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心之全蝕

(2008-11-05 11:14:11) 下一個

  我走進療養院,路上不少看護迎上來,向我甜蜜蜜的笑,以及打招呼:“宋醫生,早。”
  笑得不懷好意,帶些調戲意味,有些高級的女職員,索性說:“好嗎?漂亮的宋。”
  仿佛我姓宋,字漂亮,名俊。
  在以前,男女沒有這麽明朗化平等之前,隻有男人調戲長得好的女性,稱她們為“蜜糖”。“甜心”。“愛人”。
  六月債還得快,此刻沒有什麽能阻擋男性不受這種輕微的侮辱。隻要長得平頭整臉,她們例不放過。
  我進入電梯,鄭醫生剛剛進來。
  她向我睞睞眼:“宋星路,好嗎?”
  “好,好,大家好。”我無奈地答。
  “下巴怎麽了?是誰的長指甲抓破的?嘖嘖嘖。”
  “剃胡子不小心割的,不行嗎?”我沒好氣。
  “行,當然行,那剃胡刀是搽鮮紅蔻丹的,是不是?”她伸出手來摸我下巴。
  我往後一縮,電梯中地方淺窄,差點沒避過去,我苦笑道:“鄭醫生,請你自重。”
  鄭醫生風趣的說:“宋星路,你知我已經看中了你的身體,你是逃不過的。”
  電梯門在這個時候打開來,我連忙踏出去,一邊高聲說:“下次,下一次。”
  她哈哈大笑,我朝四○三號房走過去。
  半年來我與療養院上下女職員混得爛熟。
  似鄭醫生,德高望重,四十多歲,卻還風韻猶存,有一個女兒,在美國讀書,正經的時候,她曾同我歎口氣說:“星路,我有個像你這樣的兒子就好了。”但心情好的時候,她又會拿我開玩笑,像剛才那樣。
  我推開四○三號房,略覺有安全感,脫下外套,往椅上一搭,高聲說:“我來了。”
  照例沒有回音。完全在意料之中。
  病人坐在露台曬太陽,背著我。
  我走近她,輕輕把椅子轉過來。
  “好嗎,董言聲?”我蹲下問她。
  她當然沒有回答我,長長的睫毛顫動了一下,眼睛低垂,雪白的皮膚在陽光下更顯得晶瑩通透。
  “沒有進步?仍然不想說話?”我柔聲問。
  她什麽都聽不見。
  我拉過一張椅子。坐在她對麵歎口氣。
  “你又要令父母失望了,”我說,“每次見到我,他們都要問我:‘言聲有沒有進步?’沒有,你仍然沒有進步,你仍然癡呆。可憐的言聲,這樣下來,難保我不向令堂引咎辭職。”我搓著雙手。
  她仍然無言,一點表情都沒有,標致的麵孔如一尊大理石像。
  “美麗的董言聲,我多希望我有辦法令你恢複健康,說說笑笑,一切同從前一樣。”
  她眼睛看著前方。
  我無奈,取過一張絨線披肩,輕輕搭在她身上。
  看護劉姑娘進來,“啊,宋醫生,你已經來了……”
  “她沒有進步?”
  劉姑娘搖搖頭,“還不是一樣,吃飯如廁可以應付,其餘時間像靈魂出竅似的,可憐。”
  “她長得那麽美。”我看著呆坐在露台上的董口屍。
  “可不是。”劉姑娘歎息,“這種病是無名腫毒,一拖三十年的例子多得很,幸虧家裏有的是錢,永遠可以休養下去。”
  我查閱她的健康記錄表,拿在手中,頗為躊躇。
  每天來一次,美其名曰特別治療,六七個月下來,絲毫進展都沒有。
  “劉姑娘,”我搔搔頭皮,“你說我應該怎樣做?”
  劉姑娘訕笑,“初出道,麵皮薄,是不是?沒關係,慢慢就習慣了,醫生不是神仙,每個症一針下去就痊愈,那還得了。”
  可是收病人的診金,而不能治療病人……我仍覺得那個。
  劉姑娘經驗豐富,當護士已近三十年、她說沒有起色,最近便不可能有起色。
  我高聲說:“董言聲,外麵風大,進來好不好?”
