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個有過去的女人。
更準確的說,我是個寡婦。
先夫燁逝於我們的紙婚紀念日。事發突然。之前他在實驗室裏做了一天一夜,想必是極困倦了。現場的同事說他不過是要去取隻試管,誰隻腳下一滑,後仰著跌了下去。很少的一點血,而人就那麽去了。
當時我在趕我的碩士論文,昏天黑地,聽到這個消息,還以為是個無聊玩笑。
卻是真的。
我與燁在一起時生活並不十分幸福。短短一年的婚姻中,我時常覺得寂寞,時常渴望被關懷。
然而他去了,我還是哭了又哭,哭了又哭。
原本我打算,在那一天,兩個人坐下來,仔細盤點過去,認真打算未來。夫妻攜手一心,日子終究會好起來。
但上天並沒有給我們努力的機會。
之後很長一段時間,特別是離開學校以後,過著與學生時代完全不同的生活,想起以前的事情都好似一場夢。
模模糊糊,影影綽綽。
五年過去了,我已經二十九歲。
那天媽來看我,同我說,燁已經走了這麽久,你要為自己想想將來。
將來?我不是沒有想過將來,但將來豈想想就明白的?多少人精打細算都成空.以前燁愛哼一句歌:愛情這東西我明白,可永遠它是什麽?我也許可以學著唱:生活這東西我明白,可將來它什麽樣?
媽的意思是,總歸要再找個人家,她說,少年夫妻老來伴。
真的嗎?我恍惚,當年結婚的時候仿佛很多人祝福燁與我,舉案齊眉,白頭偕老。然而就如那句著名的God bless you,講到底是虛擬語氣而已。
我現在的生活中沒有男人。
與我往來最親密的是一個女人,一個大齡未婚女青年,鍾子琪。
或者也可以稱她做單身貴族,但是子琪認為沒有必要粉飾太平。
休息的時候她點著煙,嘲諷地說:“博雅,外人以為咱們錦衣玉食的就快活了,須知咱們花的每一分每一厘都是自己掙的血汗錢。”
我反駁她:“勞動致富最光榮,難道花偷來搶來的錢才快活?”
子琪說:“花不勞而獲的錢最快活。”
我說:“有這樣的好事拜托你一定叫上我。”
子琪說:“若要名正言順的不勞而獲,唯結婚而已。”
我說:“是嗎?那你去嫁好了。”
子琪因為生的美,追求者眾多。若她認真要嫁,總選得出個結婚對象罷?
她歎氣:“不容易啊。”
我白她一眼。
我知道她的感慨絕不關金錢。
我知道那種孤獨的滋味,那種全無依靠天塌下來也要自己頂著的滋味。整個公司我們倆走的最近是有原因的。一個寡婦,一個大齡未婚女青年,再不互相幫襯著,難道真的坐等那個虛無縹緲的上帝保佑?
然而我和子琪再好,也是各有各的日子,各有各的煩惱。
子琪的煩惱可以兩個字來概括:恨嫁。
她的前二十幾年都用來充實自己,德智體美勞全麵發展,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最終卻發現這社會評價女人最重要的一點依然是她有沒有福分嫁得好丈夫。
但當她醒過味來的時候已把自己拔得太高,以至大部分同齡男士須仰視才見。讓她俯就?真不甘心。
我的煩惱是太空閑。
子琪把周末通通用來約會,我卻不知怎麽打發。拾掇屋子與擦地不能同一天做完,否則第二天便無事可做。
那天路過遊泳館,見到初級培訓班招生,去報名。
報名的人問我:“孩子多大啦?”
我一呆,訕訕地說:“是我自己。”
他露出難以置信地笑容:“一般我們這裏招的都是不超過10歲的小孩子,不過,如果你不介意的話,也可以參加。”
我躊躇,但轉念一想此次若不肯放下身段,這輩子可真學不會遊泳了。
於是在這個周末,我混在一群吵吵嚷嚷的孩子們中間下水,不是不覺得自己象史前恐龍的。
教練是一個有著點啤酒肚的中年人。
奇怪不?以前我認為做這一行的都應該有男模的身材才對。
他並沒有因為我是個大人而對我客氣,照樣呼喝。
愈發弄得我手忙腳亂。
倒要旁邊一個六七歲大的小男孩安慰,他同我說:“別著急,教練說的是,收、翻、蹬、夾。”
我感激地衝他笑。
這個世界還是有紳士的,隻是太小了一點。
小紳士喚做周天寶。
我注意觀察他,發覺他遠比同齡人成熟。
班上還有比他大的孩子下水前會哭鬧,一會看不見家長就不知所措。
天寶是一個人來的。
走的時候我看見他站在門口,已經洗完了澡,頭發乖乖地耷拉在額頭上。
他同我擺擺手說:“阿姨再見。”
我蹲下去,摸摸他的臉,問他:“怎麽不回去?”
他說:“我等我爸來接我。”
“要不要阿姨陪你等?”
他搖頭,“沒關係,我自己可以。”他老氣橫秋地解釋,“一定是堵車了。”
我一步三回頭的看他。
如果燁還在的話,我也該有個孩子了吧?
到家接到子琪的電話,她顯然是受了點刺激,語速奇快且聲音較平時高了八度。
她同我說:“博雅,可不是自取其辱。介紹人說男方是個留日的博士,我想怎麽也是個斯文人,可一見麵…。”
我說:“難不成象個屠夫?”
“屠夫?若象個屠夫也算他有男兒氣概。”子琪自鼻孔裏發出不屑的一哼,“幹巴巴的小癟三樣子還黑黢黢的,再把背馱了就活脫脫一個劉羅鍋。”
“子琪,人不可貌相。”
“可氣的在後麵,他一見到我,就拿出自己的學位證書,護照,駕照等等等擺了一桌子。”
我詫異:“他要做什麽?”
子琪說:“我也納悶啊,隻聽他非常誠懇地說,鍾小姐,我對你的情況基本滿意,我的情況介紹人也都跟你說了,這些是我的身份證件,絕無虛假。請你盡快給我個答複吧。”
我忍笑忍到肚子痛,問:“後來呢?”
