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細之戀 采訪奇遇 費薇思 兩個女人 妹妹的香港
女兒與情婦 碎片 外宿記 姊妹 這是生活
阿細之戀
我的名字叫阿細。
我知道我知道,說起“阿細”,你會想像到一個廣東籍妙齡女子,知識程度並不高,美目皓齒,瓜子口臉,皮膚微棕,黑油油的一根粗辮子,穿香雲紋唐裝衫褲……
但我不是女人。
我是男人。
我甚至不“細”,我身高六尺零半寸,重一六○磅,網球好手,自由式泳賽常常奪冠軍。阿細!
名字的來源是這樣的:外祖母是廣東人,嫁給上海人。媽媽又嫁上海人,因此外婆覺得家中沒啥廣東味道,適逢我生下來隻得五磅六安土。OK,叫阿細。
家中叫慣,不覺得。“阿細,明天去看電影嗎?”
“阿細,暑假去巴黎嗎?”
“阿細,怎麽還沒有正式女朋友?”
但是外頭的朋友聽見這名字,先是吃驚,後來就笑得昏倒,成為取笑的題材。
到了多倫多,慶幸得很,我用英文名字“約翰”,或是中文名字“瀚”,洋人幹脆叫我“趙”,阿細失傳了,大轉變。
一切都平安無事,直到妹妹來多倫多大學看我。
在食堂陪我吃飯,她不停的叫我阿細,阿細。
——“阿細,取杯咖啡給我。”
“阿細,端張椅子來。”
我跟她說:“我是你的親大哥,請不要叫我的小名。”
她聳聳肩。
那時有個洋妞坐在旁邊, 奇怪地問:“你為什麽叫你哥哥AHSAI?他明明叫約翰。”
我要阻止妹妹已經來不及,妹妹若無其事地說:“哦,那是他的昵稱。”
洋妞興趣來了,“什麽意思?”
“細?小的意思,TINY,MINUTE。”妹妹看著我笑,陝陝眼。
我央求那洋妞,“請別告訴其他的人,求求你。”
洋妞笑,“為什麽?我認為太可愛了。”
妹妹問:“你叫什麽名字?”
洋妞答:“珍納。”
妹妹購瞄她,跟我說:“她至少有三十八寸胸。”
我說:“別老土,每個鬼妹都有大胸脯。”
“你看她那身肉,馬上想到床。”妹妹擠眉弄眼。
“別這樣好不好?”我抗議。
珍納一點不在乎,笑眯眯地聽著我們兩兄妹說國語。
“你不喜歡她?”妹妹詫異。
“不。”
“喜歡誰?”
“本係的一個中國女孩子。”
“去追呀,”
“無從下手。”
“什麽意思?”
“她假裝看不到男人。”
“喜歡女人?”妹妹問。
“肯定不是。”
“性冷感?”
“妹妹……”
她聳聳肩。
那個珍納顯然已經接受了妹妹的勾搭,坐看不走。她問:“你小嗎?不小吧?”她笑,“六尺高的男孩子不算小尺碼了。”
我覺得世界反了,良家男人慘遭調戲。
所以我喜歡孫明媚。她是純東方的。
在圖書館見到她,像是見到一尊高貴的佛像。
沉默,寧靜,端莊,秀麗。
挺直鼻子,明亮眼睛,唯一現代的是她略翹的嘴唇,使她有種驕傲的感覺。
當她寫功課的時候,漆黑的長發垂在一邊,習慣性地手摸著下巴。一件淡色上等的凱絲咪毛衣,一條窄腳牛仔袂,一雙KICKERS球鞋。
我喜歡她。喜歡她的一切。她的相貌,她的身材,她的舉止,她的聲音。我告訴自己:趙阿細,你碰上你等待的女神了,她與我心目中的標準完全符合。我甚至愛上了她的雙手。沒有指甲油、修長,有點倔強,藝術家型,性感的。
我也見過她遊泳,她是個好泳手,穿黑色一件頭泳衣,你知道,真正遊泳的人不會穿比基尼,但她那件泳衣非常漂亮,裏在她細長的身裁上,胸脯是完美的半圓型。
那次我趨向前去與她打招呼。
她正用白色的大毛巾擦頭發,對我的笑容視若無睹,冷冷瞥我一眼,隨即走開。
於是趙阿細發呆地站在池畔,漲紅著臉。
老實說,我還沒有受過這種待遇。女人喜歡我。
像這珍納,她就喜歡我。
一日下午敲門進我宿舍,問我要不要喝咖啡,拿了杯咖啡進來坐在我床上,擺出種種“花花公子”雜誌模特兒的姿態。我不是不覺得她肉感,但有些男人不喜歡這種飛來豔福,信不信由你。
然後珍納不耐煩了,她站起來,去把窗簾拉攏,轉過頭來向我微笑。
我嚇得馬上過去,把窗簾“沙”的一聲再拉開。
她懂得我的憲思,我也懂得她的一意思。
她無可奈何的離開我的房間,到門口時媚聲問:“下一次?”
後來有人知道了,都很惋惜。男同學都說,趙某在“為國爭光”。
但是孫明媚當我不存在。
她對所有的同學都如此,換句話說,她不喜歡跟人來往,放了學自己開部小車子回家,上課準時坐在講室,臉上沒有什麽表情,拒人於千裏之外。
她連要好的女朋友都沒有。
我把孫明媚的事都告訴妹妹。
妹妹感歎的說:“真聰明,女朋友要來幹嘛?她往往是跑去告訴別人你的鼻子是整容的那個人,女朋友!”
我詫異,“做人難道不需要伴?”
“要,要一個好的男朋友,二人世界。”
“孫明媚沒有男朋友。”我說。
“你怎麽知道?也許她與人同居,也許她男朋友在家裏,也許她已經結了婚。”
“我依然覺得她是獨身的。”我堅持,“看得出。”
妹妹說:“努力追呀,阿細。”
“我膽子細。”我說:“如果我不喜歡她,那無所謂,追不到拉倒,但現在……”
妹妹度假完畢就回去了,但我那個小名,也傳遍全校。珍納有意無意間表示那是她的“獨家報導”,真受不了。
雖然這樣,隻要在學校裏見到孫明媚的蹤影,我總是迫在後麵的。
網球場、飯堂、同學會、宿舍咖啡吧。
我總是走過去,說聲:“嗨。”
有時候她看我一眼,有時候不。我無從打聽她的消息,她隻與華特教授比較來往密,有時也到華特家晚膳。
因此我設法去相熟華特。
華特教統計學。孫明媚讀電腦統計,與我一樣。
“聰敏的女孩子。”華特驚歎。
“有男朋友嗎?”我渴望知道。
華特馬上明白了。他笑,“年輕人,看中了她?你不是第一個呢!”
“我知道。但有沒有辦法幫我忙?”我補一句,“教授,給我麵子,我也是統計學學生。”
華特沉吟半晌,拍拍我肩膀,“好,星期六夜我請她吃飯,你也來。”
我大喜欲狂,差點沒昏過去。
星期六。我買了一盒雪茄、一盒巧克力到華特家。我看見明媚,心狂跳,她看見我,隻略略點頭。一整個晚她很大方沉默,我看看她的側麵正麵,她的身型姿態,心中得到最大的滿足,但是她那麽冷淡,不大肯說話,偶而點點頭,就這樣。
華特低聲說:“小夥子,你要進攻呀!”
“啊,”我歎口氣,“她冷如冰霜。”
“溶化她!”教授擠擠眼。
她盡與師母談些瑣事,我真是插不進嘴。
到臨走,我跟她說:“明媚,我送你回去。”
她把我從頭看到腳,再從腳看上頭。我的笑僵住在那裏。
她淡淡的說:“我有開車來,不用你送。”
我才知道自己有多筆,我應該事前打電話給她,約她一起來,那麽名正言順的送她走。
可是我相信她也不會接受我陪她進出。我愛的人不愛我。嗚呼!
華特說:“趙,你簡直像木頭!”
我像木頭?真想叫他去問問珍納她們,那不過是因為我尊重孫明媚。
蓄意之安排失效,我隻好自己打真軍。
在飯堂見到她,我捧著盤子過去與她一道吃,坐在她對麵,她看我一眼,不響。
我陪笑,“天氣越來越冷了。到這裏住上幾年,居然也頗為習慣。”
她斯文地吃著豬排,並不回答。
“功課有困難嗎?”我問。
她吃完了,把刀叉放下,向我點點頭,站起來走開,一言不發。
我目送她走開,一個紅頭發的女孩走過來坐下,她向我笑,“嗨!阿細。”
氣得我。
“你是誰?”
“我?”笑,“我是莉莉安,珍納的好友,珍納說你是柳下惠。”
“珍納是大嘴巴。”我說:“對不起,吃飯時我喜歡獨坐。”
莉莉安搖頭,笑“嘖嘖嘖。”
我憤怒地離開。
第二天,我又到食堂去碰明媚。追求女孩子,皮要厚。
她在翻筆記,一邊喝著牛奶,全神貫注。瞧到她那可愛認真的樣子,我心就軟了。我終於碰到我的克星,除她以外,我根本不想動其他念頭。
我也取一杯牛奶,坐到她對麵。
她照例不抬頭。
我咳嗽一聲。
我問:“什麽書?好看嗎?”
她緩緩抬起頭來,看著我。嘩,她的眼睛,清澄如湖水。
我嚅嚅的說:“不吃點東西?三文治?”
她仿佛要開口了,我的心跳加速。
但是忽然之間有一個女聲叫:“阿細,阿細!”
珍納與莉莉安,還有一個金發女郎,三個洋妞一齊向我走過來。
我急,我必須解釋,但是明媚冷冷的合上書本,站起來,擺一擺她的黑發,走了。
我一股惡氣全出在珍納身上。
我吼:“叫我作什麽?我欠你什麽?”
珍納吃驚。“你怎麽了?我們隻不過想請你去打網球。”
“你幾時不好請?你不見我在與朋友說話?”
莉莉安說:“阿細,你怎麽了?”
“別叫我阿細,我不喜歡人家叫我阿細!”
珍納忽然哭起來。
那金發女郎說:“珍納,我們走吧。”
我才覺得自己是多麽粗暴無禮,我歎口氣。
我說:“對不起,珍納,”我拍拍她的肩膀,“別打網球,大家去喝杯啤酒吧,來,我請客。”
珍納總算破涕為笑。
瞧,孫明媚完全控製了我的情翻。
金發女郎問:“那是你女朋友?”
我說:“是就好了。”我欲借酒消愁。
金發女郎笑說:“我叫西西莉亞。”
好得很,西西莉亞、珍納、莉莉安。不讀來的全來了,該來的那個卻沒來。
孫明媚,為什麽拒我於千裏之外?
同學們知道這事,都笑說:“原來趙隻有在外國女人重中吃香,哈哈哈,在自己人前處處碰壁。”
再過幾天,快聖誕節,雪落得好大。我在食堂又碰見孫明媚。
她戴著一頂紅色絨線帽,非常精神,獨自在吃漢堡包,大口大口咬著,神情趣致。我的靈魂完全飛到她身邊去。
我苦笑,拿出一個角子,我喃喃地念:“字麵便不過去,人像便過去。”
把角子一丟,覆在手中,一打開,原來是人像。再過去試一試運道。
我假裝輕鬆地趨向前去,“嗨!明媚。”
她看著我。
我問:“聖誕節上哪裏去?會不會到紐約?抑或上歐洲?有什麽打算?”
她一聲不發,拿起食物,走到第二張桌子去坐下,繼續吃她的漢堡包。
我簡直不相信有人會這樣的無倩,臉上頓時霓虹燈一般一陣青一陣紅一陣白,耳朵火辣辣熱起來,巴不得找個地洞鑽下去。
呆了半晌,看看她喝完最後一口可樂,頭也不回的走了,背影又俊俏又輕快,我又愛又恨,心中像大海起了波浪,眼淚差點沒橋下來。
她不愛我?
不不,她甚至不喜歡我。
那一天我實在很悶,約莉莉安與珍納出去散步。
莉莉安說:“這麽冷,如果你一定要人陪你散步,我們這裏的芝兒喜歡跑步,芝兒的同房貝貝也喜歡,你到我們的宿舍來,五點,她們會在門口等你。”
我無所謂;反正都是同學。我們大學有七千多個同學。
芝兒與貝貝穿好運動服在接待處等我。
她們長得很好看,你知道,廿歲出頭,青春活潑,但是外國女人再美都是一個模子裏印出來的,世界小姐也不過如此,高鼻子大眼睛小嘴巴,沒有靈魂感,不比中國女子,像孫明媚,簡直嘴角都孕帶詩意。
她們陪我在校園內跑步。有一條窄窄的跑道的雪被鏟清,濕濡濡地,春天相信不會遠了。
但是如果沒有愛情,春天與冬日有什麽分別?
啊我在渡日如年。
我們連跑三個圈子,我覺得興趣索然。
芝兒撐著腰間:“怎麽?阿細,沒興趣?”
“你怎麽也知道我叫阿細?”我氣問。
貝貝聳聳肩,“每個人都知道。”
芝兒看著我笑,“你是不是在戀愛,阿細?心不在焉的,沒想到男孩子也這麽癡情。”
“是。”我鬱鬱不樂,“我所愛的人不愛我。”
芝兒說:“阿細,這是很普通的故事,世上不如意之事常八九。我們喜歡你。”
我埋怨,“你們予我麻煩多多。”
“太不公平,阿細,”貝貝笑,“我們豈不是朋友?”
芝兒噴著白氣玩,“我知道珍納喜歡你,阿細。”
貝貝說:“我也喜歡你,阿細,我不會介意與你約會。”
“謝謝。”我不是不感動的。
“但是我們知道你是君子。”貝貝笑說。
我說:“君子要回去了。”
貝貝看天空,“天黑得早。”
我把她們送回女生大樓,迎麵而來的正是我朝思暮想,夢寢難忘的意中人孫明媚!我又驚又喜,驚的是這次不知道又該如何遭她白眼,喜的是又獲得目睹倩影的機會。
明媚手挽著針線籃子,戴一副連指絨線手套。漆黑的眼睛骨溜溜,朝我身上一轉,馬上避得我遠遠,往另外一條路上去了。
我眼睜睜地望看伊人遠去,跌腳說:“她真當我是大麻瘋!”
貝貝說:“阿細,再見。聖誕我們回家,假期後再見。”
“再見。”我說。
芝兒也說:“再見。”
我取過車子,一路駛回宿舍。
因為雪厚路滑,我把車開得很慢,心想:明天要把車子送到車行去,車服上要縛上鐵鏈才行。
咦,那不是孫明媚?為什麽一個人踽踽而行?上哪兒去?這麽夜了,又冷。
我把車停下來,響號。
她看見車裏是我,臉色大變,馬上加緊腳步。
我把車窗放下:“明媚,請上車來,我送你一陣。”
她腳步更快。
“明媚。”我一邊叫一邊把車子加速。
她幾乎在奔跑,忽然腳下一滑,摔了一跤。
我一嚇,連忙停下車.下車去扶她。
她掙紮看起來,推開我,沉著聲音:“不要動!別碰我!”
把我當作什麽洪荒猛獸了。
“明媚。”我說:“為什麽拒我於千裏之外?”
“我不符合你的要求!請你快上車走,”她鐵青著臉,“快走,不然我要叫了!”
我既好氣又好笑,“你把我當什麽?色狠?色魔?好,一不做二不休,你大聲喊吧,反正這條路沒有人,你叫破了喉嚨也沒有用!”我馬上做一個獰笑,“哼哼哼!”我撲上去。
誰知道她伸手給我兩個巴掌,毫不容情。
我氣了,一手抓住她的手,“你太不講理了!我完全是善意,你如果不想與我做朋友可以說個分明——”
她出力把我一推,暗蒙蒙中我腳步一滑,整個人向後傾,是,不錯,最不幸的事發生了,我身後是一個大池塘,校園最好的景色,春天有成群鴨子遊泳的池塘,此刻結了層薄的冰,我一跌下去,冰“喀嚓”裂開,我聽到孫明媚的尖叫,然後是我自己墮水的聲音。
我並不害怕。
開頭冰水浸過我的身體,我隻覺得麻辣辣地,我沉下水,天黑了,我找不到冰破的那個洞,我遊上去,用肩膀頂冰,我心中很鎮靜明白,如果冰厚頂不穿,我就完了。
但幸虧冰很薄,我的頭冒出水麵。
我叫:“救命!”
路邊已經停著一輛警車,四個警員鬧哄哄地用手坦探照燈射過來,大聲呐喊。
“別怕!”
“支持著!”
“我們馬上來,”
但是我一路上撞碎冰塊,遊到塘邊,他們隻要把我拉上岸就行了。
我雙腳踏到地上,風吹上來,才覺得寒冷,牙齒馬上上下雙撞。
警察們說:“快!快脫衣裳,脫光!”
我連手指都僵硬了,不能動,渾身痛得針剌般,不禁大喊一聲。
他們七手八腳的幫我剝下褲子外套、襯衫毛衣、鞋子襪子,一絲不掛,然後用條大毯子裏住我,把我推上警車。
“往哪兒去?”我顫抖著問。
“醫院!”他們說:“年輕人,你差點丟了你的命!這麽冷的天掉到池塘裏,幸虧那個女孩子看見你,又幸虧我們經過,不然,哼哼。”
我說:“謝謝。”
我這時才想起明媚。她現在怎麽想?她滿意了吧,看我當眾脫衣。
到醫院當然是例行檢查一番,喝了熱茶,拿了藥。
我沒生肺炎。
但重傷風。
臥病達兩星期。天天在床上哼哼唧唧。
所有的女郎都來看我,也有些寄卡片與送花來。
我躺在床上度過我的聖誕與新年。
珍納與莉莉安天天來陪我說話,明媚芳個杳杳。
我非常悶,拚命吃巧克力,體重起碼增加十磅。拚命看武俠小說,眼睛都痛了。
我又經常午睡。
睡著以後,不願醒來,我想我是為想念明媚而病了。
一日下午,我睜開眼睛,聞到一陣香味。
這不是完妹們用的廉價古龍水。
我的心狂跳,連忙轉頭。
一個女孩子背我站著,在看樓外雪景,烏油油黑發垂在肩上。是孫明媚。
我呆著,聽著自己的心跳聲。
她緩緩轉過頭來,看見我已經醒了,嚇一跳。
“舒服一點嗎?”她問我。
我點點頭。
她勉強笑一笑,“我早該來了。”
我看看她。什麽叫秀色可餐?嗬,今天的晚餐可以省下了。她竟主動來看我。
“那日……真對不起。”
不不,沒關係,沒關係。
“吃了苦吧?差點出了事呢!”她不是沒有歉意的,“我太不當心。”
跌下池塘?小事小事。一星期跌一次都不多,如果因此可以獲得她的青睞。
“你怎麽不說話?”
“我?”我才醒悟過來,“我?我不敢說,我怕你又要走。你不喜歡我說話。”
她笑一笑。“我以為你生氣了。”
“不不不。”我說:“怎麽會呢?”
“你不知道,自從警察把你救走後,起碼有一個星期我都在擔心,我以為你會向警方投訴我蓄意謀殺。”
“不不不。”我說:“明媚,但你為什麽要推我?”
她的臉紅一紅,“我不喜歡你。”
“為什麽?”我問。
“你私生活太不檢點?”她坦白的說。
“我?”我指著自己鼻子,鼻涕淌下來,我連忙用手帕擦幹淨。
“是。”
我生氣,“當然我不是處男!這就是你不喜歡我的原因?”
“她們說你房內夜夜有不同的女伴。”
“天!”我以手覆額。
“有時還有兩三個。”她說:“我親眼見過好幾次。你在女生宿舍裏豔名遠播:‘阿細,可是重要的地方不細。’”
我大叫:“天呀天!”
明媚說:“我不想接近你。”
“天大的冤枉!冤枉!”我嚷。
“可是人們這樣傳說,我想我的名譽會受損失,所以還是避著點好。你如此不堪,那日小路上
又黑又靜,我不是不怕的。”
有人推門進來,是珍納,捧看一大束玫瑰。
我的心況下去,謠言謠言!誤會又加深了。
珍納一點也不介意我與明媚兩個人四隻眼限看她。她慢條斯理,自顧自的把玫瑰插好。
她閑閑的接口:“怕他?怕他幹嘛?!我才不怕,我在這間房裏拉上窗簾,坐在他床上,嘿!你猜他做什麽?把窗簾再拉開來,趕我出房!”
我狂喜,可愛的珍納!解鈴還須日鈴人。
我可以看得見明媚的眼睛亮了一亮。
“珍納!”我跳起來擁抱她。
珍納瞥明媚一眼,“別忘形,”她笑,“我要走了。”
她掩上門離去。
我輕鬆的說:“看,謠言。”
明媚綻出一個笑容,轉頭背看我。“還有其他那些呢?”
我說:“為了罰你推我落水,今夜你得請我晚飯。”
“你起得了床?”
我獰笑,把她拉到我身邊,趨臉過去,“嗬嗬嗬,我豈止起得了床,哈哈哈!”
她笑出來。“當心我把你推到浴缸去。”
哈哈哈。我的心在笑。把我推到愛河去吧,春天要來了。
采訪奇遇
我自立法局回來,把文件放桌上,阿王說:“總編輯找你,急得一級火警似。”
“為什麽?我們又不是報紙,再急,雜誌也得下個月才出版。”
“你對我嚷,有什麽用?”阿王笑,“他找你就是找你。”
老總的女秘書薇奧拉出來見到我,“噢,你回來了,老總找你。”
我笑道:“這上下全世界都知道他找我,恐怕他褲子掉了下來,要我替他提著。”
我跟薇奧拉進老總房間,老總看我一眼,他說:“不,我的褲子並沒有掉下來!”
“嘖嘖,”我說:“本社的牆壁太薄,什麽話都讓別人偷聽得到。”
“施小姐,你別這麽輕薄好不好?”老總拍一下桌子。
“做記者不與別人打成一片是不成的。”我說。
“那是你的邏輯,好了,”他板著麵孔,“周小姐去度假,雷叔生病告假,你暫時替一替他們,出差去釘一件新聞。”
“我不去!我為什麽要替他們?他們是娛樂部份的,我幹嘛去做那些新聞?”
“沒人,你非去不可。”他巴辣得很。
“那我引咎辭職。我才自立法局出來,明天還得去律政司署,我分身乏術。”我抗議。
“你不用去律政司署了。”老總說。
“卑鄙。”我說:“我不會接受這個任務。”
“看,施,人們對明星感興趣得多。”他企圖說服我。
“我真的不想去。”我說:“我對明星沒有興趣。”
“你的職責。”老總警告我。
“我隻負責經濟版。”我說。
“請你幫幫忙好不好?”老總聲音放軟了。
我想到我的飯碗問題。或者我替他做這件事,下次要求加薪的時候會容易點。
“那個明星叫什麽名字?他製造了什麽大新聞?!”
“他將與美國一間電影公司合作拍片,投資很大,新聞會轟動。”老總的聲音很吸引。
“嗬?真的嗎?他叫什麽名字?”我問。
“施,你永遠不看報紙是不是?他叫郭建華。”
我搖搖頭,“從沒聽說過,對不起,給我一張照片看看。”
“你在外國讀書,行為舉止像外國人,脾氣也像外國人,你對香港幾時會發生點興趣?”老總簡直在詛咒我。
“把他的電話地址拿來。”我伸出手。
“電話地址?”老總嘿的一聲,“你以為他是涯豐銀行的總經理?他的秘書小姐還會安排一個茶會給你?你要親自上門去找,並且得看他的心情如何,接不接見你。”
“有這麽厲害?”我說:“算了,我不去。”
“去去,限你三天把新聞采訪回來。”他把我推出房門。
郭建華。人海茫茫,我上哪兒找他去?
我打個阿欠,想回家睡覺。我問小李子,“喂,你有郭建華這個明星的地址電話嗎?”
一
“有。”小李子答:“但是這電話不算數,千篇一律由他秘書接聽,千篇一律地告訴你郭先生不在家。”
“他住在什麽地方?”我問。
“不會有人開門的。”小李子說。
“那麽如何與他接觸?”我厭憎地說:“OK,即使他值一百萬元,我也不稀罕,我又不想發他的財。”
“但你的飯碗呢?”小李子笑。
“周小姐與雷叔陷害我,雷叔一定有辦法找到姓郭的,雷叔連英女皇都有神通見得到。”
“相反的,雷叔因年前一段新聞得罪了郭某,鬧得很不渝快。這樣吧,我開車送你到郭宅去看看,如果運氣好,他也許在,至少你可以留一張便條——”
“咄!我幹嘛要熱麵孔去貼他的冷屁股?”我怒問。
“這是你的工作。”小李子收拾文件夾子,“一個好記者發掘新聞,原應千方百計,有什麽丟臉?施,你那種態度,隻好在家當大小姐。”
“我不幹了,我回大學去。”
小李子看看我訕笑,“你總有畢業的一天,你總不能老死在大學裏吧?施,別逃避現實,來,我陪你走。”他把照相機拋給我。
我接住。“這是萊加,我不慣用。”
“小姐,別撒嬌了,開步走,一、二、三!”
車子開到石澳,一列洋房。小李子在其中一幢停下來。
我說:“錢賺得不少哩。噢小李子,這社會是不公平的,大學畢業生捱看做一份低微的工作,而這種人卻其樂融融地做南麵王。”
“夠了,”小李子笑,“大學畢業生一毛子一打,超級明星好久也找不到一個。”
“隻不過是有些豬玀特別幸運。”我歎口氣,下車。
我走到洋房麵前,腳才跨過花圃,兩隻大狼狗便施施然走出來睛看我。
我說:“狗兒,別發狠,我也肖狗,來,讓我們看看主人在不在。”
狗兒都喜歡我。我發狠地敲門,它們隻是蹲在那裏看。敲半晌,沒人應。住這樣的房子,傭人總有個吧?才要踢門,舉起腳,門打開了。
一個剪平頂頭的小子前來開門。他看看我舉起的腳,看看我。“找誰?”他問。
“郭建華。”我說。
他上下打量我,“他不在。”
“我知道他不在,他要是在也不算大明星,我知道他是出了名喜歡擺架子的。”我不在乎地。
“你是什麽地方找他?”他問。
“城市雜誌。”我說:“你告訴他城市雜誌要訪問他——”我起疑,“你是誰?”
“我是這裏管家。”他說:“你呢?你姓什麽?”
“管家?你沒穿製服。”
“主人不在,省得穿,”他抹抹鼻子,“喂,你叫什麽?”
“我姓施,朋友叫我阿施。”我說:“這個郭建華到底幾時回來?看,我真的沒有太多的時間,他要是對訪問者沒興趣,那就拉倒。”
“嘖嘖嘖。”他看著我,手疊手,搖頭,“我的天,好大的派頭,好大的脾氣。”
“郭連華到底幾時回來?”我再問。
“我實在不知道。”他說。
“你叫什麽?”我問。
“小張。”他隨口答。
“小張?”我瞪看他。
“是,如果你有時間,訪問我也一樣.郭建華的生活起居習慣,我全知道。”他微笑。
“好是好。”我說:“多謝你合作,但是我得拍照,找不到他人,”我揚揚相機,“我交不了差。”
“那沒關係,遲下再拍照。”他說:“先訪問我。”
“OK。”我說:“明天有空嗎?明天我再來,希望他會在。”
小張搖頭,“沒希望,他不會回來。”
“他在哪兒?”我壓低嗓子,“在小妞家?”
小張笑,雪白的牙齒,“也許是。”
“咱們明天見,下午兩點,你等我。”
“一言為定。”
我拿起相機,拍了幾張照,都是他家四周圍的風景。
“多謝,再見。”我向小張擺擺手。
“再見。”
我棄出去,等事於口合。
小李子問:“怎麽?去了這麽久?見到本人沒有?”