  劉姑娘說:“她一整個上午坐在那裏。”
  “來,我們去抬她進來。”
  我們合力,一二三把她連人帶椅搬進來。
  劉姑娘收拾完床鋪,同我說:“宋醫生,今天晚上,你有沒有空?”
  我大吃一驚,“什麽,連你都要我的身體?”
  劉姑娘的老臉漲紅,“我啐!”她說,“你見鬼。”
  “那又是為了什麽?”我奇問。
  “我是為我表妹。”
  “你表妹?你表妹怕也有四十五歲了。”
  “去去去,”她笑著要打我,“你這壞小子,自侍長得好,一張嘴就不饒人。”
  “噓!”我把食指放嘴角。
  董言聲聽若不聞,仍然看著窗外的風景。
  劉姑娘降低聲音問:“到底有沒有空?”
  “當然沒有空,今天是我生日,早有人約好我吃飯。”
  她給我老大的白眼,推開病房門出去。
  我對董言聲說:“看到我的煩惱沒有?每個人都想把我推薦給女人,仿佛我是一隻新出的肉腸:味道不錯,值得一試。”
  她仍然不笑不動。
  “言聲,你沒有煩惱吧?”我坐在她對麵,“你像天使,天使都是沒有煩惱的。”
  她當然不出聲。
  “言聲,對我笑一笑。你是否有潔白的貝齒?你是否有酒渦,唔?”我懇求。
  一切依舊,沒有反應。
  “可憐的言聲。”我說。
  門外傳來腳步聲,我知道是董言聲的父母。
  他們並沒有立刻推開門進來,悄悄站在門外商量了一下。
  “言兒一點進展也沒有。”董太太懊惱地說。
  董先生歎息:“沒想到她會受這麽大的刺激。”
  “要不要換醫生?”
  “已經是第三個,再換也不管用,我看來醫生挺老實盡責,經驗雖然不足,醫德倒是好的,不然院長不會推薦他,不必換來換去。”
  “但是他長得那麽漂亮……”董太太說,“他行嗎?”
  我在房內聽得啼笑皆非。
  一向女人長得太好,會被人懷疑她們的工作能力,三十年風水輪流轉,玩笑轉到我身上,便不覺得好笑。
  隻聽得董先生說:“真納罕,怎麽會有那麽漂亮的男孩子。”
  我低聲跟董言聲說:“看,你再不好起來,我的飯碗就成問題了。”
  我替她量血壓,檢查瞳孔,繼續開出維他命丸。
  董氏夫婦並沒有說什麽。
  董太太打開她的鱷魚皮手袋,取出一方抽紗手帕,在眼角印一印,問我:“沒有好轉?”
  我說:“如果你們不介意的話,下個星期,我想帶她出去走走。”
  董太太嗚嗚哭起來,“我兒,你怎麽一直癡呆,連爸媽都不認得了?”
  我很心酸,雙手插在袋裏。
  董先生說:“她媽,也許你對宋醫生說一說,言兒得病的因由,會得對宋醫生有幫助。”
  董太太欲語還休。
  不用說我也早已明白了幾分。
  像董言聲這樣的女孩子,難道會考試不及格陷入癡迷狀態不成。
  自然是為一段得不到的愛。
  一邊廂她父母上演七情六欲,另一邊董言聲元知無覺。真好,什麽感覺都沒有。想得玄一點,何嚐不是種福氣。
  董太太拉我到露台,向我透露女兒的往事。
  她說:“一次戀愛,足以致命哪。”
  我點點頭,我雖沒有試過,卻也明白這個道理。“是你們不喜歡那男孩子?”
  “才不,女兒喜歡,我們也隻得愛屋及烏,是那個男孩昧了良心,硬是不肯同言兒結婚。言兒收到他結婚請帖那日,便變得不言不笑,癡癡鈍鈍。”
  她又抹眼淚。
  “在家有誰能二十四小時侍候她,隻得住療養院,大半年一晃眼過去,你說怎麽辦?”
