,努力若無其事的詼諾到底.自嘲嘲人。
  衣莉莎來告訴我,她要到南斯拉夫去拍照,已簽好合同,下個月起程。
  “南斯拉夫?那裏有什麽可供拍照?”
  “那裏有戴納曆山脈,全是鍾乳岩山洞,”她興奮的說:“試想想,一百年才積聚一厘米,一條三十公尺高的石柱要多久才能形成?五十萬年!”她完全被迷惑。
  我隻想到自己,“你要去多久?”
  “一個月。”
  “什麽,一個月?”
  “很快就回來,回來再見。”
  “回來你還能見到我?”我叫。
  “當然,我會把照片印一份給你看。 ”
  我提醒她:“衣莉莎,我是一個病人。”
  她坐在我身邊,很溫柔的說:“我真的想去。”
  我歎口氣。
  “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她解釋,“這是一本國際性的地理雜誌,他們替我拿到護照,我可以學到許多東西,我太響往,非去不可。”
  我不言語。
  小陳.我聽到一個聲音小小聲說:小陳,別大自私。誰知道,也許這是我良心在說話。
  “小陳,試想想,人的生命比起鍾乳石柱,算得什麽,嗄?”
  “你去吧。”我慷慨的說。
  其實我不讓她去她還是要去的,不如讓她去,落了台,我還有一點點小聰明。
  “你真好,小陳,現在我半年才出一次差,以後一定多多陪你。”
  “好好好。”
  女人一直不中留。
  她要走,國香也要走。
  王聰明與國香打得火熱,要不是我有事,王醫生不會贏得這麽漂亮。
  我會死纏爛打。很多男人都知道,追求的首門要訣是死纏不放,女人容易心軟,男人隻要楔而不舍,天天拿一束玫瑰等在她門口,作一個動不守舍,為伊樵悴,衣帶漸寬的狀,不出一個月,她就低頭。
  別以為國香與眾不同,她也假我以辭色。好,可憐我與愛我是有分別的,但我已得到她的注意,不是嗎?
  我回到王醫生那裏去,問他說:“不是我有意割愛,你門兒都沒有。”
  王聰明光火,“你在她麵前,不過是一個小醜,你以為你有什麽地位?”
  我的自尊心受到很大的傷害。
  小醜?我無論如何不承認,我要拂袖而去,奈何脊椎已受麻醉,正在接受注射,動彈不得,隻能忍聲吞氣。
  老實說,同自己的醫生吵架最劃不來,我的性命在他掌握中,他要是看我不入眼,我吃不了兜著走。
  算了吧,他占了上風,當然不肯饒我。
  他接過化驗報告,在詳細檢閱。
  自文件堆中抬起頭來,王聰明一臉喜悅。
  “小陳,好消息,看樣子.冥王不要你了。”
  “真的?”
  “真的。”
  “我不會死了?”
  “看樣子不會。”
  “我不相信。”
  “這真是奇跡,你體內產生了抗素,已開始消滅壞細胞。”
  “我不相信。”
  “你最好相信,如果沒有變化,一年內你可望痊愈。”
  “痊愈?”
  “是的,你叮以活到八十歲。誰知道呢,象你這種瘋瘋癲癲的性格,到一百二十歲也不稀奇。”
  一百二十歲。
  換言之,我不會英年早逝,變為一個傳奇,人們在談起我的時候,不會稀噓,隻會說:噫,他還活著。
  不過無論怎麽樣,能夠活著還是好的,我不相信這個奇跡,也是人之常情。
  我喃喃的說:“好了,我好了。”
  “是,憑你驚人的意誌力及先進的醫藥。”
  “還有沒有其他的人戰勝病魔?”
  “當然有,要不要舉幾個著名的例子給你聽?”
  “不用了。”我悵惘的說。
  “我真的佩服你,”王聰明又說一次。
  不知是不是我多心,從前他說這句話,我聽得出他是由衷的,今日語氣中有許多諷刺成份。象是佩服我的命夠爛,我的皮夠厚,我的運夠大,反正地下都不收留我。
  我發覺我們的友誼到此為止。
  多麽可惜,時移勢易,本來肝膽相照,現在形同陌路,人不能受環境影響,人不能不變。“你還是要上來複診。”
  “你說過七千次了。”我很疲憊的答。
  “過來照愛克斯光。”
  “有必要嗎,接收輻射性光太多,對身體有不良影響。” 他不再理睬我。
  他們都不再理睬我。
  冰箱中食物吃得光光,沒有人買回來放進去,酒瓶都是空的,電話也拆走。
  一切都在恢複正常,包括我的身體在內。
  我去理發,新派剃頭師傅亞卡爾見到我嚇得發呆,象見鬼一樣。
  “平頂頭,例牌。”我坐下來。
  “小陳,是你?”
  “可不是我。”
  “你不是罹了絕症?”
  “醫好了。”
  他不置信,“喲,這可是萬中無一。”
  我不知是笑好還是哭好,一於不出聲,事畢返家。
  都嫌我多餘。
  我那憤世嫉俗的勁道又回來了,嘿,我偏要活下去。我還要寫二十本小說,悶死你們。
  攤開稿紙,我瞪著白紙上的一個一個格子,一點寫作的欲望都沒有。
  我打個嗬欠,有的是時間,明天再寫。
  咦,我不是發過誓要把這種壞習慣改過的?不過此一時也彼一時也。現在我渾身骨頭痛,唉,大病初愈,懶一懶也是應該的,何必刻薄自己。
  我去躺在沙發上。
  高潮已經過去,這種孤寂更比從前難受,我手足無措,隻得睡著不動。
  而且忽然覺得渾身麻麻密密的針孔開始發痛,我真的象一個病人了。
  在呻吟之中,我再也提不起精力構思新故事,算了,不要我寫也就罷,我可以胡亂在小報的尾巴上找幾個二百字專欄發泄一番,回複老樣子,反而好,沒有心理負擔。
  電話鈴響,我不想去聽,一定是“天地”打來的,催搞。
  響了又響,響了又響,這個人象是肯定我在家,我不得不投降。
  “小陳。”
  衣莉莎。
  “我聽說你沒事了。”
  “你在哪裏?”
  “布爾格雷德。”
  “幾時回來?”
  “我不回來了,你痊愈我還回來幹什麽?這裏不曉得多少事可做。”
  我笑。
  “笑什麽?”
  “不應該笑嗎?”我悲涼的問。
  “當然應該。”衣莉莎說:“慶祝健康,快去買一瓶香檳,開了賀喜。”
  “祝你快樂,衣莉莎。”
  “你也是,小陳。”
  那夜我沒睡著,把這幾月的事翻來覆去的思想。我得到許多啟示,在冥府兜個圈子又回來,不但驚險,而且刺激,我平白拾回數十年,真要放鞭炮慶祝去邪驅惡。
  也許沒有數十年,也許我已經元氣大傷,沒有剩下三十年,或是二十年,甚至十年。
  但每一日,都是撿回來的時光,白白得來的,還有什麽更值得高興的呢。將來,我們都會去到一個更遠更靜的樂土,如黑暗地穿過玻璃,現在無法解釋,但到底這裏是我的出生地,我在此地流過血汗,我在這裏成長,作為一個人,我留戀這塊千瘡百孔土地,我已習慣笨拙的軀殼,以及這裏落後的科技,誰曉得那一頭是什麽世界。即使象傳說中的天堂一樣,光是奶與蜜也不夠,七彩會唱歌的小鳥,鮮花綠茵地,整天穿著白袍,頭上照個永恒性發亮的光環,日子久了,想必也很悶。有什麽可做呢,不外是聽經、散步、彈豎琴。
  還是活著的好。
  而生活下去,就得做事,我所喜歡做與能做的,不還是寫作,那就該執筆好好的寫。
  誰知道自己的生命還剩下多少天。
  每一日都可以是最後一日,故此打明日起,我仍然應該把每一日當作是最後一日,努力的寫,絕不欺場。
  人家是馬爾蓋斯,我是小陳。不要緊,安天份而寫,爭取讀者。
  我心安理得,合上雙眼,安詳地睡去。
  第二天,我自然沒有與世長辭。
  起床做好早餐,拉開露台的窗簾,天空碧藍,初夏的海風,何其爽朗,媽的,差一點就享受不到了,險過剃眼眉。
  我的心胸也似天空一般明澄,凡事盡力,不計得失。我不禁洋洋起來,到底是有慧根的人,一夜悟道。喝畢咖啡我做好五千字功課,決定取了它會見國香。
  國香在開會。
  她的男秘書知道我是有特權的人,即時要同我去去通報。
  “不,”我說:“我等她好了。”
  “還要一個小時呢。”
  “不要緊,有的是書報雜誌。”
  男秘書很是意外,我卻心平氣和。
  我撿到一本國家地理雜誌,該期特寫是格陵蘭五百年木乃伊。我讀得津津有味。
  唉,幾時不必為日奔馳,能夠寫這等文字就好了。找個富女娶了她,實在是最佳辦法。
  “小陳。”語氣中有許多詫異。
  國香散會出來。
  “你等了多久?”
