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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女郎

(2008-11-05 12:23:57) 下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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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女郎
  妹妹到我公司來坐,她說:“怎麽你總不找個女朋友?”
  我說:“女朋友不是容易找的,你以為當請女秘書?填表格、看履曆?不可能。”
  “至少你應該睜大眼睛四周圍看一看。”
  “我看不到什麽。”我說。
  “你太忙了。”妹妹說:“有什麽人生樂趣?,早上七點半忙到晚上七點半,有時候還有應酬,陪廣告商吃飯至深夜,你不是真當這些是享受吧?”
  “享受?簡直是出賣靈魂。”我歎口氣,“我已是個沒有靈魂的人了。”
  “找個有靈氣的女朋友……”妹妹說:“再把她的日月精華吸收遇來,你看如何?”
  “那我豈不是成了妖精了?”我問。
  “可是這樣子做下去,這麽刻板。”妹妹閑閑的說:“而人隻能活一輩子,豈不是太浪費?、”
  妹妹在大學裏念純美術,她唯一的愛好。妹妹的藝術家作風極濃,整天就是曬太陽,靈感來時佗一點畫,平時忙喝茶、談話、遊樂O無異她的生活是充滿虹彩的,但那是因為她身為女子,不工作也不會遭到非議,況且先天性條件又優厚,父母過世後留給她一筆錢,她樂於不事生產,誰也不能說她。
  “如果我是你,”她閑閑地說:“我找個女伴,買一艘遊艇,五湖四海,哪裏去不得?做什麽生意?多悶,簡直做了錢的奴隸。”
  我向往了五分鍾,歎口氣。
  “各人的性格不一樣,”她酒脫地聳聳肩,“或者你喜歡在合同與訂洋中找到生活的真諦。”
  我說:“尋找靈魂一向是奢侈的,人們要先努力找到生活,然後才能尋找靈魂。”
  “那也不一定,看你對生活的要求有多少,‘思加路’的靴子與橡膠鞋同樣是要來走路的,何必做物質的奴隸。娶太太是為了找終身伴侶,不是找尋女神。”
  我笑一笑。
  “你心目中有沒有鍾意的女郎?”
  “我帶你去。”我說:“有一個。”
  妹妹問:“在中環?”
  “是——在中環。”
  “我不相信,在中環還會找得到好的女孩子。”
  “噯噯噯,百步之內,必有芳草。”我更正她。
  妹妹搖搖頭,看看窗外的香港海港。“香港,”她說:“是個不毛之地,除了金錢,什麽也找不到。”
  “真高貴!”我笑,“除了金錢!”
  她轉過頭來,“你當然知道,當你擁有金錢的時候,金錢不再是一切。”
  我看著妹妹。
  她很平靜的說:“空虛,生命是空虛,這是所羅門王說的。他應該是擁有一切的人。”
  “你有太多的時間冥想,妹妹,我們生意人則沒有這個缺點。”我微笑。
  中飯的時候,我帶妹妹到外國記者俱樂部。找一張桌子坐下,遠遠的指一指近窗的座位。“看見那張小桌子?一會兒她會來。”
  “誰?你的女神?”妹妹問。
  “不,不是女神,她是個不錯的女孩子。”
  “在這個破地方?”妹妹仰起頭笑,“你以為這是巴黎的‘狄拉貝’咖啡座?”
  “勢利。”我說。
  “拭目以待。”
  妹妹睜大了眼,昭著那張桌子。
  然後她來了。
  白衣女郎,寬大的裙子,長頸項,脖子上掛一隻貝殼,穿一雙涼鞋,直黑發,中分,臉上有太陽棕。
  我碰碰妹妹的手肘,“如何?”
  妹妹細細地觀察,簡直把她每一個細胞都詳細研究過了,然後點點頭。
  “有氣質。”妹妹說。
  我很高興,“你看得出她穿的衣服是純棉質的。”
  “是。”妹妹點頭,“她叫什麽名字?”
  “我不知道。”我說:“我沒問,也沒打聽,不過這附近的女孩子,就以她比較順眼。”
  “她不是辦公室女郎。”妹妹下判斷。
  “看樣子可能是什麽畫廊的女主人,是不是?或是古董店的店主。”
  妹妹問:“你要我替你尋找答案?”
  “不,”我說:“我不會有空陪女孩子出去行歡作樂,我是純觀賞家。”
  “沒多久她就不會獨自坐在那裏了,她會有男朋友,到時你這個觀賞家倒是好,幹脆連她的情侶也一齊觀賞。”
  “不不不,”我說:“像她這樣的女孩子,近期內不會找得到男朋友。”
  “你如何知道?”
  我微笑。因為她擁有陽光空氣與水,她與中環一般女孩子的模式完全不一樣。因為夾一個小皮包,穿整套西裝的典型中環男土不會對她有興趣。
  她叫了一杯紅酒,吃一客烤牛肉。天天坐在這個位置上,目不斜視。我發現她已是三個月前的事了,她很沉默,很秀氣,很孤獨。她不是那種聯台結黨,吱吱喳喳的女孩子。
  她的頭發才引人注目,筆直烏亮,中分,垂在肩上。有時候也梳一個小小的發髻。
  妹妹揚揚手,“中環,在中環一切都是塑膠的。除了我自己的哥哥,找不到一點悅目的風景。”
  其實我是不想與這白衣女郎交談,成了朋友又如何?我還是要上班,還是要做生意的。我又不能夠與她逃到一個南太平洋的小島去隱居,我並不見得那麽富有,既然沉淪在中環——這個可惡的地區——還是一個人好。
  我向往她的清逸,那種與世無爭的神情,完全視環境如無物,出汙泥而不染,天曉得在香港這個城市,找一個有氣質的女郎比找一顆三十五克拉全美方鑽要困難一百信。
  看這個女孩子,她不是寶光流動的,我非常喜歡她。
  妹妹與我吃完午餮之後分手,她說:“我要到合裏去三個星期作點畫。”
  “你或者不知道,你永遠不會成為第二個梵高。”
  “我知道,但是我比你快樂。”
  她轉頭就走。我毫不懷疑她是快樂的,她什麽都有,又懂得生活。
  於是我回寫字樓,在人造燈光,人造空氣中接見我的客戶,說看他們喜歡聽的話,我靈魂之喪失,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
  六點半,我送走所有的客人,獨自坐在辦公室前沉思。但是我一定要做生意,我不是妹妹,我不能守看父親那一點點遺產渡日,既然沒有選擇,自然隻好世俗一點。
  下班。
  我到樓下找我的車子。
  大廈管理員跟我說:“先生,你的車子已經被交通部拖走了。”
  是嗎。那麽明天叫人去贖回來。
  我漫步去乘渡海輪。自從海底隧道造好以後,人們很少用得著渡海輪,所以人家說本來在夜間可以在渡輪上看到許多美麗奇異的風景,現在是見不到了。
  我搭渡輪一向搭樓下,以免多走樓梯麻煩,今日也不例外。
  沒想到她到那裏。
  她坐在近跳板處看報紙。頭發披在肩上,眉毛濃濃,眼睛雪亮。商業社會中極少有這樣的眼睛,我心中猜測她的職業。
  模特兒?也不會。
  船很快到岸,她消失在人群中。
  我覺得很寬慰,因為我得到一刹那的滿足,因為我看到了美麗的風景。
  第二天,上班。略為遲到,走進寫幹樓時聽見幾個女秘書在那裏說話。
  “看了‘天地一沙鷗’沒有?趕快去看,星期六好不好?”
  “星期六?對不起,有人約了我到船上去。哈哈哈。”
  “坐船?船有什麽好坐,一出海一整天,曬得黑炭女似,太沒味道了。”
  “哼,別酸葡萄了。”
  “喂,詩韻大減價,去看看如何?”
  “不去,那些衣服老氣得要死,送我也不要。”
  “送你都不要,不會吧?”
  “你約了誰吃午餐?”
  “噓——”
  我推門進去,看著一張張庸俗的麵孔,哀傷的想,這些女孩子,她們怎麽可以與如此的對白共渡一生?將來這些女孩子又是嫁給什麽人呢?又生下什麽樣的孩子呢?嗬,人隻能活一次,要求怎麽可以這樣低?
  一定有與眾不同的女孩子,一定有的。
  即使是在這種地方,也是可以找到的。
  過數日妹妹自合裏寄了哺土卡回來,是她自己的攝影作品,一張發黃的合裏風景圖,她在什麽地方把這些照片衝印出來的?永遠是一個謎。
  我的合作人是一個風度翩翩的建築師,上海人。星期一到星期六他都有最好的節目,我隨時可以參加他的宴會與其他的場合,那裏也有很多名門閨秀,單身仕女可供約會。
  偷偷的告訴你,做有錢人的少爺,那是非常占優勢的,但是身為千金小姐,簡直沒什麽好處,男人若願一意娶她,她有沒有錢沒關係,男人若看中她的錢財,她嫁過去也沒味道。
  追求名門望族的女兒,那多痛苦,男人的最終目的恐怕不是攀龍附鳳。我的合作人說我“過份少年老成”。我想我隻是安份守己。
  風雨不改地,我到記者俱樂部去吃午餐,有時候看到她在吃冰淇淋,有時候看到她在吃蛋糕。她非常喜歡甜品,很多時候,她隻叫一客水果,大概是體重上升了。
  日子枯燥無味地過去,我心裏想,到五十歲的時候,我難道還坐在這裏嗎?不行,我要有所行動。
  人們說:“喜歡的人不要太過接近。”
  我與她不算接近吧?我們相隔還有好幾張台子。
  我召來侍者,問:“那位小姐,她是會員?”
  “不,她不是會員。”
  “不是會員,怎麽老來吃午餐?”
  “她簽另外一個會員的號碼。”
  “可以這麽做?”
  “不可以,但是陳先生在下午總是來補簽的。這麽熟……”
  “陳先生?什麽陳先生?”
  “中華晚報的陳先生。”
  “嗬,她可是這張晚報的記者?”
  “不清楚。”
  “oK。她總是一個人吃飯的嗎?”
  侍者不懷好意的笑,“先生,你也天天在這兒,你總比我清楚。”
  忽然之間我連脖子都漲紅了,你瞧,我真不是吊膀子的人才。正規的做法:我應該鼓起勇氣走到那邊台子去,問她:“小姐,我能坐下來嗎?”
  可是有百份之五十的機會,她會說:“不。”
  那時候,我連隔三張台子看她午餐的機會都沒有了。那多慘,我不能冒這種險。
  妹妹從害裏回來,帶回來一籮筐的木質雕刻,送了好幾個給我,替我裝飾辦公室。
  我說:“你的錢花光了,可別向我借,我不會借給你的。”
  “放心,才花不光。”她問:“你是什麽時候開始抽煙?”
  “這幾天,悶得慌。”
  “有什麽進展沒有?”
  “沒有。”
  “我是你,天天到那個鬼地方吃那種午餐就已經悶死了。連礦泉水都沒有,罐頭柚子汁,罐頭芝土沙律醬,你真悶,應該把她帶出去好點的地方吃午餐。”
  我看著妹妹笑,“親愛的妹妹,今天你願意陪我到那個破地方去吃午餐嗎?”
  妹妹沉默一會兒。“你知道嗎?其實你並不想真正認識她,你這樣就很高興。她隻不過是你的精神寄托,你把你一切瑣碎的不滿在她身上化解,她是完美的象征,你心目中的安樂鄉,是不是?”
  “是,心理分析家。”
  “我知道我錯不了。但是親愛的哥哥,你的事業難道不能使你滿足?”
  我搖搖頭。
  “但是你的建築公司,現在是赫赫有名的呢。”
  “我並不是暴發戶,我所得到的名與利,我承受得住,我有什麽時候輕浮過了?”我說:“既然如此,我有什麽好快樂滿足的?”
  “好的,我們去那個廉價會所吃午餐。”妹妹笑。
  今天妹妹穿一件素色旗袍。她說:“中國女人上了二十五歲,都應該穿旗袍。”
  “是。”我說。也得穿得起,也得不必上落公共交通工具才好。
  我們在近窗口的桌子坐下。
  妹妹說:“或者她應該注意到,有個傻子天天上來這裏看她一次!視她為精神糧食。”
  我笑一笑。
  妹妹說:“我在計劃結婚。”
  “結婚?”我問:“跟誰?結婚的對象可不要弄錯。”
  “對象?我還沒有找到對象。親愛的哥哥,你難道沒有發覺嗎?當一個人真正想結婚的時候,對象並不重要。”
  “我不是哲學家,我隻是個生意人。”我悶悶不樂的說。
  “哥哥——”
  “她來了。”
  她今天穿得很活潑, 白衣白褲,因為T恤很貼身,所以看得出腰很細,胸脯很挺。
  “嘩,”妹妹說:“身裁很不錯呢。”
  “什麽尺碼?快!”
  “三十四,什三,卅四。”妹妹笑,“五尺五寸,一百零六磅,渾圓,苗條,一流的體型。”
  我得意的笑,我的眼光……
  “她為什麽一直穿白色?”妹妹問。
  “或者她喜歡白色,誰知道。即使她穿紫色,也一樣的美妙。”
  “算了吧,你。”妹妹笑。
  女郎叫了三文治來吃。
  妹妹說:“沒有吃的文化,天天一客三文治與一客冰淇淋。”她搖搖頭。
  “我不喜歡挑嘴的女人。”我說:“人們不應該把時間都花在吃的上麵。”
  “情之所鍾,金石為開。”妹妹說。
  我點點頭。
  “她很高貴,看上去實在不錯,沒有什麽可挑剔的地方,隻不知談吐如何。”
  “相由心生。”我說:“當然很有內容的。”
  “未必呢。”
  “噯,別潑冷水好不好?”我笑。
  “反正你也一輩子不想與她真正的交談,有什麽關係?”妹妹說:“反正你們倆到五十歲的時候,也還是這樣的在這裏吃飯。我心中有數了。”
  白衣女郎吃完三文治站起來,她的手袋跌在地上,她很得體地拾起,很斯文很沉著的走了,從頭到尾沒看過任何人一眼。
  這就是儀態。
  據說英女皇自小就接受儀態訓練,她五六歲的時候,用膳當兒,褓海就故意在她身邊把杯子碟子摔在地下,開頭的時候她會回顧,想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到後來就習慣“處變不驚”,鎮靜如恒。這便是風度,隻有小家子才氣急敗壞、慌慌張張、探頭探腦、好奇。
  ——她頭也不回的走了。
  我佩服她的氣度。目中無人但不是倨傲,她是真的看不到有其他值得注意的人。
  妹妹說:“我有點疲倦,整天陪你做這種無聊事,你下午真的忙?如果沒事,陪我去買件禮物送張伯伯,他五十大壽。我看到登希爾有一隻銀煙盒,十分不錯。”
  “叫我陪你逛街?”我嚇了一大跳。
  妹妹瞄我一眼。
  “好,好。”我說。
  但是此刻街上的陽光並不動人,初秋,比較沒那麽酷熱,不過到處擠滿了人,我和妹妹走到登希爾去看銀器。
  妹妹說:“買比較正經的禮物吧,對麵馬路那邊有一家店,我看到有一副燭台,仿佛比較擺得出來。”
  “QK。”我說:“過去看看。”
  我們走到對麵,一推開玻璃門,就怔住了。
  那個白衣女郎,她站在裏麵。
  我的一顆心忽然之間劇烈的跳動起來,手足無措,怎麽?她在這裏?她在這裏購物?這麽巧?
  妹妹推一推我,低頭作看貨品,悄聲說:“她是售貨員。”
  我的心直沉下去。
  不是說售貨員不好,但是,但是……
  她並沒有注意到我們,她與另外一個女孩子說著話:“……快去看看,也許還可以拾得一兩雙便宜鞋子,要不然就太不劃算了!”
  這個話出自她嘴巴?我聽到我的心跌到海底的聲音。
  我瞪著她。
  她輕浮地嚼口香糖,有一下沒一下地,眼睛都不瞄我們。
  我頭上“轟”的一聲,我的精神寄托原來歸根究底竟是這個樣子的?我慘痛地轉頭看妹妹,我相信我的麵色慘白。
  妹妹麵不改容,女人碰到棘手的大場麵、永遠比男人鎮靜,這便是個好例子。
  隻聽得她又說道:“……是呀,到記者俱樂部吃飯也不錯,人比較不擠。哼!那個阿陳想在我身上找便宜?哈哈哈,他先替我付上半年的飯帳才說!”
  忽然之間她的五官都擠在一起,美麗的瞼變得異常恐怖,我的心在滴血,整個人被撕裂。她優美的姿態全部消失,我的九天文女原來的真麵目!我半年的盼望,曆久的祈求……
  她終於看到我了,很明顯地是嫌顧客妨礙她閑談的時間,沒好氣的問:“買什麽?”
  我頓時後退一步,妹妹馬上搶前來保護我。妹妹說:“我們想看那對燭台。”
  “三千八百元。”白衣女郎傲然說。
  妹妹笑,“我們決定購下。”
  另外一個售貨員發現瞄頭不對,過來說:“請問付現款嗎?”
  妹妹笑,“嗬,我一向付現款,我最喜歡現鈔。”這句話倒不是開玩笑,妹妹什麽陋習都有,就是從來不帶任何信用卡,她連私人支票戶都沒有,永遠成疊的現鈔塞在皮包裏,她數大鈔的姿勢真是訓練有素,美妙非凡。
  當下她數出三千八百元——如果禮物店內也可以付小販,她一定會說:“不用找了!”
  白衣女郎收過鈔票,眼睛先亮一亮,然後豔羨地看妹妹一眼,她把銀燭台拿下來包紮,她的同事去打發票。
  我仍然像傻子一般地看著這個女郎,終於妹妹拿起燭台,拉我一把。“走吧。”她說。
  我跟著妹妹走到街上,有點神魂顛倒,心身俱焚。
  妹妹說:“算啦,別這麽念念不忘,有什麽大不了的事?看開點。”
  我點點頭。心中非常悶塞。
  妹妹歎口氣,“生活從來就不是我們想像中的那回事,生活從來沒應允過我們什麽幸福。”
  我沉默。
  “對不起。”妹妹說。
  “對不起什麽?”我問:“關你什麽事?!”
  “因為是我要到銀器店去的。”妹妹說。
  我歎口氣,還有什麽好說的呢。
  妹妹說:“再找另外一個偶像,換個地方吃飯。”
  我笑笑,我不認為我會那樣做了。
  我覺得很疲倦很疲倦,我需要一個假期。不是那種每年放兩個星期,到菲律賓去兜一兜的假期,我想放下一切。
  光是這麽想已經令我心頭清朗,我決定把一切都交給我的合作人。
  他瞪著我,“你打算到哪裏去?”
  我輕鬆地說:“我不知道,我隻知道人生很短,我不能到五十五歲退休的時候才離開這張寫字台,我會後悔的。”
  “你在這張寫字台後麵有什麽不滿意?”他問:“很多人想坐還坐不來呢。”
  “人各有誌,想坐的人永遠坐不到,但是坐得到的人又不稀罕。真奇怪,是不是?”
  “你到底要失蹤到什麽地方去?”他大惑不解。
  我說:“大溪地、摩洛哥、百哈馬斯,甚至是育箕灣。追求心靈上的平安。”
  他聳聳肩。
  妹妹來看我,我正把我的平底巴利皮鞋努力地摔到牆角去,換上一雙橡皮球鞋。
  妹妹問:“這是什麽意思?”
  “我不幹了。”
  “好!”妹妹翹起大拇指。
  我笑,“不能這樣稱讚我,你總不能叫每個人都做稀僻土。”
  “我知道為什麽你忽然之間舍得放棄這裏的一切。”
  “為什麽?”
  “一切都是虛妄的,”妹妹說:“白衣女郎不過是象征你逼切想得的名利,接近一看,都是幻像。”
  我點點頭。
  妹妹溫暖地笑,“或者我們可以去做和尚,是不是?我們兩個人的性格是和尚性格。”
  “你隻可以做尼姑,妹妹。”
  “噯,哥哥,我們有一隊朋友,想乘機帆船過太平洋,你參加嗎?”
  “生命會有危險嗎?”我擔心。
  “哥哥,”妹妹溫婉地說:“生命是什麽呢?五百年後什麽分別也沒有,何必擔心掛念。”
  我伏在寫字樓的窗上。
  我點點頭,說:“你知道嗎?這裏的窗門是打不開的,人造空氣,人造燈光。”
  “好得很,”妹妹說:“那麽我們準備動身吧。”
  “我們吃飯去。”
  我與妹妹坐在皇後廣場吃雞腿,喝可樂。
  忽然之間有一個女郎走過來坐在我們身邊。她身披紅裙,朝氣萬丈,手中程一個冰淇淋筒吃。
  妹妹向我眨眨眼。
  我斜眼瞄瞄那個女孩子:高鼻子,鵝蛋瞼,皮膚好得不像話,大眼睛,翹嘴唇。
  我的心猛跳起來。
  妹妹歎口氣,站起來,“俗緣難了,紅塵纏身。”她說著走開:“癡兒,癡兒。”
  我大膽向紅衣女郎塔訕。“你好。”
  她把冰淇淋吃完,說:“好,你好?”
  “你在附近辦公?”我問。
  “不,我到花園遺禮拜堂陪家母辦點事,你呢?”
  “我?”我說:“我的公司開在附近。”
  “哦,”她很有興趣。“是嗎?”眼睛閃亮。
  再見,機帆船。再見,白衣女郎。活在塵世中二個希望幻滅,馬上又升起另外一個希望。而我們的日子,慢慢逝去。

第三者的故事
  姊夫有了外遇。
  這一句話本身有千鈞力量,可以寫一本小說。
  是的,姊夫有了外遇。
  我這個做小姨的住在姊姊家中,左右為難。
  朋友問我:“你幫姊夫還是幫姊姊?”
  我說:“我搬出去住。”
  誰要管別人家裏的事。即使是姊姊,也還是外人,受過教育的人永遠不理會別人的事。我一向明哲保身,一問搖頭三不知,安份守己。
  整件事是這樣的:
  那日姊夫清晨回來,約一點半左右,姊姊一隻拖鞋扔過去,開始哭,兩個外甥都被吵醒,我假裝啥子也沒聽見,在枕頭上閉目養神。
  真難為情,跟人家夫妻一起住,偏偏人家又在半夜吵起來,姊姊、水遠是火爆脾氣。
  男人這樣事。他要不走,趕也趕不走,他要是決定走,女人拿個烙印在他背上熨個記號,他還是跑掉了。我看準姊夫這樣的人,是玩都玩不起來的那種男人,姊姊許是因生活發膩,興風作浪,換換口味。
  身在福中不知福。
  第二天姊姊紅腫著眼睛跟我說:“是真的!這次是真的!”
  我冷冷地說:“你已不得是真的!這些年來疑心生晤鬼,每隔三兩年吵*次,你的日子就是這麽過的─。”
  之但次是真的,他承認了。”姊姊哭。
  我稀罕起來。“他?真的。”
  “是。你沒見他最近三日兩頭遲回雩.星期日下午借個陰頭,影子都不見,我就疑心,警告他好幾次,他都不理,昨天鬧大了,他承認外頭有女人!”
  我仍是不相信。“真的?”我問:“姊夫肯離婚嗎?”
  “他說他不會離婚。”姊姊憤怒地,“他敢!這些年來——”
  我說:“這不行了?”
  “不行!我可不放過他………”
  我搖搖頭,坐下來,“你損失了什麽?你為什麽還要難為他?”我問到姊姊鼻子上去。
  她一怔,馬上說:“反正我不會放過他,我要好好的拷問他,這狐狸精是怎麽勾引他的,要他保證以後不得再犯,要他認錯。”
  不不不。姊姊。夫妻關係不是這樣的。不不不。我心中歎息,不是這樣。丈夫不是奴隸,丈夫不是附屬品,丈夫並沒有義務一輩子愛他發妻,他是一個自由的人,他有權變心,如果他認為目前的生活不再適合他!不再令他快樂,他可以自由離去。
  正如做妻子的一樣,如果一個女人認為若幹年後她尚可以出外看世界,她不願意再逗留在廚房裏一輩子!她的生命沒有人可以代她作主。
  聽上去實在是很殘忍,但是我們活在廿世紀末,必須要接受這個新的觀點。
  但姊姊是不會明白的,姊姊永遠不會。
  見到姊夫,他很有愧意,沉默著。我問他:“那個女孩子,漂亮嗎?”
  他點點頭。
  我說:“一個有婦之夫並沒有資格追求女孩子。如果你有誠意,該離了婚才去追。如果你真愛她,犧牲值得。愛情倒是真正存在的,不多久之前,曾有一個男人,為他所愛的女人,放棄了他的皇國─‘敢問世間,情為何物,真叫人生死相許’,你並不愛她。”
  姊夫虛弱的說:“我想清楚了。我還是愛你的姊姊。”
  “不,”我搖搖頭,“你並不愛姊姊,很久很久之前也許。但不是今天,如果你愛我的姊姊,你不會把眼光投到另外一個女人身上去。”
  姊夫的聲音更低,“我不是回到你姊姊身邊了嗎?”
  “唔,你的身體是在她身邊。幸虧姊姊的要求也不過如此。換了是我,要不我得到丈夫的全部,要不什麽也不要——他可以自由自在的走。”
  “你做得到?”姊夫問。
  “不是做不做得到的問題,而是必須這麽做,女人也有尊嚴,女人們可以為愛情犧牲,但為什麽要為一具男人的肉體委曲求全?”我看看他:“我的姊夫,你做了兩件錯事:(一)勾引別的女人。(二)又回到姊姊身邊。豬八戒照鏡子,兩邊不是人。”
  “我錯了。”
  我笑笑,“你一句‘我錯了’,兩個女人的心因此而碎,這種錯倒是劃得來。”
  “我應該怎麽辦?”他抬頭問我。
  “你不是已經辦了嗎?浪子回頭,狐狸精被鬥垮鬥臭,又有三兩個太平年可遇。”
  “別挖苦我。”
  “別人挖苦你幾句,你就受不了,”我笑,“人家的心碎了,除卻天邊月,沒人知。”
  姊夫沉默了,然而男人的痛苦不過是男人的痛苦,抬頭間便忘得一幹二淨。
  男人是一種完全不同的動物。
  我問:“她叫什麽名字?”
  姊夫說:“王玫瑰。”
  叫王玫瑰的人並不多.我一怔。我問:“念香港大學曆史係的?後來在倫敦大學補過一張文憑?”
  “你怎麽知道?”姊夫詫異。
  “我怎麽知道?”我撐著桌子,“我是她小學跟中學同學!”
  “這麽小的世界!”他驚歎。
  我很狐疑,“可是玫瑰不是那種女人。她不是那種跟男人夾纏不清的女人,她提得起放得下,她非常勇敢的,她——”
  姊夫的目光使我停止說話。
  我說:“我要去看玫瑰。”
  “別去,她現在很不好過。”姊夫阻止我。
  “你管不著,”我生氣地說:“你回家去做你的好丈夫好父親,去!去!你老婆在打麻將,去接她回家。你兒子要你陪著踢足球玩大富翁遊戲,去!”
  我一轉頭就走了。
  我很容易的找到玫瑰。
  她並不是很傷心,到底都廿多歲的人,有什麽事也能沉著的應付。她在抽煙,抽得很深很厲害,手中抱隻煙灰缸,見到我似覺是意料中事。
  “嗬,你終於來了。”她笑笑,“大家都要來參觀狐狸精,請進來坐,當是你自己的家一樣,你姊姊也來過,也喝過我泡的茶。”
  “你是幾時知道他是我姊夫?”我問。
  “最近。”她坐下來,舒舒坦坦的抽煙。
  “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中,”
  “——美滿的小家庭被不良的第三者離間,欲加以破壞,幸虧被懷女人引誘的丈夫天良發現,回頭是岸,與那賢妻重修舊好,既往不咎。”
  “那是表麵的故事,真相如何?”她抬起眉毛,“真相是他們倆重修舊好,誰還理狐狸精是悲是喜,反正她十惡不赦,罪有應得。”
  我問:“也不是這個,你回答我幾個問題。你可知道他有妻子?”
  玫瑰笑笑,“你猜呢?”
  “他向你說謊。”我早知道姊夫這種人。
  “他說離婚已經七年了。”
  “七年?他老婆是我姊姊,兩個人天天同桌吃飯,同床睡覺。”
  玫瑰聳聳肩,“後來你姊姊也跟我說了,他當著她瞼說永遠愛她……”
  “你沒有跟我姊姊談條件?”我駭然問。
  “啊,我一個倫敦大學的畢業生,陰溝裏翻了船,我還作棄婦狀哭哭啼啼呢,打落牙齒和血吞罷了,我還把你姊夫說過的故事重複一次?”
  “他編了個什麽樣的故事?”我問。
  玫瑰按熄煙。“我不想重複。”
  “能叫你相信的故事一定是好故事。”我說
  她點點頭。
  “真看不出來!”我驚歎,“真沒想到他會是那種人!他與姊姊結婚多久了!一點點跡象都沒有。”
  玫瑰笑一笑。
  我問:“你愛地嗎?”
  她點點頭。
  我心頭像中了一拳。
  “我會好起來的,”她說:“別擔心。”她倒過來安慰我,“一下子就沒事了。”
  “你為什麽不跟他們大吵一頓?隻為了自尊?”我問:“你有那麽驕傲?”
  玫瑰不肯回答。
  我回去找姊夫。
  “你這個卑鄙的人!”我厭憎的說。
  他不出聲。真劃得來,人財不失,現在又是好丈夫好父親了,什麽也沒發生過似的。
  我說:“一個人不可以這樣子走出去不負責任地行騙。法律上你沒有犯刑事案,但是我希望你晚上睡不著!人家實在是很愛你的!”
  他還是不出聲。
  於是姊姊照常搓麻將,眉飛色舞地訴說著她(愛情)戰勝的經過。
  我無法忍受這樣的女人,我搬了出來住。
  我不能去告訴姊姊!最可憐的可憐蟲是你,不是別人。這也行不通,她決不相信她是可憐的,愚昧的人活在他愚昧的世界裏,誰說他不是如魚得水。丈夫不是回到她身邊去了嗎,每天六點鍾不是準時回家吃晚飯嗎,他們不是可以安然地白頭偕老嗎,她已得到她要的一切。
  第二次見到玫瑰,她緩緩的說:“……也不是要嫁給你姊夫,他是一個很好的人,很談得來……絕不是要結婚,我是這麽寂寞,身邊沒有一個人,周末的夜晚,室內空洞…要上街也天天有得去,但是我不想去跳舞喝酒,我隻想身邊有個人聽我說話,說話給我聽,結果你姊夫來了…其實並不是要嫁他。”
  我默默的聽,默默的歎息,她內心非常空虛,他利用了她,然而利害關係一來,他離開她。從頭到尾,他並沒有誠意。
  他在家是大少爺,有情人、有房子、有孩子,離開妻子,他那可憐的收入起碼少掉一大半,做人哪兒有這麽舒服,為玫瑰?不如為自己,街上的女人多著,同必為區區的小事而犧牲他日後的幸福,他妻子又不是不原諒他,他再也沒理由不猖狂放膽去做。
  這決不會是最後一次。
  姊姊常常說:“他不怕我?哼,誰跟他捱半世?他不告訴我他愛我,那還不行,還得當著那女人的麵孔說。”
  我問姊姊,“你現在很快樂?”
