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晚雲歸:晚雲歸

(2008-12-07 12:50:29) 下一個

  每個人,都有一段悲傷
  七月的陽光,終於開始毒辣起來了,就那麽肆無忌憚的,把街道照得明晃晃的。強光之下,人們無處躲藏。
  二十六歲的何歡背了雙肩大包獨自走在路上。
  沒有打陽傘,頭頂上戴了藍灰色的牛仔帽,頭發亂亂的披下來,她穿了件黑衫,衫上有一朵淺藍色的巨大牽牛花,藍灰色牛仔褲藍灰色球鞋,左手腕上有一隻藏銀寬手鐲。何歡一個人走路,走得很快,一陣微微的暖風遊蕩在街道上,無聊的吹在她身前身後,偶爾戲弄的掀起她濡濕的亂發。
  轉彎處,就是碼頭了,快走幾步就進了售票廳,很順利的買到了去西洲島的船票。
  登船的過程也順利。上船以後,何歡沒有進船艙,直接去了甲板,先把大包放在甲板上,然後再把自已放在甲板上。可能是因為熱吧,甲板上沒有人,大家都躲在艙裏,何歡樂得獨享清靜。船不大,行程也短,行船時間大概不到九十分鍾,然後就會到達目的地了。
  聽到啟航汽迪聲的何歡,終於可以相信,多年來的願望就要實現了。她忍不住笑出來,原來願望可以這麽簡單的就實現啊,為什麽以前不知道呢。十五歲時第一次看金庸的《俠客行》,看完以後就夢想著去一個遠方的小島。這個願望就象是一粒無意中埋下的種子,如今已經長成了參天大樹。生活中每每不如意時何歡就安慰自已,再堅持一下,實在不行就去找一個小島。找一個小島做什麽自已也沒想過,隻是把找一個小島做為自已最後的退路。
  終於沒有退路了嗎?何歡問自已。好象是,又好象不是。二十七年來,生活一直象是一杯溫開水,既不讓人好過,也不讓人太難過,又象是她身上那一套藍灰色行頭一樣,沒有多少亮色,也不是很冰冷。隻是她過夠了,過夠了這樣的人生,她不要再象從前那樣,每一次交手都莫明其妙的先繳械。
  生亦何歡,何歡,這名字是父親給的。父親兄弟三人,他是長兄,由他開始,生了何家第一個女兒,取名何楠,大概是為男孩兒起的名字吧,何歡惡意的想,當時父親是不是也有生兒子何難之意呢?然後小叔,為何家生下了第二個女兒,父親為其取名何樂,何歡猜那是有什麽值得快樂的意思。二叔是最後一張牌了,掀開牌底卻是讓父親失望的,於是第三個何家女兒變成了何璧,也不知道二嬸知不知道大伯子的失望,生了孩子居然被叫成何必,哈哈。想想父親這一生,真夠寫本傳記了,何家一連生了三個千金,讓身為長兄的他很傷心,覺得對不起祖宗,四十歲的他居然決定再戰江湖,硬是違規生了第二胎。於是有了何歡,到何歡這裏,父親終於死心,女兒出生那一夜,他不禁仰天長歎,生亦何歡,死又何懼。
  不戀生的父親,終日沉醉在酒鄉,終於在四十五歲那一年,喝壞了肝髒,英年早逝。從此後,母女三人,相依為命,母親下崗以後,靠打零工養活一家三口。大姐何楠自強自立不輸男兒,半工半讀,一路從本科讀到博士,中國讀夠了,又陪著姐夫讀到了美國,到了美國,無事可做,開始關注信仰問題,信了天主教,精神有了歸依以後,開始在家生小寶寶,如今已經是兩個孩子的媽媽了。
  何歡默默的成長,好象沒有誰在意過她,母親忙著賺錢養家,姐姐忙著勤工儉學,叔叔嬸嬸們忙著躲開她們母女三人,那兩個姐姐無心關注這個豆芽菜一樣的妹妹。
  沒有人關注不能說沒有好處,最大的好處就是有很多很多的自由,可以很早就做自已身心的主人,去哪裏,做什麽,想什麽,基本沒人來幹涉。
  小一點的時候,她會脖子上掛著鑰匙在巷子中亂逛,知道哪一家門前有花,哪一家家中有小貓,哪一家院裏有海棠樹。九歲的時候,她還發現了一個被大人鎖在家中的小女孩兒,那個小孩兒大概精神不好,每天都坐在窗前,隔著鐵欄杆看外麵傻兮兮的笑,何歡有時候會站在她的窗前,把摘下來的毛毛草從窗口遞給她。偶爾被小孩子的母親看到了,那個沉默的女人既不鼓勵,也不阻止,任憑何歡來去自由,何歡從來沒進過那個小孩子的家,隻能隔著鐵柵欄和水粉色的窗簾看著她。
  長大一點,她開始擴大自已的活動範圍,有時候是樓頂上的天台,她從小窗口爬出去,雙手枕在腦後,一個人躺在被太陽曬得熱乎乎的瀝青樓頂上,太陽慢慢的沉下去,看星星一顆顆被掛出來。偶爾她會遇到一個養鴿子的少年,那個少年也是一個沉靜的孩子,每次見到何歡並不說話,自顧招呼自已的鴿子,他灑玉米粒給那些小東西吃,鴿子們圍著少年上下翻飛,並不把何歡放在眼裏,每當少年和他的鴿子出現時,何歡就會坐起來,默默的看著他。三年以後,那個少年和他的鴿子都不見了。何歡後來在天台上撿到了一隻死去凍僵的鳥兒,曾經帶著它沿著鐵路線走了很遠,最後把它埋在了鐵軌附近。
  從那以後,何歡又多了一個去處,沿著鐵軌漫遊,冬天隻能看路邊蒼灰色的樹和落在枝幹上的寒鴉,春天可以看見撒落在鐵軌邊的油菜開著黃色的小花,夏天時總有綠色的鈴鐺草一路綿延的生長著,這時候她已經開始看白先勇的小說了,也接觸到了三毛,看過三毛寫在散步時遇到白先勇的往事,她覺得三毛提到的芳草天涯和她一路走來的地方是一樣的。她常有一種錯覺,黃昏時在轉角處她也會象三毛那樣遇到一路散步而來的白先勇。
  上中學以後,她還是喜歡遊蕩,學校後操場的教工宿舍區葡萄樹下,校辦工廠外高大的白楊樹下,代課老師集體宿舍下的梧桐樹下,她都停留過。她和花房裏的老花匠熟悉起來,逃課時老花匠讓她在花房裏玩兒,沒人的時候,那個眼珠混濁的老男人會突然把她抱在胸前,弄得她莫名其妙,隱隱的又覺得有幾分明白,後來她漸漸的不再和那個老男人來往啦,見到了也遠遠的躲開,有時候躲不開,手裏會被塞進一支筆或是幾個本子。
  自從父親去逝以後,母親一直很少笑,每天隻是忙碌。早出晚歸的,漸漸的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頭發開始白了。終於有一天,堅持不住了的母親跟了一個有家的男人,那男人很少上門,他們見麵總是在外麵,但是母親是給她們姐妹正式介紹過的,要求她們叫他鄭叔叔。鄭叔叔出現以後,母親明顯的不象以前那樣勞累了,漸漸的流失了的女人姿色又回到了母親身上。鄭叔叔的老婆找上門時,麵對的並不是黃臉婆一樣的母親。兩個女人關在房裏說了兩個小時,然後母親送走了那個女人,鄭叔叔也沒有因此在母親的生活中消失。

  如果明天就長大很多
  自從鄭叔叔出現在何歡母女的生活中以後,母親開始有了精力打扮自已,也開始想起打扮兩個青澀的女兒來了。隻是大女兒從小就把自已當男孩子看待,並不喜歡女孩子熱愛的花裙彩衫,頭發也是剪得短短的,平日裏隻愛穿洗得幹幹淨淨的白衫長褲。何歡的衣服都是撿姐姐的,一路跟著穿了舊衫舊褲長大,惟一不同的是何歡的頭發是長的,很黑很厚的那種長發,散開時桀驁不遜的披撒著,大多時候它們都被一根橡皮筋束著。不知道是受姐姐的影響,還是為了到處漫遊的方便,何歡也是不喜歡穿裙子的。母親給她買新裙子時,她也不拒絕試穿,經常是穿著裙子出門,然後在巷口的公用廁所裏換下書包裏的長褲襯衫。
  遇到鄭學彬是在初二的下學期,他從外校轉來的,座位就在何歡的身後。他是一個好孩子吧,長得幹幹淨淨的,雖然還是青澀,但是隱隱的已經有了男人灑脫俊逸的味道。用老師的話說就是站有站相坐有坐相,用女生的話說就是看著舒服,也沒有男生討厭他,他可能就是那種少數天生可以討盡天下便宜的人。何歡的學習成績不錯,在班裏可以排到四五名的位置,但是不太得老師的喜歡,原因在於她不是那種聽話的孩子。如果老師發了兩份自測用的卷子,她隻做一份,雷同的那一份絕不做,剩下的時間用來在卷子後麵畫畫,估計快要交卷的時候,回頭扯過鄭學彬做好的那一份寫上自已的名字,再把自已空白的那份扔給他。早有心理準備的鄭學彬一麵用橡皮擦掉她的漫畫,一麵飛快的把這份卷子再寫一遍。何歡這麽做,老師不是不知道,隻是她的成績讓老師說不出二話來,她在班裏也不是那種鬧事的孩子,也就容忍下來了。私下裏,他們閑聊時,還會把鄭學彬和何歡的事拿來說著解悶,這兩個人也沒有什麽早戀的跡象,也用不著出來幹涉。
  如果大家以為這兩個人的認識是因為前後桌,那麽他們就錯了。他們認識的更早,早到七八年前,在何歡常去的樓頂天台上,他們就是那個抱膝坐著的女孩兒,那個沉默的喂鴿子的少年。
  每個周六的下午,他們會在社區的一個小圖書館見麵,不是約好的,第一次無意中撞到了,後來大家就都在那個時間去了。那時候借書很麻煩,所有的書都有一張卡片,整整齊齊的被穿在一起,放在一個一個小木抽屜裏,小抽屜外寫著書的分類。兩個人各借各的書,借完以後,還會在有著長桌的閱覽室看一下午,有時候鄭學彬會給何歡帶一點零食,一小包話梅,或者一袋烤魚片。何歡因為家境不寬裕,沒有吃零食的習慣,鄭學彬帶來的零食她也沒有拒絕,吃完以後,還會把包裝袋還給他。
  有一次鄭學彬過生日,收到了一個女生送的一張自已做的賀卡,被何歡發現了,偷偷拿出來看了很久。是一張圖畫紙折疊以後,在上麵用丁香葉子,蘸了水彩顏色印上的心形圖案。葉子細細的紋路被清晰的拓印下來,看上去很象是少女細細密密輾轉的心思。這張卡片被何歡扣留了一夜,第二天,鄭學彬再看到它時,眼鏡差點驚得掉下來。那兩片心形的葉子如今變成了一個女人肥碩的大屁股,屁股上麵是何歡用柳葉拓印出來的細腰,用忍冬青葉子做出來的臉上沒有眉目,頭上是一頂大帽子。女人是一個背影,手裏還牽了一隻哈巴狗。卡片上歪歪扭扭的寫著鄭學彬和他的女朋友逛街歸來。不用說,那個女人就是鄭學彬的女朋友了,那隻哈巴狗自然就是鄭學彬了。
  那天一整天,何歡都不敢落單,大部分時間老老實實的坐在教室裏。快放學時,正發愁著如何脫身呢,聽見從外麵回來的鄭學彬的同桌在門口喊,說是姐姐何楠來找她了,在花園裏等她放學,何歡大喜過旺,快速回頭看看坐在身後鄭學彬沒有表情的臉,心底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躲過一天是一天,明天有事明天說。下課鈴聲一響,她撈起早就包好的書包第一個衝出了教室,跑到教學樓後麵的小花園裏去找姐姐何楠。
  一路上分花拂葉,跑到老皂夾樹下,卻哪裏有姐姐的影子,正詫異呢,聽見身後有腳步聲,提起的心才又放下來,少有的笑嘻嘻的問姐姐,你跑哪兒去了?回頭看時,哪裏是姐姐,鄭學彬雙手背在背後,堵住了她的去路。何歡知道上當了,隻能一麵假裝不在乎,一麵快速苦想脫身之計。鄭學彬不動聲色的看著何歡,兩個人僵持著,何歡第一次感覺到對麵這個人不再是自已手裏的麵團了,他被激怒了。
  受不了空氣中的波濤暗湧的壓迫感,何歡隻好先說話,“我周六不去圖書館了。”
  “啊。”
  “我有事去不了。”
  “啊”
  “我得回家了。”
  “ 不行。”
  何歡瞪著眼睛,嘟起了嘴巴,已是外強中幹了。
  “為什麽?”
  鄭學彬用一種獵手看著獵物的表情看著她,“你幫我做一道選擇題,才能走。”
  何歡瞪大了眼睛,不相信鄭學彬會這樣大人大量,寬大為懷。
  她一麵放鬆了緊張的情緒,一麵裝做不耐煩的問:“什麽選擇題啊?”
  “A是讓我在你臉上畫兩隻紅色的小烏龜”。
  “為什麽——?”何歡不相信的大叫,“我怎麽回家啊?”
  鄭學彬不理她繼續說,“B讓我咬你一口。”
  何歡知道沒有退路了,低著頭權衡著利弊,其實沒有利,隻有弊。又問不出口要咬哪裏,腳丫子估計他是不會咬的,他又不真的是哈巴狗。沒辦法,隻好閉上眼睛把臉送到鄭多彬的麵前,咬牙切齒的說:“畫吧。”臉上卻早就雲蒸霞蔚了,感覺到臉上冰涼的筆跡在行走,何歡漸漸的傷了心,眼淚一點點的就要湧出來,卻是強忍著。
  終於結束了,兩隻小烏龜畫完了,何歡不敢睜眼,怕眼淚不受控製的掉下來,等了一會兒,鄭學彬還沒有離開,卻感覺有重濁的呼吸吹到臉上,然後沒有等她反應過來,嘴唇被咬住了,驚詫之下,她慌亂的睜開眼睛,隻來得及看見鄭學彬臉上的一一抹潮紅,那個欺負人的壞蛋就跑掉了。
  那一天迷迷糊糊的回到家裏,才想起臉上的小烏龜,不知道這一路上有多少人看見了她的傻相,急忙跑到鏡子前去看那個壞蛋的作品,卻哪裏有一點紅顏色啊?

  我好想替你阻擋風雨和迷惑
  那次花園事件以後,何歡和鄭學彬已經有兩個星期沒有來往了,但是兩個人前後桌坐著的座位,卻讓他們低頭不見抬頭見。坐在鄭學彬的前麵,讓如今的何歡有一種芒刺在背的感覺,每每一下課就趕緊離開座位。
  又是一個星期就要結束了,周五放學前,鄭學彬把一本大仲馬的《三個火槍手》扔在何歡的桌子上。
  “幹嘛啊?”何歡頭也不抬的問他。
  “明天到期了,沒空去還,你替我把它還了吧。”鄭學彬理直氣壯的說。
  何歡因為怕在圖書館遇到鄭學彬,也是很久沒去了,自已手裏的書也到期了,正猶豫明天去不去呢,聽鄭學彬說不去了,一顆心放下來,決定明天一早就去圖書館。
  第二天一早,何歡就背了書包往圖書館去。越接近圖書館心情越緊張,明知道鄭學彬不會來,進了圖書館還是忍不住東張西望,看了一圈兒,確定幾個借書的人當中沒有鄭學彬後,釋然之外,居然感到了淡淡的失落。
  還書前,又仔細的打開鄭學彬托她還的書,看看有沒有什麽東西夾在裏麵忘記啦。於是在書的最後一頁發現一張小紙片,上麵寫著“膽小鬼何歡,自作多情。”何歡讀了紙片上的字, 一時反應不過來,就又讀了一遍,臉慢慢的紅了。還了書,又強自鎮定的借了新書。一個人走到隔壁的閱覽室,打算象往常一樣消磨大半天的時間。剛坐下一會兒,就忍不住又拿出來那張小紙片,重新讀上麵那幾個字。這一次再看完後,羞憤交加,再也坐不住,站起身走出了圖書館。
  在街上漫無邊際的逛了一會兒,何歡隨便的上了一輛公交車,一直坐到終點站,然後隨著人流走下車去。她依舊沒有目的的往前走,發現不知不覺走到了一個山腳下,何歡很小的時候就愛以漫遊的方式自娛自樂,一點不覺得有什麽不妥。看見前麵有山路,也有人在路上走,便沿著山路一路往山上走,山路邊偶爾可以看見開放的黃色野菊花,每每遇到,何歡就停下來看一會兒,有時候碰巧花上有蜜蜂或者蝴蝶,她就停留得更久一點,直到看著那些小精靈飛走,她才繼續往前走。就這樣走走停停,不知不覺中天空開始下起小雨來。
  何歡決定不玩了,於是回頭,打算回家。
  轉身回頭的何歡還以為自已是看錯了人,在自已對麵突然停住腳步的正是猝不及防的鄭學彬。何歡的突然回頭,把兩個人都嚇著了。
  這時候雨漸漸的大了,密集的雨點披頭蓋臉的落下來,何歡不理鄭學彬,抬腿打算跑到山下的車站。經過鄭學彬身邊時,身上的書包突然被他抓到手裏,沒有心理準備的何歡打了一個趔邂,一時間新仇舊恨一起發作,朝著鄭學彬就撲了過去。幾個回合下來,最後還是鄭學彬捉住了何歡的兩隻手,發作不得的她狠狠的瞪著鄭學彬笑嘻嘻的樣子,恨不得在他的臉上抓上幾把,抹掉那種惡作劇的表情。兩個人在雨中對峙著,這時候精疲力竭的何歡又一次感覺自已馬上要哭出來了。
  終於還是鄭學彬先說話了。
  “小氣鬼,對不起。”
  何歡一麵故意裝做沒聽見,一麵試圖甩開他的手。
  見她不搭茬,鄭學彬又說了一次:“對不起。”然後才放開何歡的手,雙手獲得自由的何歡,卷土重來,對著鄭學彬又一次拳打腳踢,這一次他不再反抗。打夠了,兩個人大眼瞪小眼看著雙方,看到最後何歡先忍不住笑出了聲,於是算做合解,兩人並肩往山下走去。
  走到半路,鄭學彬提議坐兩站車去他奶奶家玩兒,看著身上被淋濕的衣服,何歡不置可否,鄭學彬又說,“可以看到我以前養過的鴿子,”這一句話讓何歡完全的動了心。
  兩個人到鄭學彬奶奶家時,身上的濕衣服已經捂得半幹了。
  鄭學彬奶奶家有一個小小的四合院,院子裏還有幾棵果樹,鴿子落得到處都是,院子的地上有,房頂上也有,看見鄭學彬進來,有些鴿子開始圍繞著他上下翻飛,這讓何歡想起了小時候看他喂鴿子的情形。一時間覺得自已又變回了那個孤單的小女孩兒,獨自長大的自已,抱著膝蓋坐在天台上,看那個沉默的男孩子喂他心愛的鴿子,他有那麽多的鳥兒,而自已一隻都沒有,那些鴿子親熱的圍繞著他飛,自已卻隻能握著一隻死鳥走在冰冷的鐵軌邊。
  鄭學彬的奶奶是那種很慈愛的老太太,看見孫子帶來了一個女孩子,也不多問,隻是熱心的招呼兩個人進屋。穿了濕衣的何歡很拘束,不知道該坐著還是該站著。進屋以後,鄭學彬去了另一個房間,留下何歡一個人麵對他奶奶,老太太為他們倒了熱水,一會兒鄭學彬出來,拿了一套幹淨的衣服出來遞給何歡,讓她到旁邊的房間換下來,何歡一下子感覺不知所措,接覺得不對勁不接也覺得不對勁。鄭學彬不容她多想,把她推到另一個房間裏,何歡隻好別別扭扭的換下了濕衣服,沒想到鄭學彬拿出來的衣服頗為合身,想到可能是他以前穿小的衣服,臉上不覺一紅。
  出來以後,鄭學彬說要帶她去房頂上看鴿子屋。於是兩人穿了雨衣爬到房頂上,一麵看鴿子,鄭學彬一麵告訴何歡自已從圖書館開始跟蹤她,一路上見到她臉上千變萬化的表情。何歡不相信他也去了圖書館,鄭學彬於是從她怎麽進圖書館,怎麽東張西望,然後看紙片的表情,一路描述下來,卻是不差的。何歡窘得滿臉通紅,到最後難為情的都快要哭出來了。鄭學彬不再難為她,又說起小時候在天台上遇到她的事,後來在平地上偶爾也可以看見她一個到處遊蕩,好奇的問她那有什麽意思。何歡回答他,因為小時候沒有人和自已玩兒,家人又都忙,自已就喜歡不停的走在路上,希望可以遇到好玩的事有趣的人。兩個人說說講講的,大半天就過去了。
  下午離開奶奶家前,鄭學彬把一對白鴿子送給了何歡,何歡因為家裏沒法養,鴿子仍然留在奶奶家代養,鄭學彬用兩隻紅布條分別寫了何歡兩個字縛在鴿子腳上,並是完成了過戶手續。
  從那以後,每隔一兩個月,兩個人會回到奶奶家看望那些鴿子,平時的接觸既沒有增多也沒有減少,依然象以前那樣,有時候鄭學彬需要做兩份卷子,有時候去圖書館鄭學彬會為何歡帶一點小零食。
  這樣過下來,很快初三的下學期也要結束了,因為有初升高的升學考試,兩個人在最後兩個月不再去奶奶家了,也不去圖書館了。何歡的生日是在考試的前一個星期,生日那天照例沒有什麽禮物,何歡的生日是讓父母不快的日子,父親做古了,母親也無意於提醒自已那些傷心的回憶。從小不過生日的何歡在那一天也沒有什麽失落的感覺。所以放學前無意中在課桌裏發現了一個小禮品盒,讓何歡驚訝的以為自已起錯了地方。可是撒滿了小星星的包裝紙上分明寫著何歡生日快樂,狐疑的打開包裝紙,發現裏麵是一隻裝在小盒子裏的船形音樂盒,小船上還放著一對用香皂雕刻出來的小白鴿子,拿在手裏時有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味飄出來。何歡第一次收到生日禮物不知是悲是喜,再一次迷迷糊糊的走回家。

  推開窗看天邊白色的鳥
  初升高考試結束了,大家繃緊的神經終於可以暫時放鬆一下了,無論是考的好的還是考的不好的都一樣成了定局。鄭學彬是自已放棄了保送重點高中的名額,決意通過參加考試來拿入場券。何歡雖然算是好學生,但也輪不到她用這個名額,畢竟前麵還有比她學習更好的。於是兩人都是考場中人,和成千上萬個同齡人天涯共此時。
  那天何歡考完最後一課,走出考場時碰到剛出來不久的鄭學彬,見麵後兩人沒說和考試有關的話題,鄭學彬隻問何歡坐幾路車,何歡說了,鄭學彬在她旁邊,兩人被裹在人流中一路沉默的往車站走。
  何歡的車要進站了,才想起問鄭學彬怎麽坐車,因為這個考試不是在自已學校進行的,大家對路線都不是很熟悉。鄭學彬看著何歡笑嘻嘻的說,“我沒錢坐車了,和你蹭車。”兩人一起上
  車後,何歡交了車票錢,又問他在哪兒下車,這一次鄭學彬但笑不語。於是兩人一路坐到終點站,下車以後,心照不宣又跑到始發站台上了車,還是坐到終點站。然後換另外一路開往別的方向的車,就這樣,從城南到城北從城東到城西,一路坐下來,時間已經過去了三個多小時。
  此時,經過一天的燃燒,原本暴扈的太陽變得溫柔起來,暮色把瑰麗塗抹在樹梢頭,輕風掠過城市的草坪,帶來切割後草葉的青香,街心花園散步的人多起來,城市變得祥和恬淡,此情此景,讓兩個人不約而同的在心底產生一種從來沒有體會的情感,有些傷感有些惆悵有些茫然。
  最後,兩個人還是在車站分手,何歡上車前,鄭學彬又提醒她別忘了明天去學校照畢業照片。何歡點頭,鄭學彬又加了一句:“是畢業照片,你還是穿裙子吧,那樣照出來的會好看一些。”何歡沒說好,也沒說不好,轉身上車。
  當晚,何歡一個人躲在房間裏整理書本,情緒總是不好,懨懨的,連一向很少注意她的母親也發現了她的情緒異常,以為她考試失利,嘴上沒說什麽,卻給她拿來一大盆水果放在桌上。
  臨睡前,何歡找出母親春天給她買的一條淡綠色荷葉裙,一件鵝黃色篷篷袖小衫放在床頭。
  第二天,何歡就是穿了這一套衣服出門,平時總是束成馬尾的頭發用一個白色蝴蝶夾梳成了蘋果辮。在鏡子裏打量自已,終歸還是不習慣。沒人的時候,她經常隨地坐下,有時候是台階有時候是不幹淨的長凳有時候就是草地上,偶爾興起,還會雙手枕在腦後躺下來看天空,看來今天是不行啦。想到此處,不禁對著鏡子伸出了舌頭。
  太陽每天都是新的,走在六月的陽光下,昨天那種輕霧一樣的悵惘已經淡去了許多。
  進了校門,才知道自已不是最早的,操場上亂七八糟的到處都是人,因為不需要再學習,大家沒興趣進到教室,三五成堆,都聚在操場上。何歡沿著石板小路,走到操場邊的綠化樹下。發現有自已帶了相機的同學,已經開始擺造型,好友相攜,開照了。看了一會兒,左不過是那些表情那些動作,自已也被人拉過去拍過幾張,終歸是平素淡泊沒交下莫逆的死黨。拉拉扯扯幾下,見她不甚熱衷,也就沒人再注意她了。她樂得自已清閑讓人家忙碌,人站在樹下心思已經飄走。也不能說她不留戀三年的學校生活,隻是她一向如此,心裏越是不舍表情上卻是越疏離。
  鄭學彬其實來得比何歡早,她一進學校他就發現了。彼時他手裏正拿著相機,為幾個男生和女生的混合隊拍照,從鏡頭裏看見那張熟悉的臉,心下怦然一動。很少看見何歡穿裙子,今天見了,有一個問題自動跳出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昨天自已的叮囑,才穿出了裙子。當然不會傻到去問她。鄭學彬遠遠的一直關注著何歡,看她站在一棵開花的合歡樹下,仰起頭看著罩在頭頂上的花樹,因為隔得太遠看不清她的表情。他忍不住調整了角度,一連拍了三張那棵樹,和站在花樹下的女孩兒。
  何歡並不知道,當她的目光追隨著一隻搬動食物的小螞蟻,沿著樹幹一路往上爬時,遠處有人對她按下了相機的快門。
  拍集體照時,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何歡的衣服色彩清麗好看,還是別的原因被充當攝影師的美術老師從人群裏拉出來,擺在第一排班主任老師的旁邊,從來不對她假以辭色的班主任好象今天心情也不錯,還順手幫她把掉下來的一縷頭發掠到了腦後,何歡心裏一暖,拍照的時候輕輕的靠在不苟言笑的女老師身邊。說起來,這些老師對何歡最偏愛的還是那個美術老師,那個叫張來福的小老頭,何歡起初覺得他的名字很象是一隻貓或者狗的名字,那幾年人們時興為貓兒狗兒起個富貴的名字。劉大貴很可能是一隻寵物狗的名字 ,而張來福這個名字送給一隻懶貓似乎更合適。
  和美術老師相熟是因為何歡的一幅畫,那幅畫何歡是很用心的畫出來的,遺憾的是藍本是一個滄桑的老人,被何歡畫出來以後卻是一個中年男人,滄桑的表情猶在,年齡怎麽也不能讓他變成老者。無論是文字畫畫攝影音樂,一旦成形以後,就有了自已的生命,就是原創者自已也無能為力了。何歡知道跑題,卻又不甘心,於是就在畫稿上寫了一首打油詩:“本意畫老叟,細看人不老。待到人老時,我為丹青手。”做美術老師的張來福也是一個性情中人,在何歡的畫稿上連寫了三個字,妙妙妙。到很象是一隻貓發出的讚美聲,不旦如此還給了一個5分最高分,並且在辦公室在教室好一頓展揚。
  就這樣,五十多歲的張來福老師和何歡產生了一種知音的奇妙情懷。兩個人第二次接觸是在何歡初三上學期。那天放學以後,驟雨初歇,何歡發現花園裏的薔薇開出了淺粉色的花,雨滴落在花瓣上,不由得伸出了摘花的手。幾枝初開的花並成一捧,何歡喜歡的不得了,可是怎麽樣帶出學校卻成了問題,如果被門衛發現可不是好玩的事。
  後來一下子想起了手裏的雨傘,於是靈機一動,把花枝插在撐開的傘裏,舉著傘就打算蒙混過關。繞是道高一尺,終歸是魔高一丈。
  那個喜歡戴著墨鏡扮酷的門衛還是捉住了何歡,他一麵大聲要求她報出班級名號,一麵得意洋洋的說出破獲依據,“我就覺得你有問題,都不下雨了,你還打著把傘,你也糊弄洋鬼子啊。”
  正是放學的時候,一會兒就圍了很多學生,何歡情急,卻想不出脫身之計,又不想把事情鬧到教導處。正沒計較處,看見人郡中居然站著美術老師張來福,何歡難為情的看著他,見他站在那兒頑皮的對她舉起了手,做了一個哭的手勢。何歡會意,馬上扮成小白兔,對著那個凶巴巴的門衛做出一付被嚇壞了表情,努力的往外擠眼淚,這時候有仗義的男同學上前求情:“大爺,你就放過她這一回吧。她平時挺老實的。”
  何歡馬上接下話頭,“我下次不敢了。”鬧了一會兒,那個門衛賺足了人情終於決定抬手放人。
  一直站在人群裏的張來福在何歡離開前,叮囑了一句,“別忘了,那花每天換水一次。”
  照過畢業照片以後,老師宣布暫時放假。於是一起學習生活了三年的男孩兒女孩兒們,開始彼此傳寫畢業留言冊。
  何歡最先給鄭學彬寫的,是兩句最平常的話,可能被寫過幾十年了的兩句話:“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何歡的字疏離寡淡,很象她的為人,字句雖然平淡,卻是當時最真心的祝願。鄭學彬寫給她的,也是現成的,“和你一樣,我也不懂未來還有什麽,我好想替你阻擋風雨和迷惑,讓你的天空隻看見彩虹,直到有一天你也變成我。”他的字大氣敦厚,亦如同他的為人,隻是那一段話不太象平日內斂沉靜的他所能說出的。
  後來,初三畢業生在學校畫廊裏有一個作品展,鄭學彬在遠處為何歡拍的照片被放在最上麵,取名為:六月的合歡。那一樹合歡花開得真好啊,很美很美,很多人都這麽說。花樹下的少女也很美,雖然看不清容顏,卻更讓人回味。

  台燈下白得耀眼的信紙
  終於在萬人企盼中升學考試成績發布下來了,何歡考得不錯,鄭學彬考得很好,當年市裏在兩所重點高中分別設置了兩個尖子班,一個是數學班,一個是物理班,兩個班級不受學區限製,在全市考生中選拔。於是兩所學校對鄭學彬來說變成了魚和熊掌,經過幾多猶豫最後他還是選擇了物理班,和何歡同校不同班。何歡是自動過了對口重點高中的錄取線,得以升學。
  拿錄取通知書那天,從門衛那兒聽說了老花匠的死訊。何歡一個人去了老花匠生前住過的小屋,他生前孤單一人,獨自住在學校倉庫附近的一個小格子間裏。房間已經上鎖,何歡趴在布滿泥水點子的玻璃窗往裏看,老花匠睡過的床鋪已經撤去,房間裏隻有角落裏放著幾把清掃用的掃帚和鐵撮子。何歡看見窗台下有幾盆行將枯萎的花,被風雨吹打得不成樣子,便蹲下來仔細檢視,發現有一盆蟹爪蘭似乎還可以活下去,於是抱了花盆,去找曾經捉住自已偷花的門衛,意在求他同意自已帶走這盆花。
  那個門衛不待何歡張嘴,已經明白她的意思了,搶先說道,“沒人管的東西,如果你能養活就帶走吧。”
  何歡抱著那盆萎頓的花,站在學校的大門口,回首看矗立在一片靜謐中的母校,奇怪著往日的喧囂居然是無處尋覓。
  微微笑著和那個門衛說道:“謝謝你啊,再見。”
  門衛也笑著說:“以後有空回學校來玩吧。”自此一別,曾經來來往往三年的學校,成為許多回憶的背景。
  接到錄取通知書以後,就可以安心的享受一個悠長的假期了。鄭學彬有一段時間沒見到何歡了,上次拿錄取通知書隻來得及確認她也被一中錄取,她的人就不見了。
  後來去了幾次圖書館也沒有遇到何歡,鄭學彬忍不住向那個負責借書的管理員打聽何歡最近有沒有來過,那個管理員對何歡有印象,很肯定的說有一段時間沒來了。
  原來幾乎天天在眼前晃來晃去的人,如今就象是人間蒸發了,鄭學彬焦急卻無可奈何,拚命在腦海裏找尋信息,結果也隻能是記起何歡家的大概位置,具體到哪街哪巷一點線索都沒有。有時候走在路上,他會突然被某一個女孩子的背影吸引,等到細看時,隻是外形和何歡有些象罷了。他不知道如何從人海中把她挖出來,隻能一麵聽天由命的盼著開學, 一麵希望她有一天會去奶奶家看他送她的兩隻鴿子。
  八月上旬了,何歡依然是沒有消息。鄭學彬猜想她可能是去外地了,於是把心沉下來,決定好好消受所剩無多的假期。所以當同桌和另外幾個人約他去九頭山海水浴場玩時,他爽快的答應了。
  那天的陽光很好,幾個人一路打聽著找到了目的地。到了海邊以後,同桌王妍提出去買幾支水槍,準備打水仗玩兒。眾人響應,一行人衝到賣沙灘玩具的小攤上,開始挑挑撿撿。走在最後的鄭學彬擠到攤位前,無意中發現臨近的攤位上站著的女孩子很象是何歡,隻是看起來要黑一些瘦一些,並且頭發是短短的,戴著一頂遮陽用的大草帽。以為又是看錯,這時候同桌王妍也發現了那個女孩子,不相信的叫了一聲:“何——歡?”那個女孩子先是愣了一下,很快露出驚喜的表情。一旦證實了站在眼前的人就是何歡,鄭學彬反倒平靜下來了,好象過去幾十天患得患失的心情從來沒有折磨過他一樣,那一段日子一下子被壓縮掉了。
  何歡要看攤位,不能馬上離開。招呼過後,他們幾個人又回到了海邊,玩了大半天,頗為盡興,四點鍾時王妍有事要提前走,大家的意見是一起回家。於是他們先行離開,留下了鄭學彬等著何歡收攤以後一起走 。
  海濱浴場因為交通不方便,四點以後,很少有新的遊人再來,何歡的生意也清淡下來。鄭學彬陪在她旁邊,兩個人買了雪糕邊吃邊說話,看著安靜的坐在身邊的何歡,一小塊巧克力片粘在她的嘴角上,宛如一顆俏皮的小痣,鄭學彬覺得內心和遠處的海麵一樣澄明寧靜。
  何歡說自已想在假期結束前獨自出門旅行一次,所以出來打工賺一點旅費。見鄭學彬若有所思的樣子,以為他不開心,又給他講起自已前些日子收到假鈔一下子損失了一百多塊錢的糗事。然後又開心的說,再過兩天打工就結束了,扣掉那天的假鈔損失還可以拿到380元錢。看著她一臉憧憬的表情,鄭學彬也受到了感染,於是問她計劃去哪裏旅行。她回答說要去爬一座山,比如鳳凰山或者閭山,因為錢不多,不能走得太遠,去哪裏還沒最後定下來。
  鄭學彬考慮了很久,還是忍不住問出來,“我們一起去,好不好?”
  何歡一怔,對於這個問題顯然沒有心理準備,停了一會兒,才期期艾艾的說,“我是打算自已去的。”
  聽了她的話,一直秉住呼吸的鄭學彬輕輕的歎息了一聲,過了一會兒才說,“哦,是嗎?”然後,兩個人都不好意思再看對方,一起沉默的看著眼前的海灘。
  直到何歡收工前,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話。
  幫著何歡收拾好那些豔麗的沙灘玩具,鄭學彬站在海灘上等著她。何歡上交了貨款和剩下的玩具,換了衣服跑著來到他的身邊。
  鄭學彬忽然轉身,將沒有心理準備的何歡攔腰抱起,何歡驚叫出聲,用力的拍著他的腿要求他放下自已。鄭學彬不理她,一步一步抱著她向海水走去。何歡反應過來,急忙在被扔進海水裏前的一瞬間屏住了呼吸。
  被摔得七暈八素的何歡從海裏站起來,狼狽至極。衣衫濕透,沉甸甸的掛在身上,有人看著她笑個不停。她懊惱的走上海灘,路過鄭學彬身邊時狠狠的在他的腳上跺了一下,然後跑回放玩具的店鋪中,翻出白天賣玩具穿的衣服,重新換回來。何歡隻知道鄭學彬惱她不同意兩個人一起出去旅行爬山,卻不知道他還氣她失蹤幾十天沒有消息,好在一摔一踩之間,兩個人的過結再次被翻過去。鄭學彬明白何歡在同學當中盡管和他算是最親近的,但是仍然不會為了他改變初衷,所以不打算再強求。
  兩個人打算步行去鎮上坐小公汽,又是向晚時分了,鄉村的斜陽似乎要比都市裏更美麗,路兩邊長高的莊稼搭出了青紗帳,蟲子們伏在草叢裏東拉西彈,依然有清風相和。鄭學彬問何歡平時是不是自已走這條路,何歡說不,會和別人搭伴一起走,雖然時常有車通過,終歸還是荒僻的鄉野。
  鄭學彬還是覺得何歡獨自已出行的計劃很有誘惑力,於是提議,不如何歡選完路線後告訴他,然後他也單獨出行,去走另一條路線,回來以後還可以交換旅途見聞。何歡聽了,也很感興趣,當時就決定自已走錦州去閭山,讓鄭學彬去丹東鳳凰山,於是兩人商定回家以後告訴父母就說是和幾個同學一起出去玩的。
  幾天後,順利的結了工資後,何歡和母親說出自已的計劃,母親開始不答應,何歡拖出姐姐幫忙做說客,又保證是和同學一起去的,最後母親勉強答應了,但是要求隻準出去兩天,在外麵隻能住一宿。鄭學彬那麵到是比較順利,可能因為是男孩兒的緣故,少了一層擔心吧。
  兩人曾經約定,同一天出發,往不同的方向,那一天何歡坐的開往錦州的車先出發,鄭學彬比她晚一個小時發車。候車的時候,何歡曾經想看鄭學彬的車票,被他拒絕。一個小時以後,鄭學彬的車出發,終到站也是錦州。

  我生命中象這樣美麗的日子
  第三天,從錦州返回的鄭學彬在奶奶家等了何歡一整天,她沒有按照出發前兩個人的約定,在這一天去奶奶家和他見麵。當晚,他住在奶奶家,明知道晚上她不可能再來了,還是等到後半夜才睡。
  第四天,一早,他就去車站等她,希望可以更早一點看見回來報到的她。他已經在心裏後悔了一萬次,為什麽那一天,不強行和她坐同一輛車走,為什麽容忍她的任性。從六點半,一直等到八點多鍾,終於看見了從車上跳下來的何歡。看見他在等她,她頗為興奮,拔腿向他跑過來,他見了卻是扭頭就走。
  何歡氣喘籲籲的趕上來,鄭學彬臉色陰沉,雙眉緊鎖,不肯正眼看她。
  何歡少見的低聲下氣,看著鄭學彬的臉,用一種可憐兮兮的語氣說道,“對不起啊,我昨天病了。媽媽不讓我出來。”
  鄭學彬轉過頭看她,因為奔跑兩頰紅撲撲的,到也看不出來病態。看見她好好的站在麵前,氣早就消了大半,臉上卻不肯讓她看出來。換成淡淡的語氣問她:“怎麽病了?”何歡說是晚上睡覺著涼了。
  然後從包裏拿出一個小木魚遞給鄭學彬,說是禮物。
  回到奶奶家,鄭學彬吃了早飯,兩個人爬上房頂看鴿子時,何歡讓他描述旅行見聞,鄭學彬不肯。
  何歡詫異,以為他還在生氣,看著他認真的問:“為什麽不說啊,走之前不是說好的嗎?回來交換心得的。”
  鄭學彬轉身去收拾鴿子屋裝做沒聽到她的話。
  何歡低頭想了一會兒,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說道:“怪不得呢,臨走那天你不給我看車票,原來你根本沒有出去啊。”接著又做了一個不屑的表情,盯著他道:“原來是一個膽小鬼。”
  鄭學彬臉慢慢的紅了,卻不反駁。見他這樣,何歡以為猜中,覺得有些失望,慢慢的向掛在房簷邊的梯子走過去。
  兩人一前一後剛剛從房頂上下來,迎麵看見一個白發的老爺子推著自行車走進院子來,鄭學彬叫了一聲爺爺,然後又告訴老爺子何歡是他的同學。何歡上次來他奶奶家沒遇到老爺子,今天是第一次見麵。老爺子很爽朗,問起何歡的名字,何歡笑著說了。
  三個人一起回到屋子裏,鄭學彬的爺爺坐下來以後,忽然對老伴說:“我怎麽覺得小何這麽麵熟呢?”
  老太太想了想同意道:“就是呢,上次這孩子來,冷眼一看,我也覺得象誰,就是想不起來啦。”鄭學彬在房頂上被何歡搶白,心裏發愁怎麽樣把這件事交待圓滿,他本來是打算去丹東的,可到了售票處就改變了主意,何歡一個人想去的地方,他也想去。就算不能同行,走在她剛剛走過的路上,也許在哪一處轉角就會踩上她走過的痕跡。
  鄭學彬的爺爺喝了一口老伴遞過來的茶水問道:“小彬這次去錦州,小何也一起去的嗎?”
  何歡擔心穿幫附合道:“是的,爺爺。”
  老爺子興致頗高又問道:“你們都去了哪裏,有沒有去遼沈戰役紀念館?”何歡看看鄭學彬,他搖搖頭,何歡就答:“沒去,時間不夠了。”
  奶奶忽然一拍腦門想起來什麽了,對老伴兒說,“後山的老周剛剛來找你啦,讓你過去下棋呢。”
  鄭學彬樂得擺脫尷尬局麵,馬上高興的說,“上周爺爺那兒嗎?我也去。”回頭又問何歡會不會騎自行車,何歡點頭說會。於是決定爺爺這次走山路過去,何歡和鄭學彬騎車從大道過去。
  出了屋子,鄭學彬推著自行車,交給何歡。何歡問他騎什麽,他說自已不會騎自行車,要何歡載著他。何歡一聽立刻為難,自已騎自行車的技術很差,隻能載著自已,多一個人她是絕對不行的。
  看何歡皺眉,鄭學彬好笑的催促她快走。何歡把車子交回給他,說道:“要不然我們還是和爺爺一起走著去吧。”
  鄭學彬不答應,說道“你騎車,我跑。”何歡翻了個大白眼。
  這時候爺爺從後院又推出一輛小一點的自行車,交給何歡,說是從鄰居家借的。於是三個人分兩路出發。
  何歡知道鄭學彬騙她,沒好氣的說道:“前兩天你到底出沒出去?”
  鄭學彬這一次衝口而出,“出去了,出去了,我也去閭山了,去北鎮廟了,去古塔寺了,怎麽樣?又不是你一個人的錦州。”
  何歡點點頭,一字一字的說道:“說話不算話。”鄭學彬耍賴,“那又怎樣,你把好玩的地方先選走了,憑什麽不準我去?”
  路上兩個人賽車,先是遠遠的看見在山腳下有幾座小院落,鄭學彬帶著何歡進了其中的一個小院,鄭學彬的爺爺因為抄近路已經先到了,此時正和一個同齡的老爺子坐在紫藤花架下下棋。停好了車子,鄭學彬上前打招呼,周老爺子鶴發紅顏,也笑著朝他們兩人招呼。鄭學彬從小就認識他,這裏也是常來,一點都不拘束。何歡打量周家的小院子,覺得象是到了一個小小的桃花源,院牆邊上都有果樹栽種,可以看見青綠色的小果子綴在枝頭,靠東邊有一個小小的花圃,何歡走過去,發現收拾的很整潔,不見一棵雜草,各種花卉開得正好。她低下頭,一一辨認,從老花匠那兒知道的幾種花名這裏都可以找到實物,蜀葵,虞美人,石竹,薔薇,美人蕉,波斯菊……每一種花開得都很認真,似乎覺得自已是最美的最受寵愛的花。何歡一下子喜歡上了這個小院子,這時候鄭學彬在屋裏叫她,周老爺子聽見了,告訴何歡不用拘束,隨便玩兒就行了。
  何歡走進屋子裏,看見鄭學彬站在一個大書櫃前衝她招手,走過去,發現書櫃裏全是藏書,定睛細看,藏書很雜,武俠小說也有,醫藥常識也有,食譜菜譜,毛衣編織,翻譯小說,電工操作……還有許多佛學典籍。書架上還放著一些工藝品。何歡好奇的一一打量,她最喜歡幾隻玉石雕出來的小動物,笨笨的,線條簡單,忍不住拿出來把玩,那些小東西握在手裏有細膩豐潤的觸感,似乎它們是有生命的。何歡對著光線,一一看它們的紋路,玩了很久。
  這時候周老爺子正好進屋拿茶壺,看見何歡愛不釋手的表情,就走過來對何歡說,“小姑娘,喜歡這些小玩意兒,就拿回去玩吧。”
  何歡不肯要急忙把東西放回原位,周老爺子重新又拿出來遞到何歡手裏,說“那是你周奶奶生前喜歡的東西,現在她不在了,我一個老頭子留著它們有什麽用?難得你喜歡,就拿走吧。東西一定要送給喜歡它們的人才有意義啊。”
  何歡還想再推辭,鄭學彬過來說,“周爺爺是真心想送給你的,你就接受吧。”
  何歡難為情的接下了那幾隻玉石小動物,周老爺子滿意的點點頭,讚許道:“這才是豁達的人嘛。皆大歡喜,這世上沒什麽東西會被一個人一直占有啊。”
  何歡說:“爺爺你們家的花園真好看。”
  周老爺子說:“那也是你周奶奶一點一點種出來的,可惜她先走了。”接著又說道:“人,早晚都得死,也沒什麽。”,離開屋子時又加了一句:“你和小彬隨便玩兒吧。”
  周爺爺離開以後,鄭學彬在屋子裏找到兩個草帽,自已戴一頂,給何歡扣了一頂。說要帶她到附近的小河邊玩兒,兩個人出了周家小院,穿過荒野上的草地,找到了一條細細瘦瘦的小河,發現遠處居然有人在河邊洗衣服。兩人脫了鞋子,踏進河水裏,陽光把河水曬得暖暖的,人站在水中很舒服。他們趟著河水沿著河流一路走下去,鄭學彬先發現河裏有透明的小蝦米。彎腰捉了一隻,捧在手裏遞給何歡,何歡接了,看那個小東西在一捧水中遊來遊去,覺得十分有趣。等到水快從指縫流幹的時候,把小蝦放回河裏。她蹲下來,搬動石塊,希望發現點什麽,可是除了偶爾看見一兩隻小蝦,沒什麽新發現。她也不失望,繼續低頭翻撿,鄭學彬笑她是在找金子,她也不理。金子沒找到,居然給她找到了一塊奇怪的石片,薄薄的石片很不規則,上麵有水草的印跡,看上去很象是在博物館裏看到的植物化石,何歡如獲至寶,高興得不得了。兩個人又翻撿了一段時間,再沒有新的收獲,於是打道返回周家。

