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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河:禁忌之愛

(2008-12-08 10:01:08) 下一個

  白樓
  白樓就掩映在中學後山腰的綠蔭中,是一棟有些年月的兩層建築。外牆在去年學校大修的時候曾經重新刷粉。
  黎素顏跟蔣薇薇說,那樓新是新了,但白慘慘的顏色甚是生硬,沒有原先斑駁泛黃來得好看。在審美的標準上,素顏傾向於古舊的樣式。她覺得,陳舊的帶著歲月痕跡的事物才是和諧好看的。她穿衣如此,作畫如此,閱人亦如此。
  中學的畫室設在一樓。二樓是琴房。
  中午作畫的時候會聽到人彈鋼琴的樂聲。來來去去差不多的曲調,素顏後來知道那曲子的名字叫《夢中的婚禮》,是理查克萊德曼的鋼琴名曲。彈琴的是個男孩,本校高中部小有名氣的藝術特長生。他在準備鋼琴五級的考試。他叫唐明。那個蔣薇薇一直掛在嘴邊的人。
  素顏第一次見唐明印象並不深刻。薇薇介紹他倆認識時,素顏記得自己隻是輕點了頭。真正開始關注他是因為《夢中的婚禮》。那一次她循聲而去,在二樓音樂教室的門外,看見唐明忘我地在黑白琴鍵上揮灑出來夢幻一般的琴音。其時,正午的陽光穿過對開門的綠色玻璃窗,撒在地上像金子一樣形狀美好。素顏有種恍然若夢的感覺。唐明的容貌,從此記住了。
  可開始的時候,素顏並不認為自己會愛上唐明。首先,蔣薇薇是她最好的朋友,她喜歡的人她不會有想法。其次,在那個時候,她感覺,唐明嫩了些。雖然素顏還隻是中三的女生,但她斷言,對於自己,唐明嫩了些。她迷戀成熟男子的沉穩,舉手投足之間自有一種氣定神閑。說話行事均溫文爾雅,從不裝腔作勢,咄咄逼人。素顏覺得她應該得到這樣的男子。即使不是現在,也是將來。
  而在唐明的第一印象裏,素顏是個披著長發,神情臃懶的女孩,眼睛卻出奇的清澈,給人的感覺很舒服。所以偶爾會在休息的時候下樓到畫室看她畫畫。有時候碰著老師講解,就站在窗外看一段。
  教素顏美術的老師張儀三十多歲。麵孔蒼白清秀,戴一副黑色粗框眼睛。頭發長可及肩,有時候絞一束束小辮子紮在腦後。卻是男的。生得七尺之軀,說話語調甚是溫和。素顏喜歡他站在自己的身後時隱隱呼吸到的氣息。還有他俯下身來點撥習作時,那種溫熱的、耳鬢廝磨的曖昧。
  素顏小心地享受這種隱秘的快感,不動聲息。除了她會在上畫室的時候刻意著裝。
  有一次她穿的無袖旗裝。白地玫瑰紅小花,露一節藕色的手臂。腰身收得恰倒好處,看出來身體已經發育很好。那天張儀站在她身後的時間特別長,期間有意無意的碰觸,撩撥。素顏的虛榮就在這碰觸撩撥中慢慢膨脹開來。她神不守舍,手裏的鉛筆開始不聽使喚。亞力山大切麵像的一片陰影怎麽也畫不好。改也不是,擦也不是。
  突然地,一雙手從後麵抓住了素顏的雙臂,素顏一怔,心一陣狂跳。回頭看是老師張儀。他騰出一隻手去改素顏的畫,另一隻手卻一直搭在原處不動,直到修改完成。素顏的手心已經濕了,手臂上被搭過的地方也是汗津津的。
  這一幕恰巧也被站在窗外的唐明看到了。
  唐明不知道他的不安從何而來。他迫切地想跟素顏說話,怕稍遲一點就會來不及了。哪怕一切隻是他的揣測。但這種事情是不好明說的,何況他們隻是普通朋友的關係。
  所以唐明找來蔣薇薇。道明了原委,他希望薇薇以好友的身份介入這件事,暗中保護素顏。唐明的直覺,張儀是在誘惑素顏。無論如何,不能讓張儀得逞。
  薇薇,你是不是也知道些什麽?薇薇……薇薇,你有沒有在聽?唐明氣喘籲籲說完,卻發覺蔣薇薇在走神。
  啊,我……她沒跟我提起過。我看會不會是誤會?
  我也希望是,但你沒看見,當時的情景真不簡單。那有老師這樣……唐明比劃著說。被他抓住雙臂的一瞬,蔣薇薇有種電流穿過的感覺。無論如何,我們還是盯緊一些好。素顏是你的好朋友,我也不希望她出什麽事的。
  放心好了,素顏也不是糊塗人。
  我是怕她當局者迷。
  看見唐明對素顏的事情如此上心,蔣薇薇不知是喜是悲。唐明是她青梅竹馬的男孩,是她這輩子認定的人。他們小時候住一個院子,後來唐明搬進城裏住,他們考的還是同一個中學。他們誌趣相投,在鋼琴的造詣上不相伯仲。學校的文藝匯演經常有他們四手聯彈的節目。對外,他們頂著表兄妹的幌子過從甚密,私底下,卻是彼此父母都認定了的好姻緣。
  素顏的品性,她是清楚的。隻是唐明,他會變卦嗎?蔣薇薇突然苦惱起來。
  苦惱歸苦惱,蔣薇薇還是沒有忘記唐明的囑托。隻是誘惑這件事,誰是主謀,誰是受害者,到目前這個階段是未分曉的。素顏是性情溫和的女子,但不見得就懦弱。她隻是用柔弱的外表掩藏她強韌的內心。蔣薇薇一直覺得,沒有什麽人可以傷害素顏,除非她自己傷害自己。所以她沒有跟素顏挑明說,隻是對她的行蹤留了心。

  張儀家
  素顏在領回來的習作後麵發現張儀的字條。舊式針孔打印機打出來的小字。晚上到我家,我有些早期的作品給你看。怕黑的話你可以帶朋友,但不要超過兩個。我家地方小。字條被裁成小紙片,用透明膠細心地粘在手捏的位置。
  素顏想既無居心,又何必遮遮掩掩。還是打印稿,怕是我拿了證據告發不成?素顏在洞悉男女心理上有著和她年紀不相稱的老到。她深諳他的用意。亦知道他定是有了很大把握,不然一個成年人不會冒這種險。帶朋友?未免小看人了。她決定一人赴約。
  那天她跟蔣薇薇說晚上回叔叔家吃飯,可能不回來睡。這個叔叔蔣薇薇也是知道的,所以沒怎麽在意。
  素顏放學以後早早回到宿舍洗了個澡,換上一條純白色綿麻料子的連衣裙。洗過的頭發沒有怎麽梳理,濕嗒塔地披在肩上。拎了上學用的布包就出門了。包裏裝的是明天上課用的書。
  憑著記憶,她找到了張儀的家。
  老式的舊樓。七層高,沒有電梯。張儀家在頂樓。這時天色已經暗下來,路燈把樹投在牆上的影子照得深深淺淺的,美麗而詭異。她站在樓下望,看到七樓窗口的燈光,確認是有人在家才開始上樓。
  開門的正是張儀。當然是張儀,他一個人住,不然他不會邀請素顏在這個夜色曖昧的時刻去他家的。
  其實素顏上樓之前張儀一直站在陽台上張望,從那裏看得見小區入口。張儀打從紙條發出以後心就一直惴惴然的。他心裏盤算,如果今天晚上素顏不來,就把這件事從頭到尾忘掉。結果是來了,而且是一個人。張儀心有點興奮,又有點不安。他退回屋裏,直到門鈴被按響。
  張儀招呼素顏坐下,轉身進了廚房弄茶。
  張儀的家素顏並非第一次上來,但上一次是隨一大幫同學來的,吵吵嚷嚷,來去匆匆,並未看得真切。這次,她才細心地環顧房子。牆麵不是很白,但很平整。有一麵牆上掛著大幅棗紅色布幔,看似是窗簾。在那麵牆的拐角位置開了通向陽台的小門,外麵是黑森森的夜。坐下是米白色細麻布藝沙發,前麵的玻璃茶幾芊塵不染。果籃裏放著紅提和橙子。旁邊有個剝開還沒來得及吃的橙子,想必是剛才開門之前剝的,連橙子的氣味都還留在空氣裏。對麵牆是組合櫃。擺放著電視,音響,書籍等。種類繁多但並不淩亂。整個客廳與進門的玄關用一個小酒櫃作間隔。客廳在進門靠左,靠右的一片包括廚房,衛生間和房間。但隔了酒櫃,看得並不清楚。
  素顏看時剛好張儀托著沏好的茶出來了。
  沏的茉莉香片,想女孩子應該會喜歡吧?張儀放下茶盤,在素顏的旁邊坐了下來。
  我喝茶一直沒什麽講究。
  平時喜歡喝些什麽飲料,下次我準備。
  你給什麽,我就喝什麽。
  對,你等等,畫稿在房間,我去拿一下。
  好。
  那天晚上,素顏到底是在張議家過的夜。
  原本可能兩個人都沒那個意思的。可當張儀一靠近素顏,那股熟悉的氣息又襲來。素顏的身體有輕微的戰栗。這戰栗鼓舞了張儀。何況這是在他自己的家,是隱秘的居室。這兒除了他們,沒有別人。他的手攀過去,就再也拿不開了。他冒著誘奸幼女的罪名幹了那件事。這麽多天做與不做的內心鬥爭結束了,張儀並沒有解脫。他把自己推向更痛苦的深淵。後來他確定當他還在素顏身上的時候就開始後悔了。他是一邊和自己的良心作鬥爭,一邊做那件事的。像那些要減肥的人,滿懷罪惡感但無法抗拒食物的誘惑。
  下半夜,筋疲力盡的張儀早已沉沉睡去,素顏卻益發地清醒。她在黑暗中睜大眼睛,環顧房間,地上有淩亂散落的衣物,影影綽綽的。素顏從頭把所有的細節都想了一遍,從張儀落到皮膚上濕濡的吻開始,到感覺身體被撕裂的疼痛,才確認這一切是真實地發生了。而之前所有的思量所有的曖昧在這個鐵的事實麵前都顯得微不足道了。素顏,她已經完成了從女孩到女人的蛻變。卻又過於倉促,幾乎沒有什麽鋪墊可言。她的內心已經很不一樣了。
  但人前,素顏不應該有什麽異樣。而且,也不能夠有什麽異樣。

  女生宿舍
  第二天,素顏照常回學校上課。
  出門以前,張儀神色慌張。他再三提醒素顏千萬別說出去。用意顯而易見,事情隻要到了第三方耳裏,就難保不被揭發。何況這罪名實在不小,搞不好隨時弄個身敗名裂。
  其實,即使張儀不這樣做,素顏也不會說。她自己也還沒有完全緩過來。她跟張儀之間,他們的關係是什麽?昨晚的事又意味著什麽?
  一夜沒睡,腦子裏一團遭,過馬路的時候險些被車撞到。那司機探出頭來狠狠地罵了句神經病!素顏無心思理會。她想,告訴蔣薇薇本是可以的,隻是,她一定也會跟唐明說吧。想到唐明,素顏總有避忌。她寧願他們之間的關係一直淡淡的。
  遠遠地看見唐明騎車的背影,他上學也走這條路?還是自己認錯人了?但記得那車,後坐上係著紅綢帶的。那是薇薇的傑作。
  還是不要告訴薇薇好了。誰也不說。素顏進校門以前狠狠地下了決心。
  中午的時候,素顏沒有午睡。她用暖水壺從飯堂打來開水,倒到桶裏兌溫,開始清洗身體。被撕裂的地方微微有些澀痛,蹲下去,衛生紙擦出來淡淡的血色。素顏靜默地看著那紅,良久,揉作一團扔進馬桶。順便把多餘的水也衝了下去。作為一次祭祀的完成。
  洗的時候隱約聽見隔壁陽台上的兩個女生在邊洗衣服邊談論某級花的事。
  有人看見她在林子裏跟人kiss。
  是嗎?真大膽,那男的是誰?
  不知道名字,好象不是本校的。
  真不害臊。
  長得漂亮沒個正經的。
  就是。
  ……
  素顏覺得她們很無聊。中學女生宿舍從來都是是非之地。兩個或以上的女生湊在一起就會情不自禁地搬弄是非。這似乎是她們的天性。這方麵,素顏是個異類,所以顯得不合群。學校裏,能來往的女生就隻有蔣薇薇了。
  自己的事,搞不好也會招來話柄的。還好誰也沒說。素顏剛感覺到慶幸,突然想起來去食堂的時候碰到過唐明。推著單車準備回家,特意留心那車後坐的紅綢帶。自己主動打了招呼,唐明卻表情怪異地躲開了。仿佛知道些什麽。也就這麽巧,竟然會是同路。但自己與張儀是一前一後出門的,不應該被看見。也就沒怎麽去在意了。
  唐明確實是看見了什麽。
  原來,那天在畫室外看到的一幕,唐明除了向蔣薇薇說了,自個兒也暗中留神。蔣薇薇無意中說了素顏晚上到叔叔家吃飯,可能不回來睡,他就預感事情沒有這麽簡單。他的家跟張儀的在同一個小區。昨天下午回家晚了,進小區的時候看見素顏上了張儀家的樓。當時天色比較暗,看不大真切,但輪廓已經八九分似。今早再看到素顏穿的素色衣裙,就確鑿無誤了。他確信素顏與張儀的關係非常。也許他們早就在一起了,在他還沒認識素顏以前就在一起了。他突然覺得事情的發展是自己無能為力的。素顏不是他想的簡單,他也保護不了她。或者她根本不需要他的保護。
  唐明對素顏的感覺開始複雜起來。開始的時候,對素顏,他確實是出於朋友的關心。他跟蔣薇薇的關係,蔣薇薇跟素顏的關係,令他覺得,素顏也是他生活裏親切的人。他應該關心他,像個哥哥一樣保護他。卻發覺素顏不是自己想象的女子。她讓自己感覺舒服,也許隻是她媚惑人的本領。他在素顏身上看到了男歡女愛,看到了情色,看到了連自己都吃驚的原始欲望。素顏無疑是個對男人有殺傷力的女子。
  唐明不寒而粟。他警告自己必須和素顏保持距離。為了薇薇,或者說,為了自己。所以,再見麵的時候,唐明對素顏的態度有了刻意的冷淡。
  不過一夜之間的事。
  之後蔣薇薇再提起素顏,唐明的語氣顯得不耐煩。薇薇,別素顏前素顏後的。你以後離她遠點。
  為什麽?
  你自己問她好了。
  蔣薇薇糊塗了。
  宿舍的電燈十一點鍾統一關閉。剩下老式電風扇在屋頂緩慢搖動,送過來的風有一陣沒一陣。素顏感覺到額頭上汗津津的,手抹上去卻一片冰涼。她躺在床上,聽著走廊上打手電看書的人陸續回屋的聲響,最後進來的人哐啷地反鎖了門,四圍逐漸安靜下來。睜開眼睛,月華從開了的窗子流瀉進來,銀光撒了一地。
  上鋪的薇薇翻了個身。
  素顏,睡了沒。
  還沒。
  唐明很奇怪。
  是嗎?
  你們之間發生什麽事嗎?
  沒有。素顏說,唐明沒有私下裏找過她。他是經常來畫室,但那些蔣薇薇都是知道的。別的人也在場,他們的交談隻局限在繪畫上。素顏猜想蔣薇薇在意什麽,她三言兩語瞥清了她跟唐明的關係。
  可他為什麽叫我來問你?你有什麽事情是我不知道的嗎?啊,素顏。
  怎麽會,也許他誤會了什麽。薇,我悃了,還是睡吧。改天找他問清楚好了。素顏既然決定了不說,就堅決不說。她怕再下去會漏破綻,所以匆匆結束談話。

  在暗處
  薇薇總覺得身邊的事情有那麽一些是不大對勁的。
  例如,素顏最近跑她叔叔家吃飯未免過於勤快了些。先前都是一學期一兩次,且每次都是極不情願抱怨半天的。可現在,她連說的口吻都是淡淡的。回來也不像之前那樣跟自己說她在那裏見的滑稽事。蔣薇薇覺得素顏去的不像是她叔叔的家。
  還有上回那件事,回頭問唐明什麽也不說。跟素顏一樣,變得很神秘。有種蒙在鼓裏的感覺。
  9月份正式開學後,每個人都開始各自忙碌起來。
  唐明也有一段時間沒有到畫室來了。就算在白樓外麵碰上,也是象征式的點頭當是招呼。素顏心裏酸酸的,自己就那麽惹人嫌嗎?不過是朋友的朋友,自己從什麽時候開始竟如此在意他的眼光了。夢中的婚禮好久沒有聽到,大概五級已經過了。最近跟薇薇的話也少了,隔著張,隔著唐,說話再沒法如從前般暢所欲言。曾經的好日子都遠了。什麽都回不去了。
  畫著素描,心緒卻亂七八糟的,連後山林子裏,秋蟬的鳴聲都很聒噪。素顏,好好的你不應該生這份心思的。你有張儀。
  領回來的習作上照例有張的字條。素顏小心地撕下來,夾到日記本裏。數一下,已經有二十三張。
  不知不覺,竟也這麽久了。素顏記得剛開始的時候仿佛隨時都會終結。甚至第一晚之後,都不知道會怎麽樣。自己仿佛不是自己了。無法思想。見到張儀,連頭也抬不起來。收第二張紙條的時候卻鬼使神差地還是去了。後來慢慢地也就習慣了。
  畫室裏見麵,張儀倒顯得若無其事。隻是他站在素顏身邊的時間明顯縮短了。有時候修改旁邊同學的畫,手會不經意地搭過來一下,素顏的身體就會一個激靈。
  記得一次在床上,問他,你會娶我嗎?張顧左右而言他,你還小,這事情以後再說不遲。
  素顏就知道是不會。
  隻是張儀仍舊用同樣的方式邀約素顏。
  張儀覺得,他的不安、擔驚受怕已經為得到素顏這件事付足了代價,他要補償自己,惟有一次次地占有素顏。素顏皎潔美好的身體,散發著少女特有的清新氣息,就像他畫家的夢想。可現實裏,他隻是個鬱鬱不得誌的中學教師。不算風流,在藝術這個行業裏甚至可以算是保守的。在素顏這件事上他就有許多瞻前顧後,最終選擇做與不做也隻差一念。
  欲望這東西,如果你一直壓抑著,它就隻有那麽多,也許慢慢的就淡了,可一點付諸行動,就會失控,想停也停不住了。
  張儀一次次把素顏弄到自己的住處,他甚至不知道除此以外,還可以怎麽做。他和素顏,他們的關係,既然已經捅破,就不可能回頭。
  空穴來風的事情鬧了很多,但沒有人談及素顏和張儀。學校裏,素顏不是張揚的女生,她隻是一茱開在暗處的花,暗地妖嬈。了解這一點的人也隻有蔣薇薇。素顏行事向來審慎,既然連蔣薇薇都瞞過了,這事應該就密不透風了。
  恰在這時候發生了一件石破天驚的事。
  某高年級的女生懷孕了。這本來是無從知道的。可她竟然把墮胎用的藥拿到醫務室裏注射,才被查了出來。男女都是本校的學生,當事人都被勒令退學了。校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平息了這件事。沒有開任何教育大會,這有傷風化的事是不好大張旗鼓的,隻不過晚上巡後山的行動密集了。巡邏人員是誌願報名,有學生懷著好奇心加入巡邏隊,隻為堂而皇之地去看別人偷雞摸狗的事。手電的光打過去,那驚慌失措的神態好不過癮。
  也許是為了躲避風頭,素顏好長一段時間沒有收到張儀的紙條。
  其實張儀是厭倦了,擔驚受怕夠了,他想趁這個機會一甩了之。
  開始的時候,素顏不察覺,時間一長,她就自己恍悟過來,她與張儀的關係已經無疾而終。
  距離開始的時間剛好三個月。不知道該慶幸還是什麽,這段時間裏,素顏沒有遭遇懷孕、閑話、繼而弄到滿城風雨的事。整件事很平靜,很隱晦地過去了。約會的地點全部在張儀的家,沒有任何外出活動,沒有人曾經見到他們在一起。沒有合照。沒有送過對方禮物。除了身體的變化,所有的一切都似乎是幻覺。
  隻是素顏知道,那黑暗裏的一切是真的。