“那還有什麽後來?”子琪氣籲籲地說,“我當時真想把茶水潑他一臉啊。”
“你就走了?”
“當然。可笑他還拉著我說,鍾小姐,你再考慮一下吧,如果你同我結婚,我立刻就可
以把你辦到日本去定居。”子琪咬著後槽牙說,“MMD,敢情他是到鄉下買小妾來了。”
我安慰她:“不必同這種人一般見識。”
“博雅,我不過是想找一個人結婚,怎麽就這麽難呢?”
“緣分未到而已。”我搜腸刮肚地找詞,“姻緣都是注定的,月下老人把你紅繩的那端…”
子琪截住我話頭:“倒黴的老糊塗把我紅繩的那端綁在樹上了!”
我感覺子琪把自己逼的太緊了。說起來那個日本博士不過是個實在到呆的人,叫她恨成這樣,隻因與她的理想相差太遠。
我曾經同她說,別去相親了,至少,停一停。但她不肯聽,她說,既然覺得現狀不滿意,就要努力的去改變。
不是沒有道理。但一次一次的,把自己放在天平上稱,需要的勇氣,遠超出她的預料。
有一次她說:“博雅,我寧願我是你。”
我啐她。
她笑嘻嘻道:“你不結婚,別人會覺得你是長情,到你死了,還可以給你立一座貞潔牌坊,我若蹉跎下去,一輩子被人叫做老姑婆不說,死了也是個孤魂野鬼。”
我看著她,不知道她是認真還是說笑,隻能老老實實地對她講;“咱們死了,通通去八寶山燒。一個四方小盒子,誰也不比誰待遇高。”
想到此,真真是生有何歡,死又何懼。
但我不得不承認,學遊泳這件事情給我帶來了很多樂趣。
我現在可以卸下浮板,在淺水區來回撲騰了,很有成就感。
其中周天寶小朋友給了我很多幫助。我甚至開始叫他周教練。一聽到我這麽稱呼他,天寶就會裂開嘴笑,露出參差不齊的乳牙。
趴在池邊休息的時候我教他念古文:笑人齒缺曰狗竇大開。他起初不懂,後來懂了之後就拚命撩了水潑我。很久很久以來,我沒有笑得那麽開心了。
我想,有這麽一個可愛的孩子,也是需要好幾世才修到的福氣吧?
遊泳班的其他孩子家長總是等在外麵,見孩子出來,忙不疊的用浴巾裹上,洗澡穿衣,全程護理。而天寶,總是在下課後,自己洗完澡,孤單單的,站在那裏,等爸爸。
亦舒有句話說,當大人們不懂事的時候,孩子隻好速速長大。
有一次我看見天寶的爸爸,那是他難得的準時吧。人很高且瘦,胡子拉茬,穿著件灰色的寬大T恤,天寶同我說再見的時候,他略略的點了點頭,神情孤傲。
我嫉妒他。
我對子琪說:“最可恨的是別人擁有著你非常喜歡的東西,這件東西如果是你的,你會如珍似寶的含在嘴裏怕化了,頂在頭上怕摔了,但偏偏東西的所有人,對這東西一點也不在意。”
子琪說我心理變態,她警告我:“當心發展成戀童癖。”
我罵她:“自古寡婦門前是非多,這會子更難辦。同女人拉拉手就說是同性戀,喜歡孩子就說是戀童癖。我隻好關在家裏發呆------你又可說我自閉症。”
子琪笑:“當然,欲加之罪,何患無詞。這也是老話。”
時間過的飛快,轉眼我的遊泳課就要結束了,最後一堂課天寶有些蔫答答的,我自做多情的想,他也舍不得我罷?
走的時候在門口我看見他,小臉紅通通象個蘋果,我拉起他的手,對他說:“阿姨把手機號留給你好不好,你來找阿姨玩呐?”
不是不象個登徒子的。
天寶點點頭,聲音沙啞:“好。”
我突然覺得不對勁,摸上他的額頭,好燙。
我對他說:“天寶你是不是不舒服?嗓子疼嗎?”
他眼圈一紅,點頭。
我手忙腳亂的拿出手機,問他:“你爸爸的號碼?”他艱難地背誦,我撥過去,聽到一片嘈雜。
我扯著嗓子喊:“你是周天寶的父親嗎?你兒子發著高燒呢,你快來…”
模模糊糊聽那個男人說:“我一時過不去,你讓他在遊泳館等著我,我盡快?”
騰地一下我氣血上湧,竟有這麽不負責任的父親,有什麽事情比自己的兒子還要緊!
摁掉電話我問天寶:“你媽的電話多少?”
天寶眼淚終於掉下來:“我沒有媽媽。”
我歎氣,老天爺真是瞎了眼睛!我抱起天寶,說:“別怕,阿姨帶你去醫院。”
天寶患的是扁桃體炎。
醫生責備我:"孩子發著燒,你還帶他去遊泳!"
我拚命點頭。懷裏天寶身子滾燙,我想起曾聽說過的種種因高燒至殘的病例,心中十分恐慌,禁不住淚水漣漣。
這倒讓醫生有些過意不去,緩和麵容,安慰我:"其實也沒你想得那麽嚴重,輸輸液,消消炎就應該沒事了。"
輸液室裏,天寶艱難地同我說:"阿姨,我給你添麻煩了。"
我忍住鼻酸,微笑著撫摩他的額頭,他輕輕地閉上眼睛。
看著他睡過去,我走到外麵打電話。
我對天寶的父親說:"這個孩子你若是不想要,過繼給我也罷!"
他也不是不著急的,千萬個謝謝後同我說:"我確是有不得以的理由,拜托你再看護他一會兒,我這就趕過去。"
不得以。
太多事情都是不得以。
他終於趕到的時候,天寶燒已經退了,隻是委靡著。
我看著他,他的樣子頗為狼狽,有些尷尬地解釋:"我那酒吧裏有人打架,報了警,你打電話的時候,警察正在呢。"
我歎口氣。
他居然是個酒吧老板。難為天寶這麽幹淨乖巧。
他轉頭摸摸天寶的臉,討好似地問:"你看我是誰?"