召見到。”我說:“你以為真命天子這麽容易見得到?我隻見到他的管家,這人傻呼呼的說了很多話,倒是一個老好人。我們明天再來。”
“我們?你的意思是,明天你自己再來。”小李子笑。
“不要臉。”我說:“改天你別有事求我。”
小李子笑。
我一夜不得好睡,整夜做夢看到郭建華,臉上包一塊白布,麵目模糊,不肯接受我的采訪。
白天醒了,我回社裏把照片衝印出來。稍遲叫車子趕往石澳。
那傻蛋小張來開門,破粗布褲,光著膀子,一頭一腦的汗,雙手是泥。他是一個壯健精神的家夥。
“嗨,你來了。”他說。
“是,郭建華呢?”
“告訴你他不會在。我在整理花圃,要不要來看看?”
“好。”我跟去。
“看這些洋水仙。”他驕傲地。
“嘩。”我說。
地蹲下來,這裏弄弄,那裏動動,一副專家相。
“郭建華喜歡花?”我問:“他叫你種的?”
“嗯。”
“你是管家兼園丁?”我笑,“還兼什麽?”
“洗刷泳池,”他笑,“開車,打掃地方,有時還煮菜招待客人。”
“啊!原來郭這麽倚賴你,他自己做什麽?”
小張聳聳肩,“拍戲。”
“他是個好演員?”我問。
“大概是。”小張看著我,擦一擦鼻子,“阿施!你大概不是本地人?”
“誰說不是?”我反問。
“你拿什麽護照?”
“英國護照。”我說。
“自英國回來多久?”他問。
“七個月。”
“在城市雜誌服務多久?”
“五個月。”
“所以,充其量你是個遊客。”
“為什麽?”我不服氣,“為什麽?”
“你連郭建華都不認識。”他說。
“我見到他自然會認識他,”我說:“一個明星當然有明星的樣子,不是說著玩的。”
“啊,”小張笑,拍掉手上的泥,“到屋子裏來坐,別老曬著。”
“謝謝你。”我跟他走。
“你多少歲了?”
“廿一歲。為什麽?”
“我簡直不能相信天下有你這麽天真的人。”他笑。
我說:“別取笑我,我知道我是遲鈍一點,但是不久將來,我也會受環境汙染,變成一個鋒芒畢露的聰明人,然後再變成大智若愚的險惡人。”
他吐吐舌頭,“了不起。”
“小張,別瞧不起我。”我笑。
一進客廳,我眼睛一亮,布置得真是雅樸,一套美國殖民地時期的桃木家具,水晶與銀子的裝飾,舒服大方名貴。我在灰色的沙發裏一躺,歎息一聲。
“喝什麽?”他問。
“礦泉水。”我說:“加冰,加一片檸檬。”
“真會享受。”他進去了。
我拿起相機,麡滯珮鍾?拍照。
小張拿著礦泉水與啤酒出來。“噯噯,你別拍照,這裏不準拍照。”
我拿起水杯喝一口。“你別這麽赤膽忠心的好不好?肉麻死了。”我看看水杯,“嘩,這杯子都是水晶雕花的。”
小張凝視我,忽然笑了,“你簡直是個小潑皮,念的是什麽科?新聞係?”
“有什麽用?做明星才好呢!看,住這麽豪華的房子,泡那麽多的妞,就憑這麽個混混。”我擺擺手。
“你為什慶叫郭建華‘混混’?”小張不服氣。
“他不是嗎?”我反問:“連訪問都不肯接受,那麽多人愛戴他,要看有關他的報導,他卻對群眾不負責任,有什麽用?不是好漢。”
小張沉思。
“喂,你想什麽?”我問。
“你說的話。”他說。
我說:“你快把他揪出來吧!”
小張搖搖頭。
“怕他辭掉你?別那麽沒骨氣。”我說:“別怕。”
“其實他也是一個普通人,沒什麽好寫的。”小張說。
“他成了眾人的偶像,這不簡單吧?”我說:“當然可以為。”
小張笑笑。“各人的機緣不同。”
我喝一大口水。“誰說不是?像我,大太陽的東奔西走,看別人的眼睛、鼻子,多痛苦,我也是人呀!”
“是,不但是人,而且是頭等樣的人。”小張笑,“小姐,別在那裏吹苦水了。”
“郭建華幾時回來?”
“不知道。”
“他長年累月不回家,我真交不了差。”我失望。
“這篇訪問對你很重要?”他問。
“上頭交下來的,辦不好,要充軍,刺配北大荒。”
“在哪裏刺金字?”小張笑,“額角?除頰?有沒有預先剌好字樣,留空……州?”
“喲,真能說會道的。”我沒麵子。
“就你一個人會看水滸?”他笑。
“我說小張呀,你這人倒是很有趣,”我也笑,“如果郭建華有你一半可愛,訪問他就不會痛苦了。”
“你根本沒見過他,你怎麽知道他人好不好?你連他麵長麵短都不清楚。”
“我白知道.他是一個娘娘腔,蒼白漂亮的男人,感情脆弱、自尊中夾帶自卑……”
小張掩嘴笑。
“笑你的屁!”我說:“我要走了。”
“施,你說話好不粗俗。來,我送你出去。”他站起來。
“我要回社裏交底片。”我站起來。
“你知道嗎?誰也沒在這裏拍過照。”
“啊?”我說:“對我青睞有加?這怎麽敢當呢?”我笑,“我豈不是受寵若驚?哈哈哈!”
小張瞪著我。“做你男朋友那個人,真是倒黴。”
“哦,”我說:“我跟男朋友說話的語氣,不是這樣的,請你放心,謝謝你讓我拍照,我雖然沒見到郭建華本人,但也交得了差。”
“你打算怎麽寫?”他有興趣的問。
“哦,很簡單,”我用手打演一擺手勢,“頭條是:神秘人物郭建華——”
“很好。”
“他與美國人的合作怎麽了?”我問。
“來,我請你吃茶,慢慢告訴你。”
“如果這是你的家,那多好,我們就可以在這裏慢慢談。”我說:“但是我們不要沾郭建華的光,不要去睬他,好不好?”
小張笑,很讚許。“對,到市區我家去。”
“你有家?”我問。
“噯,你少看不起人,”他拍拍我肩膀,“施,咱們是老友記是不是?”
“當然。”
他把我送回市區,我把底片交菲林房,然後到他家去。小張開一部本田雅廓,但是開得很瀟灑,他在市區的家居然是一層稀見的舊樓,我覺得他真是幸運,租得到這種房子。
一打開高高的大門,進去是木板地,酸枝與雲石家愀,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這麽美麗的家,小張真跟郭建華一樣的會享受,看來他這份管家薪水還真不賴。
客廳四角擺著奇花異草,顏色調和。
我歎氣,“我住得太破了。”我可憐與同清自己。
“別這麽說好不好?”他笑。
“這房子什慶時候拆?”我問。
“別愁,你少幸災樂禍,好久也不拆呢!地產主人因打官司動不了這塊地皮。”
我坐在一張真皮s型愛情椅上。好了,我該開始工作了。
小張遞給我一杯礦泉水,開始說給我聽:“美國人願意的,但是歐美版權歸他們,東南亞版權歸郭。郭不過想賺點錢——我覺得郭建華拒絕訪問是因為一般人以為他想揚名國際影壇,實在不敢如此抱負。”
“他是個怪人,是不是?”我問。
“並不是,他平易近人,當然,每個人在社會上都有敵人,有時候為了保護自己不要吃虧也得罪不少人,你們城市雜誌接過郭的律師信。”
“是嗎?我竟不知道,”我吃驚,“為了什麽中。”
“一年前,你們有不負責的報導暗示郭建華吸毒,亂搞男女關係。你不覺得郭的拒絕是有道理的嗎?”
我的心沉下去。
“所以他們派我來。”我氣憤的說:“是因為其他的人心虛,根本不敢來。小小的一間雜誌社也搞人事傾軋。做好這件事,我少不免遭人忌,做不好,責任在我身上,向老板交待一聲,叫我卷鋪蓋。”
“女孩子最好嫁人。”小張說:“社會上的痛苦最好由男人坦當。”
“可惜大男人少。”我歎口氣,“我這篇訪問還是要交出去的。”
“打算辭職?”小張問。
“啊,小張,你沒聽說過嗎?到處烏鴉一樣黑。”我笑,“我還得做下去。”
“你的性格很堅強。”小張稱讚我,“我很欣賞你。”
我用力屈了屈手臂,顯示我的肌肉,“強壯?當然。”我大笑起來,合上筆記本子。“本來我是做經濟版的,專門跑立法局、股票行、期貨行、律師樓,沒想到有這次奇遇。”
“你想不想見郭建華?”他凝視我。
“想!”我大喜過望。
“真的想?”小張問:“你仿佛對他有偏見。”
“我想到經濟學家的‘氣球原則’。”我說:“一隻載人昀氣球升空、遇難,必須減重,當然是把最廢物的那些人先丟下來,總不能扔機械師與醫生吧?當然先扔電影明星與足球明星。我有什麽偏見。”
他遲疑很久,不答。
“或者我們普通人妒忌電影明星,”我笑笑,“一般人對於從事表演專業的明星有種複雜的情感,像郭建華,他生活上碰到的不愉快一定更多。”
小張不出聲。
“你能令我見他一次嗎?我不會問損害他的問題。”我說:“請你安排我見他。”
“他或許不信任記者。”
我問:“你信任我嗎?”
“我?我信任你。很奇怪,我是信任你的。你有異一般記者,你比較尊重你的訪問對象,也有分析力。”
“也不是,”我溫和的解釋,“我們雜誌社的記者水準都很優秀,可惜為了吸引讀者注意,不得不嘩眾取寵一點,請原諒。”
“幹脆說他生了大麻瘋好了。”
“那不行,”我笑,“那我第一個先跑,你是他管家,你也是麻瘋。”
“到底幾時讓我看到他?”我問。
“這樣吧,你把稿子先交掉,別煩呀,交掉之後再見他。”
“那我還見他幹什麽?我本人對明星一點興趣也沒有。”我說。
小張笑,“那見不見也隨得你。”
我拍他的肩膀:“小張,你為我做這麽多事,我是很感謝你的。”
“不用客氣。”
“我得走了。”我說:“改天見。”
“施,慢著。”他叫住我。
“什麽?”我轉頭。
“我可以約會你嗎?!”
“當然。”我說:“打電話到我辦公室來。”
“家裏電話呢?”
“我幾乎睡在辦公室裏,打到我家也沒有用。”
“你不想我打罷了。”他說。
我笑笑。“三四五六六七。”我說:“打個夠。”
“謝謝。”他大喜。
我們一起離開他的家,我還要到律政司去。
那天回到家,我為自己煮了咖啡,把座椅安排得舒服停當,然後坐下來,寫了一篇關於郭建華的稿子,捱到半夜兩點半,覺得很滿足。剛擦擦疲倦的眼睛,電話鈴響起來。
是小張!我想,想到他,忽然開心起來。
接了話筒,原來是小李子。
“怎麽啦?”小李子笑問:“明天是你最後的審判。”
“放心,什麽都有了。”我不服氣,“馬到功成。”
“用了你女人的天生魅力?”他笑。
“也不見得我運氣比你們好。”
“恭喜你啊!”小李子說。
“不用。小李子,這次派這樣的工作給我,是不是為難我?”
“這……你知道,總得有人去采訪這段新聞。”
“何必偏偏選中我?”
“你單身一個女孩子,沒有家累,又剛出來做事,又不是老總的心腹,不陷害你,陷害誰?”
小李子真是坦白。我長長太息一聲。
“別灰心,到處烏鴉一樣黑,那個機構都一樣。慢慢你就會知道。”
我問:“我那些照片放出來沒有?”
“放出來啦,精彩得不得了。”小李子說:“恭喜你,你真是個記老。”
“可惜讓你們的冷水潑得不清不楚,已經不打算做下去。”
“老總看過照片,單等文字稿。”他說。
“明天就交上來。”我說,“寫得還不壞。”
“你終於見到郭建華了!”
“我沒有見到。”我詫異地說:“怎麽?”
“沒見到他?沒見到他會有他的照片?”
“誰的照片?”
“郭建華的照片。”
“別烏攪。”
“誰烏攬?你今天中午交上來的照片,”
“那是小張。”我說:“郭的管家。”
“怎麽小王小張?我們做哪一行的?連大名頂頂的郭建華也不認得?喂,施,你不是受了什麽刺激吧。”
我心中靈光一閃,我明白了。
“喂?喂?施?”
我放下電話。
小張。郭建華。
這壞人,見我不認得他,便來開我這種玩笑。說他惡意,他又沒有,說他好意,為何開我這種玩笑?
我想到我對他說過的話,臉紅耳赤,下不了台,我真是太粗心大意,自己出了醜。
我歎了一夜的氣,第二天一早把稿子交出去,向老總辭職。
他大驚,苦苦挽留我。
“施,你做得這麽好,為什麽要辭職!”他說:“是別家雜誌挖角?別去相信他們,做生不如做熟。”
“年紀輕的人有理想,”我說:“我不想做下去。”
“施——”
“我做到下個月底。”我說。
“喂,施!”
我推開門出去。到了褸下,看到小張坐在一輛開蓬“黑豹”中等我。
“施!”他叫我。
穿一身白。我斜眼看他,居然頗像個明星,隻是心地狹窄,為人險詐。
“嗨,郭建華。”我冷冷的說。
“上車來,你答應過我,我可以約會你的。我也答應過你,讓你見到郭建華。”
“我不喜歡你耍手段。”
“施,此地無人不認識我,那天我一開門,好家夥,你居然看看郭建華問郭建華在不在!算我錯,是我錯,你先上車來,咱們不是老友記嗎?”
“小郭才是我的老友。”
這時候忽然有一個人衝過來,舉起照相機就拍照.停睛一看,那記者卻是小李子。好,下期雜誌又多一條新聞:“本刊編輯與大明星情史內幕”。小李子大笑著跳著跑開。
而郭建華說:“上車吧,我就是小張呀!”
我上車。“小張,瞧我慢慢泡製你!”我隻好笑了。
費薇思
她每天早上來買一個三文治,鹹牛肉夾芝士,麵包不用烤。一元半。
我總留意她,因為她有一張很稚氣的臉,常常笑,頭發直直,喜歡穿白衣服。我常常注意女孩子,因為年齡關係,總沒有廿一歲的男孩子不看女孩子的,是不是?
父親包下這間辦公廳的飯堂,我放暑假,所以一清早便被逼來幫忙,不到兩個星期便熟練得要死,從廚房做到侍者,比外頭雇的人總強點,因為我是父親的兒子,事事替他著想。
父親跟母親說:“我們三代都開餐室,沒想到兒子去念土木工程。”
“工程師有什麽不好?”母親說:“說出去總比做餐館好聽點。”她偏偏嘴。
母親說得也有點道理, 但是父親不服氣。“好聽,好聽有什麽用?你天天把‘工程師’三個字擱嘴裏念三十遍,我又不相信了,告訴你,如今我們也置著三四層樓宇,做堂倌有啥不好?將來兒子畢業去教書,那薪水還不夠他娶老婆,不如幫我把飯店做發達了好。”
母親說:“世世代代在蠅頭小利裏打滾,誰看得起你!當然是讀書人清高,你沒聽說‘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
“這是你的虛榮感!”父親提高聲音,“有幾個錢,就學清高。”
我笑笑。他們才我一個兒子。母親嫁父親時已經二十八歲,本來很不願意嫁入一片小飯店,真的嫁了,兩夫妻感情又很好,父親很尊敬母親,一般有關文件的事,都取得母親同意:母親念的書比較多。
如今飯店變出三間,加上這個蒸蒸日上的飯堂.可是正如母親說,這一行事事得親力親為,不高尚。倒不如一個大學教授,兩袖清風,瀟灑風流,叫人崇敬。做生意也行,要做船,做銀行,出入華爾街,這種小生意…但父親是個忠實的小商人,我相信他是唯一報足入息稅的商人。他們兩個我都愛。
我第一天上工便注意到費薇恩。她是大學生,畢業後剛找到工作,把學校的青春純潔帶到辦公室,然後使這個小小的飯堂也沾著光。
母親對“大學生”是很敏感的。
以前我有一個小女朋友,才看三次電影,母親就反對。“我打聽過了,她家裏開家庭式胸圍廠!你想想,多難為情。”
我不覺得難為情,但因為我是母親的唯一兒子,所以不再與這小女孩來往,人家心中一定不太高興。
母親應該喜歡費薇恩——她的同事連名帶姓地叫喚她。我聽到,所以知道她的名字。
這個女孩子有本事在陰霾中帶出陽光,她那濃眉大眼使我印象深刻,我暗暗的記念她。
每天早上,我為她準備好一份鹹牛肉芝土三文治,因為她上班總有點遲到,趕著要,我不想她等太久。
每天早上她都說“謝謝”,很溫和很親切。但是她對每個人都很和藹親切,作不得準。
她那種風度姿態,都是我心儀的,不過我天生內向,不敢主動追求。
母親很快知道了,做獨生兒子就是這點不好,母親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我一個人身上,躲也躲不過。
媽媽這次很鼓勵我,“去呀,跟她說呀。別讓她以為你是食堂裏的小工。”
我說:“如果她喜歡我,她不會介意我是小工或者老工。”
“你開玩笑!如今的女孩子多麽聰明,小工還想娶老婆?連女工都想嫁總經理。”
“是你的統計報告嗎?”我問。
“哼!”
寶薇恩忽然不再買三文治。有一個男孩子陪她來吃早餐。
我看到他們兩人雙雙進來,馬上呆住,心裏一陣心酸,嗬,我想…我遲了一步。
母親比我更錯愕,臉上悔恨交織。一副“你看你,白白錯過了良機”的表情。
他們叫早餐要煎雙蛋,兩個人對著有說有笑,然後那男孩子放下錢,與她一齊離去。我盡量往好處想:或者他們是同事,在門口遇見,一道吃早餐而已。於是心中略寬。
午後我把那份鹹牛肉芝士三文治自己吃掉。所有的芝土都黏在牙齒上,很不是滋味。
夜間母親喃喃的說:“這呆子,這麽好的女孩子叫別人捷足先登。這大學畢業女孩,又有工作,比不得那些黃毛丫頭,專門想男人請跳舞請看戲,野人似的。”
父親故意抬杠,“或者人家看不起咱們是做小生意的呢!”
“怎麽會!人家嫁你嗎?人家嫁的是你兒子,你兒子是個讀書人。”
“公平競爭,現在追求還來得及。”父親看我一眼。
“遲一步差得遠,女朋友先叫人摸手摸腳的,有什麽好處?”
“你現在還存這種封建思想?可難怪人家說你小家子氣,你要不要先問人家是不是處女才讓兒子請人看電影?”
“去你的!”
但是他們從此一起吃早餐。親親密密。我在櫃台後看著有七分難過,有三分高興,總算他們走的路順利,我並不是小器的人,那個男孩子看看倒也一表人材,高高大大,應該是一對。
不過周末我比以往更寂寞,十分落落寡歡。
開頭的時候我該立刻上前跟她說:“我在港大的土木工程已是最後一年,我父親是三間飯店的主人,我不是小工。”
母親的話對,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
一樣東西或是一個人,若果沒有旁人來爭,不會受太多的重視,被人得了去,往往才會忽然稀罕起來。
暑期很快會過去,回到學校,離開食堂,從此我便見不到賽薇恩。屆時什麽事也沒有。
(什麽事也沒有?)
我向父親要求:“我想休息,你食堂另外找人吧。”
父親暴跳如雷。“我哪裏臨急臨忙的找人去?你這個兒子難道我是白養的?你好意思說得出口?”
“我真的不願意再去做。”
“你不願意也得去!”父親大力拍桌子。
“好,好,”我叫不過他,“我去我去。”
“哼!”
父母親大人都“哼”過我了。
人家還是成雙成對的來吃早餐,奈何。年輕人的感情突飛猛進,很快已經手拉手,由朋友進入情人階段。吃早餐的時候各人用一隻手,另一隻手拉住對方的手。
母親那吃不到的葡萄是酸的,喃喃的說:“好輕佻!蜜要調油,才一個月不到就到這種地步。”
我心裏也覺得太快。但是寶薇恩眼裏嘴邊都是笑,女孩子在戀愛中都美得要命,走一步都
精神些。她抬頭看看男友的時候,溫柔又溫柔。
她午間從來不在飯堂午餐,恐怕是嫌菜式不好,有人請了出去吃飯。但是早餮必然風雨不改。
暑假太長了,整整兩個月。眼睜睜看年別人親熱。但這一對兒又忽然不見人,一連六七日都沒來。怎麽,連早餐都轉移陣地?
恐怕是請假到別的地方去玩了。
果然。等他們回來的時候,兩個人都曬成棕色的皮膚,尤其是費薇恩,健康的膚色配看白色裙子,美得眩目。她既成事實地成為別人的女朋友,我反而死了心,她來說“雙煎蛋兩份”的時候,我居然大大方方的問她:“到外地去旅行嗎?”
她一怔,很友善的笑,然後說:“是,我們到菲律賓去過一星期。”
“好玩嗎?”我禮貌地。
“太陽很好,亞洲不過是這個樣子,”她可愛地聳聳肩,縮縮鼻子,“但假期短,不能去較遠的地方。”
“哦”我還想再說幾句,但是她的男朋友走過來打斷我們。
他以很敵意的眼光看一看我,然後蔑視的皺皺眉,對女朋友說:“說這麽多幹什麽?我們去那邊坐吧。”
她隻好向我笑,跟他回到那邊。
我有點生氣。後來就釋然,各人的性格不同,我何必與他計較。也許我學曆比他好,也許家境也好得多,但“君子不病人不知,病不己知也”,我難道與他吵架不成?
我隻替費薇恩不值,這男孩子品格不好,眼睛長額角頭,亂看不起人,俗雲:宰相肚裏可撐船,越是小人物越囂張。即使我是小工,跟他女友多說幾句話,他也不必這種態度。小工也是人。
我去唁唁打聽他的底子,查出來,原來是保險部賬房的書記,一千數百薪水。
不過費薇思不是那種勢利的女孩子,斤斤計較男朋友的收入,如果兩倩相悅,一千數百,算得什麽?
我始終不出聲,但是心中懊悔,我的條件各方麵都比這個人好,但是我沒有膽子,略為猶疑,已被人追了去。而我不滿一意這個男孩子的為人。從小處看大處,可以知道一二。
沒多久,一日早上,我正低頭在擦桌子,有人對我說:“三文治。”
我抬頭,是費薇恩,她的男朋友並沒在她身邊。
我有點奇怪,我問:“鹹牛肉夾芝士?”
她點點頭,神情有點鬱鬱寡歡。我立時明白:他們兩人有齟齬了。
我馬上替她做好三文治遞上去。
我想跟她說話,但是忍住了。我該說些什麽?
反正倩人們吵嘴,立時三刻就和好沒事,何必替他們擔心。
可是我猜得不對,短短一個月內,他們自認識到吵嘴,再隔幾天,我看到那個男孩子帶著另外陌生女孩進來吃早餮。沒想到一個小書記居然這麽吃得開,我很生氣,他怎麽把前頭那人忘得這麽快!
費薇恩跟著進來,裝若沒看見這兩個人,跟我說:“三文治。”我照著做給她,她的眼淚像要奪眶而出。
我心裏叫著“不值得,不值得”,但是說不出口。我把三文治夾得很厚,希望她吃得多點,人長胖點,抵抗這場“疾病”。女孩子們真是怪怪的,才一個月嘛,就愛得這麽深。
我想趁這個空檔與她說話,又有乘人之危的感覺。但我終於鼓起勇氣來。
“工作還好嗎?”我問。
“很好,謝謝。”她答。
“你可是港大的?”我問。
“不是,我在美國加州念的書。”她答。
“我在港大。”我連忙照母親所囑,表明身份。
“啊!”她有點訝異。
該死,難道我的樣子看上去活脫脫是後生?
“這食堂…”我尷尬的解釋,“我父親包辦,所以我在這裏幫手。”
“嗬。”她又是這個字,但這一回沒那麽驚異。“你們的三文治做得頂好吃。”
“是嗎,”我連忙接上去,“其實午餐也還過得去,便宜,六塊錢一客,就是招呼稍微不周。”
她笑一笑,取起三文治。
“午間如果你有空,來吃中飯好嗎?”我連忙問她。
她還是笑笑,不置可否。
中午她沒有下來。有一個夥計請假,我做了個人仰馬翻,心中很失望,一直盯著食堂入口處,但是她沒有來。
她對我沒有興趣。
這一陣雖然心情不好,不過她打扮上仍然不含糊,仍然是雪白的夏日衣飾,頭發漆黑垂直,一個美麗的對比。
母親說:“兒子,你太不精明,她第一次推你,你可以試第二次,甚至是三次四次,臉皮那麽薄,怎麽會有女朋友?你的底子不差哇!”
父親:“你別老在那裏出主意裝手勢好不好?兒子遲幾年交女朋友,不見得就是要做和尚。”
母親說:“你懂什麽!老婆要多少有多少,揀好的就難。”
父親:“你不是嫌這個費小姐輕佻嗎?”
母親:“也罷,如今女孩子,像這樣已經不容易了。”
父親諷刺地:“難得有你滿意的人。”
過一天早上,我把三文治遞給她的時候,乘機說:“昨天中午你沒來。”
“我沒來?”她一怔。
“是呀。”我硬看頭皮,“我等你,替你留一張小桌子呢。”
“嗬?你約遇我?”她歉意,“我沒聽清楚。”
“那麽今天吧,今天我們做魚,味道不錯,十二點半,那邊的小桌子,等你。”
“好的,我來。”她說。
“真的?”我大喜過望。
“自然。”她笑一笑,走了。
一朝的時間過得特別慢,我心中忐忑。
好不容易等到十二點半,她的花邊麻紗白裙子在入口處出現,我還來不及心跳,心馬上沉下去。那個討厭人物也跟在她身後。
我真不明白這男人有什麽好處。許有我看不見的優點,我不懂得。
他們兩個人坐在我預留的座位上,我走過去招呼他們。
費薇恩見到我,有點歉意,她說:“對不起,我的朋友也一道來吃飯。”
“請坐。”我酸溜溜的說。
“別客氣。”她說。
我倒很想得開,她那個男友卻發作起來:“你跟這種小廝也眉來眼去,有三日三夜的話好說!”
我怔住,反問:“你侮辱誰?”
“我罵你!”他聲勢洶洶。
“你罵我?你憑什麽罵人?”我問。
“我愛駑你這種人,就罵你!”他把手指指到我鼻子上。
我忍不住,揪住他的外套,把他整個人自椅子裏抓起來,我那六年的洪拳並沒有白練,他嚇得臉色發白。
他還想伸拳頭打我,我把他的手臂往後擰,痛得他冒冷汗。
我低聲說:“你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說完後把他摔在椅子裏。
他說:“你你你…”
“我怎麽樣?”我走開,心裏憋得想炸開來。
後來我一連三天沒有去做工,被父親罵個臭死。
反正快開學了,罵由得他罵去。
一日早上我在廚房做好工,因為不用做侍者,所以在後麵廣場練跳繩。跳到一半,地上忽然多了一個影子。我轉頭,是費薇恩。
她身後沒有那個討厭的男人。
她說:“對不起。”
“對不起。”我也說:“我對不起。”
“我真不知道他是那麽粗魯的一個人。”費薇思說。
“不好。”我說:“現在明白可不遲。”
“真是…而且人品也壞,見一個愛一個。”她說。
“沒關係,那麽現在你決定不睬他了?”