  她得意洋洋地笑,是有這種人的,快樂建築在別人痛苦身上。然而我原諒她,她不知道有更好的事可做。
  時間過得飛快,我在外邊一晃眼住了七個月。
  這七個月內什麽事情也沒發生過,我安逸地獨自生活與工作,但是沒有男朋友。我對男人起了戒心,有時倏男孩子約我吃飯,我會想,他是真誠約我?抑或是絡別人約不到,所以現在來找我?我是否他的代替品,他是否在說故事?
  姐夫也永遠不會知道,他給我的無形壓力有多深。我很明白,不見得每個男人都是謊言專家,但是我怎麽分辨?我怎麽知道誰是騙子誰不是?
  就在周年的當兒,姊姊又開始呼天搶地的找著我。
  那一日我剛剛下班回到家,還沒有打開門,電話鈴不住的響,震天價般,一直響到我搶著去聽為止。
  那頭大哭聲:“妹妹!”
  又有什麽事?
  “不得了,你快來,你快來救我!”她大嚷大叫。
  我覺得她好戲劇化,但因為她是我姊姊,我不得不問:“什麽事?你要不要來我這裏?”
  她說:“你姊夫要跟我離婚!他要跟我離婚,”
  “又”?次數太多了,我淡淡的說:“恐怕是這陣子你麻將搓多了,他嚇你的,你把那狐狸精找來,打她一頓,啥事也沒有,姊夫還不是乖乖被你牽著鼻子回家。”
  他們夫妻倆,生活太平靜,又喜刺激,過陣子便找個不幸的第三者來當犧牲品,以便證明他倆夫妻恩愛如昔。
  姊姊哭訴,“這次不一樣了,這次她把我打了。”
  “什麽事?”我問。
  “她打我!我被那娼婦打了!”她哭訴:“我不活了,我真的不活了。”
  我忍不住笑出來。“你動不動打人,人家自然還手,你怪得了誰?老姊,你簡直像個潑婦,動不動伸手就打,老公又不是狗,你捏著棍子打死了他,他心不服又如何?”
  “這麽些年來,我陪著他捱,爹娘剩給我的那份錢,我貼了多少進去!他竟拿著我的鈔票去貼女人!一打一打的玫瑰花,法國絲巾,日日陪人家吃午餐——”
  姊姊就是這樣,貼是貼了,可是貼得不爽快,貼了又怨,對姊夫一點麵子都不給,愛罵愛打,粗魯之極,姊夫壓抑過度,又離不了她,隻好到外邊去發泄。
  婚姻維持著,說是說為了孩子!可是自己人都知道是為了錢,姊夫那三千港元收入,跑到什麽地方去有這種享受?姊姊用他的私蓄請傭人,買汽車,她自己也省吃省用,妹夫那三千元簡直等於別人九千元般的享受,他離得了她?如果他現在真賺九千,他不要玫瑰?別說結婚十三年,三十年又如何。
  我是老姊,早在玫瑰事件就離了婚,還等今天!這種男人要來做什麽。一件髒,兩件穢,他放橫了心,反正捱打也捱慣了,老姊拉直聲音叫,他當她唱歌。
  這種家庭,兩個孩子考試長期不及格……玫瑰並不知道這些內幕,若知道了,開香檳也來不及,嫁姊夫這種男人?自然,他“愛”姊姊,因為他沒有能力愛其他的女人。
  姚姊在電話裏哭訴又哭訴。
  我歎口氣。
  我答應他去看姊夫,聽聽他有什麽好說的。妹夫在寫字樓裏,我約地去喝咖啡。
  他說:“我決定離婚了,反正我光身走出來,什麽也不理,什麽也不帶走。”
  我說;“既然你有那麽大的勇氣,玫瑰那時候,為什麽你不講?”
  “玫瑰?”他沉默了一會兒,“玫瑰不同,像我這種人,配不起玫瑰。我帶著那份薪水過去,難道養得活她一隻手指?況且我有兩個孩子,總得付一點瞻養費。她的人格,她的學識,都是我尊重的,我不能讓她知道我的底子,我喜歡玫瑰,雖然開頭沒有誠意,但後來……”
  我看著姊夫,他漸漸低下頭去。
  “現在這女人呢?”我問。
  “是個過氣歌女。”
  我笑,“女人們喜歡你什麽?”
  “我不能再與你姊姊相處下去,她要付我三千元一月把我養下來,我到底還是個男人,她甚至不讓我上街,整日整夜的釘著我,我真覺得沒滋味。自從玫瑰之後,她日日夜夜地吵,我受不了。”
  “她也是個可憐人。”
  “是,我何嚐不可憐,她犧牲十三年,我又何嚐不是十三年,難道我的日子不是日子,男人也是人。”
  “她不會放過你的,”我說:“她也不會放過那第三者,你知道你老婆,她畢生事業是纏死你,標準的拚命三郎,你當心點。”
  “大不了給她刺一刀。”姊夫並不在乎。
  “那歌女有什麽好?”我問。
  姊夫遲疑一下,“她資助我開一間旅行公司。”
  嗬,姊夫一輩子是這個樣子。
  我搖搖頭。沉默著。
  過一陣子,他問我:“玫瑰,你有看見玫瑰嗎?”
  “沒有。”我說。
  “她好嗎?”妹夫問。
  “我不知道,但是她與你還有什麽關係呢?”
  “我想念她。”
  “你想想你那間旅行社吧。”我沒好氣的說。姊姊與姊夫,簡直是一對活寶。
  但是我還是去看了玫瑰,玫瑰正在洗頭,來開門時額角帶著亮晶晶的水珠,漂亮得如出水芙蓉,氣色紅潤,我忍不住擁抱她。
  “喂,喂,怎麽了?”她笑問。
  “你在戀愛?”我問:“這麽美。”
  “沒有,誰還戀愛,怕都怕死了。”她吐吐舌頭。
  但是她的神情是愉快的,她已經忘了那件不幸的事。我很代她高興,拉看她的手坐下來。
  “你這麽久沒來看我。”玫瑰說。
  “我不好意思。”我據實說。
  “為那件事?”她笑笑,“我早忘了。”
  “你不恨他?”我問。
  “你姊夫?不不,我怎麽會恨他,他是個好人。”
  “好人?”我的下巴幾乎掉下來。
  “真的,他對我很好,我們在一起,曾經很快樂很快樂,”玫瑰說:“真的,我覺得他很好。”
  “好?”我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放點良心出來。”
  “他的確對我溫柔體貼,盡足他力量幫助我,送花送糖。我相信他愛我,女人對這種事很敏感,盡管男人說愛愛愛,如果他沒有真心,女人還是感觸得到。你姊夫,他雖然後來跟你姊姊說隻是玩我,我卻深信他愛我。那時候我在酒店做事,無聊起來,喜歡嚼口香糖,他一打一打的買給我。不是口香糖本身的價值,而是他留意到,他費神去買了來。”
  我呆呆的聽著。
  玫瑰說著我姊夫的時候,臉色是那麽溫柔。一點怒氣也沒有,他騙她,他使她失望悲傷,然而她從頭到尾不怪他。我開始覺得玫瑰的光輝。
  “與他在一起的時候我們極之享受,他到我小公寓來喝杯酒,看點電視,我們天南地北,無所不談,很多人誤會了,不長久的事並不醜陋。看這隻金表:是他留給我的紀念的,我不會忘記他,他是我認識的男人中最有誠意的最好的。”
  我的心如刀割,“我不相信!”
  “是真的。”玫瑰放下頭上的毛巾,用梳子梳通頭發。她的頭發短得多了,額外清爽。
  “剪了頭發?”我問。
  “那時你姊姊是短頭發,所以我留長。現在還有什麽留戀?短點容易打理。”
  “你真愛他,是不是?”我問。
  “我同情他,這麽凶的妻子,那夜在我家開談判,當著我的臉一巴掌一巴掌的打他,手勢那麽熟——她還問我:‘你要不要打他?’嚇得我。”
  “姊姊就是這點不好。”
  “如果她原諒他,應該若無其事的生活下去,隻眼開隻眼閉,如果她不愛他,應該離開他。”
  “玫瑰,人的觀點是不一樣的,我姊姊也是一個很可憐的女人,她的知識情意結永遠到達不了你那個水準,你不能要求每個女人跟你一樣。”
  玫瑰笑,“但是我努力我用功。”
  “我很高興你恢複過來,”我說:“原諒我姊姊,她是那種到如今還穿厚底鞋喇叭褲的中年女人,配我姊夫是一對。”
  她說:“你姊夫是一個極端聰明的男人,非常想向上爬,可惜出身不好,讀書的機會不多,工作的機緣也未見佳,家庭生活沒能滿足他的個性,當年辛苦追求一個所謂千金小姐,可惜嶽塚並沒給他多大幫助,妻子仗勢欺人,他實在壓抑過度,一個可憐的小人物。我從來未見過比他更不快樂的人,隻有如此不幸的人才會走極端,出來編一大堆放事騙女人來挽回一點點自尊。我很相信我給過他快樂與滿足。”
  我聽完呆半晌,然後說:“我走了。”
  “有空來看我。”玫瑰送出門。
  走到路上,天蒙蒙下雨,一片灰色,不是不像我的心情。
  我很難過。我從不知道姊夫是個自卑的小人物,經過玫瑰的分析,我才明白過來,恐怕姊夫自身也不知道。世上原沒有正派反派之分,我們都戴著麵具做人,麵具戴上除下,一時白臉一時紅瞼,時忠時奸,過了一輩子。
  不知是哪家店鋪,開著無線電,播看一曲英文流行曲:“我要擁抱你至死,直至潮水不再升起。”
  可是連玫瑰現在都忘記她愛過的人她恨過的人,現在她以一個心理學家那般的心平氣和來分析一段感情,我茫然的想,上帝令時間使我們忘記創傷,過些時候,什麽事也沒有,大家依樣葫蘆的活下去,眼睛鼻子一樣都不缺。
  可是老姊現在慘了,生活實在不好過,拖著兩個孩子,成日呼天搶地。
  我訓她,“沒有男人你還是得活下去,如果活不下去,缺乏力量,非常痛苦,你可以去死,服山埃隻需七秒鍾,人死燈減,什麽麻煩也結束,你放心,孩子們一樣會長大,太陽一樣升起來,憑什麽你以為就你沒男人不行?”
  “你…一點親情都沒有!你——”
  她開始摔東西,兩個孩子眼睜睜地看著她。
  她永遠不檢討自身,這是她的毛病。“廿一年——”這是她的口頭禪,她的時間是時間,特別值錢,別人的時間不是時間。
  姊姊硬拉我去見那歌女。
  我勸她,“沒有什麽好見的,一定比你漂亮,比你年輕,比你有型,你見了她什麽好處?”
  “我不看她不心死,”
  “你看見她就心死了?”我反問:“有這種必要?”
  “他離不了我,那時候連女大學生他都可以放過,他愛我——”
  “你曉得什麽是愛?”我反問。
  “我嫁了給他!”
  “嫁給他就是愛他?”我又反問。
  “我整個人跟著地,我跟了他十六年,我為他養兒育女,含辛茹苦——”
  “你都是為他做的?你自己一點好處都沒有?姊姊,你用用腦子,一切都是兩個人共享的,現在他走了,唯一的法子是鼓起勇氣活下去,改變生活習慣,我知道不容易,可是你總得接受這個事實,世上又不是你一個女人被男人拋棄,聽我的,好好活下去,你又有孩子又有錢,還是比許多女人強多了。”
  她仍是哭。
  我離開她的家。她總會活下去的,再要找男朋友就難,她那個樣子,她那種程度,她那類脾氣。
  姊姊最後說:“我情願他跟玫瑰好!”
  那個時候她可不是那麽想。姊姊去找姊夫,那歌女連門都不開給她,她也沒法子,回來重新哭。想當年他們兩夫妻在玫瑰家衝出衝進,她一巴掌一巴掌摑打著姊夫逼他走,何等威風,我可以想像到姊姊以她那典型潑婦的姿態向玫瑰說:“你叫他跟你呀!你對他說呀!他會要你嗎?”然後勝利的走了。
  我知道玫瑰這種女孩子。她“吃苦”的定義是坐日本汽車、吃小館子,不去扶輪會舞宴。不讓她戴金勞力士表?那不行,不讓她到麗花去剪頭發?那不行。玫瑰最大的難處不過是感情上略不如意,姊夫也很明白,他真光著身子過去,玫瑰一天也不能收留他。
  玫瑰豈能一天煮三頓飯,為他洗衣服熨手帕收拾床鋪,玫瑰天生是一盤花,擺著瞧的,煙一薰,說不定也就變成老姊這個模樣。
  姊夫是真聰明,他的選擇完全正確,直到他遇見更好的飯票,他離開老姊。他治得了老姊,也治得了那垂老的歌女,可是玫瑰——
  姊夫說:“玫瑰是另外一種動物。你見過她穿銀狐在街上走的樣子?再寂寞也還是一頭豹子,特別的氣質,我憑什麽與她一起走?我不配。”
  我忽然明白,為什麽玫瑰直說我姊夫對她好。他太了解自身,文明白玫瑰,他欣賞到她,她報他知遇之恩,就是這麽簡單。
  愛情。
  愛情是太太奢侈的事,我們誰也不懂愛情,因此大家都活得妥妥當當的。
  你知道還有什麽第三者的故事嗎?說給我聽聽。故事大綱、永遠是兩男一女,或是兩女一男,但正如一切故事,總還有裏子,總還有別情,把內容分析一下,告訴我。
  玫瑰說:“我真正的得到過他,即使是一刹那,勝過平凡的婚姻七十年。”

紅色跑車
  我跟趙咪咪說:每天上學,都有一個男孩子跟在我身後。他長得非常漂亮,穿得很合時,開一輛紅色開蓬的愛快羅密歐。
  趙咪咪聽了馬上說給陳莉莉聽,她們倆笑作一團。
  咪咪說:“喲,現在都不流行那種車子了,我大姐夫追求大姐的時候,開的正是那種老土跑車,現在他倆的大兒子都十二歲了,哈哈哈。”掩著嘴。
  莉莉也說:“他老跟你身後幹什麽?怕難為情呀?為什麽不請你看電影?”
  我為之氣結,“你們妒忌,是不是?你妒忌了。”
  咪咪問:“他人呢?拿出來看看。”
  我說:“他在我口袋裏嗎?我一時三刻怎麽拿得出來?”
  大蜜絲林說:“你們在後麵說些什麽?”
  我們三人頓時靜了下來。
  大蜜絲林的臉板著,“別以為念了預科就可以在班房談話,告訴你們,還有四年大學等著你們好好用功!”
  我連大氣都不敢透一口。
  放學挽起書包走。
  趙咪咪追上來,“怎麽,放學他沒跟著你?”
  我不睬她,她們根本不相信這件事。
  “喂,形容來聽聽,他到底有多漂亮?”咪咪追上來。
  我還是往前走。
  “你這人,怎麽生氣了?”她說:“講笑話都不可以?”
  “講笑話是可以的,但是你根本不相信有這回事。”
  “我相信好不好?”她問:“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了。”
  我站在門口等家中的車。
  莉莉追上來,“喂,你們說些什麽?”
  “到小君塚去,逼她說老實話。”莉莉說。
  車子停下來,我跟趙咪咪、陳莉莉上車。
  咪咪說:“叫司機把車駛到咖啡廳去,我們吃點心。”
  “我不去,”我說:“要說話在家說。”
  她們隻好服從我,我心裏有種勝利的感覺。其實她們兩個人好奇得不得了,但又嘴硬,不相信我會有“豔遇”……我不由得在嘴角露出一個微笑。
  “瞧你那得意──”
  “噓。”我打斷咪咪,嘴巴向司機呶一呶。
  司機耳朵長得很呢。
  到了家,我請她們到天台坐下,招呼她們喝汽水,然後慢條斯理的問她們想知道些什麽。
  “他有多大年紀?”莉莉問。
  我說:“如果他隻是個中學生,我就不會一本正經提起他。”
  “人家是不是真的跟著你?”
  “當然是,我家的車子一開,他的跑車也跟著開。”
  我仰仰頭。
  “那他為什麽不跟你說話?”咪咪問。
  “我不知道。”老實說,我也有點失望。
  “如果他跟你說話,你會怎麽樣?”莉莉非常緊張。
  “我不知道。”我吞一口涎沫。
  “你這個人,好比一團飯,你要準備準備啊,免得人家一開口,你就老土般的手足無措。”
  我沉吟。
  如果他走過來,我就大方地笑一笑。
  他不說話,我也不說。
  如果他與我打招呼,我就淡淡地說:“嗨。”
  假使他進一步問:去兜兜風……
  我是否應該答應他?
  這個問題足以使我失眠一個星期。
  咪咪推我一下,“喂,你在想什麽?”
  “啊,沒什麽。”
  “味咪,”莉莉說:“我們今天在小君這邊睡,明天一早,看看那個男孩子是不是像她說的那麽夠條件。”
  還是不相信我!
  我們在天台坐到天黑,回到家中,吃飯,換下校服穿牛仔褲。
  唉,這套校服,任憑是一顆明星,穿上了也自成了醜小鴨。
  我受夠了,幾時可以脫下它呢。還需一年,升了大學,可以穿“普通衣裳”出去。
  那天咪咪與莉莉真的睡在我家中,我的床下格可以拉出成為一張客床,讓她們兩個人睡。
  我擔心了一夜,如果第二天那個“他”不出現,我就變成吹牛大王,宣告完蛋了。
  第二天我裝得非常鎮靜,梳洗,穿上校服,在早餐桌上等待咪咪與莉莉。
  她們有壓抑不住的好奇與興奮。
  我緩緩喝完牛奶,捧起書本,她們跟著我出門。
  司機還沒有來,他先送爸爸到寫字間,再來接我。
  我眼睛斜斜的向對麵街裏,那輛紅色的小跑車果然停在那邊。
  我一顆心落了地。
  我督定地低聲對咪咪她們說:“別大驚小怪叫人注目。”
  咪咪還是忍不住說:“這是一輛古董車子,很名貴的二九五○的愛快羅密歐,嘩,多麽有型。”
  莉莉說:“且看看是否物似主人形吧,悄聲,有人出來了。”
  這時我們家司機也已把車子兜過來停在麵前。
  我們上車。
  我鎮靜地說:“偷偷望回看,別太露痕跡。”
  莉莉忍不住望回意,她張大了嘴:“嘩!”
  咪咪也呆住了,“嘩!”
  我心中樂得飛飛的。
  “小君!他是多麽的英俊!”莉莉尖聲說。
  司機忍不住在倒後鏡看我們。
  我推她一下,“請你控製你自己。”
  “小君,”咪咪完全沒法靜下來,“他是個男人。”
  “當然是個男人,”我說:“難道是個女人不成?”
  “我的意思是,他不是個小孩子,我想他有三十歲,甚至有三十五歲,看見沒有?啊!米色的??皮長外套,米色絲襯衫,米色燈芯絨長褲,”莉莉雙手緊緊握在胸前,“太漂亮了,我喜歡他發型,鬆鬆地那麽自然,他必然是天天洗頭的,我保證他那種氣質是屬於建築師或律師的……”
  我含蓄而驕傲地微笑。
  那輛紅色的小跑車一直隨我們的車在校門口停住。我們下車後,他還停在那裏。
  咪咪緊張地問:“他真的天天如此?”
  我矜持地答:“是。”
  “啊!”她們兩人佩服得我五體投地。
  可是他並不與我說話,一連數個月了,都是這樣。
  我已緊緊的記住了他的樣貌,他最特別之處,自然是有一股雍容的氣質,不同那些黃毛小子,蓄著汗毛當胡髭,賊頭賊腦,一臉的麵炮。
  他是個大人,一個成熟的男人,我向往的想,他什麽都懂得,什麽都會,都可以教我,我不想跟住一個小男孩在人生道路上痛苦地摸索,他應該是我心目中的男人。
  自從這一天之後,趙咪咪與陳莉莉無疑是對我另眼相看,可是令我煩惱的是,她們亦同時不停地追問我有什麽下文。
  可是並沒有什麽下文。
  也許,也許我要為自己製造機會。
  另一個早上,趁司機尚未把車子駛來之前,我輕輕走到那輛紅色跑車前,探望車內。
  車廂有點淩亂,有一大堆雜誌與書本。
  我多麽希望可以坐在他身邊,跟他去兜風。
  正在思索,他出來了,我的心咚咚跳跳,但是我大方地擠出一個笑容。
  他也朝我笑笑,伸手去開車門。
  我正想再開口說話,已經太遲了,我們家的司機探頭出來,向我叫:“小姐!”
  我為免他多嘴,於是便奔過馬路去上車,這討厭的司機。
  那輛紅色的跑車還是跟在我們車後,直到抵達學校。
  我覺得他彷佛有很多的話想跟我說。
  他那整齊的濃眉,健康的膚色,適中頑健的身型,都給我無限的好感。
  他們說少女都喜歡幻想、僮憬,但是我自問是個很實在的女孩子,我們的學校是男女校,也有男同學約我看過電影,我也未曾臉紅心跳,這次是不同的。
  周末不用上課,我借故跑到對麵街去打聽他的行蹤。
  我問看門的:“這輛紅色的跑車,是什麽人的?”
  “是我們住客的,因大廈內沒有車位,所以泊在路邊,常違法泊車,收到告票。”
  “他是幹什麽的?”
  “聽說在大學教書。”
  “啊,是教授?”
  看門人笑,“小姐,我哪兒懂得那麽多?”
  “他一個人住?”
  “是。”
  我心中有數。
  即使我們的車都走一條路,他也不會無緣無故跟看我家的車停下來。
  但是他始終沒有主動與我說話。
  若幹年後,也許我會取笑自己,竟會為一輛紅色跑車的主人猶疑失眠,但現在,現在我不能自己。
  陳莉莉問我,“小君,你們還沒開始約會嗎?”
  “也許是因為我這身校服,”我說:“使他不肯輕易開口。”
  “可是我們都十七歲半了。”
  “十七歲零十個月。”我說。
  在校服的掩飾下,什麽都看不出來,十三歲跟十八歲有什麽分別?
  咪咪說:“牛仔褲也一樣,我們別穿牛仔褲了,雖然很瀟灑,卻完全中性,配上球鞋,簡直男女不分,我們別上當。”
  “那我穿什麽?”我瞪眼,“穿套低胸晚禮服與四寸高跟鞋往他那輛車子邊靠?”
  “小君,”咪咪說:“略說你幾句,也不必對我們惡聲惡氣,我發覺你的脾氣最近變得很古怪。”我不去理她們。
  但周末以後,那輛紅色的跑車忽然失蹤了。
  頭一天還好,我以為他有點不舒服,所以沒出來,連接數天都如此,心中就牽掛了。
  一星期不見,我簡直六神無主。
  跑去看門那裏問:“是否他搬走了?”
  “沒有哇,出了門而已。”
  “哦,”我放下心來,“多久了?”
  “一星期了,說是兩個星期才回來。”
  “還有七天呀!”
  “小姑娘,你挺關心他呀。”
  我的瞼漲紅了,到這個時候,我才知道我的行為是多麽露骨荒唐。
  我轉頭就走,逃似的回到房中。
  我連他的名字還不知道呢,有什麽資格去查問人家的下落?
  我寂寞了。
  打開書本,坐在窗前,什麽地方也不想去,話也少了,終日托著下巴。
  再等七天,當他的車子再出現,我會跟他說話,我會告訴他,我不介意與他約會。我不能夠再等下去了。
  我照著鏡子看自己!大眼睛,尖尖鼻子,皮膚很好,頭發烏亮,身裁適中,我並不難看,加以打扮,也就是一般人心目中的青春玉女,可是莉莉說得對,在一襲藏青色校服隱藏之下,一切都是妄然。
  依我說,校服就是繭!我們是蛹!破繭而出那一日,我們就幻成蝴蝶。幾時才可以過那種吸蜜汁的日子呢?我覺得萬分厭倦,躺在床上盡打嗬欠伸懶腰。
  媽媽很敏感,不久便發覺我的異樣。
  她很含蓄,問道:“可是天氣變化的緣故?要不要喝些藥茶?”
  如果我告訴她,一切不過是為了一輛紅色跑車的緣故,她會不會相信?
  以前我什麽事都對母親說:要買一條裙子,一雙球鞋,生日想開派對,暑假欲往日本旅行,老師對我偏心,同學與我吵架,凡此種種,她都會與我分析理解,我與媽媽之間並沒有代溝。
  但不知為什麽!這一次我的心事卻不敢向她傾訴,我憋得難過,情願同咪咪莉莉訴說。
  嗬大概女兒同媽媽的疏遠,便是在這個關鍵上開始的。
  在這一個星期內,從愉快的孩子,我變為一個憂鬱的少女,所以當那輛跑車忽然又再出現之時,我竟控製不住我自己,我霍地站起來,馬上奔過去,走到對麵街。
  我連外套都沒有穿上,站在他車子旁邊,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幹什麽。
  可是我又不願意回家,因為既然他回來了,我就想見到他。
  我沒站多久,身後便有腳步聲傳來,我心中驚喜,聽到他的腳步聲也是好的。
  我連忙轉過頭去,卻呆住了。
  來人是一個女郎,不很年輕了,甘餘三十歲,但是長得美,不施脂粉,非常好的皮膚,略帶憔悴,因此應增風韻,她有一頭好發,雲一般被在雙肩上,雙目如寒星,她身披一件棕色貂皮長大衣,卻配一條米色燈芯絨褲,一雙球鞋,故此我以為是個男人的腳步聲。
  母親也有貂皮大衣,卻不是這樣穿法。
  她一直向我走來,取出車匙──
  什麽,她要來開這部車?
  果然,她禮貌地朝我笑一笑,“請讓我一讓。”
  “可是──”我低聲嚷:“這部車不是你的!”
  她很詫異,目光在我身上掃一掃,並不回答我,用鎖匙開了車門上車。
  我顧不得顏麵,衝口而出:“你是誰?”心中急得要哭。
  她本來已經開動車子,聞言停下來,抬起頭,溫和地問我,“你又是誰,小女孩?”
  我僵在那裏,一字也說不出口。
  “當心冷。”她笑笑,把車子開走了。
  我又呆呆的站半晌,垂頭喪氣的回家去。
  她是誰?
  再明顯沒有了,傻子也知道的答案:她是他的情人。
  他們倆是多麽相配的一對!
  我把臉枕在書桌上。
  書桌上有一塊玻璃,冰涼的玻璃貼著我的瞼,漸漸我的臉也變得冰冷麻木,我發覺我自己在淌眼淚。
  我一直不知道紅色的跑車還有女主人。但是它的男主人為什麽老跟著我?
  跑車到深夜才回來。
  他與她一起。
  風很大,天氣很冷,跑車的帆布蓬已經升起,她依偎在他身邊,兩個人靠得很緊,他點著了一枝煙,吸一口,她問他取煙,他不肯,兩人爭起來,孩子似的笑成一團。
  我靜靜站在窗前,心裏像是塞著一塊鉛,終於他們兩人進去了。
  我呆了很久,沒精打采的睡了。
  一整夜的夢,一次又一次,看見他開著車子,在我麵前停下,輕聲問我,可有空陪他去海灘一走。醒了我流了一臉眼淚。
  第一天早上去上課,他的車子不複由他開出,那個女郎披著一頭長發,嗬著白氣,成了車子的新主人。
  我辛酸地閉上眼睛,紅車子一直停在咱們學校門口,我下了車,忍不住跑過去察看,到底它幹嗎停在哪裏。
  正在張望,那女郎看見了我,溫和地向我微笑。我再次看見她,竟不敢出聲。
  “你在對麵的學校念書?”她的聲音很平和。
  我點點頭。
  “念預科了吧?”她問。
  我又點點頭。
  “你們真好,年輕,充滿希望……”她感喟的說:“最好是青春了。”
  我不響。
  她也未曾老,皮膚白而膩,濃眉長入鬢,說“青春最好”不外是客套語,因為我們除了青春外,一無所有,一無是處。
  “我住這裏,老房子,馬上要拆了。”她說。
  嗬。他天天早上開車到這裏,不外是來見她,而我竟以為他是跟著我。
  我悲哀的站著。
  “我訂婚了,因此先搬去與他住,然後再找一層新房子結婚。”
  她說得那麽詳盡,由此可知,我的心事,她都知道,真是個聰明細心的女子。
  結婚,他結婚了。
  她溫柔的說:“他已經四十歲了,好做你爹了。”
  我還是呆呆的站著。
  遠遠學校的上課鈴響了。
  她說:“上課了,當心遲到,快去吧!過馬路小心。”
  我低下頭,轉身過馬路,回到課室去。
  莉莉與咪咪照樣高談闊論,說著周末那個派對的得失,我靜靜的坐著,自覺長大了很多很多。
  莉莉推我一下,我覺得有點煩膩,側了側身,我太明白,她們說話之前,總要推人,或是拍人一下,非常的幼稚。
  “怎麽,他還沒有跟你說話?”莉莉笑問:“那麽漂亮的男人,竟是個啞巴不成?”
  “你不要以為自己很滑稽!”我忽然生氣了,“我隻覺得你非常輕薄。”
  小蜜絲林剛進來聽到,馬上說:“上課鈴已經打了,你們還在說話?”
  我憤怒的站起來說:“我們是中學生,不是小孩,蜜絲,我希望你以後對我們說話,別老是罵罵罵,態度好一點。”
  說完了,我立刻坐下,全班同學為我這種態度嚇得呆住,連蜜絲林也怔住許久。
  過了一會兒她說:“小君,你跟我到校務署,其他同學,請溫習功課。”
  我跟蜜絲林出去,大無所畏的樣子。
  我滿以為她會將我開除,開除了就算數,索性到英國或是加拿大去念書。
  誰知過了一會兒,蜜絲林問我:“小君,我的態度真的那麽惡劣?”
  “不要再責備我們,緊緊管著我們,給我們一點自由,尊重我們一點。”我說:“知道你與其他的老師都是望我們好,可是我們也有自尊心。”
  蜜絲林抬起頭,“好,你們長大了,我盡管嚐試開放一點。”
  我訝異,“你不責罰我?”
  “為什麽要責罰你?學生也有發言權。”她說:“回去上課吧。”
  我肅然起敬說:“謝謝你,蜜絲林。”
  她笑笑,抬起頭感慨地說:“現在社會的要求真不一樣了。”
  回到課室,同學們都好奇地看看我,我靜靜坐下,不出聲。
  好不容易捱到放學,咪咪再也忍不住,撲上來,問我:“你瘋了?你這樣衝撞老師?”