  醫院
  素顏保留了所有約會的字條,一共二十七張。都是針孔打印的字樣,應該是同一張紙上裁剪下來的。他似乎是從開始的時候就預定了這段關係的期限。
  素顏的姿態一直好看。從開始到現在,她一點不像個孩子。她行為的審慎,對男女之事的通曉,麵對始亂終棄時的隱忍都大大超越了她這個年齡階段應有的限度。隻是最後的這個不經意的發現還是把她擊倒了。她可以接受感情的自然流產,隻要在一起的時候是愛的,分開了不愛了也還是好的回憶。但如果從一開始就是一場算計好的陰謀,她就無法麵對。她的難受失魂落魄。
  一天下午放學時候,素顏跟薇薇說肚子痛,想直接回宿舍休息,不去飯堂了。
  薇薇看素顏臉色慘白,挺嚴重的樣子,就問她要不要陪去醫務室看看。
  不用了。看症狀似是胃病又犯了,回去吃個藥,躺躺就好。醫務室開的藥我那還有。你還是先去吃飯,餓壞了胃就要受我這罪了。素顏艱難地擠了個微笑。
  那我給你帶點粥。
  好,謝謝你。
  看你客氣的。
  薇薇走了之後,素顏開始走回宿舍。沒走幾步,她已經走不動了。不僅是腰酸,還有下腹的位置也越來越痛。那種痛的感覺前所未有,仿佛一把刀戳了進去,沒有拔掉,每走一步,都要拉割周圍的骨肉。疼痛沿著神經蔓延至整個腹部。也知道這根本不是胃病了。不過想薇薇安心。
  好不容易回到宿舍,素顏從暖水壺倒了杯開水,吞下去一顆止痛藥,然後躺到床上。她不斷調整姿勢,卻怎麽都不舒服。隻好靜靜地,一動步動地仰躺在床上,等待止痛藥生效。
  四肢都麻木了,素顏隱約聽到薇薇的聲音。她想挪動一下身子下床,卻發現自己手腳無力,幾乎無法動彈。狠狠地發力,疼痛就愈顯劇烈。她知道事情比預想的嚴重了。
  薇薇進門看見素顏,臉已經白了。汗把額上的發弄得濕塌塌的。她嚇了一跳,忙把手裏的粥擱下,走過來摸素顏的額頭。一片冰涼。再摸身上,卻是火燙。
  素顏,你感覺怎麽樣?素顏……
  薇……我……我很難受。素顏氣若遊絲,淚水緩緩地滑出眼角。
  薇沒見素顏哭過,知道事態嚴重。她想醫務室也別去了,幹脆直接送醫院。又怕一個人顧不過來,就打了電話給唐明。幸好唐明還在白樓練琴,他很快就到了女生宿舍樓下。
  薇薇扶素顏下樓。素顏強忍著錐心的疼痛,她每一步都仿佛走在刀尖上一般難過。隻一層樓,卻把素顏都走虛脫了。見到唐明的時候她幾乎要摔倒在地上。唐明眼疾手快接住了。這狀態單車是坐不了了,他隻好把素顏背了起來。
  送醫院路上素顏持續高燒,神誌不清。她身體完全失去了力氣,軟綿綿地壓在唐明的背上。原本並不怎麽的體重,卻似有千斤。
  唐明背著她,開始的時候還問薇薇話,漸漸地就氣都喘不過來了。
  到達醫院,不知道掛什麽科就掛內科。後被指示到外科,最後被帶到婦科。素顏當時顧不上尷尬,隻能任人擺布。待做完初步檢查,醫生開了住院書。他說病人需要接受進一步檢查以排除某些機理性病變的可能。薇薇去辦住院手續的時候,素顏不便走動,唐明就陪她坐在醫院大堂旁邊的椅子上。兩個人都沉默不語。
  素顏不語是因為難堪。畢竟這個病……竟毫無防備地讓他知道。
  唐明不語的原因比較複雜。各種念頭想法在他腦袋翻湧,像炸開了鍋。他兩腳分開,雙手撐在上麵,用力抱頭。
  等一切安頓下來的時候,天已經黑齊了。因為還要回學校上晚修,薇薇和唐明都得走了。
  出門以前,素顏叫住薇薇。
  薇,別跟學校說我的病。要是問了就說我家裏臨時有事情回去了。請幾天假。請假條我回頭補。
  我會的。你放心養病,明天再來看你。
  回校的路上,兩個人匆匆走在夜色中。路燈昏暗,樹影憧憧。沒什麽言語,各懷心事。
  診斷報告令薇薇想明白了一些事情,卻掉進更大的疑惑裏。她不敢輕舉妄動,她甚至自作主張地瞞過了素顏的親人。反正平日素顏都是住校,一個月不回去一次的。這件事在素顏病沒好之前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她一直想那個人究竟是誰,這麽大的事情,素顏為什麽連自己都瞞住了?唐明會不會是知道些什麽?剛才他的眼神就不對勁。她唯一想到的線索就是唐明了。
  開口問唐明。
  唐明說這事等素顏好了再說。
  唐明知道的確實比蔣薇薇多。
  因為家跟張儀的在同一個小區。有好幾次,唐明騎車回家的時候都碰巧見到素顏上張儀的家。隻是從沒見到他們一起出現過,所以不好說什麽。其實這段時間,為了避嫌,他幾乎不去畫室了。他對素顏有點蔑視,卻始終覺得眼睛這樣清澈的女孩不應該如此輕浮和庸俗。說起來,也好一段時間不怎麽見她在小區出現,偏巧這個時候犯病。難道內裏有自己沒弄清楚的隱情?他決定再抽個時間到醫院裏找素顏談。必須談。
  至於瞞著薇薇,也不是私心,實在是不想節外生枝。
  兩天之後,唐明趁午休的時間上了趟醫院。憑著送素顏進來那天的印象,唐明很快找到了素顏的病房。
  素顏見他來了,艱難地擠了個微笑。她麵色蒼白,因為一直在打點滴,臉有些浮腫,眼睛卻還是清澈的。
  感覺好點嗎?
  恩。
  薇薇來過?唐明看到桌子上的水果。
  恩。剛走不久,你就來了。
  呼——唐明深呼了口氣,似乎在下決心。他望著素顏的眼神突然發狠。
  素顏,你告訴我,你和張儀……張老師之間是什麽關係?
  你都知道了?
  我不確定,我隻是看見過,在畫室裏,還有……你上他家。
  你想的沒錯,我們是在一起。但那都是過去的事了。
  你愛他?
  曾經以為是,現在才發覺自己有多傻。
  你可以揭發他,他這樣做是犯法的,要坐牢。
  哼!揭發他,告訴全世界的人自己怎樣被他誘奸?讓所有的人對自己點頭評足?罷了,我寧可死掉。唐明,現在這些都是我咎由自取,跟別人沒有關係。我不會告他的,反正也快中考了,我現在隻想離開這裏。請幫我保守這個秘密。
  薇薇那邊也不能說嗎?
  她那邊我自己來吧。她通過你知道總是不合適的,我不想因為我影響你們的感情。
  唐明覺得素顏這句話說的酸酸的,聽的也酸酸的。
  病愈以後,素顏沒有再到白樓去。她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跟薇薇說了。讓她幫忙把留在畫室的東西取回來。把那些有張儀筆跡的畫稿都燒掉了。
  燒的時候蔣薇薇陪著。素顏問她,會不會覺得她很髒。
  蔣薇薇說你不髒,髒的是他。
  素顏很感激。即使知道有些東西失去了就永不回來。但這一刻,她在薇薇的話裏,感覺自己很純潔。
  中考的時候素顏選擇了別區的高中。蔣薇薇考上了省藝師,唐明上了北京的大學。一時之間,他們全都分開了。

  北京
  三年後,等素顏也考上北京的大學的時候,唐明已經在一家跨國公司裏實習。蔣薇薇藝師畢業以後回到家鄉的小學教音樂。
  素顏開學,蔣薇薇也順道走了趟北京。那時侯她和唐明已經住在一起了。唐明的父母在家裏為他們買好房子,置了家具,隻等明年唐明畢業就把婚事辦了。
  火車上,蔣薇薇是雀躍的。她一直不曾出遠門,每次都是唐明回來看她。唐明在北京念書這麽久了,她才終於有機會到他的學校去看看,心裏興奮,一夜沒怎麽合眼。倒是素顏睡的安穩。醒來的時候火車已經開入北京郊區了。
  唐明來火車站接她們。一見到唐明,蔣薇薇就撲了過去,抱了有好一陣子。唐明提示她才不情願地放開。還一邊嘀咕,素顏又不是外人有什麽關係。
  唐明看到素顏的頭發還是長長的,神情還是懶懶的。模樣沒什麽變化,隻是個子比原來高了好些,都到他眉梢了。
  素顏,累了吧,來,行李給我。我們先去學校。唐明伸手來接素顏的行李箱。
  謝謝。不累,自己拿可以的。
  哦。唐明沒有堅持。素顏還是那個什麽都自己扛的人。
  三個人先坐車到素顏的學校,注冊交費,安頓宿舍,一切妥當之後,唐明就帶她們出去吃飯。飯後,想到薇薇她們都是剛坐完火車,長途跋涉,怕身體吃不消,況且走北京城的事改天也不遲,幹脆直接回租屋休息。喝點茶,閑話家常也好。
  唐明實習以後,為了方便上班,在公司附近租了屋子。一房一廳的居室,布置得整潔素雅。
  實在不堪火車上的酸臊味,進屋不久,兩個女生都先後洗了澡,換上幹淨的衣服,才感覺精神爽利了些。素顏火車上穿的蘭色仔褲,洗澡後仍舊換回素色裙子。她對著裝的偏好一直沒有改變。
  傍晚的時候,唐明建議自己買菜做飯。因為他很久沒回家了,特懷念那味道。這次三個人相聚北京,也很難得。值得炒幾個菜,喝點小酒,慶祝慶祝。大家都說好,就一起出了門,到附近的農貿市場買燒菜用的材料。買回來排骨,雞翅,菠菜,胡蘿卜,皮蛋。上樓以前素顏還在樓下的便利店帶了瓶可樂。
  到家以後,三個人擠進小小的廚房洗菜切肉。每人一道菜,素顏做可樂雞翅,蔣薇薇做醬醋排骨,唐明做上湯菠菜,兼包米飯。不一會工夫,菜都上齊了。
  坐下以後,唐明打開百利甜酒,給兩個女生各倒了小半杯,自己的杯倒到大半。邊倒邊說,素顏,這酒度數不高,喝點沒關係的。
  素顏說好。她其實不怎麽能喝酒。因為胃病的緣故。但不想掃大家的興致。
  薇薇說你不是不能喝酒嗎?你的胃……
  就喝一點,應該沒關係的。我一直有吃藥調理。
  那還是不要了。身體要緊。唐明把素顏的酒拿過來,倒到自己杯子裏,剛好一杯滿。他站起來走進廚房給素顏另拿杯子,拿出來一盒匯源橙汁,正打算開,遲疑了下。
  素顏,喝果汁好嗎?唐明在廚房裏問。
  好的。唐明的細心,素顏受寵若驚。
  一頓飯吃了近一個小時,所有的菜都吃光了,尤其是素顏的可樂雞翅,唐明和薇薇都讚不絕口。
  唐明吃一塊就問一句怎麽會這麽好吃。
  你這麽喜歡,我教薇薇做好了。反正不難,這樣你以後想什麽時候吃都容易。素顏望著唐明說,眼裏含笑。她總是可以把自己的情感顯露得恰到好處。若即若離。
  薇薇興奮地說好。忘記是誰說,要栓住男人,首先就得栓住他的胃。
  唐明沒說好。也沒說不好。他情緒有點低沉下去。一直延續到睡覺以前。
  素顏在北京的第一夜是在唐明的租屋度過的。因為蔣薇薇說自己好不容易來了,反正還沒正式開學,就要素顏多留兩天,好一起出去玩玩。因為唐明也發話了,初來乍到的,住兩天熟悉熟悉環境,也好照應。素顏不好拒絕,就留了下來。
  晚上,素顏和蔣薇薇兩個人睡床,唐明睡客廳的沙發。經曆火車上一天一夜的顛簸,還喝了酒,蔣薇薇躺下不久就睡熟了,傳出來微微的鼾聲。素顏聞著枕頭屬於男子的味道,想著白天的事。每想一下就搖一下頭。她環顧這陌生房間,黑暗中的影影綽綽似曾相識,突然不知是夢是真。三年前那段經曆對她的影響,就像被很快的刀割破了手,當時並不覺得很疼。可隨著時間的推移,傷口沾了水,感染細菌,開始發炎,疼痛就益發錐心。
  她高二的那一年,他們縣裏出了大案。某中學的一名老師因為先後誘奸多名女童被處以極刑。那些女童都被殘忍地殺害了。當時這件事轟動了全國。唐明還從北京給她寫了信。信裏說到一句話,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素顏說,如果那些人沒有死,事情還會暴光嗎?
  張儀到底死了。
  他的遺物被公開。其中包括他的日記,他犯案的最有力罪證。有一段,他寫道,那一次她穿的無袖旗裝。白地玫瑰紅小花,露一節藕色的手臂。腰身收得恰倒好處,看得出來身體已經發育很好。那天我站在她身後的時間特別長。我想我有點喜歡上這個女孩了。但我是他的老師,又大他這麽多歲,我怎麽可能跟她在一起呢,她就要畢業了,她會離開這裏,我必須要得到她……
  素顏把整幅報道剪了下來,和那二十七條字條夾在一起,還有那件白地玫瑰紅小花的無袖旗裝,埋在了白樓後麵的荒地。
  三年,素顏覺得那隻是做了場夢的時間。
  三年後的今天,她躺在唐明的床上,還不知道這個夢醒了沒有。
  夜裏,她恍恍惚惚地爬起來喝水。在客廳裏看到熟睡的唐明。唐明已經長成她喜歡的樣子了。自己也老了吧。
  素顏才十九歲,卻感覺自己已經很老了,仿佛已經過了一生那麽長。
  但這一生,仍然很長。
  她還記得三年前那個彈《夢中的婚禮》的男孩,他應該是清醒而克製的男子,理所當然擁有美好的婚姻。
  第二天,素顏堅持回學校住。說同學都是這兩天報到的,自己想回去熟悉熟悉。心裏想的其實是人家薇薇大老遠的跑過來,總不能一直燈泡樣亮著在那裏礙人家吧。
  臨出門,蔣薇薇把素顏抱了又抱。素顏,過兩天我就回家去了,不知道下次見麵是什麽時候了,你要保重,回家記得找我。等明年,我和唐明……蔣薇薇一陣羞澀,望了眼唐明,我們結婚的時候,素顏,你是要當伴娘的。
  記得。素顏望了眼唐明。再見了。說完就轉身下了樓。

  大學
  大學裏,素顏經常獨來獨往。似乎除了蔣薇薇她不會跟別的一個人形影不離,也似乎除了中學時代,她很難再這麽耐心而溫馴地識別一個朋友。
  師大的男生原本就少,加上是中文專業,男生愈加鳳毛麟角。素顏的班就隻有三個。女生則有三十一。軍訓的時候,男女學生是分開的。男生隻是開學第一次的班會上見過,每個人有一分鍾的自我介紹時間。但三十幾個人一個緊接一個,說的內容天南地北,印象都不深刻。平時即使是在操場上碰了麵也不會辨認出來。
  一次班主任來看他們。休息的時候她坐在素顏的旁邊。另一旁坐著一個男生。班主任指著男生問素顏。認不認識?
  素顏搖頭。神情仍舊是懶懶的。因為軍訓,長發剪成齊耳長,清水掛麵。她腦袋裏搜不出來男生的一點印象。
  怎麽可能,他是你們班的。
  那男生轉過來,一臉陽光。理短短的板寸。我叫白城。我認得你,你叫素顏。對不對?
  素顏點頭。心裏沒有什麽特別感覺,但男生的音容笑貌從此記住了。之後再遇到,會打招呼。
  軍訓結束以後開始正式上課。
  新落成的教學大樓,氣派非凡,但剛開始的時候,要找上課的課室幾乎轉暈了頭。有一次素顏在圖書館看書誤了時間,奔過去的時候,刹時分不清東南西北。她正在大堂轉的時候碰到白城。他露出個難為情的微笑,原來他也遲到了。
  他們一起找。素顏跟在白城後麵,感覺心塌實多了。白城很快就把素顏帶到上課的課室。是大型的階梯教室,在上下樓之間的夾層,樓梯口要走下去半截的樓梯,很是隱秘。他們從後門悄悄溜進去,在最靠近的座位坐了下來。
  素顏的心因為行走急促而跳動劇烈。坐下以後,血都回湧到臉上,火燙火燙的。她望白城的方向,書和筆記本都已經攤開,一臉專注。也趕忙掏出書本。
  課間的時候交談,素顏得知原來白城也是從圖書館過來的。他在三樓的外文書室。素顏在二樓的社科。
  之後他們也經常會在圖書館碰麵。
  素顏不參加任何的社團組織。大學生活的五光十色到她那裏就隻剩下書卷的氣息了。
  課程不算忙。有時候,上完上午的兩節課就留下一整天的空白。素顏經常泡圖書館,可以一整天不出來。吃自帶的餅幹和開水。她用兩年的時間翻閱了社科文學書庫的大部分書籍。古今中外,毫無章法。她的看書都是近乎瀏覽式的,囫圇吞棗,記住的並不多。享受的隻是人在書裏漫遊,看盡世事滄桑,人情曲折,待合上書的時候,當天的太陽卻還在,這種一眼萬年的感受。
  自從離開畫室,素顏就縱身撲入書的世界。
  大學裏,戀愛成為自由。那些從壓抑的中學時代走過來的學子,到了大學,就像得到解放的人們。入學不長時間,就過起花前月下的浪漫。同經驗豐富的學長,或者是高中時芳心暗許的同窗。也有同學的同學,甚至是網絡上認識而發展的關係。素顏寢室的女生也不例外。
  有一個女生把自己暗戀多年的同鄉介紹給同室的另一女生認識,結果他們好上了。那個女生恨翻了臉。
  有一個女生在同學的慫恿之下對喜歡的男生表了白。遭受拒絕以後委曲接受了一個苦追自己多年的男孩。開始的時候滿不在乎,越到後來越難分難解。
  這樣恣意綻放的青春。於素顏卻是千裏之外。
  嚴格說來,整個大學階段,素顏都是單身。她對愛情的理解向來極端,過於直截了當,以至於還沒來得及弄清楚許多問題,就把自己交付了出去。張儀摧毀的不僅是她的身體,讓她得病,難以啟齒,而且,還摧毀了她對男性的信任。
  除了唐明。唐明不上班的時候會到素顏學校看她。
  那次,唐明來了。素顏帶他到學校的飯堂吃飯,帶他到東湖的曲橋上喂金魚,帶他看她喜歡的荷花池塘。素顏的內心,其實是那麽迫切地想唐明知道她的生活,她的喜好,知道她不能言說的情感。但她知道有些界線是不能夠逾越的。他們在校園裏緩慢地走,說的話卻極少。各懷心事,眼神的交流偶爾會有,但一碰上又各自躲開了。
  天色逐漸暗下來。唐明不說要走,素顏也不催。他們靜靜地坐在圖書館門前的廣場,看行色匆匆來來往往的人。
  路燈次第亮了。
  終究是唐明開的口。他站起來,說要回去了,不然會沒有班車。
  素顏說恩。兩個人就一起朝校門的方向走過去。
  素顏生活裏,唐明是從過去延續到現在唯一的溫暖可靠的男人。
  但唐明已經是結了婚的人了。就算還沒有,從唐明在她的世界出現的第一天開始,他就是屬於蔣薇薇的。他們現在已經得到神的祝福,會永遠在一起。
  唐明大學畢業以後還在北京呆了兩年。他在外資公司的工作剛剛起步,並不想放棄。那段時間跟薇薇鬧過矛盾。但到底還是結了婚。用蔣薇薇的話,他們是命裏注定逃也逃不掉的姻緣。
  那一年,素顏上大四。她請假回去參加他們的婚禮。她一直記得,她是蔣薇薇的伴娘。
  至於白城,大學四年,素顏與白城的關係一直曖昧,那種將雨未雨的隱晦。他們到畢業典禮那一天為止都沒有正式理清他們的關係。他們一起吃飯,一起上圖書館,外出活動,也是一個小組。旁人眼裏,早就是一對,但白城從來沒有說什麽。素顏怨恨他不說什麽,自己跟他出雙入對卻沒名沒分。張儀之後,她把名分看得很重。人心是叵測的,不比約定俗成來得可靠。但素顏也害怕他說什麽。她害怕他們的關係如果再前進一步,就要碰到問題的內核。一旦他知道自己不堪的過去,他還會尊重自己嗎?就這樣煎熬著。素顏有時候想幹脆他說出來,自己也說出來,好歹有個了斷。
  偏偏白城什麽也不說破。
  畢業晚會上,白城喝得很凶。素顏就坐他旁邊,他向素顏頻頻舉杯,把能祝的話都祝了,然後一仰而盡。散席以前,最後一杯,他說,素顏,我祝你永遠幸福。那個男生,他一直愛你……
  素顏想他指的男生,應該是唐明。唐明來學校的次數不少,應該被他看見了,所以誤會了。或者他也沒有誤會。自己與唐明,確實有那麽一些不可告人的內情。

  編輯部
  畢業以後,素顏留在北京,在一家小小的雜誌社上班。
  偶爾參加圈內人舉辦的聚會,常常取了食物和飲料躲在角落細嚼慢咽。她不熱衷於交際,覺得拿著名片到處派發是件很難為情的事。但是喜歡各種聚會中會遭遇的出其不意的美食。免費的午餐。一個剛剛畢業毫無背景的單身女子在北京的生存是不容易的,她微薄的薪水既要支付房租水電,又要吃飯搭車,日子過得緊巴巴。但素顏堅決不回到自己的城市。她一直希望,借助讀書這條路離開那個葬送她青春和愛情的地方。
  唐明和薇薇結婚以後就回家鄉定居。素顏畢業的時候薇薇叫她回去,甚至托家裏的關係幫她聯係單位。素顏都婉言拒絕了。回去看別人的花好月圓,映襯自己的寂寞寥落?素顏的堅強僅足以讓她放走唐明,眼不見為淨,還不足以讓她冷眼旁觀他們的良辰美景。都是至親至近的人,能怨能恨的隻是自己。何苦?
  況且那個地方,母親病逝以後就已經不屬於自己。素顏的母親是在她上初二的時候去世的。不覺已經將近十年。從那以後,舅舅念兄妹情分供養自己,心裏當然也記念他的恩情,本該回去侍奉晚年,以是報答。隻無奈舅媽不能容,為素顏的事少不了吵的,更在收養之初就與舅舅立下契約,供養素顏至大學畢業止,之後再不能給之分毫。這回去也欠妥。隻能逢年過節寄點錢聊表心意。
  叔叔也有一個。父親去得早,感情甚是冷淡。念中學的時候,偶爾去吃個飯,也要受一頓奚落。想那時侯去吃飯,也是看在奶奶份上,不好不去。奶奶不在以後,幾乎絕了來往。
  細數之下,真的沒有什麽值得回去了。素顏索性在北京找工作,定居下來。如果沒後麵的事,也許就一直住下去了。
  素顏上班的第二年開始寫博,取名安然。意為既來之則安之。她對生活的態度益發隱忍。堪破了一些,也看穿了一些。發現,人生的路千萬條,我們可以選擇。但在選擇以前,誰也不知道結果。每一條路都看似美好,也都危機四伏。知道怎麽選擇都肯定會有不如意的事,所以沒什麽好後悔的。她寫自己的疼痛和往事。幻想與現狀。也寫生活的柴米油鹽。像一場沒有對象的傾訴。
  也漸漸地有了些名氣。關注的人越來越多,評論如潮。
  因為那篇關於師生戀的文字,赤裸裸的性,以愛情為名義。有人在博客上揚言,說安然嘩眾取寵,詆毀人民教師的崇高形象,應該封殺。素顏並不爭辯,她隻是回了句,黑格爾說,存在的就是合理的。
  也有人問她寫得這麽好,有沒有考慮出書。她的回答是否定的。她跟唐明說,知道自己並不是這路子上的人,寫字隻是自己給自己的出口。看得明白的,互勉幾句,看不明白的,也不必執著。如此而已。
  唐明覺得,什麽事情到了素顏那裏,都會變得雲淡風輕。
  博客倒是一直有寫。但訪問的人慢慢少了,原先嘈嘈嚷嚷的一片地方清淨了。不怎麽有奉承的讚美和尖刻的詆毀,留言的多是溫情的問候和鼓勵。本來,那洶湧而至的很大一部分人不過是為滿足好奇心的看客,等新鮮感一過,就會自動消失。留下來的便是真正心有靈犀的人。
  其中有一個網名叫小男孩。素顏注意他是因為他說的一句話。安然,別難過,你會得到一個好男孩的。他的話洞悉一切。
  他後來真的出現在素顏的生活中。他叫杜建。比素顏小五歲。是到素顏單位做兼職的大學生。來雜誌社很勤快,來了就顏姐前顏姐後地叫。素顏叫他小男孩。他說我網上的名字就叫小男孩。
  熟悉了以後他們也會有些打鬧。鬧的時候杜建叫她老處女。老處女,你怎麽沒有男朋友,要不我做你男朋友?說的時候對著素顏壞壞地笑。
  看來我要少跟你來往,防微杜漸啊。
  防微杜漸?杜建愣了愣。
  素顏撲哧笑了出來。防你啊。
  你……杜建氣得活蹦亂跳的。
  素顏覺得眼前這個小男孩還是滿好玩的。感情的事卻沒有多想。畢竟,自己大他這麽多。不是說,女大五,賽老母嗎?
  公司的慶功宴。席間嘈嚷。素顏感覺到手機震動,摸出來看是唐明的來電。她離座轉到走廊上安靜的角落接聽。唐明告訴素顏,薇薇剛剛生了兒子。語氣裏有掩不住的初為人父的喜悅。
  素顏恭喜他。當然值得恭喜。花團錦簇的生活,細水流長的恩情。唐明和薇薇,添了兒子。
  謝謝你,素顏。
  謝我什麽。幫我問候薇薇。我現在外麵吃飯,可能會很晚,明天再給她電話。
  好的,那不打擾你,再見。
  再見。
  掛掉電話,素顏失神了好一陣。心裏念叨,不過是水到渠成的事,原來也這般難過。
  回到席上,素顏糊裏糊塗地喝掉一整杯綠茶威士忌。結果杯倒人傾。她醒來的時候已經在醫院打著點滴,旁邊坐著的竟然是小男孩杜建。看窗外的天色應該是深夜時分。素顏問杜建自己怎麽了。
  你酒精中毒。在吃飯的地方就不省人事了。本來想送你回家的,見你吐得厲害,幹脆直接送醫院來了。你這笨蛋,就不知道自己不能喝酒嗎?
  素顏這才想起來自己那有限的酒量,竟碰了四十三度的芝華士。
  對不起,我沒亂說什麽吧?素顏挺怕酒後吐真言這句,何況自己當時的情緒不好。
  沒亂說沒亂說,你叫我別離開你怎麽算亂說話呢?杜建見素顏醒了,又開起了玩笑。
  你總是那麽沒點正經的嗎?
  有的。素顏,我很認真地請求你,做我的女朋友。你需要照顧。
  杜建不要開玩笑。
  我沒有開玩笑。我就是上帝派給安然的好男孩。
  你怎麽知道的。
  你電腦白癡。這世界上有ID這東西的。
  素顏無語。對於杜建的要求,她不置可否。她太寂寞了。她需要身邊有個伸手可及的人。唐明已經為人夫,為人父,此生已無緣。自己也年長一年,成家的事到底需要考慮的。杜建不是自己喜歡的類型,而且比自己小很多。但他還保留著未經世事的純真和幻想,讓人看到溫暖和希望。但素顏已經不像年少時候的自己,那麽確定地相信命中有那個注定的人。
  她的念頭稍微偏過來那麽一點點,就抓住了一個伸手可及的人。