“當然,”她苦笑,“天下那有這慶幸運的人,一碰上就戀愛,然後結婚至壽終正寢。”
“有是有的,不過也不值得慶幸,很乏味的。”我說。
“你倒是一個有趣的人。”她笑笑,“很看得開。”
“工作還開心嗎?”我又問她這句話。
“工作倒還好,你知道咱們女人對工作的態度:可有可無,誰還真做一輩子呢,又有幾個創業立名的?不過是混口飯吃,消磨時間,如此而已。”
我笑笑。“我今年也畢業了,男人做工,態度不同,我覺得男人若不把工作做好,得不到女人尊敬。”
她點點頭,這倒是真的。男人需要工作帶來的美態,像你昨天看見的那位先生,他跟我說他是副經理,後來證明原來隻是一個書記,不要怪我們女人勢利,忽然之間他在我心目中便貶了值——不知為什麽。”
“因為他說謊,你看輕他。”我說。
“大概是。”她說。
“暑假後我不能再上工。”我說:“我可否打電話給你?”
“當然。”她把公司的電話告訴我。
我默然。我還以為有點希望,現在知道問題不在這裏,她無論有沒有男朋友,都不會看中我。
“上班時間到了。”我提醒她。
“是的。”她說“再見。”
“再見。”我說。
她轉身走,背影婀娜多姿。
她不喜歡我,我仰天歎口氣。
母親說:“喂,人家費小姐現在沒男朋友了。”
“我知道。”我答。
“你還等什麽?”母親瞪看我。
“媽媽,我約過她多次,隻是她沒有興趣。”我分辨。
“沒有興趣,怎麽可能?你什麽地方差了?”
“這與我的條件無關,人家不喜歡我,我是皇子人家還是不喜歡。”
“天下有這麽傻的女孩子,以後我再也不管這件事。”
“謝謝天。”我噓出一口氣,她青不管就好。
每天早晨她仍然放下一元半,鹹牛肉夾芝士三文治。我把食物遞過去。我們的交往限於此。
終於有一天我說:“這是最後一天了。”
“最後一日?”她不明白。
“是。”我說:“明天我回去念書。”
“啊是。”她想起來,“你要回港大,是的。”
“我有空可以打電話給你?”我問。
“自然。”然而這不過是客套。
我知道。
“再見。”她說。
“再見。”我說。
我回去讀我的土木工程。身邊有很多女同學走來走去,打扮得花枝招展,也有太陽棕的皮膚,也有白裙子,但是看來看去,沒有像費薇恩這樣的,真是除劫巫山不是雲。這是我的不幸。
父親一日回來跳腳:“真倒黴!我竟不知那小子的手腳不幹淨!你想想,食堂一個月才賺多少?他竟卷了逃走,又是老朋友的兒子,人家父母跪下來苦苦哀求,我不能報警,可是現在食堂裏真沒有人做,我自己又走不開。”
母親:“你跳有什麽用?難道叫兒子停學去幫你?”
父親的眼光落在我身上。
“你——”我恐懼的退後一步。
“你放了學盡打球看戲逛街,你為什麽不來幫幫我忙?”
“我。”我說:“我不高興在這種地方兜圈子,我情願做些有益身心的事。”
“好,我告訴你,你老子的身心決要崩潰了,你難道不關心?”
“你想我怎麽樣?”我問。
“早上來幫忙,星期三星期六你沒事,也來幫忙。”
“那我豈不成了這個食堂的奴隸了!我原本當是暑假工作,真是的!”我埋怨。
“我養你這麽大,你竟想做哪吒?”他喝問。
“好,我去我去!”我大嚷。我翻不出托塔天王的手掌。
我其實不介意做油膩的工作,但是我十分介意再度看到費薇恩。
見到她我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我答應:“我明天一早便去,好了吧,爹你請息怒吧。”
“這才是好兒子,你想想,八點到九點,趕到學校才九點半,你十點鍾才有課,急什麽?”
但是見到費薇恩,我說些什麽才好?真是的。
再約會她?我並沒有那樣的厚麵皮。
我在廚房自自然然做好一份鹹牛肉三文治,專門等費薇恩來拿。
但是一個早晨又一個早晨,不見她的影子。
怎麽一回事?難道她不吃三文治了,在別的地方早餐?我又渴望見她,又不想見她,在廚房中精神恍惚是危險的,刀一滑,差點沒切掉手指,也去掉一層油皮,血流如注,我用紗布包裹手指,長歎一聲。
多少英雄美女都過不了這一關,我隻是個凡人,為情煩惱也是應該。
我去打聽費薇恩的下落,別人告訴我,她已離開了工作崗位。我如五雷轟頂般。“人呢?”到什麽地方去找她?他們也不知道,隻曉得她現在政府辦公。“什麽部門?”不清楚。逐個部門打電話去找吧。我一整個早晨捧看電話,撥爛了手指:市政事務署、政府新聞處、差餉估計處、戶口統計處、警務署、民政司署、房屋司署。我既不知她的職位,又不知道她詳細一切,老是說:“……我是她的同學,回來看她,我隻能在香港逗留三天,是,她叫費薇恩,約廿二歲,是,很漂亮。……”
找了一個上午,都找不到她。
政府部門。在下午我抽空再找,終於在稅務局找到了。她來聽電話時說:“我是費薇恩,閣下是誰?”我呆住。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我忘了為何找她,隻知道必須要找到她,見一見她。
“你記得管食堂的那個人嗎?”我硬著頭皮問。
“嗬,記得,當然。我也想告訴你我轉了工作,但是又看不到你,”她的聲音很愉快,“有什麽事嗎?”
“沒有什麽事,隻是想……見見你。我沒有事。”
那邊怔一怔。
“能約出來嗎?”我問:“如果沒空晚飯,午飯也可以。”
“晚飯吧。”
“明天,明天行嗎?”我問:“明天不行後天。”
“明天好了——”
“謝謝你,我在你寫字樓門口等,你可記得我的樣子?”
“噯,別這樣好不好?”她笑,“當然記得。”
“明天見。”
“再見”。”她掛上電話。
我放下聽筒的時候隻覺一手心是汗。希望她明天不要再帶著一個男朋友出來。否則我的皮再厚,也不能夠再打電話給她。我摸摸麵孔,其實皮也夠厚的了。
回家猛照鏡子,我也不知道什麽地方不討費薇恩歡喜,以前約會女孩子仿佛沒有什麽困難。
第二天我五點鍾便到稅務局樓下等,我早已打聽好,政府各部門的下班時間是五點十五分。
我站在門口踱來踱去,門口等女友的男生很多,並不覺異相。我穿著白卡其褲子,白T恤,我的“校服”,也沒有刻意打扮,一手抱著帆布袋。
費薇恩準時下樓,我的心落地,她單獨一個人。
我叫她:“費薇恩。”
她轉過頭笑。我覺得她的笑容比任何女孩子都漂亮,她的眼睛比任何女孩子都亮。“費薇恩。”
我說。
“放學啦?”她問我。
“早放了。”我說:“到什麽地方去吃杯茶?吃飯時間還沒到。”
“早點吃也好。”她看看我,“讚成嗎?”
“唔,我知道有個地方,來,跟我走。”我往前走。
“你這個人,怎麽一離開飯堂,就完全不同似的。”她笑。
忽然之間我覺得我受的委屈已達到巔峰,再也沒法子忍受下去,我反問:“是不是以前太像一個小廝,現在比較像個大學生?”
她一征,站在路邊,臉上微微變色。
我顧不得那麽多,如果她給我來個不理不睬,掉頭就走,我也認命,但不把心中的話說清楚,我真快要生肺病了。
“你看我不起,是不是,因為我整天站在櫃台後麵,一毛兩毫的收帳,身上圍著白圍裙,拿著塊布抹桌子?你這次出來是因為我苦苦哀求你次數太多?你同情我?你可憐我?”
她站在路邊,看看我,不響。
說完這番話之後,我才害怕,怕她走掉,我抓住她的手臂說:“費薇恩。”人來人往,我再也看不到其他麵孔,我隻看到費薇恩。
費薇恩低下眼睛。
我把目光盯在她臉上,她也快離我而去,我以後再也看不到她。人生便是這樣,想要的永遠得不到。
我自口袋裏掏出一包東西,遞過去,我悲哀的說:“芝土鹹牛肉三文治,做給你吃的。”
她接過,忽然笑了一笑,開口問:“就吃這個?晚飯呢?”
“晚飯?”我問。
“我一心一意出來與你吃飯,怎麽,你不去?”她問。
“你——你還肯去?”我瞪大眼睛。
“當然。”她聳聳肩,“你大聲說話,你以為我會怕?”
“費薇恩。”我擁抱她。
“喂!這麽多人看看!”她笑。
嗬這鹹牛肉芝土三文治的事總算完美結束。費薇恩我愛。
兩個女人
這一回茉莉是真生了我的氣了,一個星期不睬我。連花都不收。我想我已經黔驢技窮,得想別的法子,於是開了車子到她門口去等她。
第一日投鈴,沒人應。我看看表。她一定還在屋內。她故意躲我。為了避免妨礙她上班的時間,我識趣地離開。第二天,我又去按鈴,這一回門外連報紙都沒有拾進去,由此可知是因為她早出門,所以會這樣子,她放意躲我。
第三天,我索性坐在車子裏等她下樓。可是她從後門走掉了。必然是在窗口看到我的車子停在樓下吧。
茉莉仿佛是下定決心要與我斷絕關係。一個女孩子,千萬不要讓她靜十天以上,如果她熬得了十天,就可以熬一個月,熬得一個月,就可以熬一年,一年不見我,我就失去這個女朋友了。
我一定要見到她。
於是我到碼頭去等她。
那日微微細雨,等得我十分淒涼。我等女孩子,從來不超過十五分鍾,出了名的遲者自誤。但是茉莉,她對我這麽好……真是好,太好了,以致我一直欺侮她。
她對我一向抱著“你有空,我陪你。你沒空,我等你”的態度,她真是好。
但我一次又一次的激怒她,因為我無法拒絕“外界”的引誘,茉莉是不錯的女孩子,她秀氣,她漂亮,她具風韻,但是天下的女孩子那麽多,個個有不同的好處,我偶然與她們約會,茉莉知道了,便生氣。
這次生氣是因為我送另外一個女孩子回家,推掉她的約會,被她知道了,因此生氣。
天下是有這種人的,看到人家的男朋友與別的女人在一起,來不及地通知事主,不過是妒忌。
他隻有一個女朋友,也許連一個也沒有,而我有很多,多得令他晚上睡不看,因此他做這種事。
下流、卑鄙。
而且我知道這個小人物是誰,他是多年前追求茉莉不遂的一個中年男人。
這種人!我咒罵著他。他以為茉莉離開了我,便會重投他的懷抱嗎?做他的春夢。可是他抱著兩敗俱傷的心理,如此這般幹一下也是好的。
茉莉出來了,在雨中她既不打傘又不容雨衣,穿一套西裝,急步地跟人群一起走。今天她沒有化妝。我覺得她的腿特別長,臉特別白,模樣兒額外的出色。我吞一口唾沫,叫她。
“茉莉!”
她沒聽見。
我按車號。她也沒有聽見。我連忙跳下車子,奔上去,“茉莉!”我把手按在她肩上。
她轉過頭,看到是我,不禁一呆,有一刹那的失落。
我抓緊她手臂,“茉莉。”我把她拉進車子,“茉莉。”
她再也支撐不住,任我抱緊她,我吻她濡濕的頭發。
我開車把她送到公司,放下她,約她吃午餐。
我的心寬不少。我確是愛她的,我真的是,為了她,我上周末都不敢出去,一直坐在家中等她的電話,她沒有打給我,她從來沒有打電話給我的習慣。茉莉是一個好風度的女孩子,她的理由:“你要找我,總找得到。如果事情壞得要我找你了——也不必了。”
今天總算又把她哄回來。
我不能失去她。我想:也許她想結婚,女孩子仍都想結婚。我們先訂婚吧!訂好要戒指。我一定要買隻戒子。可是鑽石在今日的價錢!
我自私的想:買一隻兩克拉,稍微過得去的戒子要五萬元以上。如果把這五萬元加上舊車價,我可以換一部很好的跑車。
還是先探探她的口風吧,
午飯時候,她臉上還有一層霜。
我單刀直入:“茉莉,我們訂婚好不好?”
她淡淡的看我一眼。“我應該高興雀躍嗎?”
“茉莉,別生氣了,我是認真的。”
“我知道你認真,你太自愛,叫你說這句話也不容易了,這算是求婚?”她問。
不,這不是求婚。這不過是安撫她。我當然不能這麽老責地告訴她。
我說:“訂婚下一步當然是結婚。”
她笑了,“你再想想清楚。”
“隻要你說‘好’,我馬上去買戒子。”
“我並不需要這種憐憫施舍,我仍年輕,你愛揀揀挑挑,或許我也可以這麽做。”
“茉莉,你少激我。”
“我為什麽激你?你又不吃這一套。”
“但你是愛我的,茉莉。”
“每一個人的容忍力都有個限度。”她說。
“你以前說話不是這樣的。”我抗議。
“你以前對我也不是這樣的。”她說。
這頓午餐吃得非常不如意,回到寫字樓我悶悶不樂。女人就是這個樣子,不管時代多進步,她們總對男人如家畜,巴不得在他們身上烙上一個火印。連茉莉都這樣。
OK我承認我目前沒有誠意要結婚,但至少我早已決定,如果結婚,一定會娶這個女子,這還不夠?
我很不高興。
畢竟她下班的時候,我還是接了她。
她說:“我家裏有客人。”
“誰?”我詫異。她一向獨住。
“以前英國的同學。”她說:“在香港停數天,買點東西回英國結婚。”
“中國人?”我問。
“自然。”茉莉說。
我送茉莉上樓。“無端端來一個客人,多麽不便,你為什麽不叫她去住酒店?”
“這是我的住宅,我愛怎麽就怎麽。”她說。
她的語氣越來越強硬,使我反感。我的確是錯在先,但現在她的麵子不都是挽回來了,何必還這樣子對我。現代女性已失去以前女性的美德,可是保存著一切劣根性。
我不悅的說:“你們兩個人有伴,我不留下來了。”
“我不會勉強你的。”她說。
她想跟我吵架?
我沉默地等她開了門,轉頭想告辭走,但是一眼瞥到門口鞋架邊的一雙鞋子。五號半的“卡珊達拉”涼鞋,今年最流行的紫色猄皮。
我馬上改變主意。我想見這雙鞋的女主人。
茉莉把鞋子拾回故在架子上。一邊喃喃的說:“今年夏天都流行猄皮,叫人隻能穿一季,害死荷包。”
我沉默地跟她進去。
一部手提錄音機在播歌:洛史超域的沙啞聲音:
——“我不想再說
你如何碎了我的心
噢心——”
一個女孩子背著我們坐在房中床上喁喁說電話,聲音低不可聞,她有很長的頭發,很卷,一邊用手不停的掠著,一下又一下,非常的不耐煩,非常使人心跳,手上的鑽戒閃閃生光。
“祖蓮——”茉莉叫她。
她轉過頭來笑一笑,容貌使我心悸。我從沒見過這樣的美女!上帝。
她放下電話站起來,向我說:“我知道你是誰,茉莉常常說起你。”
我盡量放得自然,坐在沙發上,她把茉莉拉到一角,像說著什麽知心話。她身上披著一襲長袍,料子也不算薄,但是不知道為什麽,身上的曲線卻一寸寸露在外邊。她的頭發無窮無盡地卷著麻花,幾乎垂到腰間。
我是一個男人,我馬上想到的是:這一頭頭發在床上是多麽的誘惑。
我喝一口水,歎聲氣。沒法子。我永遠不能專一,我永遠眼睛在瞄別的女人。對不起,茉莉。
隻聽得茉莉說:“好,那麽你去吧,好自為之。”
“嗯。”祖蓮點點頭,“我去換衣服。”
茉莉問:“你跟不跟我吃飯?我有空。”
茉莉的臉清純像女學生,太簡單太空洞,有點乏味,我興致索然,而且又覺得疲倦。
我說:“我回去了,這幾天一直沒睡好,朝朝一早起身去等你。”
“好,你回去吧。”她聲音裏帶點失望。
我原本可以陪她去吃飯。但是月底,口袋裏的錢也不夠。上個星期因得罪了她,送花送糖,用掉不少。長久與女朋友開銷是最累的。但結婚?我不知道。結婚後孩子又隨時會跟著出世。我很愛孩子,但人家的孩子與自家的孩子又不同。自己的孩子一生一世都耽那裏,是心頭上的一塊鋁。而且生命有什麽一意義。永遠痛苦多過快樂,平靜的生活比痛苦更慘,人靜下來便是統一的黑暗,我害怕黑暗,因為死亡也是黑暗。
我需要茉莉,因為她是如此忠心的朋友,永遠願意陪伴我。不過我一生隻能活一次,我不相信一段婚姻可以維持三十年,即便可以白頭偕老,也實在太厭悶。人應該遲婚,女人三十五,男人四十,大家想清想楚,尋個伴侶終老,到十年八年之後,雙方即使厭倦,那一頭也差不多近矣,大可以平安無事地一道壽終正寢,豈不是美,也不必要孩子。
可是茉莉反對我的論調,她認為傳宗接代是我們人類的天職,我不是有什麽特別的理想,而是自私、逃避。也許是真的,我不否認。
那夜我並沒有早睡。我一個人在公寓中聽音樂。十一點半的時候茉莉打電話來。
她說:“我很寂寞,與你鬧意氣那一陣子,整個人沒有生氣,日子不再有希望,我自暴自棄的想:‘算了,既然他不把我當一回事,就此完了也好。’偏偏那數日又下雨,我既沒吃好,也沒睡好。直到那日早晨你在我肩上拍了一下,我看到你的臉,隻覺得第一個細胞忽而活了,然後像亞米巴繁殖似的,一傳二,二傳四,四傳八,一路倍下去,全身暖起來,我發覺我又活了。可是又一直認為自己沒出息。我想了又想,認為大家應該坦白一點,拖下去無益,我不能一輩子做你的女朋友,女人……過了這幾年,也就完了。我隻是一個平凡的女人,那種超級女人是例外。”
“茉莉——”我很難過。
“你聽我把話說完。我與你認識這麽些日子,自問從來沒耍過花愴,我對你如何,相信你是知道的。”
“茉莉。”
“你想想清楚,如果不能再進一步,那麽我們暫時先不見麵一段時期。我不是威脅你,你別誤會。我隻是心灰,你老是把我吊在半空,讓我情緒很抑鬱很不安,你離開我,我譬如自己‘死’一段日子,也許比死還難過,但是時間醫治一切憂傷,總會痊愈,現在拖下去,我心一直淌血,傷口不好,日子難受。”
“茉莉——”
“我不是灑狗血,你想想清楚再答覆我。”
“茉莉,我上你家來。”我跳下床。
“我家有客人,你忘了?”
“那麽你下樓來,我來接你。”
“何必呢。”
“我們結婚吧,茉莉,我們明天去買婚戒。”
“你——”
“我想清楚了,有多少男人能夠得到一個真心愛他的女人?你的薪水比我的還高六十五港元,你不是為飯票,茉莉——”
“你聽我說——”
“不,你聽我說。我馬上來上
我披上外套去接她,她在樓下等我。我們緊緊的擁抱。那夜茱莉宿在我家。早上我比她早起,她雪白的臉上猶自帶著微笑。
我想,就是她吧,若沒有緣份,我們到不了一起。
第二天早餐的時候我說:“我暫時搬到你那裏去,這裏重新裝修,周末我們去選家具與牆紙。
待這裏裝修好了,我們再一起搬過來。你說如何?
“如果你要鑽石,我有幾萬元在銀行,結了婚的人,開開日本小房車算了,也不必貴跑車。如果不要首飾,那麽家可以‘豪華’一點。”
她低頭想:“我覺得家比較重要。”
“手指光光也不好看。”我說,“家裏東西可以慢慢置,我替你拿主意,你還是先買戒指吧。”
她笑了。
我頗知道女人心中想些什麽。唉女人。而男人,男人明知她們的小心眼想的是什麽,男人還是投降了。因為男人少不掉女人,女人也少不掉男人。
我們似模似樣的進行起來,叫了裝修師傅,到婚姻注冊處排日期,商議妥三年之內不談生育,分配將來的開銷——房子是自己的,不付租.家用由我拿出來,她的零用我也負責。
我搬到她的公寓裏去。而祖蓮也住在那裏。
茉莉的公寓有兩間睡房.原來也無所謂,我可以與茉莉同睡,偏偏茉莉又要麵子,不肯跟我睡,要與祖蓮同房。
“同房怕什麽?她不是你老朋友嗎?”我問:“你們女人真奇怪,要這種麵子,又說是朋友,又堅持她住你家中……如果我是你,趕她去住酒店,免得麻煩。”
“你們男人哪裏知道?”
“好,隨得你。”
茉莉由一個人獨居變成三個人住。屋子裏堆滿東西,有些是茉莉的“嫁妝”,有些是祖蓮買了預備帶往外國的,兩個準新娘子嘰嘰咕咕的說個不停。
我看著她們,心中想:難怪以前的男人要三妻四妾,如果女人門都能如此和平共處,倒也是閨房之樂。我不羞恥,我不相信天下有不想女人的男人。
祖蓮很少在家。說起長途電話來是好幾十分鍾的。我盡量低看頭不去看她。她實在太美麗,我看了實在心動。
有一日下午,我自己下班回去,因茉莉親戚家有應酬,到家祖蓮沒出去,在那裏哭。
“祖蓮!”我驚異,“你怎麽了?”
她搖搖頭,不肯說話,長發都黏在臉上,糾纏不清,我坐下來撥開她頭發,替她擦眼淚。
“什麽事?”我低聲問。
“沒有事。”她答。
“等茉莉回來,你與她商量。”我說。
她的眼淚又珠子般淌下來。這個女人,連哭的時候都這麽美麗。我歎一口氣。
“女人哭都是為男人,你是為了未婚夫?”
她不肯回答,把頭埋在我胸前。
我嘴裏說;“沒什麽大不了的事。像你這樣的女孩子,還怕找不到伴?一天要多少個都有,你別傷心別擔心——”但是漸漸沒了聲音。
我輕輕擁著她的肩膀,發誓一輩子沒碰過這麽柔軟的身軀。她像是融化在我胸膛上。
我輕輕的咽一口唾沫,輕輕的說:“我陪你出去喝杯東西散散心,你別難過。”
她使勁的搖看頭。
我很忐忑,茉莉是隨時會回來的,這是她的家。沒有女人肯為我如茉莉為我。男人,玩是可以的,隨時把握機會玩,但是把一個好女友如茉莉玩得不見了,那就劃不來。
我說:“茉莉快回來了。”
我把她放在沙發上,去倒水給她喝,電話鈴響起來。我接聽,是茉莉打來的。
“我不回來吃飯,可能有人到那邊裝窗簾路軌,你去看看。”
“好的。”我說。
我聽完電話,祖蓮已經換過衣裳,用毛巾擦臉,把頭發撥到腦後。
她穿一件極薄的襯衫,牛仔褲,別有風情。
我說:“我們出去吃飯吧,茉莉不回來。”
“我不想出去,廚房好像有點麵包,冰箱有沙拉。你吃不吃?”
“也好,我做咖啡。你呢?喝什麽?”
“咖啡好了。”
我到廚房去,她在我身後。
我轉過頭。
她說:“對不起。”眼睛還是紅紅的。
我笑一笑。心不住的狂跳。天生尤物是有的。
我們坐在小飯桌前對著吃三文治。我與茉莉在這裏吃過多次,但感覺是不同的,我與茉莉實在太心平氣和,相敬如賓。
祖蓮問我:“茉莉什麽時候回來?”
“我不知道。”我說。
“她真幸運,嫁得你這樣的如意郎君。”
“我?我並不是好男人,我的壞習慣是:‘吃著碗裏,瞧著鍋裏’。”
“人的常性,”祖蓮悶悶的說:“男男女女都一樣。”
我忍不住:“我不相信你男朋友還會見異思遷。”
她托看頭笑出來“你以為我會放盅?”
“可見你這麽美!”我嚷。
“也許我沒有靈魂呢!”她說。
我說:“別這麽說自己,有不如意的事,慢慢說。”
“不如意的事有什麽可說的?”她搖搖頭。
我按住她的手,她抬起頭來,似在等待什麽。我很懷疑,她是不是誘惑我?抑或她的一舉一動根本就充滿著誘惑?
放棄這個機會,以後就沒有了。冒險與茉莉的女朋友搞關係?我又害怕。在這裏?不,不能在這裏。
我放下咖啡杯,再問:“要不要出去走走?”
她點頭。
我們開車到郊外,在草地上散很久的步,終於在沙田酒店裏,她背叛了朋友,我背叛了未婚妻。
事後我問她:“為什麽選我?”
“身邊隻有你。”就是那麽簡單。
我的心一寒,馬上想起茉莉的有情有義。
“你呢?”她問我,“你為什麽肯出來?”
我也簡單的說:“因為你是一個美麗的女人。”
她仰起頭笑。“可是你娶的還是茉莉。”
我反問:“我也有可能娶你,可是你對我會有真心嗎?”
“你呢?真誠需要時間培養,我們有時間嗎?”她問。
“你肯不肯為我拿出時間來?”
她躺在床上,被罩掩在胸前,長發散到肩上,我忍不住吻她的肩膀。
她說:“我是沒有靈魂的人。”
“我要回去了。”我說。
她嘲笑地說:“沒結婚就是個老婆奴。”
我轉頭說:“蝴蝶也會老的。”
她笑,“總比螞蟻在地上爬一輩子的好,人各有誌。”
我在扣襯衫扣子,聞言一怔,低頭想想,也真是事實。我以後的生活便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賺了錢交給老婆,老婆拿去開銷掉,下個月再去嫌,永遠黑暗的循慮。到時做愛便是性的發泄,再沒有激情,一星期三次,做完轉個身睡熟,像刷牙,天天做,乏味之極。於是在空虛中生孩子。孩子與父母同樣寂寞,便名正言順再生一個弟弟或妹妹來陪他……
這樣的生活,確是我要的?
我坐在床沿呆住。
祖蓮把腳踏進一雙黑色漆皮高跟鞋,黑色暗花的絲襪包住線條美麗的小腿。如果我不結婚,也許還有機會認得很多的祖蓮,累管累,到底是真正活著的。
我說:“謝謝你,祖蓮。”
“謝我?為什麽要謝我?我們不過是同時享受罷了。”
“你會不會結婚?”
“我?”她說:“不知道,當適當的人出現,我會的。我不太想這個問題。我與茉莉不同,她一心一意想嫁你,為你做三十年的奴隸老媽子,頭發上染滿油膩,腰身一日粗似一日,故意醜化自己,越醜越有功勞,越是得意:‘看!不是為這個家庭犧牲,我才不會變成這樣!’有些家庭主婦們是最懂得灑狗血的女戲於。懶惰的女人喜歡早婚,自父母家跨入失家,在這之前,她的光陰是虛渡的——小妹虛渡十八個春天。嫁過去之後,她的光陰是犧牲掉的,嫁老公一吵架,便嚷:‘我為這個家犧牲了十三年……’因為她不敢出來社會做一個有身份的人,因為她們沒有這個能力,沒有這份鬥誌,她們效棄做人的機會,改做附屬品,這不是我的誌願。”
“你願繼續做一隻蝴蝶?”
“生活:真正的存在。”她揚揚頭發,“結了婚我還是我自己,我的顏色,我的自由。”
“這是你失去未婚夫的原因?”
“或許,但是我沒有後海。”祖蓮說:“賺回來的錢如果隻為著三餐開銷,不能裝扮自己,不能買書看畫冊,不能到尼泊爾旅行,活著做什麽?”
她拿起手袋,打開酒店房門,走了,並沒有叫我送她。
我躺在床上想了很久很久,然後才回家。
茉莉在等我,身邊有兩件行李。
“這是怎麽回事?”我明知故問。
“這是你的行李,你取了回家吧!”她很平靜。
“茉莉!到底是怎慶一回事?”
“祖蓮已經搬到酒店去了,你還不走?”她仍沒有動怒。
“祖蓮與我有什麽關係?”我說:“你別發瘋,你老是為芝麻綠豆事胡鬧,我可沒功夫每次哄你。”
“你可以走了。”她說。
我急:“茉莉——”
“不必解釋。我已看得你一清二楚。”她說。
“你不原諒我?”我認了。
“一次又一次,怎麽過得了一輩子?新婚夜難道你還躺在別的女人床上?”