  我看她一眼,不理她,上了車回家。
  她懂什麽,她們還是孩子,表替她們慶幸。
  到家我坐在廚房吃點心,母親問我:“心情還是不好?”
  我強笑道:“跟老師吵架。”
  “反正明年也得送你去英國的了””
  “媽,”我說:“我想現在就去。”
  “現在怎麽去?”母親愕然,“學期中央,哪兒找學校去?”
  我低下頭。
  “為了什麽緣故?”她閑閑的問。
  我不響。
  “為什麽現在不與媽媽說話了?”她問。
  仿我竟不知在什麽地方開口才好,眼睛戛咽著淚水。
  媽媽輕聲說:“那位莊先生,人家都四十歲了,你爸才四十三。”
  我一怔,頭垂得更低,心大力跳動,原來媽媽全部知道。
  “人家是事業有成就的大學教授,怎麽會看中你這個黃毛丫頭呢?”
  我的眼淚淌了下來。
  “你還年輕,將來難保找不到像莊先生這樣的人才,我知道你對男人的欣賞力這麽高,我也很高興,至少你不會跟不三不四的小阿飛來往。”
  我看看窗外。
  “他的未婚妻是著名的女畫家!”母親也沉默了。
  她真是個好母親,一點也沒怪我幼稚,反而溫言安慰我,我夫複何求?
  我握住了母親的手。
  “成長永遠是最痛苦的,”母親說:“女兒,你要努力啊。”
  “是,媽媽。”
  “不要令媽媽失望。”
  “是,媽媽。”
  不久他們就結婚了。
  他們親自送了糕餅過來!母親大方的與他們應答。
  我在屏風後偷偷地看著地,眼淚往心裏流。
  我一輩子都不會再見到比他更動人的男人了,那麽瀟酒,那麽有才學,那麽漂亮,微微有點孤傲,舉止斯文大方。
  我永永遠遠不會碰到那麽有條件的男人了。
  我竟晚出生了十年,遇見他也等於白遇。
  母親叫我出去,“小君,小君。”
  但是我躲在屏風後動也不動。
  他們終於告辭了。
  我抹乾眼淚,母親也沒有追究,她真是個好母親。
  我沒精打采地出門閑逛,家附近永遠是靜寂的散步好環境,不少情侶每個黃昏都在這裏出沒。
  夏天時,兩旁的影樹會開滿紅豔豔的花,我抬起頭,現在是冬天,碎碎的黃葉落了一地。
  那輛紅色的跑車已經開走,聽說他們搬到石澳去住。
  我坐在街沿,用手捧看頭,心中一片迷茫,毫無歸屬。他也知道我眷戀他的事吧,否則怎麽送餅來呢?我不怕他笑我,相信他那樣的人,也不會取笑一個小女孩,可是我的心……
  他那雙濃眉,他那對明亮堅定的眼睛……
  我傻傻的坐著。
  忽然有一輛跑車自小路呼嘯而至,把我嚇了一跳,它就停在我麵前。
  它是鵝黃色的,流線型,最新的欺式。
  車門打開,一個年輕男孩子探頭出來,問我:“小姐,我找落陽道三號,迷了路,可否指點我一下?”
  “就在下麵一條街。”我說。
  “啊。”他溫和地笑,“謝謝。”雪白的牙齒。“那是我舅舅的家,他們新搬來。”
  “啊。”我應他。
  “你也住這裏附近嗎?”他問。
  “是,前麵一號。”
  他點點頭,再看我一眼,把車開走了。
  我回家去。
  母親正在插花。
  她微笑,喃喃說:“紅色的跑車去了!有黃色的跑車來。”
  我轉頭說:“媽!”卻忍不住露出笑意。

我心
  卻爾斯打電話來的時候,我正在忙,於是說:“我現在沒空,你隔一會兒再打來。”
  莉莉伏在我桌前,“你對男人總是這麽不客氣。”
  我笑笑。
  倒也不是。
  我對有些男人是很客氣的,因為好的男人不多,所以態度才轉變——劣男人是劣馬,保持距離的好。
  十一點半卻爾斯打電話來,我對他說:“我要到九龍辦事,今天的午餐取銷。”掛了電話。
  莉莉問:“那個是誰?”
  “誰是誰?”
  “比卻爾斯更好的人。”莉莉說:“所以你推掉卻爾斯。”
  “全世界的人都比卻爾斯好。”我說。
  “你為什麽不喜歡他?”莉莉問:“他長得高高大大,也頂舍得花錢,收入穩定……項會玩。”
  我啞然失笑。是。可是他一日看多少書?
  我說:“你覺得他很好?我認為他太誇張、浮躁、淺薄、又喜歡吹牛,充闊,一無是處。”
  莉莉說:“我覺得他過得去,如果你不要他,介紹給我。”
  我收拾辦公桌上的雜物,但笑不語。
  “怎麽,不舍得?”莉莉問。
  “不做中不做保,不做媒人三代好。”我說:“也罷,星期一約他吃中飯,你一起來,將來吃了虧別怪我。”
  她說:“絕不怪你,吃虧的不一定是我。”莉莉說。
  狠。
  現在的女孩子就是夠勁夠狠?
  我開車回家,順便載莉莉到尖沙咀。
  她問:“你到什麽地方去?今天周末。”
  我說:“我昨天買了一本小說。看到半夜兩點,今天下午打算把它讀完,然後睡個午覺,到媽媽那裏去吃紅燒雞,替七歲的侄子補習暑期英文。星期日呢,到哥哥公寓去玩,遊泳池裏泡泡,不曉得多樂,早點回來睡覺,星期一精神奕奕上班,告訴你,我有一本庚辰本紅樓夢,我非好好的享受,慢慢細嚼。”
  “怎麽,你以前沒看過紅樓夢?我倒是看過一次。”
  我笑,不出聲。莉莉與鄧爾斯很可能是一對兒。至於我,我實在沒空陪這種男孩子耗,沒一點內涵。
  我說:“你到了。”
  “周末這樣子渡過,你不悶?”莉莉問。
  “沒有男人就是悶?現在的女孩子怎麽都像花癡?”我笑,“我覺得我的周末安排得再豐富沒有了。”
  “那麽你做一輩子的老站婆?”莉莉問。
  “不,”我說:“等我遇到合適的人再說,。”
  “再見,祝你好運。”莉莉向我揚揚手。
  “好運。”我說。
  星期一,莉莉打扮得特別漂亮,我馬上想起答應給她介紹男朋友,打電話到卻爾斯那邊去,他裝模作樣的說:“今天……今天,好,我看看能不能推一推大都會廣告公司的午餐,我隔一會再打給你。”
  “好。”我暗笑。
  他這種幼稚我已領教多次。以前女孩子喜歡耍這一套:愛慕虛榮,好高騖遠,做作矜持,但現在男人都這樣子。卻爾斯喜歡有點名氣的女孩子,照片登過報紙的,職業高貴,絕不是秘書級人馬。
  所以莉莉並沒有什麽機會,隻是她不知道,不過有時候男女之間的事是很難說的,也許他們有緣份。
  電話響了,是卻爾斯。
  我笑眯眯地問:“怎麽?沒有空呀?”以退為進。
  “有,有。”他說。
  我帶著莉莉一起去,他隻看了莉莉一眼。其實莉莉長得很俏,也很活潑。
  可是卻爾斯找女朋友,先要問是哪間大學畢業的,浸信會與中文大學的免談,師範學院嫌寒酸,香港大學尚隻馬馬虎虎。
  第二:看本人能賺多少,最好收入旗鼓相當,如果娘家富足,將來可以幫助女婿的,太理想了。
  第三:要年輕貌美,拿得出去見人,跟朋友有得交待。
  可是以他這樣的條件,實在追不到什麽好“貨色”,莉莉算是上挑的了,他若再嫌,遲早半天吊,到年紀老大,也就是個孤苦無依的醃髒老人。
  所以我好意的點醒卻爾斯:“做人呢,千萬不要要求太高,最主要是安份守己,否則得不到幸福。”
  卻爾斯問我:“你呢,你何嚐不是要求高。”
  “我?”我笑,“做朋友應該誌同道合,我最大的嗜好是看書與聊天,對於的是高,大舞會,扮得花舞蝶似的到處飛,實在沒有興趣,你不是不知道,所以吃午餐我也不想出來,你不用浪費鈔票了。”
  即兩期被我這一頓話說得臉色發白。
  莉莉在一邊隻是笑。
  我說下去:“你們一整班朋友都這個樣子,尤其是小陳,個個星期日帶條泳褲、半瓶太陽油站在皇後碼頭揩油搭朋友的遊艇去曬太陽,真沒出息。男人大丈夫,最重要是‘盡其本份而遊於自得之場’。大好的青春,為什麽不做些有益身心的事?”
  莉莉笑出聲來,“這好像是導師教訓小學生。”
  卻爾斯也笑。
  他不是壞人,隻是個稻草人。。
  那次午餐之後,卻爾斯沒有再來找我。
  我問莉莉:“喂!卻爾斯有沒有約會你?”
  她失望的搖搖頭。
  我有點不好意思。
  我安慰莉莉,“其實卻爾斯不是什麽好人,聽說他今年已向八個女孩子求過婚,其中有電視明星、歌星、大學生、人家的太太……什麽都有,我們為什麽要做其中第九個?是不是?”
  莉莉不響。
  她說:“我倒覺得卻爾斯很風趣。”
  我笑,“真是各適其所,卻爾斯這樣的人居然還有美女青睞。”
  莉莉顯然是不以為然。
  她說:“他可是嫌我不夠漂亮?”
  “不會,你夠漂亮了,你很好。”我說:“別擔心,像卻爾斯那種男孩子,香港多得不得了,中環一區就三十萬個,你喜歡那種人還愁沒機會?”
  莉莉這才展開一個笑容,“這樣我又樂觀點。”
  我問:“這些日子你跟什麽人來往?”。
  “我有個表哥從外國回來,媽媽老叫我與他約會,我們出去過一兩次,那人是個小老頭子,問得要死,又不跟我說話,我對他的態度已經夠冷淡了,誰曉得他對我更差,整個人像是在冰箱裏擱過似的,氣死我,以後再也不跟他出去,拚著做老站婆也不出去!”
  我笑。
  “卻爾斯這麽好,你還批評他!你沒見過我那陰陽怪氣的表哥呢。”莉莉說。
  莉莉今年二十一歲,話特別多,人特別活潑,她與我做同事已經一年多,剛剛進來的時候稱我為“老板”,我就老老實實地跟她說:“莉莉,你的職位是秘書,我的職位是經理,我們的老板同是美華企業公司,所以我們是合作人,明白嗎?”
  我們相處得很好,平安無事。
  她這人什麽都好,就是孩子氣特重,像卻爾斯這種男人的真麵目,她居然看不清楚。
  過很久卻爾斯終於來了電話。
  “嗨!”我以一貫愉快的聲線。
  “你那女秘書叫什麽名字?”卻爾斯問。
  “叫莉莉。”我很樂意作答。
  “分機幾號?”他又問。
  “四三三。卻爾斯,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嚕嗦你幾句。”
  “什麽?”他問。
  “卻爾斯。女人都是一樣的,最好是門當戶對,丈夫略比妻子強一點。趁早結婚,享受家庭之樂,不要以為你現在年輕,花多眼亂,做隻蝴蝶,撲來撲去,仿佛樂趣無窮的樣子,其實苦多過樂,每周末約人約得心疲力倦,每日下班回家是冷冷清清的。結婚有結婚的好處,你想想,卻爾斯。”
  他不出聲。
  “忠言逆耳。”我歎口氣,“你去約會莉莉吧,她是個很能幹很可愛的女孩子,月薪也近三千五,家庭清白。”
  卻爾斯反問:“你呢,你想嫁個什麽樣的人?”
  “我?”我說:“我?”
  “說來聽聽。”卻爾斯說。
  “中英文比我好一點,錢賺得比我多一點。比我理智比我鎮靜,比我成熟比我聰明——什麽都勝我一籌。”
  “你以為這種人真正有在?”卻爾斯問。
  “為什麽不?”我笑著反問:“我根本是個最普通的人,比我略勝一籌的人不知有多少。”
  他笑。
  後來他就約莉莉上街,莉莉興奮得不得了。
  卻爾斯並不是壞人,隻是老土,喜歡在女人麵前誇口。他若真開部金色勞斯萊斯來接我上一百尺長的遊艇,我也就聽他吹牛,偏偏他又隻開一部老爺車。若果他有誠意,別說是老爺車,擠公路車我也幹,偏偏他又隻想揩油。吃個中午飯什麽的,我想來想去,犯不看與這種人在一起拋頭露臉的,所以不做這種沒前途的事,想必他也明白,所以退一步找莉莉。
  其實莉莉樣樣勝過我百信:年輕、漂亮、夠勁、皮膚油光水滑、繃得緊緊,笑容可掬……誠然,她沒念過大學,她不愛看書,但是這有什麽關係?與卻爾斯真是同類同族人。
  現在卻爾斯常與莉莉見麵。
  有一日,我拿著文件到外頭找莉莉,有事問她。她與一個年輕男人在說話。
  莉莉一見我,連忙撇下他迎上來。
  那男人一側頭,我呆住了,隻見他濃眉大眼,薄薄的嘴唇,筆挺鼻子,一副高傲的樣子,身上是白襯衫,灰色西裝,灰色領帶,一雙薄底黑皮鞋,渾身上下,讓人看著,說不出的舒服。
  我心忽然溫柔下來,輕輕放低文件夾子。
  莉莉跟他說:“你走吧,我都知道了,現在我老板找我有事,沒空跟你說話。”
  我忙說:“莉莉,我沒要緊事,你們談吧。”
  可是那男人向我點點頭,轉身就走。他略帶點瘦削,手插在褲袋裏。
  我問:“他是誰?”
  “誰?他?”莉莉氣鼓鼓的說:“他就是我表哥,那個神經病。”
  “什麽?”我驚問:“那就是被你形容為木頭木腦的小老頭子,我不明白!”
  “你說他是不是神經病?大清早跑來教訓我。”莉莉氣得不得了。
  我說:“別在這裏嚷嚷的,到我房來喝杯茶慢慢說。”
  她說:“我媽媽也是的,自己不敢說的話,倒叫外人來教訓我。”
  “君子愛人以德,他身為表哥,說你幾句也很應該。”
  “你不知道其中因由,他有什麽道理幹涉我晚上幾點鍾回家?”莉莉硬是不服氣。
  我坐下來,呷一杯茶,心中盤旋著那個人冷峻的嘴角。
  我略為遲疑,問莉莉:“你表哥什麽年紀了?在哪裏做事?有沒有女朋友?”
  “三十五歲,在港大做高級講師,未婚,沒女友。”莉莉撇撇嘴,“誰跟他做朋友?”
  我的心活動起來,“他有什麽嗜好?”
  “屁嗜好。整個周末鎖在家中不出去,他屋子很大,政府津貼的。有次我想借他家的客廳開派對,他硬是不肯,你說小器不小器?隻有媽媽叫他來吃飯,他才來,媽想我跟他走在一起,你猜他怎麽說?他說:‘莉莉還小。’我媽說:‘也二十一歲多了。’他說:‘不是年齡,而是心智。’氣得我。”
  我抿看嘴笑。
  “你看他那個樣子,身上永遠長期帶孝,隻得三個顏色:黑、白、灰,一年四季,單看他的服飾就悶死人。”
  是莉莉不懂欣賞。
  “你怎麽了?”莉莉問:“你不是覺得他有可取之處吧?”她透著詫異。
  我歎口氣,攤開文件,我說:“你看看這一份電訊的來龍去脈,我根本莫名所以然。”
  “你最近是有點不集中。”莉莉說:“我來替你尋一尋。”
  我說:“老姑婆,沒法度。”
  人家未必喜歡我。我想。
  這麽個理想的人物,找什麽名門閑季找不到?我又歎口氣。我這個人很少自作多倩,叫我看得上眼的男人送真不多,所以我一向規規矩矩,沒有煩惱,現在倒叫莉莉的表哥引起心中一陣陣漣漪——真文藝起來了。
  我問:“他叫什麽名字?”
  “愛克斯廣告公司。”莉莉頭也不抬。
  我既好氣又好笑,“不是,你表哥。”
  莉莉問:“你為什麽要知道他的名字?他叫悅愷,姓談,談悅愷,名字都比別人怪一點。”
  我點點頭。
  那日下班,忽然寂寞下來。
  一向我都不覺得寂寞,一向我認為孤獨不等於寂寞,但是現在我很想身邊有個人陪著——當然是情投意合的人,不是張三李四。
  我看看某幾上的電話。電話鈴多久沒響了?不如擠掉它,一個月省下三十餘元。
  我呆呆的翻開紅樓夢,呆呆的又合上。
  我不同莉莉,可以公開的承認喜歡一個人,問他要約會,我今年三十一歲,莉莉隻有二十一歲,有很多事是她可以做而我不可以做的。
  我又歎口氣。
  這是我最煩躁的一個周末。
  星期一我來不及的去上班,希望工作可以鎮靜我的心情。
  莉莉九點過五分到寫字間。
  她放下手袋就跟我說:“怪事。”
  我淡淡的問,“卻爾斯向你求婚了?”
  “不是——想到什麽地方去了?我才不嫁他,玩管玩,嫁人要嫁牢靠的,像他那種人,賺五千老想花一萬,嫁了他豈不苦一輩子?唉呀,真是一隻空殼子,真被你說對了——那日我上他公寓去,你猜他送我什麽禮物?什麽狗屎垃圾的一隻新加坡蘭花鍍金別針——他當我什麽,真氣死人。”
  我微笑,“那你還見他不見?”
  “見,自然見,大家玩嘛,怕什麽?”莉莉仰仰頭。
  我點點頭。我早說過,卻爾斯連莉莉還追不到,他如果不加把誠意加把心機,就隻好永遠吊兒郎當在中環晃,到老了就曉得苦。
  “你想他送什麽?”我問莉莉。
  “他送得起什麽?”莉莉扁扁嘴,“最好是鮮花糖果,開心好看,他呀?也不出去打聽打聽,K金的手鏈子都一千元一條了,充什麽大頭完。”
  我笑,要的,物價飛漲,男人很難做,現在略白一點,沒有疤的一卡拉鑽石都得三萬多。”
  “沒有這三萬多結什麽鬼婚?”莉莉說。
  我很好笑,我說:“卻爾斯大概很久沒上街,根本不知行情。”
  我們相對大笑。
  “噯,我差點忘了說怪事了。”莉莉想起來。
  “說吧。”
  “我那表哥周末忽然來我們家。”她說。
  “怎麽?”我的心跳。
  “他向我打聽你的事。”
  我的心劇跳。
  “我跟談悅愷說:你不用想了,人家會睬你——”
  “唉呀,”我叫出來,“你怎麽可以這麽說?”
  “為什麽不?”莉莉朝我瞪眼,“他哪一個字號的人物?想追求你?”
  “為什麽不能?”我漲紅了臉,“你還說了我什麽壞話?”
  “壞話?我把你誇得天上有地下無,說你眼角不知有多高,所以找不到男朋友。又說你能幹,一個女孩子家月新近萬,自己支撐一間屋子。嘿,還要怎麽樣?”
  我急得發慌:“那麽後來怎麽樣?”
  “後來?後來他堅持要你的電話號碼——”
  “你有沒有給他?有沒有?”
  “有,公司裏的。”
  “那就好。”我籲出一口氣。
  “咦,你不會是對他有興趣吧?”莉莉的表情怪怪的,“那種人。”
  我笑笑。我的心事,怎麽能告訴她知道。如果她不了解她的表哥,她也不會了解我。
  我攤開公文,開始工作。
  我心中有七分歡喜。到底談悅愷也注意到我了。
  由此可知我們之間有那麽一點默默契,我不致於是自作多情。
  莉莉冒失的敲門:“對不起,我曾經跟談悅愷說:你也打聽過他。”
  “是嗎?!”我又驚又喜。
  莉莉馬上看出瞄頭來,“你——”她指看我。
  我仍然是笑。
  我坐端正了,一心一息等電話響。
  莉莉端張椅子坐著對我說:“他是獨子,這次回來,倒是找到份好職業,他有五年教書經驗。這人膽子小,離不了學校,連她母親都這麽說他,自三歲念幼兒班起,到二十五歲拿博士,畢業又讀研究院,現在又進大學教書,真是的。”
  我很專心地聽著。
  “他沒有啥嗜好——看書算不算嗜好?”莉莉問。
  “當然是。”
  “那麽他有個娘娘腔的嗜好,他喜歡看紅樓夢。”莉莉說。
  我點點頭。
  “他還喜歡做蛋糕。你相不相信?那麽一個大男人,還喜歡做蛋糕。”
  我溫柔的問:“做得好不好?”
  “好極了。”莉莉說:“我不能違背良心,他確實做得好。”
  “還有呢?”我問。
  莉莉想一想:“種盆栽。”
  “他那麽多嗜好,你還說沒有?”我問。
  “這些算什麽嗜好?”莉莉不以為然。
  “那麽上的是高、到遊艇玩、追求女孩子算嗜好?”我反問:“難怪你時常有約會。”
  “嘿,你倒是頂欣賞談悅愷!我恨他那副當女人是死人的態度。”莉莉不屑的說:“我也當他是死人。”
  “出去覆信吧。”我說:“好幾封信等著你覆呢。”
  “唉,結婚是很難的,”莉莉忽然有感慨!“找個情投意合的人談何容易!”
  我仍然是微笑。
  電話鈴響了。我接過。
  “找林小姐。”那邊是年輕男人的聲音。
  我有第六感覺,這人一定是他。
  “我是。談先生嗎?”我直問。
  他意外的說:“是。你怎麽猜得到。”
  我不響。
  “我正是談悅愷。我想約會你,林小姐,請你賞麵。我沒有大汽車,沒有遊艇,我是個窮教書,啥也沒有,但我有誠意。”
  我答道:“你表妹還批評你不會說話呢。”
  “我與一個小孩子沒什麽好說的。”他說。
  “好得很,約我什麽時候?”
  “星期三?”
  “好。”
  “中午?”
  “好。”
  “大會堂。”
  “好。”
  “真爽快。”
  “星期三見。”我說。
  放下電話,我擱了三十年的心事也跟著放下。我很清楚,談悅愷是我在尋找的那個人。我等了他這麽多年了,芸芸眾生當中,我終於遇見了他。
  莉莉說:“你答應他的約會!”她瞪目。
  我點頭,靠在椅背上,籲出一口氣。
  “我真不能相信,這麽乏味的一個人,居然獲得你的青睞,我怎會相信!比起談悅愷,卻爾斯到底還活絡點。”她吐吐舌頭。“你真是一個怪人。這些年來,我幫你推掉的約會不知有凡幾,沒有一個男人能夠令你誠心誠意的赴約,沒想到我表哥——唉,真怪。”
  我忍不住又笑起來,是一種極度滿足的笑,在我記憶中,我還未曾這樣子笑過,就差沒手舞足蹈。
  我在期待星期三。我像是認識他已經三十年,這三十年來我在拚七巧板,他是我少了的那一塊,現在剛剛好可以拚成一張十全十美的圖畫。
  星期三我們真可以暢所欲言的談話。哈!
  莉莉過一會兒又進來說:“喂,好消息。”
  “什麽事?”我笑,“任何事對你來說都是好消息。”
  “卻爾斯請我到嘉蒂斯晚飯。這表示他開始重視我。”
  “重視你又怎麽樣呢?”我問。
  “說不定有意外的發展。”莉莉說。
  “你才把他批評得一文不值。”我取笑她。
  “我恨隻是根他沒誠意,專門在風和日麗的時間出現,風大雨大的時候他卻躲得影子都沒有。”
  “祝你幸運。”我說。
  “做人真需要運氣。”她說。
  卻爾斯在嘉蒂斯約她見麵,原來是向她求婚,獻上一隻鑽戒。
  我笑,“老小子,真不容易,下了決心了。”
  莉莉說:“這石頭是不是黃了一點?”
  我笑:“再黃一點倒好,索性可以充白燕鑽。”
  莉莉笑,“死相!”
  我說真心話;“也不容易了。”
  “是呀,將來我遇到更好的,這戒子可不會還給他。”莉莉說。
  “你們打算訂婚?”
  “訂婚也蠻好玩的。”她很滿意地看著那顆鑽石,“現在他每日來接我上下班。”
  “那豈不是好?”我說。
  卻爾斯與我通電話,我恭喜地。他酸溜溜的:“你也恭喜呀,莉莉說你與她的表哥很合得來。”
  “的確是。”我承認,“我一向喜歡科學家。”
  他不響。
  “莉莉是個好女孩。”我說。
  “如果我買得起更大的鑽戒,我可以找到比她更好的女孩子。”他說。
  我回敬:“如果她是個更好的女孩子,她也不會接受你那隻戒子。卻爾斯,可以了,多大的廟裝多大的佛,可以啦。”我說:“我們是朋友,才勸奉你幾句。”
  他掛了電訂。
  我與談悅愷出去過數次,大都是聽音樂與在朋友家談天。我們都覺得佳期近矣。他並沒有送鑽戒給我,我們隻選購一對最普通的白金指環。
  他是一個靜默的科學家,平日瑣事一概不理,都交了給我,我從沒見過像他那樣清逸的人,我衷心的佩服他。
  我們差不多與莉莉同時結婚。莉莉為了房子大小,地段高低與卻爾斯爭執很久?而我,我簡單的挽起箱子,搬進倪愷的宿舍房子,自己的公寓交給銀行租出去。悅愷連家具都沒有添一樣。
  而莉莉日日與我嚕嗦.投訴北歐沙發不牢靠,糊牆紙的裝修公司欺騙他們等等。我聽了都一笑置之。我與悅愷之間並沒有如此複雜。
  有時下班回到家,吃完飯,我照樣在床上看兒童樂園,看到有趣的故事,遞給悅愷過目,他會笑笑,遞還給我,這就是我的婚姻生活。
  各人的要求不一樣,我找到了我所要的,莉莉也找到了她所要的,皆大歡喜。

女朋友的女朋友
  她不是我的女朋友,她是我女朋友的女朋友。
  所以這是世界上最複雜的事。
  我見她是在一個夏日。
  我與我的女朋友在尖沙咀海運大廈一角走路。女朋友在郵局寄包裏給外國的親戚,我在旁邊等她。我跟這個女朋友認識很多年了,她的缺點很多,可是我覺得人的缺點一向是很多的,所以並不以為意,我不大喜歡換女朋友,我連鞋子的樣子也不大換,穿來穿去是一個歐式。
  我的女朋友叫秀意。我不喜歡她的中文名字、但是我叫她“意”,或是“小意”,倒也不難聽,她現在也不小了,廿二、三歲的女孩子,最期望結婚。她說最好我們年尾結婚。我無所謂。
  我認為愛倩止於此,愛情講究的不是熱度,而是耐久。這一點我不怕,我一向知道自己是從一而終,負責任的人。一輩子隻念過三間學校——小學一間、中學一間、大學一間。從一而終。
  可是那個夏日,我看見了她。
  不,不是我看見她的,我都弄胡塗了,是小意先看見她的。小意寄了包裏;要去海運大廈逛衣服鋪子。
  我記得我想回家睡午覺看武俠小說。
  小意還很生氣,她說還沒結婚就一副老頭子樣兒,從來不跟她出去跳舞,隻偶然看一套電影,還專門挑莫名其妙的來看。連逛時裝也不肯。
  我沒說出來。其實那種時裝我們又買不起,一件襯衫都好幾百,我家一沒做戲的女兒,二沒有搶銀行的兒子,這種店怎麽去逛?看多了白白眼紅而已。
  可是小意一定要去,我沒法子。
  才走出郵政局,迎麵來了一個女人,小意忽然“咦”的一聲!“老四!”她說:“真是她,喂!”她叫起來,“老四!老四!不認得我了?你是幾時回來的?”
  我最怕人在街上大呼小叫的,故此連忙白小意一眼,她沒理我,追了上去,前麵的女人便停住了腳,聽她要說些什麽。我隻好走過去,站在一角。
  又是她哪裏來的女朋友?小意的女朋友奇多,可是一轉背她就逐個批評,我也覺得她沒做人妻子就擺個太太樣子。
  一個女人叫老四,我禁不住笑了,哪兒有這種名字的?這跟長三堂子裏的人名倒有點像。
  我看過去,當時小意穿看牛仔褲,一件很好的襯衫,袖子卷著,頭發剪得很好,扁扁的麵孔都是笑意,我非常的滿意,這樣的女朋友也算不俗了,她隻有一個毛病,喜歡穿高跟鞋,她嫌自己矮,所以把鞋子藏在褲管下,不過她的高娃都是漂亮的。
  當我的眼光落在她女朋友瞼上,我就呆住了。
  她是一個很高的女孩子,極高的。穿一條薄薄的麻布褲,一件薄薄的麻布寬襯衫,長袖子,襯衫上麵繡滿了花,都是淺藍深藍的花。長頭發束在頂上,梳成一條粗辮子,辮子又盤成一個圓髻,上麵打橫插著一枝晶瑩的玉簪,雖然不很綠,可是也屬好玉。戴玉鐲的女人太多太多太多了,可是玉簪卻少有。這時候天真熱,她出了一身汗,衣服薄薄的貼在身上。身段的纖細、苗條與柔軟是少有的,她的腳上是一雙薄底涼鞋,淺藍色的。我最最喜歡這一種鞋子。我簡直不敢抬頭看她的臉,怕她長得太美了。
  我終於看了,她的確是與眾不同的,她沒有那種美豔,隻是淺棕色的皮膚,天然眉毛,鼻子很挺,秀氣逼人而來,但不知為什麽,她臉上有一種倦態,形容不出的倦態,不是睡眠可以解決的,她眼底下有一層黑圈。她一邊微笑,聽看小意嚕嗦,一邊出著汗,用手抹著額角,她身邊地下放看一包包的東西,顯然也是買了東西。
  她其力的確是心不在焉,我看得出來,小意說的話她一句也沒聽進去,可是她很禮貌,太禮貌了。她點看頭,應著,可是沒有參加說話。
  忽然之間小意把我拉了出來,“家明,過來,過來見我的好朋友老四!”
  好朋友。小意真簡單,人家可沒把她當老友。
  我隻好前去點點頭。
  那女子正麵對看我,我看到她臉的正麵,她在右頓臉上有一顆痣,眼睛抬起來,雖然沒有太多的神采,但確是美目,她敷衍的向我笑了一笑。
  小意來不及的說:“老四是我的朋友,我們在中學同學過一年,老朋友了,是不是?老四?”
  老四軟弱的點點頭。
  “老四,我們去喝茶,你現在開車沒有?”小意問。
  “我現在走路。”她答。
  “車子呢?”