天寶眯著眼睛,略瞟了瞟,不耐煩地說:"你不就是爸爸嘛,你以為你是誰!"
------我將這句話學說給子琪聽的時候,子琪大笑。
"你以為你是誰?"她指著空氣仿佛指著某人的鼻子。
我舉手投降:"求求你莫要長篇大論,牢騷一句即可。"
她斜眼睛看我:"要朋友做什麽?"
我說:"但我這個垃圾桶內存有限,你要容我些時間清空。"
她聳聳肩膀。
隔了一段時間我問她:"酒吧老板是個什麽樣的工作?"
她答:"那不是工作,是生意。"
我說:"他們是否都酗酒,抽煙或是大麻,販賣搖頭丸,勾三撚四?"
子琪失笑:"你從什麽地方得來這種印象?"
我坦白:"小說啊,特別是黑幫小說。"
子琪說:"以後你出門莫要說認識我,忒丟人。"
我倒也不覺難堪,一個人土也就土了,土人鬱悶生,猶勝安樂死。哈哈。
我同子琪說:"真擔心天寶,那個周明磊看上去……"
"周明磊?"子琪若有所思。
我驚訝:"他開著家叫'別處'的酒吧,難不成你是常客?"
子琪說:"我所知道的周明磊是金融奇才,高我三屆,在學校裏簡直是個傳奇。最難得還是藍球健將,當年他在落日的餘輝中向我走過來,微微一笑,啊,我簡直要昏過去了。"
我好奇:"他對你說什麽?"
子琪抱住肩膀,無限神往地說:"他對我說,借光。"
我扶了扶下巴,批評子琪:"太誇張。"
子琪說:"你沒有見過他不會明白。這世界上真的有完美男人。他高大英俊,儒雅風趣…"
我打斷她的少女情思:"當時你還是個黃毛丫頭沒見過世麵。"
子琪依依不舍:"一見楊過誤終身啊。"
"楊過?"我不屑,"要不我介紹天寶的爸爸給你認識?醜話說前頭,這個周明磊高倒是高的,但瘦骨嶙峋仿佛醫院裏跑出的骨頭標本;長相這個東西看個人審美,他如果把胡子刮刮往好裏說勉強算個盜版高倉健;儒雅談不上,落泊有一點;風趣?刮四極以上的風看他走路一定很有趣。"
子琪說我太刻薄。
我知道我是為著天寶委屈。我很想念他。他病好了沒有?
周末我接到周明磊的電話,邀請我去他的酒吧,他說:“本該登門道謝,但又怕不方便。”這點周到讓我覺得他這個人並非完全不可教化。
我到玩具櫃台給天寶選禮物。
聽促銷小姐說,現在流行數碼寶貝------在我看來,那可真是醜陋惡心的小東西。但送禮最要緊是收禮的人喜歡。
天寶果然很喜歡,喜孜孜地坐在我身邊擺弄。
我環顧店麵。正值下午三四點鍾,陽光斜斜地照進來,照在整齊幹淨的暗色桌椅上,照在磨得發亮的青石地麵上,也照在牆角的大玻璃魚缸裏,波光粼粼,恍惚有種時光倒流的感覺。
“別處”,嗬,生活在別處。
我微笑。這不過是一種經營手段。我們都知道,生活永在此處,此時,此刻。
夥計招呼我:“舒小姐,喝點什麽?”
我說:“綠茶可以嗎?”
夥計有些為難。天寶跳下椅子:“爸爸有一罐碧螺春,他自己喝的。我去拿。”
夥計看著他笑,同我說:“天寶從中午就開始念叨您要來,三番五次的到門口看。”
我說:“我是他的同學呢。”
夥計說:“那天可多虧了您。我在這家店做足五年了,可以說是看著天寶長大的。這個孩子真招人疼。”
我很想問問他,天寶為什麽沒有媽媽?但終於沒問出口。我也不希望別人探詢我的過去。
天寶拿著茶葉罐子過來,夥計欠身:“舒小姐您坐著,我給您泡茶去。”
天寶同我說:“阿姨,我爸爸在後麵給你烤蛋糕,等一下就好了。”
烤蛋糕?我很難想象。
我靠在椅背上,看天寶,他低著頭把那個所謂數碼寶貝拆拆裝裝---它叫什麽名字?我忘了。不過這無關緊要。
周明磊終於出現。
他刮了胡子,穿件素色襯衫,整個人利落許多,看上去,頗有些收斂著的美。他微笑著同我打招呼,客氣地說:“沒有什麽可以招待你,聽天寶說你喜歡吃起司蛋糕。”
我回憶,啊,是,有一次聊天時說起過,難為他記得。
我摸摸天寶的腦袋。
起司蛋糕香濃軟滑,遠超出我的期待。我說:“這是你們酒吧的招牌蛋糕?生意一定好。”
天寶插嘴:“這是爸爸特意為你烤的,他平時才不肯下廚。”
我詫異。
周明磊發窘,說天寶:“小孩子不要亂說話。”
天寶不滿:“我又沒有亂說話。”轉頭向我,“我爸爸是個好人,就是太固執。”
周明磊做勢要打他,天寶及時跳下地,跑到剛才招呼我的夥計身邊,衝他做鬼臉。
我笑。
周明磊不好意思地同我解釋:“慣壞了。這幫夥計也護著他。”
我說:“天寶很懂事。”說話間看見夥計偷偷給天寶塞了塊糖,我微笑,接著說:“夥計也很好。”
那個下午可以說是我很多年來過得最寫意的一個下午。酒吧裏沒有幾個客人,我與周明磊有一搭無一搭的聊著,話題不外是天寶。
而天寶,在店裏穿來穿去的玩,時常也過來坐一會,聽到他爸爸說他的頑皮事例便會發急。
小小年紀,就很注意保護自己的形象。
很多大人都做不到。亦或是覺得沒有必要?