  “不要緊。”我放下原稿,“我寫了新的小說,你看看。”
  “看管看,不一定用。”
  “我省得。”我微笑。
  國香似乎不相信我有這麽理性。
  我說;“既然做不成垂死的天鵝,就得麵對現實。”
  國香呆呆的看牢我,仿佛我是陌生人。過半晌她說:“上篇寫得實在好。”
  “文必窮而後工,”我補充,“‘窮’作困境解。”
  “我相信這一篇也一定好。”國香指指桌上的稿件。
  “比別人好是沒有用的,這年頭肯寫的人少,博成名的人多,要比自己寫得好就難了。”說完我站起來。
  “怎麽?”國香問;“你這就走了?”意外過意外。
  “我還有東西要寫。”
  “吃午餐沒有?”她說:“一起如何?”
  “不做燈泡。”我微笑。
  她拉起我的手,“你生我氣?”
  “國香,我永遠愛你,我沒有見過比你更熱情、善良、可愛的女子。”
  “嘩,我一邊耳朵辣辣的紅起來。”
  “再見。”
  “明天我給你答複。”她指指稿子。
  我朝她擺擺手。
  路上行人匆匆,天氣回曖,許多年輕的女郎已穿出夏裝,今年大概流行水彩色,淡黃淺紫粉紅湖水綠,美不勝收,她們的平跟鞋添增自然嬌俏,有幾個已搶先去曬了太陽回來,鼻尖有幾顆雀斑,額角帶太陽的薔薇色彩。
  我又回來了。
  在快餐店我咬著漢堡包留意她們的一顰一笑,十分享受。
  這就是生活,這就是做人,萬劫歸來,不管身體多麽虛弱,掛著多少瓶子罐子,隻要能夠照到太陽,已是心滿意足。
  我吸著巧克力冰淇淋蘇打,眼睛忙得透不過氣來。
  我是一個新人。
  我要寫新的題材,追新的女友,過新的生活。
  那篇新小說,國香說,“天地”是不想用了,不過,她又說,另外一家雜誌很渴望刊登,但是搞費就比較差,問我意下如何。
  我意下?我微笑的說:我完全同意。
  隻要故事好,有讀者擁護,我不怕暫時委屈,價錢遲早會升上去,先把工作做好再說,一切從頭開始。
  我向國香道謝。
  她笑,“小陳,你完全成熟了,真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你看你的態度多麽正大光明,我們做朋友的也容易辦事,這樣多好。”
  我點點頭,“是,我的思想搞通了,經一事長一智。”
  “以前,唉,不要說以前了。”她笑。
  以前她一直敷衍我,及至知道我得病,才產生一點真感情,朝夕相對,也覺得我有點好處,我也乘機作威作福,盡量享受友情,在那個時候,她煩得要打我毒針……我忍不住微笑。
  “小陳,”她說;“周末我們沒處去,能不能仍然借你的地方用?我們想開一個派對,因為司徒英要訂婚。 ”
  我喜出望外,“真的,真的跟以前一樣?你們仍然前來陪我?太歡迎,太高興了。”
  國香一呆,“陪你?可以這麽說,其實是互相利用,各得其所。”
  “好,就這麽辦。”我興奮的說。
  我需要他們,他們也需要我,再好沒有,我歡呼。
  活著真好。

舊事
  我不知道原來喬治王子鎮是這麽一個小地方。
  找到小溪路,隻見到一間間英式獨立小洋房,掩映在樹木中央,鐵鏽色磚牆,白色欄柵,襯著整齊草坪,藍天白雲,忽然之間,我心平氣和起來。
  幾乎忘了為什麽要來找忻齊家。
  在這種小鎮,連大門都不必鎖。
  我按門鈴,沒有人應。
  我信手旋轉門鈕,大門應手而開。
  果然。
  我走進小小的客廳,室內開著暖氣,顯然主人家不過就在附近溜達,就快要回來。
  我選擇一張半新舊的安樂椅,坐下去,伸長了腿,等忻小姐回來。
  母親吩咐的:“不要通電話,忻家的人有了心理準備,知道你要上門,話就不好說。”
  故此自三藩市乘飛機上來溫哥華,在駕車至小鎮,我就成為不速之客。
  在這裏,家家戶戶的廚房都有一扇美麗的大窗戶,鋅盤對牢後園,後園遠處通常是一座龐大的公園,一望無際就是花草樹木,春去秋來的四季變化都可以在這個窗戶觀察到,人就是這樣老的,站在廚房裏,對牢鋅盤,看出窗外,歲月汩汩流過。
  這也是一般人怕在外國居住的原因。
  我捧著咖啡,回到安樂椅上,燃起煙鬥。
  一隻小小玳瑁貓向我走來,在我凱絲米襪頸處挨擦,受不住柔軟舒適的引誘,緩緩爬上我的鞋子,蜷縮在我腳上,睡著了。
  它夢見什麽呢。我好奇的想。
  我想夢見一個女郎,美麗的皮膚,細長的四肢,纖弱的腰身,與我在這間小屋邂逅,發生一段狂熱的戀情。
  咱倆在這裏,象愛情片子中的男女主角,除了擁抱接吻,什麽都不做。
  大抵連飯都不必吃的,肚子餓的時候,吃龍蝦沙律與香檳。
  車舟勞頓,我漸漸墮入夢鄉。
  “嗨。”
  我睜大雙眼。
  我說:“嗨。”
  我先低下頭看那隻小貓。
  它還在睡。
  我再抬起頭,發現站在我麵前內,是一個廿多歲的女子,粗眉大眼,短發,有股豪爽味道。
  我連忙站起來,那隻小貓自我腳背滑下,失望地咪噢一聲,黃梁夢醒,走開去。
  “忻小姐?”
  她說:“忻齊家並不在這裏,她到紐約去了。”
  我歎口氣。
  在現代社會中,不預約而要見到一個人,簡直是不可能的事。母親為什麽要命令我與忻家的人捉迷藏呢?
  “你找她?”
  “是。”我說。
  “她明天下午回來。”她說,“你會見到她。”
  我不相信這好運氣,“真的?那麽我等她。”
  “貴姓?”她問。
  “我叫周彭年。”
  “我叫李莉。”
  “你住這裏?”我問。
  “不,我代忻齊家來喂貓。我是她鄰居。”
  啊。我釋然。
  “你們仍然不鎖門?”
  “有什麽好鎖?屋內什麽也沒有,誰會進來偷一盞燈或是一本書?況且人人也互相認識。”
  “我是陌生人。”
  “但你是忻齊家的朋友。”李莉說。
  我不語。“我從沒見過你,”她說:“我沒有聽過你的名字。”
  我警惕起來,氣氛馬上開始緊張。
  李莉又說:“這附近並沒有旅館,你可以在沙發上過一夜。”
  我狼狽的說:“謝謝。”
  “別謝我,這是忻齊家的房子。”
  她一逕往廚房去準備貓食。
  忻齊家是不是也跟李莉一個模樣?
  奇怪我並沒有見過忻家的人。
  我拾起幾頭上的書,書皮上說:“獨身孕婦手冊。”
  這與我無關。
  我又揀起另外一本:“獨身而成功秘訣。”
  我笑出來。
  李莉撐著腰站門口。
  “好笑嗎?這些書屬於我。”
  “對不起。”
  “對不起什麽?”
  我笑了。
  她不悅:“你是誰?忻齊家在什麽地方認識你。”
  我攤開手,“我隻不過是愛笑而已,並不代表我是個壞人。”
  她把一盤子貓食放在地下,走掉了。
  她雖然打扮似一個男孩,多疑小器之處,仍似女人。
  春天。日仍短。
  太陽落得早。
  我必須決定是否在這裏度過夜。
  我撥電話到大哥處。
  我說:“這是彭年,忻齊家要明天才回來。我等不等她?”
  “等一夜吧。”
  “我睡什麽地方?”
  “車廂中。”
  “天氣仍然很冷,氣溫會降到攝氏三度。”
  “隨便找個地方。”他不耐煩起來。
  “為什麽母親堅持要我見到忻齊家?我又不認識她。”
  “我也不知道。”他沉默一會兄“老人家心理很奇怪。”
  “我覺得寂寞。”
  “我知道,否則你不會為這種事打長途電話。”
  我聳聳肩,掛斷電話。
  我躺在長沙發上,用墊子蓋住額,決定等她回來。
  李莉在八點鍾時過來問我要不要吃東西。
  “你吃什麽?”我坐起來。
  “三文治。”她說:“我在節食,齊家說我太胖。”
  說完之後,很有敵意的看我一眼。
  我忽然明白,她並非好心叫我吃東西,而是有意無意間來偵察我的行動。
  為什麽要這麽做?為什麽要對我有敵意?
  忽然靈光一閃--
  她同忻齊家有不尋常的關係。
  這也是很普通的事,在如今社會見怪不怪。
  一個女人肯為另外一個女人節食--她已經透露得夠多。
  為了使她安心,我說:“我來找忻小姐,不過是受人所托,向她傳一句話。”
  “你不認識她?”
  “不,我不認識她。”
  李莉似乎有些放心,“她明天回來。”
  “是的,你已經告訴過我。”
  她跟著說:“齊家同我,認識已經有一段日子。”
  “啊,是嗎?”
  “我就住在隔壁。”
  “難怪不用鎖門,有這樣一位好朋友,真是難得。”我禮貌的說。
  她取來一盤簡單的食物,又自樓上取下毯子給我。
  我微笑,“我很受歡迎呢。”
  李莉說:“忻齊家的朋友,即是我的朋友。”
  “晚安。”我說。
  她轉身出去。
  小貓在屋裏轉來轉去。
  這個忻齊家到底是什麽字號的人物?