  “賣了。”
  “又買新車?你買什麽?這次買要買馬薩拉蒂了!”小意羨慕的說。
  小意就是這一點不好,我不明白,她為什麽老是羨慕人。但是我不介意,我仍然是對她好的。是呀,她比不上很多女人!可是我也比不上很多男人,所以我們倆正好是一對。
  可是這個女孩子!我沒有見過一個這樣子的女孩子。她有一種出世的味道,仿佛在這世界上,隻是暫時停一停,她在別的地方有更好的環境,有更好的事要做。這種感覺是很難形容的,可是我覺察到了。
  我看著她與小意說話。
  小意半拉半扯的把“老四”拉到美心去,坐下來,她喝檸檬茶,我叫了啤酒,我留意老四,看她要什麽。
  她想了很久,說:“基尼斯。”
  我微笑。
  她隨隨便便的坐下來,汗凝在她額角頭上,飲料來了,她默默地喝著。
  小意一直說:“老四……你看你,穿成這樣子,那衣服薄得我幾乎看到你內衣了,一身汗,也不抹一抹,頭發又亂,人還是懶洋洋,算什麽?噯,巴黎怎麽樣?”
  老四笑笑,“到處一樣。”
  “我與家明也打算去看看。”小孟說。
  我從來沒提過我們會去巴黎,不曉得她是怎度想出來的。她問老四:“巴黎可愛吧?你耽了四年,總有留下來的道理,有沒有洋男朋友?”
  老四笑。不答。
  我不便插口,我隻是看著老四的反應。
  小意又說:“你買了什麽東西?”
  “五雙皮鞋。”她說:“我沒有皮鞋了。”
  “我的天!你還是穿平底鞋。不過你那些皮鞋,也不用提了,真貴。老四,咱們這些老同學中,最能幹是你了。“
  我微笑,背後小意又不曉得要說這個老四什麽壞話了,也不是壞話,隻是她愛說長道短的,不過表麵上她這麽尊敬老四,也不容易了。
  老四一直沒有說什麽話。
  我也不敢說話,這種女孩子一看外表就知道不是輕易可以得罪的,說錯了話,何必呢。
  一直等到喝完了酒!我付了販,老四淡然的說聲“謝謝”,便飄然走了。
  我便跟小意說:“你教她穿衣服?打扮?人家這叫有型有格,你再穿得漂亮點,也不過是芸芸眾生中之一名,她這樣,才難得呢,哪裏有這麽容易的事?不可能個個女孩子都像她,你少開尊口吧。”
  “不不,老四跟我蠻好的。”小春說:“她不介意。”
  我隻笑不語。
  小春說:“奇哉怪也,每個人都不喜歡老四,說她愛理不理人的,但是你,幫她說了一大堆好話。”
  “那些人,沒有看懂她。”
  小看不高興了,她問我:“你算是看懂了,啊?”
  “沒有。”我微笑。
  小意是吃醋了。
  我們年底,仍然結婚嗎?仍然結婚吧。
  我想是的,沒有疑問。
  然後我又見到了她。那個老四。
  她還是在那個地區買東西,不過隔了三天,我看到她,停下來跟她打招呼,她沒見到我,一頭撞上來,我連忙扶住她,她停了停神,看看我,像是記得我,可是叫不出名字,我連忙自我介紹一番。
  她微笑,點頭,“小意好吧?”
  “不錯。”我也微笑。“你天天出來買東西?”
  “我要回台北,帶點東西。我有個壞習慣,穿什麽用什麽,慣了之後,改不過來,所以那裏買不到的東西,在這裏都要買,有時候去英國,帶美國肥皂,怕買下到。到香港,又把台灣牛肉幹帶回來,整日無事忙,可笑死了。”她邊說邊笑。
  把我當作老朋友一樣,由此可知她對每個人都非常非常的客氣。
  這是好習慣吧。 今天她換了一件貝殼紅的T恤,非常的明媚,與她眼神中的憔悴作對比,長發依舊,鞋子是小小的縛帶鞋,無瑕可擊的打扮,這才是最最新的裝束加上她自己的意見。
  小意隻會跟潮流,偏偏香港的潮流又漫,比人家落後一年半載,說什麽都俗一點,首飾與裝飾品都過了份,沒有自然的味道,看那些模特兒站出來,一個個撙腰仰頭─跨著腿,半點柔軟感也沒有。可是小意還來不及的學,我不明白。人都是很難了解的。
  當時我說:“我送你一程如何?”我的車子就在附近。
  “不方便的,”她推辭,“我自己叫車便可以了。”
  我不勉強她,她不是客氣,她是真的不想麻煩我。我隻好替她叫了一部街車,替她開門,替她關門。她忽然給了我一個很溫和的笑容,像太陽一樣的。
  車子開走了。
  我告訴小意我見到了“老四”。
  “她一個人?”小意問:“有沒有男朋友?”
  “沒有,沒有看見。”
  小意說奇怪,老四從來不與男人在一起。我說人家也許沒男朋友。小意笑說:“她沒有男朋友?你相不相信?像她那樣的人,沒有男朋友?”
  我當然是相信的,隻是別人不相信。
  小意跟她是中學同學,她們隻在一起一年,老四被調到別的學校去了,以後也有聯絡,後來小意留在香港工作,老四被父母送到外國去念了幾年大學。
  “在巴黎讀書,讀什麽書?那根本不是一個讀書的地方。”小意皺上了眉頭,她還有一點妒忌的。“她喜歡畫,所以也可以說是去對了地方,花是花了很多錢。”
  小意的父母沒有多餘的錢送她到外國去混幾年,可是我覺得這是無所謂的,娶老婆就是娶老婆,與這種附加的條件沒有關係。一個女人要讀書,三步不出閨門時期也還有李清照。到外國東奔西走的女人多著,學問好的有多少?我曾多次向小意解釋。
  但是平時她不提,一見到有學士碩士的女人,她就不高興了。
  在她口中,老四是個不錯的女孩子,不驕傲,可是常常有點心不在焉,功課很好,她很少提及她本身的事,所以也沒有多少人知道她的事,隻曉得她是家中唯一的孩子,父母卻早離婚,她不大說話,說起來卻很有幽默感,同學並不討厭她。
  小意說:“她很漂亮,不過不容易接受。”
  小意過幾天廿三歲生日,她要約老四。我想起老四說過,她要離開香港,不曉得現在人在何處。不過小意還是約到了她,她說沒有空,不能來,小意硬要她來,並且派我去接她。我真是拿小意沒辦法,隻好答應。老四也拿小意沒辦法,也隻好答應。
  小意得意的說:“說老朋友就是老朋友。”她停了一停,“很多人說,不能讓男朋友接觸到別的女人,否則就不行了,男人變得快,可是我不怕,我相信我的男朋友。”她看看我笑。對這樣的女朋友,還想怎麽樣?
  她與老四的年紀差不多,可是人家這麽成熟,小意這麽幼稚。這是環境使然,小意從她父母的手直接交到我的手中,她的日子不是十分豐足,但是她沒有憂慮,沒有憂慮的人是長不大的,但是長不大的人單純,不會裝假。
  我問起老四為什麽叫老四。小意說:“那時候學校裏我們班隻有四個女孩子,她最小,所以她是老四。”
  “你是老幾?”我好奇的問。
  “老大。”她說:“我們都是同年.我比老四大七個月。”
  那麽老四也不過隻有廿三歲。真是,她臉上的倦容是什麽地方來的?
  小意以前那些女朋友,我都見過,隻有這一個最突出。
  到了她生日的那一日,她五點鍾叫我去接老四。
  我問:“八點才吃飯,這麽早去幹什麽?”
  “我找她來幫著我招呼客人。你在這裏礙手礙腳的,不好,不如去接她來。”小意說。
  她自己忙得要命,搞了一個星期。訂自助菜!研究菜單!請客人,發請帖,還要去買衣服鞋襪。不但要打扮她自己,還要打扮我,女人。
  我聽她的,照地址找到了老四的屋子。她住在半山那種少見的老房子裏。
  她來開門, 手裏抱著一隻貓,頭發被在肩上,穿粗布褲與T恤。她驚奇:“怎麽是你?”
  她的頭發原來是天然發曲的,散在肩上才看出來。她微微的笑看,抱著一隻貓。我看看她,就已經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我沒有戀愛過,我認為戀愛是和洽相處,但是現在我心頭上的感覺告訴我,不不,我選小意是一個錯誤!我應該一直等下去,直至認識一個這樣的女孩子才是。
  她見我站著,不知道我心裏想什麽,就說:“請進來。”
  我進去坐下。她沒有穿鞋子,隻拖著一隻繡花拖鞋,大概急於來開門,另外一隻沒有找著;故此現在急著尋,在沙發底下,我拾給她了。
  她把鞋穿在腳裏,那隻貓跳到我身上來,我抱著它。
  是的,我揀錯人了,但是我是一個從一而終的人,我是一個因循而且非常守舊的人,我不讚成換女朋友,倒不是我懶,而是因為這樣做會引起無限的痛苦,對小意是不公平的。我隻是一個普通的男人,我必需要明白,這世界上有許多東西,許多人,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可望不可即的,我一定要放棄這個念頭。
  她在等我說話,看看我。
  她的頭發縐縐的垂在肩上。
  我說:“小意說你早一點去可以幫她招呼客人。”
  我說得很笨拙。
  “我不會招呼人,小意是知道的。”她微笑,“你轉告她,我在七點鍾會去的,我還沒洗頭呢。”她說。
  “這樣就很好。”我衝口而出。
  她用一隻腳把拖鞋踢來踢去,輕輕的。
  我低頭看看拖鞋,是黑底的緞子,上麵繡著一隻白色的蝙蝠。
  她說:“你應該幫她呀。”
  “她也嫌我不會招呼客人。”我坦白的說:“而且客人哪裏有這麽早來。”
  她靜了一會兒。不響。奇怪,通常兩個人在一起,不說話是很尷尬的,但是這一次我不覺得,反而很自在。人為什麽一定要說話呢?我與她都不是喜歡說話的人。
  她說:“你一定奇怪我沒回台北吧?我在這裏找到了一份工作,於是留了下來。白忙了幾天,現在櫥裏都是存貨,沒有用。”她又微笑。
  那種微笑是帶嘲弄的。對於未來的一種無可奈何。
  我問:“你不介意我多坐一會兒吧?如果我馬上回去,小意會說我辦事不力,我多留半小時,會好得多。”
  她笑了,“真是……有男朋友真好……”她加一句:“尤其是好的男朋友。”
  我詫異的看著她,怎麽她會有這種想法呢?看上去很享受獨立的女孩子。大概是客氣話吧。
  我轉過頭去,看到露台上有一隻缸,缸是黃、綠兩色的,裏麵種了一株杜鵑花,開得密密麻麻,一種蜜紅色。還有另外一隻缸,什麽也沒有。
  她笑問:“你一定在想,另外一隻缸,也該種點東西?”
  我點點頭。
  她答:“裏麵養看金魚,不能種。”
  我馬上站起來,走到露台去,低頭看向缸裏,可不是一缸的金魚!我不認得,卻也知道是名種,我說:“這是一對水泡眼。”
  她說:“是了。”並沒有多解釋。
  水缸裏有水草,缸麵映出了我的影子。在城市中,一層洋房裏,因為有這一缸水,我得到了意外的喜悅。
  我很開心。
  我轉頭看她,我說:“你真是蠻會享受的。”
  “這叫享受?”她也笑了,“以前一個作家說他最不喜歡金魚,因為金魚做作,又最不喜歡貓,因為貓殘忍狡猾,但是我又喜歡這作家,更喜歡貓與金魚。”
  “你一個人住?”我問。
  “還有一個老傭人。”她說。
  “父母呢?”我問:“現在住哪裏?”問了才後悔,我記起小意說過,他們是分了居的。怎麽可以問這種問題?
  可是她神色一點也不變。她說:“他們一個住台北,另一個任美國。”
  我不響。
  她說:“小意沒告訴你嗎?那時候中學,同學老托我父親寄這個寄那個的。”
  我還是不響。一條紅繡球娓娓的遊過來,遊過去。
  我知道我應該告辭了,可是我老不想走,不想走。
  我終於抬起頭來說:“我想我要回去了。”
  她卻說:“傭人剛剛衝了茶,喝了茶才走吧。”
  我一看,果然客廳茶幾上放看兩個茶盅,於是又回到客廳喝茶。
  我說:“香港真是,一年九個月夏天。”
  她說:“英國九個月冬天。”
  我笑:“比星加坡好,十二個月夏天。”
  “夏威夷也是夏天,不過夏威夷是唯一不需冷氣與暖氣的地方。”她說。
  “你覺得哪裏都一樣?”我問:“你說的。”
  她一怔,她大概覺得我的記性是出奇的好。她一開始說的話我就記住了。是呀,我也承認這點。
  “是的。”她說:“哪裏都一樣。”
  “總有比較喜歡的地方吧?”我問。
  “台北。”
  我微笑,這絕對不是女孩子會選的地方,她偏偏選上了。
  “為什麽?”我問。
  “好地方,好人民。”她說得很簡單,“壞男人壞女人全到香港來了,好的全留在台北,我喜歡台北。”
  “比巴黎尤甚?”
  “巴黎什麽好?”她笑問:“不過有幾張畫而已。”
  我不再說下去了,我喝完了茶,我說是好茶。
  她忽然很狡黠的一笑,反問:“是什麽茶?”
  我笑,“是碧螺春。不過你傭人沒有將第一次茶倒掉,故此有茸毛,下次你叫她把這茶先掏一次,再加水,就好喝。”
  忽然之間,她的臉漸漸漲紅了。
  我問:“你喝的是什麽?”
  她笑答:“可口可樂。”
  我笑看告辭。她沒有留我。
  送我出門的時候,她又找不到另外一隻拖鞋了,光著一隻腳替我開門。
  我說:“七點見。”
  我開車回小意的家。我們各有家的。同居不大好,過早同居在一起,我看她上廁所,她看我洗臉漱口,要多醜就有多醜,沒有味道。所以我們分開住,有時候她周末來我處,為我煮一頓吃的,有時候周末我去她家,為她粉刷牆壁,真的,我們相處得很融洽,可惜看見她的女朋友之後,我發覺我們……隻是好朋友,互相了解容忍的好朋友,但是愛人……不過這種比較淡淡的感情,可以維持得比較久吧。
  小意見我一個人回來,也沒有多大的驚奇,她說:“老四一向孤僻,隨她去吧。”
  我坐下來,小意又叫我出去買花,我想我簡直成了小?覨。女人找男朋友,最主要還是喜歡差男朋友做這個做那個,好省力,可是這個小?覵必需是拿得出去的小?蠱不可以是普普通通的人,越在外頭地位高,越聽她指使的,她越高興。小看是芸芸眾生之一名,自然有此陋習,不在話下。
  小意的女朋友是清淡天和人物,不在此內。
  我出去替她買花,買了很久,忽然我不想買玫瑰花了,故此走了半天,買丁香花。三打白的,半打紅的。現在的花,我的媽,什麽價錢,我的銀包空了一半。
  然後我再去珠寶店,多日前我訂了一隻碎鑽雞心給小意,現在已經鑲好了,很體麵的生日禮物。我把小盒子小心的放在口袋裏。
  忽然我看見了一隻小小的戒指!是一小塊四方的象牙,上麵刻著65——一個快樂日子。英文的。我馬上寫支票買了下來,要送老四。她太不快樂了,人生苦短,誰都該向小意學習,不願學的該打。
  我回去的時候,已經遲了,客人來了,連老四都到了,她穿著一件驚人的衣服,從前麵看,是一件黑色的長袖長裙,可是背後全挖空了,由雪紡繡成一隻大大的蜘蛛網,我看得簡直呆了。
  小意迎上來,很不高興的問我:“去了這麽久!”
  我把花與禮物給她,她看了,轉怒為喜,我替她把那條項鏈戴上。
  她悄聲跟我說:“你看老四,發了瘋了,這麽普通的家庭生日會,她穿了這種衣服來。”
  是的,老四過份盛裝了一點,搶盡了所有人的鏡頭。但是她賓在太漂亮了,相信每個在場的男人都不會反對。我走過去,她拿著酒在喝。
  我把小盒子通過去。
  她奇怪的問:“是什麽?”
  “一件禮物,沒有其他的意思。”我說。
  她拆開了,看了一看,讀清楚了戒指上麵的字,忽然笑了,馬上戴在手上,說:“謝謝你。”一點沒有虛偽的客套,非常高興。
  她有點酒意了,她看了我很久,她沒有說話,她握住了我的手,忽然握得緊緊的。
  然後她放開我的手,她說:“我要告辭了。”
  我說:“舞會才開始。”
  她說:“沒有關係,沒有我一樣,我先走了。你跟小意說一聲。”
  “我送你。”
  “不用,我自己叫車好了。”她說:“你要放心,我會照顧自己。”她笑笑。
  她走向門口,我送她到大門口。
  她看看我一會兒。她說:“我明白了,謝謝你。”
  我輕輕說:“你喝多了一點酒。”
  “是的,喝多了。”她說。
  然後她走了。
  小意明明看著她走的。可是她沒留她。
  她說:“老四沒來的時候已經吃了酒,這種年紀,有什麽了不起的事?要喝醉酒?她走了也好,免得影響大家的情緒。對了,剛才她為什麽拉你的手?為什麽?”
  “沒什麽。”我說。
  她是我女朋友的女朋友。她一眼就看穿了我的性格,我的為人,真是聰明人,她決定不久留。
  從此之後,小意沒有提過她的女朋友。
  至於老四,很奇怪,沒多久,她就搬回台北去了,與她母親同住。好好的房子與職業都放棄了。我隻見過她匆匆數麵,印象難滅。
  後來小意也改變作風,不大相信我了,她在路上見到女朋友,總是把我拉得很緊,匆匆而過,不過是點點頭。我們還是打算在年底結婚。
  是啊,在年底結婚。
  我看見她的女朋友,覺得她的女朋友好,於是換一個,但是也許新女朋友有個更好的女朋友,難道我又去換一個?這樣換,換到幾時?人家換我,我又有什麽感想?
  所以,我們在年底結婚。
  這是我的故事。

月亮
  天下再比妹妹煩一點的人,是沒有的了。
  搬到倫敦四個星期,先住了三天酒店,再住宿舍,再去租了一間房間住,末了與房東老太婆吵架,又要嚷搬家。我真頭痛,不讓她搬,準煩死我,耳根不得清靜,況且那個房東也過份了一點,欺侮她,妹妹,誰敢碰她一根汗毛?難怪她直跳腳。
  聽她形容那房東,也是一絕,“媽的,那老太婆!神經不正常!專欺侮外國人,隔壁房間的女孩子又髒又臭,她什麽都不敢理——大家英國人!我呢?嫌這嫌那,我叫學校老師去警告她,她半夜來踢我兩次房門!神經病,在那裏住久了,她會謀殺我!”
  我隻有一個妹妹,也隻有一個答案:搬家。
  我到處找房子,終於找到了一層小小的屋子,在樓下,沒有暖氣,沒有家具,但相當靜,也比較近妹妹的學校,有兩間房間,我與她一個人一間,她總算高興了。
  但是布置那間屋子需要一筆錢,妹妹帶了錢來,她不在乎,我倒有點慚愧,用她的錢。
  但是她要搬家,隻好讓她搬,總不能叫她給外國人欺侮,花點錢,求個安寧,讓她好好念書,我是讚成的。
  她一向嬌生慣養,來了外國已經人生地不熟,夠苦了。
  再加上功課重壓,如果再不讓她住得舒服一點,恐怕精神負坦會很重。
  我問她:“你上學放學怎麽辦?”
  她答:“能走就走,不然擠巴土,你有空來接我。”
  這也是辦法,一個人,離開了家,自自然然的便成熟了,鏢妹妹這樣。我答應了她,於是我們花了三天,把東西都搬好了,我退了大學宿舍,與妹妹住一起。
  她倒是很乖,屋子弄得很整齊,上學放學不遲到!功課也趕上了一大半,我對她很滿意。謝謝天,一切總算安定下來了。
  然而她花了近兩百鎊,兩百鎊,當我在香港的時候,兩百鎊算什麽呢?妹妹有一隻手表,不連稅就四百鎊。但人在外頭,錢不能不小心一點。
  有時候看到妹妹,我想到自己初來時候所受的苦,故此我是盡量不要讓她受苦。
  搬到新房子沒多久,妹妹忽然跟我說:“哥,你知道什麽?這園子有一個缺點!”
  我瞪著她:“什麽缺點?”我說:“你要是再吹毛求疵,瞧我揍不揍了你!”
  她說:“哥!有一個墳場在花園鄰近,你沒有看見嗎?一個墳場,”
  “墳場不是一個個的,而且你管呢?你怕鬼?”
  “當然怕!”
  “鬼也怕你。”我笑說:“別去理它,晚上早點回來睡覺,別去什麽勞雜子的舞會了,知道嗎?”
  但是妹妹還是很緊張:“老天,怎麽看房子的時候就沒發覺?可能與公園貼得緊,都是綠色的草,綠色的樹,竟沒看見,昨天忽然發現了,真嚇一跳,我的天。”
  “我天天陪著你,怕什麽呢?”
  女孩子到底還是女孩子,我得安慰她。
  妹妹也很好,她隻提了一次,也不提了。不過她使我知道,咱們的小房子旁邊,有一所墳場。
  我並不討厭墳場,墓裏躺的不過是死人,活人通常比死人可怕一千信,死人沒什麽值得驚駭的。
  星期二我有空,開車送妹妹去上學,她的學校開始得早,八點半出發,九點鍾打第一次鈴,我的車回轉來的時候,才八點三刻。
  我看到了那所墳場。
  天氣極冷。
  一層霧附在地下兩三尺處,緊貼著草地,人如果走在那種草霧裏,看不到腳。很有點鬼裏鬼氣,這點我承認。
  大清晨,沒太陽,天陰,這種霧,墳場,怪不得妹妹害怕,但這是白天呢,恐怕外國鬼與中國完一樣吧?白天是不出現的。
  我極好奇。
  我推開了車門,車內的暖氣馬上逃出去,冷氣襲上來,我打了一個顫,拉好了大衣襟,步出車子。
  我輕輕的推開了墳場的大鐵門——油漆剝落了,而且很重,裏麵沒有看守的人。
  倒是有幾張木的長板凳,幹嗎呢?給我這種人坐的吧?
  我坐了下來。
  真冷,這幾天,恐怕該下雪了。天氣真壞。
  這並不是一個豪華的墳場,英國人窮也真窮,墳碑隻是一塊粗石,照說立碑是不必要的,可以火葬,否則就風光一點,這樣算什麽呢?
  我在胡思亂想。
  早晨已經過了,霧漸漸散去,我抬頭,忽然看到對麵長橋上坐著一個女孩子,我猛然吃了一鷥,幾乎跳了起來!
  她是幾時來的:
  怎麽我沒見到她?
  然後我暗笑了,她一定比我早到,坐在我對麵不知道有多久了,隻是因為霧,看不清楚。
  我打量著她。
  她是中國人。我有一點喜悅,中國人。
  穿著一件白色炮子,好像是裙子,好像是睡炮,不過在這個年頭,誰分得出女孩子各式各樣的衣服?隻是料子很單薄,她也很瘦削,她低著頭,半邊臉在未落盡的黃葉後麵。我看呆了。
  她是人嘛?
  她的手緊緊握著,放在膝蓋上!不出聲。
  很冷吧,她的手太白了,她就是那樣坐著,連看都不看我一眼。
  我有點但心。她一定會看涼。
  我提高了聲音,先用國語,“你好?”我問。
  她沒有理我,她在沉思?也該聽到我的聲音。
  我再問:“你好?”
  她忽然抬起頭來,看到我,笑了,她有一張白玉似的臉,小巧的五官,眼珠特別黑特別大,她是一個美麗而年輕的女孩子,而且她笑了。
  她撥開樹椏子,站了起來。
  我發覺她赤著腳,白色的炮子一半拖在泥汙裏,隻是一件單衫。我吃驚了,這麽冷的天氣,她怎麽吃得消呢?沒有可能的。她喝醉了酒?
  我連忙脫了大衣,在大衣裏我還穿有毛衣,我是不怕的。
  我問。“披一披好嗎?”
  她點點頭。
  我替她披上大衣,我碰到了她的肩膀,我鬆了一口氣,她是人,不是鬼,而且她聽得懂我的話。但是她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神態又這麽奇特她是什麽人?
  “你一個人?”我問。
  她看著我,不出聲,她的眼神有好幾千尺深。
  “要回家嗎?”
  她不出聲,神色猶疑,仿佛聽不憧我的話了。
  就在這時候,有人氣急敗壞的叫:“月亮,月亮!”
  一個中年婦人跑看過來。
  月亮?
  這是她的名字?一定是吧?
  我揚起聲音說:“在這裏!”
  中年婦人趕著來了,見到我,先是很敵意的,後來見到我是中國人,神色先緩了一緩,再看到女孩子身上的大衣,馬上說:“謝謝你。”
  她抱住了月亮。她是她的母親吧?
  她把自己的大衣脫了下來, 蓋在月亮身上, 把我的外套還給我,一邊又說:“謝謝。”她挽起她女兒的手,一聲不響的走了,女孩子也乖乖的跟著她走,一句話不說。
  我征在那裏。
  這是怎麽回事?
  霧都散了。
  我停好了車子,回家,坐在暖爐旁,好好的想了起來。一個女孩子,這麽美,叫“月亮”。不講話,但是會笑,一個人在早上,穿看那麽單薄的衣服跑了出來,坐在墳場裏,她並不呆,從她的眼睛,我看得出她一點也不呆。但是她身上連披肩都沒有。
  後來一個中年婦人把她帶走了,我猜那是她的母親,錯不了。多麽奇怪的一雙母女,我們剛搬進來沒多久,不曉得詳清。
  我想我得問妹妹?她是什麽都有份,什麽都知道的。
  妹妹回來了,很晚,準又是什麽舞會。去了,沒時間做功課,不去,又說同學馬不合群,什麽都有難處。妹妹把大衣擱在沙發上,疲倦的躺下。
  她說,“我的頭發要剪了,沒錢。我看到兩件可愛的大衣,沒錢。為什麽人要到外國來呢?”
  “你想一輩子靠誰?”我笑問。
  “不是靠你,少害怕。”她鼓看小嘴。
  “猜我今天在墳場見到了什麽?”
  她跳起來,瞪大了眼,“不!”她雙手護著胸口。
  “不是完,是個女孩子。”我說。
  她放下心來,“誰?”她問。
  “叫月亮,多特別的名字。”
  “啊,月亮呀。”妹妹”點也不稀奇,平靜的說。
  “怎麽?聽你口氣,你認識她?”
  “咦,這附近誰不認識她?她住一號,我們是三號,你沒見過她?”妹妹問:“她是個白癡。”
  我吃一驚,“不!”這回輪到我叫了。
  “她是白癡,整天到處跑,跟孩子們玩,孩子們都拿她開玩笑,有一天我看見她爬樹,她母親來把她帶走了。”
  情形跟今天差不多。
  白癡。
  “從小就那樣?”
  “我不知道。”妹妹搖搖頭,“但是她不可怕,我覺得她很溫順,我跟她說話,她沒理睬我,就此算了,我聽見她母親叫她月亮,多奇怪的名字。”
  “你從來沒有提起過她。”我說。
  “哥呀!”她歎一口氣,“我怎麽敢提起?一提起什麽,你就來勢凶凶的問:又想搬家?我見了鬼也不能說,何況是一個女孩子。”
  妹妹就是這樣,誰都別想占她什麽便宜。
  我考完了試,交了論文,閑著,我們住三號,一號住月亮,其餘的都是外國人,照妹妹說,月亮以前常常出來的,現在少見了。
  我在後園擦車,一個太陽,算是難得的了,然而那太陽還是淡得不像話,我戴了橡皮手套,開了無線電,一邊聽歌,一邊工作。
  我聽到有人開窗,那窗門是舊式的,從下麵推上去,發出很大的聲音,於是我抬起了頭。我看到了月亮,她把頭探了出來,微笑著,側著頭,她在聽我的音樂。
  我看著她,心裏有種說不出來的難過,這麽好看的女孩子,難道真的是一個白癡嗎?不可能的事,她的眼睛,她的微笑,都充滿了靈性,不,這是不可能的。她仍舊穿著白袍,不過是另外一件,領口上繡看花,益發顯得她清秀荏弱。
  我為她把無線電的聲浪扭大了。
  她很開心,她傾心的聽著這首流行曲,這其實是很普通的歌,歌詞說:“雖然你在微笑,但在你的眼睛裏,你的憂傷畢露——”
  這樣簡單的歌使她這麽快樂。她不是白癡,她隻是……恐怕有點遲鈍。她是可以醫得好的,為什麽她的父母把她關在屋子裏呢?
  我叫她:“月亮?”
  她聽到了,她知道自己的名字,她看住了我。
  我也看著她,她與普通的女孩子有什麽不一樣呢?我實在看不出來,把她說成一個白癡是殘忍的,我覺得她可以救,也許她受了點刺激,也許先天上有點不對。
  我問:“你喜歡音樂?”我指指手提無線電。
  她怔怔的,微笑了,我很開心,她懂得開窗,懂得欣賞音樂,懂得微笑,是的,我喜歡她,她是一個孩子,每一樣東西都使她滿足。
  但是她的母親忽然出現了,站在她的身後,把她拖後兩步,冷冷的看了我一眼,把窗門大力的關上,把窗簾也拉攏了。
  為什麽?忽然之間我生氣了。
  她難道沒看見月亮在欣賞在享受嗎?為什麽要把她的快樂奪去?為什麽當我是壞人?我並沒有任何企圖!我狠狠的把抹車布朝地上一扔,回屋子裏怯。
  過了兩天,妹妹問我:“哥!你瘋了!”
  “怎麽?”
  “有鄰居向我投訴,說你在後園騷擾別人,有沒有這回事?”她問:“我好難為情呢。”
  “誰?”我說:“莫名其妙,怎麽可能!”
  “一號的那家中國人!”妹妹說:“讓我好好的教訓一頓,轟走了。我說中國人在外國不幫自己人,還胡說八道,我哥哥是堂堂機械工程博士,馬上月薪五百鎊的人才,哪裏有這麽空去騷擾別人?他們家的白癡少出來就天下太平了,不看她是中國人!我馬上到警察局去我就是為了不受氣才搬出來的,哪曉得到處烏鴉一樣黑。”
  我明白了。
  那個母親不高興我與月亮說話。
  但是我沒有騷擾她呀,我在自己的後園裏,我可沒有走到她們那邊去,真是奇怪的一家人。
  妹妹問:“你怎麽了?”
  我隻說:“那個叫月亮的女孩子,她不是白癡。”
  妹妹狠狠的白了我一眼,她說:“神經病。”
  我笑笑。
  我仍然到後園去抹車,我看著月亮的窗口。我想幫她。我真的想,任何一個正常的人,被關在一間屋子裏不準外出,恐怕也會不正常了!她不說話,她是啞巴嗎?