  河畔的風拚命的吹,候鳥失去了
  開學前兩天,何歡的母親又一次帶回來一個陌生的男人____孫正龍,不同於幾年前那個鄭叔叔的斯文儒雅,這個男人有一種很明顯的市井氣息,四十三歲的他在機關裏承擔一份不重要的職務,三年前離婚,一個十歲的男孩子跟著他生活。
  孫正龍離開以後,母親說,他們會在今年的十一結婚。事已至此,何歡姐妹倆已經沒有表態的必要了,母親並不是征求她們的意見,隻是讓她們知道一個事實罷了。
  開學不久,教師節就要到了,因為那天正好是周六,原來的中學同學暗中聯絡著,打算去班主任老師家裏看望她。四十幾個同學,大概有將近三十人報名,最後決定派十幾個人做為代表,何歡和鄭學彬都在代表隊裏。大家每人拔了一份錢,湊起來給老師買了一個大花籃。何歡因為作文寫得好,被推舉出來代表大家給老師寫感謝信,信的落款是全體同學。
  可能是覺得已經功能圓滿了,原本不苟言笑的班主任談笑風生。她開玩笑的問她的學生們,有沒有人打算在高中時談戀愛,話題一出,反響熱烈,有膽子大的學生問老師高中時有沒有戀愛。老師很爽快的承認說有。並且坦承最後嫁的就是高中時的同學,大家聽了一片豔羨聲,誰知道老師卻說,也不是想象中那麽美好,隨即談到人的成長過程。有些人在學校時不顯山不露水,出了學校以後,卻是如魚得水,也有些人在學校時一路高歌猛進,等到了社會卻會陷入迷茫無所適從。她又勸學生們,要把眼光放遠,不必要太早涉及情感,等自已知道想要什麽的時候再選擇人生伴侶也來得及。有人提出出了社會人會變得庸俗虛偽,可能再找不到真正的愛情了,原本做徇徇善誘姿態的老師沒有當即反駁。
  有人興起,忽然提出,讓大家猜猜誰會是第一個戀愛的人,有人立刻跳出來說,當然是鄭學彬和何歡,他們倆平時那麽好。此言一出,原本熱烈的氣氛突然陷入沉悶,過一會兒大家又都忍不住將好奇的目光投向兩個當事人,鄭學彬看了一眼何歡,兩個人一同跳起來,從不同的方向撲向剛剛說話的那個同學,大家明白過來,自動圍過來,看戲。大家又笑又叫,有上來拉架的,有混水摸魚的,一場混戰之後,三個當事人都被繩之以法,交給老師發落。原本興致盎然觀戰的老師,做了總結性發言,鄭學彬和何歡是很難得的異性朋友。又說,這種感情很珍貴,值得好好珍惜。
  於是那個被收拾的同學,又是抱拳做揖,又是點頭哈腰,口中念念有詞:“兩位大哥大姐的友情萬古長青,小弟我是十分羨慕啊,我祝你們友誼地久天長。”把大家逗得前仰後合。
  離開老師家以後,鄭學彬問何歡要不要去大同街,何歡說去。他們是在半年前發現的,每到周六周日,大同街就會出現一個舊貨市場,市場很大,所賣的東西也是五花八門,兩個人共同興趣在於可以在那裏淘書,除此之外,何歡還喜歡那裏也有工藝品可看可買。鄭學彬的目標是品相尚好的武俠小說,他要找的是古龍的書。家裏已經收藏了很多本了,有些出版時間早的,市麵上難得有新書了,況且新書也貴。何歡的目標是以前出版的《讀者文摘》,新雜誌她是每期都會買,但是更喜歡從地攤上淘回來那些過期的舊雜誌,一本一本的補齊,這個過程常常充滿懸念,有時候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有時候又是乘興而去,敗興而歸。兩個人逛舊貨市場時並不一起逛 ,隻是去一起去,回一起回。整個大同街,有若幹條街,每走一條街道,他們事先約好大概時間,各自逛完以後,在指定的地點集合。那時候的《讀者文摘》上經常可以看到台灣作家三毛的文章節選,何歡和許多愛做夢的少年男女一樣,對三毛浪跡天涯的生活無限神往。有時候她會幻想可以象三毛那樣去國離鄉,然後把萬水千山走遍。
  何歡的母親和那個叫孫正龍的男人已經結婚兩個月了,姐姐何楠住校,母親把房子租出去,帶著何歡住到了孫家,孫正龍的房子也不大,他和何歡母親住一間,另一間分給何歡和他的兒子孫佳辰,孫佳辰雖然隻有十歲,終歸是個男孩兒,晨昏處於一世,何歡覺得十分不便,但也忍下來了。
  讓人不能忍受的是男孩兒的爸爸——孫正龍,他經常不敲門就進入何歡和孫佳辰的房間,更讓人難以忍受的是那個男人經常觸碰何歡,有時是拍拍頭,有時候是用手拉何歡,母親不在的時候,他看人的眼神會讓人聯想到粘乎乎的蜘蛛網,讓人感覺不舒服,他要求何歡放學以後必須馬上回家,一時興起還會趁何歡離開房間時翻她的書包。在他的家裏何歡覺得越來越窒息,象一隻就要落入網中的小獸,神經緊張的等著致命的一擊。
  那一天終於來了,是周日的下午,母親帶著孫佳辰去少年宮學圍棋,何歡一個人在家學習,累了就躺著睡著了。蒙蒙朧朧的醒來時,看見孫正龍正坐在桌前看她沒來得及合起來的日記。
  何歡坐起來,大聲質問他,“孫叔叔,你為什麽看我的東西?”
  孫正龍嚇了一跳,轉過頭不屑的說,“為什麽不能看?”
  何歡跳過去,搶過日記本,喊著:“你憑什麽看我的東西?”
  孫正龍撲上來搶日記本,何歡狠狠的推開他,他回手抓住何歡胸前的衣服,惡狠狠的說:“小崽子,你還真少教。對誰用這種口氣說話?誰教你的?”
  何歡氣得眼淚在眼圈裏打轉,一麵掙紮一麵尖叫:“你太惡心了。你放開我——”
  那個男人鬆開手,反手給了何歡一巴掌,“你他媽的要想在這個家住下來,給我放老實點,別在我眼前裝象,不然我弄死你。”說完離開了房間。
  何歡氣得渾身打戰,一麵哭一麵收拾書包,衣服也沒換,就提著書包離開了孫正龍的家。
  出了孫家的門,滿臉是淚的何歡站在樓下,不知道去哪兒好,哭了一會兒,決定去找姐姐何楠,換了兩趟車找到何楠的學校,何楠不在宿舍,她的舍友讓何歡坐在床上等她。
  何歡等了一個多小時,外出的何楠才回來。她帶著何歡去食堂吃飯,何歡把和孫正龍的事講給姐姐聽,何楠聽完以後,勸何歡忍著點。然後將何歡送到車站,說是學校不允許外人留宿,讓何歡回家以後和孫正龍道個歉。
  何歡上車以後,不想再回孫正龍的家,但是又不知道去哪裏好,就坐著車一直到終點站,然後又換了另外一輛車,繼續從頭坐。她抱著書包,流著淚,看著車窗外不斷變化的風景,內心淒苦迷茫,不知該何去何從。就這樣,何歡下一輛上一輛,待在不同的車廂裏,身邊的人換了一批又一批,一直折騰到天黑了。她不再坐車以後,不知不覺走到了自已以前的家門前,看著熟悉的門窗,何歡再一次淚如雨下。
  如果不是遇到了初中時的校友,何歡擔心自已會露宿街頭了。那個叫騰健的女孩兒和何歡其實不是很熟,兩人同級不同班,是在學校的花園裏認識的,當時十六歲的騰健剛做完墮胎手術,在學校裏這種事情是足以讓當事人被打入十八層地獄裏的。不知道為什麽,她又招惹了外校幾個學生,對方尋到學校來,在花園裏把她打了一頓,何歡去花園玩時,看到騰健衣衫不整的坐在地上,臉上的淚痕猶在。就回教室拿了一件自已的運動服,又洗了毛巾帶去給她,整個過程騰健一語不發,收拾妥當以後,就離開了花園。過了兩天,何歡的衣服被洗幹淨了,由別人送回。從那以後,兩人偶爾也會遇到,但是騰健從來不和她說話。
  今天,何歡遠遠的看見燙了頭發的騰健走過來,以為會和往常一樣,被她視而不見。出乎意料,那個倔強的女孩兒居然走到她身邊,問她怎麽了?何歡流著淚說自已沒地方去了。騰健拿過何歡懷裏的書包,拉著她回到了自已的家。
  何歡沒有看到騰健的媽媽,到是有一個彎腰駝背的男人在家,騰健介紹說是她爸爸。那個男人衝何歡點點頭,就去廚房了,過一會兒,端出三碗麵條,何歡說已經吃過了。他也不勉強,又去廚房洗了一個萍果給何歡。父女兩個人沉默著吃了飯。騰健帶何歡到她的房間,指點她知道衛生間和廚房,告訴何歡先休息,自已要去遊戲廳上夜班。何歡聽了,覺得不好,也要跟著離開,騰健告訴她沒關係,一會兒她爸爸也會出去給人家打更,何歡隻要關好門安心睡覺就行了。
  騰健離開以後,何歡去衛生間洗漱,看見騰健的爸爸坐在桌子前喝酒,雖然有些害怕,還是走過去,怯怯的叫了聲騰叔叔。那個男人聽了很高興,抬起頭應了。
  何歡坐在桌邊,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起話來,從男人的口裏何歡第一次知道了騰健的身世。
  原來她並不是這個男人的親生女兒,當初她母親是帶著身孕下嫁給他的,她的父親另有其人。騰健出生以後,和他的感情非常好,她母親心高氣傲,日子過得不盡如人意。十五歲的時候,母親帶著她離家,十六歲時被母親交往的男人糟蹋, 等到發現時肚子裏的小孩兒都六個了……墮胎以後,騰健離開母親回到了他這個無能的爸爸身邊,兩人相依為命。何歡的淚在臉上靜靜的爬,那個男人歎著氣說,都怪自已無能。這時候何歡不再害怕,知道眼前這個男人是一個善良的好人,於是把自已的事情一五一十講給他聽了。他囑咐何歡女孩子一定要好好保護自已。
  九點多鍾,他告訴何歡鎖好門睡覺,自已出去替人打更了。

  沒有哪個港口是永遠的停留
  那一天,騰健是在夜裏三點鍾回家的。她進屋時何歡正抱膝坐在床上看著窗外的大月亮發呆,騰健見了,就問何歡:“你一直沒睡覺嗎?”
  何歡搖搖頭,輕輕的問道:“騰健,那時候你疼不疼?”
  騰健不知道何歡指的是哪時候,直接回答:“不記得了。”她從包裏拿出來兩盒酸奶,一盒遞給何歡,一盒自已打開,何歡往裏讓了讓,兩個人一個坐在床頭,一個坐在床尾,各自沉默的喝著手裏的醒奶,月亮明晃晃的在窗外照著。
  先說話的是騰健,她問何歡打算怎麽辦,何歡輕輕的搖搖頭,說不知道。
  第二天早晨,騰健給何歡買了早點,兩個人吃完以後,何歡背著書包打算去上學。出門前,騰健遞給她二十元錢,告訴她可以用來吃午飯,又說如果不想回家,晚上可以回到這裏。何歡不肯接那二十元錢,說自已口袋裏還有,轉身離開了騰家。
  何歡在路邊的轉角看見母親站在學校的門口,她低著頭走過去。母親看起來象是一夜沒睡,見到何歡,她上前一步,推搡了何歡一把,大聲詰問何歡昨夜去哪兒了。何歡低聲說是去同學家了,母親沒有再說什麽,告訴她晚上放學早點回家,就轉身走了。
  何歡的新同桌是一個叫桑雨的男生,見麵第一天,他就主動搭訕,問何歡會不會在上課的時候管著他,何歡被他問得莫名其妙,他說自已是被壓迫的太久了,不知道自由是什麽樣的。
  原來,他和雙胞胎的姐姐桑梅從小學到中學一直同班同桌,桑梅自認為是姐姐,負有管教弟弟的責任,桑雨每每剛有行動,那麵桑梅就開始打壓。讀書讀了九年, 桑雨也就盼望了九年,希望有一天,能逃出姐姐勢力範圍。如今心願得償,每天都高興得三呼萬歲。
  他最愛玩的就是扮成叫花子,和同學每人借一毛錢,一圈兒借下來,也能湊出幾塊錢,要來的錢不放在衣袋裏,就那麽胡亂的塞在襪子裏。有一次何歡忘記帶錢又急著買新出的《讀者文摘》,他知道了,就從襪腰裏一毛一毛的往外掏,掏出來一大堆化緣得來的錢,讓何歡拿去用,何歡不肯,他就自已拿著一大堆毛票硬幣替她把雜誌買回來了。
  過些日子,桑雨又出新花樣,宣布自已是大當家的,何歡是二老家的,他們的座位就是他們的山寨,何歡不理他,任他胡鬧。桑雨一直以為擺脫了姐姐,就可以海闊天高了,殊不知,這些年都是姐姐幫忙他整理書本文具,就是作業也常常偷抄姐姐的,如今失去依靠,享受了幾天獨立的自由以後就陷入了治國無方的迷茫中,於是象棵寄生的草一親,朝著何歡就依附過來。何歡以前常常依附鄭學彬,如今兩人不在一起了,反倒站直了成了一棵樹。
  今天下午有新生足球比賽,正好是鄭學彬和何歡兩個人的班級對決,不上場的男生和女生都做為觀眾在場,桑雨和鄭學彬代表各自的班級都在賽場上,中間休息的時候,桑雨對著看台上的何歡大叫:“二當家的,快給我毛巾。”很多人好奇的觀望,何歡欲待不理,桑雨在那麵卻不肯消停,又喊了一遍,何歡無奈,站起來走過去,把一條毛巾扔給他。桑雨接了毛巾,衝看台上一個女孩子得意的做鬼臉,原來是他和桑梅打賭,說會讓何歡當眾給他遞毛巾。鄭學彬見了,不免多看了桑雨兩眼,回頭再找何歡,發現她悶悶的,好象是很不開心的樣子。
  比賽結束後,在混亂的人群中,鄭學彬沒有看見何歡,隻好繞道去何歡的教室找她。他從教室後麵開著的門看見何歡趴在桌子上,悄悄的跟坐在門口的一個男生說了,請他幫忙喊一下何歡。何歡聽見有人找自已,回頭看鄭學彬站在門口,急忙走出來,問他有什麽事。
  鄭學彬其實沒事,隻是看見何歡不高興的樣子,想問問她怎麽了。問出口的卻是“那個叫你拿毛巾的男生叫什麽名?”
  何歡說了,鄭學彬點點頭,忽然想起來似的說道:“周爺爺挺喜歡你的,他讓我們有空去他家玩呢。”
  何歡想起來那次在周爺爺玩得很開心,臉上露出了笑容,問鄭學彬,“這周末去行嗎?”鄭學彬說好,兩個人匆匆分手。
  一直到放學前,何歡都在做思想鬥爭,晚上到底上哪兒。最後一個走出教室,出了校門,發現母親已經等在門外了。
  回到孫正龍的家裏,發現他已經回來了,孫佳辰也在,桌子上已經擺好了飯菜。佳辰看見何歡回來了,高興的叫了聲:“姐姐回來了。”走上前要接何歡的書包,何歡沒有放手,佳辰陪著她回到了兩個人的房間。
  從那天以後,何歡不再和孫正龍說話,兩個人象是不認識一樣,誰也不看誰。到是佳辰和何歡越來越親厚,他是一個懂事安靜的孩子,沒事的時候,總是一個人在房間裏擺棋。那個孫正龍表麵上不動聲色,何歡還是能感覺到他的氣息,是那種陰魂不散的森冷。母親在家的時候,他不再到何歡和佳辰的房間來了,但是早晨常常是穿著短褲就走出來,何歡在洗手間洗漱時,如果沒關門,他會直接進去方便,嚇得何歡奪路而逃。後來何歡每次去洗手間洗漱都會鎖好門,但是他常常在何歡剛進去時,就開始敲門,往往逼得何歡隻得開門,把洗手間讓給他。何歡在家的時候,常常處於一種提心吊膽的境地。
  周末,何歡一早就出了家門,鄭學彬在車站等著她去周爺爺家玩。兩個人到的時候,周爺爺不在房間裏,鄭學彬領著何歡轉到後院。何歡發現在一個小棚子裏,周爺爺戴著老花鏡,坐在一張長桌前,正在埋頭擺弄一團泥巴。老人家今天穿著藍布長衫,腰裏係著一條圍裙,長桌上有若幹團包著塑料袋的泥巴,桌上還零亂的放著一些工具。小棚子靠牆的架子上有好多陶土燒製的花瓶罐子,也有人物造型,其中一個坦胸露乳的彌勒佛笑嘻嘻看著眼前的人,何歡又驚又喜。周爺爺笑嗬嗬的招呼他們倆,兩個人湊上去,看老爺子把泥巴分成三塊……忙了一個上午,何歡做出來一條魚,鄭學彬做出來一隻花瓶,兩個人都非常有成就感。
  中午,何歡用雞蛋攪拌了白麵,淋成軟軟的油餅,三個人蘸著醬油吃了。回家前,周爺爺說下一次來的時候,他們的作品就燒好了。兩個人聽了,表現出十分期待的樣子,周爺爺又剪了幾枝含苞的黃色月季花送給何歡。叮囑他們有空一定要來玩兒。
  何歡回來時,已經五點多鍾了,算出佳辰一定在家,就上了樓。敲門時,是孫正龍開的門,他一見是何歡,原來沒有表情的臉泛起一股酸氣。
  不鹹不淡的問了一句,“你在哪兒弄的花?”
  何歡不答,徑自往房間走。
  他從後麵趕上來,搬過何歡的肩頭,大聲叫道:“問你話,沒聽見嗎?”
  何歡轉頭,瞪著他不出聲。
  他又一把推到何歡胸前,高聲喝道:“你以為我收拾不了你嗎?”
  何歡一麵憤怒的叫著:“你憑什麽碰我?你憑什麽碰我?”一麵撲過去抓他,孫正龍揮手又是一巴掌,被激怒的何歡狂亂的撲過去,兩個人撕打在一處。
  不記得自已被打了多少次,何歡漸漸的陷入癲狂的狀態,屈辱和憤怒象洪水一樣淹沒了她,她不停的撲過去,不停的撲過去。母親和佳辰回來時,何歡坐在地上,累得渾身打顫,哭還是哭的,隻是已經發不出聲音了。
  孫正龍已經離開了,佳辰上前去拉何歡,何歡順從的站起來,跟著佳辰。回到房間後,一頭栽倒在床上。母親洗了毛巾給何歡,她接過來後憤怒的把毛巾扔到母親的臉上。母親問她發生了什麽事,何歡一言不發。
  半夜的時候,何歡聽見母親在房間裏和孫正龍吵架。何歡睜著眼睛看著天棚,佳辰也一直沒睡。天快亮的時候,何歡聽見佳辰均勻的呼吸,知道他睡著了。她輕輕起床,去客廳裏翻抽屜,找到了一瓶母親平時吃的安眠藥,帶到房間裏就著桌上的一杯涼開水悉數吃下。

  告訴我星空是否也有盡頭
  如果不是佳辰,何歡不知道自已是否還能夠活到現在。佳辰,那個敏感的男孩子,在何歡走出房間的時候就已經醒了,他在黑暗中靜靜的躺著。
  吞掉藥片以後,何歡輕輕的躺下去,閉上了眼睛,再也沒有人能夠傷害自已了,那另外一個世界究竟是什麽樣子呢?人們過去的時候,是通過一扇門還是一扇窗呢?在看過的書裏經常可以讀到,人死後會去過一座奈何橋,過橋前要喝一碗孟婆湯。做這些都是要忘記前塵往事,在自已心中也有許多不想忘記的人,象是美術老師張來福、女孩兒騰健、會做陶藝的周爺爺,還有鄭學彬,就象是另一個自已,和他在一起不會感到孤單,第一次用陶土做出來的魚還沒有燒出來,早晨佳辰起來看見自已死去了,會不會害怕……母親和姐姐會感到傷心還是會覺得從此輕鬆了呢?眼淚慢慢的滑下來,意識象是五月的柳絮輕輕的飄起來,越飄越高,身體卻慢慢的向下沉,向那無盡的黑暗沉下去,這個過程一點都不可怕,是一種黑暗的香甜的緩慢的舒適的感覺,有什麽東西正在分離正在告別。
  在昏昏沉沉中醒來,何歡隻感覺到被抽空以後的無助,沒有支撐,沒有依靠。吸氧、測血壓,洗胃、補液、人工催吐,以為是地獄的酷刑,卻原來依然是來自人間的折磨。
  佳辰和母親在房間裏陪著她,看她睜開眼睛,佳辰過來怯怯的握住了她的手,帶著哭音的叫了聲:“姐姐——。”
  站在窗前的母親轉過頭,輕輕的走到床邊。何歡轉過頭,不看她。母親歎了一口氣,說道:“佳辰,姐姐醒了,讓何楠姐姐先送你回家吧。”
  佳辰點頭,拉了拉何歡的手,問她:“姐姐,你想要什麽,明天放學我給你拿過來。”
  何歡想了想,說道:“我想要書架上那些玉石做成的小動物。”
  何歡躺在床上,手裏握著佳辰給她帶來的玉雕小動物,那是上次周爺爺送給她的,小動物們的主人周奶奶已經去世了,可是它們依然留在塵世中。一樣的表情一樣的姿態,維持了這麽久,它們不會厭倦嗎?從一個人的手中到另一個人的手中,它們有感覺嗎?她們說話的聲音聽起來那麽飄浮,象是夏日午後明晃晃的陽光照在水麵上,那些動蕩的波紋總是讓人捉磨不透。
  她們是在討論自已的事嗎?
  母親又離開了,似乎她最愛的姿態就是轉身,轉身離開。何歡努力集中起精神來,又有人握住了自已的手,那雙手是溫暖的,細膩的,那是一隻女人的手,她說話了,她的聲音何歡聽過的,溫婉簡潔,真熟悉啊。
  “何歡,你願不願意到我家裏住一段時間?”何歡轉過頭,是本能吧,她的問題怎麽能不回答呢,她是朱老師,老師的問題誰能不回答呢?可是說什麽呢?何歡看著麵前那張白晰幹淨的臉,沒有化妝也很好看,紅潤的嘴唇,靈動的眼眸。
  “何歡,我和女兒一起生活,你願意暫時和我們住一起嗎?”何歡不語,用力握住手裏的玉雕小獸,“你母親已經同意了,要是你也願意就到我們家住吧。我們倆也挺孤單的,我工作忙,一直想找一個大學生同住,順便幫我帶帶女兒。”
  何歡靜靜的聽著,“我女兒很懂事,不會煩你的。”
  朱老師又說,“你別灰心,每個人的成長過程裏都會有磨難,時間會給你力量,有一天你會變得強壯,有能力對抗那些痛苦。”何歡點點頭。
  母親每個月拿出300元錢給朱老師,做為何歡的生活費,何歡從醫院出來以後,直接寄住到老師的家裏。
  朱老師的女兒常歡剛上小學三年級,和佳辰同歲,是一個活潑自信的女孩子。和佳辰一樣,常歡很快的喜歡上了何歡,有事總是第一個告訴何歡,反倒把母親撇在了後麵。
  何歡到朱老師家兩個月以後,趕上常歡過生日,按照慣例,周末先由常歡的爸爸把她接出去玩一天,為她慶生,晚上再由媽媽給她過生日,一年過兩次生日,爸爸一次,媽媽一次,開朗的常歡不傷心反倒認為自已很幸運。朱老師和常歡的爸爸離婚兩年多了。
  那一天,常歡突發其想,要媽媽同意何歡陪著她一起跟爸爸出去玩兒,朱老師問何歡願不願意。何歡還沒等回答,常歡就堵住了她的嘴,代替她回答說:“願意。”
  那是何歡第一次見到常歡的爸爸常洲,戴著眼鏡的他穿著設計簡單的休閑裝,讓人覺得衣服穿在他身上看起來妥貼清爽。他是開了車來接女兒的,雙方一照麵,常歡就歡叫著撲到爸爸的懷裏,那個男人一把抱起小女兒,把她舉得高高的。何歡站在原地,遠遠的看著他們父女倆笑做一團,常歡誇張的尖叫夾雜在開心的笑聲裏。
  常洲放下女兒以後,何歡已經走到了他們身邊,常洲用一種溺愛的眼神看著女兒,笑著問她:“歡歡,你還沒告訴爸爸還有誰要和我們一起去玩呢。”
  常歡撒嬌的嗔怪道:“爸爸,我告訴過你了,她就是我跟你說過的何歡姐姐。”
  常洲聽了馬上點頭,裝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說道:“啊,是嗎,我怎麽忘了。”
  他轉頭含笑看著何歡說道:“何歡姐姐好。”何歡驚訝的瞪大了眼睛。
  他們先去湯姆熊開心的玩了一上午,常歡的爸爸玩起來很認真投入,三個人齊心合力,得了一大堆積分券,去櫃台換禮物時,常歡提出讓何歡選,自已因為今天過生日,本來就會收到爸爸的禮物。
  何歡不肯,常洲勸她:“何歡姐姐,我們第一次見麵,這算是歡歡和爸爸合夥送給你的,你就收下吧。”
  現在何歡和他們父女已經玩得很開心了,知道常洲說話喜歡開玩笑,又明白常歡是真心想讓自已選禮品,就不再推辭。低下頭,認真的看陳列櫃裏的樣品,常洲父女倆也低頭看樣品,為她出主意。
  不是所有的樣品都可以換來,每件東西麵前都有一個積分券票數,看了一圈兒,何歡選了一個熏衣草筆筒,用樹脂做的筆筒旁邊站著一個抱著一束花的小女孩兒。女孩兒頭上戴著一頂粗絨線織的紫色小帽子,穿著紫色的小短裙,腳上是一雙深綠色的小靴子,白白的小臉上長了幾顆俏皮的小雀斑,臉上含著微微的笑。筆筒上細細的寫著幾個字:遇見幸福。何歡非常喜歡,把積分券遞給服務員,要求換它。服務員拿出了一個紙盒交給何歡,她打開看時,和樣品不一樣,筆筒旁邊站的是一個男孩兒,告訴服務員不要這樣的,服務員說樣品那種沒有了。常洲說,“那就把那個樣品給我們吧。”服務員拿出了那個樣品,換給何歡,樣品放久了,已經有灰塵落在上麵了,何歡小心的把它放在紙盒裏,心裏很快活。
  午飯是在披薩餅店吃的,飯後,常洲又帶她們去書店,給常歡選了生日禮物,何歡自已掏錢買了套林語堂的《京華煙雲》,常洲見了,告訴她說自已那兒還有幾本林語堂的書,如果想看,下次可以帶給她。
  出了書店,常洲開車又去了花店,自已進去拿出來一大束花,遞給何歡,請她捎給朱老師。何歡抱著那一大束花,是很少見的搭配,大捧的白色滿天星中盛開著紅色的天堂鳥,看得人心生矛盾,一下子感覺驚心動魄,一下子又感覺溫柔寧靜。
  常洲笑著說:“每年歡歡過生日,我都會給你們朱老師送這兩種花,是為了感謝她把天使歡歡帶給我。”
  何歡知道他還是在笑著的,可是在他的聲音裏已經沒有笑意了。隱隱的落寞和悔恨就藏在那些輕聲說出的話裏,何歡猜不出那後麵有怎麽樣的往事。

  或許命運的簽隻是讓我們遇見
  常洲坐在駕駛室裏,目送兩個女孩子相伴著走進樓洞裏。蒼茫的暮色中,她們的笑聲隱隱約約的傳過來。很快,那個熟悉的窗口有柔柔的燈光亮起來,天文,那個倔強的小女人,這麽晚了,還留在學校裏嗎?
  朱天文,是常洲心頭上一塊永遠不能愈合的傷。是誰說過的,從來風花雪月無常,我卻不能笑著遺忘。常洲把車泊在樓前的轉角處,拿出一支煙,點燃。十年前的今天,握在手上的是一支筆,他和朱天文,在醫院的產房,一個門裏一個門外,那是一種什麽樣的心情呢?興奮,忐忑不安又充滿期待,猜了那麽久的謎題終於要揭曉答案了,隻是心疼單薄的她要獨自麵對。那時候生活得多麽認真啊,常洲就坐在產房門外,把煙盒紙展開給將要出生的孩子寫信。等了多久呢,時間在那一天是那麽漫長,然後門開了,躺在產床上的天文小臉蒼白,兩行淚痕猶在,見到他卻綻放出璀璨的笑容來,多少驕傲寫在那些笑容裏。那笑容在一瞬間讓常洲淚流滿麵。從那天開始,每年歡歡過生日,常洲都會為天文買一大捧鮮花,滿天星裏天堂鳥在安睡。就算兩個人離婚以後,這習慣也沒有改變。
  為什麽要離婚呢,那麽好的兩個人,到最後也無法抗拒命運的安排嗎?還是在哪一個路口,不經意間踏錯了方向。歡歡出生以後,天文的世界裏突然不再有自已的位置了,歡歡和工作在天文的心裏扮演著爭寵的角色,自已最終淪落為跑龍套的小角色,有時候很久不被提起。剛開始那一段日子,真難過啊,有個聲音一直在心底訕笑,你是多餘的你是多餘的……終於有一天,心跟著身體一起出走了,那一段迷失的日子,由另一個女孩子做了主角,兩個人在天文的眼皮底下你來我往,有時候負氣的想她為什麽還不發現呢?有時候又黯然,發現了她也不會在意的,她的生活裏已經不再需要我了。在那種矛盾的情況下,越走越遠。天文足夠聰明,如果她想知道不會有什麽事可以瞞過她,電腦的密碼就那樣被她輕易破譯了,“小樓一夜聽風雨,深巷明朝賣杏花。”那是他們以前在月下讀過的句子,他就用第一句話做了密碼,密碼打開,所有的郵件照片就被暴露在陽光下了。從來沒想到,天文會傷心成那樣,一夜不睡,一個人坐在露台上掉眼淚,她的眼淚似乎是無止無休,可以一直掉下來。如果時間能夠倒流,常洲寧願去十八層地獄。整個晚上,天文不肯說一句話,常洲摟著她,她也不抗拒,兩個人坐了一夜。第二天早晨,一夜憔悴的天文在桌子上留了一張紙條。“你毀掉了我對愛情的信仰,有生之年,我不會原諒你。”兩個人戀愛四年,結婚八年,離婚卻隻用了一天中的一小塊時間,不到30分鍾兩個紅本本變成了綠本本。
  常洲離婚不久,那個女孩子就出國了。大家都知道他們本來就是互不相幹的,象是兩棵樹,偶爾把枝椏伸到了對方的世界裏,不過是風的一點作用,才有了糾纏。
  何歡的老師朱天文,手裏提著蛋糕,快步朝家裏走去,又忙了一天,沒辦法,永遠有做不完的事。快到家門前了,無意中看見了那輛停在角落裏的車,還有車上坐的人。為什麽要停留呢,不是已經起身了嗎?那個巧笑倩兮的女孩子還在他身邊嗎,照片上那兩張笑臉永遠的定格在腦海中了,一個人的夜裏,它們就會跳出來,謀殺掉那些綿綿不盡的思念。“樹葉的離開,是風的勾引,還是樹的不挽留?”後來,無意中在別人的文字裏讀到這句話,終於明白,這場錯不是常洲一個人的。這個明白終於還是晚了,在命運的路口他們已經道別了。
  終於還是看到她了,還是那麽單薄,風一吹似乎就可以刮倒,誰能想到骨子裏這是一個多麽倔強的女人啊。常洲的目光追隨著朱天文的身影,直到消失不可見。他發動車子,向濱海路駛去,明晃晃的月光下,山路被扯成了一條綿延的線,路兩側的山巒象是命運擺出的舞台背景。如果沒有那些錯,今夜的燈光應該是一家三口的。自從那次分手,他一直停在原地,等著那個漸行漸遠的人回頭,可是那個倔強的人今生還會回頭嗎?
  朱天文回到家中以後,三個人分享了生日蛋糕,各自去睡,那一捧花被插在一隻水晶花瓶裏,以安靜的姿態開放著。何歡和常歡一個房間,夜裏何歡被惡夢嚇醒,聽見了一整天都快快樂樂的女孩兒常歡壓抑的哭聲。
  桑雨到處化緣的遊戲玩了幾個月,終於混不下去了,因為沒有人願意再做大善人,大家對他的招數隻有一記——一毛不拔。無聊了幾天,給他想出新的生財之道,賣《廣播電視報》,他母親是電視報的編輯,每周報社會提供50份報紙給她做為交際用。這些報紙往往就扔在辦公室裏,當做廢紙賣掉了。桑雨去媽媽辦公室發現了它們,決定自已把它們賣掉。他躥掇何歡跟他合夥,許諾報紙賣出去,可以五五分成。何歡以前賣過沙灘玩具,聽他這樣說就有些心動了。桑雨見她遲遲不能下定決心,以為何歡不願意單獨和他出去,就趕緊說他姐姐桑梅也參加。何歡答應了,桑雨又馬上回頭央求姐姐同意和他們一起上街賣報紙。桑梅被他纏得沒辦法隻好答應下來,於是三人在周六早晨開始上街兜售報紙,報紙是周四出版的,到周六大部分人已經買過了,所以他們的生意並不好。賣了大半天,也隻賣了十來份,何歡出主意,不如去居民樓敲門送報紙。三個人同意了,於是說好,不準進人家的門,一人負責一個門洞。何歡記不清敲過多少人家的門了,當那扇陌生的門被打開,探出了鄭學彬的臉時,她一下子忘記了自已為什麽敲門。
  在那種情況下見麵,兩個人都很無措。
  鄭學彬先反應過來,他讓開,示意何歡進去。
  何歡傻傻的跟著他走進房門,鄭學彬看著何歡手裏的一撂報紙,問她做什麽。何歡這才想起來,在另兩個門洞奮鬥的桑雨和桑梅,於是跟他說了。鄭學彬把何歡帶到自已的房間裏,讓她先坐下等一會兒,自已換了衣服跟她一起出去。何歡站在地板上,打量鄭學彬的房間,房間收拾的很整潔,書架上除了參考書之外,大多是古龍的書,桌子上的磁帶又以趙傳的居多。何歡知道鄭學彬喜歡古龍,但是不記得他提過喜歡趙傳的歌兒。書桌上的玻璃板下壓著很多照片,有風景也有人像,她伏在上麵,看了一會兒,發現了照初中畢業照那天,鄭學彬拍自已的照片,就是那張起名為六月的合歡的照片。
  過一會兒,鄭學彬已經換了衣服過來。兩人出門前,他忽然又轉身返回去,拿了一條軟陶做出來的手鏈遞給何歡,何歡接過來,發現那手鏈是幾條彩色的魚型,看起來頗為樸拙可愛。鄭學彬解釋說,何歡生病時,他自已去周爺爺家,跟周爺爺學著做出來的。何歡心下歡喜,放下手裏的報紙,把手鏈套在手上,鄭學彬替他係好。很久以後何歡發現,在每一條魚的背後,都有一個字,那幾個字是“祝何歡健康平安”。這些字何歡當時不知道,鄭學彬當時沒有說。

  你慌亂的模樣我微笑安靜的欣賞
  何歡和鄭學彬到了樓下,坐在附近的小花園裏一邊說話一邊等著桑雨和桑梅。桑梅姐弟倆找到他們以後,鄭學彬說:“我們分組行動吧。”桑雨一聽大叫:“好啊,我和何歡一組,你們倆……”鄭學彬打斷他說道:“不,我有事和何歡說,我們倆一組。”桑梅站在略遠一點的地方做出置身事外的姿態,桑雨拉著何歡讓她表態,何歡說“我和鄭學彬一組吧。”桑雨聽了有些掃興。
  賣完報紙以後,何歡拿著分來的錢和鄭學彬去火車站前逛書攤。一圈兒看下來,何歡沒找到自已想買的書,就買了本古龍的《天涯明月刀》打算送給鄭學彬。書遞到他手裏以後,鄭學彬很高興。看看時間尚早,兩人又坐著停在廣場上的13路車,去了碼頭。何歡長這麽大,沒有坐過輪船,他們逛到候船室,看那些大包小卷的旅客,看夠了,又去看留言板上五花八門的留言,留言看完了就趴在窗口看遠處停泊的大船,然後再一本正經的坐在椅子上想象自已也是即將出行的人。胡鬧了兩個多小時,才意猶未盡的離開。
  坐車返回的途中,鄭學彬忽然嚴肅的問何歡,記不記得教師節那次關於在高中戀愛的話題,何歡說記得。鄭學彬就問她,高中時會不會戀愛。何歡看著窗外的風景答得漫不經心:“不知道啊。”鄭學彬又問了一次,何歡看他認真的樣子有些滑稽,自已平日裏並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一時興起就轉頭問他:“說不知道不可以嗎?”鄭學彬沒料到她不肯好好回答問題。錯愕間看到何歡一付挑釁的的樣子,決定嚇一嚇她,於是說:“何歡,你姐姐在花園裏等你呢。”何歡一愣,想起那一次在花園裏被鄭學彬捉弄的事,羞得滿臉通紅,馬上轉頭看窗外,不敢再看他。
  何歡在心裏仔細想想,鄭學彬平時象是一隻溫順沒有脾氣的鹿,一旦被惹惱了,馬上就會變成豹子,那一次不同意和他一起去爬山,不是突然把自已丟到海裏了嗎?暗暗告訴自已要小心,不要把他惹惱。看到何歡發窘,鄭學彬心滿意足。自說自話道:“最好別談,還是先學習吧。”何歡不肯理他,裝做沒聽見。
  那天晚上,回家以後桑梅桑雨兩個人為白天的事吵了一架。是桑梅先挑起話題的,她告訴桑雨以後如果想討好女孩子最好不要把她扯進去。桑雨馬上反駁她,自已並沒有想討好何歡,隻是聽說她暑假時賣過沙灘玩具覺得很好玩兒,所以自已也想試一下。
  桑梅搶白他:“還說不是討好,簡直是喜歡上人家了,總是纏著她。”
  桑雨聽了惱羞成怒,“喜歡又怎麽樣了,何歡又不是你。”
  桑梅質問他:“我怎麽樣了?”
  桑雨馬上說:“她不會象你那樣就知道學習,高分低能。她也不會把男生寫給她的信貼在黑板上,不考慮別人的感受。”
  桑梅讓他氣得發抖,冷笑著說:“我隻是不願意看著你出醜,你沒看明白嗎,鄭學彬和何歡是什麽樣的關係?就你那水平也有膽量插在他們中間。”
  桑雨不以為然,“她不喜歡我我沒辦法,我現在喜歡她就現在讓她知道。我才不會象你那樣,什麽事都爛在心裏。”
  放假前,朱老師被通知要帶著鄭學彬桑梅還有另外兩個人參加省裏的數學竟賽,家裏剩下常歡和何歡兩個歡歡。常歡太小,不會做什麽,何歡負責做飯,兩個人有時買著吃有時煮泡麵,過了三天,常歡先受不了,大聲抗議,要求何歡做一頓好吃的改善生活。兩人商量來商量去決定做炸雞柳,從超市買了現成的雞柳,何歡擼胳臂挽袖子的開戰。結果油放到鍋裏不久,就冒煙了,火竄出來時何歡慌亂中把一鍋的油撒到了地上,一部分油濺到腳上,馬上起了一大片水泡。常歡見了,嚇得直哭,馬上給她爸爸常洲打電話。
  接到女兒的電話,常洲立刻趕過來,這時候何歡的右腳已經不敢著地了。常洲要背著何歡下樓,何歡感到難為情,不肯讓他背,嘴硬的說自已可以走。常洲著急,一下子把她攔腰抱起來,吩咐常歡鎖好門,跟著一起去醫院。
  下樓梯時,常洲小心的不讓何歡的腳被碰到,從五樓往下走,很快他就累得氣喘籲籲了,何歡閉著眼睛不敢看他的臉,隨著他的呼吸若有若無的氣息吹到何歡的臉上,那氣息裏有一種陌生的煙草味。
  從小,何歡就很少被家人抱過,爸爸因為失望她是女兒,極少和她接觸,母親可能把第一次的愛都給了姐姐何楠,對何歡也不是很上心。何歡不知道自已心裏多麽渴望被親人愛撫,那次照畢業照片老師無意的為她攏了一下頭發,竟然讓她心底一熱。如今被常洲抱在懷裏,心裏忽然覺得無限委屈,眼淚就慢慢的流下來了。常洲以為她被燙傷的腳疼,低聲安慰她,再堅持一會兒,等一下看了醫生就會好了。何歡不能用手拭淚,轉頭把臉埋在常洲的胸前,哭得愈發傷心,很快把常洲的衣襟淹成一片。
  到了醫院,醫生檢查以後,敷藥,紮消炎針,又開了一些藥膏和口服藥。常洲又帶著她們倆去吃了晚飯,然後將兩個人送回家。
  路上,常洲問何歡,上次給朱老師送花,她是什麽反應,何歡照實說,她沒有說什麽,隻是把花插在花瓶裏。常洲聽了,若有所思,過一會兒才點點頭說道“這就對了,象她應該的反應,歡歡每次都說媽媽很高興,怎麽可能呢?”何歡不解,問道:“你怎麽會知道呢?”常洲回道:“你以後就會明白,人如果被傷透了心,對那個讓她傷心的人的表情就是沒有情緒。比對路人還不如還漠然。”
  回家以後,常洲打量著離開了兩年多的家,剛剛來時匆忙慌亂,沒有時間仔細的看,現在看來,這裏除了沒有了自已生活過的痕跡以外,其他的都保持著原樣,客廳原來掛著結婚照的地方,現在掛了一幅山水畫,一隻常見的小船泊在蘆葦蕩中,兩隻水鳥落在船舷上,細細的月牙隱在雲層裏,隻有淺淺的光暈透出來。他記得這是朱天文在生歡歡前畫的最後一幅畫,畫上的字是他寫的“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怎麽想起這兩句呢,常洲也不知道,現在讀來感覺這是多麽不祥的句子啊。
  何歡腳燙傷休息了兩天以後,朱老師帶著四個學生參加竟賽勝利歸來,學校歡天喜地,對師生幾個大加讚揚。
  這兩天,都是常洲買了食物帶回來給兩個女孩子吃。朱老師回來的當晚,常洲照例帶了食物上樓,兩個人自從離婚以後,第一次麵對麵,有時偶爾遠遠的看見,也並不說話。
  常洲進屋以後,和朱老師商量:“天文,周一我來接歡歡和何歡上學吧。”朱天文點點頭,同意了。常洲又加了句:“你也一起吧。”朱天文搖搖頭,說:“不用了,何歡在我這兒住,學生們不知道,我們倆從來不一起走的。”常洲急忙說,“那我把車停的遠一點也行。”朱天文還是搖頭,轉身回到自已的房間。
  常洲強打精神,和兩個女孩子玩了一會兒,才悶悶的走出曾經的家門。回頭看朱天文的窗口,一室清輝隱隱的從窗簾中透出來,心底說不出來的寂寞,這個小女人越來越瘦了,每天都不用吃東西嗎。眼角居然有了細細的皺紋,這兩年兩個人都蒼老了許多,當年也曾和許多癡心的人一樣,喜歡那句歌詞,“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的變老。”如今變老正在進行,隻是不是一起,而是各自變老。

  飄落後才發現這幸福的碎片
  從周一開始,常洲每天早晨開車過來,先送女兒歡歡,然後是何歡。朱天文因為坐公交車走得要比她們早一些。晚上也是由他來把兩個人接回家,偶爾他也會留下來,和她們一起吃飯,等朱天文從學校回來以後,他再離開。這樣過了兩周以後,何歡的腳傷好得差不多了,提出不必再接送。但是從那以後,常洲養成了習慣,下班以後會經常到這個家裏來,來的時候帶些水果和零食,然後陪著兩個女孩子下跳棋看動畫片,朱天文也沒說出反對的話,隨他們三個人打成一片,自已該做什麽就做什麽,必要時也和他說話,隻不過語氣都是淡淡的,沒有任何情緒。
  寒假過後,天氣漸漸的暖起來,歡歡開始籌劃一家人出去春遊的事來。她的理想是爸爸媽媽都參加,當然得帶著何歡姐姐,她現在已經把何歡劃成自已的家庭成員了。有一次,何歡牛仔衣服上的一個鐵扣子掉了,她找出鐵錘和鉗子正準備自已動手修理時,歡歡看見了,就上前阻止說, “何歡姐姐你別弄了,等爸爸回來時給你修吧。”何歡停下來,看著歡歡說:“我真羨慕你有這麽好的爸爸。”歡歡聽了馬上說“那你也做他的女兒吧。”
  關於對常洲的稱呼,讓何歡很費了一通腦筋,叫叔叔覺得他太年輕了,試了幾次,怎麽都不好意思叫出口,後來想起武俠小說裏,總是把年長一些的人叫大哥,於是就開口叫他常大哥。常洲還象初次見麵那回一樣,一直隨著歡歡一本正經的叫她何歡姐姐,有時候讓朱天文聽到了,何歡發現朱老師總是一付好象要笑出來的樣子。
  後來歡歡會看著朱天文的臉色,看她回家以後表情輕鬆的時候,就撒嬌耍賴的說爸爸和姐姐欺負她,拉著媽媽到客廳裏和他們一起玩跳棋,給她報仇。何歡也在旁邊幫著拉朱天文,她們師生倆現在的感情已經達到了亦師亦友的境地,這種感情在學校不為外人知,在家裏隨時都能看出來。天文拒絕了幾次,後來也就大大方方的參加了。
  現在房子裏經常傳出來四個人的笑聲,所以歡歡覺得隻要選擇一個媽媽方便的時間,春遊計劃一定能夠實現。口頭報告打上去以後,過了兩周還沒回複,歡歡故計重施,撒嬌耍賴裝可憐,朱天文答應她五一放假的時候去玩。
  五月四日那天,歡歡終於心願得償,在父母離婚三年以後,一家人又一起出門遊玩了。前一天晚上,歡歡就興奮的睡不著覺,找出影集給何歡看他們一家三口以前出去玩時拍的照片,何歡陪著她在房間裏嘀嘀咕咕到後半夜才睡。
  第二天,常洲開車,一行四人先去金龍寺爬山,回來時打算順路去龍王塘看櫻花。金龍寺999級台階,兩個女孩子年少好動,走了一會兒就把兩個大人甩在了後麵,朱天文開始還行,走到半路上已經累得沒有力氣了,又不忍心讓他們三個人掃興,所以勉強堅持著。常洲看出來,伸手去拉她,她掙脫開,不肯接受,走了一會兒,常洲再一次伸出手,這一次任憑她不情願,也不再放手,僵持了一會兒,天文不再掙紮,兩個人手拉手慢慢的往上爬。
  一路上,兩個人一直沉默著不說話。在外人看來不過是尋常的夫妻相攜走路而已,在他們各自的心中卻已是百感交集,波濤洶湧了,不過是三年的時間,老天把他們從親密無間的你濃我濃分離成如今最熟悉的陌生人。
  從山上下來以後,歡歡興高采烈的,她看見爸爸媽媽又牽起了手,興奮的和何歡分享這種喜悅,何歡也在心裏替他們三口人高興。
  中午,他們驅車直奔龍王塘。
  彼時花期將盡,一些早開的花樹正在落花,他們選了塊僻靜的地方,鋪了地席,拿出準備好的午餐吃了。朱天文從山上下來以後,一直很疲倦,常洲讓她躺下來休息一會兒,飯後何歡拉著歡歡去玩。
  常洲靠坐在樹下,朱天文躺在他身邊,兩個人依然沉默,微風吹過櫻花林時,枝頭上的花瓣就揚揚灑灑的落下來,那雪片一樣的落花讓人覺得詩意又蒼涼。 朱天文仰頭看著天空,內心充滿了憂傷,這種感覺很久沒有過了,離婚以後,她一直不允許自已觸景傷懷,一心一意把往事從記憶中抹去。如今這落花讓她覺得分外脆弱,不由得落下淚來。常洲見了,一時無話可說,隻得輕輕的為她把眼角的淚拭去。
  春遊過去兩個月以後,常洲在歡歡的斡旋下,得以在家中留宿,隻是得睡在書房裏。
  日子就這樣無聲無息的過去了,常洲和朱天文的事情再沒有進展。
  何歡已經高三上學期了 ,一天朱天文在整理衣櫃時,發現自已掛在角落裏的一條舊裙子。那條裙子是他們剛工作時,常洲用第一個月的工資為她買的,當時的價錢對他們來說很貴,如今它的款式卻已經過時,再也穿不出去了。那是一條玫瑰紅色的連衣裙,她曾穿著它和常洲一起做過很多浪漫的傻事。
  現在那條躲在角落裏的裙子外麵,套著一套常洲的銀灰色西服,朱天文知道那是常洲最近套上去的,兩人分手以後,她曾仔細的清理過衣櫥,屬於常洲的東西她都為他打了包,讓他帶走。她撫摸著掛在一個衣架上兩人的衣服,傷心的放聲大哭。常洲上前抱住她,天文一麵流淚一麵說:“我沒有辦法,我想忘了以前的事,可是又做不到。我想原諒你,我也做不到,那些回憶讓我的心變成了一個大洞,怎麽都填不上。”常洲這時候,也開始掉淚,他拍著天文的背急切的安慰她,“你什麽都別做,讓我來慢慢彌補吧。”
  就在這件事過去兩周以後,在學校組織的教師例行體檢中,朱天文被查出已是胃癌晚期。常洲不願意相信,又帶著她去市內別的醫院檢查,一圈轉下來,結果無法更改。他這時候又把精力轉到尋求最好的醫院最好的醫生上,治療期間,學校要求天文停課治病,起初她不願意,想堅持到何歡她們這一屆畢業再說。常洲堅決不允許,萬般無奈之下,她離開講台,離開了學校。
  她大部分的時間是在家和醫院之間分配,常洲下班以後,就趕緊回家為她煮粥煲湯,她每次吃得都很少。有空的時候,兩個人聊天,最愛說的話題就是等她病愈以後,去哪裏旅行,她很容易疲倦,常常說著說著就累了,現在常洲經常當著女兒和何歡的麵抱著天文,好象她才是這家裏最小的女孩兒。
  半年以後,朱天文走了,臨走前,她曾笑著對常洲說,如果真的有來生,就算老天讓我們再遇到了,你也不要認我,我們就裝做是陌生人吧。那件事不是你一個人的錯,是我沒有能力給你幸福。常洲流著眼淚答應了她。
  朱天文走後,常洲曾經和何歡有過一次深談,他很鄭重對何歡表達了謝意,提及如果沒有她,他和朱天文後來不會有轉機。何歡提出搬出去住,常洲不同意,一來請她幫著他陪著歡歡渡過這段日子,二來何歡很快就要考大學了,考上大學以後再做打算也不遲,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