回到家時天色已經暗淡,我坐在窗前,恍惚中有點惆悵。坐著坐著竟睡過去,我夢到燁,燁站在河邊憂鬱地看著我,我在對岸,不知道該做什麽,隻得向他揮了揮手,告訴他我過得很好,不必惦念。但他仿佛聽不見我的話,仍舊憂鬱地看著我。突然河上生霧,且越來越濃,我漸漸看不見燁,但仍舊感受到他憂鬱的眼光,直至手足無措。
醒來之後呆坐半晌。後來聽到電話鈴響,接起來是子琪。
子琪語氣熱烈:“博雅,真是難以置信。”
我問:“你遇見耶穌真身?”
她道:“此周明磊即彼周明磊。我得到消息,他數年前遭遇婚變,意誌消沉,開間酒吧度日。”
“是嗎?”我很意外。我所知道的周明磊有一點懶散,有一點靦腆,還有一點落寞------這與所謂的金融奇才形象大相徑庭。
子琪肯定。
我鼓勵她:“可去現場辨真偽。”
她膽怯:“他不會記得我。”
我笑,告訴她:“今日下午我剛同他共進下午茶,他人很和氣,還有,他做的蛋糕也很可口。”
子琪追問:“你們怎會如此親近?”
我再笑:“不過是為了孩子的事。他要謝謝我。”
子琪說:“你才大我幾月,語氣如此老氣橫秋。”
我說:“的的確確是為了孩子的事,天寶難道不是孩子?”
子琪道歉:“我的心思有點亂。”
我說:“不如我明日請他們來吃飯,你做陪可好?”
“你這樣為我。哎,”她歎息,“其實我未必有機會。周明磊以前的妻子豔若桃花”
我說:“還以為你會歡喜得跳起來,三跪九叩的謝我。歎這勞什子氣。”
凡事盡人力而後知天命。不過是給大家一個機會。子琪擔心周明磊看不上她?我倒覺得今日之鍾子琪未必看得上周明磊。
我又撥給周明磊定約會。他有些意外但一口答應。
我問他:“天寶喜歡吃什麽?又有什麽不肯吃的?”
周明磊說:“好吃的都吃。”
我笑:“多好。”
翌日天寶與周明磊早到。天寶頭上紮格子方巾,十分俏皮好看。
嗬,不曉得這個孩子長大後,要害苦多少女人。
我誇讚他,他紅了臉嘟囔:“是爸爸給我紮,我寧願不紮。”
我與周明磊麵麵相覷。
原來大人的審美與孩子的喜好殊有差距。
天寶看到燁的遺照,好奇地問:“這個叔叔是誰?為何他的照片用黑框?”
周明磊下意識想去掩他的嘴,可惜晚了一步。
我蹲下去,握住天寶的手:“那是阿姨的丈夫,他去世了。呃,就是說,他去了另一個地方,不會再回來。”我艱難地解釋。
天寶抽出手,摸摸我的臉,同我推心置腹地講:“不要難過。我的媽媽也去了另一個地方,不會再回來。”
我抬頭看周明磊,他拉過天寶,低聲說:“這是不同的。”
天寶不滿:“她說過她不會再回來!”
我很尷尬。
這時門鈴響。我走過去開門,來人自然是子琪,我們是約好的。
她裝做有點驚訝的樣子:“你有客人?”
我笑笑說:“平時我這裏十天半個月也沒客人,這會子真熱鬧。” 這自然也是我們約好的。
我為他們做介紹。
子琪表現得還算鎮定------如果不仔細看的話,看不出是預先準備過的------她先是誇了誇天寶的頭巾(天寶扭捏了一下虛應,我與周明磊相視而笑),再轉身對著周明磊,帶點恍然大悟:“我們仿佛是校友呢?”
周明磊點點頭:“鍾小姐一進來我就覺得麵熟,你比我低兩屆?”
子琪糾正:“三屆。”
我笑笑說:“真是巧,不如湊做堆,子琪,你找我也沒有什麽正經事罷?不如留下來吃飯?”
子琪一疊聲的答應。
我拉了天寶去廚房準備。
天寶替我剝著頭蒜,問我:“那個叔叔是死了嗎?”
我答:“是。”
他說:“那麽,你是寡婦。”
我說:“對。”想來寡婦對與他來說是個新鮮詞,也許還沒有用過。在這個世界上並不是那麽容易看到一個活生生的寡婦,尤其是對於孩子。
他再問我:“那麽你可以再嫁人?”
我斷想不到他問出這話來,一時間不曉得怎麽說,想找些話敷衍過去,卻看到他清澈通明的眼神十分懇切地等我回答。
我點點頭:“理論上,是的。”
他接著道:“那不如嫁給我爸爸,做我的媽媽好不好?”
害我刀一滑險些切到手指。
我改變話題:“你覺得鍾阿姨怎麽樣?鍾阿姨很漂亮呀?”
“還行吧。”天寶不依不饒,“舒阿姨你考慮一下做我的媽媽好不好?”
我無奈,隻能同他講:“天寶自己有媽媽,旁人是不能代替的。”
天寶垂下頭:“我的媽媽不要我。我也不要那個媽媽。人不是隻可以有一個媽媽,白雪公主還有後母。”
雖然知道在他感傷的時候笑是不適宜的,但我還是笑出來。
天寶亦發現不妥,忙找補:“舒阿姨你一定不會是個惡毒的後母對吧?”
我笑:“天寶立誌做白馬王子解救白雪公主才對。”
天寶答:“我隻想做個快活的小孩。”
我肅然起敬。自小習慣立誌,邯鄲學步,從無人教我們做回自己。天寶有大智慧。
子琪探頭進來:“要不要我幫忙?”
我說:“不用了,你幫我招呼客人就好。”
子琪笑嘻嘻地把頭縮回去。
她不過是來意思一下。從她的笑臉可看出她很享受與周明磊相處,是個好的開始。她會是個好後母嗎?會。子琪不是刻薄人。我想。
天寶突然說:“我不喜歡這個阿姨。”
我嚇一跳:“為什麽?”
“她象我媽媽。”
我不敢追問。是什麽樣的媽媽給了他什麽樣的傷害才讓他討厭所有像他媽媽的女人呢?