  這一次窗簾沒有拉攏,隻有一層白色的紗。
  我再次扭開了無線電。
  窗門又開了,月亮看著我。她認得我。
  我朝她擺擺手,笑笑,她也向我笑,有什麽不好呢?誰都需要一個朋友,我願意做她的朋友,別人唾棄她,我不會,我不是那種人。
  我看看後園,沒有玫瑰了,玫瑰受不住寒冷,隻有幾枝雛菊,我摘下了花,看看她的窗口,她隻住二樓,我沿著窗台爬上去,她驚奇的看著我,我把花遞到她手裏,她很自然的伸手過來,接過了。
  我說:“花。”
  我坐在她的窗沿上說。
  她看看我,手緩緩的觸摸著花瓣,然後抬起頭來,說:“花。”她說得一點也不錯。
  我狂喜。
  為什麽他們要強逼她做一個白癡呢?她什麽都懂。
  我在窗外可以看見她的房間,小小的一間房間二張小小的床。牆紙是碎花的,有點舊,除了床!隻有搖椅,連一本書都沒有。
  她至少應該看一點圖畫書。把一個低能的孩子藏在家中,不讓她出現在外邊的世界裏,免得“出醜”,這恐怕就是她父母的意思吧。這是他們家的家事,我無權幹涉,但這對月亮是多麽的不公平。
  她可以上學,從頭開始,慢慢的學,一定會比現在進步。
  她捧看那幾朵破爛的花,看著我。我們一個在窗外,一個在屋內。
  忽然我聽見妹妹的聲音,“哥!”她壓著喉嚨,“下來!”
  我慢慢的從月亮的窗口爬下來。
  “你真的發瘋了!”她喘著氣,把我拉到屋子裏去,“你知道你做了什麽?你在做賊!人家可以召警察叫你坐牢去的,好端端的爬上別人的窗口?你敢倩是念博士念胡塗了?”
  我搖搖頭,“那個女孩子,真可憐。”
  “月亮?你理她呢,她有父有母,關你什麽事?你又不辦慈善機關,她可不可憐,你愛莫能助,謝謝你,哥,別再做這種事,我們剛找到一個好地方住,你可當心自己的名譽。博士爬牆,我的天!”她以手覆額。
  我靜了下來。
  是的,剛才我確實太衝動了。
  但是月亮的一張瞼,她的臉,有這麽出奇的吸引力。白得不像人,微笑起來,似一幅畫,纖細的手指,純潔的眼神,我看不出任何缺點,我想我是……我對她……很難說,印象很深。
  當天夜裏,我聽到哭聲,我是半夜驚醒的。一號與三號隻隔一麵牆。二號在對街,這一區是單號一邊,雙號一邊的,我清晰的聽見哭聲。
  我沒有開燈,我點了一枝香煙。
  妹妹來敲我的房門,“哥!”
  她鑽進我的被窩,“怎麽一回事?半夜三更的哭?到底是人是鬼?怎麽搞的,瞧我這運氣!恐怕又得搬家了。”
  我說:“當然是人。放心。”
  “誰?一號那邊傳過來的,好哇!明天放學,我也去抗議,說他們半夜三更的,吵得人不得安寧。”
  我不響。
  是誰在哭呢?做母親的?還是那個做女兒的?
  是月亮嗎?我隻見她微笑,可沒聽她哭過。
  那天與妹妹都沒睡好。
  第二天妹妹上學去了,我送她回來,意外的看見月亮坐在門口的石階上,手中握住一大把雛菊,我喜悅極了,我下了車迎上去,我俯下身子,我問她:“認得我嗎?”
  她微笑了。
  她說:“花。”
  我也笑了。
  她是怎麽溜出來的?我脫下毛衣,厚厚的裹在她身上,替她卷好了過長的袖子,我不顧一切的拉了她的手,我說:“來,我們到公園去。”
  我用一張紙,草草的寫了幾個字,貼在一號的大門口,字條上說:“三號的住客把月亮帶到公園去走一走,保證一小時安全回來。”
  我當然知道這麽做有多危險,然而也顧不得了。他們可以告我拐帶,綁票,然而大家都是中國人,而我想月亮快樂一點。
  我帶她上車,把車開進最近的公園,然後把她放開,我說:“月亮!隨便你怎麽玩!”
  她聽懂了,她笑,她奔過草地,朝花圃跑過去,可惜沒花,但幸虧也沒有下雨,她跑到池塘邊,坐下來,把腳浸下水去。我連忙追過去,把她的腳撈起來,用手帕替她擦幹。我說:“冷,知道嗎?”
  她想了很久,居然點點頭。
  我把自己的襪子給她穿上,她拉看被商,笑。
  我修然想:是的,她的智力隻是一個兩三歲的孩子。她是一般人口中的白癡,但她也有享受生命的權力,我要幫助她。
  我與她蹲在池塘邊,看野鴨野鵝遊來遊去,她不發一語,但是全神貫注,她的長辮子散了,我幫她再結好,我把手護著她的肩膀。
  在公園的兒童遊樂場裏,我與她玩一個秋千,她格格的笑,我們兩個人都不覺冷。靜止下來,她躺在草地上,英國的草地不好躺,濕,但是我不忍心叫她起來。
  忽然她握住了我的手,很集中精神,仿佛在回憶什麽,想什麽,然而終於她失敗了,眼睛漸漸附上一層茫然的神色,我握著她小小的手,我真想哭。
  我或者不應該怪她的父母,他們也許已經想盡了辦法,還是無能為力,而我,我希望我有時間,我看看表,今天是該回去了,再不回去,恐怕下次會出不來。
  我帶了月亮上車。
  回到家。
  妹妹,她的父母,都站在門口等。
  妹妹見到我,鐵青著臉,一步不響的回轉屋子去。
  月亮呆呆的站著,穿看我的毛衣,我的襪子。
  她母親叫她:“月亮。”
  她又笑了。
  她的父親是一個很斯文的人,他咳了一聲,說:“如果你有空的話,我想我們該談一談。”
  我跟著他們,到了他們的客廳,坐下。
  月亮的父親開口:“大家都是中國人……”
  我說:“是的,我沒有壞意。”
  “但是你爬我們家的窗口,沒得我們的同意,把月亮帶了出去,這恐怕不對吧?”
  我懦懦的說:“她太寂寞了。”
  “她不知道什麽是寂寞。”月亮的父親搖頭。
  “她知道的,”我立刻辯道:“她知道什麽是花,她在公園裏開心,她會笑。”
  “但是她不知道穿衣服,”他麻木的接下去,“不會說話,認不清人,她是白癡。”
  “難道她真的沒有救了?你們就不再想想法子?”
  “廿年了。”他答:“她是我們的女兒,一切辦法已經想盡了,難道我們不想醫好她?她是先天性的。”他垂下了頭。
  “我願意幫她。”
  “對不起,我們不想她與陌生人在一起。今天……看在令妹份上,看在同是中國人的份上,我們不再追究,沒有下次了,請你合作,不要叫我們為難才好。”他的語氣漸漸硬了起來,臉上像積了一層霜。
  我無話可說。
  月亮的母親把我的毛衣與襪子送出來,遞給我。
  我接過了。
  他們兩個人同時說:“再見。”
  我隻好轉身離開。一號的大門沉重的在我身後關上。
  我回自己的家。妹妹一定費盡唇舌,他們才如此放過了我。
  妹妹送上一杯熱茶,“我真不明白……”她說。
  我搖搖頭,接看長長的籲出一口悶氣。
  我說:“我不知道她治不治得好!但是她知道寂寞,知道快樂,知道很多。”
  妹妹說:“連她自己的父母都說她是個白癡。”
  我不響。
  月亮的命運就是這樣被定下來了。
  我有一個星期沒有看見她,足足一個星期,她的臉不再出現在窗口,她不再溜出來,坐在墳場,坐在石階,她失蹤了。我想她想得很厲害。
  然後妹妹說:“一號搬走了。”
  我一震:“什麽?”
  “搬走了,”妹妹說:“昨天搬的,一早就走了,我拉開窗簾,隻看見一輛貨車的尾巴,還不十分確定,今天去問了一問,才知道真是搬走了,也沒什麽好說的,所有的鄰居都很高興,他們家畢竟有個白癡。”她停一停,“白癡有時候很危險,對不對?”
  我不響,人有時候是這麽的殘忍。我不響。
  第二天早晨,我到一號門口去站了一會兒,我看到石階上有一束枯萎的雛菊,我揀起了它們,藏在懷裏,我抬頭看天空,天上是陰黯的藍。上帝真的公平嗎?
  我走到墳場去,坐下。
  對麵的黃葉還沒有落光,但是黃葉後沒了她的臉,白玉似的臉。在她的心中,我是不存在的,她認得我?記得我?可能嗎?
  不過我是會記得她的。
  回家,我等妹妹回來。
  我對妹妹說:“我們搬家吧。”
  她呆呆的看看我,“搬?我們簽了一年的租約,住得好好的,幹嗎搬?以前你一直罵我,這一次可輪到我罵你了,你簡直有毛病!”
  我把妹妹一個人留在那層小屋子裏,我回了大學宿舍。
  妹妹找到了同學做房客,不愁寂寞,但我是決定再也不回那層房子了。
  我常常想起一號門口枯萎的雛菊。她父母把她說得一點感覺、一點知識都沒有,她不是一個人,她隻是一棵草,她沒有靈性。真的嗎?我不相信,她知道什麽是花。
  而且她對我清晰的說:“花。”
  她的父母並不知道。

綁票
  今天是小明八歲生日,我約了更生在希爾頓咖啡廳等。
  兒子生日,父母總得走在一起敷衍敷衍地,讓他渡過一個“愉快”的日子。
  到了咖啡室,隻見小明一個人坐在那裏,我意外的問:“你父親呢?”
  “他跑去打電話。”小明說:“你遲到。”
  “我沒有遲到,”我坐下,取出香煙與打火機,“是他心急,他做什麽都打衝鋒。”
  小明歎口氣,搖搖頭說:“你們兩個人不停的吵吵吵,真有得煩的。”
  我忍不住笑,“你少在那裏老氣橫秋。”
  小明說:“今天下午我要到婆婆那裏去參加自己的生日宴會,晚上你們陪我吃法國大菜,然後看‘星空奇遇記’,怎麽樣?”
  “很好。”我說:“你想得到什麽禮物?”
  他想一想:“一架電子打怪獸的玩具。”
  “真不長進,”我說:“我還以為你會要一套水滸傳。”
  小明笑。
  他父親回來了,照例皺著眉頭,如果我不先發製人,他就拿我發炮。
  我冷冷的說:“幹嗎那麽心急,大律師?遲到十五分鍾,就得打電話去追我?”
  他的聲音比我更冷,“我怕你又要拍戲,接到通告便忘記兒子的生日。”他坐在小明身邊。
  小明擺擺手,“好了好了,蘇更生先生夫人,別再吵了。”
  我說:“我不再是蘇更生的附屬品,小明,你母親現在是自由身。”
  小明無可奈何的托住下巴,看看他的父親。
  更生對他兒子說:“兒子,你看開點,誰叫你母親是個大明星。”
  小明低吼一聲,“你們兩人才像小孩子!”
  “對不起。”我道歉,“小明,今天是你的生日,愛吃什麽?”
  “香蕉舶,媽媽,陪我吃一個,”他說:“以前我老坐在你膝蓋上,與你分享一客香蕉船。”
  “你媽在節食——好吧,夥計,兩容香蕉船,加巧克力汁,濃點。”我向小明睞睞眼。
  小明笑。
  我盡量要做到氣氛愉快,不停的說些瑣碎事逗小明,而更生一言不發,聽著我們閑聊。
  我瞄著更生,“你今天肯定有空?兒子生日,給點麵子!別又讓什麽豔女把你召了去。”
  他簡單的說:“我今天有空,你不必冷嘲熱諷。”
  我覺得很乏味,兩夫妻是如何變得這個樣子的?當初轟烈的戀愛,如今慘淡的收場,我深深歎氣,如果沒有小明,我倆就是陌路人。
  如今也好不了多少,我想:這一天得強顏歡笑,以最佳的演技來應付過去。
  小明吃完冰淇淋之後要吃熱狗,我隻喝得下一杯礦泉水,更生是食肉獸,叫了血淋淋的燒牛肉。在旁人眼中,我們一家三口何嚐不是其樂融融,嗬旁人哪曉得這許多?
  小明絮絮地說:“學校裏的張得標,他母親天天送他上學,又接他放學,我們笑他娘娘腔。劉學文不爭氣,隻會打球,測驗老不及格,李國棟買了輛新腳踏車,有四個排檔,上斜坡毫不費力,真棒……趙老四居然在家開的土可舞會呢……”
  我微笑問:“是嗎?今天都有請他們嗎?”
  “有,還叫他們帶女朋友來。”小明很神氣。
  “你有女朋友嗎?”我笑問。
  “嘉莉算不算?”他看著他老爹。
  更生點點頭,“普通女朋友。”
  我好奇心大熾,“誰?長得如何?多大歲數?”
  小明睞睞眼,“一會兒你可以見到,別心急。”
  我啼笑皆非。
  吃飽以後,我伸個懶腰,難得一天不用拍戲,與小明在一起說說笑笑,這便是一種幸福。
  “小明!”我說:“你是否願意與我同住?”
  更生說:“你那要太雜,不適宜孩子。”
  我問:“如果我不拍戲呢?”
  他冷笑,“你怎肯放棄你那偉大的事業?”
  “不一定。”我說:“隻要你肯把小明給我。”
  “你先修身,再說其他。”他固執地。小明說:“我們出去走走好不好?或者先讓我到婆婆那裏看看,也許她需要幫助。”
  “也好。”我說:“這頓我請。”
  更生說:“不必了,我請得起,小意思而已,誰不知你收入比我多,不必在小地方炫耀。”
  我才想反駁,小明懇求的目光輕化了我,使我閉上尊嘴。
  我們坐上更生的車,向我母親家開去,沿途上小明還擔心蛋糕不夠大,分不勻。
  下了車,小明說:“你們在車上等我,我與婆婆打個招呼就回來。”他急著要去挑選玩具。
  我說:“真鬼祟,別叫我們在停車場等太久。”
  “不會。”他跳著進去按電梯。
  我與更生在車中陷入僵局,一句話也沒有。我索性取過報紙翻閱,而他則抽煙。
  我看看表,伏在車窗邊,更生則看馬路上的風景。
  又過了半晌,我懷疑的說:“好像有廿分鍾了吧?這孩子,定是婆婆留住他吃什麽。”我推開車門,“我去管理處打個電話,要不叫他下來,要不我們上去。”
  更生沒回答,我自管自走去打電話。
  母親來接的電話,她說:“一切都準備好了——你們幾時來?”
  我不耐煩,“叫小明聽電話。”
  “小明?”母親莫名其妙,“他不在這裏。”
  我覺得不妙。“什麽?我與更生看著地上樓,他不在?他到什麽地方去了?”
  “什麽?喂!”母親也驚,“小明的人呢!你與更生在什麽地方?”
  “我們馬上來,你別動。”我掛上電話,奔到更生那邊去。
  大約是我麵色變了,他問我:“什麽事?”
  “小明,”我說:“他不見了。”
  “什麽?”他下車,“你說清楚!”
  我慌忙地說一遍。
  “車子停這裏。”他說:“我陪你上樓,快!!”
  我取過手袋,搭電梯到母親公寓,她老人家開了門在等,臉如土色。
  “看這個!”她遞上來一封信,“剛剛送來的,我開門等你們,大門縫裏塞著這封信。”
  更生打開信一看,收進口袋,臉色鐵青地:“報警,快。”
  “什麽事?”我慌問:“告訴我好不好?什麽事?我兒子怎麽了?”
  “坐下。”更生命令我。
  “什麽事?”我撲向他,“我不準你報警,小明究竟出了什麽事?”我尖叫起來。
  母親顫抖,“小明被擄,綁匪要贖金五十萬。”
  我一陣暈眩,跌倒在沙發上,我說:“不準報警,等他們的電話!”我喘息,“性命要緊。”
  更生說:“我們兩人不能應付這件事。”
  “他們會盡快跟我們聯絡,等一等,更生,求求你,警方也不會有頭緒,我有錢,我有現金,”我拉住更生,“你給他們一個機會。”
  “你與罪犯妥協?”
  “更生,”母親說:“現在不是講大道理的時候。”
  他坐下來。
  “我讚成報警,時間寶貴,我們要爭取。”
  我問:“為什麽要選小明?為什麽?”我心慌一意亂,“今天還是他生日哪,天。”我掩住臉。
  更生吞下一口唾沫。電話鈴響起來,我接聽。
  “聽住,五十萬元,明天早上十點鍾,紅勘火車站內見,隻要大鈔。”
  “喂!喂!”我叫:“我兒子呢?”
  了明星,你兒子很好,”嘄嘄冷笑聲,“不要報警,五十萬隻是小數目,你們拿得出來。”電話內傳出小明的聲音:“媽媽,媽媽!”
  我聲嘶力歇的叫:“小明——”
  電話被截斷了。
  我紅了眼,問更生,“你那份好職業!是不是你的仇家?是不是?”
  母親哭,“在這個時候,你們還要吵!你有完沒完?”
  “媽!”我悔恨交集,“媽!”
  “靜,靜一下。”更生說:“你扶媽進房先躺一躺。”
  我扶媽上床,她低叫:“小明,我的小明。”
  我說:“不要緊,媽,他們要錢,我有錢。”
  她大哭。
  我說:“媽,我要與更生商量商量,你別急。”我取出鎮靜劑予她服下。
  “更生——”
  他拉我坐在一角。
  “更生,你在這裏等電話,我去挪現款。”我說。
  “我也有錢。”他說。
  “別爭了,”我說:“但願今天快快過去,明天一早接了小明回來。”
  “你這想法是不對的,”他說:“你這等於縱容綁匪行劫——隨便抓一個孩子,都可以勒索金錢。”
  我耐心地說:“更生,我明白你說什麽,但是一通知警方,他們就要抓人,小明不是他們的兒子,他們可不會投鼠忌器,你明白嗎?”
  “他們會不會就此順利放出小明?也許五十萬不夠,要一百萬?”
  我疲倦的說:“更生,請你等到明天十點鍾。”
  門鈴響了,更生去開門,來的是好幾個小朋友,他們是來參加生日派對的。
  “對不起,”更生溫柔的解釋,“小明病了,派對取消。”
  小朋友們起哄,我把桌上準備好的禮物送出,打發他們走,關上門。
  我說:“銀行就快關門,我要去取錢。”
  “我陪你去。”他說。
  “不用了。”我說。
  “媽媽可以聽電話。”
  我進房拍拍在啜泣的母親。“我們出去一會兒,明天,明天小明就會回來。”我說。
  更生開車與我到銀行,我們順利的取得現欺,薄薄一小疊,放在一隻長信封中。出來的時候車子水撥上夾著告票,更生說:“我的兒子在綁匪手中,他們卻盡管車輛違法停泊。”
  我苦笑,走不到兩步,腳一軟,差點摔跤,更生扶住我。我看他一眼。
  我們駕車回去時,更生喃喃說:“大鈔,便於攜帶,好辦法,要登記號碼的話,十元鈔票也一樣。他們算死我們不會報警。”
  我含淚說:“更生,求你原諒我這一次,等到明天十點鍾。”
  他點點頭,“你肚子餓嗎?”他問:“吃點東西?”
  “吃不下。”
  “還是吃一點的好,免得明天見到小明,抱他不起。”
  我低下頭。小明,現在他在什麽地方?他們是否會打他?小明嘴巴老三老四的……我汗毛直豎。
  我說:“剛剛要是我陪看他上電梯就好了……”
  “別自怨自艾,他們要下手,總會下手。”
  我說:“我怕。”
  “我也怕呀,有什麽辦法?”他安慰我,“我們得努力熬過這一天。”
  “我真希望他們不要節外生枝,”我說,“隻要得回小明,我便是全世界最快樂的人。”
  他不響,我們趕到家,母親開門。
  “錢準備好了?”她顫聲問。
  我點點頭,“大鈔,五十萬。”我把信封放桌上。
  “五十萬隻有這麽一點點?”母親問。
  我說:“是。”
  我看那疊鈔票。
  我一部片酬便是五十萬,賺那麽多錢幹什麽?小明,我要的隻是小明,現在我才知道他對我有多重要,但我並不懂得珍惜他,連抽多一點時間出來陪伴他都不肯。
  啊,我這個天底下最壞的母親。
  我飲泣,我發誓明天一見到小明,馬上停止工作,從此退出影壇,沒我這個人。我會每天送他上學,接他放學,陪他做功課,與他生活在一起。
  小明。
  我伏在桌子上。
  母親說:“吃點東西吧,我去煮麵給你們吃。”
  電話鈴又響,更生搶著聽。
  “是,”他說:“錢準備好了,沒有,我們沒報警,希望你們遵守諾言,明天早上十點鍾,紅勘火車站,讓我聽聽兒子的聲音。”隔了一會兒,我在一邊聽得小明的聲音,更生很冷靜的說:“小明,別怕,晚上睡好一點,明天早上爸爸來接你,要聽叔叔的話。”他主動掛上電話。
  此刻我不禁佩服更生的鎮靜與勇氣,我好過很多。
  母親端出食物,更生說:“大家都吃一點,來。”
  我與母親食而不知其味,更生說:“媽,你忘了放鹽。”
  我苦笑,取食鹽給他。
  更生輕鬆的說:“小明這個生日可夠緊張的,一輩子不會忘記。”
  我抬頭看著天花板上懸掛的汽球,心中酸疼,這十多個小時,也是我一生中最難捱的時間,倘若他一輩子不回來了呢?我打個寒噤,不不,我不能這樣想。
  更生輕聲說:“來,振作點,大明星。”
  那時候他追求我的時候,也這麽叫我,半玩笑半自豪。我們之間好時光不多長;我答應他息影,卻一部部拍下去。他覺得很膩,因為家中老見不到女主人,開始朝外發展,我抓住證據,死活要離婚……
  我何其任性,一向要風得風,順利了這些年,憑什麽呢?現在隻要把小明平安的還我,我就是一個新人,一切從頭開始。
  更生說;“我去煮點咖啡!看樣子誰也不打算睡覺了,不如索性提提神。”
  我們戀愛的時候,他也一直煮咖啡給我喝,非常考究的道具,調製得香噴噴,他是個有情趣的男人。
  媽媽說:“你看更生,真是臨危不亂,可憐我,一顆心不知飛到哪裏去了。”
  他端出了咖啡,還一杯給我,“還在節食?不加糖?”
  我沒精打采,“節個屁。”加了四粒糖。
  他大笑起來。“啊唷,好久沒這麽笑了。”他說。
  “蘇更生,虧你笑得出。”
  “你放心,我有信心,明天現在,我們再替小明補過生日,除非你要進廠拍戲。”
  我大哭,“拍個頭,我再也不拍戲了,你不必趁火打劫,說這種摘心掏肺的話!”
  “怎麽了,怎麽了?”他拍我的肩膀,“噓別嚇著媽,算我說錯了,我是無意的。”
  “我知道我不對,”我眼淚滔滔流下,“我老在片場,老在登台,可是自明天起,我再拍半個鏡頭,叫我不得好死,通通退訂洋,我不幹了。”
  “何必呢,”媽媽說:“說這種話。”
  “我真的不拍了。”我說。
  “好,好,”更生說:“不拍就不拍——”
  “你少油腔滑調的。”我推開他。
  他說:“做人真難。”
  電話鈴又響,我撲過去聽,卻是小朋友找小明,我應付了孩子,覺得筋疲力盡。
  我打嗬欠,一邊喃喃說:“奇怪,忽然累了。”
  眼皮變得很重,我看見更生看看我,似笑非笑。
  “你這鬼,”我拍打他,“你在咖啡裏下了重藥。”
  “我為你好,吃了東西睡一覺,明天起來,小明就在你身旁。”
  我含淚:“更生,你很久沒有對我這麽好了。”
  他低聲說:“你沒有給我機會,你身邊有太多的人,孩子出生之後,我們有什麽時間見麵?”
  “更生——”
  “就躺在沙發上吧。”
  “小明他——”
  “別擔心。”
  “我願意將我一切所有,換小明回來。”我動作已經很遲滯,安眠藥發作了。
  “睡吧。”他緊緊握住我的手。“更生,我們——”
  他拍看我的背,我陷入黑甜鄉裏。
  我不能肯定睡了多久,醒來的時候,第一件事是搜集記憶,然後是撕心裂肺的大叫“小明”!
  更生兩眼布滿紅絲地走過來,“沒事,沒事,我在這裏。”
  “幾點鍾?”
  “天快亮了。”他說。
  我點點頭,“你也睡一覺吧。”
  他躺在沙發上,“你妹夫來接了媽媽走,換一班人陪她比較好。”
  “謝謝你,更生。”
  “老夫老妻,說這些話幹什麽。”他的手覆住額頭。
  我在浴室替他放熱水洗澡,灑下浴鹽,又替他準備好肥皂刮胡髭。
  “更生,浸浸熱水再睡。”
  “唔?”他跳起來,“好。”
  我替他準備酸乳酪加果汁,倒在攪拌機內攬勻。
  好久沒過這樣的家庭生活了,今早酋夢重溫,卻如此淒苦。
  我把果汁倒進一隻高腳水晶杯子,坐在一角,等他自浴室出來。
  他洗完澡,整個人精神很多,頭發也洗過,濕漉漉,一邊用毛巾使勁的擦。
  他坐下喝口果汁,“好味道。”
  我取出吹風機替他吹幹頭發。
  他忽然握住我的手說:“我們很幸福,是不是?”忽然轉過身子來擁抱我。
  我說:“我現在隻要你們兩個,丈夫、兒子,過去那數年,我真不知道是怎麽過的。”
  “放心,”更生說:“你要的全在,逃不了。”
  “更生,你一直對我這麽好。”
  “是我不好,我不該在外頭認識奇奇怪怪的女人來氣你。”
  “我應該息影,不管怎樣,我決不再接通告。”
  “不必改變你自己。”
  “是我自願的。”我斬釘截鐵的說。
  “你不必內疚,我也不知以前為什麽老逼著你息影,那是不對的,你是那麽熱愛工作,也許因我欠缺信心,我現在隻要你快樂。”
  “為什麽以前我們不能好好的說話?”我問。
  “不知道,我愚蠢。”
  “是我。”
  “是我,”更生說:“得到了最美麗最出名的女人,卻又要她為我變成另一固人。”
  “更生!”
  “我錯得很厲害。”他長長歎息。
  “幾點了?”我心驚肉跳。
  “六點一刻。”
  電話鈴又響了起來;我接聽。
  那邊說:“十點正,記住。”
  我冷靜的說:“帶孩子來,記住。”
  “很好,到時見。”電話掛斷。
  “還可以躺一會兒。”我說。
  他點點頭。
  “沒想到這一件事又把我們帶在一起。”他說。
  “你是否願意再從頭開始?”我問。
  “願意?”他說:“太好了。”
  “小明再與我們同住,我一直想開一家古董店,我可以馬上物色鋪位。”我說。
  “你仍然可以拍戲。”
  “老太婆了,沒有人要看了。”我說。
  “胡說。”
  六年了,近六年我們沒有這樣閑聊,現在覺得無限溫馨。漸漸天全亮了,人聲嘈雜,車子來來往往,喇叭聲直響,更生似??著了。他俊秀的麵孔有無限的憂慮……希望我倆可以快快突破這個難關,再從頭開始走一條光明的路,啊上帝,再給我一個機會。
  八點半的時候,我推一推他,“更生,更生,起來。”
  他呻吟一聲,張開眼睛。
  “我怕車擠,你醒醒。”我再叫他。
  他緊緊的抱住我,“不要離開我。”
  我心中甜絲絲,“我以為你不再愛我。”
  “誰說的?”他吻我,“我以為你拋棄了我。”
  “出發吧。”我說。
  我換一套幹淨衣裳,把現款放進手袋,忽然對手上林林總總的首飾表示厭倦,把全部戒子手鐲都脫下擱在桌上。
  更生笑說:“這裏就值五十萬。”
  “去你的。”我說:“又貧嘴。”
  他拉起我的手出門,我開始害怕,冒汗,緊緊靠著他,把他當靠山,要緊關頭沒有一個男人,簡直不知如何是好,小明,我的兒子,我的心如要在喉嚨間躍出,我覺得小明如有意外,我活不下去。
  我灰敗的跟著他到了火車站。
  火車站裏沒有人,我與更生挑了一個靜寂的角落坐下,兩人都不發一言。
  我暗暗禱告,嘴唇幹裂。
  我低頭看表,九點半了,尚有半小時。大堂中隻有幾個人緩緩走動,我忍不住要哭。
  更生輕聲說:“靜一下,再忍耐一陣,馬上就來了。”
  我混身顫抖。
  忽然之間一個挑夫模樣的人,挑著兩隻大籮,在我們不遠處停下,放下籮與扁坦,向我們走來,我站立,更生拉我坐下,若無其事地看著那個貌不驚人的漢子。那人坐在我們身邊,低聲問:“錢呢?”
  更生問:“孩子?”
  “在籮中。”
  “什麽?”更生急問:“平安吧?”