  是誰太勇敢說喜歡離別
  朱天文的葬禮過後,常洲正式搬回來了,他住回到了原本屬於他們夫妻倆的房間。他先是把天文生前從客廳裏摘下來的結婚大照片重新找出,打算把它掛在臥室裏,他無意中在照片的背麵看見天文寫了字:如果活著不能原諒,那就等待死後去遺忘吧。他一遍一遍的想像著當時天文一個人把照片摘下來的絕望心境,用以懲罰自已,直到他覺得自已再也承受不了這種折磨,在這個自虐的過程中,他知道了什麽是錐心之痛,那是一種永遠沒有補償機會的遺恨。
  過了兩天,他請何歡幫忙,和他一起整理天文的衣櫃。
  他們按照季節把她的衣物包好,在整理時常洲發現,離婚以後天文很少添置新衣,他一邊一件一件的翻揀那些舊衣,一邊和何歡說話。在何歡看來,他的麵容依然是憔悴的,但籠罩在臉上的哀傷似乎淡了許多,他甚至可以輕聲的笑了,雖然笑容看起來還是慘淡的。
  他不再叫她何歡姐姐,而是直接叫何歡,他對她說:“你知道嗎?何歡,天文小時候的經曆和你很象,她以前的性格和你也象,所以她才肯幫助你,她把你當成小時的她。”
  何歡想起來在病房裏天文拉著她的手說過的話,“你別灰心,每個人的成長過程裏都會有磨難,時間會給你力量量。”何歡現在想來,當時的天文一定是有感而發的,並不是簡單的安慰她。於是她點點頭。
  常洲又說:“我和她的錯是永遠無法彌補了,以前,雖然難過,但是總覺得還有希望。”
  過一會兒,他又接著說:“她其實不是一個小氣的女人,和她認識以前,我有好幾個女朋友,她們給我寫的信和卡片,結婚以後天文都幫我收著,她當時說這些都是真情流露寫出的話,是青春的紀念,所以要珍惜。我們好的時候,她也曾經笑著警告過我,結婚以後,不能再愛別的女人,不然她永遠也不原諒我。那時候都當做是戲言,誰知道後來真的會發生那些事。是我辜負了她。”
  何歡輕聲安慰他:“常大哥你不要再難過了,其實後來朱老師已經原諒你了。”
  常洲歎了口氣,“天文是一個要求完美的人,對她來說,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當時我們的感情就象是掉在泥淖裏的花瓶,雖然沒碎,但是已經有了傷痕,她後來能讓我回來,已是很難得了。”
  何歡無言以對,低頭默黙的整理衣物。除了那件玫瑰紅的連衣裙之外,所有的衣物都打好了包,他們把它們放在一個不常用的櫃子裏。那件連衣裙繼續留在原來的地方,它的外麵依然包著常洲那件銀灰色的西裝。
  歡歡這些日子安靜了很多,每天放學她都會早早的回家,到家以後就回到房間一筆一劃的寫作業。常洲也是按時回家的,他和何歡一起在廚房做飯,飯菜一般很簡單,但是盡量保證有營養。
  飯後他會帶著兩個女孩子出門,他們到附近的小公園裏散步,看人家跳舞,打太極拳,看小孩子玩耍。他要求兩個孩子談談白天在學校裏有意思的事,他自已也會說一些工作中遇到的事給他們聽。
  後來當常洲把五條紅色的血鸚鵡魚連同大魚缸帶回家時,歡歡終於露出了久違的笑容。她很快愛上了那些美麗的魚,每天回家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奔到魚缸前看那些魚,她給它們取名字,名字就是他們幾個人的,最好看的那條被稱為朱天文,還有一條她叫它常嶼,何歡不知道常嶼是誰,歡歡說是她好久不見的叔叔。
  那一段日子,他們三個人相依為命,每個人都努力讓自已堅強,他們想忘記的是朱天文離開他們的痛苦,但是沒人打算忘記朱天文。
  日子艱難的滑過去,何歡結束了她的高中生活。
  從高三上學期開始,她就很少和鄭學彬出去玩耍了。兩個人依然保持聯係,不在一個教室讓他們見麵不是很方便,每隔十天半月,鄭學彬會特意到何歡的教室來找她一次,他在那種用作業本上撕下來的紙上給她寫一些小字條,內容五花八門,有時候是個小漫畫,有時候是一段笑話,或者他一時的心境。
  大學錄取通知書下來時,命運又一次製造了千萬個分離,何歡考上了本市一所普通大學,鄭學彬和桑梅將要遠赴南京大學就讀,桑雨最後被一所本市的專科學校錄取。何歡報誌願前,常洲曾和她說過不必擔心學費,他可以資助她,如果她不喜歡這樣,也可以在工作以後把錢還他,何歡考慮過後還是選擇了師範學院。
  陸續收到錄取通知書以後,大家的心情都放鬆起來。鄭學彬和何歡幾乎每天都要見麵,他現在長高了很多,站在那兒,很有些男子漢的樣子了。好象是忽然間長大了,他對何歡的態度也不似從前那種淡淡的如君子一樣了。現在他在走路的時候經常會拉住何歡的手,起初何歡不習慣這種變化,以前兩人一起玩時,偶爾也會有肌膚相近的時候,但不是象這樣蓄意的長時間的。何歡躲了幾次,都被他捉回去,最後總是拗不過他,隻好不情願的被他拉著手。
  開學前幾天,他們去周爺爺家玩兒,老爺子最近又突發其想,參加了老年自行車隊,他們一大幫人騎著自行車到外地旅行,一去幾個月,雖然辛苦,但是其樂無窮呢。越臨近開學,何歡的情緒越低落,她和鄭學彬從小認識,分別以後,中學時重新見麵,五六年相伴著走過來,一起長大,一起出去遊蕩,如今他突然要一去千裏之外,這突然的離愁讓她無法排遣。
  那天黃昏,在周爺爺的小花園裏,她一個人看著盛開的石榴花發呆,鄭學彬從屋子裏走出來時,看到她孤單落寞的背影,心裏也覺得難過,忍不住走到她身後,從背後抱住她。
  這一次何歡沒有推開他,她握住他的手,用央求的語氣說:“鄭學彬,你別去南京好不好?”
  鄭學彬不語,過一會兒才說:“等我熟悉那兒以後,你去那兒找我,我帶你出去玩。”
  鄭學彬和桑梅去南京時,何歡也去送行了,站台上人很多,桑梅一家人,鄭學彬一家人都在。何歡第一次看到鄭學彬的父母,卻發現不是完全的陌生,他們就是當年的鄭叔叔和他的愛人,何歡都見過的,可能是因為成長的蛻變吧,他們並沒有認出何歡來。看到他們的那一刻,何歡感到自已的心突然跌落到寒冷的冰窟中,麻木得沒有了知覺。鄭學彬以為她是傷心他的離開,拉著她走到離他們遠一些的露台,他把她抱到高高的台階上坐下,自已站在她身旁,看何歡失魂落魄的樣子,他笑笑的捏著她的臉蛋,告訴她這又不是送他去刑場,幹嘛這麽嚇人啊。何歡不說話,他就不停的逗著她,告訴她好好念書,不準和別的男生約會,老老實實的在家裏等著他回來。又說,他帶走了她送她的古龍小說,還有小木魚,自已會在想念她的時候敲木魚,不搭理別的女生,為她守身如玉。何歡還是被他最後一句話逗得笑出來。
  兩人回到站台上,桑梅的媽媽又托付鄭學彬幫忙照顧她女兒,鄭學彬的媽媽一口答應下來。臨上車前,鄭學彬當著父母的麵,和何歡擁抱告別。何歡看著鄭學彬和桑梅雙雙與眾人揮手,再看到雙方父母含笑不舍的神情,忽然覺得心灰意冷。

  當月光灑在我臉上
  桑雨陪著何歡離開火車站,他將她一直送到常洲的家門口。
  何歡轉身進入樓道,桑雨忽然拉住了她的胳臂,仔細的看著她的臉問道:“何歡,你是不是很喜歡鄭學彬?”
  何歡低著頭反問:“你是什麽意思?”
  “喜歡還有別的意思嗎,他很喜歡他嗎?”他固執的再問。
  何歡歎了一口氣說:“我不知道,我也沒有幾個朋友,他這次離開,我覺得心裏很空。”
  桑雨聽了,也跟著歎了一口氣,說道:“桑梅離開,我也有些失落。還好還有鄭學彬在她身邊,我猜你肯定不高興他們倆在一個學校。”
  何歡看著他,他被她看得發毛。他鼓起勇氣,靠近何歡,“來吧,二當家的,讓我抱抱你,現在正是我趁虛而入的好時機。”
  何歡伏在桑雨的懷裏,她現在象是落難的鵪鶉一樣,孤單的站在曠野裏,傻傻的,想尋求一個庇護,哪怕是一點點的微溫,她都會靠過去。可是,對她來說桑雨的懷抱仍然不能讓她暖起來。
  她站在原地目送桑雨離開,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暮色中。
  回到房間裏,發現歡歡不在,桌子上有她留下的字條:姐姐,今天我去姥姥家了,明天晚上回來。何歡看著空蕩蕩的房間,更覺寂寞。
  她走到書房的門口,想進去翻幾本書出來打發時間。推開虛掩的門,常洲正站在窗前,看他的背影,竟是清瘦了許多。
  何歡輕聲的叫他:“常大哥。”
  他似乎是在夢中被突然驚醒,轉身茫然的看著何歡。
  何歡知道打擾了他,便解釋道:“常大哥,我隻是想找幾本書看看,我還以為你不在家呢。”
  常洲恢複尋常的神態,輕聲的笑道:“我把歡歡送到她姥姥家以後,就回來了。你是去送同學了吧。”
  “嗯,送鄭學彬他們。”
  “你看起來,不太高興,有什麽事嗎?是傷感離別?”常歡詢問道。
  “常大哥,我心裏覺得很難過,就象是走在灰色的迷霧裏一樣。”何歡不看常洲,看著窗外的萬家燈火回答。
  常洲一邊走過來,一邊說:“何歡,我也是,我們出去吧,別悶在家裏了。”
  他開著車,載著她,飛馳在旅順南路上。何歡把車窗搖開,讓強勁的海風灌進車廂裏,她大聲對常洲說:“常大哥,我想聽歌兒,你放給我聽。”
  常洲也大聲的回答她:“好,現在就放給你聽。”他放的是一首趙傳的歌兒,那個小醜一樣的男人,他蒼涼的歌聲在風中被撕碎……
  “我發現失去一個很重要的東西
  那一年我想要認識你的一種勇氣
  它讓我亳不畏懼的告訴你我的感情
  如今害怕的思念著每一個過去
  失眠已占據了你走後大部份的時間
  不然這個時候我應該在你的房間
  看著你寫給我的第一封和最後一封信
  如此的轉變用了四年三個月又七天
  我試著勇敢一點,
  你卻不在我身邊
  我的堅強和自信
  是因為相愛才上演
  我一定會勇敢一點
  即使你不在我身邊
  你的決定和抱歉
  改變不了我的明天……”
  常洲把車停在一個海邊浴場,他為何歡打開車門,親手把她拉出來,然後牽著她的手說:“走吧,妹妹,今天太傷心了,我們來表演一個自殺的節目吧。”
  何歡打量著四周,發現這是一個空曠的海濱浴場,白天的遊客已經離開,隻有海浪寂寞的一遍一遍的衝洗著沙灘,她問他:“常大哥,我們要怎麽樣死呢?”
  “淹死可以嗎?”常洲問她。
  “我不喜歡,聽說淹死的人會變得很胖。”何歡搖頭。
  “那你把我掐死,然後才掐死自已吧。”常洲又出主意。
  “那樣很累的。”何歡不幹。
  “用石頭把頭打破吧。”
  “那樣會流很多的血。”何歡再一次反對。
  “喝海水撐死?”
  “我沒有胃口。”何歡皺著眉說。
  “有了,我們一直往裏走,走到最後累死。”常洲又獻出一計。
  “常大哥,你真笨啊,怎麽就想不出來一個好玩的死法呢?”
  “何歡我們就用這個法子吧,等我們死了以後有的是時間,那時候我再給你想,想很多的好方法,讓你成為自殺專家。”常洲哄她。
  何歡做出勉為其難的樣子,點點頭。
  於是他們牽著手走進冰涼的海水裏,前麵沒有燈光,遠遠的,海和天連在了一起,抬頭看頭頂的天空時,有疏星掛著,海鳥已經歸巢,四周除了海浪的聲音外,世界不再提供另外的音響。
  何歡走累了,“常大哥,我累了,我就快要死了嗎?”
  “沒有,我們離死還很遠。”常洲說。
  “可是我真的累了,常大哥,我可以躺下來嗎?”何歡央求他。
  “還不可以,先站好。”常洲鬆開她的手,把她打橫抱起來。“現在可以了,你可以閉上眼睛了。”他說。
  何歡閉著眼睛,讓常洲抱著她。
  他抱著她回到岸邊,累得筋疲力盡。
  他們仰臥在沙灘上,何歡疲倦的閉著眼睛,聆聽著海浪的聲音。常洲起來,俯身看著她,問她:“冷嗎?”
  “有一點。”何歡用一種夢囈的語氣說:“常大哥,這個遊戲真好玩兒,我現在心裏一點都不難過了。”
  “是嗎?傻丫頭。”常洲看著她說。
  他站起來,回到車裏,拿出來一套幹淨的白色休閑運動服放在何歡身邊,對她說:“起來,去那邊把濕衣服換下來。”
  何歡懶得動彈,於是耍賴:“嗯,我不換,我就想這樣。”
  常洲拉她起來,“如果不聽話,下次不帶你出來玩了。”
  何歡無奈,不情願的爬起來,走到礁石後麵,換了上衣,褲子太長穿進去象是跳進了袋子裏,她決定不穿,留給常洲自已穿。
  整理好濕衣服,她走出來,把長褲遞給常洲,他打量她的樣子,活像是在看一個小醜,何歡難為情的說:“常大哥,你不準笑我。這件衣服我可以當裙子穿,褲子你自已穿吧。”
  常洲解下頸上的領帶,當做裙帶給何歡束在腰間,現在她俏生生的站在月光下,象是一個無憂的芭比娃娃啦。“好啦,現在看起來好多了,就象是一個小天使。”他讚美她。
  常洲換上了那條幹淨的長褲,又把上衣脫下來盡量扭幹水分。回到車裏,他又翻出一條幹燥的毛巾,幫助何歡擦幹頭發。
  返回的途中,何歡一直靠在車窗邊睡覺。怎麽到家的呢,記不清了,隱隱約約的感覺車停下來了,然後又被抱下車,被抱著上樓,被放到床上。一旦置身在舒服的床上,整個人卻又醒過來了,何歡嘟噥著:“常大哥,我餓了。”
  “你躺一下,等一會兒做吃的給你。”常洲離開房間。
  何歡閉上眼睛,告訴自已睡一覺以後,鄭學彬就會回來了,鄭叔叔也不是媽媽的情人了。

  關上門窗鎖住長夜漫漫
  大約過了十五分鍾,常洲返回,他洗過澡了,換了幹淨的衣服。
  他的手裏端著一個托盤,那裏盛著他的作品,藍色印花磁碗裏臥著兩隻白胖的荷包蛋,兩隻透明大杯裏盛滿了紅色的薑湯,熱氣在杯口蒸騰,他慢慢的走,小心不讓湯汁灑出來,何歡看著他把托盤放在床頭的小櫃子上。她坐起來,伸手去拿那個磁碗,被他製止,遞過來的是一大杯薑湯,何歡愁眉苦臉的看著大杯子,不肯伸手去接。他的眼神嚴厲,示意她接住,她上來了倔脾氣,任性的把頭轉過去,不看他。
  兩人僵持了一會兒,他無奈把杯子放回原處,拉了椅子坐在她身邊,又拿了湯匙,舀一口薑湯遞到她麵前,她見再沒有商量的餘地,隻好不情願的接過湯匙,在他的監視下一口一口的喝下了那一杯又熱又辣的薑湯。他拿起了另外一個杯子,喝掉了杯裏的湯汁。
  見她放下了湯匙,他把盛著荷包蛋的碗推過來。她嘟著嘴,氣哼哼的叫喊道:“吃不下啦——”
  常洲好笑的看著她,說:“那再去洗個熱水澡吧,回來再吃。”
  何歡下床,走去洗手間,衝了個熱水澡,出來時還穿著常洲那件運動服長衫。
  常洲在客廳裏等她,見她出來,就告訴她吃了荷包蛋去睡覺。
  何歡坐在沙發上,手裏抱著碗,一邊吃一邊說,“常大哥,我還不想睡覺。”
  常洲想了一下說:“不睡覺,那我們看電影吧。”“嗯,好。”何歡點頭同意。
  常洲低頭挑選碟片,他放的是《羅馬假日》,這個經典的老片子,他們都看過,可是當看到安妮公主跟著那個窮記者喬在古老的羅馬街頭遊蕩,不停的惹麻煩時,何歡還是忍不住哈哈大笑,常洲回頭看她開心的樣子,不能想像這就是幾個小時前那個傷心的女孩子。
  再好的故事都要落幕,所有的開始到最後都會結束。在羅馬的宮殿裏,喬和安妮站得那樣近,也離得那樣遠。喬隻能說:“你的朋友絕不會讓你失望。”而公主也隻能這樣回答:“羅馬,當然是羅馬。”
  何歡看著電視屏幕,腦海中映出鄭學彬和桑梅坐在同一列火車裏,漸行漸遠的畫麵。終於淚流滿麵,常洲轉身揉亂了她的頭發,歎氣道:“你到底是小孩子,看人家的故事,一會兒跟著笑一會兒跟著哭。”
  開學以後,歡歡轉學到姥姥家附近,平時上學就住在姥姥家,常洲經常去看她。
  何歡在學校的宿舍裏有了床位,她把應季的衣服帶到了宿舍。其他東西依然留在常洲那兒,周末的時候,她會回到那裏住一夜。鄭學彬那邊,很快的來了信,信中夾了新學校的照片,何歡這麵,也漸漸的習慣了沒有他的生活,想念是避免不了的,但是人的適應能力永遠超出自已的想像。另外,桑雨經常隔三岔五的去看她,也彌補了部分鄭學彬留下的空白;常洲也經常和她見麵,有時候他會去學校接她,一起出來吃晚飯。從小到大,何歡似乎一直沒有知心的女生來做她的朋友,她不是獨來獨往,就是在和男性接觸,鄭學彬,老花匠,周爺爺,美術老師張來福,小男孩孫佳辰,桑雨,常洲……相比之下,和她來往的女性少了很多,能說得出的就是騰健,朱天文,還有歡歡了。她從小沒有和爸爸親近的機會,不知道是不是用這種方式來尋找生命中欠缺的東西。
  那天是周末,何歡回到常洲的家。
  常洲不在家裏,何歡一個人做了晚飯,等到九點鍾,見他還沒回來,就獨自吃了。
  飯後無事可做,發現陽台上晾的衣服快幹了,就拿回來,找出熨鬥,一件一件的幫常洲熨衣服。做到一多半了,牆上的時鍾報了十一點鍾,正奇怪他今天為什麽這麽晚還沒回家呢,就聽見開門的聲音了,知道是他回來了。何歡沒有回頭,說了一句“常大哥,你回來了。”
  常洲沒有回答,聽腳步聲卻是走過來了,沒有任何預兆,他從背後抱住何歡,對她喃喃低語:“天文,你回來了,你終於回來了。”一股濃烈的酒氣隨之彌漫開來,何歡驚訝的想轉身,常洲那麵把臉埋在她頸後的長發裏,輕咬著她的耳垂,他帶著酒氣的呼吸吹在她的頸間,不讓她回頭。
  何歡用力掙脫,她轉身看著常洲,對他說,“常大哥,你喝酒了,我是何歡啊。”
  常洲醉眼迷離,傻乎乎的笑著,卻做出了然於胸的樣子,“天文,你又淘氣了,你以為你裝成何歡我就認不出來你了嗎?”
  何歡上前扶住他,“常大哥,我真的是何歡,你喝醉了,我扶你去睡覺吧。”
  常洲順從的讓她扶著,他們走進他的臥室,何歡扶著他躺下,他在何歡站起來的一瞬間,伸出手來,把她拉過去,何歡跌坐在他身邊,他不讓她做出反應,起身將她壓在身下。何歡現在才知道害怕,她用力推他,試圖象第一次那樣擺脫他,他用蠻力壓製住她,不讓她得逞,兩個人在床上撕扯,何歡的衣服被撕開,常洲嘴裏喃喃的說著,“天文,求求你不要再這樣躲我了,我都等了這麽久,太難受了。”
  何歡在他的身下扭動著,哭喊著,試圖喚醒他,現在他根本聽不進去,整個人處於極度的亢奮中,他用一隻手把何歡的雙手固定在頭頂上,另一隻手急切的在她的身上遊走,他的嘴用力吸吮著她,何歡漸漸的沒了力氣,整個人象是在燠熱的氣流中懸浮著,四周沒有依靠,在極度的驚嚇中,原本沉睡在身體裏某一個角落裏的東西被喚醒了,她極度茫然,不明白自已是怎麽了,她徹底放棄了抵抗,任憑常洲攻城掠地,在這個過程中她又體會到了那一夜吞下整瓶安眠藥以後的感覺,她正迅速的跌入一個黑暗的甜蜜的地方。
  常洲仿佛從一個可怕的夢魘中驚醒,他鬆開何歡被壓製住的雙手,用力抹一把垂落在額前的頭發,那一縷頭發又迅速的垂下來,他又用力甩頭,他看見何歡無助的癱軟在他的身下,淚眼迷離,她的衣服被撕開著,裸露出的肌膚上是一片片的淤紫和暗紅,她變成了一個破碎的布娃娃。他不敢置信,罪魁禍首就是自已,他仔細檢查她,發現她穿的長褲好好的扣著扣子,他慶幸自已在最後一刻清醒過來。
  他用力站起身,低下頭,伸手輕輕撫摸何歡的臉,她瑟縮了一下,不敢反抗他。她被嚇壞了,他心疼的拉過被子把她蓋住,蹲下來,在她耳邊輕聲說:“對不起,何歡,對不起,我嚇壞你了。”何歡看著他,不出聲。
  他的頭疼得厲害,感覺自已不能再支持下去了,他轉身離開房間,替她把門關好。
  一走出房間,他就支持不住了,他把胃裏的東西全吐在了房門外,何歡伏在他的床上,一夜不敢出門。
  第二天拂曉,何歡起身走出房門,發現常洲睡倒在沙發邊的地板上,她回到自已的房間換下了被撕壞的衣服,然後出來,走到常洲的身邊,她看見他的臉異常蒼白,黑發零亂的披散著,他的嘴角還有昨夜嘔吐時的殘留物。他太重,她不能把他扶到沙發上,隻好找了塊毛巾被替他蓋上。
  她自已去衛生間洗漱,透過鏡子看到自已狼狽的無以複加。洗漱後,她又返回客廳收拾了常洲的嘔吐物,又洗了毛巾幫他把嘴角的殘渣擦拭掉。
  做完這些,她在沙發上坐了一會兒,重新打量常洲。她知道他一直在想念朱天文,在歡歡和她麵前,他不想讓她們看出他的悲傷,然而那些悲傷的情緒都在的,存放太久,總會暴發。朱天文離開以後,歡歡他們三個人相依為命,他們每個人都把悲傷掩蔽起來,不肯露出痕跡。看著沉睡的常洲,何歡的心底無端的升起一種情緒,那種情緒的名字叫做——憐惜。

  人的心事像一顆塵埃
  常洲在一個纏雜不清的夢裏醒來,有那麽一瞬間,不知身在何處,他茫然的看著頭頂上白色的小天使燈,回想著夢裏的情景。是在高高的雲層上,自已站在一架飛行中的飛機上,周圍小山一樣的白色雲朵輕輕飄蕩,一個男人大聲命令自已跳到附近另一架飛機上,耳畔呼嘯的風讓他猶豫不決,那個聲音卻是越來越嚴厲。不是第一次做這樣的夢,很小的時候開始就斷斷續續的做著相似的夢,每次都是在被逼得走投無路時突然驚醒。
  頭還是很疼,他吃力的坐起來,靠著沙發發呆。何歡聽見聲音,從廚房走出來,見常洲已經醒來,便走過來問道:“常大哥,你醒了?”
  常洲看著何歡,她的臉色蒼白,雙眼紅腫,“何歡你怎麽了?”
  何歡搖搖頭,“沒什麽,常大哥,我煮了粥,你快起來洗洗臉,我們吃飯吧。”
  常洲站起來,往衛生間去。他把水龍頭扭成涼水狀態,洗了臉,這個過程中他一直在努力回想昨晚發生的事。
  先是在辦公室裏接到了老友陳平的電話,剛從日本回來的他要求自已出來陪他去喝酒,兩人相約去一家叫偏離坐標的酒吧,然後就是喝酒,說話,喝酒,說話。陳平是常洲和朱天文的大學同學,兩人大概有三年多沒見麵了,大學時他總喜歡攪在常洲和朱天文中間,不避嫌疑不計報酬的做最明亮的電燈泡,此前他尚不知道天文已經過世,還八卦的打聽兩個人的複婚進度。常洲苦笑著告訴他如果複婚也得等自已過世了才能和她再談起這件事,陳平驚問原因,常洲說了,陳平唏噓不已。陳平這次回來,名為探親,實際上是和老婆辦理離婚手續,他在日本工作期間,認識了一個剛畢業不久的女孩子,兩個人在異鄉彼此取暖的過程中,產生了共渡餘生的願望。
  常洲和陳平這兩個相交了二十年的老朋友,如今在人世的浮沉中早就沒有了往日的意氣風發,除了慨歎造化弄人之外,惟有一杯一杯的喝酒。酒入愁腸,飲者不知醉。究竟喝了多少,誰都不記得了,出得門來,常洲已經不能駕車,隻好扔了車子,拜托老板娘同意在酒吧外停一夜,兩人各自叫車回家。
  人的記憶是有選擇的,這話是誰說的?如果可以,常洲寧願不計代價的忘記昨夜對何歡做出的一切。
  何歡破碎的衣衫,驚嚇後的表情,臉上零亂的淚,一點一點都被記起來,常洲抬頭看著站在眼前單薄的女孩子,怎麽會把她當成天文呢,是她低頭細心為他熨燙衣服的背影嗎?是那背影無意中和記憶裏的畫麵重合了嗎?天文也曾在這樣的深夜裏為他做這些事,那麽細心,那麽淡定。
  常洲站在餐桌前,看著何歡一樣一樣擺放食物,“何歡,我昨晚一定是把你嚇壞了。身上的傷還疼嗎?”
  “常大哥,別說這件事了,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兩個人坐在桌前吃飯,“對了,常大哥,歡歡最近還好嗎?”何歡打破沉默,“那幾條血鸚鵡魚還活著嗎?”
  “歡歡很好,那些魚也活得很好。”
  “啊,是嗎,我都很長時間沒看到歡歡和那些魚了。”
  “過些日子,我帶你去看。”常洲許諾。
  “今天想做什麽?”常洲提問。
  “不做什麽,收拾家,看書,聽音樂,睡覺。”
  “哦,不要太累了,昨晚你沒睡好,等一下再睡一會兒吧。我今天不能陪你了,老朋友從日本回來,纏著我陪他散散心。”
  “昨天,是和他一起喝酒嗎?”
  “是,今晚我可能不回家吃飯了,別等我了。”
  “好。”何歡回答。
  常洲想著何歡,弄不清在自已心裏的她到底是怎麽樣的,她一會兒象是一個小妻子,毫無怨言的為他洗衣做飯;一會兒又象是任性的小孩子,在他麵前撒嬌耍賴。重要的是天文走了以後,是她陪著他渡過生命中最痛苦的日子。她是一朵長在廢墟裏稚嫩的花,努力的用自已的顏色照亮別人的生活。想到自已的人生過成了支離破碎,怎麽能把她扯進來呢。
  那件事以後,何歡的生活習慣依如往常,每周回到常洲那兒一次,後來她才注意到,常洲自那次事件以後,對她疏遠了許多,周末他很少按時回家,每每在深夜歸來,回來直接回房間睡覺。早晨在餐桌上見麵,話也說得很少,無非是囑咐她好好照顧自已按時吃飯,問她缺不缺錢花而已。平時,他也不再到學校去接她出來吃飯了,一旦感覺到他的冷淡,何歡開始有意找話題和他說,這時候他往往表現出來漫不經心的樣子,努力了幾次,何歡猜想也許他不喜歡她再留在他的生活中了。
  周三的晚上,何歡決定突然回家,看看他是不是象周末那樣也是很晚才回家。路上她買了新鮮的萄葡,是那種叫做巨鋒的品種,明月一樣的圓,她知道他喜歡吃這個品種。何歡見時間尚早,以為他還沒回來,徑自用鑰匙打開了房門。
  門推開那一刻,何歡就感覺到了不對,門口並排站著兩雙鞋,一雙黑色男式皮鞋那是常洲的,何歡知道,在那一雙皮鞋的旁邊嬌柔的站著的是一雙桔黃色的女式皮涼鞋,細細的鞋跟,細細的鞋帶,想像著它們被穿在一雙白晰清瘦的腳上,必是風情萬種。何歡推門而入,門裏的兩個人被突然的聲響驚嚇得變成了木頭人,常洲隨便的穿著一條黑色運動短褲,上身赤裸的站在電視前,沙發上是一個燙了披肩長發的中年女子,她的紅色胸衣豔得象是七月的石榴花,外麵罩著一件常洲的白色襯衫,襯衫的扣子散開著,何歡愣愣的看著兩個人,大腦一片空白。那個女人在何歡淩厲的目光中,下意識的抓住了衣襟。
  何歡一言不發,走進自已的房間,她站在窗前停了一會兒,再出來時,手裏仍然提著那一袋子葡萄。
  現在屋裏的兩個人已經穿好了衣服,那個女人低聲的對常洲說道:“常哥,我先回去了。”
  常洲指間夾著一支煙,點點頭,“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自已可以走的。”女人拒絕。
  “還是我送你。”常洲走到玄關處穿鞋。
  “常大哥,我有事和你說。”何歡阻止。
  “回來再說吧。”
  “現在,我現在就想說。”何歡一字一句的道。
  “香香,那我不送你了,到家以後給我打電話吧。”
  “好,再見。”穿著黑色風衣的女人答應了,走出了常洲的家。
  “常大哥,她是誰?”何歡問。
  “一個朋友。”
  “你們在家裏做什麽?”
  “沒做什麽。”
  “做那件事了吧?”何歡不肯罷休。
  常洲不語。
  “做那件事了嗎?”何歡再問。
  “嗯。”
  “在哪兒?朱老師的房間?還是我的房間?”
  “何歡,這種事不該你來管。”
  “到底在哪兒,為什麽不說?”何歡突然淒厲的喊道。
  “書房。”
  “真惡心,你們。”
  常洲的臉漲得通紅,“何歡,你懂什麽?你憑什麽來審問我?”
  “我當然懂,我看過很多書,不過是氣缸和活塞的運動,你真的愛朱老師嗎?”何歡用了鄙夷的口氣。
  “何歡,天文已經走了,我還有半輩子要過,我有權利選擇怎麽樣渡過我的餘生。”常洲冷靜的說:“還有,你不覺得你已經管得夠多了嗎?”
  “我明白了,你在攆我走嗎?”何歡點頭又搖頭,眼淚在眼圈裏打轉,她抬頭看著天花板,不讓它們流出來。
  “沒有。”
  “你有,你故意冷淡我,躲避我,是想暗示我應該有自知之明吧?”何歡盯著常洲的臉問出來。
  “我沒有。”常洲吼道。
  “你有——”何歡用力喊叫,衝到玄關處穿鞋。
  常洲撲過來攔她,她一麵穿鞋,一麵奮力把始終提在手裏的葡萄摔到他的臉上,常洲臉上吃痛,鬆開手,她趁機轉身衝出了家門。

  該不該擱下重重的殼
  常洲返身回去拿鑰匙,跟著衝出家門。何歡的腳步聲隱約的傳來,常洲兩步兩步的跨下樓梯,衝到黑暗中。站在樓前,已經看不到何歡的影子,他焦急的呼喚她的名字,見沒有回應,他徑自往車站的方向追過去,一直跑到車站,也沒有看到何歡。
  他轉身返回,試著在樓前的花壇附近搜尋她。何歡從家裏衝出來時,憤怒和傷心讓她沒有能力思考,她隻能一步一步機械化的從那些冰冷的台階上往下衝,一旦置身黑暗中,理智迅速回歸。她聽到常洲衝出來的聲音,知道如果自已繼續跑,很快就會被他捉住,她現在還不想見他。
  於是她轉身躲藏到花叢裏,屏住了呼吸。
  常洲在花壇搜尋,有一次他險些碰到了何歡的手臂,但是他錯過了。
  找不到何歡,他發動了車子,打算去學校看看,也許她已經跑回了學校,除此之外她沒有地方可以去。
  常洲從何歡的學校返回來時,已是兩個小時以後,她的室友說她晚上已經回家了。
  常洲無奈,驅車往回走,心底暗暗祈禱何歡已經消氣,回到了家中。他上樓,打開房門,發現沒有何歡,隻好再一次下樓,現在他不知道到哪兒去把她找回來,她孤身一個女孩子,能去哪兒呢?他相信她不會到她母親那兒去,自從三年前離家,何歡不曾再踏進孫正龍的家門一步。
  他知道三年前那件事,知道她平時性格柔和,被惹惱後會做出激烈的事,他甚至後悔那一次帶她去玩自殺遊戲。
  他坐在花壇上拿出了一支煙,苦苦思索下一步應該怎麽辦。抽完了一支煙,他決定在附近再找一次,於是從車廂裏翻出了一支手電筒,打算到花叢後麵生重新搜索。
  他剛走到花壇的背麵,就看到了她,她蜷縮在那裏,好象是躲在母腹中的嬰兒,頭深深的埋在膝蓋上,他猜想她一定是剛剛返回來的,剛剛他仔細的找過這裏,如果她一直在的話,他早就發現她了。
  他走上前,拉她起來,她不肯,甩開他伸過去的手。他又伸出手,她依然不肯,哭喊著不停的摔打他,他蹲下去,想用力把她抱起來,她打著挺哭鬧。他不再縱容她,把她抓起來,拖著上樓。
  他帶她去衛生間幫她把臉洗淨,讓她坐在沙發上,又去廚房給她找東西吃,他端出來一碗稀飯給她,又切了幾片火腿,她不吃。
  他找出那一次他們看過的《羅馬假日》,放在影碟機裏,她靠坐在沙發上看著,看到上次讓她哈哈大笑的那些鏡頭,她一點反應都沒有。直到最後影片結束,還是相同的結局和告白,卻不能再讓她落淚。
  她起身回到房間,熄燈睡覺。
  第二天一早,她就離開了常洲的家。
  過了幾天,她趁常洲白天不在家,回來搬走了所有屬於自已的東西,周末不再回來。
  常洲幾次去學校找她,她的室友都說她不在。從她們嘴裏常洲知道,何歡每天正常在學校上課,也就放下心來,他每個月去她的宿舍一次,每次托她的室友轉交給她五百元錢。這樣過了兩個月,就到了聖誕節的前夕。那天,常洲陪著幾個客人去一個叫做蓮的日式酒吧喝酒,快到十點鍾了,他忽然在人群中看見一個穿著晶亮紅衣藍裙的啤酒促銷小姐很象是何歡,他用目光追隨著那個單薄的身影,看她在人群中穿梭。
  不久,他注意到她被一個日本老頭子拉住了,那個醉醺醺的老頭子用結結巴巴的漢語說:“小姐,你來陪我喝兩杯吧。”
  那個女孩子微笑著回答:“先生,公司有規定的,工作期間不準陪客人喝酒。”果然是何歡。
  那個無聊的老頭子繼續糾纏,“你們中國人,為什麽啊,為什麽老是喜歡紅色的和藍色呢?”
  何歡抬起頭,望著他,含笑天真的問道,“日本人喜歡什麽顏色?白色嗎?”
  “當然,白色。很純潔很美麗。”老頭子得意忘形。
  “對你們最合適了,白色。那是投降用的顏色。”何歡繼續笑著說。
  那個老頭子的氣焰被撲滅了,他悻悻的宣布說:“我不想喝你的酒。”
  何歡點頭,“我允許你這麽做。”轉身不再理他。
  這時候酒吧的老板娘過來拍拍何歡的肩,無奈的警告她:“桂枝,你又開始得罪客人了。”有人聽見了何歡和日本老頭子的對話,為她鼓掌叫好。何歡波瀾不驚,點點頭回到吧台,整理手中的小票。
  送走客人,常洲返回蓮,在酒吧門口泊車時,他看見一個穿紅衣藍裙的女孩子被一個男人堵在牆角,女孩子的臉被那個男人的身體擋住了,他低頭用力擁吻著女孩子,她好象在無聲的抵抗,兩個人撕扯著,女孩子試圖擺脫那個男人,終究因為力氣不夠,無法脫身。常洲的怒火被點燃,他下車,朝著那兩個人大步走過去。
  “放開她。”他憤怒的吼道。
  那個男人無動於衷,繼續自已的動作,常洲抓住他的衣領把他甩到一邊,擺脫了糾纏的女孩子迅速轉身逃回酒吧。那個男人突然被襲,氣得罵罵咧咧的撲過來,常洲揮拳打向他的麵門,兩個人打到一起,吵吵鬧鬧中招來了保安,他們將兩個人拉開。那個男人扔了幾句狠話,轉身離開。
  常洲怒氣衝衝,進入蓮去找何歡,發現她正站在吧台外和一個小妹核對什麽,吧台旁邊還站著一個驚魂未定的女孩子,身上穿著紅衣藍裙。現在何歡已經換下了那一套促銷小姐的工作服,她穿著水藍色的牛仔褲和一件黑色的短袖T恤衫。常洲知道自已在門外的時候認錯了人,那個女孩子見常洲進來,衝他感激的點頭,說道,“謝謝你。大哥。”常洲點點頭,沒說話。
  他直接上前拉住何歡,“何歡,跟我回家。”此前何歡沒有注意到常洲曾在酒吧裏,突然見到他,讓她意外。然而她也隻是說:“常大哥,你怎麽來了。”複又低頭和那個女孩子核算自已今晚的業績。常洲站在旁邊耐下心等她,一會兒帳目核算清楚了,何歡走到常洲麵前,對他說:“常大哥,你先走吧,我等一會兒和別人搭伴一起回學校。”
  常洲直視著她的眼睛,“和我回家,何歡,現在。”
  何歡想了一下,點點頭,跟著他走出了蓮。走出酒吧,常洲反手拉住何歡,回到停在門口的車裏。
  時間進入十二月份,已經有冬的感覺了,晚落的法國梧桐葉子,在夜風中疲倦的舞著,何歡看著它們,想起了以前讀過張愛玲寫的一首詩——《落葉的愛》
  大的黃葉子朝下掉/
  慢慢的,它經過風
  經過淡青的天
  經過天的刀光
  黃灰樓房的塵夢
  下來到半路上
  看得出它是要
  去吻它的影子
  迎上來、迎上來
  又像是往斜裏飄
  葉子盡著、慢著
  裝出中年的漠然
  但是,一到地
  金焦的手掌
  小心覆著個小黑影
  如同捉蟋蟀——
  “唔,在這兒了!”
  秋陽裏
  水門汀地上
  靜靜睡在一起
  它和它的愛
  “何歡,你怎麽能去那種夜店裏做促銷呢?我給你的錢不夠花嗎?”常洲的話把她從沉思中驚醒。
  “不是的,常大哥。這裏很好,沒什麽危險的。”
  “我不同意,如果你想打工,我也不攔你,你可以找個好人家做家教啊。”
  “做家教沒有這個賺得多,再說這樣也很有意思,我能應付得了的。”
  常洲沉思很久,下了決心,說道:“何歡,你回家來吧,如果你不喜歡看見我和別的女人來往,我以後不帶她們回家了。”
  何歡繼續看著車窗外的落葉,搖搖頭:“常大哥,以前是我不懂事,你說得對,朱老師已經去世了,你還應該有自已的生活。”
  “何歡,聽我的話好嗎,我不在意她們。我不和她們來往,也有好多事可做。讓我陪著你,直到你畢業,這也是天文的心願。”
  “常大哥,如果你真的不喜歡我去酒吧工作,我就辭掉這個工作吧。別的事,還是維持現狀吧。”
  “你搬回來住,或者還象以前周末回來也行,我保證不再喝酒了。”再提起那件事,兩個人都陷入尷尬中。常洲用另一隻手握住何歡的手,“對不起,小東西。原諒我這一次,以後我還叫你何歡姐姐吧。”

  站在曠野我眺望你的世界
  重新找回了何歡,常洲有種失而複得的感覺。對現在的他來說,何歡是朱天文的少女版,是歡歡的成長版。他喜歡她的陪伴,與何歡在一起時,他常常身不由已的陪她去做一些傻事,而她象是一隻長到半大的小貓,對外麵的世界滿懷好奇而又精力充沛,總是衝動的以為自已可以應付任何麻煩。
  她慢慢的開始把他當做自已的大靠山,越來越依賴他。
  當然這個變化不是馬上發生的,剛從蓮把她帶回來那陣,她不是這樣的。
  那時候,她和他之間明顯的生分了許多,最明顯的表現就是周末回家的時候,她不再自已用鑰匙開門。每次都會老老實實的站在門外按門鈴,起初他也沒有在意,以為她是懶得自已動手開門。
  直到有一天,常洲比她回來的晚了一些,上樓的時候,聽見何歡在走廊裏小聲嘟嘟囔囔,“常大哥,快點開門吧,我要上廁所啊。常大哥,快點開門吧,我要上廁所啊。”這幾句話,她反反複複的念叨著,他走上去的時候,發現她一個人蹲在門外,一付百無聊賴的樣子。
  他當時驚訝的問她:“你幹嘛不自已開門進去?”
  顯然她沒料到常洲會從外麵回來,看見他明顯的愣了一下,傻乎乎的問道:“常大哥,你不在家裏啊?”
  常洲想起她從上次回來以後,再也沒有自已開門的記錄,便問道,“你把鑰匙弄丟了嗎?”
  “沒有,我放在學校了。”
  “不帶鑰匙我回來比你晚的時候怎麽辦?”
  “那我就在門口等唄。”她露出滿不在乎的表情。
  “想上廁所怎麽辦?”
  “念咒語,你不是被我念回來了嗎?”
  想不到那天晚上,他們下樓散步的時候,何歡的小把戲就露出了馬腳。
  當時,常洲手裏提著垃圾袋子對何歡說,“你鎖門吧。”
  何歡跟著出門以後,順手從衣兜裏拿出鑰匙,鎖好了門。
  常洲見了,心裏已經明白了七八分,他不動聲色的陪著她走了一段,路過一家冷飲店時,何歡進去買雪糕。等她舉著兩支雪糕出來時,常洲突然對她說:“何歡你的鑰匙掉到地上了。”
  何歡下意識的低頭看腳下,沒發現什麽,便伸手去摸自已的口袋,她抓出自已的鑰匙,在他眼前晃了晃,歪著頭得意的問他:“哪掉了?”
  “是嗎?剛剛明明看見它掉出來了。”常洲含笑回答。
  何歡反應過來,知道他在詐她,忍不住大叫:“你騙人____”
  “何歡,你不肯自已開門,是擔心象上次那樣看到家裏有別的女人嗎?”
  心思被說中,何歡的臉紅了,嘴上卻不肯承認,“不是啊。我是懶得自已動手。”
  “以後不會了。”常洲對何歡說也象是對自已說。
  兩個人沿著一條水泥路一直往前走,走到路的盡頭以後,就是一排一排的簡易房,那是一些年代久遠的老房子,經年的風雨剝蝕讓它們顯露出衰敗之相,何歡喜歡看這些留下時光印跡的東西。以前鄭學彬在的時候,無聊的話,他就會陪著她到這樣的地方亂逛。在最裏麵,他們發現一個小院落,好象已經變成了空宅,院子的門口沒有門,胡亂的用幾根木頭攔截著,人如果想進去的話,隻要一跨就可以躍過那些木頭。何歡不肯放過這樣的機會,抬腿就要跨進去,常洲攔住她,警告她如果院子裏有人住會被人家罵的。
  何歡不聽,躲過常洲,跨了進去,常洲在外麵站了一會兒,見她不象一時半會要出來的樣子,無可奈何的跟著進去了。
  進去以後,看見何歡正小心翼翼的做搜索狀,不由得感到好笑。
  他站在一旁,耐下心來等她。
  何歡那邊很快有了發現,在房子的後麵她找到了一大堆主人遺棄的酒瓶子,酒罐子,高興之餘,蹲下一陣翻揀,不一會兒,讓她找到了一個茶色的酒罐子,上麵貼了一個紅色的福字,很有舊時遺韻。可能是被扔在外麵很長時間了,酒罐上麵落滿了灰塵,何歡不怕髒,興致勃勃的抱起來,打算帶走。
  鄰院的房子裏亮著燈光,常洲衝何歡擺手,示意她不要拿人家的東西,何歡哪裏肯聽,得意洋洋的抱著罐子就想離開,冷不防從黑暗中竄出一隻大貓,從她腳邊迅速跑過去,何歡突然受到驚嚇,大叫一聲,把手裏的酒罐子扔在了地上。
  罐子落地以後,砰的一聲炸開,這下子又驚動了鄰院的人家,一個男人大聲的問了一句:
  “誰?”何歡撒腿就跑。常洲沒反應過來,愣在當場,這時候從旁邊的側門過來了一個男人,衝著常洲又問:“你幹什麽?”常洲看著那個走過來的男人,發現居然是自已單位打更的一個人。那人也認出了他,驚奇的問他怎麽跑到這兒來了,常洲尷尬至極,解釋說和妹妹散步經過這兒,她好奇心重,想進來看看沒有人住,那人聽了將信將疑。
  常洲這麽大一個人,莫名其妙被人捉住晚上跑到空房子裏去,感覺非常懊惱。狼狽的和打更的工友道別後,他馬上離開了那個院子,走到街頭尋找何歡,誰知道來來回回走了兩趟,也不見她的人影,忍不住又焦慮起來,不知道她是跑回家了,還是躲藏在附近。考慮了一會兒,感覺她不會丟下自已,決定還是留在原地等她,又等了十來分鍾,還不見她回來。想起她剛剛一聽見聲音丟下自已就跑了,不覺苦笑,心裏想著這個小妮子是一個沒良心的東西,回家以後,一定要好好教訓她一下。
  常洲舉步打算離開,何歡忽然大叫一聲從他背後跳出來,把他又嚇了一跳,他哭笑不得,拉著她趕緊離開是非之地。
  路上,何歡埋怨常洲,“常大哥,你打碎了我的花瓶。”
  “明明是一個破酒罐子,怎麽就變成了花瓶?”他跟她理論。
  “以前它是酒罐子,如果跟著我回家它就會變成花瓶了,”何歡撅著大嘴,“是你毀掉了它的後半生。”
  “我沒聽錯吧,打碎它的人是你,怎麽怪到我頭上了?”常洲不敢置信,他的罪行這麽嚴重。
  “還不是因為你太笨,還不肯幫忙。”
  常洲被她鬧得頭大,“有危險的時候,你丟下我就跑,也不夠仗義吧。”
  “還說,兩個人出去做事,怎麽能等著別人來照顧你呢?你自已不跑,還要拖累我啊?”
  “做什麽事,我們又不是偷東西去。”
  “真沒辦法,換一個搭檔的代價這麽大。”何歡自言自語。
  “你以前出來惹事,還有搭檔?”
  “是啊,今天如果是和鄭學彬出來,我早就得手了。”何歡的語氣不無遺憾。
  “哈,鴛鴦大盜呢。快放假了吧,他什麽時候回來?等他回來,還是讓他陪著你胡作非為吧。”
  “常大哥,今年放寒假我們說好去雪鄉玩呢。”何歡無限神往的說。
  “就你們兩個人?”
  “是啊。常大哥,你弄壞了我的花瓶怎麽辦?”說了一圈兒她又繞回來了。
  “如果你真喜歡,等我在外麵吃飯的時候,給你要一個回來。”
  “可是,我就想要剛剛那一個。”
  “打碎的東西,還能粘回去嗎?”
  “常大哥,你知道嗎?我從小就這樣,失去的東西,總是想讓它原樣回來。別的東西就算比它
  好比它新,我也不喜歡。”
  常洲聽了,愛憐的看著她說:“何歡,你這樣不好,這樣的想法會讓人過得很不快樂。有些東
  西,失去了就是失去了,除了用替代品作為安慰,你永遠也找不回本來的它了。”
  何歡悠悠歎息。
  常洲把她的手拉過來,揣進衣兜裏,安慰她:“不要緊,你這麽年輕,有很多時間去追求你想要的東西,雖然說人活到最後,什麽也帶不走。不過,這個過程很有意思的。”
  到家以後,常洲在燈下看清何歡灰頭土臉的樣子,就又警告她“以後不準一個人跑到那種空房子裏去玩,一旦遇到危險怎麽辦?”
  何歡舉起左手給他看,他發現在她手腕的脈搏處有一條橫切的傷痕,雖說細小,但清晰可辨。
  “這是怎麽回事?”
  “我小時去空房子玩兒,遇到一個怪人給我割出來的。”何歡嚴肅的說,“流了很多血,我沒有暈倒。”
  “什麽怪人?”
  見常洲信以為真,何歡哈哈大笑起來,“常大哥,你怎麽這麽好騙啊,這是我從空房子的窗戶往外跳的時候,被窗台的玻璃割傷的。”
  常洲被氣得拍了何歡一巴掌,“被玻璃割傷不是危險嗎?”
  “算了,算了,常大哥,你不懂這種感覺,你沒看過《城南舊事》嗎?你小時候對屋子外的世界沒有好奇心嗎?我現在才知道還是鄭學彬是我的知音,他從來不象你這樣批評我的。”