天寶也沒有講下去。
吃飯的時候子琪刻意地討好天寶,給他布菜,盯住他的需要。然而天寶並不領情,態度始終是淡淡的。
太客氣了就生生的拉開了距離。
周明磊亦如是。
禮貌地誇獎了菜式,在我們說笑話的時候恰當地微笑,讓整個飯局順利地進行下去,但絕不是熱烈的。
送走他們後子琪同我說:“這個小孩怪怪的。”
我笑笑說:“是嗎?我不覺得。”
她抱怨:“不知道你為什麽會那麽喜歡他。”
我再笑:“就像我不知道你為什麽會喜歡周明磊。”
“哎,”她說,“難道你不曾暗戀過什麽人?沒有過少女情懷總是詩的時候?”
“沒有。”我搖頭,“我這個人生性涼薄,不肯做這種賠本的買賣。”
“不過他與我記憶中頗有差距。”子琪感歎。“當年如此意氣風發。”
我提醒她:“你也不是那個小女生了。”
子琪道:“時間饒過誰?”旋即又道:“你真不覺得周明磊有吸引力?”
我老實地答:“我覺得他很普通,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
子琪悻悻然。
但是她說:“無論如何,我不想放棄這個實現自己理想的機會。”
我笑笑。
很久以前,我就已明白,並不是你努力做,事情就一定可以成功------但如果不努力,一點機會也無。
我欽佩子琪的勇氣。
然而我的心有一些異樣,我預感她不會順利,而這不順利,會因為我。
這種預感在接到天寶電話的時候,很強烈。
天寶請我去看他的足球比賽。
然而我不能拒絕。我無法拒絕天寶,無法拒絕他飽含希望害怕傷害的央求。
周明磊來接我的時候是一個人,他說天寶一早去學校準備。
這是我第一次與他獨處。
很久以來我不曾與異性獨處,故略覺尷尬。
他低頭微笑,再三客氣:“天寶這個孩子,著實有點得寸進尺。”
我也客氣:“不是的,左右我也沒有什麽事。”頓了頓我說:“我多喜歡天寶,你也是知道的。”
他看看我,眼睛閃過一絲笑意,仿佛流星劃過夜空。
不知怎地,我的心竟忍不住怦怦跳。
他說:“我與天寶的母親一早離異,自覺虧欠他甚多,凡事都順著他。”
我說:“但是天寶並沒有被慣壞。”
他說:“是啊,懂事的讓人心疼。”
我也感歎:“離婚和喪偶,受傷害最大的都是孩子,大人可以從新開始,孩子失去的卻是永遠失去了。”
一時無語。
天寶在足球隊裏做守門員。老實將我對足球一竅不通,我隻看著天寶。
看他左撲右撲,一次次跌倒。
揪心的疼。
但周明磊氣定神閑,在我不由長吸一口氣的時候,拍拍我的手背:“沒事的,沒受傷------即使受點小傷也沒關係。”
我忍不住抱怨:“你這個人可真狠心。”
他笑:“踢足球嘛。男孩子就得勇敢,敢拚敢搶才行。”
我說:“太殘忍了。”
他開玩笑:“社會不是更殘忍?得早點讓他適應。”
我點頭,然而心裏總有些不忍。
婦人之仁,我知道這叫做婦人之仁。可因為知道前路有多坎坷,所以更不忍看他此時受一點點委屈。
比賽的結果是3比2。天寶那一隊勝。
我歡呼。
天寶滿身泥水的跑過來。同他爸爸說:“我漏了兩個球,但是我盡力了。”又轉頭向我:“阿姨你說我踢的好麽?”
我自然是一迭聲地說好。
我把準備好的一盒糖果拿給天寶,他雀躍著招呼隊友。
小孩子們圍過來,其中有一個羨慕地同天寶說:“你媽媽真好,買這麽多糖果。”
我很尷尬。
天寶自豪地說:“那當然了。”
我更尷尬。
偷眼看周明磊,他早背過臉去,閑閑地望向遠方。
我不由地有點惱怒。這算什麽呢?我不是小氣,我知道天寶的心,但這麽著下去算什麽呢?
分明是渾水,非要沾濕腳。
我打定主意就隻此一次,再不能為著天寶心軟。
周明磊同天寶說:“回家了?”
天寶仰起頭:“我要同隊友們慶祝,晚一點給你打電話來接我好嗎?”
周明磊答應,轉頭同我說:“我們去吃個飯?吃完飯再送你回去?”
我勉強地微笑。
天寶過來拉拉我的手,非要看著我笑開了才走開。
車上周明磊同我說:“你不開心?”
我低頭。
他看看我:“你說過你二十九?”
我不知道他想說什麽,含糊認可。
他把著方向盤衝著前方微笑:“你這個樣子,說十九都有人信。”
我歎口氣:“你是恭維我還是擠兌我?”
他笑出聲:“有件事我想征求你的意見。”他頓了頓,“本來我不想認真說這件事,挺別扭。但天寶同我講,舒阿姨這麽笨,你要同她講清楚才行。”
我難以置信:“天寶說我笨?”
“小孩子不懂得用形容詞。”他解釋。
我搖頭:“太傷自尊。枉我這麽疼他。”
周明磊把車停在路邊,側著臉看我:“我要同你說的是,我想正式追求你。”
我愣在那裏,心裏想到的第一件事竟是:如何同子琪解釋?
表情全收在周明磊的眼底,他還以為我是害羞,微笑發動車:“你不出聲,就算是答應了?”又問我:“餓了吧?去哪吃飯?”
我有點恍惚。
這些年不是沒有人追求我,但哪裏有人這樣認真來討論。不過是曖昧地試探,然後知難而退。
我竟不懂得如何拒絕。
難道說,不,你是子琪的目標獵物,我不可以辜負朋友的信任。
或者說,不,沒有任何原因的不,你很好很好很好,但是我偏偏不喜歡。
我已不是十九歲。
然孤獨日久,我也不懂二十九歲的愛情規則。
我同他說:“送我回家。”
他並不驚訝,簡單地說聲好。
他打開音響,放了首老歌聽------春風再美也比不過你的笑,沒見過你的人不會明了。
真的是鬼迷了心竅也好?
我怔怔地望著前方的路,仿佛走也走不完的路,他載我穿梭而行,時時偏了頭看我一眼,害我動也不敢動,臉頰火辣辣的。
他在笑,偷著笑,我覺到。
車停在我家樓下。他不開車門,側著身問我:“我上去?”