  初夜之後
  那天之後,杜建就自覺開始扮演起一個男友的角色。
  十九歲,應該還是個孩子,卻也很會疼人。素顏喜歡甜食,他就在來雜誌社上班的時候給素顏帶糖果。有時候是大白兔奶糖,有時候是吉百利巧克力。並且必定是純味。
  周末的時候買菜到素顏住處一起做飯燒湯。他們圍著小桌子一起吃飯,看電視。飯後,他洗碗,她切水果,像極一對有默契的夫妻。
  隻是素顏從來不留杜建過夜。他們開始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實質上的親熱。杜建要吻她的時候,素顏會別過頭去。她不知道內心為什麽會藏著那麽深的恐懼。有時候明明自己也想,可杜建一靠近,她就會想起來張儀。張儀的自私,張儀的粗暴,那些曾經甘願的場景,隔了歲月再去看時,隻剩男人情欲的醜態。素顏的眼淚啪啪地掉下來。她一直跟杜建說對不起對不起。
  杜建說沒關係的,我可以等,等到我能夠融化你內心所有的冰封。這話讓素顏感激。她內心其實一直害怕,杜建會像許多人說的那樣,嫌棄她。這麽多年,她身邊也不乏追求的人,也有很優秀的,但素顏從來沒有忘記那段被埋葬在白樓後麵的往事。那些烙印留在身體的深處,無法洗刷幹淨。那些男人或許有處女情結,或許沒有,但素顏拿不出來賭博的勇氣。她最終發覺自己原是一個對這方麵極其看重的人。當時把自己交付出去隻因年少無知的輕率。
  到底杜建真正感動了她。那是一個出遊的周末。旅館的房間,杜建變魔術似的拿出來一對戒指。純銀質地,線條拙樸的花紋,很簡潔漂亮。他把較小的一個戴在素顏的中指上,然後給自己也戴上。他說,等我畢業了,找到工作,我們就結婚。我一定要讓你幸福。很孩子氣的話,素顏卻感動到落下淚來。那一刻,她發覺自己對這個男孩的感情已經日益深厚。她突然決定要把自己完全地交給杜建。
  他們的第一次極其艱難。杜建毫無經驗。他看過一些色情的片子,在調情方麵似乎顯得老到,但真正做的時候甚至搞不懂女人的結構。
  素顏倒是有經驗的。但她的經驗來自張儀,來自一個技巧純熟的老手。在他那裏,她隻需要憑著感覺去做,張儀會主導一切。黑暗中,張儀那麽輕易地就讓她的身體花一樣綻放。她無法引導杜建。
  兩個人赤身裸體卻不知所措,表情像極無辜的孩子。
  杜建真正在素顏體內爆發的時候,兩個人都哭了。杜建的哭是喜極而泣。他溫情脈脈地吻著懷裏的素顏,感謝她帶給他人生前所未有的體驗。他說素顏我愛你。我會一直愛你。素顏不知道怎麽也哭了。她跟杜建說過張儀的事,杜建就以為她是因為想起來以前的不好經曆,心裏難受。
  後來素顏幾乎每一次都要哭。她的眼淚像斷線的珠子,啪啪地往下掉,接也接不住。她開始的時候隻是抽泣,到後來就狠狠地哭出來聲音。她要把過往所有不好的記憶都哭出來。她要自己忘記張儀,忘記唐明,忘記自己曾經怎樣酸澀疼痛,怎樣絕望無助地愛過。
  那一段時間,素顏真的以為自己會獲得重生。
  她和杜建,他們開始喜歡上周末的出遊,地點多是北京城周邊清淨而風景優美的小鎮。穿街走巷,找地道特色的小吃店吃飯,住鎮上幹淨而廉價的旅館。幾乎全部的時間裏,杜建都要牽者素顏的手。杜建個頭高大,眉宇間有北方人的粗礦。素顏卻是典型的南方女子,嬌小玲瓏,皮膚很好。他們走在一起,倒不怎麽看得出來素顏年長他這麽多。
  其實素顏一直介意他們之間的年齡差距。因為父愛的缺失,她始終無法消除自己心理上對男子年齡的刻度標準。寧願他年長自己十歲,也不願意年幼自己一歲。張儀當年的年齡就足夠當她的父親。
  杜建是很好。他做什麽都會遷就素顏。但他的孩子氣,他的依賴性,他玩世不恭的浮躁時常會刺激素顏。而且,因為杜建還是學生,家裏經濟也不寬裕,出行的費用都是素顏一個人承擔。她也不是介意,隻是難免會覺得杜建不體諒她的壓力。素顏把所有這些都歸因與杜建太小,涉世未深。
  素顏不知道怎樣言說這種心裏隱隱作痛的委屈和無奈。她的不快日積月累,有時候她發脾氣,杜建卻從來不跟她吵,他甚至沒有意識到素顏的不滿。他想女人總有那麽一點不可理喻的毛病,他要保持他男子漢的大度。他越是這樣,素顏就越難受。明明覺得他幼稚,卻弄到是自己神經兮兮的。她的心有了動搖。
  慢慢地,素顏開始疏遠杜建。借故不回他的信息,不聽他的電話,接了也是敷衍幾句,找理由不讓杜建上她的家。杜建在雜誌社的兼職已經沒有做了,他有時候一連幾天都見不上素顏。他終於開始急了。他一直撥素顏的電話。素顏不聽,任由它響了幾次後決定關機。她知道杜建會有很多問題問她,但她真的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她想起來她的中學時代,張儀在決定結束他們關係的時候,如此的決絕。仿佛曆史重演,而她要成為張儀嗎?
  素顏決定把想好要說的話寫在電腦上,給杜建發了郵件。雖然心存內疚,但她覺得自己是理智的。長痛不如短痛,與其這樣心裏麵一直藏有疙瘩,不如趁早了結。杜建遲早需要麵對這一天的。素顏以一個過來人的身份看待這件事,她覺得杜建應該可以承受得了。
  杜建的回信是他從認識素顏時開始寫的日記。裏麵詳盡地記載了素顏說過的話,他們一起做過的事,有許多都是素顏已經遺忘但又確實發生過的。
  杜建在日記裏不時提起一個叫陳安然的女孩,一個他原本以為此生都無法忘記的人。陳安然在杜建念高二的時候得病去世,生前曾是杜建青梅竹馬的好朋友。為此,杜建消沉了兩年多,直到他在一次偶然的機會認識網上的當紅寫手安然。安然對愛情的絕望契合了杜建當時的心情,而且,對這個與自己死去女友同名的女子,杜建不自覺地多了幾分心疼。
  日記裏還提到一件事。這件事素顏也記得。
  那時侯他們還沒有發生關係,但已經有一些肌膚相親。杜建突然對素顏講他以前的事。他說他曾經愛過一個女孩。還說如果素顏和那個女孩同時站在他麵前讓他選擇,他仍然會選擇那個女孩。素顏當時不明白他說這件事的用意,覺得這樣說對他沒有任何好處。也許他想以此表明他的率性,他不需要掩飾什麽,他的愛情夢想不會為任何人動搖。但那件事確實傷害到素顏的自尊心,所以素顏記得。
  杜建說這件事,目的是要告訴素顏,他覺得自己當時的選擇如此輕率。他在後來的相處中慢慢得知素顏的好。他說如果讓他重新選擇一次,他會選擇素顏。
  可是他不會有機會了。其實他從來就沒有機會,他隻是素顏選擇的結果。
  素顏沒有看完全部的日記。她警告自己不能心軟。還差那麽一點點,她就成功了。她會成功的,因為她將在杜建的世界裏徹底消失。
  其實早在一個月前,她就遞交了辭職報告。她決定南下,到上海去。

  上海
  南下的列車裏,素顏輾轉難眠。她和杜建的這段經曆像發了場夢。她以為離開是這場夢的終結,卻不料到,一切才剛剛開始。
  列車到達上海站的時候是淩晨。從站台指示出站的樓梯往下走,和洶湧的人潮一起穿過陰暗潮濕的地下通道,素顏沒有出站,直接進入地鐵1號線的站台。她來之前已經查了地圖,知道外灘附近有青年旅館,坐車的路線也查了,她打算先到旅館安頓下來。洗個熱水澡,好好睡上一覺。火車上夾雜了各種氣味的空氣讓她覺得自己身上很髒。
  第二天,素顏打電話到預先聯係好的單位。是北京工作時認識的朋友的介紹,雖然知道麵試隻是形式的東西,但出門之前素顏還是化了淡妝。她對著鏡子努力地擠了個微笑,告訴自己這將是一個新的開始。一個好的開始。
  Cafe裏,素顏和新單位的負責人談妥了一些關於工作職責和待遇上的細節。末了,那個人說素顏隨時可以開始上班。素顏說好。她也不想自己有太多的空擋來思想最近的事,希望馬上投入到工作中。
  上班,認識新的同事,熟悉環境,找房子……不知不覺,素顏來上海已經快一個月了。她偶爾會在網上跟以前單位的同事聊天,得知杜建在她走的第二天曾到雜誌社找過。她想住的地方他應該也去了。自己隻是早了一步而已。素顏不知道,如果出門的時候剛好遇上,後麵的事情會如何發展。但現實不需要假設。杜建,就讓他成為過去。
  在黃陂南附近租到房子,是一條老巷裏的舊樓。有點年月。兩居室,帶衛生間和廚房。配套算是可以,就是空間很狹隘,也潮濕。房子采光不好,屋裏長年有一股發黴的氣息。由於單位在淮海路商業圈,房租都很昂貴,素顏又不想住太遠,上下班過於奔波,所以也就將就著租了下來。合租的是一個女孩。性情很好,是南方人的婉約,老家在福建泉州。一個人跑來上海也有大半年,在一家廣告公司做平麵。兩個女孩住,起居尚還方便。
  每天走路上班。不算遠,約莫一站的路程,素顏很享受清晨走在路上的時光。
  這座位於東海岸線上的大都市,天亮得很早。等到素顏出門的時候,太陽已經很高。陽光穿透法國梧桐的枝葉,落在地麵細細碎碎的光影。溫度甚是喜人,抬頭看有時會被高樓明淨的玻璃外牆反光灼得眼睛睜不開。路上車水馬龍。從外頭看,公交車廂擠得像沙丁魚罐頭。但這兒的人似乎都習慣了這種擁擠,站著的人,神態漠然。路兩旁店鋪林立。百貨大樓幾乎占據每一處路口。名揚海外的商業街,果然氣派非凡。行人熙熙攘攘,辨得出來閑逸的遊人和匆忙的上班族。素顏注視一些人的臉,禁不住會想,他們或許也有不堪的過往,可今天的太陽升起時,我們都還活著,就應該心存感激。慢慢地,心裏就冉冉升起對生活的熱愛。過往的陰霾一掃而空。
  回到單位幹勁十足,成績日益顯著,漸露頭角。
  其實工作上素顏從來是個上位很快的人。她的執著讓她在愛情裏吃盡苦頭,但也讓她在職場上出盡風頭。雖然她從來就不是張揚的人。慶功宴上還是屢屢被捉出來做發言代表。公司裏比她先進來的人也會拿自己做的版來征求她的意見。素顏當然不敢造次。隻是說了一些個人的看法,態度中肯。也不會故意要討好誰。對待工作,她一貫的作風是不卑不亢。與她套近乎的人不少,可她大多時候依舊獨來獨往。
  周末的時候,素顏喜歡自己做飯燒湯。她烹飪上的天分來自母親,味道火候都調得恰倒好處。吃過的人都讚不絕口。平時喜歡研究菜式,逛書店的時候也會翻看烹飪的書。有時候在濃湯翻滾的蒸汽裏,素顏腦海會恍然而過六年前第一天到北京,在唐明家做飯的情景。其實與杜建做飯的次數更多,素顏卻不大願意想起。她當時那麽迫切地製造一起生活的點滴,以為這樣便可以讓自己完全收了心,安安分分跟他過日子。不料幸福隻是曇花一現的東西。到底是不愛,稍不如意便要分崩離析。不會委曲求全。當初那些拚命抓住的細節,以及自己在肉體的歡愉中說過的山盟海誓的話,現在都成了揮之不去的夢冕。分的當時心裏也有怨憤,再回頭看滿滿的隻是對杜建的內疚。似乎錯全在自己。是自己輕薄了感情。卻無以補救,隻能盡力忘記。希望時間的流逝衝淡一切。
  有人說,治療感情傷口的最好辦法是盡快開始新的戀情。辦公室裏也有愛慕之人,但素顏目前隻想過一個人的日子。安靜規律,自由自在。空閑的時候到新天地的Cafe靜坐,喝杯咖啡,看一個下午的雜誌。或者逛書店,買某個喜歡的作家的書。甚至窩在房間聽歌,看電影,生活倒也充實寫意。

  回家
  平靜的日子大約有半年。這段時間裏素顏抽空回了趟老家,見到了婚後的唐明和蔣薇薇。距離上次見麵的時間已經有兩年了。蔣薇薇生完孩子,腰身稍微有點胖,唐明卻愈發顯的清瘦了。聽薇薇說他生意已經做得很大,經常到處出差。
  他呀,就是工作太上心了,總是不能好好坐下來吃頓飯。我說他不聽,你看都瘦成什麽樣子了。蔣薇薇絮絮叨叨地跟素顏抱怨。自從生完孩子,她身體一直不好。眼看唐明的事業也上了軌道,幹脆辭掉工作,在家裏當全職太太,相夫教子。平日裏可以說話的人不多,唐明是經常不在家的,她閑悶時給素顏打長途,一聊就是一兩個小時。這次好不容易見了麵,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唐明除了素顏到的第一天在家裏吃飯外,其餘的幾天都甚少露麵。可有一天,卻主動約了素顏出去喝茶。那天上午素顏對蔣薇薇說自己想回祖屋看看,不需要陪同。蔣薇薇覺得自己帶著孩子,也不方便,就由她去了。
  半路上就接到了唐明的電話。唐明應該打過電話回家裏,知道素顏外出,不然電話不會打到她手機上。素顏決定接受唐明的邀約,暫時取消回老屋的計劃。這次回來,看見唐明事業上的成功,她就沒有後悔當初要唐明選擇蔣薇薇的決定。果然,他和她才是珠聯璧合。其實從最初聽到他彈《夢中的婚禮》就知道,他必然是先成家後立業的人。自己卻是毫無背景而且身世複雜的女子,怕是會成為他事業的羈絆。
  見麵在一家咖啡廳。裝修很新,開業不久的樣子。素顏到達的時候唐明已經等在那裏。他站起來招呼素顏過去。
  我點了拿鐵,不知道你喝什麽。
  我要藍山。
  不會太苦嗎?
  我喝咖啡就是要喝它的苦。
  ……
  叫我來有什麽事嗎?
  沒有。隻是覺得家裏說話不太方便。
  是嗎?
  ……
  你在上海生活好嗎?
  到哪裏都一樣。住的房子有點破舊,找的時候圖它便宜。回去之後可能搬家。
  會不會太麻煩。我月底會到上海出差,要不等我來了搬?
  不用的。東西沒多少,我自己能搞定。
  你還是沒變。什麽都自己扛著。男人在你那裏一無是處。
  怎麽會呢。是我命不好。從小就隻能自己忍耐著。不像薇薇。
  還沒謝謝你這幾天一直陪著她。
  說什麽,那是我分內的事。薇可是我的好朋友。
  可能因為我跟薇的話越來越少了。回家見她,心裏總有內疚。懷疑自己是否給到她幸福。
  你多慮了。薇薇沒有你想的複雜。她對我說過,作為女人,自己的男人勤懇顧家就是幸福。不能要求太多。
  那你也是這樣想嗎?
  是的。
  有在談的……
  不好意思,我先接個電話。唐明話說到一半的時候,素顏的電話響了。喂……是你……怎麽還要來找我……我說了我們沒可能了,你不明白嗎……不要說了,我不想聽……我掛電話了。素顏啪地合上了手機。
  沒事吧?雖然素顏可以壓低了音量,可咖啡廳裏安靜,唐明還是聽了個大概。
  沒什麽。是在北京認識的一個朋友。不知道是誰把新的號碼告訴他的。素顏的臉色有些蒼白,唐明看在眼裏。
  沒事就好,有事一定要說。
  會的。
  談話的興致似乎被那個電話打斷了,或者本來存在於他們之間的語言就不多。
  兩個人又靜默著坐了一會。唐明看手表,說時間差不多了,我先送你回去,然後回公司處理些事情。告訴薇薇我今晚回家吃飯。
  會的。送就不用了。我還想去個地方。素顏見時間尚早,決定還是回老屋看看。畢竟下一次回家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了。她謝絕了唐明的好意。同時,也不想製造誤會。
  老屋在城郊。素顏在那裏住了十四年。她的父親在她六歲的時候出車禍死了。
  素顏記得,那天早上,父親出門的時候還跟素顏說要給她帶大餅的,卻怎麽等都等不回來。下午的時候有村委的人來家裏說,母親聽完之後就暈死過去。後來聽舅舅提起,當時怕素顏太小,承受不了,認屍的時候都沒敢帶她去。等出殯了才讓她到墳頭燒香磕頭。
  素顏的母親在她念初二的那年得病去世。母親去世以後,舅舅就收養了她。她想著這些往事,不知不覺車開到了村口。素顏下車,憑著記憶去找老屋。
  村子變化很大。原來進村的小路已經擴寬成平整的大馬路,兩旁的菜地魚塘大多已經蓋起了房屋。舊的房子很多都被拆除了,到處都有新的房子在建。老房子的範圍已經縮小到隻占村子的一個角落了。
  老屋還在。鐵鎖有點生鏽了,摸出來貼身帶著的鑰匙,卻是光亮光亮的。素顏好不容易才開了鎖。推門進去,裏麵的東西滿布灰塵,想不清有多久沒回來看了。回來的列車上看到窗外一片古舊的村落,突然很想很想念老屋。決定回來看一眼。
  素顏在天井的石階上坐了好一會。她望著雜草叢生的花園,母親種的玫瑰還在,已經長到很高了,花朵卻開得細小蒼白,想是養分不足的緣故。曾經的良宸好景,如今物是人非,更覺得淒涼。素顏黯然離去。
  她回到薇薇的家時天已經黑齊了。
  薇薇在廚房裏做飯,唐明在客廳看電視新聞。很少見他有這樣的閑暇。素顏猶豫了一下還是走進廚房幫忙,兩個女人在廚房裏低聲說話。
  寶寶呢?
  送他外婆家了。我想你好不容易來一趟,明天想陪你出去走走。我們倆也好久沒一起逛街了。順便買點東西你帶回去。
  買什麽,又不是小孩。我們去吃咖啡就好。
  什麽都可以,明天你來安排,我當陪客。薇薇一瞬間又變回年少時興高采烈的樣子。
  ……
  吃飯的時候,素顏說她過兩天就回上海。假期是到月底的,但她突然想起來有事情沒辦,需要提前點時間回去。
  怎麽不多留幾天,有你在我沒這麽悶。
  對不起薇薇,我也希望。
  定了時間說一聲,我開車送你。
  謝謝。
  ……

