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可人兒

(2008-11-05 12:02:43) 下一個

無奈 人不如舊 妒妻 盲戀 情挑 可人兒

無奈
  哥比我大兩歲,但往往看上去,倒像是我的弟弟。我一直比他老成持重。他太愛玩,太沒正經,太時髦。
  女朋友太多。
  媽媽常笑道:“真不曉得之驥到什麽地方去找來這麽多如花似玉的女孩子,像美女展覽會似的。”
  最奇怪的是,她們都聽他的話。
  之驥做人沒有遺憾,他性格開朗,天天到父親公司去兜個圈子,陪父親的業主打球吃飯,然後晚上找個漂亮的女友,開部錚亮的車子,找個好地方吃飯,就是這樣。
  母親有一陣子很擔心,怕之驥會一直這樣下去,“以後怎樣辦呢7”她問。
  以後還不是照這麽辦,舞照跳,飯照吃,不知多少男人一直玩,玩得成精,直到八十歲壽終正寢,我微笑地安慰母親:“什麽事也沒有,別害怕。”
  “他要是像你就好了。”媽媽說。
  “現在好。”我不加思索的說,“不然家裏多悶。”
  這是真的,家庭成員性格越有異越好。
  在之驥眼中,我才是一個怪人:不會享受,不懂得追求女孩,平常連話都不多一句。
  不過我們是相愛的。
  “跟爹學做生意多好,你竟跑去教一份書。”
  我不以為然,隻是微笑。做生意是很難的,非得天文地理吃喝玩樂無所不通來討好雇主,還要有精密頭腦,更要懂得那一行,機會稍現即逝,如果把握不緊,原形畢露……
  我性格不近。
  而哥也並不是人材,他太愛玩,時間用在什麽地方是看得見的。
  爹無疑是其中佼佼者,加上三分運氣,他在商場上也頗有名氣,他也很為此驕傲,時常說:“近年來第一等能幹的人是商人,第二等是科學家,第三等輪到政治家。”
  咱們家有很多名言。
  像大哥,就老說我:“之駿竟跑去做學校講師,真不可思議,坐在土人當中賺花生米那麽一點薪水。"
  很令人受不了。
  說多了母親心誌頗為動搖:“之駿,如果沒有更好的工作,爹的公司總是收容你的。" 但爹公司有那麽多專業人才,我頂多獲得一份陪吃飯的工作。同陌生人打交道拍肩膀,那簡直是痛苦的,我並不懂得。
  之驥又愛問我有女友沒有。
  “沒有。”我說,“女孩子連看都不要看我。”
  “你得打扮打扮。”
  我擦擦鼻子,忍不住笑,怎麽搞的,要我們打扮?不是女孩子才扮得花枝招展來吸引異性注意力?
  “笑什麽?之驥曉我以大義,“動物中都是雄性的毛色最美。”
  “但,但人是萬物之靈呀。”
  “同你根本說不通。”之驥不悅,“我替你介紹女孩子,你借我的衣服穿好了。”
  兩人穿起類似的衣裳,像一個模子裏倒出來似的,母親看著笑眯眯。
  之驥叫我去把頭發也理他那樣子。
  我駭笑,我才不要,再時髦下去都要變成流行歌星了。
  這樣興致勃勃出去,卻很少有收獲,因為女孩子們眼尖,很快看出我是次貨。
  我也不介意。那些女孩子不合我胃口。
  之驥最能幹的是令人無法知道他愛的到底是誰。
  “都愛,女孩子那麽美那麽可愛,是上主最偉大的創造,各人有各人的好處,說都說不出來。”他眉飛色舞。
  風度是有的,從來沒有哪個女孩子恨死他,他處理得很好,也沒有爭風喝醋的事發生過。他並不闊綽,但很豪爽,大禮他送不起,但一些零零碎碎的首飾他是不小器的。
  最主要是他有一套軟功:什麽人愛吃什麽零嘴,看哪類電影,喝咖啡放幾塊糖,他都一清二楚,在適當時候使將出來,無往不利。
  女人仿佛是很簡單的動物,受他催眠。
  這樣的人,忽然宣布要結婚,家人是很受震驚的。
  昨天晚上他公布了這個消息。
  我不信他。
  他磨著媽媽要看她的珠寶,想挑戒指。
  看樣子很認真。
  媽媽不肯,“你先把那女孩兒帶回來我瞧瞧。”
  “我周末就帶她來。”之驥說,“你讓我看有什麽像樣的禮物。”
  “我自然會給見麵禮。”
  之驥笑,“那我才放心。”
  飯後我們吵著要知道那女孩的細節。
  之驥一一說出來:“十九歲,家中獨生女兒。”
  “嘩,”我說,“這麽小,人家會以為他是你女兒,你還得等她大學畢業。”
  母親笑說:“別打斷他,讓他說下去。”
  之驥說:“念大學?念大學來幹嘛?好好的女孩子,都是在那種地方學壞的,男男女女擠在一起吸毒品,大被同眠,什麽做不出來?”
  我點點頭:“原來這是你給大學教育的新定義;”
  “我不準她念大學。”
  我又說:“女子無才便是德,咱們回複到原始時期,家裏快多個童養媳。”
  這次連父親也不幫之驥,“你真想清楚了?”
  “再清楚沒有了,包管你們一見她就喜歡,真似一朵蓮花般。”
  父母倆半信半疑。
  周末那女孩子來了。
  真的很美,真的似一朵花。年輕,嬌嫩,漂亮,大眼睛的小鹿。
  可惜實在太小了,尚未成形,整個人如一張白紙般,純潔絕對純潔,但卻也是如白紙般乏味,看久之後,怕悶得慌。
  她什麽都不懂,正是需要人嗬護,連茶杯都得放在她手中,我不行,我會怕累。
  爹爹暗暗搖頭。
  那女孩子怯怯的什麽也不大說,躲在大哥身後,一下子就告辭了。
  她一出門,媽媽就說:“好是好女孩,隻是太小了。”
  “是心理問題,我知道有許多十九歲的女孩子已似人精,”我說,“不知為什麽這一位似不吃人間煙火。”
  “驥兒到什麽地方找來這個孩子?還說要結婚呢。”
  匪夷所思,小說中人物跑到現實生活來特別可怕。
  我覺得不便發表太多的意見,因為這個女孩子將來可能成為我的大嫂。
  我說:“不過她長得這麽美,這個年頭,無名美女已經不多,五官略為整齊的,都想到電視台或歌壇去出風頭。她又乖,一隻小綿羊模樣,似乎我們應當為之驥慶幸。”
  母親聽了這番話,仔細想想,覺得很有道理,點點頭,略為放心。
  之驥也隻能娶這樣的女孩子,他在外頭久了,有經驗的女子哪肯同他結婚,又都知道他並沒有什麽錢。
  小女孩才哄得轉,婚後生兒育女,他的能力不夠,還有父親呢,急什麽,那女孩不會吃苦。
  嗬,之驥要結婚了。
  “婚後是否還同我們住?”母親問。
  他說:“當然,不然住哪裏?”他怎麽搬得出去,也不想為開門七件瑣事來煩。
  父母親很滿意,有供必定有求,他們兩家都好。
  母親咕噥:“之駿也住進來,就熱鬧了。”
  我笑。
  母親訕訕說:“我去瞧瞧,有什麽首飾適用,得拿去重鑲。”
  我回宿舍。
  沒想到之驥會來找我。
  整個宿舍的女講師紛紛向他投去注意的神色,頗驚他為天人,之驥外型哄死人。
  我說:“你怎麽來瞧我?”
  “不可以嗎?”他笑,“來看看你那些仙人掌長得怎麽樣。”
  “不,之驥,你是不會那樣做的,你一定有事求我。”
  他坐下來,麵孔上出現一種尷尬的神色來。
  我很納罕,怎麽會?他一向理直氣壯,做事很少猶疑。今日是為什麽?
  “之駿,我想你幫我做一件事。”
  “什麽事?”我再度疑惑,他有何事求我?我與他在生活上成兩個極端,根本完全沒有關
  係,他有什麽事要我幫忙?
  “是我做得到的事嗎7”
  “你絕對做得到。”他略略鬆弛。
  “代你去考試?”我取笑他。
  “不。”
  “那麽請說。”
  他猶疑很久。我們兄弟倆生平第一次在這種處境下相對。
  我心中疑團越來越大,發生了什麽嚴重的事?
  他終於開始:“之駿,我在外頭,有一個女朋友。”
  我放下心來,原來是風流債耳。
  但我的心即時又吊起來,“可是在外頭生了孩子?”
  “沒有!別胡說。”
  我籲出一口氣。
  之驥忽然說:“這年頭,還有誰肯為男人生孩子?如果她有了孩子,我馬上同她結婚。”
  “她是誰?”我問。
  “一個女人。”
  “我未曾想象過她會是一個男人。”我笑。
  “之駿,我要你去見她。”他拉緊我的手。
  我問:“為什麽?你應自己去告訴她,你要結婚。我相信她不會心碎而死。”
  “她是一個很厲害的女人。”
  “你不逼她,她不會厲害。”
  他啼笑皆非,“之駿,你知道個屁!你連女朋友都沒有,你不知女人可怕。”
  “再可怕也是你甩她,她還沒有你可怕。”
  之驥不出聲。
  過一會兒他說:“這件事你可以幫我。”
  “好,我幫你去派帖子給她,隻有一個?比我想象中好。”
  “隻有她一個已經夠頭痛了。”
  啊叫我去見一個三頭六臂的女人。
  他自口袋裏摸出兩件東西,其中一樣是一條門匙,另一樣是一隻鑽戒。
  “這是幹嘛?”我問。
  “兩樣都交給她。”
  “門匙我明白,但戒指?”
  “賠償。”
  “算了,如果她真如你說的那麽厲害,這不能滿足她,如果她沒有你說得那麽可怕,你可以把它留下來討新歡的歡心。”
  “之駿,你倒是個厲害腳色。”他白我一眼。
  我取起戒指,一粒並不大的鑽石,是舊刻,並不光亮,但鑲工古樸精致,不可多得。
  “去年我們到歐洲,在翡冷翠一片珠寶店看見它,當時沒立定主意買。”
  於是他最近特地去買了它,想藉此叫舊情人心軟,不跟他為難。
  “你到底愛誰?”
  “我?”之驥笑,“我最愛我自己。”
  “那當然是,但兩個人比較起來,你愛誰?”
  “蓉蓉比較適合做妻子。”蓉蓉是那小女孩子。
  我很詫異,“那小女孩怎麽持家?”
  “主持大局有母親,我們家需要一個可塑性強,聽話、標致的媳婦,你認為不是?”
  “另外那個女子,她叫什麽名字?”
  “七弟。”
  “什麽?”
  “她母親直生了六個女孩,到她是第七。”
  “她多大年紀?現在還有人生這麽多?”
  “比你大一兩歲,約三十了。”
  “你與她走了多久?”
  “之駿,我隻是叫你把兩樣東西送給她,看,你送抑或不送?”
  “我去我去。”我說,“恕我好奇過度,隻是我們,一向不知你有同居女友。”
  “看!”之驥像是被刺傷了心,“之駿,我每晚都回家睡覺,我可沒有同人同居。”
  他仿佛打算與我吵架,以怒氣來掩飾真感情。哪一種感情?是懷念還是那一點點悲哀?
  我不打算再問下去,就快連兄弟都沒得做了。
  “早上九時至五時她都不會在家,你替我買四打玫瑰,連同請帖以及這兩件東西,一起送到她家去。用鎖開啟大門即可。”
  “不用見她?”我撮起一道眉。
  “見她幹嘛?”他朝我瞪眼。
  這倒容易。“好,”我說,“明天我就去。”
  既然這麽容易,他自己為何不去?
  我不好意思再問。一場兄弟,連這些小意思都不肯做太不像話了。
  他留下一個地址,走了。
  有幾個女同事隨即來探聽:“那是誰?”
  我說:“那是個女人見了最好退避三舍的男人。”真的,有那麽遠躲那麽遠。
  第二天我照他給的地址找上門去。
  我並且照他所說,買了大束玫瑰,把整個身軀遮掉一半。
  我先按鈴,等候,按完又按,腿都酸,過了足足廿分鍾,才用門匙開進去。
  地方是好地方。
  公寓大而寬敞,家具不多,但很舒服,有露台,看得見海。
  果然沒有人。
  我看到一隻大瓶子,把花插進去,加水,放茶幾上。
  然後把戒指、帖子、門匙全放花瓶腳下,我打算離去。
  但因為太陽好,而露台那麽寬大,我忍不住在那裏站一會兒。
  待我轉頭時,看見一穿毛巾浴袍的女子站在客廳中央,正注視我。
  她顯然已經站在那裏良久,並且不是自外邊回來,換句話說,之驥的情報完全錯誤,屋主人根本一直在家,她可能在浴間,聽不見門鈴。
  我的情形比一個賊被當場抓住略好一點。
  我看著她,她看著我。
  她頭上也包一條大浴巾,大概是剛洗完頭。
  我喜歡在家洗頭的女人,她們比較懂得生活。
  有些男人不喜女人坐麻將台子,我則不喜女人坐剃頭店。
  她有一張時下流行的時髦長方形麵孔,一雙好眼睛,因為大而圓,所以很神氣,也可以說有點凶。
  她是誰?七弟?再明顯沒有。
  但不似大哥口中那個厲害的、要纏住他的女人。
  厲害的女人不是這樣子的,厲害的女人,看到男人,會得媚眼如絲,渾身酥倒,不管有沒有發展性,先把他嗲倒了再說。
  我覺得我們兩人中必須有人開口。
  我說:“我是之駿。”
  她點點頭,“一看就知道你們是兄弟,像得不能再像。”
  聲音很平靜,像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也沒問我是怎麽來的。
  “我去換件衣裳。”她說。
  我自己找張沙發坐下。
  半晌她出來,毛巾已經除下,穿一套極淺色湖水綠上身兼長褲,看上去十分舒服,像是吃著一客薄荷冰淇淋。
  她籲出一口氣,“這是什麽,白玫瑰?好好。”
  她也坐下來,忽然看到那隻戒指,怔住,放在手指上,沒有戴上,轉來轉去,半晌,也不言語,很久很久,忽然把指環向我拋擲過來。
  我一抄手接住,冷不防她這一招。
  “還給他。”
  我覺得她應當收下,何必蠍蠍蜇蜇。
  但我不是她,當事人才知道感受,像我們,針不刺到肉,怎麽知道痛。
  我把戒指套在尾指上,無聊而做作地伸出手,像一般女人欣賞鑽石般看著,為了解嘲,不知為之驥還是為我自己。
  七弟微笑。
  “你比你弟弟好。”她說。
  “弟弟?不,他是我哥哥。”
  “哥哥?之驥是你哥哥?”她欲語還休,大約是覺得不適合在這時候對之驥置評。
  在這種時候還有什麽好話說得出來,倒不是純為風度,而是說了亦沒有用,我是之驥的弟弟,我永遠得站在他那一邊。
  七弟很聰明,她也許有多話的時候,但多的話永遠是無關重要的話。
  我覺得我很了解她,比之驥更為明白她,以及有交通。
  但我還有什麽理由久留?我的任務已經完畢。
  我站起來,她便起身送客。
  她頭發濕漉漉地束在腦後,露出精致的額角。她真是一個漂亮的女人。我不明白之驥擇偶的條件,為什麽是她,而不是她?有什麽標準?花多眼亂,一瞬間揀錯可怎麽辦。
  但他的女人都很突出。
  注定的,之蹬注定要走桃花運,生命中充滿愛情。
  我歎息一聲。
  “再見。”我說。
  她點點頭,合上門。
  我沒有立刻走。在她門外逗留了一會兒。不知為什麽。也許是因為之驥也在此留戀過。
  站了約十分鍾,隻得離開。
  我喜歡這女人。
  但之驥不這麽想,他怕她,並且擔心。
  晚上他來不及的親自跑了來打聽。
  “戒指不肯收。”我還給他。
  “詛咒!”他說,“我有得麻煩。”
  “之驥,我看不會有什麽事的,她是一個很合理的女子。”
  “你懂什麽!”
  “之驥,我還沒與你算帳,你明知她在家,為什麽不說?”
  “我實在是怕她。”
  “她沒有什麽可怕呀。”
  “她是那種極陰毒,極工心計,微笑著把你身上肉一口口咬下來的人。”
  我不悅,“人家一句壞話都不說你,你身為男人卻說人家壞話。”
  “將來你會知道。”之驥仍然那麽緊張。
  “將來,她與我們還有什麽將來?”我失笑。
  “我怕她會在我婚宴中出現。”
  “你放心,她才不會。”
  “你怎麽知道?”
  我看向窗外,我不但知道,我可以保證。
  “我還是旅行結婚算了。”
  他要帶那小女孩到什麽地方去?什麽地方都不要緊,反正對她來說,都是新鮮的、愉快的。
  難怪之驥說得這般興致勃勃。
  我說:“她是個標致的女郎。”
  “……”之驥正在說到蜜月,聽見我做如此評論,立刻斬釘截鐵的說:“當然,我的妻子,必須是個絕色。”
  我微笑,“我不是說她。”
  “說誰?”他詫異。
  “七弟!”我說。
  “別再提她好不好?”他一臉不高興。
  我開始有種感覺,被拋棄的是之驥,不是七弟。
  是了,像得很。是之驥給我的一種印象,是他先下手為強,但我發覺真實的故事不是這樣的,漸漸水落石出,之驥表現得太在乎。
  “他們說隻有沒有信心的男人才會娶小女孩子。”我向他擠擠眼睛。
  “這個孩子,”他的手指直指到我鼻子麵前來,“將是你大嫂。”
  我哈哈笑。
  他將我書台上的筆記全數掃在地下,誰也不懂他幹嘛生氣。
  第二日我出城去辦事,做到下午,有點累,到快餐店去喝杯牛奶打氣。
  你猜看到誰?
  七弟。
  她坐在一角,狂喝可樂,兩手捧一隻魚柳包大嚼,雙頰鼓漲,吃相如一個小孩。身邊放著公事包,身上一套那種很貴的、會得縐的西裝裙。頭發幹了,仍束在腦後。
  我不明白為什麽之驥要把她說成一個厲害的女人。
  我立刻取著我的牛奶杯子過去。
  她見到我,讓出半邊座位。
  把食物吞下肚子後她說:“有時候可樂真可救賤命。”
  我看看表:“下班了?”
  “下班?開玩笑,我還有一檔會要趕,此刻才四點半,到六點半今日工作或許可算結束。”
  我搖搖頭。“太辛苦。”
  “別亂講,吾愛吾工,吾愛吾忙。”
  口不對心。不然又怎麽辦,訴苦給陌生人聽乎?
  “在什麽地方?我送你。”
  她雙眼看看天花板,“樓上,廿五樓。”她擦擦嘴。
  接著自手袋中模出嘴唇膏,說聲對不起,便略略補一補妝。她有性感的嘴巴。十多廿年前流行過銀粉紅唇膏,她便有天生該擦這種唇膏的嘴唇。
  我注視著她。有的女人會因男人的目光而搔首弄姿。
  她絲毫沒有發覺,把手袋扣好,挽起公事包,
  “好,再見。”真是大方磊落的女子。
  “再見。”我說。
  我在附近逛了很久書店,又到會堂去看書展,看著時間差不多,再到那處去等她。
  她在六時三刻出來,笑容很疲乏,猶自與同事打著哈哈。
  見到我,一呆。
  我近上去,她的化妝掉得很厲害,坦白的說,這大概是她一天中最難看的時候,女人化不化妝都各有其風味,最慘便是脂粉剝落似斷垣敗壁之時。
  我禁不住調皮的向她擠擠眼。
  她的同事知趣的讓開。
  她並不介意我看到她此刻這個疲倦憔悴的樣子,訝異的問:“又是之驥叫你來的?”
  “不,我自己衷誠來約你吃晚飯。”
  “我吃不動,回家做個三文治算數。”
  “胡說,吃得不好,明天如何起來打仗?一定要正正式式的吃個五道菜的大餐。”
  “之駿,我真累得慌。”她還要推我。
  我說:“都是高跟皮鞋累的事。”我若無其事挽起她的手,把她綁架到附近的法國飯店去。
  她一直不出聲,由得我指揮如意。
  半打生蠔過後,她的麵色開始有些光彩。我遞香煙給她,幫她點起,又叫侍者添上白酒,七弟的嘴角透出笑意,並不是快樂的笑,而是禮貌上表示接受我殷勤的笑。
  “這些時候,你一直在這區?”她問。
  我點點頭,補充一句;“好不容易遇見你,想同你聚聚。”
  “同情我?”她忽然問。
  我反問:“有什麽好同情的?丟掉個把男朋友便想博取同情,你別妄想。”
  “同你在一起很舒服。”她說。
  “謝謝你。”我說。
  她的精神漸漸鬆弛。說累並不是推搪,她不住的更換姿勢,使脊骨舒服一些,我很不忍,在飯後堅持送她回家。
  她沒有推辭。在我車上,靠著椅背睡著了。
  真要命,再美的美人也丟盡麵子。在魔咒下睡一百年是浪漫的另外一件事,為生活累倒在這裏可真是倒黴,誰有憐香惜玉之心?
  我輕輕把她推醒,她一臉茫然回到現實世界上來,抄起公事包便下車,忘記說再見。
  太忙了,她並沒有與我訴衷情。也沒有告訴我,之驟與她如何結識,如何分手。
  第二日用車的時候,我希望在小小空間聞到一縷香氛,但是沒有。七弟大概沒有閑情灑香水。言情小說中的女角與現實生活中的職業女性是有點出入的。
  在這一刻開始,我不敢再嘲笑在水門汀森林中故意製造浪漫氣息的女人,做作管做作,她們對美化環境有貢獻。
  七弟太實在了。之驥的作風與她相異,他需要一個無所事事、專陪他吃飯跳舞閑聊的女人,似一隻依人小鳥,將來結了婚,當他自外回來,為他拿拖鞋斟香片。
  以之驥的條件,這樣的家居情趣尚可辦得到。為什麽沒有人申訴一下現代男人的痛苦?在從前,物價較便宜的時候,任何一個小男人也可以享受溫暖的家庭生活,現在這些都被剝奪,這筆帳是一定要算在社會上的。
  除非婚後同父母一起住,否則就得兩夫妻自力更生。
  談何容易。
  所以有些男人從沒考慮過一個溫柔潔白一無所知的女朋友。
  我在這方麵並不工心計,我隻知道我遇上七弟。
  幾次三番的約她,都被她推掉。當然是故意回避,不想與之驥寫了完結篇,又與之駿開始,我了解,我所不了解的,隻是自己:為什麽要纏住她?
  那日在她家的露台轉頭,並沒有驚豔,但心中很異樣的酸軟一下,莫非就在這個時候,種子萌芽?
  星期三下午沒課,是我七日內空閑的日子。我往往到城中來逛,故意溜達至她的辦公室,故意在適當的時間碰見她。
  她見到我老是錯愕,因為,她說:我長得非常像之驥。
  “又請我吃飯?”她同我很熟絡的樣子。
  我怔怔的看住她,微微地笑,一副在戀愛的表情,真要命。我知道自己,整個書生模樣,再伶俐的時候都帶三分傻氣,發起楞來,像現在,更是笨得沒法擋。
  再粗心的人也會疑心。七弟並不魯莽,她隻是忙。
  我們站在電梯口對著互望。
  下班要急著回家的人群粗心地推開我們。
  我不得不開口:“跟我走吧。”
  她腳步雖然上來,但嘴裏喃喃說:“跟你走?萬萬不可。”
  我為她落伍的顧忌而發出笑聲,她也露出笑意。
  天上下著毛毛雨,一地泥濘,她早已把白皮鞋穿出來,鞋頭立刻沾一層汙垢。
  我問:“怎麽是之驥先看見你?”
  她先是不出聲,過一會她說:“你何用惋惜?之驥看見我之前,也已有許多人看見我。”聲音淡淡的。
  這話裏自暴自棄的成份太重,我覺得心痛。
  “你們兩個,”她說,“釘起人來透不過氣,一下子冷卻,要找起來,影子都不見。”
  “不可將之驥與我相提並論。”我別轉麵孔。
  “對不起,看得你是純潔的,聽說你是教書先生?”她笑問。
  我說:“別再遊戲人間了,明人跟前何必再打暗話。”
  我把她拉進車子裏去。
  車子蜿蜒的駛上山頂,濃霧中我找到避車處,將車子停泊在該處,開了霧燈。
  我微笑說:“這是情侶接吻擁抱的好地方。”
  七弟看著山腰滾滾的白霧,“真可怕,上不到天,下不到地,像半天吊。”
  我把麵孔枕在駕駛盤上,莞爾。這麽不夠詩情畫意的女人,我是怎麽愛上她的?
  她訝異的轉過頭來看我,“你打算與我談情說愛?”
  “不要再硬著心腸。”我說。
  “你認為我應給你機會?你認為你有機可乘?”
  “不要駕起鐵絲網好不好,”我有點憂鬱,
  “也許這世界上尚有真正沒有企圖的人。”
  我們兩人在車中坐了很久很久,兩個人的呼吸都可以聽得見,嘿嘿息息,像兩隻小動物。
  過很久都沒人說話,隨後有警察提著電簡來照,此刻的製服人員很斯文,隻囑我們把車子開走,並沒有來不及地推薦我們去更好的地方開談判。
  “送我回家,”七弟說,“我要好好與你談一談。”
  我胸中像是被人大力揪緊,得到或是得不到,一下子便可揭曉,什麽胃口都沒有了。
  到家她拆開頭發,洗下臉,斟杯酒,很外國作風的問我:“你到底要什麽?”皺著眉頭,像是被騷擾般。
  但我看穿她的心,她同我一樣害怕,表麵上的沉著隻是裝出來的。
  “為什麽不順其自然?”我問,“何必尋找答案?如果不討厭我,便接受我。”
  “你這個書呆子,”她恨恨的說,“偏偏趁這種惱人的天氣來煩我。”
  “別昧良心,我是個很懂得生活的男人,與我在一起,你會得到樂趣。”
  “之駿,我曾是你大哥的女人。”
  我沉默,這真是令人尷尬的,連我都找不到開脫的藉口。家人知道了,確是不妙,然而要愛得徹底起來,一切都不必顧忌,此刻似乎言之過早,所以兩個人都戚戚然。
  她拍拍我的手,“我們做朋友是可以的,”停一停,“走是無論如何不行。”
  我頹然,沒有得到。
  “你不是我喜歡的那類型。”她苦口婆心的說。
  女人都愛虐待她們的男人,對她們好的男人,她們都視之若傻瓜。
  我的心泫然欲涕。
  她同之驥之間,到底,還剩下些什麽呢,應該啥東西也沒有了。
  她果然問:“之驥的婚事快了吧?”
  “上次聽說他陪女方出去買寒衣,大概為著度蜜月,他們要去的地方可能還在下雪。”
  “他們快樂嗎?”七弟問。
  “我不知道。那女孩子那麽年輕……我沒有問。”
  七弟微笑,“他們會不會有代溝?”
  我說:“誰知道,也許那小女孩喜歡聽日本流行曲,口口聲聲阿那打嘩,不知之驥怎麽想。”說著是非不禁大笑起來,有誰不是幸災樂禍的呢!
  七弟微笑,她麵孔上露出很頑皮的樣子來。“他從什麽地方結識到這個小女孩子?”
  “我不知道,你也不知道?”我奇問。
  七弟搖搖頭。
  也許我們真的可以做朋友。
  回到家吃飯,母親給我看裝修好的新房。
  整間房是淺藍色的,花俏得很幼稚,連枕頭套子都有裙邊。
  母親聳聳肩,“那女孩子才十九歲半。”
  “這麽說來,大哥不能同她在外國結婚。”我驚說,“她還不能自己簽字。”
  “所以呀,”母親皺皺眉頭,覺得很煩,“這個小女孩子,搭上是容易,將來有什麽事,脫開就難了,弄得不好給人家告一狀。”
  “媽媽別太悲觀。”
  “我看你大哥像是有悔意。在本市結婚,對方又不想偷偷摸摸,天天去同他們開會,夜夜開到清晨才回來,那家人很厲害,像是要擬一張合同逼咱們簽下去。其實分明是欺侮我們,這種女孩子跟小阿飛泡,做父母的還不是眼開眼閉。”
  “媽,也許他們不舍得女兒。”
  “沒有的事。”母親很不開心,“我都不知之驥搞什麽。”
  “待我來問他。”
  那天晚上,我問之驥,“你究竟在搞什麽?”
  他說:“我不過是想結婚。”非常頹喪。
  “你可愛她?”我問。
  “這麽麻煩,誰會想到有這麽煩?”
  “如果愛她,是無所謂的。”
  他用手捧著頭,不出聲,苦笑。
  “婚姻不是兒戲,該結就結,不結就拉倒。”
  “可以拉倒?”他嚇一跳。
  “怎麽不可以,負心的人一向可以逍遙法外。”我說,你放心,警方一向不管這種事。”
  “但是——”
  “之驥,何必開始一段沒有成功的婚姻?”我推開手,“不是你兄弟,不敢這麽說,是你的兄弟,不愛你也犯不著這樣說。之驥,你別拖垮人家女孩子一生。”
  他站在窗前發呆。
  “結婚後還要做人哪。”我提醒他,“婚後不必生活,娶誰都不要緊。”
  他強笑,“你越來越似個老太婆,口氣跟母親簡直是一個印子印出來的。”
  我微笑,“可是,”我說,“你難道不算幸福?你有我這麽一個好弟弟。”
  他大力握住我的手。他也應當知道,弟兄之間不必有情,前輩子跟今輩子的名分是兩竹竿的事,一些兄弟好比陌路。
  我同之驥卻是友愛。
  盡管如此,世上許多事,除了自己,簡直無人可以卸下擔子,一切苦難要親自擔當,咬緊牙關過。
  早上洗下臉來,有種感覺,麵盆中的水一定苦若黃連,一張臉色若玄檀,像苦情戲中被冤枉的人,日子是一天一天熬過去的。
  昨夜夢回,聽到一聲聲汽笛聲,回南天在濃霧中的船隻摸不清前途因此悲號,在回音中特別的絕望動人,徘徊不去,像我的心。
  我在朦朧中落下淚來。
  我在戀愛,這是一定的,我為得不到所愛的人煩惱。
  我同我自己說:這算是第幾號挫折?將來還有更大的磨難要來呢!但是我已經崩潰,脆弱可憐的我,還如何麵對疾病死亡戰爭。
  也許到了那個時候,也就活下來了。劫後餘生,總有死不去的人,是運氣?是意誌力?是因為他們比別人麻木?事情總有過去的一日。
  是幾時發生的事?我細細追查,也抓不到端倪。短短數次見麵,已經心不由己,我好比丈八金剛,摸不著頭腦,當事人往往是最糊塗的一個。等到事情發覺,已經太遲。
  我還有那麽多的日常工作要處理,心中苦惱的時候,看見公司中的小廝與女孩子打情罵俏,無牽無掛無求,心中羨意頓生,巴不得以身替之。
  做人至要緊是快樂,是哪一種的快樂根本不要緊。
  我認為我的眉梢眼角似一個怨婦。
  七弟偏偏還要來惹我。
  ——“我升職了,回請你,出來吃頓飯。”
  我當然立刻答應下來,雙眼不覺地潤濕。
  我的天,何需有這樣強烈的反應,我的理智這樣告訴我,但我的感性卻不那麽想。
  赴約時一點也沒有樂趣,因為不知下一次什麽時候才見到她。
  待真正見了麵,又高興起來,這種一霎時陰、一霎時陽的心情,是很典型的,墮入愛河的人十之八九經曆過,我是認了命了。
  七弟今日精神很好,人逢喜事三分爽,如今的女性,價值觀念與男人越來越接近,升了職自然要慶祝,這個位置一定是她盼望良久,用血汗淚換回來的。
  當然她不會把過程向任何人和盤托出,成功就算了,連她自己也不再會有時間想及過去。
  “來,喝一杯。”她那雙眼睛是會笑的。
  我問:“為什麽單找我出來?”