我硬著頭皮答:“不,我想一個人呆一會。”
他追問:“我等你?”
我咬咬牙:“不,不用。”
他淡淡地笑:“那好吧。我再給你電話。”
我垂下眼睛,他的氣息在我耳邊緩緩掃過,突然他傾過身來,在我的臉頰上輕輕吻了一下。
猝不及防。
我驀然抬起頭,正觸上他眼光,他的眼光滿含著溫柔,讓我想罵他不端,也罵不出。
他低聲道:“我是認真的。”
無措。
他打開車門,同我說:“我不送你上去了,我知道你需要點時間。”
我不敢回頭。我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個夢?一個醒了便了無痕跡的夢?這個男人是我認識的那個有點懶散,有點靦腆的天寶的爸爸周明磊麽?且此刻的我,是我麽?
讓我回到現實世界中的,是子琪。
在你最不想見到一個人時候,你偏偏會遇上她。
子琪正站在門廊,一切盡收她眼底。
她冷冷地對我說:“朋友就是用來欺騙和出賣的,對嗎?”
真真百口莫辯。
她轉頭走,走了兩步又回來,丟給我一封信:“本來我是給你送這封信來,怕耽誤了。卻沒想你請假是為了偷情。”
偷情?我耳朵被刺傷,然並不敢高聲,隻覺疲憊,同她說:“你何苦這樣刻薄?”
子琪飛快回應:“我還以為你敢作敢當。”
然而我做了什麽呢?
回到家,倒在沙發裏,回想這天下午的事情,紛繁無續。
他親了我。我撫摸臉頰,心酸地想:這是五年來我得到第一個吻。代價不菲。
我失去了唯一的朋友。
他未必真的愛我。或者隻是天寶愛我。我是個合適的後母人選而已。
子琪說過,他曾是個傳奇,雖然日久技疏,但餘下的兩三分手段,對我,已綽綽有餘。
然而他的眼神,是那麽動人。
我苦笑。真真假假,誰分清?
子琪送給我的信,是陵園寄來的,寄放燁骨灰的陵園。信上說:存放骨灰盒的建築需要維修,請家屬協助搬遷事宜。
我也該去看看燁了。
燁,我怨他,如果你還在,我便不會麵對這許多困惑。
但真探望燁的時候,我並沒有傾訴心傷。我想他不會希望聽。我對著他永遠年輕的麵孔------照片是我選的,照片上的他神采飛揚------我卻變得連我自己都認不清。
我隻同他說:我很好,很好。
別過頭去淚流滿麵。
我坐了很久。工作人員勸我:晚了,再不走沒有車回市區了。
出門看見周明磊。
他攤開雙手解釋:“我打電話去公司,鍾子琪告訴我你來了這裏。路遠偏僻,所以過來接你”
我問:“你看見我?”
他洞悉一切:“是,我看見你在哭。”
我不語。
隔了一會他問:“你和他的感情很好?”
我沉吟:“並不算.”
周明磊看了看我,緩緩道:“習慣了一種生活,改變需要勇氣。”
我苦笑:“不知道踏出的這步,去向哪?”
他握住我的手:“一起努力,好不好?”
我輕輕靠在他的肩上,臉頰滲入絲絲暖意,歎息。
不過是貪戀這一點點溫暖。
周明磊側過臉,下巴輕輕蹭我額頭,有些胡子茬,刺著癢癢的。
我嗅到他身上淡淡的古龍水味,陌生的味道,陌生得讓人想到偶爾放縱的味道。
嗬,暫且放縱。
他自然地切入我生活,仿佛自始存在。
我終於明白子琪為什麽會為他著迷。
周明磊是個完美的情人,且買一贈一。
父子倆似乎懂得讀心術,知冷知熱,知進知退。我從未被人這樣關心照顧,一時間歡喜又不安。
想起亦舒愛說的一句:凡事好的不似真的,那就一定不是真的。
我怕某日麵紗撩起,生活還複它的殘酷。
然而周明磊泰然自若。
每日接完天寶放學,便來接我下班。
有一日正遇見子琪,子琪淡淡地同我們打招呼,天寶親熱地叫她阿姨,周明磊點頭微笑,隻有我不自在。
子琪走後我問周明磊:“你知不知道子琪原對你有意?”
他道:“很久以前就知道。”
我意外。
他輕描淡寫:“她不過是大學裏暗戀我的女生之一。”
我不語。
他伸手摟了摟我的肩膀:“被人喜歡是一回事,喜歡人又是一回事。”
天寶在旁邊捂住眼睛:“喂,請注意這裏還有小孩。”
旁觀者看起來,逼真是其樂融融的一家人。
逼真。
但不是真的。
不,我不是指明磊還沒有向我求婚。我知道這樣發展下去的話,遲早會走到那一步。
那並不代表什麽。
我愛他麽?深夜裏我問自己的心。
沒有答案。
我不知道我愛的是這種家的感覺,還是他。
雖然照理說,即使第一次結婚,有這樣的伴侶,也應滿足。何況還有天寶,嗬,天寶。天寶是那麽乖巧懂事。
明磊忙的時候,天寶常膩在我家裏。
他問我:“我現在是不是就可以叫你媽媽?”
我臉紅:“不大好。”
他很失望,但也不再要求。
隔了半晌我問他:“你媽媽走的時候,你幾歲?”
“四歲。”他答。
“你還記得她的樣子?”
“當然。”天寶意外的看看我,安慰:“不必擔心,你比她漂亮。”
老天!我啞然失笑。
天寶撓撓頭,說:“你們女孩子不都是擔心這個,總愛比漂亮。”
我問他:“你在學校裏已有喜歡的女生?”
他吞吞吐吐地承認。
我說:“她會問你自己是不是最漂亮?”
“是啊。”天寶埋怨,“其實我喜歡她是因為她算術算得快。”
我微笑。
真是不得了。
天寶問我:“你會不會同爸爸說?”
“不會,你要想告訴他的話,自己告訴他。”
他又問我:“你會不會同爸爸吵架?”