“你可想清楚了,這次我一走,再也不會回來。”
“你不回來最好,等於放我一馬,救了我。”她說。
我跟她說:“男人都是一樣的,趕明兒你結了婚,不見得那個男人一生一世隻與你一個女人上床。你想想,這件事在廿世紀末是可能的嗎?”
“總沒有你這麽過份,快走!這是我的家!”
我挽起兩隻箱子就走,回到自己的公寓去。裝修公司把屋子鑿得像防空洞,一陣油漆味。我胡亂睡了一夜,第二天發風疹。
一邊看醫生我一邊檢討自己。風疹好了,公寓也裝修完畢,我坐在客廳中看著全新的地毯牆紙,覺得分外諷刺。
我不打算回去再哄騙茉莉,我的心理沒有成婚的準備,我還想多逛幾年,越拖下去越是耽誤她的青春,青春對於茉莉這樣的女人是特別重要的,因為她沒有其他。
我覺得抱歉,因為茉莉對我實在好,俱單是好也不能解決三十年共同生活的悶厭。以前的夫妻尚能不停的生孩子來解悶,現代的夫妻能做什麽?每五年離一次婚?那不如不結婚。
我希望茉莉原諒我,不要恨我一輩子。
我恢複了王老五生活。我不屬於任何人,也沒有人屬於我。當然有失落感……以前我是被愛的,被愛是多麽幸福,可惜女人們一愛便想結婚。
下雨的周末再也沒有人煮熟咖啡給我喝。我終於失去了茉莉,而且我思念她。
再回去求她,她未必不答應我,但是有什麽意義呢,對她不公平,她所需要的,我不能給她,目前她或許很難受,晚上睡不著,因為她運氣不好,認識一個倒黴的男人。
我在報上看到茉莉的結婚啟事。
小小段的,用紅色圈住,她在加拿大多倫多結婚了。新郎的名字很普通,並不是什麽名人,他們會生活得很愉快——然而什麽叫愉快,什麽叫不愉快呢?
我走在路上,…日常辦公,誰也沒罵我打我,老板們也沒有欠我薪水,又不欠衣缺食的,但是我的生活又有什麽愉快可言。
你讓我娶茉莉,我不會高興。人一墮入傳統的殼就不能翻身。你讓我跟祖蓮,我也是不高興,我怎麽管得住這麽不羈的女人——隻有千年做賊的,沒有千年防賊的。我隻好再去找一個適合我的女人,或者是茉莉與祖蓮之間那一類。
或許一生也找不到。但願我清醒如這兩個女子,知道我自己需要的究竟是什麽。
妹妹的香港
我對丈夫吼道:“你放下你那些鬼報紙好不好?家裏搞成這個樣子,你還有心思看報紙?”
丈夫放下報紙,他呻吟一聲,“我怎麽那麽倒黴?既碰見了妻的更年期,又遇上了女兒的青春期,做人大痛苦了。”
“你難道不知道?我們回來已經三個月了,放暑假也已經一星期了,可是這一星期裏妹妹沒有跟我說過十句話,也不跟小朋友上街,她總是一個人關在房裏發呆,有什麽好處?你對女兒也大不關心了。”
“我能做什麽呢?或許她累了,也許她還未習慣香港,你是母親,你去跟她說話,我有什麽辦法?”
“我發覺你的口氣一天比一天象個丈夫。”
“真奇怪,我們的女兒都快十六歲了,難道我還不是你的丈夫?”
“你當心妹妹變成問題兒童。”
“我才不但心呢。”他瞪我一眼,“咱們沒鈔票,寵不出問題兒量來。”
“你去看看妹妹。”
“她又沒生病,有什麽好看的?小孩子最避忌大人對他們過份注意,你就讓她自由發展好了。”
他咳嗽一聲,“當年我也建議過,多養一個,好給她作個伴。”
我冷笑,“生命是玩偶?胡亂製造?虧你還為人師表呢。”
他又舉起了報紙。
我到房間去看妹妹。她什麽也不做,隻是蜷縮在床上,小小的房間開足了冷氣,還是有點悶熱,上兩個月她才中過一次暑,又因水土不服,臉上長了好些痘子,成天沒精打采,懶洋洋的,這樣子還不累出病來。
我問她:“妹妹,都三個月了,還是想著英國老家?”
“嗯。”她給了我一個字。
“當初搬回來,我們也曾征求過你的意見,你說無所謂,怎麽現在又這樣呢?”
“CUT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她笞。
我搖搖頭。這孩子,自幼我也教過她一點詩詞歌賦,沒想到她臨急給用上了,還真的用得不錯,這樣子中西合璧還真少有。
“媽媽,他們不喜歡我,而且我也不喜歡他們,”她用英語說:“學校裏中國人把我當英國人,英國人把我當中國人,我不能再忍受下去了。至少在倫敦,我是他們其中一份子,吵架鬧事做功課,我全有份,不像現在,我一走到課室,同學們連忙噤聲散開,好像我是間諜。為什麽,媽媽?”妹妹抬起頭問。
“你自己沒有與新朋友合作,美芳她們約你去放風箏,你為什麽不去?”我用國語問。
“上帝我主,”妹妹以手覆額,“放風箏,隻有小孩子才放風箏,我為什麽要去?三次了,我為她們付冰淇淋的錢以及付車錢,她們從來沒有還過,我不要再去了。”
“看,妹妹,這邊的風俗不一樣,她們不是占你便宜,她們沒有自己買冰淇淋是因為她們把你當朋友了,友誼不是以金錢算的。”
“這種友誼我不要!米高與我都是把零用錢算得清清楚楚的,他買給我一個冰淇淋,我也還他一個冰淇淋。”
“你想念米高了是不是?但是我不是前天才讓你打電話給他了嗎?那個電話起碼要十五磅呢,你們至少說了九分鍾。”
“我想念每一個人,媽媽,我永遠忘不了他們。米高、伊安、愛麗臣、艾蓮、夏洛蒂、哈裏、蓮達、戴安娜。我想他們,我不應該離開倫敦,我應該一個人留下來的。”
“如果你一個人留在倫敦,”我忽然氣憤起來,孩子般的說:“你難道不想念父母?自幼我使教你孟子的故事;你這麽不孝順嗎?”
“看,媽媽,我已經被東方與西方撕裂了。”她說:“我這樣躺著很好,你不要吵我好不好?”
“你這樣跟媽媽說話嗎?”我責問她。
妹妹尖叫起來,“你走出我的房間好不好?我快精神崩潰了!”
我連忙走出她的房間。這是我們母女倆生平第一次吵嘴。
丈夫說:“或許她的同學妒忌她。”我說:“她的老師說她怪。我也生了好一陣氣,怪?我女兒有什麽怪?在英國十五年零九個
月,隻有誇獎她的人,想不到回到自己的土地上,妹妹變得怪了,到底是什麽怪?快有人就說她有毛病了。”
“他們不明白妹妹,妹妹像是一個外國人,要真是金頭發藍眼睛,他們又原諒她了。”
“真可笑,妹妹在英國,全班六十人,隻有她一個是黑頭發,要受歧視,該在英國受。”
“可是中國人接受能力非常的慢,我在大學裏也發現了這點困難。”丈夫說:“學生聽話,但是不吸收。”
“你發現了困難?”我搔搔頭,“我在此間也不受歡迎呢。我一說我不會打牌,也不喜歡逛街,那些太太們一個個把我當白癡似的,還暗裏說我天天一條牛仔褲,不知老之將至,我都弄糊塗了,不要說妹妹。”
“適應新的環境是很困難的,別忘了我們在英國已經過了廿五年。”
“可是去年暑假回來做遊客時,香港還不是好好的一個香港?隻是天氣熱一點而已。”
丈夫也不太明白,他隻是一下一下的敲著煙鬥。過了很久他說:“真好笑,今天有同事勸我到舞場去逛逛,不要老喝啤酒解悶,我說我想到跳舞,自然會跟太太去。”
我笑,“不得了,我索性跟妹妹聯合起來,咱們賠這裏的大學三個月薪水,一齊回英國去吧。”
“入鄉隨俗,可是我們一家三口看情形都不是俗人。”
“妹妹,她也許愛上米高了。”
“不會的,他們小孩子。”
“在父母眼中,子女永遠是孩子。”我說:“我跟她一樣不習慣。我就是喜歡英國這些太太們,有空做家務,盡管街角上有麵包店,但是她們還是自己在家烤一個。當然也不見得個個人太太都這麽好,但也不像這裏那麽喜歡說閑話。昨天明明是插花班,結果變成公審大會,硬是說一位倪小姐的壞話,說人家與男戲子軋姘頭,又勾引有婦之夫,現在又說在動一個有錢人家少爺的腦筋。我很為這位小姐抱不平,看來她不能夠自殺謝世,也得結婚謝世,平頭整麵地做一個單身女人,雖然吃自己飯,穿自己的衣服,也是難的。”
“你的牢騷倒是比妹妹還多,也許這位倪小姐就是這麽一個人呢?”丈夫笑道。
“斷然不會的,真的這麽厲害,她們又不敢說了,給人家衝上來刷上一個耳光,那怎麽辦?”我反問:“劃得來嗎?”
“……也許是吃醋。”丈夫說。
“太空閑。”我說:“家家都有著傭人,十指不沾陽春水。”
妹妹這時候出來了,“媽媽,對不起,剛才我太粗魯了。”她吻我一下。
“沒關係。去跟爸爸說說話,說國語吧。”
“說國語他們也聽不懂,我還不如說英文,那廣東話我是一輩子也不打算學的了。”妹妹說。
這小孩子每一個細胞都恨香港,但是往年她暑假回來,臨走總是買了大量的紀念品,到了倫敦,又給同學看她曬得有多黑多漂亮,如今真的回來了,卻又這樣。
我說:“妹妹,你再悶,媽媽教你看紅樓夢好不好?現在開始看還來得及。”
丈夫跳起來,“什麽是毒草?這本書就是毒草,早該燒掉埋掉的,你自己成日價‘好了’、‘好了’還不夠,還要吊煞鬼勸上吊勸女兒也一起看這種書?”
妹妹笑了,露出雪白短短的牙齒,還有什麽比一個年輕女孩兒的笑更動人呢?她說:“什麽禁書?我倒也要看看,媽媽,拿來我看。”
“你要是決定看呢,”我慎重的說:“就非得一直看下去,看出個所以然來不可,否則媽媽情願送你到隔壁去看打牌。反正做女人隻有兩條路可走,看了紅樓夢的絕不能打牌,打牌的女人決不看紅樓夢。”
丈夫跌腳歎道:“看!像入魔教之前發的誓似的。”
女兒說:“我約了人去買點衣服穿,她們說我穿得像個女童軍,一點女人味道都沒有。”
“誰說的?”我反問:“我覺得你穿得很帥,每個人都覺得你穿得很帥,為什麽沒有女人味道?”
丈夫偷偷的說:“你媽媽便是沒有女人味道。”
我冷笑:“恐怕是沒有妖精味道吧?”
“爸爸媽媽別吵架好不好?一定是太熱了,每個人都想吵架。隔壁的家明叔叔跟我說:‘二手車與二手老婆是我所不要的。’”妹妹說話一塊一塊,像她那年齡。
“誰是家明叔叔?”我差點昏過去。對小孩子說這種話,居心何在?
“家明呀,他說:二手車經過第一手車主習慣性的開過了,很難經過第二個車主而不壞,老婆也一樣,對她再好,她還是會想著以前的丈夫,以前的孩子。”
我歎口氣:“還有這種事!”
丈夫笑。
妹妹說:“好,時間到了,我出去,一下子就回來。”
“如果不回來晚餐,請撥電話。”
我說:“對妹妹說話,多用中文,你不是廣東人嗎?用廣東話更好,別用那麽多的英文,她的英文已經夠好了。”
“好好好。”丈夫退回去看報紙。
妹妹出去了,我回到廚房裏做菜。我買了一本中文的烹飪大全,但是丈夫還是情願吃簡單的三文治紅茶,紙杯與紙碟子,吃完之後一丟了之。我深為自己慶幸著,本來就該如此,誰饞嘴誰就得花錢請廚子,請不起廚子隻好安份一點。似乎很多男人都不明白,都向人訴說太太做不了好菜。
他們最愛訴苦,還有妹妹口中那個“家明叔叔”,被女朋友撇了,一天到晚說那個女的“假眼睛假鼻子假下巴,都是假的,連牙齒都是假的”。我在這裏聽了頭皮發麻,弄不清楚地是那一門的好漢。
來說是非者,便是是非人。
做好了羅宋湯,又烤了三盤子的小蛋糕。
妹妹回來了,倚在門口,一頭大汗。她打開冰箱,自己做了個噴火美人吃。我問她:“買了什麽?”她答:“沒什麽。衣服都是日本人做的,日本味很重,穿上了好像穿和服似的,受不了。”她停了一停,“我燒得八國聯軍入北京的時候,偷得最多倫得最精的是英國人。但是不知道為什麽,日本人真是……”
我看了她一眼,時間多了,一個人便想得多,想得多便敏感,這是不貳的理由。“結果買了什
麽?”
“兩雙鞋。”她把鞋盒子打開了。金色的鞋。我看一看,沒出聲,過一陣子她說:“它們不難看,我想我不能穿媽媽也能穿。”
我鬆一口氣。“今天晚上你預備幹什麽?”
她說:“好香的牛肉湯,如果米高在的話,一定喝很多。跟米高在一起最高興了,往往要等到照鏡子的時候,才會知道自己是黃種人。我的意思是——你是明白的,我並不是想做白種人。”
“我當然明白,妹妹,”我說:“我的確明白。”
“我肚子很餓。”她說:“但是什麽都不對胃口。”
“先吃點東西。”我說:“天氣真越來越熱,受不了。”
“媽媽,明天我們出去吃飯好不好?”
我們還是照著老規矩,出去吃飯算是大事,可是香港人仿佛是天天上街吃的,每家餐館裏都擠滿了人。我叫她去問爸爸。她聽話的去了,回來說爸爸也想換換口味,於是我們一家三口決定出去吃。明天。
“晚上你陪爸爸看電視。”我建議。
“我想看‘流行曲首榜’,我已經三個月沒有看到大衛寶兒了。”妹妹一肚子的火,“我不要看這些三八兮兮的人提著劍,戴個假頭發追追趕趕的,還演到三點鍾呢,對麵那家人也就看到三點鍾,吵得要死,睡不了覺。”
我暗笑,把妹妹的怨言集中在一起;豈不便是“市民心聲”嗎?
“明天早點起來,打網球去。”
“說起網球便氣,還打網球呢!什麽名貴的運動!隻有兩個球場,沒有一個人真會打,又是水門汀地下,一點氣氛都沒有!那時候我們天天在公園打,隔三步路便是一個公園,就跟——”妹妹低頭想一想:“就跟他們搓麻將一樣的方便普遍。”
我忍不住大笑起來,妹妹也笑,丈夫探頭進廚房問:“什麽事笑成這樣?”
妹妹說:“或者我可以回學校的泳池遊泳,但是我那兩套泳衣都是你去巴黎的時候給我買回來的,是不是?同學們見了都擠眉弄眼的,好奇怪,穿都快穿破了。”
丈夫看著女兒,搖搖頭:“怨聲載道。”
我說:“決要民不聊生了。”又笑。
“妹妹,再試一下,看有沒有辦法適應。”她父親替她打氣,“你隻是一個小女孩,你一定可以的。”
妹妹說:“我再試試就是了。”
“看,妹妹,”我說:“除了巴黎,最美麗的城市便是香港了,你要以任香港為榮呀,買東西與吃東西都那麽便宜。”
“我還是去洗澡吧,耽會兒沒有水了。”她走了。
我看著丈夫,“我是不會放她一個人回英國的,我隻有這麽一個女兒,我可不希望她嫁洋人,生一堆雜種,我還是希望她看好紅樓夢……這次回來,大部份是為了她。”
丈夫聳聳肩,“我倒是高興的,”他開了罐冰啤酒,“又回來了,明明是華人,卻拿洋人的薪水,三兩年下來就有儲蓄了,一樣教書,洋小子野性難馴,我又是有色人種,怎麽跟他們吵?現在這些學生真聽話也真可怕,叫他們長便長,叫他們扁便扁,一個教授便是一個神,我再不習慣,那種飄飄若仙的感覺也還是好的。”
“你別回家來飄就好。”我說。
“我餓了。”他說。
“我陪你吃。”
他自己做香腸熱狗,妹妹洗完澡也出來吃一個。我注一意到她胖了,沒有運動便會胖。
我到她房裏,她又躺在床上。
我搖搖頭。我撥開她的頭發。“頭發該修了吧?”
“他們剪得不好,又貴,我還是喜歡菲立的手勢。”
“妹妹,你不能把香港變成倫敦的雪萊區呀。”
“我不管。”她呻吟一下,“米高看到他們把我的頭發剪成這樣,不知有何感想。”
“你真的這麽想米高?”
“我想每一個人,每一樣東西,”她跳起來,“還有我們的狗,阿飛。”
“你知道嗎?妹妹,”我說了老實話:“昨晚我夢見詹普森太太來借一點黑胡椒。”
妹妹“哦”的一聲,“這便叫‘病成方寸’,我不喜歡香港。”
“方寸是什麽?”我馬上問。
她指指胸口。
我微笑,其實妹妹怎好算外國人,她雖然在那裏亂用成語,但是她的中文比起一般香港同年齡的孩子,那是好多了。有一段時間我母親來與我們同住著。母親與我的感情時好時壞,但是那一段日子卻是和諧的。她把她能教的全教了妹妹。仿佛曆史重演,我學過的“汴水流,泗水流”,我學過的木蘭詞,全部到了妹妹的口中,母親得到了滿足。
後來妹妹便一直學中文,放了學到一個老親家去,打打鬧鬧,也看完了西遊記,哪吒的“吒”老記不住。她很喜歡中國東西,那怕是一把扇子也是好的,大概是洋人眼裏的中國,浮麵的,靠不住的。
就像香港,也怎麽能夠代表中國?浮麵的,靠不住的,是不是為同樣的原因妹妹失望了。恐怕到了台北她更受不了,她到底是個孩子。
那天就這樣混過去了,誰也沒太好的心情。
第二天一大早就傾盆大雨,我們對雨是習慣了的,但是水龍頭卻沒水,這不習慣。
晚上一齊去吃館子,我特地叮囑妹妹,“穿胸罩。”
上次她沒有穿胸罩, 一件雪白的小T恤,引得整個飯店的人的眼睛像蒼蠅見了血似的。妹妹的胸部發育得好得出奇,再也沒料到的。
“媽媽,很熱。”她說:“我在英國從來不穿的。”
“那是因為你還小,而且在英國誰都不穿。快,聽話,防止胸部下垂。”結果她穿是穿了,穿個紗的比不穿又更引誘了一層。妹妹遲早是個問題人物。她穿了新買的金色鞋子。我注一意到她的足踝上有條細細的鏈子。我問:“那是什麽?”她答:“足踝鏈子,看到沒有,兩個心型的墜子,性感。
剛剛才買的。”
我說:“我隻覺得俗。”
“媽媽,這是香港,你不能清教徒似的。”
看誰在教訓誰。
我問:“你認為米高會喜歡嗎?”
“我不大認為那很重要,”妹妹說:“米高在八千裏路外,萬一地看見了而不喜歡,我可以拿掉。”
“你們母女倆少爭吵好不好?”丈夫高聲的說。
我們總算到了天香樓,妹妹坐在那裏渴望著她的叫化雞。吃這種專門喂遊客的東西,我深覺不好意思,然而到了天香樓,香港也就比較可愛得多了。
丈夫忽然說:“宋教授也來了,我過去打個招呼。”
他過去了。妹妹的眼光跟過去。那邊也是一桌三個人。不過朱教授帶的是他的兒子,十八九歲模樣,非常的不耐煩,坐在那邊用筷子敲桌子,被宋太太喃喃的教訓及安撫著。我忍不住笑,年輕的一代真難管。
沒多久丈夫過來了,宋太太說他們家的女傭人跑了,沒奈何,現在天天夜裏在此吃飯,兒子剛從美國回來,鬧得人仰馬翻。
“回來過暑假?”
“不,”丈夫說:“宋太太不肯放他回去了,年輕人大學剛拿到學位,怎麽肯聽話,天天吵。”
“年紀這麽輕便拿到學位了?了不起,”我說:“看上去才十八九歲,還是個大孩子嘛。”
丈夫說:“是呀,我也奇怪著,他入學早,今年廿歲多一點點。”
“是獨生子吧?”我問。
“不就是。”丈夫說:“所以宋太太疼成那個樣子。”
妹妹也朝那邊看一看,但是沒說什麽。
我算看:“妹妹的預科還剩一年,明年進大學,廿一歲也好畢業了。”
妹妹不做聲,吃她的八寶飯。
宋家他們先吃完,到我們這一桌來打招呼。宋太大非常的客氣,口口聲聲的稱讚妹妹:“真標致,聽說功課也非常的好,是不是?女兒有女兒的好處,真是小鳥依人的。”
妹妹被她說得不好意思,連忙站起來說:“宋伯母過獎了。”妹妹就是這一點叫人沒法子不疼她,走在外頭,她是非常得體的,絕不會丟了大人們的麵子。
宋太太拉著妹妹的手,一定叫她到宋家去玩,沒奈何,妹妹與他們約好了禮拜天,我也得去。看來宋家也是蠻寂寞的。他們那個兒子不大說話,我上下打量了一番,覺得他很漂亮,這麽漂亮而功課又好,那太難得了。
他們說了好一陣話才走的,我們才繼續吃完甜品。這在外國也是不可能的吧,外國人講禮節,我們講舒服。
妹妹說:“宋哥哥念的是MIT。”
“嗬!”我大表敬意,“什麽科係?”
“高能物理。”妹妹說。
“是嗎?”我一點也不懂,“你幾時問他的?”
“當你們說:‘——天氣好熱哈哈哈——’的時候。”
“他有沒有問你念什麽?”我問。
“有,我說了,英國文學。”妹妹忽然笑了一笑,“比起他那個;好像非常渺小的樣子。”
“才不會,人們記得愛恩斯坦,也一樣記得拜倫與濟慈。”
“他很驕傲。”妹妹說。
“是有一點。”我說:“你也很驕傲,年輕人看上去都像一隻隻的小孔雀,都那麽驕傲。”
丈夫說:“這一代又比我們強了多少!一個個說出來都有名堂的,我們那個時候掙紮多久,才考到一個獎學金。”他很感慨。
我說:“你也不要太天真,盡往好的地方想,那日我經過一間汽車修理行,要麵幾個學徒,汗流浹背地在做工,人家也不是大好青年?”
妹妹說:“不要緊的,我看報紙,好像最近最紅的一個功夫片明星,便是汽車行裏出身的,這是香港,隻要有機會,不怕難做人上人。”
我笑說:“你少跟我做那副小大人的樣子。”
禮拜天約好宋家的,但是臨時教會中的牧師要我到醫院中做探訪工作,我想一想,便叫妹妹獨自去,叫她買一盒蛋糕。她大力呻吟,表示被我陷害,她不肯去陪老太太消磨一個下午,情願在家裏悶著,後來被我教訓一頓,才呼天搶地的去了。
非常意外, 在醫院我碰見了宋太太,原來我們是同一個教會的。宋太太問:“那麽妹妹是在我們家了?”我說:“是呀,我叫她來陪陪你談天。”宋太太笑了,“你說這巧不巧?剛好小雷要去打球,我把他留住了——現在倒好,兩個年輕人可以說說話。”我謙道:“隻怕妹妹年幼無知,倒把宋哥哥得罪了。”
我與她結伴同行,她一邊告訴我她那小雷如何嫌香港繁華空洞,要趕回去修碩土博士。她死不放行,現在這孩子天天在家鬧個沒完沒了。我跟她說我們那妹妹也一樣,連香港的水都嫌是酸的。
我們倆苦笑。
結果我們自醫院出來,小雷與妹妹俱不見了,宋太太認為他們可能結伴看電影,我想想,小雷是比那個家明可靠得多了,不會出問題的,頂多兩個人路不熟,走走也走回來了,我很放心。
妹妹這些日子這麽寂寞,求伴是人性的表現,她一個人窩在家中,我多怕她會窩出病來,說也奇怪,自從她認得小雷以後,仿佛不那麽埋怨香港了。
隔沒多久,她與小雷兩個人踏腳踏車到郊外,還買了兩隻裝蚱蜢的竹籃子回來,兩個人非常有交通的樣子,我們家裏像是有點恢複在英國那樣模樣了。
又隔沒多久,妹妹開始稱讚香港的好處,她說:“雖然沒有水,可是買得到菲奧路昔的牛仔褲,我與宋哥哥一人買了一條,一模一樣的。”又說:“山頂那條小路項美麗,走一圈要兩小時。可是真的看山下美得……”
我與丈夫麵麵相覷。是不是小雪帶她發現了香港的美。在她眼中香港變了個樣子,也不吵看回英國了。我歎口氣,女大不中留。
宋太太跟我說:“奇怪,小雷最近安靜不少。前天借他爸爸的照相機,替朋友拍照去了,大概水土漸漸服了。本來嘛,是中國人,怎麽反而不習慣中國的地方呢?”
我一個字不敢說。
果然,隔沒多久,妹妹捧著一大音照片回來說:“我覺得香港太上照了,非得寄去給同學們看看不可。”照片自然是小雷拍的。
小雷現在也常常來接妹妹,現在他不驕傲了,現在他神氣有點羞澀,妹妹也隻會躲在他身邊偷偷的笑。
時間過得快,又開學了。
我有意無意的說:“香港真不方便!那日我去看醫生,才是個傷風,又要等,診金又貴。”
妹妹安慰我,“媽媽,天下沒有十全十美的事。”
我聽了這樣的話,心頭一塊大石落了地。
“怎麽,開了學,有什麽節目,功課先要放第一。”
“那自然,”妹妹說:“宋哥哥最看不起功課不好的人。”
“是嘛,他有什麽打算?”
“他打算找工作,但實在太年輕了,此地又沒有這一科可以讓他升學,我正打算跟他聯合起來,請求朱伯伯與伯母讓他再去深造呢。”
我心中何嚐不是這樣想,小雷看上去實在太嫩了。
但是不久宋教授力薦他兒子進某中學作客座講師,校方居然非常滿意。大家又驚又笑,老師廿歲,學生十八歲,這算什麽?但是在宋教授苦心經營之下,小雷他那獨生子總算被留下來了。
一日我聽他對妹妹說:“等你大學出來,我再去念碩土。”
我馬上覺得他們已是兩小無猜了。妹妹真是幸運,從父母的手裏還沒出來,已經快交在一個可靠的人手中了,少見了許多奇奇怪怪的社會現象——這種不正常,醜惡的現象,不見也罷。
當然妹妹現在有了伴,紅樓夢也大可不必看了。香港?她現在頂喜歡香港,開頭還在說明年暑假“回”英國去看看,現在也不提了。
像她那種年紀的人,說了話不算數叫天真。隻要她看得順眼香港,香港也一定看得順眼她。明天下午,她不是要與小雷遊泳去了嗎?