  我很不懂得安慰女人,隻得默默無言。
  幸虧這時候劉姑娘進來了,她一聽得董太太這番話,立刻維護我。
  “董太太,俗雲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令媛健康沒問題已是大吉,腦子有點糊塗,那可急不來,需要靜心療養,你快別哭哭啼啼。”
  董太太心一驚,連忙住哭。
  我說:“最近她情緒比較以前穩定,我想或者可以帶她出去接觸生活。”
  “是是,”董先生拉起妻子的手,“我們讓宋醫生做主吧。”
  劉姑娘一陣風似把他們撮走。
  言聲仍然照原來的姿勢坐著。
  我對她說:“你已經瘦得不能再瘦了,何必呢,他又不愛你。”
  劉姑娘笑答:“她要是會得回答,早就開口。”
  “我們再去做腦電波索描。”
  “唉,心病還需心藥醫。”劉姑娘看著她說。
  “聽見沒有?”我輕聲說,“你的心病,為什麽像是被一個巨大的陰影所遮蓋?”
  言聲的雙目沒有焦點。
  “你的心,一點光芒都發不出來,這像什麽?這好比心之全蝕。”
  劉姑娘問:“什麽?”
  “心之全蝕。”
  劉姑娘橫我一眼,沒聽懂。
  我替董言聲做好日常診治,便離開療養院。
  一大班女孩子擁出來要搭順風車。
  我耐心的解釋說不行。
  “為什麽不行?”
  “我今天騎腳踏車來,怎麽載人?”
  她們在我身後又笑又罵,我卻悠悠然而去。
  但是我心境並不好過。
  即使今日是我生日,即使有三位出色的女子約好與我慶祝,我仍然牽掛我的病人。
  到了朱雯的家門口,我停好自行車,上樓去。
  我們約好四點半,此刻已經五點鍾。
  大廈停車處照例有三兩穿校服的女孩子在留戀地張望,是等朱雯下來,好向她拿照片,或是簽名。
  朱雯這幾年很紅,每本雜誌都用過她做封麵,電影海報,熒光幕的節目,無不是偉大的朱雯。
  短短十年問成名,真不容易。
  管理人員認得我,我順利地上樓。
  一按鈴,朱雯便衝出來歡迎我。
  “生辰快樂!”
  “你也一樣。”我輕吻她的麵頰,香氣撲鼻而來,“大家都是二十六歲,朱雯,時間過得實在太快。”
  “見你的鬼,”朱雯說,“誰二十七歲,你才二十六歲,”她一邊向我陝眼,“我才二十三歲。”
  “你不二十七?”我故意做出一副牛皮燈籠的樣子來,“那麽咱們念小學一年級時你豈隻有三歲?神童哪!”
  她捧出一隻小小精致的蛋糕來,“難得有位同年同月同日生的老友。”
  “同年同月同日生的老友倒不止一個。”我提醒她。
  “她們可不是我的老友。”朱雯說。
  “廿年的交情,還不輿老友?”我問。
  “雖老不友。”
  “小時候也一起捉過迷臧,跳過橡筋,借過對方的功課來抄,如何不友?”
  朱雯說:“後來就不友了,她們看不起我沒念大學,又妒忌我登一次台比她們一年收入還勁。”
  “依我看,你們三人各有千秋,最好能夠恢複邦交,省得我年年一月十五三處跑。大家在一起過生日多好。”
  “等五十歲時再說吧。”朱雯絲毫不動容。
  我歎口氣,“隻怕你們不肯在同一年五十歲。”
  她輕輕切開蛋糕,斟出香檳。
  我朝她碰碰杯子,“朱雯,祝你今年比去年更成功,更漂亮。”我由衷地說。
  “謝謝你。”
  “同時,今年別再告訴記者,你的醫生未婚夫是我。”
  她白我一眼。
  在過去三年內,朱雯在工作上一碰到些微不愉快,便立刻嚷要嫁宋星路醫生,天知道我並沒有為此得到豔羨的目光,我得到的是導師與同學的白眼。
  “也許有一日我們會得結婚。”朱雯說。
  “美麗的朱雯,我不愛你,你不愛我,咱們怎麽結婚呢?”
  “我們情若兄妹。”
  “我比你小,你在淩展出生,我在下午七時,應當說情若姐弟。這是事實。”
  “你信不信我把這隻蛋糕蒙到你麵孔上來。”
  “別說笑話,最近事業如何?”