  “快樂不可過分招搖,會引人妒忌,吃虧的還是自己,隻好找個與我成功沒有直接關係的朋友。”
  太懂事了。
  一下子喝完一瓶酒,又再一瓶,這種飯桌酒是喝不醉的,我也不與她分辯。她身上衣服永遠太薄,冷死貪瀟湘,這句粵語便是用來形容她的。
  她也很倦了,用手托著頭,麵孔上的粉全部到了掌心中,她掌心中還有什麽東西?
  她可懷念之驟?
  隻字不提,真是女中豪傑。但是為什麽她的嘴角笑,而眼睛從來不笑?每個人都有他的心事。
  她籲出一口氣。
  我付過帳,她一疊聲道謝。忽然趁著酒意握住我的手。“之駿,如果你不是這麽年輕,不是這麽純潔,我倒是很希望有一個家。飄泊這麽多年,不論碰到什麽,後果自負,我也很厭倦,有時候半夜聽著收音機,輾轉反側,會得流淚,之駿,沒想到我會這麽傻氣吧。”
  我將她的手貼在臉旁。
  看上去,我們太像一對情侶,我的心發酸,五髒六腑緩緩絞動,全部變了位置,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但是我與你沒有共同點,不能相處,之駿,你明白嗎?”她雙眼潤濕。
  我鼻子猶如被人擊中一拳,發酸發痛,淚水直流。
  她給我紙手巾,我成疊地掩在麵孔上。
  這就是現代的十八相送了。但我連女方的羅帕都得不到一塊,因為女人已不再用不合衛生的手絹。
  但人們的感情還是劃一的衝動與不穩定,我不隻為自己悲哀,也為全人類悲哀。
  我與她離開餐館,在街上被冷風一吹,她忽然嘔吐起來,我攙扶住她,她吐得很厲害,穢物沾在身上,剛才吃的菜全部報銷。
  她一時間喘不過氣來,麵孔嗆得通紅。
  我用手帕替她揩眼淚,也無暇到停車場去取車子,叫部街車就走。
  她躺在我肩膀上,尚緊閉眼睛,兩瓶白酒而已,空肚子就醉得那樣。
  我用外衣遮著她,怕她著涼。
  多年前,我聽過一個故事。那時何莉莉還沒有嫁趙世光。她喝醉,吐得趙一身,他不但不生氣,還親自開車送她回家,用一隻手駕駛,另一隻手被她枕住睡,動也不敢動,壓得麻痹。
  後來莉莉說:“見他對我那麽好……”
  真是溫馨的故事。戀愛中男女很少有這麽甜蜜的回憶。多數事想起來都是恨。
  以前喝醉的都是男人。
  現在……真是男女平等了。
  到她公寓,我把她送上去,她還是不行。我在她手袋裏掏出鎖匙開門,扶著她在沙發上躺下。又在浴間取過毛巾墊在她頭下,淺灰色的絲絨沙發可禁不住折騰。
  她隔些時候又吐幾口,沒想到一隻胃可以裝那麽多東西。看著她那麽辛苦,真不好過。
  何必呢,上下班還不夠折磨嗎?何苦還要使肉體受苦。也許身子苦楚,可以把思想自精神方麵轉移過來。
  我看看自己,不禁苦笑,一身新西裝皺得似鹹菜,索性脫了外衣。
  到天快亮的時候,七弟總算睡了。
  我也在地上打了個噸。
  天亮時她在沙發上呻吟,我給她喝水。她頗為蓬頭垢麵,奇怪我老在這種不正確的時候看到她,所以我愛她,也不是因為她美。
  她醒轉,也不道歉,亦不道謝,一切盡在不言中,匆匆打點,打算上班。
  從浴間出來,她又變為一個標致女郎,隻不過麵色奇差,撲一點粉也許看不出來。
  不打算告假,一定是有重要的會議要去參加。我也是,倦得金星亂冒,但是有兩節課要上,沒人替。嗬,沒人替。
  她抓起衣裳,我們出門。
  清晨的太陽使我睜不開眼睛來。
  我與七弟分手。她已完全剛強起來,心不在焉,大概是要急急回公司準備開工。
  我戚然與她道別。
  昨夜之事,她會不會記得?她又會記得多久?
  我隻想有人記得我。
  隨著便聽到大哥與小女孩蓉蓉分手的消息。
  他去紐約開三天會,她便無法忍受寂寞,與小男朋友聽音樂會,據說散場時手拉手,傳到大哥耳中,發覺不對勁,便上她家開談判。
  媽媽說人家女方家長保證絕無此事,還不肯放過之驥呢!後來是蓉蓉本人出來說不要再跟之驥走,才了卻此事。
  之驥大聲說:“嫌我老,沒朝氣,聽見過沒有?她喜歡什麽?露營、遠足,到歐洲要參加旅行團,我真受不了。”
  好是好女孩子,隻是思想上與中年人有距離。
  我說:“你要分手,人家同你分手,如願以償,細節不必多提。”
  他靜默。
  送出去的首飾、衣服以及其它禮物,自然收不回來。
  誰也不敢追究。
  之驥總得過他應得的甜頭吧。十九歲的女孩子,雖然沒有資格投票,但卻可以做很多事。
  最失望的是母親,金錢上的損失不要去說它,都已經在計算要生幾個孩子了,忽然之間到手的媳婦兒又飛掉,難過得不得了。
  家裏受了這樣的挫折,自然人人悶悶不樂,鬧得人仰馬翻,啥人還笑得出來。隻在飯桌聽見父親說:“兒戲,兒戲。”
  母親問我要不要搬進“新房”去住,我忙不迭搖頭擺腦。
  怎麽住?千萬不要嫁禍於我。
  “那怎麽辦?”母親彷惶的說。
  我很鎮靜。這件事遲早要過去的,事過情遷,一家子又會安頓下來,我才不擔心。
  我同自己說,隻要身體健康,又有正常收入,就是一個幸福的人。
  我對著鏡子,看我自己的麵孔,但為什麽我一點歡容都沒有?
  我是一個自由的人,四肢活動力強,愛做什麽就可以做什麽,但為什麽我心戚戚?
  事不關己的人瞧著我這副多情種子樣,會得嘲笑我不會做人。女人嘛,多得是。做人嘛,要拿得起放得下。還有,切記要看得開,什麽都不要擔心。
  這種道理誰不懂,誰不會說。
  針刺到肉,忽然發痛,就變成鏡中的我那模樣。
  不過受傷深淺也視人而定,我是太會得難過了,之驥,他就沒事,略為憔悴一、二日,自然而然又恢複過來。我還在猶疑該不該把胡須刮一刮,他已經一身光鮮的出去了。
  他穿本季最新式的闊領子西裝。我的天,闊領子又回來了?我茫然。叫我何去何從,真想伏在桌子上哭,為自己的遲鈍為自己的落伍而好好的、痛快的灑下眼淚。
  之驥又找到了春天,對他來說,所有的約會都帶來明媚的陽光,新麵孔新人事,於是他又雀躍了,在桃紅柳綠間漫步。
  橡皮為心肌的人,幸運的人。
  我這個運氣較差的人在宿舍中,搔破頭皮。
  一直沒見到七弟,再次看到她的時候,她的手,插在之驥的臂彎中。
  是的。
  之驥。
  之驥的臂彎。
  破鏡重圓了呢。
  我看見這種情形,腦子裏轟一聲響,七竅完全封閉,一句話也說不出,嘴唇如鐵皮一般,再也不能夠自由開合。
  我不住的同自己說:“沒有這麽嚴重,這個女子,我認識才不過數月,況且一直知道她是之驥的情人。”
  我的自製力不夠。自小我不是個懂得控製情緒的人,七情六欲都在麵孔上,叫人看得一清二楚。之驥比我麻木,沒有敏感度,但看上去卻較為鎮定。
  呆半晌我終於過去,說一聲:“好嗎?”在這一刹那,我希望自己是個無知無覺的植物人。
  我垂下眼,誰知七弟放下之騷的手,過來站在我身邊。
  她說:“我有話同之駿說。”
  之驥恍然說:“啊,是,你們是見過的。”他走開去。
  七弟仰起頭,“怎麽,生氣?生我氣?”她微笑問,“笑我沒出息2”
  我不出聲,過半晌我說:“好馬不吃回頭草。”
  “叫我再往前一直走,尋找更綠、更廣的草原?算了,我根本是一匹劣馬。”
  她諷訕著自己,忽然伸個懶腰,看上去仿佛大功告成的樣子,實則上一雙眼睛把她的心事和盤托出,顯示著深切的悲哀、無奈以及委屈。
  我的聲音更輕,“為什麽?”
  “為生活。”
  我搖搖頭。
  “為了惰性。”
  我再次搖頭。
  她出力地尋找答案,終於講實話:“我愛他。”
  “他?”
  “看他多麽英俊瀟灑,會得玩,具生活情趣,風流體貼,有什麽不好?之驥是個最樂觀最直接的人。”
  “他並不愛你,他甚至不懂得你。”
  “我並不想得那麽遠。”她拒絕知道。
  我想她是知道的,還有什麽人能比她自己更清楚。
  她微笑,嘴角有說不出的苦澀,“我們快要結婚了。”
  “七弟,這是終身大事,你不可能累成這樣,我不相信你找不到更好的,我——”
  之驥過來,“什麽事?之駿,你不是跟你未來大嫂在起爭執吧。”
  我把半截話吞到肚子裏去,像是咽下一大口粗鹽,不知怎地,雙眼紅了,也知道實在不像個樣子,別轉身就走。
  背後聽見之驥訝異地說:“這之駿可是怎麽樣了?平常是極得體的一個人,人人都喜歡的。”
  我心灰意冷的回宿舍,打算一輩子住在這幢近郊的灰房子內,永不涉足外邊的世界。
  那夜喝水一失手,把一隻用了十多年的瓷杯打破,拾起它的時候,心痛欲裂。碰巧有人經過,很隨便的置評:“不要緊,現在有種從膠水,什麽東西都可以在十秒鍾內補好。”
  是嗎,隻要十秒鍾?多麽好。什麽東西都能夠補?
  我抬頭,麵孔上帶著愚蠢慘痛的詢問。
  那穿三個骨牛仔褲的女孩子愛嬌的聳聳肩,“什麽都可,除去破碎的心。”
  她摧毀我的希望,揮揮衣袖而去。
  我與杯子的碎片一起坐在地上良久沒動。
  等我站起來的時候,我決定參加之驥的婚禮。
  婚後他們與爹媽同住。
  家裏得一亂字。亂得不可開交。鬧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把新房內裝修完全拆掉,擺新的家具,據說是黑白灰三色,是之驥的主張。
  母親同我說:“我真困惑,不知道這一個是不是真命天子。”
  我更困惑,房間嫌小,因此把我的儲物室都打通了,還是覺得不夠大。
  父親問要不要在樓上租一層,照樣可以天天派人上去收拾煮食。而婚禮迫近。
  七弟像個沒事人似,照樣上下班,麵孔上露出一派“當然我什麽都不必管,不然何必嫁人”神色,而之驥是個天字第一號閑人,他最喜歡做這種瑣碎的事,他們倆真是天生一對。
  我問七弟:“一切都準備好了?”
  “是,婚後就享福,”她淡淡說,“什麽事都有公婆照顧,除了上班以外,我隻用管吃喝睡。”
  我不響。她也該休息了。
  “你呢?”她問。
  “我在向新加坡大學申請教席。”
  她一呆。
  我雙眼看著遠處,“聽說那是個好地方,人情味很濃,鬥爭沒那麽激烈,又是華人社會,適合我。”
  “為著避開我,劃不來,”她逼近說。
  “對旁人來說,很少有劃得來的事,”我禮貌的答,“在旁人來說,一切等於一加一那麽簡單,你不該嫁之驥,我也不該逃避他鄉。”
  她完全明白,這麽聰明的女子,有什麽是不知道的。
  她走開了。
  太陽落在我身上,我比什麽都蒼白。

人不如舊
  有沒有試過在街上碰見舊情人?
  我碰見了,在昨天。
  從咖啡室出來,拖著兩個孩子,司機尚沒有把車子開過來,天氣潮濕,我頭發又好幾日沒做過,粘在額角,一條洋裝裙子被團得稀皺,就是在這種尷尬時分,有一位衣冠楚楚的男士擋在我麵前,叫我一聲“小魯”。
  我牽住孩子的手,抬起頭,一眼就把這位男士認出來,因為他的樣子一成也沒有變。
  仍然是高挑身材,穿戴得恰到好處,也許眼角多了一兩條皺紋,比以前更加成熟,但這是立炯,錯不了。
  我立刻叫出他的名字:“萬立炯!”
  “李小魯,”他哈哈的笑出來,“你跟以前一模一樣。”爽朗的笑聲中卻帶著感慨,我一下子就聽出來。
  一樣?我還一樣?十年前跟十年後還一樣?忽然之間鼻子發酸,強自鎮靜,搭訕說:“回來了,幾時吃一頓飯?”
  “我這個人,你不是不知道,什麽地方黑往什麽地方跑,本城經濟崩潰,我偏偏來到這裏。”
  他雖然在自嘲,但聲音卻非常振作。
  就在這個時候,司機趕至,女傭把孩子們抱入車子。
  立炯給我一張卡片。
  我拿在手中,很惘然,真正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隻能向他點點頭。
  我上了車,兩個兒子撲上來,繼續把我的身體做戰場。我輕輕推開他們。
  我兩邊腮幫子有點癢,搔了兩搔,才發覺那裏的皮膚很熱很燒。
  看在立炯眼中,算是什麽?
  重逢的整個過程不超過十分鍾,但太不公平了,他永遠在狀態中,而我,他該怎麽想?他此刻會不會在笑:那真是小魯?那麽老那麽醜。
  要命,真虧他還說我跟以前一樣。
  一樣?
  我絕望。今天出來之前,為什麽不好好打扮一下?我並沒有七老八十呀!衣櫃裏滿滿是今年時興的衣裳,為什麽沒有穿上?
  偏偏一個疏忽,便叫他看到我這個鬼樣。
  我取出他的卡片仔細一看,發覺他在大學裏教書。薪水雖不高,職位也普通,但生活必然是穩定而愉快的。
  他結婚沒有?
  那一日真不知道是怎麽過的,整日很訪惶很唏噓,千絲萬縷,如數百個蠶繭的絲頭一起抽出來,不知如何處理,我一時似置身滾湯中的蠶蛹,一時又如抽絲之人,心中緊一陣鬆一陣。
  等得允新應酬回來,我發覺自己什麽也沒吃過,正鬧胃氣痛。
  我問他什麽時候。
  “十二點。”
  我抬頭看鍾,明明半夜兩點半。
  他老是這樣嬉皮笑臉,永遠說無論多大的應酬,老是準時在十二點回家。
  是嗎,他的十二點不是我的十二點,他這個人撒謊與眾不同,聽的人沒相信,他自己先相信了。
  結婚九年,孩子都這麽大了,他還是沒有真心。
  昨夜就是這樣的胡亂睡下。
  第二天是發薪水的日子,兩個傭人一個司機都要打發,開出支票,查一直戶口,發覺錢不夠,匆匆出去存現款,覺得跟允新再次攤牌的時間到了,於是順帶約他吃午飯。
  他很不願意的出來,心不在焉。
  不知怎地,我坐在他對麵,他的眼睛卻不看我,眼神四麵亂竄,我都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聆聽。
  “有什麽話必須要十萬火急現在說?”他不滿,“晚上說不行嗎?”
  “可是你晚上永遠不在家。”
  “誰說的?”
  “允新,我不得不對你說這個:三輛車子可否賣脫一兩部?還有,司機好不好先辭退他?實在開銷太大,按出去的房子又背利息,應付不過來。”
  允新一聽這話,豎起兩根眉毛,“什麽?你巴巴的出來就同我說這個話,我一直賺錢來養這個家,什麽也沒虧欠你與孩子,你們一向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此刻經濟不景氣你燒不曉得?公司在蝕本,勞駕你出馬,你就要我賣車?好好好,我不求你,我去求人。”他把餐巾一擲,就要站起。
  我連忙按住他,“允新,我實在沒有法子,我能做什麽?按出去的房子不是我的,我兩個嫂子已在說話,說老人家對女兒恁地好,掙下來的產業不交予子孫,倒給外姓人。”
  “好,我都聽到了,我到外頭想辦法,免得你娘家說我張允新把你們姓李的給拖垮了!”
  他怒氣衝衝的走掉。
  我呆呆的坐在飯店裏。
  侍者把甜品端上。我看看碟子,一客冰淇淋做得精致異常,但是我的胃口猶如我的青春小鳥,一去不回來。
  我歎口氣,同自己說:李小魯,別太滑稽了。
  剛欲簽單子走,有人說:“小魯,又碰見了。”
  我抬頭。
  是立炯,我的麵孔又漲紅。
  怎麽又是他?怎麽這個城這麽小?這是不可能的事。
  他自動拉開椅子,在我麵前坐下。
  他說:“你的冰淇淋融化了。”
  他看上去那麽英俊動人,眼光仍然充滿關懷。
  我走一定神,看看今日自己的打扮,總算過得去。但一顆心又吊起來,他是什麽時候發現我的?有沒有看見我同允新吵架?
  立炯問:“你朋友走了?”
  “我丈夫。”
  “啊。”他搔搔脖子,“忘記你結婚快十年。”
  我連忙看著窗外,藉此掩飾自己的感情。兩顆滾燙的眼淚,在眼眶中打了幾個轉,才強吞下肚子。
  是的,他記得很清楚,十年前,我沒有跟他,我選了張允新。
  “你很靜。”
  我勉強擠出一個笑,“上了三十歲,女人的嘴如果還能靜下來,那是會導致生癌的,不不不,你沒見過我在牌桌上東家長西家短那個勁。”
  “是嗎,我記得你是活潑的。”他說。
  “立炯,你結婚沒有?”我忍不住問。
  “沒有,始終沒遇見那個適當的女子。”
  “回來這裏,很快會遇到,這裏華人女子多的是,都很時髦好看能幹。”
  “替我做媒?”
  “為什麽不?”我仍然展露著牙膏筒裏擠出的笑臉。
  “你的孩子很可愛。”他籲出口氣,“那麽大了。”
  “都在國際學校念書。”
  “什麽,”他有點訝異,“將來不是不懂中文?”
  我絕望而無奈,“他們父親的主意。”
  立炯看我一眼,過一會兒才問:“婚姻生活愉快嗎?”
  我忽然生氣了,“怎麽可以這樣問?這等於叫人在三秒鍾內回答‘生命有沒有意義’、‘戰爭帶來什麽後遺症’以及‘如何對抗癌症’,神經病。”
  立炯一怔,隨即哈哈笑出來。
  而我,我唇枯舌焦地坐在他對麵。
  “你還是跟以前一樣,老是不放過人。”他說。
  以前,這種字眼特別的刺耳。
  我說:“立炯,星期六來我家吃飯好不好?”
  “好。”
  “我給你地址。”
  “我早知道你住在哪裏。”
  我麻痹的心忽然大力跳動起來,非常不自然。
  分手後我獨自站在路邊等車,站很久,並沒有察覺司機已將車駛過來,很久之後才聽見他叫我。
  回到家,我看到鏡子中的自己。
  穿戴很整齊,發型也時髦,但是看上去總沒有生氣。
  精神隻從內心逐出,不能靠外表裝演。
  我放下手袋,在沙發上坐很久。
  女傭斟上茶,我呷一口。
  允新今日同我不歡而散,晚上又不知道要幾點鍾回來,這種日子還怎麽過下去?
  欠著一屁股債夜夜笙歌,真虧他睡得著吃得落。
  在這兩年不景氣中,我足足瘦了五公斤,總共那麽一點點錢,被允新玩得變魔術似的,前些日子炒金子炒股票回來的小利,用來付首期買大房子,還沒償清這一筆款子,又將房子押了去買幾部車子,餘款套入美金,外幣才升一兩個仙,立刻放出去變回原來幣值,略有進帳,馬上見使駛帆,用來養兩匹馬,又到處打聽遊艇價錢……
  弄得我眼花緣亂,尚未定下神,忽然如晴天霹靂,一聲經濟不景氣,房子不值錢,鈔票貶值,股票大跌,通通死脫,每天睜開眼睛,光是付利息便好幾千塊,這還不夠,家裏照樣排場,開銷萬打萬出去,親戚間不好意思開口,終於母親看出我情形不對,幫我們挨下去。
  活該。
  母親借錢給我的時候,我說聲活該。
  當初是她硬要我離開立炯去嫁允新的,說得二十二歲的我頭痛,反正兩個人份量差不多,便選了允新。
  我是個心理非常不成熟的二十二歲的女孩,還抱著媽媽,隨她擺布。
  不過話說回來,在那個時候,允新的條件的確好過立炯。一個是有家底的少爺,另一個是苦學生,而我的毛病是幼稚。
  我抱著膝頭在思想,允新卻比我想象中早回來。
  他回來哄我,在他眼中,我與低能兒無異,三兩句話就被他唬得一愕一愕,任由擺布。
  年來我也不與他分辯,他愛把我當什麽,我就做什麽好了,是非皆因強出頭。
  “怎麽?發呆,好好好,算我得罪你好了,”他一連串說下去,“但車不能賣,人一見我衰敗,更會踩上來,咱們夫妻倆好歹挨過這一關,你不能不幫我。”
  我問:“你在外頭賭,是不是?”
  “誰說的?”他跳起來。
  我不出聲,靜靜的看著他。
  他連耳朵都漲紅:“誰說的?誰造這種謠?他子孫十八代不得好死?”
  “你且不忙詛咒別人,聽說你在私人俱樂部出入,是不是?”
  “這哪裏是賭?這是與客人應酬!“
  我看容他:“允新,養車子司機,我們還可以頂一陣子,若果結起賭帳來,三兩下手勢就完蛋了。”
  “你怎麽知道我一定輸?你不準我手風好?”這句話等於承認了謠言。
  我說:“十賭九輸。逢賭必贏,豈非天下第一營生?”
  “小魯,別嘈叨,飯菜都涼了,來,吃了再說。”
  說了也是白說,他是不會聽的,但我總得盡我的責任。
  我哪裏吃得下。
  “怎麽,胃口不好?”允新又問。
  “胃氣痛。”我說。
  “整日在家坐,還鬧胃痛?那些女強人豈不是要連胃帶五髒都吐出來?”他譏笑我。
  我不做聲,實在不知怎麽回答。
  “小魯,你算是享福的人,別自尋煩惱。人誰沒有三衰六旺?有多少女人像你,天天睡到十二點,又有傭人又有司機的,不是你的事,你少擔心。”
  他站起來取外套。
  “你又到哪兒去?”我問。
  “出去。”
  他頭也不回的走掉。
  是,我掃他興,他為著報複,又來掃我的興,兩個人水火不容,對牢多一陣子都不行,惟有避開,他可不耐煩跟我吵嘴。
  深深歎口氣,推開麵前的碗碟。
  他這一去又該到天亮才回來,我們分房睡覺已經很久,有時半夜迷迷蒙蒙也仿佛聽見有人開門回來,起床察看,卻是聽錯了,漸漸我患上失眠症,老是沒安全感,亂夢很多,一年中沒有幾覺好睡。
  當過舊曆年那幾日,天大的麵子他留在家中,我忽然吃得下睡得好,這才發覺,自己原來是個癡心的舊式女子,於是感慨起來,充滿自憐,感覺比失眠更糟。
  男人不住的要出去,女人一點辦法都沒有,隻得眼睜睜的坐家中等。多少年了,一成不變。
  孩子小時候還有個寄托,現在他們都有同學朋友,都不要母親在身邊管頭管腳。
  女傭人過來說:“太太,星期六請吃飯,要備些什麽菜?”
  我問:“有什麽菜此刻上市?”
  “也不過是日常吃的。”
  我再想想,“不用了,”我說,“我決定出去。”
  無端端把立炯叫到家中,又不見男主人,坐他對麵,傻氣地吃很普通的家常菜,傭人手腳又笨,那還不如在外頭解決。
  我找出立炯的卡片,打到他家中去。
  他來接電話,我聽到話筒中傳來悠揚的音樂。
  “我是小魯。”我說。
  不知怎地,一聽到他的聲音,心中有一份溫馨。
  “我知道,要推我的約會,說沒有空。”他笑。
  “不是,隻不過想到外頭吃。”他仍然這麽多心。
  “啊,傭人請假?”
  “我隻是想出來,改在星期天好不好?”我說。
  “好,我會來接你。”
  “謝謝你,立炯。”
  “你見時變得這麽客氣?”他笑。
  話筒中樂聲仍然動人悅耳。
  我隔很久也沒有掛上電話。
  他也沒有表示不耐煩。
  約三分鍾後他終於問:“小魯,你不開心?”
  “嗯。”我承認。
  在那一剎那,眼淚湧出來,不過我沒有飲泣,他不會知道。
  “已經做了媽媽,還這樣任性?”他柔聲說。
  我用手指揩去眼淚。
  “兩夫妻要互相容忍,這句老話是可靠的。”
  “嗯。”我勉強應一聲。
  “別想太多。今晚電視有好節目,看完也該休息,睡不著,我再陪你說話。”
  “嗯。”我放下話筒。
  幸虧他沒有結婚,否則看在人家太太眼中,我不曉得算是什麽東西。
  到這種時候,難道我還有什麽非份之想,隻是實在寂寞不過,希望有個人說話。
  我並沒有遵他所矚,看起電視節目來,隻與孩子們說一會於話,然後便上床。
  允新整夜沒有回來,第二天仍然不見人。我很麻木,也沒有特別的反應,看樣子
  我是跟他耗上了,照說如果想息事寧人的話,他想我生氣,我就得合作,生氣給他看,此刻無動於衷,更加容易激怒他。
  但我想我心已死,除出無限苦澀,采取自暴自棄的手段,根本不欲反抗。
  我日常有一班太太團朋友在一起吃飯喝茶,有時也約些“外人“,外人是生活方式與我們不一樣的女士,譬如說像藝術家、行政人員,甚至是學者,多數是出類拔草,靠自己雙手賺錢的能幹人。
  從她們那裏,我們可以學習。
  今日我帶著憔悴的麵孔到私人會所吃飯,發覺關太太約了一位小說家。
  她雙目炯炯有神的看著我們,嘴角帶一個笑,老實說,我們觀察她,她又何嚐不是在審視我們,否則她幹嘛要浪費時間陪一班無聊的太太吃飯。
  她們談得很多,都有關人生觀。
  我靜靜聆聽,根本不能加插意見。
  賺錢,我不懂。花錢,我更不懂,我隻靜靜的喝著咖啡。
  後來我忍不住,問女作家:“男人……對你來說,不是什麽煩惱吧?”她看上去是那麽獨立瀟灑。
  大家都看問我,有一兩副責怪的目光射過來,仿佛怪我失儀,我不理她們。
  作家並不見怪,她微笑說:“既未得到過,自然不怕失去,既無物可失,自然沒有苦惱。”
  話中充滿禪機。
  “你寂寞嗎?”我渴望學習更多。
  “那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不宜在午餐時分討論。”她笑容可掬。
  大家也被引得笑起來。
  她很得體成熟,但並不虛偽。
  這是很難得的,一般人說到寂寞,不是盡量吐苦水,就是拍著胸口,立刻表白自己有多幸福快樂,兩個極端,當中無路可通。她倒是懂得交待。
  在外頭做事的人不一樣,他們應對自有妙方。
  我一直用手撐著頭,直到待者叫我聽電話。
  我抓起手袋走到電話亭,一頭撞在一個男人胸前。我忙不迭的道歉。
  “小魯──“他口中嘖嘖聲,“這麽冒失。”
  又是立炯,我麵孔火辣辣起來。
  “我們雖然還沒有約會,卻見了無數次麵。”他微笑。
  我忽然忍不住衝動,“立炯,帶我走,現在,此刻,我悶死了。”
  “小魯,”他說,“但我下午要上班。我們不是約好在周末?”
  我為之氣結,“太不浪漫了。”低下頭,覺得失望,並且有遭拒絕的傷害。
  “小魯小魯,你怎麽了?那些太太們不是同你有講有笑?情緒穩定些,來,告訴我有什麽煩惱,你知道你可以相信我。”
  我用手掩往臉,再不申訴我就要生癌了,我大叫一聲,“立炯,什麽都不對勁,我丈夫不再回家,我們欠下一大筆債,隨時有斷炊的可能,而我尚坐在這裏強顏歡笑。”
  他一聽,立刻拉著我走。
  他把車子駛到老遠去,我一直哭,像孩子找到了解的懷抱,我一直哭個不停。
  待終於止住眼淚,雙眼已腫如核桃,而化妝也一點不剩,立炯並沒有說什麽,他隻予我以耐心。
  我沒精打采的說:“送我回家吧。”
  “我可以為你做什麽?”立炯問。
  “什麽也不可以,這個難關,還是我自己渡過。”
  立炯說:“是的,沒有人可以在感情上幫助你,但是如果有用得著我的地方,我還是願意為你奔走。”
  我在他麵前,一共哭過兩次,第一次是他要到外國去念書的前夕,第二次,就是今天。事隔十年,在極端的失望及迷茫下,我發覺當中的十年像是沒有過過,我仍然是那個直發不懂思想的小姑娘,喜歡甲君又舍不得乙君,連自己的心事都弄不懂。
  我緊緊抓著自己的臉皮,以致麵孔發痛,像是要把整張臉撕下來似的。
  “小魯,小魯。”立炯輕輕叫我。
  “送我回去。”我說。
  回到家,我與津師聯絡,決定同允新離婚。
  我又等了一天,他才回來,我很平靜,把分居書放在他麵前。
  他也不出聲,看了良久,像是不懂上麵說什麽。
  過了數十分鍾,他才問:“孩子歸你?”
  “是。”我怕他同我爭,引起枝節。
  “也好。”他說。
  他不同我爭,我又覺得他涼薄。
  “我要想一想。”他說。
  我不反對,是該這樣,倘若想也不想,未免太過,到底十年的夫妻。
  已到這種地步,心中有說不出的辛酸,隻得進書房陪兩個孩子去做功課。
  再吵也無益,根本吵不起來。
  允新卻釘在我身後,說了句發人深省的話:“倘若不是經濟突然衰退,我們可以白頭偕老的吧?夫妻容易共富貴,不易共患難。”
  我一聲不響,內心很害怕,他說得有沒有道理?有,太有了,倘若市道不出問題,他仍然可以玩他擅長的把戲,把錢軋來軋去,每個月都把開銷張羅回來,我也不會問那麽多,也不打算叫他改邪歸正,樸素安分的做人。一隻眼睛開一隻眼睛閉的下去,很快就老了,怎麽會分手。
  我疲倦的說:“允新,做人要講彈性,能屈能伸,才是大丈夫。”
  他問:“你要我怎麽屈?”他的聲音也是乏力的,“把公司結束去做寫字樓工?誰來用我?此刻宣布破產倒是易事,我已經把一間十一人的寫字樓壓縮成為三人組,我已經盡了力。這些年你坐在家中,根本不懂外頭的艱難,我比你更悶,你怎麽不知道?”