“為什麽?”
他說:“我不知道。我隻是很怕你同爸爸吵架。如果他知道你知道他不知道的我的事,也許他會怪你,會同你吵架。”
我想了想:“應該不會。”
天寶拉住我的手:“你保證。”
我笑笑:“人要講道理。如果我和你爸爸意見不合,我會耐心講我的理由。是的,我保證不會同他吵架。”
燁在的時候,我同他吵過架。
為一點點雞毛蒜皮的小事情,或者,不是為了事情,而是感覺。隻是吵來吵去,更多不愉快。
他過世的時候,我很後悔。哭再多淚水也不可挽回。
原本我可以做得好一些。
但是我沒有。
我不想再重複過去的錯------人生苦短,往往並無機會重新開始。
雖然明磊同我說:“讓我們重新開始生活。”
我看得出他很努力。努力忘記過去,習慣我。
我也很努力。
天寶也很努力。
去郊遊之前,囑咐我和明磊:“你們要好好相處。”
明磊輕輕打了下他的頭,與我相視一笑。
自他的眼中我看到一點曖昧。
我知道他在想什麽。我們開始的這段日子,天寶總是與我們一起,並無機會有親熱舉動。
送走天寶,明磊歎一口氣:“耳根終於清靜。”
我反問他:“天寶很吵嗎?”
他一手搭著我肩膀,一手揉著鼻子,微笑:“是,一直追問我什麽時候同你結婚。”
我仰起頭對牢他的眼睛:“你在向我求婚?”
“呃,”他頓了頓,略有些不自在,“我想我是在試探。”
“對。”我稱讚他,“你的用詞很準確。”
他看了看我微笑著的臉,終於決定追問:“你是什麽意見呢?”
我坦白道:“我覺得不行。”
他很驚訝,大約沒想到我會這樣直接,搭在我肩上的那隻手很是尷尬,收起也不是,隻好生硬地繼續搭著。
我輕輕地拿下他的手,握著。
這下他連胳膊的動作也開始生硬。他的目光在我臉上遊移,我一如既往的微笑著。緩了緩他道:“你是同我開玩笑?你氣我沒有準備鮮花和鑽石?”他反握住我的手,“來,我們好好坐下談一談,好商量,什麽都好商量。”
我順著他,同他坐到沙發上。
他側過臉吻我的額頭,我沒有動,他順勢下去尋找我的嘴巴。
我的心軟軟地融化------不可否認我很享受。他吻我,輾轉反側,我忍不住回吻他,他更受鼓勵。
然而我不能永遠放縱我的心。
我推開他。
他惱羞成怒:“你到底想什麽?”
“我愛你,明磊。”我艱難地表達,“我承認我已經愛上你,所以我不能這樣隨隨便便和你在一起。”
“不明白你的邏輯。”他紅頭漲臉。“我已向你求婚,我會負責任。”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解釋,“我們都知道,隻有自己能對自己負責任。”
“那麽你是不準備對我負責任?”他不可置信地笑。
我問他,“你需要麽?”
他把住我的肩膀:“需要。至少需要一個被拒絕的理由。”
“理由。”我說,“是的,理由。我的理由是,我不能和一個陌生人結婚。”
“荒唐!”他批評,“我們是陌生人?我以為我們已經是一家人。”
“表麵上看起來是的,”我承認,“同出同進,母慈子孝。然而你我之間並無深入了解。”
“我並無必要同任何人解釋我的過去。”他終於發火。
我平心靜氣:“自然,如果你隻是打算找一個搭夥過日子,你沒有必要解釋。各取所需罷了。”
“我不是。”他辯駁,“我一早說過,我是希望可以開始新的生活。和你。”
“你愛我麽?”我問他。
“我愛你。”他答。
我微笑,“我也愛你。明磊,雖然我們開始的並不自然,但是這些日子,我很愉快。”
“我也是。”他說,“但為何不順理成章地走下去?”
“不行的,”我說,“我承認我不是個寬容的女人,我需要了解更多。我不能和一個我對他的過去一無所知的男人共同生活。”
“你還要知道什麽?”他問,“鍾子琪是我的校友,那些人,怕沒有把我的故事編成段子下酒。”
“我並沒有和任何人打聽過你的事。”我說,“我希望你親口告訴我。”
“告訴你什麽?”他看著我,目光中含著傷害,“告訴你我有多愛杜梅?告訴你她是如何背叛我?”
“杜梅?”我說,“天寶的媽媽叫杜梅?那你應該叫方言才對。”
“你竟然拿這個開玩笑。”他埋怨。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這隻是我的第一反應,”我佯裝歎氣,“你知道,王朔的流毒甚廣。”
他也歎氣:“我發現我並不了解你。”
“自然,”我說,“我們相識不過數月。”
“有人一見鍾情便白頭偕老。”
“不是你我這個年紀做出來的事情。明磊,我不希望有一日醒來驚覺所托非人。”
“為何會這樣理智?”他凝視我。
我抱歉地笑笑:“也許因為是水瓶座的緣故。”
“唔,”他說,“好理由。”
他伸伸腿,舒展身體,“看來我必須痛訴革命家史。你要有耐心,我的故事冗長而惡俗。”
我說:“沒有故事不能用三句話概括。”
“是嗎?”他狡猾地,“你先說。”
我早有準備:“校園戀情,他意外身故,我寡居至今。”
“我第一句同你相同。”他沉吟,“另兩句或者可以說成:中年遭妻遺棄,苦苦掙紮為生。”
“因為什麽?”
“不外是我不能給她她要的幸福。”他攤開雙手,“太多事情,太少時間。”
我想了想說:“我不是個需要很多愛的人。”
“這要我來下結論。”他微笑。於是我提議:“來點宵夜?”
我們吃了一頓很豐盛的宵夜,還喝了整瓶紅酒,最後我都有點彎不下腰。
他批評我:“這樣吃下去,你一定會變成大胖子。”
我吃吃地笑:“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來不及了。”他說,“我已經向你求婚。”
“我答應了嗎?”