  她不答,在客廳中踱步。新一代的影後不比她們的前輩,以前女明星的香閨要豪華如文藝片布景,白色的家具非得鑲一條金邊不可,現在朱雯的家裝修講究別致,落落大方,品味上佳。
  她在家的穿戴也極之普通,凱絲咪毛衣,牛仔褲,惟一不同之處是一隻鑽表,據說是卡地亞古董,去年在巴黎出外景時覓得,視之若瑰寶,天天戴著。
  當然我這位小中學的女同學是美麗的,不過自小看慣她為輸了場賽跑而痛哭流淚的樣子,心內很難產生友情以外的激素。
  而朱雯,雖然口口聲聲說隨時會下嫁,畢竟無此可能,我的宿舍地方淺窄,設備如醫院三等病房,隻怕她不習慣。
  但這有什麽關係,我們仍然情比姐弟,或是兄妹。
  朱雯正向我訴說:“……我告足三個月假,來等這部片開拍,結果一聲通知也沒有,換了角兒,對方連‘對不起’也省下,你說這一行難不難做?我還是影後哪!”聲音越來越高,一雙濃眉越來越斜豎。
  我在報紙上看過這段事,因此詫異的說:“但是記者們盛讚你把這件事處理得極之漂亮,一句怨言都沒有,還說下次有機會再合作等等。”
  “不然怎麽辦,你知否瀟灑背後是多少眼淚?你知否有多少次我打落牙齒和血吞?”
  我很歉意,作為一個朋友,我並沒有給她什麽幫助。
  我連忙打醒十二分精神勸慰她,“朱雯,勝敗乃兵家常事,你得到的,必然是別人所失去的,或者相反,不必耿耿於懷,你的機會多的是。”
  她坐下來,“我倒不是為失去一次片約而悲哀,我難過此刻女人連訴苦的機會都沒有,死都要死得漂亮與不計較。”
  我說:“這是你高貴的選擇,你已經得到報酬,記者稱讚你倒是小事,你並沒有因此樹敵才是至高的見識與智慧,當然要比開招待會訴苦超脫一千借,不應埋怨。”
  她一口氣喝盡香檳,“是,我在十年的光陰內,早已把自己訓練成老江湖。”
  “恭喜恭喜。”我微笑說,“真不容易。”
  “星路,大澄與定華她們,所付出的代價沒有我這麽大吧?”朱雯用她碧清的大眼看牢我,迫我說老實話。
  “她們付出的代價,未必低於你,所得到的,絕對少於你,滿意了吧?”
  她點點頭。
  我站起來,“我要到太澄那裏去。”
  “不準。”朱雯故意搗蛋。
  “人家也是今天生日。”我披上外套。
  “那我豈不是沒人陪。”
  “你那英俊小生靳誌良立刻要來報到,不要拒八千裏。”
  “誰要他陪,我說過不與同行泡在一起。”
  “這句話好不老土,”我說,“怎麽會出自你口,以前貴同行多數沒個打算,做一日算一日,的確不是理想的終身對象,此刻靳誌良不但一表人才,私生活嚴謹,更有生意頭腦,投資的幾問工廠生意蓬勃,他不論才與財,都勝我百倍。”
  “你與他拜把子結成兄弟吧。”朱雯到底對我不客氣,“走走走。”
  我樂於遵她的逐客令,告辭下樓。
  在樓下碰見英俊的靳誌良。
  他風度翩翩地叫住我:“宋醫生。”
  我停下來,隻見他手中持著朱雯最喜歡的長莖玫瑰,我拍拍他肩膀。
  “脾氣不佳,小心侍候。”
  他苦笑起來。
  老靳追朱雯,不止三四年了。
  我祝他有情者事競成。
  坐上自行車,我飛踩著到九龍塘那一列老房子去找王太澄。
  二十年前我們進入國際小學讀一年級,第一日老師便宣布:“在這一班裏,有四位同學生日在同一天,他們是宋星路。朱雯。王太澄與奚定華。”
  小小的朱雯一直豔壓群芳。女同學們都留或長或短平凡的妹妹頭,她卻梳豬腸卷,長及腰,引來多少妒羨眼光。她們三個一直不和。
  性格上也沒有絲毫相似之處,真不知怎麽會混在同一天過生日。
  到太澄的家我出了一身汗,這是最佳運動。
  女傭人歡迎我,“宋醫生,小姐等了好久。”
  這是她家的老傭人,現在擁有老傭人的千金小姐也不多,大澄是少許特權者之一。
  太澄迎出來,“還早,客人尚未到,進來畫室看看我新作品。”
  太澄的畫功之差,差過任何黑猩猩一時興至之塗鴉。
  十年來開過無數畫展,被畫評人捧到天上去。本世紀除出畢氏就是王太澄女士是曠世奇才,肉麻得讀後起雞皮疙瘩,但聰明的王太澄小姐信之不疑。
  千穿萬穿,馬屁勿穿。
  她的畫且有人高價買去,掛寫字樓裏,因為她父親是鼎鼎大名的大賈王某人,辦公室或會議室中掛著王小姐的畫,王小姐的爹多多少少有點感動,談起生意,方便一些。
  一次,王殷商同我低聲偷偷說:“太澄的畫,到底講啥物事?”