  我呆呆的聽著。這些事,他從來不說,我也一句不問。
  “在這種時候同我提出離婚,別落井下石好不好?我真要跳樓了。”他苦笑。
  我抬起頭。
  “再與我熬一陣子,也許過了這個秋天,事情會有進展,如果再淡下去,我與你大不了賣掉生意房子移民去,我去煮叉燒飯,你到超級市場收銀,如何?”
  我竟在愁眉百結中笑出來。
  允新終於向我攤牌,效果出乎意料之外的好,我們良久沒有正麵談判,除出吵架,便是避而不見,現在已經提出離婚,事情不可能更壞,反而可以鎮靜的麵對現實。
  “我們的性格一點也不合。”我說。
  “當初你並不這麽想,開頭你很欣賞我的機智與活力。後來我窮了,你開始嫌我。”
  “允新,我要是嫌過你窮,叫我不得好死。”我下狠勁發誓。
  “是嗎?”他把玩著小黑板的刷子,“我還以為你見到萬立炯之後,覺得我不如他,生了離心。”
  我麵色刷地大變,像一個賊當場連人帶物被抓住,尷尬得無地自容。
  我缺乏經驗。雖是兩子之母,又上了三十歲,但對事對人,應對之道卻永遠像小孩子。
  我強自鎮靜,“這與立炯有什麽關係?我們是老朋友,況且幾次都是偶遇。”說得很結巴。
  “他很觸目,一向有股特殊氣質,”允新說,“這樣穩紮穩打的男人最近很受歡迎,因為,百分之八十的生意人已經潰不成軍,造成他們出頭。”語氣有些兒諷嘲。
  我說:“我們離婚,與他沒有關係。”
  允新靜靜看我,像是要掏出我的心來看個究竟。
  他終於站起來,“關於分居一事,我會想清楚。”
  我說:“星期天我同立炯出去吃飯。”
  “老朋友聚聚是應該的,不過別對他說太多私事,他幫不了你,終歸你還是我妻子,有丈夫的女人對牢別的男人訴苦,會成為笑柄。”說完便走了。
  他這番話說得並不婉轉,但卻有他的道理。能夠以及會得給我忠告的人,不過隻有他與立炯。
  也許太貪心了。有兩個人也應該心滿意足,不知為什麽,提出離婚後,允新反而成為我的朋友。
  星期天允新在家,他手上拿本雜誌,看著我打扮。
  我忍不住,同他說:“你也可以一起來。”
  他顧左右而言他,“那套華倫大奴絲絨套裝呢?正適合今晚穿。不要穿明克好不好?最俗了,天又不冷,你到加連威者道街市場去瞧瞧,過半上海中年太太都著毛茸茸的大衣在買雪裏紅及鹹肉。”
  我教他弄得手足無措,啼笑皆非,坐在他麵前。
  “別叫他來接你,要有點氣派,讓司機送你去,別忘記你仍是張太太,不是獨身女。”
  “你一起去,不是沒事了?”
  “你們老朋友長遠不見麵,”他狡猾的說,“總有一兩句體己活,我坐在你們當中,不太好。”
  “你不怕?”我衝口而出。
  他先一怔,然後忍不住笑出聲來。
  我頹然坐下,是好笑,我這麽懦弱的人,翅膀都給修剪得禿毛禿羽的,哪裏還飛得起來。
  “原諒我,小魯,十年夫妻,什麽還不透徹,我看你,等於你看我,了解如水晶。
  你要是喜歡萬立炯,早跟定他,他哪裏合你的要求。”
  我呆呆的看自己雙手。
  他說:“時間到了。”
  他雙手拿著我外套,待我把手臂穿進袖子裏。
  司機把我送到目的地。
  在電梯的鏡子前我照照自己。立炯或許不知道一個女人打扮得略為得體要付出什麽代價,我卻是懂得的。
  過去十年的生活水準,立炯不可能供給我。跟著他日子無波光浪是一件事,必然另有煩人的瑣事接踵而來,譬如說,或許我得找工作來維持生活。
  我這個人最大的缺點是與婦運無緣,千萬不要解放我,我情願做個菜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女奴,隨便社會怎麽唾棄我,叫我什麽難聽的名字,包括寄生蟲這些在內,都好過一天八小時去與不相幹的販夫走卒打交道。
  畢業後做過六個月的工作,以後便學乖,我不是奮鬥的料子,這一點相信允新也知道。
  領班迎上來,我看到立炯早已坐在近窗的位置上。
  地方是我訂的。
  我訕笑自己:跟允新是天生一對,沒開仗前總不肯委屈排個比較普通的地方吃飯。
  我坐在立炯對麵,聽得他說:“我從未來過這裏,真主,聽說這餐廳開了不止三十年了。”
  我微笑。
  “你今天晚上很漂亮。”他接著又說。
  我們叫了食物。他莞爾,“可不能常常來。”
  他還是那麽可愛幽默,我不由得拍著他的手。
  “今夜你情緒穩定得多。”他說。
  “是。我與允新什麽都說明白了。”
  “真的要分手?”立炯問。
  我一時間也答不上來,事情起了很微妙的變化。
  “或者,你預備找一份工做?”
  我打個寒顫,連忙喝酒壯膽。
  “孩子可是跟你?恐怕要找個相當大的地方搬。
  “搬?我可沒想過要搬,不是允新搬出去嗎?”我反問。
  立炯搖搖頭笑,“一切細節都還沒有出籠,看樣子你們光是談這些已經花好些日子,十年夫妻,千絲萬縷關係,要分手談何容易,快刀斬亂麻也不行。”
  我失神。最好有一把電鋸,那種在北美洲用來據數人合抱的大樹的那種,不管三七二十一,利刃推過去,殺斷所有筋絡脈搏。
  “我有一個上了年紀的朋友,”立炯說,“他說他最怕三件事:搬家、轉工、離婚。情願痛苦都不要開始新生活,唉,聽著可笑,其實真悲。”
  我不響。
  他看看我碟子,“你還是喜歡吃生冷的東西。”
  我問:“離婚後,照說應完全獨立,不再靠前夫!”
  立炯說:“各人情況不同,不能相提並論。”
  我覺得他說得不夠誠意,又認為短短一頓飯時間,他不可能明白我太多事,故此不再說下去。
  其實我何必間太多,一切答案已經在我心裏,我不過要找一個附和我的人,以助氣焰。
  我低頭吃東西。
  坐在我們隔壁的是一個中年婦女,保養得很好,穿件黑旗袍,梳一隻橫愛司頭,譬邊插著密密的一排白蘭花,故此連我們這一桌鄰客也不住聞見幽幽的花香。
  真銷魂,我就從來沒有這種風情風騷。
  三十出頭還似童子軍:套裝、襯衫、白手套,雙手握著手袋,不知放什麽地方好。
  不知允新在外的女遊伴,是否似隔桌的女土?
  假如是的話,敗在這種人手下也還值得。
  我心中並沒有大大的醋意,隻是空虛。
  “你愛允新吧?”立炯問。
  “那自然。這樣些年了,又生下孩子,兩個兒子的麵孔跟他長得一模一樣,”我毫不諱言,“怎麽會沒感情?十年來,不知大大小小熬過多少難關,我為他吃過苦,他也為我吃過苦,你知道,你非得為人吃苦人才會愛你,不然孩子怎麽會愛父親。但──”
  “但?”
  “但同他一起生活有說不出的難處,他難以捉摸,生性又好賭,什麽都得博一記,看開大還是開小。像今日,他明知我同你吃飯,他明知我們是無所不談的老朋友,但他還是冒險讓我來,看看後果如何,這便是他生活的樂趣!”
  “也許他有必勝的把握。”立炯微笑。
  “他隻剩我了,什麽都輸光。”
  “房子還在吧?”
  “先生,房子的契在銀行裏,我們與銀行租來住的,一付不出利息,立刻就得滾蛋。”
  他長長歎息一聲。
  我都麻木了,尤其是喝了兩杯,覺得沒有什麽大不了的事。
  “小魯,我不敢叫你離開他,但是你知道我對你……我一直愛的,不過是你。”
  我很感動。
  叫一個男人愛你十年,到底不是容易的事,忽然之間,我喪失的自尊心全部歸位,我緊緊握住立炯的手,不肯放鬆。
  “我一直沒有忘記你,”立炯微笑說,“開頭是痛苦,像是有什麽在哨咬著心似的,日子久,無論日出日落,總是忘不了你,現在心境平和得多,也沒有什麽奢望,但每次見到你,總有不能形容的欣喜。”
  他的笑裏有無限感慨。
  我從來沒想到我會使立炯記得我十年。我以為我們都是普通人,愛過也就算了,況且那已經是少年時代的事。
  他輕輕說:“我總是等你的。”
  他的意思是說,要是我出來了,恢複自由身,他是不會嫌棄我的。但決定在我,選擇也在我,他不負責任。
  說得很好,處理得也很理智。
  隻是我是貪心的女人,這裏邊還欠缺什麽,我說不上來。
  後來由我結了帳。
  允新沒有出去,也沒有睡,他在聽音樂,抽煙鬥。煙絲香甜微帶辛辣的味道傳入我的鼻子,我覺得奇怪,因為隻有在早期,我們在一起走的時候,他才這麽做。
  我把穿戴都脫下來。
  他敲敲煙鬥問我:“那士豹子有沒有稱讚你?”
  “他說我漂亮。”我忍不住說。
  “但是看不出你考究在什麽地方。”他訕笑。
  “人家不靠吃喝嫖賭為生,人家有人格,心地好。”
  這話說得很重,允新變色,照他平時的德性,早就取過外套走,但今天他沒有,大概認為我已是陌路人,不必再動氣。
  我也不好意思再說下去,隻說:“他是老實人。”
  “你打算跟他?”
  我坐下來,“想也沒想過。”這是老實話。
  “真的沒想過?”
  “太窩囊了,”我說,“生平隻認識兩個男人,不是他就是你,不是你就是他,會不會有第三個男人出現?”
  “你今年什麽年紀了?”允新笑,“還有這樣的奢望?”
  我立刻反省認錯,“你說得對。”不想同他爭。
  “當然仍舊有人會來吊你的膀子:潦倒的中年漢、幼稚的少年人、混飯吃的女人湯團……但你真需要他們的安慰?”允新哈哈笑,“你有此閑情?抑或你需要一個更安樂的窩?”
  我靜靜說:“張允新,不要再羞辱我。”
  他拾起身邊的外國報紙向我飛過來,“看聘人欄吧,去找工作做呀,何必坐在家裏埋沒天才?”
  “允新,我不過與老同學出去吃了頓飯。”
  “啊,硬派我吃醋?誰不知道他是你老打玲。”
  我不能再說下去,我看牢天花板笑出來,太幼稚了,竟會有這種事。
  我呼出一口氣,躺在床上。天氣潮濕,總覺得被褥也潮,蓋上太熱,不蓋又涼,人生中這種無常及難以適應最常見,不如意事太多。
  我聽到允新在鄰房咳嗽,他一直都這樣,吸煙多,喉嚨不舒服,我與他是望四的人了,健康情況自然大不如前。
  現代人的毛病是身體衰退而思想幼稚,根本不知老之將至,從前女人到三十多歲,都幾乎可升級做祖母,此刻我還想出去尋找第二春,真荒謬。
  一邊冷笑一邊也睡著了。
  第二天立炯約我上他家去。
  他與他母親同住。
  我以前見過這位伯母,她知道一點關於我同立炯的事,因此見到我不免略帶冷淡。
  我很內疚,當年一定把立炯傷得很厲害,否則伯母不會如此。
  地方並不大,家具都是配給的,非常簡陋。我是紅塵中人,凡心特熾,很不明白他們怎麽過這般單純的生活。
  立炯一個人站出來是很登樣的,他有他獨特的氣質支持一切不足,但他這個家與他的寡母,叫人難以接受。
  從這裏可見得我十年前的選擇並無錯誤。
  他終歸會成家立室,最好娶那種廿四五歲剛剛在小大學出來的女孩子,胸無大誌,也不懂那麽多,一心一意為他,敬愛他仰慕他,立炯是一個好人,他應該得到一個好妻子。
  像我這種爛蘋果型的女人,不論十年後,都不與他匹配。
  直到這個時候,我發覺我與張允新才是天成佳偶。兩個人都愛玩愛排場,家庭背境也相似,不然這十年怎麽會過得似一瞬間。
  我苦笑。
  立炯招呼我在小小的書房吃咖啡。
  他說:“你母親當年怕你跟著我吃苦。”
  我感唱,“知女莫若母,我確是最怕這一點。”
  “誰不怕?苦人人怕。我這次回來,立意要使家母享些清福。”
  “那就要看你娶的是誰了,不然婆媳天天板著麵孔,你也難有好日子過。”
  “你不是這樣幼稚的人吧?”他暗示得算是很露骨。
  “我?”我一呆,打個哈哈,“我與我公婆都不見麵,他們長期住美國。”
  他雖然是個愣小子,聽到我這麽說,也明白了一兩分。
  他於是沉默,過很久他說:“十年前與十年後的答複都是肯定的‘不’?”
  “不,”我搶著說,“十年前我不能肯定,十年後我卻肯定了。立炯,老實說,婚後我也常常想起你,認為你是最愛護我,最肯為我著想的人,跟你在一起生活,才有真幸福……”
  “那你還在等什麽呢?”他焦急的問。
  “我把我自己想得太美好。”我呷一口咖啡。立炯並不會做咖啡。即溶咖啡粉衝得又澀又酸,牛奶也選得不對,糖放得太多,我皺皺眉頭,放下杯子。
  “我不明白。”他催我解釋。
  我努力使他明白,“我老以為我是困在白塔中的公主,實際上我是個老妖精。貪圖享樂,什麽都要最好的老妖精。”
  “胡說,就算你變了,也是因為環境的不如意。”
  立炯堅決要把罪狀送給社會。
  一個人的本性如何,是無可更改的事實,染缸再大,也改變不了一個人的本質,怪什麽社會?
  “這些年來沒有人關心你,”立炯有些微激動,“你寂寞,你難堪,所以心情變了。”
  我笑,“立炯,你這個人真可愛。”
  這時候有人敲書房的門,有把蒼老的聲音很戲劇化的說:“立炯,時間晚了,送李小姐回去吧。”
  我覺得娛樂性太豐富,忍不住嗤一聲笑出來。
  “送我回去吧。”我站起來。
  立炯有點不好意思,“老人家,……”
  “沒關係。”我抓起手袋。
  老人家的擔心是多餘的。
  立炯送我回家的時候還不停的解釋,我都沒有聽進去。
  我在想,我們必須要搬家,把這幢較大的公寓租出去,我要去看房子,省得就省,在比較低下層的地方住一個小一點的地方,如果允新不開始做這件事,我得籌備起來。
  到家時立炯還婆婆媽媽的在說:“……你不要見怪。”
  我拍拍他的手,“立炯,我們改天見。”
  第二日我匆匆的與經紀聯絡,要去看房子搬家。
  允新這數目一直在屋裏,冷冷的看我安排一切。
  他冷嘲熱諷:“要緊縮?好,我看你縮到哪裏去。”
  我不去照他,房子用我的名字,我要搬,哪怕他不搬。
  我一股勁的去看新居,得回的結果等於零。
  雖然說不景氣,租金卻不受影響,稍微登樣子的尺寸,月租都上萬,那還不打緊,令人駭笑的是其裝修!租房子又不能拆除原來的裝修,但這種四座月洞門,七色地毯、八種牆紙、鑲滿玻璃,加巨型風景牆畫,水晶燈碰到頭頂的公寓,如何住人?
  怎麽都似萬花筒?
  連窗簾都每間房間不一樣,有些柳條,有些格子,有些是百葉簾,都挖一個洞,因為裝了冷氣機在那裏。
  也沒有人用抽濕機,每座豪華布景都散發一陣黴味。
  日奔波了這些日子,突然明白允新那刻薄陰險的表清原來是有感而發。
  由儉入奢易,由奢人位難。婚後便住進這間祖屋,一切不用張羅,陸續照心意翻新添補家私,都說咱們家布置得有品味,我還不覺得,現在一看,果然。
  晚上我很激動的向允新報道日間探險過程,夫妻之間忽然有了新話題。
  “──為什麽一定要滿鋪長毛地毯?他們難道不曉得夏天熱起來會到攝氏三十八度?”
  允新看著我眯眯笑,笑中倒是一點沒有摻雜的成份。
  我更加發揮下去:“都做了拱形門噯,幹嘛?還都有小型酒吧。家家養一缸魚,據說用來擋煞氣,怪得不能再怪。睡房都是一小間一小間,似豆腐幹,連張兩米長的
  床都放不下,打通了做一間尚不夠。允新,你說得對,怎麽搬?搬到什麽地方去?現在作興假天花板,從客廳到飯廳還要上兩級樓梯,結果人隻好彎著腰站,樓麵不夠人高。”
  允新笑出淚來。
  我也跟著笑,孩子們自然也笑。
  誰都不知道有什麽好笑,但婚後我們第一次意見相同,並且這麽歡樂。
  我同允新說:“借都得借回來撐著,到真正垮了再說,你我都不是勇敢的人,算了。”
  他卻說:“我已經賣了兩部車。”
  我大大的訝異,“什麽?你舍得?”
  “隻好叫司機忙點,送完我再送孩子們,然後再接你,再省就不能了。”
  我默然。
  “還有,六姨讓她回鄉下,根本是我們硬把她留在此地,如今寵得似祖宗似,她已經答應。孩子已這麽大,用菲傭也不打緊,我已在物色,可省一半。”
  我完完全全呆住。沒想到他辦起這些事來也頭頭是道。
  “這樣子一個月下來也節流不少,過一兩日我要去美國看看有什麽發展,分居書已簽了在那裏,你要交給律師就去辦好了。”
  我吞一口涎沫,喉嚨“咯“的一聲。
  這麽順利,心平氣和的離婚,時代真的太進步了。
  “去多久?”
  “你關心嗎?”他反問。
  “以前你走運,自然有紅顏知己來關懷你,此刻你黑了,舍我其誰?”
  “真幽默!“
  我苦笑。
  他忽然說:“如果我告訴你,我這些年來在外頭並沒有人,你相不相信?”
  我不出聲。
  “如果我又告訴你,我去俱樂部不過是玩橋牌,你又信不信?”
  我抬起頭來,“我都信,但凡自你嘴裏說出來的話,我都信,我還為什麽不信?如果分手,你的話是真是假已無關緊要,假如還在一起,更要相信,你撒謊也是為了給我留麵子,我並不是不識抬舉的女人,非得尋根究底,結果自己下不了台。”
  允新大力鼓起掌來,啪啪啪地響得清脆,“小魯,你終於長大了,恭喜你。”
  是,成熟來得很遲。是萬立炯這麵鏡子令我看清楚自己。
  在這之前,我以為糜爛的隻是允新,而我,我是好好的一個人,受他拖累,真好笑。
  那天晚上我同允新感慨的說:“原來我們是一對不折不扣的柴米夫妻。”
  這一場經濟衰退把我們打回原形。
  允新去美國後,我把司機也偷偷辭掉。我會開車,怎麽不省這兩千五?
  又去保險箱把那種一年戴三次的項鏈取出賣掉,價錢隻及從前買進的五分一左右,但也還能還掉銀行的債,把屋契贖回,還給母親。
  允新到這個地步,當然我要負一半責,簽單子買凱絲米長大衣的時候他可沒吭過聲,此刻我太嘮叨,不但是個女人,亦是個小人。
  立炯來看過我一次。
  我正在教菲傭做炒麵,弄得一頭煙。
  見他來我便端出最香的卡普千奴咖啡。
  他微笑,“你最懂得這些。”
  我欠欠身,“我這十年來致力的,也不過是吃喝玩樂。”
  他側過身子,沒有看著我,“你氣色比我先頭見你時好得多。”
  “是的,我的思想終於搞通了。”
  他低下頭。
  “你今天找我,有什麽事?”
  “沒有,在這種天氣,我特別容易想起,當年我是多麽愛你,簡直願意為你去死。”他看著窗外。
  “真的?”我微笑,“我一生也無憾。”
  他也笑。
  過一會兒,他緩緩呷口咖啡,牛奶的白泡逗留在他的唇上,格外的顯得他傻氣動人。
  他一定有話要說,我知道。
  而且我猜到他要說什麽。
  他開口:“我母親替我介紹一個女孩子。”
  來了,我微笑,他的終身大事來了。
  我接下去,“那是一個很純很好的女孩子,但是你們之間沒有什麽話好說,是不是?”
  “你怎麽知道?”他根錯愕。
  我說下去:“她喜歡淺藍色,愛旅行,家裏養隻貓叫咪咪,鍾意看文藝片,閑時編織毛衣,讀十九世紀英國文學。”
  立炯歎口氣,不出聲。由此可知我全部猜對了。
  “我根本不喜歡那種型的女子。”
  “你必須承認,這種女孩子卻很適宜做妻子。”
  “很難說,她不一定會替我分擔憂慮,她也許動不動就哭,她也不見得會煮菜打理家務。”
  “可是做你的妻子不需要擔心這些,她不會經過這些試練。”
  “你讚成?”
  “我是誰?我不便發表意見。”我說。
  “連一句忠告都沒有?”
  “你的需要如何,立炯?一切都看你此刻的需要。”
  “我的確得結婚了。”
  “那麽就是她吧,還懷疑什麽?”
  “但是……我不愛她。”
  “你會愛她的,將來,不是現在。以前允新也不愛我,我也不愛他,但現在不一樣。”
  “那是愛嗎?”他不服氣。
  “當然,不是你所向往、纏綿熾熱激烈的愛。但這種愛卻更加需要試驗,你或許不知道,他為我改變他自己呢!”
  “也許隻是感情?”
  我笑,“別太多懷疑了,別跟自己過不去。”
  “你呢?”
  “我?”我轉過頭來,假裝不明白。
  “你,你這樣下去?”
  “是的,”因為是老朋友,也不必相瞞,“我想到就因為他不是一個那麽理想的男人,所以才娶我這個女人,馬虎對馬虎,我們是絕配。”
  “很好。”他有一絲失落。
  “是的,我也認為如此。”我微笑。
  “小魯。”忽然他握住我的手。
  我心如刀割,這個男人,把他一生中十年的感情給我,而我無以為報。
  “小魯。”他將我的手放在麵頰上,良久良久。
  就跟當年我們分手一樣,我閉上雙眼,眼皮是澀熱的,需要眼淚來清涼。
  但渾身已經幹枯,再也搞不出淚或是血來。
  我說:“立炯,我愛你至深,但生活是另外一件事,我們活在世界上,最大的敵人便是生活,你是最最好的好人,我永遠記念你。”
  他哭了。
  立炯走後,我仿佛還聽見他飲泣的聲音。
  我呆木著麵孔,靠在露台長窗邊,一站好些時候,膝頭漸漸酸軟,還不肯坐下來,我不欲改變姿勢。一切都是注定的,一切都有命運,身不由己的時間太多,但至少我
  可以有主權選擇站著或是坐下。我喜歡站。
  心中充滿悲憤,直至孩子放學回來,我才回轉心來。
  孩子們鬧哄哄的追逐玩笑,我不得不提起勁來同他們玩耍。
  我不一定是好母親,但是孩子們跟牢我,卻有一定的樂趣,我很少給他們壓力,我不要他們功課超人,也不想他們儀態如公主王子,我是個沒有要求的母親,因此孩
  子樂意親近我。
  真正分手,我倒沒有想過,孩子們會怎麽過,一樣的長大成人吧,或許脾氣急躁失常點,但我也知道許多父母沒有離異的家庭出來的兒女,也不是正常的人。但不舍得他們是正常的,骨血是骨血。
  允新在半夜打電話來,聲音是那樣清晰,仿佛就在隔壁房間,他說他很好,接到生意,遇到以前的老同學,他們願意叫他留下來合夥組公司。
  我不知道他想說什麽,多年來我們兩夫妻從來沒有明刀明槍說過什麽有準頭的話,怕如今也一樣。他難道想留在美洲不回來?
  “我過幾天回來,籌一籌資金,你看怎麽樣?”他忽然問。
  “我是女人,我懂什麽。”我老老實實回答,“你的主張便是主張。”
  “什麽?”他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
  “我並沒有到律師處,兩夫妻加一起超過七十歲,還玩什麽,你回來我們再商量。”
  他在那一頭沉默很久。
  我很現實地說:“喂,每秒鍾算錢的。”
  他問:“小魯,我們算不算相愛?”
  我被感動了,做不了聲。
  “允新,我想是的,我想我們仍然相愛,讓我們再開始生活吧。”
  “我現在發黴呢。”他說。
  “沒奈何。”我說,“大家委屈點。”說得多麽滑不留手。
  “我大後天回來,不用接飛機。”他掛斷電話。
  也隻能到此為止,再下去就肉麻了。
  夫妻還是得做下去,每一種人際關係都複雜萬分,可劃為十八個等級。我與允新之間,大概還不致淪於最低層,恐怕在中間浮遊。而幸福不過是一種心態,滿足於環境是最大的因素,必須努力振作,不停向自己說教。
  允新不在身邊,日子好過得多,開銷也省,每日不用插花,晚餐不用燉翅,深宵不必等門,多開心。但他終於要回來的,不然開銷誰負責?
  我是認了命了。
  仍然出去同太太們吃飯喝茶,省歸省,這些開銷早已打入最基本用途,少不得。
  不過現在出去的時候,總是打扮得很整齊。我怕萬一在路上又碰到誰,尤其是有可能誰又同他的妻子在一起,被他妻子呶呶嘴說一句:“嗬,那就是你的舊情人?嘖嘖嘖。”那我的晚節就不保了。
  我現在總是裙子是裙子,襪子是襪子,雖然我在馬路上,並沒有碰到什麽人。

妒妻
  同事們都說鄭旭初什麽都好,就是受不了他那另一半,他的妻子。
  其實眾同事並不認得鄭太太,也沒上過鄭家,但誰都知道有這麽一個女人,天天在下班時分在辦公室大門外,電梯大堂徘徊,接丈夫放工。
  每個人都見過她。
  她也不是長得不漂亮,也不是不會打扮,驟眼看去,也是個時髦女性,開頭熨一層層的波浪型頭發,濃妝,此刻流行短發,她又去剪個齊下巴的短發,應該是直的,但她忘了把先前熨皺部分洗掉,故此顯得尷尬,仍然是濃妝。
  短頭發配老式潮州女人那種蒼白的鵝蛋粉妝並不見得浪漫,看下去太滑稽,且是略為不忍卒睹,到底是望四的女人了,很推件,那麽努力打扮,效果不外如此,令觀者心酸。
  她同我們點頭,我們也隻好招呼著她,都希望電梯快快上來,叮的一聲打開門,好讓我們躲進去。
  偏偏電梯頑皮的叫我們等,而鄭旭初又惡作劇地叫他的妻子等,害得我們不得不
  與鄭太太寒暄幾句。
  我說的通是口不對心的:“──裙子是今夏最新的款式?很好看。”衣服不錯,不表示由她穿上好看,畢竟水手裝過了廿五歲穿便失去本義。
  讚美對鄭太太來說是很重要的,她衷心相信,並且感激對著她說好話的人,照單 全收,並且偶然會得謙遜兩句:“沒想到配起來看看倒還不錯。”
  她塊頭頗大,但喜做嬌小狀,故此一雙大手與七號半鞋的腳似無地自容,不停躲藏著,自卑感表露無遺。
  “旭初還在辦公?”她問我。
  我禮貌的說:“我不清楚,我們不同房間。”
  鄭太太老愛把老鄭的女同事當是他的女秘書看待。她很愛老鄭,把他視作天人。
  而電梯還不來。
  鄭太太站得離我很近,把整張臉探過來,像是要數我麵孔上的雀斑,我趁機會也看到她至少有四隻門牙是假的,而且沒有刷幹淨。
  男人看不到這些,我心想,男人看女人,同女人看女人,是完全不同的。
  那太太在我眼中,已經不能給分數了,但男人的感覺如何?
  電梯叮的響起來,我如釋重負。
  年輕的珍妮一個箭步衝進來,電梯門差些夾到她。
  “那老婦還在等鄭旭初?”她隨口問。
  女人一過三十,在她們眼中,便一律是老婦,殺無赦。
  “是,”我答,“我這個老婦就不必等人,老身下班馬上走頭,無他,老身一遇天氣變,總是腰酸背痛,老身──”
  “去你的!“她用手臂撞我一下。
  這種嗲勁我是可以接受的。
  鄭太太見到丈夫渾身發酥的樣子,我就吃不消。那麽一把年紀,骨頭都硬了,真是,多麽吃力。人老聲線也老,沙啞喉嚨本來也性感,但她偏偏要提高幾個音階來說話,弄得似半雌雄。
  “你不喜歡她吧?”珍妮向我陝陝眼。
  “不喜歡誰?”我假裝不明白。
  “那老婦。有一陣她誤會老鄭同你有一手,連吃中飯時間也來盯著,叫你不好受。”
  “早忘了。”
  “你真算是大方的了。”珍妮說,“載我一程,如何?”
  “是我的榮幸。”
  從沒見過這麽護忌的女人。一天到晚給丈夫招麻煩。
  為隻為有一次她上來接老鄭,我剛好與他一齊散會出來,嘻嘻哈哈地不知在笑哪一個客戶老土,被她看見。接著三個月就沒有好日子過,日日跑來坐著,烏眼雞似盯牢我,雙眼似要放飛箭似,嘴裏說些風言風語:
  “張小姐,我同鄭旭初是十多甘年夫妻了,一直很恩愛。”
  “張小姐,這年頭,做人太太很難,你說是不是?頭那些女孩子,都願意無條件接受有身分地位的男人呀!”
  “張小姐,你可有男朋友?似你這般人才,要不要找介紹人給你?我有個表弟,人是古板點,但老婆本是早存在那裏的。”
  老鄭一味向我道歉。
  他是個英俊的男人,不拘小節,器量大,工作負責任,老板及夥計都喜歡他。
  我總是說無所謂。
  坐在我身邊的珍妮說:“我是你,反正不吃羊肉也一身騷,幹脆把老鄭俘虜過來。”
  “這種想法是很危險的。”
  “老鄭這人可愛,你知道嗎?他連跳水都得過獎牌。”
  “大夥兒去坐船,他很少參加。”
  “鄭太太是見光死,又怕紫外光催促皺紋生長,所以總共見過她一次,穿件露背裝,背上的肉鬆得像是要掉下來。”
  地心吸力日子有功。
  “鄭太太老想旁人誤會她是廿九歲半,標準未免訂得太高一點,如果她隻想觀者當她三十九歲半,那比較合理。”
  “保養得不錯了。”我說。
  “真的,”珍妮不經意地說,“我母親看上去老得多。”
  她比老鄭大?還是差不多?
  “他們倆在六八年大學畢業,那年我五歲。”
  珍妮說。
  “你怎麽知道?”
  “老鄭說的。”
  我改變話題,“你同潘公子走得怎麽樣了?”
  “哈──”她樂了。
  珍妮是奇才,有本事在美國念四年大學而不費父母分文,每學期有不一樣的男人替她交學費。回家來半年轉一份工作,總有男性上司在背後撐腰,薪水與派頭不成比例,一個男友送車,另一個替她加油,再一個為她簽單子買衣裳,吃飯喝茶的陪客又不同麵孔。
  生這樣的女兒到十五歲便完全獨立,是一種福氣,有些女人住在父母家中一坐便三十歲,那同珍妮有雲泥之別。
  不過也要付出代價的,否則怎麽解釋她麵孔上不符年齡之滄桑。
  我奇怪她們怎麽看我。
  我問珍妮:“我是怎麽樣的一個人?”
  “再不努力,就得登記做老姑婆了。”她坦白得驚人。
  “啊?”