妹妹怎麽會住在香港而不覺快樂,不可能。
女兒與情婦
父親一定很愛她,他買了一件銀狐的大衣給她,又買了一隻兩克拉的方形鑽石。父親並不是一個十分大方的男人,因為他的情婦太多,如果他一直大方,那會使他破產,但是對她,仿佛是不一樣的。我甚至聽說,暑假當我到倫敦去看母親的時候,她睡在我的房間裏。
母親還是老樣子,結了婚生了我還是那麽美麗,她的美麗是不能形容的,可是一個黃種英籍的中年婦人住在一個白種人的國度裏,也結識不了上等人,她長年累月的寂寞著,跟她的屋子一樣,每天大門外故著兩隻洗淨了的牛奶瓶子,空氣陰涼如明鏡。然而這對她的寂寞並沒有什麽幫助,所以她養了一隻貓。
父親一點也不寂寞,每天他總有辦法在早晨四五點鍾回來。
有時候我坐在客廳裏等他,問他是什麽意思。
他會笑,然後說:“你隻是我的女兒,快去睡,你的功課已經夠壞了。”
這個暑假我不必但心什麽,我已經被開除了,他們在我的書包中搜出迷幻藥的時候便把我開除了。我很安樂,我覺得能夠令父親煩惱一下簡直是一種享受,他總得抽點時間出來為我操心。
他說:“如果再這樣,你得去倫敦與你母親住,念那邊的學校。”
然後我想起了母親,略圓的鵝蛋瞼,高而挺的鼻子,略有點厚重的嘴唇,但是這一切都被她美麗的眼睛鎮壓住了,在母親不可置信的大眼睛中,可以看到她心中一切的變幻,她的快樂,她的悲哀。她有一雙令人不置信的大眼睛,正如別人問我,“小梅,你的眼睛可不像你爸爸呢。”
我答應去陪媽媽,但是我沒答應把書念好,每當爸爸的女朋友們打電話來的時候,我會說:“我是他的太太,你有什麽話,跟我說也是一樣。”爸爸並不重視這些女人,他任我放肆著。直到她出現為止。
她穿一件白T恤,一條很好的牛仔褲,一條金腰帶,一雙金色的高跟鞋,她長得很漂亮,有氣質,臉是狹長的,與媽媽沒有一點相像。她大概廿七八歲,正是適合結婚的年齡。而我的爸爸,必是這一類女人結婚的最好對象。
我說不出是喜歡還是不喜歡她,她打扮得很合時,太合時了,我相信她一定是為了取悅我的父親才這麽做的?爸爸是相當俗氣的一個人,他不希望女朋友太標新立異,但是也不希望女朋友看上去是個苦樸樸帶灰的人。我相信她不見我爸爸的時候,一定穿得比較輕鬆,也要比現在可愛一點。
我看了看她說:“我是不會喜歡你的,你不用花費力氣來討我的好。”
她看看我,她看看我父親,然後她說:“我並不想取悅你,為什麽我要取悅你?”
“因為你知道我爸爸愛我,如果你愛爸爸,並且要想嫁給我爸爸,你一定要裝一副賢妻良母的樣子出來,所以你要取悅我,表示你並不介意你未來的丈夫有一個這麽大的女兒,表示你將來會跟她處得很好。”
“是嗎?”她說:“這主意好像不錯,但是你沒想到,我並沒有意思要嫁你父親,就是因為你父親離過婚,並且有這麽大的一個女兒。男人多數嫌女人離過婚,怕關係太複雜,但是女人也可以一樣的挑剔,不相信你問你父親,我會不會嫁給他?我隻是他的女朋友,說得比較通俗一點,我是他的情婦。”
我問:“你叫什麽名字?”問得很沒有禮貌。
“瑪麗亞。”
“你是不是那種隻有一個英文名字而不會說英文的女人?”
“小梅。”爸爸說。
“有什麽分別呢?”她問:“我們都是女人,我們都有一顆心,這顆心一般的都會流血。”
“那是不對的,有稍許的分別,”我說:“有些女人比較蠢,精神堅強,百折不撓,坐在麻將桌子上便可以忘記一切,一年可以換三百個男人。有些女人很脆弱很美麗、像我的母親,午夜坐在黑暗裏,隻看得見她一雙閃閃發光而混亂的眸子,她不能忘記。而且有些女人很幸運,有些女人不幸運。有很多分別,你是哪一種?”我追問。
瑪麗亞真的在想,她把我的話全聽進去了,而且在思考。
我這一生來,每一個人都不把我當孩子,每個人都不把我的話當正經的一回事,隻有瑪麗亞,她真的在想,我忽然被感動了,我知道她不是一個普通的女人。
她答我的問題:“我是一個潦倒的女人。一向際遇不好,所以心中憤然不平,很多人不喜歡我。”
爸爸忽然不耐煩了,他說:“你們兩個居然也聊得上。瑪麗亞,你與她說上那麽多幹嘛?你再說她也不會明白你有什麽不滿,對我單獨說好了,孩子們懂得什麽潦倒不潦倒的?”
瑪麗亞不出聲,她有很好的忍耐力,就像我的媽媽一樣,但是我的確不明白,她穿得那麽時
髦,插金帶銀的,怎麽會是潦倒?我真不明白。
之後我們三個人沉默良久,然後便開飯了,這一頓飯吃得非常的靜,瑪麗亞吃得很少,也不替父親夾菜,她不像是那種會侍候男人的女人,這一點脾氣倒與母親很相像。媽媽始終不肯奉承男人。
這個瑪麗亞,我不必替她但心,憑她這副脾氣,與父親在一起,長則三個月,短則一個月,爸爸再喜歡她,恐怕也是不願意遷就她的。
忽然瑪麗亞問我,“你手上是什麽疤?”
“香煙燙的。”我說。
“不痛嗎?”她眼睛裏露著震驚。
“不痛。吃藥時怎麽知道痛?”我說:“隻知道好玩。”
“將來你的男朋友問你,你怎麽回答?”
“我會告訴他,我是一個墮落的少女,我是個壞女人。”
我笑,“我才不但心將來,運氣好,即使是應召女郎,也會被丈夫供養著。我媽媽自幼品學兼優,就是太優秀了,所以一生默默的渡過,午夜夢回,她一定很後悔她年輕的時候沒有太荒唐吧!”
爸爸提高了聲音說:“我的女朋友這麽煩,我的女兒比她話更多,我們可不可以靜一靜?”
我說:“我卻覺得我們這裏話最多最嚕嗦的,是我的爸爸。爸爸,人到中年百事哀。”
爸爸又問瑪麗亞,“你見過這樣的女兒沒有?真的有其父必有其女?”他笑。
“什麽都可以做,毒品是不能碰的二碰毒品,就沒有尊嚴了,人家叫你做什麽,你便隻好做什麽。”瑪麗亞說。
我不出聲。我不想再與她辯下去。那麽母親呢?她一點嗜好也沒有,但是因為婚姻不如意,使她悶悶不樂,鬱鬱終身,她又做錯了什麽?我覺得一個女人的命運可以受自己控製的地方太少了。
再潔身自愛,到頭來還是違心願,我的論調與她們不一樣,我喜歡放任,我喜歡不負責任,我喜歡暢所欲為,我要與媽媽完全相反。
吃完飯之後爸爸把瑪麗亞送回家,他叮囑我說:“別出去,我馬上回來。”
他果然馬上回來了。
過沒幾天,我私底下約會了瑪麗亞,她這一次穿得非常的漂亮。“肯諾”的寬褲子,藕色的,一件雪白的絲襯衫,一雙涼鞋,穿得那麽時髦,動作卻這麽瀟灑,而且這次一點妝
都沒有化,年紀雖然不小了,但是還帶點少女介乎少婦之間的風韻。
我說:“我打聽過你了,你是一個出身更好的女子,怎麽會跟我爸爸搭上的?”
“你的語氣中,像是看輕了你的爸爸。”
“他的趣味很壞,他不過是運氣好,做生意賺了一點錢,喜歡女人。對於男人,任何女人都是一樣的。你浪費了你自己,你一定是知道的。”
“我知道。”
“因為你寂寞?”我問。
“你好像知道得很多,你年紀還很輕呢。”她笑一笑。
“我比別人看得多,我把讀書的時間省下來觀察人生。”
“讀書是很重要的。”她勸我。
“你呢?媽媽呢?”我笑問:“你們還都不是大學生?你們有什麽好下場?一個是棄婦,一個是情婦,都不能是善終吧?還比不上街邊的一個潑婦,可以拔直喉嚨,把那臭男人痛罵一番,出口烏氣。”
瑪麗亞笑了,笑看笑著,忽然像是被什麽嗆住了喉嚨,咳嗽了幾下,眼睛就紅了。
我說:“不過爸爸還是很喜歡你的,我看得出來,也許他也知道你與眾不同的地方,她送你禮物,那太不簡單了,他是一個算盤很精的人。”
瑪麗亞不出聲。
“但是你在他身上也得不到什麽,他根本不知道什麽叫愛情,這是其一,他的錢都在媽媽那裏,這是其二,他不可能再結婚,這是其三。其責你還是早早離開他好,人是有感情的,日子長久了,你的名譽也不好,趁現在時間短,你來個撇清,人家就無可奈何了。”
“可不是。”瑪麗亞還是笑,“你還是個孩子哪,沒想到說出來的卻可以是至理名言。”
“爸爸身邊少不了女人,他跟誰在一起都一樣,沒有你也會有其他的人,但是你未免太委屈大犧牲了一點。我調查過你,以你自己的能力與正當收入,你可以買比這更大的鑽石與更好的皮裘。”
“你是好言勸我,我明白。”瑪麗亞說。
我忽然想起媽媽,她們兩個人在某方麵是很相像的,有點濫用感情,對世上的事大認真,這又有什麽好處呢。
瑪麗亞最後對我說:“你長大了,必然是個最瀟灑的女人,替我們出氣的,來,我祝你一帆風順。”
我向她學學啤酒杯子。
我真的有點喜歡她了。
我問爸爸:“你是怎麽認得瑪麗亞的?”
“朋友的朋友介紹的。開頭覺得她很好,後來便發覺她有點怪怪的。小梅,爸爸要出差到外國去一趟,大約兩個禮拜,回來趁機會把她撇掉,你看怎麽樣?”
我說:“她肯嗎?”
“不肯又怎麽樣?”爸爸反問:“你也知道她自己有事業,又不是職業情婦,她自尊心很強,況且大家都是成年人,難道她還會大鬧不成?”
我靜靜的聽著,做情婦也不一定有好下場。
爸爸去了,回來的時候果然是靜悄悄的,沒有驚動朋友,隔很久瑪麗亞打過一次電話來,她問我父親回來了沒有。我說回來了。
她那邊靜了很久,我提醒她,“他如果想見你,他自然會找你的。”瑪麗亞笑了,她是一個明白人,以後沒有再來過電話。從此以後她消失了。
是爸爸令她消失的,誰知道呢?或者他們早有默契,這麽短的一段故事,隻好算是狹路相逢,與緣份無關,爸爸專門走狹路,專門看窄路上有機可乘的女人。可能對於瑪麗亞,又是另外一回事吧!也許她心裏有點難過口口誰知道呢?
爸爸忘得最快了,對於這種事,爸爸一向是忘得最快的,不久他又另外有了情人。我的功課始終不能升級,於是爸爸要把我送到媽媽那邊去。
媽媽為了這件事趕回來,與爸爸商量,爸爸在很平和的氣氛下接見她。我心裏想,夫妻到底是夫妻,隻要我在人世間,他們總還是要見麵的,一個倩人再出色,也還是情人,爸爸與瑪麗亞天天見麵,不過兩個月左右,也就煙飛灰滅,影子也沒有了。我也知道他們是不會長久的,但是也不能短到這種地步,爸爸與一個舞女便來往了近兩年,那舞女臨走之前還把我們客廳的大鏡子都打破了,爸爸也不過隻搖搖頭說:“她要倒黴七年。”照迷信的說法,打破鏡子是要倒黴那麽久的。後來我想也一定是那個女的倒黴,因為爸爸一直很得意。
媽媽問我要不要跟她走。
我說:“跟你多吃苦,又連帶累了你,不如跟著爸爸算了,再給我一次機會,這個學期我一定用功。”
媽媽又回英國去了。我答應要做的事,果然都做到了。至少要弄個升班吧,我想。於是悶在家中讀書,那班朋友來找一兩次找不到人,便也算了,他們還會愁找不到人玩嗎?成績表拿來,我自己嚇一跳,居然五十七人考了第三。
我打電話找瑪麗亞,好讓她也高興一下,不知道為什麽,我要她也分享一番這個樂趣,但是電話號碼仍舊一樣,一個中年婦女的聲音溫柔地向我解釋,前住房客已經搬走很久了,他們在那裏居住,也已經是半年以上的事了。
我很惆悵,或許隻有這樣做才是最最聰明的,等到我們要找她的時候,她已經失蹤了。
我再到她公司去找,也說早已離了職。她這樣做是為什麽呢?她太重視父親了,爸爸是不會再去找她的,她不必為了他而犧牲這麽大。也許她要躲的,隻是她自己,而不是別人。
我沒能找到瑪麗亞。我把成績表寄給媽媽。我改了,爸爸沒改,他依然是夜夜笙歌。一副風月不知人事改的樣子,與他同住,要有很大的耐心才行。但是漸漸我也明白了他的寂寞。他曾經耽在家中一個星期,到第八天的時候,悶得幾乎爆炸,然後又出去了,回來之後,隻見他一個人拿著杯酒喝,比出去之前更無聊。
從前他不會這樣,從前他帶著女人進進出出,不當一回事,談笑風生的,現在不一樣了,現在我也不一樣了,每天放學我居然紋風不動的坐著做功課,給母親寫很長的信,連姻都戒掉了,一切藥都不碰,零用錢拿來買書看,什麽書都有,有時候父親連我的書都拿去看。
有一日他問我:“你記不記得爸爸以前有個朋友叫瑪麗亞?她家裏有很多書。”
“那不是以前的事,那才大半年。”
“大半年還不算久?”他苦笑,“你爸爸的日子全浪費掉了,真是。”
“你想她?”
“其實並不。”
“如果你想她,把她找回來。”
“不不,我們的個性合不來,她太清高了,又不能像你母親,對世事不聞不問,她是一個很麻煩的女人,惹不起,上次是我的幸運,也許是她愛麵子,這麽輕而易舉的擺脫了她,再去把她找回來?不必了。”
“但是你想念她。”
“一時想起而已,此刻已經忘了。”爸爸笑,“爸爸最高興的是女兒現在乖了。”
“你可想念媽媽?”
“沒有。”
“你有沒有想念過一個人?”我老老實實的問爸爸。
“你叫我想誰好呢?小梅,我其實是一個非常寂寞空虛的人,你叫我想什麽人好呢?男人解除寂寞的方法不外是吃喝嫖賭,小梅,難道你想我自今天起,忽然老僧入定狀看起四書五經來嗎?”
這話把我都引笑了。
果然爸爸也玩出事來了,他趁我熟睡時把一個舞女帶回家,那舞女半夜裏起床,把爸爸所有名貴的東西一偷而空,一走了之。
爸爸非常的生氣,尤其是一些有紀念價值的東西,像幾副袖口鈕,兩隻表,爸爸都願意用現金贖出來,但是那舞女死不承認,也不能承認。她反問爸爸,“我能去的地方,其他野女人也都能去,怎麽一定說是我偷東西?你哪隻眼睛看見的?你睡得那麽死?”說了一大串難聽的話。
爸爸就沒說什麽,我心裏很有點覺得他是活該。
但是爸爸問:“小梅,爸爸是不是老了?”
我說:“怎麽說法?”
“女人隻有在男人籠不住的時候才會想到錢,她倫我的東西,是不是因為她覺得跟我在一起是委屈了?”
“我不知道;爸爸。”
但是隔了很久,他沒有再把女人帶回家來。其實他根本不應該把那種女人帶回來的。也許是酒店沒有空,也許是那個女人家裏太髒,但是這種女人是不能進來的,爸爸弄明白了一個道理。
“我未曾做一個好父親,”他忽然說。
我恍惚的笑了一笑,隔十八年才說這個話,未免太遲了,但正如外國人所說:遲總比永遠不來的好。有個日子總會得等到的,那怕是王寶釧,也等到了她要等的人。但是母親雩.
我寫信給媽媽,我說爸爸已經完全改變了。他們有沒有可能在一起住。媽媽說永永遠遠沒有這種可能,他們之間積恨太深太深,她不能夠在他臨老要找一個伴的時候才原諒他,當中這十八年的青春又怎樣算法?
我說或者他們應當一齊去巴黎。去了巴黎一定不會生氣的,一定還是很愉快的。但是媽媽便不肯回信了。
我的生活變得非常正常,但是心中始終有一個疑問,關於將來,我到底是嫁一個人,冒險走媽媽的路子,還是一輩子到處晃著,學瑪麗亞?自從爸爸之後,瑪麗亞又躲過多少個男人?而且我是一個劣跡斑斑的女孩子,對於前途問題,我十分的擔心。除非我的運氣特別好,看樣子也不會。運氣好不會碰到離婚的爹娘。
然後有一天,我看見了瑪麗亞。
她看上去很自在,像我第二次見她那個樣子,但是這次她穿很好看的裙子,雙手插在口袋裏,據說這是沒有安全感的表現,我也非常喜歡有口袋的衣服。兩隻手往口袋一放,一了百了的樣子,一切問題都解決了。
她看上去不十分高興。瑪麗亞,我不相信像她這樣的人會真的高興起來,除非是為了一些特別的理由。她是爸爸最好的情人,隻是爸爸也知道配不上她。男人沒有理由要為一個女人犧牲自尊心,除非他愛死了她,但是一個中年男人又還能剩下多少感情呢?
那是一個畫展,一個年紀很輕的男人跟她在一起,兩個人都有點心不在焉。
我過去輕輕的拉她的衣服,“瑪麗亞。”
她轉過頭來,仿佛不認得我,忽然又想起來了,畢竟我們隻見過兩次,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我會把她記得這麽清楚。畢竟可以忘記也是最最好的事。
我微笑,“我是小梅。”
“哦,是,瞧我這記性,”她說:“李,這是小梅。李是我先生。”她介紹著。
我一時沒領悟過來,瑪麗亞笑了,她說:“先生丈夫。”
“你結婚了,恭喜恭喜。”我樂得跳起來。
那年輕人長得很漂亮帥氣,向我點一點頭,便往前麵走去。瑪麗亞聳聳肩。
“你是何時結的婚?”我問。
“九月。”她說。她手上搭著的隻是一件普通的呢大衣,不是爸爸送的銀狐。她手上也未有戴那枚戒子。
“你快樂嗎?”我問。
“快樂?天下有這件事的嗎?”她反問。
“我們可否喝一杯咖啡?”我問。
“我與他去說一聲,等一會兒他好來找我們。”她說。
她走過去與那個年輕人說了幾句,然後又回來,我們到二樓的咖啡廳坐下,她叫了一桌的點心,吃得很多,什麽都是打雙份的來。
我看著她,不響。
妯深深歎一聲,“你好嗎?”
“我改過目新了。”我說:“我今年畢業,本來應該早一年,你知道。”
“那很好。”她說。
“你好嗎?”
“到目前為止還不錯,我在等我丈夫的第一個情人出現。”
我笑,“你不可以這麽悲觀。”
“為什麽不?我是非常相信報應的。”她說。
我更笑,“報應是樣很奇怪的事,報來報去報不到壞人的頭上去。”
“可不是!”瑪麗亞笑了,“小梅,你是益發成熟了,你爸爸也不枉愛你一場,他如果愛過什麽女人,那也就是你了。”
“你記得爸爸?後來我去找你,到處都沒找到。”
“你找?而不是他?”
“你想念他?”
“有一度我以為我們可以結婚呢。”她說。
“你知道嗎?男人與女人之間的事,比我想像中複雜兩百倍。隻不過是男人與女人而已。”
“可不是,能生出這麽多事來,”她笑,後來又問:“你有男朋友嗎?”
“沒有。所有的人都知道我名譽不好。”
“什麽名譽不好?”瑪麗亞反問:“要你的人總還是要你的。”
“我猜是的。但是我媽媽,她又做錯了什麽呢?我弄不清楚,我總是不明白。她這一輩子沒有傷害過一個人,我們總是不停的在傷害她。譬如說我父親,為什麽撇下了她,我始終弄不懂。”
“或者……他不配。”
“為什麽當初又娶她?”
“我不知道,小梅,我也未曾問過。”她低下了頭,“我也不知道你父親為什麽忽然不要我了,有很多事情是不能明白的,什麽是吃虧,什麽是便宜,我也不懂得,現在到了我這種年紀,最好莫問莫聞,見有路便向前走,希望船到橋頭自然直,小梅,這種人生觀,不是你愛聽的吧?”
她的丈夫已經走過來了。
“我要不要告訴爸爸你已結婚了?”
她搖頭,“那對他來說沒有分別,最重要的是,他早已不再娶我了。”
“對不起。”我說。
“為什麽要你說對不起?”她苦笑,“與你有什麽關係?”
“我從來沒有幫過你。”
她笑了。
她的丈夫已經替我們付了賬。
我拉住她,“瑪麗亞,祝福我。”
“可憐的孩子,見得太多,也懂得太多,我祝福你,衷心的,但是你也要祝福我。”
“是的。”我連忙說。
她揚揚手,走了。
下一次見麵也許她丈夫也有了情人。也許她有了女兒。也許我也已結婚了,也許爸爸已經結婚了,也許媽媽有了對象,一切都是有可能發生的,一切也都像是無稽的,沒有可能的。隻不過是兩種人,一種男人,另外一種是女人,便生出這麽多的事來。
碎片
我是幾時認識明明的?仿佛是一個世紀以前的事了。那日古某人生日,請我去吃飯。古某與我有生意上的來往,欠我一筆微不足道的小債,他人是海派的,不知道為什麽在生日那一天想到了我。是真生日還是假生日呢?於是我帶了一瓶藍帶白蘭地去。
我早到了,大家都是男人,古某的妻子也在,鑲鑽的白金勞力土表,一克拉半的鑽戒、玉鐲子,也就像個太太。居移體,養移氣,每個太太都像個太太,就像我的妻子一樣。我們坐在那裏喝茶吃瓜子。然後便來了兩位女客。一位大概四五十歲,珠光寶氣,古某稱她為“三姐”,然後古某看見了他“三姐”身後的女孩子,“呀”的一聲,“你也來啦!”他有點意外,連忙介紹。
“朱小姐,”他說:“朱明明小姐。”然後把我們的姓名說了一番。
我看到朱小姐眼光閃也不閃,一隻手串在三姐的臂彎裏,根本不注意我們這些人。因為她不注意我們,所以我很注意她。她並不是一個十分美麗的女孩子。但是她有一張非常特別的、令人難忘的臉,她有那麽圓的眼睛,平平的濃眉,嘴唇是翹翹的。頭發燙得非常卷,而且剛洗過,還沒有幹。她的皮膚是蜜合色的,像一罐沒有開蓋的玻璃瓶裝蜜糖,加上一點白脫油,隨時會汩汩的、黏黏的流出來,無端沾了人一身。她的皮膚是她最美的地方。直到她笑,她的牙齒雪白。她穿了一套很古怪的衣裳,白色的,上半截不會比一個胸罩大很多,背後縛一個結,露著整個背部,下身倒是規規矩矩的一條裙子,都是白色麻紗通花的,腳上一雙金色的細巧平跟涼鞋。
她脖子上有一條非常粗的十足金鏈條,剛剛圈在頸上,像那種埃及的女奴。左手腕上兩隻麻花金手鐲,據說現在流行,純金的配白色的。
她是一個驕傲的女孩子,即使盡量裝得很隨和,但是可以看得出她既不高興又不暢快。她不抽煙,但是緩緩的喝著純拔蘭地,那一瓶是三姐帶來的XO。
她不說什麽話。
但是古某拖了一張椅子就往她身邊坐,他嘴裏說:“我陪明明。”也不管他太太高不高興。
他太太並沒有不高興,她隻是笑說:“明明越來越瘦了。”
朱明明隻是笑笑。
三姐說:“像她這麽好色的女孩子,焉得不瘦!”
我怔一怔,看著著她,她仍是笑。
三姐說:“你看她,本來一頭黑鴉鴉的好直發,現在去燙成這個樣子,像什麽鬼。”
她還是笑。眼睛非常的寂寞。
她使我想起幾句詩。是一個人寫給他朋友的,詩忘了一大半,仿佛是這樣的:
君初見我,
怪我落落,
轉而因此,
賞我標格。
她就是這裏標格吧。
要看笑容太便當了。有酒家、有舞廳、有按摩院、有急於要出嫁的女人,都會虛偽的、甜蜜的迎上笑來,笑得那麽多,簡直膩掉煩掉了。
我一向不肯花錢買女人。不是錢的問題,而是自尊心的問題。我自問還沒有到要出錢的地步。
當然錢的好處是快,不必慢慢的磨,打電話約會,喝咖啡,進一步拉手、接吻……兩者我都覺得有弊有利,所以這些年來,我一直做著一般人嘴裏的好丈夫,隻會賺錢不會玩。
她還在喝XO,慢慢的喝,偶然也跟古某說幾句話,古某總是被她哄得笑起來,眼睛眯成一條線。我猜不透他們的關係。
後來還是古太太說了,“明明哥哥是我丈夫拜把子的兄弟,三姐也與我丈夫叩過頭,那麽明明又與三姐情同姊妹。”
我聽了好一會兒才會過意來。然後我就微笑了。從她的眼神中看來,她怎麽可能跟任何人“情同姊妹”,她原應是個最最無情的人。四周圍的人她一個也沒見到。她今天來了,是因為她想來,她想來是因為她想喝一點酒,這是可以看得出來的。
三姐問古:“這小子是誰?”指著是我。
古連忙說:“這是周老板,年輕有為。”
“這小子,盡微笑幹什麽?要是看上了我妹子,不妨出聲。”
我連忙舉杯,“我敬你,三姐。”
“好小子劉標,跟三姐挑戰起來了,要是看中我妹子,非得先打通我這一關不可。”
我幹了杯,說:“劉標幹杯了。”
朱小姐明明在一邊抿一抿嘴,長睫毛下的眼睛開始閃爍,但是不知道她心裏想什麽。
三姐說:“我妹子可是個特別人物,不比我是個做買賣開商行的,滿身銅臭,人家是留學生,英國什麽大學的藝術學院的高材生。”
我說:“嗬,原來是藝術家。”
她不經意的笑一笑,隻是牽牽嘴角,可以說根本沒有笑,也根本不屑。酒越喝越多,她的神采越飛越遠,不知道傳到什麽地方去了。但是我可以感覺得到她身上發散出來的寂寞,她仿佛是搽了一種叫做“寂寞”的名牌香水。
她把一切寂寞埋在心中,沒有說出來。
英國。英國皇家藝術學院?很久很久之前,我有一個女朋友,她是皇家藝術學院的學生。日日我去接她放學,在雪地裏等她。嘴中嗬著白氣,戴著皮手套還禁不住搓著手,這是我的習慣動作,倒不是因為冷,因為我沒有一部車子。我有自卑。
我深愛著她,她是那麽驕傲的女孩子。後來她嫁了人,嫁到美國喬治亞去了。我也很快的回家結了婚。可以說是為結婚而結婚的。女人都是狐狸,但至少也有老實一點的狐狸,我妻子是個一無所知的女人。奇怪,但凡做了妻子之後.女人都變得一無所知。因是我在家裏放下了很多的心血與時間,至今五年,五年來我是個好丈夫。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她要房子,我買房子給她,她要衣服,我買衣服給她。現在我們有一個三歲半的女兒,她又懷了孕,這個月底該生產了,希望是個兒子。
我不知道什麽叫快樂,雖然我也快樂過。像多年前,我那女友答應我做聖誕舞伴。但那是多年前的事了。現在我的妻子喜歡打牌,而且喜歡把女兒也帶了去。她是不能與我的女朋友比的,所以我做一個公平的人,我從來不將她們兩個人相比。
但是朱明明坐在我對麵,我忽然想起了我那個朝思暮想的人來,在雪地裏,等她放學,而她終於嫁了別人。
飯局完了。
古他們還要去喝咖啡,我看看明明坐上了他的車子。我原本該回家的。十點半了,但是回去做什麽呢?我見她去,我也去。
回家也不過是坐著,聽著妻子說昨天因為一張白板的事而輸掉三千台幣。
我真沒想到,過了五年,我唯一的快樂竟是想到當年在校園門口等一個並不愛我的女孩子。真沒想到。難道快樂便就是這樣的嗎?難道這就是我日日夜夜所盼望的,而我現在不過是活在一個過渡時期的夢裏?但是我的女兒有一張跟我一模一樣的臉。處處提醒我,這將是我永桓的責任,直到我死。我有點麻木,我不太害怕,因為每個人都在這麽做著,每個好丈夫肩上都掛著這麽重的擔子。每個比較幸運的女人都可以嫁到一個這樣的丈夫。
直到我看到朱明明的眼神,像是一種審判的嘲弄的目光是嗎?你們真的都那麽快樂嗎?你們都滿足現狀嗎?你們都打算這樣活下去嗎?