  手心忽然長出糾纏的曲線
  臨近寒假,常洲發現何歡的情緒波動很大,她經常是前一刻安靜的坐著,眼睛看著某一個地方笑眯眯的,下一刻又焦躁的在屋子裏走來走去,一會兒拿起一本書,看不上幾眼就扔下了,過一會兒又跑到書架上重新拿出一本。
  她越來越喜歡躲在房間裏,獨自擺弄一個小船型的音樂盒,常洲看過那隻是一個普通的音樂盒。他想也許那對她有著特殊的意義吧,他明白她的變化是因為放寒假時鄭學彬馬上就要從南京回來了。他了解這種少年時代的情思,那是一種不受控製的感情,在某一刻它一旦被點燃,就會燒得毫無保留,直到成為灰燼。
  常洲問過何歡,出去旅行是否有旅費,她說已經攢夠了,手裏差不多有一千塊錢呢。
  鄭學彬從南京寄來的信是由同學轉交給何歡的,那封信拿在手裏有一種沉甸甸的感覺,何歡奇怪他馬上就要回來了,還寫那麽多。
  何歡不知道,如果事先知道信的內容,她會不會那麽急切的打開它。鄭學彬來信說的是:他寒假無法回來了。何歡從頭又看了一遍,發現還是這個意思,當時她居然沒發現除了這件事還有更讓人驚心的內容。信中說鄭學彬的父母離婚了,他母親如今人在南京,並且決定在鄭學彬讀書期間留在南京陪讀。何歡反複的看那封信,看到最後,又累又倦,那些字好象變成了跳動的精靈,讓人捉摸不透它們到底想表達什麽意思。關於父母離婚的原因鄭學彬隻字未提,似乎這個消息在他不算是意外,他對不能和她一起去雪鄉表達了遺憾,然後邀請她暑假時去南京玩,到時候他可以做她的導遊,他說。從這些話看,明年再放假他也不會回來了。
  兩天以後,何歡又收到了鄭學彬寄給她的一個小盒子,打開看時,是幾塊精美的雨花石,盒裏還附有一封短信,“知道你會喜歡這些石頭,我特意一塊一塊選出來的,等你來的時候,我再帶你去挑選更好的。雪鄉之行,你也暫時取消吧,以後我們重新訂時間去。還有,今年不能見麵了,給我寄幾張你最近的照片吧,如果有女生追我的話,我好拿出來讓她們知難而退。又及:很想你。”
  周末回家,何歡把鄭學彬的信和禮物都帶回了常洲的家。晚上在餐桌上,她告訴常洲,放假的時候可能要一個人去雪鄉了,關於鄭學彬隻說他今年寒假有事,不能回家了。
  常洲看出她的話有所保留,也沒多問。他問她是否真的要一個人去雪鄉,她點頭,表情看上去很平靜。
  考完試以後,何歡就開始著手製訂出遊路線,她從圖書館搬回來一些地圖冊和介紹東北風土人情的旅行指南,忙著查詢火車時刻表,自已張羅著買厚的棉鞋帽子和手套。
  在做這些出發前的準備工作時,她漸漸的把鄭學彬不能與她同遊的失落情緒打消了,整個人處於一種期待和興奮交織的情緒中。
  常洲對她的行為不發表見解,既不反對也不讚成。
  在何歡的準備工作基本告一段落以後,常洲提出來跟她借那一千元錢用一下,並且保證在她出發前還給她,不會耽誤她的行程。何歡知道他隻是一時缺錢,很爽快的拿出錢給他。
  等待放假的日子是無聊的,何歡開始在家裏跟常洲找事。比如一把椅子,如果常洲不坐,肯定不會有什麽事發生,一旦常洲去坐了,何歡就會走過去跟他搶,她會拉他起來,然後自已坐下去。如果常洲離開了,她也就不坐了。
  何歡出去,正趕上春運期間,火車票變得一票難求。為了提前買票,何歡請求常洲快點還錢,常洲那麵總是推三阻四的,嘴上答應了,表現在行動上卻是就不還錢,要了幾次,何歡開始著急了,懷疑常洲是有意阻撓自已出行。
  在何歡的要求下,兩個人坐下來談判,談判的結果不是讓何歡很滿意。常洲提出來,打撲克論輸贏,設定了賭注,如果何歡能贏回那些錢,他就馬上還錢,如果不能,錢就不還了。
  何歡試著和他講理,常洲擺明了不想講道理。又等了兩日,何歡無計可施,隻能就範,兩個人商定當晚撲克大戰定輸贏。
  何歡打撲克的水平連自已都不好意思說出口,如今被逼無奈,隻能憑一線希望去爭取,心裏決定耍賴是一定要的。兩個人玩了一個晚上,玩到最後何歡連身份證都抵押進去了,那一千塊錢自然是要不回來了。
  曾經是那麽熱切的盼望,而今忽然成空,何歡失落的情緒無處安放。她當然知道常洲的良苦用心,讓她孤身一人去那種冰天雪地的地方,他不會放心的。可能是年齡和閱曆的關係吧,他處事的作風總是比鄭學彬要謹慎很多,這種行為看在何歡眼裏很不以為然,如果不能享受探索發現的樂趣,人生該多麽乏味。
  何歡並沒有放棄對常洲的遊說,現在他們一見麵,她就會跳到他眼前,“還錢,常大哥。”她的第一句台詞總是這樣開始。
  “不還。”常洲的台詞也是設定好的程序。
  “借我點錢。”她的第二句台詞。
  “20塊以上免談。”
  “那就借20塊吧。”
  “這個月隻能借這一次了。”他先聲明。
  這招不行,又換了一招。
  “常大哥,我的羽絨服都不能穿了,你把那些錢還我吧,不然我就凍死啦。”何歡試圖喚起他的同情心。
  “那明天我陪你去買一件新的吧。”常洲答應的很爽快。
  何歡大喜過望,做出善解人意的樣子,“不用了,我自已去就好了。”
  “不行。”常洲那裏不留商量的餘地。
  於是第二天常洲下班以後,兩個人去商場,何歡不看衣服的款式和顏色,一心埋頭看價簽,選中的幾款都是千元以上的,常洲讓她一一試穿,她收起爪子扮成溫順的小貓,聽話的換來換去讓常洲給她拿主意。最後常洲為她選了一件水粉色的長款羽絨服,她穿起來很合身,走在寒冷蕭條的冬季街頭,象是一朵春天的花。
  走出商場,何歡就湊到常洲眼前,哄著他說:“常大哥,你把發票給我自已保存吧。”
  常洲盯著她研究了一會兒她的表情,婉拒了,“你那麽馬虎,還是我幫你保存吧。”
  “不會弄丟的,我保證好好收著。”她信誓旦旦。
  常洲沉吟了一下,把發票交到了何歡的手裏。
  “謝謝常大哥。”她如獲至寶。
  常洲若有所思,“剛剛把發票給你以後,我怎麽有點後悔了呢?”
  “你不會後悔的,常大哥。”她馬上保證。
  第二天,常洲前腳出門,何歡後腳就跟著也出了門。她手裏提著昨天買來的羽絨服一口氣趕到昨天買衣服的那個商場,可惜太早了,她著急人家不著急,商場要九點鍾才開門營業。
  好不容易等到九點鍾,何歡第一個衝進了商場,她跑到昨天的櫃台,要求退貨,理由是感覺穿起來不舒服。一大早顧客就退貨,售貨員看起來心情不太好,不過商場的規定是七天之內如果沒有損壞,是允許退貨的。何歡拿著售貨員開出的退貨票跑到收銀台辦手續。那麵的答複是用銀行卡付款的,隻能把錢退回卡裏,想要現金是不可能的。事已至此,何歡騎虎難下,隻能辦理了退貨手續,回家等著挨罵了。
  最後一招是美人計了,雖然是下策,走投無路之下,也得一試。
  晚上吃飯時,何歡穿著紅色小背心,大短褲,外套常洲的大襯衫,襯衫不係扣的,穿法很象那個叫香香的女人。常洲開始沒在意,後來發現她在他麵前故意走來走去,就仔細的打量了她一會兒。何歡裝做不知道,繼續走貓步,鬧到最後被常洲捉住拉到胸前,撳開衣服,做勢吻她,何歡立刻嚇得大叫一聲閉上了眼睛。
  常洲放開她,“明明是豆芽菜小姐,還敢裝成性感美人。”他打擊她。
  “什麽豆芽菜啊?”她不甘心的抗議。
  “就象你這樣的,長得又細又瘦的人就叫豆芽菜。”
  “那個香香呢?”
  常洲不語。
  “快說,那個香香是什麽?”
  “水蜜桃。”
  “大流氓。”
  至此何歡計窮,不再設計逃跑計劃。
  不能見到鄭學彬,不能獨自去做一次有意思的旅行,何歡的寒假變得索然無味。她在常洲的書櫃裏找到了一打信紙,決定給鄭學彬寫一封長信。

  我遇見誰,會有怎樣的對白
  鄭學彬:
  真沒想到大學的第一個假期會這樣無聊,昨天晚上常大哥問我白天都做些什麽,我告訴他站在陽台上召喚外星人。他問我明天計劃做什麽,我說去博物館看看木乃伊的頭發長出來沒有,他笑我是無所事事的人。
  剛剛我寫了好幾張紙條,貼在了書房、衛生間、廚房,還有常大哥的房間裏,紙條上的內容一律是:這是個無聊的地方。估計常大哥晚上回來會罵我一頓的。誰叫他沒收了我辛辛苦苦賺來的路費了。去不成雪鄉真是讓人掃興極了。
  我剛才還看了一下南京的地圖,發現南京好玩的地方很多啊,你都玩過了嗎?算了,你還是不用告訴我了,想到你和別人去那些好玩的地方我就會嫉妒。
  前些天又重新看了一遍《阿郎的故事》,那裏麵有一首歌是羅大佑唱的,名字叫《你的樣子》,我現在都快想不起來你的樣子了,你上次來信說讓我暑假去南京玩兒,如果我不去的話,你會回來嗎?
  我在《這一代》上認識了幾個筆友,有在西藏當兵的,有在內蒙古監獄服刑的,我一般都是看他們留下的通信地址,凡是感興趣的地方,我就給他們寫信,比如有一個地址是在浙江省寧波市的,那個人住的地方叫白果巷,我覺得很有意思就給他寫信了。那個在西藏當兵的人,還給我寄來一首他自已寫的歌,我讓桑雨按照他寫的譜子哼唱了一遍,很好聽,“你能有多少刻骨銘心的回憶,還不如綿綿的春雨……”這句話是不是有點不通順,是那裏麵的一句歌詞。不過,我和他們的通信一般寫一兩個回合就結束了,我隻是喜歡那種收到遠方來信的感覺,有點神秘,想到那些信在它們主人的手裏時,它們的主人站在那麽遠的地方,把信投進郵箱裏,我就會覺得激動。有時候我和他們也沒有什麽好說的,他們好象喜歡談自已,我倒是想聽聽他們講講當地的風土人情。
  問你一件事,南京有臘梅花嗎,我看書上說杭州的西湖邊上有臘梅花。
  本來想給你寫一封長信的,寫到這兒,我又覺得沒什麽好寫的了。你父母離婚了,你心裏是不是很難受?這世上怎麽有那麽多離婚的人呢?不知道如果我爸爸沒有去世那麽早,他和我媽媽會不會離婚。朱老師和常大哥那麽好,都會離婚,真讓人覺得傷感。
  啊,再告訴你一件事,桑雨放假前跟我說,他想和我合夥在勝利地下租一個小攤位賣衣服,他出錢,我出力,等開學以後白天我也不行,還得找一個服務員,也不知道能不能賺錢。他是不想好好學習了,整天不上課,不知道他到底想幹什麽。其實我也不怎麽樣,迫不及待的想長大,盼望著能快點主宰自已的生活。
  也不知道這封信什麽時候才到送到你手裏,都放假了,你不會去學校拿信吧。等你看到它的時候,我可能都不記得自已在信上寫什麽了,無奈啊。對了,我把常大哥家的電話號碼寫在這兒吧,過年時你可以用它給我拜年。(4603117)
  祝你過一個愉快的假期。
  何歡
  寫完了給鄭學彬的信,何歡打算出門將信寄了,然後去旅順的曆史博物院消磨一天。
  坐車走到半路時,她臨時改變主意,決定去三年前夏天去過的那個海灘看看,那一年她就是在那裏賣了一個假期的沙灘玩具,賺回了第一次獨自出行的路費。
  冬季的海灘清冷寂靜,有時候能看到一兩個冬泳的人,他們身體凍得通紅,做完熱身運動後,突然衝到海裏遊上三五分鍾,又趕緊回到岸上,在礁石的附近有零星幾個人拎著大筐揀海菜,還有一個老爺子拿著小鐵鏟子低頭挖海蛆,這些人對何歡來說剛剛好,不會因為沒有一個人而害怕,也不會因為人多覺得太吵。
  何歡今天來這兒,不過是心血來潮罷了,沒什麽目的,也不需要趕時間。她坐在沙灘上看那些人自得其樂,又恍惚記起那一年鄭學彬不高興她,把她扔到海裏去的事,心裏想著如果現在把她扔在海裏也許就會凍僵了。又想到不知道他此時在做什麽,心底又起了惆悵寂寞之感。這些年,他們離得越來越遠,先是不在一個班級,然後是不在一個城市,以後呢,會不會是不在一個國家了?命運的手輕輕一撥弄,身在局中的人就會各分東西,有些人可能是永遠不再相見了。世間的事,死別故然讓人驚心,然而有誰注意到生離其實才是製造遺恨的高手。
  何歡坐在清冷的海灘上,沉浸在自已的遐想中。
  有個人走到她的身邊來。
  那個人在打量她。是一個陌生的男人,他的頭發很長,很幹淨,用一根橡皮筋束著,穿一套牛仔服,一雙登山鞋。
  他問她:“你在想什麽呢?”
  何歡抬頭,“是問我嗎?”
  “好象是。”他環顧一下周圍回答。
  “沒想什麽,你在做什麽?”
  “撿石頭。”
  “做什麽用?”何歡起身看他手裏握著的鵝卵石。
  “嗯,做一些特殊的東西。”他說。
  “什麽樣的?特殊的東西。”
  “把它們粘在盤子上,然後賣出去。”
  “我沒見過這樣的東西,我知道貝殼可以做成工藝品賣錢。”何歡搖頭。
  “我做出來的東西,要比貝雕值錢。”男人說。
  “我沒想到,你怎麽把石頭粘在盤子上的?”
  “用膠。”
  “那些東西在哪裏有賣?”
  “我家裏。要看嗎?”
  “不,算了。”
  “很謹慎的一個女孩兒。”他評價道,轉身打算離開。
  “等一下,我,我是想問一下,你的東西不在店裏賣嗎?放在家裏,怎麽會有人買?”
  “你感興趣?”
  “對,我想看看你做好的東西是什麽樣的。”
  “這樣吧,你在這兒玩夠了以後,可以出去坐小環路,到櫻花路下車,然後一直往前走,那裏都是一些賣海產品的小店,其中有一家叫海笑石頭畫廊的店,你進去以後就可以看見了。”他沉吟了一會兒,一鼓作氣的說道。
  “你不是說做好的東西都放在家裏嗎?”何歡提醒他。
  “那個店就是我的家,隔了一道門簾。”他狡猾的回答。
  “好吧,等一下也許我會去。”
  “沒問題,我等著你。嗯,還有一個問題,剛剛你不是想要投海吧?”
  “你怎麽會這樣想呢?”
  “你的眼神空虛,看起來好象有心事。”
  “我隻是有點無聊。”
  兩個小時以後,何歡按照那個長發男人說的路線,很快找到了他的店。店裏有個中年女人守著,沒有客人,那是一個很小的店麵,原色的木架上,擺了一排一排的盤子,每一隻盤子上都有石頭粘貼出來的畫,穿著風衣的男人和女人,放下了水桶的和尚,抱著球的小貓,拉著狗的少女……石頭都是本色,利用它們天然的形狀和顏色搭配出來以後固定在盤子上,畫麵看起來是立體的,讓人驚豔。何歡很震驚,沒想到平常踩在腳下的鵝卵石居然可以變成這麽美的東西。她發現那些盤子的花邊也很漂亮,留白的地方用毛筆字寫著畫的主題,還有製做的日期,落款用紅色印泥蓋著戳記,何歡仔細看是常嶼兩個字。
  守店的中年女人上前招呼何歡,何歡笑著說:“我隻是來隨便看看的。”那個女人也笑著說:“那就隨便看吧。”
  這時候,那個中年男人從裏間走出來,對何歡點點頭。“要參觀我的工作室嗎?”他問。
  “我可以嗎?”何歡躍躍欲試。
  “進來吧。”男人邀請道。
  何歡急忙轉到櫃台後跟上了那個男人。
  他將她帶到了一個大房間,何歡看見靠牆邊的地上堆滿了成撂的盤子,用草繩子捆著,另一麵牆邊是成堆的鵝卵石。有一個木製的大工作台放在靠窗的位置。
  “怎麽樣?現在相信我了嗎?”
  “挺棒的。我看見盤子上印著常嶼兩個字,那是你的名字嗎?”
  “好象是。”
  “這個名字我覺得在哪兒聽過。”何歡沉思著。
  “我們以前見過麵嗎?”
  “沒有,我記得好象有一條魚叫這個名字。”
  “你確認你沒記錯?”男人質疑道。
  “你有沒有兄弟?”何歡按照自已的思路走,她記起常洲給歡歡買魚的時候,歡歡把其中的一條魚叫常嶼。
  男人愣了一下,最後搖搖頭:“沒有,我沒有兄弟。”
  何歡拋開了這個話題,“你怎麽把那些石頭粘上去的,我知道是用膠,但是它們看起來怎麽會那麽亮?”
  “粘好以後,刷一層清漆。”男人解釋。
  “我也能做出來。”何歡說。
  “試試吧,我送你兩個支架。”男人從桌子底下拿出來兩個黑漆木支架,“它們可以讓盤子站起來。”
  “是送我的嗎?”
  “是,這個是我訂做的,你自已弄不到,別的材料你自已都可以找到。”
  “太好了,遇到你真幸運。”
  “剛剛你說聽過我的名字?”
  “好象是,你的名字很耐人尋味呢。”
  “怎麽說?”
  “常嶼倒過來說就是魚腸,如果魚腸臭了,人們尋著味道就可以找到你了。所以說耐人尋味啊。我這樣說,你不會生氣吧?”何歡看著那個男人。
  “現在還沒有生氣的打算。”

  誰把月缺變成了月圓
  看看天將正午,何歡便和那個叫常嶼的男人道別。男人問:“你去哪兒?我也要出去,可以順路捎你一段。”
  “我想再回到那個海灘上。”何歡邊往外走,邊回答。
  “正好,我也要過去,一起走吧。”男人陪著何歡走出小店。
  “你剛剛認為我有可能跳海?”
  “對,前幾天,這海灘上發生過一次女人跳海的事兒。當時我還救過她,把我凍得半死。”
  “她沒死成?”
  “死成了,上午我把她救了,估計是晚上就折回來了,過了兩天,他們在養殖的海帶筏子邊上發現她了。”
  “是嗎?這種天氣海水多涼啊。”
  “哼,死了以後就沒感覺了。”
  何歡轉換話題,“你賣那些石頭畫能賺錢嗎?我看標價挺高的。”
  “這個季節,一個月也就賣兩三個吧。”
  “兩三個,太少了,你還要給服務員開工資。”
  “ 我有一些固定的客戶,他們和我訂貨,我一個人也做不了那麽多,那個服務員不用給她工資。”
  “為什麽啊?”
  “不為什麽。”
  “那你以前做什麽呢?”
  “我真有點受不了你了,怎麽好奇心這麽重啊,象你們這麽大的女孩子是不是都這樣?”男人懶洋洋的問道。
  “不知道,你不想告訴我?”
  “好吧,我告訴你,我是跑遠洋的船員,現在是休假,我不靠賣這些東西吃飯。”
  “船員?你們的船都往哪兒走?可以去非洲嗎?”
  “我跑的是亞洲,新加坡,日本,南韓……”
  “你結婚了?”
  “沒有。”
  “我還能問為什麽嗎?”
  “很多女人不喜歡嫁給船員,因為他們不能按時陪老婆上床,結婚以後約等於守活寡。還有問題嗎?”
  “在船上生活很乏味嗎?”
  “有時候是。下一個問題。”他做出痛不欲生狀。
  “暫時沒有了。”
  “謝天謝地,我現在知道你不可能跳海了,你會把海裏的魚都煩死的。”
  又到了海灘,現在海上起風了,風吹在人的臉上又冷又疼,何歡和那個男人下車以後,兩人不再說話,各自埋頭在沙灘上尋找合意的鵝卵石。
  臨走前,何歡問那個男人,“我下次可以去你的店裏玩嗎?”
  “最好別去,我受不了你老是問我為什麽。”男人真心誠意的說。
  “你以前不認識象我這麽大的人嗎?”
  “我不喜歡和你這種小黃瓜來往。”
  “小黃瓜?你說我青澀嗎?”
  “對。我不送你了,知道怎麽回家吧。”
  “好象是知道。”何歡學他說話的口氣。
  “哎,那個石頭粘好以後,不要急著立起來,沒幹之前,會往下掉。”
  何歡提著一口袋沉重的石頭到家時,常洲還沒有回來,她在玄關換鞋,發現鞋架旁邊放著一隻絳紅色的小酒甕,和他們上次散步時遇到的那隻比起來,材質要好很多。甕口上麵有很漂亮的暗花紋,造型很別致,做工也精美許多。何歡一見傾心,鞋子沒脫完就把它抱了起來,細細欣賞。
  要做的事還有很多,要把酒甕用清水衝洗,灌上水浸泡幾天。還得把石子放在水盆中洗淨,然後晾幹,明天再去買木匠用的強力膠水,再加一罐清漆。
  雙手還浸在水盆中,電話鈴響了。
  “豆芽菜小姐?”常洲打來的。
  “幹嘛?”念在小酒甕的份上,沒有發作。
  “晚上不回去吃飯了,辛苦你自已吃吧。”
  “知道了。”
  “回家以後去過書房了嗎?”
  “還沒有,我忙著呢。書房有什麽?”
  “去看看就知道了,我掛了。”
  何歡推開書房的門,打開燈,做搜尋狀。
  書房裏多了一個漂亮的藤編秋千架,何歡跑過去,坐下來,蕩啊蕩,蕩著蕩著,有一股柔情縈繞在心頭,恍惚中她覺得自已變小了,變得比歡歡還小,被人寵愛著嬌縱著。
  這些日子何歡漸漸把不安分的心收回來了,整天留在書房裏忙著設計海石畫,興致好的時候會玩到後半夜。遺憾的是常洲對她的作品不感冒,他宣布無法欣賞這種藝術,但是對何歡足不出戶,不惹事生非他表示了由衷的讚美。
  高興之餘,他應何歡之請,下班後,陪她去了一次她以前的學校,正趕上那個愛戴墨鏡的門衛值班,很難得的是他還記得何歡,同意她到花園裏剪了幾枝杏花枝。在常洲看來那花枝上隻有癟癟的小花苞,正常的話要等三個月以後才能開花。何歡把枝條帶回家以後,插在了酒甕裏,放在窗台靠近暖汽的地方,隔幾天換一次水,她估計過不了二十天就會開花了。常洲和她處久了,對她的異想天開,早就習以為常了。在骨子裏他對這種孩子氣的行為不以為然,每次看何歡一本正經的實施自已的計劃時,他又往往被她的熱情打動,情不自禁的縱容她。對於年過四十歲的他而言,物質上的饜足讓他的生活失去了激情,他缺少的就是何歡這種好興致。
  幾天之後的一個清晨,窗外飄起了雪花,何歡翻翻掛曆,驚訝的發現馬上要過舊曆年了。她換了衣服,打算出門逛逛。也沒有什麽東西好買的,細說起來如果常洲不收留她,這個年她得在學校過。
  下雪的時候,世界總是會變得寧靜溫馨一些,純潔的雪花將塵世中的猙獰和醜陋輕輕的掩飾掉,人的心也會隨之變得空靈和淡泊。幸福的人會覺得更幸福,不幸的人在這樣的日子裏偶爾也能體會到一種久違的快樂,那也許關乎童年的記憶,想起那些關於雪球或者是雪人的往事,有誰能不會心一笑呢。當然這也不是絕對的,比如那首詩“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苙翁,獨釣寒江雪。”讀它的時候,有人讀出了寧靜與和諧,有人會讀出絕望和淒冷。
  何歡在街頭閑逛,路邊有很多賣春聯福字的地攤,雪花就落在那些喜氣洋洋的燙金紅紙上,彼此映襯著煞是好看,何歡見了不由的心動,便停下來看。馬上有人殷勤的招呼她,“小姑娘,想選個什麽樣的對聯?”何歡笑笑,沒說話。那人蹲下來,把樣品一一打開,讓她挑選。她也跟著蹲下來,仔細讀那些對聯上的字句,後來她看中了一付,那對聯寫的是:喜色最宜人花海人潮平地起,心聲常入耳歡歌笑語滿天飛,橫批是風和日麗。何歡愛上它的熱鬧和喜氣,便掏出錢買下了,順便又選了幾張福字。做完了這些,她心裏覺得很快活,第一次獨自買這些東西,她體會到一種成就感,那是一種自已可以做主的感覺。原來有家是這樣的幸福,雖說那隻是寄居的家,過年前,親手把它們貼在門上,心頭也會粘上喜悅吧。
  何歡拿著這些東西回到家裏,把它們放在書架上。
  今天不打算擺弄那些石頭,她給自已倒了一杯熱水放在窗台上晾著,找了幾本書,爬到秋千架上,打算消遣時光。抬頭看窗外時,發現那杯水的熱氣直接呲到放在窗台上的一盆聖誕紅上,便跳下秋千,把水杯移到桌子上。再爬回秋千上時,又不想安靜的看書了,於是再次跳下來去打開了音響,翻出一張排簫演奏的輕音樂CD,播放。折騰著再爬回秋千上,聽著音樂在空曠的房間裏流淌,何歡閉上了眼睛,心頭有一種甜蜜的憂傷。倦倦的睡意襲來,她蜷縮在秋千上不知不覺睡著了。
  做夢了,是在學校裏,人坐在教室中,周圍都是陌生的臉,耳邊不停的響著上課的鈴聲……好吵啊,何歡想躲開,卻想不出可以躲到哪裏。
  那就醒過來吧,鈴聲還是響著,她揉揉眼睛,判斷出是電話的鈴聲。跳下秋千趕緊去接,一著急還被絆了一下,顯些摔倒。
  電話接通,那麵有片刻的沉寂,何歡又說了一聲你好,鄭學彬熟悉的聲音從話筒裏傳出來,“何歡,到爺爺家去,那裏有我給你的禮物。”
  “什麽禮物啊?是今天嗎?這裏下雪了,我明天去好不好。”
  “不好,現在就出門。”
  “為什麽啊?下雪了,我不想出去。”
  “現在就去,捎禮物的人在那兒等你呢。”
  “那好吧。”
  何歡出門,雪越下越大,到鄭學彬爺爺家時已經是兩個小時以後了。

  讓冰雪消融在你的雙眸
  當時,在漫天的大雪中,遙望鄭學彬爺爺家的小院子,何歡的心裏曾經是百感交集,想起幾年前第一次來到這裏的情形,恍如昨日。
  鄭學彬催著自已馬上到這裏來拿禮物,剛剛也沒來得及問到底是什麽,她倒是有些好奇了,究竟會是什麽呢?還說有人在等著來拿,那個人當然不會是他自已,都說過了,今年不能回來。一想到那個來送東西的人有可能是他,何歡的心跳開始加速,相近情怯,推開房門的手居然一再遲疑,怕隻怕,門推開以後,麵對的不是想見的那個人。
  終於還是打開了那一扇門,看見鄭學彬的爺爺奶奶都在。明明知道的,此時的他應是在千裏之外的南京,為什麽麵對沒有他的房間,還是感到了深深的失落,那胸口傳來的是一種鈍鈍的疼。如果你不在,我為什麽要來這裏呢?何歡在心底自問。
  見何歡來了,鄭學彬的奶奶忙著拉她坐下,何歡笑著問候了老兩口,要坐下來時,才發現經常出去跟老年自行車隊雲遊的周爺爺居然也在,老人家就在炕頭,笑嗬嗬的看著何歡,何歡趕忙又補上一份問候,驚奇的說道:“周爺爺,你也在啊。”
  周爺爺坐起來,“小何歡,越長越漂亮了啊。”
  “周爺爺,你最近又出去玩了嗎?”
  “是啊,昨天才回來,你看我累得都快癱在炕上啦。”
  “我真羨慕你,周爺爺。你從哪兒回來的?”
  “你猜不到的,我去黃山了,路過南京時還去看小彬了 。”
  “是嗎?怪不得他讓我來奶奶家,說有人在這兒等著我呢,原來等我的人就是周爺爺啊。”
  周老爺子從枕頭下拿出一個信封,遞給何歡。
  “這裏麵有你想要的好東西,我可是托人費了很大勁兒才買到的,快過年了,火車票可不好買。”周爺爺象小孩子獻寶似的得意。
  “火車票?什麽火車票?”何歡不解的打開信封。
  “去吉林的,買不到臥鋪票了。聽小彬說,你們要去雪鄉,說說看,那是一個地名嗎?”周爺爺感興趣的問。
  “哦,雪鄉啊,據說那個地方是中國下雪最多的地方,一年大概隻有三個月不下雪。周爺爺,我還是不明白這票是怎麽回事。”
  “票是明天晚上的,你先拿著,小彬明天傍晚回來,你們直接在火車站匯合。他交待在候車室見麵就行。”
  “啊?是真的嗎?周爺爺,他要回來嗎?”何歡不相信的問道。
  還沒等周爺爺回答,她就自顧自的又說:“哎呀,車票錢怎麽辦,我沒帶那麽多錢啊,噢,要不然這樣吧,我明天來送給你吧。”
  “算了,小彬要給我的,我不要,我和他爺爺的交情用不著這樣,算是爺爺讚助你們啦。年輕人多出去見見世麵很好。”
  “這樣不好,我已經準備路費了。”何歡不肯接受。
  “孩子,別跟爺爺見外,朋友之間,有通財之誼,我都這麽大歲數了,無兒無女,要那麽多錢幹什麽?難得我和你們倆投緣。”
  “周爺爺,真是謝謝你了,太高興了,我以為今年去不成了呢。”何歡快活的想擁抱屋子裏的每一個人。
  “嘖嘖,看這兩個孩子野的,大過年的跑到深山老林裏去幹嘛啊?”鄭學彬的奶奶無奈的搖頭。
  “奶奶,我想回家了,還得收拾東西呢。”
  “著什麽急,這麽大的雪,吃完飯再回去吧。”奶奶不同意。
  “不了,奶奶,等我們回來的時候我再來吧。”何歡執意要走,她迫不及待的想獨處,這份喜悅來得如此突然,它就象是肥皂泡一樣,在陽光下那麽美麗的飄浮著,她要小心翼翼的捉住它,把它捧在手心裏,她不能讓它在下一刻被戳破。
  離開鄭學彬爺爺家以後,何歡獨自走在漫天的飛雪中,她把雙手放在衣袋裏,其中一隻手上緊緊握著的正是那個裝了兩張火車票的信封,她知道那裏麵還藏著一張小紙條,可是她不急著打開,她的嘴角噙著一朵微笑的花,那裏有藏也藏不住的歡欣。
  她慢慢的走著,仿佛天地間隻有她一個人。白茫茫大地真幹淨,這話在她現在看來,一點都不淒涼。
  她終於下決心打開了那個信封,抽出了一張小紙條,“傻瓜,是不是很高興我把雪鄉之行還給你。等著我吧。還有,如果你手頭沒有錢的話,可以不帶,我帶的錢夠我們兩個人用了,不是從家裏要來的,上學期做家教賺來的。”
  晚上常洲回來時,看見何歡買回來的春聯和福字,開心的拍著她的頭誇獎道:“豆芽菜還知道買這些東西回來呢,真了不起啊。”
  何歡正發愁怎麽告訴他又要去雪鄉的事呢,聽他這樣說,靈機一動,馬上說:“我明天就得把它們貼上了,要不然都沒有時間了。”
  “為什麽沒時間了?”常洲聽出她的潛台詞。
  “常大哥,我又能去雪鄉了,鄭學彬回來和我一起去。”何歡的語氣好象是做錯事的孩子,
  “你能不能,把我那一千塊錢還我啊,要不然你先借給我也行。”
  常洲顯然沒料到何歡會說出這樣一個消息,他停了一會兒,才說:“要是我不給呢?”聽他說話的口氣好象是不高興了。
  “那就算了吧。”何歡失望的說。
  他問道:“算了是什麽意思?你不去了,還是你不用帶錢去?”
  何歡不說話。
  “告訴我到底是什麽意思?”常洲逼問。
  “是不用帶錢去。”何歡的眼淚在眼圈裏打轉。
  常洲聽了,一言不發,轉身走進書房。
  何歡回到自已的房間,眼淚開始掉下來。
  她就那樣無聲的哭,直到疲倦。
  或許明天去找桑雨借點錢吧,回來以後可以做家教,賺錢後再還他,她心裏想著,不能花鄭學彬的錢。
  常洲敲門,何歡不出聲,過一會兒,他推門進來了。
  “起來穿衣服,我們出去。”他的聲音已經聽不出來任何情緒了。
  “我不想出去了。”何歡帶著鼻音說道。
  “就會哭,”常洲上前拉她起來“明天就走了,還不快去買點東西?”
  “不用買了,東西我都有。”何歡委屈的說。
  常洲不再多說,直接拿了棉衣,拉著何歡出門。
  他帶著她去買了全套的抓絨衣褲,看見賣戶外用品的店裏還有雪套,便買了兩付,一付男款一付女款。又問營業員要雪鏡,何歡急忙說她不需要,他也不聽,直接做主為她買了一付。
  買完了東西,兩個人又去吃了晚飯,吃飯的時候,他對低頭不語的何歡說:“有些事,做完要承擔後果,要考慮好以後再說,別因為一時衝動就做。”這沒頭沒腦的勸告,何歡覺得似懂非懂,隻能傻乎乎的點點頭,表示她聽到了。
  回家以後,他拿了一千五百塊錢給她,囑咐她把錢分開放,何歡搖頭:“不用那麽多,我做過預算的,一千塊錢就夠了。”
  “窮家富路,你得比預算多拿點。在外麵,經常會有突然多出來的開銷。”
  “常大哥,等我回來賺錢以後就還給你。”何歡底氣不足,昨天買那麽多的東西,細算起來得還多少錢啊。
  “行。”他爽快的說道。
  第二天,常洲比平時回來的早。
  他說:“我要送你去車站,看見鄭學彬我就回來。”
  “不用了,常大哥,我自已去就行了。”
  “得了,我可不相信你,話先說到前頭,如果鄭學彬沒回來,你別想一個人去那種鬼地方。”
  “我怎麽會騙你呢?”何歡著急。
  “哼,我相信就好了,前幾天又是美人計,又是苦肉計的,你不是想騙我啊?”他不屑的說道。
  他們在候車室等著鄭學彬。
  鄭學彬出現在候車室門口時,何歡似乎是有預感,她抬頭往他的方向看過去,他們的目光越過人群,在空中的某一點相遇,時間暫時停滯。
  常洲循著何歡的視線望過去。
  他看見兩個傻孩子,旁若無人、相視而笑。他發現他和所有的人都被摒棄在局外。曾經年少,亦將遲暮。他的腦海中忽然跳出來這兩句話,這是說他的,年少一去不往返,等待他的將是遲暮。
  鄭學彬走過來,先招呼常洲:“常大哥。”
  “嗯,回來了?”
  “是。”
  “也不回家就急著往外跑。”
  鄭學彬笑著撓撓頭。
  何歡把常洲拉到一邊,“這下子相信了吧,常大哥?”她得意的問道。
  “哼。”
  “別這樣,你看起來象是一個擔心人家搶走你女兒的醋老爹。”
  “我有那麽老嗎?”常洲不服氣。
  “沒有,你一點都不老。這麽英俊的常大哥,怎麽會老呢?”何歡哄他。
  “真是女大不中留。”常洲撇嘴,“男朋友剛來,就攆人啦。”
  “沒有,我隻是覺得你陪著我們太辛苦了,明天還要上班呢。”
  常洲裝做生氣,伸手拍向何歡的頭,她低頭躲過,“到了以後,要記得往家裏打電話。”他叮囑道。
  “知道了。”
  “一路平安,豆芽菜小姐。”常洲說完對鄭學彬點點頭,轉身離開。
  “是,老爹。”背後傳來何歡快活的聲音。
  出了火車站,常洲的情緒一下子變得很低落。一個聲音在心底說,這是很正常的,長大以後,她就會有男朋友。想起她昨天躲在房間裏無聲哭泣的樣子,他開始自責。從蓮把她找回來那天,不是在心裏許下過諾言嗎?陪在她身邊的日子,不再讓她哭,一定要讓她做一個快活的女孩子。為什麽明明知道她那麽想出去,卻要故意為難她呢?

  發現你依然隱藏好多秘密
  人來人往的火車站,天天上演著離別與重逢的悲喜劇,在這裏沒有誰是永遠的主角,每一個人都有機會,都有那麽一刻可以成為主角。這裏的劇情從來不需要排練,主角們也沒有機會彩排,即使是最蹩腳的表演,也會一次通過。
  在他們這場三人戲剛開始時,鄭學彬和何歡彼此回避了對方,先是鄭學彬和常洲演了對手戲,劇情轉換變成何歡和常洲演,此時常洲已經下場,舞台上隻留下了何歡和鄭學彬。
  有那麽一瞬間,他們感到不知所措,就好象是燈光亮起來時,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就被人突然推到了舞台上。
  何歡的第一句台詞是在慌亂中說出來的,“你不是說今年不回來了嗎?”
  “我沒回來啊,現在你見到的是我的替身。”鄭學彬含笑回答,何歡細細打量,站在人群中的他似乎依舊是昨日那個劍眉星目的少年。然而卻又不盡如此,他的眉宇之間隱隱的有了她不熟悉的印跡,那是異鄉的風雨雕琢出來的嗎?
  “為什麽又可以回來了?告訴我嘛。”
  “現在不想說。”他上前一步,靠她近了一些。
  她下意識的向後退了一小步,他順勢將她的一隻手捉住,她試了試,那隻手被他攥得很緊,沒辦法掙脫,她的兩頰染上了胭脂紅。“坐下來等吧,今晚要坐一宿,會很累。”他就事論事的說。
  兩個人在長椅上落座以後,鄭學彬的一隻胳膊鬆鬆的環在她的腰間,將她攬在懷中。何歡感到窘迫,不太習慣這樣近的靠在他身邊。這半年的時光過去以後,她忘記了他和她以前相處時身體的距離是什麽樣的,他固然是她經常想念的人,她卻無法馬上克服這種生疏。
  “看來,有些東西需要重新溫習。”他玩弄著她的手指,已經感覺到了她的變化。
  “你累嗎?”何歡抬頭看著他問。
  “不累,等一下上車以後,我們泡麵吃吧?”
  “好,常大哥還給我帶了麵包和火腿腸。”
  “明天早晨我們在吉林下車,我同學會來接我們,他們是兩個人,然後我們四個一起坐汽車去雪鄉,得換兩遍車。”鄭學彬告訴何歡。
  “你的同學也去啊?”
  “對啊,他們人挺好處的,家就在吉林。”
  “是男的還是女的啊?”何歡憂慮的問道。
  “一個男的,一個女的,男的給你做男朋友,女的給我做女朋友。”鄭學彬戲噱道。
  何歡握住拳頭,用力捶他。
  “你的那些筆友怎麽樣,有沒有你特別喜歡的,或者是特別喜歡你的?”鄭學彬把何歡的拳頭收在手裏。
  “不知道,有一個住在石林的女孩兒邀請我去她那兒玩。”
  “不著急,等工作以後,有的是機會出去玩兒。那時候錢就不成問題了。”
  “如果嫂子不讓你出去玩呢?”何歡問道。
  “什麽?”鄭學彬一下子沒聽明白。
  何歡笑而不語,心裏得意,一付原來你也會被人捉弄的促狹表情。
  回味過來以後,鄭學彬瞪著何歡,用力握緊她的手,惱怒的威脅道:“把剛才那句話收回去。”
  何歡被握得疼了,想要甩開他的控製,奈何力氣不夠,隻得嬌嗔的說:“快放開我,疼死了。”
  鄭學彬不鬆手,堅持道:“把那句話收回去,我就放開你。”
  何歡不高興,“為什麽啊,剛剛你也開玩笑了,為什麽我就不可以?”
  兩人僵持了一會兒,都不肯先讓步。
  鄭學彬低頭,在何歡的耳邊輕輕的問道:“還記得何楠在花園等你的故事嗎?”
  兩個人一鬧矛盾,他就會把這件事拿出來,提醒她誰是最後的贏家。
  何歡生氣,“哼。”
  “好了,以後別跟我開這種玩笑了,我不喜歡。”他柔聲說道,為她輕輕的揉著手腕。
  “憑什麽你可以說,我就不可以?”何歡心裏委屈。
  “我以後也不說了,我們倆以後可能會有一些磨難,就別說這些不吉利的話了。”鄭學彬的語氣中包含著無法言說的憂傷。
  何歡似懂非懂,顯然有些事他是瞞著她的。
  “鄭學彬,是不是有些事你不想告訴我?”何歡輕聲的問。
  “沒事的,我陪你做所有你喜歡做的事,這些回憶累積起來,可以抵抗所有的磨難。”他安慰她,“更何況每個人都有選擇幸福的權利。”
  廣播裏在通知開往吉林的火車開始檢票了。
  鄭學彬始終牽著何歡的手,他們夾裹在人群中,穿過地下通道,往站台上走。冰冷的水泥地上,匆匆的腳步聲,慘白的燈光下,交錯而過的陌生麵孔。
  何歡感覺著這種混亂和無序,恍惚間似乎他們一直是這樣走在人群中的,命運究意會在哪裏做手腳呢?她惴惴不安的想著,鄭學彬那麵好象是一直是篤定的,不可靠的反倒是自已。
  進入車廂,找到座位以後,他們先安頓好背包,然後坐下來看別人忙來忙去。經過剛才的小風波和奔走,他們這兩隻豪豬終於磨合好了,找到了合適的距離和相處方式。
  在這寒冷的冬夜裏,在陌生的人群中,火車載著他和她越走越遠,這種人去天涯的感覺讓他們有了相依為命的念頭,它驅走了何歡心頭初見時的矜持。
  夜裏,鄭學彬讓何歡伏在他的膝頭睡覺,他摟著她,她的身上蓋著他的棉衣,他們的體溫逐漸融合,分不出是來自他的還是來自她的。在火車和鐵軌鏗鏘的撞擊聲中,他們沉沉的睡去,此時他們的心一定離得很近。
  早晨六點鍾,何歡在鄭學彬的懷中醒來,窗外晨曦初現,經過一夜的睡眠,他們的形象都有些狼狽,何歡感到非常不好意思,鄭學彬倒沒什麽,他用手指為她把淩亂的頭發梳理了一下,就象他以前做過好多次似的。
  “等一下,看見我同學的時候你不要覺得不好意思,他們倆熱戀中呢,都挺能鬧的,開玩笑時你別在意。”鄭學彬叮嚀何歡。
  “幹嘛要和別人一起去啊?我不喜歡。”何歡用撒嬌的語氣說。
  “ 和他們一起玩你肯定會喜歡的,那個男生叫白洋,他女朋友叫百汝玉,姓挺怪的,如果連讀就會念成白如玉了,我們都叫她汝玉。他們算是我在學校最好的朋友了,想讓你也認識他們。”鄭學彬說。
  “是嗎?那他們將來結婚生了小孩子以後,可以起名叫白百了。”何歡愁眉苦臉的說。
  鄭學彬被逗得笑出聲來,“他們也知道你啊,也想見你呢。”
  火車進入吉林站,窗外開始有雪花輕盈的飛舞,何歡高興得歡呼一聲。
  兩人手牽著手走出站台,在驗票口排隊等著通過時,鄭學彬發現好友白洋和汝玉站在接站的人群中衝他們直擺手,他指著他們的方向讓何歡看。
  何歡順著鄭學彬手指的方向,看見人群裏有兩個穿得胖呼呼的人,男生長得很高很壯,線條粗獷,是那種很明顯的北方男生;站在他旁邊的女孩子穿著一件紅色的羽絨服,頭頂上是一頂白色的絨線帽子,圍著厚厚的圍巾,兩隻靈活的大眼睛含著笑意衝他們拚命擺手,她的樣子讓何歡一下子想起很久以前,和常洲還有歡歡玩湯姆熊時得到的那個女孩兒筆筒,那個寫著遇見幸福的熏衣草筆筒。人和人之間的緣分可能是上天早就寫好了的程序,我們隻是照著執行就好了。何歡遠遠的看著那兩個人,心裏已經喜歡上了他們。她對著他們的方向伸了伸舌頭,那個叫白洋的男生笑著搖了搖頭,女生汝玉則快活的衝她做著飛吻的手勢。
  一走出驗票口,那兩個人就衝上來,接過了他們身上的背包。
  汝玉拉著何歡的手,熱情的說:“你真可愛,我一下子就喜歡上你了。”
  白洋也不甘心落後,急忙表白:“我可能已經愛上你了,合歡下的何歡。”何歡不解的望著他。
  白洋得意的說:“我是第一個看過你照片的人。”
  鄭學彬推開白洋,“別胡說了。”
  汝玉馬上拉住鄭學彬,“過來,過來,讓他說,讓他把話說完。”
  白洋見有後援,放下心來,也學著汝玉把何歡拉住,“事情是這樣的,弟妹。鄭學彬這家夥和我一個宿舍的,有一天,他整理衣箱的時候,拿出了一本書,然後就停在那裏一動不動的發呆,我好奇心強啊,就偷偷的從後麵突然把書搶過來。那本書呢,就是一本普通的武俠小說,好象叫《天涯明月刀》吧,我翻了翻沒看出什麽名堂,就想扔給他。沒想到啊,就在最後一刹那,給我發現了驚天大秘密,老婆我發現什麽了?”白洋看著汝玉嘻皮笑臉的賣關子。
  鄭學彬想推開汝玉,過來打白洋,汝玉用身體墜住他,不讓他得逞,汝玉是女生,鄭學彬不好意思把動作做得幅度太大,隻能眼睜睜的看著他們兩個一唱一和的戲弄他。
  白洋給汝玉遞了個眼色,兩人異口同聲的說道:“他把你的照片鑲在了最後一頁上。”
  何歡被他們倆弄得哭笑不得,白洋接著說:“就是你站在合歡樹下的那張照片,看不清你的樣子,讓我真著急啊。今日一見,為兄我終於心願得償啊。”