  “人是好人,脾氣未免躁些,有時以為你會跳得八丈高,卻又無事,但無端端你又會為小事認真。”她說下去,“不懂打扮,穿得太樸素,然而很整齊幹淨,女人會 喜歡你,你沒有威脅性。”
  “謝謝謝謝。”
  我放她下車。
  我很感喟,這樣明哲保身,鄭太太還是懷疑我,麵子太大,叫我擔當不起。
  回到家中寬衣解帶洗盡鉛華,啪地扭開電視,開始我寧靜肆意的私生活,電話卻響起來。
  我隨它去,假裝沒聽見,但這一次它實在響得太久,令我沉不住氣,拾起聽筒。
  “我是鄭旭初。”
  “老鄭,我已經下班了。”
  “對不起,我們還在開會。”
  什麽?我看看腕表,七點了。
  “有一組數字,非你不可,你記不記得去年美國母公司建議購置的那一批電腦──”
  “老鄭,我已經下班,況且我不把檔案帶著滿街跑,你好不通氣。”我不耐煩。
  他還沒下班,那是他的事,對我來說,超時工作代表無能,公司應問他收取電費租金。
  “隻此一回,下不為例,你可不可以來一趟?我們會議牽涉到你那邊的事,要你來說幾句話,副總經理在這裏呢,你不會白做好人的。”他語調很急。
  我沉吟一下。
  誰不勤奮?誰又會做錯事?能不能早升職,就得看這種額外服務了,左右不過是閑著,也罷,走這一趟就是了。
  我說:“我廿分鍾內到。”
  又再把盔甲披上身出門。
  匆匆停好車,上辦公室,在大堂中忽然有個人影向我撲來,我吃一驚,下意識往後退,手袋掉在地上。
  那人是鄭太太!她還在等她丈夫,真不可思議。
  我一直按捺著的怒火終於升上來,向她喝道:“你幹什麽?這是別人辦公的地方。”
  她嗚咽地扯住我外套,“旭初還在裏頭嗎?”
  她簡直有病,經驗告訴我,人到了這種地步,精神已很有問題,能夠忍讓便忍讓,免得通狗跳牆。
  我說:“老板在裏頭主持會議,我也是奉召趕來的,鄭太太,我看你不如先回去休息吧。”
  我推開玻璃門進去,不欲再多看她一眼。
  太空閑了,那簡直是一定的。世上那麽多事可做而她不去做,這是什麽毛病?光是睡到日上三竿,就已經是不會膩的嗜好之一,還有什麽不足。
  一到會議室,看到老板的麵孔,精神立刻吊起來,把僅有的體力抖擻,壓榨細胞,以最佳狀態把我的知識灌輸給他們。
  這些人明明采得死脫,但又不能給他們知道他們笨,還要以征詢般口吻,商量尊重地告訴他們,錯誤在什麽地方。太能幹了,我太能幹了,每次開完會我都驚歎自己這種虛與委蛇的功夫。
  長話短說,會議結束時已八時四十五分。老板正式向我道謝,一切勞累得到報酬。
  我回自己房間吸煙。
  看著青煙上升,我嘲笑自己:你在幹些什麽?即使生活艱難,也不必做得這麽落力肉麻。賴什麽人在江湖,江湖沒有誰不行呢?還不是天性庸俗,喜歡往上爬。不過整個社會是拉下補上的,若果沒有好功利的一群,名士派的生活必定大受影響。這許是惟一的開脫。
  有人推開我房門。
  我抬頭,“老鄭,你還不回去?鄭太太在外頭等你。
  “真謝謝你。
  “不客氣。”我說,“你太太等你好幾個鍾頭了。”
  他用雙手擦擦麵孔,形容憔悴,十二小時工作,硬漢也覺疲倦。
  我怕那女人隨時進來搜人,到時又害我背黑鍋,於是抄起手袋,“我先走一步。”
  “你怎麽把我當大麻瘋。”老鄭坐在我桌子上尷尬的笑。
  我歉意地看他一眼,也不再分辯,便離開寫字樓,後生等著我們走,好鎖大門。
  鄭太太已經走了。
  我不知老鄭怎麽想,我先鬆一口氣。
  我不喜鄭太太,卻更不喜歡老鄭,一個男人把妻子逼得神經衰弱,他自己也好不到哪裏去。
  老鄭跟著我出來。
  我隻得說:“她走了。”
  “我知道。”絲毫不關心。
  這樣的夫妻關係,還持續著,真不可思議。
  老鄭說:“我知道你在想什麽。”
  “我在想,下個月有兩星期假,是否要到美國去一趟,我有個旅遊簽證,快要過期。”說完瞪他一眼,免他自作多情。
  他把雙手插在袋中,“我送你一程。”
  “不用客氣,我自己有車。”
  “要不要去喝杯東西?”他說,“鬆弛一下神經。”
  “我隻回家休息,再見。”
  女人在停車場等她丈夫。
  她站在黑暗中,一雙眼睛似發出綠油油的光芒,非常怨毒無助地等鄭旭初。
  要命,她自然也看到我。
  我驚然而驚,莫被老鄭一而再、再而三的利用我,分明有一隻偷食的白狗不曉得躲在什麽地方,偏偏拉著我這個倒黴蛋做黑狗。
  我坐進自己的車子,急忙開走。
  一瞥眼看見那女人正拉著丈夫不斷地訴說。
  她雙腿夠勁力,毫無疑問,一站那麽些鍾頭。
  物仿其類,看到人家淪落,感覺往往是淒涼,有什麽可笑的,一不小心,誰都會掉在泥淖裏,誰又沒有失過足,隻不過快快爬起,裝作若無其事而已。
  換了我做鄭太太,一定會努力去尋找新生活,幹嘛這樣委屈。
  但我不是她。
  自那日開始,鄭太太不再站電梯大堂,她改站到停車場。
  我特地換個地方放車子,不欲看見她。
  她照舊打扮得很漂亮,最近把前額的頭發故意撥數綹下來,剪成前劉海。然而那麽大的年紀了。
  老鄭趁空檔老跟我說:“你我之間有誤會,你一直不肯給我解釋的機會,你對我有偏見。”
  我微笑,“不要解釋,亦不要抱怨。”
  但他焦急,掏出手帕抹汗。我假裝沒看見。辦公廳的人多敏感,一下子便被傳成我與鄭旭初眉來眼去。
  我們始終是同事,我不能因小事放棄我在公司裏的成就。
  放假前夕,我心情輕鬆步出公司,珍妮追住我,嚷說她的坐駕又進了廠。
  “歐洲車就是這個討厭,”我取笑她,“你那些勤務兵呢?”
  “為省時省錢都結婚去了。”她擠擠眼。
  “跟著來吧。”我說。
  天有微雨,她沒有帶傘,一路上埋怨,她腳上穿縷空白皮高跟鞋,難怪。
  “幹嘛停到這裏來?”她直罵,“明明在同一層大廈有停車場。”
  我隻得說:“這裏費用每小時省一元。”
  “津貼你如何?”
  “我都要賣車了。”
  好不容易挨到車子旁邊,她還在說:“真像打仗,所以我從未想過要走絲綢之路,單單走辦公室之路,已經去掉半條命。”嘮嘮叨叨,青春的麵孔,蒼老的心情,光是
  看老板的麵色她就老了。
  上車她脫掉鞋子把腿盤著在座上鬆口氣,我打著引擎鬆手掣踩油門,扭駕駛盤將車子駛出去,在落二樓的斜路上我便覺得不妥,腳煞掣全部失效,車子在變曲的斜坡上顛簸地往下衝,我拉手掣,彈簧也鬆了,車子的速度漸高,我心都飛出來,滿頭大汗地扭駕駛盤,珍妮還不知道是怎麽一回事,她尖聲說:“不要開那麽快好不好!”
  說時遲那時快,車子往柱上撞過去,我努力閃避,但來不及了,“轟”一聲響,已經撞上去。
  我感覺得強力的震蕩,把我五髒六腑幾乎由喉頭趕了出來,雖有安全帶係著,那衝力也使我嘔吐。
  在半昏迷間我覺察有大堆人向我們奔過來。
  迷茫間我並沒有害怕,珍妮,我掛著珍妮,我竭力要去扶起她的頭,車前窗玻璃全碎了,她額角有血流出來,珍妮怎麽了?
  我沒有支持到救護車來便已失去知覺。
  醒來時在醫院中,醫生告訴我,我沒有事,左手臂早已接上,打在石膏中,過幾天可以出院。
  “珍妮呢?”我急問。
  她亦平安,額角被碎玻璃擦傷,縫一兩針,傷口平複後看不出來。
  我總算放下一顆心,如釋重負。
  即使如此,我也內疚,珍妮塔順風車的代價可昂貴了。
  珍妮來探訪我,“嚇得我,還以為咱們花樣年華,就此完蛋,未免冤枉。”
  我說:“這次真是萬幸。”
  “警方來問過話,說車子遭人蓄意破壞,有人鑽進車底施過手腳。”
  “我不相信!“
  “真的,金屬斷口報新,有人要我們的命。”
  我的心直沉下去,我多麽希望這是一件意外,那麽出院後可以完全把它忘記。有誰會要害我們?我困惑的想想,我們?不,那人並不曉得珍妮會上我車,要害的,隻不過是我。
  誰會要使我在一宗汽車失事事件中受傷?我不過是一個小人物,縱使在言語中略為得罪人,罪不至此。
  在極度不安之下,我在醫院多躺了三天,其間一位很風趣的警官曾來問過我幾句話,見我神情萎靡,他還著實安慰我幾句“女人開車,意外難免”,把我引得笑出來。
  珍妮入院拆線時把我接出去。
  她給我看前額的傷口,敷些粉根本瞧不出來,沒想到皮肉也可以像布料似的用針縫。
  意外的是鄭旭初也來了。
  他熟絡地替我挽起日用品袋子,一邊抱怨,“車子為何停在那種地方?多麽雜亂,宵小偷不到東西,便拿車子出氣,你不上 班,整個部門要什麽沒什麽,謝天謝地,你若是沒事,過兩日便上班吧。”
  我見他口吻似老太太,便向珍妮投一個眼色,沒想到老鄭自己也笑了。
  我悄悄跟珍妮說:“他怎麽跑了來?”
  “是我叫他來的,我們難道還在馬路中央等街車不成。”
  我埋怨珍妮,“你好不懂事,他是有婦之夫,叫鄭太太知道,我們夠麻煩的,你別見了男人就指使他們好不好?”
  珍妮悻悻然,“簡直是狗咬呂洞賓。”
  她生氣,自己跑出去叫車子,我攔都攔不住。
  鄭旭初看在眼內,完全知道發生什麽事,他看我一眼,很詫異的說:“你平日是很大方得體的一個人,跟男同事有說有笑,絕不介懷,為什麽一見我就扭捏?我不過 代表同事來接你出院。大家都關心你,你想到哪裏去?”
  我漲紅麵孔,隻好坐上他的車子。
  “你對我確有偏見,”他抱怨,“我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我終於說:“那是因為鄭太太的緣故。”
  “你還記著那回事?”他說,“她現在好多了。一個女人太空閑,就會胡思亂想……“鄭旭初不願意說下去,我知道他會覺得為難,他不願意在外人麵前批評他的妻子,但亦難替她辯護。
  “她說要請你吃飯,向你賠罪。”
  我懶洋洋的看著車窗外的風景說:“算了。”
  “坐家的女人與做事的女人看樣子已成水火。”
  “道不同不相為謀。”
  “她們有自卑,怕你們看她們不起。你們呢,心懷妒忌,老認為她們在家享福,是不是?”
  我笑了,再也不肯置評。你讓我批評我真正不屑的人,我是不肯的。既然這樣不喜歡鄭太太,更不想開口。
  到了家我自己上去。
  我太急於上班,又沒有當中開胸的衣裙,此刻再也不能穿套頭衣裳,惟有向珍妮借。
  衣裳是好衣裳,尺寸也對,不知怎地,腋下都有汗跡子,殘掉的香水脂粉味都留在領口上,我歎口氣,隻好出去自己買。
  石膏過大半個月便可拆掉,暫時隻好一隻手做事,同事們紛紛在石膏上簽名留念。
  正當我要忘記整件不愉快事情的時間,鄭太太又衝上辦公室來。
  那一日老板在我房中,我正打醒十二分精神在敷衍他,該微笑時咧開嘴,該歎息時皺眉頭,久不久哦哦連聲,每隔數百秒鍾點一次頭,一側耳便聽到體內細胞加速死亡的沙沙聲,正不耐煩他怎麽十五分鍾尚無離去之意,女秘書搭電話進來說,外頭有鄭太太要求見我。
  我立刻用粵語說:“叫鄭旭初把她帶走。”
  老板問:“那是誰?”
  “沒有誰,朋友約我午飯。”
  他立刻借題發揮,“你們這些小姐,就成日掛著什麽地方吃,什麽地方穿……”
  話還沒說完,房門已被人推開來。
  門外站著穿粉紅色衣褲的鄭太太,她氣咻咻地把著門柄,雙眼瞪著我。
  人大班一見她便無可奈何的說:“你的朋友已經上來啦。”他識趣地站起來,“你們這些女孩子……“對外國人來說,隻要穿裙的便是女孩子。
  洋人避出我的房間,我想叫人,已經來不及,鄭太太把門一關,隨手反鎖,我惱怒,立刻喚人按鈴,她要來搶我手中的電話,被我一手擋開。
  我大聲叫女秘書:“快找人來開門,必要時召警。”
  聽見召警兩字鄭太太驚慌起來,她說:“我隻不過要同你說幾句話。”
  “你有什麽資格跑上來妨礙我的自由,滾出去!“
  房門外經過一番掙紮,終於打開了。
  鄭旭初與秘書一起衝進來。
  “走!”我揮著雙手說,“兩個人一起走,我以後再也不要見到你們兩個。”
  鄭旭初一味道歉,拉著他妻子走出去。
  鄭夫人還在掙紮,掉了一隻粉紅色鞋子在我房間。
  這個神經病女人!我一腳把那隻香豔的鞋子踢出去,動不動找人開談判,便是十三點,不用官來判。
  我怒火中燒,不停在房間裏踱步──我該怎麽辦?去告訴上級?怕隻怕白白使人看不起我,就此罷休,又不知道這女人見時再上來。
  等到鄭旭初再在我麵前出現的時候,我反而冷靜下來。
  他滿頭大汗,不住用手帕抹汗,麵孔漲得如西紅柿,見到我像是有口難開,手足無措。
  真可憐,我雖然皺著眉頭,一時間也不知道怎麽責備他。
  過很久,他抬起那隻鞋子,結結巴巴說聲“對不起“。
  我說:“公司這上下恐怕已經沸騰起來,一宗又一宗接著發生這種事,我們是不是有深化大恨?”
  他忽然說:“也許她察覺了,我對你有說不出的好感,也許瞞也瞞不住,她完全知道。”
  輪到我驚訝。
  我急急說:“快點走開,不要再來找我,我麻煩還不夠多嗎?”
  這個時候珍妮匆匆走過來,一邊叫:“你沒有怎麽樣吧──”一眼看見鄭旭初,“你還在此地?你還害得她不夠?告訴你,公司並不是那麽喜歡職員鬧桃色新聞,這對 她前途大有影響。”
  我坐下來,“我真倒黴。”
  鄭旭初隻得低著頭走開。
  珍妮說:“來,吸支煙,可憐,今年流年不利。”
  我灰頭灰腦的餘坐在椅子上,今後非得避開鄭旭初不可。這次鄭太太鬧上來,大概是為著她丈夫對我過份殷勤,管接管送的緣故。
  珍妮訕笑著:“我這個人,就是愛貪小便宜,搭順風車一次兩次的出毛病,下次還不知要付出什麽代價。”
  我低下頭,“我想轉工。”
  “別開玩笑,誰不知道營業部那個缺是你的,十一月份佛烈史東一退休,你就榮升,此時離開,你就白挨五年。”她開玩笑,“我跟你這麽久,就是望你這下子跑出 來,你不能放棄。”
  “可是你看我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
  “你此刻一走,益發顯得做賊心虛。”
  “我頭痛。”
  “他怪不得你,我讓你靜一靜。”她離開我。
  我用一隻手托著頭很久很久,另一隻手在石膏中。
  當日我不敢與同事一起下班,我不想他們用奇怪的目光看著我。
  鄭太太是這麽奇怪的一個女人,她甚至不能忍受丈夫同女同事多說一句話,這種人的精神何其痛苦,她豈能鏟除世上所有女人。
  我猛地抬起頭來,車子的煞車被人鋸斷,與鄭夫人的妒意有無關聯?
  “還不走?”有人推開我的房門。是老板,他一向算是關心我的。
  我乏力地笑。
  他坐下來,“珍妮都跟我說了。”
  我先是一跳,隨即感激她。
  “那與你都無辜。”
  我冷笑,“他無辜?”
  “怎麽,他故意害你嗎?”老板詫異。
  “誰知道。”我激憤的說。
  “你放心,公管公,私管私。你且回去休息吧。”
  我隻得打道回府,明天是另外的一天,非得厚著臉皮去應付不可。
  那夜我做了許多惡夢,半夜醒來,石膏內的手臂奇癢難搔,恨得巴不得敲碎它。
  老鄭今天把話說明白,他對我有特殊好感。辦公室羅曼史一直是存在的,寂寞枯燥的工作使人過度渴望獲得安慰,女秘書同上司,同事及同事間,都有眉來眼去的事。
  老鄭本人並不討厭,如果有真愛的話,他那妻子也不足成為阻力,但我並不愛他。
  要付出那麽高的代價……確直要愛得靈魂焚燒才行,誰還有那樣的精力,鄭太太是例外,看樣子她立定心思要毀掉任何有成為第三者可能的女人。
  她那麽愛丈夫,愛得那麽深那麽錯。
  是有這種女人的,現在很少了,但仍然沒有絕種:丈夫同婆婆多說一句話也會引起不安。
  這樣說來,老鄭也是很苦的,一個人被另外一個人如影附形般緊盯著不放,而他又不再愛她……想想都不寒而栗。
  總共才睡了三四個小時,第二天自然精神萎靡。
  一打開門看見鄭旭初的麵孔,開頭以為眼花,隨即想大叫。
  這兩夫妻真叫人精神崩潰。
  我說:“不用解釋了,忘記這件事,忘記你認識我。”
  “你聽我說──”
  “請求你們兩個,別把我擱磨心當中,她不知道,你也該知道,我是無辜的。”
  他很憔悴的靠牆角,“你願意親口同她說一聲嗎?”
  “不,我沒有義務向她解釋任何事。”我很固執,“並且說了她也不會相信。”
  她根本已經失去常性,“別再站在我門前,這是一個小城,無論誰做什麽都有人看見。”
  他忽然說了很滑稽的話:“你不打算拯救我?女人多數是慈悲的,但凡不獲妻子了解的男人都有第三者來搭救。”
  我一呆,“女人不再愚蠢了,”我說,“以前女人最大的毛病便是不信邪,老以為在她手上浪子會得回頭,百煉鋼能化作繞指柔,別人不行,那是別人沒辦法,她是不同凡響的一個。但是我可以告訴你,我是個普通的女人,我沒有這麽大的野心,我 忙著救自己。”
  鄭旭初深深歎口氣,非常語塞。
  “安慰鄭太太,”我說,“跟她說一切會過去,你們會白頭偕老,同她到巴哈馬群島度假。”
  “我昨天已提出離婚。”鄭旭初說。
  老天。
  我閉緊嘴巴,不發一言。
  “她的反應很恐怖,我一個晚上在路上逛,不敢回去。”
  我默不做聲。他們結婚多久?十年?八年?換了是我,我的反應也會很可怕。問題不是愛得難與此人分離,而是恐懼:他甩掉我,我以後怎麽辦?上了年紀的女人要再找理想對象,好比天方夜譚,於是死不肯讓身邊人離開。
  我說:“愛莫能助。”
  我自己叫車子走,把他撇下。
  其實是可以活下來的。不知為什麽,許多女人在戰爭與折辱之間,往往選擇折辱,是因為惰性,身邊有個人總聊勝於無。
  像鄭太太這樣的女性,隻要肯認老,脫下海軍裝,穿上旗袍,把頭發往後梳,弄得清清爽爽,略微曬曬太陽,粉敷得薄些,實在是一名風韻猶存的女子。
  人走入歧途很難回頭。
  那一日稍後,我注意到老鄭也來上班,各管各的事,並沒有與他交談,但同事們在背後議論紛紛,背後也罷了,耳朵聽不見為淨,有些人麵對麵就笑嘻嘻的問:“是否真有其事?喂,真得找你證實一下,聽說他對女人的功夫不錯……”之類。至今我發覺,每個人都有市井之徒的好奇心。
  我可以說“我不認識鄭旭初”,有人這麽做過,他罵朋友,旁人問起,他心虛,便說:“我不認識那個人。”但這種手段已經不流行了,顯得幼稚。我隻得若無其事 地說:“大家都是同事,大家都是同事,開什麽玩笑?!開什麽玩笑?!”要太極發問的人猶自細細的把臉湊過來端詳我的眼睛,看有什麽蛛絲馬跡可尋,死不放鬆。
  是有這種人的,聽說誰把鼻子美容過,見到麵,立刻撥開眾人,一張肥大的麵孔便靠近來,瞪著雙目搜索率主的五官,握著拳頭,緊張兼神經兮兮,心中狂呼:把柄,把柄!瞧我,還找不到你的把柄!因他算是貨真價實的。
  也不是壞人,悲劇是總沒有人是壞人,他隻是缺乏教養禮貌見識。
  議論吧,盡情議論吧,三天之後還不是各管各的去矣。
  三天之後我也拆掉石膏。
  自由得想揮出拳頭打擊我的敵人。
  那天我很輕鬆,與珍妮吃了頓豐富的午飯,幾乎沒摸著肚皮回寫字樓。
  “下午沒有事?”她問,“沒事可以提早休息。”
  “要出去開會。”
  “早知別吃得那麽飽,”她說,“當心睡著。”
  我笑。
  下午三時,我準時出門,看到鄭旭初在等電梯。
  我猶疑一刻,想打回頭。我這個人一向有點很瑣,最怕與形跡曖昧的人同一架電梯,那幾分鍾不知談天氣還是說是非才好,動輒得罪他,不如避之則吉。
  但在那一剎那他已看到我,我隻好大方的向他點一點頭,與他步入同一部電梯。
  在狹小的空間內,我倆維持沉默。
  電梯向下降,到達五樓時停止,這本來不是什麽出奇的事,有人按電鈕,電梯便會得在那一層樓停下載客,但奇在電梯並沒有打開,在那一剎間,燈火全部熄滅。
  我處身在漆黑的環境中,先是一驚,隨即啼笑皆非。停電?倒是巧。
  我摸出打火機,打著,照亮那一排按鈕,用力按緊急的紅掣,一點聲音也沒有。
  轉頭看鄭旭初,他很鎮靜。
  我熄掉打火機,馬上黑得像盲掉一般。
  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情況下,我索性坐低。
  過很久我很久,我問:“為什麽不說話?”
  他沒有回答。
  四周圍太黑,我們很少有機會置身完全隔聲與絕光的地方,人類原始的恐懼慢慢沁透。
  “喂,說話呀。”我開始覺得熱。
  他終於答:“沒有什麽可說的。”
  “我老覺得你有訴不完的衷情似的。”
  他卻說:“你放心,電梯一下子就會被修好。”
  我諷刺的問:“不是你蓄意破壞的嗎?”
  他又沉默很久,然後說:“你對我那麽壞,不外是因為我特別喜歡你。”
  我語塞。
  “什麽都賴我好了,在你心底,你也懷疑車子是我弄壞的吧?”
  “反正最近什麽倒黴的事都與你有關。”我說。
  “我確是一個倒黴的人。”
  “何苦拉我落水?”
  “找替身。”
  “你少幽默。”我又生氣。
  “真的,看上去你是個豪邁的、知情識趣的女性,會得開解朋友,誰知你吝嗇感情。”他故意說得充滿文藝腔,一聽就知道是說笑。
  我鬆弛一點。他真不是個討厭的人。
  “這裏不夠空氣。”
  “夠的,你放心,半小時就把我們救出去,你要好好利用這三十分鍾,要罵要打,都隨便你。”他歎口氣。
  “老鄭,你至要緊修身,修身後就齊家。你看你現在,一個老妻還擺不平。”
  我不知道他麵色有無劇變,黑暗中看不出來。
  過一會兒他問:“我可以吸一支煙?”
  “可以。”
  他點著香煙。黑暗中一點火星。
  幼時父親喜在飯後帶我出去溜達,告訴我這個故事:一群人流落在橡皮救生艇上,純靠吸煙者的一點火星在黑暗中被拯救人員的望遠鏡看到獲救……父親不是一個說故
  事的好手,但我還是深愛他。在黑暗中我想遠了。
  老鄭說:“人總是對他人的痛苦視若無睹,尤其是感情糾紛的痛苦,總被認為是小題大做,無病呻吟。”
  我回答:“老鄭,一宗管一宗,離了婚再去追女孩子,比較容易應付。”
  “聽你說來,仿佛是老手。”
  “老鄭,你妻子蠻可憐,你也有責任。”
  他吸完一支煙。這時我的夜光表發揮最大的功用,時間已過去廿分鍾,並沒有人來搭救我們。
  我大聲叫起來,”救人哪!救人。”用力擂著電梯門。
  出了一身大汗。
  老鄭說:“嚇我一大跳,別衝動。”
  我懊惱說:“再不打開這扇門,人家會以為我倆做過不可告人之事。”
  老鄭笑。
  “老鄭,我與珍妮受傷的事同你們兩夫妻真的無關?”
  “你想到什麽地方去,我們兩人都手無縛雞之力。”
  “有沒有指使小癟三去做?”
  “警方已加緊查緝這件事,不久便可以水落石出,你不必胡思亂想。”
  我安樂得多。
  老鄭說:“倘若今日電梯不出事,我們可能永遠無機會開心見誠說話。”
  我說:“也許挽救你婚姻的方法便是夫妻倆共困小島。”
  “由此可知人際關係的可怕,誰不在某一個程度下為人而活。”他又點起另一支煙。
  “哲學家,試問在寫字間中眾目睽睽,我如何跟你好好說話?”
  “我下個月就到國際證券公司──“
  “真的?”我喜不自禁,口氣似送瘟神般愉快。
  他苦笑。
  我刻薄地,“希望那裏沒有女職員,希望鄭太太從此可以獲得安息。”
  “我轉工,不是為她。”
  那是為我?也好,他走了我可以解除不少困惑。到此刻我真正鬆一口氣。他是個好人,我感激他。
  就在這個時候,電梯外有人問:“裏麵有無人?”聲音似仙籟。
  我急急喊:“有人有人。”
  “請維持鎮靜,我們現在來開門。”
  “請趕快。”我叫。
  老鄭說:“你這個人殊不浪漫。”
  我轉頭,“這話我在十九歲時聽過一次。當年我與一中年阿伯坐在天星渡海輪上,船遲遲不開,我焦急非常,阿伯不滿,說:‘你這人殊不浪漫,管船兒時開,開到什麽地方去。’其實他錯了,當時為存忠厚,我沒有拆穿,我不是不浪漫的,那還得看同誰在一起,如果是愛得死心塌地的一個人,隻要他在身邊,已是樂趣,還管場地是 天堂抑或地獄。”
  這次他沉默得像整個人消失在黑暗中,我以為他不存在了。
  修理工人終於打開門,把我們救出來。
  我看看表,才不過被困付八分鍾,卻似半世紀那麽長,我都幾乎老了。
  我說:“我還是要去開會,遲到好過不到,再見。”
  鄭旭初的表情像是不相信天底下有我這麽實事求是的女人,我也無暇理他。
  以前,以前女人看見一隻蟑螂要尖叫以示矜貴的,我感喟的想。誰知道呢?也許似鄭太太把一日二十四小時都用在丈夫身上才是正確的。
  沒有人提及我與老鄭同時被關在電梯中的事,那意思是,那件事沒有人知道。
  我覺得我開始轉運。
  老鄭正式辭職的消息傳開,珍妮問我要寶貴的意見。
  “很好呀,”我說,“我們不必看牢這個女巡場徘徊在走廊角落間。”
  珍妮說:“鄭太太這個女人真害死丈夫。”
  “她不這麽想,她認為她愛死他。”
  “他離開這裏會不會好些?”
  “我不認為如此。別家公司裏一樣也有白淨麵皮、年紀較輕的女職員,她不過換 一個地方等丈夫下班而已。這是她多年的享受,她樂意這樣。”
  “多麽難堪。”珍妮說。
  “我們眼不見為淨。”我笑。
  他們聯同請老鄭吃午飯,當是送他,不知怎地,發起人就是沒叫我。
  我樂得去逛街,樣作不知。
  下午警局來電,說抓到疑犯,他承認當日在停車場,一連破壞十輛車子的腳掣及手掣,目的是為了好玩。在有需要時,我們或許得出庭作證。
  珍妮問我:“他是要坐牢的吧?”
  “當然,毀壞他人財產,引致他人身體受到傷害,是要受到懲罰的。”我倒著頭說,“但是毀壞他人家庭,引致他人失去配偶,則全然無罪 。”我朝珍妮眨眨眼睛,“愛是無罪。”
  珍妮也很老土的回答:“也許會受良心責備。”自己先笑了,誰會相信這種話。
  我說:“這倒使我放心,我一直以為那件事是妒婦做的,並且害怕有一日她會提刀來趕我,”語氣有些失落及惆悵,“誰知她沒有那麽做 。”
  如果鄭旭初瘋狂地愛上我,她或許會不顧一切在走廊中向我撲過來……
  我的地位並沒有那麽重要。曾經有一剎那,我以為我是三角關係中之要員,那真是滿足自我膨脹的黃金時代。
  “中飯愉快嗎?”
  “還好,老鄭妙語如珠。看得出是強顏歡笑,不過也難為他了。”
  “有沒有問起我?”
  “他沒有問起你,當然,那是不方便的。”珍妮停一停,“事情過去了。”
  是,過去了。
  開頭他一股勁的暗示,一股勁的追,我一股勁的躲,一股勁的避,誰知忽然之間,他斬斷了纜,不知去向。
  連珍妮都說:“就這樣過去了?”她打個嗬欠。
  少了這種刺激,生活陡地無聊起來。
  我們大夥兒都開始懷念鄭太太。
  在電梯大堂等電梯的時候,茫然若失,因為看不到鄭太太焦急煩躁的樣子,損失一項娛樂。
  同事們本來等著看場好戲,發妻大戰情婦,現在好夢也落了空。
  打字機啪啪聲,高跟鞋閣閣聲,久不久老板發一下脾氣,日子真正開始沉悶。
  我甚至考慮再買新車,增加情趣。
  笑與珍妮說:“再下去,可得找男朋友了,精神無處寄托。”
  “如果鄭旭初沒有妒妻,你會不會同他走?”
  我不回思索:“當然不會。”
  珍妮點點頭,“那倒也是。”
  我問自己:真的嗎?並不敢肯定。
  本城能有多大,一日朋友在美國會所請我吃飯,便碰到老鄭,我立刻慶幸自己打扮得十分四正,衣服鞋襪絲毫沒有失禮之處,雖然外頭滂沱大雨,雖然開足一上午會,但我還是可以一看的。
  他向我頷首,眼神中的一絲盼望令我滿足。
  吃完甜品,還沒上咖啡之間,我忍不住,過去與他打招呼。
  “好嗎?”我問,聲音蕩氣回腸,如比莉荷利地的怨曲中之首句,令我自己都深深吃驚。
  “還好,你呢?”他也是充滿感情。
  “我?”我感喟,“老樣子,今早九點正拿著傘到公司樓下的銀行去取款子付稅,排了半日隊,出來碰到市政事務處噴水車洗街,水花四濺,隻得在人家樓梯底躲避,雨又大,滿地泥濘,肚子餓,想順帶買個三文治,快餐店夥計硬說一百塊沒得找……”
  鄭旭初笑了,我也笑。
  “你們是中環流蘇。”他說。
  “嘎?”