  我嚇得要撲過去,更生緊緊抓住我。
  “有什麽證明孩子平安?”更生問。
  “你可以過去看看,”他說:“太太留在這裏付錢。”
  更生連忙奔到大籮邊,隻一看一摸,馬上暗示我付錢。我把信封通過去,更生已抱出小明,這時忽然撲出七八個警察,把那漢子擒住,他們吆喝看取出手銬,亂成一片。
  我過去抱小明,什麽都不理了。
  更生低聲說:“對不起,我不得不報警抓他,這人是我家的遠房親戚,因借債不遂,才下此策,他手法笨拙,我不得不通知警方,請你原諒。”
  “小明。”我哭泣,更生抱緊我們。
  小明被送到醫院救護,他受了驚,也中了迷藥,不過很快恢複過來,又講又哭又鬧。
  我們通知母親,她笑看趕到醫院,更生筋疲力盡的伏在兒子身邊,我們的手牢牢地握在一起。
  謝謝上帝,小明回來了,我們永遠不再分開。
  我會遵守諾言,不再拍戲,做個好妻子好母親,伴著這兩父子,直到永遠。
  我是一個幸運的女人,我要珍惜這一切一切。我把我的下巴,埋進丈夫的臂彎裏。

旅程
  我去過歐洲幾百次。我根本是在歐洲念的書。因此時時要回歐洲去追求我的舊夢,在香港住上十個月便渾身不舒服,非回歐陸逛一逛,穿件最爛的衣服,坐在美術館門口抽枝煙,那麽回香港以後,又可以從頭再上寫字樓,委委曲由約繼續做人。
  我又不能長住在歐洲,因為找不到工作,到唐人餐館裏做工?還是回香港坐辦公室好,但是香港……連一個像樣的畫展都看不到。所以還是得往歐洲跑。做人為了求快樂,真是複雜。
  最近上歐洲,多數三加旅行團,飛機票便宜,又不必忙看租酒店。最怕在歐洲訂酒店,每個國家說不同的言語,搞半天,電報電話費都不止這數目。
  可是旅行團一到歐洲,我整個人就失蹤,無論他們在什麽地方。我都是在美術館,他們由他們做遊客,我呢,簡直像回到家鄉似的,樂不可支,直到飛機回香港,我才會重新出現。
  通常是沒問題的,領隊樂得少照顧一個人。飛機票我都自己拿看,又不遲到誤點。
  可是這一次複活節到歐洲,我遇到了一點麻煩,說來話長,因為同團有一個頗為可惡的男人。
  這男人姓陳。我在旅行社遇見他,他就像恨我。他與他妹妹與妹夫一起到歐洲旅行,異想天開,知道我單身旅行,想叫他妹妹與我同房,他與妹夫同房,省下單人房費用。我朝他白白眼睛,並不搭腔。
  我跟旅行社的負責人說:“旅行嗎,為了開心舒服,如果不痛快,那麽還不如不去。我一定要睡單人房。”
  他不出聲。這意思是,地也得住單人房,白白多花一千好幾百塊錢。
  我才不理這種小家子氣的算盤。我自己最怕與陌生人同房睡覺,管他是男是女。
  起程的時候,我照舊例牛仔褲一度。因為北歐天氣冷,我有兩件樽領品頂高毛衣與一件薄身短外套,南歐天氣暖,光穿T恤已經差不多了。
  看到其他的團友又手提又肩背又送倉又打包。我歎口氣,又是鄉下人豪華逃難的時間了。
  我看到那姓陳的家夥,他朝我瞪瞪眼,找他朝他瞪瞪眼,我才不怕他。我怕誰?哼。
  上飛機他坐在我身邊,真巧,同行廿二個人,他偏偏坐在我身邊,我打開皮包,取出一整套武俠小說,開始我的閱讀生涯。
  飛機到孟買,我告訴空中小姐腳痛,不想下機,我告訴她們我一直會腳痛到倫敦。
  她們讓我留在飛機上,姓陳的小子顯然很羨慕。到特拉維夫的時候,他的腳也開始痛。
  COPYCAT。沒一點新意。典型的香港人。
  飛過歐洲的時候,我那套武俠小說已經看到第十二集,廿六小時的飛機,開玩笑。睡又睡不著,一會兒又該吃東西,一會兒又該上洗手間,多煩,索性擱起腳看書。
  本來我不是那種人,但這個姓陳的惹火了我,我根本不肯把書借給他,讓他無聊的把菜單翻來覆去的閱讀。他的妹夫問他要不要賭十三張,我把頭上的燈關掉。這種時間還吵人,不要臉。
  結果他們沒賭起來。
  我則憩熟了。
  到歐洲去什麽都好,就是這程飛機受不了。
  引擎隆隆聲中,我腦袋晃來晃去,終於到達倫敦。大家興奮得不得了。歐洲就是有這個好處,來過一千次仍然還是值得興奮。
  我早說過,英國是我的老家。提著行李,我自己叫計程車到旅館去,誰還等他們一起走,飛機場離市區遠,計程車又貴,我到酒店放下行李,馬上去買票觀劇,打電話給熟朋友。
  他們照例的抱怨:“不住我們家!真討厭。”
  親友家那裏有住酒店方便,能在浴室撒一地的毛巾嗎?
  我隻打算在倫敦留兩日,最後一日要到劍橋去看教授。
  第一日看電影與觀劇,晚上吹牛吹到老夜才回旅館。第二天上午重溫舊夢,在國家博物館,下午到“蒂特”畫廊。晚上與舊同學吃飯,跳舞。
  同學兩夫妻問我:“怎麽?又是獨自來歐?一年一度燕歸來,幾時帶多個伴?”
  “沒緣份,等多一陣再說。”
  “你也老大了,小姐。”
  “無奈何。”我說。
  “到底你小姐急還是不急?”他們笑。
  “急又如何?拿麵銅鑼到街上去敲不成?”我咋道:“換個題目行不行?人家捱足一年苦工,好不容易來輕鬆輕鬆,偏偏又碰到你們這種朋友。”
  第二早我六點半就搭火車到劍橋去。心中奇怪其他的團員做過些什麽,到蘇豪看脫衣舞?大概不致於如此精彩。恐怕是在國會,大笨鍾,比克的利廣場兜來兜去,可憐的遊客。
  在劍橋可以找到我要的一切,我躺在勞教授家的沙發上,喝紅茶吃餅幹。
  “你還快樂嗎?”勞教授問。
  “多麽複雜的問題,我拒絕回答。”我笑。
  他說:“年年遊一次歐洲,還不快樂,我活足五十六歲,還沒到過東方。”
  我笑笑。
  等我回倫敦,剛巧來得及在百貨公司關門之前買了三件絨大衣。寄在朋友家,待回程時取,晚上回酒店偕團友吃飯,那姓陳的又坐在我身邊,多麽可惡的人——
  他看著我的神色,仿佛我是個賊。
  倒是另一位太太,笑眯眯問我,“好玩嗎,你一個人逛到哪兒去了?”
  我說:“很好玩,謝謝。”
  “你不怕?”那位太大很好奇,“一個女孩子,在外國亂走。”
  我笑,“我不怕。”
  香港都不怕,全世界簡直沒有可怕的地方。
  “啐啐啐。”那位太太搖搖頭。
  仿佛我做過什麽大逆不道的事。
  這些老派太太,到歐洲來是探兒子。不知道她們的兒子戴著什麽麵具來看她們。
  飛機到巴黎奧利機場,導遊笑著拉住我,“慢著,你先別走,你的法文好過我的,幫幫忙。”
  “我替你找個英文好的司機,”我也笑,“幫幫忙,我要趕到羅浮官去,現在都三點半了。”
  那個姓陳的趨向前來,“到羅浮宮?我也去。”
  我看著地半晌,不答他。
  他問導遊,“是不是去羅浮宮?”
  “我們回酒店,大多數團友打算去購物,我們不去羅浮宮,要去很容易,就在賽納河邊,你跟這位小姐走好了。”
  姓陳的又問我:“聽說羅浮宮外尚有一個印象派美術館。”
  我瞪他一眼,“你是跟我說話?”
  他的瞼漲紅了。
  我看在他也喜歡美術份上,不使他太難堪,我說:“把行李交給團長,跟我走吧,如果要洗臉淋浴的,就回酒店。”
  他說:“我跟你。”
  我佩服他知錯能改的勇氣,“走吧。”我說。
  他跟妹妹與妹夫說一聲,就真跟我走了。
  我們逛遍美術館,我並不跟他說話,嘴渴我到鳥噴泉處喝水。
  他問:“不喝可樂?”
  “沒有錢。”我簡單的說:“六個法郎一杯。”
  “我請你。”他說。
  “長貧難顧。”我說。
  我們進羅浮官,剛走到米路的維納斯像就要關門了。
  “屎!”我說:“明天再來。”
  我與他步行回旅館,說明要走半小時,如果他倦,他可以搭計程車。
  他結果跟在我身後,我買了條麵包邊走邊吃。
  “你的法語怎麽會說得這麽好?”他問。
  “學。”我答。
  “你在歐洲念的書?”
  “英國。”
  “你連希臘都熟?”
  “我們這次不去希臘。”
  “你為什麽不買衣飾!”
  “香港有的東西不必在歐洲買。”
  他不響。
  回到酒店,團友照例買得箱子都寨不下。我不知她們買了些什麽,想把整個歐洲歐洲都搬回去?
  飯後我又往外溜,這次很多人要求:“梅小姐,明天你到什麽地方去?帶我們一起去好不好?”
  導遊啼笑皆非。“喂喂喂,明天有明天的節目,明天你們要早起,不要亂跑。”
  我一笑置之,自己散步去鐵塔頂喝咖啡。陳跟在我身後。
  賬單來了,他替我付咖啡帳。我沒與他爭。
  我靠在鐵塔上往下看,真正車如流水馬如龍。
  “美麗。”我說:“花都之名得來豈是僥幸。”
  他點點頭。
  “第一次來歐洲?”我問。
  “是。”他說:“我是土蛋。”自己先承認了。
  “來過歐洲就不算土蛋?未必。”我說。
  臨走之前我買了幾本畫冊。
  然後我們到荷蘭。這時候我已經不太討厭陳某,隻是尚未問他字甚名甚,隻管他“陳某”,此人先踞而後恭,思想有問題。
  我們在阿姆斯特丹參觀梵哥的畫廊,陳對於美術的愛好使我驚異,我不知道他在學校念的是什麽科目,我不問他,他也不說,也許他什麽也不讀,老土,誰管他。
  我知道旅行團去參觀鑽石廠,看打磨鑽石原本是很有味道的,隻是鑽石美麗得心驚肉跳,沒有去。我到“賽特施”去看築堤。
  陳沒去。我獨自吹了陣海風,覺得寂寞。我的天,別告訴我那老土居然能解除我寂寞。
  我很早回酒店,陳來敲門,我頗喜悅。
  他說:“我買了件襯衫,你看好不好。”他通過來。
  我見是一件女裝襯衫,花邊領子、麻紗料子,以為他買給妹妹的,禮貌的說:“很好。”
  “合你的尺碼嗎?”
  “買給我?”我詫異,完全沒防這一招。
  “是,謝謝你陪我參觀美術館。”他說。
  我漲紅臉,因為太意外,所以隻能說:“這種襯衫在布魯賽爾便宜很多。”
  他把手插在口袋中,微笑,不出聲。
  “我去換上看看。”
  “這樣吧,我們到別的地方吃飯。”
  “也好。”我說。
  “那麽我在酒店褸下等你。”
  我進房去換上那件衣服,照照鏡子,尺寸剛好,我很久沒有收到過禮物,這趟居然也有點歡喜相。
  我們在運河邊的小館子吃海鮮。
  他跟我說:“做人能像你這般自由自在,真是瀟灑。”
  “那不過是因為你沒見過我在辦公室受老板吆喝的情形。”我說。“我一年中就這麽幾天的自由。”
  “但至少你懂得享受。”他羨慕的說。
  “你覺得是嗎?”我問。
  “我覺得是。”他說:“看見你,我才知道自己錯過了什麽。”
  我說:“各人的命運與生活趣味是不一樣的。一個少婦在筱箕灣的住宅廚房渡過半輩子,侍候丈夫兒子,誰能說她不愉快呢。也許她最遠隻到過尖沙咀,但這有什麽分別?像我們走遍全世界,見得多識得多,把一生挑剔得全無幸福,你覺得好?”
  他驚異,“我從未想到這一點。”
  “那是因為你是男人。”我笑,“你未想到做女人在這年頭的痛苦。沒見識,被瞧不起。見識過廣,被抗拒。左右為人難。重視事業,疏忽家庭,重視家庭,全無事業。”我聳聳肩。
  “別這樣想,難道沒有男人接受有事業的女人?”
  我微笑。不出聲。
  我以前也有一個可愛的男朋友。我們在楓丹白露島分手。那年秋天,黃葉遍地,我們在拿破侖約會情婦的涼亭中攤牌。他說他要結婚去了。
  我沒有太傷心,也沒有妒忌,“她?”我隻是問:“你選擇她?人家說除卻巫山不是雲,你竟選了她?”全是問號。
  他答:“因為我能夠控製她。”
  男人喜歡易於控製的女人。
  到了今日,我想起來反而惆悵而沉默。如果當年沒有那麽囂張,如今……“如果”什麽什麽是最可悲的。
  我們回旅館,第二站是翡冷翠。
  陳的妹妹與妹夫約我吃飯,我們在小比薩店叫了瓶契安蒂白酒。
  我禮貌的說:“令兄竟對美術這麽有興趣。”
  “誰?”他妹妹問:“他?”
  陳的麵孔漲紅了。
  “他對美術有興趣?他以為梵高是一種法國蘋果批,米開蘭蓋羅是巴黎最流行的牌子。”陳的妹夫瞪大眼睛,“他怎麽會對美術有興趣,這個人是天文館的助理館長,他對蟹形星雲與宇宙黑洞也許有點見解,但——”
  說到這裏,他被妻子大力錫一腳,住了嘴。
  我連忙看陳。
  我從不知道一個人的麵孔可以像霓虹燈那樣地迅速變顏色,因此很驚異。
  這土蛋,居然是天文學家呢。
  他妹妹咳嗽一聲,“我哥哥是康乃爾大學念天文物理的。”她解釋,“人是呆一點,但不能說他對美術沒興趣。”
  如果他對印象派畫館沒興趣,那麽他跟著我走遍巴黎的畫廊幹什麽?
  答案如一加一那麽簡單,那麽他是對我有興趣?
  我?
  我悶聲大發財,拚命吃比薩。這老小子倒是真人不露相,原來他一直吊我膀子,我還不知道,我以為他瞪著我瞧是因為痛恨我這個人。
  奇怪。
  那夜我沒多話,回酒店早睡覺。
  我的態度忽然斯文起來。
  他訕訕的問:“聽說翡冷翠有問烏菲茲美術館?”
  “然。”我答:“不過你別浪費寶貴的時間,我勸你去買幾隻漂亮的皮手袋帶回去送女朋友,別選鮑蒂昔裏恤,你不會找得到。”
  “別諷刺我好不好?”他難為清。
  “晚間你是不是在旅館中惡補美術科?”我問。
  他低頭看皮鞋,踢起一塊石子。
  我的心軟下來,畢竟他是為了我才做這些傻事的。女人最高興的事,莫如能夠令男人傻氣。
  我因此一問:“你真的想去?”
  他但笑不語。
  自美術館出來我們在路邊吃冰淇淋。
  我解釋:“很容易生黃疸病,意大利是黃疸病國。”但是我們吃得來得個高興。
  黃昏在小巷子中散步,空氣裏全是橘子花香。美麗的少年男女騎在摩托車上嘻笑地飛馳而過。
  陳驚歎:“歐洲竟是這麽美麗!”
  “如果不必尋生活的話,香港也很美麗。”我說。
  香港人很勢利。”陳說。
  “歐洲人也勢利。”我說:“做遊客不容易發覺而已。不過我承認在歐洲做小老百姓是開心得多,在香港,除了吃飯喝茶,簡直無處可去。”
  “你——有沒有男朋友?”他問。
  “我有男朋友的話,尚會單獨在此嗎?”我攤攤手。
  “這論調證明你是個倚賴性很重的女人,有男朋友就不能獨自遊歐?”
  我反問:“這意思是,你是有女朋友的了?”
  他沉默一會兒:“我剛離婚,前妻是美術學生。”
  我意外,“對不起。”
  他不響。
  “有孩子嗎?”
  “幸虧沒有。”
  “婚姻維持了多久?”
  “三年。”
  “發生了什麽事?”
  “她找到誌同道合的美術家,懂得欣賞她氣質的人。”
  大多如此,女人如不是找到更好的,根本不會答應離婚。女人始終是女人,永遠被遺棄,絕少有這麽幸運。
  “你不是唯一的倒黴人。”我說。
  “你結過婚沒有?”他問得很可愛。
  “沒有。”我說:“真是,老被瞧不起。”我語氣非常惋惜。
  “你是一個非常好看的女孩子,應該早就名花有主。”
  “我?漂亮?謝謝。”我裝個鬼臉。
  “真的。”他說:“沒有人會否認。”
  “謝謝。”我說。
  他已經很嚴肅了,我有點擔心。我怕負責任。我有一個女朋友,她喜歡與有婦之天來往,我問她為什麽,她說:“怕負責任。”有妻子的丈夫、永遠是別人的責任,她不必但心他的事業,他的前途,他的心事,他的經濟,他生活上的細節……
  我也自由慣了,丈夫到哪裏跟到哪裏的生活,我不習慣,為一個男人犧牲,在目前我的智慧與心理不允許我這麽做,除非我很愛他。但愛本身已是最大的犧牲,一生愛一次已經太多太苦。
  所以我逃避,連看一次電影都盡可能避免,免得引起不更後果。但這次我英雄被困旅行團,還有三分之一的地方要逛,真沒想到要對牢這個人。
  “你在香港一個人住?”他想知道關於我更多的事。危險。
  “是。”我說:“一層小小公寓,七百尺,隔成一房一廳。”
  “開銷很大。”他說:“你的收入那麽好?”
  本來我想說笑地告訴他,我偶然也客串“一女一樓”“小姐征友”來幫補開銷,但終於沒說出口,他不是那麽有幽默感的人。
  我隻說:“我很努力賺錢。”
  “那麽你是一個能幹的女孩子。”他說:“比男人還能幹。”
  他的口氣很老派,仿佛男人是一直應該比女人能幹,偶而有個女人出色,已經像奇跡。
  他不是我那杯茶。
  回到香港,偶而出去一次看場戲,或者是可以的,但我很懷疑他是否會喜歡看我選擇的電影,天天勉強著遷就一個人;沒多久就厭倦了。
  無疑他想再婚,第一,因為他前妻已經再婚了,第二,已婚的人不習慣孤單的生活,他們習慣身邊有個人出雙入對。
  我們的年齡外表或者很相配,但是心境完全不同,難怪他向往我的自由。
  很多男人嫌離婚婦人,我也嫌離婚男人。結過婚的人都沒新鮮感,做事過活都像習慣,把新伴侶也往他們的老習慣裏帶,有窒息感。
  像陳,誰做他的二任妻子還得兼任醫生,醫治他一顆破碎的心。再遲三五年吧,我現在還能穿牛仔褲,何必妥協於他這樣的男人,錯過這個機會,損失也不算大。
  因為前途加水晶一般清,所以我對他冷淡下來。像他這樣的男人,不必但心沒人嫁,他月薪是不會低的,也不會高到什麽地方去,我把自己的生活負但得很好,結婚是尋伴侶,沒有好的伴侶索性寂寞一點算數。
  我一冷下來,他很快覺得了,馬上放緩步子,他也知道對女人太急進是不行的,除非那女人渴望結婚,或是她正在戀愛中。
  在羅馬,我已經歸隊,所以兩人交談的機會很少,客觀地看陳君,我覺得他不是沒有好處的,他很老實,很有涵養,耐性佳,教養好。
  有些男人簡直離譜。不久之前有個人約我吃茶,約過七八次,幾乎沒眼淚鼻涕的懇求,總算答應下來,完了他硬要送我回家,在樓下又說要送到樓上,在樓上他一個身子硬是塞在鐵門口不肯走,蠢裏村氣神經兮兮的咭咭笑,這座高大的一個男人,令我毛骨悚然,隻好推他出去,我記得我嚴詞說:“再不走,我大聲叫嚷。”他總算退出鐵門,我關上大門時聽見他用英語粗口罵我。
  這個癟三。
  比起這種男人,天文館的館長自然是文質彬彬,不同凡響。一個獨身女人在婚前會碰到各式各樣的男人,但好的男人不一定就是未來丈夫,兩個人如果不是多方麵配合得天衣無縫,很難做一門子的好夫妻。
  陳是好人,毫無疑問,但缺乏生活情趣。毫無疑問,這就是他前妻離開他的原因。我也不喜歡這種男人。
  女人喜歡的男人是風趣的,有學問,有事業,經濟異常具基礎。最主要是討人歡喜。陳某這樣的男人,與他在外國生活是不錯的,香港太過多彩多姿——我是怎麽了,人家又沒向我求婚,我想得太遠太多,這證明我對他也有點意思。
  我們兜一個大圈子,乘飛機返倫敦,他在機場幫我抱行李,同行諸人發出會心微笑,我覺得我們很俗氣——兩人單身男女出門旅行,結識,在短短時日中便感情萌芽,回到家中可以結婚……比流行小說更不能忍受。
  我們到海德公園坐長凳被遮在大而不知名的樹下,樹葉有風吹得沙沙聲,一條沙地有人騎馬。
  就要回去了,我想。
  一條牛仔褲穿足三星期,味道不大好,布料穿得軟棉棉地搭在腿上。就要回去了,陳在中環遇見我,他不會把我認出來,在中環,我穿絲襪高跟鞋,中等價錢的洋裝,頭發樣子做得保守,乖乖地上午九點坐到下午五點半,日日風雨不改……他再也不會認得我,我自己也不會認得自己。
  陳還是老話:“歐洲很美麗。”
  “是的,吸過這陣新鮮空氣,回去再工作,又可以熬一段日子。受上司氣的時候,想想遙遠的名畫與風景……做人就是這樣子的吧。”
  “你很消極。”他說:“你一定是念文科的人。我們觀星宿,認為暝暝中自有主宰,因此我把大部份的時間埋頭工作,這次若不是被妹妹拉著來,我也不會到歐洲,我很鈍,不大用腦筋。”
  “我的腦筋全用在鑽牛角尖上,”我說:“陳先生,你是對的,我是錯了。”
  他深深注視我一眼,雙目中充滿智慧,科學家自有他們的天地,不是常人可以了解。
  “鑽研宇宙的啟發性很大吧。”我找話說。
  “日日夜夜看著望遠鏡?這是我失去妻子的原因。”他笑,“我們說些愉快的事。”
  “也好。”我說:“今天天氣哈哈哈。”
  他被我逗得笑起來。
  “你喜歡我什麽?”我坦白的問:“抑或因為我是團中唯一的單身女子?”
  “我喜歡你的氣質。”他說:“你知道,是有氣質這回事的。”
  “謝謝你對我好。”我說。。
  “不,謝謝你對我好。”他說。
  “認識你很高興。”他說:“我可以有你香港的電話嗎?”
  我把公司的電話告訴他。“你有空打來。”
  “你會接聽?”他微笑。
  我也微笑不語。
  在街撞見我,他不會認識我,他不會喜歡香港的我。三十萬女白領中的一名。芸芸眾生。在區區薪水中我早已迷失了自己。
  就有這幾天我是真的。
  回到香港,化好妝,入了模型,跟其他庸脂俗粉完全相同,什麽氣質都埋沒在五鬥米之中,他為什麽還會對我有興趣。
  可憐。
  我們回航的時候,沒坐在一起,下飛機後,人一混,我自己取了行李,也沒等他們,轉身就走,揚手搶部計程車回家,我渴望用蒂婀肥皂洗澡痛痛快快漠上大半小時,然後睡到天亮,假期很緊,明天就要上班的。
  陳會不會打電話給我?
  或者會,或者不會。
  他是天上的一團雲,偶然投影……

舊情人
  那是一個霧夜,我與妻子去一個宴會,宴會設在希爾頓鷹巢,妻穿得很得體,妻是那種……很體貼的女人。怎麽說呢?她長得很漂亮,也很有一點亮光,沒嫁我之前,是個頗有點名氣的明星,婚後三年,還是像一個明星,一個有點小名氣的明星,不是大明星。但她還是漂亮的,帶她出去,隻要她肯幫個忙,別說太多的話,她是很得體的一個少奶奶。
  我們一同去赴那個晚宴。
  那是一個霧夜。停車的時候便聽見渡海小輪互相晌著號,大聲地、絕望地。我知道這種霧夜,海與海之間隔三尺便什麽也看不見,船一直駛,像是駛進永恒裏。我知道這種霧夜,開看車子,直向前駛,也像駛向永桓,永遠不會到達,在這霧裏,除了一盞盞黃色的燈,什麽也看不見,什麽也看不見。
  我最近事務忙,賺了一點錢,房子也買了,妻忙,我比她更忙,我們少碰見霧夜,妻不會注意這樣的事,妻的好處是絕不敏感,她的感性與馬桶蓋子差不多,這種女人太可愛了,隻要把她喂飽,隻要天天晚上回來陪她睡覺,她便換看我又親又抱,三年來她對我親愛如昔,這種女人,太容易滿足了,我喜歡這種女人,娶了她,我才可以有精力去應付別的事情,所以我的事業才會這麽成功,才會賺那麽多的錢。
  但這個霧夜,他們設宴在鷹巢。霧濃得這麽奇怪,但又說不出怪在什麽地方。
  妻把手插在我的臂彎裏,依偎在我身邊,我們一走進鷹巢,我便看見了她。
  她背著我,站在長窗前,看山下的景色。
  她的背影我都認得出來。四年我沒有見她了,但是我連她的背後都認得出來,窄窄的肩膀,細腰,很瘦,但看不見骨架子,她穿了一套雪白的絲綢衣服,網上衣,綢長褲,背著大家,手中拿一杯酒,一定是白蘭地,杯子是大肚杯。
  她以前是不喝酒的,並且討厭人喝酒。
  以前。
  以前是多久的事情了。
  以前我也不是這樣的,以前。
  人怎麽能夠提以前呢?
  她回來了嗎?什麽時候?獨自一人?她有沒有老了一點?她快樂嗎?窗外都是霧,什麽也看不見,她在看什麽?
  樂隊輕奏——歌手唱:
  “昨夜街上我遇見舊情人,
  她看見我似是這麽高興,我隻好微笑。
  我們詳談很久,
  這些日子,隔這麽久還是不能忘記——
  我不是那種與群眾混得很好的人,
  我仿佛特別依賴熟悉的方式……
  隔這些日子,還是不能忘記。”
  我放下妻,走過去。
  她沒有注意。她喝了一口拔蘭地,一看就知道是個能喝的人。她很靜默,看看窗外,一點表情也沒有。
  我輕聲叫:“丹薇。”
  她一怔,並沒有猛然抬起頭來,過了幾秒鍾,她緩緩轉身,見到是我,嘴唇動一動,看著我不出聲。臉上還是不化妝,眼睛依舊那麽圓,濃眉,烏黑的漆發。
  她一時叫不出我的名字了。難怪她,四年沒見麵,她怎麽會忽然想到能在這種場合見麵呢?
  然後她微笑了。
  “丹薇。”我伸手,“你好嗎?”
  “好。你呢?”她輕輕的問候我,輕輕與我握手。她右手戴了五隻銀戒子,左手戴一隻鑽石訂婚戒。
  嗬訂婚戒子。曾經一度,我們一起到珠寶店去看過婚成,曾經一度,她是我的女人。
  我垂下頭,“好。”我說:“很好。”
  她溫和的說:“我聽說了。他們說你事業很如意,那是你太太嗎?穿紫色夾銀線長裙的那位?她真美麗。”
  丹薇的口氣完全變了,那麽溫和客觀,那麽禮貌周到,她完全變了,一個微笑遮掩了一切,甚至達她的聲音都不一樣了,她的聲音那麽平,一點過份的語氣都沒有。
  她說:“她是個電影明星是嗎?”
  我連忙答:“現在不拍戲了。”
  丹薇笑一笑,再喝一口酒。
  她以前是不喝酒的。以前,以前我怎麽會娶一個三流女明星做老婆,還帶看她到處晃?以前。人是會變的,不要問別人怎麽變了,問自己是怎麽變的,先問自己。
  我問:“你是一個人來的?”
  “不,”她答.“我與男伴來的。”她轉過身去。
  我看到一個年輕的男孩子,甚至比她還要年輕兩三歲,正在與別人講話,一個英俊的男孩子,濃眉大眼,高大挺拔。配得上她。
  但是丹薇臉上沒有歡容。
  丹薇的臉上從來沒有歡容!即使與我在一起的時候也是如此。隻有在看到一張名畫的時候她才微笑,隻有在看卡通的時候她才大笑。她的笑永遠不留給男人。她太驕傲。或是因為她碰到的男人都太沒有辦法,不能得到她的歡心?像我?像那邊那一位?
  “他是你的未婚夫?”我看看她的訂婚戎子。
  “不,”她搖頭,“未婚夫在倫敦。”
  “他隻是一個——男伴?”
  “是的。”她動動嘴角。
  她真的一點點也沒有老,四年的光陰仿佛沒有間斷過我們兩個人,隻是我們都鎮定了,可以和平的說話了。我與她在沙發上坐下。
  她說:“看這霧——”
  “你還是想得那麽多。”
  她笑,“不管有沒有用,我還是看紅樓夢的人哪。”
  我慚愧的隕她微笑,我的妻子項管用,但是她連日常報紙上的副刊小說都沒看懂。
  丹薇說:“聽說你的女兒漂亮極了。”
  “讀書讀得不好,”我尷尬的說:“幼稚園都留級。”
  她不在意的說:“女孩子讀書好有什麽用?”她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一點喜怒哀樂都沒露出來。
  天呀,她怎麽會變成這樣子,她以前是愛惡分明的,脾氣猶如雷霆一般,每件事情,黑是黑,白是白,但是現在可以看得出,她的心是死了,才會這麽的淡然灑脫,甚至她的眼睛也沒有了那種光焰。是什麽悲哀令她變成這樣呢?就像她身上那套白衣服,像蝴蝶標本,偶然動一動,那是因為風。
  “你愛他嗎?”我輕問。
  “誰?”她問。
  “那邊那個男孩子,眼睛那麽漂亮的男孩子,”我說:“你的男伴。”
  “你知道得很清楚,自你之後,我不再愛任何人了,”她說得極之溫柔,語氣卻這麽震蕩,“不,我不愛他。他隻是一個玩件。有時候他來了,我覺得煩,有時候他不來,我覺得悶,煩與悶之間,沒有什麽選擇,我不介意,日子一天天抱下去。”
  “你有一份好的工作。”我低聲說:“有多少女人有那種成就?”
  “卑下的工作,看老板的臉色做人。我已經失去南京了,紫金山的風光是不可再見了,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
  丹薇喝多了一點,話也多了一點,這種朦朧的神情是她以前永遠不可能有的,以前她太清醒太清醒,太冷酷太無情,怎麽可能有目前的可愛迷惘?
  我低聲說:“你將結婚了?”
  “不,我不會嫁給那人的,要嫁不會等到今天。”她低聲說:“不不。”
  “那麽怎麽訂的婚?”我奇問。
  “我忽然被感動了,一時的糊塗。”她微笑,“戒子太吸引了。”
  我笑,“丹薇居然由聰明而轉入糊塗了。”
  她也笑,一手撩起頭發,“難呀。”
  正當我們談得高興,像老朋友一樣,妻走過來了。她靠在我身邊,手搭在我肩上,身子依偎在我臂上,嗲嗲的問:“這是什麽小姐?”我不出聲。忽然之間,我覺得妻太胖,妻太俗,她太過份,她太肉麻,一個三流女明星坐在大學生對麵,那種三流的態度就完全顯出來了。
  但是丹薇變了,丹薇以前的那種飛揚跋扈變得無影無蹤,丹薇自己說:“我姓周。”她的聲音很溫和。
  “啊,周小姐。”妻說。
  丹薇的男件也走了過來,他走近來,更顯得漂亮得驚人,微微皺起眉頭,他低聲問:“你在這裏?又不高興了?”
  丹薇搖搖頭,又喝一口酒。
  “不要喝太多。”他說。
  不要喝太多?誰管得了周丹薇?我花了三年時間,還沒有管得她一隻手指,你這小子算是老幾?你這小子真是異想天開了,明天局丹薇另找一個伴,你就完蛋了!