  想要一次熱烈的心跳
  汝玉見白洋的惡作劇已經成功,便鬆開了抓住鄭學彬的手,一旦獲得自由,鄭學彬馬上撲向白洋。
  白洋吃虧的地方在於現在他是替鄭學彬拿著包的,手腳施展起來肯定沒有空手的鄭學彬靈活。又加上是他挑起來的事端,理虧三分,行事便有了三分怯意,他很快被鄭學彬捉住,遭到一頓暴打,不過這家夥挨打的時候還不忘緊緊的抱住朋友的包。
  何歡和汝玉停下來,看他們兩個男生胡鬧。汝玉一付幸災樂禍的表情欣賞著男朋友被毆打,何歡則很驚奇,鄭學彬平時總是一付溫文爾雅的君子模樣,很少和男生一起瘋鬧。
  “看見沒,這就是動物世界裏雄性在雌性麵前表演看我們多強壯的情景。”汝玉笑著對何歡說。
  那兩個人鬧夠了,走過來。
  “白洋,你就知道胡鬧,鄭學彬和何歡還沒吃飯呢。”汝玉義正辭嚴的指責道。
  白洋做出被叛徒出賣了的樣子,悲憤的喊道:“你這個瘋婆子,明明是你出主意給鄭學彬一個下馬威的,現在又做好人?”
  鄭學彬聽了,對汝玉晃了晃拳頭,汝玉嚇得尖叫一聲躲到何歡的身後,鄭學彬拿過汝玉手裏的包,背在肩上。
  白洋帶路來到一家小餐館,給他們兩人要了早點。
  他們吃東西的時候,白洋說:“我爸給我們在旅行社要了四個名額,我們隻是跟他們的車走,玩的時候單獨行動,住的地方他已經幫我們訂好了,去雪鄉的路不好走,這樣省心。”
  “白洋的爸爸在旅行社工作。”汝玉補充道。
  “啊,這樣太好了。”鄭學彬感歎道。
  匆匆吃完飯,四個人趕緊打車去和旅行社的團隊會合。
  路上,汝玉拉著何歡的手,嘰嘰喳喳的說個不停,何歡從小到大,一直沒有過過那種整天和女伴綁在一起的生活,對這種感覺很新奇,她喜歡汝玉的活潑風趣。兩個少女有問有答說得不亦樂乎,她們的話題在鄭學彬和白洋聽來,根本插不進去嘴。
  兩個人說著說著,汝玉忽然歎著氣說:“你的氣質真好啊,就好象是長在深穀裏的幽蘭,鄭學彬真有眼光。”
  何歡聽了,心想,我是長在山野裏的草花還差不多,哪裏稱得上幽蘭啊。
  鄭學彬心裏是認同幽蘭之說的,隻是自已從來沒想過這兩個字。在他的心中,世上的女孩子很多,何歡卻隻有一個。
  坐在前麵的白洋轉過頭對著汝玉歎氣,說:“我就沒有那麽好的運氣了,碰到一隻整天說個不停的麻雀。”
  汝玉做出不屑的表情,“去,給我躲到一邊去。”
  鄭學彬想起在火車上何歡說的話,便決定報複一下他們兩個,於是說:“何歡說你們倆將來結婚以後,生的小孩兒名字應該叫baybay(白百)。”
  汝玉馬上說:“那你們倆的孩子可以叫鄭和。鄭和下西洋的時候就得說白白。”
  此話一出,鄭學彬和何歡立刻臉紅,他們沒料到汝玉反映這麽快,開別人的玩笑時,隻覺得痛快,沒想到會被別人反擊回來。在他們的心中,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有了模糊的願望,但也隻是藍天白雲青草地的空想,並沒有想及汝玉說的那種情形,兩人今後會在一起生兒育女。原本活躍的氣氛突然變得怪異起來,四個人誰也沒有勇氣打破這種狀態。
  開出租車的中年司機其實一直在聽他們幾個人在說話,這時候見他們四個人象是打翻了魔盒的小孩子一樣無措,就笑著說,“小孩子就想著風花雪月了,沒想過將來要怎麽麵對現實吧。”
  白洋嘿嘿幹笑了兩聲。好在車很快就停下來了,四個人付了車費,找到了停在旅行社門口的大巴。
  他們來得比較早,還有很多座位可以選,何歡喜歡坐在前麵,那樣視線沒有阻擋,鄭學彬便陪著她在第一排坐下了。
  汝玉昨晚興奮過度,睡眠不足,想在車上睡覺,無所謂坐在哪裏,於是和白洋在他們身後坐下。
  車開出吉林市以後,導遊開始調動車上的氣氛,他先是自我介紹,接著又講了幾個笑話,何歡記住兩個跟方言有關的。一個是整個浪兒,這個詞意會過來就是全部、全都的意思。是說有一年吉林發大水,中央一個大領導下來視察,他問當地的官員,哪裏的水災最嚴重?那個官員回答說,整個浪兒很嚴重。於是大領導就說,那就先去整個浪兒看看吧。
  另一個是叫幹巴楞子,意思和整個浪差不多,也是全部的意思。這個笑話是說,一群吉林的客人去南方旅遊,吃不慣當地的菜,就想讓飯店給做一盤純炒肉,於是說來一盤幹巴楞子炒肉,飯店的服務員一聽,馬上說,客人請等一下,我去廚房問一下,能不能做。過一會兒服務員回來了,很歉意的說,對不起,廚師說今天的幹巴楞子全用完了,您換一個菜行嗎?
  導遊講完,車廂裏開始有人練習用這兩個詞,什麽車上幹巴楞子是美女,整個浪兒是帥哥。鬧了一會兒,大部分人開始沉入夢鄉,何歡想到有人說跟著旅行團的人都是上車睡覺,下車尿尿,到了景點就照相的話,覺得還真有道理。
  一路上,何歡都睜著眼睛看窗外的風景。
  中午吃了簡單的便飯,再次上路。
  出發不久,大巴進入盤山公路。
  車廂內的汽溫開始明顯下降,午後的天空中有大朵的雪花盤旋,公路兩旁觸目所見都是細高筆直的白樺樹,何歡以前在書中看到過這種樹,它們讓人感覺高大華美卻總是讓人憑添憂傷,在北大荒關於知青的小說裏,它是永遠的背景,它們的樹幹上有許多象是眼睛一樣的疤痕,見證了很多起起落落的人生。樹皮可以當做書簽寫上字的,何歡問司機雪鄉有嗎,司機說也有,她暗暗想到時候我一定撕下幾片帶走。
  汽車繼續在險峻的盤山公路上行走,一路上很難碰到別的車,這裏給人的感覺是那麽孤寂和空曠。
  暮色慢慢地籠罩下來,在一個轉角的地方,忽然感覺雪變得深起來,厚起來,好象是開天辟地以來那些雪就堆積在那裏,從來沒有融化過一樣。何歡被驚得目瞪口呆,如果天堂有入口,她想一定是象這樣的。她的心被撞得疼了起來,回頭看坐在身邊的鄭學彬,心底泛起一片溫柔,從現在起她隻有他了。
  經過了一天的奔波,汽車在晚上八點多鍾進入雙峰林場,也就是人們俗稱的雪鄉,他們四個人跳下車,按照白洋父親留的地址找到了住宿的地方,一個叫聚雪人家的家庭旅館。
  分房間的時候,白洋讓何歡在他和鄭學彬之間選一個人做室友,何歡看著汝玉,想讓她出來說話,誰知道汝玉這次不幫她,笑嘻嘻的看熱鬧。鄭學彬把那兩個人往旁邊一推,拉著何歡進了一個房間。
  何歡不明白汝玉為什麽不肯幫她,鄭學彬說:“他們倆是跑這兒度蜜月的,怎麽能和你一起呢。”
  何歡不自在的看了鄭學彬一眼,放下了背包。
  晚飯吃得很簡單,旅館小餐廳的牆上掛著一付鹿角,他們賞玩了一會兒,就各自回房間了。
  何歡提出到外麵去逛一會兒,鄭學彬便陪著她。兩個人沒有打擾白洋和汝玉,牽著手走進風雪中。
  這是一個藏在深山裏的小村落,遠處的山巒靜默著,每家門前都掛著紅色的大燈籠,厚厚的積雪覆蓋在房子上,在燈光的掩映下,房子變成了童話裏玲瓏的小雪屋,院子裏的木樁看起來都是一隻隻白色的小蘑菇,整個村莊見不到一點泥土,這裏是一個純白的雪世界。
  遠處有遊客笑語喧嘩,被點燃了的焰火,在夜空中綻放出大朵大朵的煙花,鄭學彬把何歡擁進懷裏,深深的凝視,她的臉在煙花的映衫下變幻著色彩。
  夜晚給了他勇氣,他的目光炙熱情深,她好象是一隻被燙到了的小兔子,慌亂中試圖逃竄。他卻不肯給她機會,低下頭吻住她柔軟的唇。
  她放棄了抵抗,在他的懷中化成了一泓春水,柔情蕩漾。
  長吻過後,他把她的手握在掌心,此時兩個人都覺得無話可說,他們互相依偎著,默默的走在白雪覆蓋的街頭。

  劃過我生命的第一道閃電
  “你先在外麵等著,我準備好了,叫你的時候才可以進來。”剛剛洗漱完的何歡發布命令。
  鄭學彬站在房門外,一臉無奈的靜候何歡的宣召。
  十分鍾以後,屋子裏傳出何歡繃緊的聲音,“好了,可以進來了。”
  鄭學彬如遇大赦,趕緊推開房門。如果讓白洋和汝玉那兩個損人看見自已被何歡關在門外,明天會過得很慘。
  “老天爺,你幹嘛把燈閉了,我什麽都看不見了。”鄭學彬抱怨。
  “不準點燈。”何歡霸道的說。
  “那你把窗簾拉開,我看不見,”他威脅,“走錯地方不管。”
  “不管。”她堅持走霸道路線。
  他在黑暗中摸索著,小心的爬上室內的東北小火炕。先伸手去拉窗簾,一聲脆響之後,頓時滿室清輝。他回頭看已經躺好的何歡,她象是一隻裹在繭中的蛹,隻露出一個小腦袋,一雙清亮的眸子緊緊的盯著他。
  他不理會她,徑自脫掉外衣,她低鳴一聲,鑽進被子裏,這下子連頭都看不見了。
  他覺得好玩兒,悄悄走到她身邊,打算突然掀起被子嚇她一跳。
  他捏起被角,試了試,發現她在裏麵攥得很緊,考慮了一下,便決定先不出聲,等著她自已出來時再采取行動,他知道過不了多久,她在被子裏憋得難受,就會露出頭來的。
  果然何歡在被子裏等了一會兒,聽見外麵沒有動靜了,就悄悄的掀開被子,打算看看鄭學彬在幹什麽。
  他抓住機會,對著她大叫一聲:“啊___”。
  何歡立刻嚇得跳了起來。
  鄭學彬得意洋洋,躺在小火炕上大笑。
  何歡大叫:“不準笑,快回到你那麵去。”
  鄭學彬不理會她,兀自笑個不停。“你討厭,快點走開。”何歡無限懊惱,氣得用腳直踢他。
  他開始耍賴,懶洋洋的躺在她的被子上,伸了伸胳臂和腿,用戲謔的眼神看著她:“我要睡在這一麵,你去那麵吧。”
  何歡蹲下來,對他揮起拳頭,試圖把入侵者趕走。兩個人一個攻一個守,纏鬥了一會兒,何歡一個不留神,被鄭學彬拽到胸前,她驚叫一聲,轉頭想跑。
  鄭學彬起身捉住她不放,如此又進入新的一輪纏鬥。
  他們已經忘了這場遊戲是怎麽開始的了,卻又不想馬上結束。借著這種肢體的觸碰,他們感覺著彼此的親近。
  現在局勢已經發生了變化,何歡成了守的那一方,鄭學彬則成了攻擊者,他把手伸到她的腋下嗬她的癢,惹得她笑個不停。她的鬢發散開,衣衫零亂,為了躲避他的攻擊,她不得不在炕上滾來滾去。鬧到最後,她笑得聲音都嘶啞了,隻得可憐巴巴的哀求他不要再來了。
  他低頭看著伏在腳邊的何歡,俏臉飛紅,一付楚楚可憐的樣子。心中不由一蕩,伸出手想將她拉起來,何歡那麵喘息未定,見他又伸出手來,以為新一輪的攻擊又開始了,嚇得急忙起身抗拒。
  他的手意外的觸到了何歡柔軟的胸部,憑著本能將她摟到懷裏。何歡的背抵著鄭學彬的前胸,兩個人都不敢大聲出氣,他將雙手往上移,捕捉到她胸前跳躍著的一對小白鳥,何歡的心往上一提,嚇得一動不動。
  鄭學彬低下頭,伏在她的耳邊,他的聲音嘶啞,低聲的肯求道:“讓我看看。”
  何歡不出聲,他緊緊的摟著她,“求求你,讓我看一下……就看一下。”
  她無法思考,無助的靠在他的胸前,感到渾身沒有一點力氣。
  鄭學彬加大手上的力度,揉捏著手上那一對無處可逃的白鳥。
  他覺得已經等了很久,她卻仍然不肯開口說話,現在她開始用力嚐試著擺脫他。迫使他不得不將她摟得更緊。
  一直得不到她的允諾,他焦躁的將她的身體轉過來,讓她麵對著自已,開始動手去解她胸前的扣子。她抗拒著,不肯就範,他將她逼到牆角,使她無路可退。
  當他再次伸出手時,她忽然變得順從了,微微低著頭,任他小心的一粒粒的解開了身上的紐扣。
  衣衫褪盡,展現在鄭學彬眼前的是少女美麗白晰的身體,胸前一對玉乳上鑲嵌著兩顆晶亮的紅寶石,她的頭發垂下來,披散在肩頭,她的眼神無處安放,寫滿了驚慌卻又無限嬌羞。“你真美。”他情不自禁的讚歎。
  “行了嗎?”她低聲問道。
  他把她抱起來,放在枕頭上,自已也躺下來,他將她摟在懷裏,她蜷縮成刺蝟的樣子。他不允許,坐起來,將她的身體捋直,當他將她的長褲褪下來時,她配合的伸直了腿。
  精力旺盛的他終於無法克製,將自已的身體覆蓋在她的身上,她安靜的躺在他的身下,等待他將生命中的第一次風暴帶給她。
  他的青澀讓他進行到半路時受挫,這時候他感覺到她的手輕輕的拂過他的腰間,似乎是對他無聲的鼓勵,他重振旗鼓,終於將生命的利劍刺入她柔軟的城中。裂帛瞬間,他聽到了她少女的驚叫,那聲音短促又惶惑,喜悅又悲涼。
  多年淤積的河流找到了入海口,一瀉千裏。他俯下身,不住的親吻她的臉,她的眼淚靜靜的淌成了小小的河流,“對不起,對不起,我弄疼了你。”他的聲音裏滿是懺悔,她輕輕的搖頭。眼淚卻是怎麽也止不住,“我心裏很快活。”她說。
  他憐惜的將她抱在懷裏,用手指為她梳理一頭亂發,她用手抹淚,卻忍不住難為情的笑出聲來。“我也是,這種感覺真神奇,謝謝你,何歡。”他歎息著說道。
  窗外又開始下雪了,何歡用手指給鄭學彬看,他幫她把衣服穿好,然後穿自已的。做好以後,又用被子將她裹起來,抱到了窗前,“小蠶蛹,把頭伸出來,看看窗外在下雪。”他好象是唱著兒歌,逗著她。
  兩個人伏在窗前,安靜的看著窗外的雪花紛紛揚揚的再次將大地覆蓋,“我覺得現在真奢侈。”何歡輕輕的啜泣著說道。
  鄭學彬伸出手,把她的頭發揉亂。他輕笑著說道:“傻瓜,看到喜歡的東西也會哭嗎?要是你喜歡,我就舍身取義大義凜然義不容辭的陪你看一輩子。”
  何歡被他逗笑了,“你不知道世間的良辰美景是不能長久的嗎?”
  “別那麽傷感,如果我們願意,就可以讓它常在。”他不同意的反駁道。
  “鄭學彬,十年以後,你還能記得今天的情景嗎?”何歡低聲問道。
  “會記得的,我現在還記得第一次看到你的情景。”
  “是初二那一年嗎?”
  “不是,在樓頂的天台上。那時候我們家就住在那幢大樓裏,那天放學回家發現我爸爸和媽媽正在吵架,我就躲到天台上去喂鴿子,結果在那裏看見了你。”
  “你那時候真嚴肅,根本不看我一眼。”
  “有時候也偷偷看過,有時候我去喂鴿子沒看見你,還會有一點失望。”
  “我那時候很羨慕你有那麽多的鴿子,你的鴿子也很傲慢,和你一樣,對我不理不睬。”何歡嗔怪道。
  “哪有,它們肯定和我一樣靦腆,不知道怎麽表達對你的喜歡。”
  “不準胡說,那時候你哪有喜歡我?”
  “不是現在這種喜歡,但是也是喜歡,我喜歡你站在那裏看我喂鴿子,心裏有點得意。”他低頭吻她。

  可能是曇花一現的美
  早晨六點鍾,何歡從初醒的懵懂中回過神來,轉頭看時身邊的鄭學彬還在熟睡。他的一隻手搭在她的腰間,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臉。她把他的手挪開,慢慢的起身。
  盡量不出聲的穿好了衣服,何歡打算出去逛一逛。走到門口的時候,又忍不住悄悄的返回來,俯身去看鄭學彬。借著從門縫透進來的光,可以看見他的睡相不錯,似乎正沉溺在一段香甜的美夢裏。何歡皺著鼻子,對著他的臉晃了晃拳頭,轉身走出房門。
  何歡以為自已起得夠早,沒想到街上還有更早的人,許多人抱著相機尋找自已的目標,這時候雪還是在下著的,一朵一朵白色的小絨花在空中蕩蕩的飄著,“自在飛花輕似夢”何歡在心頭歎息。
  她沿著記憶中的路線重新走回昨夜和鄭學彬走過的街道。
  那些閃亮了一夜的紅燈籠們褪盡光的幻影後,傻傻的掛在屋簷下,它們身披一層新雪,掩飾著退下舞台的尷尬。其實最難堪的不是大紅的燈籠們,畢竟夜色來臨時,它們還可以重新被點亮,而對於那些曾經在夜空中製造了華美絢麗的煙花來說,它們的一生已經結束,那些讓人心醉的影像是它們付出烈焰焚心的代價換來的。
  燈籠和煙花象不象兩種愛情的暗喻呢?何歡想,對於朱老師來說,她的愛就象是煙花之愛,燃燒過後再也沒有愛的能力了,而對於常洲來說,他似乎是燈籠之愛,愛過朱老師以後,他仍然有能力再愛上別的女人。
  “一個人出來逛嗎?”一個走過她身邊的年輕男人問道。
  “啊,是啊。”何歡從冥想中回到現實,那個男人昨天和他們坐同一輛車,當時他隨身帶了很多器材,鄭學彬說他就算不是專業攝影的起碼也是瘋狂的發燒友。
  “來,站在那兒,我幫你拍幾張照片吧。”年輕的男人說。
  “哦,不用了,我是不是妨礙你了?”何歡笑著問道。
  “沒有,你衣服的顏色很漂亮,拍出來效果會很好。”
  “真的不想拍,我去前麵看一看。”何歡再次拒絕。
  “那好吧,等一會兒見。”男人的語氣頗為遺憾。
  何歡繼續往前走,經過昨天她和鄭學彬親吻的地方,她特意停留了一會兒,發現地上除了煙花的碎屑之外,別無它物。那他和她的吻又用什麽來見證呢?
  這時候雪房子上陸續有嫋嫋的炊煙升起,遠處的山巒宛如巨大的水墨畫鋪陳著,遊人們無憂無慮的把笑聲浪擲,何歡想不到在這遙遠的山林中會有這樣一處世外桃源。
  有人從身後跑過來,何歡繼續往前走。
  “喂——”還是剛才那個年輕的男人。
  “有事?”
  “我問過了,從這往前走半裏路,有一片白樺林,你要不要一起去看?”
  “哦,是嗎?”
  “我知道你會想去的,昨天在車上聽見你和司機談到了白樺樹。”男人一付胸有成竹的樣子。
  何歡猶豫。
  “還得等一個小時才開飯呢,我們來得及回來吃飯。”男人勸誘著。
  “好吧。”何歡點頭同意了。
  兩個人一起朝著男人手指的方向走去。他們很快的找到了男人說的那一片白樺林,林中的雪很深,往裏走一點,就沒過了膝蓋,何歡走到一棵大樹下,試著撕下一片完整的樹皮,忙了很久,還是不得要領,隻能撕下薄薄的一小片。男人不再和她說話,忙著擺弄他的相機。最後,他到底還是趁她不注意的時候,偷偷的拍了她的照片。做為回報,他用瑞士軍刀為她割下了一小塊樺樹皮。
  兩人回到聚雪人家時,鄭學彬他們都已經起床了,三個人正忙著在院子裏堆雪人。何歡走過去時,發現雪地上堆出了一個坐便的造型,一個戴著紅帽子的雪人正坐在上麵如廁,雪人的手上還拿著一串冰糖葫蘆。
  發現何歡回來了,汝玉得意的說那是留給她的。何歡捏著鼻子從雪人的手裏抽出糖葫蘆,白洋對著她唱道:“糖葫蘆,真好吃,一點都不粘牙。”
  鄭學彬走過來,從她手裏抽走了那一片樺樹皮問道:“這是什麽?”
  “白樺樹的樹皮。”
  “一大早上跑哪兒去了?”他就著她的手咬下一顆山楂。
  “誰象你們,就知道睡懶覺。”何歡嘲笑他。
  “鄭學彬,你昨晚對何歡做了什麽事,讓她天沒亮就逃跑了?”汝玉興師問罪。
  “一樹梨花壓海棠。”白洋搖頭晃腦的吟詠。
  鄭學彬先去捉汝玉,汝玉嚇得繞著雪人轉圈跑,鄭學彬威脅她,“你自行了斷就沒事了,要不然……”汝玉跑了幾圈,累得直喘氣,那麵白洋站著看笑話,也不上前幫忙。汝玉沒辦法,大叫:“別過來,我現在就去死。”鄭學彬停下來等她,汝玉縱身跳進路邊的一個雪堆裏。白洋見了,也撲過去,跟著大叫:“等等我,我也不想活了。”
  何歡把糖葫蘆放回雪人的手裏,趕緊上前往他們身上揚雪,鄭學彬過來幫忙,那兩個人也不反抗,任憑他們把兩個人埋得隻剩下兩個小腦袋。埋葬了兩個壞蛋,鄭學彬拉著何歡回到了房間裏。
  何歡看見被子已經疊好了,隻在炕頭留著一個褥子,看樣子是在烘烤,她掀開褥子,好奇的問道:“你尿炕了嗎?”鄭學彬擁住她,“傻瓜,是你昨晚流血了。”何歡沒想到這個問題,馬上臉紅了。“很疼嗎?”他憐惜的吻著她的麵頰。何歡搖頭,忽然想起幾年前,自已曾經問過騰健這個問題。
  “鄭學彬,你知道嗎?以前有一次,我遇到常大哥把女人帶回家,還罵他很惡心。可是,現在我不會這樣說他了。”何歡輕聲說道。
  “他生氣了嗎?”鄭學彬問道。
  “當時很生氣,還說了我。”
  鄭學彬用力的抱了抱她。
  “現在有點後怕了,你千萬不要有小孩兒啊。”
  “以前,我們學校的騰健在十六歲時就墮胎了。”何歡說道。
  “是我不好,以後不這樣做了。”
  “你不要我了?”
  “不是,但是不能傷害你的身體。”鄭學彬對著她的耳朵悄悄的說。
  門外,傳來汝玉的聲音,“殺人犯們逃到哪兒去了?趕快出來吃飯。”
  聞言,鄭學彬拉著何歡的手走出去。
  吃過早飯,幾個人決定到山林中穿越,何歡找出常洲給她和鄭學彬買的雪套,兩人分別穿戴好,知道雪鄉積雪很深,白洋還為每個人帶了根登山杖,四個人收拾妥當,一起出門。
  路上,何歡和汝玉撿了幾根昨晚別人燃放過的魔術彈,踩在腳下,讓鄭學彬和白洋拉著她們倆跑,這樣就好象是坐了冰車一樣,而且如果男孩子們跑得足夠快的話,玩起來便非常過癮。
  進入山林以後,有一條人們經常走的小路,小路兩邊的積雪很深,人踏進去以後,最深的地方可以沒到大腿深處,如果不借助登山杖,還真是寸步難行。
  鄭學彬帶了相機,為他們拍了一些照片,可惜因為氣溫太低,相機的電池消耗的太快,很快就不能用了。他們幾個人不需要有時間觀念,可以由著性子玩。走到半路時,白洋和汝玉落到了後麵,鄭學彬和何歡也沒有等他們,徑自往前走。
  越往裏走,山林越美,雪在風的雕琢下,出現了很多奇異的形狀,兩人知道這些造型一直是變化著的,可能前一刻是這樣的,下一個人來了,就又不同了。山林中高大的紅鬆,披著白雪的外衣,人站在樹下,感覺自已是那麽的渺小,有風吹過時,枝頭的落雪便搖搖欲墜,鄭學彬陪著何歡躺在樹下。
  何歡突發奇想,從背包裏拿出來一個礦泉水瓶子,將要結冰的水倒掉,又找出一個小紙片,折成雙層,一麵寫了自已的心願,又讓鄭學彬也把自已能想到的第一個心願寫下來,折好放入瓶子裏,最後又將瓶子埋在了樹根下的雪裏麵。
  也許明年會有拾荒的人發現樹下這雪藏的瓶子,也許這積雪經年不化,這瓶子就一直埋在這裏了。不知道第一個發現的人是否有心去讀紙條上的字,何歡說的是:有生之年,去所有能去的地方。鄭學彬說的是:陪著你做所有你喜歡做的事。

  愛情被憂傷粘住了翅膀
  午後的天空陰雲密布,狂風挾暴雪席卷了整個山林,鄭學彬和何歡艱難的走在返回客棧的小路上。強勁的風吹得人無法開口說話,臉上裸露在外的皮膚也被凍得沒有了知覺。起先兩個人並排走,後來鄭學彬見何歡走得吃力,就讓她跟在自已的後麵,踩著他的腳印走,兩個人饑寒交迫的回到聚雪人家,先返回來的白洋和汝玉坐在餐桌前等著他們。
  坐下來吃飯時,頭發和睫毛都結了冰的何歡快活的說:“真過癮。”
  白洋看著鄭學彬笑,“哥們,我現在有點同情你了,你怎麽找了一個這麽瘋的丫頭啊?”
  鄭學彬不以為忤,反而有些得意的說:“我就是喜歡她這樣。”
  汝玉聽了伸了伸舌頭歎道:“好酸,好酸。”
  “就是嘛,多酸啊。”白洋同意。
  “我說的是好心酸好心酸,看看鄭學彬是怎麽對女朋友的,再看看你自已。哼”汝玉忿忿不平。
  “我對你不夠好?”白洋扭頭問汝玉,汝玉做出不屑的表情踢了一腳他的凳子。
  飯後,大家決定睡一個長長的午覺。各自回到房間不久,白洋來敲門,鄭學彬讓他進來,他不肯,站在門外叫鄭學彬出去一下。
  鄭學彬開門,白洋將他拉到一邊,從背後拿出一個很漂亮的小紙盒塞到他手裏,“我爸很開放的,我上大學前,他就告訴我需要的時候得用這個。”
  鄭學彬接過來,看見小盒上寫著風扶蓮,再一細看還有更小一點的字,避孕套。白洋見他不好意思,趕緊說,“怎麽用你自已看說明吧,別罵我多事,不小心出了問題可就麻煩了。”說完轉身就走。
  鄭學彬把紙盒揣在口袋裏,轉身回到房間。
  何歡正趴在枕頭上研究早晨得到的那塊白樺樹皮。“白洋幹嘛,神秘兮兮的。”
  “沒什麽事。”鄭學彬爬到炕上,躺在她身邊。
  此時窗外攪天風雪,室內卻溫暖如春,兩人玩了一上午,已是人困馬乏,加上剛剛又吃得太飽,很快上眼皮和下眼皮就開始頻繁的會晤了。何歡的背靠在鄭學彬的胸前,頭枕在他的一隻手臂上,他用另一隻手環住她,何歡覺得自已象是一顆珠子躺在一個溫暖的小盒子裏,很安心的睡著了。
  何歡再次醒來是受到了鄭學彬的幹擾,他的手不安分的在她的胸前揉來揉去,還在她的耳畔不停的吹氣,被打擾了的她閉著眼睛不耐煩的蠕動身體,他在背後將她摟得更緊一些。何歡推了推他,他安靜了一會兒,又繼續對她進行騷擾。
  “唔,幹嘛啊。”何歡不高興的叫著。
  “別睡了,給你看一個好玩的東西。”他哄她。
  “晚上再看吧,我沒睡夠呢。”何歡拒絕。
  “再不睜眼,我就……”鄭學彬把手伸到何歡的腋下。
  何歡無奈的睜開眼睛,視線對著鄭學彬手裏的小盒子,“什麽東西啊。”
  起初何歡堅決不看鄭學彬從盒子裏拿出來的那張說明書,後來架不住他的威逼利誘和自已好奇心的驅使,到底還是屈服了。兩人趴在枕頭上,研究那張有圖有字的紙,那上麵除了文字的使用說明外,還附了一些各種體位的性交小圖畫,看得他們臉紅耳熱。
  鄭學彬哄著何歡照著那些小圖畫實踐,兩人心無雜念,彼此眼中隻有對方,他們毫無保留的付出自已,雖說動作還是笨拙,也談不上技巧,但他們的熱情和誠摯彌補了一切。漸漸的他們的靈魂相伴著飛進一個從來沒有進入過的美妙天堂,那裏仙樂飄飄,湖泊中倒映著藍天和白雲的影子,鮮花開在綠草地上。他們往日在書中也曾讀到過這樣的情節,當時並不能理解,如今親身體會了,才明白身體的交融可以讓人的精神更契合。其實靈與性是不可分割的,它們彼此包容彼此促進,所謂兩情相悅說的就是這樣的境界吧。
  事後,兩人再次相擁而眠,睡了一個好覺。
  明天早晨就要離開了,吃過晚飯以後,白洋拉著他們三個人出門,說要去放煙花。他買了一大捧摩術彈給汝玉和何歡玩。自已和鄭學彬放那種箱式的。何歡在鄭學彬的幫助下,放了一支摩術彈以後,再不肯放了。鄭學彬勸她,她也不聽。她說寧肯看別人放,自已不想親手點燃那些煙花,在她看來,誰把煙花點燃了,誰就是毀掉它們的人。殊不知,她是沒想明白,煙花的命運就是如此,如果不被點燃,它們除了沉寂之外別無選擇。
  第二天早晨,眾人登車離開雪鄉,何歡照例坐在最前麵,她看著雪地上奔跑著穿得象是棉花球似的小孩子,那些偶爾跑出來長得威猛高大卻很溫馴的狗,還有那些童話中的雪之小屋,風中的紅燈籠,地上昨夜煙花的碎屑,這一切都讓她的心底升起不舍之感。明知道離去是必然的,為什麽無法抑製這種心痛呢?愛好環保的人有口號說,帶走的是照片,留下的是腳印。其實帶走的是回憶,留下的也是回憶。
  如果不是大巴在途中出現故障,何歡這次雪鄉之行堪稱完美,因為在這之前,他們還遇到了難得一見的霧淞,這種美麗的景觀一般隻能在鬆花江上才能看到,而且是可遇不可求的。那玉樹瓊枝的美,讓人疑似夢中進入仙境。
  何歡因為坐在前麵,親眼目睹了大巴涉險的全過程,在轉彎下坡的時候,司機咒罵了一句,車快速的向下滑去,最後撞在了路邊的山石上,在另一邊就是山崖。車上沉睡的人們被突然驚醒,車廂裏變得亂轟轟。司機下車檢視的結果是無法再往前走了。山中電話沒有信號,大家隻能聽天由命的等待下一輛車經過時求救。
  這突然發生的意外,一麵讓大家慶幸沒出大事,一麵又焦躁不安起來,沒有誰知道下一輛車什麽時候經過,並且這一車的人,人家不會帶走,這種危險的山路,涉及到安全和責任的劃分,沒有哪個人傻到那種程度。
  現在沒有誰再睡得著了,大家指責旅行社把有問題的車派出來,不為遊客的安全考慮。亂轟轟的鬧到最後,車廂反倒安靜下來了,因為每個人都明白,現在說什麽都沒有用,隻能祈禱快點有車經過。
  等了兩個小時以後,終於有一輛依維柯經過,它也是返回吉林的。那個司機倒是很好心,征求了他車上乘客的意見以後,帶上了何歡他們這輛車上的導遊回旅行社求援。
  導遊離開以後,很快就到了中午,很多人開始感到饑餓,這也可能是恐慌造成的,不知道來救援的車什麽時候才到,這種無法把握讓人的心裏覺得沒底,這種空虛似乎是隻有熱乎乎的食物才能填滿。
  那個昨天給何歡拍照的年輕男人下車去方便,經過何歡的身邊時,遞給她兩塊大巧克力,
  “和你的朋友分著吃吧。”何歡很感激的接受了。
  鄭學彬捏著她的臉蛋有點吃醋的說:“真有魅力啊。”
  何歡把另一塊遞給汝玉和白洋,自已留一塊和鄭學彬分著吃了。
  那個年輕男人回來時,就坐在了何歡前麵導遊坐的小座兒上,與何歡和鄭學彬閑聊起來,鄭學彬也喜歡攝影,兩人就著這個話題聊得不亦樂乎,何歡反倒插不上話了。那兩個人說得興起,年輕男人回到座位拿出了自已的一部相機,給鄭學彬看,又打開了昨天為何歡拍的照片,讓鄭學彬欣賞。他們看完以後,何歡也接過來,看了一遍,那個男人拍出來的照片果然很棒,何歡雖是外行,卻也被打動了。
  那個年輕男人看何歡無聊,就改變話題說:“咱們玩點八卦的東西吧。”
  汝玉先感興趣了,伸長脖子問道:“什麽八卦的,我感興趣。”
  男人說:“以前我女朋友逼我做的一個心理測試,不過就是一個遊戲,不能認真啊。”
  “沒問題,認真了會怎麽樣?”汝玉好奇的問。
  “你會和你男朋友吵架,我們倆當時就是這樣。”男人說。
  “說說看。”汝玉鼓勵道。
  “說是在一個環境很險惡的森林裏,你帶著五種動物前行。因為條件越來越艱苦,你不得不一個一個丟掉它們,把這五種動物排出次序來,你先扔掉哪一個,最後又是哪一個。”
  “什麽動物啊?”何歡問道。
  “老虎,大象,猴子,孔雀,狗。”
  白洋和鄭學彬不太想做,何歡和汝玉逼著他們做。每個人按自已排出的順序寫了張紙條,交到那個年輕男人手裏。
  年輕男人說:“這個測試裏老虎代表的是權力和金錢,大象代表的是父母,猴子是子女,孔雀象征著愛人,狗是朋友。回憶一下,你自已是怎麽排這個順序的吧。留在最後的是你最看重的東西,不過,女孩子千萬別學我女朋友找男生吵架,就是玩兒。”
  大家圍在一起看每個人寫出來的順序。何歡寫的是,大象,猴子,孔雀,狗,老虎。鄭學彬寫的是:大象,狗,老虎,猴子,孔雀。白洋寫的是孔雀,猴子,狗,大象,老虎。
  汝玉和他隻差在大象和老虎的次序上。
  大家對每個人評說了一遍,那個年輕的男人拍拍鄭學彬的肩說:“哥們,你真行,怎麽把孔雀留到了最後?這要是我做出來的,我女朋友肯定樂死。”
  “對啊,孔雀最沒用,你怎麽想的?”汝玉也很好奇。
  “我按照它們強壯的程度排出來的,孔雀最軟弱,如果我能帶著它就盡量帶著。”
  何歡聽了,陷入沉默,鄭學彬到底知不知道鄭叔叔和母親的關係呢?
  無法言說的憂傷象是迷霧漸漸的籠罩了她的心頭。

  轉身回到最初的寂寞裏
  當晚將近十一點鍾,鄭學彬一行四人返回了吉林市內,白洋的爸爸派車將他們接回家。汝玉從小和白洋一起長大,兩人的家離得很近,她執意要何歡去她的家住。
  盛情難卻,何歡便跟著汝玉走了。
  到了汝玉的家以後,她的父母都沒有睡,兩人正坐在沙發上等著女兒回來。看見跟在汝玉身後的何歡,夫婦倆十分熱情,端出早就準備好的飯菜重新加熱,汝玉和父母的感情非常好,一回家就開始撒嬌,吃飯的時候,盤裏的魚都得爸爸幫著把刺挑好後才吃。汝玉的爸爸很有耐心,先挑好一條魚給何歡,然後又給女兒挑了一條,惹得汝玉直說爸爸偏心。這一頓飯吃完,何歡內心頗有感觸,自已和汝玉一樣的年齡,汝玉這樣的家庭生活對自已來說卻是如此的陌生。
  回到房間以後,汝玉拿出自已的新睡衣給何歡,兩人一起去大浴室洗了澡。
  本來已經很晚了,汝玉卻不想馬上睡覺,興奮的拉著何歡說東說西,洗澡的時候她曾試著說服何歡留下來玩幾天,何歡沒有同意。她說她得抓緊時間陪著何歡玩,其實是抓緊時間讓何歡陪著她玩。
  “何歡,你告訴我你喜歡什麽,我想送給你一個禮物,可是又不知道你喜歡什麽。”汝玉問道。
  何歡想了想,說道:“不用禮物了,我能認識你心裏就覺得很高興了。”
  汝玉自言自語道:“我問過鄭學彬,他說你喜歡亂七八糟的東西。我就不明白了,亂七八糟的東西是什麽呀?”
  何歡聽了,忍不住笑出聲來,“他可真能胡扯。”
  汝玉搖頭表示不同意,“他不是胡扯,他肯定是最懂你的人,隻不過我聽不明白他的話。”
  汝玉從書架上拿下來一個大竹根做的花瓶,“要不然,我把這個東西送給你吧,這是我去黃山的時候買的。”
  “不用了,汝玉,你從那麽遠的地方帶回來的東西,自已留著吧。”
  汝玉不聽,找出報紙將花瓶包好,“我覺得這個東西大概能算是亂七八糟的東西。”
  何歡見了,心頭一熱,便不再推辭,她從手腕上褪下一隻細銀鐲子幫汝玉戴上。“我沒別的東西給你,這兩隻鐲子是我去逝的老師給我的,我送給你一隻吧,你別嫌棄。”
  汝玉高興的接受了,“何歡我好喜歡你啊。當時你為什麽不和鄭學彬一起去南京讀大學呢?我一點都不喜歡那個叫桑梅的,整天板著個臉,她幹嘛要考到我們學校。”
  “我學習沒有他們好。”何歡低語。
  “才不是呢,鄭學彬說你非常聰明。”
  “他經常說到我嗎?”何歡問道。
  “也沒有,但是他不太和女生來往,”汝玉說,“不過我除外哈,他和白洋是朋友,我們三個人經常一起玩。”
  “我真羨慕你。”
  “羨慕我什麽?”
  “所有的,一切。”
  “何歡,暑假的時候我和白洋去找你們倆玩吧。”
  “好啊,我知道很多好玩的地方。”
  “何歡,你和鄭學彬也算是一起長大的,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一輩子都和他好,會很漫長很無聊。”
  “沒有想過,我都不知道我們有沒有這樣的機會可以一輩子在一起。”
  汝玉和何歡聊天,直到夜裏四點多鍾才睡覺。
  第二天,鄭學彬和何歡又在兩個小主人的陪伴下來了一個吉林一日遊,晚上兩人坐夜車離開。
  回到大連以後,鄭學彬住在奶奶家,白天他陪著何歡出去玩,兩個人經常去以前玩過的地方,如今兩個人都覺得自已長大了,心情自是與往日不同。
  過了大年初七,鄭學彬開始收拾東西,準備回南京去。啟程的日期定在了兩天以後,臨走的前一天,兩個人去金三角花市,鄭學彬為何歡買了一盆茉莉花,囑咐她好好照顧。上火車前,他抹去何歡眼角沁出的淚珠,親吻著她,“別哭了,幾個月的時間很快就會過去的。”何歡含淚不語。
  “我不在的時候,你可以趁機交幾個男朋友,比較一下,誰好誰不好。”他說。
  “你也會這樣做嗎?”何歡問。
  “我不會,我已經找到了我想要的大麥穗,牢牢的抓住就行了。”
  “那好吧,我就多找幾個男朋友,每天一個。”何歡賭氣。
  “這才叫有誌氣,你知道我為什麽送你一盆花嗎?”鄭學彬自問自答,“我在雜誌上看到的,茉莉花的花語是:你是我的。”
  “每一盆花最後都會死掉。”何歡眼神憂鬱的看著遠處的燈火。
  “別總是這樣悲觀,傷感,自已的生活自已選擇。保守點說,至少有一半的機會可以得到幸福,我們為什麽不努力呢?”
  “鄭學彬,我看過古龍的《絕代雙驕》,那裏麵的小魚兒曾經把很多的金銀財寶灑得到處都是,他說這些東西都是累贅,扔掉它們以後就會得到自由。有時候我覺得,我們的感情也是這樣,對我來說,它就是金銀財寶,你對我那麽好,可是我又常常懷疑它不能長久,會被人奪走,會被人偷去,如果我放手扔掉了它,那我就不用這樣患得患失了,不用再整天提心吊膽的了。如果有一天,我真的這麽做了,你會怪我嗎?”
  “我不會讓你這麽做的,我們分手除非是你不再喜歡我,別的理由都不行。”
  “我以前不把這些放在心上的時候,過得很自在,現在再也找不到那種心境了。我嫉妒你身邊的人,白洋汝玉桑梅……所有可以天天看見你的人,我都嫉妒。”
  “傻瓜,你不需要這樣,有些人我們天天可以看見,但是他們並不在我們的心裏。你別總是胡思亂想了,還是象以前那樣生活就好。”
  也許是鄭學彬最後幾句話給何歡吃了定心丸,她的情緒慢慢的轉變了,她主動的親了一下他的臉頰,對著他做了一個大大的鬼臉。