我們到了夏蕙,一個菲律賓女歌手正在唱:
“——假如他向你要一個吻,
告訴他不不不,
假如她要約會你,
告訴他不不不,
告訴他你原屬於我,
告訴他不不不——”
我們坐下來,每個人都有三分醉了。
三姐在那邊說:“我們應該跳舞去,到新加坡去找幾個小姐,陪著希爾頓去,來!”馬上要開動的樣子。
然後看沒有人讚成,她便獨個兒上台去唱了好幾首歌。我並不覺得可笑,寂寞的人遍地皆是,看各人表現方式如何。能夠發泄便好,像我,還得在全世界的人麵前冒充是個最最幸福的人,最最不寂寞的人。你別看這些人瘋瘋癲癲的,最先崩潰的人必定是我。
三姐唱完歌之後硬是要叫明明把電話給我,明明大方的寫了,我不敢接,把那張紙壓在水果碟子下麵。三姐半真半假的惱怒了,說:“我妹子哪一點配不上你?人呢,貌呢,還是才呢?你這混球可別把我給惹火了,我告訴你——”她作勢要打,我隻好趕緊把那張紙放進褲袋裏。
古跟我低聲說:“你也太沒禮貌了,人家小姐既然寫了,你怎麽好意思不收下?”
我是不敢收,怕收下了忍不住要約她出來見她。
我看她一眼,她仍然是淡淡的,坐在那裏,也不動,心中不知道想什麽。
終於我們這一桌人又把一瓶拔蘭地給喝光了,人家的店也打烊了,所有的人走在前頭,我與明明落在後頭。那三姐高聲叫:“送我妹子!”
我向明明笑笑。
她簡單的問:“我們上哪兒去?”
我吃一驚,隨即平服下來,酒能壯膽。上哪兒去?
她更簡單的說:“你要是不反對,我們都不回家。你要是有顧忌,我自己叫車回去就得了。”
她的發卷幹了,吹在風裏,另有一股韻味。我拉住她的手臂,皮膚像緞子一樣的,我拉著她過了馬路,到一間中等的旅館,開了間房間,便帶著鎖匙上樓。
我們認識才八個小時,說了十句話,便發生了關係。
她是一個美麗而勇敢的女子。
但是她的心事,永遠不會為我所知。
有這麽一個倩人,是每個男人夢寐以求的吧!有知識的、有容貌的、夠姿態的,但是我負擔得起她嗎?精神上、心理上。
我記得她柔軟的嘴唇,我要問她:你可知道我的名字?但是何必呢?我老婆知道我的名字,但是她卻不知道我的心。
我握看她的手,我熟睡了。
醒來,她已經不在了,她幾時走的,我根本不知道。我連忙趕回家去,老婆以古怪的神色看著我,不動聲色,覺女兒來跟我說:“爸爸,不要常常出去喝酒,常常回來陪我們。”這些女人啊,連三歲的孩子都被她們利用了,給了她們家庭,她們要人,給她們人,她們要錢,給她們錢,她們要你的靈魂。
我老婆雖然沒有什麽知識,但她是一個厲害的女人。很愛說話的,最最沒有用的女人才往往是最厲害的女人。她非到必要時是不與我大吵的,她盡量裝個小媳婦狀也不肯露出她的潑辣。她明知我這一輩子最錯的一著便是在心傷之餘與她結了婚,她也知道她的出身。一個男人在最最寂寞痛苦的時候,難道還有心思去找一個社交名媛作太太嗎?她是歡場裏一個比較清爽的女人。我把她拉了出來,結了婚。但有時候她也忘了過去的事,她現在名正言順的做了五年的周太太,有時候我真正因公事晚一點回家,她會說:“你是吃定了我了!”
我想,這句話,我覺得一句是我的錯,是我把她娶進門的,大多數的時候,她還是一個識趣的女人。譬如我去香港,給她帶回來衣服,她總是裝得很喜歡的樣子,是不是真喜歡,我並不知道。
我把口袋裏的小字條掏出來看,紙上寫看她的電話號碼,她的名字。我才發覺她不是叫朱明明。她是叫朱明冥。一半明,一半冥,像她的人吧。一半一半。
我是否應該再找她呢。在她麵前我有自卑感。憑什麽呢,因為我的虛榮感?因為她的寂寞?
晚上七點的時候,我打電話給她,“我約了兩三個朋友吃飯,你可以出來嗎?”
“可以。”她說。
“七點半我到你家門口接你,請你把地址說一說。”
她說了,說得很詳細,證明她是辦慣事的人,非常的老練而且爽快。
她的聲音是淡的、冷的,一切希望都沒有的,洞悉了整個天地。
好像昨天什麽都沒有發生過,昨天不過是握了一下手,根本就是,人與人之間,為什麽要把那件事看得那麽重要。
我找到了古某,與他聊了一會兒。
他知道我的目的是要打聽朱明冥,這個世界上聰明的人實在太多太多了,他說:“家裏有點錢,畢業回來了,閑著也是閑著,你叫她到什麽地方去找工作?無聊得很,男朋友非常多,名譽也非常的壞,但是現在的人並不計較這些了,她是很特別的,我如果不是與她家裏有太深的關係,也很想追求她。”他嗬嗬的笑了。
我掛上了電話。
但是我找她的時候,她在家,她並沒有出去,並不像有很多男朋友。
追求通常的目的是男人把女人追到床上去,但是對她來說,那不算什麽,追求是追求她的心她的思想,我有這個能力嗎?恐怕一輩子也不能夠呢。我忽然非常反悔晚上約了她。而她居然很大方的答應了。
我去接她的時候,她站在家門外的巷口,黃昏。她家那條巷子密密的是桂花樹,她人站在那裏,很準時,一派外國作風,一身白衣,褲子是束腳管的,益發像個古代的女奴打扮,是她自己思想的奴隸。她並沒有笑,我替她開了車門,她坐在我身邊。我看她一眼,她也看看我。
我問:“我們今天去吃川菜好不好?”
她簡單的說好。
我看她的手,她的手握著一隻精致的皮包,手相當的大,手指甲上沒有搽任何東西。她是個倔強的人,毫無疑問。
我問她:“打算在台北耽多久?”
“不走了。”她說。
“嗬。”我說,我希望她走,走得遠遠的,那麽我身邊便少了一個誘惑。
“平常做些什麽?”我問。
“不做什麽?”她說:“看武俠小說。”
她忽然笑了,展起顏來,像個小孩子,眼睛又大又圓又別,這麽美的一個女孩子。
“你幾歲?”我忍不住問。
“我不回答。”她說。
“我一問就問出來了。”我說:“我去問你三姐,去問你的朋友,去問——”
“你不會的,你是一個有太太的人,你而且是一個好丈夫,你不會忙著去追究另外一個女人的年齡。”
“怎麽見得我是好丈夫?”我忽然之間非常的慚愧,“好丈夫怎麽會背著妻子跟人家私會?”
“那並不影響好丈夫的成份,”她說:“一個男人可以娶十個老婆,隻要那十個老婆都認為生活滿意,那就是個好丈夫。我的定義非常的簡單。”
“但願每個人都如你這麽想。”我納罕的說:“我真奇怪,你沒有占有欲。”
“是的,因為我沒有戀愛過,愛我的人,我都不愛他們,我愛的人,都不愛我,所以我樂得故作大方。”她笑了。
“你愛過誰?”
她問:“譬如說我愛你,你相信嗎?”
我怔住了,我沒想到她會這麽問。我說:“我們相識才短短的兩天不到,你有考慮過嗎?才四十八小時不到。”
“時間不是因素,時間永遠不是因素。至少對我來說,不算一回事。”她轉過了頭,眼睛不看著我。
我知道她覺得無法與我的語言交通。她的思想我無法接受,我的思想她看起來可能是太俗太俗了。
我把車停下來,扶朱明冥下車,在燈光下,她的臉說不出的美麗柔和,但是她永遠不可能屬於我,再美的東西,如果不是我的,又有什麽用呢。我是一個容易滿足的人,我不能夠高攀她。
她是一個很得體的女孩子,我的朋友們都十分欣賞她,她似乎什麽都可以說上一陣,有一意無意間表示了她的意見,非常堅決的,但是用柔和的口氣說出來。
晚上我送她回去。我把車子朝她家的方向開出去,她並沒有反對。須把車停在路邊,我看著她,她也看著我,非常的沉默。
“你在想什麽?”我問。
“我在想,如果我嫁了你,我或者會做一個好妻子。”
“你說謊,你才不是在想嫁給我。”我說。
“你們為什麽都不相信我?”她揚揚眉毛,聲音很平淡,“我是一個很寂寞的女人,台北是一個很大的城市,我沒有男朋友。這種時間空間使人容易墮入愛河,你不認為嗎?”
“在什麽情形之下不容易愛上一個人?”我問。
“在上大學的時候,忙碌的功課,忙碌的校外活動,到處是嬉笑的,可以交通的人,宿舍裏、校園裏、課室裏,教授、同學,甚至是收拾房間的工人。來不及的寫功課交功課考試升級,搶著看電影過節旅行,哪來的時間看身邊有什麽可愛的人,生命還沒有開始,生命要由我來改革,由我自大學出來慢慢改革。”
我聽著她。
“所以我失去了他。”她說。
我抬起了頭。我問:“我像他嗎?”
她笑:“不。你不像他。”
“你為什麽選擇我?”我問。
“我喜歡你。”
“如果我不是出言逗你三姐,你是永遠不會注意我這個人的,是不是?”
她問:“為什麽男人都有這麽大的自卑感?”
“你太強了。”
“我並不是。”她說:“我認為男人會喜歡挑戰。”
“不是在這方麵。男人在女人麵前永遠要做一個強者。”我說:“女永遠不會明白,男人往往比女人更需要安全感。我並不騙你。”
“所以即使是找情婦,你也不會找我。”她說。
“我連一個太太都養不起,有什麽資格養情婦?”我苦笑。
“我明白了。”她說。
“你明白了什麽?”
“你不要再見我了。”她說。
我深深的震驚著,因為她猜中了我的心事。
“我不會埋怨你。我會想起你。”她的聲音還是那麽平淡。
在燈光下,她的臉是完美的。我是哪一國的傻瓜?不好好的抓緊她?我有這個機會,到年老的時候我會後悔的。我真的會。
她又笑了一笑,她說:“我想你們男人叫這種為‘豔遇’。”
“你不算。你真的不算。”我握住她的肩膀,“明冥——”
“我懂得我明白。”她說:“沒有什麽分別了,我在這裏下車如何?”
“我是一個結了婚的人。”我說。
“你是一個好丈夫。”她說:“再見。”她開了車門,下了車,筆直的向前去。
她在巷子角落消失了。
我忘了問她:“在夏天,你每日都穿白色嗎?”
我相信是的。
自那日起,我沒有再去找過明冥。我的工作很忙,我家中也很忙,但是我時常想起她。她的一身白衣服,她那種精神永遠不集中的樣子。她那雙洞悉一切的眼睛。
每當我在靜下來的時候,我馬上會想起她。
在街上,我看到卷發的女孩子,我會害怕慚愧地避過,但是馬上的反應是想看清楚她是不是明冥。我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了。我沒有再見到她。
後來我見過古某人了一、二次,我們沒有提及明冥,兩個大男人提人家一個女孩子的名字,是很不應該的吧?我很惶恐,我怕永遠永遠見不到她了。
妻子生產之後,我們與友人同去夏蕙喝酒,那個菲律賓女歌手在那裏唱一首異常熟悉的歌:
“如果她向你要一個吻,
告訴他不不不,
如果他要約會你,
告訴他不不不——”
我忽然之間醉了瘋了,覺得一切都不再重要,我馬上到公眾電話去投下一個硬幣,打電話過去給明冥,即使隻是再聽聽她的聲音也好。
我居然還記得那個電話號碼。
電話鈴聲晌了很久,一個女人來接電話,本地人的口音,向我解釋著那個小姐搬走已經很久了。我握著話筒,眼淚忽然汩汩流了下來。
我放下了話筒。
那個女歌手繼續唱:
“到派對去是可以的,
找點樂趣是可以的,
但是別挑他做愛人,
如果他要帶你回家,
告訴他不不不。”
我哭著,頭靠在手臂上。我非常爽快的哭了很久。
妻子並沒有問我為什麽。
第二天早上她隻是告訴我:“你昨天哭了。”
我微笑,“是嗎?”我平靜的問:“我一定是喝醉了。”
“是了,你喝醉了。”妻子肯定的說。
女兒歪歪斜斜的走過來,快四歲了,她說:“爸爸別出去喝酒,爸爸在家陪我們。”
剛出生沒多久的兒子躺在隔壁的嬰兒房裏。
我也很肯定的說:“我喝醉了。”
別關冷氣,夏天還沒有過。
我忘了問她:“在夏天,你日日都是穿白色的衣服嗎?”
她的身影在巷子轉角處消失。那條滿是桂花的巷子。我原來可以再抓住她一段時候,原本是可以的。
但是我已經結婚了,兩個孩子。我不能對她那樣,真的不能。明年夏天會是什麽樣子呢。把夏天留住,把時間留住,把她留住。不不不,我還是一個年輕的男孩子,傻氣的在戀愛中。把時間留住。
外宿記
當阿心宣布他要與王家傑結婚的時候,劉家震動了。
劉先生劉太太,才這麽一個女兒,養到十九歲,一向如珍如寶的供奉著,阿心才念大學二年級,劉太太滿意為女兒前途如錦,忽然聽到這種消息,臉色變了一大半,不由分說的便反對。
而阿心卻說:“這年頭做父母的八成都瘋了。”她冷笑,“沒有不反對女兒的婚事!”
劉先生更傷心的說不出話來,一言不發。
劉太太氣呀,她問阿心,“怎見得我們就瘋了?”
十九歲的阿心並不體諒父母,她也憤怒。
本來好好的一家三口,現在關係搞的大大不佳。
家傑都是個上路的男孩子,與阿心同係同班,也是十九歲。他去見了劉先生劉太太。
劉先生一見家傑,覺得他嫩得像水豆腐,皮膚比女孩子白,胡髭都沒長出來,文雅得很,橫看豎看,還是個孩子,不能稱為男人。
但是他卻不像登徒子,無賴,阿飛,故此劉先生陪他在客廳略坐一會兒,說了幾句話。
家傑說:“我想與阿心結婚。”
劉先生問:“你們真是已經如此決定了嗎?”
“是的。”阿心搶著說。
“以前的父母阻止子女談戀愛,是大大不當;現在我讓你們戀愛自由,但是結,你們都還是孩子呀。”
“請劉先生相信我,我會好好的待阿心的。”家傑說。
“我不是不相信你,孩子。但是你們兩人大學都沒畢業,哪有能力組織家庭?”劉先生愁眉打百結。
“我想我們可以解決問題。”家傑說:“我們堅誠相愛。”
劉先生癱瘓在沙發裏,他覺得他命苦。
對這兩個十九歲講道理,是講不通的,再說下去,劉先生覺得他的血壓會激烈上升,他的血管危險。
他說了三個字,“我反對。”
阿心把嘴巴一扁,“什麽都反對!”
劉太太哭了起來,“阿心,你太沒良心了,自你出世以來,爸媽反對過你什麽?這才是破天荒第一次。平日你做什麽,我們都答應,連去年到公園去示威,我們都批準的!還要怎麽樣?”
阿心低下了頭。
劉先生歎氣,“這孩子完全給寵壞了。順了她一次,第一千零一次不順她,她還是生氣,叫我們怎麽辦呢?”
劉太太還在哭。
劉太太想到十八年前,當阿心還是嬰兒的時候,她晚上起來三次喂奶,天亮又要去辦公,為這孩子吃盡苦頭,到如今卻落得如此收場,猶如啞子吃黃連,苦在心中,眼淚無法停得住。
阿心的頭也漸漸更低了。
她低聲問她父親,”爸,你一定不肯讓我們結婚?”
劉先生跳起來,“我有說過這樣的話嗎?我隻是希望你們把結婚期延遲一點。”
“延遲多久?”阿心一付討價還價的樣子。
“兩年。畢了業再說。”
“兩年?”阿心像聽到“兩千年”一樣。
劉先生站起來,“阿心,經過一個多月來的爭吵,我覺得我們已經盡了力量,盡了責任。聽不聽在你們,你們也是大學生,應該有智慧,我不多說了。”
劉先生的確筋疲力盡。
“爸——”阿心叫。
劉先生擺擺手,“別再提了。”他招呼妻子,“太太,我們回房去吧。”
劉先生扶著劉太太進屋子裏去了。
兩個孩子對坐在劉家客廳裏。
他們沉默相對了很久!兩個人都在用腦筋。
終於王家傑先開口,他說:“我覺得伯父伯母倒不是不講理的那種人。”
阿心問:“如何見得?,”
“伯父說得對,我們實在沒有能力組織家庭,也沒有能力維持生活,延遲婚期,隻有好處。”
阿心一聽,大發嬌嗔,“你不愛我了?”
“嗬阿心,就是因為愛你,才會重新考慮這件事。”家傑急了起來,“你認為不對?”
阿心又半晌不出聲,後來說,“對是對的。”
“那就是了。你父母親非常愛你,這是一眼看得出來的事。他們也尊重我,我知道。我們就照他們的意思辦吧。”家傑問:“好不好?”
阿心無可奈何的說:“有什麽辦法呢?”
這件事總算暫時完滿解決了。
劉先生劉太太為之鬆一口氣,心裏暗暗感激家傑。
不過阿心一定要堅持先定婚。家傑在她手指上套了一隻小小鑽石指環。
阿心很得意,一天要看上一百幾十遍,舉著手,撫摸著指環。看得劉太太直搖頭。
劉太太說:“她的確是愛上那個小子了。”
“算啦!”劉先生說,“隻要她開心,我們還管得了什麽?”
這真是做父母的傷心之處。
但是阿心的煩腦還沒有完。
第一,她老覺得家傑不肯堅持馬上跟她結婚,是一種退縮,表示愛情已經不太靠的住了。
第二,在學校裏,她一見到家傑與別的女同學點頭或是什麽的,馬上會生氣,大吃其醋。
家傑覺得這是太厲害的精神負擔,使他吃不消。
他也不過是個十九歲的孩子而已。
他問阿心,“為什麽你對我這樣懷疑呢?”
“我放不下心,家傑,我也很痛苦的,”她答:“我要每一分每一秒都與你在一起,為什麽你答應我父母延遲結婚呢?我不明白。”
“告訴你吧,阿心,因為我的父母也同樣反對。”
阿心呆住了。
“長輩總有長輩的見解,他們又不會害我們。”
“你更不愛我了。”阿心說。
“你真的強詞奪理,”家傑說。
“你!”阿心氣得幾乎要昏過去,“你罵我,以前你不會對我說半個‘不’字,現在這樣罵我!”
家傑說:“你看你,這麽幼稚,這麽不成熟,怎麽可以做一個好的妻子?”
阿心馬上痛哭流涕的奔回家去。
她關在房子裏哭了一個下午,傷心欲絕。
老實說,阿心是有點幼稚。照說十九歲的女孩子是很小,但也不應該不懂事到這種地步,然而別忘了阿心是個被寵壞了的孩子,日常在家,大大小小的事都不必她操心,她衣來伸手,飯來張口,舒服慣了的大小姐,自然又天真了幾分。
從清苦環境裏出來的孩子,成熟得比較早。
阿心是遲熟的。
到晚飯的時候,她又懊悔了。
也許家傑也是急了呢?也許家傑並沒有變心呢?也許逼得家傑太厲害了呢?
她的心裏起了一連串的假設。
在飯桌上,她對著一碗飯,橫撥豎撥,一粒都吃不下去。
劉太太,她的母親,實在看不過眼了,“阿心,你又怎麽了?一天到晚魂不守舍的,不是哭哭啼啼,就是鬧這個鬧那個,這樣子考試會及格?你真令我們失望!”
阿心趁機仍下筷子,大哭起來。
“你再這樣子!”劉太太大怒,“我也不要你這個女兒了!養你這些年,一天到晚受你的氣,你要是知道孝順是什麽,也不枉我招呼你一場!”
阿心益發傷心起來。未婚夫與她吵,現在母親又罵她。她衝回房裏去,拿起了外套,就搶出門去,劉太太連追都來不及追。
劉先生安慰太太,“這種年紀的女孩子,真是沒有辦法,讓她去吧,讓她出去兜個圈子,散散心也就好了。”
“她到哪裏去呢?”劉太太馬上覺得她剛才言重了。
“總是到家傑那邊去罷。”劉先生說。
但是阿心在街逛了很久,還是沒去找家傑。她又不願意回家,一直在馬路上逛下去也不是辦法。到了晚上九點鍾,她才決定去找家傑。
幸虧家傑在家裏,幸虧家傑也正在後悔。
家傑見了她,喜出望外,“阿心!”阿心被他這麽一叫,眼淚翻滾下來。
“到屋子來坐。”家傑忙說。
“不坐,你家人會瞪著我看的。”阿心擦眼淚。
“那麽你要到什麽地方去?”家傑問她。
“不知道。”
“這樣吧,我開了哥哥的車子,我們兜風吧。”
這倒是個好主意,使阿心小姐點了點頭。
家傑把車子開出來,駛得很慢。
他說:“阿心,今天是我不對,你原諒我。”
阿心說:“我又不氣你,我氣我父母。他們一點也不了解我,動不動就管製我,我一點自尊心都沒有了!今天我怎麽都不回家了。”
“就睡在我妹妹的房間裏吧。”家傑說。
“不要,她們會笑話我的。”
“那怎麽辦?”家傑一呆,把車子停在僻靜的路邊。
“我要去找個酒店房間!”阿心忽然任性的說。
家傑嚇一跳,“這怎麽可以?一個女孩子不可以去睡酒店的,阿心,傳出去了,對名譽有影響。”
“我們已經十九歲了,又訂了婚,有什麽影響?”阿心輕輕的問。
家傑不響。
是的,他們十九歲了,他們是未婚夫妻。他們相愛。
但是家傑心裏,總覺得有點不對勁,他又不敢說出來。
這時候阿心依偎在他肩膀上,半頭的頭發掛在他胸前,阿心的頭發有一股清香,家傑聞得暈陶陶的。
阿心哭過了,微腫的眼睛顯得楚楚可憐,看上去哪像十九歲,簡直隻有十五六歲的模樣。
家傑不是聖人。他的心猛地跳起來。他抱著阿心吻了一下。他問阿心,“你不會後悔吧?”
阿心搖搖頭,“我遲早要嫁給你的。”她覺得她很勇敢。愛一個人要愛得透徹,到這一點是偉大的。
阿心並沒有覺得不對。
家傑說:“好吧,阿心,我們去找一個房間。”
他又開動了車子,駛進市區。
說實話,家傑一輩子沒去開過房間,根本不知道該去哪間酒店才好,他胡亂把車子停好,帶著阿心下車。阿心跟在他身後,他們兩個人走進一家中型酒店。
登記處站著一個穿西裝的男人。
家傑看看他,又看看阿心,他的腳步很猶疑,不敢走過去,站在原地很久。
阿心也很怕。跟在塚傑身後不出聲。
終於那個穿西裝的男人笑了,他問:“有何貴幹?”
家傑說:“我想找一個雙人房。”
那男人還是笑,“十分抱歉,先生,今天我們的房間全滿,來了一大隊日本遊客呢。”他再歉意的笑看。
“謝謝你。”家傑拖著阿心,回頭就走。
他發覺他出了一身汗。
他從來不知道酒店也會客滿。不過有一樣事是令他寬心的,剛才那個登記員,並沒有用奇怪的眼光看他。
他鬆一口氣說:“阿心,我們到那邊去。”
“家傑——”
“什麽?”家傑住了腳步。
“我在車子裏等你好嗎?你……弄好了才過來叫我。”阿心怯怯的說。
家傑猶疑了一下,“也好。”
於是阿心坐在車子裏;看著家傑過馬路,到另一家酒店去問。阿心很緊張。
她在想:“如果媽媽知道了,會打死我。”
但是她有倔強的脾氣,這種情形,使她騎虎難下,回家,她不肯,到家傑那裏,她又不肯。
還是讓家傑去找一間房間吧。租好了房間,她可以叫家傑回家去。至少在外邊宿一夜,可以向她父母證明,她已經不是孩子了。
阿心就是有這種奇怪的想法。
她看著街上來來往往過馬路的人,時間仿佛拖得很長,她等了很久,也不見家傑回來。
阿心看看她的一雙手,低頭沉思。她的心裏很亂,不知道該怎麽辦。她忽然想起她隻有十九歲,一個女人要活得很小心。她從來沒去算過命,不知道命有多長。她又想到年紀大的女人說:一失足成千古恨。
當然時代是不同了,有許多事情有了改變,如果是真愛一個人,這些都無所謂!誰能做一輩子的尼姑呢。
阿心這樣子在心裏一問一答。
而且,她心裏再三的告訴自己,她是愛家傑的。
家傑是個值得愛的男孩子。他不會使她失望。
阿心抬起頭來,看看對麵大廈的一個大鍾,家傑怎麽十分鍾還沒有回來?
一個警察過來跟她聲勢凶凶的說:“小姐,這裏是不準泊車的,我限你五分鍾把車開走,要是回頭還見到你在這裏,就不客氣!”
阿心覺得這個警察真奇怪,違法拍車,又不是死罪,大不了抄牌而已。這世界大驚小怪的人特別多,阿心想:像母親也是其中之一。
家傑自對麵馬路衝過來,開了車門,坐在那裏喘氣。
“訂好了房問嗎?”阿心問。
“沒有!都滿了,跑了三間,兩家住滿了日本人,一家住了台灣人。”
“那怎麽辦?”阿心瞪大了眼睛。
“隻好再兜兜了。”家傑說。
“怎麽會有這種事呢?旅館通通客滿?”
家傑說.“酒店的人說,常常有這種事情,隻是我們沒有碰見過而已。”
阿心的臉紅了,“誰碰見過啊!”
“現在是旅遊季節,多數得預訂房間才行,”家傑抓抓頭,“除非到招待所去。”
“什麽?”阿心聲音尖了起來。
“對不起。”家傑有點疲倦。
“我對不起你,家傑。”阿心抱歉的說。
“不,阿心,我是愛你的啊!”家傑笑了。
“你肚子餓了嗎?!”
“你呢?吃過東西沒有?”
“沒有,但是我不餓。”
“我們去喝一杯咖啡吧,好不好?”家傑問。
“好的。”阿心答。
“來,下車。”
“慢,家傑,剛才有個警察說這裏不準停車。”
“管他呢。”他拉著阿心就走。
阿心很欣賞他。
在喝咖啡的時候,阿心問:“像我們這樣的年紀,其實應該有自主權了,是不是?”
“是的,但是像我們這樣的年紀,也應該分得清是非黑白了。”家傑說。
“我們今天這樣做對嗎?”阿心問。
“我會替你找到一間房間,然後回家。”家傑說。
阿心低下頭,“你不是不愛我吧?”
“傻瓜,就是因為愛你,才這樣做。”
阿心暗暗喜悅,“在房裏陪我不行嗎?”
“那不好,叫人知道了,對你有影響,我是無所謂,說什麽都是男孩子。”家傑說。
“但是她們呢?班裏好幾個女孩子,據說都……”
“這是她們的事情,”家傑說:“各人有各人的生活方式,我不會批評她們,我也不幹涉她們。隻是我不要你學她們,懂嗎?”