  “白流蘇出來做事,是這個樣子的了。”
  “多謝恭維。隻怕一做便是一輩子。”
  他隻是笑。
  “太太好嗎?”他倆到底離婚沒有?
  “老樣子。”不願多說。
  “那改日見。”我得回到我朋友那裏去。
  “再見。”他並無留我。
  是應該這樣子,一點都不錯。
  回到自己的桌子上,朋友問:“你認識鄭旭初?”
  “以前是老同事。”
  “他人很好,很肯幫人,”朋友微笑,“隻是有一宗事令人吃不消。”
  我莞爾,“我可沒發覺他有狐臭。”
  “扯蛋,我是指鄭太太。”
  遠近馳名。
  “我遠房表妹在國際證券做秘書,因見鄭某和藹可親,故此請教他兩句,從此以後被鄭太太樹為大敵,你不知道多可怕,她成條街成條街地盯著我表妹,嚇得人家小 女孩子什麽似的,終於轉了工。”
  原來是慣技。
  由此可知,在我之前,亦有若幹受害者,在我之後,更不知有多少承繼人,而且鄭太太的選擇不甚嚴格,任何女性都會引起她疑心。
  “鄭某背著這麽一個笑話,還想到哪裏去?”
  我忽然幫他,“這與他工作能力有什麽相幹?”
  “曖,別天真,在美國,求職人要帶同妻子一起去見老板的。”
  “她不是不見得光的,很舍得打扮,樣子也不錯,她隻不過是個妒妻。”
  朋友問:“你是他的朋友?”
  “不。”
  “敵人?”
  “人際關係哪有這麽簡單,不是朋友便是敵人?我同他們沒有什麽關係。”
  “但你同他們好似頗合得來。”
  “沒有的事。”我看看表,“時間到了。”
  我也不曉得為何要這樣見義勇為,慷慨陳辭。其實我同鄭太太沒有什麽感情,說不上喜或是不喜歡她,開頭是討厭,此刻早已事過情遷。最主要的是,憎恨她又不會使我地位提高。
  但鄭旭初在我剛進公司的時候確指點過我,他的風趣熱誠都使一份令人訪煌的新工作安定下來。也許隻是為了這個吧。
  沒想到我是一個這麽念舊日的人,別人送的花早已戴得凋謝,卻還覺香氣撲鼻,這麽有情有義,我飄飄然了,像所有人一樣,此類美德,我是很樂意加諸己身的。
  周末後珍妮告假到美國去,她有男朋友在那裏。
  她是否想嫁到彼邦去?且聽她娓娓道來:“你別說,也不錯的,生活簡單得多,大部分時間在廚房研究菜單,看看電視,一點是非都沒有,家家戶戶都那麽過。”
  確是人間蒸發的好方法之一,不過大隱隱於朝,真的想反樸歸真,在鬧市亦可以得道成仙,何需離鄉別井。
  我比珍妮大幾歲,道行自然高過她。
  她走之後我寂寞透頂,連個說絮語的酒肉朋友也沒有,隻得專心尋找對象,放消息出去給朋友叫他們介紹,盡力解釋已有成家立室之念……又得四出相看,也忙了一陣子,吃飯喝茶坐船跳舞,無處不去,伴兒沒找著,差些成為交際花。
  原來要找個固定的男友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我大吃一驚,因同情自己,連帶同情全女類,因此,在服務店裏遇到鄭太太,竟沒有別轉頭。
  當時我低頭挑發飾,忽然聽見身邊有一把蒼老低沉的女人的聲音問售貨員:“給我看看那個粉紅色的。”
  誰,我好奇,誰那麽老還要粉紅色,當然可以說英國皇太後八十歲還穿粉紅。
  頭一側,見到是鄭太太。
  她看到我,略一猶疑,便朝我走過來,要大方便雙方大方,我抿抿嘴唇。
  “鄭太太。”我稱呼她。
  “別叫我鄭太太,我已不是鄭太太。”她黯然說。
  哦,終於離了婚了。意外之際,說不出話來。
  她打扮得更年輕,襯衫上都是小褶。每個褶上綴一隻小蝴蝶結,結中央釘一顆假珠子,腳上穿上十餘年前也流行過的白色花網襪。極濃的舞台化妝,前劉海一絲一絲學小女孩。
  也好,忠於自我,老娘愛充十九歲半又怎麽樣,人各有誌。我歎口氣,誰讓我沒有勇氣,隻好眼白白的妒忌她,挑剔她。
  她說:“很久沒看見你,你氣色很好。”
  我說:“化了妝。”
  “沒有嘛,看不出來。”她一味客氣,“到底年輕,皮膚都不一樣。”
  此刻她的情緒應該好得多,事情解決之後,可以全心全意的醫治傷口,不必一直淌血。
  話終歸要進人正題,她說:“我真錯怪了你。”
  我假裝不明白:“沒有呀,你怎麽會?沒有的事,大家有點小誤會而已。”
  被人欺侮了,千萬別訴苦抱怨,佯裝什麽也沒發生過苦事放在心中,過後務必使她也不記得是否害過我,那就最理想。千萬別以弱者身分出現,弱者人皆踩之,不要給別人這種機會。
  “假如旭初真同你有什麽,我還甘心,此刻他越來越不象話,同秘書小姐混。”
  “鄭太太,也許你多心。”我反而調轉頭來安慰她。
  “他承認。”她說,“他什麽都承認。”
  啊,那就沒救了。
  “像他同你,我怎麽逼他,他都不肯承認。”
  我忍不住駭笑,逼,怎麽逼法,用酷刑,疲勞轟炸,哭,鬧,抑或叫親友來清算他?
  鄭太太苦笑,“這次完了,他完全不怕,晚上都不回來,我不離婚也不行。”
  “是幾時開始的?”
  “兩個月前。”
  “不,”我忍不住,“你見時開始懷疑他?”
  “一結婚就要留神,”她仍然堅持,“你不知道天底下有多少妒忌的人要破壞別人的婚姻。”
  鄭太太自己實踐了她的預言:一開頭就不看好這段婚姻,覺得危機重重,於是努力地防範錯誤,結果越做越錯,她修成正果:她一點沒有猜錯,這段婚姻真的不長久。
  真是悲劇,一直把丈夫當賊,老鄭終於沒有敢辜負她,他去做了賊。
  她感慨的說:“現在心死了,反而睡得熟。”
  我搭訕的放下手中的發飾,說:“我約了人,鄭太太,改天見。”
  她戀戀不舍的讓我離開,寂寞的人泰半不肯放開朋友。雖然我並不是她的朋友。
  這宗事件告一段落了。
  本來演第三者的我,角色已經完成。
  可惜嗬,因為老鄭是個可愛的男人,有許多好處可容發掘。
  緣份是時間上的巧合,倘若我在此刻遇上老鄭,加上他擺脫妒妻的決心,可能會得開花結果。
  但是沒有,我與他在同一間公司工作的時候,時機尚未成熟,一切就差那麽一點,當然我沒有大力爭取,也是主要原因。
  我與老鄭之間,到底有沒事呢?此刻想來,十分疑幻疑真,是一個妒忌的女人的想象?抑或咱眉目間確有曖昧?

盲戀
  陳尚翰是我師傅的病人。
  他已動了第一次手術,此刻正在修養,準備要動第二次手術。
  在兩次手術之間,他的主診醫師,我的師傅,同妻兒前往巴哈馬群島渡假,由我暫代。
  工作很簡單,每日去看看他,督促那幾個私家護士做工,吩咐幾句話。
  陳尚翰脾氣非常暴躁,天天摔東西,罵人,一副生不如死的樣子。
  師傳好幾個徒弟都受不了這種病人,因此派我上場,因我是唯一的女性,且性格特別冷漠。
  我可以完全不理會病人的反應,做我應該做的工作。師兄弟都笑我:“她呀,活馬當死馬醫。”
  說得很中肯。
  陳某對牢我打雞罵狗,我完全無動於衷。
  荒謬,兩個傭人,三個護士輪班,就為他一個人。
  師傅說:“也難怪他,風流倜儻半輩子,忽然之間雙目失明,實在不好受。”
  可是有些人一輩子雙目失明。
  況且他這個還是暫時性的,第二次手術之後,可望恢複正常視力。
  師傅同他說,他複元的機會是一半一半,於是他就把全天下的悲憤集中在身上,發泄出來,把日常接觸他的人當豬狗。
  這種人就算雙目不盲,心也早盲。
  可以想象他一輩子沒有遭遇過挫折,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這樣的台子,身邊永遠有一堆江湖客,爛頭蟀,替他解決生活上不愉快之事。
  這次可幫不了他了。
  我一星期要到陳府七次。
  他住在郊外一層非常美麗的別墅中,光是門外那片草地就令人心向往之。十九世紀殖民地建築的白色兩層樓房子,木板地保養得很好,吸飽地蠟,絲毫不見殘舊。樓麵高,麵積寬敞,長窗另一邊是著名的海灘,碧藍天空與海水,簡直是每一個人的夢想。
  這種住宅出了錢也不一定買得到,這麽得天獨厚~~~~本市有許多人尚住在木屋中,電與水都得偷來用。我忽然警惕起來,怎麽會有這種想法?怎麽會忽然忌妒起來?
  別墅的主人心情惡劣。
  女護士哭喪著臉向我投訴他不肯服藥,不肯休息,不肯吃飯。
  他抱著一瓶威士忌。
  我裝作沒看見,他聽見我的腳步聲,轉過頭來,雙目空洞,一臉胡髭茬。
  書房外是奧運標準的遊泳池,水光瀲灩,直映到室內的牆壁來。
  “好嗎?”我問。
  連自己都覺得聲音冷酷,完全沒有把他當一個人。
  我大力將酒瓶自他手中拉出來,交給護士。
  “把藥拿來,”我說,“陳先生要吃藥。”
  護士麵孔上露出幸災樂禍的樣子來。
  我說:“今天天氣很好,你應當出去走走。”
  他悶哼一聲。
  我把藥塞在他嘴裏,大力地拉過他的手,把開水杯子放進他手裏。
  “替他換衣服,”我吩咐,“把窗門打開,放陽光進來。”
  女傭人打開長窗,仲夏的天然空氣雖然燥熱,但不失清新,帶著一股樹葉青草香味。
  我也向往住進這種房子,與世無爭地享受下半生,養三五個孩子,與他們廝混著以渡餘生。這是每個女人的秘密願望,當然表麵上誰也不會露出來。
  陳尚翰沒有出聲,他麵孔呆呆的向著窗外。
  我曾經聽他罵我為“毒婦”及“醜婦”。今日他沒有開金口。因為他已經知道,無論怎麽樣罵我,我都無動於衷,上次他拿水淋在我身上,我也沒有反應,他又看不見,並不知道我身濕。
  正當我倆各懷心事,麵對長窗的時候,草地上忽然出現一個苗條的身形,向我們這邊走過來。
  他看不到,我是看得到的。
  我訝異,這是誰?
  她漸漸走近,在窗口停住。
  她是個漂亮的女人,非常時髦,最突出的是一頭強壯的頭發,可以用秀發如雲四字來形容,有這樣頭發的人,性格必然非常倔強。
  她穿戴得無暇可擊,就那麽斜斜在窗框上一靠,就顯出無比風華。
  這是誰?
  我冷靜的看著她。
  她將食指放在嘴唇邊,示意“沉默”。
  我看著她輕輕向我走來。
  女傭人與看護都不出聲,她們認得她,毫無疑問。
  她走到我身邊,將手指一指,叫我出去與她說話。
  好吧,盡管看看她葫蘆裏賣什麽藥。
  我們走到走廊了,她掛上笑臉。
  “是殷醫生?”她說,“你好。”她伸出手。
  我與她握一握。
  “來,我們去吃杯茶。”她仿佛很熟絡的樣子。
  她把我帶到會客室,女傭斟上茶。
  這女人究竟是誰?
  “醫生,你一定在想:這女人是誰?”
  我點點頭。
  “我是陳尚翰的妻子。”
  這倒是意外,我們從來沒有見過她。
  她笑一笑,“我們分居已有七年了。”
  我等她說下去。
  “這次我回來,是我公婆的意思。”她低下頭,“據說他不一定會複元。”
  “機會是很大的,不過醫生不習慣把話說滿。”
  “我還是來了。”她聳聳肩。
  我注意她的臉色,並不見得很關切。分居七年,大抵什麽感情都已抵銷。
  “我們家不準離婚,隻許分居,這些年來,我一直在歐洲。”她說,“這次婆婆親自來求我回家,我隻好來。”
  我看著她。
  “我在樓上住了幾天,靜靜觀察他的情形,覺得他很可憐,決定留下來照顧他,請問他什麽時候再動手術?”
  “約二十天後。”
  “聽說是一個良性瘤是不是?”
  “是,壓住了視覺神經。是很常見的症狀,開頭視覺有點模糊,終於完全失明。”
  “可是剃光了頭的他看上去是那麽可怕。”她掩住臉。
  我並沒有動容。對心靈吹彈得破的他們來說,一點點事已經要大驚失色,但世上不幸的事是說不盡的。
  “我能做什麽,醫生?”她放下手問。
  “精神上的支持吧。”我說。
  她苦笑,“我們在分手時已經無話可說。”
  “那麽,我也實在看不出有什麽地方需要你。”
  “七年不見,我與他已經非常生疏,對他來說,我根本是個陌生人。”
  我看著她,等她說下去,她一定有事相求,不然不會這樣謙和。
  她不好意思的笑一笑,“我們結婚才七個月就分開了。”她停一停,“所以這次來我並不想與他相認,我隻想從旁打點一下,希望殷醫生你幫忙。”
  “自然。”我說,“我什麽都不會說。”
  她鬆了一口氣,“那就好了。”
  我心中詫異得緊。從沒有聽說過有這麽離奇的夫妻關係。
  “你也看得到,”她訴苦,“他脾氣這麽壞,我不想自討沒趣,情願躲在一旁。”
  “我明白。”
  “我想冒充新來的護士。”
  “可以。”我根本不想多理他們的閑事。
  她忽然笑一笑,“這次回來,我可以得到酬勞,謝謝你。”
  “不客氣。”我說。
  我放下茶杯,到書房去看陳尚翰,他已經平靜下來,坐在安樂椅上聽音樂。
  我告辭。臨走時聽見前任陳太太在吩咐女傭人做什麽菜弄什麽點心。
  我回頭朝她會心的笑一笑。
  她尷尬的說:“我也是憑記憶,不知道他還喜歡不喜歡。”
  在記憶中有什麽不是美好的?
  且莫多管閑事,我提醒自己。
  第二天,陳尚翰很靜,我聽女傭人說,她們做了牛肝醬,便向他說:“有你愛吃的牛肝醬。”
  他略略抬起頭,表示訝異,像是被不相幹的人猜到了心事,很是意外。
  “聽話點,”我說,“新來的護士對食譜很有研究,你的口福可以如願以償。”
  他冷冷的頓出一個字:“誰?”
  我一呆,並不知陳太太姓甚名誰,連忙運用急智,“護士就是護士,你理她是誰。'
  他不響,大概是勾起了他不知什麽回憶。
  我說:“替你配了七六年的寶多紅酒,不得了,連我都想坐下來飽餐一頓,所以不準在發脾氣。”
  我叫護士把他搬出去曬太陽。
  陳太太過來對我悄聲說:“隻有你敢對他這麽說話。”
  我笑,“你呢?”
  “我?”她也笑,“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她留我吃飯,我沒有答應。
  基於好奇,我終於問:“你有沒有對他說過話?”
  “有,隻是一兩句,我問他要我們時候吃飯。”
  “他不認得你的聲音?”
  “不,怎麽可能,”她歎口氣,“這麽多年沒見,我再見他,也差些沒把他認出來。”
  真的成了陌路人。
  “他會不會起疑?”
  “疑什麽?才三十天,我等他再進醫院就該消失了。”
  她說:“當時我們年紀輕,是那種一見鍾情式的戀愛,跳幾次舞,就嚷著要結婚,總共才認得半個月。”
  我被她說得笑出來。
  兩人都是寵壞的富家子弟。
  “有沒有空?”她很健談,“喝杯果汁如何?”
  今日她穿一套白色衫褲,袖子像燈籠,腰帶束在臀圍,別有風味。歐洲不是白住的,她的本事是她穿衣服,而不是衣服穿她。
  但是再標致的人也會寂寞,困在這間住宅裏,一不方便見朋友,二朋友不一定在本市,護士們一下班便匆匆離開,她變得連說話的人都沒有。
  我已發覺她很盼望同我說話。
  她給我做木瓜汁,攪拌機濺了若幹滴橙色的汁液在她白色細麻衫上,她毫不在意,把杯子遞給我。
  很瀟灑,在小節上看得出來,反正這類衣服也不能反複的穿,她舍得浪費。
  “嗯,”我喝了一口,“味道好。”
  “陳尚翰最愛這一套,那時候流行什麽都放在機器裏打成糊狀才吃。”
  “他遲早探測到你是誰。”
  陳太太笑,“如果他真的對我這麽刻骨銘心,當年也不必分手,他不會記得。”
  “那時你們都年輕,”我說,“現在不一樣。”
  “我已經有男朋友了,”她微笑,“在巴黎,是工程師。”
  她是念藝術的吧。現在她們都想找科學家做對象。以前時尚情投意合,現在又發覺完全沒有這種必要,於是趕著找興趣沒有相幹的人。
  這都不重要,最要緊的是,隨時找得到人。
  漂亮的女人自然找得到人。
  “我知道這些年來,他一直有女朋友。”
  “誰?陳先生?我可不知道。我隻是他的醫生,”我微笑,“不過可想而知,他不會寂寞。”
  “我們真是天生的一對,”她笑,“所以逼得要分手。”
  我站起來,“我要告辭了。”
  “明天什麽時候來?讓我弄你喜歡吃的點心。”
  我笑,“陳太太你倒是不胖。”那麽愛吃。
  她爽朗的笑,很西化的一個女人,很可愛。
  我們約好早上十點鍾。
  我到的時候,陳尚翰沒起來,沒有人敢叫醒他。
  我抱定主意顯神威,說聲“看我的”,便跑上樓去,打開門。
  他打平躺在床上,我走近去,腳步聲故意放得比較重,心中一沉,怎麽還不跳起來罵人?莫非有什麽事,連忙伸出手去拉他。
  這一拉他出聲了,“誰?”聲音沙啞。
  “殷醫生。”我答。
  “你。”他頗為失望。
  我哼一聲,他在等哪一國的美女?
  “怎麽睡過頭了?”我不放心他。
  他心情似乎不錯,答道:“昨天晚上吃了一鍋好菜。”
  有效,他父母沒有白付酬勞,看樣子陳太太下足了功夫。我心頭也為他一寬。
  “有七年沒吃雜煨海鮮,新來的廚子有一手。”他伸個懶腰,“唉,那時我在北美念大學~~~~”仿佛想有所傾訴,但努力壓抑,改為:“常吃這個濃湯。”
  做過夫妻怎麽可能完全沒有回憶。他們高估自己太多,這還不是都慢慢想回來了。
  陳尚翰忽然醒覺,“這個廚子是什麽地方找來的?”
  “我隻是醫生,怎麽會知道?”
  他吃著悶棍,沒了言語。
  “起床,黴在房間裏,幹什麽?”
  “如果有夾油條的鹹菜飯就好了,配開花的豆腐漿。”他喃喃的說。
  他是北方人?我一直不醒覺。
  護士們扶他進洗手間。我不放心,怕他收著什麽藥丸,裏裏外外搜了一遍,不見可疑處才作罷。
  我先下樓,陳太太叫住我,“殷醫生,我做了好些北方點心,你來嚐嚐。”
  桌上擺著韭菜盒子,豆漿以及陳尚翰念念不忘的菜飯。
  這可是叫心有靈犀一點通?我不能相信雙眼。
  人閑了便會動腦筋想吃,真看不出陳太太是醫胃的專門人才,而且做出來的點心香得不得了,比起單調的雞蛋火腿不可同日而語。
  我本想先坐下,大快朵頤。
  誰知陳尚翰來不及的摸索過來,急躁的說:“我聞到豆漿香,快盛給我。”
  陳太太看到這個餓鬼,倒是寬慰,我朝她打個手勢,避席而去。
  何必尷尬,本來就是夫婦。
  食物在廚房還有很多,我狠狠的吃了個飽。
  女傭人進來說:“醫生,陳先生找你。”
  我連忙跟出去,他坐在書房內,捧著一杯綠茶。
  聽見我腳步聲,他沒頭沒腦的問:“是你嗎?”
  “我?”
  “是不是你叫廚子弄這些食物,又是不是你通知他們我愛喝龍井?”他罕見的心平氣和。
  “不是我,我怎麽會知道?”我忍不住笑。
  “那麽是誰?”
  “廚子。”
  “廚子說有人教他做的。”
  “陳先生,我是醫生,不是美食專家。”
  他遲疑一下。“那麽誰建議開車去兜風?”
  “開車出去?那倒是好主意。”我說,“維持心情愉快,對你來說,非常重要。”
  “你不是幕後主持人?”他麵孔上露出失望的樣子來。
  “當然不是。”
  他在說什麽,他以為我對他特別好感,要做那麽多的事來取悅他?
  “坐下來。”他說。
  我不去理他。
  “請坐。”他又說。
  多個“請”字又不同,我緩緩坐下。啥事需如此客氣?
  “告訴我,我下次動手術複元的機會是多少?”
  “醫生已經告訴過你。”
  “一半一半?”
  “也許。”
  “有百分之五十機會,我會做瞎子。”
  “另有百分之五十機會痊愈。”
  “你知不知道做盲人的痛苦?”
  “很幸運,我不知道。”
  “真是生不如死。”
  我沒有回答,我拍拍他肩膀。
  “我情願死。”他用手掩住麵孔。
  這是他第一次露出惶恐。以往他隻是發脾氣來掩飾。
  “晚上你想吃什麽?”我說,“我叫廚子替你去做。”
  陳太太站在我身後,很憐憫地看她前夫。
  “你先出去,待我靜一靜。”
  “好。”我看陳太太一眼。
  陳太太與我走到廚房,跟我說買了新鮮蓮蓬來做冬瓜湯,開頭談著食物,後來她漸漸崩潰,眼睛都紅起來,聲音中充滿感情。
  “他到底有多少機會?”她拉住我的手。
  我立刻知道自己不該饞嘴,吃她做的點心,現在混熟了,不好應付。
  “擔心是沒有用的,時間總會過去,到時你會得到真相。”
  “我與他在一起的時日,從沒真正關心過他,他對我也一樣。到現在,不知怎地老覺得心酸。”她的眼淚揩幹又流出來。
  事隔幾年看是完全不一樣的。
  “眼睛要腫了。”我說。
  “他又看不見,無所謂。”
  “你是為了他嗎?”
  陳太太衝口而出:“這裏隻有他一個男人。”
  所以,當她離開這座住宅,去到外邊,自然會有許多不同的男人來招惹她的注意力,像以前,當她還是陳太太的時候,她就沒有全心全意來對待過丈夫。
  因為這場病,妻子奉命來服侍丈夫,丈夫自覺大限難逃,兩人的距離陡然拉近,一切被原諒,一切值得寬宥。
  等於把完全陌生的一男一女放在荒島上,同舟共濟,一定會發生感情,相依為命。
  隻是我看得出這裏麵的因由,她卻不知道。
  我溫和的說:“同他坐開篷車去兜風吧,他在等。”
  一言提醒了她,她立刻跑出去。
  過一日我來看陳尚翰,他在書房中與妻子說話,嗬!已進展到這種地步了。
  當然,他不知道她是他的妻子,但很明顯的,他發現她是一個有趣的女子,當初她吸引他不是沒有原因的。
  聽見我進去,陳太太抬起頭,有點不好意思,現在很少女人會得靦腆,真難得。
  我問:“有什麽新鮮的說話題材?”
  陳尚翰聞言轉過頭來,他聲調居然頗為喜悅:“是殷醫生,”他轉向陳太太,逼切的說:“告訴我,殷醫生長得什麽樣子?”
  我搶說:“你下個月就可以看得見了。”
  陳太太也笑了,“她長得很漂亮。”
  陳尚翰立刻說:“才怪。”
  我馬上板起麵孔,“陳先生,我當然希望你心情好轉,但請不要把你的愉快建築在我的痛苦上。”
  他一怔,揚聲大笑起來。
  在這種時候還笑得出來,真不容易,我有點佩服陳尚翰,但陳太太的魅力也不容忽視,她能在短短時間內使一個男人在絕望中覺得有生機,太不容易。
  我給她一個羨仰的神色。她領會到,向我笑笑。
  陳尚翰說:“梅小姐很風趣,她一早便來陪我聊天。”
  原來陳太太姓梅。
  陳尚翰又說:“梅小姐的聲音有點熟,像一個人。”
  我看陳太太一眼,故意問:“誰?”
  陳尚翰側著頭,想了很久,搖搖頭說:“記不起來了。”
  陳太太略表失望,低下頭。
  她拉著我到草地散步。
  她心情很矛盾,一方麵怕被他認出來,一方麵又很不甘心不被認出來。
  於是解嘲的說:“把事情調轉來,叫我瞎了眼,他來服侍我,我也不會認得他,太意外,在他心目中,恐怕我早已死亡。”
  我詫異,既然已經沒有感情,何必在乎對方是否還記得她。
  “我是不是一個容易忘記的人?”
  我笑了。
  我們在太陽傘底坐下,傭人送上來冰茶。
  “他知不知道你住在這裏?”
  陳太太搖搖頭。
  陳家兩隻西班牙獵犬狺狺地過來表示友善。
  我看著如畫的風景,感慨地說:“什麽叫天堂?這裏就是樂園。”
  “我曾在這裏住過幾個月,當時並不覺得有什麽好,事隔多年,曆盡滄桑,現在與你有共鳴。”
  我提示她:“也許一切還不太遲。”
  陳太太搖搖頭,“你不懂得陳尚翰這個人,再漂亮的宅子,對他來說,也不過是一間酒店,他不會把它當家,他永遠好動,不停滾動,並不想組織家庭。現在他身上有病,無可奈何,才留在屋內。”
  “年紀大了,也許有變。”
  “不會的,”陳太太說,“本性難移,病一好,他就要變花樣,我太明白他。”
  我說:“希望你是錯了。”
  “錯不了。玩久了,女人會累,會想靜下來,但是男人不同,他們越玩越精,越玩越有興致,跟著停不了的音樂變本加厲。”她很感喟。
  我忽然發覺這一點:“你仍然愛他?”
  “一直愛他。”她無奈的笑,“不然幹嘛回來?陳氏兩老雖然答應給我好處,但我並不等於等錢用,有時候我也希望,回來照顧他,是為了酬勞。”
  “何不對他直言?”
  “不可能。”他停一停,“過去的事,是過去了。”
  “他亦留戀你。”
  “如果你肯陪他,同他解悶,在這種時刻,他也會留戀你。”陳太太真是個明白人。
  看樣子我低估她的智力,原來她一直明白這個關鍵。
  “出乎常人意料,其實做患難夫妻並不困難,因有大前提需要對付,待他痊愈,試問還有什麽可以把我倆拉在一起?”
  我默然,開頭還在微笑,後來自覺笑得勉強,於是住嘴。
  那邊陳尚翰卻由女護士扶著出來。
  “嗯,”他叫,“你們聊天,為什麽漏掉我?”
  這雙夫妻會進展到什麽地步,誰也不曉得。我站起來散步回去,轉頭看到他們兩人站在草地上,陽光照進梅小姐頭發裏,形成一圈圈毛茸茸的金光,離遠看,何嚐不是一對金童玉女。草地灑水器默默轉著圈,一彎水珠急急地噴出來,與陽光接觸後變為半輪虹彩,做他們兩人的襯景。
  本來何嚐不是神仙眷侶。
  我放下藥品,吩咐看護幾句,便打道回府。
  陳尚翰的醫藥費用,將會是天文數字。
  我師傅一向有醫德,長途電話來詢問他近況。
  述職報告完畢,連我都忍不住問他:“陳尚翰會不會失明?”
  “我會努力。”師傅說。
  “你是不是最好的腦科醫生?”我開玩笑地問。
  “全球最好之一,”師傅說,“你不應有所懷疑。”
  “萬一,師傅,我是說萬一。”
  師傅沉沒一會兒,“他會活下來的。”他不悅,放下話筒。
  這我是相信的,他絕對會活下來。
  人們其實比他們想象中要堅強得多,苦難未曾來臨之前,什麽都號稱受不了,後來還是活下來了。
  在醫院這麽些年,見怪不怪,病人第一句話通常是:“醫生,我會不會死?”
  足以令人壯誌消沉。
  不知怎地,我很希望這個活潑樂天、自由自在、不羈任性的花花公子會得複元,一切就像以前一樣,有驚無險,過其美滿的一生。
  那麽世上至少有一個快樂的人。
  最好在複元之後,他與妻子恢複感情,好比童話中人物般好好的生活下去。
  太奢望了。要開心的人永久開心下去,或是不開心的人忽然轉為開心,實在太奢望了。
  該禮拜天,陳先生與前妻到海灘去散步,至傍晚才回來。胃口很好,心情較佳。
  星期一,我到陳宅,陳太太出去了,據說去買花,隻有陳先生在圖書室聽音樂。
  “你好。”我說。
  他說:“你也好。”
  “氣色不錯。”
  “也許是昨天曬的。”
  “服藥沒有?”
  他答非所問:“梅小姐出去了?”
  “她一會兒就會回來。”
  “殷醫生,你覺得她怎麽樣?”聲音中有若幹盼望。
  我故意說:“你叫我背後怎麽說她?”
  “她長得可美?”陳尚翰興奮的問。
  “你認為呢?”
  “我又看不見。”他惱。
  “你沒有感覺?”我提醒他。
  “感覺上我認為她很美,而你,殷醫生,你一定長得像男人。”
  “非常謝謝你。”我不甘心。
  “別賣關子,”他說,“告訴我她是個怎麽樣的女人。”
  “很漂亮很時髦,風姿極佳,性格成熟而世故,約莫廿八九歲,廚藝一流。”
  他沉默。
  過一會兒他說:“她不像女護士。”
  “因為你沒有把她當女看護。”
  “她是誰?”
  “陳先生,別疑心。”
  他揮揮手,“你來了有多久,殷醫生?有沒有奇怪,為何我沒有朋友,沒有親人?”
  我微笑,“這有什麽稀奇?你病了不止一兩個月,漸漸他們都不來找你,也是很正常的。”
  “正常?”他悻悻然,“我可看清了他們的嘴臉。”
  “下雨天是難找朋友一點,”我笑,“對人的要求不應太高。”
  “你倒想得開。”他猶自怨懟。
  我笑,“待你複元,他們又會回來。”
  “我再也不要見到他們。”
  他一時氣憤而已,將來好了,朋友們隻要為他開一慶祝派對,他便一切拋在九霄雲外。
  此刻他心情欠佳,免不了自怨自艾。
  他又問:“我與梅小姐,外型上配不配?”