  往事
  素顏又回到了上海的家。她的包被蔣薇薇塞進去很多好吃的,還有衣服。這麽多年了,薇薇一直記得她的喜好。一直照顧她。自己卻……素顏不敢往下想。她和唐明,他們之間確實有過越軌的事,不多,就兩次。
  一次是唐明到素顏的學校,回去的時候,素顏也上了車。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下了決心的。可能她做事從來就有點不計後果,就像當年她一個人去張儀的家。
  唐明沒說什麽就自覺付了兩個人的車錢。
  黑暗中他們抱在一起,身體默契得像一個人的。誰也沒有說話,知道這改變不了什麽。聽任壓抑太久的欲望洶湧如潮,淹沒一切。聲色光影不複存在,隻有皮膚的溫度如火如荼。還是初來北京時候素顏和薇薇睡過的那張床,連床單的氣味都沒有改變。素顏承托著唐明整個身體的重量,喜悅從身體的某個點上蔓延開去,電流一般,每一個細胞都被喚醒。後來才明白過來那就是所謂的女人的高潮。和唐明的第一次,也是素顏人生的第一次高潮。和張儀在一起的時候,從來沒有過這種極致的感受。畢竟是有區別。
  那一夜,素顏躺在唐明的臂彎內,舍不得睡去。她希望夜可以長一點,再長一點,讓她留在那裏的時間多一些,再多一些。天亮以後,唐明就必須還回去了。素顏始終無法擺脫她的清醒和自製,不是她的她不要。唐明是薇薇的。他們做了是一回事,繼續做下去又是另一回事。她劃的界線根深蒂固。
  第二天醒來,唐明已經去了上班。素顏整理弄亂的床鋪,順便把房子也收拾了一下,洗幹淨盆裏的衣服,自己關門回了學校。
  下午的時候接到唐明的電話,是為了昨晚的事說對不起。
  不用,那是我心甘情願的。素顏說得語氣淡然,內心其實有點失望。雖然也知道以唐明的個性,那是情理中的事。但唐明那麽迫切地表明自己的立場,是怕自己會纏上他嗎?認識這麽多年,女人的直覺,他對自己肯定是有感情的。不然這樣克製的人,不會做那件事。做了,卻又要懊悔。自己原本也不冀望什麽,不管你唐明說不說。隻是唐明這話,到底傷害了她的自尊。
  素顏想唐明應該不會再碰自己了。或者自己也應該自重一點。
  之後大二大三的兩年,放假的時候素顏都有到唐明的家去,偶爾也有過夜。唐明真的沒有再碰她。開始的時候,夜晚同睡一個床的兩邊,素顏感覺得到唐明睡不安穩。她其實也睡不安穩。自己深愛的人近在咫尺,卻碰觸不得。素顏每次住一個晚上就要回去,出門的時候跟自己說不要再來了。可隔一段時間又會鬼使神差地來了。唐明倒從來不說什麽,隻是,後來素顏來了,他自覺睡到了沙發上。
  那一段時間唐明的工作已經成績顯著。他跟薇薇說打算在北京多留幾年時間,把事業做好了再回家結婚。薇薇不依,當時說的好好的,一畢業就結婚。反正雙方都有點家底,結婚也不會影響什麽。唐明說要不你過來北京。薇薇也不依。她從小就向往安居樂業的日子。從來不想離開她生活多年的城鎮。這裏雖然不發達,但什麽都是熟悉的。找什麽買什麽閉上眼睛都能辦到。其實她真正的顧慮是,自己把什麽都押在唐明身上了,這婚事一天不完她的心事就一天不了。不上京,就是要逼他回來結婚。
  他們因為這個事情吵過幾次。有時候,素顏也在場。就在唐明的家裏,聽見他隔著電話跟千裏之外的薇薇吵。不過到底是溫和的人,也還不至於到破口罵架的程度。隻是苦口婆心地規勸,到最後喪失了耐性就索性緘默不語,聽任電話那頭薇薇的哭鬧。
  素顏知道唐明的難處,也知道薇薇的顧慮。還知道,這是自己的一次機會。
  隻是,她黎素顏不是乘人之危的人。換別人的也不會,更何況是蔣薇薇的?沒錯,她是跟唐明做了,但不代表她就要不擇手段得到唐明。無論自己對唐明怎麽樣,始終感覺,唐明對自己的是欲多一點,而對薇薇的是情多一點。唐明和蔣薇薇才是適合的人。所以她幫忙安撫薇薇的同時,也勸唐明回家。先成家,後立業。唐明最終被她說服。
  他們的第二次是唐明回去跟薇薇結婚之前。走的前一夜,素顏求他,再要自己一次。她知道唐明這麽一走,以後再見,就是人夫。也知道自己這樣做毫無意義,甚至會傷害愛她的人。但那一刻她隻感覺到埋藏至深的愛念燒毀了意誌。她哭著去吻唐明,每一下都像是最後。因為這一生,不可能有第二個這樣深愛的人了。但素顏堅決不說她愛唐明。雖然她的每一個吻都說了。
  唐明也似乎有所感應。那一夜兩個人做得特別溫存,像極離散的鴛侶。一次又一次的需索,徹夜不眠。
  第二次的時候素顏有過一個未成型的胎兒。發現的時候唐明已經回家籌備婚禮的事,素顏自己上醫院打掉了。依舊回去給薇薇當伴娘。
  婚禮上薇薇很漂亮。素顏從來沒有看見過她如此漂亮。都說結婚是女人一生中最漂亮的日子,果然不虛。薇薇臉上浮現著笑容,笑容裏洋溢著幸福,幸福裏訴說著塵埃落定的安然。
  塵埃落定,素顏覺得對自己來說,那還遙遙無期。
  雖然人越長大,越發覺得日月如梭。但那些在年少時曾深信篤定的必然都一個接一個地破滅了。那些以為會在注定的時間發生的注定的事情,都不曾兌現。
  不知不覺就又過去兩年。
  近兩年裏素顏與唐明的聯係斷斷續續的。他們之間不怎麽通電話,隻是唐明每幾天都會上來素顏的博客看看,偶爾留言。跟杜建在一起的事情跟他說過一些,並不詳盡。
  那天在咖啡廳接到杜建的電話,自己都毫無防備。杜建在電話裏頭說自己會在月底的時候過來上海。他希望能和素顏見一麵。把話說清楚,以後就各不相幹。素顏就是為了這件事提前回來的。但她還沒想好要不要去見杜建。本來已經慢慢平複心緒,不想再在這件事情上節外生枝。但終歸是相好過的人,又不想做太絕。她這樣一邊警告自己,一邊又規勸自己。考慮毫無結果。不覺已到了月底。

  旅館
  素顏到底是決定不去見杜建了。她記得誰說過一句話,如果一件事情你要猶豫做還是不做,就要堅決放棄。年少時那段因懵懂無知而犯下的錯誤(素顏後來稱她跟張儀的事情是一個錯誤)對素顏的人生觀有點矯枉過正的意思。她從此是決定隻選擇對的事情做。知道就算再見一次麵也給不了杜建愛情,就索性不要給他希望。
  但一個突如其來的電話卻打亂了素顏的計劃。
  手機上顯示的是杜建的號碼。素顏考慮了一下要不要接的,後來決定接,想在電話裏講清楚。信號很差,電話那邊沙沙的響,杜建的聲音也短促而無力。素顏聽不真切,隻大概知道杜建病了,醫生說活不久了,現住在火車站附近的旅館。他希望素顏能夠過去看他。
  素顏的心一下子軟了。想好的打發他的話一句也說不上。也不辨他話的真假,掛了電話,下樓打車直接到杜建住的地方。
  肮髒而破舊的小旅館,沒有電梯,樓道陰暗潮濕。素顏沿著轉轉迭迭的樓梯向上爬,到六摟的時候早已氣喘籲籲的。她找到杜建給的門牌號,在門口立了好一會才咚咚地敲門。
  杜建瘦了,臉色鐵青。大概剛才給素顏打電話的時候是在發病,現在緩過來了,隻是人還很虛弱。他終於又看到了素顏。他僵直著身軀不敢動作。他們曾經如此的親密無間,但此刻,他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有權利親近她。
  素顏坐沙發椅,低著頭,手平放在膝上,端莊得像個淑女。她不說話,一時半刻,她不知道該說什麽。杜建坐在對麵,也不說話,眼睛死死盯著素顏看。兩個人就這樣沉默了有好幾分鍾。
  杜建站起身走了過來,他在素顏的旁邊半蹲下來,手試探著碰了下素顏的手,然後把整張臉埋進去。慢慢地,素顏感覺到手上有液體流動。杜建的肩膀微微顫抖。
  我不相信,你會就這樣離開了我。不敢想象,我再也見不到你……聽不到你,我孤獨地……死去,你躺在另一個男人身邊,不為我流一滴眼淚……
  建……不要說不吉利的話,你會好的。
  你會回來我身邊的對嗎,顏……我不想一個人……
  你不會一個人的。你還有家人,還有朋友。他們都會一直在你身邊。
  我隻要你!顏……顏……杜建突然站了起來,他撲到素顏身上,兩條手臂緊緊地纏著。他用盡全部力氣把素顏抱緊,仿佛稍一鬆勁,素顏就會消失了。他的臉湊過來,粗暴地吻素顏。
  建,不要這樣,我們已經分手了。
  分手了怎麽樣!我從來沒有答應分手!你是我的,你永遠是我的……杜建開始扯素顏的衣服。他的力氣突然變得很大,一下把素顏推倒在床上。
  素顏雙手護著,一邊掙紮起身。我要走了,杜建,你讓我走……
  杜建的眼睛已經紅了。他什麽也聽不進去,隻是想占有。素顏的身體是他熟悉的,那氣味,皮膚的溫度,都是他熟悉的。他要再次擁有它。再也不能讓她離開了……
  杜建哭喊著,流著汗,流著血,無法停止。到處都是液體……整個世界都濕瀝瀝的。
  素顏被嚇壞了,她已經不能動彈,任由杜建擺布。她很害怕,杜建這樣會死嗎?
  杜建沒有死。他隻是暈厥過去了。但素顏在驚惶中以為他死了。她不知道怎麽辦,她沒有處理過這樣的事情。報警嗎?但自己現在這情況,別人會怎麽看待?素顏是不安分的人,但她的不安分又是隱秘的、安全的。再多的波濤洶湧也隻是當事人的事,在人前卻從來都是波瀾不興的。她很早以前就說過,不會把自己擺上台,任人評點。
  素顏默默地穿上衣服,把杜建的也穿好。理了理弄亂的床鋪後走進衛生間洗臉。她把自己收拾幹淨,幹淨得像剛從外麵進來的樣子。坐回來時坐的沙發椅,給自己點了支桌麵上的555。她要冷靜地思考這個問題。
  素顏在無助中撥了唐明的電話,她需要一個可靠的人來告訴她現在該怎麽做。卻被告知是關機。
  除非是在飛機上,唐明的電話從來都是二十四小時開通的。素顏猜的沒錯,唐明此時正在來上海的飛機上。
  他下了機,打開電話時發現素顏的來電信息。馬上回撥過去。電話那頭是汽車喧囂的背景音。素顏從賓館出來以後沒有直接回住處,她漫無目的地在街上遊蕩。電話突然響起來,嚇了她一跳,以為是來抓她的人。她臨走之前用手機打了120,卻不敢等救護車到來就離開了。
  看清楚是唐明的電話,才鬆口氣。
  素顏你在哪裏?我剛到上海虹橋,現在打車去市區的路上。
  唐明我好害怕。他死了……他就這樣死了……素顏剛說第一句,眼淚就掉下來了,一邊說,一邊抽噎。
  發生什麽事了?你在哪個位置?不要亂想,等我過來。
  我在南京西路的CosTA等你。
  三十分鍾到,不要走開。
  恩。
  十分鍾後唐明又接到素顏的電話。
  唐明,醫院打來電話,他醒了。他們需要病人的一些資料,我現在過去醫院。
  我陪你。
  不用。他會誤會的。我先過去看看情況,有需要打給你。你在CosTA等我。
  好吧。
  素顏到醫院的時候,杜建還在深切治療部,沒見上麵,隻是跟醫院交代了一些他和他家裏的資料。在交代事情的經過上隱瞞了一些細節,隻說她是病人在上海的朋友,接到電話趕過去的時候病人已經暈厥。她因為有其他要緊的事情要處理,交代了服務台病人的事就離開了。
  素顏出了醫院門口直接去南京西路。唐明還等在那裏。
  他們在CosTA喝咖啡。素顏一邊把事情的大概給唐明講了。
  唐明感到難過。這麽多年了,素顏還是那個會不小心把自己弄得傷痕累累的女子。自己卻由始至終都沒有保護她。不僅沒有保護,而且還傷害她。當年離開她回去娶薇薇,雖說是素顏費了很大力氣促成的事,但心裏也是明白她這樣做,無非就是不想因為自己傷害到薇薇。薇薇什麽都好,她的人生是一張整潔的畫卷,畫上去的任何一筆都不容塗改。素顏的卻是千瘡百孔。
  素顏當晚回住處的時候,在樓下的便利店買了張號碼卡。還在醫院的時候,她就決定換號碼。她始終學不會如何完整地處理問題,隻有逃避。反正杜建躺在醫院裏,他的家人已經知道,會有人過來處理後麵的事情。自己現在消失,興許還能給彼此留有餘地,不至於看到哪一天愛變成恨。
  素顏拿出手機,翻到電話本裏杜建的名字,輕按刪除鍵。從此以後,各不相幹。
  對待感情,素顏覺得,自己從來就是過於決絕的人。不管是對別人,還是自己。也不管是愛,還是不愛。她覺得自己可以做到。但此時唐明就站在她身旁。素顏突然地又變得心事重重。
  自己如果真是決絕,怎麽就斷不了與唐明的糾葛?前麵的路會怎麽樣,素顏真的不敢想象。

  出租屋
  那一夜他們又睡到一起了。
  不知不覺的,素顏的心態還是改變了。人生苦短,及時行樂。在此以前,她一直都生活在一個巨大的自我的矛盾裏。靈魂不安分,蔑視世俗,骨子裏卻又是克己甚嚴的人,所以那麽容易又為其囚禁。她慢慢意識到,這個巨大的矛盾如果不偏倚一點,自己不往兩條路上隨便哪一條多邁出去一步,這一生,都會受這樣煎熬,直到生命的終結。如果可以,她當然應該遠遠地離開唐明,眼不見,心也淨。如果可以的話。
  如果隻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也就算了,偏偏是郎情妾意。
  也許唐明也變了。他一直小心翼翼地維持著他生活的正軌。從小到大,他的家教甚嚴。他知道隱忍是必須的,個人的欲望如果與世俗相違背,就都是錯誤的,應該狠狠地壓抑下去。過去的兩年裏,他以為他可以。選擇薇薇,就是選擇正確。雖然心內有燃燒的隱秘,但人前,他真的無可挑剔。家庭美滿,事業蒸蒸日上,以為日子可以就這樣平靜如水地過下去。直到再見素顏。這個女子,那麽輕易地就挑起他內心最原始的渴望。即使她什麽也不做,什麽也不說,就靜靜地坐在那裏,對他都是誘惑。他不知道其他的男人見了素顏會是什麽感覺。他無法忍受素顏躺在另一個男人的身下。但,他憑什麽?他不是別人,他是她最好的朋友的丈夫。
  但在床上,撇開世俗,衣杉褪盡,他們又隻是男人和女人。男歡女愛,是最原始的關係。他們錯了嗎?
  唐明來的時候素顏還是住原來的房子。本來從老家回來之後就說要搬的。杜建的事弄到她心煩意亂,而且離開有一段時間,工作上的事情也積了不少,忙於清理,事情一歇就擱了下來。
  最近,合租的女孩的男朋友過來上海,也搬了進來。起居到底添了不便。何況同一屋簷,低頭不見抬頭見的盡是人家小兩口的溫存。素顏到底是受到刺激了,隻是嘴上又不好說什麽。心裏想到底是要搬的。隻是拖了又拖。
  唐明來的第一晚,女孩和男朋友從外麵回來,她進門見得唐明,就衝素顏說,嘿,素顏,那是你男朋友?長得真帥!
  素顏隻是笑笑。望一眼唐明,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坐下聊了幾句,多了解了一些之後更是盛讚。弄得兩個男人都有點下不來台了。這麽好的人,這麽能幹,素顏你真有福氣。素顏隻支吾搪塞過去,也不敢接話。到底不是光明正大的關係,即使人家並不知情,心裏總覺惴惴然的。隻尋思著還是找個合適的地方搬,這次就不再與人合租了。寧願住遠一點,貴一點的。素顏在上海的工作待遇不錯,加之節衣縮食,手頭總算存了點錢,經濟狀況比剛畢業那陣子已經相對寬裕。這也才有條件考慮搬家的事。
  那一次唐明在上海逗留了有一個星期,一直住在素顏那裏。臨走之前幫素顏搬了家。交房租的時候,素顏製止了唐明付錢的動作。金錢關係是危險的,雖然素顏明白唐明隻是想幫她,沒有別的意思。但她仍然希望,他們是兩個完全獨立的個體,沒有誰依賴或者虧欠誰。她說,這隻是我一個人的家,不是我們的。你來了住可以,你不來,我也還是會住在這裏。素顏的頭發長長的,眼神懶懶的。說什麽都語氣淡淡的。她的習慣這麽多年了,一直都沒改變。
  唐明很難堪。他說素顏你這是在罵我。
  我罵你作什麽。你逼我了嗎?要罵我罵自己。是我不要臉。是我沒出息。你這回去我又要一個人了。夜裏躺在那張床上,閉上眼睛,隻覺得天旋地轉,轉得我心一陣陣的慌。我不能睡……素顏說到眼淚流了出來。心底的疼痛,到底兜不住。
  唐明抱著她。兩個人,在房子的中間固定著姿勢站了很久。一直到素顏止住眼淚。推開唐明。一瞬間,她又恢複昔日剛強冷靜的模樣。
  她說,唐明,你還是來。我等你。就在這屋裏,一直等。
  那以後唐明來上海了就直接住到素顏的家。他們的關係已經不言而喻。
  有時候唐明來一個晚上就走,一般三五天,長的時候有試過十幾天的。無論時間長短,他每天晚上十點鍾都會給家裏打電話。沒什麽特別的事情,這隻是他跟薇薇的約定。自從自己開公司跑生意,出差的次數多了起來,一個月裏頭有半個月在外麵跑。薇薇掛心,就有了那個約定。唐明跟素顏說,有一天晚上他陪客戶談事情,誤了時間,結果薇薇就一整個晚上沒睡好。她也不主動給我打電話,說怕妨礙我的事情。這傻丫頭。
  她是真的心疼你,唐明。娶得薇薇是你的福氣。素顏鬱鬱地回了句話。她漸漸地就聽不得薇薇的好,雖然心裏比誰都清楚。薇薇這麽好的人,自己卻要傷害。怎麽不難受。
  唐明來了又走,走了又來。素顏從來不過問他的安排。不是不在乎,問了,是怕自己會失望。每回送唐明出門,關門一瞬,心裏就當沒有下一次了。這樣日子才能平靜地過。這樣才能不把自己等成怨婦。
  也有溫馨的時候。兩個人,牽著手從市場上買回來蔬菜肉類,煮湯做菜。素顏做的飯,不管做多做少,唐明每回都吃得精光。素顏勸他吃不下就別硬撐,自己受罪。
  唐明說這麽好的菜,比五星飯店裏頭做的都好吃,我都感覺不到飽了。
  素顏就笑他吹牛皮。再吹,肚皮都要脹破了。
  如此情景,換在尋常人家也就是天倫了。隻是,他們的關係,每一秒,都如履薄冰。
  一天晚上,素顏在洗澡,水聲開到嘩啦啦的。她的電話響了起來。唐明在外麵,正猶豫是否要叫素顏聽。那電話響了幾下停就了下來。他正想作罷,電話卻又響了起來。唐明拿起來看是本地號碼。大聲叫,素顏,電話響。
  素顏問他哪裏打來的。
  沒有記錄,隻知道是本地號碼。
  那你幫忙接一下。因為工作的關係,素顏對陌生號碼有一個原則,固話一般都會接聽。她想這麽晚的,會是誰呢。
  唐明接通喂了一聲,那邊一片寂靜,沒兩秒鍾就掛了。
  素顏出來之後問他是誰,他說不知道,一接通就掛線了。要不你再打回去?
  算了,這麽晚,真個有事還會再打的。心裏隱隱約約的有不好的預感。頭兩天還一直惦著那個事情。隻是那個號碼沒有再打來。慢慢地也就把這個事情淡忘了。