  讓生命永遠找不到後悔
  當時折下的杏花枝,如今已經開出了一朵一朵粉白色的小花,那些花因為羸弱,開得都不夠長久。花瓣落下來時,何歡也不撿拾,任憑它們安靜的躺在窗台上,地板上,然後漸漸的失了顏色。
  好多事她並不強求,時常抱著隨它去吧的態度。然而她認真的養護著鄭學彬留下來的小茉莉,期待有朝一日它可以為她盛開。“想你/好象也沒有什麽分別/在日裏在夜裏/在每一個/恍惚的刹那間。”偶爾她會想起席慕蓉的這首叫做《茉莉》的小詩。
  剛開始,有時候在夜裏,她會因為想念鄭學彬而掉淚,事後她又會嘲笑自已。每當熱切的渴望與冰冷的意誌交戰時,她就趁機說服自已:與其做一個因思念而悲傷的小姐,不如做一個學會放下的快樂村姑。
  當然她不能做一個完全的村姑,她好象是被關在桃花島時期的周伯通,經常玩左右手互搏的把戲,悲傷的小姐和快樂的村姑各有輸贏。
  開學以後,桑雨宣布要退學,打算在秋季的征兵中入伍。他說他無法忍受這種不死不活的大學生活,他認為這是幾十萬人在集體浪費生命。何歡想起前些日子陪著常洲去祭拜朱天文時,常洲說過的話。“人的肉體可以隨處存身,靈魂卻經常是無處安放。”可不是嘛,每個人都有一縷不安分的靈魂,這一生忙來忙去,不過是為了讓它得到棲身之所。
  離秋季征兵還有幾個月的時間,何歡便問桑雨打算怎麽渡過這一段時期。
  桑雨說:“不記得我說過要合夥在勝利地下開店的事了嗎?”
  “你開玩笑嗎?幾個月以後你去當兵了,那個店怎麽辦?”
  “到時候再說吧,實在不行你就自已管唄,我提成,做你背後的大男人。”桑雨想入非非。
  “免了吧,我可弄不了。租一個櫃台那麽多錢,賠了誰負責。”
  “我負責,我用我媽給我留的上大學的錢做這件事。”他說的胸有成竹。
  開店的事在桑雨的堅持下,最後還是辦成了。
  退學手續辦完以後,桑雨天天去找何歡,每次何歡都是做出此事免談的樣子。這樣過了半個月以後,有一天,桑雨來找她時,終於不再提這件事了,他捂著腮幫子,做出痛不欲生的樣子,“何歡求你一件事,就一件事。”
  “那件事除外。”她急忙聲明在先。
  “做我女朋友吧。”桑雨突然說。
  “這一件也除外。”何歡嚇了一跳,趕緊再次聲明。
  “那幫我借一本書吧。”
  “什麽書?”何歡被他弄得摸不著頭腦。
  “《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桑雨把手從臉上拿下來,說出了書名。
  “幹嘛,你又不喜歡看小說,難道你想去賣鋼材?”
  “你看看我好不好,每次都不把我放在眼裏,昨晚暖氣太熱,我開窗睡覺,結果被風把臉吹歪了,現在是麵癱。保不準,哪天我就全身癱瘓了,先看看書,做個精神準備吧。”桑雨說得可憐兮兮。
  何歡被他逗笑,“你別鬧了,開店是你自已的事,你別拉著我,我手裏沒有一分錢,根本談不上和你合資。你喜歡開就去開吧,用不著裝成殘疾人來博得我的同情。”
  桑雨見何歡鬆口了,打蛇隨棍上,“二當家的,別忘了咱們倆曾經是白手起家啊,我怎麽能丟下你呢。賣《電視報》那次多成功啊,我就缺少你的金點子。”
  “桑梅不管你,你是越來越能胡鬧了。”
  “別提她,一提她我就有挫折感,要是你跟我是雙胞胎就好了。”
  桑雨的店,是花了一萬塊錢兌下來的,地方不大,不過是獨立的門麵,何歡幫他起名叫:蠟燭亭。專門賣一些女孩兒的衣飾,白天桑雨照看,晚上何歡放學以後去頂替他。
  小店的生意一直不太好,算是那種慘淡經營,起初,桑雨還是老實的看著店麵,兩個月以後,他跟何歡商量想請一個服務員,何歡因為生意不好,自已都不肯接受桑雨給的工錢,現在看他居然還要另外支付工資給別人,心裏不是很讚成。
  騰健來到蠟燭亭可能是天意,當她誤打誤撞到店裏詢問需不需要服務員時,桑雨和何歡居然同時說需要。騰健加入以後,蠟燭亭的生意居然有了起色,扣掉每天的攤位費和她的日工資以後,還有了毛利。當然大當家桑雨和二當家何歡的人工費是不做為成本列支的。
  第一次出現毛利時,桑雨和何歡都很高興,桑雨叫著要請客吃飯。“何歡,你想吃什麽?老板我今天請客。”
  “騰健有功勞,問問她想吃什麽吧。”何歡說。
  “啊,也對,騰健你喜歡吃什麽?”
  “你們倆去吧,我還有事,不去了。”騰健看出桑雨隻是想和何歡一起出去,婉言拒絕道。
  “啊,是這樣,那我們改天再請你吧。”桑雨馬上說。
  騰健的眼神暗淡下來,何歡見了,趕緊說:“那可不行,騰健不去,我們今天就不去了,她是大功臣,應該得到功臣的待遇,我們可以為她改期的。”
  桑雨轉頭又去勸騰健:“還是去吧,如果你著急走,吃完了,我先送你回家。”
  最後,他們提前打烊,就在勝利的地下三層吃了一頓麻辣燙。吃東西時,桑雨一直忙著照顧何歡的口味,他見何歡喜歡吃凍豆腐,就連著叫了兩次。騰健眼觀鼻,鼻觀心,埋頭吃自已的東西,不理會桑雨象是一個殷勤的小八哥,隻顧圍著何歡轉。
  何歡和桑雨同桌三年,早就習慣了他的孩子氣,以前並未覺得有什麽不妥,今天看騰健被冷落的樣子,才感覺出桑雨行為的可疑。兩個人平日的交往,更象是沒有性別之分的同性往來,以前桑雨也說些喜歡何歡的話,她隻當做瘋話來聽,並不放在心上。現在看來,桑雨並不是自已想像的那樣無所求,恐怕他求的是自已給不出的東西。
  從那以後,何歡盡量減少和桑雨獨處的時間,桑雨再提出一起吃飯,她便拉著騰健一起去。她的動機很快被桑雨發現了,有一天晚上,何歡在蠟燭亭打烊時,桑雨說,“今晚,我們點一下貨吧。”
  何歡便拿出帳本,轉身進入小店後麵的倉庫,桑雨跟著進去了,他看起來很不高興:“你用不著這樣費盡心機的躲我,我知道你心裏喜歡的是誰,我不會跟你強要什麽的。”
  被他點破心思,何歡有些難為情,辯解道:“我哪有躲你?”
  “算了吧,何歡,我喜歡你也不想瞞著誰,幹嘛弄得這麽別別扭扭。”
  “桑雨,我……”
  “你不用說一直把我當做普通朋友這類的話,我有眼睛自已能看明白,我和桑梅不一樣,喜歡誰我就要讓她知道,不然哪一天我突然死了,她都不明白我的心意,那我豈不是很冤?”
  “如果那個人的心裏已經沒有地方了,你又何必浪費時間?”
  “做自已喜歡做的事,不是浪費時間。明明心裏想做,實際又不做才叫浪費時間。”
  “桑雨。”何歡欲言又止。
  “你不用說什麽了,這件事就這麽放著吧,多一個人對你好總不是壞事。讓他有點危機感對你們倆也挺好。”
  這個話題就這樣被擱下了,桑雨對何歡的態度還是和往常一樣,後來何歡也漸漸的不把它放在心上了。
  快過五一了,何歡找了一天,把店裏的東西重新整理了一遍,小倉庫裏有一張很久不用的舊桌子,從他們兌下小店時它就在,因為不是很礙眼,它就一直被放在那裏。那一天何歡好奇的拉開它最底層的小門,發現那裏麵竟然有一撂女式小衫,正是店裏前一些日子賣斷貨的款式,她拿出來,一件一件的翻看,有一件小衫的扣子掉了,是何歡釘上去的,她記得線的顏色和原來有一點差異。何歡覺得奇怪,等晚上桑雨來店裏時,便問他;“這些衣服是怎麽回事?你的帳上不是記著全都賣出去了嗎?”
  桑雨的回答含乎其詞,“是嗎,我不記得了。”
  “不記得了,是什麽意思?那些賣衣服的錢是哪兒來的?”何歡追問。
  “你管那麽多幹什麽?我自已喜歡這些衣服,買了留著不行嗎?”
  “你當時不是說我算是合夥人嗎?現在這麽說是什麽意思?開除我了?”何歡氣得反問。
  “生什麽氣啊?”
  “當然生氣了,你把這件事說明白。”
  “二當家的,難得糊塗,你就別問了。”
  “不說嗎?那我現在就離開這裏,以後和這兒沒關係了。”
  “算了,算了,我說,”桑雨妥協,“東西賣不出去,我怕你上火,就挑出一些藏起來,騙你說已經賣掉了。”
  “那你報帳的錢從哪兒來的?”
  “幫他們打遊戲賺來的。”桑雨不看何歡,嘟囔道。
  何歡想起前些日子他嚷著要找服務員,騰健來了以後,他經常是眼睛紅紅的,一付睡眠不足的樣子,相信他說的是實話。她歎著氣,“你這是何苦……”
  “不用你管。”他打斷她的話,氣哼哼的拿起那一撂衣服轉身要走。
  “哎——,你拿那些衣服去哪兒?”何歡哭笑不得的叫住他。
  桑雨轉身氣急敗壞的把衣服往何歡身上扔過去,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不想讓你哭,也不想認輸
  桑雨開始有意冷落何歡,晚上何歡去蠟燭亭的時候,極少能碰到他,知道他在耍小孩子脾氣,何歡決定隨他去,相信用不了多久,他會變得心平氣和的,然後那個嘻皮笑臉的小男孩兒又會回來整日纏著她。
  那件事過去十多天了,有一天,何歡下午沒課,打算早點去店裏,好讓騰健休息半天。
  她在街頭買了兩個大菠蘿,這種水果有一種清香,放在店裏可以讓空氣中流淌著香甜的水果味。
  就快到蠟燭亭了,想象著和桑雨騰健分享一個大菠蘿的情景,何歡心裏覺得很快樂,桑雨那個家夥這一次倒是很反常,能把賭氣堅持這麽長時間,對他來說還真不容易。
  何歡沒等進到店裏,就聽見桑雨和騰健的笑聲,也不知道他們說到什麽有意思的事了,笑得那麽開心。
  “什麽事這麽開心啊?分享一下唄。”何歡掀起蠟燭亭的小簾子說道。
  店裏的兩個人沒料到何歡在這個時候會過來,空氣突然凝固。何歡打量他們,騰健坐在椅子上,桑雨背對著門口坐在小桌子上,兩人麵對麵離得很近,現在騰健的笑來不及收回去,凍僵在嘴角,桑雨的的身體繃得緊緊的,看不到他的麵部表情。
  何歡伸了伸舌頭,決定打破尷尬的局麵,她用開玩笑的語氣問道:“我是不是來得不是時候?”
  魔法被解除,騰健急忙站起來,上前接過何歡手裏的菠蘿,誇張的說:“你怎麽算到我現在想吃這個?”一麵說,一麵拿著菠蘿走進後麵的小倉庫裏。
  桑雨從桌子上跳下來,坐在騰健剛才坐的椅子上,打開了桌上的帳本。
  何歡見他不說話,主動開口,“這麽有個性啊,堅持生氣這麽久。”
  桑雨當做沒聽見,一言不發的埋頭看帳本。
  騰健端著切好的菠蘿從後麵的小倉庫裏出來,招呼大家去吃,桑雨不動身,何歡從來沒受過桑雨的氣,今天見他這樣,本來的好心情被破壞殆盡,怏怏的說:“你們先吃吧,我歇會再吃。”
  騰健吃了一小片,回到倉庫換了衣服,再出來時說道:“你來得真及時,正好今天我想早點走,交給你了何歡。”
  “沒問題。”何歡回答。
  桑雨合上帳本,站起來,“我也有事,咱們一起走吧。”說完,也不等騰健表態,拉著她走出了蠟燭亭。
  何歡當場愣住,看著桌子上切好的菠蘿,靜靜的流著水果汁,本來滿腔的熱情如今被兜頭澆了一盆冷水,一時間感到不知所措。
  這時候有客人進了小店,何歡隻好振作精神,打了招呼,那是一對小情侶,女孩子很快選好了一件粉色格子的小外套,交了錢離開。
  何歡隻覺得心煩意亂,她把錢收好,走到椅子前坐下來,機械化的拿起眼前的菠蘿,一口一口的吃起來。她一直以為自已不在意桑雨的態度,沒想到其實是在意的。眼淚不知不覺的掉下來,她抹了一把,繼續啃著手裏的菠蘿。
  桑雨什麽時候回來的,她都不知道。
  他搶過她手裏啃得亂七八糟的菠蘿,放回盤子裏,她伸手又拿了一塊,張嘴要吃,他再搶下來,扔在盤子裏,她不說話,對著盤子又伸出手,他將盤子拿到倉庫裏。出來時手裏拿了一條毛巾,替她把臉上的淚水擦掉。
  兩個人麵對麵站著,王菲曾經在一首叫做《流年》的歌裏唱過,“懂事之前,情動以後,長不過一天,留不住,算不出流年。”正是他們此刻心境的寫照,兩個人站在時光的河流兩岸,知道再也回到不到從前那種單純的歲月裏了。
  桑雨和騰健的交往多了起來,有時候打烊以後,他還會送她回家,騰健變得快樂起來,她現在穿衣服也很講究搭配,她放棄了以前喜歡的那些花哨的款式,把自已轉變成清淡的風格。
  何歡看了,心裏替她高興,看桑雨對騰健增加了注意力,何歡的心情是矛盾的,一麵替兩個人欣慰,一麵心裏又有點酸酸的。
  這一天,騰健過生日,桑雨決定為她慶祝一下,何歡也去了。他們在畢勝客吃披薩餅,這是三人第二次一起吃東西,這一次個人吃個人的,桑雨對兩個女孩子的態度一樣,不象上次隻是圍著何歡轉。吃完披薩,騰健說想去看電影,另兩個人沒有異議,於是桑雨又去買了三張電影票。
  入場時,何歡和桑雨心照不宣,讓騰健坐在他們中間。開演以後,何歡開始變得心不在焉,後悔不應該和他們一起來看這場電影。現在後悔也晚了,沒辦法隻能靜下心來看著銀幕。終於熬到電影散場,三人一起走出來。
  何歡住得最遠,桑雨跟騰健說先送何歡回家,騰健同意。
  過馬路時,那一輛車是突然失控的,明明紅燈是高高的亮著的,它卻對著人行道上的人群衝過來,頓時驚叫聲四起。桑雨不及多想,一把將低頭走路的何歡抱在懷裏,走在何歡旁邊的騰健躲閃不及,被衝過來的轎車刮倒在地。那輛車接著又刮倒了兩個人才停下來,人群圍過來,桑雨放開何歡,看著跌坐在地上的騰健表情象是剛從一場惡夢中醒來。
  幸運的是騰健隻是手臂被擦傷,人群圍著肇事的司機吵成一團。見騰健沒有大事,桑雨和何歡便陪著她到附近的小診所處理了一下傷口。
  將騰健送回家以後,桑雨又陪著何歡往回走,一路上,兩人始終不曾開口,隻在最後分手前,桑雨說了一句,“上去以後早點睡吧。”
  何歡低聲說:“你小心一點兒。”桑雨沒說話,點點頭轉身走了。何歡目送著他,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深處。
  幾天以後,騰健遞給何歡一張電影票,“一個朋友給的,我沒時間去看,你去吧,瞎了太可惜了。”
  何歡不接,“我看店,還是你去吧。”
  “這個電影前些日子我已經看過了。”騰健笑著說。
  何歡接過了電影票。
  因為有事耽誤了時間,何歡獨自趕到電影院時,電影已經開演了,入場後她按照手裏的號碼找到自已的座位。坐好以後,感覺旁邊的人一直盯著自已看,便轉頭看了一眼,有些驚訝的發現那人竟然是桑雨。她站起來想走,被桑雨一把拉住,“既然來了,就別走了。”他低聲說。
  “你幹嘛這麽做?”何歡低聲質問。
  桑雨不鬆手,“票,我是給騰健買的。”他的口氣不象是在說謊。
  何歡坐回去。
  這時候銀幕上打出片名《燃情歲月》。何歡知道這個電影,它的另一個名字叫《秋日傳奇》,據說是一個不錯的片子,她不理桑雨,決定心無旁騖把電影看完。
  這是一個非常好看的電影,那充滿宿命感的音樂,那些幹淨明快的秋日色彩,故事中人物跌宕起伏的人生,深深的打動了何歡。她看到當桀驁不馴的崔斯汀走過了千山萬水回到家鄉時,說過會永遠等著他的蘇珊已經成了哥哥的妻子,她穿著白色的長袍站在滿園的玫瑰叢中,流著淚對他說:“永遠真的是太遠了。”何歡的眼淚跟著掉下來。
  桑雨的注意力並不在銀幕上,他看著身邊的何歡旁若無人的為影片中人物的命運哭泣,很想象上一次那樣為她拭去淚水,然而他伸不出手,她沉浸在電影中,如果他動一動,就會把她拉到眼前的現實中來,這是他不願意看到的。他寧願她留連在自已的世界裏,隻要允許他在旁邊看著就好。
  電影結束以後,何歡站起來,桑雨也跟著站起來。燈光下,何歡臉上的淚痕猶在,縱橫著象是一條條細小的河流。桑雨突然蠻橫的將她箍在懷裏,低下頭,深深的吻住她的唇。何歡猝不及防,整個人被困在他的臂彎中。人群象是退去的潮水,從身旁洶湧而過,頭上的燈明晃晃的照下來,何歡徒然的掙紮著,無力擺脫,眼淚再一次流下來,桑雨熱切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在你的心裏,給我留一小塊位置。”
  “不,”何歡用力喊出來。
  桑雨聞言,渾身一震,何歡推開他,哭喊著說:“我恨你,你真卑鄙。”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桑雨陰沉著臉問道。
  “你在利用騰健,她喜歡你,你卻這樣對她。”何歡悲憤的叫喊。
  “我不是故意的,我沒有辦法,今天的票我是買給她的,我不知道她會轉給你。”
  桑雨的語氣充滿了無奈。
  “桑雨,你不要再這樣了,我很懷念我們高中時的生活。”
  “你以為我不想回到那個時代嗎?”
  “如果你放手,我們就可以回去。”
  “我不能答應你,我這一生從來沒有為自已爭取過什麽,在這之前,我想要的自然會有人送到我麵前來,這一次不行,我一定要自已去爭取。”

  牽牛花啊靜靜的爬滿牆
  六月上旬某一天的傍晚,何歡回到宿舍,看見床上躺著一封信,她拿起來看,信是從南京寄過來的,寄信的人是汝玉。
  汝玉在信中說,“何歡,六一快樂,我想你啦,最近在忙什麽呢?
  本來打算暑假和白洋一起去找你玩兒的,可是啊,就象那句話說的計劃沒有變化快,今年去不成了。告訴你一件事,希望你不要太驚訝,我和白洋分手了。理由你大概能猜到,我不想一輩子隻喜歡他一個人,對我們倆來說,一切都是水到渠成。我們從小一起長大,一起上學,從幼兒園開始直到大學,我們一直沒有分開過,以前覺得這是一件幸運的事,現在我覺得這也是不幸的事,有時候看到他覺得就是另一個自已。我好象是自已和自已戀愛,他凡事都讓著我,我說怎麽做他就怎麽做,我快被這碗溫吞水悶死了。
  開學不長時間,我認識了一個大三的男生,是他讓我下了決心,你別誤會,他並沒有追我,是我對他動心了。他家也是外地的,好象家境不太好,聽別人說每年放假他都是騎自行車回家,路上得走十多天,晚上就住在十塊錢一個床位的小旅店裏……
  生活對我和白洋來說太風平浪靜了,我們都有完美的家庭富足的生活,我一直躲在溫暖的殼裏過著舒適的日子,現在我厭倦了,我想改變這種狀態。我不要過那種現在就可以看到二十年後的生活,何歡,我們倆雖然相交不深,但是我覺得你會了解我的感受,朋友貴在相知,你會明白我的,對嗎?
  白洋最近的心情一直不好,他還不能接受我的決定,希望有一天他能想明白,我們就象是兄妹一樣,看到他痛苦,我心裏也一直不好受。
  你和鄭學彬一直很好吧,他還是老樣子,因為白洋在生我的氣,我也很少和他們倆來往了。
  哦,還有啊,告訴你一個消息,我發現桑梅也戀愛了,別緊張,和鄭學彬沒關係的,她的男朋友我見過幾次,長得還行,戴著眼鏡,皮膚挺白,很瘦。他們倆外表挺般配的,不過我對那個男生沒什麽好感,他看起來給人一種城府很深的印象。桑梅那個人一直那麽驕傲,我還以為她看上眼的男生會有多神奇呢,現在看來隻能說是一般。
  哎呀,我煩死了,何歡,怎麽辦呢?我覺得自已是自作自受,我喜歡的那個家夥對我好象是一點都不感冒。算了,不管怎麽說,我也不會回頭了,我和白洋分手,是早晚的事,就算沒遇到他,也是一樣的結果。
  以後有時間,你來南京玩兒吧,我做向導,帶你到處逛。等過了這一段時間,白洋心平氣和了,我還想和他去大連找你玩,就算不做愛人了,我們還是朋友。
  不說了,其實我的情緒也不好,和白洋分手以後,我的生活也受到了很大的影響,很多習慣一下子改不過來。有時候會突然對旁邊的人說,“白洋,晚上我們去哪兒玩啊?”把人家弄得莫名其妙。
  真的不說了,祝你做一個好夢,如果你是早晨看這封信就慘了,哈哈,幹笑數聲。”
  何歡把汝玉的信放在衣袋裏,離開宿舍往學校的操場走去,向晚的斜陽把人的影子拉長,微弱的光線從樹葉的縫隙中滲透出來,遠處的球場上傳來叫好聲,何歡想起幾個月前四人一起去雪鄉的情景,不由得在心底歎息,人與人之間的聚散原來是這麽的無常。她一個人在操場邊的台階上坐了很久,直到夕陽完全沒入群山背後。
  當她起身打算離開時,迎麵看見桑雨沿著青草覆蓋的小徑走來,他的表情看起來憂鬱而苦悶,讓人無法和那個活潑愛動的少年聯係起來,何歡現在不想見他。站起來以後也沒多想,轉身就跑。
  桑雨愣了一下,從後麵追過來,何歡慌亂中不辨方向,朝著操場邊上的一個小山丘跑過去。
  桑雨追上何歡以後,將她一把拽住,“哎,何歡,這是幹什麽?我是大灰狼嗎?”他氣得攥住她的手腕不放。
  “討厭,放開我。”
  “得了,你就算不喜歡我,也不用這樣吧,我要鄙視你了,你不會以為他不在你身邊保護你,我就會把你霸占了吧。”
  何歡瞪著他不說話。
  “嘖嘖嘖,可憐的小白兔。”桑雨陰陽怪氣的說。
  何歡想想自已剛才神經兮兮的樣子,忍俊不禁,撲哧一聲笑出來,桑雨無奈的搖搖頭,“是你在折磨我,弄得倒好象是我在迫害你似的。”
  何歡生氣,“本來好好的,還不是因為你要造反?”越想越氣,忍不住伸出腿朝著他的膝蓋踢過去,桑雨也不躲,實實在在的一腳就踢上去了,他疼得哎喲一聲,放開了何歡,整個人蹲在地上。
  何歡沒想到他會這樣,罵了一句:“你神經病啊,不知道躲開嗎?”自已也蹲下來,撩起他的褲腿查看,眼見一塊淤青出現在他的腿上。
  “笨蛋___”何歡心裏後悔,嘴上不肯承認。
  “你把我背回去吧,我走不了。”桑雨趁機勒索。
  “找我幹什麽?”何歡不理他的茬。
  “請我吃雪糕再說吧。”
  兩個人並肩走出了操場,何歡把桑雨帶到了學校門口一家叫涼心的小冷飲店裏,“起的什麽名啊?涼心。”桑雨不滿的說道。
  兩個人分別叫了一份冰琪淋,“我聽說桑梅戀愛了。”何歡先說話。
  “不是和鄭學彬吧?”桑雨不懷好意的說。
  何歡伸手又要打他,桑雨嚇得一縮脖子,“怎麽搞的,你這個女人,自從知道我喜歡你以後,就變本加利的欺負我。”
  “你到底關不關心桑梅啊?”
  “我知道,那個小子是我們初中的同學,初三的時候給桑梅寫過情書,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會喜歡桑梅那種女人,桑梅當時把他的信貼在了黑板上。”
  “真的嗎,他叫什麽名?”
  “好象是叫相春陽吧。好幾年沒見麵了,他高中是在八中上的。當時桑梅做的挺絕的,弄得那小子在班裏好幾個月抬不起頭來。”
  “其實桑梅長得挺好看的,學習又好,我覺得她挺完美。”何歡說。
  “凶的要命,跟我媽一樣。要是我就不找這種人女人當老婆。”
  何歡用小勺子一下一下的搗著杯子裏的冰琪淋,“得了,別想你那點兒心事了,等鄭學彬大學畢業回來,娶了你,然後再生個大胖兒子,等你老了,回憶裏你這一生就愛過一個男人,然後有一天你心滿意足的死掉了,你的墓誌銘上寫著,我忠貞不瑜的愛過了,這就是你偉大的一生。”桑雨譏諷道。
  何歡被他說得臉紅一陣白一陣,桑雨看著不忍心,“算了,遇到你算我倒黴,我剛剛是胡說的,你別往心裏去。”他補充道:“其實我是嫉妒鄭學彬,你不喜歡我就算了,以後我們還當朋友處吧。”
  “哼,你能做到嗎?口是心非。”何歡激他。
  “我要能做到就是神仙了。走一步算一步吧。”桑雨訕訕的說道。
  “對了,有個事不知道你感不感興趣,”桑雨自說自話“你是個野丫頭,不感興趣就怪了。”
  “什麽事啊?”何歡的好奇的問道。
  “我媽不是在電視報當編輯嗎?7月份有家保健品公司想和電視報聯合搞一個環保活動,主題是愛護海洋環境,招募誌願者清理海底垃圾,你想不想去體驗一下潛水?”
  “這個啊,我很感興趣,不過我連遊泳都不會,怎麽潛水啊?”何歡嘟著嘴遺憾的說道。
  “沒事,其實這種事吧,就是一種表演,合作的還有一家潛水俱樂部,他們也是想做宣傳,有兩個名額專門是給不會遊泳的人留的,本來他們說給報社留的,好讓他們寫稿,我媽那麽大歲數了,她不想去。問我去不去,我沒興趣,你要是想去,我就給你要一個名額,回來以後,你再寫一篇體驗稿,發在電視報上就行了,還能騙點稿費。”
  “這樣也行嗎?有教練教嗎?”何歡躍躍欲試。
  “他們說了,不會的那兩個人給專門配一個好的教練,最後保證能下水。”桑雨給她吃定心丸。
  “那好吧,我去。”
  “把你的身份證號碼給我,報名以後他們會給你買保險,還得體檢,到時候他們就通知你了”。
  “謝謝你啊,桑雨。”
  “哎,你到底有什麽好,瘋瘋癲癲的,鄭學彬喜歡你哪一點啊?”桑雨忿忿不平。
  “你又來了。”何歡朝他瞪眼。
  “算了,受不了你了,我送你回去吧。”
  “桑雨,跟你說件事,騰健小時候的經曆挺坎坷的,她是個好人,如果你不喜歡她,就別招惹她。”
  “那我招惹誰?招惹你,白天給你寫情書,送花,晚上在你樓下彈吉它唱情歌,為你割脈跳樓,把你的生活弄得一團糟?”
  “你胡說什麽啊,我是認真和你說這件事的。”何歡叫著。
  “什麽意思啊,你不要我,還不讓我和別的女人來往?”
  “不是這個意思,要是你真心喜歡她,我也會為你們倆高興,我隻是不想讓你傷她的心。”
  “不交往,怎麽能判斷出喜不喜歡?”
  “那你要拿真心對她。”
  “那也得看我還有沒有真心了。”桑雨小聲嘀咕。
  “你混蛋。”
  “你以後少管閑事,我喜歡誰是我的自由。”桑雨翻臉。

  有生之年狹路相逢
  周六的早晨,何歡整理常洲的書房,從書桌底下翻出來寒假裏做的幾個海石畫,便順勢坐在地上,欣賞起來,看到最後覺得自已真有創意,又是無師自通,不免沾沾自喜。念及這麽漂亮的東西,常洲居然不能欣賞,心底又升起了知音難求的遺憾,再想起這個東西的原創者,那個叫常嶼的男人,他肯定會欣賞的,心頭一樂。於是起身換了衣服,挑出了兩個自已認為最滿意的盤子放在包裏,打算去旅順海笑石頭畫廊找常嶼。
  和很多女孩子沒什麽區別,何歡也不記道。沒辦法隻好憑著模糊的印象在街頭碰運氣,走了很多冤枉路,最後終於找到了。
  她有些興奮的走進畫廊,坐在櫃台後的還是上次見過的那個女人,臉色有些蒼白,可能是沒有客人無聊吧,她的眼神很空。何歡忽然有些緊張,小心翼翼的的問道:“大姐,老板在家嗎?”
  女人轉過頭,“剛出去了,你有事嗎?”
  “哦,沒什麽大事,我以前來過,回家以後,我也做了幾個,想讓老板幫我看看。”何歡有些失望。
  “是嗎,你不著急,就在這兒等一會兒吧。”女人說道。
  “那好吧。”
  女人給何歡從裏間搬出來一把椅子,何歡坐下來。
  一個小時以後,何歡站起來,“我還是去外麵等吧,屋裏太熱了。”
  女人點頭,“隨便你。”
  何歡如遇大赦,趕緊走出去,這一個多小時對她來說真是煎熬,那個女人給何歡搬完椅子以後,一句話也沒跟她說,自顧自的沉浸在自已的世界裏。弄得何歡覺得空氣中都是來自她沉默的壓力。
  常嶼回來看到的情景是,何歡坐在櫻花樹下的台階上,一隻手托著下巴,一隻手拿著一枝小木棍逗弄著地上的螞蟻。
  他好象不記得她了,停車以後,直接進了畫廊,過了一會兒,又走出來,來到已經站起來的何歡麵前,“你找我嗎?”
  “是啊,我等了兩個多小時了。”
  “不是說過,不讓你來了嗎?”
  “你說最好別來,現在不是最好的時候。”何歡狡辯。
  “有事嗎?”男人的語氣有點不耐煩。
  “我帶來了我做的東西,想讓你看看。”何歡感覺到自已不受歡迎,有點沮喪。
  “先進去再說吧。”男人帶頭走進了畫廊後的工作室。
  何歡有點猶豫,想就此轉身離開。
  “不想讓我看了?”男人回頭問道。
  何歡跟了過去。路過畫廊櫃台時,那個女人沒有搭理她,何歡從她身邊走過去。
  進了工作室以後,男人單刀直入:“把東西拿出來吧。”
  何歡現在有種騎虎難下的感覺,剛來時的興奮已經打了大大的折扣,她慢騰騰的從包裏拿出了兩隻盤子,放在常嶼麵前。
  他拿起盤子,審視了一會兒,露出一種不屑的表情,指著一個叫荷塘蛙鳴的盤子說,“這怎麽弄得亂七八糟的?”何歡不出聲,他又指著另一個主題叫少女和貓的盤子“這個沒什麽新意,一般般吧。”
  何歡大受打擊,不服氣的說:“你是不是怕我搶你的生意啊?”
  “哧,根本沒這個必要。”
  “我還想要幾個木支架,兩個不夠用。”何歡提出要求。
  “行,一百塊錢一個,連畫一起便宜賣給你。”
  “我不買你的畫,隻買幾個支架就行。”何歡搖頭。
  “我的畫從來不便宜賣,對你特殊,支架不是用來賣的,也不再贈送。”常嶼氣她。
  “你訂做的時候,一個成本多少錢?”
  “一塊多錢一個。”
  何歡徑自走到牆角下,打開一捆支架,數出來十個,從包裏拿出十五塊錢扔在工作台上,氣哼哼的轉身離開。
  快走到車站了,何歡才發現自已光顧著拿支架,把兩個做好的盤子落在常嶼那兒了。無奈之下,隻好回頭,一邊走一邊想,那個家夥怎麽一下子變得這麽怪異了呢,上次不是好好的嗎?
  想到要重新回到畫廊,麵對那個不高興的女人和變態的常嶼,何歡心裏直打怵。
  “我東西落在裏麵了。” 拋下這句話,何歡快速通過女人的身邊。
  她慢慢推開虛掩的門,把頭伸進去,看見常嶼麵向窗戶站著,右手指間夾著一隻煙,工作台上已經看不見自已的兩個盤子了,她躡手躡腳的走進去,溜到一個小簾子後麵停下來。心裏盤算怎麽要回來兩個盤子,還能帶走剛剛強買的十個支架。
  常嶼轉過身來,自言自語道:“不等了,她不會回來了,還有事要出去辦。”何歡差點跳出來大叫,“已經回來了。”想想如果現在跳出去,他一定為難自已。不如等他出門以後,把盤子偷回來再說。
  常嶼走出房間,又自言自語道“別讓小偷進來了。”順手便將房門鎖上了。何歡心裏格登一聲,轉念一想,那個看店的女人知道自已進來了,肯定會告訴常嶼的,當務之急是趕緊找到自已的兩個盤子,等一下常嶼開門時馬上就可以離開了。
  她緊張的用目光搜索房間,最後發現兩個盤子都被安上了支架放在窗台上了。馬上奔過去,抓起來放在了包裏。然後走到門口,等著常嶼開門。
  誰知道等了十多分鍾門也沒開,何歡慌了,用力拍打門板,大叫著:“大姐,開門。”
  沒有回音,再拍門,還是沒有回音。何歡心裏納悶,那個女人是怎麽回事,又不是聾子,為什麽沒有反應呢?耐下心來,又等了半個多小時,還是沒有動靜。
  何歡生氣,到窗口察看,發現窗外有鐵欄杆攔著,從窗戶離開沒有可能。
  她心裏罵著大變態,卻也無計可施,隻能盼著常嶼快點辦完事回來開門。一個人等得無聊,就翻出牆邊堆著的盤子,拿到工作台上,從桌子上拿出來毛筆,一個一個在盤子上畫漫畫,畫的主角都是以常嶼為原型,穿著高跟鞋的,戴著大花的,正在描口紅的……玩了三個多小時,聽見外麵有腳步聲,何歡趕緊把筆扔在桌子上,跑到剛剛藏身的布簾後麵,剛剛沒注意到那後麵其實有一個大衣櫃子,何歡打開櫃門,躲了進去。
  果然是常嶼回來了,他打開房間的門,走進來。何歡聽見他把什麽東西放在了工作台上,一會兒房間裏傳來他驚訝的聲音,“天啊,我的盤子……”何歡嚇得屏住呼吸,又過了一會兒,他的聲音再度響起,“嗯,小混蛋畫得還不錯。”何歡生氣,他竟然敢罵自已是混蛋,又想跳出去,轉念一想,不能衝動。決定以靜製動,再等等看。
  好半天沒有動靜了,何歡猜不出他在做什麽,等得焦急起來。
  這時候聽見有人撕開了什麽東西的包裝袋,接著傳來吃東西的聲音。
  現在已經過了中午,何歡本來就餓了,外麵咀嚼的聲音不斷的困擾著她,櫃子裏又悶得不舒服,她心想這時候主動出去一定很狼狽,拿不定主意怎麽辦。為了好過一點,何歡把雙手枕在腦後,躺在了櫃子裏,外麵吃東西的聲音一點也不斯文,故意弄出很大聲,她現在知道了常嶼是故意氣她呢。她伸出腿用力踹衣櫃的木板,外麵的常嶼不聞不問,繼續大吃大嚼。
  何歡實在堅持不下去了,推開櫃門,大搖大擺的走出來,直接往門口去。常嶼見了,裝做嚇了一跳,把手裏的麵包扔在工作台上,大叫:“有賊。”
  何歡氣得罵了一句:“變態。”
  “死丫頭,遇到你才倒黴。”常嶼說得咬牙切齒“恩將仇報。”
  “你說什麽?我什麽時候恩將仇報了?”何歡反擊道。
  “總之,遇到你我就倒黴,上次我回家時車爆胎,這次你來,我又一早和別人吵架。”
  “你車爆胎,是和我分手以後的事,你和別人吵架,是我來以前的事,你天生是個愛走黴運的人,還敢怪我?”
  常嶼被她說得啞口無言。
  “本來我好心好意的來找你,被你弄得這麽掃興,我才是倒黴呢。”何歡忿忿不平的說。
  “那算我求你好了,我們倆八字不合,就別再見麵了,我惹不起你這種渾身是刺滿懷好奇心的小黃瓜。”常嶼說得愁眉苦臉。
  “腐朽的老冬瓜。”何歡丟下這句話,走出了海笑石頭畫廊。
  常嶼從後麵追出來,“哎,麵包吃不了了,你吃完了再走吧。”
  “不吃,留著你自已吃吧。”何歡頭也不回。
  “別生氣了,其實我上午時心情不好。”他跟在她後麵解釋。
  何歡加快腳步往車站的方向跑,跑了兩百多米遠,才發現走錯方向了,前麵是個死胡同。轉身往回走,又路過了那個畫廊,發現看店的女人不在店裏,何歡猜想,可能她和常嶼進工作室時,她就離開了,所以才沒聽見何歡拍門的聲音。
  何歡又累又熱的走到了車站,發現常嶼好整以瑕的站在附近的一棵大樹下。
  她不理他,走到站台上等車,他也沒有走過來。過了一會兒,車來了,何歡直接上車,汽車發動以後,常嶼轉身離開了。

  紮在心頭的第一根刺
  生了一肚子悶氣的何歡剛走到樓下,迎麵碰見了從門洞裏出來的常洲。乍一看見何歡,他似乎有點兒意外,“何歡,你怎麽回來了?”
  “真是煩死人了,”何歡嘟著嘴,不高興的說:“常大哥,你要上哪兒啊?”
  常洲眼神飄移,表情有些不自在的說道:“你先上去吧,我出去一會兒就回來。”
  “啊,那你開車小心一點啊。”何歡的聲音聽起來悶悶不樂,常洲遲疑了一下,“豆芽菜,誰惹你不高興了?”
  “一個姓常的混蛋。”
  常洲很吃驚,“你是說我嗎?”
  “不是,怎麽這麽巧,那個家夥也姓常。”
  知道何歡說的不是自已,常洲鬆了一口氣,拍拍她的肩,“那你趕緊上樓吧。我回來時給你買好東西吃。”
  “啊。”何歡轉身打算離開,恍惚中覺得花壇邊坐著一個女人,正看著自已,定睛看過去,覺得那個女人很麵熟,她的眼神看起來充滿了怨恨,弄得何歡心裏不由的打了個冷顫。
  何歡朝著門洞走了幾步,覺得不對勁,心說是不是自已眼花產生錯覺了,便回頭再次朝花壇看過去,這時候那個女人已經站起來往常洲的方向走去。何歡一下子想起來了,她是常洲以前交往過的女人香香。
  何歡停下來,看著站在車門前的常洲,這時候常洲也正往何歡這麵看過來。兩人的視線在空中交匯,常洲神情尷尬的先收回了目光。
  香香覺察出常洲的變化,回頭看過來,與何歡的視線又碰個正著。她好象是被突然激怒的母獅子,轉身朝著何歡走過來,剛走了兩步被常洲一把拉住,她用力甩開他,再次朝著何歡走過來。
  “你是何歡吧?”她氣勢洶洶的問道。
  “是。”何歡回答。
  “小小年紀,就學會怎麽控製男人啦?”她的口氣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邪惡。
  何歡驚訝的看著她,好半天說不出話來,這時候常洲已經趕過來了,“香香,你給我閉嘴,再多說一句,我們就完了。”他警告她。
  “你就這麽護著她?”香香脫口而出,“她比我新鮮多了吧?在床上她願意陪你玩新鮮的花樣嗎?”
  “你想逼我動手嗎?”常洲怒吼。
  “動手吧,她一回來你就什麽事都放下,一心一意的陪著她,除了她你還在意什麽?恐怕當年對你老婆朱天文也沒這麽盡心吧。”香香不管不顧一口氣說下去。
  何歡盯著香香上下快速翻動的兩片紅唇,努力跟上她的節奏,卻來不及想她話裏的意思,是朱天文三個字刺激了她,聯想到上次在常洲家裏看到她的情形,何歡的怒氣被勾起來,她用力舉起手裏裝著盤子的包,朝香香的臉上摔過去,她隻想讓那兩片惡毒的紅唇不再翻動。
  本來經曆了雪鄉和鄭學彬的情事,何歡已經諒解了常洲,可是另一方麵,她又沒有辦法過自已心裏這一道關,在她心中,常洲應當一直對朱天文忠誠,無論生死。她知道這樣要求常洲有些苛刻,此時愛情在何歡的心中還是一種理想和信念,它應該是纖塵不染的,容不得這樣被玷汙。
  香香沒料到何歡會搞突然襲擊,她本能的躲了一下,盤子擊中了她的胸口。反應過來以後,她朝著何歡撲過來,常洲拽住她。
  “算了吧,這件事就這樣過去了,香香,我們結束吧。”常洲恢複了平靜。
  “常哥,你……”
  “你別怪何歡,我們之間的事跟她沒關係。”
  “我……你,常哥你對我一點感情都沒有嗎?”香香絕望的問道。
  “香香,你跟我談感情太奢侈了,我們從一開始交往就沒有這個因素。我沒有感 情可以付出。”
  “你有,你喜歡何歡,她在你心裏比誰都重要。”
  “那是另一回事,說了你也不會明白,你回去吧,跟我再糾纏也沒意義了。”常洲不看香香拉著何歡上樓。
  “常洲,你給我站住。”身後的香香不甘心的哭喊,常洲頭也沒回。
  上樓以後,何歡開口問道:“常大哥,是她來糾纏你的嗎?”
  “不是,是我先去找她的。”
  “為什麽?”
  “不知道,可能是太寂寞了吧。”
  “你真的不喜歡她嗎?”
  “說不上喜不喜歡,她是女人這一點就足夠了。”
  “我不懂。”
  “不懂也沒什麽,她的話你別放在心裏,我把你當成妹妹看,以後會一直這樣的。”
  “常大哥,不知道為什麽,我心裏覺得很難過。”何歡的眼淚掉下來。
  “別傻了,天文已經往生,人世間的苦難再也不能奈何她了。我呢,應當經曆的也都經曆過了,也沒什麽遺憾了。”常洲說得輕描淡寫。
  “常大哥,你再找一個象朱老師那樣的人結婚吧。”
  “那樣符合你的愛情理想嗎?”常洲打趣道。
  “如果是真心相愛,也符合。”何歡說得勉強。
  “你常大哥哪還有感情用來和別人真心相愛啊?”常洲的一隻手掠過何歡的頭發,苦笑著說道“以後,別管閑事了。”
  “那你以後還會和香香這樣的女人交往嗎?”
  “嗯,可能會。不然我怎麽打發餘生?”他問何歡更象是問自已。
  何歡仿佛看見常洲獨自徘徊在寂寞的荒原上,而自已除了遠遠的站著看,竟然是無能為力。
  “常大哥,你認不認識一個叫常嶼的人?”何歡突然問道。
  “你說什麽?”常洲沒聽清。
  “我說你認不認識一個叫常嶼的男人?”何歡重複了一遍。
  “你認識嗎?”常洲反問。
  “嗯,今天我就是去旅順找他的,結果生了一肚子氣。我以前問過他有沒有兄弟姐妹,他說沒有,因為他也姓常,我想沒準你們會認識呢。結果他說沒有。”
  “常嶼,我識識。他算是我的兄弟。”常洲肯定的回答。
  “真的嗎?”何歡驚奇的叫道,“我就說嘛,我記得歡歡有一次給魚起名的時候,其中一條就叫常嶼,這個大騙子,竟然騙我。”
  “何歡,你怎麽認識他的?”
  何歡一五一十的把結識常嶼的過程講了一遍。
  “噢,是這樣。”
  “常大哥,他欺負我了,你替我教訓他一下。”何歡要求。
  “你到處惹事。”常洲徉裝生氣的說道。
  “沒有,是他惹我。常大哥,你知不知道他的店裏還有一個不要工錢的女人啊?”
  “你說的那個女人叫常汐,是我的親妹妹,常嶼是我繼母帶來的孩子。我小時候生活在一個叫西洲島的海島上,我和常嶼是同宗,我們的名字是島上一個有學問的先生給起的,都和海有關。”
  “啊,怪不得他說沒有兄弟呢,可是後來你們不是成了兄弟嗎?”
  “常嶼的爸爸和我的媽媽是同時死的,當時我們家蓋房子,上房梁的時候,大家喝酒,結果房子突然倒塌,我媽媽給男人們端菜,也被壓在房子裏了。那一次一共死了三個人,還有一個沒結婚的小夥子也沒救過來。我媽媽死的時候,我和常嶼都是十歲,常汐八歲。在島上生活,家裏沒有男人不行,沒有女人也不行,後來我爸爸就和常嶼的媽媽一起過了。
  開始那幾年,常汐總是和常嶼打架,常嶼也不讓著她,兩個人經常打得不可開交。沒想到,他們倆是冤家,長大以後,常汐愛上了常嶼,這在島上是不可能的事,常汐天不怕地不怕,十九歲那一年,還為常嶼墮過胎。後來我和常嶼都考上了大學,又幾乎是同時認識了天文,我們都喜歡她。常汐知道以後,為這事還自殺過,救過來以後,精神狀態一直不好。
  天文最後還是嫁給我了,我和天文離婚以後,常嶼還找我打過架,他覺得我辜負了天文。我們倆本來好好的,為了常汐和天文變成了仇人,現在也不來往了。常嶼一直沒結婚,大學畢業以後就做了船員,並且跑的都是遠洋,倒是常汐結過一次婚,過了兩年又離婚了,歡歡出生以後,常嶼把她從島上接出來了。”常洲一口氣講完了三個人的故事。
  何歡想起那個沉默的女人,猜想早晨和常嶼生氣的人可能就是她了。
  “常大哥,人生好無奈啊。”何歡歎著氣說。
  常洲去廚房拿回來一包薩其瑪,和兩杯酸奶,“有些人,過了四十歲以後會把生活弄得一團糟,象你老哥我就是這類人。”他自我調侃道。
  “常大哥,鄭學彬老說我太悲觀了,我覺得你也是太悲觀了。你才四十歲,人生隻過了一半,為什麽這麽消極呢?”
  “沒有啊,我也在尋找怎麽讓靈魂和肉體都能自在的途徑啊。”
  常洲把薩其瑪打開,遞給何歡一塊,苦笑著說,“其實香香說的也對,往往是第一個女人培養了男人,享受的卻是另一個女人,就象是前人栽樹後人乘涼。以前我對天文很真心,卻不懂怎麽樣關心她,現在學會了方法,她的人卻不在了。”
  “我覺得真心最可貴。”
  “說的對,豆芽菜,我們看《羅馬假日》吧?看完後出去吃飯。”
  “好吧,老爹。”
  “哼,快放暑假了吧,你的鄭學彬什麽時候回來?”
  “不知道。他上次來信說,回來前給我打電話。”

  別等明天,趁現在用力愛
  放暑假的前幾天,何歡接到桑雨替她報名的環保活動組委會的電話通知,要她十天以後去鐵路醫院體檢。
  放下電話以後,何歡的心激動的怦怦直跳。
  晚上她興奮的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了常洲,常洲有些吃驚,“你沒有潛水證,又不會潛水,怎麽到海底打撈垃圾?”
  “桑雨說有教練教的,他們還特意要兩個不會潛水的人呢。”
  “可是你連遊泳都不會。”
  “他說那也沒關係。”
  “膽子真大,你拿自已的小命開玩笑嗎?”常洲表情嚴肅。
  “哼,每次都這樣,每次都這樣,你為什麽不把我綁起來,關在籠子裏啊?”何歡氣得向他挑釁。
  “你以為我不想啊,拿你一點辦法都沒有,小女孩兒怎麽這麽淘啊。那個桑雨為了討好你,什麽事都敢做。”常洲不滿的說。
  “幸好你不是我老爹,要不然我真是沒法呼吸了,常歡真不幸啊,有這樣一個保守的老爹。”何歡嬉皮笑臉,一付幸災樂禍的樣子。
  常洲伸出雙手比劃,“真想把你掐死,氣死人不償命。”
  “好了,常大哥,你別生氣了,我再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保證你會誇我的。”何歡開始哄人。
  “你的好消息,總是讓我心驚肉跳。”常洲不感興趣。
  “你知道嗎,我都沒想到,我白白的賺了一千塊錢。”何歡神秘的說道。
  “你撿著錢了?”
  “缺乏想象力,再猜。”何歡搖頭。
  “你偷了我的錢。”常洲笑著說。
  “什麽啊,我什麽時候偷過錢啊,不能讓你猜了,直接告訴你吧,我啊,在兩個月以前……”她停下來賣關子。
  “兩個月以前偷了我的錢。”常洲補充。
  何歡扔下常洲扭頭就走,一會兒從書房裏跑出來,手裏拿著一張報紙遞給常洲,撅著嘴說道:“你自已看吧。”
  常洲不明就裏,接過報紙掃視了一下版麵,看見有一個藥廠的廣告語征集活動的獲獎名單,便仔細的看了一下,在第二名的位置是何歡的名字,標注的獎金數是1000元。
  常洲知道何歡的文筆不錯,心裏明白了她的用意,嘴上卻故意說:“這麽巧,這個人的名字和豆芽菜重名啦。”
  何歡一把搶過報紙,“哼,本來想請你吃飯的,現在活動取消了。”
  常洲假裝做出失望的表情。
  當晚何歡請常洲在一家韓式餐廳吃飯,這還是她第一次請他吃飯呢。
  何歡讓常洲點餐,他點了一個鯽魚鍋,一盤煎明太魚,一盤炒年糕,又要了兩碗米飯,何歡鼓勵他:“再點吧,烤肉不吃嗎?”
  “豆芽菜發財了,財大氣粗啊。不過這些就夠吃了。”他說。
  “常大哥,你知道我為什麽請你吃飯嗎?前幾天,歡歡告訴我,你今天過四十歲生日。”何歡邊說邊從衣兜裏拿出一個帶有包裝紙的小盒子。
  有點不好意思的接著說:“我還給你買了個小禮物。”
  常洲受寵若驚,接過了何歡遞過來的小盒子。
  小盒子外麵的包裝紙圖案是一片一片綠色的小樹葉,他當著她的麵打開了盒子,盒子裏躺著一隻精致的領帶夾和一對袖扣。
  他認真的看著眼前的禮物,過一會才抬起頭笑著說:“豆牙菜很會買東西。”
  何歡知道,常洲上班的時候,總是穿襯衫係領帶的,所以沒費多少心思就決定買領帶夾了。聽常洲表揚她,心裏不免得意。
  隻是她沒想到常洲從來不用那個領帶夾,後來她猜想也許他是心裏不喜歡,嘴上又不好意思說,心裏有些失望。
  有一次好奇,她曾經偷偷的翻看過常洲的衣櫃抽屜,她送的那個小盒子和別的小盒子放在一起,她打開時,發現領帶夾不在,覺得很奇怪,每天早晨他出門時明明注意過他的領帶,從來沒見過他用啊。
  秘密是在無意中被發現的,有一天何歡洗衣服時,檢查常洲的衣袋,結果在襯衫的上衣口袋裏找到了那隻領帶夾。
  當晚,常洲回家一進門,就打開衣櫃,開始翻找,何歡問他找什麽,他隻說找一個東西。何歡從抽屜裏拿出領帶夾,“是找這個嗎?”
  常洲的臉不自然紅了一下,“哦。”
  何歡奇怪的問道:“常大哥,你不會用嗎?怎麽把它放在口袋裏呢?”
  “誰說我不會用了。”
  吃飯的時候,常洲說道:“豆芽菜,我申請休年假了,帶歡歡回西洲島住半個月,你一個人在家要小心一點。”
  “啊,我也想去啊……不行,明天我就得去體檢了,潛水那個。”
  “不潛水你也去不了,鄭學彬馬上就回來了,你能走嗎?”常洲調侃她。
  “我早就想去海島玩了。”
  “以後,有時間會帶你去玩兒的,教你遊泳,領你抓螃蟹。”常洲安慰道。
  吃完飯,常洲拿出一套遊泳衣給何歡,“讚助你從事環保事業的,要小心一點,不能逞強。”
  何歡看那套遊泳衣,裙式的小上衣上有綠色的葉子襯托著大團淺粉色的花,短褲是深粉色的,非常漂亮。“很貴吧?常大哥。”
  “不貴,我就不讓你穿上給我看了,你那豆芽菜的身材。”常洲笑著搖頭。
  何歡懊惱的瞪著他。
  體檢那天,何歡早早的趕到了醫院,當時她的心情很奇怪,一麵是興奮,一麵是黯然,朱天文就是在這家醫院過世的。何歡因為傷心,把那一天穿過的衣服收好,再也不曾穿過。
  如今已是盛夏,和那時的風景自是不同,穿過醫院的園中小徑,可以看見水池中的睡蓮開得正好,粉白的,淡黃的,淺紫的,一朵一朵開得精致,風姿綽越的站在水中央。
  進了體檢大廳,排隊,然後檢查了耳、鼻,量了血壓又做了心電圖,何歡好奇的問大夫為什麽要檢查鼻子,戴著眼鏡的老大夫說:“為了安全,要確認你有沒有不適合潛水的病症。比如有鼻竇炎、中耳炎還有高血壓和心髒病的人都不可以潛水。”
  體檢結束以後,何歡出門發現桑雨站在大廳裏等她。
  手裏提著裝有麵包和牛奶的塑料袋,看見何歡出來,馬上迎過來,“真是多事,這裏提供早餐的。”何歡說道。
  “這兒的東西不好吃,你不吃麵包的話,咱們去外麵吃吧。”
  “不用了。”何歡領了印著活動標誌圖案的T恤衫和帽子,跟著桑雨走出了醫院的大廳。
  兩人走到醫院的小花園裏,何歡坐在長椅上,吃桑雨帶來的麵包,桑雨把一個袋子遞給她。
  “不知道你的號碼,說了身高和體形,服務員給挑的。不合適可以去換。”
  “什麽東西?”
  “遊泳衣。”
  “天啊,你們都怎麽了,我一點事都沒做,就收到兩套遊泳衣。常大哥都給我買了,這件待會兒我們去退掉吧。”
  “退它幹什麽,你留著以後用吧。”
  “不要,我不能要你的東西。”
  “為什麽,常大哥的可以要,為什麽我的不可以?”桑雨不高興的問道。
  “不為什麽,把發票給我,我去退。”
  桑雨一言不發,從上衣兜裏掏出一包煙,抽出一根,點燃。
  “你怎麽開始抽煙了?”何歡驚叫。
  他用力吸了一口煙,拿出一張發票,用煙將它燙出一個又一個的大洞。
  “隨便你,愛要不要。”
  “桑雨。”
  “算了,我先走了,明天鄭學彬和桑梅回來,一起去接他們吧。”
  後來,何歡把那件遊泳衣送到隔壁賣泳裝的店裏寄售,兩天後居然以198元的價格賣掉了。她不敢把錢給桑雨,偷偷的放在了蠟燭亭的銷售款裏。
  第二天,桑雨和何歡一起去火車站接從南京回來的鄭學彬跟桑梅。
  四個人見麵以後,打了招呼,分手前鄭學彬打開旅行包,從裏麵拿出了一個裝著衣服的大袋子給桑梅。何歡見了,心裏不高興,臉色就有些不好看。當著大家的麵又不好說什麽,桑雨特意把何歡攬過來,“來吧,鄭學彬,開始交換人質。”說著把何歡朝鄭學彬推過去。
  鄭學彬伸手,想拉住何歡的手,被何歡輕輕的閃過去了。
  桑雨走了幾步,忽然回頭,對著鄭學彬笑道:“啊,忘了告訴你了,我現在喜歡上何歡了,正在追她。”
  “是嗎,很早以前你不就喜歡她了嗎?”鄭學彬也笑著說道。
  “原來你都知道啊。”桑雨自我解嘲。
  “我不在她身邊的時候,謝謝你陪著她。”鄭學彬說。
  “你就這麽自信?”
  “不是,感情這種事,隻能順其自然。我們喜歡她,是我們自已的事,誰也幹涉不了,她喜歡誰是她的事。”鄭學彬慢慢的說。
  “那好吧,你願意為我加油嗎?”桑雨挑釁。
  “我祝福你。”
  “走吧,桑雨。”一直沉默著的桑梅說道。
  “你先走吧,我還有事。”桑雨說。
  “對不起,何歡,我應該自已帶一個大包回來的。”桑梅臨走前對何歡說。
  鄭學彬把何歡攬在胸前,“別那麽小氣,隻是幫她拿幾件衣服。”
  何歡陪著鄭學彬把東西送回家, 路上鄭學彬告訴她,周爺爺得了老年癡呆症,三個月前住進了敬老院。
  “你為什麽不早一點告訴我?”
  “他的情況很嚴重,我想等我回來以後,一起去看他。”鄭學彬說。
  周爺爺單獨住一個房間,有專人看護,進門前,何歡的心裏十分忐忑,無法想象熱愛生活的周爺爺會變成什麽樣子。
  值得慶幸的是老爺子的身體看起來不錯,何歡他們進去的時候,他一個人站在窗前,看著窗外的風景,“周爺爺,我們來看你了。”何歡跟他打招呼。
  “你從哪兒來啊?”他轉過頭來,好奇的問道。
  “從鄭學彬家裏來的。”何歡回答。
  “他是誰啊?”
  “爺爺,我是小彬。”
  “啊,小彬。小彬,你看見玉淑了嗎?”他問。
  “玉淑,你是說周奶奶嗎?”
  “我不知道,玉淑不喜歡我和別的女人說話。你還是走吧,要是讓她看見了,又好不高興了。”周爺爺緊張的指著何歡,示意她離開。
  “周爺爺。”
  “奇怪了,我的自行車怎麽沒了。”周爺爺掀起床邊的枕頭尋找著什麽。
  沒找到什麽,他抬頭問鄭學彬,“你們怎麽來了? 學校裏有人帶班嗎?”
  鄭學彬和何歡麵麵相覷。
  “已經糊塗了。”一直站在旁邊的護工說。“你們看不看他,對他來說都沒意義了。”
  他們又在房間裏停留了一段時間,周爺爺不再搭理他們,一個人跑到窗前站著朝外麵看。
  走出敬老院,何歡看著明晃晃的陽光照著天地萬物,想到它卻再也照不到周爺爺混亂封閉的心裏了。何歡百感交集,忍不住伏在鄭學彬的胸前痛哭失聲。周爺爺,他的身體還留在塵世,心靈卻已走失。
  鄭學彬不說話,忍不住跟著掉下淚來,他把頭埋在何歡的長發裏,壓抑著自已的哭聲,雙手緊緊的將她摟在懷中。
  盛夏的知了,藏在綠樹濃蔭中,一聲一聲的叫著,好象悠長的歲月沒有盡頭。
  離開敬老院以後,兩人在路邊的便利店裏買了一些東西,手拉手返回鄭學彬的家中。
  進了家門,鄭學彬馬上放下手裏的東西,抱起何歡朝著自已的房間走去。他不給她思考的時間,拉起了窗簾,將她脫得一絲不掛,很快兩人融為一體,他們流著淚,抵死纏綿。身體帶著往日的記憶,彼此衝撞,靈魂在雲端柔聲歎息“你是我心靈的故鄉。”