  “很相配。”我說的是老實話。
  他似乎寬慰了。
  他的社交活動等於零,注意力全部放在一個人的身上,心情與從前大大不同。
  當時他抓緊椅子的扶手,咬牙切齒的說:“我願意用我所有財產來換回視線。”
  “別煩躁。”
  我抬頭張望,希祈陳太太快快回來。
  她沒有令我失望,捧著大蓬的白色花束走進來,撲鼻一陣清香。
  她把瓶子放在陳尚翰附近的茶幾上。
  “你回來了?”他逼切的問。
  “是。”
  “有沒有買到榴蓮?”他露出笑容。
  “有,還連帶選購大把荔枝桂圓紅毛丹芒果。”
  “太好了,來,攤開來大嚼。”
  我忍不住說:“再這樣吃下去,會變成胖子。”
  陳尚翰說:“奇怪,以前一直沒發覺這些果子美味。”
  可憐。
  真沒想到這兩個字會與陳尚翰聯係在一起。
  陳太太也察覺到,立刻到廚房去捧出水果。
  我轉身要走。
  “殷醫生,”陳尚翰說,“留下來陪我說說話可以嗎?”
  我猶豫。
  他幹笑數聲,“我知你是醫生,不是清客。可否寬容一下,把我當作一個朋友?”
  我心軟化,“陳先生言重了。”在平時真的難以高攀,此刻我變成他的知己。
  陳太太捧著水晶盤子出來,“殷醫生,請留步一起品嚐。”
  我選了半邊石榴,喜其水晶胭脂般的顏色,把果子逐粒剝來吃。
  陳尚翰開懷大嚼,他妻子小心服侍他。
  我把陳太太拉在一角問:“他還沒發覺你是誰?”
  陳太太搖搖頭。
  “他有沒有提起過前妻?”
  “沒有,我想他根本忘記曾經結過婚。”
  “不會的,他同你還不熟。”
  她笑。左頰上沾一點胭脂紅,是石榴的汁滓。
  不知怎地,她喜吃水果,但總難避免沾到果汁,總會留下一點痕跡。
  “我很緊張,”她說,“我希望那一日早點來臨,是好是歹,速戰速決。”
  “這種大手術,也得他身體可以應付才是,不能連二接三來做。”
  “氣壓很低,很悶。”
  我說:“我習慣在這種低壓生活,看病人愁苦的臉,與病者家屬共渡難關。”
  “所以你們這份職業偉大。”
  我問:“你知否陳先生連杯子帶水的向我摔過幾次?”
  “我代他向你道歉。”她急急地拉住我。
  “沒關係,”我說,“我不會抱頭痛哭。”
  “殷醫生,我在考慮,要不要留下來。”
  我抬起頭。如果她離開,這是第二次離開她所愛的男人,痛苦與第一次相等的。
  我不出聲。
  “其實這事是很簡單的,”她喃喃的說,“如果他痊愈,我就離開,如果他失明,我就留下。”
  真可悲。我問:“為什麽不可留下待他複元,然後再從頭開始。”
  “從頭開始?殷醫生,你沒有戀愛過?牛奶發酵轉酸之後,還怎麽從頭開始?”
  “有些人是可以的。”
  “有些人騙自己的技術到家。”
  傭人進來說:“殷醫生,醫院有急事找你。”
  我說我要告辭了,還有其他的病人要照顧。
  “還有,”我說,“不要讓他玩得太累。”
  她送我出去。
  過了三天,我師傅回來,帶著一身太陽棕,五十多歲的人看上去還精壯無比,男人就是這點占便宜,雙鬢白發使他更成熟穩重。女人行嗎?
  他詳細檢查陳尚翰。
  陳與他妻子同來,心情驚恐,但還強笑道:“唉,像驗屍一般。”
  陳太太臉色慘白。
  師傅宣布:“下星期三,我將替你動第二次手術。”
  陳尚翰隔一會兒問:“手術要曆時多久?”
  “約六小時。”
  他說:“動手術的痛苦是,上了麻藥之後,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有機會醒過來。”
  師傅說:“大部分的人都會轉醒。”
  “是,做活著的瞎子。”
  師傅斥責他,“陳先生,如果你要幫自己的忙,就不得有這種悲觀的想法。”
  陳尚翰的雙手顫抖著,額角冒汗,咬著牙關,過半晌,才透出一個長長的歎息。
  師傅同他說:“星期二下午你進院吧。”
  陳尚翰抓住他妻子的手不放。他說:“別告訴我父母,他們年紀已大,我不想他們擔心。”
  我說:“沒有問題。”
  “那我們走吧。”他神經質的說。
  陳太太看我一眼,陪他離去。
  師傅問我:“那位女士是什麽人?”
  我答:“他合法的妻。”
  “啊?那倒好。為什麽上次手術時間她不在他身旁?有直係親屬在場,咱們醫生容易做一點。”
  “陳尚翰有什麽三長兩短的話,他的一切都順理成章的到她那裏去。
  師傅點點頭,“所以,我最反對你們年輕人說什麽結婚與同居是一樣的。”
  我笑,“這樣看來,變了心的丈夫,真得咒他去死,好讓那壞女人什麽都得不到。”
  雖然說著笑話,心情沉重。
  在家我接到陳尚翰的電話,他請我到他宅子去一次,“如果你不方便的話,殷醫生,我到府上亦可。”
  “不,我來好了。”
  “我派車接你。”
  真周到,在這關口還照顧到客人的需要,可知他平常更不知有多麽體貼,別看輕這接送問題,沒有風度的主人就做不到,有些人把親友叫了來陪他聊了一個晚上的天,半夜兩點才放客人走,一關門拉倒。
  陳尚翰確有要緊的話要同我說。
  他親自等我的門。
  我不得不略為善意的諷刺他一下,“陳先生,我們現在是朋友?”
  “是的。”他不大好意思,“殷醫生,請進。”
  待我坐定,發覺室內充滿玉簪花之幽香,氣氛柔和。
  “梅出去了?”他說。
  “又去張羅吃的?”
  他點點頭。
  我發覺他穿著運動服,很精神。
  “衣服也是梅小姐替你新置的?”
  “是。”語氣很安慰。
  我很替他高興。
  “殷醫生,我想向梅求婚。”
  我不出聲,緩緩喝著香茶。
  “怎麽樣?你覺得如何?請你提意見給我。”
  我沉吟半晌,開不了口,這種事,叫第三者怎麽加插意見?
  “梅原來是我父母聘請的看護。在這短短時間中,我發覺她有無限優點,適合做我終身伴侶。”
  我說:“陳先生,我想這個重大的決定,還是待手術之後再提出來吧。”
  “不!”他英俊的臉上充滿焦慮,“我想即刻求婚。”
  “你也得替女方著想,她答應你好還是拒絕你?”
  “那更不應使她為難。”
  他很矛盾,這也是他叫我來談話的原因。
  “稍等一等,待手術之後再說。”
  “我急於要抓住一點東西。”
  “我明白你的心情。”
  “你真明白?”
  “是。但如果你真的需要我的意見,我覺得此刻不適宜求婚,你的情緒不甚穩定。”
  他歎息。
  他在書房內往回踱步,“好,殷醫生,我聽從你的意見。”
  我鬆一口氣。
  “我多麽希望可以複元,那時我可以看到你的容貌。”
  我說:“有什麽好看,你早已斷定我長得像男人,粗魯霸道不文。”
  “但你有你的優點,你果斷而誠實。”
  “謝謝你。”
  “請別讓梅知道你來過。”
  我忍不住,“陳先生,你一直說梅小姐像一個人,是誰,你想起來沒有?”
  他訝異,“我那樣說過?不會吧?不,梅是獨一無二的。”
  “姓梅的人,並不是那麽多。”我提醒他。
  他側頭想一想,“不,我不認識第二個姓梅的人,男女都沒有。”
  陳太太沒有把真姓字告訴他。陳太太不姓梅。
  說完話我便離開陳宅。
  陳尚翰進醫院的前一晚,陳太太又來找我。
  在這一段困難的時刻,我成為他倆的知己。
  她同我說的一番話,極有意義。
  “~~~~~ 因為此刻他雙目看不見,所以心扉反而打開了,而我,假如我也盲了的話,絕對可以與他廝守一輩子,但是我想我們不至於這麽不幸或幸運,所以隻好分離。”
  我很明白她的意思。
  她年紀已經不小了,二十餘三十歲,剩餘的方華,要很吃力才拉得住,但不愧仍是標致的女子,感情上的滄桑使她看上去有倦意,再也沒有力氣出去浪漫地為感情鬥爭了,是到找歸宿的時候了。
  與陳尚翰分開的時候,她沒有想到時間會過得這麽快。二十歲出頭,身邊可以結婚的人不是沒有,都比陳尚翰差勁,於是蹉跎下來~~~~~ 很有點何必當初的感覺。
  我知道,因為我諳其中滋味,是個過來人。
  一生人隻有機會翻一次筋鬥。如果不信邪,再來第二次,那簡直是跟自身開玩笑,越發去到更低的境界,萬劫不複。
  我說:“珍惜那位工程師。”
  她苦笑,“是我最後的機會。”
  我說:“其實結婚也不過是一種生活方式。”
  她說:“凡事想得這樣開是不行的。”
  她點起一支香煙,吸一口,看著青煙往空氣中上升。
  很多人吸煙都是一種手勢,落寞時解無聊,繁忙時鬆弛一下神經,倒不是真為了上癮。陳太太吸煙的姿勢很美妙。
  “我們重溫舊夢,”她說下去,“甚至有跳舞,在書房開著音樂跳華爾茲以及探戈,真沒想到一雙男女在一間宅子內可以做那麽多事,而且不牽到肉欲上頭去。以前我與他都不懂得生活情趣。”
  盲戀。
  “~~~~也玩紙牌。他說我欺騙他看不見,哪有一天拿兩副同花順之理。”
  我聽下去。
  “他說如果不是我及時出現,他會瘋掉。”陳太太苦笑,“我都相信。”
  “他始終沒有提到前妻?”
  “沒有。真替自己悲哀,原來自己是這麽容易被遺忘的人。”
  “也許是為著尊重你的緣故。”
  “我若懂得這樣想,那我不失為一個幸福的人。”
  “明天就要入院,你去陪陪他吧。”
  “他很害怕。”她按熄香煙。
  “人之常情。”
  “如果是你,你會不會怕?”
  我想一想,老實的說:“我會恐懼到嘔吐。”
  陳尚翰進院的時候,我在場。
  他們兩夫妻睡眠不足,臉色青白,外表倒還鎮靜,已經令人不忍卒睹。
  我建議陳太太回家睡覺,她布滿紅筋的雙眼告訴我那是不可能的事。
  陳尚翰在麻醉劑發作之前還喃喃呼喚,“梅,梅。”
  我同陳太太說:“他醒來之時,第一件事便是找你。”
  “不會的。”梅搖搖頭,“第一件事,是問醫生,手術是否成功。”
  “你這麽了解他?”
  “別忘記,”她還有心情幽默一下,“我們是憑了解而分手的。”
  我與她在合作社喝咖啡。
  黑咖啡,以前文藝青年談戀愛,就愛喝這個,而且還將之比喻愛情。
  真肉麻,無謂的哀怨纏綿都受現代社會淘汰。但是一些男人還是希望看到受過高等教育的女人為他們做婢妾狀,即使有意識無實際的一點安慰也是好的。
  最不受歡迎的,當然是我這種女人,有沒有男人日子都照過,並且看不起不長進的男人。
  我問梅:“黑咖啡令你想起什麽?”
  “提神。”
  “不及格,沒有女人味道。”我笑。
  她也笑,“女人味道不必在這種時刻露出來吧。”
  “你不想顛倒眾生?”我反問。
  “什麽樣的眾生?阿雞阿貓?”
  “陳尚翰。”
  “他不吃這一套。你把咖啡的聯想寫成詩篇他也不稀罕,他是生意人。”
  “你那位工程師呢?”
  “更不用談了,他不識中文。”
  我聳聳肩,“所以,你得想別的方法來吸引他們。”
  她知道我逗她說無關重要的話是要她心寬,她是個挺聰明的人。
  時間過得真慢,分針似完全停頓,過不知多久才移動一格,要度過一小時似是沒有可能的事,不要說是漫漫六個鍾頭了。
  我與她兩個人在合作社裏坐了半小時,實在沒辦法再拖下去,我建議出外走走。
  “殷醫生,你不必陪我挨義氣。”
  我有點疲倦。“那你自己做打算,我回家憩一憩。”
  到底事不關己,己不勞心。
  待我一覺醒來,看看鍾,已經下午五點半。
  我撥電話到陳宅,他們說梅一直在醫院。
  這個女人。
  我淋浴趕回醫院,看見她坐在手術室外的長凳上,臉容憔悴,化妝掉了一半,相當的難看,到底不比十八二十二的時候,三日三夜不睡照樣皮光肉滑。
  我向她點點頭。這時候我師傅自手術室出來,我迎上去。
  師傅咕噥:“唏,做外科頂要緊的是一副好腳力。”
  “如何?”我拉緊他。
  他驕傲的說:“由我出馬,當然成功。”頭也不回的走開。
  我歡呼一聲,問陳太太,“聽見沒有?聽見沒有?”連我這個一等一鐵石心腸的人,都為他們慶幸。
  陳太太的眼淚如泉湧出,我隻得拍她的肩膀。
  我說:“留下來,我不信他會忘記你。”
  她說:“我要走了,去訂飛機票,如果那邊的人不等我,我會失去最後的機會。”
  “你不能走,他會向你求婚,真的,他說過他會。”我拉住她。
  “不,他不會記得,他一睜開眼睛,就會忘記一切。”陳太太悲哀,“我知道他。”
  她拖著疲乏的身軀走向大門。
  “你不等他醒來?”
  她回頭說:“再見,殷醫生。”
  “喂,你沒有盡力!”我在她身後叫。
  但是陳太太沒有回頭,她走了。
  陳尚翰會追上去的,我相信他會。
  不出他妻子所料,陳醒來,第一句話,便是戰栗地問:“成功嗎?”
  我答:“成功。”
  他緩緩睜開眼,“視力很模糊,啊,神醫,你們真是神醫。”他感激得落下淚來,掙紮著要撐起上身。
  我把他按下去。
  “你是殷醫生?”
  “是。”我說。
  “我要看看你,”他睜大眼睛,“呀,你並不醜,我的天,原來你這麽漂亮,太好了太好了,感謝上帝”他大大的歡呼嘶叫,手舞足蹈。
  護士要替他注射鎮靜劑。
  他沒有提到梅。
  知夫莫若妻。
  她太了解他,以致沒有存半點希望。
  我有種如墮冰窖的感覺,冷下來。
  在住院的十天內,陳尚翰並沒有閑著,他向全世界報喜,來探望他的親友如一隊兵似的,由朝至晚,往往要醫生驅逐。
  百忙中他還忘不了向我打趣,吃豆腐。
  我冷眼看他,覺得可笑,我不是個黑良心的人,當然情願他做可笑的人,而不是盲人。
  花束堆滿房間,排出走廊,像紅舞女轉場子那種盛況。
  我留神,沒有白色的香花,譬如說,像玉簪。啊,她完全淡出了。
  陳尚翰的快樂非筆墨所能形容,他巴不得長出一對翅膀來,飛上青天。
  他的計劃足足排到三年之後,每天可以同朋友鬥牌耍樂至天亮,靜下來也要看錄映帶,睡著亦要聽唱片,病房給他弄得似酒店。
  我說:“叫他早日出院算了。”
  他自頭到尾,並沒有提過一個叫梅的女人。
  他出院那日,我忍不住提醒他。
  “你可記得,你曾經說要在手術後向一個女人求婚?”
  他一呆,英俊的麵孔有一刹那的呆滯。“哦,是,”他倒沒有否認,“是一個護士,殷醫生,幸虧你阻止我,最了解我的人其實是你,”他吐吐舌頭,“這位看護小姐呢?糟糕,我還沒向她道謝呢。”
  我半晌才說:“人家已經走了。”
  “殷醫生,周末我在舍間開舞會,你一定要來。”他殷勤的說,“你不會失望,我有朋友介紹給你。”
  我沒有回答。
  “我們這個派對所以食物均從巴黎美心飛來,你一定要來~~~~”
  我沒有聽到他往下說什麽。他的一班朋友把他半擁著半抬著落樓,坐上開篷跑車,呼嘯而去。
  我呆在醫院的停車場良久都動彈不得。
  仿佛聽見陳太太冷笑的聲音:“如何?我料得不差吧,他一睜大雙眼,心目中除了他自己,還容得什麽人?”
  真不可置信,手術前還口口聲聲“梅,梅”,一副忘不了,數小時後似過眼雲煙,什麽都丟在腦後,並開始他的新,不,舊生活。
  天下原來真是有這種人的。
  陳太太不愧是個聰明女,退得快走得好。
  啊,什麽時候進場是不重要的,拿不拿得到好牌,亦無關重要,最要緊的是,離場要瀟灑,不要希祈能夠帶走什麽。她做的漂亮極了。
  我當然沒有去陳尚翰那個瘋狂舞會。
  師傅去了。
  據說他成晚找我--“漂亮的殷醫生呢?真沒想到原來她是嬌滴滴的年輕女郎,哈哈哈哈哈。怎麽不來?我要失望了,不要緊,明天我再找她~~~~~”
  他當然不會找我。這早晚我也成為一段往事。
  而我,我隻希望以後也不要遇見這樣的人,我的心靈剛強如鐵,也實在受不了。

情挑
  七月一日:同全人類吵架。一個人的命運確有光明時期同黑暗時期之分,這明顯  地是我的烏雲紀。
  今日行方很露骨的表示,分手的時刻終於來臨,我們要告一段落,真沒想到快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失戀同樣令人心如刀割。
  我很冷靜的與他道別,這件事已拖了半年。
  回到家中照鏡子,才發覺麵孔顏色如一張枯了的樹葉。
  七月五日:一連幾口等行方回心轉意。太累了,失去一個固定男友,不知何日才找到第二名,又得重複許多費時費事的程序,譬如歡天喜地的在約定的地方等以及一瓶汽水兩支吸管額頭對著額頭共飲等,最慘是得以最好的一麵給他看──我並沒有最好的一麵,我已經廿九歲零七個月。行方沒有回音。
  大約三年固定的約會使他壓悶。奇怪我的感覺跟他剛相反,男女有別。
  我開始消瘦。
  七月十三日:公司委派我到倫爪布津。去年剛去過,今年又輪到我,那是一個非常落後的地方,滿街都是黃眼睛黑皮膚的人,狀若狒狒,三個月後帶著慢性肝炎與夢魘回來,沒染上麻瘋黃熱之類,已算幸運。
  禮貌地問:“我能不能不去?”
  洋老頭大悅,他獲得折磨人的機會:你不愛去嗎,就是要你去,這是他為人上司惟一之樂趣。
  “不,”他答得飛快,像是背好的台詞,“你不能不去。”
  忽然之間我忍無可忍了,我問他,“那麽,我能不能不做?”
  師傅教了又教,叫我凡事不要衝動,千萬要做忍者老靈精,但不知怎地,今日如火山爆發,我竟然拍案而起。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說:“我不做了。我明天就走,賠公司一個月薪水,再見。”
  他當然沒有挽留我。
  沒有人會挽留我,行方不會,老板也不會。我的自尊心降至最低點。
  七月十五日:信遞上去,毫無悔意,實在不能再去倫爪市津,那邊的猴子像人,人像猴子。開水的顏色像茶,茶的顏色像開水。
  他們派我去挨是因為我沒有後台,沒有後台的原因是沒有巴結任何人。沒去巴結是因為做不出,怕肉麻。所以性格多多少少影響命運。
  我自由了。
  自此之後,白天沒有人管,晚上也沒有人管。
  但為何我惟一想做的事,是號啕大哭?
  七月十八日:養了兩年的白鸚鵡陶陶飛出去給車子輾死。這與我的性格無關了吧?
  為何悲劇偏偏選中我?
  幾乎沒把那司機當場咬死,他說肯賠償,怎麽賠?
  陶陶是我生命中淮一的陽光,它已會得說:
  “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間“,怎麽賠?相依為命這些日子……
  我的眼淚如江河決堤。
  七月十九日:房東來宣布租約滿期,加租百分之三十,否則收回房子。一算之下,一個月多幾千元支出,我又沒工作,如何是好?搬吧,搬到較小的地方去。
  七月廿五日:找到小單位,為免受氣,速速搬家。反正家具屬於房東,我隻收拾兩隻皮箱與一張書桌便可上路。
  七月廿六日:書桌自貨車上滾下來,打橫壓在我右腳上。痛得我看見綠色的天空,九大行星在眼前飛舞。軟骨有裂痕,打石膏,走路需用拐杖。
  這種一連三、三連七的倒黴事湊巧齊齊在短時間發生在同一人身上的情形,多麽熟悉,似在什麽地方看見過的。哪裏?哪裏?啊,對了,在有社會意識的嚴肅小說中!
  我恍然大悟,屋漏兼夜雨,有人趁我病來索我命,好心無好報,懷才不遇,曲高和寡,全部都是我,運氣一壞,我終於與社會發生密切的關係了。
  七月廿八日:怎麽熬過這一個月的,怎麽熬過這半輩子的,今天居然有太陽,我特地穿上新衣,獨自撐拐杖吃茶。
  在等車子的時候,突然有一老頭手持無線電經過我身邊,無線電中居然在播放京戲,是周信芳的宋江殺惜呢,多麽落伍不合時宜的好戲曲。從前小時候鄰居一位宗伯伯教會我聽。曲子把我帶到老遠迷失的境界去。
  我格外惋惜自己。
  在陽光下眯起眼睛許久,決定改聽帝女花之類,為自己積福。
  這是我七月份的日記。
  今天是八月三日。
  約了小周後吃飯。一小時內她都在說剛出籠的冬裝。叫她小周後,因為她姓周,是公司裏的一枝花,尊若皇後。
  不見她悶死,見了她氣死──人比人比死人。益發覺得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
  “你看你,這麽悶,不如去散散心,近一點,到──”
  我老老實實說:“我怕飛機會因我在上麵而摔下去。”
  “不會啦。”
  她不是我,她不會知道我最近的運氣。
  “真可憐。”是她的結語。
  吃完飯在門口分手,小周後登車而去。
  忽然有一塊烏雲落在我頭上,嘩嘩的對牢我下起雨來,真奇怪,前麵一截路什麽事也沒有,單單我站的地方大雨傾盆,隻有苦情戲中的扁姐與我有同一遭遇,我氣極而哭。
  到家門時身上隻能幹洗的裙子已變成一箸菜,我自暴自棄的想:上天要收拾我,躲到哪裏都躲不過,豁出去就算了。
  我沒想到我會找不到自己住的地方。這種私人屋麵積大得驚人,每個單位都差不多,我初到貴境,猶如進入迷宮。
  反正不心急回家,逐個門牌找,問途人是不管用的,十問九不知,在這裏住十年,也隻能夠找到自己的寓所。
  我摸上一個平台,九十四號,對了,我住十三樓,九死一生。我是死的那九個,還是生的那一個?死好還是生好?隻有莊子才能回答。
  進入九十四號,我便知道自己找錯地方。
  我樓下可沒有“琴吧“。
  我看著那小小的牌子與玻璃門。
  裏麵有三兩顧客,正在喝啤酒。有人在練飛鏢,也有人在彈琴。
  我覺得很累很渴;這不愧是個意外之喜,我推門進去。
  有待者前來,我說:“威士忌加冰。”
  有友人問我,這是否自英國帶來的習慣,我曾老實的答曰:“不,因拔蘭地太貴。”
  買醉的人至要緊是要醉,喝什麽才醉無關緊要,那是另一項奢侈。
  我幹了一杯,很覺舒暢,“再來一個。”我說。
  鋼琴前的人轉頭看我,微笑。
  我又浮一大白,同他說:“再彈一次,森姆。”
  “要聽什麽?”
  “你喝什麽?我請你。”
  “咖啡。”
  “侍者,給琴師一杯愛爾蘭咖啡。”
  他十隻會跳舞的手指在鋼琴上滑來滑去,彈出悅耳與不知名的曲子。
  對於音樂,我所懂的隻有:好聽的是謂好音樂;不好聽的是謂壞音樂。
  這個琴師所奏之曲子,合我耳神。
  第三個威士忌,使我慢慢品嚐。
  琴師對我說:“謝謝你的咖啡。”
  我同侍者說:“我迷路了,這裏到底有幾個九十四號?”
  “兩個,一個在北街,一個在南街。”
  “難怪。”我說,“那這裏是南街?”
  “不,這裏是北街。”
  “原來如此。”我恍然大悟的點點頭。
  “要不要吃點什麽,小姐?我們有三文治。”
  “不要,不餓。”我搖頭。
  我搖搖晃晃站起來,籲出一口氣。
  這般親切好地方,一定要再來。
  琴師轉頭向我說:“好走。”
  他是個頗為俊朗的男人,雙目慧黠。
  我向他擺擺手。
  “琴吧。”我喃喃想,他們的威士忌很醇,喝下肚子很舒服。
  說也奇怪,之後我輕而易舉地找到自己的家,放下拐杖,踢掉鞋子,在床上呼呼大睡。
  這一覺倒睡得不錯,好得使我不願醒來。
  不過第二天還是醒了。
  八月四日:一切人生的難題紛遝而至。
  時節已近黃昏,夢長君不知。
  換下身上衣服,它皺得似胡桃殼裏取出。這種料子也會流行起來,奇怪,而且一行六七年,那時母親們穿的洋麻紗就比這浪漫,還有喬其紗、香雲紗,現在沒有人穿紗了,真令人納悶。
  我好好洗一個頭,拾起外國報紙,找新的工作,隻要不必去火焰山,什麽工作都不拘。
  然後在工作崗位認識新的朋友,開始新的一頁,瞧,我多麽樂觀。
  今天晚上,到琴吧去吃它們的三文治,我特意振作。
  電話鈴響起來。
  是行方。他曾經問過:“你不會輕生吧?你不會那麽愚蠢吧?”所以每隔幾日,他會來問我打算棄世沒有。我不知道他想我死還是想我活。
  我是一個不大有血性的人,喜把錯失歸咎自己,故此接電話時,聲音是平靜的。
  “你還好吧?”
  “過得去。”
  “為什麽把工作辭掉?”
  “無所謂。”
  “要不要來看你?”
  “不用了。”
  “有什麽事,你仍可以找我。”
  嘩,這麽大的思寵,叫人受不了。
  我問:“稅完沒有?說完就掛電話。”
  “我們難道不可以做朋友?”他仿佛還覺得我不夠大方。
  “做朋友?我同你是情侶,不是朋友,可以做朋友何必分手?”我砰地扔下話筒。
  心中創傷是無法形容的。
  我到琴吧去。
  仍是那個琴師。多數琴吧內都設電風琴,但這是一架史丹威。電風琴其實不是琴,是另一種樂器,不過這是另外一個問題。
  他看到我朝我眨眨眼,我突然感覺到親切。
  我叫了食物,替他叫杯咖啡。
  他彈完手頭上的曲子,便走到我身邊來。
  “不介意我坐下?”
  “這是你的地頭。”
  “你是顧客。”他禮貌的說。
  “請坐。”我伸手。
  他拉開椅子坐我對麵。”昨天沒怎麽吧?”
  “沒有什麽,心情不好,自然病酒,挾醉而歸,乃常事耳。”
  “很瀟灑呀!”
  我苦笑。
  “失戀?”
  “噫!”我想:大概瞎了也看得出來。
  “他值得嗎?”
  我說:“當時總是值得的。”
  他笑。
  我顧左右而言他,“你也是店主?”
  “是,不想上班,又沒有一技之長,隻好學人做些小生意。”他掏出一副撲克牌。
  “生意還好吧?”
  “過得去,都是熟客。你是新搬到這一區來?”
  “是,家裏油漆還未幹。”我說。
  “今天休息?”
  “我兼夾失業,”我說,“這是我賣鹽都出蟲的時間。”
  “真的嗎?”他洗牌,“我替你算一算。”
  “算什麽?”
  “運道。”
  我意外,“算得出來?是真的?我的命運在牌上可以看得出來?”
  “即管試一試。”他微笑,“你想算什麽?”
  “算算前程。”我說。
  “好的。”他以熟練的手法切牌,一張張鋪在桌子上。
  牌是正常的牌,也是我都熟悉的牌,沒有蹊蹺。
  我喝一口啤酒,心情出乎意表的輕鬆。
  他說:“你今年廿九歲。出生的時候是一個雨天,父母在外國,沒有兄弟姐妹。”
  我呆住,什麽?牌上的點子方塊告訴他那麽多關於我的事?而且都是事實。
  他又發出一列牌,繼續說下去:“你的男友……是水月鏡花,同你並不長久,他的性格上有很大的缺憾,這段感情失敗,並不是你的錯。
  我聽到不是我錯,是他的錯,便如遇到知己一般,管它真相如何,管他是否把黑說成白,把白說成黑,與我同一陣線,才是朋友。
  “但是將來,你會遇到真正愛你的人。”
  他把牌收起來。
  “喂,別停止呀,”我聽得津津有味,“剛開始。”
  “你真的要知道那麽多?”他問我。
  “當然,說得很靈光,再告訴我多一點,了不起,你幾乎可以開檔做生意。”
  他笑,卻沒有再說下去的意思。
  我問:“我會遇到我的真愛?”
  “當然,你還年輕,怎麽會沒有這種機會?”
  我沉默一會兒,然後說:“我已二十九歲了。”
  “但作樂觀,並且看上去比你實際年齡小,你是那種永遠的戰士,永不言輸。”
  我知道我遇到知己了。誰不要聽好話?在這裏喝啤酒再貴也是值得的。
  “我的真愛,他會長得怎麽樣?”
  “明天你再來,或者我可以告訴你。”
  “你是這樣招待顧客的嗎?”
  “不,我是這樣騙愛爾蘭咖啡喝的。”他笑。
  “告訴我,他是不是個胖子?”我心癢難搔。
  “外表有什麽重要?隻要他對你好,性格光明。”
  “就算有那樣的人,也不見得要愛上我。”
  “你的自卑感好沒來由。”
  “你知道我以前的男朋友怎麽糟蹋我?他說我講話過分妙語如珠,叫他受不了。”
  “假使他不愛你,你仍在呼吸這個事實便叫他受不了。”
  “是的,惡之欲其死。”我點點頭,“我在他新生的道路上妨礙他,我是他生命的汙點。”
  他笑,“你確然妙語如珠。”
  我深深歎口氣。
  “放心,牌上顯示,你會轉運。”
  “會嗎?”我結帳,“明天再來聽好消息。”
  臨走向他擺擺手。這跟同心理醫生談話一樣,可使人解除寂寞,心境平靜。
  那夜我工作至很晚才睡。
  我把所有具可能性的工作都用紅筆圈出來,用小型計算機打字機草擬一封動人的求職信,洋洋頁半紙,修改數十次。
  我叨著香煙,操作至近天亮才昏然入睡。
  那琴師說得對,我確是個戰土,隨時可以打仗。上學,從來沒有遲到過;上班開會,永遠準時,甚至赴行方的約會,都不浪費他時間。樣樣都好,隻可惜官樣文章,稍欠風騷。
  總有人會欣賞吧。琴師說的,我會遇到我的真愛。
  我擁著這樣一個潔白狂妄的希望入睡。
  八月五日:到文具部去挑白信封,下重本買好貨色,厚實高貴長型那種。
  在街上遇見朋友林太太。
  她先叫住我。
  “咦,”我及時強顏歡笑,“夫人,你好,別來無恙乎?”
  “聽說你辭了職?”
  “是的。”她已經知道了。
  “去旅行吧。做膩了,索性休息一會兒,又有什麽關係?你們這些年輕人,哪怕找不到工作?哈!”