  杜建
  一次,素顏在別的城市公幹。晚上在賓館的時候,都準備睡了,電話突然響了起來。拿起來看是上海的號碼,毫不猶豫地按了接聽鍵。
  顏,是我。杜建的聲音,素顏毫無防備,她身體猛一激靈。
  是你。你還在上海?
  我知道你在上海,沒有找到你以前我不會離開。
  何必呢。我們分手了,你回去吧。你還要上學。
  我退學了。
  你這樣家裏人會很傷心的,回去吧。
  不。不要勸我。我要見你。
  我不會再見你的。我要掛電話了,拜拜。
  顏,等……
  素顏掛了電話,杜建的話斷開半截。一直縈繞耳畔。
  那一夜,素顏的心一直無法平靜。她原本以為,換了號碼,搬了家,她和杜建,就如風中飄絮,各散東西,今生今世都不會再有瓜葛。不曾料及,杜建千方百計還是找到了她新的號碼。如此一來,再換號碼也是毫無意義了。除非她黎素顏不與身邊的所有人聯係,否則,杜建他還是有可能找到的。
  那次之後,杜建的電話總是不期而至。他變換著號碼,防不勝防。電話打過來,有時候在單位裏,有時候在家裏;有時候是清晨,有時候是深夜。開始的時候素顏還會跟他說幾句,問他身體的狀況,就當再見亦是朋友。但談話總是在三言兩語過後就開始糾纏於能否再見一麵這個問題上。杜建他還年少,還不肯相信,素顏真的離開了他,徹底地與他分開。他還懷抱希望,以為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是萬試萬靈的真理。卻不了解,素顏的決絕。
  漸漸地素顏就對他失去了耐性。好一陣子,電話一響起來素顏就神經緊張。時有幻聽,經常問身邊的人自己的電話是不是響了。隻是來電無法從號碼上分辨,隻能硬著頭皮接聽。但凡聽見他的聲音,馬上就掛電話。
  一天夜裏,唐明也在。兩個人都已經是熟睡。電話響了起來,素顏先醒過來,她看都不看一眼直接關了電話。任你誰,哪有半夜裏打電話給人的。素顏最不能忍受她休息的時候被人打擾。
  可被吵醒以後就睡意全無,加上心火燥盛,素顏覺得屋裏悶熱異常,就想到陽台上去透氣。她躡手躡腳下了床,走出客廳。也不開燈,四圍黑漆漆的。素顏從茶幾底層摸出來煙和打火機,一手拿著,一手打開通往陽台的門。
  素顏平時不怎麽抽煙,抽了會有眩暈難受的感覺。可能是她的身體對煙裏麵的某種成分不適應。小時候坐汽車,隻要車上有一個人抽煙或者身上帶著抽煙留下來的氣味,素顏都是要嘔吐的。她在翻江倒海中發過毒誓,自己一輩子都不會碰那東西。又是一次輕言寡諾。長大以後,有了點經曆,雖然身體仍舊不適應,但在某個特定的時候,她又很想,點燃一支煙,在吞雲吐霧中淡忘世事。比如這樣的夜晚。
  素顏不知道這件事作何收場。她和杜建,她和唐明。素顏越是清楚她和唐明的關係,就越是清楚她和杜建的關係。因為本質上,也許是一樣。所以當她推開杜建的時候,她也不那麽理直氣壯。那到底是愛自己的人,他給的愛甚至比唐明多,怎麽狠得了心?唐明如果拒絕自己,也不知會如何的難過。
  但一轉念,又全盤推翻。我倆到底是不一樣的,唐明如果拒絕我,我絕對不會煩到他分毫。素顏咬著嘴唇,心裏恨恨地說。
  再回房間,唐明的身體背轉了過去。素顏伸手去掰轉過來,她最不喜歡,男人睡覺的時候背對著她。素顏的動作弄醒了唐明。唐明在睡意朦朧中把素顏擁到懷裏,雙手不由自主地在素顏的身上遊走,很快就兩個人都興奮起來。
  唐明壓著素顏,他一邊低頭遊吻,一邊喘息著問素顏怎麽醒來了。素顏說做噩夢了。問她什麽夢,素顏原本想乍嬌說是唐明要離開他。但話到嘴邊還是咽了回去。這不是為難他嗎?素顏的心縱有怨恨,也還是深愛著唐明的。這種話,斷然說不得。說了,自己就是承認了心裏的怨恨。
  神神鬼鬼的,也記不清楚了。可能最近壓力有點大。
  恩……唐明已經顧不上應對了,他的動作開始劇烈起來,身體交接的地方全都汗津津的,碰擊時有吸附後分開的聲響。素顏聽著那響聲,突然覺得好笑。她的嘴角已經泛出來笑意,一張臉漲得紅粉紅粉的,絨毛粘了汗珠,在台燈柔和的光裏閃閃發亮。唐明被她的美驚鑷住了。心裏一陣發緊,衝上了顛峰。
  下半夜,唐明睡得明顯的沉穩了,有微微的鼾聲,不自覺的,身體又背轉了過去。素顏從後麵摟著唐明,身體緊緊帖著他的後背。傷感就突如其來,這個男人,到底不是自己的。
  杜建見通話不行,開始發起信息。
  顏,最近好嗎?
  顏,我很想你,給我回個信息,求你了。
  顏,我今天很難受,我也許要死去了。
  ……
  顏看著信息,不知道如何回複,有時索性不回。記得剛開始的時候,也有說不完的話。夜裏一通電話可以說上四五個小時,也不知道當時哪來的這麽多話說。現在竟一句都懶得說,既然已經分開了,覺得連說句話也都是枉然。其實素顏真正害怕的是,一不小心,就說出傷人傷己的話,卻不知道,什麽也不說也已經是種傷害。
  杜建想不明白,素顏怎麽會變成這樣。那是自己認識的素顏嗎?自己做錯了什麽,惹她這麽厭惡?還是,她遇到了什麽變故,瞞著自己?杜建一不放心,信息又發了過去。
  顏,你是不是發生什麽事情了?你告訴我好嗎?你不知道,我很擔心你。
  顏……
  素顏實在很無奈。自己確實是有事情,但這算瞞著他嗎?自己和唐明的事跟他沒有關係吧。或許又是有關係的,不是唐明,素顏哪裏知道,自己心裏麵還有不能止息的愛。還要追隨這愛的念頭而去,不甘心隻擁有一個愛自己的人。她要兩情相悅。滿街滿巷牽手走路的情侶,他們的目光交流似乎也是兩情相悅的。如此世俗的愛戀,怎麽輪到自己頭上就這麽艱難。素顏也是苦悶。杜建你就別來追問我了啊。
  有時候,杜建見信息發了良久沒反應,就撥素顏的電話。雖然明知撥了也沒有希望,就是不能控製。兩個人,也不知道誰在折磨誰。

  旅行
  素顏突然很想去旅行。
  來上海已經有一年了,除了回家那趟,其他的外出就都是公務。來去匆匆,走馬觀花。有時候即使遇了心儀的城市,也無法停下來安安靜靜的體味。心裏惋惜甚多。
  從小到大,素顏一直的願望是和一個自己深愛的男人,去一個歡喜的地方,定居下來,過世俗的生活。執子之手,與子偕老。舉案齊眉,相敬如賓。那麽美好。偏偏在情竇初開的時候,遇人不淑,生生毀了半輩子的幸福。人生一張考卷,被刪改得墨跡斑駁。
  但素顏還是想去旅行。跟唐明去。
  她挑白天上班的時間打電話給唐明。因為唐明說了,顏,你要是有事情要打電話給我,盡量在白天。晚上我一般都有應酬,不方便。素顏恩地應他,心裏卻清醒,莫不是為了避嫌。我要真有事情,難道還能等嗎?所以一直賭氣不打唐明的電話。水龍頭壞了,燈泡壞了,下水道堵了,諸如此類的事,如果家裏有個男人,也是輕而易舉的。素顏隻能自己解決。從不在唐明麵前提半句。
  有一段時間,房間裏鬧老鼠。夜裏,貓兒大的老鼠從天花板上壞了的洞口跳下來,在房間裏亂竄的時候碰倒了擱板上的鏡子。整麵鏡子從一米多的高處跌落地上,摔成粉碎。嘩啦啦的聲響,素顏受了驚嚇,一個人蜷縮在床上,擁著被子顫抖,卻不能打唐明的電話。她其實也顧忌著薇薇。
  記憶裏唐明也很少打給她。都是來之前才通電話。平日裏,仿若毫無瓜葛的兩個人。
  等待電話撥通的時候,素顏想象唐明的反應。電話響了許久後被提示無人接聽。重撥一次才接通。
  喂?
  唐明,是我。
  顏?什麽事。
  你在做什麽?
  我在開會,你有什麽事嗎?不要緊的話等一下開完會我打過去。
  哦。不要緊,你先忙。
  唐明先掛了電話。素顏還愣在那裏,聽著電話那頭的長短音。
  大約兩個小時以後唐明才來電。素顏聽背景音有點嘈雜,想是在外麵。
  唐明說他開了四個小時的會,都要餓壞了,剛開車出來吃飯,在飯店裏回的電話。
  顏,你剛才找我什麽事。
  我想去旅行。和你。
  旅行?去哪裏?唐明的語氣有點意外。他習慣了與素顏那種單純直接的關係,做飯或者做愛。不曾想過生活裏還要有別的內容。比如,一場屬於兩個人的旅程。
  想去西藏或者雲南。素顏知道這都是不現實的,一來時間不夠充裕,再者,唐明也抽不出身。隻是為了試探。
  顏,不是我不想同你去,隻是,你知道,我的工作很忙……
  我知道。我也隻是征求你的意見。去別的地方也是可以的。
  要不這樣,我月中的時候有個生意在廈門談,廈門你去過沒有?鼓浪嶼的海灘是出了名的好。
  這個素顏當然知道,很小時候就從書上看到過鼓浪嶼的名字。去倒是沒去過。不過從城市到城市的旅行不是她的理想,何況唐明還帶著公務。心裏當然是不樂意的,話說出口卻又變了同意。
  就這樣敲定了旅行的時間和地點。唐明從家裏出發,素顏從上海虹橋飛過去。
  臨出發前一天,唐明卻打來電話,說因為是自己開車,而且行程不遠,薇薇也要去。自己不好攔著她。畢竟她也是沒去過。當然還有三歲的兒子。
  素顏好一陣鬱悶。自己一番心思規劃的旅行,最後變成浩浩蕩蕩的團體遊。心一橫想退出。唐明卻說他已經告訴了薇薇了。因為薇薇非得要去,他怕見了素顏不知作何解說,所以主動說了素顏那幾天剛好也會到廈門出差。這麽一來,薇薇更鐵了心要跟去了。素顏一個人在上海,這麽久也沒聽說她有談朋友。不知是不是之前的事留有陰影,薇薇總放心不下,想這次見了麵一定要勸勸她。
  素顏想自己也有大半年的時間沒見薇薇了,遂決定去。況且來回機票都訂的特價票,沒得退改。到時候,實在不行,就分開活動吧。
  約好碰麵的地點在廈門機場。按時間計算應該是唐明他們先到的。但因為堵車的關係,素顏到機場的時候,唐明一家還在路上。
  素顏撥唐明的電話,接的人是薇薇。才想起來唐明在開車,不方便接電話。
  喂?
  喂,薇薇嗎?我到了,在機場到達大廳。
  哦,我們也快了!你等會,到了打電話給你。
  好的。
  合上電話,素顏安安靜靜地坐著,閉目遐思。耳畔一刻不停地有人來人往的聲響。為了打發時間,她開始分辨,行李箱的輪子軲轆軲轆,男裝皮鞋的聲音低沉穩重,女式高跟敲擊地板時清脆響亮,孩童的腳步跳躍……不知不覺,半個小時過去了,電話猛然響起來。唐明他們已經到了。
  走出到達大廳,遠遠地就認出來他們純白色的廣州本田,停靠在機場大門出租車臨時上落客的地方。素顏拖著小拉箱走過去,見到駕駛室的門打開了,唐明走了出來。他向素顏招手。素顏也伸手示意。步子仍舊緩緩的,她邊走邊作深呼吸,一遍遍的自我暗示,黎素顏和唐明之間什麽也沒有。
  走到車子跟前,素顏跟唐明說話的語氣禮貌端正。她把行李箱遞給唐明,看唐明拖著它繞到車子後麵,停下來,縮起拉杆,一手打開尾箱蓋子,一手提起來箱子放了進去。動作的每一個細節都無可挑剔。這個男人,不應該這麽優雅。
  這時後座的門打開了,薇薇探出頭來。懷裏摟著兒子,粉雕玉琢的。
  素顏!好久不見!來,寶寶,快叫顏阿姨。
  顏阿姨好!孩子的聲音脆生生的,一張小臉粉撲撲。眉眼愈發是唐明的。
  寶寶乖,又長大了。真可愛!素顏伸手輕輕捏了下孩子的臉,一邊對薇薇說,我正奇怪怎麽沒看到你。
  哦,因為要照顧寶寶,就坐後麵了。帶著孩子出門東西就是多,吃的玩的,素顏你坐前麵吧。
  恩,好的。
  轉過來時唐明已經把車門打開等在那兒。素顏道了聲謝,低頭鑽進車廂。
  看素顏腳放好了唐明才合車門。繞過車頭回到座位上,擰鑰匙發動車子。一邊開車一邊問素顏,住的地方有定下來嗎?眼睛依舊望前方。
  夏大旁邊的青旅,出門之前有打電話訂房間。素顏來之前已經想好,這次無論如何,也不跟他們住一處。就不知道唐明能否悟出來她的意思。
  哦,我訂了鼓浪嶼上的酒店,方便遊玩,要不多開個房間,你也住過來?
  是了,素顏,你住過來,我們也好聊天。薇薇在後麵插話。
  不用了,我采訪的人就在那一片,住得近些,走動也方便。待玩的時候我們再會合也容易的。
  那好吧,我先送你過去。唐明沒有再堅持。
  不要嘛,素顏。這麽難得一起出來玩。住一起多好。我還想晚上跟你一起睡,我們好好說話。薇薇還想說服素顏。
  別為難素顏了,人家是來工作的!唐明製止了薇薇的說話。
  唐明不要這樣,我明白的。薇,隻要工作完了,我就搬過來與你們住。素顏聽他們夫婦倆為自己的事情爭論,猛然意識,這裏,自己終究是個外人。
  餘下的時間裏,素顏沒什麽說話的欲望。她側過頭望窗外的風景。薇薇坐了幾個小時的車也累了,歪在一旁小憩。小孩也安靜了。唐明專心開車,沒有再說什麽話。
  到達青旅的時候,因為薇薇和小孩都睡著了,就都沒有下車。唐明停車把行李箱提出來,素顏就一個人拉著箱子進了旅館的門,推門進去以前,聽見後麵的小車引擎發動的聲響。回頭望,車子已經開遠了。
  這樣的旅行,還不如在上海。素顏一個人待在房間,百無聊賴,心裏嘀咕。她仰在床上,正對天花,良久,才翻起身。總不能一直耗在這房裏等吧,白白糟蹋了機票錢,還是出去走走。素顏到底明白過來自己是在等,等唐明。
  唐明既是來談生意的,就一定有分身的理由。他會過來嗎?但薇薇那邊,他這麽顧家的人,不會丟下他們的。想到頭都炸了,想不出來個肯定給自己。素顏心想還是算了,就當是自己一個人來的,出去玩。
  她起身收拾,梳理壓亂的頭發,對著鏡子化淡淡的妝。素顏有個習慣,不開心的時候,就會花心思把自己打扮漂亮。一來,打扮的過程是一種很好的放鬆,聚精會神地描畫一個眼線,就跟畫畫一樣好玩;再者,化了妝,人會顯得精致。女為悅己者容,素顏覺得,也不一定是為別人,為自己也是可以的。
  素顏認真地上妝敷粉,她的心情慢慢地好了起來。當她開始描畫第二隻眼影的時候,電話響了。以為是唐明,素顏的心先一陣喜悅,翻出來看卻是杜建。
  想起來杜建也有好一段時間音信全無。沒有突如其來的電話,素顏確實清淨了好多。她以為他終究想通了,回去了,感覺舒了口氣。但又隱隱的失落,這個世界上,怕是再難遇到這麽深愛自己的人了。女人的感情真是奇怪,別人追到死去活來的時候,偏偏自命清高;輪到別人走了,又開始惦念那人的好。到底是虛榮心在作祟。
  現在電話打過來,又有點不安。不會是出什麽事情吧?素顏的心到底是軟的,她按了接聽。杜建的聲音飄了進來,已經有點生疏。
  顏。你最近好嗎?
  還好。素顏心想難道說不好嗎?這麽多的難過,每天醒過來的感覺都是絕望的。知道不會修得正果,隻是還活著。
  顏……我的父親去了,昨天夜裏。他的病折磨了他幾十年,到底挨不過去……下一個該是我了。
  素顏怎麽也沒想到,杜建打電話給他,是為這樣一件事。雖然是人家的父親,但素顏想起來自己死去的父親,也是感同身受了。她眼眶一熱,淚水湧了出來。
  建,你不要這樣難過……你這樣,你的父親會走得不放心的。素顏如梗在喉。
  顏,我們還有機會嗎?我時日不多了,你陪我好嗎?我很害怕……我真的很害怕。這段時間父親病發,我一直陪在醫院裏,看到太多的生離死別。我母親身體一直不好,昨天夜裏就哭昏過去幾次,我真對不起她。想到她下半輩子無依無靠,我真的很內疚。我該怎麽辦?
  不要說傻話。杜建,你會好的。素顏不知道該說什麽。她知道杜建現在真的很需要她,但自己,真的不願意再走回去。她警告自己,不能再說承諾的話,因為知道無法兌現。
  顏,那我想你的時候給你打電話可以嗎?聽到你的聲音,我感覺自己好了很多。
  可以。素顏已經不忍心拒絕這小小的要求。
  那我不打擾你了,謝謝你。杜建說話小心翼翼的,他怕一不小心,素顏又不理睬他。也不敢得寸進尺了。
  再見。
  掛了電話,素顏的妝已經弄花了,她再無心思侍弄,就進衛生間洗臉去了。水聲嘩啦之間,電話又響了起來。素顏拿毛巾一擦臉上的水珠,衝出去接。是唐明。
  素顏,我現在旅館大堂。你在哪個房間?
  403。
  那我上來。
  好。
  一會兒,就聽見敲門聲。素顏開門,唐明已經站在門口。他看見素顏頭發蓬鬆地用發卡別在腦後,衣襟因為洗臉的緣故水跡斑斑。衝動又來了。他反手鎖了門,就把素顏推倒在牆上,用他的堅硬狠狠地抵住素顏。
  為什麽我那麽想和你做。
  素顏雙手撐住牆壁,臉別到一旁,不說話,也不正視唐明。她想懲罰唐明,不給他回應,但她的身體卻不由自主地溫熱起來。
  唐明的吻自上而下,額頭,眼睛,嘴唇,耳垂,脖子,最後流連在胸前。領口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倘開。唐明的整個頭都埋了進去,素顏無法不回應了。她伸手摸索到唐明的腰間,擺弄皮帶扣子。也不真的解開,就這樣有意無意地碰觸他的器官。唐明被她撩撥到火燒火燎的。衣服都沒脫完,就這樣在牆上做了一次。
  倒在床上的時候唐明噴了句他媽的真舒服。素顏你真淫蕩。
  那也是因為你。素顏幽幽地說了句。唐明翻過身來看她,臉濕濕的,是淚痕。你怎麽哭了?我弄疼你了?
  什麽旅行,不過換了個做愛的地方。素顏別過頭自顧自說話,並不去看唐明。
  素顏,我的處境你不是不知道。今天這樣過來已經很不容易了。還要我怎麽樣。
  我是不能要你怎麽樣。唐明,我們分手吧。素顏忍住心裏的不舍和疼痛,狠狠地說出這句掂量很久的話。
  素顏,你發生什麽事了嗎?
  杜建剛才給我打了電話。
  哦?不是很久沒聯係了嗎?
  恩,他父親昨天死了。
  啊?怎麽這麽突然?
  不是什麽突然的事了。幾十年的老毛病,杜建的病也是他的遺傳。他想跟我複合。
  那你的想法?唐明坐起來,他認真地看著素顏,等待她的回答。
  你知道的。素顏的頭一直歪向一邊。淚水流淌得無聲無息。
  唉!唐明用力歎了口氣,他當然知道素顏心裏麵裝的是他。可自知給不了素顏名分。他實在不應該這樣耽誤素顏。
  素顏,我們真的分手?唐明試探著問了一句。
  不要。我不要。唐明,我不要……素顏激動地抱住唐明。我不要你離開我。我認了,這輩子,我就是孤獨終老,也認了。
  素顏。
  你早就該拒絕我,不該放任我的追求,給我渴望的故事,留下丟不掉的名字……《廣島之戀》的鈴聲,素顏的電話響了。
  素顏拿過來看,是薇薇。
  喂?
  薇?素顏,是我。你現在在哪裏?
  哦,在房間裏。剛剛做完采訪回到旅館。素顏的聲音裏還有哭腔,她怕薇薇聽出來,移開電話清了清鼻息。
  素顏,晚上我們一起吃飯吧。我叫唐明來接你。
  好啊。接就不用了,我自己打車可以。
  看你客氣的。反正唐明也是順路。他到市區談生意了,好象也是在你那附近的。出去有半天了,應該好了。我給他打個電話,讓他過去接你。你先準備一下。
  那好吧。再見。
  再見。
  剛合上電話,唐明的就響了。
  恩,我知道了,我現在就過去。有問她房間號嗎?……沒有,沒關係,我自己跟她聯係吧。寶寶乖嗎?恩,好!那就好!我很快回來了。等會見,拜拜。
  素顏聽著唐明演戲,突然覺得可悲。自己何嚐不是。這場戲,也不知哪一天曲終人散。
  唐明看手表,我們半個小時以後出發回去就對了。
  唐明你真是想得周到。素顏不冷不熱地說了句,起身從行李箱取出幹淨的衣服,進洗手間去了。唐明弄到她渾身粘濕,她需要洗澡。
  唐明站起來整理弄皺的衣服,坐到沙發上給自己點了支煙,一邊等素顏出來。分手的事也不了了之。
  那天晚飯是在島上吃的海鮮。桌子擺在外麵,對著大海,景致很好。
  開席不久,素顏就說飽了。她拿著相機,去拍島上的小貓,越跟越遠。回過頭來看唐明一家三口圍著桌子吃飯的情景,又溫馨又心酸。舉起相機拍了一張。
  一頓飯吃了有近一個小時,點的東西有點多,吃不完。剩下湯湯水水的一桌殘羹。素顏隨手也拍了一張。她喜歡用相機記錄生活的點滴。電腦裏存的照片很多,可多是空景。偶爾一兩張麵孔也是無關要緊的人物。沒有和唐明在一起合照,似乎和每一個男人都沒有。和別的人也許是還沒到那程度,不留下來在一起的記念,免得日後物是人非,觸目傷懷。至於和唐明,素顏倒是想,最好照了曬出來擺在床頭,朝朝暮暮。如此招搖,唐明自然不同意。
  吃完飯,一行人在環島的路上散步。素顏一個人快步走在前麵,手裏擺弄著相機,卡嚓卡嚓的。她不時停下來等後麵的大隊。也就一家三口,卻感覺氣勢逼人。
  環島路上雕塑很多,有一處漢白玉的雕塑,造型是被咬了一口的蘋果。素顏等在那,等唐明一家走上來的時候,把相機遞給唐明。
  唐明,幫我照個相。我要和這個蘋果合影。素顏站到雕塑的後麵,彎下腰,雙手撐住高度隻過膝蓋的蘋果。領口有點低,看見凜冽的鎖骨和胸部的美好形狀。唐明的手顫了一下,目光慌忙避開。聚精會神取景對焦,按下快門。
  好了。唐明把相機還給素顏,手上的皮膚不經意的碰了碰。唐明意識到這個女子是在懲罰自己。她隻需要彈指一瞬,他唐明苦心經營的幸福美好就要灰飛煙滅。
  散步完畢,唐明先把妻兒送回酒店休息,然後開車送素顏回旅館。
  在車上,兩個人都沉默不語。眼看就要到旅館了,唐明才說話。素顏,我知道你恨我。這次旅行弄成這個局麵我也不想。我答應你下一次我會補償給你的。最近公司的狀況不樂觀,我已經焦頭爛額。我實在不想後院失火。我求你就不要去招惹薇薇了。就算我不配,也請你看在她是你好朋友的分上。好嗎?你不是一直想去大理嗎?等熬過這一關,我就陪你去。
  素顏安靜地聽這個男人把話說完。回他一句,我黎素顏不是你想的那種人。你多慮了。我自己上去可以了,你回去吧。薇薇還在等你。說完下了車,砰地關上車門。
  唐明一直看著素顏進門去,身影穿過大堂,拐彎消失了,才發動車子回酒店。一路上思路很亂。現在這境況,也是自己咎由自取的。如果可以,快刀斬亂麻。他被自己的決定嚇了一跳。
  第二天,薇薇一早接到素顏打來的電話。說自己單位臨時有事,即日就要回上海了。沒有辦法多陪她玩,隻能等下次了。並且請她代為轉告唐明。見是工作的事,薇薇也不好說什麽,隻是惋惜,自己都還沒有入正題。
  其實,素顏回旅館的當晚她就已經作了決定,提前回上海。她連夜訂了回程票,待天一亮,就收拾行李,一個人坐車去了機場。
  寧願糟蹋一張機票,也不要作踐自己。