“你認為……婚前……不可以?”
“阿心,我並不計較,如果我愛一個女孩子,我不會計較。但是我不喜歡視這種關係如遊戲的女人,這叫我受不了,所以阿心,我必須尊重你。”
“你好像很古板的樣子。”阿心看他一眼。
“古板?一個女孩子,到處陪男人睡覺,算什麽呢?”
“噓,”阿心說:“聲音不要這麽大。隔壁聽了不好。”
“假使兩個人有愛情,又作別論,可是一些女人就是為了玩,那真可怕。”家傑說:“剛才你說班上那幾個,就是這樣。”他裝了個鬼瞼。
“我們是有愛情的。”阿心說。
“我很愛你,阿心。所以當你的父母勸我們延遲婚期,我答應了,父母總是為我們好的,我也想將來你的生活過得安定,不致吃苦。”家傑說得很誠懇。
他緊緊的捏住阿心的手。
阿心極之感動。她益發知道怪錯了家傑。
“你別再跟我胡鬧了,好不好?”家傑懇求。
阿心點點頭。
“真的不要吃什麽?”家傑問。
阿心說:“不用了。”
他們站起來,走出去開車子,那警察並沒有把他們的車子怎樣。
阿心說:“我氣不過媽這樣罵我。”
“你是女兒,給父母罵幾句,也是應該的。”
“隻有孩子才捱罵,我就快結婚了,怎麽還這樣對我?”
“就是為了這個不回家?”家傑問。
“唔。”阿心說:“我是為了要爭一口氣,不要笑我。”
家傑把車子開到另外一區去。對於阿心,他是遷就的。
“那裏有一家叫‘皇冠’的。”阿心指一指,“去看看吧。”
家傑下車去問。
回來他說:“滿了。”
又開了五分鍾車,阿心說:“那家叫‘國際’。”
家傑下了車,再去問。
回來他說:“客滿。”
“怎麽會?”阿心晃著頭,“我看電影,見到那些年輕男女,一去開房,一定有房間的。”
家傑說:“要不就是我們的運氣不好,要不就是電影不真實,是不是?”他笑得很輕鬆。
阿心也笑了。
與家傑談了這一個晚上,她覺得很開心,煩惱去掉不少。至少她覺得兩個人又有了進一步的了解。離家出來的氣悶,去了一大半。
兩個人在一起,了解是必需的,這兩個人的感情現在又進一步。阿心緊緊的依偎在家傑的身邊。
“我們到郊外去試試好嗎?”家傑問:“郊外有幾間很漂亮的酒店。”
“也好。”阿心說:“看樣子在市區是找不到的了,是不是?我也有好久沒去新界走走了。”
“你猜現在幾點鍾?”家傑問她。
“不知道,幾點?十一點還是十二點?”阿心問。
“十二點半了。”家傑說。
“唉呀,時間過得真快,我竟不知道,我去找你的時候才九點呢。”阿心叫起來。
“要不要打個電話給父母?免他們但心呢。”
“不要。”阿心的聲音很軟弱,她的心裏實在非常想打個電話回家,但是不高興。
“找到了房間再說,好不好?”家傑問。
“唔。”阿心隻回答一個字。
家傑把車子開得飛快。車子經過隧道,又經過很多路,兩邊都是樹,風景在夜裏,還是這樣美麗,阿心覺得心曠神怡。她決定一到酒店,馬上打個電話回家。
與父母鬥氣的孩子,是天下最最笨的孩子。阿心是聰明的,她當然不會做這樣的蠢事。一個多月來的氣憤,誤會,都已經冰釋了。她開始想到父母正確的地方,想到她自己的任性,急躁。
她歉意的看了家傑一眼,連家傑都為她吃了不少苦頭,像今天,他明明在家休息的,又把他拉出來,到處奔波,找什麽酒店房間。
這樣的無理取鬧,家傑居然都忍了下來,可也不容易。阿心以前一直是很自我中心的,直至目前,才想到她自己的不對。
家傑把車子停下來,四周一片靜寂。
阿心聽到有秋蟲鳴聲,空氣清新,一個人都沒有,隻有樹影花影,在月光下搖動。
“太美了。”阿心說。
“住這裏,與神仙一樣呢。”家傑說。
“就是靜了一點。”阿心說。
“你怕?怕我對你非禮。”家傑問。
“去你的!”阿心紅了半邊瞼。
家傑笑看取笑她,“咦,是你要來開房間的啊。”
“開房間!”阿心不服氣的說:“多麽難聽的話。”
“過來,我們進去問一問吧。”家傑說。
阿心想說:不用問了。但是找了一個晚上的房間,怎麽可以就此放棄呢?家傑一定會笑她的。而且……她希望這家的管理員也告訴他們沒有空房。這樣事情就一了百了,完全解決,他們也就可以打道回府了。
家傑與她經過長長的走廊,鋪著軟軟的地毯,走上去很舒服,來到登記處,家傑問:“有房間嗎?”
管理員說:“有。”這真是一意外的答案。
阿心反而不高興了。前半夜她希望馬上可以找到一個房間,現在心中又不悅。女孩子便是女孩子,誰也不曉得她在想什麽。
“有兩間,一間有露台,一間沒有露台,你們要哪一間?”管理員問。
“沒露台的好了,隻住一夜。”家傑說。
“請登記。”登記員把簿子拿出來。
家傑填了名字。阿心覺得難為情,她實在不想在外邊過夜了。但是怎麽辦呢?
登記員說:“多謝一百八十塊。”
家傑一呆,“什麽?”
“一百八十塊。”
“我們隻住一夜。”家傑說。
“是一夜,一百八十塊。”管理員的麵色不太好看了。
家傑問阿心,“你有沒有帶錢?”
阿心很快樂的說;“沒有,我一毛錢也沒帶出來。”
“我……不夠錢。”家傑尷尬的說,他脖子都紅了。
阿心輕輕的說:“我們走吧,不夠錢可沒法子了。”
“對……對不起。”家傑結結巴巴地向那個酒店管理員道歉,然後逃一樣的拉著阿心奔出酒店。
在酒店門口,阿心大笑。
“真是!”家傑難為情的說:“好不容易找到一個房間。”
“算了。”阿心大方的說。
“算了?算了你今夜到哪裏去過呢?”家傑問。
“回家去!”阿心說。
“你肯回家去了?”家傑喜出望外的問。
“肯,怎麽不肯,家傑,開車吧!”阿心說。
家傑開心得緊緊擁住了阿心。
阿心說:“當心人家看見!”
家傑說:“你這樣才是好孩子,我可以放心了。”
阿心低下頭。爸媽也說得真對,我們連開房間的錢都不夠,怎麽可以結婚呢?我真糊塗了,與他們一直吵,使他們傷心,多不應該,現在想起來,真是……
“想不到今天還有特別收獲呢。”家傑說:“你今天成熟了,阿心,我真高興。”
“我們得畢業之後,才慢慢談婚事吧,一切準備妥當,不要叫父母擔半丁點兒的心,”阿心說,“這才是正事,是不是?”她雙眼深切地望看家傑。
“是,早說這話,也不會叫老人家他們擔這麽多的心事了,我跟你都不算孝順的孩子。”家傑說。
“開車回家吧。”阿心笑著。
他們上了車,開動車子駛回家去。
夜涼了,家傑把外套脫下來,搭在阿心身上,阿心向他甜蜜的一笑,她很滿足,很幸福。家傑把車子一直開回去,他也很安逸,很高興。
多謝這些常常客滿的酒店。
再過半小時,阿心就會安全的到家,劉先生劉太太看到女兒,會樂得說不出話來。這是一個快樂的結局,故事到這裏也寫完了。
姊妹
姊姊回來,丟下大衣,第一件事便是找香煙抽,手袋裏一陣亂翻,掏出金打火機,點著一枝薄荷香煙,慢慢的噴出來。
我看著她。
她狠狠的把打火機往皮包內摔進去,問我:“還沒睡?”
我合上功課,看著她。
“香港大學畢業了,又如何?兩千八百塊一個月,早上七點半爬起來往麵孔上搽脂抹粉去擠公路車上班!”她自鼻子裏哼出一聲。
我暗暗歎口氣。
她改變話題。“氣得我。你想想今年,根本就沒冷過,才去做了一件短的銀狐,想想光一件重毛的大衣,還買不住,趕緊又去做件長的明克,光是試皮樣就推我好幾次,他媽的,我的錢不是錢,香港人的鈔票都壓扁在箱子底下,發了黴了,花不出去的苦,萬把塊洋鈿做件大衣,老板簡直愛理不理的。眼看都變夏天了,我發瘋,八九十度被著貂皮滿街跑!”
她一頓牢騷之後,按熄香煙。
我仍然沉默的看著她。
“畢業後打算怎麽樣?”她的話題又回來。
“找工作。”我簡單扼要的說。
“你還是覺得隻要努力,天下沒有不成的事?”她冷冷的問,冷冷的笑。
“不是。”
女傭人倒上一杯茶,“我以為你。那麽天真呢。”姊姊一邊喝口茶,把浮在杯麵的茶葉吃進嘴裏又啐出來。
“我並不天真。”我說:“我總想試試。”
“不試過你不心死。也罷,隨得你。要不挑個好的人結婚,一生一世不用愁。嫁人又不用填表格,表示你三世清白,又不用麵試,查看你成績表文憑——嫁人最好。”
我說:“你也嫁過人。”
姊姊站起來,很平靜地說:“這你弄錯了,我嫁的那個,並不是人。我運氣一向不好。妹子,祝你好運。”
她蹬蹬蹬回房間去了。最好的法國皮鞋,四寸高。今次她穿著件旗袍,裏得身段玲瓏分明。
姊姊是個美麗的女子,我從小服她,而且我在某方麵引她為榮。有一次有個女同學看到姊姊,十分驚豔,問我:“你姊姊幹什麽的?”
我想了很久,想不到更適當的形容詞,於是答:“撈女。”
女同學並沒有震驚,她隻是說:“啊。”
香港的社會就是這一點可愛,隻要一個人不倫不搶不賒不欠,生存下去,社會就接受這個人。
姊姊不是撈女是什麽?是,她在電視節目中客串,她拍過一兩部電影,做過畫報封麵,當過時裝模特兒,但她主要的收入來自各式各樣的男人——不必納稅。這便是“撈女”的定義。在男人身上撈。男人要她,她要男人的錢,這是經濟學裏最簡單原始的BARTER,我看不出有什麽不好。
至於我自己。我念香港大學的英國文學,姊姊為我付學費,我今年廿二歲,念到畢業,我打算找“正當”職業。
姊姊不時的說:“你以為你找得到!老板給你三千塊,你就暗無天日地一天做十個鍾頭,叫你坐著死,你不敢站著死,最好你坐他膝蓋上死。”
姊姊這種徹底常常叫我笑,笑笑就覺得未嚐不是事實,心中寒了一半。
我說:“然而每個人都是這麽尋生活的。”
“你不是‘每個人’。你長得比別人聰明美麗。你的身裁是三十五、二十三、三十四。你身高五尺七寸,你不是‘每個人’。別說我把你帶壞,你已經犧牲掉最好的四年——不過話說回來,讀書倒是享受,在中環工作?你試試就知道了。”
姊姊的收入也並不是很好,因為她並不太貪財。房子,她已經賺了兩幢中等住宅,光是收租一個月五千塊。與她現住著三千尺的花園洋房,雇著兩個傭人。姊姊下半世一點也不用愁,現在的撈女並不如以前青樓的名妓,至死看不開,老是想投靠男人,至終落得怒沉百寶箱。
姊姊是個很愉快的女人,空閑的時間她到女青年會去做體操,維持身段苗條。她吃得下,睡得著,身體健康,精神爽利。
夏季我畢業,開始找工作。買了外國報紙,整頁聘人廣告,慢慢的查閱。真是泄氣,一個月兩千朵薪水的工作還真不多。我用打字機打好信件,把文憑影印數十份,一一付郵。得到的回音並不理想。
姊姊並不理睬我,隨我所便。
我第一份工作是在一間日本商行裏做營業代表。
那兩個日本商人給我第一個感覺便是“調戲花姑娘”。眼睛上上下下的打量我。然後問:“你會打字?”
我禮貌的答:“三箋先生,打字員才八百元一位。”
我差點想補充一句:後生六百五。我是大學生,會不會打字!
他們錄用我,試用期三個月。
我在那裏坐足一個半月,低聲下氣的接電話,招呼客人,擬營業計劃。月底發薪水,拿了兩千七百元,買雙靴子與一隻皮包。衣服還是借姊姊的穿。
我恍然而驚。近墨者黑,是什麽時候,我花銀子如流水般,學起姊姊的作風來的?不是,雖然我們是姊妹,我們互相敬重與愛護著對方,但是我們走的路子絕不能相同。任何行業,家裏隻要有一位專才就已經足夠。
正當我檢討自身,打算從頭開始的時候,三箋先生提議我晤客人吃飯。
我心平氣和的說:“三箋先生,陪吃飯有陪吃飯的價錢,絕不是兩千多元一個月,而且日日早上七時半得起床準備上班的。”
這是我與日本電器公司結束關係的日子。
我賺到的是什麽?
姊姊笑答:“寶貴的經驗。去他奶奶的,兩千多還得陪吃飯,他做春夢呢!還得陪他談天,將來還上床呢!”
在家納罕了一個月,我又找到另外一份工作。大酒店裏的公共關係部門做一個洋婦下手。月薪兩千八。
上工之前經過麵試,好幾個經理都是洋人。我想到那著名而難忘的八國聯軍故事。殖民地久居的洋人都有一個特性的,白種人永遠優秀一級,然而這幾位經理倒也斯文有禮,比起日本人總高明點,我想。
於是我喜洋洋地告訴姊姊:“我又找到工作了。”
“是嗎?卜姊姊詫異,“本事倒是有一點,這次是什麽?”
“酒店裏當公共關係助手,幫洋婦翻譯英文。”
妹妹說:“嗬,這倒好,背熟了莎士比亞、狄更斯、喬叟、羅倫斯、艾略脫、但尼遜、華期渥夫,現在派到用傷了,可以翻譯菜單了,恭喜你學以致用啊!”
真正被她氣煞,然而真相又何嚐不是如此。
真相比我想像中的還要壞。
稍微可愛的女秘書向我放消息:“你當心點,你上司是總經理的姘頭。”
“她?”我天真地問:“她不是有丈夫的嗎?”
“有丈夫就不能軋姘頭?”她們掩嘴笑,“哪一國的法律規定的?還有孩子呢!不然她能憑女秘書身份升到公關經理的位置?憑哪一家的真才實學?”
“是愛情嗎?”我納罕的問。
沒人回答我。
姊姊聽了直笑,“這種蝕本生意怎麽做法?外國癟三本人還住在酒店裏,一個月拿萬把薪水——全給了她,又有什麽用?何況還有兒女妻子。這算盤是怎麽打的?”
我說:“恐怕是愛情。”
“外國人長得如何?”
“五六十歲的老頭子,殖民地混混。”
“你那個上司呢?”
“*哎嗚*。”
妹姊直笑。“妹子啊,沒有你出去做工帶點笑話回來聽聽解悶,為姐的還真欠缺一份人生樂趣。”
一天會計部的女秘書走過,我朝她點點頭,她不理睬我,OK,於是以後我也不理睬她,又有好心人來跟我說:“如果下次巴巴拉不向你笑,你也得向她笑。”
“為什麽?”我問。
“因為她是副經理的姘頭。”
我問:“請問在這酒店裏,不做任何人的姘頭,是否可以生存下去?”
“我想是可以的,不過比較困難。你會知難而退。”
做總經理的姘頭也沒保障。一日總經理的太太白樓上的房間下樓來,找到我上司,一個耳光,打得我上司金星亂冒——東窗事發矣。上司隔天就辭了職。
“又陪睡覺,又得上班,回家還得照顧孩子與丈夫,現還挨耳光。”姐姐聳聳肩,“一定是愛情。”
誰知道是什麽。反正接著一段日子裏,我做得暈頭轉向,拿著助手的薪水,做著經理的工作,日理萬機,事事妥貼,自以為沒有功勞也有辛勞。
總經理召見我。
他老人家坐在旋轉大班椅上,轉過來,轉過去,不住的打量我。奇怪,他的麵孔活脫脫像瘦而長的狐狸麵孔,頭發灰白——像灰狐。
他問:“你還喜歡這份工作嗎?”
“還可以。”我老老實實的答。
“升你級好嗎?”他問。”
“自然好。”我覺得有點蹊蹺。
“當然還要與董事局商量過。”他補一句。
“自然。”我禮貌的說。
“唉,酒店裏種種謠言是免不了。”他開始了。“我老婆不了解我。”
我忍住笑。
“我流落在香港五年,把這─六百間房間的酒店經營得蒸蒸日上,我得到些什麽滿足?什麽都是空虛。”
我覺得不耐煩。這與我有什麽關係?這是他家的事。人人把家裏的芝麻綠豆搬出來說,找誰來聽?我不要升級,人各有誌,我對老頭子一向沒有好感興興趣。
他說下去,“我最大的滿足,並非來自工作,而是當早上起床時——別怕難為情,這種經驗誰沒有呢?你一定也有——而是早上起床時,那女人用嬌慵的聲音說:‘你要走了嗎?’我才有滿足。”
我“霍”地站起來。“對不起,高素先生,我在外邊還有許多事要做。”
他媽的,做他的春夢。董事局花薪水替他聘“打玲”,這外國癟三倒是一隻手如一意一隻手算盤,數千元請個大學生回來,早上九點正到,晚上五點半走,中譯英、英譯中、開會、動腦筋、招呼客人,公眾假期捱夜到午夜十二點,他媽的,完了我還得陪他上床?我又不是純白癡,他趁早找別人去。
我辭了職。
為此著實悶悶不樂的坐在家中很久,捧著一本荷馬的“伊利亞”,橫看豎看,看不進腦子裏去。
姊姊反轉過來安慰我:“你何必心灰意冷呢?不見得間間公司是這樣子,酒店這行是油炒飯,工作人員一艮莠不齊,你別這樣看不開,酒店裏也有好人吧?”
“有。行政經理,是個英國人,除了攬權,什麽毛病也沒有——他是同性戀。”
姐姐忍不住又笑。
我喃喃的詛咒,“那個賊老頭,腦筋動到我身上來了,還升我級呢,見他的大頭鬼。”
“要賺錢嘛,”姊姊冷笑,“跟著我走。有錢的人就是這點賤,大把銀子捧看來孝敬我,我還挑呢!那麽老的,我可不要,老娘不等錢開飯。你還出去受什麽氣?好好就在家裏給我太太平平的休息。”
廿多歲的人休息?休個鬼,耽在家中,那還不遲早悶死。我覺得很痛苦,還是看報紙找工作。
姊姊說:“如果我手頭上有好的男孩子,我就介紹給你認識,可惜那一大班色鬼與紈絝子弟……”
我放下書。“最低限度他們從來沒有假裝他們是正人君子,你不曉得在寫字樓裏那些男人,都是些被著羊皮的狼,根本分不出真假。至少你認識的那些人,對你付出代價,公道得很。但是我認識的那一群,都想白倒便宜,那才真的卑鄙呢。”
“你看穿了?妹妹?”姊姊笑。
“看穿了。不過你管你走那條路,我還是在中環找工作。”
姊姊說:“你的毛病是長得太漂亮,連女人見了你,都忍不住要摸你一把。”
“見你的鬼。”
“嘖嘖,看你那種惹火的身裁,我是老板娘,我就不用你這種夥計,那還得了。”
我沒好氣,“你算了吧,你。”
現在我什麽工作的途徑都沒有了。私人洋行,那種小公司,老板刮皮得要死,巴不得女職員都倒茶掃地都幹的,我又不想去。大機構人事複雜得要命,我又怕。
空中女侍應?那不行。還有什麽好做的?
或者可以做別人的太太。運氣好的話,找個可靠的長期飯票,優哉悠哉地過一輩子。運氣好。
二十三歲生日那天,姊姊送我一隻金表。那天下大雨,我又得去見工,姐姐唔我吃午飯,並且握我的手,說:“祝你成功!”說完之後很猶疑的問:“是份什麽樣的工作?”
我說:“你不會相信,某總經理需要中文翻譯秘書。”
“色狼。”姐姐馬上下了定語,“色狼。你要當心,妹子。”
“你見過很多色狼?”我摸著下巴問。
“男人基本上都是色很。”姊姊坦白的說:“看他們的春情被激發到什麽地步而已。女人一般都是財迷:珠寶、皮裘、房子、車子,什麽都最好一把抓在手中。”她仰頭大笑起來。
人性在姊姊眼中,就是這麽簡單,她的世界是明澄的,清潔的,盡管她是人們口中的撈女,而事實上她的確是個撈女:一般良家婦女口中的狐狸精,她內心清潔十分。
我到那間洋行去見工,穿得像個老姑婆。深灰色法蘭絨套裝,深色襪子,黑色皮鞋,黑色手袋。隻戴一項略為俏皮的帽子,小小的所謂“藥盒”,帽頂有根孔雀毛。我帶著那張疲倦的文憑——
一張薄薄的紙,來回次數夾帶得太多,都起縐紋了。
秘書小姐來傳我進去,我到總經理室,滿以為是個外國人,卻看見一個中國人。
中國人請中文秘書幹什麽?混賬,分明是混賬。
他是一個年輕人呢。看見我征了一怔。用流利的英語說:“我知道你心中在想什麽。中國人還請中文秘書!”他笑一笑,“但是小姐,我不是中國人——”
又是日本人!
“我是越南華僑,家裏在越南生根落地百多年以上,我並不會中文。這次我們家族走得……快,你明白?所以在香港也略有基礎。這樣下去,不懂中文是不行的,所以請個秘書,人家在我身邊說些什麽,我可以明白。”
精明的生意人,難怪能夠卷土重來,在香港再開始萌芽、生根。
他的態度很文雅。於是我又接受了這份工作,月薪?兩千八。連三千元都不肯給,典型的生意人。再文雅也還是生意人。他們的錢全活該留著給姊姊撈。
可是工作很清閑。他這個人也很規矩,他把我放在他的兩個女秘書一起坐。我光負責中文,但凡有中文關於鋼鐵業的消息,便剪下翻譯成英文給他存檔案。工作至為簡單。
無論我穿什麽衣服,他都不多加注意,見麵大家點個頭,連稱呼都沒有的。這麽太平的工作,簡直像個養老院,我又覺得不夠刺激。什麽都管不到。
那兩個女秘書與我並不友好,但相處得客客氣氣,一天八小時以上花在這間寫字樓裏,真是說不出的煩氣。看來我血中也流著與姊姊同樣不安份的血液,沒工作找工作,有工作又嫌工作。
我有時也聽女秘書們偷偷的說話:“……老板已有太太的。”
“這也不稀奇。”一個說。
“但是他還有情人呢。”
“現在男人跟他們的祖宗也並沒有什麽不同,照樣的三妻四妾,隻怕沒錢,有錢的話,女人們照樣的送上門去。你說是不是?”
“像咱們老板這麽一表人材,恐怕你有機會的話,也來不及的送上門去呢。哈哈哈。”
“去你的!”
“誰不花男朋友的錢?你說!說穿了不過多花點與少花點的分別而已,不見得你與男友出去真的一人付一次賬那麽公道。有辦法的女人能叫男友送鑽石項鏈,沒辦法的隻能吃頓飯喝杯茶,這點點分別。”
說得也很有道理,但難免淒涼一點,把女人的命運一言道盡。牡丹雖好,總得綠葉扶持。
另一個又說:“就算是男同事幫你挽一下重箱子,又何嚐不是利用了男人。男女要平等,談何容易!別做夢了,如此長久在打字機前埋沒青春,不如出外好好利用青春。”聲音很是厭倦。她們有時候也頗具感性。
“別說了,越說越悶。”
我假裝在翻閱畫報,仿佛沒有把她們的話聽在耳朵裏。
我的工作很輕易空閑,我寧願忙得不可開交,沒有多餘時間來思想。現在空得要命,回到家中大把精力,隻好看電視來消遣,無聊得要死。
有時也看到姊姊在電視節目裏客串唱歌。她那歌聲真是不敢恭維,何止聽出耳油!不過她的相貌、身裁、台風倒是一流的,在電視小盒子裏扭來扭去,節目是預先錄好的,我看見她聚精會神的看著自己的表演,狠狠的白她一眼。
神經。姊姊早已患上自戀狂。
在寫字樓裏,我也會聽到一些令我震驚的秘密。
那一日我在解手,正想推門出洗手間,聽到我那兩位女同事的竊竊私語。
“——當然啦,是老板女友的妹子,自然高薪得閑,無所事事。”
我怔住?誰?在說誰?
“老板好寵他女友,要什麽給什麽,其實這次真多此一舉,每月撥三千元給她不就行了?何必天天來上班?頂辛苦的。”
我的麵孔漸漸熱了起來。這不是在說我?
隻聽得她們繼續說下去:“我也覺得奇怪,咱們老板精通國、粵、滬語,無端端找個中文翻譯理
“我真羨慕人家好福氣;什麽事都有貴人相助。在中環,三千元一個月的工作也不是容易找得到的,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來坐著,有什麽不好?”
我悶在小小的洗手間裏差點沒昏過去。
聽到她們離開了我才敢出去。一到辦公室,連忙收拾自己的雜物,一聲不晌,也不辭職,忽忽便打一個包,離開寫字樓,那兩位小姐麵麵相覦。
我真覺得丟臉丟到“天不吐”去了。一個堂堂的大學畢業生——找份工作也找不到,要姊姊鬼鬼祟祟的拉關係。讓她的情人虛擬一個位置,好讓我有份工作做。我簡直不相信天下會有這種事!背後還叫兩個女秘書嚕裏嚕嗦,氣得我根本不想踏出家門一步。
到家姊姊正在吃她的“早”餐,我的麵色大變,在她麵前一坐,便開始發炮。
“姊姊”我說:“我再不成材,也不需要你出到這種魑魅魍魎的伎倆!”
“啊”,她很鎮靜,“你知道了?”
“這種事遲早誰都要知道的,難道還想瞞我一輩子?”
“做人糊塗點的好。”她歎口氣。
“你這種做法簡直對我是一種侮辱!”
姊姊抬起眼來,冷冷的說:“侮辱?你恐怕不知道侮辱是什麽呢!咱們一爹一娘生下來的兩姊妹,憑什麽你那麽嬌貴,可以念到大學畢業?憑什麽我自小得在男人堆中混?現在你倒來質問我什麽是‘侮辱’!妹子,恐怕我會比你清楚吧?”
我的氣忽然全消了。“對不起,姊姊。”
“我見你坐在家中悶,不如出去做份工作——”
“姊姊,是我狗咬呂洞賓——”話還沒說完,眼淚已經流了下來。
“你呀,”姊姊歎口氣,“你還差遠呢,動不動流眼淚,那還不哭死。我從此也懶理你的事,反正我自己有自己的打算便行。”
她站起來回房間。
我追上去,“姊姊,我明白,我欠你太多,姊姊”
“算了,”她轉過頭來,“我要結婚了,嫁的便是你那老板,他決定與妻子離婚娶我。”
“結婚?姊姊,你要結婚?”我衝口而出,“那麽我呢?”
“你?卜她沒好氣的說:“你已經長大啦,你自己做人去!!我如何又跟你一輩子?跟得你久了,吃力不討好。”
“姊姊,對不起,我對不起你——但恭喜你,姐姐,你們什麽時候成婚?”
“什麽時候方便,什麽時候結婚。”她第一次在我麵前如此頻頻歎氣,“難得我也可以上岸,也不計較那麽多了。”
“我——”我心中打了好幾個轉,哽咽起來。
“我‘從夏’以後,”她似笑非笑的說:“妹子,你再也不是個‘出汙泥而不染’的好女孩了,盡管這汙泥把你營養得白白胖胖,你心中何嚐不想早日脫離我,現在償了心願,你該如何慶祝?”