“好像答應了。”
第二天清晨我頭有點痛,想著這個問題。我聽到明磊在刷牙,走過去環抱住他,像電視劇裏的情人一樣。
他抬一抬下巴。我看到他替我備好了牙刷,擠好了牙膏。
我問:“以後的六十年,你都會如此嗎?”
他含混地答:“大概不會。”
我想也是。
我們一起吃早餐,他命令我喝牛奶,說:“以後訂兩袋奶,一袋給天寶,一袋給你。中年婦女容易缺鈣。”
中年婦女酸酸地說:“這樣細心,不應該遭到遺棄才對。”
他卷起報紙做勢打我的頭。
我閃躲:“誰叫你說我是中年婦女。”
“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我不過是說了句刻薄話,你可是真動武。”
他麵目猙獰地道:“現在知道怕了?晚了。”
突然之間我很放鬆。感覺是很奇怪的。如果被一個人處處小心謹慎地伺候著,會怕他是個騙子,他凶一凶,會發脾氣,反倒真實。
吃完早餐,他說去店裏看看,我留了下來。
他的家。
我應該算熟悉了,但今天的感覺很奇妙。我從這個屋走到那個屋,想想以後這也是我的家。
天寶的玩具散落在他房間的地上,昨天他天寶走得匆忙,沒有來得及收拾。
等他回來的時候,就可以得到一個好消息。
我靠在牆邊,微笑。
這時候門鈴響,明磊沒說過有人會來,我從貓眼裏看過去,是一個女人,而且,是一個美人。美到即使從貓眼中,也能看出是一個美人。門鈴響了一聲,又一聲。不急不躁。我心中突然有不祥的預感。
我開了門。問她:“你找那一位?”
美人猶豫:“是周明磊家麽?”
我說:“他不在家。你是那位?”
美人說:“我是杜梅。”
是的,我也看出她是杜梅。天寶的眼睛和她一模一樣。世事就是這麽寸。她早不回來晚不回來,偏偏在這個時候回來了。
“我聽過你的名字,”我老老實實地說,“知道你是天寶的媽媽,周明磊的前妻。但我不知道你們現在的關係,不知道是不是該請你進來,你最好還是直接去酒吧找周明磊。”
美人扶著頭笑,說:“舒小姐真是個爽快人。”
我驚訝:“你怎麽會知道我姓舒?”
她咪咪笑。我隨即覺得自己象個傻瓜。她既然回來,自然做好了功課。一會兒說不定握握我的手說一句:謝謝你在這段時間替我照顧他們父子倆。
我決定不給她這個機會。我問她:“你有酒吧的地址?”
她點頭。
“那麽好,”我說,“再見。”
關上門。我側耳聽杜梅高跟鞋的聲音,嗒嗒嗒,走開去。撥電話給周明磊,他很愉快地問:“這麽快想我?”
我盡量平靜地說:“杜梅來找過你,等一下可能要去酒吧。”
那邊頓時沒有了聲音。
我輕輕把電話掛上。然後站在那裏等電話響,一、二、三。他沒有撥回來。我胸膛裏的什麽東西碎掉了。
我拿了一個塑料袋子,把屬於自己的東西裝起來。
半個鍾頭前我還快樂的象一隻小鳥。現在不是了。我鎖上門,把鑰匙丟到信箱裏。
回到自己的家覺得渾身乏力,骨頭都要斷掉似的。不知為何腦海裏閃現的竟是昨夜與明磊男歡女愛的片斷。得承認我不是不享受的。
高潮轉瞬即逝。
我睡過去。我這人最大的好處就是,不管發生了什麽,都能一覺睡過去。
大約中午時分才被子琪的電話吵醒。
她同我說:“杜梅回來了你知不知道?”
我心口一熱,伊這個小娘皮,終歸還是關心我的。
我說:“已經知道了。”
她說:“據說她在外邊過的不好,希望重新回到周明磊身邊。”
嗬。看來杜梅在打聽周明磊情況的同時,也把自己的計劃給泄漏了。這年頭誰比誰傻?亦或者她是故意造勢?
“看出來了。”我疲倦地說。
子琪提高聲音問:“你打算怎麽辦?”
我說:“這不是我打算怎麽辦的問題,是周明磊打算怎麽辦的問題。”
子琪說:“就知道你是這個態度。凡事都等著別人,永遠被動。”
我說:“你叫我怎麽辦?披掛上陣同她爭?我唯一的優勢是比她年輕,可你知道她比我漂亮多多。若論心眼,我簡直算弱智的。”
子琪說:“你總要爭取一下。”
我說:“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
半晌子琪問我:“你下午做什麽?不如出來逛街。”
我真愛她。女人最好的朋友,是另一個女人。
我們去了家以前常去的館子吃中飯,服務生還記得我們倆,熱情地招呼。又去百盛狠狠地逛了一下午, 直到九點鍾才打道回府。其間我去了三次洗手間,躲在小隔間裏查看手機。沒有來電。周明磊沒有給我打電話。每一次從洗手間出來我都更精神抖擻地刷卡,差點把卡刷爆。我在心裏默念:沒有用錢和時間解決不了的問題。
臨分手的時候子琪同我說:“隨時給我打電話。”
我說:“好。”
我同自己說,即使什麽都沒有,單有子琪這個朋友,人生也是值得的。
卻沒想到還有一大一小兩個人坐在家裏等著我。
天寶見著我,歡呼著撲過來,叫我:“媽媽。”
我很尷尬,望望周明磊,他笑嘻嘻地說:“我同天寶說了,你已答應和我結婚。”
“但是,但是……”我磕磕巴巴不知道該怎麽表達。
明磊把我帶到隔壁房間,坐定了,握住我的手說:“我和杜梅的那一段,已經過去了。就像我老早同你說的,現在我們倆,不,我們仨重新開始生活。”
我悶了半晌,問:“你想清楚了沒有?還有,你同她說清楚沒有?我不要與別人爭的。”
明磊笑:“我想清楚了。今天也同她說清楚了。還有,你也拿出點誠意好不好?非要我緊著上杆子你才肯半推半就?”
“嘻,”我笑,“人家都說,上杆子的不是買賣。”
天寶正推門進來,聽到這一句,茫然,問:“啥意思?”
我和明磊相視一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