  長痛不如短痛
  回到上海,素顏把在廈門時唐明幫她照的那相片曬出來,用相架框起,放在床頭櫃子上。
  那個被咬了一口的蘋果,與自己的命運那麽相象。誰還會去憐惜?以為唐明是個有情有義的男子,沒料到還是一樣。那車廂裏麵一番話,說到素顏的心涼了,才要連夜逃離。飛機上,過往的十年,幕幕放映。既生蔣薇薇,又何必生黎素顏?既生黎素顏,又何必把好的都判與蔣薇薇?素顏想自己這一路投奔回去的,也隻是個租來的地方,連個家都沒有。心裏一片荒涼。
  突然就又想起來杜建。或許杜建真的是上帝指派給自己的幸福,隻是自己不知足。當初自己這麽狠心拋下他,如今他受了打擊,還要找回來。自己是否應該重新考慮?細想之下卻又搖頭。一邊搖頭一邊說,黎素顏今天你妥協一次將來你就倒黴一次。其實素顏很清楚,對待杜建,自己始終以長輩的心理。他在她眼裏永遠是個孩子,就是在一起的時候,也給不了她可以依賴的安全感。素顏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麽人,隻是不確定是否還能得到。但即使在未來的日子裏,再也沒有一個人像杜建那麽愛自己,素顏仍然不想就這麽算了。
  那段時間,杜建頻頻打電話過來,素顏都耐心地聽他說完。是感情也好,是同情也罷了,畢竟,從頭至末,這個男孩沒有負過自己。他身上的缺點也許隻是年少氣盛的緣故,甚或隻是自己的包容不夠。要論自私,誰又沒有?唐明就比他多,自己卻甘願鬼迷心竅。
  問世間情為何物,原是一物降一物。
  倒是唐明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打電話過來了。從廈門回來之後,兩個人仿佛真的斷了關係一樣。那旅館的一幕,分手的話,句句縈繞耳際。素顏思量,自己當時隻是氣話,難道唐明認真了?就這樣,連一個告別都沒有。他日再見麵,還要裝作若無其事。她這才意識到,在與唐明這場糾結裏,唐明始終處在一個進可攻退可守的位置。自己愚鈍,才會和盤托付。
  想到難受處卻又自我寬慰,原本就不是可以長久的關係,終歸要了斷的。既然自己肯定不忍心,這件事讓唐明來做剛好。唐明你果真可以做到決絕,素顏我也決不相纏。
  素顏一邊狠下決心,一邊卻還在冀望唐明的消息。心裏頭一把鋸子來回拉割,疼痛徹骨。有時候在房間裏拖地,在廚房裏做飯切菜,眼前總要浮現與唐明在一起的點滴。唐明給她作為女人最極致的情欲愉悅,卻也給他作為女人最深刻的感情傷痛。這冰火兩重天,素顏插翼難飛。
  就這樣過去兩個月的時間,素顏每天依舊上班下班,生活的節拍一點不亂。一個人住的好處就是,別人隻看到你修飾光鮮的一麵,看不到你拖遝混亂的私生活,看不到平靜背後的暗湧。
  杜建因為要照顧母親,仍然留在北京。他沒有回到學校,而是找了工作開始上班。他三翻四次叫素顏過去,素顏一直找理由拖著。隻是礙於杜建喪父的心情,不敢把話說到太絕。這樣無形中,卻又給了杜建錯誤的暗示。而且,這暗示日積月累便成了誘人的希望。杜建認定素顏已經在回心轉意了,她隻是需要再多一點的時間,之後,就會回到自己的身旁。這承諾就像從素顏的口中說出來一樣確鑿。
  即使事實並不是這樣。
  素顏跟自己說了,決不能去北京,因為知道杜建的意思,自己定要負他。倘若再像上次那樣……素顏無法忘記去年在火車站旁邊的旅館一幕。杜建那麽衝動的人,自己按他不住的。也不知道他的身體現在怎麽樣,有沒有在看病吃藥。掐指一算,不知不覺又過去了將近一年的時間,過了杜建當時說的生命的期限。素顏總算寬了心。畢竟是孩子的心理,自欺欺人。希望他以後好好地生活,不要再要死要活的才好。
  見素顏無論如何不答應自己上京,杜建想一定是另有緣故。一天電話裏突然問素顏,是不是因為他?所以你不離開上海。
  誰?素顏好生奇怪。杜建這孩子自己打翻了醋壇子。自己什麽時候告訴過他這種事?
  就是上次接你電話的那個。
  哪個?素顏更加愕然了。
  很久了,我記得有一次我撥過去,接你電話的是個男的。去年的事,杜建他記得那麽清楚。
  哦……是的。素顏想起來。那一次是唐明。她猶豫半秒,決定將錯就錯。
  他對你好嗎?杜建的語氣很受挫。
  很好。所以,杜建,對不起。再重一點的話,素顏還是說不出口。
  那先這樣吧,我掛了。素顏,再見。
  再見。
  一切似乎過於容易。杜建他不纏不鬧,連電話也少了。一時之間,清淨了不少。素顏雖然感覺突然,卻也心裏舒坦。至於唐明,一直還是沒有消息。自己跟他的關係,根本不是杜建想的樣子。但這樣剛好,歪打正著。素顏期待這件事真的就這樣走向尾聲。
  杜建的病情卻突然惡化了。他再次乞求素顏,盡快來京一趟。
  素顏接到電話,已然沒有上一次果斷。自己去還是不去?沒想到,繞了一圈,還是回到這個點上。她很想有個可以討論的人,想來想去隻有唐明一個人知情。都冷淡了這麽久,這樣貿然打電話過去,而且是為了這樣一件事,總覺得不合適。況且,唐明要是叫自己不要去,還好,他要是叫自己去,自己肯定難受。何苦讓自己下不來台?素顏心裏到底還留著恨,她發誓唐明不找來,自己也決不去招惹他。
  思量再三,決定上北京去。就當看望一個病重的朋友。就當,還自己欠杜建的。
  素顏一抵達北京,就直接打車前往醫院。
  其時,杜建已經過了危險期。他剛剛從深切治療部推回普通病房。早上聽到素顏要到了,心情很好,病也似乎輕了,坐在床上焦急等待,一邊自顧自傻笑。旁邊坐著一個中年婦女,形容憔悴,手裏安靜地削著一個蘋果,是他的母親。
  杜建的母親不時望一眼兒子。她很想認識一下,那個讓自己的兒子念念不忘的女人,長何模樣。
  因為堵車,素顏到達的時候已經中午。
  杜建的母親到食堂打飯去了。素顏進門見杜建一個人坐在窗邊的椅子上曬太陽,從後麵看,猜不出來臉上的神情。
  素顏站著定了一會,才緩步走進去。
  聽見腳步聲,杜建以為母親回來了,他頭也不回,仍舊注視著窗外。直到素顏叫他的名字,杜建。
  回過頭來,素顏已經在麵前。
  素顏!!是你,你終於來了!我一直在等你!你知道嗎?我一直在等你!杜建歡喜極了,他站起來把素顏擁進懷裏,緊緊地,生怕自己是在做夢。素顏沒有推開,一動不動地讓他抱著。她的整顆心都充滿內疚,知道自己最終都是會抽身離開的,就讓他放任一回。
  這時候,杜建的母親回來了。素顏聽到聲響,扭動了下身子,示意杜建。杜建才依依不舍地鬆開。手依舊牽著素顏的。
  媽,這就是素顏。素顏,這是我媽。
  我猜出來了。素……杜建的母親頓了一下,向著素顏問,您貴姓?
  伯母好,我姓黎,黎素顏。
  哦,黎小姐是剛到吧?
  恩。
  媽!你怎麽這麽見外。什麽黎小姐?素顏不是外人啦!
  建,你們先聊。黎小姐沒吃飯吧?我再去打個飯回來。
  不用麻煩伯母您,我等一下自己出去隨便吃點可以了。
  這怎麽行!要不你先吃我那一份。反正是便當盒,沒關係的。我去去就回來。說完,杜建的母親匆匆忙忙走了出去。屋裏又隻剩素顏和杜建。
  杜建的身體仍舊很虛弱,剛才的激動另他感到不適,他坐回床上。由素顏侍侯他吃飯。素顏把床尾的飯桌撐起來,把盒飯打開放在上麵,擺好筷子湯匙,看著杜建吃。杜建說你也快吃,別餓著。素顏確實也感覺到餓了,打從上火車到現在沒吃過東西。就也吃了起來。兩個人埋頭吃飯。
  吃罷飯,素顏收拾幹淨,撤了飯桌。杜建坐在床上,依舊要拉住素顏的手。素顏,你不知道我有多麽想念你。
  素顏坐在床邊的椅子上,不知道是這局麵還是這句話,讓她不自然。她一時語塞。看到桌子上麵有色澤鮮豔的橙子,就說,建,我剝橙子給你吃。一邊剝一邊說,你媽怎麽還不回來?
  她可能回家了。來這裏也有兩天了,家裏頭沒人,你來了,她就回去看看。
  哦,這樣。素顏把剝好的橙子掰開,遞一半給杜建。給。
  杜建接過來,吃了一瓣,眉頭皺了一下。說,好甜。
  真的嗎?素顏自己吃一瓣,忙伸舌頭,好酸!這麽漂亮的橙子,怎麽這麽酸?杜建你騙人。
  素顏,我沒騙你。這橙什麽味道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是你親手剝給我吃的。我是心裏甜啊。今天陽光這麽好,你回來了,我們一起吃飯,一起吃水果,就像當初一樣。就像,你從來沒有離開過……杜建聲音低低的,但素顏句句聽得真切。
  杜建,別想這麽多。
  素顏,那個人,你很愛他嗎?杜建突然用力握緊了素顏的手。
  杜建,你把我弄疼了。杜建鬆了勁,素顏把手抽了出來,下意識地握在一起,輕輕地揉著。那個人,沒錯,我是很愛他。從很久以前就……素顏停住了,她不想過多地提起來唐明的事。我們別說他了好嗎?我好不容易過來的,隻有兩天的假期,我們聊些開心的事情。
  隻有兩天嗎?就是說,兩天以後,你還是要回去?杜建失望地說。
  是的,我還要上班。工作上的事情很多,我不能離開太長時間。素顏說的是事實。本來去廈門已經是好不容易請的假。回來才上班一個月,就又請假。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
  那你別上班了,把工作辭了,過來這邊,我去幹活養你。
  杜建,不是這樣的。上海對於我,不隻是一份工作。素顏心裏覺得杜建想法太天真,他現在這境地,正是當應用錢的時候,而且還有母親要養。早該清楚是不可能的事情。隻是嘴上不想說傷害他的話。
  還有那個男人是嗎?他憑什麽讓你這般死心塌地?他幹得你很舒服嗎?杜建氣在頭上,說的話越發粗俗。素顏氣得愣在那裏。
  杜建,你太過分了。我真不應該來的。素顏站起來就想離開。卻被杜建一把拉住。
  素顏,不要走,我錯了,我糊塗,你打我罵我可以,就是不要走。一激動,病又犯了。鬆了手,痛苦地捂住胸口。
  杜建!杜建你怎麽樣?
  就在這個時候,杜建的母親進來了。她衝到床邊,看杜建的情況,馬上按鈴叫醫生。醫生護士進來,拉起簾子急救。素顏呆呆地站著,不知所措。
  終於搶救完成。杜建因為鎮靜劑的作用,還在沉睡中。素顏和杜建的母親守在房間裏。眼看天色暗了,素顏站起來告辭。
  伯母,天黑了,我要走了。我坐明天傍晚的火車,白天的時候我再來看杜建吧。
  黎小姐,耽誤你一點時間,我想跟你談幾句。
  沒關係。素顏從見杜建母親第一麵開始就感覺奇怪。她對自己是不是有什麽看法?
  她們出了病房的門,就站在走廊上說。
  黎小姐,我家杜建的情況你是看到的。他的這個病是遺傳,小的時候做過三場大的手術才活了下來。這麽多年沒有犯病,我以為他會一直好好地活下去。直到他遇見你。這兩年又頻頻犯病。
  伯母,你的意思?我怎麽會害杜建?素顏覺得委屈,自己雖然不愛杜建,但還不至於要害他啊。
  我不是這個意思。黎小姐,杜建他很愛你,我做母親的當然知道。但是,他這個病,最忌諱的就是受刺激。他昨天才剛剛過了危險期,我不想他再有什麽閃失。他這身世配不起你,誰沒有娘生,我不能委屈你。所以,我就請求你,不要再找他了。隻有你徹底地消失,他才可以真正安寧。
  但是,我不放心他……剛才我隻是說明天要回去,他就這麽激動……
  可你到底是要走的。長痛不如短痛,你放心回去吧,他還有我這個做娘的侍侯。
  伯母,對不起……素顏說不出話,她牽了一下杜建母親的手,轉身離開了醫院。但沒有立刻離開北京。她到底不放心,想著等一天的時間,杜建沒有電話打過來就回去。

  手放開
  當天夜裏,素顏睡到朦朦朧朧的,電話響了。摸索過來,看號碼是唐明的。按了接聽,含糊地喂了一聲。
  顏。是我。謝天謝地,我終於聽到你的聲音了。你還好嗎……唐明的腔調不對,聲音也沙啞。
  唐明?你怎麽了?你現在哪裏?素顏心裏一緊張,神誌完全清醒了過來。
  我在上海火車站,我現在過來你那。
  現在?你怎麽會在上海?發生什麽事了?
  見到麵再說,素顏你在家等我。
  等一下,唐明——!素顏想告訴唐明自己不在家,但電話已經掛斷了。她再撥回去被提示電話不在服務區。想必是信號斷了。隻好等他再撥過來。
  素顏的心忐忑不安起來。這叫她望穿秋水的電話,帶著災難的氣息,突如其來。唐明到底發生什麽事了?
  半個小時之後,素顏才又接到唐明的電話。剛一接通,唐明就迫不及待地叫,素顏你在哪裏?怎麽家裏沒人?
  我在北京。
  在北京?你什麽時候去北京了?
  昨天到的,我過來看杜建。
  杜建怎麽了?你要去多久?還回來嗎?
  怎麽不回來!杜建病了,我來看他,過幾天就回。你還沒說你什麽事?
  我太想你了!我想要馬上見到你。
  就這樣?
  薇薇和我吵架了,帶著兒子回了娘家。
  這是哪裏跟哪裏?唐明你說清楚,好好的薇薇怎麽跟你吵架了呢?
  她翻出來我手機裏存著你的照片。
  怎麽會?你的手機什麽時候有我的照片?
  有一次你睡著了我偷偷照的。很久了,她一直不看我的手機的。昨天不知道怎麽了,我進去洗澡,出來的時候她指著手機問我怎麽回事。
  你怎麽……素顏想罵唐明不小心,但現在不是責怪的時候。這件事揭穿了,無論是對唐明還是對自己,都是極壞的結果。自己應該立刻回去,想辦法挽救。
  所以素顏答應唐明,自己馬上回去,找薇薇澄清。
  連夜退房,去了火車站,買到最早的一班到上海的火車。回來車上,接到杜建的電話。
  顏,你怎麽走了?你在哪裏?
  杜建,對不起,他出事了,我必須馬上回上海。
  你答應我多留一天的,為什麽說走就走!
  對不起,杜建,我真的很抱歉!請你理解我。
  杜建還想說什麽,素顏狠心掛了電話,關了電源。對不起,杜建,我這輩子隻愛過他一個,我必須回去,成全他。素顏暗下決定,隻要唐明不承認什麽,我就把責任都攬到自己身上。念在這麽多年的情誼分上,希望薇薇再給唐明一個機會。
  回到上海,素顏在旅館裏找到唐明。眼前的男人,胡子拉碴,眼窩深餡,完全沒了昔日的風發意氣。茶幾上的煙缸裏,煙頭堆積如山。平日裏,唐明甚少抽煙的。
  素顏進門,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被唐明推倒在床上。他發了瘋一樣扯開素顏的衣衫,粗暴地進入,就像對待一個妓女。素顏一聲不哼,任由他折騰,咆哮。她的身體仍舊認得他,還是那麽的喜悅,不能自已。
  素顏不知道,他所認識的唐明,要受了怎麽樣的刺激,才會如此性情大變?此時,素顏心裏隻有難受,早已忘了怨恨。唐明,無論怎樣,我愛你。為了你,我可以身敗名裂。
  等到唐明筋疲力竭,終於平靜下來時,素顏聽他把事情從頭到尾說了一遍。末了,素顏問,你有沒有承認照片是你拍的?
  還沒來得及說什麽。薇薇的脾氣你是清楚的。沒事的時候,嘻嘻哈哈的,一旦動真格,就倔得跟頭牛一樣。她指著照片問我怎麽回事,我一時心慌,什麽也說不上,她就認定這件事是她所想的樣子。風風火火的抱了兒子就往娘家去了。我打她電話不聽,又不敢貿然上門找人,怕驚動老人家。無奈之下我就來你這裏了。
  聽唐明的陳述,素顏想反問,難道事情不是薇薇想的樣子嗎?出口卻改成廈門之後,你一直沒消息,我以為你想就這樣算了。
  我,唐明頓一下,不瞞你,我確實想過。那天你當著薇薇給我來這麽曖昧的動作,我真的怕。我現在事業才剛剛起步,我不想發生什麽事。我承認我是自私,但是我也是為你考慮。你跟著我確實也不可能得到幸福的……
  不等唐明說完,素顏就搶了白。是啊,不可能。那好!既然你是這樣想,這次我幫你。從此以後,互不相欠。素顏的眼淚已經落了下來。
  唐明把素顏的肩膀掰過來,麵對著自己,眼裏無限柔情。他接著說他沒說完的話。可是,後來我就不是這樣想了,此刻我更加不是這樣想。素顏,開始的時候我以為我可以。我一直以為我可以。卻發現,原來,不跟你聯係和結束我們的關係根本是兩回事。這兩個月的煎熬,我確定我愛的是你。我不能沒有你。我來找你,就是想問你,願不願意,跟我一起背負最後的結果?無論好壞,我們都要在一起?素顏,你回答我!
  我……唐明……素顏泣不成聲。她的心充溢著遲來的幸福。到這種時候,唐明仍然說,他愛的人是自己,就已經是莫大的欣慰了。至於結果,不重要了。什麽都不重要了。素顏把臉埋進唐明的懷裏,放聲痛哭。隻有這一刻,她覺得,這個男人是自己的。而先前,即使他在自己的身體裏麵,也還是別人的。
  所以,她要告訴唐明,不願意。所以,她更要舍身,去挽救唐明和薇薇的家庭。
  唐明,我不願意。
  為什麽?你不是也愛我嗎?我們終於都不用遮遮掩掩了,你覺得不好嗎?我回去跟薇薇坦白,讓她成全我們!我們離開這裏……
  唐明!你冷靜一點!不是這樣的。事情不會這樣簡單的。你家裏有老有小。你想過沒有,你走了,薇薇怎麽辦?孩子怎麽辦?你的父母又怎麽辦?!他們都靠你,你不可以!素顏一盆冷水,要把唐明潑醒。唐明,太遲了,我們真的沒有可能了!
  為什麽,如果當初……
  沒有如果的。我們認識的時候,上天就已經把你判了給薇薇。我一直都知道,天命難違。隻是貪心,遲遲不肯還回去。看來是非還不可的時候了。
  素顏站起來,我現在就去找薇薇。
  素顏……
  唐明,答應我,今後,一定要對薇薇好。不準再做對不起她的事。
  兩個人一起走出旅館,前往火車站。路上誰家的音樂在放,我給你最後的疼愛是手放開,不要一張雙人床中間隔著一片海,感情的汙點就留給時間慢慢漂白,把愛收進胸前左邊口袋,我給你最後的疼愛是手放開,不想用言語拉扯所以選擇不責怪……
  素顏拉著唐明的手,一步步走向地鐵站的入口,心中有一種就義以前的凜然。