  我吃完三文治上沙發睡了。把毯子扯得緊緊的。
  母親說:“彭年,你去,你去告訴忻家的人,咱們不要忻家任何東西。”
  我根本沒聽懂。
  第一次知道世界上有人姓忻,並且與我們家有錢銀瓜葛,嚇一大跳,隻會瞪著大哥。
  我最基本的條件反射便是問:“誰是忻家?”
  大哥沉默一會兒說:“忻家便是忻家。”
  我更加如墮五裏霧中。
  “忻菊泉是父親的相識。”大哥又補一句。
  我問:“為什麽你知道得那麽清楚?”
  大哥不耐煩,“現在你不是也知道了?他與爹在生意上有往來,爹很不喜歡這個人,爹過身後忻家還欠我們錢,一直不還,這下子忽然送了過來,母親的意思是不受,叫你退回去。”
  “忻家住在什麽地方?”我問。
  “香港。”
  “我怎麽丟得開工作?”
  “他有個女兒任在附近,還給她也是一樣的。”
  “附近哪裏?”
  “兩小時飛機三小時車程。”
  “謝謝你。”我啼笑皆非。
  他把一隻信封給我,“還給她。”
  我又把毯子扯緊點。
  入夜就冷。我怕冷,是睡電毯子一直睡到五月底的人。
  後來我問:“姓忻的為什麽巴巴的還了錢來,為什麽我們又不受?”
  大哥說:“管它呢,也許母親動了真氣。上一代故人特別恩怨分明,為一點小事恨人一輩子,完全是農業社會情意結,你隻要把信封帶到,什麽事卻了結。”
  說得也是。
  “有什麽恩怨?”
  大哥更不耐煩,“當然對是我,錯的是人,但凡恩怨,都為肯定別人九流,自家一流而起,多說無謂。”
  我就這樣子到了喬治王子鎮。
  就這樣睡在陌生女人的沙發上。
  我冷得要命。
  捱到天蒙蒙亮才睡著了。
  希望那位李小姐別大清早來擾我的清夢。
  她還是來了。
  真要命,我要見的是忻小姐,而李小姐偏偏要釘牢我。
  我間:“忻小姐什麽時候到?”
  “下午。”
  真要命,此刻才上午八時。
  “下午幾點?”我打個嗬欠。
  “三點。”
  “看,這裏有什麽地方可以走走嗎?”
  “什麽也沒有。”她仍然不友善。
  “商店、戲院、桌球室,什麽也沒有?”
  “你可以著電視卡通。”
  “你們如何度日?”我坦白的問。
  “等象你這樣的陌生人來了,看你要做什麽,也是消遣。”
  “我走了以後?”
  “看電視卡通。”她木著一張臉,賭氣如一個孩子。
  我諷刺地說:“以及喂貓。”
  “你說得對。”她瞪著我。
  有趣。她有一張非常清麗的麵孔。
  我問:“你會為我煮早餐?”
  她搖頭,“我已經吃過了。”
  “哦。”
  我到廚房去自己動手,仿佛已經住在這間屋子一輩子。
  李莉跟著進來。
  自從我進門之後她都沒有對我笑過。
  我存心逗她。
  “住外國有什麽好?”我說:“外國小子都沒有人性,即使在戀愛,也還斤斤計較,開車去見女朋友,還得叫那女孩子付一半汽油資。”
  李莉白我一眼。
  “你是土生女?”
  “先生,你太好奇。”
  我大口喝著麥片。
  李莉喂貓。
  “你不用上班?”
  她不答我。
  我聳聳肩。
  稍後我在書房找到一副電腦棋子,下了起來,連輸三次,被逼降級。
  “嗨。”
  在我背後有人招呼說。
  在外國,無論是祖孫父母叔伯師友情侶或是其它人倫關係,總是“嗨。”一聲算數,令人厭惡。
  我不耐煩的轉過頭去,不得了不得了不得了,這會是誰?
  是一個六七歲大的小姑娘,穿工人褲,紅色小毛衣,梳兩條小辮子。
  我放下棋子,“你是誰?”意外之喜,我喜歡孩子。
  “我是忻樂基。”
  也姓忻,我終於見到忻小姐了。
  忻小姐。
  “你好。”我與她握手,“你打哪裏來?”
  “我住在姑姑家,當媽媽不在,我總是住姑姑家。”
  “媽媽?媽媽不在?”我問:“你媽媽是誰?”
  “我媽媽是忻齊家。”
  “哦。”我驚訝,“那你不是忻小姐。”
  李莉在門口出現:“樂基,來這邊。”
  那孩子立刻走過去。
  她搭著孩子的背說:“去做功課。”
  孩子上樓到房間去。
  李莉瞪我一眼,“對小孩說話要小心。”
  “對不起,”我是真心的,“我一時失態。”
  她白我一眼,“子女跟母姓,有什麽稀奇?”
  什麽都不稀奇,是是是,將來男人懷孕生子也不稀奇。
  我悶聲大發財,但多多少少已經明白這一家子的私生活非比尋常。
  這一切都不關我事,我的工作是信差,隻要把信封遞上,我便大功告成,管那麽多幹什麽?
  小女孩取了圖畫紙尺顏色筆下來,在地上擺攤子做藝術家。
  李莉到花園去剪草。
  生活悶是悶些,但安樂得很,一家三口!三個女人。
  多麽奇怪的一家子,而且還分開兩間宅子住。
  我看著忻樂基畫畫。
  那是一張美麗得不能形容的圖書,色彩斑斕,大膽豪放,這孩子絕對有藝術天才。
  我邊抽煙鬥邊享受這幅作品。
  多數孩子畫畫,都是小小的人兒,小小的屋子,加一個小小的太陽。
  但忻樂基畫的是紫色的曠野,與灰色約海,一大群銀色的鳥。
  這樣的孩子長大以後,會與什麽樣的人戀愛?會從事什麽職業?會遭遇到什麽事?
  可想而知,她的煩惱一定比畫小小的人,小小的屋子的女孩子較多。
  個人與眾不同,所付出的代價就比常人大。但想什麽,得什麽,謂之快樂。子非魚,焉知魚之樂乎。旁人似乎不必替她擔心。
  在這個時到,有人推門進來。
  樂基歡呼一聲:“媽媽……”
  我抬頭。
  第一眼頗為失望。
  忻齊家並不是細眉畫眼,櫻桃小嘴的美女。
  她有一張扁麵孔,平凡的五官,但高挑身材、不羈的眼神,都使她與眾不同。
  “忻齊家?我是周彭年。”我站起來。
  “我不認識你。”她說著放下大衣和手袋。
  真複雜。
  我說:“家母叫我來的,令尊大人給我們的禮物!”我取出信封,“原璧歸趙。”
  她接過信封,隻看了一眼,放在茶幾上。
  “是的,”她說:“我聽人家說,我父親分了家。”
  “分家,這跟分家有什麽關係?”
  “他已把他的幾分給所有他喜歡的人,除了我。”
  “他過身了嗎?”
  “沒有,他活得很好很健康,隻是他不高興等死了再分出他的錢。”
  奇怪的老頭子。
  我說:“我亦不知信封中是什麽東西,交到你手中,我要走了。”
  “喂!”她叫住我,“我已經有七年沒見過我令尊大人,你把信交給我,有什用?”
  我氣餒:“什麽?七年未見你生父?為什麽?”
  “這是我們的家事。”
  “好好好,我告辭,打攪你,不好意思。”
  我打算把這封信貼個郵票寄出去算數。
  “慢著!”
  “小姐,”我啼笑皆非,“又有什麽事?”
  “你姓周?”
  “是。”
  “周惠印林是你什麽人?”
  “家母。你何以得知這個名字?”
  “啊,是她,你是她的兒子。”忻齊家含著不懷好意的笑,上上下下打量我。
  我退後步,“幹什麽?”
  “難怪。”
  她陰陽怪氣,說話有一半沒一半,我沒她那麽好氣。
  我取過外套就要出門。
  忻樂基這小孩拉住我,“你要走了,你不同我媽媽結婚?”她問我:“你不是來追求她的?”
  誰會同她媽媽結婚,問得真奇怪。
  我說:“別心你媽媽,擔心你自己。”
  忻齊家稅:“如果你此刻賭氣走了,你就聽不到一個精采的故事。”
  李莉忽然插嘴,“讓他走。”
  這女人一直神出鬼沒,明明不是她的家,她又在此地占那麽重要的位置。
  “我對別人的故事不感興趣。”
  “你自己的故事呢?”忻齊家問我。
  我莫名其妙,不由得笑起來,“我自己,我自己有什麽故事?小生又未娶妻生子,更未戀愛,大不了在大學裏糊塗搗蛋一點。”
  忻齊家說:“很明顯地,你不知道你母親與我大人之間的關係。”
  我放下大衣,“他們是認識的?”這段故事我的確不知。
  “當然。”忻齊家得意起來。
  “我不相信。”我張大嘴。
  “你這個人,來,吃了飯我告訴你。”她一派勝利者模樣。“為什麽要我知道?”