  可是妻的眼睛亮了,媚眼一個個拋過去,因為那個男孩子年輕貌美。
  丹薇不動聲色。丹薇嗬,你早三年練成這個功夫,這三流女明星怎麽有可能坐在我的身邊?丹薇呀,那個時候你為什麽倔強得像合金鋼?丹薇,那個時候為什麽你笑都不肯一笑?丹薇,那個時候,你怎麽從來不肯妥協這種無聊的宴會?
  遲了,丹薇。當你懂得遷就我,當我懂得欣賞你的時候,已經遲了。丹薇,遲了。
  丹薇又緩緩喝了一口拔蘭地。
  那個叫唐的男孩子走開了,妻馬上借故跟著到那邊一大堆人群去聊天。
  “他好像很喜歡你。”我說。
  “我有值得利用的地方,他這種人一輩子也結識不到一個上等人,新加坡舞女,電視台小明星玩膩了,泡泡大學生,多鳥?”
  “你還是目光如炬。”我笑。
  “沒法子,老江湖了,沒法子。”她微笑。
  “你見到我的妻子了?”我問。
  “很漂亮。色彩豐富,我常常希望有那麽漂亮;一目了然的。”她說:“不知道該說什麽,我喝醉了。”
  我閉上我的眼睛。
  丹薇與我,我們到彌敦道的廣東小食店去吃雞蛋蒸魚腸場,到天香樓吃熏田雞,送她去看醫生,接她自法文老師處回來,阿丹薇,這些舊日子,真像夢一樣哩。
  “我對不起你,丹薇。”我忽然說。
  她很驚奇。
  “怎麽了,隔了四年,忽而道歉了?不是我的脾氣壞嗎?不是我看紅樓夢走火入魔嗎?”她溫和的低聲問:“不是我不像女人嗎?你都說對了。你不必道歉,失去你之後,我終於在今天有這個機會說這些話,我很高興,失去你之後,我不再在乎了,連你都丟了!還有什麽是不能丟的?還有什麽是值得希罕的?”她舉舉酒杯,“長醉是長策。”
  我看著她,我真是不敢相信,這些年來,周丹薇居然還記得我,不但記得,還記得這麽刻骨銘心。丹薇,這是可能的嗎?丹薇?三年來從來沒讓我過過好日子的丹薇,這是可能的嗎?三年來從不給我一個笑容的丹薇,這是可能的嗎?難道失去的東西才會變成好東西?丹薇,那時候你對我的厭倦,丹薇——
  她說:“你還記得我的樣子……”
  她的男伴過來說:“丹薇,跳舞。”
  “好。”她馬上站起來。
  丹薇,你幾時變得這麽隨和。你幾時肯跳舞了?丹薇,這是幾時發生的事?那時候你連三步都不肯跟我跳,現在居然跟他們跳哈騷。
  我看著她跟他們跳得興高彩烈,跳得那麽整齊,就像她以前做人一樣,一板一眼、一步是一步,半點錯不得。就像現在練這個舞一樣,大家三三四跟看做,半步錯不得,錯不得。
  她的黑發飛揚,沉醉在酒中,在音樂中,在今日中,在今日的生命中,但是丹薇,三年前為什度你不是這個樣子?丹薇,三年前即使你不能夠從我身上得到快樂,為什麽不能像今日這樣自得其樂?
  遲了,丹薇。
  遲了,丹薇。我那個穿紫色夾銀線長裙的老婆向我走過來了。你記得嗎丹薇,我們那個時候吵了架看電視,你指著電視上最惡劣的歌女說:“你將來會娶一個這樣的老婆,而且不會覺得有遺憾,恭喜你祖宗十八代。”丹薇,那時候一時的賭氣你能對我下這樣的咒。你還真說中了,但是你也不見得快樂,而我的確沒有損失,匆匆幾十年,丹薇,我妻子縱有萬般不是,她以嫁我為榮,她以高攀我為榮,她一家子捧著我,當我是她們家的榮譽。我在你麵前算是什麽?你的目無下塵,你的驕氣淩人,你的壓迫感,在你麵前,我算是什麽?丹薇,我沒有選擇的機會,我沒有後悔的機會,我沒有內疚的機會。丹薇,我隻要一個女人,普通的女人,有正常體溫的女人,當我回到家中,我不管她在午睡,不管她在搓麻將,我隻要一個簡單愚蠢的女人,丹薇,你明白嗎?
  丹薇在舞池中仰頭大聲笑,鑽石耳環閃閃生光。
  妻忽然之間說:“這個女人,她不好看,但她有特別的味道,你覺得是不是?”
  但是丹薇也變了,她糊塗了。這些人,在以前,這些人,她的眼角不會去看一看這些人,我與她,吵盡管吵,但是我可以驕傲的說一句,她眼中心中沒有第二個人。
  妻說:“她跳舞跳得很好。”
  還有很多其他的事,做得更好,跳舞算什麽。像她這樣的女子,我知道,是不可多得的,但我隻不過是個平凡的男人,我不能娶她做一個妻子,或者我會後悔,我後悔嗎中.男人很少後悔的,男人都是隨便的,隨便什麽女人都可以娶為妻子,隻要不太麻煩,隻要將來的日子過得隨便點。
  妻問:“你認識她很久了?”
  我點點頭。
  “她做什麽的?”妻又問。
  “她是律師。”
  “她是什麽?”
  “律師。”我說。
  “嘩。”妻懷疑,“為什麽半夜來這裏跳舞?”
  我溫和的解釋給妻聽,“因為她是個女人。”
  妻在銀幕上與銀幕下都有無數的情人,她在日常生活中真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但有許多事她是不能夠明白的,但又有什麽損失呢。她不會英文,她不會法文,她連讀者文摘也不看,她連中文也寫不好,但這有什麽關係呢?我會好好的,合理的照顧她,直到她死那一日,或是直到她找到一個更好的男人。她什麽也不必懂,她隻要繼續對我拋媚眼便可以,她隻一直依在我身邊便可以,各人的命運是不一樣的,我的妻子不懂得這些,太不重要了。
  我說:“我要去請周小姐跳一個舞上
  “唔,”老婆嗲聲嗲氣的說:“隻準一隻,馬上回來。”
  我拉開椅子,走進舞池,拍拍丹薇舞伴的肩膀,那個濃眉大眼的男孩子有點慍氣,但還是讓我跟丹薇跳了。
  丹薇咪著眼睛看著我,微笑。
  我的心痛如絞。以前她拿起文件夾於上律師樓,短頭發,一整套的考究的便服,神氣十足,怎麽看都像個小男生,而現在這麽女性化了?這麽的叫我心酸。
  我輕問:“他們怎麽會懂得你?”
  她聳聳肩,“上班是上班,下班總要把時間殺掉。在他們眼中,至少我是個掛牌的律師,至少我是個略有姿色的女人。”她淡淡的答。
  “丹薇,你豈止略有姿色。”
  “但是我不像她們那麽美麗,是不是?我不美。”
  “是的,你是美麗的。”
  “謝謝你。”她笑,真的七分醉了。
  “丹薇,你喝多了。”
  “沒有,沒有。記得那一日我真醉了,對你說了多少話,又哭又吐,你隻是鐵青著臉不晌。你對每個人都那麽好,我得不到你的歡心,錯一定在我。”
  “我不知道你在乎。”
  “當然你知道的,我太在乎了;所以才那麽討厭,愛是最不瀟灑的,我太年輕,不知道如何愛你,然後最好的日子已經過去了。我欲告訴你,下雪的時候有多冷,我要告訴你,全章的商業條約我背得出,我要告訴你,我如何為你流淚。但如果你已經忘了我,這些嚕嗦又有什麽用呢?你從來沒有再來找過我,好像我是你的仇人,我做錯了什麽?或者隻是你根本不喜歡我,不是因為我做了什麽,或是沒有做什麽。我很高興今日見到了你,我一直沒有忘記你,自從離開你,我潦倒至今,與這種人在一起,我是完了,他們要怎麽樣就怎麽樣,我是完了,無所謂,隻有你是有所謂的,既然失去了你;既然失去了你……”
  音樂早停了,換了一支。
  我輕輕擁著她,默默的聽著,以前她隻會皺著眉頭跟我像律師與律師似的答辯,以前。
  歌女唱著:
  “一日又一日,
  我得麵對一整個不屬於我世界的人,
  我真的那麽強壯?
  我可以忍受這世界給予殘酷的一切,
  但是沒有你,
  我一日也活不成……”
  “我不再活著了,”丹薇笑,“我什麽都做、拍馬屁,低聲下氣,搶案子來做,開夜工,我不是你認識的那個人了,你也不是我那個時候認識的你,也許現在的我,碰到以前的你,兩個人會過得很好。或許現在的你,碰到以前的我,也會過得很好。你聽懂了嗎?這就是緣份,時間是緣份。十年前你會娶現在這個太太嗎?我還記得你怎麽把這類型的女人批評得一文不值,然後轉頭說:‘丹薇,丹薇不是這樣的,是不是丹薇?’”
  我什麽也不說。
  丹薇說:“我講得太多了,我要回自己的桌子了。”
  “今夜你跟他們去了?他們是誰?”我忍不住問。
  “今夜你碰見我,不是個偶然,你關心我,我感激你,但是明天呢,後天呢?我已經四年沒見你了,你沒有看見我的眼淚吧?我的眼淚太遠了,你管不到了,誰沒有誰活不下去呢?你要問他們是誰,讓我也問你,那個名義上算是你老婆的女人又是誰?”在這一刹那,丹薇的眼神恢複了她一貫不可一世的神態。是的,她就算墮落了,那是她清醒明白的選擇,我老婆的墮落,是一種豬玀活該出生在豬欄裏的感覺。我無言,我放開她。
  丹薇一身雪白,走起路來,綢衣飄飄拂拂,人的命運各有不同。
  她忽然轉過頭來說:“真奇怪,我並沒有找到比你更好的,沒有。”
  我還來不及說話,她又轉身走了。
  那個叫唐的男孩子瞪我一眼,抓看她的手。
  我轉過頭也走了。
  丹薇不再是我知道的丹薇。
  我也不再是丹薇知道的我。
  現在我們兩個人都沒有選擇,問題是我不再苛求,我很快樂,因為我沒有教育水準,我隻不過運氣好,賺了點錢。而她,她始終是不同的,曾經一度,我也有那個虛榮心,想發她為妻,她到底是不同的。
  我們回家,妻換了花邊透明睡衣出來,直嘀咕,“那女的真邪門,臉那麽扁,又不漂亮……”
  我一轉身就睡著了,看,我已經練得這麽到家了,沒有任何事可以使我失眠,甚至不是丹薇,我愛過丹薇嗎?我與那個大眼睛的男孩子有什麽分別?當初與丹薇在一起,也不過是虛榮心,舞女酒女泡久了,媽的,約會一個法科大學生,多帥。隻是丹薇那時年輕,她真愛上了我,而且在分手的時候才發覺她已經愛上了我。
  我害了她?不不,她是不會被害的,她那樣的女孩子,開玩笑,她是第一流的女人,一百個男人也害不了她,今夜她喝得更醉,明早她還是會準時爬起來去開庭的。
  丹薇是什麽人!誰能夠影晌她的大局!
  一星期之後,我到大會堂低座去等朋友。正在喝啤酒;一抬頭又是丹薇!
  的確是她。
  她的黑發束在腦後,梳成一隻髻,臉上粉紅粉紅的,精神飽滿,纖細的身段,滿麵笑容,穿看一套米白色凡立丁西裝,三件頭的,背心上扣一隻掛表,手挽鱷魚皮文件箱,正與一個外國人說話。
  那個外國中年男人替她挽著件銀狐大衣,看著她的瞼像看了迷似的,兩個人不曉得在說什麽。
  丹薇沒有看見我。
  她太忙,她看見別人的時候是極少的。
  她並沒有完,她才剛開始呢。
  酒後醉話難道可以當真嗎?
  看她現在這個樣子,我憑什麽去配她?我還是回去與我那三流明星老婆相處到白頭偕老吧,寧可人高攀我,不可我高攀人。
  不。
  丹薇還沒看見我,她與那風度翩翩的外國人走到門口,那個外國男人為她穿上大衣,大衣連帽子,帽子罩在丹薇頭上,銀狐的毛圍在她不化妝的臉上,扁扁的,那種自然可愛是說不出的,四年了,四年前也是這份特別的感覺吸引了我。
  她還說她無法獲得我的歡心,其實是我怎麽做,她怎麽瞧不起我。
  外頭在下雨,她毫不在乎身上穿的是什麽,這是她一貫的作風,那一年我認識她,她披藍狐大衣,開巴哈馬黃色跑車,也是傾盆大雨,前來看我,都是以前的事了。我為她買了薑花,她喜歡薑花,都是以前的事了。
  我的確愛過她。
  怎麽能不愛呢?有幾個丹薇呢?像我老婆,開過雙眼皮,做過鼻子,還有一切曖昧的事,我容忍她,那是因為注定要容忍她,她知道我在容忍,因此感激涕流,我們的關係建於這種條件之上,白頭偕老還有什麽問題。
  至於丹薇,當然她寂寞,她是為寂寞而活的。寂寞等於她生命的一部份。不過不是在白天,白天她一睜開眼有三千樣的事等她去辦,坐咖啡館對她來說都是一項罪名,浪費時間。
  當然她有寂寞的時候,每一天的工作成功地完成了,回到豪華的公寓中,那一刹那,才是寂寞的,找再多的小子們陪她喝酒跳舞,還是寂寞的,表麵上她是妥協了,內心的反抗更強,對生命的反抗。這個世界隻適合我妻子這種女人,因此我發她,我要利用她幫我盡可能愉快地生存下去,打打麻將,說說黃色笑話,拍拍我馬屁,混混日子,一輩子就過了——哦還有,別管人種是否優秀,生半打孩子玩玩,我老婆可不懂生命的可怕,人生的哲理,這是丹薇的論調。
  丹薇離開了。她沒看見我。
  我們都活得很好,十年後,廿年後,卅年後,我們或許還會見麵,我也許不認得她,她也許不認得我。
  畢竟一度,我們是情人。
  她說她想念我,我絕對相信,她是個重感情的人,要求太高,無法有人配得上她,四年後她醒悟了,把感情降至最低要求。
  然而誰來愛她呢?
  我喝完啤酒,見完朋友,打道回府。
  我那胖了三十磅的老婆給我一個吻,“親愛的,我媽媽要買一雙玉鐲子過生日,你這個做女婚的,平常被她這麽寵著疼著,怎麽樣?”
  我說好。
  我早說過,白頭偕老太容易了,她那兒再找個呆子娶她去,她怎麽能不百依百順。我呆呆的坐在沙發上。
  但是丹薇……
  丹薇扁扁的臉,裹在銀狐的長毛中,那張臉,我第一次看見的時候,她才廿二歲,多少人追求她,是我硬求軟纏騙回來的,過三年找個籍口把她撇掉,因教育問題,她始終維持風度,因教養問題,她始終沒有再找到一個比我更好的,我應該驕傲?,應該悲傷?
  但是我老婆纏在我身上說:“親愛的……”
  她曉不曉得她已經胖了三十磅了?
  今天我又見到了丹薇,她並沒有見到我。

師母
  他們都說老周是星大不可多得的教授,教的是最無聊的科目,可是教得起勁,自小小的九級講師做起,十餘年升到了教授,雖然教材沒有換過,講義沒有改過,可是他的教學態度卻是一絲不苟。
  他是個好人。教的是中國文學曆史。教這種科目,若能不涉及政治,沒有偏見,便是個好教授,老周是溫吞水一樣的一個人,沒有脾氣的好好先生,改卷子,最高分是甲,最低分是丙,他不會給學生過不去,他也不會跟自己過不去,他非常懂做人的道理。
  他是一個小心的人,小心翼翼的捧著他的飯碗,看樣子也是一個負責任的人。教這麽多年書,一定是寂寞的吧。然而大學的待遇是好的。老周四十歲了,且是獨身。
  老周四十歲,就是四十歲。不是阿倫狄龍式的四十歲,也不是保羅紐曼式的四十歲。
  他……看上去也就是四十歲了.
  一個一點風度瀟灑也沒有的中年男人,麵皮薑黃,因為太陽厲害,曬得他有點醬色,五官模糊不清,殺了人,目擊證人也形容不出的一個人,因為長得太普通了。五尺五六寸高度,有點發福,頭發禿了頂。
  這就是老周,雖然做了教授,學生們也選了他的課,可是都很疑惑;到底他是老了,不曉得靠不靠得住。
  做教授也像做明星,要年輕貌美才有號召力。老周是不行了。可是他的收入還是叫其他人羨慕的,告老以後,那退休金也是可觀的,而且還早呢,教到六十歲也不稀奇。
  我並不念文學,我念理工,妹妹念文學,故此她知道老周,學生們人前人後便叫老周為“老周”,算是昵稱。
  妹妹說:“老周教古文觀止,孟子見梁惠王,還可以,教起紅樓夢來,未免差勁,他這個人沒有想像力,又是個四十歲的王老五,什麽感情他都不懂,別說這麽奧妙的真真假假了。可是他不討厭,至少他不是索隱派。”
  我們理工係有一個年輕教師,才廿七歲,是穿牛仔褲教書的,妹妹因此很羨慕。
  我跟她說:“算了,這一位是不知道紅樓夢的,隻知道公式。”
  過了一個學期,妹妹來跟我說:“你知道嗎?老周結婚了。”
  “不是吧?”我說:“娶誰?他找得到對象?”
  “我也這麽想呢,要娶早就娶了。”
  “那倒別這麽說,人家大大小小,也是一個教授。”
  妹妹笑說:“可不是,落後地區,小大學裏的窮教授。”
  “誰嫁他呢?”我罕納。
  “不知道。”妹妹說。
  “不過他人是靠得住的,是個頂天立地的好人。”
  妹妹點點頭,“那倒是的!看他這些日子,隻覺得他瘟,人真是好人。”
  “不會娶個土女吧。”我問。
  “土女也不能嫁他呀,買他什麽好處。”
  一日放學,我與妹妹在大學門口約齊了,回家打網球去,另外還有兩個同學,興高采烈的站在太陽下,高談闊論,正站在路邊呢。
  就在這個時候,一輛小小的開篷TRop慢慢地滑停在我們不遠處。一輛很普通的車,我順眼一溜。一個女人坐在裏麵,那女人倒是值得再看一眼的。隻覺她有一種說不出的味道。她仿佛是在等人的樣子。
  另外一位同學已經發問了,“這是誰呢?”
  “不知道,沒見過,很漂亮。”
  我們好奇的看看。
  沒到一會兒,老周氣籲籲的跑出來了,拿著他那隻注冊商標的文件夾子,兩步作一步的過去,拉開了車門,又忙著解釋,我們隻見那女子微微一笑,開動了車子,就走了。
  我們看得眼珠子都落在地上了。
  我說:“這是老周的什麽人?”
  妹妹說:“老周是從來沒有女朋友的,他也沒這種親戚,莫非是他的新婚太太?”
  一位同學很憤怒的說:“怎麽可能呢?像那樣年輕貌美的女子,何必嫁老周?”
  妹妹說:“老周又不是壞人。”
  我說:“我們打網球去吧,不等了。”
  回家在後園的網球場上奔馳,我總覺那女子是很好看的,是那一種大方吸引了我。仿佛她穿一件長袖子的襯衫,不文不鮮的顏色。不會是老周的太太吧?大概是他朋友的太太,不過妹妹說過幾個星期便可知道了,不會到今日,就說嫁丈夫不講相貌,可是老周人物也不出眾。
  因為學校有園藝會,娶了這麽出色的太太,不能不帶去的。
  本來這種園藝會就是女學生出風頭的機會。女孩子念大學原是最侈著的,倒不是金錢,而是時間,個個但凡勉強及格便算了,眼睛並沒有看在功課上,一直盯著理想的對象,進大學不過是圖得一個機會——一個嫁人的機會。
  所以去了一定是打扮得花姿招展的,妹妹早一陣子已經把衣服縫好了,嚴陣以待。
  真到了那天,她的男伴來接她的時候,她又說不高興去。“年年是這種玩意兒,年年是這班人。”她說沒味道。我勸她少嚕嗦,“明年畢了業,就沒得去了。”
  我沒有約任何人,如果到時找不到人跳舞,自己坐一會兒,也就回來了。約定了人,就不好意思跟其他的女同學說說笑笑,我不幹。所以妹妹感歎女孩子益發嫁不出去,男人連這點芝麻綠豆的自由都不肯犧牲。
  到了園藝會,隻見校園子裏已經張燈結彩的,女孩子都花姿招展,可是不外如此,也沒有誰是特別好看的,都是一般的粗枝大葉,就因為這個原故,她們看上去都很快樂,沒有心事。
  妹妹奔過來對我說:“喂!老周來了!”
  我轉過頭去,那個漂亮的女子正跟在他身後,微微的笑看,一個寶光流露的微笑。
  妹妹吃一驚,“唉呀,不幸言中,真是他妻子呢。”
  真是大丈夫何患無妻,連老周這樣的人,還可以娶到這麽好的太太,單看樣子、風度,便是一等一的了,娶太太不過是要在外頭站得出去,壓得倒其他的女人,那麽做丈夫的虛榮心也就達到了。
  我呆呆的看看老周。
  老周並不笨,他自然也很明白這一點,是以紅光滿麵,喜氣洋洋,到處跟人家說:“我太太,是,我太太。”周太太始終站在他身後,笑嘻嘻的,恰到好處,並不多話。我想,真是三十年風水輪流轉,像什麽話呢,老周如今居然出起風頭來了。
  妹妹去打聽了一下,回來又報耳神,“噯,真是他太太,可是你知道她是誰?你真不會相信,你們那係裹不是有位姓範的講師,最最年輕漂亮的?那是他的姊姊,不知道怎麽的,就嫁給老周做太太了,聽說她也是大學生呢,老周真不知道交了什麽運,可是你看看範先生的太太!天下問怎麽有這許多氣事呢!”
  我轉過頭去,範先生如玉樹臨風似的站在周太太身旁,說明白了以後,看仔細一點,果然兩個人十分相似,而且態度親密。那、泛太太一眼看上去便知道是土生土長的華僑,而且是家裏沒有錢的那一種,皮膚黑而且粗,身裁矮矮胖胖,也就是一個貌不驚人的女人。
  月下老人真是昏頭昏腦的,隨心所欲,就配成了無數婚姻,難怪妹妹要大叫了,我也看不過眼。同學們都竊竊私議著。
  可是無論怎麽樣,老周在這個晚上出盡他在星大十多年的烏氣。
  回到家中,妹妹說:“怎麽會嫁給一個這樣的男人?縱使是到了年紀了,憑她那個長相,還怕沒有人要?即使到四十歲,她也是不怕的,況且你想想,她家中自然也是不錯的,不然兄弟怎麽做得了講師?也遲早升教授的,真不明白。”
  我笑她,“你怎麽不去問問周太太?”
  “我見了就氣。真正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看了心寒,仿佛女人長得多好,將來也不過是落在老周這種人手上。”
  “不見得,各有前因後果罷了,怎麽範太太這樣的粗人,就嫁給了範先生?女人還是有辦法的。”
  妹妹沉思說:“那麽就是紅顏多薄命了。”
  這四個字的成語倒是天天聽的,可是這時候忽然被妹妹一說,覺得份外貼切,尤其是這“紅顏”兩字,形容周太太,仿佛天衣無縫。
  那天晚上見了周太太之後,不少男同學驚豔驚得不得了,從此之後,對老周多多少少有點刮目相看,大家都覺得老周是真人不露相,暗底下可不簡單,上學的時間,老周便比往日順流一點,學生也不那麽衝著瞼子跟他爭論了。妹妹說他大概是個很有意思的人,不然怎麽會發到一個大美人做妻子。
  說得我心驚肉跳的,原來一個男人靠老婆份上的事,還真不少呢,老周便是個例子。以後想要娶老婆,應該當心一點了。
  妹妹又發現了很多新大陸,回來說:“周太太是念法文的,我想請她教法文呢,於是去了,她一點架子都沒有,非常的和藹可親,留我吃了茶才走,老周與她在一起,是她有潛移默化之功,忽然也不討厭了,他勸我在暑假學,那麽與功課不起衝突,從沒聽他說過這麽有份量的話,以前他說了兩車話,都是沒半句踏實的,完全是個政客,現在忽然經濟實惠起來,奇哉怪矣。”妹妹拍手跌腳的說。
  我沒有與她單獨相處的機會,隻除了一天,是學校發起的遠足旅行,真沒想到她會來,是的,她來了,與老周一道,她戴著一頂小小的草帽,上麵插著根七彩的山雞羽,非常美觀的,一身薄薄的衣褲,在一年四季炎熱的天氣裏,她就是靠著這一身衣著,與眾人隔了開來,與這天氣隔了開來我不能想像她跟老周是夫妻。我也不能想像她可以在這個簡陋的異鄉居住。
  她一定是經過了什麽來著吧。那種微笑,洞悉了一切,淡淡的,無所謂的笑,沉默的笑。
  我走近她的時候,她與英文糸的幾個洋人在說話,那英文是流暢的,動聽的。她的英文竟說得這麽好,一種天衣無縫的口音,我很吃驚的看著她。
  那兩個洋人轉身買啤酒去了,她站在悠悠的風裏往山下望,山下的風景並不好,可是她卻是誠心誠意的望著,使人生了一種錯覺,以為那風景是始終值得一看的。她沒有動。眼神在很遠的地方,到底她在看呢,還是在想心事呢,她是無論如何不適應這環境的,可是她裝作很舒服的樣子,就因為這樣,大家也就舒服起來了。
  她偶然轉過頭來,看見我了,向我點點頭,我連忙叫一聲“周太太”。
  她說:“你妹妹是周係裏的學生,是不是?”
  “是的。”她記性倒是不錯。
  她微笑,“兩兄妹看上去很像。才到了這裏沒多久?”
  “年前才來的,”我說:“因為父親的公司派他來這邊主持分公司,所以隻好一塚子跟著來,不知道有多少不方便,有時候做夢也還像在香港的樣子。”
  “香港真的那麽好嗎?”她微笑問。
  “不見得,隻是習慣了,你知道,習慣了之後,鴉片也是好的。去年忍不住,回去在親戚家住了一陣子,大家都客氣得什麽似的,可是越是過得舒服,那種寂寞越是厲害——是幾時的事呢?已經不適合香港,與香港脫了節了,可是又沒有完全適應別的地方。”
  她點點頭:“你這孩子,很有點意思,你知道嗎?我也是香港人,在香港住了廿一年呢。”
  “是嗎?”我呆呆的看著她。
  “怎麽不是,你問你的範先生去,他會告訴你的。”
  “你想家嗎?”我問。
  “我的家在這裏,”她微笑,“沒有其他什麽好想的。”
  她的聲音裏充滿著愉快,一種滿足,有很多的安全感。看樣子老周對她很好,是以在這大學的小圈子裏,她生活得很高興。
  她說:“我喜歡大學,有一種潔淨的感覺,雖然人還是人,但是站在書本的旁邊,人不能夠壞到絕點。況且這裏到底樸素一點。”
  我怔怔的聽著她。她知道有很多人為她不值嗎?
  “你難道喜歡這裏的一切?”我不置信的問。
  “是呀,這裏的一切也很接受我呢。”她隨口答著,“我真想也沒想過會在這裏建立一個家庭,真是很好的一個地方。”她說:“你與你妹妹有空來吃茶吧,我們是很歡迎的,先打一個電話來,好讓我們準備一下。”
  這時候老周過來了,拿著一包糖果吃,又遞給他妻子,周太太很溫和的接過了那隻小紙袋,可是沒有把糖放進嘴巴裏去。他們站在一起,我左看右看,總覺得不對勁,心裏不舒服了半天。我向他們告辭,下了山,開車回家了。
  我從沒有見過如此相敬相愛的夫妻。多少看上去郎才女貌的一對,還不是吵得頭崩額裂。是什麽緣故呢。老周人格無異是高尚的,學識知識也過得去的!做人是負責任的,說一不二,他自然是愛她的,他沒有資格、沒有理由不愛她,此刻星大一部分的學生,包括妹妹在內,都愛上她了。這就夠了嗎?愛情似乎不止這樣,她應該是懂得愛情的一個人。
  她不應該嫁給老周道麽妥協,四平八穩的一個人,這麽不漂亮的一個人。她這樣的女人,應該過看多姿多彩的生活,與無數美麗的男人談轟轟烈烈的戀愛,那怕是短促的,痛苦的,一直到五十歲,她天生是這一類人。寧可像蝴蝶一般,死得自由自在,也不能拉拉扯扯地活在一間宿舍裏。
  可是我又想錯了,他們並不是住在宿舍裏。老周因為一直是個王老五,所以頗有積蓄,他又沒家累,故此在外邊買了一層小洋房,結婚之後,兩口子便搬到小洋房去住,屋子布置得非常漂亮,腳踏責地的一種漂亮,我與妹妹去了幾次,覺得他們的世界是無瑕可擊的一個世界。
  老周且請了一個傭人,小菜做得相當不錯。他們養著一隻玳瑁色的貓。周太太在家穿寬鬆的旗袍,冷氣很幽涼,釉木地板的臘光淨得發亮,不是一種令人拘束的潔淨,的榷給人一種舒服的感覺。
  妹妹說:“一進了他們的屋子,便嗅到一種和諧,可以伸懶腰,甚至在他們家沙發睡一覺的——男女主人都太大方自然了。有些屋子的客人就不好做,不是男主人太小器,就是女的太緊張,有時候兩夫妻忽然當著客人的麵前吵架,表示親熱,都叫人受不了。看了老周與周太太,才曉得相敬如賓是什麽玩意兒。你別看老周這人,好處多得很,要待人慢慢發掘的!他對周太太,是一種很平凡的細心——根本夫妻是平凡的關係,就因為平凡了,才可以過一輩子。有時候真羨慕,這年頭,漂亮的夫妻有,有錢的夫妻也有,可是這麽要好的,卻是沒有。”
  我很承認妹妹這話,但是他們之間,無論如何,缺乏了一種彩色繽紛,老周並不配她,這種生活也不配她。她這種心甘情願,一定有理由,一定的。
  這時候妹妹已經迷上她的師母。這是一個小地方,可以說話的人根本不多,妹妹是香港來的,跟我一樣,多少帶點目中無人,叫她服貼的人一個也沒有,一旦遇見周太太,便完全拜服,事事都要找她商量。
  我叫她不要常去騷擾周太太,況且定教授的家太多,人家還以為她有不規行動想找考試的門徑呢。妹妹聽了我的話,覺得有些道理,因此開始疏遠一點。
  在暑假的時候,妹妹真上了她那裏學法文去了。那個暑假我一直在海灘,早上起來了便去,一直到中午才回家。
  有一天,我看見了周太太。
  我正坐在茶座一角喝果汁,當在一株樹後,見到周太太自沙灘走上來,排了一張桌子坐下來,她沒有看見我,我剛想起立與她打招呼,才發覺她是有伴的,一個高大俊美的男人跟著也坐下了。他比她略大幾歲,長得很端正,那漂亮不是一種浮誇的漂亮,看在眼內很舒服,衣著入時,一條白色的褲子熨得筆挺。
  這時候我站不是坐不是,隻好躲在樹後不動。我心中有卑鄙的好奇,想聽聽他們說什麽,說實話,周太太這樣的人,的確要有這樣的男朋友,才罩得住。
  周太太仍然是一副祥和,微笑看,那個男的卻有點緊張,一直說熱,又左右挪動著身體。周太太一言不發。侍者給他們送來了飲料。
  周太太終於問:“你很好吧?”