  曲終人散
  回到家裏,仍舊是沒有人。素顏給薇薇打電話,撥了很多次才接通。
  薇,是我。我們出來談談好嗎?
  為什麽?為什麽是你……一直以來,我最不想看到的結果……薇薇已經泣不成聲。
  薇,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你出來,我們見麵說清楚。不關唐明的事,所有的錯都是我,是我對不起你。我不敢求你原諒,隻是,隻是要還唐明一個清白。素顏咬著嘴唇,說出來的每一個字都像針刺在心上。
  好吧,素顏,我們見麵。在人民路的上島。晚上七點。
  好!謝謝你,薇。
  掛了電話,素顏對唐明說,我一個人去,我不想再刺激薇薇。你在家等我的消息吧。
  唐明的眼裏有痛苦,有不舍,但事到如今,他別無選擇。素顏說得對,他身上擔負的是幾個家庭的幸福。所謂牽一發動全身。以為可以舍棄個人的事業前途去償還素顏給他的愛,卻發現自己早已不屬於自己。身上負有幾個人的責任,當然也有素顏。但素顏到底是比自己豁達的人,清醒自足,從不越雷池半步。
  唐明閉上眼睛,聽到素顏關門的聲響。心裏感歎,一步錯,步步錯。無論素顏與薇薇談出來什麽結果,自己都隻能接受。
  去上島的路上,素顏還在想對策。無論如何,她必須要把事情的真相扭轉過來。就告訴薇薇,由始至終,都是自己在誘惑唐明。因為唐明他那麽好,自己就動了不該動的心念。不求名分,隻想乞討一點他的愛。相片是自己放到唐明手機上的,廈門的時候借他的電話用,一時興起,把以前男朋友給自己照的相片放了進去。唐明他肯定沒察覺,不然的話,早就該刪除掉的。怎麽會留著惹你生氣?自己和唐明之間是清白的……素顏在心中一次次複習這個解說,不知不覺已經到了上島。
  進門見到薇薇坐在靠窗的位置。燈光照著的側麵,掩不住的神情寥落,形容憔悴。這一傷,實在很深。素顏的心揪了一下。自己真是該死,這麽好的人,對自己從無戒心。
  素顏上前坐下。十幾年親密無間的關係,從來沒有為任何一件事紅臉的朋友,怎料及會有今天這樣局麵。兩個人一時之間也說不出話。
  薇薇,對不起。我很抱歉。到底是素顏先開的口,她望見蔣薇薇又紅又腫的眼睛,心都碎了。
  黎素顏。黎素顏……認識這麽久,薇薇幾乎沒喚過素顏的全名。你知不知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從小到大,我所有得到的好東西都願意,分你一半。我的零食,我的玩具,可是,唐明他是我的丈夫!他是我唯一想獨享的幸福,你也要分嗎?薇薇抬起頭,淚水從眼眶悄然滑落。她望素顏的眼神像極一隻受傷的小鹿,驚惶不安,前路叵測。
  我,我……從來就沒有這樣奢望過。但我沒有辦法控製我自己。薇,你不知道,這麽多年來,我一直站在旁邊,看著你們恩愛美滿,我真的很痛苦。那種寂寞的感覺就像心頭放了把刀,一刻不停地切割,流血。我甚至怨恨過,上天為什麽要讓你先遇到唐明,而不是我!素顏把來時路上苦心編成的話都拋開了,不管誰誘惑誰,也不管她和唐明有沒有越軌。她隻有一次機會,來讓蔣薇薇知道,自己心底真正的愛恨情仇。或許這隱忍的十年,可以救贖她黎素顏可恥的偷夫之罪。
  薇薇不作聲,素顏繼續說。薇薇你還記得張儀那件事嗎?
  記得。這麽多年,這件事也一直沒有淡出蔣薇薇的腦海。她因此而擔心素顏,害怕這件事造成的陰影會影響素顏以後的感情生活。廈門那一次就很想好好跟素顏談一談的,終究是沒有機會。
  大概就是從那時侯開始的。我當時那麽迫切地要把自己交付出去,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唐明和你。我一直認為,唐明是你的,到現在還是如此。而我隻有找到屬於我自己的,我們的關係才是平衡的,安全的。素顏第一次這樣條分縷析自己的心理曆程,連自己都吃了一驚。這個是否就是十年前的真相也難以考證,也許隻是自欺欺人。她稍作停頓,繼續說。當然,我不可能對張儀毫無感情。我也曾經以為那就是愛情,但他用成年人的方式教我認識了男女關係的真相。初夜的第二個早晨,我在回學校的路上見到唐明騎車的背影。他離我那麽遠,他車架上的紅綢帶那麽耀眼。薇薇,我一直不敢忘記,他是你的。我有我自己的路要走。
  蔣薇薇的情緒慢慢平伏下來,她跟著素顏的敘述,打開記憶之門。
  初中畢業,我們全都分開了。我曾以為,那就是結束。不用再去忍受咫尺天涯的折磨,我會慢慢地淡忘一切。如果後來沒有考上北京的大學,也許真的就可以了。但北京的第一夜,我們在唐明的屋子裏度過,我猛然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又回到了你們中間。素顏苦笑了一下,仿佛一場宿命,無法逃脫。那個時候,我已經無法相信愛情,無法相信男人,除了唐明。我變得很依賴他。什麽事都找他,但我們之間真的沒有做越軌的事,直到,你們結婚前夕。我去出租屋找唐明,求他要我。堅持了這麽多年,還是動搖了。可就隻是那一次了。薇薇,唐明是錯了,但他隻是可憐我。他並沒有存心背叛你。素顏最終還是選擇了隱瞞事實的部分真相,她無法告訴薇薇,那黑暗裏的一切,唐明與她的默契。為了唐明,她不能把事情推向萬劫不複的境地。
  然後,關於相片的解釋,就隻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素顏已經豁出去,她把所有的矛頭都指向自己,唐明成了迷途知返的浪子。隻要可以,破鏡重圓。
  素顏,你騙我。我了解你,也了解唐明。蔣薇薇望著素顏,平靜地說了一句話。石破天驚。那照片隻是其次,唐明手機裏有他與你的通話記錄,幾乎都是他撥給你的。他絕對不是你說的那麽被動。素顏你這是何苦?他真的值得你這樣為他嗎?
  我……素顏不曾料到,平日裏嘻嘻哈哈的薇薇,會心細如塵。
  廈門的時候,你打電話給唐明。他在開車,我隨手接了。唐明當時的神情很不自然。平日裏我絕不碰他的電話,可就是那一次,鬼使神差的,掛掉電話以後我隨手翻看了通話記錄,才起了疑心。有人說,身體上有親密關係的男女,走在一起會不一樣。我就一直留神……你們,不應該隻有過一次。應該,在廈門的時候,也有一起過,對嗎?
  素顏無話可說,隻能默認。她咬著下嘴唇,痛苦地閉上眼睛。
  薇薇眼看自己所有的猜想都被證實,突然不知所措。來這兒之前,她還心存僥幸,希望素顏有足夠的理由說服她,她其實是不能失去唐明。這個她從小就認定的男人,他們好不容易走到今天,可以共攜連理,生兒育女。美滿的婚姻是蔣薇薇一生最大的夢想,她為此甘願放棄個人的喜好,每天為心愛的人洗手做羹湯。雖然唐明長年在外奔波,小兩口聚少離多,但隻要他的心是放在自己身上,隻要他是惦念這個家,就已經知足了。卻突如晴天霹靂,這世上自己最親近最信任的兩個人一同背叛了自己。她還能如何自處?如果不是三歲的兒子,死了才幹淨。
  薇,你打我,罵我,怨我,恨我,我都無話可說。唯一求你的是給唐明一次機會。他已經知道錯了。他其實早就知道錯了,是我不好,才拖到現在。我不求你寬恕,也不求你心中還有我這個朋友,但念在這麽多年的情分上,求你回到唐明的身邊。他是你孩子的父親,你們有一個家,今天這個家如果因我而破碎,我這輩子都不能原諒自己。今天之後,我會永遠離開這裏,請原諒我的自私,因為隻有這樣,我們才可以得到永久的安寧。
  素顏……薇薇泣不成聲。整件事裏,素顏何嚐不是受害者。人生若隻如初見,蔣薇薇,唐明,黎素顏,試問哪一個又知道這一生感情路上的曲折迷離。少女懷春亦是尋常事,當初既沒有誰把蔣薇薇的名字寫在他唐明額上,素顏仍舊甘願一退再退,成全自己,已是情義不薄。至於後來,她也有她的難處。功過相抵,兩無拖欠。原諒素顏是做得到的,但用什麽理由來原諒唐明?貌合神離,同床異夢,那些自己不眠不休來哄孩子睡覺的夜晚,他卻睡在另一個女人的身旁,做那苟且之事。
  我很難過,素顏,我不能失去唐明,但我和他之間已經發生這樣的事,我一時無法回去麵對他。你就告訴他,我需要一些冷靜的時間,讓他這段時間不要找我。等我想好了,我自然會打電話給他。
  謝謝你,薇。我會告訴他的。隻要蔣薇薇肯考慮,事情就有轉機,素顏替唐明高興。雖然這意味著她將永遠地失去唐明,但已經是最好的結果。
  離開上島之後,素顏打電話給唐明,大致說了與薇薇談話的過程,轉達了薇薇的意思。末了,她說,我就直接去火車站了,回去還要上班呢。故作輕鬆的口吻,其實隻是怕,再回去,見到唐明,自己舍不得。可以做的都已經做了,餘下的,就看你唐明的造化了。掛電話以前,素顏在心中默念,再見了,唐明。若有天意,下輩子讓我們早點遇見吧。
  掛掉電話,素顏大步流星地走在霓虹妖豔的街上。這座生活了十幾年的城市,越夜越美麗。素顏貪婪地看,要把一切裝進記憶。她的嘴角逐漸泛出來一絲笑意,弧度不斷擴大,直到有鹹味跌落嘴裏,原來已經淚流滿麵。
  恨錯難返,曲終人散。

  世事如棋
  回到上海,素顏心如止水。她堅決不再過問唐明與蔣薇薇的事,甚至連感情的事也無心裝載。
  由於工作的關係,生活中不乏優秀的男人,其中也有對她表示好感的。但素顏都婉言謝絕。她需要一段真正的空白來整頓自己,去埋葬她不堪的過往。從十五歲開始莽撞的情愛糾葛,到二十五歲翻然醒悟,十載韶華,一場浩劫。最終落得兩手空空,一身傷痕。連帶想起早逝的雙親,素顏認定自己這一生定是孤寡命,與家無緣。隻好把更多的心思投入工作,一來可以聊生,再者也為免老來困頓。
  重新上班的第三天,唐明打來電話,告知素顏,薇薇已經與其修好,刻日便搬回家裏居住。他在電話裏一再感謝素顏的盡心盡力,並向素顏承諾以後一定善待薇薇,絕不再做任何傷害她的事。聽唐明在那邊信誓旦旦,素顏隻說一句恭喜你,就推說現在工作很忙以後再聯係,匆忙掛了電話。
  說好了不回頭的,事情的發展也是自己意料之內,怎麽心口還是這般難受。
  素顏依舊住在原來的租屋,床頭依舊擺著那張與蘋果雕塑的合影,那張曾經與唐明顛鸞倒鳳的床,依舊有舊人的氣息。一輪動蕩之後,每個人都回歸原位。生活光鮮的一麵依舊光鮮,唐明與蔣薇薇依舊是令人稱羨的一對,素顏依舊是上海這個國際大都會裏小有名氣的黎編輯。感情依舊落單。
  對於感情,素顏確實已經心力交瘁,她把自己的整個命運和全部的未來都交付予時間來揭曉。也許,時間的流逝可以衝淡一切。
  素顏隻等塵埃落定,怎會想到,世事如棋。
  一天,素顏與兩個同事出外采訪,完畢後在附近的飯店裏吃飯。杜建突然發過來信息。
  顏,我想再見你一麵,就一麵。你讓我完了這個心願。
  素顏回過去,請你不要再來找我了,可以嗎?
  杜建回過來信息,態度語氣都完全變了。你這個騷貨,你從來不缺男人是嗎?
  這句話,是杜建說過的,最傷害素顏的話。不是在於素顏在他前麵有過多少個男人,也不在於素顏在他之後還有多少個,隻在於,它暴露了杜建,他根本也在乎素顏給他的不是處子之身。最初的時候,他以為自己可以包容,可以不落俗套,如果素顏一直與他好,他也許就把自己也蒙騙過去了。結果素顏離開了他。他受了很大刺激。自己不是已經屈尊降貴了嗎?你素顏是什麽貨色,我不嫌你你還甩我。他怎麽咽下這口氣呢。
  我不跟你說,你惡語傷人。素顏回過去一條,氣呼呼地合上手機蓋子。之後信息再嘟嘟進來她都不看。電話開始響了。素顏拿出來一看來電顯示,索性把電源也關了。
  惹得對麵的男同事發話。是那個人不知趣惹怒我們黎大編輯了?
  別提了。吃飯。素顏從來沒有這麽失態過。
  素顏把湯小口小口地喝下去,越喝越失望。對杜建失望,對男人失望,對愛情失望。素顏這才知道,原來杜建心裏到底是介意,不過當時愛,萬般憐惜。現在不愛了,一樣可以惡言相向。素顏心徹底涼了。對於杜建,最後的一點愧疚都不複存在。今後此人的死活盡與她黎素顏無關。
  素顏發現自己的月事很久不來了。她最近感覺下腹墜墜的,腰也酸疼。莫名其妙的頭暈,惡心嘔吐,不會是懷孕了吧?從屈臣士買回來驗孕試紙,浸了尿液,觀察窗上兩道紅杠。
  抽時間上醫院做檢查,原來已經兩個多月了。素顏有點意外。這事唐明一直都很謹慎,每次都會自覺用套。但最後那次,在旅館,素顏思前想後就是沒有用套的環節。便確定是那一次,而且,時間上也是吻合的。
  診室內,醫生指著檢驗報告對素顏說,你一直有婦科病史,左邊卵巢的功能幾乎完全喪失。先前已經刮過一次宮,這次如果條件允許的話盡量把孩子生下來。再流的話,恐怕以後要孩子就很難了。
  素顏謝過醫生,說回家想想。走出醫院大門,滿眼白花花的陽光,素顏想起來她和唐明的第一個孩子。可憐的小東西,還沒成型,就作了血肉模糊的一攤。如果當時有幸降生,現在應該跟薇薇的兒子一樣大。想起來那粉雕玉琢的人兒,一陣心痛。
  回家考慮再三,到底沒有告訴唐明,因為不想再節外生忮。她別無選擇,決定把孩子生下來。畢竟,這是唐明留給她的唯一的記念,是她追逐半生的愛情結晶,即使是孽緣,卻也是恩情。何況孩子是無辜的。
  素顏辭掉工作,停了手機,從銀行提出所有的積儲,獨自去往大理,那個唐明曾經答應她要一起去的地方。飛機起飛的一刻,素顏望著窗外越變越小的城市,流雲飛絮間,往事如煙,前塵若夢。從此以後,所有認識的人,都不會再有聯係。素顏輕撫腹中的新生命,感覺從沒有過的安寧。
  素顏用大部分的積儲在大理置了一處簡陋但幽靜的居所,安身立命,仍然寫字維生。腹中的胎兒在七個月以後順利降生,是男嬰。素顏讓孩子隨了父姓,取名唐寧。唐寧眉眼都是唐明的,一笑一顰,都很像。膚發遺傳了母親,白如雪,黑如漆,長大定是美男子。素顏心滿意足,她覺得自己又重新擁有唐明,而且,這一次,血濃於水。
  在大理的第三年,素顏重遇白城。
  那天天氣很好,素顏拉著孩子走在古城的石板路上。金色的陽光,映著陳舊,令人醉心的美好。她內心充溢著喜悅,預感到有美好的事情將要發生。石橋上,一個男子擦肩而過,幾步之後,突然聽到,身後有人輕喚,素顏。是你嗎?
  素顏應聲回過頭去,細辨那輪廓模樣,是白城。闊別六年,竟在異鄉的街上狹路相逢。素顏說不出來的驚喜。
  素顏,你結婚了?白城注意到素顏手裏拉著孩子。不足三歲模樣。
  素顏羞澀一笑,低頭對兒子說,唐寧,快叫叔叔。
  叔叔好!孩子稚氣未脫的嗓音,脆生生的好聽。白城輕輕撫了一下他的頭,算是應答。一邊問,素顏,有時間我們坐下來慢慢聊?
  可以。反正我今天也沒有什麽特別的事。素顏接受了白城的邀約。
  白城把素顏母子二人帶到他在大理開的一間小小的咖啡廳。遠遠地看到牌匾,雪裏紅顏。字字玄機,不點即破。
  落座以後,白城先說了他畢業到現在的經曆。畢業以後,他先回老家,在民辦高校裏當過一段時間輔導員,不勝鬱悶,辭職之後,在家裏開的公司混了兩年。三年前來大理遊玩散心,因為喜歡這裏的風土人情決定留下來,開了這家咖啡廳直到現在。生意還算可以,今年開始雇人打理,自己騰出身來隨便到周邊轉轉,看看有沒有新的商機。
  看來白城的經曆也算曲折。隻是,何以他對感情的事隻字不提呢?這年紀,肯定也已經成家了吧?
  素顏四處張望,白城,怎麽不引見老板娘?
  誰說我結婚了?別淨聽我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倒是說說你。素顏,你什麽時候結婚的?也不通知一聲,孩子都這麽大了。前幾年,打你手機就說是空號,人間蒸發一樣。你是住在這邊還是來大理旅遊?你丈夫呢?白城的發問像連珠炮一樣。
  白城,我是住在這裏,素顏頓了一下,望了眼孩子。我沒有結婚。
  那唐寧……白城有點糊塗了。
  唐寧是我的兒子。三年前我跟他分手了,孩子是我執意要生下來的。我來大理三年了,一直靠給雜誌社寫稿維生。今天出門是為了到郵局取電匯單。現在供稿的幾家雜誌社稿酬都不高,時有拖延,生活過得馬馬虎虎。素顏不記得她有多久沒有在一個熟悉的人麵前傾吐她營生的艱辛。之所以告訴白城這些,不是圖他的什麽,隻是他鄉遇故人,情之所至,自然流露。她抬頭撞見白城直勾勾的眼神,誤以為自己言多了,匆忙收場。
  今天遇到你很高興,希望以後我們還是有機會見麵聊天。素顏說完,起身就要拉唐寧離開。
  白城抓住素顏的手。我想知道,我有沒有機會,照顧你們?
  你不嫌棄?素顏恍然若夢,她低下頭,並不去看白城。
  你知道嗎?這麽多年,我一直沒有忘記,操場上你望我的眼神,水光瀲灩。從那時開始,我心裏隻有一個願望,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素顏,嫁給我。
  那一刻,整個世界都仿佛靜止了。素顏眼睛望著白城,緩慢地靠過去,把臉埋在城的肩窩裏,第一次為幸福落下晶瑩的淚。
  白城舉起雙手把素顏圈在懷內,滿眼淚光。望一眼旁邊的小男孩,天真無邪的觀望。他輕拍素顏的頭,傻孩子,別哭了,再哭,唐寧就要笑話你了。
  素顏用手背擦幹淨臉上的淚水,一手拉著唐寧,一手挽著白城。
  走,我們回家去!

  番外——夢想照進現實
  正式開學不久,有一天,素顏跟白城一起坐在師大圖書館外麵的草坪上。午後的陽光明媚照耀,把一片如茵的綠草烘曬出植物特有的香氣。素顏非常喜歡在草地上席地而坐。看書或者發呆都很享受。
  當時,距離下午的課還有點時間,他們隨意地聊些彼此的生活。
  白城問素顏,你的夢想是什麽?
  素顏感覺有點突兀,一時半刻竟答不上話。不是因為在這個物欲橫飛的年代,談夢想如何奢侈。而是,夢想這兩個字,很早以前就消失在黎素顏的字典裏。但她確實,還是有夢的,不然也不會來北京。如果說擁有一個可以依靠,可想可等的人算是的話,那它就是素顏最大的夢想。
  恩,我希望畢業以後,有自己的工作,靠自己的雙手生存下去。白城不知道,素顏給他的答案不是她的夢想,而是她必須麵對的現實。素顏的舅舅對她已經盡了應有的責任。無論如何,以後的路隻能靠自己了。素顏說完,反問白城一句,那麽你呢?
  你知道嗎?我小的時候有三個理想。一是從影,二是從政,三是從商。我以為自己長大以後一定會從這三樣裏選一件事來作為自己的事業。結果卻上了師範。
  那麽說你是從來不打算要當老師的?
  我也不知道。我的父母都是教師,從小我就生活在他們的圈子裏,見的聽的最多都是關於這個圈子的事情。自己覺得很厭倦,希望接觸多一點其他行業的事情,所以下過決心不要當老師。但高考填誌願的時候,家裏人堅持要我填報一間師範學校。我當時被身邊的人再三遊說,最後不知怎的就報了。結果竟然就被錄取了。說實在的,我心裏麵真的有點悔。
  素顏是第一次聽白城說這些事情。看白城平日在班上做事幹脆利落,盡職盡責,很得同學信賴,還以為他一定是懷著很大的熱情來到這裏的。沒想到他背後還有這層委屈。
  我沒你想的多。我當時隻填了這所學校,因為沒有選擇。
  怎麽會沒有選擇呢?白城很不理解。是你的家人要求嗎?
  不是。素顏神色暗淡下來,我父母都不在了。素顏之前從沒有告訴白城自己家裏的事情。
  啊,對不起!我不該問。白城表情有點難堪。
  沒關係,怪不得你的。況且已經很多年了,我也不會太難過。我從初中開始一直由舅舅撫養,他家裏的經濟不好,而且為了我的事沒少跟我舅媽吵的,我不想給他負擔太重。讀師範學費比較少。
  哦。是這樣,不過女孩子當老師也滿好,夠穩定。
  是挺好。我沒說不好。素顏心裏想,如果可以,我當然希望自己從此走上一條安定平穩的路。畢業,進一所學校教書,結婚生子,直到老死。那正是世俗的圓滿啊。可她總覺得,自己不會輕易得到想要的幸福。自己對唐明,到底想怎麽樣?前麵明明已經是絕巷,自己卻固執地要往前走。再下去,會怎樣?真的不知道.
  素顏。
  恩?
  知道我為什麽想當演員嗎?因為演員可以體驗許多不同的人生啊。白城一臉陶醉地說。雖然隻是演戲,但演的時候,感覺就像真的發生在自己身上一樣。我小學的時候當過一回臨時演員,很短的鏡頭,連台詞都沒有,但感覺很過癮!特別是看回放的時候,自己成了自己的觀眾。我其實特別好奇別人眼裏的自己。是了,素顏你覺得我是個什麽樣的人呢?
  啊?你說什麽?素顏正想事情出神,白城的話隻聽進去一些。
  哦,沒什麽了。白城看了一下腕上的表。時間差不多了,我們走吧?
  白城他隻一瞬間的鼓起勇氣,想要探知素顏到底怎樣看待自己。結果還是退縮了。還是再留點時間吧。現在這種關係挺好。其實,有時候,連白城自己也難以置信,他對素顏,竟真是一見鍾情。從新生報到那天,在院樓門口看見素顏開始,就在腦海裏留了很深的印象。也正是因為關注,才會有一次又一次的不期而遇。
  好。素顏收拾起散落草地上的幾本書,跟白城一起走進教學大樓。
  整節課素顏都有點心不在焉。她經常這樣,從很久以前開始,人仿佛得了離魂的怪病,會在某些時候不自知地陷入思緒的旋渦。追逐著一個偶然萌生的想法,一直想下去。那感覺跟多諾米骨牌效應差不多,都是一旦開始,便無法靠自己的力量停止下來。也許這就是心理學裏麵提到的的強迫症。
  快下課的時候,素顏透過窗子,望見西邊天空隱隱約約的一輪淺月,仿佛一瞬間想通了一些事情。也許,夢想就像晴朗夜空高高懸著的那輪月亮,它的光華,總教觀望的人情不自禁地伸出雙手。但光華一旦照進人間,遭遇現實,難免要被削弱一些,遮擋一些。那也是最尋常不過的現象。與其仰到脖子酸疼,倒不如關起窗子,點一盞燈,安安分分過日子。即使燈微如豆,但光和熱都是可以觸及的。也什麽都看得清楚明白。
  唐明,就是素顏天際的那輪月亮。可他同時也是薇薇案頭的明燈。
  素顏下決心放開唐明。這樣的決心她其實下過無數,隻是最後無一例外都被推翻。這一回,她堅持執行的決定是,如果唐明不來找,自己就絕對不允許主動聯係他。這個決定,倒像是情侶鬧別扭時,女孩懲罰男孩的晦氣話,最後懲罰的是誰也說不定。素顏隻知道她懲罰的是自己。
  真的就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唐明的消息。其實,那段時間唐明出差了,不在國內。他給素顏發了電郵,隻是,素顏很久不開郵箱,不知情,還以為唐明真的那樣寡情薄幸,也漸覺心灰意懶了。畢竟,就算聯係,別人從來也隻把自己當普通朋友看待。
  班裏組織溜冰。在白湖遊樂園近千平的溜冰場內,燈光炫幻,人影彤彤。素顏拉著白城的手快樂地旋轉。激越跌宕的電子音樂覆蓋一切。有些瞬間,可以感覺到白城護在自己身後的手,輕輕地摟在肩膀的位置。素顏隻裝不為意,心裏有一片地方異常柔軟。她暗自想,白城,如果有心,現在便是最好的時機。
  但那天直到離開,白城都沒有更進一步的表示。素顏有點失望。
  這樣曖昧的時候還有很多。
  又一次。是晚上,素顏一個人在自修室看書。白城進來,坐在素顏旁邊的椅子上一言不發。素顏有點為難,不知道應該停下來搭理他還是繼續看書。不自覺地抬頭望了他幾次。
  白城說,你繼續看書吧。
  有什麽事情嗎?
  沒事。我坐坐就走。
  那好吧。我再看一會,然後我們一起走。
  素顏那時候已經重新跟唐明聯係上。唐明出差回來以後專程到學校來看她。她的決心維持了將近一個月後宣告失敗。
  素顏在看一本書,《又來了,愛情》。看到女主角薩拉因為愛上一個可以做自己孫輩的人而覺得羞辱。素顏覺得這個玩笑開得有點大。但現實,有時比這更殘酷。
  九點鍾的時候,素顏和白城一起走出教學大樓。在門口的地方白城停下來,他問素顏,麵對一個愛你的人和一個你愛的人,你選誰?
  我選我愛的。素顏幾乎不用絲毫的考慮。如果隻是給一個答案,那是可以毫不考慮的。但素顏知道,自己選擇的是一條路。
  那我知道了。白城聲音低沉,我突然想起來還有些東西要買,你先回去吧。白城轉身朝西區的校園超市走去,素顏一個人回東區的宿舍。