  “我父親的敵人,亦即是我的朋友,我要對你好。”
  我不相信她這番話。這屋裏的幾個女人怪得不象話,但想一想,我還是留下來。
  因為我好奇。
  “我可以借用電話?”我問。
  “打到什麽地方去? 上次有人借電話, 打到北京,且又不付錢。”李莉說:“叫我們貼出來。”
  我不理她。
  接到大哥處時我說;“事情不對勁。”
  “我知道,你跑錯地方,忻小姐與忻老先生沒來往已有多年。我也是剛剛才查到的。”大哥說。
  “見鬼。”
  “把那封東西帶回來。”他吩咐我。
  “還有沒有其它任務?”我不服氣。
  “你是零十八--十八流特工人員。”他無端咒罵我。
  “那也難怪,我在大學念的是土木工程,不是特工。”
  “你可以回來了。”
  “大哥,可不可以告訴我,究竟是什麽一回事?”
  他猶疑一刻,“你回來,我告訴你。”
  我放下電話,為表示公允,我自皮夾子取出二十元美鈔,壓在電話底下。
  “怎麽搞的,”忻齊家笑,“把我們看得這麽小家子氣,還不把鈔票收回去。”
  李莉說:“他是衝著我來的。”
  我聞到廚房捧出來一股香味。“那是什麽?”我不想爭論了,已捱足兩日三文治,何必跟肚子過不去?
  “香橙鴨。”忻齊家微笑。
  那天,三個女人與我飽餐一頓,真想不到忻齊家的烹飪功夫如此好。
  她憑這一點本事,便可以隨時嫁出去。在外國的小鎮裏,人的要求與欲望是很原始的,晚晚吃一碟香橙鴨,快樂賽神仙。
  我問,“今夜我仍然睡沙發?”
  “當然,聽完故事才走。”
  我仍然不相信我們周家會有故事。童年與少年的生活苦悶得不能形容,上學放學,唯一的刺激是發掘了一本叫《射雕英雄傳》的武俠小說,迷頭迷腦的看成五百度近視眼,餘者一律乏善可陳。
  咱們家會有事?
  父親過著三十年如一日的刻板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十年前結束小生意辦移民,到三藩市我與大哥進大學,畢業時父親因心髒病去世,這便是我們家唯一的事故。
  飯後忻齊家給我一杯撥蘭地。
  李莉與樂基在遊戲室玩電子遊戲。忻齊家與我說起話來。
  “家父有葡萄牙血統。”她說。
  這句話說得真奇怪,如果忻菊泉有外國血統那麽她當然也避不過,她女兒樂基也是混血兒。
  “外祖母是葡萄牙女郎,”忻齊家說;“外公為了她,被家中趕出來,是以叔公他們一支比我們這邊旺盛得多。”
  我禮貌的說:“這正是你們忻家的故事。”
  “你慢慢聽我說呀。”
  “請。”我喝一口酒。
  “是以家父有二分一外國血統,而我有四分一葡國種,而樂基隻有八分一。”
  我說:“到你已經完全看不出來,隻是皮膚非常的白。
  “樂基尚有一頭鬈發。”她提醒我。
  我沒有再打斷她,這個故事頗為有趣。
  “我們都不會說葡語,家父是會的。”
  “哦。”我耐心的聽下去。
  “父親在澳門長大,在澳門發跡。你想想,他父親被族裏趕了出來,他母親是流落東方的外國女人,他的地位可想而知,在中國人眼中,是上不了台盤的象征。”
  我指出,“這是不公平的。不過五六十年前的社會風氣保守,是他運氣不好。”
  “父親運氣最不好的是愛上了一位讀書人家的小姐。”
  我疑叫起來,“你怎麽會知道祖上三代的事,是什麽人同你說的?不見得你父親自爆內幕。”
  忻齊家笑容可掬,“我在忻家大,焉可不知忻家事?”
  “揭家人私隱,是你的嗜好?”我反問。
  “這怎麽好算私隱?每個人都有家事,我又不會把這等故事寫了出來投到中文娛樂報刊上去,你這個人也大狷介了。”
  “說下去。”我好奇心越來越熾。
  “是不是?你也有興趣?聽完之後才怪我多事未遲,你清高得很呀。”忻齊家又取笑我。
  “忻小姐也太愛喻古諷今了。”我回她一句。
  “你道那泣望族的小姐姓什麽?”
  “姓什麽?”
  “姓惠。”
  “不!”我跳起來。
  “是真的。”
  “我母親?”
  “是的。”她直看到我眼睛裏去。
  “不!”我又跌坐在沙發裏。
  “為什麽不?是因我父親,一個有二分一葡國血統的壞孩子,家中開當鋪發跡的,不配追求你的母親?”
  “不,而是那時候根本不流行自由戀愛,這怎麽說呢?”我震驚,“那時隻有放蕩不羈的女人才搞男女關係,我母親是規規矩矩的家庭主婦。”
  “她真的很規矩,不到一年,嫁你父親,成為周家婦。”
  “他們在一起很好的過了三十年。”我為母親辯護。
  “廿六年。”忻齊家改正我。
  “好,廿六年。”我承認,“我父親一直對家庭盡忠。”
  “他們快樂嗎?”忻齊家問。
  “當然,子孝母慈,有什麽不快樂?對於一些人來說,一己的肉欲之快最重要,對於另一些人來說,平靜幸福的日子才最要緊,你心目中的快樂不是他人的幸福,小姐。”
  “那你額頭為什麽都是汗?”忻齊家問。
  我用手帕抹汗。
  “你不想知道令堂除了令尊之外,還認識別的男人?”
  “你為什麽要敗壞她的名譽?”我急問。
  “可是他們的確曾是一對戀人!”
  “不可能,那是你父親的癡心妄想!”
  “我的天,你跟你外公一般固執!”忻齊家吃驚的說;“多麽奇妙的遺傳因子。”
  我頹然坐下,“我不相信。”
  “家父至今還留著惠小姐的玉照,她的臉型有些像李麗華,是位美女”
  我生氣,我不想再聽下去。
  “家父一直對她念念不忘,如今分家,還得留給她一份紀念品,但是她不肯收取,叫你送了回來。”
  一切合情合理,我氣綏,為什麽從來沒有人把這件事告訴我?
  由外人來告訴我關於我家的事,我真忍無可忍。
  大哥是知道的,這個鬼祟的人,他是一直知道的。
  姨媽什麽都不同我說,但大哥是她心愛的孩子。
  我有一絲寂寞。
  我問:“令尊為什麽忽然之間決定分家?”
  “自從母親去世之後,他也看開了,他已宣布正式退休。”
  “你們雖然不見麵,可是你對他的事,實在知道得不少。”
  忻齊家沉默,“但是這次,他一個子兒也沒有分給我,我生活得很好,我不稀罕他的錢,但我渴望他的諒解。”
  “當初為什麽同他鬧翻?”我問。
  “為了這個孩子,”她說:“樂基的父親與我始終沒有結婚。”
  “為什麽不結婚?”我越問越多。
  “來不及結婚他就過了身。”
  “啊,”原來有這麽多事故,“對不起。”
  她點上一枝香煙,“每個人都有一段故事,所以有些人可以靠寫小說為生,隻要略略發掘一下,加些調味品,便吸引到讀者,”她加上一句,“真實的故事往住又比創作小說更曲折離奇。”
  我笑了。
  她是一個有趣的女人。
  “李莉呢?”我問:“她怎麽會跟你出現在同一個故事中。”
  “她身不由己。”
  我立刻伸長耳朵。
  “她是我小姑,她堅持要照顧我們母女。”
  “什麽?”我完全想歪了。
  忻齊家沒有注意到我的訝異,繼續說下去,“我們相處得很好。”
  “既然如此,孩子何必跟你的姓?”
  “因為我還活著,而她父親已經故世。”
  這算第幾號理由?她真是新派人中的新派人。
  我們之間思想有著頗大的距離,她父親此時的羅曼史,她引以為榮,認為是浪漫的一段插曲,我卻覺得象小報上不負責任的報道,明明沒有什麽,可是一被這種人的手寫過,登在那個地方,就五時三刻委瑣起來。
  我原諒了她,本來再談下去,叮是實在覺得有探聽人家家世之嫌,故此沉默起來,況且我知道得也已經夠多了。
  過很久很久,李莉抱著熟睡的小樂基自遊戲間出來。她說:“我抱她過去睡。”
  我打個嗬欠。
  “今天就這麽散了吧。”忻齊家說。
  她給我兩張毯子,是以我睡得很好。
  是場誤會。我腦袋太肮髒,懷疑兩個女人有不尋常關係。
  是這樣的,越是自以為清高,其實越易生疑心病。
  第二天早上,我嗅到香噴噴的煙個肉蛋。
  小樂基正在吃羊角麵包。
  我問:“誰做的好麵包?”
  “好好。”她說,“我媽媽是個好廚子,你要不要追求她?”為了肚子而愛上一個女人,不是我的作風。
  但如今的女人很少很少在廚房內鑽研學問,我很佩服她。
  她坐下來說:“我的條件比較好,我的工作可以在家中進行。”
  “你做什麽?寫作?畫畫?”