  幻想海洋盡頭有另一個世界
  天那麽熱,天空掛著的是那種烈火一樣的驕陽。
  何歡頂著太陽往星海浴場走,會展中心的廣場太大,走也走不到。幸好還有偶爾吹過來的風,帶來一點似有還無的清涼。
  她身上穿著體檢那天領到的印有海洋環保活動標誌的T恤,衣服太大,當時桑雨在旁邊,也沒顧得上選一件小號的,早晨穿的時候,才發現是一個XL,她不得不用頭夾把下擺夾住。
  何歡是來參加活動的開幕式,會場上已經有很多人在忙碌著了,從會場的宣傳標語上看到,主辦單位除了康舒保健品公司,電視報,深藍潛水俱樂部之外,還有若幹協辦單位,排在最前麵的是一家叫綠野仙蹤的戶外運動俱樂部。何歡搞不懂什麽叫戶外運動俱樂部,難道在室外踢球跳繩跑步還要有俱樂部?
  何歡看見五個據說是從沈陽來的誌願者,很快樂很興奮的樣子,借了擺在會場上的氧氣瓶拍照。
  開幕式開始,有人講話,她隻記住了一句話:“我們在用海玩海的時候也傷害了海。”
  後來有一個示範,五六個人戴著巨大的潛水鏡背了氧氣瓶,穿著顏色豔麗的潛水服踩著腳蹼,倒退著往海裏走,何歡站在岸上看得目瞪口呆,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沒入海中不見了,她被嚇得站在原地不敢動。
  等了很久,開始有人上來了,是一個大人和一個小孩子,有人說那個大人是個女的,因為她紮了一個長長的馬尾,那個小孩子估計也就十三、四歲,他們帶上來一大網兜垃圾,打開看時,什麽都有,瓶子、塑料袋子、未吃過的香腸,黑色的大皮鞋,還有一把切西瓜用的長刀,記者們迅速圍上來拍照。
  那個女人把水鏡推到頭上,露出了臉,何歡一見之下,吃驚不小,她下意識的往人群中退了一步,那並不是一個女人,而是一個留了長發的男人。何歡一動,那個男人也發現了她,他的眼光在何歡身上漫不經心的掃過,開始輕聲的回答記者的提問。
  這時候桑雨一聲不響的來到了何歡身邊。
  大概十五分鍾以後,有人宣布開幕式結束。
  桑雨拉著何歡走到那個長發男人身邊,“大湖哥,今天就下水了?”
  男人正在脫下潛水服,聞言抬頭,“你也來了,桑雨。”
  “啊,這是我朋友何歡,你多關照她一下。”桑雨說。
  “是嗎,女朋友?”
  桑雨停頓了一下,“現在還不是。”
  那人笑著看何歡,“恐怕她對我沒什麽好印象呢。”
  “大湖哥有三星級潛水證,是一星級潛水教練,教你綽綽有餘了。”桑雨對沉默不語的何歡說道。
  “麻煩你桑雨,幫我拿一條毛巾過來。”那男人不等何歡說話,向桑雨要求道。桑雨便向會場的主席台走去。
  “他在追你嗎?”男人詭異的笑著問道。
  “是又怎麽樣?”何歡反問。
  “你們不配。”
  “變態,他比你年輕多了。”
  “你一定是忘了我說過對帶刺的黃瓜沒興趣。”
  “臭魚腸,去死吧。”何歡不理他,轉身走到一邊去。
  那個被當成女人的家夥不是別人,正是幾日前與何歡不歡而散的常嶼。
  回家的路上,桑雨告訴何歡常嶼的網名叫一麵湖水,是協辦單位之一綠野仙蹤俱樂部論壇的總版主。
  根據日程安排,第二天,是到康舒公司的會議室做理論培訓。因為交通堵塞,何歡坐的公交車和前麵一輛TAXE追尾,導致她遲到。何歡跑得汗流浹背,終於趕到了康舒,在門口簽到以後,輪值的小姐告訴她去前排坐。何歡低頭輕手輕腳地溜進會議室,找了個空位子坐了下來。
  坐好以後抬頭看站在講台上的老師時,何歡心裏又格登了一聲,真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站在講台上的人竟然是常嶼。他正在提問,何歡注意聽,他說的是:“有沒有不會遊泳的人,舉一下手,我看看。”
  何歡把手低低地放在桌子上舉起來,有點自卑,又有點無助,心裏想一會兒他們一定會笑我的——濫竽充數。講台上的常嶼大聲說:“舉高點兒,我看不清。”
  何歡心裏說,“我才不,坐第一排,高一點兒後麵就全看見了。”她抱著一線希望往後看了看,結果發現後麵還有兩隻手高高舉著,心裏一下子鬆了一口氣,原來不會遊泳的人不隻是她一個人。
  常嶼看完後,說道:“我告訴你們一個讓你們高興的消息,不會遊泳不影響潛水。”聽到他發布了這個權威性質的說法,何歡有一點放心了。“不會遊泳的人更好帶,讓他怎麽做他就怎麽做,我帶過好幾個不會遊泳的學員。”
  有人問他,“教練你最深潛到多少米?”
  “39米,休閑式潛水不要超過40米。”他回答。
  “啊——”有人開始發出驚歎聲。
  “教練,你潛水時是什麽樣的感覺?”一個女學員問道。
  “當人潛入海下時,越往下走,越靜,海水越藍,就是那種更藍的境界,非常美妙的感受。”常嶼說,“潛水是會上癮的,有人說滑雪是“白色鴉片”,潛水是“藍色鴉片”。”
  何歡一下子想起了《小豬麥兜》的電影,有一句台詞是:“馬爾代夫,藍天碧海,水清沙白——”心中無限神往。
  “教練,講講你潛水時犯過的錯誤吧。”何歡忘記了和他的過節,提問道。
  常嶼意味深長的看著她,開始說了。“剛學潛水時,有一次去長海縣,我因為貪玩,就舍不得快點用掉鋼瓶裏的壓縮空氣,所以吸一口,就忍著很長時間,憋氣不吸,我的教練是一個台灣人,當時他發現好多人都上來了,隻有我那麽久還不上來,計算出我的氣應該快用完了,嚇得急忙組織大家找我。他們在水下敲鋼瓶呼喚我,我那時也不懂——用潛水刀敲鋼瓶是一種聯絡方式,繼續自顧自地玩兒,過了很長時間,教練終於找到玩的興起的我,一把把我薅上來了。再看我的瓶裏還有那麽多的氣沒用完呢。”
  “哈哈哈……”會議室裏笑聲一片.
  “我要求你們潛水時不要憋氣,現在,誰想試一試穿上這個浮力背心?”常嶼環顧眾人。
  “你上來吧。”不等眾人反應,常嶼指著何歡叫道。
  何歡站起來走到講台上,常嶼托起安裝了鋼瓶的浮力背心,幫助何歡穿好,指導她怎麽操縱按扭上升下潛,又讓何歡做了在水中的一些手勢。
  “教練,你說海水是藍的,那魚看起來也是藍的嗎?”
  “不是,你如果到海南淺海潛水,隻能潛到五六米深,那時候看到的東西是五顏六色的。如果再深,比如你用魚槍刺中了魚,看見的血是藍色的,你自已也是,如果鼻子出血了,也是藍色的。”他邊說邊幫她脫下了浮力背心。
  午間休息的時候,大家吃了盒飯,常嶼放碟給學員看。
  剛開始看的是呂克.貝鬆的片子《碧海藍天》,但是隻看了一個開頭,這是一個以回憶開始的片子,男主角的父親在潛水中因為事故遇難,下麵接著是講的是極限運動——裸潛,常嶼不給看了,說和這種休閑式的潛水沒關係。裸潛,不是裸體潛水,而是不用裝備的潛水。何歡非常想看,求他放來看,可是他不給,又放了一部日本的電影《海猿》。這個片子十分適合做教學用輔助片,主要是講一群年輕人報名做海上救生隊員的訓練過程。
  電影結束以後,何歡在走廊找到正在吸煙的常嶼,“教練,你能不能把《碧海藍天》借給我看看?”她低聲下氣的懇求。
  “咦,怎麽一下子變得這麽老實了?”
  “我看一天就行,明天就還給你。”何歡保證。
  “不行,我不想和你一借一還有來往。”常嶼把抽了一半的煙掐滅,搖頭說道。
  “啊,我知道你對我沒興趣,我也不是對你有興趣,故意找借口跟你借東西的,我隻是太想看那個電影了。”
  “再說吧。”常嶼帶頭回到會議室,開始下午的理論課教學。
  下午四點鍾,課程結束,主辦方有人進來提醒,別忘了明天去市新遊泳館實戰訓練,集合地點是在康舒門口,會有大巴接送。
  何歡隨著人群往外走,和鄭學彬說好下課以後一起去周爺爺家裏看看,以後那個家不能隨便去了,它很快就會易主了。
  鄭學彬站在走廊裏等她,何歡迎上去,兩人一起正要往外走,常嶼在後麵喊道:“何歡,你過來一下。”
  何歡拋下鄭學彬走到常嶼麵前,“有事嗎?教練。”她聽了他一天的課,心裏對他頗為佩服,不好意思再和他鬥氣。
  “你叫我教練,我怎麽這麽受用呢?”常嶼一付無限陶醉的神情。
  何歡笑而不語,等著他的下文。
  “你真牛,一天換一個保鏢,看你是真想看,這張碟就給你看吧,我家裏還有幾張備用的,你也不用還我了,咱倆皆大歡喜”說完將一張碟遞給了何歡。
  “謝謝教練。”何歡真心實意的說道。
  鄭學彬拉著何歡的手走出了康舒的大門,看見桑雨站在樓前的大樹下,神情落寞。鄭學彬朝他輕輕點頭,桑雨沒有回應,扭頭離開了。

  終於被推到心碎的邊緣
  “何歡,我給你的茉莉開花了嗎?”
  “開了,你回來的第二天就開了,很巧吧?”
  “不巧,應該在我回來的那天早晨開才對。”鄭學彬嘴角噙著笑意說道。
  “我不喜歡桑梅把她的衣服放在你的包裏。”何歡想起那天鄭學彬從行李箱中往外拿桑梅衣服的事來,忍不住脫口而出。
  “真霸道,隻是幾件衣服而已,到現在還耿耿於懷?”
  “下次不許這樣。”何歡抓住鄭學彬的手臂使勁兒咬了一口,鄭學彬痛得哀叫一聲。他快走一步,攔住何歡,兩隻手同時捏住何歡的兩頰用力往兩邊扯,咬牙切齒的說道:“你這個小悍婦。”
  周爺爺家的小院子和往日相比,有了很大的變化,最讓人觸目驚心的是滿園的荒草中盛開的月季花,大團大團紅色的花朵開得如此瘋狂,仿佛是一場末日盛宴,處處透著絕望,讓人感覺如果現在不開,就再也來不及了。花園中也有別的花,黃白兩色的金銀花躲在牆角,努力把小小的花朵舉向天空,那無助的樣子象是無依無靠的孩子。倒是紅豔的大麗花如同無情的戲子,不管不顧的站在晚風中招搖。
  老房子的屋簷下,有乳燕呢喃,一隻流浪的黑貓靜靜的伏在房門前的空地上。鄭學彬拉著何歡的手,兩人在紫藤花架下並肩坐下,看夕陽掛在遠處的青山頭,默默的把最後的餘暉灑向人間。何歡滿懷惆悵的歎息了一聲,鄭學彬將她攬在懷裏,兩人一直坐到夕陽落盡。
  “最近桑雨的情緒不好嗎?”在返程的公交車上,鄭學彬問何歡。
  “從他退學以後,就開始犯病了。”
  “別這樣說,他是喜歡你,這個我早就看出來了,不過沒想到那天他會直接給我下戰書。”
  “我有點受不了他了。”
  “要不,你和他別走得這麽近了,蠟燭亭不要做了。”鄭學彬建議道。
  “嗯,我也這樣想,現在就盼著十一月份快點到,等他去當兵就好了。”
  第二天,在市裏新的遊泳館裏,何歡等來了她的第一次潛水體驗。常嶼也來了,他和別的教練說,昨晚吃了沒煮好的海兔,拉肚子了。看見何歡,他衝她點了點頭,“教練,現在要穿潛水服嗎?”何歡問他。
  “穿吧,不然會冷的。你穿小號的就行。”
  何歡依言找了一件小號的紅色潛水服套上,在示範的時候,主教練問誰要先試試時,何歡馬上舉手,隻有她穿了潛服,教練就答應由她先來。因為是第一個,待遇也就好,有兩三個人上前幫她穿浮力背心,鉛塊也是別人幫著係上的,她就象機器人一樣,被安裝完畢,今天是一個未用過的新鋼瓶,背起來很重,教練囑咐她:“等他們放手以後你要站住了。”果然他們一鬆手,何歡連著退了兩步。嘿嘿,一切按照計劃出牌,何歡心裏得意,就要做第一個,她知道非常有可能她是最笨的,可不能讓教練有了參照,然後對她不耐煩。
  教練帶著她來到了兩米深的淺水池裏。先是讓她試著呼吸,她戴了水鏡,咬上呼吸器以後,居然不會喘氣,更搞笑的是她總是咬不住那個呼吸嘴兒,試了若幹次,教練宣布她是一個不會喘氣的人。完蛋了——又磨噌了好久,終於覺得行了,被教練按在了水裏,緊張,呼吸沉重。出水以後,何歡自已覺得有了從來沒有過的體驗。
  輪到第二個女孩兒時,教練直誇她心理素質好,說一會兒帶她去深水區5.5米裏去潛,一轉頭看見何歡站在旁邊,便對她說:“你今天還不行,明天再說吧。”何歡聽了不甘心,戴上水鏡,叼了呼吸嘴開始練習用嘴呼吸。
  已經有人到5.5米的深水區潛水了,何歡心裏打定主意三分他決定,七分我爭取。準備等他們潛完了,肯求教練帶她下去一次。
  別的人因為會遊泳,排不上潛水的就在遊泳池裏戲水,隻有何歡是真的一點都不會遊,練完了用呼吸嘴兒呼吸,她便可憐巴巴的坐在遊泳池邊看著別人,樣子憂傷又失落。
  常嶼本來今天不打算下水的,被何歡守在水池邊的樣子打動,走到她身邊說道:“我帶你下去試試,不舒服你就告訴我。”這一句話說得何歡樂得蹦起來,她急忙去找潛水服,已經沒有閑置的了,她幾乎是從別人身上強行扒下來一套。常嶼幫她穿戴好,又替她找了一雙腳蹼給她穿上。
  臨到下水池的時候,何歡猶豫了一下,常嶼說:"想想昨天看過的《海猿》,要相信你的搭檔,我現在就是你的搭檔。”何歡馬上在心裏把那句話改成,“要相信你的教練,”於是不再抗拒他的引領,兩人慢慢地在下沉,她記起昨天常嶼說的打耳壓的事兒,用一隻手捏住鼻子,用力鼓氣,很順利的打開了耳壓,沒有不適的感覺。常嶼引導著她,一直潛到池底,何歡向上看有那種人在漁缸的感覺。見她感覺正常,常嶼帶著她在池底轉了好幾圈,示意她練習打腳蹼,何歡照做。
  上來時,常嶼幫她卸下鋼瓶,何歡好象進入了人生的另一重境界,快活的直傻笑,“太好玩了,教練。”她激動的對常嶼說。
  “你很勇敢。”常嶼讚美她。
  “哦,真是太好玩了,我沒想到,這麽好玩兒。”何歡仍然沉浸在自已的情緒中。
  “這就算好玩兒了?等你到了大海裏那才真叫好玩兒呢。在深藍的世界裏,你會忘了所有的煩惱。”常嶼受到她的感染。
  “是嗎?”何歡悠然神往。
  “不過,象你這種小姑娘能有什麽煩惱?就連參加這個活動,也不過是為了做做秀,我估計你最大的煩惱就是怎麽安撫好你的那些小男朋友吧?”
  “哦。”何歡的情緒還沒有從剛才新奇的體驗中抽離出來,對常嶼的調侃渾不在意。
  “不過你和那些小姑娘也有點兒不同,你有一種韌勁兒,挺吸引人的。”常嶼下完結論以後,獨自沉入水池中。
  晚上,何歡到蠟燭亭去,想和桑雨講明以後不再到那兒去幫忙了。騰健見何歡來了,便收拾好東西 ,提前離開了。剩下何歡一個人整理小倉庫,快打烊的時候,桑雨來了,何歡聞到他身上有酒味,生怕和他多做糾纏,便打算把話留在明天再說,起身欲先行離開。
  桑雨擋住何歡的去路,“現在見到我就要躲了嗎?”他蒼白著臉問道。
  “你喝酒了,快點回家吧。”何歡伸手想推開他。
  “貨款裏多出來的二百塊錢是你放的吧?我聽隔壁的小佳說你托她賣了一套遊泳衣?”
  “啊, 我都不會遊泳,要那麽多遊泳衣幹什麽?還不如賣了錢吃飯呢。”何歡故做輕鬆說道。
  “你現在還能和我一起吃飯嗎,恐怕得忙著和我撇清吧。”
  “桑雨,你別這樣說,我心裏不好受。”
  “不好受?你知道不好受的滋味嗎?不好受的滋味是眼睜睜的看著你被別人抱在懷裏,我站在旁邊看時,人家還對我露出勝利者的笑。你懂嗎?”桑雨逼過來。何歡閃身欲躲開,卻被他一把抱在懷裏。
  經曆過常洲醉酒那件事,何歡心有餘悸,嚇得拚命掙紮,桑雨反手關上了倉庫的門,將她抵在牆上用力吻下來。何歡左右擺動頭部,以避開桑雨噴著酒氣的嘴,身體被他鉗製住,越箍越緊。“我從小到大,是被哄著長大的,爸爸媽媽姐姐,我想要什麽,他們都會自動給我送過來,隻有你,他們無能為力,何歡,如果你不能愛我,我寧願你恨我。”桑雨說完,將何歡推倒在衣服堆上。
  何歡帶著最後一絲希望,哭著哀求:“桑雨,你放過我吧。求求你,放過我吧。”桑雨充耳不聞,撒開了她的底褲,何歡驚叫一聲,本能的夾緊雙腿。桑雨壓製住她的身體,解開自已的褲子,膝蓋用力頂開何歡的腿,強行進入了她的身體。何歡發出一聲絕望的悲鳴,放棄了抵抗。如同一片青蔥的芳草園,突然闖進了一匹野馬,何歡遭受了桑雨的肆意踐踏。
  整個過程中何歡強迫自已不去思考,閉上雙眼,忍受桑雨的橫衝直撞。
  桑雨發泄結束,看到何歡的樣子,心頭掠過一絲悔意,他已經無力對抗自已的心魔。
  “好了嗎?”何歡嘶聲問道。
  桑雨拾起撒破了的底褲遞給何歡,何歡一把搶過來,扔在他的臉上。
  下體有隱隱的疼痛襲上來,何歡強迫自已站起來,盡量整理好衣裙,她站在桑雨麵前,臉色蒼白,如今她再也不用怕他了,她的眼神淒厲,桑雨低聲叫了一聲:“何歡。”何歡揚起手來,用盡力氣,打在桑雨的臉上。“認識你是我這一生最後悔的事。”
  說完,她蹣跚的走出去。
  桑雨現在已經是悔青了腸子,急忙跟出去。
  何歡也不坐車,一路走著回到了常洲的家,桑雨一直跟在她後麵。何歡上樓,他看見燈光亮起來後,從衣兜裏掏出煙盒,抽出一支,點燃了,深吸一口,在手臂上深深的按下去,皮膚滋拉一聲,空氣中有焦糊的味道散開,他一連按了三次。在她的樓下坐到後半夜才離開。
  何歡回到常洲的家,在衛生間洗了很久,出來以後,打開常洲的衣櫃,拚命翻找,終於找到那次和常洲去海邊玩自殺遊戲時穿過的那件長衫,套在身上。然後爬到常洲的床上,又把他放在家裏的煙點燃,放在煙灰缸裏。
  她坐在床上,抱著電話機,撥通了常洲臨走時留下來的西洲島上家裏的電話,話筒裏傳來常洲的聲音:“常大哥,你快回來,我一個人害怕。”何歡尚未說完便已泣不成聲。

  親愛的寶貝,不要再流淚
  何歡一夜未睡,常洲在電話裏答應她第二天早晨就往回返,就算坐早班船,估計也得下午才能回來。
  其實打完電話何歡就後悔了,突然把他叫回來,對自已這麵來說已是於事無補,反倒影響了他們父女享受來之不易的天倫之樂,然而又不能再次給他打電話,如果反反複複倒更惹他做無謂的擔心。
  天亮以後,何歡打定主意,常洲回來以後不把這件事告訴他。鄭學彬那麵,她認為應該讓他知情,她現在全心全意的愛著他,並不想欺瞞他。很多事當時隱瞞住了,但是不能保證日後它不會露出真相,與其埋雷於枕畔,不如當場將它拉響,免得多受一次折磨。至於他知道以後,會有什麽樣的態度,何歡決定不去想。隻要她開口講出這件事,答案很快就會出來的,如果他會因此嫌棄她,輕視她,那她也隻能接受,這是逃不出的命運。她已經想好了,隻要鄭學彬有一點不悅,她就會打開門,放他離開。她可以接受他不再愛她,但是不能給他鄙視踐踏自已的權力。這件事從本質上來講,身體上的傷害帶來的痛苦要遠遠低於精神上所受到的打擊,她和桑雨四年的情誼毀在那一瞬間,她眼睜睜的看著他在自已麵前變成了魔鬼,曾經他是她最值得信賴的朋友,這種對信念的摧毀讓她絕望。
  她站在窗前,看著鄭學彬送她的那盆小茉莉,它在夜裏開出了幾朵白色的小花,發出濃濃的香氣,“你是我的。”當時他曾附在她的耳邊輕聲說過。何歡自問不是輕浮的女孩子,她把生命中的第一次給了他,如今她很慶幸自已當時這麽做了,如果是和自已心愛的人一起,性愛是多麽美好的一件事啊。以前她讀過一個故事,一個女孩子和情人做愛以後,曾經歎息著說:“有身體真好。”這種感覺何歡也有,在遙遠雪鄉的小屋子裏,鄭學彬讓她理解了這句話,相愛以後送給情人最好的禮物就是自已的身體,借助身體他們的精神緊緊的相依。當他們看到熱愛生活的周爺爺變成了空心的人以後,他們體會到什麽是絕望,身在咫尺之內,靈魂卻遠在天涯。所以他們心照不宣,回家以後用拚命做愛來驅逐這種絕望。曾經他是最懂她的人,她不知道這件事會不會衝垮多年以來他們用時間累積起來的情感大壩。
  “或者從今天開始一切都會變得不一樣了。”何歡在心底對自已說。
  康舒保健品公司門口停著兩輛嶄新的大巴,何歡隨便找了一輛上去坐好,幾天活動下來,大家已經比較熟悉了,有人說今天要下海,昨晚興奮得半夜才睡,有人說早晨四點鍾就醒了。何歡坐在角落裏,感覺有些疲倦,常嶼上理論課時強調過,潛水時要求身體和精神狀態達到最佳的情況下才可以進行,要享受這個過程,不能逞強,不能拿自已的小命開玩笑。她閉上眼睛小睡了片刻,睜開眼睛時發現常嶼就坐在自已的旁邊,“教練,早。”
  “早,昨晚沒睡好?”
  “嗯,太興奮了。”
  “吃過早餐了嗎?”
  何歡遲疑。
  常嶼遞過來一袋牛奶一塊剛烤好的麵包,“空腹不行,快點吃吧。”
  何歡接過常嶼遞過來的東西,“教練,你今天帶我下水吧。”
  “行。”
  下車以後,常嶼叮囑何歡,“你快點過去換潛水服,他們講話的時候,我就帶你下去。”
  何歡依言照做,準備好以後,常嶼亦已經換好了潛水服,兩人避開人群,他替何歡穿好浮力背心,帶著她慢慢潛入水底,何歡透過水鏡,看著幾天前令自已感覺驚心動魄的水下世界,水中的東西都是被放大的,礁石上散落著顏色豔麗的的海星,海草在水底恣意地生長,隨著水流的動作微微的招搖,感覺受到打攪的小魚兒從他們身邊繞過去,藏入海草深處,何歡輕輕地擺動腳蹼,感覺自已也變成了魚。常嶼把一隻海星遞到她的手裏,何歡舉到水鏡前仔細的觀察,把玩了好一會兒,才又將它放到礁石上。海底也有很多遺棄物,拖鞋,瓶子,包裝盒。何歡伸手想撿拾,被常嶼伸手阻止了。
  他帶著她向上浮,何歡感覺意猶未盡,很想再在水下多停留一會兒,海底和遊泳池的感覺完全不一樣,她幾乎是立刻就愛上了這個不一樣的世界,也體會了常嶼說過的人在水中可以完全忘憂的感覺。她甚至幻想摘掉呼吸器,就此留在海底,哪怕和那些安靜的垃圾一起長眠在這個奇異的世界也好。她覺得岸上的一切都可以放手,這個靜諡的空間給人的誘惑太大了。
  常嶼將何歡帶出海麵,“你現在看看,你潛了多遠?”
  何歡茫然四顧,發現他們並沒有在下水的地方上來,岸在遠處,那裏人影晃動,彩旗飄飄,汽球在藍天下浮動,那是一片歌舞升平的人間景象。
  “真好。”何歡輕聲歎息。
  “不要撿那些垃圾,這個活動不過是做秀,這個灣裏幾噸的垃圾,靠這幾個人什麽時候能撿完?”
  常嶼說完帶著她再次入水。
  何歡上岸以後,那些人也陸續下水了,“把衣服換了吧,你的精神狀態不好,今天不要再下水了。”常嶼伸手幫她把潛水服後麵的長拉鏈拉開。
  有負責記錄活動過程的攝影師過來,示意他們倆站好,給他們拍照,兩人配合要求拍了幾張照片,各自換衣服。
  “教練不需要再帶別人下水嗎?”何歡問。
  “今天下水的都是深藍俱樂部的,我不用帶學員。”常嶼回答。
  有人提著裝滿垃圾的網兜從海裏出來,何歡在岸上伸手接過,在攔海大壩上,已經堆了很多從海底打撈上來的垃圾了,亂七八糟的做為活動成績向世人展示著。
  按照主辦方的說法,下午整個活動就圓滿結束了,這幾天報紙上電視上廣播裏都在講這件事,充分的喚醒了市民們的海洋環保意識,沒有人親自潛到海底,去看那些無人問津的垃圾們,它們也許會沉睡千年呢。
  下午大家合影留念,大巴載著眾人回到康舒大門口,常嶼在海邊就先行離開了,臨別前何歡特意向他道謝,他對何歡的鄭重其事感到驚訝,“用不著這樣,這都是你自已努力的結果。”
  何歡不好意思的笑了,常嶼接著說道:“對了,下周我就上船了。你去畫廊就找不到我了。”
  聽那口氣倒象是兩人在捉迷藏,他終於可以藏到她找不到的地方了。
  “要去多久?”何歡被他逗笑。
  “不一定,要看情況,一般是八個月到一年吧。遇到好的船比較容易下來,破的船大家都不願意上,想下來就難一點。”
  “真好,那你保重。”
  “謝謝。嗯,有時間你學學遊泳吧,想學潛水可以去那個俱樂部報名,那裏麵有個姓楊的老爺子水平挺高,人也有耐心。”
  “啊。”
  和眾人分手以後,何歡步行到附近的公交車站台。
  桑雨抱著一大捧黃色的鬱金香站在站台上,看樣子已經不抱希望的等了很長時間,何歡扭頭便走。他緊跑幾步跟上來,伸手想拉住何歡,猶豫了一下又放棄了,“何歡。”他低聲喚她的名字。
  “滾,從今往後,不要再出現在我的麵前,我看見你就想吐。”何歡怒吼。突然湧上來的怒氣令她失去了理智,她不顧一切的衝下人行道,朝馬路對麵跑去,“何歡。”桑雨再次叫道。
  何歡隻想盡快擺脫他的糾纏,頭都不回,“何歡……”桑雨突然從背後撲到她身上,汽車尖利的刹車聲,人群發出的尖叫聲,混雜在一起,滿地的黃色鬱金香上淋撒著桑雨身上噴湧而出的鮮血,何歡完全被眼前的景象嚇呆了。
  夜裏十點鍾了,桑雨還在手術室搶救,何歡躺在病房裏一言不發,她的左手臂粉碎性骨折,做手術用去了六個小時的時間,醫生說要想完全恢複,至少得休養一個月。
  鄭學彬坐在病床邊陪著她。
  “何歡,你說句話啊。”
  “說什麽呢?桑雨能不能救過來?”
  “沒事的,這小子精力那麽旺盛,肯定沒事的。”鄭學彬安慰她。
  “鄭學彬,有一件事我想還是現在告訴你吧。”
  “什麽事?”
  “昨晚,在蠟燭亭,桑雨強迫我……做了那件事。”何歡艱難的把話說完。
  鄭學彬做出難以置信的表情,“何歡……”
  “是真的,我沒有他的力氣大。”想起昨夜的事,何歡哭出聲來。
  “該死,這個混蛋。”鄭學彬咬牙切齒。他伸出手替何歡拭去淚水,“我應該一直陪著你。”何歡痛哭失聲。
  鄭學彬將她抱在懷裏,何歡把頭埋在他的胸前,他用一隻手輕撫著她的頭發,“別哭了,何歡,別哭。是我沒有保護好你,我保證以後不會讓你再受這種委屈了。”
  何歡哭得哽咽,在他的懷中她顫抖如風中的秋葉。
  “等他好了,我要把他打成殘廢。”他哄著她。
  過了很久,何歡終於止住淚水,“你先躺下,我去打水,回來幫你擦一下身子。”
  鄭學彬起身出去,過一會兒端回來一盆水,“你做手術的時候,常大哥回家去給你拿衣服了,也給你媽媽打了電話。可能一會兒他們都會過來。”鄭學彬邊說邊伸手將病房裏的白色窗簾拉上。
  “何歡,你能好好聽我說話嗎?”他解開她的衣服,用溫水浸過的毛巾為她擦拭。
  何歡點頭。
  “桑雨那件事,一時半會兒你肯定忘不了,他是一時衝動失去理智了,估計他早就後悔了。”
  何歡不語。
  “我想讓你知道的是,我不會因為你被狗咬了就去責怪你不小心,這件事錯不在你。”
  “如果我放下這件事,你也能放下嗎?”何歡輕聲問他。
  “能,除非有一天你的心意改變了,不然我不會讓任何事阻礙我們。”
  “鄭學彬……”
  他低下頭,將她的聲音堵在彼此的唇間,“記住最後一句話就行,因為你太好了,他們都在跟我搶你。”
  “他,真的會沒事嗎?”
  “不用擔心,吉人自有天相。”

  冷冽的風誰在唱著離歌
  夜裏十一點鍾,何歡的母親來到了醫院,隨她一起來的還有一個人____鄭學彬的父親,他的出現令何歡和鄭學彬都感到了意外。
  鄭學彬父子倆在走廊裏等著,把房間留給了何歡母女倆說私房話,這些年何歡和母親很少見麵,當初上大學的學費是母親一次性為她支付的,上學以後的生活費大部分是自已嫌來的,常洲平時也會補貼她一些零用錢。
  母女倆之間的感情走到今天已經變得十分淡漠,小小的病房因為這份生澀,連空氣都變得沉悶起來,何歡的母親打破沉默先開口:“何歡,過些日子,我想和孫正龍分開。你不如回家和我一起住吧。”
  聽到這個消息,何歡有些驚訝:“過得不好嗎?為什麽要分開?”
  何歡母親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尷尬的神色,“你鄭叔叔現在是一個人。”
  “是嗎?你們要在一起嗎?”不知道為什麽何歡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一直以來的擔心今天終於變成了事實,那個被捂住的膿皰被擠出了濃黃的湯水,在何歡的心頭肆意流淌。然而她剛剛享受了片刻的快感,心頭卻馬上痛得有如刀絞,鄭學彬,鄭學彬,鄭學彬,這個名字在心底百轉千回。從此以後,她該如何麵對他?他們應該如何麵對彼此的父親和母親?
  不過是兩天的時間,何歡的世界裏突然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她覺得有些招架不住了,為什麽所有的事都要擠在一起呢?本來不想放手的,如今看來,所有的事都在幫助自已下決心呢。何歡收回心思,下意識的用沒受傷的手捂住胸口,輕聲說:“媽,我祝你幸福。”
  “何歡,媽知道這些年很對不起你……”
  何歡打斷她的話,“不必這樣說,我謝謝你這些年的養育之恩,你應當去尋找你的幸福。”
  “何歡,你鄭叔叔和孫正龍不同,你和鄭學彬又是同學,我想你們會處得很好。”
  “會的。你讓他們進來吧,很晚了,你和鄭叔叔先回去吧。我也想早點休息。”
  鄭學彬父子倆走進房間,何歡對著鄭學彬的父親微笑,“鄭叔叔,謝謝你來看我。”
  “何歡,你不要想得太多,小彬已經把你們的事告訴我了。”鄭學彬的父親在何歡身邊坐下。
  “我們沒什麽事,就是同學而已。”何歡慘笑。
  “你放心,一切都會如你所願的。”鄭學彬的父親拉起何歡沒受傷的手,“不要再說那種傷感情的話,以前是我不知道,你別怪我。”
  何歡抽出被握住的手,“鄭叔叔,你們先回去吧,我有點累了。”
  “何歡,今晚我來陪你吧。”何歡的母親說。
  “不用了阿姨,我來就行了。”鄭學彬不等何歡說話,搶先說道。
  他們的父母離開以後,何歡頭朝著裏麵躺下,鄭學彬坐在床邊的椅子上,今天他父親和何歡的母親一同出現,實在是連他也沒有想到的事。當初父母離婚,他知道是因為何歡的母親。他知道這件事早晚有一天會成為他和何歡之間的障礙,隻是沒想到它會在這個節骨眼上跳出來湊熱鬧。上次去雪鄉,母親明確提出不允許他和何歡有任何交往,最後他還是違背了她的意誌,他不能因為父母之間的恩怨錯失了何歡。上天既然這樣安排了他們的際遇,那麽除了接受這一付牌繼續打下去以外,沒有更好的選擇。既已相遇何忍分離,從小到大,他沒有為自已爭取過什麽,他願意采取順其自然的態度麵對生活,偏偏何歡也是這樣,她甚至是一個悲觀的人,還沒有人和她爭,她可能就主動放手了,他們這樣兩個人遇到了,如果一方不改變自己的處世方式,那麽結局八九不離十會是一場恨事。他不允許這樣,他要一直緊緊的握住手中那縷風箏的線,他要堅持到最後。
  何歡輕輕的動了動身體,“鄭學彬,你還要我嗎?”
  “嗯,等你好了馬上要。”他努力用輕鬆的語氣回答她。
  “現在不行嗎?我想把桑雨的記憶抹掉。”躺在床上的何歡幽幽說道。
  “好,你先睡一會兒,我去給小蝌蚪買衣服。”他象很多時候一樣,用他喜歡的方式伏在她的耳畔輕聲說。
  二十分鍾以後,鄭學彬回來了。
  他拉了窗簾,閉燈。
  一會兒一隻浮在水中的小蠟燭,被點燃。
  “這樣好玩嗎?是不是有點煸情?”
  “好玩兒。”燭光燈影裏的何歡收拾起重重心事,用快活的調子說道。
  兩人麵麵相覷,忽然有些難為情了。
  何歡往裏讓了讓,鄭學彬側躺在她身邊。
  “是不是很早以前你就知道他們的事了?”
  他不回答,拾起她的右手,將指尖噙在嘴裏含著,燭光下他的眼神清亮,流淌著綿綿的情意。 何歡稍稍用力,擺脫了他甜蜜的折磨,他起身做勢去脫她的衣衫,何歡將受傷的手臂舉起來,“疼。”
  鄭學彬低頭親了她一口,為她褪盡衣衫,三角洲處一片春草幽幽,他情不自禁伸出手,輕輕撫弄。
  “現在,可以嗎?”
  “嗯。”
  他讓她轉過身,背對著他,他從背後抱住她。
  “告訴我,是不是很早就知道了他們的事?”
  “是。”
  “那,你母親知道我嗎?”
  “知道,她不是很讚成我們交往。”他決定不再隱瞞。
  “我求你一件事。”
  何歡狠下心來,“還記得小魚兒在草原上撒金銀財寶的故事嗎?我求你同意讓我現在放手。”
  “不行。”鄭學彬的語氣不容置疑。
  “現在就是在森林裏走著,我累得已經沒有能力帶走孔雀了。”
  “我可以帶著。”
  “你這麽強,象你媽媽還是象你爸爸?”
  “誰也不象。”
  “今晚我不想讓你陪著,讓我安靜的睡覺行嗎?”
  “我不打擾你,就當做我不在吧。”
  “不行,等一會兒你就離開。”
  “別這樣,有些事隻是紙老虎,看起來很可怕,實際上卻是不堪一擊,你和我一起麵對吧。”
  “求你,我想一個人呆著。”
  鄭學彬起身為何歡穿好衣服,吹熄了蠟燭。“讓它亮著吧。”何歡說。
  他又為她把蠟燭點燃,玻璃小碗中凝著一塊無法融化的濁淚,在薄薄的水麵上飄浮著。“我走了。”鄭學彬疲憊的聲音傳來,何歡不語,眼淚無聲無息的流下來,門被輕聲的關上了。
  她瞪著天花板,無法成眠,很多往事象是黑白電影的鏡頭在腦海中一一閃過,天台上鄭學彬在喂鴿子,小河邊他為她捧過來一隻小蝦米,一起坐公交車看夕陽落山,雪鄉裏並肩躺在巨杉下的雪地裏……桑雨脫手而出的黃色鬱金香,象征的著沒有希望的愛。
  到底誰和誰是沒有希望的愛?
  夜裏何歡起身去洗手間,醫院長長的走廊裏,惟有慘白的燈光長夜不眠不休,鄭學彬孤單的伏在長椅上,倦極而眠。
  何歡停在長椅前,在燈光下細細打量他熟睡的樣子。
  佇立良久,她終於還是下決心往房間走去,何歡不知道當她轉身時,鄭學彬已經睜開了微闔的雙眸,她的背影就那樣一寸一寸的在他的視野裏的走遠,“再堅持一下,會過去的。”鄭學彬在心裏給自已鼓勁兒。

  停在你的懷裏,不在你的心裏
  夜已深沉,回到房間後,何歡剛剛站定,便聽見窗外傳來摩托車的轟鳴聲,從聲音聽來不是一輛或者是兩輛車發出來的,在這原本寂靜的夜裏那聲音聽來令人膽戰心驚。何歡拉開窗簾,此時,街道上難見行人,她看見一輛一輛經過改裝的巨大的摩托車從馬路上飛馳而過,每一輛車上都坐著一個扮相另類的少年。她知道這就是傳說中的暴走族。她覺得異常煩悶,如果眼前有一輛可以讓她飛馳的摩托車,她一定會毫不猶豫的騎上它。
  她記得有一次和鄭學彬聊天時說過,等她工作了賺錢以後,第一件事就是買一輛摩托車,鄭學彬問她買摩托車做什麽,當時她一下子被問倒,一個生活在都市中的女人擁有一輛摩托車完全可以說是一種浪費,這個城市連自行車都很少見到呢。小時候看《新少年》,印象最深的就是潘德明騎自行車旅行記,後來聽周爺爺說,他和老隊友們還尋訪到了潘德明的後人,令人惋惜的是他的後人對爺爺當年的壯舉不以為然,他們安心的留守家園讀紙上文章。
  人生苦短,要怎麽樣過,才不算虛度?
  想起睡在走廊長椅上的鄭學彬,何歡忽然感到深深的內疚。
  她輕手輕腳的走到門邊,將輕掩的門打開一條小縫,當她從門縫往外看時,門外也有一個人正往裏看,兩人弄了個大眼瞪小眼,何歡再想將門關上,已經來不及。
  鄭學彬用一隻腳抵住門,苦著臉說:“我一個人不敢回家,走廊裏又有很多蚊子。”
  理由充分,何歡隻好開門。
  七天以後,何歡出院回家靜養。
  桑雨還留在醫院裏,他的情況要比何歡嚴重一些,值得慶幸的是在那天的車禍中他沒有傷及內髒。他和何歡是在出事後的第三天見麵的,躺在病床上的他看起來十分虛弱,當時他母親和桑梅都在場,何歡是由鄭學彬陪著過去的。
  桑雨的精神看起來不是很好,他沒有和鄭學彬打招呼,何歡走到他身邊時,他用一種祈求的眼神看著她,嘴唇哆嗦著輕聲說,“請你原諒我吧。”說完就哭了。桑梅看著心疼,趕緊上前用毛巾為他把眼淚擦掉。看著他變成了這個樣子,何歡心裏也難受,跟著掉下淚來。
  桑梅暗暗留意何歡,見她這樣,心裏的石頭放下了一半。
  那天晚上回家,桑雨心中憋悶,坐在客廳裏抽煙,被桑梅看到了。從小到大桑梅從來沒見到他如此萎頓,於是停下來,問他遇到什麽事了,桑雨便將晚上發生的事對姐姐合盤托出。桑梅聽了非常吃驚,想不到他會做出這種事,一麵又替何歡擔心,不知道她會不會做出什麽過激的事來。當下兩人誰也沒有睡意,在客廳坐了半宿。
  天亮時,桑梅給桑雨出主意,讓他去買一束花,當麵向何歡道歉,看她能不能原諒他。
  現在桑梅看何歡的表情,似乎不再怨恨桑雨了,這也算是兩人沒有白從生死邊緣走了一趟。桑梅偷眼觀察鄭學彬,看不明白他是否知情,他一向對桑雨沒什麽好感,這個從高中時候就可以看出來,情敵之間哪會和睦相處呢。隻是如果一個受傷在床,另一個卻隻是淡漠的旁觀,似乎有些說不過去,難道何歡會把整件事情都告訴他了?桑梅由已度人,覺得這種可能性極小,這種事,兩人再好,如果對方知情,沒有心存芥蒂是不可能的。直到離開桑雨病房,鄭學彬除了跟桑雨的母親叫了一聲阿姨以外,沒有再多說一句話。
  何歡自那次在病房看過桑雨一次以後,兩人一直沒有再見麵。
  鄭學彬在開學前一天離開,那時候何歡手臂上的傷已經痊愈。做為紀念,她的手腕上留了一條細長的疤痕,大概有一寸來長,好似一隻臥著的沙蠶,鄭學彬臨走前幾天給她買了一隻寬寬的藏銀手鐲。如果將它戴在手上時,正好遮蓋住疤痕,何歡很喜歡它,一直戴在手上。
  鄭學彬走的那天,和以往一樣,何歡到火車站去送他。他們已經說好,寒假的時候,何歡到南京去找他,然後兩人一起去黃山玩兒。
  幾個月以後,何歡的母親還是離開了孫正龍,她把原來租出去的房子收回來獨自住著,也沒有再提起讓何歡回去和她同住的話題。她把東西從孫正龍家搬出來那天,常洲陪著何歡去幫忙,其間她們母女倆曾有短暫交談,盡管兩人都有意回避了鄭氏父子,何歡還是感覺到在這件事上,母親對她有了責怪之意。
  從母親家回來以後,何歡的情緒一直低落,常洲問她,“豆芽菜,是不是因為你母親沒有邀請你回家而不高興?”
  何歡皺著眉頭,想了一會兒才說:“我和她的感情一直不好,如果再生活在一起,我覺得都會感到不習慣了。”
  “那為什麽看起來還是很失落?”
  “常大哥,你說這個世界為什麽這麽小,碰來碰去就這幾個人?”何歡沒有回答常洲的問題,反倒向他提問。
  “這個問題真難回答。你是有感而發?”
  “其實一句話就可以概括,我母親喜歡鄭學彬的父親,他們交往的時間要比我認識鄭學彬的時間還長,鄭學彬的父母離婚的原因可能就是她。這樣說你能聽懂嗎?常大哥。”
  “你認識鄭學彬的時候,不知道這件事嗎?”常洲感到不可思議。
  “不知道,我很早以前就認識他父親,也見過他母親,但是直到鄭學彬去南京上大學時,我去送行才知道他們是一家人。高一的時候,我還去過他們家,看過一些壓在玻璃板下照片,也沒發現什麽。”
  “你母親和孫正龍分手,是想……”
  “嗯,我受傷那天她這樣說過,後來,鄭學彬在外麵和他父親講了我們的事,他父親進屋以後說話的口氣好象是想成全我們,我母親就是為這個不高興我。”
  “別想了,不用把兩件事纏在一起,你們可以各自選擇自已的生活。”
  “有點煩。”
  “周六的時候,我帶你去清泉寺一趟吧,最近我經人介紹認識了寺裏的主持,去給你求個平安符。”
  “常大哥,你怎麽還會跟和尚有交往啊?”
  “不是告訴過你,我會努力尋找讓肉體和精神都安適的途徑嗎?說不定,哪一天我會出家當和尚呢。”
  “哈,怎麽可能啊,你不管歡歡了?”何歡笑著問。
  “她總會長大的,我也不能陪她一輩子。”
  幾天以後,常洲驅車帶著何歡去了位於郊區的清泉寺,那是一個規模很小的寺院,常洲說它的曆史可以上溯到唐朝,寺中有一口年代久遠的古井,井邊長著一棵根節盤錯的皂夾樹,樹上掛滿了善男信女們掛上去的紅布條,大概每一根布條都曾附著一個心願。
  何歡不想參與常洲和寺中住持的談話,一個人站在古井邊上等著常洲。
  “何歡,你怎麽到這兒來了?”何歡聽到身後有人和她說話,回頭看時,發現是很久不見的騰健。
  “騰健?”
  “很驚奇嗎?不是我還能是誰?你到這裏幹嘛?”騰健一口氣問了三個問題。
  “我和常大哥一起來的,他要見這裏的住持,說是給我求一個平安符。”
  “哦,我也是來求平安符的,為桑雨。他打算出國了,已經開始申請簽證了。”騰健神情淒婉。
  “騰健,你是不是很喜歡他?”
  “他出院以後,這兩個月我們一直住在一起。”騰健苦笑著說道。
  “其實他是一個好人,隻不過不愛我罷了。”見何歡不言,騰健接著說道,“他還是不能忘了你,有時候說話,他會把我當成你,經常會叫錯名字。”
  “這一段時間他在做什麽?”
  “沒做什麽,整天擺弄電腦。蠟燭亭的生意他已經不管了,又不同意轉讓,問他為什麽要留著,他說是一個紀念,轉讓給別人以後,店名就不會保留了,也不知道別人會用它做什麽。從你們出事以後,一直是我一個人在做。他說,等他走了以後,就把它給我。”
  “也很好啊,你本來就很有天分,那個小店,如果沒有你早就做不下去了。”何歡看著容顏清減的騰健說道。
  “他留著它,其實還是因為你,那個店名當初是你起的吧。”
  “是,當初沒想太多,現在看來這個名字也不是太吉利。”何歡想到那句蠟炬成灰淚始幹的句子,黯然說道。
  她在心裏默默祝願,但願桑雨此去,會找到一條適合自已的人生之路。