  “好什麽。”他苦笑,“還不是那樣子。”
  “是老樣子就好,”周太太說:“我最不喜歡有變化,實在沒那種力氣去應付變化了。而且若果你還說不好,那我們真正該拿條繩子來吊死了。”她笑了。她笑得這樣自然誠懇,居然像老周的笑呢。
  “你呢,你好嗎?”那男人懷疑的問。
  “過得去,馬馬虎虎。”可是周太太眼睛中的閃爍,嘴角的滿足,都表示不止馬馬虎虎,她過得很幸福。
  那男人幾乎有種不置信,但是他掩飾得很好。
  是的,我也不置信呢,可是事實上周太太的確沒有偽裝,她無法遮掩她對目前生活的滿足,連跟我說話的時候都尚且是這麽自然的流露著,更不用說是別人了。
  我忽然明白了,這個漂亮但是不耐煩的男人,是她以前的男朋友。一定是,我莫名其妙有那種感覺:兩個人的親昵,那種特有的姿態,都證明了這一點。
  他的不耐煩是因為她沒有任何的煩惱——嫁了那麽一個普通的老頭子而一點也沒有煩惱,並沒向舊情人訴苦,因此他也隻好憋著一肚子的苦不能訴。
  兩個人坐著,都沒有話說。可是周太太始終微笑著,悠然的坐在風裏,一種看破紅塵的悠然,我明白了。她是在紅塵中打了滾回來的,老周則是一輩子雙腳未曾占過塵埃的,所以周太太懂得珍惜老周這個人。
  而坐在她對麵的那個男人,美則美矣,毫無靈魂,在世界上混得並不得意,可是像賭博一樣,泥足深陷,輸了想翻本,贏了並不想離開賭桌,一味貪心,結果弄得傾家蕩產,可是還在那裏等機會。
  我明白了。我忽然明白為什麽周太太會跟老周在一起了,老周再長得醜一點,頭發再禿一點,心胸卻還是幹幹淨淨的。我明白了,一旦了解他們,心裏的疑惑便一掃而空,也高興起來。可是又想:幾時我也找到一個如此的紅顏知己?
  周太太沒有再說話,那男的卻把太陽眼鏡翻來覆去的看,仿佛有很多話要說,卻一句也說不出,因為他也感覺到,他以前的女朋友,此刻並不與他生活在同一的世界裏了。
  隔了很久,他說:“我們相識,多少年了?”
  “七年了。”周太太說。
  “你明白我嗎?”他問。
  “我自問並不明白任何人,”她笑,“也沒有這種奢望。”
  他諷刺的問:“你連你先生也不明白嗎?”
  周太太說:“周總是了解我的遲鈍,他把事情簡單化了,好使我容易做一點。”她是很溫和的,一點也不介意。她看看他,眼光中甚至有一點憐憫。
  在這一刻,我才發覺老周與周太太其實相配得不能再相配,兩個人都是好福氣。
  “你們住的那層洋房,十分好,我也想買一層給父母。”
  周太太欲言還止,終於忍不住說:“這話聽你說說也六、七年了,其實是很容易的事。”
  那男的不響了。
  倒是周太太又問:“父母都好嗎?”
  他點點頭。然後他也坐不下去了,因為他丟了臉,因為他一點進步也沒有,因為事情出乎他意料之外,他以前的女朋友,一點也不準備與他算舊賬,一點也不計較。
  他說:“我得走了。”
  “我送你回去,”周太太說:“其實這海灘倒還涼快得很,可以多坐一會兒。”
  可是她跟他一起步下石階,聲音漸漸遠去。
  我並沒有偷聽到什麽,他們兩個人遠遠的影子,看上去也還是相配的一對。看上去,看上去的事情怎麽能相信呢。
  這次的事,我沒有對任何人說起。後來見到周太太,就不由自主的對她尊敬起來。她是值得尊敬的一個女人,尊敬之餘,自然也非常的愛慕她,在暑假的時候,同學們常常去周宅串門子,喝咖啡,吃巧克力,吃蛋糕,下棋,我們忽然與老周的距離近了,他成了星大最受歡迎的教授,我們預算明年他的學生要多百分之五十。
  有一次我與妹妹去她家要,看見她在院子裏剪草,老周到東京開會去了。我看見她一身汗的,便自告奮勇,要替她做,她並不拒絕,與妹妹進屋子去了,我脫了毛巾衫,便替她把花園修得整整齊齊的。太陽很厲害,進了屋子,發覺她與妹妹在弄吃的。
  她看見我,便笑說:“現在我也饞了,傭人一走,便餓得慌,她請一天假,我的心便吊在那裏,非要等到她回來不可,你想想,這還像什麽樣子?”
  我笑看抹汗,坐下來。
  她說:“謝謝你,可要淋個浴?”
  “不用了,那一分鍾不是出一身汗的?吹吹就好了。”
  於是我隨意地看起報紙來,他們這裏報紙雜誌特別多。
  妹妹把點心捧到廚房去做,她便與我兩個人獨自留在客廳裏,我發覺我與她單獨的對坐著,這還是第一次呢,可是我並不覺得尷尬,她是一個這樣值得親近的人。
  於是我問:“周教授去幾天?”
  “不過是三、四天,”她說:“就回來的。我跟他說,不必趕著回來,我在這裏很好,事實上我父母過幾天要來看我呢,我們更不寂寞了。他怕我不習慣這地方,我說破了嘴唇也沒用,你們是知道我的,我很快樂。”
  “是的,”我坦白的說:“我現在知道了。”
  她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你們不大喜歡周,”她笑了,“因為他古板,孩子們總是喜歡漂亮的人,漂亮的東西。”
  我分辯,“這是不對的,我們並沒有不喜歡他,我們隻是……對他沒有特別的興趣,現在不一樣了。”
  “我並不怪你們。小時候我也是這樣,隻不過為了一個好看的教授,無端端吃了一個學期的苦,勉強看去讀一科艱難的科目。結果教授並不見情,又後悔得半死,諸如此類的事情,但凡年輕人,都做過的。”
  “然而你嫁給周──”我更率直了,“大家有點意外,現在倒覺得理所當然的,除了他,也沒有人更能照顧你,他力在是個好人。”
  “嗯。”周太太笑,“他是個好人。”
  “請你原諒我們,”我說:“我們很不懂事。”
  “沒有的事,除非你們真當我七老八十了,否則大家說說笑笑,豈不是更好?”
  我看著她,一張這麽好看的臉,一個這麽好看的微笑,背後有什麽妮,從喜歡漂亮的人開始,到下嫁老周,當中有些什麽故事呢?然而這些都不要緊了,因為她現在是幸福的,那就夠了。
  妹妹端了點心出來,我看了一眼,卻是雲吞,上麵飄著噴香的蔥花,我默默吃了。
  點心後我們又坐了一會兒,便告辭。
  她跟妹妹說:“那幾本婦女畫報很好看,你再給我帶本來。”
  妹妹答:“知道了。你當心身體。”
  “知道了。”她笑著追我們到門口。
  妹妹向她擺擺手。我身上的汗又流出來了,天氣真熱。
  開車回家途中,妹妹說:“你知道嗎?我們的師母,她懷孕了呢。”
  “真的?”我一怔。
  “是呀,老周聽見了,可樂死了,你想想,有什麽比晚年得子更好?你可別笑我古老。”妹妹笑
  我沉默的想,憑周太太的本事,一定生的是兒子,一個女兒也沒有。
  過了很久,我說:“我現在明白了,愛有很多種,幸福也有很多種,緣份也是不可缺乏的,若十年前周太太見到老周,也就沒有這一段故事了,老周出現得很合時。”
  妹妹別轉頭,看看路邊的棕楣樹,“是的,這是我相信的。可是到底隻要她高興,我們看著她也高興了。”
  我專心地開看車。
  妹妹又說:“雖然我還是想找一個神氣的男朋友,卻不那麽心急了,”她忽然笑,“將來也像周太太那樣,找一個愛我的人,品格學問都好的,專門跟在我身後替我拿大衣,那才真正的神氣呢。”
  那也不過是表麵,妹妹是不會明白的,隻有我知道,因為我曾經有一日,在海灘上,見過她從前的男朋友,聽到了她對他說的話。
  我想周太太是打算在這裏終老的了,我很高興,正如妹妹說的,因為她很高興。
  我把車子筆直的向家裏駛去。
  天氣永遠這麽的熱。

負心的人
  這件事起碼有兩個真相:我說的真相,與玫玲說的真相。如果你相信我,我是個有說不出苦衷的人,如果你相信玫玲,那麽我是個負心的壞男人。
  我的故事是這樣的:
  當我認識玫玲的時候,我在銅鑼灣皇仁中學念中三,十五歲,玫玲在聖保祿修女學校念中二,十四歲。我們是在舞會認識的。
  她打扮像“十七歲”雜誌中的模特兒,大篷裙,小白襪子,前劉海,馬尾巴發型,熨得像油條,卷發地垂在腦後,秀麗、活潑、可人。
  我與她情竇初開,雖然沒有花前月下,卻也看過不少早場公餘場,小冰店裏吃過菠蘿冰,散步逛過維多利亞公園,陪她到大丸公司找新式襯衫,我們在一起很快樂。
  然後會考畢業,我以五優二艮的成績考進港大,再三思量之下,轉到倫敦大學的皇家理工學院攻讀,從此與玫玲故人萬裏關山隔,隻靠信件來往。
  我們以為我們是相愛的,我是她的“男朋友”,她是我的“女朋友”,多年來家長們默許,習慣成了自然。我們一直沒有停止寫信,每星期一我總是到郵局去寄出航空信一封,說些家常,貼上新鮮的美麗郵票。
  一切都是習慣,但誰也沒懷疑過這種習慣。
  日子過去,春去秋來。我相信政玲對我是最最忠實的,在香港她考試畢業,於本校念了一年商科,學會速記打字,並沒有升學,她在一間大商行內任秘書職。我有點失望。她家中是老式廣東人,覺得女孩子沒必要“留學”,況且出來一次實在需要太多的金錢,把這筆錢儲蓄作為她將來的嫁柱,已是一層中等麵積,可供收租的住宅樓宇。
  第一年暑假我沒有回香港,我忙於考試,忙於社交,忙於在歐洲觀光。我在IC非常快樂,呼吸著簇新的空氣,新任大學生難免有種飄然的感覺。
  最主要的是,我認識一個女孩子,叫姬亞。姬亞姓歐陽,倫敦出生的華人,英籍,會說一點廣東話與國語,在倫大聖瑪麗學院念藥劑,她真是個與眾不同的女孩子,具魔力。
  她也是廣東人,皮膚是南方人那種土黃色,正是西方審美眼光認為是最標準的東方特有膚色,大眼睛,用七彩的筆勾出明顯的輪廓,頭發又黑又長。而且多麽美麗的身裁!細腰、圓臀、長腿、胸部比起洋妞毫不遜色。全倫敦的男生都知道姬亞歐陽。
  但是別誤會,那時我並沒有變心。我不是那種人。
  事實上我像個呆瓜,一見姬亞使聲明:“我是有女朋友的,她在香港。”
  我的確是告訴她,我打算做一個忠實的男人。
  她笑。
  之後我們成為最要好的朋友。
  我們聊天,說功課,談國家大事,一起旅行,下棋。最好的朋友。暑假她與友人組織旅行團去東歐,我毫不考慮的跟著去。沒看到羅浮宮之前,已經見到南斯拉夫戴乃曆山脈的鍾乳石柱。
  我都詳細地告訴攻玲。
  在宿舍房間裏,我有一張玫玲老大的照片。姬亞來看到,端詳半晌,說:“幸運的女子。”
  我問:“是嗎?為什麽?”
  後來這件事不了了之,我們也沒再提。畢竟隻是小事,而且她對我很好,我說什麽她都視為金科玉律——“俊國說的……”是她每句話的開場白。
  這個暑假使我增加體重十五磅。回到倫敦,我與姬亞打璧球減肥。
  姬亞問:“你有與她睡覺嗎?”
  我怔住,球彈在我胸前,差點撞死我。
  “什麽?”
  “上床。”姬亞淡淡地說。
  “當然不!”我說:“她不是那樣的人。”
  姬亞說:“上床與人格有什麽關係?喜歡吃巧克力與工作能力也沒有關係,兩者之間沒有比較性,你那麽緊張幹什麽?”
  “可是……”我驚駭!“女子未婚之前跟男人上床……這……”
  “看你的需要如何,先生,有些人喜歡,有些人不喜歡——喂?你的智力到底停在什麽地方?清朝鹹豐年?”
  我閉上“尊嘴”。
  “被愛的女人都是幸運的。”她微笑。
  “我想一定有很多的男人喜歡你,姬亞;”我說:“如果我沒有女朋友,我一定把你從倫敦追到利物浦。”
  姬亞看牢我半晌,搖搖頭,“人家說念理科的人老實,我才第一次體會到。”
  我傻笑。
  “你愛她嗎?”姬亞問。
  “我認為是。”
  “明年回去看她?”
  “是。”
  我回到香港的時候,玫玲已在中環上足一年的班。看到她有說不盡的話。她與我共渡她的二十一歲生辰。
  我覺得致玲有點拘謹與生硬——但我們已經多年不見,開頭總有點不自然。我記得我提到她的發型:“為什麽熨得這樣?”
  她答:“我總不能梳一個馬尾巴到三十歲呀。”但姬亞真是好伴,她的私生活不見得很壞,大概是“需要”不頻之故。然而直至那個時候,我還是慶幸我的女朋友是致玲。
  敘事無話則短,有話則長。四年畢業,拿著學土回香港,我開始麵對現實。
  在倫敦與姬亞話別,她拍我的肩膀,“有空來倫敦,別忘記招呼我一聲。”
  “姬亞,我會很想念你。”我說的是實話。
  “好的,我們通信。”她說。
  沒有婆婆媽媽,沒有眼淚鼻涕。這是姬亞。
  她在我臉上響亮的吻一下,開車替我把行李送到機填。
  可是的,姬亞以第一榮譽在聖瑪麗完成學業。
  可是這一次回香港,再見到攻玲,感覺就完全不同,我一半詫異,一半失望。她實在不再是我心目中那個活潑、秀麗、可人的女孩子。
  她變成另外一個人。
  在機場看到政玲……我形容給你聽:頭發爆炸型,身上穿人造絲襯衫,人造絲裙子,絲襪,淺色露趾鞋,臉上擦得紅是紅,白是白像土製娃娃般。
  我呆呆的看著她。這……攻玲?三年寫字樓生活,把她磨折成這樣?周末還穿著這種“製服”,我太難過了。牛仔褲呢?芝土布襯衫呢?陽光呢?空氣呢,青春呢。她使我沉默下來。
  當天晚上在玫玲家吃晚飯,雙方父母提到婚事。
  玫玲不出聲,隻是笑,算是默許。但是我另有打算,我想升碩士,或是索性讀完博士,做點事業,然後再成婚,我希望玫玲可以跟我出去,習慣英國的生活,選一個科目來讀。
  玫玲很詫異:“為什麽還要念下去?有學士還不夠?在銀行做事,有這麽好的學曆,已可以做副經理了。”
  我同樣詫異,“但是我並不想在銀行做副經理,甚至是做大班!”
  天啊,我與青梅竹馬的玫玲已經無法交通。
  “但是做銀行多麽沉悶!”我說:“我喜歡教書,在找到好的數席之前,必需要充買自己,念一個學土不過略略懂得一點皮毛,算不得什麽!我想修博士。”
  玫玲失望,“那要多少時間?”
  “最快是三年半。隻要三年半。”我說。
  “那時我已經廿五歲了!”玫玲驚歎。
  “那又如同?”我莫名其妙。
  “什五歲是多麽老大的年紀……”她埋怨。
  廿五?老大?這年頭女人還靠年齡來看世界?青春根本是氣質的一部份,老實說,玫玲現在就已經給我暮氣沉沉的感覺。
  姬亞!我心中忽然閃過姬亞的影子。姬亞與我說話,從來不用費這麽大的勁,她那種半貴族半波希米亞的味道,自由自在,爽朗可愛,我與她交往如沐春風。
  我跟玫玲,卻處處要哄著她。
  “玫玲,”我說:“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你們男人當然不計較年齡,我們女人……”
  我莞爾。你們我捫,大家其實都是人。而玫玲還分得這麽清楚,真是奇怪。
  玫玲的母親慢吞吞的說:“阿俊,不是我說的,咱們玫玲已等了四年──不如先結婚,再一起到倫敦。”
  我沉吟半晌。
  爹說:“結了婚再讀書,恐怕不能一門心思。”爹顯然站在我這一邊。
  女家馬上變色,都不再說話。
  玫玲說:“我不要去倫敦,人生地疏,有什麽好?我才不高興到外國去,苦得要死,鍾點女工也請不到。”馬上呶起嘴巴,“度蜜月是可以的。”
  攻玲母親陪笑說:“傻孩子,你又沒去過倫敦,怎麽曉得不好?人家羨慕還來不及呢。”
  後來大家都笑得勉強,吃完飯可以說是不歡而散。
  我自己的母親到家後說:“玫玲這孩子,本來是好好的,前些日子瞧著相當不錯,怎麽越來越小家子氣?”
  爹說:“也難怪,我看她最近下了班,不是逛公司就是搓小麻將,別說是書,連報紙也不多看一眼,就準備做少奶奶。”
  媽媽說:“那也難怪,她與阿俊也認識了這麽久。”
  “俊國的前途要緊!”爹不以為然,“我就是吃虧在念少了書,如今不得出人頭地。大丈夫何息無妻,如今俊國匆匆忙忙結了婚,隻好一輩子做個小職員。”
  “你想他做什麽?當大總統?”媽媽問。
  “讓他如了心願,念完博士再說。”爹爹說。
  念不念博士與先結婚並無關係,主要問題是玫玲生活上的興趣與我的相距太大。她喜歡到半島酒店喝下午茶,買半打蛋糕回家。看哪家名牌大減價,買條絲巾把招牌露出來打。把我帶出去亮相招搖。整夜對住電視。不住吃零食……
  以往暑假回來,看到她,來不及的歡喜,來不及的傾訴,根本不在意這種細節,也沒料到這種細節就是維係兩口子生活和諧的主要條件。
  我不是說玫玲不好,她與我不合,這是我所知道的。漸漸我沉默下來,漸漸玫玲的不滿洋溢十分。
  我所以早回倫敦,回到凱盛頓公園,鬱綠的草地,清涼的天氣。
  我不喜歡香港人的生活方式,不喜歡這塊地方。
  我說:“空氣這麽壞,交通這麽擠,人們的心靈如此空虛。”
  玫玲說:“我覺得香港十分好,事事方便得很。”
  我歎口氣,我們的對白忽然止於此。
  這是我開始變心的時刻,真是奇怪,男人變心的時候,完全可以冷靜地算出時分秒,女人則不能,女人、永遠是胡塗的。愛的時候胡塗,恨的時候也胡塗。
  像政玲,她是否真的愛我,也還是問題。姬亞是愛惡分明的.但世上像姬亞般女郎畢竟少有,這我相信。玫玲年齡一大,忽然受環境汙染,她也尋找飯票,而不是尋找格烈哥利。(尋找格烈哥利的故事,你聽過嗎?)
  我終於問她:“玫玲,你可愛我?”
  她飛快的答:“當然。”
  “如何?”我問。
  “什麽如何?”她瞠目而視。
  “如何愛我?”我憂愁地說:“羅拔勃朗寧的太太伊莉酋白芭烈寫過詩給丈夫,開頭的兩句是‘我如何愛你?讓我細數……’你沒有忘記勃朗寧吧?我們在中學便讀過的。”
  “我忘記了。”她不在乎的說。
  我看進她的眼睛裏,那裏並沒有生命。我覺得這麽悲傷,她“死”去已經多年。
  當夜我寫一封很長很長的信給姬亞,向她傾訴這件事。很明顯地我內心傾覆,太不愉快。
  香港令我厭悶,整個地方是這麽虛偽,打網球都是為顯示高貴。沒有一塊空地,連散步的地方都沒有。我自然可以在這裏找份工作,數千元的薪水,成家立室,過枯燥乏味的生活,如果我愛玫玲,事情又完全不一樣。人們為愛情所做的苦事,是超乎你所能想像的。可惜我不愛玫玲。
  我不愛她。
  我甚至不喜歡她。
  這些年來,我想像中的玫玲早已不是真實的攻玲,這點我非常的灰心,我對她不起,我不能走到她麵前說:“對不起,這整件事是一個錯誤,讓我們說再見吧。”
  我與父親商量如何應付。
  “爹。我一點也沒有意思與玫玲結婚。”我坦白。
  媽媽怔住,她看著我。
  爹說:“我早看出來。”爹倒是了解。
  媽媽問:“你看出來?你怎麽看出來的?怎麽我一點也不知道?我看致玲也還是個現規矩矩的女孩子,做太太也不錯。阿俊,娶老婆夠實際就好,娶個鳳凰回來,沒那麽大的廟,如何裝這麽大的佛?”
  “媽媽,我們之間無法交通。”我說。
  媽媽瞪起眼,“什麽叫交通?哪一國的新名詞?我不懂得。”
  “媽媽,這不是開玩笑的時候。”我說:“我是嚴肅的。”
  爹看看我,“阿俊,這件事需你自己開口,我們不能代你發言,你想想,誰可以代你說:‘對不起,玫玲,玫玲,婚姻取消了’?”
  爹說得是。
  我一個星期沒見玫玲,在動腦筋如何退婚。
  收到姬亞的回電。她給我一封電報。電報上短短兩句話:“沒擁有過的東西我們不會想念。我們所不知道的事沒有損失。”
  我馬上明白姬亞的意思。不知道又有什麽損失?把羅拔勃朗寧忘得一乾二淨,做人有何虧損?太陽還是升起來的。各人有各人的小世界,不懂英文的生活將會更簡單。會得看雨果法文原著的人惋惜旁人的無知,我們可不痛不癢,我不必代攻玲傷心。
  我收好電報,跑到玫玲家去。
  玫玲才下班。她看見我,麵色不見得好看,她說:“你多少日子沒來了?人家咪咪的男朋友天天接她下班,送她到家,吃好晚飯才走。”
  我沒回答她,我在準備措辭。
  “媽媽說你怎麽還不找工作,都快一個多月了,還閑在家中,報上天天登著聘請工程師的廣告。”她咕噥著。
  我看著她,她要控製管轄我的生命。但她並不是一個能幹的經理人才。
  “怎麽樣嘛?你起勁點好不好?”她推我一下。
  “玫玲,你坐下來,我有話說,嚴肅點。”
  “說什麽?”她沒好氣地坐下來。“你人在英國,反而過時過節會送花來送糖來。現在就這麽兩手空空的,你真好意思。”
  “玫玲──”我清清喉嚨。
  “幾時買部小車子嘛?一天到晚排隊等計程車,要不索性等公路車,真是的,等足這麽些年,你還叫我等。”
  “玫玲──”
  “你知道嗎?最近有兩三部很好看的影片上演,你都沒陪我看。‘狄奧’大減價,很多同事.撿了便宜貨!”
  “玫玲!”我大喝一聲。
  她瞪看我。
  我清楚堅持地說:“玫玲,我們之間完了。”
  她眨眨眼睛,仍然發看我。她的麵孔依然是清麗的,小巧鼻子,具棱角的嘴巴,鵝蛋臉,細白的皮膚。她漸漸變色,變得非常蒼白。
  “你說……什麽?”她問。
  我說:“我們完了。玫玲。完了。”
  “完了?那是什麽意思?”她張開嘴。
  “我不再想娶你,我不再想見你,我們完了,就像一直沒開始過一般!就像我從來不認識你。”
  玫玲瞪看我,她一直以那樣的神倩,眼睛睜得老大,透看可怕的恐懼,像在目擊一場戰爭,血肉橫飛的景象。我很難過。
  我輕輕的再說一次:“我們完了。”
  攻玲喉嚨中嗚咽一聲,“俊!”她指著我。
  我忽然想起霍小玉的故事。我低下頭,罪人似的一聲不響,任憑她處置。
  “你──”她忽然尖叫起來,用手掩著頭,狂叫著,曆久不止。
  她的父母衝進來。
  “做什麽了?玫玲!玫玲!”他們搖撼她。
  她的眼淚嘩啦嘩啦流下來,推開她的父母,大聲說:“你!你!”指著我。
  我說:“我要告辭了。”我站起來。
  沒有人替我開門,攻玲已經癱瘓在沙發裏,她父母看護她,我自己走了。
  回到家中,隻覺得燠熱,不知怎地,流一身虛汗。開無線電,正在播一首鍾拜亞絲在鹹豐年唱的民歌:
  “……媽媽,媽媽,是我深愛的那個火車小子,
  他曾日夜地追求我,可是現在他不育再耽在家中,
  他跑到倫敦城市,到一問酒館坐下,
  他讓一個陌生女*坐在他膝上,把不肯告訴我的事全告訴她……
  她父親放工回家,說道:我的女兒如何了,她看上去如此哀傷。
  他上樓去,給她希望,
  他找到她吊在繩索上……”
  我跳起來,關掉無線電。
  當玫玲與我很小的時候,我們在客廳中開著小小的手提無線電,兩個人擁舞。這些老好日子,多麽甜蜜,我們學跳華爾滋、四步、牛仔舞,練得滾瓜爛熟,舞會時一展身手。
  我哭了一場。
  信不信由你,陳世美或許也曾不得意地大哭過。在從前,人們沒有變心的權利。你不能改變主意,否則總有一個包拯這樣的人來把你軌為兩斷。包某沒想到的是,硬把兩個不再相愛的人湊在一起,有什麽快樂可言。
  如果我娶了攻玲,我有什麽快樂?下班回家看報紙淋浴上床。致玲有什麽快樂?一個呆板的丈夫日日夜夜對住她,連牢騷都沒有,那多可怕。
  我整夜不得安眠。
  天亮四時許,電話鈴聲大作,父親聽完電話回來,推開我房門,跟我說:“玫玲自殺了。”
  我渾身顫抖。
  “沒有危險,吞掉十多粒安眠藥,醫生看過她,現在躺著呢,你去一次吧。”
  我默默換衣服。
  爹問:“真的完全沒有挽回的機會?”
  “完全沒有。”我說:“我很抱歉。”
  爹問:“是因為有另外一個女孩?”
  我想了一想,“並不是。”
  “一定是。”他作著知子莫若父狀。
  我再想一想,是因為姬亞?不不,不是。
  並不是因為姬亞。我並沒有愛上姬亞。我們很談得來,我們很合得擺,但我沒有愛上她。
  我說:“不,不是因為另外一個女孩子。”
  到了玫玲那裏,她蒼白地躺在床上,淚流滿臉。
  我坐在她床前。致玲的瞼別轉過去,她母親雙眼若射出毒箭。
  我默不作聲。
  “為什麽?”致玲問。
  我無法作答。
  “是因為另一個女子?”玫玲問。
  我保持沉默,我不認為她會明白。
  “她是誰?她美麗?你為什麽不早說?”
  我說:“你要保重。”
  “她是誰?”
  “明天我要回英國了。”我說:“我的護照並沒有過期,玫玲,我們以後再見。”
  “你──”她用手帕揚看瞼。
  “你自己保重。在這個世界上,一個人活著,也隻有靠自己。”我說。
  我站起來走。玫玲母親抬起一隻熱水瓶向我摔來,差點沒把我的頭摔得稀巴爛。
  在玫玲的哭聲中,我離開他們的家。
  爹爹問:“解決了?”
  “沒有。我將永遠是個負心的人,他們會詛咒我一輩子,你知道──負心,辜負一個女孩子的熱心。”
  媽媽說:“我也覺得你過份一點。”
  我說:“不是我的幸福,就是她的幸福,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我離開香港。
  這真不是一項損失,我憎恨香港這塊地方。這裏有女人乘搭公共交通工具也替丈夫“霸”住空位,如此恩愛的一對也隻有香港才找得到。香港人根本不知道什麽叫公德心。
  我到倫敦,報名讀碩士,吸進一口新鮮空氣。並沒有立刻去找姬亞。
  我早說過,我並沒有愛上她。
  我們終於在同學會見了麵。她穿牛仔褲,窄腳,寬腰,上被銀狐長大衣,戴一頂絨線帽。濃眉驚人的攝神,看見我,她笑笑,並沒有太驚異。
  我走過去說:“嗨。”
  “嗨。”她說:“回來啦?”
  我問:“你好嗎?在幹什麽?”
  “在醫院工作,隻好做周末稀皮。”她說:“在倫敦郊區。你呢?”
  “讀碩士。”我說。
  她了解溫和地笑。“你的問題解決了沒有?”
  “她不會原諒我。沒有人會原諒我。我不敢再回香港,隨時有人剌殺我。”我慘笑,“我並不太高興,你知道,杜十娘投長江之後,李生做人一定很難。”
  姬亞笑笑。
  “你最近看什麽書?”我問。
  “詩經。你知道: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姬亞說:“你是什麽時候停止戀愛你那情人的?”
  “什麽時候?”我側頭想一想,“我知道。在她變了之後。”
  “不是她變,”姬亞說:“是你變了,如果她也跟著變,反而沒事。”
  “我變?”我指著自己的鼻子,“我什麽地方變?”
  “啊哈,現在你是留學生,頂頂大名的IC學生!她隻是香港中環的小秘書,行為舉止都配不上你,她的環境與你的環境有天淵之別,你發覺她非但不能幫助你,相反地還會拖累你,你說你受得了嗎?”
  我瞠目,“我……我不是那樣的人!”
  “不是?”姬亞凝視我,“你自己想想仔細,隻怕你不敢承認吧。”
  我低下頭。姬亞這樣的女孩子我也是很害怕的,目光如炬,什麽都瞞不過她。
  我說:“是。我是這樣的小人,隻想到自己。”
  “真的悲慘,是不是?”她看看我。
  “她不應該把未來建築在我身上。”
  “她不該愛上你。”姬亞笑。
  她的眼睛明澈如鏡。
  這是我的故事。我不知道有沒有人在聽玫玲的故事。她一定把我說成一個玩弄女性、沒有感情的壞男人。我是嗎?
  事實上不久玫玲便結了婚。據說對象是中環的男職員,什麽銀行的副經理,你知道,那種夾著一隻男用手袋到處走,穿套西裝打條名牌領帶的年輕男人……他們一定是幸福的。
  玫玲也許不知道,我比她痛苦,因為我會一直不停尋找,而她不必。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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