  “我做電腦程序設計。”她說;“電腦在樓上工作室。”
  “什麽,可以在家中進行?”我睜大眼睛。
  “自然。”她說,“你太孤陋寡聞。”
  她實在太特別太奇怪,我還以為她是一個無業遊民,誰知一步步探索,竟是一個新大陸接一個新大陸,我的勢利因子發作,對她刮目相看。
  我說,“我想我要告辭了。”
  “這麽快?”她很誠意的說:“你比你大哥可愛多了,我不介意你多留幾天。”
  “我隻告了幾天假。”我訝異說:“怎麽,我大哥也來過?”
  “當然!他沒告訴你?是李莉把他趕出去的。”
  他們什麽都不告訴我!
  “他來幹什麽?”我好奇問。
  “來打聽家父是否已經去世。”她說:“態度很壞。”
  “啊,分家、遺囑,難怪他那麽想。”我說:“我並不知道他來碰過壁。”
  我轉頭看李莉,“所以你對我態度惡劣?”
  李莉不理睬我。
  我聳聳肩。
  我收拾一下,披上大衣,去發動我租來的小車子。
  引擎格格格隆隆隆一地響,半晌也沒動。
  我深呼吸,清新的空氣使我心胸空明。
  小樂基站在一旁看我,一副觀察入微的樣子。
  我檢查汽缸、油量、電池。什麽都沒毛病。但車子不發動。
  李莉冷冷瞥我一眼,“落雨天留客。”
  我亦有一絲高興,可不是。
  忻齊家說:“叫租車公司來拉車吧,換另一輛。”
  我坐在欄杆托上吸煙鬥,“那要好幾個鍾頭呢,這裏好不偏僻。”
  “我就是喜歡這裏偏僻。”齊家說。
  我打電話叫租車公司來拖車。
  李莉仍然冷冷的看我一眼,“我可以開車送你去溫哥華,別擔心。”
  “我擔什麽心?”我回敬一句,“你少擔心才真。”
  樂基說:“今天星期日,反正要去野餐,喂,你要不要去?”
  “我?”我指著自己的鼻子。
  “車子要下午才到,不如參加我們。”齊家說。
  李莉大聲歎口氣。
  我太喜歡這個地方。簡直似世外挑源。因為沒有什麽古跡名勝,它永遠不會遭遊客染汙。
  我真想隨便找一份工作,就在此地長居。
  街角有幾幢二十世紀初葉的小房子,經過維修,應該別有風味……
  我一向喜歡寂靜的生活。讀書都挑一個沒有人跡的省份,在校園耽足四年,特別選一間沒有中國學生會的大學,以免有人叫我站出來唱《龍的傳人》或是《阿裏山的姑娘》。
  這裏適合我。我如遊子,突然歸家,有說不出的舒暢開懷。
  隨便什麽工作,我噴出一口煙,隨便什麽工作都可以,我不想回到大都會去。
  大哥時常笑我:“對於彭年,回香港等於判死刑。”
  我回去過。
  那地方充滿了精明的人,將一切潛力發揮得淋漓盡致,每日動腦筋弄錢弄關係來提升身份至精疲力盡……
  沒有女人看我,因我不肯低聲下氣管接管送。沒有朋友,因我不肯請客。
  幸而有退路,否則在那裏久了,難保不練成另一個名人。
  “在想什麽?”忻齊家問我。
  “沒有什麽。”
  “男人沉思使我害怕,他們平常是不思想的,必然有什麽大事發生,才肯用腦筋。”她停一停,“而大事都是可怕的。”
  我笑一笑。
  我們開半小時的車,來到山腳底一條小溪邊,李莉已在釣魚。我靠在大樹根下,小樂基在玩挑繩網,齊家臥看藍天白雲。
  不相信自己的運氣,竟平白得到這樣好的限期。
  “告訴我,這裏的人壽命是否平均長一點?”
  “人的壽命再長,不快樂有什麽用?”齊家看我一眼。
  “你不快樂嗎?”我問。
  “我這筆且不去說它,我知道父親非常不快樂。”
  “因為令堂去世的緣故?”
  “他們倆感清很好,但他愛的,隻有一個人。”
  我失笑,“家母己近五十的人了。”
  “你以為五十歲很老嗎?人一晃眼就到五十。人一過青春期便是廿多三十歲,再做幾年事,加上一兩段不愉快的感情生活,立刻便是望四的人,時間過得太快,令人不甘心。”
  我不響。
  “我在十八歲時想。女人活到三十歲好死了,此刻我還打算再活三十年。”她輕笑。
  我靠在大樹根上,喝著她斟給我的白酒,希望她再對我說上幾個鍾頭的話。
  “一眨眼的事。”她說。
  “但畢竟是老年人了。”
  他們有他們的世界。”
  “你很愛你的父親。”
  “誰說不是?我們隻是水火不容。”
  我笑了。
  “他一直想見到惠女士,不過周老伯把她看得很緊。”
  我立刻幫父親,“她是他的妻。”
  “自然。”齊家微笑。
  我們之間的誤會以及敵意全然消失。
  “可否做個說客,使你母親見他一麵?”她提出要求。
  我沉吟,“你呢,你自己也有多年沒見他了。”
  “是,他決定氣我氣到底。”
  “兩父女一般的倔強”
  齊家笑,“太可笑了,你認識我才兩天。”
  小樂基要我與她一齊玩繩網,我教下她六七種花樣。
  “怎麽會這樣精通?”齊家問。
  “小時候母親說,玩繩網會得下雨,我喜歡雨天,所以下盡力氣學這門技藝。”
  齊家過一會兒才說:“你同你哥哥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哥哥比較能幹。”
  “聽說他在香港的生意蠻大。”齊家說。
  “你真是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我笑。
  她解嘲,“我兄弟姐妹會向我報道。”
  “你有沒有打算再出山,”我問:“你家人都在香港。”
  “我?不了,說這些故事,也不過當解悶,我不會再出來,看戲人總比演戲人矜貴一點。”
  李莉約了兩條青魚。
  我說,“放了它吧。”
  她白我一眼:“婦人之仁。”
  我苦笑。
  李莉加一句,“如今很少如此婆婆媽媽的人了。”
  連女人做事都斬釘截鐵的今日,我顯得特別可笑。
  象忻齊家,她一生人必然做過許多巨大的決定,但是我,我的生命是一片空白。
  生命到底是空白好還是豐富好?
  有得選擇的話,當然是空白些好,悶雖悶,到底單純愉快,沒有心事。
  但忻齊家似乎很鎮靜的樣子,兵來將檔,水來土掩。命運中許多事身不由己,一個人隻能在那個時候那個環境做他所認為是正確的事。
  她是經過風浪的,自眼神表情便可以看出來。
  短短數日,我已經喜歡這個女人。
  小樂基放棄了繩網,伏在我身上睡著了。
  我說:“這孩子長大了會是個藝術家。”
  齊家皺眉頭,“這算是稱讚她?”
  “藝術家也有很多種。”我連忙安慰她。
  “是嗎,”她笑,“將來樂基會做什麽?芭蕾舞女,提琴手,畫師?”
  我抬起頭,“你不是想控製她的意願吧?如果她真的有意從事藝術,你不會阻止她吧?”
  忻齊家自嘲地說:“家父一直希望我念一門有用的科目,結果我在一切有用的科目中選了一門最低微的來念,他打那個時候便沒有原諒過我,我將盡力誘導樂基讀科學,不過如果她一定要做藝術家,我支持她。”
  我鼓掌。
  “自上一輩的錯誤中,我們學習更多。”她說。
  “是嗎?”我說:“至少學會永不專製。”
  “據說樂基是我的翻版,”她說:“真倒黴。”
  堅強的她也訴苦了。
  我們野餐完畢,抱著小樂基回家。
  租車公司已把新車送到,停在門口。又不知用什麽法子取走了舊車。
  車匙就插在車子裏。
  我說:“這個鎮好比君子國,真的沒有壞人?”
  “沒有偷車賊而已。”李莉說。
  這兩個女人說話總要兜幾個圈子。
  我瞪她一眼。
  “要走了,”我向忻齊家說。
  李莉作一副“為什麽還不滾”的樣子。
  我坐入車中,覺得渴睡。但我怎麽能夠說我想在她們的沙發上再睡呢。還是早早走吧。
  這種不應有的留戀使我深深覺得窘。
  三個女人用很奇怪目光注視我開動車子離開,她們似乎也欲語還休。
  她們漸漸在倒後鏡中消失,先是變成芝麻般大,後來就不見了。我開了沉悶的三小時車,來到飛機場,很無聊的上飛機。
  不知恁地,在飛機上,去洗手間,忘了鎖門,一位金發女郎推門而進,大驚到花容失色,我麵孔一陣紅一陣青,道歉至口吃。
  幸虧是外國女人,終於沒有告我一狀。
  我有心事。
  不然不會這樣魂飛魄散。
  到了自己的家,大哥立刻抓住我,開始疲勞審問。
  我先把隻信封交還給他。
  他收下。
  “忻小姐的意思是,希望母親收下。”我說。
  “你知道母親是決計不肯收的。”大哥說。
  “信封裏是什麽?”我忍不住問。
  “是一件厚禮。”他說:“我們周家有什麽理由白白收別人的禮?”
  “這事彷佛與周家有關,這是忻先生與惠女上的事。”
  大哥拍一下桌子,“但惠女士是我們的母親!”