  說得真輕鬆,她們是這樣的,也許是沒有社會經驗,也許是不想聽人訴苦,先把事情的嚴重性減掉一大半,使苦主無從開口,實則是沒有誠意的一種表現。
  不過算了,人同人的關係不過如此,不要問你的朋友可以為你做什麽,訪問你可以為你的朋友做什麽,這樣一想,立刻心平氣和。
  我們握手言歡,表皮得不得了地寒暄一番。然後在街上分手。
  回家繼續坐在陋室空空的客廳中打信,除了抬頭不同,全部一樣,厚厚幾十封。
  我不是不認得幾個人,隻是不想煩他們,免得受人恩惠,將來不知如何報答,一生背著包袱。找工作這種大事情,還是一手一腳靠自己的好。
  走到附近的郵政局去買郵票,我把那疊信寄出。
  回程隻覺肚子餓,我走到琴吧去。
  琴師不在,今日見到他,得問他的名字。時間還早吧。我看看表。侍者招呼我吃洋芋牛肉餅。
  沒想到會在這裏找到安慰。
  我拚命大嚼,每當不如意的時候,食欲特佳,這是惟一的寄托,隻有在食物中才可以找到滿足。女人在失戀之後往往先瘦一陣子,驚魂甫定之後,就開始長肉。
  有人說:“多謝光臨。”
  我抬起頭,向他笑一笑。
  “眼睛裏的積鬱,掃之不去。”他說。
  我大口喝著基尼斯。
  我說:“告訴我,我的真愛將於什麽時候降臨?”
  “我並不是活神仙。”
  “把你的牌拿出來呀。”
  “我隻算到那麽多。”
  我問:“我腳上石膏見時拆除?”
  “下星期。”
  “說下去。”
  “我隻知道那麽多。”
  我不相信。他在賣關子。
  “當心我逼你。”我說。
  “我真的隻知道那麽多。”
  “去彈琴吧,你。”我沒好氣。
  他聳聳肩,好脾氣地走過去,掀開琴蓋,手一按上去,似魔術師般,琴鍵發出悅耳的樂音。
  歌是陌生的歌,從來沒有在別處聽見過。鋼琴的音響本來很金屬機械化,但在他手下卻變得異常優美,這是一個用琴聲表達的故事,細細傾訴,令我流淚。這是我的故事,我進入他的琴聲中,回憶初次戀愛,感覺仿佛是陽光終於照排到我身上……
  我閉上眼睛,直到琴聲停止。
  我留戀地希望他再彈下去,安撫我雜亂的心緒。
  我睜開雙眼,看到他又坐在我對麵。
  “在什麽地方學得一手好琴?”我問。
  “自學無師。喜歡那曲子嗎?是拙作。”
  “我一定要知道你的名字,請告訴我。”
  “叫我琴。
  我訝異,“那是一個女孩子的名字。”
  他微笑不語。
  或許是他的藝名,我隨即又恐怕他是那種人,但憑我敏銳的直覺,又認為他雄姿英發,不大像。
  每個人都有他的秘密。不關我事,知道後反而有負擔,白替他擔心。
  琴。不過他真的仿佛與琴已經化為一體,無分彼此。
  “你會在一個雨天,碰見他。”
  “什麽?”我一呆,“你說什麽?”
  “你不是想知道你會在什麽情形之下遇見你的真愛嗎?”
  我張大嘴,“在一個雨天?”
  “是的。”
  “紙牌說的?”
  “是。”
  “雨天?我生命中的雨天已經夠多了。”
  “沒有商量,你必然會在雨天遇見他。”
  “還有什麽消息?”
  “真貪心。”他噴噴連聲,不以為然。
  “你說一些不說一些,好不討厭。”
  “我費了一夜的時間為你算得精疲力盡,再也不能的了,我的道行不夠。”
  “然,跟你的琴技差得遠矣。”
  我忽然盼望下雨,換句話說,我希望再戀愛。對著琴,我猜他是知道我心事的,
  我麵孔紅了。
  我咕咕,“本市一年倒有兩百天是雨天,哪一個雨天?”
  “好好的等候,生命有無數意外,半數屬於喜樂,振作一點。”
  “琴,不管你那三腳貓的紙牌算命靈不靈光,我衷心感激你給予我的關懷。”我是真心的。
  “顧客永遠是對的。”他含蓄的說。
  “你對每個顧客都這麽好?”
  “不,隻是美麗而哀傷的顧客。前幾日你推門進來,嚇我一跳,麵色蒼白,神情 絕望,渾身濕淋淋如落湯雞,憔悴兼疲倦得到極限,又撐著木杖,真怕你支持不住。”
  “真的?”我悚然而驚,“真的那麽糟?”
  “你自己不發覺吧?幸虧我們這裏沒鏡子。”
  我摸摸麵孔。”今天呢?”
  “判若兩人。”
  我鬆口氣。
  “不用紙牌也知道你在轉運。”他還是鼓勵我。
  “我此刻仍覺得累,”我說,“不過心情已經好轉。凡是可以發生的事全已發生,我老同自己說,不可能更壞了吧。套句肉麻的陳腔濫調:冬天已經來了,春天還會遠 嗎,或是黎明之前的深夜特別黑暗之勢……”
  “他對你很壞?”琴忽然問。
  我不出聲,行方對我實在不算好,因此更加不能訴苦。對那麽壞的男朋友尚且念念不忘,豈不是犯賤?痛剿他也不行,因為當初同他在一起也是自願的,事後做其失足少女狀,加多三成羞恥。
  “你很好強。”
  應該如此。這是現代人應有的態度。
  “我覺得他配不起你。”人夾人緣,琴從頭到尾站在我這邊。
  我微笑,“我也這麽認為。”
  “好女孩!”他豎起拇指。
  “真沒想到會在這裏結識到朋友。”
  “找工作有沒有進展?”
  “剛寄出信。”
  “有沒有想過做小生意?”
  “不是這方麵的人才。”我說,“別看做工受氣,做老板在沒上軌道之前更苦。”
  “這倒是真的,我也時常欠職員三個月的薪水。”他說笑。
  “琴,告訴我關於你自己。”我真心想與他做朋友。
  他微笑,“我是一個平凡普通的人,乏善足陳。”
  “結婚役有?”
  “沒有。”他說,“一次創傷,足以致命。”
  我點點頭。自古傷心人是很多的,並不比在戰場上陣亡的人更少。我覺得不方便再繼續這個題材。盼望將來好過留戀過去。
  “這次找到工作可真得好好做出一個局麵來。”
  琴向我舉杯,“祝你成功。”
  他的夥計來請他去聽電話,我藉此結帳離開。
  到室外抬頭一看,滿天的星鬥,一片雲也沒有,不會下雨,那麽我不用擔心今日會遇到真愛,我完爾,繼而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太滑稽了。
  隨即一怔,笑?我怎麽會笑?我已經大半年沒笑了,怎麽會笑得出來?
  呆在路上嚇倒自己。我痊愈啦?連忙摸麵孔摸身上,真的,不知不覺連傷口也找不到,我惆悵的想:怎麽搞的,不是有人一輩子為另一人傷懷嗎?
  我竟沒有資格做那樣的一個人,大概是情操不夠高貴的原因。
  八月六日:經過寵物店,進去看鸚鵡。
  都還小,毛色不夠鮮豔,也不懂說話。
  不過這次決定教鳥兒說恭喜發財以及長命百歲。
  店主叫我看他養的一隻紅嘴綠鸚哥。
  非賣品,他驕傲的說,會說許多話。
  它實時向我吹口哨,並且嚷:“你是我的生命,你是我的靈魂。”滑頭得跟時下少年郎沒甚分別。
  我說改天再來看。
  還是喜歡白鸚,羽毛鬆起來,露出裏麵的粉紅貝殼色……想起陶陶,不禁惻然。
  下午去拆石膏。腳步仍然軟弱,需要當心,我仍決定用一雙拐杖,無論是什麽,有所扶持總是好的,醫生亦不反對。
  八月八日:有信件囑我去見工,並不是理想的那一份,但前途比那份高薪水的工作為佳。做公關,過了三十五歲很難再有什麽進展,所以還是老本行幹推廣的好。
  我立刻到琴吧去宣布好消息,走到他門口才提醒要控製自己:還沒有找到事情呢,明天才說吧,猶疑一刻,才打道回府。
  是夜精神緊張,輾轉反側,難以人寐,又怕鬧鍾不響,終於在深夜才朦朧入夢,天微亮又醒來。
  我刻意打扮。見工是最殘忍的試驗:在十分八分鍾內要造成一個好印象,第一印象一旦形成,很難改觀,叫人改觀便等於叫人認錯,你認不認識肯識錯的人?我不。
  我穿上淺灰色的套裝,珍珠色襯衫,杵皮手袋及鞋子,斯文的肉色襪,淡雅化妝,配合到好處,光亮幹淨的頭發。
  我悲涼的想:因見工見得太累了,也許結婚時都未必打扮得這麽好。
  我準時出發。雙目有點澀,睡眠不足與緊張往往會使隱形眼鏡造成更大的負擔。
  我在會客室內等候約見,不住的低聲清喉嚨,輪到我的時候,以最佳狀態進入會議室,麵帶微笑,步態輕盈,姿勢自然,智能兼具潛質,連我自己都為這表現喝彩,單是外型便值七十分,這樣的人才會找不到工作?我似忘記自己在昨日還用著拐杖。
  會議室中一行四位考官都覺得滿意。問我幾個問題,我對答如流,因此我爭取到二十分鍾見工時間。
  退出會議室時懷著八成希望。在街上抬頭一看,但見萬裏無雲,是好天氣中的好天氣。
  身邊有個人說:“哈囉!”我轉過頭看,是個英俊的西裝青年,眉梢眼角有點像行方,相由心生,他們這般人的學曆、職位、收入、心態、性格,全差不多,是以相貌也接近起來,不是稀奇。
  “你好。”他又說。
  西裝筆挺,配件無瑕可擊,但是我已經長大了,我連微笑都沒有露。
  “我們很快要成為同事了。”他又暗示。
  嗬,原來是這樣,所以預先來搭訕。
  “你以前是哪家公司的?”
  我隻得說:“愛皮西推廣公關。”
  “啊,那間,那洋老頭特別的刻薄,很難做的。”
  我被他說到心坎裏去,“是呀。”我衝口而出。
  “我們這裏不錯,剛才我老板同我說,十定有九是打算請你過來幫忙。”他說話玲瓏,也直逼行方。
  “真的?你老板是哪一位?”
  “就是剛才見你的高太太。”
  “啊,是那位漂亮的太太。”
  “工作能力是極高的,”他說,“人也和藹,說不定我們會在同一組裏合作。”
  這個年輕人不壞,沒有在背後批評老板,況且那又是一位女老板。行方也是這樣,人很大方。
  他們這一類年輕才俊,在表麵看來,都很可愛,深切的了解一下,便會發覺欠缺內涵及靈魂。吃過一次虧,我都怕怕,無論如何,不會與同類型的人再發生進一步的關係。
  我還是很冷淡很客氣。
  “來,去喝一杯咖啡如何?”他語氣很慫恿。
  我搖搖頭,“今日我約了人了,”聲調充滿真的遺憾,其實是演技精湛,“改天好不好?”
  他略為失望的聳聳肩,我叫了街車回家。
  我打算去琴吧,告訴琴這個好消息。但馬上又改變主意,等到成功再說吧,不要孩子氣,等到成功的時候,才輕描淡寫的同他說:“我明天要上班了 。”越是成熟的人,越把成就看作等閑事,這才算得有型。
  於是我叫出租車駛往購物中心,忽然之間心情好得想添幾件衣裳。
  我看中一條布裙,式樣再普通不過,束腰、大圓領、棲裙,記得嗎?是咱們小時候看阿姨她們穿過的樣子,五十年代最流行的款式,到六十年代迷你裙崛起,女人個個穿童裝般無線條無韻味的直身裙,我就一直懷念有腰身的長裙。
  這條裙子我非買不可,事關我幼時甜蜜的回憶,太溫馨了,那時候的世界多麽明澄,美金一對五,本市人口隻有三百萬,淺水灣頭尚沒有快餐店燒烤爐……
  穿上它,梳馬尾巴,配平跟鞋,活脫脫就複古,值得呀,才花小小的代價。
  我在店裏足足磨了兩個鍾頭。
  回到家,電話鈴響個不停,我一接過,那邊便說:“這裏是君子貿易行人事部,我們決定聘請你,請問閣下最快可以見時來報到?”
  我一顆心完全放下來,天亮了,我轉運啦。
  我鎮靜的說:“後天星期三如何?”
  “好,上午九時見。”他們掛了電話。
  我歡呼一聲,舒暢的倒在床上。好了好了,大女人不可一日無權,小女人不可一日無錢,根本問題解決,其它一切易商量。
  況且剛才不是有男人向我塔訕嗎,最重要是知道自己還有吸引力。
  這下子可以去琴吧了。
  我連忙換上新裙子,刻意裝扮一番,趕到琴吧去。
  雖努力壓抑,但頗有躊躇滿誌之得意之情。我做人一向要求不太高,喜歡腳踏實地,從來不會替自己立下一些心比天高的宏願,以致到頭來一事無成,我喜歡一步步邁向略為卑微的目標。
  琴在櫃台後,見到我眼前一亮,吹聲口哨。
  他說:“這是同一個女郎嗎?我有沒看錯?今天這麽有味道!”
  我走過去,悄悄說:“我找到工作了。”
  “恭喜!”他衷心替我高興,“太好啦。”
  我也微笑。
  “看,是不是,終於雨過天晴。”他說。
  我笑,“但你不是說我會在雨天碰見我的愛
  人?是否要待明年雨季?”
  “一步一步來好不好?別太貪心好不好?”他笑。
  “請你喝咖啡,”我說,“多謝你的鼓勵。”
  琴輕輕說:“你有兩天不來,我還以為你忘記我們了。”
  “不!”我衝口而出,“怎麽會?我忙著準備見工,一有結果,我不是即刻來了?”
  雙方的語氣都充滿關懷。
  我們相視而笑。
  “你知道嗎,你與我們第一次見你時,判若兩人。”
  “一定是,”我大言不慚,“今日有小夥子建議與我去喝茶。”
  “你沒有去?”
  “沒有。”
  “為什麽放棄這樣的機會?”他問。
  “我趕著來看你呀,”我說,“那種男人,每間寫字樓起碼有一打,但像你這樣的朋友,不是每天可以遇見的。”
  “是嗎?”他歡欣莫名。
  我豪放的拍他的肩膀,“怎麽不是?”
  他倒側頭,“你真是個可愛的女子。”
  我 腆,這個琴,自從結識他以來,就一直幫我,讚我,開導我,什麽良師益友都及不上他。
  當夜他請我吃飯,吩咐廚房煮餐牌上沒有的大菜,我大吃大喝。真好,同他在一起,自由自在,根本不必理會吃相坐相,一切率意而為。
  當夜快意恩仇,半醉而回。
  假如能夠忘記行方,我就可以從頭開始生活。
  半夜曹操的電話來了。
  我說:“明天再談好不好,我困極了。”
  他不過想來看我死了沒有。
  八月十二日:上班了。
  工作統統差不多,人事亦大同小異,很快上手,又恢複以前那種疲勞,舟車勞頓不在話下,敷衍同事,很需要一些精力。
  我也曾經問過自己,待人以誠,別那麽虛偽行不行,答案是淺易的,與那無數道不同不相為謀的人在一起,怎麽開心見誠?為求和平相處,不得不用到敷衍這種卑鄙的手段,絕對值得原諒。
  那個爭取在第一時間請我吃茶的男孩子,叫小張。君子貿易行還有許多小李小陳西門彼得史提芬,都還沒有結婚,都幾乎年屆三十,都仍充著大孩子心態,互約著去乘船參加會所跳舞看戲,不過也沒有以前那麽輕鬆了,笑臉之後難免也有“要不要把節蓄換美金呢“這種困惑,但他們仍然沒有明天,仍然沒有大腦。
  我對他們,幾乎一點興趣也沒有。
  真不明白當時如何為行方著的迷。也許是因為年輕,我們做錯事總是賴年輕,二十八歲少婦生孩子在事後都可以賴年輕,當年我隻有二十五歲,自然更年輕。
  忙了兩個星期,總算定下神來。
  每晚都不忘去探望琴,說幾句話。
  八月三十日:天氣還是熱,但開始有些秋高氣爽的意味。不會下雨了吧。
  不知怎地,非常相信琴為我所算的命運。
  我與阿陸阿戚去玩的時候,總是留神有沒有驟雨,但沒有。有時明明烏雲密布,但雨水總落不下來,我白等了。
  那段失意及訪惶的日子過後,一切歸於平靜,我反而覺得當時的刺激屬於可遇不可求類。
  幸虧有琴伴我工餘時間。
  九月三日:“你怎麽不出去走走?”琴說。
  “我有呀,我與公司裏未婚男士都玩遍了。”我用字非常大膽。
  “你才沒有。你每天下班都在這裏。”
  “我同他們吃中飯。”我說。
  “那短短一段時間怎麽能夠培養感情。”
  “男女間的感情如果需要培養就很差勁了。”我說。
  “你相信一見鍾情?”
  “我不知相信什麽才好。”我歎口氣,“命運?際通?緣分?雨天?”要命。
  “相信你自己。”琴說,“信你自己的感覺。”
  “嗯。”我說。
  我們之間有一陣沉默。
  然後我問:“你呢,你不能老把自己關在這間琴吧裏呀,什麽時候東山再起?”
  他苦笑,似有衷情,但隨即說:“來,我奏一首新曲你聽。”
  我說:“太好了。”
  他的琴聲如高山流水,高推動人,使我這個門外漢聽來都心悅誠服。所謂曲高和寡,大抵是不成立的,大抵隻是曲子不動聽,否則總有欣賞的人,占人口十萬分之一已經很了不起。
  我伏在桌子上,閉上眼睛,琴聲感動我心神,漸漸我雙目潤濕,流下淚來。我緊閉著眼睛,麵孔埋在雙臂中,鼻子發酸。每個人都有傷心處,他的琴聲就像在我的軟弱處輕輕安撫。
  我被感動得無以複加,就像躺在一個至愛我的人的懷抱中一樣,那個人答應支持我,照顧我,愛我不渝,直至永遠。
  琴聲停止,我心頭仍然震蕩不已。
  我含著眼淚大力鼓掌。
  “你最棒我的場。”他說。
  我用指頭揩掉眼淚,微笑說:“我真喜歡你的音樂。”
  “多謝。”
  一個有如此藝術造詣的人,不可能有不完美的性格。
  他歎口氣,“你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將來不知誰來照顧你這樣複雜的情意結。”
  說到找對象,真是頭痛。男人,男人穿得好有什麽用?西裝領帶配得十全十美,
  皮鞋皮帶都是名牌又有什麽用?惶然坐在地鐵中,看到孕婦不讓位,看到孩子也不站起來,學問好有什麽用?外表美觀有什麽用?
  心地好,愛護婦孺才是主題。表麵功夫,隻要過得去便算了,打扮時髦又有什麽用?說話玲瓏又有什麽用?會得玩又有什麽用?
  他問我:“什麽樣的人才會追到你?”
  我笑,“你把我說得公主似的。有緣分的人便同他在一起,”我向琴陝陝眼,“在下雨天碰見的有緣人。”
  他莫奈何,笑了。
  我自己一個人徒步回家,才花十分鍾,與他這麽接近,有什麽辦法感情不突飛猛進?
  九月十五日:近日來皮膚很滋潤,不知為什麽,麵孔像是褪了層糙皮,顯得滑嫩,我很為此高興,看樣子去掉黑氣,運氣要改觀矣。
  工作上也較為順利,同事覺得做不到的瑣事,交給我手裏,莫名其妙便完工,別人是否覺得我有功不打緊,但自己心頭很輕鬆。
  約好小周後午膳,她驚訝,“你好漂亮!”
  “是嗎?”我摸摸麵孔。
  “是不是在戀愛?”
  “沒有!”
  “你一向對私事很守秘,有了男朋友也不說出來。”
  “真的沒有,如何說呢?”
  “那你怎麽會在忽然之間標致起來?”
  “哎,小姐,你不讓我化個靚妝?”
  “不,”小周後很堅持,“這絕對不是裝修出來的門麵,這發自內心。”
  “你算了吧你。”
  “叫我發現了我就不放過你。”
  我隻是笑。
  “見過行方嗎?”
  “沒有,”我不在乎,“他好嗎?”
  “他說你現在都不聽他的電話。”
  “他有女朋友,”我說,“還要我?”
  “鬧翻了。”
  “怎麽會?”我訝異,“打得火熱,我以為天雷打也打不開。”
  “她用他的信用附卡花得過龍,他翻了臉。”
  “這事你又如何得知?”
  “哼!”小周後冷笑一聲,“當事人總是怪友人多舌多嘴,一切消息還不是他們親口說出來的,不然誰知道呢?”
  “你要管當事人保守秘密呀!”
  “朋友有什麽義務替他保守秘密?他不想人知,就不要說,你不讓他說,他才會 心癢而死,憋成大頸泡,所以,做朋友的借出耳朵已經仁至義盡,其它的,管它呢!”
  我笑,這倒也好,這套歪理倒是有真理存在。
  “你呢?好事近沒有?”我問她。
  “別提別提。”她雪白的手亂搖。
  她的腿也是雪白的,並沒有穿襪子,十隻足趾塗著鮮紅的宏丹。
  我說:“穿襪比較禮貌,我看過一篇報告:女性若要升職,不可忽視儀容,不能貪圖涼快,要穿襪子。”
  “襪子?哈哈哈哈,”她幾乎沒笑倒,“我從沒聽過這麽好笑的報告,做工隻要拍好馬屁,擺好姿勢,同襪子也有關係,哈哈哈哈。”
  我搖搖頭,同小周後說話,有時候真是自取其辱。
  我結帳,她猶自在那裏問我在什麽地方按摩麵部等等。
  我心中忽然想:她不是一向最有辦法嗎?忽然現在看來不過如此呢?以前我差點沒把她封為偶像。
  現在看起來,小周後是個膚淺的、有風塵味、喋喋不休、沒有什麽真本事的女孩子,在本市,同類型的女郎很多很多。
  當日下班,去到琴吧。
  不見琴,我問侍役:“他人呢?”
  他們黯然說:“進醫院去了。”
  “什麽?”我至為震驚,像是被人在嘴裏塞了一大把精鹽。”為什麽進醫院?”
  “他一向胃不好,熬得太厲害,這一陣子每每做帳做到天亮,吐起血來,便完全崩潰,便隻好把他送進醫院。”
  “什麽醫院?”我的心自胸口中跳出來。
  “養平醫院。”他們說,“六○七號病房。”
  “我馬上去。”我同夥計說,“有什麽叫我帶的?”
  “你去就好了,”他們很安慰,“我們都走不開,他也不能吃什麽,不必帶東西去。”
  我匆匆趕往醫院,身上還全副披掛,辦公室裝束。
  也無暇買什麽花束水果了,隻想快見到他,希望他無恙。
  琴臉色蒼白地躺在病床上,閉著眼睛在休息。
  這是我第一次在陽光下看清楚他。
  他並不是美男子。光是長得美有什麽用?
  一雙手放在胸前,手指是纖細的修長的,就是這雙手,彈出美麗的樂章。
  我走近,靜靜坐在他身邊。
  他眼皮動了動。
  “琴。”我輕聲叫他一聲。
  他微笑,並沒有睜開雙眼,“你來了?真的是你?”
  “是的。”我不由自主握住他的手。
  “我剛在想,如果你能來看我就好了。”
  “我來啦,你沒有怎麽樣吧?”
  他欣喜地睜開眼睛,“小事情,胃出血有什麽關係?”
  “胡說。”
  “休息幾日便可出院。”他笑。
  我扶他斜斜靠在枕頭上。”我嚇得五髒六腑都倒轉了。”
  “真的?”
  “你不相信還是怎地?”
  “我從來沒看你穿得如此斯文過。”他取笑我,“看,套裝、高跟鞋,還化了妝呢!”
  “剛下班。”
  “平日見你,都是馬尾巴拖鞋牛仔褲。”他說。
  我也笑,“你呢,這是我第一次在琴吧以外的地方與你見麵。”
  “以後也許可以選醫院以外的地點。”他也笑。
  我放下了心,看來無大礙。
  “工作辛苦嗎?”他搭訕的問。
  “老樣子。”
  “主管好不好?”他顯得很關心。
  “不是壞人,警務署肯定沒有他的案底,但不知怎的,他就是看不得我們略閉一點,非得變幾百個法子,叫我們如沒頭蒼蠅的奔撲,他才滿意,雖然不是他發的薪水, 但他精忠報國,要替老板把我們的力氣榨盡。”
  “都一樣。”
  “有一日我做了主管,可能更壞,”我笑,“這才是最大的悲劇。錯不在人,而是那個位置,任何人坐上去,就迷失本性,以擾民為生。”
  他看著我微笑,我有點尷尬,自嘲說:“你看我的宏論多不多。”
  他說:“不不不,我愛聽。”
  我笑,“看來,你是我的知音,我也是你的知音。”
  琴的麵孔忽然漲紅,沒想到他臉皮那麽薄,時代的進步把人訓練得老皮老肉的,婦孺都不會臉紅。他真可愛。
  忽然之間我倆沒有話說,我又不願意立刻告辭。
  幸虧護士送食物進來,我打開蓋子看了看,隻是白粥與腐乳,我的天,這怎麽吃?
  “你愛吃什麽?我替你去辦,未必要遵醫囑吧?”
  他說:“還是聽醫生的好。”
  我說:“不必理我,你吃呀!”
  “你看著我,不好意思。”
  “那麽我走。”
  “不不。”
  “我不能看著你挨餓呀!”
  琴很為難。
  “明天我再來。”我說。
  九月二十五日:一連幾天,我都在下班後以第一時間趕往醫院陪伴琴。
  其它約會都一概推辭。
  我向護士打聽到他可以進口的食物,吩咐琴吧做妥,拿去給他吃。
  我們真正達到無所不談的階段。
  他父母雙亡,沒有兄弟姐妹,所有的,不過是琴吧的一班手足。他從來沒有結過婚,可以說是了然一人,同我一樣,生活中最大的障礙是寂寞,不過幾經艱苦,也克服了,也同我一樣。
  醫生說他的症候可大可小,要注意平日的調理,在醫院中休息了十天八天,他臉色也逐漸紅潤。
  他躺著無聊,時時玩紙牌,我與他賭二十一點,贏了數百元,他不再提算命運的事兒了。
  我也幾乎忘記這宗事。
  今天他說:“待我出院,真怕你不會對我那麽好。”
  “你太小人了,”我說,“如何度君子之腹?”
  “希望我錯了。”
  “當然是你錯。”
  醫生宣布他後日出院。
  我特地去告假接他回家。
  琴住在琴吧樓上,我們原來一直是鄰居。
  九月二十七日:早就替琴打點,替他收拾醫院中雜物。
  他很感激,一直謝我,我叫他住口。
  看著他換上運動衣,有異樣感覺。平日他總是西裝蝴蝶結,看不出太多的氣質,便裝的他另有一種味道,不禁多看他幾眼,他的麵孔又紅了。
  這個人!
  我一直扶著他,他說:“喂,我自己走好不好?又不是老頭子。人家會以為你來接老父出院。”
  我們兩個都笑。對他的關懷實在不可言喻。
  車子在門口等,我由地挽著行李,我們兩個人剛走出醫院大門,忽然間一陣驟雨,淋濕半邊身子。
  我大叫起來,狼狽地抹著麵孔與頭發上的水珠。
  琴說:“怎麽來一陣怪雨?天上明明掛著大太陽。”
  我咕噥:“天氣越來越壞。”
  琴說:“不是雨,是草地噴水,朝我們這邊唧來。”
  果然是,草地上大噴嘴不停的灑水,真像驟雨,我拉起琴,沒命的向幹地裏奔避。
  誰知這噴嘴似同我們開玩笑似,我們走到哪裏,它追到哪裏,非把我們淋濕不可。
  開頭我怪叫,後來索性哈哈大笑。
  琴也笑,兩人彎下腰。
  忽然我想起來──
  “你會在一個雨天,遇見你的真愛。”
  這可不是一場人造雨!
  太明顯了,怎麽我沒想到?
  我側著頭看琴,他也怔在那裏,這時他也想到了。
  可輪到我臉紅了。
  我們兩個人靜下來。
  我真笨。琴對我這麽好,怎麽可能當我是普通朋友?而我,我又對他這麽好,又怎麽可以說是泛泛之交?當事人這麽糊塗倒真是少有,我倆默默,但是兩隻手卻是緊緊握著的。
  好了,雨過天晴,那隻噴水嘴終於被工作人員關掉。我抖抖濕襯衫。
  車子駛過來,我們上車。
  我看到前麵的道路是光明的,暢通的,每塊烏雲都鑲有一道銀邊,琴便是美好的一麵。
  奇怪的是,我要到這麽遲才發覺。
  我輕輕同他說;“回去,你要彈更好的曲子給我聽。”
  “自然。”他說。
  “你從來不對我訴說心意。”我埋怨。
  “全部在琴聲中表達出來,你還叫我怎麽說呢?”
  是我遲鈍,但我情願在這個時候才發覺,特別溫馨,特別美妙。

可人兒
  林可人是美麗的女人。而且神秘。
  在我們公司做足一年,沒有人知道她的底細。
  她的履曆表在人事部經理那裏,為了表上的詳情,其它的男同事絞盡腦汁,請老董吃飯喝酒,結果老董將半機密文件影印出來,弄得人各一份,結果被總經理記下一過。
  林可人並沒有因此生氣,雖然經過這件事,連總經理也忍不住將她的履曆表再看一次,但林可人在公司的態度還是一貫,絕口不提這件“趣事”。
  我深覺她懂得做人之道。
  老實說,男同事暗地裏對她有興趣──那是最大的讚美與恭維,難怪女同事都吃起醋來。
  連我的女秘書蓮達也說:“一份普通的履曆表,害得董先生被記一次過,真劃不來。”
  那份表我也有。
  年齡:二十七。性別:女。程度:倫大管理係學士。父母:俱去世。兄弟姐妹:無。婚姻狀況:未婚。地址:碧水路三號三樓。電話:二三四五六。
  什麽也沒說,沒見過這麽空白的履曆表。
  老董白白被記一大過,難怪連小秘書也替他不值。
  但是男同事還是像熊見了蜂蜜似的跟住她。
  因為她美麗。
  我看過張愛玲的作品,有一次她接受訪問,回答記者說:“有幾個女人是因為靈魂美而被愛?”
  真的,男人們追著林可人,是因為她相貌長得實在好,好得老實說一句,有這種麵孔的女郎很少會得淪落在寫字樓裏天天挨八小時粗重功夫。是,她也算是經理級,但如今在中環,大風吹下一塊招牌壓死十個人,十個都是經理。
  林可人平時不十分打扮,像她這樣的人才,倘若濃妝起來,穿一些比較時式的服裝,那種豔光還不射得人頭昏眼花?她頗有自知之明,故此盡穿些素淨的衣服,略略化妝,頭發往後梳,然而越是如此淡掃蛾眉,越加出眾。
  我很少與她有接觸,不過不識子都之驕者,乃無目者也,私底下總點留神。
  夏季她喜歡穿一套淺灰色的麻布裝。這種布料是很貴的,越皺越不便宜,一襲動不動數千元,但是她同一個顏色,差不多款式的服裝起碼有十多二十套。
  由此可知,她跑來寫字樓工作,不是為薪水。
  那是為什麽?