“姊姊,我發誓我從來沒有過這種想法。”
“有沒有隨得你,我不與你說那麽多。”她站起來。
她果然搬出去結婚了,看樣子並沒有完全原諒我。原來住的房子全歸我。我不想住這麽大的房子,決心完全獨立,在外頭找了層中等住宅區,兩房一廳,千餘元租金,同時也找到一份真正的好工作──在津貼中學要教英國文學,雖然頗有點入不敷出,但晚上找了兩份補習來做,也應付得過去。
不是說我不想沾姊姊的光,而是我不想再假撇清,一邊依靠著她,花她辛辛苦苦,不知用什麽法實了回來的錢,一邊還裝著與她背道而馳的樣子,可惡。對她也太不公平。她被一個妹妹拖著廿多年,如今也該輕鬆一下。
我一直有與姐姐聯絡,她一切都知道,但並不幹涉,也沒有任何意見。
我想約她出來見麵,她都不肯。她在電話中說:“你這樣就很好,我們不必見麵,我最近很忙,如果你支撐不下去,我們再想法子。”她停了停,“你的新工作如何?”
“很好。我頂喜歡教書,那班小女生都似小天使般,好不可愛,比以前那幾份工作都開心。”
“隻要開心就好,你開心我也開心。你立誌要與姊姊走不同的路,現在不是成功了嗎?恭喜你。”
“姊姊,沒有你,我並不見得會成功。”
“不一定。有誌者事竟成,比較辛苦點也許,但沒有不成功的。我與你不同,我懶,我較為喜歡利用天賦。”她又停一停,“找到男朋友沒有?有個男件總好點。別又說我講話難聽逆耳,廿個女友也比不上一個男友,再要好的女朋友,剖心剖肺的又哭又訴,完了也各歸各回家去了,她們能送你上班接你下班?放開眼挑個好的人。”
“是。”
“是。”我說。
我的確自小下的決心,不跟她走同一路子,我們當中有一個分別,我比她幸運,我有一個姊姊,她沒有。
我益發覺得姊姊說得有道理。心底下我何嚐不像社會其他人,一半妒忌她有辦法,一半歧視著她。但因為她是我姊姊,所以嘴巴裏雖然一直護著她,其實不是那麽一回事,直到我完全在生活與經濟上離開了她,我才發覺欠她的太多太多,無法彌補,並且也真正冷靜的開始的敬她愛她。
冬日近的時候,我認識了一個很好的男孩子,尚未到春季,已論及婚嫁。姊姊得知消息,才肯出來見我,算一算,這一場氣,她足足氣了一年有多。
我們約了吃茶,我倆先到,姊姊的出現是在半小時之後,她穿著一件長貂皮,那種“秋日之霧”的顏色,高貴大方,可是戴一頂有黑色瞼網的帽子,嘴唇與指甲一般的深色桑紫紅,美豔自帶一股邪氣。
我忍不住站起來,哽咽地:“姊姊!”
我們擁抱在一起。我腦中轉出她當年獨自出來闖世界的苦經,我找工作那些“笑話”何足道!我把她抱得緊緊,廿多年來,兩姊妹真正有了解,我明白到她當初走上這條路的苦衷。
還是她先安慰我:“喂喂,是你大喜的日子,怎麽哭起來?”
她走了以後,未婚夫詫異說:“你怎麽會有個這樣子的姊姊?”
我馬上問:“她怎麽樣?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姊姊。”
未婚夫說:“樣子很熟,像哪個女明星似的,跟你不像,你這麽樸素。”說說他笑起來。
不管怎樣,姊姊仍是天下最好的姊姊,現在完全知道了。
這是生活
昨夜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在飛機場,不知道是幹什麽去的,忽然之間機場人員問我:“你是不是在接唐?”他順手遞給我一本乘客名單,翻到某一頁,上麵清清楚楚的寫青:唐子長,住址:民族路。實際上所有的乘客名單是全部用英文寫的,但這一次我看見的卻是中文。然後唐忽然出現了,他向我微笑,向我打招呼,我平靜的問及他的近況,他說他又搬家了,現有兩個女朋友,然後他的瞼漸漸變大,變得醜陋,變得模糊,我傷心地醒了。
做夢還夢得到他。他在我心目中並不醜,不但不醜,簡直漂亮極了,很少有比他漂亮的男孩子,但是做夢有什麽用呢。
我是一個時裝模特兒,我不能說我們這一行我是最紅的,但是隻要有重要的表演節目,我必然會在被邀之列,少了我陣容就弱。
今天便有一個這樣的表演。我得好好的打扮自己,準備上場。但是起床之後,我覺得頭昏,連忙到廚房去做了一杯葡萄糖水喝。穿著睡衣,捧著玻璃杯,我想到了昨夜做的夢,真是的,還夢見他有什麽用呢?我放下杯子,回房間去收拾東西。
化妝品、襪子、自備皮鞋、靴子、卷發器……我從來不拎化妝箱,都把它們塞在一隻大大的皮手袋裏,穿上T恤牛仔褲,布鞋一雙,便出門了。
天有微雨,我攔了一部街車。
我與父母同住,但是我與他們相處得不好,他們一向沒有愛過我,是以我也不懂得愛他們,我唯一與他們同住的原因便是省錢與省麻煩。有男人問能不能送我回家的時候,我可以說:“我與父母同住。”他們大都馬上喪失了興趣。至於省錢。我想線總是要省的吧,該花的才能花。我賺得並不多,因為略有名氣,小場麵,沒多大意思的地方沒興趣出現,又缺乏男朋友供養,自然環境不如一般人想像中的好。
我可以說奮鬥過的。我母親是一個粗心陋俗的女人,小時候叫我自己去找肥皂粉洗頭。後來有人問我頭發何以又多又見又黑,我老是半真半假的說:“用肥皂粉當洗衣服似的洗吧。”然而我的確進過正式的儀態學校,在事業方麵還算順心,我並無太多的要求,隻希望可以快快嫁掉。嫁一個理想的人物不是這麽容易的吧。我們的接觸麵是這麽廣,但是來往的人都是在花花世界裏打過無數滾的,逢場作戲,人生便是舞台,我卻不是好演員,生活一天比一天無聊。
趕到現場,莉莉說:“你又遲了,漂亮衣服全叫人挑光了,你穿什麽呢?反正你有化腐朽為神奇的本領,一切衣服穿在你身上,都是漂亮的。”
我隻好笑說:“才怪。”我把大皮包放下來選化被品。
莉莉伏在旁邊看我,“他們都說你有種迷茫厭世的美,我倒要來研究研究。”
阿麗在一邊撲粉,她笑說:“她呀,別糊塗得真去厭世了才好。我問你,小方有什麽不好?介紹給你,你連電話都不高興聽,結果被陳明明得了便宜去。”
我說:“各有前因莫羨人,小方太不成熟,支票軋來軋去,又好充闊……我不喜歡。”
“你又不是嫁他!”阿麗說:“你不過是拿他來散散心,隻要有汽車來接你出去,吃喝一頓,或是跳舞,或是看場電影,不是回家了嗎?結婚對象是可遇不可求的,趁這個空檔,盡量開心開心,你真是呆瓜。”
“還有沒有別的男人?”我問。
“沒有了,都是你看不上的,有了錢沒學問,有學問的又長得醜,長得不醜的又沒錢,什麽都有的心又花,你再也挑不到的了。”莉莉笑說:“你繼續你的迷茫美吧。”
“也不能美多久了,我老了。”我說。
莉莉端詳我說:“說老呢,還差一段日子。”
我說:“結婚退休之後,我一定不節食,今天起床餓得頭昏,要吃葡萄糖水,多可怕。”
剛剛這時候陳明明進來,一轉身聽見我這話便冷笑說:“好笑不好笑?每個人都在談離婚的時候,她卻想結婚,你以為做人老婆是份好差使呀?才怪,我的女朋友有四對離了婚,都是近三十,有孩子的,還有什麽出路?像咱們,好歹是個小姐身,再老也是老小姐,勝過做怨婦多多,我才不冒這種險。”
莉莉說:“出場了。”
我放下胭脂說:“我的衣服呢?”
“在架子上。”
我抓起了便換。穿多了美麗的時裝會對衣服起反感,走在街上,我永遠是破襯衫與牛仔褲,再也沒有其他的裝扮。這次一共換了七套衣服,她們把所有的紫色留給我穿,因為紫色最不討好,紫色最難配。
我無所謂,其實我是最不適合穿紫色,我太蒼白,胭脂常常有那麽濃便塗那麽濃。看看鏡子,簡直覺得自己像一隻木偶一樣。如此模特兒生涯。我的表演絲毫沒有特色,我不跳不叫,不踢腿不揚手,不裝鬼臉。我隻是走出去,把衣服展覽妥當,再走回來,另換一件出場。我臉上沒有表情,想到前途茫茫,今宵又是一個寂寞的夜,夜裏做無數的夢,夢中出現的都是得不到而戀慕著的人,還會有什麽表情呢?
表演完畢,我吃了一個簡單的午餐,把東西收拾了,臉上的妝抹掉,換上我的破衣服,走到大酒店門外,發覺雨更大了,車如流水馬如龍,正是下班時分,但是一切都與我無關,我還是我,永遠一個人。
我叫不到車,茫然站在街上,酒店門口雖然有服務生,卻未曾注意到我,忙著為洋人遊客找車子,我隻是呆呆的站著,心在一千哩路外。我並不急著要回去,那麽急幹什麽呢?回了家也是看天花板而已。
電話鈴不停的響,我不停的拒絕著男人,俗氣的男人,沒有風度的男人。然而電話鈴不響,又是這麽的寂寞。那一陣子與唐,我真以為我找到歸宿了,至少休息一年兩年,單看他一個人的臉色比看全世界的臉色好,但是匆匆幾個星期,他連電話都不來一個了。人是奇怪的,不可思議的。雨點一直落在我的頭上。
一輛雪白的保時捷緩緩的停下來,有一個人琛頭出來叫:“周小姐,周小姐!”
我抬起頭,我不認識這個男人,他長得不難看,但是就跟所有普通的男人一樣,長得那麽普通,我是幾時認識他的,我並不知道。
他說:“周小姐,上車來吧,下雨天太難叫車,我送你回去。”
我點點頭,上了他的車。我說:“謝謝,請駛往新生南路一段。”
他微笑,“我知道你的住址,我送過你一次,那次你喝醉了,一大群人還要去跳舞,你沒有去,於是我做了護花。”
我笑笑。真喝醉了嗎?為了什麽?為了誰?我都忘了。
“我剛剛在裏麵吃午飯,看到周小姐的表演,周小姐為什麽穿的都是紫色的衣服?是不是對紫色有特別的興趣?”
我笑,“那是別人挑剩的,我去遲了。”
他也笑,牙齒倒是很整齊,送了我到家,我記不起他叫什麽名字,也懶得問。
到了家我覺得累,於是洗操上床睡覺,這個時候睡覺,不知道幾點鍾醒,醒了之後又該幾點鍾再睡得著,實在是個疑問。莉莉打電話來叫我看電影,我不肯,她再三催我,我才出去了,叫了計程車趕到戲院,她小姐在那裏買票,比我早到,根本沒有下妝,一看就知道不是良家婦女。
莉莉白我一眼,“你瞧你那個樣子,頭也不梳,白襪子都穿出來了,你要不要臉?”
“不要。”我說。
我們買了玉蜀黍入場,看一場極之乏味的電影,莉莉看戲最煩了,又問又笑又叫。我坐在她身邊默然不響。看完電影散場,她又拉我去吃排骨麵。我們一堆人中她是最胖的,但是還不節食,最瘦是我,我沒有道理不犧牲一下。
“今天晚上有人請跳舞,你去吧?”莉莉說。
“我怎麽去呢?”我問:“這身衣服。”
“得了,沒關係,我也是為你好,你現在回家幹什麽?才十點多,睡得早,明天一早起來打太極拳?去去去,跳舞去。”
我說:“我想結婚,趕快生孩子,為家庭弄得筋疲力盡,也是個寄托,真的。”
“放什麽屁!天下哪有這麽理想的事,咱們跳舞去,多想無益。”
我果真被她拉出去了,在希爾頓跳舞的人永遠那麽多,永遠沒有好人在其間。我們做這一行,已經是拋頭露麵,聲譽多少有點不好,再到這種地方來混,以後做人就更難了。
莉莉說:“今天請客的是孫先生,孫先生你認得吧,他請過我們好幾次了,是這裏成衣廠的大老板。”
我一抬頭,看見的便是今天下午送我回家的那個男人,我禁不住笑了,他心裏會怎麽想?這個女人,白天是牛仔褲破襯衫,晚上也是牛仔褲破襯衫。
他很熱心的站起來,“周小姐。”
我隻好伸手與他握一握,“孫先生。”
莉莉說:“小周是糊塗蛋,小周,今天的時裝表演,穿的衣服便是孫先生廠裏的出品,你還沒弄清楚吧?”
我隻好微笑。
孫先生問:“周小姐喝什麽酒?”
“小周今天喝橘子汁。”莉莉說:“她有事沒事喝個爛醉,還讓她喝酒?”
我還是微笑。
人來多了,她們都紛紛起舞,我從來沒與唐跳過舞,我隻與他坐完一間咖啡廳又坐一家咖啡廳,不停的聽他訴苦,等他的苦訴完了,我也該走了。唐會跳舞,他曾經說過:“哈騷是女人跳的,沒開步的時候先扭幾扭。”由此可知他是會跳的,也有人見他在夜總會拖著小舞女跳舞。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誌向,在別人看來他可能是鬼迷心竅,隻要他認為他是自得其樂那就行了。
“周小姐,我請你跳個舞。”那位孫先生說。
我連忙站起來,我不能說我不會跳,他畢竟又是我的老板。我與他一二三的踱著步。他有他的魅力,他十分的溫和,平凡但是並不俗氣,世麵見多了,男人總有點氣度。
他說:“周小姐有很特別的氣質。”
我微笑,“叫我丹薇好了。”
他似乎十分高興,“真的嗎?聽說周小姐是十分孤傲的,但現在看來,你最隨和不過。”
“傳聞是不能相信的。”我笑,“你看我這一身的破衣服。”
“周小姐,如果我單獨約會你,有沒有可能被接受?”
我看著他,這倒是一個有趣的人,說話這麽有禮貌,這麽誠意,有多少次,我拿起電話,自己說自己不在家,但是這一次我坦白的說:“那要看孫先生愛去什麽地方,人多的宴會我是不大喜歡的,吃一頓飯,看場電影那是很好的,恐怕孫先生沒那種空閑與興趣。”
他微笑。像他這樣的人,是一定有了妻子的吧,找我們出來,不外是尋尋開心,哪裏還有真心誠意。跳完舞,我說要回去了,莉莉又給我老大的白眼。孫先生送我下樓,叫他的司機送我,好大的一部林肯。我心想真是麻煩,給小費比叫計程車還貴,有錢人往往一點也不了解窮人的苦處,我歎一口氣。
到了家,還早呢,爸爸在看電視,以往我外出回家,爸要是沒睡,一定會說:“唐先生打過電話來。”然後唐會半真假的罵我:……“你怎麽可以與別人約會?怎麽可以?”我會解釋我去了什麽地方,他會笑。如今都變了。我仍下手袋,洗了一個熱水澡,躺在床上,心不酸,淚不流,隔一會兒就睡著了。
第二天醒來是兩點正,莉莉的電話:“出來!教你打麻將,我們都窮慌了,騙一點學費來用也是好的。”
“我不會打,你們不是不曉得。”
“那麽逛街去。”莉莉說:“買料子做衣服。”
“逛什麽街?我不要去,我對穿沒有興趣,你讓我睡睡懶覺算了。”我打個嗬欠。
“還睡,睡得眼睛都腫了。起來,我在你樓下接你,十五分鍾後見。”她摔下了話筒。
我抓起了昨天的牛仔褲,再穿一天吧,再穿一天便洗,襯衫換一件好了。電話鈴響了,我取起話筒沒好氣的說:“我這就下樓了,你催什麽呢?”那邊問:“是周小姐嗎?”一個男人,“我姓孫。”
“唉呀,孫先生,我以為是莉莉,我約了她十五分鍾後見。”我笑了,“對不起得很。”
“太不巧了,我想約你喝下午茶呢。”他也笑。
“莉莉也許還沒出門,孫先生不妨打過去問問她,也許我們可以一起見麵。”我把事情推給莉莉,莉莉應付這種場合,那簡直是高手。
“好,我馬上跟她聯絡。”孫很爽快。
我穿好衣服,還來不及化妝,莉莉在樓下拚命的按鈴,我隻好拿了手袋奔下去。她小姐一手撐著腰, 一手扶著她那輛白色小小的MGB,她說:“我的媽,為什麽你水遠像個阿巴桑(阿嬸)那樣就出來了?”
我上了她的車。她又說:“孫老板要請我們喝下午茶,你多陪他一陣,我的男朋友飛回來了,他妒忌得要死。”莉莉洋洋得意的說。她的男朋友是飛行員。
我說:“這個孫老板,人是很好,但是——”
“但是比不上你的唐,是不是?,”莉莉不留餘地的說。
我苦澀的答:“唐子長不是我的了,我再不敢麵對現實也不能蠢到這個地步。”
“你的毛病是你永遠寵壞了男人,一有了男朋友便專心在家等他的電話,連洗頭都在家裏洗不上街,你想一想,男人要是這樣敲定了你,他們還不膽大嗎?”
“莉莉,我不是在打仗,我是找終身寄托。”
“做人根本就是打仗,然後蓋棺論定,你看開一點好不好?”莉莉騰出一隻手來拍拍我的背。
我坐在她小小的跑車裏,寂寞猶如浪一般的淹沒了我,等到幾時去呢?天天坐在家中,想到一生要如此渡過,簡直有種宇宙洪荒的感覺,流落在荒島上還有藍天白雲,我卻被關在四道牆當中。出來走走,沒有一個人比得上唐,我常常在桌麵上畫字:每況愈下。自己先有一種墮落淪陷的感覺,夜總會裏、茶館裏,都是空虛加上空虛,隻有與女朋友出來,可以輕鬆*陣子,今天的憂慮今天當,明天又是另外一日。
莉莉見我沉默著,便隨我去,老朋友便有這個好處。
我們停了車,逛著街,我叨著一枝煙跟在莉莉身後,莉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一家公司接著一家公司的看,一邊說著閑話:“……那位太太問我:‘你的靴子是法國貨嗎?’才怪呢,本地訂做的,但是她既然那麽問,我馬上說是巴黎帶過來的。太虛偽了,有時候我都覺得累。”
我把手插在袋裏,微笑,夕陽照在她的臉上,眼角有皺紋了。女人與花一樣,才開那麽一下子,才開那麽一下子。我們轉道往茶廳去。
孫先生早在那裏等我們了。
看見我們,他站了起來。
我淡淡的坐下,莉莉不住的說話。
孫先生隔一會兒跟我說:“周小姐,我們廠裏新設計了一批外銷服裝,要模特兒拍攝照片,請問周小姐有沒有時間與興趣?”
我說:“這是我的職業。”可是卻有點意外。
“那麽好。我叫我秘書跟你聯絡。”他說。
他仍然是那個普通的樣子,謙和有禮,但是因為他太平凡,所以與他在一起很舒服,至少我不介意與他坐在一起,他不會是危險人物,他沒有帶武器,美麗往往是一個人的武器,他沒有。唐有。
莉莉打趣的說:“丹薇這一下子又找到了工作,可樂了,不必天天坐家裏看天花板,多神氣,就憑她那德性,日日一條牛仔褲,有事沒事一雙白襪子,她是歐洲嬉皮派。”
事情就這麽決定了。孫氏廠家的人來跟我聯絡,一個星期的工作,每次四小時,待遇出乎意外的好,攝影師是兩個
美國人,一看見我便說愛上了我的頭發。我的頭發此刻剪得很短,齊耳朵直過,我們合作愉快,休息的時候聊著天。
有時候孫老板來了,他說:“周小姐的英文說得真好。”
我說:“我受的是正統英國教育呢。”
他很詫異,臉上的表情仿佛我不該做時裝模特兒似的,於是我加一句:“我可惜是誤墮風塵了。”
他隻好笑。其實他的年紀並不大,不知道為什麽,他給我的感覺是過度的老成,過度的小心,為了某種原因,他始終稱我為“周小姐”而不是“丹薇”,因此與他在一起益發有安全感了。
這一個星期工作以來,我們開始熟稔。他把廠裏最好的出品由我表演,我表示十分感激,他請我吃晚飯,我去了,破例的打扮一下。
他把照片的樣子交給我看,我看完還給他。我說:“這是我從業以來最成功的一次表演。”
他很高興。“希望我們還有合作的機會。”
我敏感的看他一眼,慢慢的喝一口啤酒,慢慢的說:“這樣的機會,可能臨到任何人的頭上,起碼有一打以上的優秀模特兒正在等待一份這樣的工作,我似乎應該報答孫先生的知遇之恩,而曆古以來,女人報答男人的辦法似乎隻有一種。做我們這一行的,都不能算是聖女貞德。這樣的社會,似乎哪一個行業都一樣了。”
孫忽然漲紅了臉,“我……周小姐,我並沒有那個一意思,我是非常欣賞你的氣質……如此而已。”
“謝謝你,我隻是說,孫先生,如果你有什麽額外的要求,能夠早點提出來,則早說不妨,那麽我也有考慮的機會,可以接受便接受,不能做到則快快拒絕,免得令你失望。”我坦白的說。
他看著我。“周小姐真是爽快。”
我微微的笑。
“周小姐,我在中都有一幢房子,這幾天我正想開車去住兩三天——”
“明天你上午來接我還是下午來接我?”我問。
他有點尷尬,隻是看著我。
我笑了,“根本上是沒有分別的,對不對?孫先生跑到新加坡舞廳,一坐下來,叫小姐,小姐問:先生貴姓?先生幹什麽?第三句一定是:先生要不要帶我出場?根本上是沒有分別的。”
他不出聲,他當然聽得出我聲音中諷刺之意,但是他的耐力出乎意外的好,因此我也不好意思多說了,我們一頓飯吃得不算不愉快。
他送我回家,禮貌的送我上樓,然後說:“明早十點。”
我點點頭。
我並沒有什麽一意外與驚喜,因為我不愛他。就像我開頭的時候不愛唐,一切舉止動作永遠是瀟灑的,令他啼笑皆非的。這次我要故意把我自己送出去,至少送給一個值得的人。他是個好人。我知道他是一個好人。
我睡得很好,他在樓下按鈴的時候我才醒來,我在對講機裏說:“請等我十分鍾!”我淋浴,洗頭,收拾幾件簡單的衣服,然後穿上新的牛仔褲、T恤、球鞋,飛奔下樓,信不信由你,剛剛十五分鍾。
他並沒有等得不耐煩,他在微笑,我的頭發還是濕的,在太陽底下我感染了他平實的笑,我也笑起來了,仍然是那一輛白色的保時捷。
我上了車,他給我一個蘋果。他使我想起十七歲那年,當萬事如一百的時候,我第一個男朋友如何交給我一個蘋果。我把它吃了,想得太多是沒有用的。
車子開得很快很穩,就像他的事業他的為人。
到了中部,車子駛向郊區,他的別墅是一幢小巧精致的建築物,一點也沒有俗氣,有一個男侍把我們的行李拿進去。我的心情居然十分的好。藍天白雲,漂亮的小屋子。老實可以信任的男伴,我是來度假的呀,我笑了一笑。
他凝視我。
“丹薇,”他說:“即使在笑的時候,你還是有點茫然的,你這樣的表情,真叫我心痛。”
我看著他。他對我這麽好,叫我這麽難過,我無法報答他,也無法回答他。
他帶我去看我的房間,在閣樓上,小小的一張軍人床,看上去十分平寧舒適。他表示對我尊敬,讓我單獨睡一間房?他是一個十分體貼的男人。
我們吃了豐富的晚飯,在他的園子裏散步,我們沒有說太多,他隻是陪著我,我隻要一抬眉一舉手,他便會注意得到我的需要,我十分的詫異,這麽細膩的男人,已經不多見了,比起他,唐是這麽的粗心、幼稚、自大,唐簡直像是一株菜,他連他自己的何去何從都不清楚,怎麽還會注意到別人的感情?
我慢慢發現了孫的好處。我吃得很多,喝得也多,晚上我老實不客氣的回到小房間睡了,而且睡得很熟,但是一整個晚上都奇怪為什麽他沒有來敲我的房門。我已經把話說得十二分的清楚了,他不敲門是他的損失。
第二天我起來得遲,恐怕已經中午時分,我睡得是那麽的好,真是出奇的,陌生的床,陌生的地方,但是我卻覺得舒服。我換衣服下樓,孫已經起來了,男仆說他在書房,我看見廚房裏的早點,大吃一頓,在擦嘴的時候,孫來了,他問候我,與我聊天。帶我出去看附近的風景,暢暢快快的玩了一整天。
晚上他陪我在鄉間吃小食,我喝了點煮酒,回到他的屋子,我仍然回房間睡了。自然是忍不住奇怪他這麽守禮,我是不相信這世界是有君子的,他這麽尊重我,我倒是成了個小人。
早上再起來的時候,我們到湖上去劃船,他說他玩得十分開心,多謝我陪伴他,我也禮貌的向他道謝,一副相敬如賓的樣子,恐怕嫁丈夫就該嫁這種人吧。我的心一動。然而傍晚我們就得走了。
他隻說:“你的臉有血色了,很漂亮。”
我心裏麵感激得說不出話來,這比任何話都好聽,至少比“我愛你”忠實得多,他要是忽然說“丹薇,我愛你”,那就完了。
可是我覺得現在他這麽淡淡的一句關心的話,才代表我們兩個人關係的開始。
我跟他說:“回到家,打電話給我。”
“一定,丹薇。”
我笑了。多久沒有好好的笑了。
到了家,莉莉正在陪我媽媽說話,她見了我,馬上拉住我,進入房間裏,一副有事要與我商量的樣子。
“你看你,笑臉盈盈,就是這一點下賤,禁不起男人對你一點點的好,就樂成這個樣子,丹薇,我警告你,我告訴你,孫老板是有婦之夫,他太太很漂亮,也很凶悍,也非常的潑辣,你是吃不消的。”
我轉過頭來看著莉莉。
“丹薇,我這裏有份工作,是到東京去表演時裝的,我看你還是去旅行一次,把這件事擱下來吧。你去中部與孫單獨相處的事,現在已是眾人皆知了,走遠一點避避風頭也是好的,你當心一點。”
我垂下了頭。
“丹薇,我懂得你,你寂寞,你要找一個浮泡,好使你浮起來,但是你要懂得,一個人除非能夠自己站起來,否則一切都不是辦法,你明白嗎?”
我再抬起頭來看著她。
“我勸你離開這裏。沒有結果的事不要做。”
我坐在床沿。
“丹薇,我要說的都說了。”她把飛機票放在我身邊,“去辦出境,很快你就可以走。愛情不過是流行性感冒,感情是癌,你對於孫,寄的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你想清楚一點。”
莉莉走了。
我茫茫然的把飛機票拿在手中。
沒有關係,走了,我可以再回來。男人走了,可以再找一個。在街角上,某一天,我又會碰到另外一個男人,也許比唐更漂亮,也許比孫更像個好丈夫。
沒有關係,一切都沒有關係。
我拿起了飛機票,莉莉是個好朋友,她關心我,她對我好,對我事事都想到了。
母親進來,母親說:“玩得還高興吧。”
我平靜的說:“很好,我臉上有血色了。”
母親說:“那麽多去旅行一下。”
“是。”我說。
隔沒多久,在街角上,我一定會碰見另外一個男人,什麽樣的男人有什麽分別呢。
正像法國人說的:C'e ESTLAVIE。這是生活。
明天起來,又是另外一天,紅日高起,或許美麗,或許不美麗,但這是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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