  “的確是,”我說:“惠女士是周先生的妻,是我們的母親,但惠女士亦是她自己。”
  “但她進了周家的門已有三十年!”
  “她還是她自己呀,”我說:“你想她一輩子做周家的一件家私?”
  “但她已經是五十多歲的人了。”
  我笑,“大哥,當你到了五十多歲,你恐怕不甘心被如此一筆勾銷。”
  “你是怎麽了?去見一次忻家的人,忽然之間,手臂膀朝外彎,你開什麽玩笑。”
  “真的,大哥,他們是朋友。”
  “我不能如此客觀,父親過身還沒有多久。”
  我開始明白為什麽以前的女人得到貞節牌坊,大概大部份是循眾要求。
  一個女人結了婚,就速自己的朋友也不能有,這是怎麽一回事呢?
  “詞窮了吧?”大哥冷笑一聲。
  “不,而是覺得我們之間不能溝通。”
  大哥氣,“到底發生什麽事?”
  我用手臂枕在頭下,“我認識了一位很有深度的女子,吃過她親手煮的好菜,同她作過頗為為深入的談話。”
  “誰?你不是指忻齊家吧?她?哈哈哈哈,她是一個有夫之婦,還有一個女兒!”
  我打橫看他一眼,“然則我將來的大嫂,必然是個十八歲純潔如白雪的處女了。”
  他沉默。
  “母親要豎貞節牌坊,老婆必須是處女,周鶴齡,你也很到家了!”
  他沉默,過一會兒他說:“她甚至不美麗。”
  “美在觀者之眼中。”
  “這事是怎麽發生的?才短短三日間事……”
  “成年人都知道自己要什麽,要護照者找洋女,要鋒頭者找小明星,要生活舒適者找富姿,我也知道要些什麽。”
  “你要的是什麽?”
  我沒有說出來。
  大哥厲聲問:“你要的是什麽?”
  我瞪他一眼,“我要的是你們給我平等待遇,家中有什麽事告訴我一聲。”
  “你想我說什麽?把母親年輕時代的浪漫史向你複述一遍?”他來勢洶洶。
  “你聲音再大一點,母親就可以聽到你說些什麽了。”
  大哥這才坐下來,不響了。
  母親敲書房門。“彭年,你回來了?”
  “噓。”大哥說。
  “進來。”我連忙去開門。
  媽媽風姿綽約走進來,問我:“把東西還了忻家沒有?”
  我說:“沒有。”
  媽媽很意外,揚起一道眉,“怎麽還沒有?”
  我第一次客觀地打量自己的母親。她的臉蛋似李麗華?不,時髦得多了。下巴尖尖的,覺得她更似陳思思。
  真的,怎麽話說母親老呢。隻因兩個兒子都長大成人,所以才有種她已近晚年的感覺。
  媽媽說:“瞪著我幹什麽?不認得我?”
  大哥說:“叫她去做一點默小事,他鄧沒份好。一
  又在媽媽麵前損我,太沒有意思。
  我說:“媽媽,最好你自己去還給他。”
  媽媽說:“我自己去?我能去的話早就去了,還用求你?”
  我忍不住,“為什麽不去?何必理會旁人說些什麽?你聽鶴齡的話?他懂得什麽?”
  媽媽轉向鶴齡,蒼白的看看大兒子。
  大哥無奈的說:“忻家的大女兒什麽都同他說了。”
  “沒有什麽都說。”我說,“我隻知道母親與忻老先生以前是朋友。”
  母親不出聲,背著我們,對著窗門。
  鶴齡狠狠的瞪著我,象是怪我不該對母親說這裏大逆不道的話。
  我聳聳肩,“那封信在大哥處,我想休息一會兒。”
  我回自己房間。
  隔很久母親來找我。
  她坐在我床頭,很久不出聲,我原以為她要同我商量什麽,見她不出聲,也不好意思。
  我隻好自言自語的說:“一個人,千萬不要為別人活。”
  母親不響。
  我又說:“無論那個人的身份是什麽,總得有自己的生活。”
  母親麵色有顯著的改善。
  “現在兒女大了,還擔心什麽?覺得應當怎麽做就怎麽做,”我並沒有看看她說這些話,“更不應有什麽顧忌。”
  又隔很久,母親細細聲問:“那位忻小姐,說過什麽話?”
  “她說她父親很想念以前的朋友。”
  “他身子還好嗎?”
  “很好。”
  “為什麽分家?”
  “不知道,據說退休了,就提前履行遺囑裏的條文。”
  “啊。”母親此刻彷徨得象個小孩子。
  “信封裏是什麽?”輪到我問。
  “是一份屋契。”媽媽說:“隻要在上麵簽個名字,就歸在我名下。”
  我略為詫異,“為什麽送你屋子?”
  “因為我小時候曾經指著那座屋子說過,希望將來以那樣的房子為家。”母親終於告訴我。
  我聽著都覺得蕩氣回腸,“是幾多年之前的事了?媽媽說給我聽,怎麽你一句話人家可以記住那麽久?”
  “約三十年了。那年我二十歲。”
  “媽媽,夫複何求。”我很激動。
  “我生兩個孩子,你大哥象你爸爸,你就象我。”母親微笑,“鶴齡較為現實。”
  “如果有人記得他偶而的一句玩話達三十年之久,相信他也會飄飄然。”我不以為然。
  “不過,過去的事是過去的事,”媽媽說:“你別向人提起。”
  “媽媽,我看你再在此地也是無聊,不如到香港去一趟。”
  她緩緩搖頭,“老太婆了,不能耍花樣了。”
  我取過鏡子擱她麵前,“你看看你自己,是不是七老八十。”
  “你這孩子,跟你哥哥的想法剛相反。”
  “哥哥這人十分拘泥不化。”
  “彭年,你太時髦了。”老媽拍拍我肩膀笑。
  我,不,忻家的人才時髦呢。
  她走開以後,我墮入沉思中,思潮飄到十萬八千裏以外,很遠很遠的地方去,足足三十年前。
  那時還沒有女強人,還沒有電視機,還沒有這麽多離婚案,是的,隻差三十年,恍如隔世,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
  我看到我自己的母親,二八年華,已經是個美人胚子,穿洋裝熨頭發,學著外國女明星嘉莉絲姬莉的模式,然而享受不到外國女子擁有的自由,某一個範圍內,她要服從父母。
  她可以認識朋友,但不能自選對象,未來夫婿必須是家庭認可的人才。而家裏認為忻菊泉不夠資格。
  她嫁給父親那一天,正是英女皇伊利沙伯二世加冕的日子。
  一切並不是那麽遙遠,但不知為什麽,當下一代成長為人,她就升職成為老人家,如神主牌般被兒子供奉著,高高在上,不能再有其它的指望。
  才四十九歲的人。
  為什麽她不能有個好朋友,同他約會,談及過去未來,甚至重溫一下舊夢?
  母親甚至還沒有白頭發。
  我幾乎要自床上起來上高呼“吃人的禮教,滾蛋。”
  即使沒有與忻齊家相處這兩日一夜,我亦會這麽想。
  可惡的大哥。
  我用雙臂枕在腦後,繼續運用我的想象力。
  母親在什麽地方認得忻菊泉?
  是不是一個家庭舞會?
  在那個時候,香港的車牌還是HH字頭。夜總會有麗池,飯店有高羅士打,百貨公司有惠羅。
  母親大概用蜜絲佛陀化妝品、蔻丹指甲油。你別說,那時有那時的潮流,那時的名牌。
  忻菊泉比她大多少?
  那時候他經濟大概已經獨立,不過收入實在有限,但他有一顆熾熱的心,一直為這個叫惠印林的女子燃燒了三十年,真了不起。
  他們有沒有在半山那間舊茶居吃過咖啡?
  有沒有散步去看薄扶林水塘?
  還有淺水灣,他們可有於夏季在該處海浴?那時又流行什麽樣的泳衣?
  我記得在電影畫報上看過當年的影後們的泳裝照片,都是一件頭的,象短褲加背心,密密實實,一個個都站在海灘的一塊凸出的岩石上,照相機角度下向上,好拍得雙腿修長點。
  並不是一百年前的曆史陳跡呢。在深夜,電視台播放的舊片子裏時時有三十年前的打扮出現。
  忻菊泉長得如何?他英俊嗎,他高大嗎,他大方嗎。
  一切都不重要,至重要的是他愛她。
  我沉醉在三十年前的一段愛情裏。
  要我們這一代的人把初戀情人深深放心中,根本是沒有可能的一件事。咱們已經忘記戀愛,咱們天字第一號口訣是生存,我惆悵的想,時代是真的變了。
  老人家無論撫摸一張椅子,一件女服,都會說,“現在哪裏還有這樣的手工。”
  何止手工,現在最粗糙的是人的感情。
  母親到底愛父親多點還是忻菊泉多些?
  我不敢問。
  大哥向我提出嚴重的警告:“你若鼓勵母親去見姓忻的人,你就不配做父親的兒子。”
  這兩件事跟我來說,一點關連都沒有。
  就在一個晚上,電話鈴響了,找母親。
  她以為是朋友,拾起話筒,手便顫動,聲音不複平靜,雖沒有提到對方的名字,我們也知這不是個平常人。
  掛了電話她說:“是忻菊泉,他說如果我不反對,三十日後,那層房子就歸我所有。”
  “不行不行!”大哥說:“你一定要去還他。叫彭年回香港去走一趟。”
  我問:“他怎麽知道我們的電話,怎麽找了來?”