  番外——王子和公主的婚禮
  白城跟素顏來到她居住的房子。原來,素顏一直住在離自己隻有幾條街的地方!卻用了三年的時間才遇上。白城悔恨自己這幾年怎麽不經常出來走動,如果那樣,也許早就遇上了。不過,雖然遲,但總算遇上了。不然,錯過的也許不是三年,而是一生。
  他幫素顏把屋裏壞了的地方都修理好。漏水的龍頭,破損漏雨的屋頂,鬆動的木製家具,那些素顏無暇顧及但每每讓她煩躁不安的細枝末節,白城都認真地檢查了。他雖然知道素顏也不會在這裏長住,但當他那麽做的時候,是第一次,以這個女人的男人的身份去做,心裏麵是無法抑製的滿足和被需要感。
  白城修理的時候,素顏拉著兒子到市場上買了新鮮的菜和肉。她要留白城吃晚飯。平日裏她吃得簡單,以素為主,家裏買的肉主要是給唐寧做湯,所以不多。逛市場的時候素顏還特意買了白城喜歡的臍橙。回到家裏,把臍橙放在客廳的桌子上。叫一聲在屋頂上的白城。
  城,累了下來歇會,我買了水果!就放在桌子上。隨手遞給兒子一個,唐寧,乖乖在院子裏玩,媽媽做飯。說完係上圍裙,進了廚房開始做飯。
  廚房裏的窗,看得見院子。素顏每次做飯,都叫兒子待在院子裏。這樣她便可以一邊做飯,一邊照看孩子。這一刻,望著在院子裏把橙子當皮球在地上滾的兒子,素顏想起這兩年多來的辛酸,不禁熱淚盈眶。
  白城從屋頂爬下來,一眼看見桌子上那筐色澤誘人的橙子。頓時忘記了身上的疲勞和手上的酸疼。素顏竟然記得自己喜歡的水果。記得一次郊遊的時候無意中說過的。看來,素顏對自己,並不是自己之前想的那樣,一點心思也沒有。他洗了手,到院子裏跟唐寧玩。把唐寧高高地舉在肩膀上騎馬。唐寧脆生生的笑。素顏在廚房裏看到這一幕,心裏頓覺寬慰。唐寧生命裏,第一次,有雄性強大的力量出現。那正是他一直缺失的父愛。
  晚飯的時候,第一次,桌子旁邊坐的像一家人。這三年素顏深居簡出,而且從不在家裏招待朋友。雖然給唐明和蔣薇薇寄去了明信片,隻為報平安。但因為唐寧的關係,一直不敢透漏地址,隻怕早已沉寂的事再起波瀾。
  媽媽!唐寧說,叔叔是不是以後都會在家裏吃飯?
  白城聽到小家夥有趣的話,要看素顏的反應,才發覺素顏的臉竟然紅了。
  媽媽不知道,你自己問叔叔。素顏一陣耳紅聒噪的。
  叔叔,你以後都會在家裏吃飯嗎?你還會跟我玩騎馬遊戲嗎?唐寧一臉天真的模樣。逗得白城哈哈地笑。
  你乖,聽媽媽的話,叔叔就來。來了就玩騎馬遊戲,來了就陪唐寧吃飯。
  好!好!我一定乖!我先吃飯了。媽媽喜歡我吃飯的時候不說話。說完,唐寧真的沒再作聲,低頭認真地扒飯。
  素顏望一眼白城,正好迎上他的眼光。兩個人都不約而同地笑了。
  吃罷晚飯,白城便回去了。
  素顏送他出門口。白城拉著素顏的手說,素顏,你不用馬上搬過來的。我還要帶你回家鄉,拜見父母,還要拜訪你的舅舅,請求他當我們的主婚人。我要明媒正娶風風光光把你接過門。
  然後,他把嘴唇湊在素顏耳邊,碰了一下,輕聲地說,我要你做最我美麗的新娘!
  素顏幸福地低頭。原來,這個曾經跟自己談夢想的男子,才是真正可以給自己夢想的人。
  白城以最快的速度處理完手頭上的工作,訂好回家的機票。他已經給父母打了電話,自己這趟回去,是要結婚。並且,為了免去見麵時大家的難堪,還預先在電話裏跟父母透露素顏單親媽媽的身份,表明自己非她不取的決心。他的父母雖然一時意外,但畢竟是文化人,況且愛子心切,終於接受了素顏這個未過門的媳婦。
  倒是素顏,在飛機上還是惴惴不安。她知道,自己這趟回去,要麵對的壓力不小。雖然白城再三寬慰他,不會有事的,一切都會在他的安排下順利進行。
  白城的家鄉在廣東。他們的飛機抵達廣州那天,家裏一早派了車來接。開車的人是白城的堂哥,與他的另一個堂兄合作開公司,掙了不少錢。白城在大理開店的事就是他鼎力支持下才成功的。汽車在告訴上開了一個多小時,終於回到家裏。
  白城的父母已經退休。兩個鶴發童顏的老人,見了素顏,都覺得悅目。及至看到藏在素顏背後的小唐寧,更是歡喜得很。白城的母親拉著素顏的手,親親熱熱地說話,倒把親生兒子冷落一旁。
  哪有要媳婦不要兒子的道理!白城打趣說,惹得在場的人都哈哈大笑。
  安排婚事的時候,白城和素顏還抽空走了趟素顏的家鄉。拜訪了素顏的舅舅,請他以素顏娘家的家長身份主持婚禮。
  多年不見的舅舅早已老態龍鍾。連當年不怎麽能容自己的舅媽都變了慈眉善目的老人。素顏感慨頗多。
  晚飯是在舅舅家裏吃,吃完之後就到外麵的酒店投宿。準備坐第二天的火車回去。
  酒店房間裏,白城問素顏,要不要順便拜訪一下薇薇和唐明。
  素顏再三猶豫,看出來素顏的為難。白城實在不忍心折磨她,告訴她其實來此之前就早已經跟唐明他們聯係好。明天的午飯約到一起吃,當是小聚。
  那唐寧的事怎麽辦?
  你打算瞞他們一輩子嗎?即使他們最後都不知道這個真相,你也不會過得自在的。既然都已經過去這麽多年,況且當初都是坦白了說的,這次更要坦白。唐明應該好辦,至於蔣薇薇,她是你的好朋友。既然當初她原諒了唐明,就意味著她接受了這個背叛的事實。唐寧是這件事的結果,她也是要一同接受的。
  白城一席話,說到素顏心悅誠服。
  三年來第一次,素顏睡的如此舒服安穩。她枕著白城的臂彎,找都了從沒有過的歸屬感。
  聽到懷裏素顏平穩均勻的呼吸,白城知道自己的決定沒有錯。早在來之前,為了唐寧的事,他已經提前拜訪過唐明和蔣薇薇。唐明有權保留他生父的身份,隻是,為了孩子有個良好的家庭環境,他更希望,唐明和蔣薇薇可以認唐寧為幹兒子。這樣,唐寧與他同父異母的哥哥還是可以兄弟相稱。薇薇既然與素顏情同姐妹,也應該寬恕素顏。畢竟,這件事,素顏受的傷害不比任何一個小。最後,白城對素顏的愛感動了唐明和薇薇,他們決定接受白城的建議,認唐寧為幹兒子。
  所有這些,素顏都還蒙在鼓裏呢。所以,第二天在飯店裏見了麵,素顏吞吐了好久才說出唐寧的事時,唐明和薇薇就異口同聲地說,我們決定認他做幹兒子。素顏這才知道白城早已安排妥一切的事情。
  臨行,素顏與薇薇抱了又抱。記得,我婚禮的日子!不得缺席!
  忘不了的,我們還要認幹兒子呢!唐明爽朗地笑。
  婚禮那天。所有的賓客都到齊了。素顏的舅舅一家,還有唐明一家,還有大學時候的同學。很多都是拖兒帶女的。把禮堂擠得水泄不通。素顏很久沒有經曆這樣盛大的慶典,而且,今天這一場,她是眾人矚目的女主角!素顏終於真真正正做了一回女主人!
  婚後,白城和素顏攜唐寧回到大理定居。素顏賣掉住了三年多的居所,搬到白城住的地方,每天為他洗手做羹湯。
  唐寧開始上幼兒園後,素顏有了更多的空暇時間。飯市的時候就到咖啡廳幫忙,閑的話就繼續寫字,但已經不是為求生存而寫作。她因為有了更多的時間和選擇,決定開始創作長篇。
  白城呢,有時候在店裏,有時候到附近的城鎮談生意,但不管怎麽樣,都會在晚上十點鍾的時候打電話回來。而無論多夜,素顏都會等他的電話。
  日子就這樣日複一日。也許會一直持續下去,也許還會有新的精彩。人生的事,誰知道呢?隻是,在經曆了這麽多以後,素顏確信,平平淡淡才是真。

  番外——張儀之死
  初三開學的第三個月,一個學期已經過了大半,素顏正式從美術組退出來。她本來以為自己會沿著繪畫這條路走出更遠,卻發生了張儀這件事。
  離開學校之前,素顏一直害怕自己會在校園內碰到張儀。還沒發病的時候,她還考慮過,如果哪天張儀再來找她,她要不要去。如果說張儀對她沒有一點吸引的話,她當初是不會一個人赴約的。張儀符合她的審美觀,這樣的氣質。他的家也是那種特別簡約幽雅的布置,讓素顏覺得,這個男子的靈魂是那麽的寂寞,又是那麽的美好。心底就有了軟軟的感動。可當自己在醫院裏生不如死的時候,張儀連一眼也沒有來看自己。托唐明把字條給了他,是對他還抱著希望。畢竟,不念那些情分,至少這件事上他有責任,他應該來看一看的。卻杳無音信。才知道他原來亦是寡情薄幸的男人。他原本線條柔美的五官,突然就變得麵目猙獰起來。
  所以,沒特別的事情,素顏連教室的門也不出。畢業班是沒有美術課的,所以,張儀不會到初三年級的教學樓。事情似乎就這樣走向塵埃落定。
  蔣薇薇來取素顏的東西的時候,張儀剛好也在畫室。
  張老師,黎素顏托我來取她的東西。她說她不會再來美術組了。蔣薇薇直直地盯住張儀。
  哦……她的畫具在牆角,那個玫紅色的箱子就是了。還有旁邊那個淺綠色的小水桶,就這些。薇薇鄙恨的眼神讓張儀慌了神。他一陣心虛,主動地過去拿東西給薇薇。
  她應該還有些畫稿在你這,她說那些也要取回來。蔣薇薇接過來東西,繼續說。
  哦,那些。你等一下,我進去找出來。張儀腳步淩亂。仿佛他麵對的不是學生而是警察。
  全在這裏了,你拿回去吧。素顏,她好嗎?聽說她病了?張儀問了一句。
  你心知肚明!我走了。蔣薇薇覺得自己再晚一步離開,都會忍不住把手裏的東西摔到那張儀的臉上。害慘人家,還在惺惺作態。惡心!
  張儀望著蔣薇薇離開的身影,從她的態度看出來,素顏已經把事情都告訴她。這妮子,她會去揭發自己嗎?可她們手裏應該沒有證據,自己每次都很小心,連字條都不是手寫的。何況素顏不像有心計的人,她不會保留什麽證據吧?張儀突然後悔自己之前因為嫌麻煩,一直沒有用套。如果保留下來,那些就是鐵證。素顏沒有成年,就算是她主動對自己投懷送抱,自己也還是脫不了誘奸的罪名。他必須約素顏出來談妥。但他不能就這樣貿然到教室裏去找,這樣做過於張揚。他於是托素顏班的一個老師轉告,就說是市裏有個繪畫比賽,素顏的天分應該去參賽的。獲獎的話可以在升學考試裏加分,所以想約她到畫室談一談。那個老師不知內情,欣然答應。
  素顏知道她不應該去的。就算真的有比賽,征稿的事可以在班上說,況且,問了班上其他還在美術組的同學,根本沒有這回事。張儀的用心她不難看出來。可她還是瞞著蔣薇薇去了。她無論如何,要給自己討回公道。至少,必須要張儀說清楚,他對自己做的事,從始至終,都隻是一場陰謀嗎?
  白樓的一層,外間是畫室,後麵依傍著山坡的是辦公室。鐵網窗外是茂盛的植被,其中大多是遠古時代就有的蕨類植物,大片大片碧森森的鋸齒狀葉子,把光線擋去大半,室內陰暗潮濕。這個地方,素顏並不陌生。它是張儀專用的辦公室。第一次,她就是在這房間內拿到後麵貼著字條的畫稿。當時張儀的臉上不動聲色,自己卻心跳若狂。曾經在四下無人的時候,張儀嚐試過要在這裏碰她的,他的手從裙子底下伸進去,隻是最終停在了那個近在咫尺的位置。兩個人以固定的姿勢僵持了很久,然後什麽都沒有發生。那時候,素顏不明白張儀想的什麽。
  素顏以為自己永遠都不會想起那些事,卻那麽輕易地就陷入沉思。她不知不覺進到了張儀的辦公室。
  我來了,有什麽事?素顏以為她一定會衝上前去,在張的臉上扇幾個耳光。但她隻是問了語氣平常的一句話。仿佛她真的隻是來聽一個老師的教誨。
  哦,來了,過來坐!我給你倒杯茶。張儀轉到擱暖水瓶的桌子旁邊。
  不用了,有什麽事情直接說吧。素顏想起來第一晚在張儀家,他也是進門就給她沏茶,那時是茉莉香片。心口一陣發痛。
  那我就坦白說吧,我們之間的事,你不會說出去的,對嗎?張儀望著素顏的臉,心裏湧動的還是欲望。
  你叫我來就是為了這個事情?你不覺得齷齪嗎?我因為你而得的病,躺在醫院裏,你心裏一點內疚也沒有嗎?素顏覺得失望極了,這個男人,由始至終,關心的隻是他個人的名譽和享樂,連自己的死活都不管。她站起來,準備轉身離開。
  你不要走,把話說清楚!張儀從後麵把她抱住,雙手竟然情不自禁地在素顏的胸房上揉搓。你不說清楚,就別想走出這個房間!張儀一隻手把素顏的嘴巴捂住,另一隻手依然在進攻。他壓抑太久的欲望,潮水般洶湧。此時是午休時間,外頭一個人都沒有,反鎖了門,張儀就可以肆無忌憚。
  素顏後悔極了,她絕對不能再讓張儀得逞。她用盡全身的氣力把鞋跟跺在張儀腳上,趁他疼痛鬆手的瞬間掙脫了,奪門而出。當她衣杉不整地衝出白樓的門外時,竟然迎頭碰到唐明。張儀沒敢追出來。辦公室裏一片嘩啦啦的玻璃摔落的聲響。
  唐明把素顏帶到後山。在那裏,素顏靠在他懷裏哭了很久。唐明聽素顏說完事情的經過,他衝動得要馬上去揍張儀。卻被素顏拉住了。
  唐明,你答應我的,保守這個秘密。我今天算是徹底的看清楚那個人,我以後絕不會再見他一眼。今天的事,算了。
  素顏,你這是縱容他!他肯定不會就這樣罷休的!唐明弄不明白,剛烈的素顏怎麽會對這件事忍氣吞聲。
  不管怎麽樣,你答應我,不要對任何人說,連薇薇也不可以。我以後會自己小心的。素顏頓了一下,接著說,要揭發他,除非我死了。
  素顏……唐明越來越糊塗了。要揭發他,除非我死了。素顏說這話是什麽意思啊?
  謝謝你,我已經沒事了。回去吧。
  哦。
  他們一起走回教學區。素顏除了眼睛有點發紅,臉上的表情倒是平靜如常。
  素顏離開以後,張儀的心更加不安。不安裏,他卻還一次次回味素顏身體的味道,那種若有若無的乳香,縈繞不去。讓他無法冷靜,身體一直處於亢奮狀態,隻能衝進洗手間自行解決。望著自己無所依傍的器官,興奮得那麽可笑,他心生一念。一不做,二不休。
  他有太多的職權之便,仰慕他的大有人在,把一兩個女生弄到家裏並不難。有了素顏作為前車之鑒,他比從前更加小心審慎了。那些孩子大多還不懂男女之事,在床上,她們隻是任人擺布的玩具。但她們的順從讓張儀很快就感到索然。他要的是素顏那種欲拒還迎的風情。內心的厭倦讓張儀變換著法子,去誘惑更多的女孩。隻有第一次,那些女孩臉上因恐懼和痛苦而扭曲的線條最讓他興奮。
  張儀很聰明,他沒有把目標定在那些經常與自己接觸的人。而是讓那些已經委身於他的女生,去騙更多的女生。他的手法越來越老練,對那些孩子的控製也越來越得心應手。如果不是發生那件事。
  素顏初三畢業以後,就上了別的高中。張儀在惴惴不安中等來素顏給他的答複。她不揭發他,而是選擇遠遠地離開。
  張儀無法解釋自己心中失落的情緒。已經過了這麽長的時間,他怎麽也忘不了當天畫室內,素顏穿著白地玫瑰紅小花的旗裝,她那時像仙子一樣美麗。她那時還是個讓他仰視的夢。如今一切都已經被摧毀了。張儀把自己的欲望發泄在一個來自外校的高二女生身上。那個女生是唯一一個長得有點像素顏的女子。張儀在意亂情迷的間隙,會叫出素顏的名字。
  我懷孕了。當激情如潮水退去的時候,那個女生用手指在張儀的胸口畫圈。你會娶我,對嗎?
  你弄錯了吧?怎麽可能?我每次都有戴套的。張儀沒好氣地說,別說無聊話了,睡覺吧,我很累。
  你!女生想不到張儀會是這個反應,她氣呼呼地衝下床,從自己的包裏拿出一張醫院裏的檢驗單。摔到張儀臉上,你看!
  是真的?!怎麽會這樣?我明明……張儀的臉刹時白了。
  我是真心喜歡你,而且這書我早就念不下去了。隻要你答應娶我,我可以退學結婚,把我們的孩子生下來。女生一臉幸福的陶醉。
  你還小,我們現在不可能結婚的!乖,聽話,先把孩子打掉!張儀好聲好氣地哄她。
  不,我想盡辦法才有的孩子,我不會放棄的。張老師,我愛你,我這輩子一定要嫁給你!
  你瘋了?張儀突然醒悟過來,你做了手腳?
  沒錯,我才不會像其他人那樣犯傻。乖乖地讓你玩弄。我肚子裏有你的孩子,你想抵賴也不行。如果你不同意結婚,我明天就到公安局裏告你強奸。
  你敢!張儀情急之下,用雙手封住女生的脖子。如果你不把孩子打掉,我現在就殺了你!
  我不……你……張儀因為緊張,把全身的力氣都聚在手腕,那女生很快就沒了掙紮。
  啊——喂!喂……你醒醒!張儀原以為隻是暈過去,卻發現已經氣絕身亡。事態變得嚴重了。怎麽辦怎麽辦……
  借著夜色的掩護,張儀把女生的屍體棄置小區附近的河道。本來應該要到更遠的地方,但張儀怕在路上遇見人,隻好就近處理。雖然是自己所在小區的附近,但因為該女生不是本校學生,一時半刻也不會懷疑到自己頭上的。張儀抱著僥幸的心理,回到住處,失魂落魄間瞥見床上的檢驗單。竟然忽略了那個女生腹中,還有自己的血脈。張儀頹然倒在床上。
  事情卻有了戲劇性的發展。那個女生的屍體次日淩晨被環衛工人發現。公安局的調查結果指出,女孩主要死於水溺。死之前有與人發生過性行為,至於脖子上的淤傷,表明死之前有與人發生爭執。奇怪的是沒有提及懷孕的事。屍體經過一夜的浸泡,已經無法從驗屍上求證與其發生性行為的人的資料。由於女孩平日的行為多有不檢點,又沒有目擊者。事情就這樣成為懸案。
  張儀有種劫後餘生的感覺。他的神經因為極度的緊張而變得衰弱。夜裏噩夢連連。那個女生,抱著孩子,一直跟著他。她說水很冷,還說孩子餓了……嚴重的時候,就算白天坐在他那陰暗潮濕的辦公室裏,也會有幻覺。他開始變得疑心重重。似乎那些對他投懷送抱的女孩,個個藏著陰謀。他把她們每個人的月信時間都在日曆上做了記號,如果發現到時間沒來,就對她瘋狂地施暴,用盡一切辦法,直到見紅。
  最終出事了。一個十五歲的女孩被淩辱至死。死之前隻叫了一聲媽媽。張儀怕被發現,不敢再弄出去,直接把她的屍體藏在家裏,然後把其他所有女孩先後叫到家裏,同一天的時間,先後虐殺了五個十四到十七歲的未成年少女。
  最終有一個因為不舒服僥幸躲過的人報的案。被殺死的人當中有一個是她的朋友。
  公安局來到張儀的住處的時候,張儀正神情木然地坐在客廳那張米色的布藝沙發上。屋內的東西井然有序,沒有任何掙紮打鬥過的痕跡。當他們打開臥室的門,都被眼前的景象嚇得目瞪口呆。寬闊的大床上,五個女孩赤裸的屍體一字排開。鮮血染紅了棉布床單,有一處正往下滴落。
  警察馬上拘捕了張儀,並且仔細搜索了房子裏一切可疑的東西。最終帶走了一個筆記本和一個落在床腳的發飾。發飾上的頭發,後來證實是來自當日遇溺的女生。
  真相大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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