  日子久了,總有蛛絲馬跡露出來,要憑自己細心觀察。
  她一舉手一投足有種很奇突的氣質,跟常女不一樣,我並不是在女人堆裏混大的,叫我詳盡形容她那股味道,我說不上來,反正與一般女人有點不同就是了。
  她並不是冷若冰霜,她時常微笑,非常有禮,聽人說話的時候,全神貫注,但是禮貌之外,還有點難以捉摸的神情,她從來不與同事爭執,一年多了,從沒出過錯漏,比她低三級的人向她無理取鬧,她一樣氣定神閑,上司發脾氣發牢騷,她也無動於衷。
  人隻當她好脾氣,我覺得她深不可測。
  為了什麽呢?這樣的一個人,每天一早從家中出門,到這裏來坐足八小時,有時候還得撲出來開會,下大雨刮大風,一視同仁地要準時到抵目的地,說她為了那三百元日薪?我死也不相信。
  她是一個最詭秘的女人。
  有一陣子我看衛斯理的科幻小說看多了,開始把林可人當作一個天外來客。她會不會像海文方那樣,是個藍血人?流落在地球這個悶死人的落後星球上,有家歸不得,做了異鄉客?
  我為我的想象力啞然失笑。但說真的,她的確像個異邦人,不少次數,我曾經看見,她美麗的雙眸凝視窗外,微微歎息,整個人如蒙上一層薄霧,有種說不出的淒茫感。
  為什麽會這樣?正當妙齡的女郎,有份不錯的職業,長得又這樣好,怎麽會有這樣的表情與心懷?
  我不明白。
  整間公司的同事也不明白。
  她似乎不屬於這個環境,生活得不投入,她打扮雖然整潔美觀,調子卻非常的低,從沒聽見她為買到一件心愛的襯衫或晚裝而高興,而這正是一般寫字間女郎的主要生 活情趣。
  也沒有聞說她看過哪場電影,去過什麽舞會,到過什麽國家旅行。
  換句話說,她沒有跟我們吵過架,但是我們也別妄想會有資格做她的朋友。
  她把自己鎖在一隻盒子中,一隻玻璃盒子,透明,但外人休想闖得進去。
  怎麽會這樣?
  天氣稍涼的時候,她換上秋裝,清一色的奶油色係,她膚色又白,都是淺淺的杏米,看上去更是無限的幽雅。
  當然,女秘書蓮達說她:“一點都不會穿衣服,來來去去一個顏色,又沒有款式,古老十八代。”
  我微笑。
  她居然凶霸的問:“笑什麽?”
  女秘書與她們老板的關係一向很曖昧,蓮達與我之間也如此,有一種旁人難以想象的親昵。
  她說下去:“今年流行鬆身迷你裙,仍然墊肩膀,鞋子的跟比較矮──”
  我接上去,“金色圍一條邊的風氣尚陰魂未散,衣服上綴七彩的流蘇、星、圖案,化妝轉為蒼白,嘴唇又不流行鮮紅……對不對?”
  她愕然,“你怎麽知道?”
  “別以為你特別有心得好不好?三十五元買本時尚雜誌,誰不是流行專家?”我笑。
  “那麽你說說,林小姐算不算懂得穿?”她不服氣。
  “你不會明白的。”
  “什麽叫不明白?”
  “你們為穿而活著,她為活著而穿,聽懂沒有?”
  “不知道你說什麽!”她睜大眼睛。
  “去幹你的活去吧,小姐。”
  可人是辦公室裏惟一穿肉色絲襪的小姐。
  別人的腿有時候像大花蛇,有時像生蛇皮癬,總之不肯靜下來。
  她連吃都吃得很素淨。真是一貫作風。
  她喜歡三文治小紅茶,中午獨自出去買隻午餐盒子,通常是日本那種紫菜飯卷,淡而無味,不知怎麽下咽,所以她身型略瘦。
  一年多公司裏有那麽多應酬,從不見她出席,也沒有人知道她有什麽嗜好。
  隻有一次,聖誕節在寫字樓開茶會,有人帶了幾瓶酒上來,她仍然留神,看瓶子上招紙。
  對一般女人來說,酒就是酒,越是貴的越是好酒,電視廣告上最常出現的當然是吃香的酒,但她對這個似乎有點研究。
  她伸出紙杯,我替她斟了一點威士忌。
  “冰?”我問。
  她點點頭,替她加冰。
  我留意看她,她始終沒有喝完那杯酒。大概是嫌味道不好。這麽說來,她愛喝酒。
  又有一次我問:“看不看中文書?”
  她點點頭。無論誰跟她說話,她永遠全神貫注的應付,使人覺得一開口便令她緊張,有點殘忍,這也是大夥兒不大敢同她說話的原因。
  “我指的是流行小說。”我說著放兩本小說在她麵前,“借給你。”
  “謝謝。”她很客氣。
  但是看了沒有,我也不知道,隻曉得在適當的時候,約莫過了三星期,她把小說退還給我。
  我忍不住問她:“老貓好不好看?無名發好不好看?”
  她微笑地點點頭。
  我很失望,既然她那麽堅持要維持這段距離,隻好隨得她去,我也跟其它的男同事一樣放棄。
  林可人不像一個有血有肉的人。誰也沒聽過她口出怨言,怎麽有這麽可怕的女人?
  嘴巴這麽嚴,什麽都不透露。
  一年多了,完全不得要領。
  今日蓮達穿著一件新毛衣,誇張得不得了,當胸一隻大豹子,花斑斑,兩個袖子一隻紅一隻綠,看得人眼睛花,但是麻油拌韭菜,各人心裏愛,你別說,她那些姊妹們都湧過來讚她夠眼光。
  剛剛林可人經過,她們嘰嘰喳喳的說:“這件衣服夠別致,是不是,林小姐?”
  我連忙冷眼留神她的反應。
  果然不出我所料,她非常由衷的說:“是,真好看。”這麽虛偽的話居然可以說得這麽誠懇,這女人!
  忽然之間她的目光接觸到我的目光,我帶點揶揄地側側頭,她麵孔漲得通紅,立刻走開。
  這是她第一次露出真性情。
  稍後在茶房她遇見我。我朝她笑,她欲言還休。
  終於她問:“你想我怎麽說?‘這種三百元一件的毛衣我才看不上眼,你們根本連穿的門路都沒有,我受夠了你們小家子氣的奇裝異服,自以為走在潮流的尖端?’”
  我怔住,沒想到她忽然會忍不住,衝出心中話。
  隔了好久我才說:“那也不必說相反的話。”
  她說:“為了不想再討論那件事,敷衍幾句是最了當的方法。”
  我震驚,“你一直在敷衍我們?”
  她不響。
  “如果給我外頭那些人知道,你可得罪人多了。”
  她苦笑,“敷衍又說得罪,不敷衍更加得罪,動輒得罪,在這裏做人真難。”
  “為什麽要敷衍,為什麽不能跟我們做朋友?”
  她掠一掠頭發,神色恢複正常,“我說多了。”
  我要追上去,我想跟她再說幾句,但是她已經翩然離去。
  第二天,她恢複沒事人一樣,神色漠然。
  但是我知道事情不會那麽簡單。
  果然,沒幾天,她遞上辭職信,像一個間諜,行蹤略露,立刻轉移陣地。
  下班,我在路上跟在她身後。
  她轉過頭來,向我無奈的微笑。笑中透露無限滄桑,但忽然之間,我覺得她有真實感。
  我問:“你到底是誰?”
  她答:“我來自蠍子星雲第九座銀河的第十八個太陽係的一顆行星,離這裏有三百六十萬光年,我的宇宙飛船撞毀在珠穆朗瑪峰,我不幸三天三夜,才到尼泊爾,隨即選定香港作為我的落腳處。”
  我大笑,“說來聽聽,我或許可以幫你回家。”
  她抬頭看天空,“可以嗎?回家?”
  “來──我們去喝一杯,我知道一家日本小館子菜式味道十足。”我沒有征求她的同意,便挽起她的手。
  我們坐定後,喝下幾口米酒暖胃,我問:“既然到處都一樣,何須辭職?”
  “希望在別處可以避開像你這麽觀察入微的人。”
  “為我的緣故?”
  她微笑。
  “你根本不需要這份工作。”
  “你是指酬勞方麵?你說對了。”
  “那麽何必同販夫走卒混在一起?”
  她又微笑,“販夫走卒不好嗎?容易應付。”
  “好,好,你不願意揭露這個謎,咱們就不提。到了新公司,給我來電話,好不好?”
  她點點頭。
  我拍拍她的手臂,“不管你從什麽地方來,又要往什麽地方去,我們總是朋友,你也總用得著朋友。”
  我們吃飽便在門口分手。
  我沒有建議送她回家,問了也是白問,她怎麽會肯。
  第二天忙了一個上午。
  下午我同蓮達說:“林小姐要離職,你看看怎麽送她。”
  “她又不走了。”蓮達扁扁嘴。
  我一怔,“是嗎?怎麽一回事?”
  “誰知道,反正總經理與她已經談妥,誰知道那麽多!“
  我放下一顆心,這也好,轉來轉去,還不是一樣的人,一樣的事,反正她不過是暫來歇腳的,或一年或兩年,在哪裏都沒有關係,哪裏都是他鄉,哪裏都有好為人師的販夫走卒。不見得乙公司的女秘書比這裏的清秀,男職員又比這裏斯文。
  淪落在街頭與街尾完全是同一回事。
  我很高興她看清了這一點。
  可是我在公司裏更不敢露出跟她相熟之意。怕她會不高興。
  林可人的身分始終是神秘的。
  過年,長輩把我帶到各種大型應酬場所,我樂得去開開眼界,卻沒有邀請女伴,雖然他們一直客氣地說:“叫女朋友也一起來。”
  但是這年頭在外頭泡的女人,很年輕就很壞,吃著碗裏,瞧著鍋裏,雖然A君出席,但眼睛到處溜,留意在場的B君C君有無可能。
  我很怕這種人際關係,覺得自己應付不來。
  沒想到在大年夜在這種場合看見可人。
  她穿著一件貂皮大衣,大衣裏麵一襲絲絨旗袍,麵孔細細化過妝,明豔得不能形容。
  我遠遠地打量她,她還沒有看見我。
  好家夥!這才是真正的她,真正活色生香。
  若不是這麽熟,真會以為是另外一個人,她穿的絲襪上都釘有水鑽,怎麽這麽豔?
  現在可露出一點真實身分來了,隻見她眼若秋水,美目盼兮,直挺的鼻子襯著菱角似的嘴唇,活脫脫一個紅牌阿姑模樣,風情萬種。
  我看得呆了。
  連忙問熟人:“那個美人兒是誰?”
  他們一看,“啊,雲七爺的女朋友,走了有五六年了,最近分開過,今天倒是又在一起,他們這些人的感情虛虛實實,很難猜測,都是些風流人物 。”笑。
  我吸進一口氣。我都明白了。
  原來如此。
  一時間,在腦海中立刻構成一個故事大綱:公子哥兒的情婦,本身也非等閑之輩,有點學識,經過五六年的來往,他並沒娶她的意思,她開始生氣,終於示威,出來找了份工作,以示她也有能力養活自己……
  他怕了,兩個人又和好如初,所以齊齊出席舞會。
  看樣子林可人真正離職的日子不會太遠,所以她懶得轉工作崗位。
  這一年多近五百個日子,也虧她同我們混,也虧她這種金絲雀會得別出心裁地決定在晨早八點鍾起床來受這種閑氣。
  我問:“她姓林?”
  “是,桃樂妃林。”
  “中文名字叫什麽?”
  “不大清楚。”
  趁她身邊的男伴走開,我過去說:“桃樂妃,請你跳個舞。”
  她一抬頭,見到是我,略覺壓抑,並沒有不歡之狀,“好。”她很爽快地站起來。
  在舞池中我同她說:“你美得叫人暈眩。”
  “謝謝你。”今夜她是有生命感的。活潑潑的一個女人,“你終於知道我是誰了。”
  我凝視她一會兒,“何苦呢。”
  她微笑。
  “身上這襲大衣,在咱們公司做五年也做不回來。”
  “別這麽說,開頭的時候,我的確想有一個新的開始。”
  我接下去,“但隨後發覺,普通人的生活,苦不堪言?”
  她搖搖頭,“你錯了。第一:誰都是一雙眼睛一支鼻子一張嘴巴的普通人。第二:你認為我不普通,那完全是環境造成。第三:一般人的生活正常快樂,隻可惜他們的圈子容不下我,桐油埕,始終隻好裝桐油 。”她長長的籲出一口氣。
  “來,”我說,“我們去喝杯咖啡。”
  我把她拉到舞廳樓下的咖啡室。
  她一進去便吸引無數目光,我與她隻好選一個偏僻的角落坐下。
  剛才她說的那番話當然完全屬實,這個林可人,她要不開口,一開口那種真實感,真是撼人心頭。
  “告訴我你的故事。”我要求。
  “我們的宇宙飛船墜進聖海倫火山口,引起還座死火山爆發……”
  “別亂套,真的故事。”
  “真的故事太淒慘,沒有什麽好聽的。”
  “可人,到現在還不老實?”
  “他叫我回去。”
  “娶你?”
  “訂婚。”
  “如果愛你,為什麽不幹脆結婚?”
  她聳聳肩,“我也這麽跟他說。”
  “索性一刀兩斷,不可以嗎?”我衝動地說。
  “我愛他。”可人說。
  “什麽?”我不相信耳朵,在他們那種複雜的環境裏,怎麽可能產生愛情,“你的意思是,你們互相需要。”我很殘忍的更正她。
  “為什麽我不能愛他?”可人揚起一條眉,“過了十八歲就不能戀愛?”
  我笑,“看樣子還是因為千絲萬縷的社會關係,你倆確是一對相依為命的活寶,合襯非常,但是愛情?別唬我好不好?”
  可人側著頭,“在寫字樓中,你不會如此痛毀我。”
  我歎口氣,“我妒忌了,對不起。”
  “妒忌?”她睜大寶石似的眼睛。
  “男人對女人,若沒有那一份私心,就不會關懷備至。”
  “你不是我的朋友嗎?”她洞悉一切,笑盈盈地。
  “你相信朋友嗎?”我無奈地問。
  “我當然相信,誰準備拿錢出來吃飯,誰就有朋友,誰越多事要求人,誰就最需要朋友。”
  我與她四目交投,大聲笑起來。
  “桃樂妃,你在這裏。”
  我們抬頭。
  這個人一定是雲七了,高大、粗獷、有派頭,他並不十分應舉,但男人味道十足十,可人見到他找上來,連忙為我們介紹。
  雲七很客氣,正是江湖客本色,很大方地把可人接回去,原本並不嬌小的可人依偎在他身邊,也嬌小起來。
  我把兩支手插在口袋中,再喝了杯咖啡,便徑自回家。
  我當然喜歡可人。
  誰不?
  但如今她場麵做得這樣大,誰敢接受?她也隻好跟著雲七,或是在那個圈子裏找個旗鼓相當的對象,那機會率可想而知,是非常低的。
  正像她說,她想跟著我們生活,隨便找個伴,也很難,在這個年頭,誰還是羅曼蒂克的傻子,拖著她這樣的寶貝,那真是老壽星找砒霜吃,活得不耐煩了。
  可憐的可人。除非,除非她肯拿錢出來。她心底下難保不在羨慕蓮達,這種女孩子,自由自在。中人之姿,智能零蛋的女孩子,有青春有熱情,又有一個好老板,無憂無慮,天天回來速記打字,略責備她幾句,馬上眼淚四射,天大的委屈便是莊尼的生日禮物不夠體麵。
  你別說,個人的享受也差不多,照樣是坐私用車子進出。一般的穿時髦衣服,如果有分別,那麽隻有說蓮達更幸運,她的男朋友多寵她,不必鬥智鬥力,將來結婚生下孩子,扔給老人家帶,仍然是活潑潑的一個人……
  命運。
  隻是林可人的故事是怎麽開始的呢?
  我很想知道。
  每個女人小時候都是香料與糖,到中年全變成塑料花,老來全是千年老妖精,蛻變的過程每個人不一樣,我對可人的修煉故事有很大的興趣。
  第二天她沒有上班,告假。
  自然,昨日一定不止喝多了,我酸溜溜地想。
  但我立刻啞然失笑,告訴自己要控製情緒。同事是同事,朋友是朋友。可人已對我說了許多知己話,已經不是把我當作萍水相逢及麵目模糊的普通同事,我必須回報她以風度,不能讓這一段頗為可貴的感情發酵轉味。
  第三天她回來了。
  仍然低調子地忙寫字樓功夫。
  奇怪,這女人真厲害,可以把真麵目完全遮蓋起來,以完全另一種姿態出現。
  同我們一起做事的時候,她到底怎麽想?我們這班自以為是的笨狗,還不止千次萬次地教過她做事及做人之道,她是怎麽忍住不笑得噴飯的?
  大概是沒有心情笑,她掛著自己的前途問題。
  我過去同可人打招呼。
  “好嗎?”
  她點點頭,“我正想找你。”
  她看上去有點憔悴。
  “有事?”
  “晚上請到舍下來吃頓飯,我有事請教你。”
  “榮幸之至。”
  她笑一笑,笑容裏無限愁情。
  “為什麽笑?”
  “因為我不能哭。”
  那一日的功夫特別繁重,做得我不亦樂乎,她也是一直不聽地跑來跑去,我親眼看見總經理的女秘書狐假虎威皺著眉頭同她說:“電話接不通,你,出來聽!“
  如果她問我留在家好還是改用其它方式好,我會同她說:坐家裏做金絲雀算了,隻看一個人的麵色受一個人的氣,真是天大的福氣,出來大熔爐幹嗎?牛鬼蛇神見久了,會胃氣痛。
  蓮達又不原諒我,“幹嘛歎聲歎氣的?”
  我不響。從幾時開始,連歎氣都要向她報告?
  我是在感喟林可人幹嘛要在這裏受零碎的委屈,不可思議的女人。
  今晚我一定要問清楚。
  “我看你是太寂寞。”蓮達說。
  “我寂寞?你憑什麽那麽說?”
  “沒有女朋友,從來沒接過她們的電話。”她的答案很簡單,真是幸福。
  我笑,“也許她們全體打電話到我家呢?也許我根本有情婦,天天在家等我呢。”
  蓮達翹起嘴唇,不響了。
  倘若她問魔鏡“魔鏡魔鏡,天底下最美的是誰”。鏡子與幔子都或許會裂成兩半,但如果她問“天底下最歡樂滿足的是誰“,鏡子一定答:“你,蓮達小姐。”
  如果兩者不能兼備,上智選擇是歡樂。
  可人是充滿愁容的。
  晚上到她家,她前來開門時我便有此感覺。
  她家作全白色,寬大舒暢,最難得的是隻有幾件主要的家具,留下許多空間,卻又不顯得簡陋,牆壁上完全沒有裝飾,一張照片與畫也沒有。
  我愉快的坐下來。輕鬆地說:“比起有些人的家,陳設得猶如摩羅街的下價古玩店,簡直不可同日而語。”
  可人也忍不住微笑,“你上一向很欣賞我的。”
  我的笑容凝住,有點唏噓,“有什麽用呢?我又不能照顧你,我沒有錢。”
  “不能事事講錢。”
  “唉!小姐,這不過是安慰窮小子的好聽話而已,在這個商業社會中,錢的能力澎湃,攻無不克,戰無不勝。”
  “別這樣好不好?”她笑,“拜金的人。”
  我說:“叫我來有何貴幹?千萬不要叫我兩肋插刀,赴湯蹈火,我力量小,膽子更小,你老包涵包涵。”
  可人笑得前仰後合。
  我喝著傭人倒給我的茶,等她開口把正經事傾吐,我等這一刻應景很久了。
  “他說他願意同我到外國去結婚。”
  我的反應是:“那再好沒有,做人不過上講一個開頭與一個結局,誰管你當中跌倒爬起若幹次。而女人最佳的結局便是結婚,相信你等這一天也已經很久。”
  “這一年來,”她答非所問,“我在寫字樓裏看到很多,也學習很多。”
  “這是我相信的,看到的是二十多年都說不完的怪現象,學會的是忍無可忍,重新再忍。”
  她點點頭,“更令我驚異的是,我居然過得如魚得水,成為大家庭的一分子。”
  我欠一欠身,“你打算怎麽樣?拒絕雲七爺,正式申請假如白領籍?”
  她微笑得很蒼涼。
  我說:“不要騙自己,你入行才一年多,要你終身在寫字樓中渡過,不是開玩笑的!”
  她反問:“終身在精品店與茶室中渡過,難道又能技冠同儕?”
  “舒服呀!”我理直氣壯。
  “很悶的。”
  “悶?這麽多太太小姐,從沒聽說有誰悶得生病的。”
  “你明明知道我的意思,“她有點氣,“別老插科打諢。”
  “是是是。”我連忙正襟危坐。
  她又“噗嗤”一聲笑出來。“誰嫁給你,倒是很有福氣,你很有生活情趣,一張嘴又能言善道。”
  我無奈地分析她的心理,“你怕將來日子不好過,怕雲七把你冷落在閨房。”
  她點點頭。
  “那也不必流落辦公廳,看你身邊也有點積蓄,如果你肯洗盡鉛華,跟個小醫生小律師,提拔提拔他,做個歸家娘,也不是太難的,有先例證明,都很成功,對方學識人品過得去,生活平淡而樸實,但也十分安定,可以過幾十年。”
  她沉默良久,我這一番話,顯然打動了她的心。
  “我也想到過。可是他的家人……”
  “屋子是你的,開銷是你的,你替他家人怎麽想,誰不耐煩誰來接受好了。”
  她說:“等於變相的買一個丈夫。”
  我很意外,以她的社會經驗,何必斤斤計較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條條大路通羅馬,這條路如何走法又有什麽相幹?”
  我問:“你是那麽認真的一個人?”
  “你不相信?”她問我。
  我搖搖頭:“你想得到的是十全十美的婚姻,太貪心了,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事。”
  你再想想清楚。”
  “你剛才說的哪個辦法……行得通嗎?”
  “那個辦法不是我發明的,”我笑說,“已是社會上一種現象,別裝得那麽天真, 我不是雲七爺,咱們是真金白銀的朋友,可人。”可我痛剿林可人。
  “你也有缺點,你的毛病上鋒芒太露。”她很氣,“出口傷人,不留餘地。”
  “你又不見我對蓮達那樣。”我提醒她。
  “祝你娶一個蓮達那樣的老婆。”可人孩子氣地詛咒我。
  我很認真,“她會是一個好旗子,比你好多了,可人,雲七爺娶你,才自尋煩惱。”
  “話怎麽可以這樣說?”她惱怒。
  “真的,蓮達多好應付,擺幾十桌喜酒,租套婚紗,在美孚新村找層三十五平方米的住宅,到日本兜個圈子,便可與她成家立室。跟你在一起,那還不傾家蕩產,筋疲力盡?”
  “不要這樣說好不好?”可人給我飛一個白眼。
  還不是媚眼呢,我的心先酥了一半,一個女人長得美,已經得到上帝最大的鍾愛,人士的道路即使比常人崎嶇一些,也是應該的。
  她對我很好,好得沒有男女私情存在,女人是很奇怪的,仇人多,心腹也多,認定了一個人是她朋友,瞎七搭八什麽都說,等到翻臉成仇,一籮筐一籮筐的把柄落在人手。男人不是這樣的,男人對朋友很客觀,絕不會在這種地方死細胞。
  像可人,莫名其妙地把我當知己,難道她不怕我把她的秘密泄露出去?我眯著眼睛看她,是因為我的社會關係不良好?不足影響她的地位?她錯了,防人之心不可無,等她成為名流夫人,她就知道了,我可以在小報上出賣她。
  我甩甩頭,可人這個女人有一種引人為她犯罪的力量。我一向是個最平和斯文的人,現在為了她,升起無窮的想象力,甚至要與小報打起交道來。
  可怕,可怕。
  “你在想什麽?”她探向前來。
  我溫和的說:“在想為什麽不能得到你。”
  她嗔說:“你才不會這麽想。”
  我微笑,“別太放心,我也是男人,盡管胸口無毛,男人還是男人。”
  “去你的。”她笑。
  我看看手表:“我要告辭了。”站起來。
  “請告訴我,我會不會做一個好的家庭主婦?”
  我毫無猶疑的說:“可以,當然可以,可人,你是一個天生的戲子,演技一流,看你一年多在辦公室中的表演,足以得到一座金像獎。做家庭主婦這角色簡單很多,你需要容忍的人少十倍也不止,你當然可以勝任,也許還覺得缺乏挑戰性,但是,問題不在是否會任得好,而是你會不會快樂,可人,在國泰民安與不打仗不饑荒的時候,生活快樂是很重要的。”
  她怔怔地聽著。
  我歎口氣,拍拍她的脊背。
  “你真了解我。”她說。
  “是的,我喜歡你。”我坦言不諱,“不過我真的該走了,聰明人不是拿得一手好牌的人,而是知道在什麽時候應該離開牌桌的人。”
  “我明白,像我們這種人,交朋友不容易。”
  “別借故發牢騷,“我笑,“這年頭無論誰找朋友都不容易。”
  我走了。
  萍水相逢,這社會上什麽樣的人都有。
  過沒多久,可人告了很長的假,停薪留職。
  總經理還惋惜得很呢,口口聲聲說快要升她的職,並不知道她來我們這裏隻是過渡歇腳。
  我想她是不會回來了,意料中事。
  打那時候開始,寫字樓裏的男同事一個個像是睡眠不足似的,悶得直打嗬欠。
  可人在的時候,為了要留給她一個好印象,誰都打醒精神做人,她走過的時候,大家會吸口氣,把發胖的胃縮一縮。有時也會故意打條新領帶,好讓她看見後投來一個讚賞的神色。
  公司裏有個美女,大家的情緒不一樣,現在美女走了,天又多雨,成天價灰暗,一副禍不單行的樣子,人人昏昏。
  我也覺得悶。
  蓮達咕噥,“那個位子是難做,三煞位。”
  “什麽三煞位?”我問。
  她自打字機鍵盤中抬起頭來,“林小姐那個位子。”
  “是嗎?”我覺得奇怪,她會同情林可人?”怎麽,不是林小姐沒有本事?”
  “開玩笑,這種眼見功夫誰不會做 ?”蓮達老氣橫秋,“應付人事難一點是真,掛名是個經理,可是一腳踢,無兵無卒,服侍總經理不算,連總經理的女秘書都要對付,還有,四周圍這些小姐個個烏眼雞似的吼住那位子,嘿,做一年多也不容易了。”
  我張大嘴,有沒有聽錯?女人讚女人?當然,女人也讚女人,通常被讚那個都是處境不妙,落在地獄十八層的可憐蟲,所以女人多數以批評為榮──“她們妒忌我才罵我,你有沒有資格唉批唉鬥?”
  而蓮達居然變相讚起林小姐來。嘩,太陽西天出。
  “……真寂寞 。”她說,“那時候比較有心思穿好一些的衣服,不知是誰說的:一件名貴的衣服往往比一句刻薄話更能使對手沉默小來。現在走了,沒有對手。”
  我訝異:“你──把林可人當你對手?”
  她洋洋得意,“恩。”大有“天下之英雄,惟使君與操耳”的感覺。
  這年頭真是,你永遠不會知道有些什麽人在把你當作假想敵,三腳貓,鍾無豔,全部蠢蠢欲動,要前來比劍,端的是江湖險惡,行走不易。
  “你為什麽笑?”蓮達凶霸霸的問我。
  “我有笑嗎?”我摸自己的麵孔,“我為什麽不能笑?”
  “你在取笑我,我知道你在取笑我?”她發起脾氣來。
  我取出信紙信封,寫無頭信。
  ……自從你離去之後,陽光也似乎小時了,大家都寂寞至死。男人的眼睛再吃不到冰淇淋,女人沒有敵人,大家垂頭喪氣。
  而你,你在什麽地方?你也許不在香港,不過我們抬起頭來,還可以看到同一蒼穹。
  像你這樣的女人,一生也許隻能碰到一次。
  相處的時間並不長久,也沒有特別的交情,但有些人,驚鴻一瞥,也能令人一輩子難忘。
  以前懷疑但丁是個書呆子,現在明白了。然而現代人與古代人到底心懷不同,不可能專注地朝思暮想,為了對抗資本家,我決定用每日辦公的時間來想念你,下班後,是自己的時間,還我自己。
  祝你好。
  下班開車到她家去,把信自門縫塞進。
  隻有在十一歲時做過這樣的傻事,有時候傻他一傻,是釋放心頭大石的良方。做一個十全十美的人,並不是那麽有滋味的一回事,自認為是潔白無暇的人,更加是世上最可怖的人。作為一個單身漢,我不需要過分潔身自愛,大可以放縱我的感覺。
  回音很快來了。
  是一大束花,總有好幾打,一色的鮮紅康乃馨,附著一封短簡。
  “我決定結婚,生活由大大小小的賭注組合,有時候輸有時候贏,我們把這種賭注叫‘選擇’,謝謝你年多來的關注。”
  我很惆悵,她還是決定嫁給雲七。經過那麽多的掙紮,仍然飛不出他的手心。也好,從此死了心,一味吃喝玩樂,像她那樣的麵孔,我說過,根本不應在辦公室內出現。我們能夠見到她,也是一種緣分。蓮達問“誰送花給你?怎麽會有人送花給你? 男人不會送花給男人,女人更不會送花給男人。”
  “誰說不會?”
  “哪有這麽露骨的事?”她笑著打開報紙,一凝神,“唉呀,林小姐要結婚。”
  “是嗎?報上有啟事?”
  “你看。”
  我接過報紙,果然登著啟事,小報的記者很會得湊興,立即寫了段小小的專訪,來吹拍,在他們筆下,男的逢商必殷,那的逢貌必豔,兩個人在一起,定然是郎才女貌,一對璧人。
  “她怎麽會認識雲家這種富家的?”蓮達喃喃地問。
  我看向窗外。我也不知道,她沒有說起,這是另外一個故事,我們沒有份參與的故事。
  “怪不得不做了。”蓮達惆悵地說,“怪不得。”
  我非常無聊,在房裏走來走去。
  忽然聽得外邊一陣大大的騷動,人聲沸騰。
  蓮達說:“我出去看看是怎麽一回事。”
  我坐在辦公桌上想:一開頭就錯了,我不該耍紳士風度,應該一開始便急起直追,不讓她有喘息的機會……即使如此,也不會有希望吧,唉。
  蓮達回來,臉色非常興奮,緋紅了雙頰。
  “什麽事?”
  “我們新聘請的公關經理,比林小姐還要漂亮!”她嚷。
  “是嗎?”我也好奇。
  “是的,千真萬確,現在正在總經理房,大家都在等她出來,要不要來開開眼界?”
  “我?”我搖搖頭,“不了。”
  “來嘛。”她一定把我拉著出去。
  我一走到門口,便聽見一聲咳嗽,四方君子立刻伏案做忙碌狀,原來總經理陪著她出來了。我一看那個女孩子,真的美,怎麽會有這樣的美女,略帶方型的麵孔,大眼粗眉,睫毛如小扇子,眼底一圈黑影,更增三分神秘。
  身材更是無暇可擊,一件鬆身裙下也看得出玲瓏浮凸。
  今日下毛毛雨,她的一雙高跟鞋上沾滿泥濘,說真的,這樣的女孩子怎麽會淪落到同我們一起?
  因為在可人那邊受飽刺激,我忽然之間心平氣和,轉身回辦公室。
  蓮達問:“美不美?”
  我沒有回答,我決定置身事外,完全不理會這個人。
  完全不理會。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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