  大哥罵:“笨蛋,現在有國際直通你都不知道?他有財有勢,什麽辦不到?”
  我說:“如果他要憑財勢,犯不著找母親,外頭有許多十多廿歲的女孩子都來不及要跟他呢。”
  大哥冷笑連連“你幸虧是個男人,你要是個女人,怕不就是你要跟他。”
  “這簡直是潑婦罵街。”我說:“你為什麽努力反對此事?說,你真的那麽怕失去母親?”
  “好好好,別吵了。”母親忍無可忍。
  我與大哥住嘴。他轉身出去,剩下我與母親相對。
  “你怕什麽?”我問母親。
  她牽動嘴角,淡淡而蒼涼的笑,“我恐怕我已經老了。”
  “不怕,他比你更老。”
  “但是男人老來很英浚,而女人…我不願破壞他對我的好印象。”她說。
  “媽媽,你的虛榮心同少女一樣。”女人永遠不會變。
  “你替我到香港把房契還給他。”她終於說。
  “讓他想念你一輩子?”我笑問。
  “是。”母親大膽而直率的說。
  “去你的。”我說。
  “彭年,你越來越無禮了。”
  “媽媽,你愛爸爸吧。”
  “自然,”她說:“我們並不是盲婚的。當年我沒有選擇忻菊泉,自有我的道理,他太花梢,那你父親的人品,合真是一等一的可靠。”
  我聆聽她。
  母親說:“我很知道折菊泉為人,他隻不過要看看第一個女朋友現在變得怎麽樣別忘記他已成為一個城市的苜富,他有能力把一生中的女友都聚集在一起開派對。”
  身後有冷笑聲傳出來,“所以沒有理由讓媽媽去。”是大哥。
  我開始看到他擔心的事。但也許忻菊泉年紀大了,已失去那種輕浮呢?
  “那麽由我去吧。”我說。
  “謝謝你,彭年。”母親擁抱我。
  我覺忻菊泉不是那樣的人。不過年輕人的直覺常常犯嚴重的錯誤。
  像我覺得,齊家對我多少有些好感。
  可能嗎。
  為母親做巡回大使,往往有些意外的收獲。
  忻菊泉知道我要見他,派出司機及車子接我。
  黑色實惠的中型房車,一看就知道忻已達到風流不欲人知的境界。
  司機把我帶到他在郊區的寓所,他在等我。
  我隨一名女仆走過客廳、會客室,直抵書房,兩扇門被打開,他迎上來。
  我一怔,好一個英俊的男人,即使身體微微發福,雙鬢班白,他眼神仍然閃爍著慧黠的精光,神采飽滿地說:“是印林的孩子?竟這麽大了,我同你收拾好客房,你非得在這裏住幾天不可。”
  他渾身散發著魅力,這樣一個男人,三十多年前會是怎麽樣子?母親沒有跟他一起跑掉,堪稱臨崖勒馬吧。
  “年經人,你在想什麽?”他把手搭在我肩膀上。
  我由外套裏袋取出那隻信封,慎重地放在他手中,“忻先生,我母親不能收下。”
  “啊。”他非常意外,“印林不收?”
  他太聰明了,把母親的個性了解得一清二楚,隨即他也該猜到其中有人作梗。
  “沒想到印林沒老就從子了。”他嗬嗬笑起來。
  好本事。“她說她年紀大了。”我說:“不想再見老朋友。”
  “那麽你看我呢?我老了沒有?”他攤開雙臂。
  “忻先生正當盛年。有事業有地位的男人是不會老的。”我微笑地恭維。
  “我已沒有事業,全分給他們了。我所求的,又不是非見你母親不可,我隻想她收下一些紀念品,你們把我想象得十分卑下。”他發牢騷。
  我不敢回答。
  “一個寂寞的老人,即使想與當中的紅顏知己再見一麵,也不算過份呀。”他誇張地揮舞雙手。
  “你那麽有錢。”我說。
  他坐下來,歎一口氣,“但我仍然隻是睡一張床,吃三頓飯,坐一輛車。”
  “但是忻先生,你太謙虛了,你那床與食物,比大多人能夠夢想的還要精致吧。”
  “有什麽用?我唯一的女兒七年不肯回來見我,要脅我向她低頭。”
  “也許她需要更多的了解。”我知道他指的是齊家。
  “我不懂得怎麽做。”他說:“自從同你母親分手之後,我就努力謀生,再回須已是百年身!說得難聽點,除了錢之外,什麽都沒有,老妻要也離我而去。”
  我並不相信他,這是直覺,雖然他表情落寞,但我覺得他並沒有老,至少他的一雙眼睛沒有老。
  他隨時可找到一打女朋友陪伴他。
  感情在適當的環境下是可以培養的。相反地,再肥沃的愛情花朵也會受摧殘而死。忻菊泉目前可以提供任何幽美的溫室來培植他所需要的感情,我才不替他擔心。
  噫,他這麽聰明,但母親也不笨呢,看樣子他要另想法子表示他的誠意,母親才會相信。
  我把信封擱桌上,就離開了。
  我沒有接受住在他家做客人。
  想想也真是,辛辛苦苦花那麽大勁嫌到錢,卻發覺有那麽多人不拜金,也真夠他難堪的,而這些人當中,居然還包括他親生女兒在內。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來到這裏,就更加想念齊家與她那幢寧靜和平的房子。
  她與那可愛的小女孩樂基,還有男人殺手李莉,我想念她們。
  可能嗎,感情就在不知不覺中滋長,可能嗎。
  我躺在旅館房間中,與大哥通電話。
  “任務完成。”
  “回來吧,切費用我會還給你,見到忻某之後,相信你也知道為啥我不讓母親見他了吧。”
  我“嗯”一聲。“那樣有錢,的確難以置信。”
  不管哪個女人愛上他,都會被人誤會是他以金錢收買的。冒這個險劃不來。
  “不過,”我說:“父親管父親,女兒是女兒。”
  “你自己愛怎麽樣,我就管不了。”他掛電話。
  就讓那段舊往事埋在心中吧。
  美麗的回憶不可求證,否則將會像泡沫消失在天空中。
  我用雙臂枕在頭後,看著天花板沉思。
  電話鈴響。
  我接過,是個孩子:“周先生?我們上來看你好不好?”
  “你是誰?”我笑問。
  “我是忻樂基。”
  “樂基!”
  “記得我嗎?”
  “記得你!我馬上下來,你給我站在大堂別動。”
  我飛身起床穿外套撲下去,心頭狂跳。
  站在大堂中央的當然不止是她.還有她媽媽。
  我漲紅麵紮,意外之喜震得我頭昏眼花。
  “你們怎麽來了?”我口齒笨拙的問。
  “回來辦一些事,與父親談過話,他說你在此地,我花了一個下午每間旅館尋找。父親與我有進步,我們可望會得和解。”
  這誠然是好消息。
  我們找個地方坐下,我把小樂基抱坐在膝蓋上。
  “好嗎,真掛住你們,你呢?有沒有想念我?”我問得很天真,“幸虧找到了我。”
  “沒有,隻不過實在空閑無聊,所以才翻著電話簿找你。”她微笑。
  我傻傻的不知道說什麽才好,真沒想到會在這裏看到她與樂基。而很明顯,她也想見我。
  “你同令尊和解吧,”我說。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一時間誰也下不了台。”她說:“假以時日才行。”
  “他想念你,”我說:“向我提及你。”
  “是的,忙著忖度如何與每一個人鬥。其實我替他惋惜,他此刻真的寂寞。”齊家說.
  “你若果肯回到他身邊,情況又不同,我覺得你們是相愛的。”
  “隻是水火不容。”她笑了。
  “這次見過他沒有?”我問。
  “沒有。通話已經足夠,他以前還叫我有話同女秘書說呢。”
  我搖搖頭,忽然想起來,“李莉這家夥呢?”
  “仍在家。”齊家說。
  我放下心來.沒有她在附近,我與齊家相處就容易得多。
  “什麽時候回去?”齊家問我。
  “我是無所謂的,既然來了,走走也好。”我說:“你呢?”
  “三兩天沒問題。”
  樂基拍手,“好得很,我要吃海鮮,逛萬佛寺。”
  我問:“她外公有沒有見過她?這麽可愛的小家夥。”
  齊家搖搖頭,驕傲的說;“除非他求我。”
  “他沒有其它的孫子?”
  齊家笑,“我那幾個兄弟,沒有一人肯結婚,孫子,如果他肯承認,隻是他又怕吃虧。
  我搖搖頭,忻老先生也不如外人看得那麽開心,他生活中也不是沒有荊棘的。
  “他現在寂寞,我知道,但是誰也不肯接近他.有沒有發覺他無論說什麽話都帶有命令性?真要命。”
  “但他確是個權威人物,你要原諒他。”
  “何必對牢老婆子女權威?我們什麽都沒享受到,他的錢是他白己的,如今分了家產好多了,以前哥哥啼笑皆非,要有他的簽字才能用錢。真沒見過那麽徹底失敗的人,除了做生意,什麽都不會。這次口氣已軟下來,算得很大的讓步。”
  我用手撐住頭,“你猜他會不會批準我同你來往?”