  我們變成最熟悉的陌生人
  轉眼又是冬天了,在何歡的期盼中,這個城市開始了今年冬天的第一次落雪,可惜降雪量太小,雪花落在地上不久,就開始融化了,讓人覺得意猶未盡。
  周六的晚上,何歡一個人在常洲的家裏看地圖。
  突然響起來的電話鈴聲把她嚇了一跳,她慌忙從秋千椅上跳下來,跑到客廳裏接電話,電話那頭傳來騰健的聲音,自上次清泉寺偶遇之後,她一直沒和何歡聯絡過。何歡有一種直覺,騰健要說的事一定是和桑雨有關。
  “他的簽證下來了,後天早晨的飛機。”電話那端騰健的聲音波瀾不驚,聽不出來任何情緒。
  “哦,是嗎?去哪兒?”
  “愛爾蘭。”
  “啊。”
  “你……能不能,去送一送他。”騰健艱難的提出了請求。
  “他這一走,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回來,我知道你們倆沒有可能了,就算是朋友你不能去送他一下嗎?”電話那頭傳來騰健的啜泣聲。
  “我,太突然了,我現在,現在不能決定。”何歡語無倫次。
  “不突然,何歡,上次我已經和你說過了,你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嗎?”
  “沒想過。”何歡實話實說。
  “你能不能現在就考慮一下,昨天我幫他整理東西時,看見有一張你們倆的照片,夾在一本電腦雜誌裏,不小心被我掉在桌子上沾濕了,他跟我發了很大的火。”
  “我們沒有一起拍過照片。”何歡肯定的說。
  “嗯,不是隻有你們兩人,好象是在操場上踢球的時候,你正在遞給他毛巾,周圍還有很多人。”騰健提醒著說道。
  何歡想起來了,高一的足球比賽後,是有那樣一張照片,背景很亂,它曾經和許多張照片一起被貼在教學樓前的櫥窗裏,至於後來它的去處何歡就不得而知了。現在看來,是桑雨把它拿走了,以桑雨的個性當時對何歡隻字未提,真是很奇怪。
  何歡原本平靜的心湖好象被投進了細小的石子,激起了一圈一圈的漣漪。無以回報,對桑雨而言,他想要的她永遠也給不出。但願桑雨能體會她的心境,正如同他無法回報騰健的深情一樣,人與人之間這種錯愛,是上天的惡作劇,他們都是被戲弄的孩子,無辜又無助。
  “騰健,我們再見麵也沒什麽意義了,不如不見。”
  “何歡,我知道我不配和你們來往,我也不應該插在你們中間管閑事,可是我做不到,算是我求你,如果你去送他,他會走得很安心,這樣他才會有勇氣開始更好的生活。”
  “讓我想想。”騰健肯求的語氣,讓何歡沒有辦法馬上拒絕。
  “後天早晨,10點20分的飛機。我們可以在機場見麵。”騰健叮囑道。
  直到第二天晚上,何歡也不能下決心到底去不去送桑雨,她的心情一直處於矛盾中,一方麵她覺得不應該打破原有的平靜,就這樣吧,一輩子不見也好。另一方麵,她無法忘記騰健的話,有些話她說的似乎也有道理,如果祝福可以給他重新生活的勇氣,那為什麽要吝於送出呢。
  她決定下樓出去走走,或許穿行在冬季的寒風裏會讓她做出決定。
  何歡下樓。
  一個穿著黑色大衣的男人站在路口的花壇邊抽煙,遠遠的可以看見煙頭上的火花,明明滅滅的閃爍,他的一隻手插在大衣的口袋裏,長長的衣擺在暗夜中的風裏一下一下的翻動。看見何歡下樓,他迅速轉身,向前疾行而去。
  何歡認出那是幾個月未見的桑雨,快跑幾步追上去,“桑雨___”那個男人不答話,邊走邊將手裏的煙掐滅。
  “桑雨____”何歡伸手攔住他。
  “我隻是路過,在這兒抽根煙。”他試著繞過何歡的手臂繼續往前走。
  “你不是。”
  何歡此言一出,把兩個人都嚇住了。
  停了一會兒,桑雨無奈的笑了,“何歡,我還有事,天這麽冷,你還是回家吧。”
  “明天,是去愛爾蘭嗎?”
  “是騰健告訴你的嗎?”
  “是。”
  “她真是多事,地球這麽小,這點小事也值得說。”桑雨手足無措,眼神始終不肯正視何歡。
  “我有一張愛爾蘭風笛的VCD,那裏麵有一張卡片。卡片上麵是紅顏色的樹和綠顏色的河,還有安詳的牛羊。風笛聲響起來,我覺得那些樹葉好象會隨著風跳舞,等它們掉下來的時候,就落在綠色的水麵上,慢慢地漂走。”
  “你還是這樣,傻傻的。”桑雨歎氣。
  “你把蠟燭亭送給騰健了?”
  “啊,我虧欠她很多,拿不出來什麽回報她。”
  想到騰健的淒苦,何歡無言沉默。
  “何歡,我虧欠你更多。騰健還可以用物質來補償,對你,我隻能賴帳了。”桑雨看著遠處的天空,低聲說。
  “你不要這樣說,出去以後,你要自已保重。”
  “你,回去吧。今天,就當做我和你辭行了。”
  “桑雨。”何歡張開雙臂,桑雨遲疑了一下,將她抱在懷裏,他輕吻了一下她的頭發,他用輕鬆的語調說道:“耐心等著,幾年以後,我給你帶回來一個洋妞當嫂子。”
  何歡含淚笑道:“不要壞脾氣那種,不要金發的那種。”
  “沒問題,我看著你上樓。”你輕輕的推開她,往後站了一步。
  何歡轉身。她告訴自已不要回頭,一口氣走到門洞口。上樓梯前她迅速的朝桑雨站的方向看了一眼,他站在原地,指間的煙已經重新點燃。
  桑雨走的那天,是周一,常洲陪著何歡去了機場。
  他們沒有見桑雨,一直坐在車裏,等在機場外。
  騰健和桑雨的父母一起走出來時,何歡看見他們在停車場分手,桑雨的母親好象讓騰健上車,但是她搖頭拒絕了。
  桑雨父母的車離開以後,何歡下車叫住騰健,“一起走吧。”
  騰健沒說什麽,跟著何歡上了常洲的車。一路上,三人無話。常洲把她們兩人送到一家咖啡廳後,駕車離開。
  騰健大概是一夜沒睡,臉色十分蒼白,何歡為兩人叫了咖啡。
  坐下來以後,騰健把臉埋在雙手裏,肩頭聳動,無聲的哭泣。何歡看著淚水從她的指縫間流出來,沿著手臂慢慢的流到衣袖裏。
  她抽出桌上的紙巾遞給騰健,騰健不接。
  “別哭了,他還會回來的。”何歡低聲安慰。
  騰健哭了一會兒,拿起紙巾一下一下的在臉上蘸著,可惜,淚水總是不斷的滑下來,很快桌上堆積了一撂浸著眼淚的紙巾。
  “何歡,就算他現在馬上回來,我們也還是這樣,不會有什麽結果。”騰健哽咽,“不過,能認識他我覺得自已很幸運。”
  “騰健,你以後有什麽打算嗎?”
  “好好的經營蠟燭亭,讓它一直保留著。然後再找一個男人結婚生小孩兒,我爸爸年紀大了,他盼著我能早點成家。”
  “騰健,你才22歲,現在結婚不早嗎?”
  “我和你們不一樣,不會有什麽前途,也不用念書,除了有點姿色,什麽都沒有,不早點結婚幹什麽?”
  “昨天晚上,我見到桑雨了。”
  “回家以後他告訴我了。”騰健抬起頭,“我知道臨走前不見你一麵,他不會甘心的。”
  “騰健,如果是一個你不喜歡的人,你會和他結婚嗎?”
  “現在會的,我這一生,真正喜歡過一個人了,我覺得沒什麽值得遺憾的。以後,我會挑一個實在的男人,我也不要求他愛我,隻要對我爸爸好一點,能本本分分的和我一起生活就行。我們要生一個小孩兒,一塊好好的培養他,讓他成材。我還要讓我爸過得好一點,不讓他象現在這麽累,也和別的老頭兒一樣,打打撲克,聊聊天。”
  何歡耐心的聽著騰健的描述,“啊,我還要換一個大一點的房子,在家裏養些花草,我爸沒事的時候,可以澆澆花什麽的。晚上我從蠟燭亭回來的時候,看著那些花草我就不累了。”騰健補充道。
  何歡被她逗笑了,挪諭道:“剛剛還哭得稀裏嘩拉的,現在就夢想老公孩子熱炕頭了。”
  “現在把眼淚哭幹了,以後就不哭了。”騰健擦幹眼淚。

  戲子啊戲子,落淚的戲子
  寒假前兩天,何歡幾乎是同時收到了汝玉和鄭學彬的信。
  汝玉的信:
  何歡,說一件和鄭學彬有關的事,希望你能有自已的判斷,我隻是出於朋友的立場覺得應該讓你知情,如果因些引起不必要的誤會,那我就罪該萬死了,也完全違背了我的本意。
  這件事大概發生在十一以後,有一天在學校的大食堂,鄭學彬和桑梅的男朋友打起來了,當時很多人在場,據說是鄭學彬先動手的,打架事件以後桑梅就和男朋友分手了,然後有一段時間她一直住在鄭學彬家裏,可能是一周左右吧,她才回到學校的宿舍。
  最近一段時間,鄭學彬的母親生病,桑梅又離開了學校的宿舍,聽白洋說是在鄭學彬的家裏住著,幫著鄭學彬照顧他母親。有些人的心會因為空間的距離而漸漸疏遠,我當然不希望你們是這樣的,然而有時候又不免為你擔心,有時間的話多和他聯絡吧。也可以側麵的提醒他一下,不要和別人日久生情。
  鄭學彬的信:
  何歡,真的很抱歉,我們的黃山之約可能要延後了,這樣的事我已經做了兩次,再有一次估計你就會不信任我了,無奈的笑一下。
  我母親最近身體一直不好,到醫院檢查以後,情況很不妙, 我們身邊又沒有別人,我實在是不能在現在這種情況下把她一個人丟在家裏,所以隻好請你諒解,等暑假的時候,我估計她的病情就會穩定下來,那時候我們多去幾個地方玩。
  現在的心情真是很差,有時間多給我寫信吧,想你。
  何歡將手中的兩封信反複看了幾遍,放在抽屜裏收好,然後去火車站買了一張三天以後開往南京的火車預售票。
  經過二十多個小時的奔波,火車在早晨九點鍾進入了南京站。何歡壓抑住心頭的澎湃,隨著人流走下火車。出了站台,幾次左轉右轉,居然莫名其妙的走到了一個巨大的湖邊,何歡頗為吃驚,這又不是碼頭,怎麽會有這麽大的一片水呢?她知道南京市內有湖,玄武湖,莫愁湖……但是沒想到火車站後麵就有這樣大的一個湖。她向賣地圖的老太太打聽,“大娘,這是什麽湖啊?”
  “你買一張地圖吧,3塊錢一張。”老太太答非所問。
  “好吧。”何歡拿出三塊錢遞到老太太手裏。
  “這是玄武湖”。老太太把錢收好,抽出一張地圖給何歡。
  何歡伸了伸舌頭,說了聲謝謝。
  早飯沒有吃,但是何歡想早點見到鄭學彬,來的時候也沒有給他打電話,從他的信中看來,他不會不在家的。何歡先回到售票廳,買了當晚去黃山市的火車票。然後找到附近的公用電話亭,撥通了鄭學彬家的電話號碼。
  一個中年女人虛弱的聲音從話筒裏傳出來,“喂,找誰啊?”
  何歡猶豫了一下,鼓起勇氣說道:“請問這是鄭學彬的家嗎?我是他的同學何歡。”
  “啊,是何歡啊。小彬現在不在家,剛剛和桑梅出去買東西了。何歡,你有事嗎?”那麵的聲音聽起來親熱了很多。
  “阿姨,我來南京玩玩兒,現在在南京火車站附近,想順便見見鄭學彬。”
  “是嗎?那就先到家裏來吧,一會兒他們就會回來了。”
  “那好,阿姨,你能說一下地址嗎?我現在就過去。”
  鄭學彬的母親在電話裏說了地址,並且告訴了何歡坐幾路車。
  何歡買了兩袋水果,很順利的找到了。
  鄭學彬的母親為她開門,穿了一套淺粉色家居服的她,氣色看起來很好,頭上還戴了一頂細線編織的小帽子。她熱情的將何歡讓進房間,何歡看見桌上已經準備好了兩盤水果。
  何歡把自已買來的水果放在玄關處,鄭學彬的母親見了,裝做不高興的責備她:“哎呀,幹嘛這麽客氣,還買東西。”
  “阿姨,我來得匆忙,也沒準備什麽,您不要介意。”
  “介意什麽,你是小彬的同學,用不著這麽客氣的。快坐下來,吃點水果。”他母親殷勤的拉著何歡的手領著她進了小客廳裏。
  “阿姨,我聽說您生病了。現在好些了嗎?”
  “沒事,不過是頭疼腦熱的小病。”
  “是嗎?”何歡忍不住笑了。
  鄭學彬的母樣拿起水果刀為何歡削蘋果,“小彬和桑梅啊,就是太孝順了,這不,兩人又去給我買吃的了,人上了歲數,能吃多少東西啊?”
  “桑梅放寒假沒回家啊?”何歡試探著問道。
  “沒有,可能是舍不得和小彬分開吧。這個孩子我真是滿意,學習好,性格好,還會做家務,對小彬處處忍讓。”
  “是嗎?”何歡表情不自然的附合了一句。
  “他們倆啊,真讓我放心,高中三年在一起,一起參加數學競賽,一起考上大學,難得的是還考到了一個學校,攤上這樣的兒女,我啊,也算是有福氣了。”
  何歡接過鄭學彬母親遞過來的蘋果,勉強維持著臉上的笑容不變。
  “何歡,聽桑梅說,她弟弟挺喜歡你的,現在怎麽樣了?”她一付很感興趣又很關心的樣子。
  “沒什麽,桑雨現在出國了。”
  “年輕人有點抱負才行,桑梅這麽出色,她弟弟也差不到哪兒去,那孩子我看過,長得一表人材的。”
  “嗯。”何歡心亂如麻,微笑著點頭。
  “現在年輕,分開一段時間也好,不象我們小彬跟桑梅,整天在一起,也有麻煩。”她歎了一口氣,接著說道:“前一段時間,桑梅為了小彬還做了人流,我真是覺得對不起人家好好的大姑娘。誰都打年輕那時候過來的,他們這樣,我到是也能理解。隻不過,多傷身體啊,我跟小彬說,你千萬不能對不起桑梅。他就知道低著頭不說話。我讓他把桑梅接回家,伺候了一個禮拜。你們都小,不知道小產的嚴重性。”她拉著何歡的手,推心置腹的說著。
  何歡再也聽不下去了,站起身來,“阿姨,我就不等他們了,我買了中午去黃山的火車票,現在不走來不及了,您代我向他們問個好吧。”
  “嘖嘖嘖,怎麽這麽急啊,好容易來一次,你倒是多等一會兒啊,我估計一會兒他們就回來了。”鄭學彬的母親站起來阻攔。
  “不了,阿姨,我也沒什麽事兒,就是好長時間沒見到他們了,想順便見一見麵。我,先走了。”何歡擺脫她的阻攔,執意離開了鄭學彬的家。
  鄭學彬家的門被她母親關上以後,何歡的心猛的一沉,她感到似乎是有沉重的鉛塊被強行壓上了心頭,她不知道鄭學彬母親剛剛的一番話有多少水分,和汝玉信中提到的事彼此印證,何歡看不出有多少是她的誇張,她的話好象是都很靠譜。然而何歡又不願意相信,僅僅是半年的時間,鄭學彬的心不會做出這麽大的改變。這中間或許有誤會,她又無法厘清哪些是誤會,哪些是真相。
  何歡低頭走路,沒注意到迎麵而來的鄭學彬和桑梅,鄭學彬出聲喚她的聲音把她嚇得一哆嗦。
  何歡抬頭看著站在自已麵前的一對兒,神情茫然若失,“何歡?”鄭學彬上前一步,想拉住她手。被何歡很自然的甩開了,“你們回來了。”
  “桑梅,你先上去吧。告訴我媽,我晚一點回來。”鄭學彬把手裏的東西交給桑梅。何歡看他做的那麽自然,兩人象是剛從菜市場回來的小夫妻,偶然遇到了熟人,男人便停下來,讓女人先上樓去。
  “何歡,你來,怎麽不先打電話呢?”鄭學彬伸手去拿何歡背上的雙肩包,何歡往旁邊閃了一下,不讓他動。
  桑梅走又不是,停也不是,表情有些尷尬,隻好對何歡笑笑,“什麽時候來的?”
  “剛來不長時間。”何歡回答。
  “我先上去了。”桑梅先行離開。
  回到鄭學彬的家,桑梅好奇的問鄭學彬的母親,“阿姨,你和何歡說什麽了嗎?她看起來不太高興。”
  鄭學彬的母親表情充滿怨恨,冷笑著說道:“桑梅,你放心,我死都不會讓她和小彬在一起。”
  桑梅欲言又止。
  “你回去吧,我買了去黃山的車票,再不走就來不及了。”何歡冷冷的說道。
  “何歡,我母親跟你說什麽了?”鄭學彬拉住何歡,不讓她離開。
  “沒說什麽,我上樓以後,發現你不在,就下來了。”
  “我陪你去把車票退掉,今天不去了。”
  “不行。”何歡忍住眼淚,搖頭。
  “那我們先上樓,我去拿東西,然後我陪你一起去。”
  “鄭學彬,你不是說過,我們的約要改期嗎?你母親不是在生病嗎?”何歡一字一句把語速放慢。
  “她的確是生病了,但是我不能讓你一個人走,我不知道她和你說了什麽,讓你這麽生氣,要麽留下來,要麽我們一起走,我必須把這件事弄明白才行。”
  “不需要,沒有什麽不明白的事。”
  “你在說謊,何歡。別這樣,別讓誤會離間了我們。”鄭學彬焦急的說。
  “那好,我問你,桑梅是不是墮過胎?”
  鄭學彬一愣,隨即點頭,然後又搖頭。
  “什麽意思,我看不懂。”何歡厲聲說道。
  “你不應該這樣想我。”鄭學彬失望的說。
  “是嗎,那麽你是不是和桑梅以前的男朋友在學校打過架?”何歡又問。
  “打過,桑梅還在我家裏住過一段時間,最近也住在我家裏,這些你也想跟我確認吧?”他苦笑著問道。
  “我走了。”
  “我們之間的信任那麽不堪一擊嗎?”
  “我們之間現在不存在信任,如果有信任在,你做的這些事我不會從別人的嘴裏知道。”
  “我以為如果告訴你,會引起你的誤會。”
  “我以為你知道,我不喜歡你們倆在一起。”
  “何歡,桑梅墮胎和我無關,是她男朋友。我母親是乳腺癌,她切除了一側的乳房,她的確喜歡桑梅,但是我喜歡的是你,一直都會隻喜歡你一個人。”
  何歡的眼淚終於落下來,鄭學彬捧著她的臉,為她擦掉眼淚。“別哭了,我最近覺得很累,忽略了你,我們隻準相愛,不準彼此折磨。”

  不忍看愛如流沙,指間溜走
  何歡看著身邊的人來來往往的走過,全是陌生人啊,有誰會在意他們呢?她的傷心他的無奈在別人而言輕飄飄不如街頭的風,沒有任何份量。這裏是六朝古都,這一片土地上發生了太多驚天動地的往事,它們都如同煙塵一樣無影無蹤,可是她的痛是如此真實,仿佛是心頭紮了一把鈍刀,無時無刻不在痛著,痛得讓人無法忍受,痛得讓人不得安生,痛得連呼吸都變成了折磨。
  她和桑家姐弟的糾纏注定無法終結嗎?前有桑雨逼得她走投無路,後有桑梅趕盡殺絕,愛人的心怎麽可以拿出來和別人分享,就算是出於仗義,這麽私密的接觸也讓人無法忍受。
  就算鄭學彬的心意不變,不被祝福的愛情會有明天嗎?她的母親和他的母親,這兩個女人肯定是死對頭,沒想到在兒女的事上,居然會態度一致呢,隻是個人打個人的算盤罷了。何歡的母親麵對親生女兒,沒辦法出手算計,然而在內心深處會對自已沒有抱怨嗎,那天搬家時的態度就說明了一切。
  小魚兒的觀點果然是對的,如果放手丟棄了那些世人珍愛的東西,自已就可以得到自由了,親眼看到自已種出來的花是如何死掉的,總比有一天不明不白的發現它死掉了要好。如果人生注定有此一痛,不如現在就狠下心來,讓長痛變成短痛吧。
  “你同情桑梅嗎?”她問。
  “她一個女孩子,孤身在這兒很不容易,又遇到了這樣的事兒,我不能不幫她。”
  “她不是有男朋友嗎?”
  “他是一個人渣。”鄭學彬氣憤的說。
  “你是英雄,危難時伸出了熱情的手。”何歡語含尖酸,她管不住自已。
  “你在諷刺我嗎?何歡。”問話的人眯起雙眼,打量站在他麵前的人。
  “鄭學彬,我們還是分手吧。”她不看他,低頭看著落在鞋子上的塵埃,這一路風塵,哪一粒塵土是從千裏之外帶來的,哪一粒又是新近粘染的,她覺得有一種久違的感受回來了。一個自已站在路邊,對著鄭學彬念出了台詞,另一個自已浮在半空中,冷眼看著這一切,猜想著這件事會有怎樣的結局。
  如果每顆靈魂都可以飛離肉身,該有多好,把肉體扔在塵世,讓他們去浮沉,讓相愛的靈魂結伴一起,山高水遠的去雲遊,兩者永遠不相往來。
  “把分手當做威脅還是當做玩笑,這麽輕易就說出口?”鄭學彬忽然失去了耐心,沉下臉來。
  “不是,每一次,都是認真考慮才說出來的,實在是覺得看不到明天,看不到希望。我受不了了,這麽漫長的等待和折磨。”何歡斟酌再三,回答他。
  “你說的等待和折磨我也在忍受,我相信這些很快就會過去,用不了三年了,我們畢業以後就會在一起的。”
  “我不想再等下去。”何歡含淚搖頭,“你罵我沒有毅力也好,你罵我半途而廢也好,總之,我鬥不過這麽多的人。”
  “先跟我回家,我去和她們說,除了你我誰都不要。”鄭學彬拉住何歡的手。
  “不要。”
  “那麽我們去找旅館,安頓好住處以後再說。”
  鄭學彬拉著何歡的手往前走,她象是牽線木偶一樣受他鉗製,被動的讓他押著走過了幾條街道。他領著她走進一家幹淨的小客棧,看了房間以後,他交了押金。
  “等一會兒我要帶我媽去醫院複查,已經預約好了,如果你不願意和我一起去的話,就自已先在附近逛逛,下午兩點我們在台城入口見麵,我知道你會喜歡那個地方的,我陪你一起逛,晚上去夫子廟帶你看夜裏的秦淮河,不過多半你會失望的,沒什麽看頭了,烏衣巷隻剩下一口古井。明天沒事,我們一起在南京玩兒。”鄭學彬關上房門,將何歡抱在懷中,一口氣說了一大串話。
  “我買了晚上去黃山的車票。”何歡摸摸上衣口袋說道。
  “給我看看你的票。”鄭學彬擺出一付糾察的臭臉,把手伸到何歡鼻子下。
  “不給。”何歡向後退了一步,下意識的捂住了裝著車票的衣兜。
  鄭學彬逼過來,何歡緊張的再退,他繼續往前走,她隻能繼續往後退。“給我看一眼。”他哄著她。這句話一下子讓她想起了去年在雪鄉他說過的話,他當時也說,隻是看一下,可是最後……最後,何歡的臉慢慢浮出兩朵彤雲。
  鄭學彬不知道她的心理變化,“騙我嗎?沒有車票。”
  “有。”何歡大叫。馬上又後悔,再叫“沒有。”
  他可能是著急了,一把將她捉住,開始搜身。
  一張車票,一張南京到黃山的車票落入了強盜的手中,每次和他的鬥的結果都是以自已的慘敗告終。何歡惱羞成怒,脫下背上的雙肩包,向那個笑得得意笑得無恥的人狠狠的掄過去,孤身一個女人沒有外人幫助,千萬不能和一個比自已強壯的男人鬥,尤其是在沒有人可以進來的房間。不然,象何歡這樣,下場就很慘,她被鄭學彬捉住,抱在懷中,溺斃在美其名曰吻的口水中。越是掙紮,被吻的力度越大,何歡昏昏沉沉的頭腦中浮現出一個念頭,在劫難逃。她遇到了鄭學彬,就是在劫難逃。隻要是和他一起,她沒有辦法堅持一直生氣,她的意誌另有人支配,理智告訴她不能繳械,情感卻身不由已的淪陷。
  “等一會兒見,再敢說那種傷感情的話,我絕不饒你。”他用力將她箍緊,他的氣息吹在她的臉上,熟悉的讓人心驚。
  一切又仿佛回到了從前,他們之間親密無間,何歡開始後悔自已剛剛怎麽會說出那樣絕情的話來。
  兩人手拉手走出了客棧的小房間,何歡想去雨花台買雨花石,鄭學彬將她送上車,再三叮囑下午兩點在台城見麵。
  親愛的南京,我來了,大名鼎鼎的長江大橋我來了,憂傷的雨花台我來了,何歡心頭的陰霾暫時退到山穀中,人在異鄉的興奮被重新喚起。
  她掐算著時間,差十分鍾兩點來到台城下的售票處,翹首盼望鄭學彬出現。
  差十分三點了,等待的人還沒有來,何歡到售票處買了兩張門票,她將售票員推出來的門票又遞回去一張,“麻煩您,我朋友一會兒會來,他是一個男生,如果他問起我,請把這張票給他,告訴他我在上麵等他。我姓何,從大連來。”冬日的台城遊客稀少,何歡跟百無聊賴的售票員請求。
  何歡信步登上台城,舉目四望,城上一片荒涼,寒風吹過,青磚蓑草讓人無端生出幾多感慨,隔著城牆,不遠處的玄武湖在望。何歡想不到在這樣車如流水馬如龍的繁華都市裏還會有這樣寂寞的地方,時間的鍾表在這裏似乎是停擺了,她細看每一塊城磚,很多磚上刻印著字跡,可惜她隻能認出幾個字,終究讀不懂那些字想要表達的意思。直到雞鳴寺的晚鍾響起來,何歡確認她等的人不會再來了,此時她站在曆史的戰車留下的轍痕裏,任憑熱切的渴望和冰冷的意誌做著不休不止的戰鬥,而她自已的靈魂飄得很遠,它站在雲端冷漠的看著這場爭執。她不恨鄭學彬,他不是故意爽約,他必定有他的無奈,她相信他總會找她的,不是來這裏就是去客棧。台城,三國時它是吳國的後苑城,多麽古老啊,和它相比十年的感情又算得了什麽呢?“無情最是台城柳,依舊煙籠十裏堤。”
  再見再見,我不會象你這樣永恒,我可以學著如你一樣無情。
  “鄭學彬,謝謝多年來你的陪伴,沒有誰比你更好。共同的昨天,自已的明天。你要多保重。”何歡返回客棧,留下了一張字條,回到玄武湖畔的火車站,她現在知道南京有好幾個火車站,但是她獨愛這個把玄武湖做為後園的車站,正如她愛上台城的荒涼。
  她憑著一張站台票登上了最早開往黃山方向的火車。

  我隻要你的一個承諾
  一百年前,你不是你,我不是我。三十年前,亦如是。為什麽不享受旅行的快樂呢?每一個生在世上的人都得了一張來地球花園遊園的門票,怎麽樣看更多的風景,路線需要好好規劃,何歡獨自站在黃山,這個上帝巨大的盆景上,想著自已以後的人生路。旅行,旅行,還是旅行。
  “小姑娘,一個人來玩嗎?”有中年男人上來搭訕。
  何歡搖頭,“不是一個人來玩兒,是一個人來自殺。”
  “啊,在開玩笑吧?”
  “不是啊,我喜歡上了別人的老公,事情敗露以後就當著他老婆的麵殺死了那個男人,然後連夜逃到這兒自殺來了。”何歡笑得天真。
  “哈哈,挺逗。”中年男人離開了。
  這種故事就挺逗了?沒勁。可見世人知我者少,何歡悲從中來,麵對秀美的黃山風光落下淚來。同樣是鬆樹,人家可以長成明星樹,比如黃山鬆,黃山鬆泛指長在黃山的鬆樹,但是在凡人眼裏,它僅指那棵長相飄逸的鬆樹,它聲名遠揚,人們跨過千山萬水遠道而來,不過是為了和它合一張影,合影也有代價,要排隊,在黃山之上,人們象是在菜市買豆腐那樣排成蛇形陣,為的就是和黃山鬆合一張影,而那棵黃山鬆有專人為它站崗保鏢。
  何歡倚在一處欄杆上,欣賞著一出關於人和鬆樹合影的舞台劇,這是一台永不落幕的戲。說到永遠真是讓人惆悵,何歡曾在上山的路上買了兩把鎖,現在她決定把它們永遠的鎖在黃山上的鐵鏈上,一把是自已的,一把是代鄭學彬鎖的。她尋了一處高台,頂著呼嘯的山風爬上去,將兩把鎖鎖成同心狀,如同將往事在心頭鎖住,我隻要這麽多,從此以後一段故事結束,誰也改變不了它曾經的甜美的回憶。
  從黃山下來,何歡在屯溪老街停留了兩天,她認識了一個流浪的畫家,白天他帶她去看竹海,晚上兩人在老街上閑逛,在寒冷的風中人手一包茶幹,他們夜夜走到人家打烊閉店,那個男人曾經建議兩人合租一個房間,被何歡拒絕,他亦不勉強。在老街的街頭,他就著冷風邊吃茶幹邊告訴她他現在的生活和曾經的往事,他也曾為愛情哭過痛過,而今放手以後,他得到了自在。分手那天晚上,他帶她去老街旁邊的舊書店,買了一本1983年出版的舊雜誌給她做為紀念,他在雜誌背麵給她畫了一片竹林,翻開那本雜誌,裏麵都是一些舊明星當年的劇照還有一些何歡沒看過的老電影。那本雜誌的名字叫《大眾電影》,何歡謝過那個男人,兩人在火車站前分手。
  一路奔波,回到大連的何歡以為自已已經換了一付靈魂,這付靈魂的材質明顯好於出門前帶走的那一付,如果說去南京之前的靈魂是木製的,那麽這次就是鐵的,如果遇到火,木頭會燃成灰燼,鐵就不同了,雖然也會被燒紅,但是不會有灰燼。
  靈魂換掉了,包裹著的皮囊卻還是原裝的,如果不聲張,說不定就瞞天過海了,當然皮囊外的人造皮好髒,這幾天和畫家在街頭鬼混,隨地大小坐,不髒才怪。要不是天冷,說不定會更髒。回到家裏,常洲看她第一眼,她就覺出不妙,果然薑是老的辣,剛換了靈魂就被看出來了,何歡不免心虛。
  “我是把你吊起來打,還是你自已跪下來招供。”常洲咬牙切齒,在她麵前擺出了兩個選擇。
  何歡裝傻,肯定是鄭學彬收屍不見屍,前來報案了。對付常洲最好的辦法就是撒嬌耍賴,拍馬屁有時候也好用,“常大哥,我給你買了禮物。”
  “先去洗澡。”常洲揪著她將她推進浴室。
  何歡樂得自已先和自已串台詞。小魚兒在草原上丟掉了金銀財寶以後,是有一段告白和解說的。
  何歡洗了又洗,洗去了一路風塵,一個小時以後,她想離開浴室時,才發現常洲忘記在浴室裏給她留幹淨衣服了,何歡隻好穿著他的大裕袍象是一個傀儡一樣,走出來。
  “去換自已的衣服再出來。”常洲頒布第二道指令。
  “常大哥,我不在家,你是不是又認識了新的女人,又開始嫌棄我了?”何歡覺得常洲有點反常。
  常洲伸手打了一下她的頭,“不想挨打就快點去換。”
  “常大哥,跟你說一個事。”何歡突然想到的,馬上就脫口說出來。
  常洲一怔,“說吧。”
  何歡收起嘻笑的表情,“我畢業以後,你娶了我吧。”
  常洲臉上的表情象是突然被凍住的冰,用疑惑的眼神盯住何歡不放,直到她受不了,低下了頭。“對不起,常大哥,我說說玩兒的。”何歡道歉,不想再麵對常洲,轉身走到書房裏。她覺得自已已經刀槍不入了,沒想到一句戲言,就把自已弄得要哭了。她忍住眼淚爬到秋千架上,抱住躺在架上的一隻玩具熊,把臉埋在小熊的懷裏。
  常洲善解人意,沒有跟進來,何歡心下感激。
  有人按門鈴,何歡嚇得從秋千上跳下來,常洲真的有客人,他不想讓自已穿成這樣見人,當務之急是在他開門前,快點跑回自已的房間換衣服。何歡慌慌張張的將小熊扔回秋千架上,打開書房的門想往自已的房間跑。來不及了,常洲已經打開了大門。何歡迅速的退回到書房,局促不安的祈禱來人不要是個女人,否則常洲會有多尷尬。如果是男人也不好,隻要是人就不好,何歡狂亂的想道。
  沒有聽到說話聲,也許是敲錯了門。
  書房的門被輕輕的推開了,何歡臉上的血色盡失。
  站在門口的人是鄭學彬。
  何歡跑到窗前,試圖打開窗戶,她到底想做什麽,跳窗逃跑?她不知道。他幾步走到她身邊,扳過她的身體,讓她麵對著他。
  幾日不見,鄭學彬憔悴許多,他看起來要比一周前消瘦,兩頰明顯的塌陷下去,兩隻眼睛顯得愈發的大而空,她被他的樣子嚇住了。“鄭學彬……,你怎麽來了?”
  他雙眼晶瑩有淚,嘴唇無聲的吞咽,狠狠的瞪著她。
  良久,兩行淚滾落腮邊。抽咽了一聲,他用力的將她抱進懷中。
  “何歡,你怎麽忍心。”他不是在質問她,他用的是陳述的語氣。
  “我等不到你,就下決心走了。”
  “我媽覺得不舒服,又做了別的檢查,我出來晚了,去台城找了你兩次,回客棧兩次,最後一次看到了你的字條。”
  “你把她扔在南京了嗎?”何歡伸出一隻手為鄭學彬擦眼淚。
  “你走了以後,我給爸爸打電話,要他過去幫忙照顧我媽。我在車站等到你要坐的那一趟車走了,也沒看見你。”
  “去黃山的車很多,我用站台票坐最早的一趟離開的。”何歡向他解釋,拉著他讓他坐到書房裏的椅子上。她去客廳,想給鄭學彬倒一杯水,卻看見常洲呆呆的坐在沙發上,手裏的煙都要燒到手指了。
  當她返回書房時,鄭學彬不肯獨自坐著,拉著她,讓她坐在他的腿上,他從後麵抱住她。
  “對不起,桑梅的事我做的不夠好。讓你傷心了。”
  “她墮胎為什麽男朋友不管她呢?”何歡出聲詢問。
  “他們是初中的同學,桑梅當時曾經把相春陽,啊是他男朋友的名字 ,曾經把他的情書貼在黑板上。後來,他也考到了南京,就又來追桑梅,她答應了。他在校外租房子住,桑梅發現懷孕時他已經有了新的女朋友,她去找他,那一夜,他們三人住在一起,他和女朋友住在地板上,桑梅睡在床上。夜裏,他們以為桑梅睡著了,就在地板上親熱起來。桑梅第二天,找我幫忙陪她去墮胎,她是宮外孕,聽醫生說很凶險。於是我回家告訴了我媽,我媽一直喜歡她,就讓我把她接回家照顧她,後來我媽病了,她感激我媽當時的關照,就來我家幫忙。她對我沒有什麽,如果不是走返投無路,她那麽要強的人是不會找我幫忙的。我生氣相春陽踐踏桑梅的感情,所以就在學校食堂打了他。”
  何歡長長的歎了一口氣,鄭學彬接著說,“你走了以後,我想了很久,站在你的立場看這件事,你生我的氣也是有道理的。不過,你想一想,就算你和桑雨天天在一起,你會愛上他嗎?離我們再近,如果不在我們的心上,也是沒用的。何歡,別象這樣突然不告而別了。”
  “我不知道,也許是你母親的話刺激了我,我隻要一想到她說小彬和桑梅這兩個名字的神情,心裏就難受的要命。”
  “何歡,我們做一個約定吧。”
  “什麽?”
  “三年之約,這三年你如果覺得寂寞,就去認識別的人吧,和他們交往也行,三年以後,我畢業之後回來找你,那時候你如果沒有愛上別人,我們就結婚。如果你不幸愛上了別人……”
  “怎樣?”
  “我也不知道,”他用一種令人心碎的眼神看著她,“我的心是不會變的,如果你不相信永遠,我們就每隔三年簽一個約。”
  “你真傻,如果我死了呢?”何歡歎氣。
  “你死了,我會好好的生活,替你去看那些美麗的風景。如果我先死,我就在死前殺了你,讓你不必為我傷心。”
  “你要是死了,我就找一個比你更帥比你更好的男人生活,無聊的時候我們就一起嘲笑你的無能。”何歡威脅他,向他挑釁。鄭學彬果然上當了,他掐住她的脖子,“死丫頭,果然是個無情的人。”他狠狠的咬住她的臉頰,把自已的齒痕印在那張夜裏日裏藏匿在心頭的麵孔上。

  窗外那被月光染亮的海洋
  四年以後,七月。
  何歡獨自登上了去西洲島的船。
  這一路上都很順利,起初何歡一直坐在甲板上,看水天一色,海鳥翻飛,後來她接到了一個電話,原本平靜的心情完全被打破。電話是桑梅打來的,邀請何歡做她的伴娘。真是一個殘忍的勝利者,何歡忍著來自心頭的痛,聽著這個得意的七月新娘的喋喋不休,“何歡,我隻有你一個女朋友,你不做我的伴娘,你讓我找誰?”對何歡來說世界上最殘酷的事情就是和鄭學彬參加同一個婚禮,他做新郎,她做伴娘。桑梅居然說得出這種邀請。
  何歡想起兩天前,桑梅打來的電話,“何歡,恭喜我吧,7月28日,我要結婚了。”
  當天晚上,鄭學彬就來找何歡,兩人一起去了何歡單位附近的蓮酒吧,坐下來不久,鄭學彬先開口,“我打算結婚了。”
  何歡馬上說:“我聽說了,不知道要送幾份禮包才好呢。”
  “我結婚,當然要送給我一份。”他說。
  何歡沒等開口,鄭學彬的手機就響了,接通以後,鄭學彬講了一會兒,掛斷了。
  “桑梅讓我陪著她去挑婚紗,有時間一起去吧,幫著她參謀一下。”
  何歡強裝笑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能輕輕的搖頭。
  兩人分手以後,何歡當夜決定離開一段時間,“也許該去找一個島嶼了,讓自已慢慢清醒。”她給遠在愛爾蘭的桑雨發郵件。
  “要去哪裏?”桑雨問她。
  “西洲島吧。”
  何歡選的西洲島是常洲和常嶼小時候生活過的地方。常洲,常嶼,常汐如今都成陌路了。何歡的眼淚慢慢的洇濕了麵頰,“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這幾年,她和三兄妹糾纏不休。
  有一段時間,他和常嶼走得那麽近,她多傻啊,一心想撮合他們三兄妹重拾手足之情,她沒想到常嶼對常洲的恨那麽深那麽重,一個愛山愛水的人,胸襟怎麽可以那麽狹窄呢。或者他不是,他隻是過分偏執。他和常汐真象,自已得不到的,就想方設法的毀掉。
  從大二開始,何歡跟著常嶼走過那麽多的山山水水,他帶她走了那麽多不尋常的路線。還記得第一次跟他出去,何歡穿著不合時宜的休閑鞋,被他當著眾人的麵訓得無地自容,那是何歡第一次跟著綠野仙蹤戶外論壇的人出去穿越,二十幾個人中,隻有何歡沒有穿登山鞋。
  “你這個樣子,還是回家玩吧。”他當著眾人的麵這樣對何歡說。
  何歡打量自已,牛仔衣褲,休閑的坡跟鞋,不知道錯誤出在哪裏。
  “我們走的是荒山野嶺,這種裝束不合適。”有人善意提醒她。
  “我可以,不會拖你們的後腿。”何歡一臉絕決的表情。
  那一天,她咬緊牙關,始終走在處於前幾名的位置,半路休整時,終於因為體力透支嚴重,暈倒了。常嶼從保溫壺裏倒出葡萄糖水喂她喝,醒過來以後,何歡將他手裏的杯子打翻在地上。
  “光逞強沒有用,你出來玩兒,知道避孕套和衛生巾怎麽用嗎?”他不屑的問她。
  何歡狠狠的瞪著他,罵了一句:“下流。”
  他嗤了一聲走開。
  後來何歡才知道,在山野裏露營時,如果把幹爽的衛生巾放在登山鞋裏,可以避免鞋裏因為進了露水而變得潮濕,避孕套要用那種傳統的計劃生育用品,就是沒有潤滑液的那種,可以把手機,相機的電池放在裏麵,這樣遇到下雨也不怕了。
  何歡對山野有一種狂熱和執著,在每次的穿越活動中,她是最不會撒嬌的女孩兒,獨立堅強,耐力也好,後來常嶼就不再嘲笑她做秀了,他帶著她到草原森林沙漠去穿越,他們有時候一去一個星期,都是在外麵風餐露宿,玩戶外的人,喜歡把自已叫做驢,在常嶼的訓練下,何歡成了一隻真正的驢。
  後來他把她帶到珠峰的大本營,讓她在那裏等著他,結果他卻再也沒有回來,雪崩將他永遠的留在了那片神奇的土地上,他一生追求淋漓盡致的生活,他終於做到了。
  常嶼走後,常汐在一個平常的夜裏朝著大海走去,沒有人知道當時她是以什麽樣的心情走進海水裏的,從小她就生活在海邊,她是海的女兒,最後她回到了海的懷抱中,常嶼如果在的話,他一定有本事把她救活,可惜雪山路遠,他們一個魂歸大海,一個身在雪山,一段孽緣就此了結。
  歡歡在何歡讀大三的時候,跟著姥姥一家移民到了加拿大。
  “繁華過後,生命不過是一捧流沙。”常洲找尋多年,終於找到了他肉身和靈魂的棲息之地,何歡畢業那年常洲拋下紅塵牽掛,在清泉寺落發出家。後來,何歡整理常洲的書籍,在林語堂的《京華煙雲》的書頁裏,她發現常洲不知道什麽時候寫了兩句話,“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何歡讀著這兩句話,茫然若失。
  這幾年何歡和鄭學彬一直保持著聯絡,畢業之後他如約回到大連,兩人很順利的找到了工作,安頓好以後,鄭學彬馬上提出了結婚的打算,可是何歡總是下不了決心,她沒有足夠的信心做人家的妻子,這些年她一直生活在殘缺的家庭裏,在她的生活裏沒有現成的榜樣可供她學習。盡管,鄭學彬的父母已經複婚,他們之間的障礙算是解除了,他和鄭學彬之間反倒陷入了自已的泥淖中,反反複複的打著圈圈兒。
  今天,鄭學彬終於沒有耐心的等下去了。
  船到西洲島以後,常洲的老父親來接何歡。兩人是初見,卻是一下子在人群中認出了彼此,老爺子已是白發蕭蕭,有著島上人常見的黑紅的皮膚,經曆了那麽多人世的悲歡離合,沒有讓他精神委靡,真是很難得。他對何歡的到來表示了歡迎,領著她回到了自已的家。
  一路走來,何歡不由得愛上了這個寧靜的小島,那碧綠的海水有著果凍似的迷人光彩,海中的坨礁上白色的海鳥起起落落,老爺子說那上麵還棲息著珍貴的黑臉琵鷺,可惜何歡因為近視,沒有看到傳說中的黑鳥。
  在常洲家樓上的小房間裏,何歡睡了一個長長的午覺,再次醒來時已是日影西斜,爬起來跟老爺子打了招呼,她一個人走出去,沿著島上惟一的一條柏油路逛下去,一路走到了來時的小碼頭,向晚的斜陽給小島渡上了一層金色的光輝,小碼頭空寂無人,何歡躺在水泥平台上,看天邊美麗的雲彩。
  天色漸晚,何歡起身離開,沿原路返回。走在半路的時候,她發現了那個小小的酒吧,它的名字叫白鳥,常洲說過它是島上惟一的娛樂場所,幾年前一個美院畢業的男孩子開的。
  何歡本不想買醉的,在這樣寧靜溫和的小島上,把自已喝得爛醉,會怎麽樣呢?有人會把自已丟到海裏嗎?為什麽不試一試呢,她看過許多人醉酒,自已卻從來沒試過那種滋味。
  於是,她開始喝酒。空曠的小酒吧裏,試著醉酒的何歡喝了一杯又一杯。那個長相酷似鄭學彬的男人出現時,何歡已經有了七分醉意。何歡不知道他是幾時進來的,當她抬頭時隻來得及看見他穿過人群朝她走來,很快他就站在她的麵前了。何歡朝著他傻笑,“你是從哪裏蹦出來的?怎麽這麽象我的前男友。”
  “我可不是你的前男友。”他搖著頭對她說道。
  “你不是,你當然不是,他現在忙著結婚,怎麽會到這裏來呀。”何歡抹了一把自已的臉。
  “跟我回去吧。”他拿過她手裏的酒杯,“挺有本事的,一個人逃到這裏來買醉。”
  “別來煩我,你。人,如果傷心了,就有資格買醉。”
  “你傷心了嗎?”
  “廢話,那些曾經陪著我的人,一個一個離開了,我能不傷心嗎?我也不是空心菜。”
  “走吧,回去,我陪你喝。”來人不由分說,將何歡從椅子上拉起來,何歡不肯離開,把住椅背和他拔河。他將她的手指一根一根從椅子上掰下來,不管她的大聲抗議,將她扛在肩上,眾目睽睽之下,將何歡劫走。
  何歡隻覺得頭痛欲裂,身子軟軟的,不想反抗,也無力反抗了。
  再次醒來,已是午夜,窗外的海平麵上,有一輪圓圓的大月亮,銀盤一樣高高的掛著,月光撒在海上,四野無聲。何歡試著動了動手腳,感覺身子被另外一個身體壓製著,她扭頭去看,躺在身邊的人居然就是鄭學彬,以為是做夢,她用力掐自已的手臂,痛的。找到另一隻手臂,再一次掐下去,這一次自已不痛,但是有人痛,那個人被掐得嗷嗷直叫,她的手被人用力打到一邊,那人的動作狀似打蚊子。
  “幹什麽啊?死丫頭。”鄭學彬爬起來。
  “你,怎麽會在這裏?”他們兩人開場白經常是這樣,你怎麽來了,你怎麽在這裏。
  “桑梅讓我把你押回去給她做伴娘。”鄭學彬揉著被掐痛的手臂說。
  “不去。”何歡答得幹脆。
  “如果我陪著你去呢?”
  “不去?”
  “如果婚禮結束我就陪著你離開呢?”
  “說什麽呢?你。拿我尋開心嗎?”何歡被激怒,揮手朝鄭學彬打過去,眼淚不受控製的掉下來。
  “好了,就這點本事還和我鬥,答應桑梅吧,做她的伴娘,”沉吟了一會兒,他接著說“我來做伴郎。”
  “……”何歡不說話。
  “別哭了,這一次讓她出風頭,下一次就輪到你了。”鄭學彬哄她。
  “不知道你在說什麽。”何歡嘟囔。
  鄭學彬抱住她,為她擦淚,“桑梅結婚的對象不是我,我隻是想刺激你一下,她要嫁的人是我們的一個師兄,如今在加拿大,估計下周人就回來了。”
  “那你說你要結婚了?”何歡大叫。
  “我是要結婚,但是不是和她啊,如果你不抓緊時間把我的心收起來,說不定下次我真的和別人結婚了。”
  “你___”何歡撲過去,對著他拳打腳踢,鄭學彬笑著縱容她對他施暴。
  等一會兒,這個任性的人就會被一枚小小的戒指套住,看她還能跋扈到幾時。
  此時,窗外月光染亮了海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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