  “我同你?”齊家笑,“當然不會,他早已放棄我。”
  “是嗎?”我失望:“那意思是說,我們是完全自由的?一點阻滯也沒有?那太不浪漫了,愛情若沒有障礙,如何能算愛情?”
  樂基在一旁說:“媽媽常說:我是她的障礙。”
  “你覺得怎麽樣?”我問齊家。
  她用手遮住麵孔笑。
  “我猜令尊之所以記得家母,乃是因為得不到的緣故,世上沒有什麽比得不到的愛更蕩氣回腸。”
  “我想不,爹確是想念她。”
  “記得那麽遙遠的事,真不容易。”我說:“他那麽忙,生活過得那麽豐富。”
  “現在他最後一個希望也要幻滅。”齊家惋惜說。
  “但籍此我認識了你,一切是注定的。”
  齊家微笑。
  我說:“我以為你爹會指著我罵:臭小子我不準我女兒同你這裏人來往;多刺激,然後我可以指著他回罵:我不稀半你的臭錢。”
  “這一切在十年前都發生過了。”
  “是樂基的父親?”我問。
  “是。”齊家的眼睛看著遠處。
  “多麽不幸。所以愛情也許隻是平安溫馨的好,你說是不是?”
  她把目光收回來,看著我:“你決定了?”隻有我知道她為什麽這樣問。
  “完全決定,百分之一百決定。”
  樂基說:“媽媽,我累。”
  “我們要休息。”齊家說。
  “你住哪裏?”我問:“我送你。”
  “在你樓上,二O六一室。”
  我們大笑。
  那一夜,我原以為可以睡得很好很好,因為第二天要與齊家出去玩,我們約在中午。
  也許旅途大疲倦,我竟沒有依時醒來,電話鈴剌耳的響,我還以為是齊家來催我。
  一看鍾,下午一時,我滿腹道歉的話要向齊家說,但電話裏的聲音是媽媽。
  “媽媽?”我跳起來,瞌睡蟲全部跑脫,“你如此氣急敗壞,是幹什麽?”
  “忻菊泉,他---”
  “他怎麽?”我問。
  “他打電報給我,說他正在途中。”媽媽的聲音非常惶恐。
  “什麽途中?”我一時弄不明白。
  “他來看我,飛機傍晚七時抵達。”
  好老小子。這麽快,昨日中午我才與他在這裏見過麵。難得他五十多歲的人追起異性來勇猛不減當年,終於拿出誠意的表示來了。
  “我怎麽辦?”母親亦彷徨得似一少女。
  “大哥呢?他不是主意最多?”
  “他不在。”母親聲音中有一絲高興。
  “到什麽地方夫了?”我訝異。
  “喬治王子鎮。”母親說。
  咦,事有蹊蹺,他到那裏去幹什麽?
  “幾時回來?”我又問。
  “沒說,可能三兩天。”
  “媽媽,那麽你真是一個人了,你自己決定吧。”
  “這……彭年,真是的,我與他有廿多三十年沒見麵了。”
  “到飛機場去接他。”我建議。
  “什麽?”媽媽猶疑。
  “朋友之道,原應如此。”我提醒她。
  “應該有接他的人吧,他在這裏亦有生意……”母親說:“我何必多此一舉。”
  “一個女人過份矜持就小家子氣,有失大方。”我又說。
  “去接他?”母親的心內顯然有十五隻吊桶。
  “現在先去做頭發,看該穿哪件衣服,你自己定奪吧,我馬上訂飛機票回來,再與你聯絡,你自己保重。”
  “彭年,彭年--”
  “記得自然一點。”我掛上電話。
  房門嘭嘭嘭響起來。
  我去開門,是齊家。
  她一麵孔驚奇,“彭年,我爹趕到溫哥華去了。”
  “我知道,我媽說他於今夜七點鍾可以抵達。”
  “我沒想到他會這麽癡心。”齊家說。
  我微笑,我們都似外公,低估了這位有洋人血統先生。
  “你大哥會怎麽想?”齊家問。
  “管他怎麽想。”我說:“反正母親有她自己的主意。”
  “這件事實在太美妙了。”齊家笑出來。
  我也很高興,忻氏的誠意也許真能感動母親。那個時候的女性非常的被動,非要被男方追到牆角,不能動彈,才肯就範,稍有活動餘地而心甘情願,就是輕狂。
  在那個時候來說,追求是一種儀式,光是追已經過足癮:在月色下等待女友出現,送她一枝花,希望看到她的笑容,十一點半之前要把她送回家,要見她先要經過伯父伯母那關,頑皮的小弟小妹躲在門角偷窺姐姐的男朋友,有時要在功課上幫他們一把,星期日也許還得一起去做禮拜,走了長久,都沒有機會握一下手。
  唉,那時女孩子的裙子似一把傘,接近一下都不能,太困難了。
  “你在想什麽?”齊家問。
  “我希望家母與令尊可以重溫舊愛。”
  齊家說:“我也這樣希望,她才是最適合他的。原諒我問一句:她還是那麽美嗎?”
  “嗯,極細的皮膚,保養得很好。那麽多母親之中,她一直最美。”
  “你打算趕回去?”
  “現在回去,才不,我覺得他們需要私人時間。”我笑,“我會到喬治王子鎮去休息數日。”
  齊家當然立刻明白我的意思。
  我們一行三人設法在一起回家,正好趁此良機增加了解。我不想影響母親的決定,也很慶幸大哥不在她身邊。
  大哥在哪裏?
  他幹什麽要到一個小鎮去?我疑惑。
  抵埠我在飛機場同母親通話。
  我問:“忻先生出現沒有?”
  “有。”母親的語氣相當的愉快。
  “你有沒有去接他?”
  “然後呢?”
  “他一眼就把我認出來,說我一點都沒有變。”
  這老小子太會哄女人,要加緊向他學習。
  “我不同你說了,彭年,我們約好出去吃飯,再見。”
  我看著話筒,她甚至沒問及我在什麽地方。“喂喂?”那邊已經掛了電話。
  原來女人年紀再大仍然愛聽這種討好的話,我真替他們高興,看樣子這次重逢進行得十分完美。
  我會避開他們。我會識趣。
  我感慨,三十年,定有很多的話要說吧,每一對老朋友都應該有單獨相處的機會。
  我覺得我做得很對。
  在火車上,樂基睡著了,我抱著她,我們的行李擱在一旁。這些年來,齊家一個女人,拉扯著小女兒,不知怎麽過的,一定有說不出的苦吧。我一定要好好補償她。
  齊家輕輕說:“樂基與我,是不會分開的。”
  “誰說過分開?”我反問。
  她閉上眼睛假寐,完全明白。
  我把小樂基抱得緊一點。
  火車外風景如畫,我們再也沒有說其它的話。
  車子在四小時後慢慢進站,我把仍然熟睡的樂基扛在背上。
  “要不要李莉來接?”齊家問。
  “謝謝,我一看見她就頭痛,”我說:“那邊有的是計程車。”
  齊家笑笑,並沒有與我爭。
  我們平安到家,第二次來,更加倚熟賣熟,推開門,使往沙發上坐。
  齊家大聲住隔壁叫,“我們回來了!”她與李莉真是親厚,怪不得我起先以為她們兩個有不尋常關係。
  沒有人應。齊家說:“我過去看看。”
  我扭樂基進房間,替她蓋上被褥,下得樓來,齊家已自隔壁回來,瞪大著雙眼,一臉問號。
  “怎麽回事?看到什麽?”我問;“三公尺長的老鼠?”
  “我看到周鶴齡。”
  “什麽?”我怔住,“他?他幹麽?他怎麽在這裏?”
  “他與李莉在一起談心。”
  我怪叫起來。“不可能!”
  “所以呀,我也覺得奇怪。”
  我說:“我要親眼看見才會相信。”
  齊家也想多看一次證實:“我陪你去。”
  他們兩人坐在後園子的長凳上,背著我們。
  我隻聽見大哥的聲音說:“想忘記一個人不是那麽容易的,我終於來了。”
  我齊家麵麵相覷。
  他又說:“我知道你不喜歡我這類型的男人,可否考慮結我一個機會?”
  大哥求人?
  而火爆脾氣如李莉,也並沒有與他反臉,乖乖地坐在那裏聽,看來大哥會得到他的機會,難怪人稱談戀愛,原來真的要坐在那裏談。
  我向齊家眨眨眼。
  大哥歎口氣。(他歎氣?)無限無奈。
  “我知道我的機會輕微,你如果要我走的話,隻需說一聲。”
  我向齊家打一個眼色,兩人偷偷溜走。
  “怎麽辦?”齊家問。
  “讓他們兩個人在一起,自由發展,我們一出現,他倆都是好強的人,事情一定僵掉。”
  “要命,”齊家苦笑,“我們又該避到什麽地方去?”
  我也問:“喂,他們這一對,是幾時開始的?”
  “令堂派他來找我,遇見李莉,大吵一場,沒想到就留下深刻的印象。”
  真是熱鬧的春天。
  我說:“齊家,看樣子我們要到巴黎去避開這一對才行了。”
  “走吧,還等什麽呢?”她笑。
  我們倆上去抱起小樂基,開動她的車子,騰出空間給有情人。
  但願有情人終成眷屬,不論年紀,不論身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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