  我隻得苦笑說,“畫是勿會得講閑話格。”
  “若果會得講閑話,依猜伊拉要講啥物事?”
  我猜它們會得叫救命。
  王殷商又問我:“這種畫,到底有啥標準?什麽叫好,什麽叫不好?”
  看得順眼。愉快。舒服就是好,怎麽沒標準。
  太澄的畫,一眼看去,觀者先是嚇一大跳,跟著想哭。難為她的偶像還是偉大的畢加索。
  此時她嬌嗔的斜睨我一眼,“上次見麵至今,有三個月了吧。”
  “三個月見一次的朋友,也算非常接近。”
  “在這期間,我畫了兩幅寫生。”
  “畫什麽?蘋果?”
  “蘋果已被畫過一千次。”
  “一千次隻要是塞尚,仍使觀者著迷。”
  “有幾個成名的畫家?”太澄笑說,“當然,他們是前輩,前輩的作品我是佩服的。”
  我幾乎要把凸出的眼珠推回眼眶中。
  總要老老實實地告訴王太澄:看,王小姐,你沒有穿衣服,那些讚美,都是皇帝的新衣。
  誰有這樣的勇氣,照說我應該這麽對她說:太澄,你沒有天分,你嫁人算了。
  我認識她二十年,與她又沒有利害衝突,感情又好,但偏偏不忍心傷害她。
  我這個虛偽的人。
  可喜的是,四周圍的人同我一般的假冒偽善,全部入籍法利賽國,太澄的畫秘一直沒被拆穿。
  “看,這張如何?”
  我一瞥,心中一陣寒意。
  顏色如一團醬般。
  “有人說像趙無極。”太澄咬一咬畫筆,“恐怕是誤會了,我用色較豔。”她還不滿意呢。
  “另外一幅呢?”我顧左右而言他。
  “在這裏,是我最大的作品,兩米乘三米半。”
  也隻有王殷商的千金負擔得起這麽大的畫室。
  她抬頭說:“這個天窗不夠大,陽光不充分。”
  “夠好了,”我由衷的頌讚起來,“從沒見過這麽美麗寬敞優雅的畫室,誰說畫家一定窮?”
  “也許應該住在巴黎,但巴黎沒有傭人照顧我。”
  她指著那張牆般大的畫問:“星路,我是不是大多產?”
  我避重就輕,“你知道嗎,格特魯德斯但說的:‘如果你麵對著一件藝術品,你的掌心會開始濕潤,你的心會跳得快些,以及你的呼吸開始會變得更深長。’”
  “是嗎,你有這種感覺?”太澄大喜。
  “太澄,你本身本是一件藝術品。”我說。
  她穿著黑絲絨豪華套裝,黑色底皮高跟鞋,在家中也化妝得明豔照人,比朱雯更像一個女明星。
  現在你不容易從一個女人的打扮猜測她的身分,不比從前,黑是黑,白是白,蕩婦穿旗袍老是不扣領扣,女學生永遠穿著小白襪。
  大澄的女傭捧進香檳酒。
  “星路,生辰快樂。”她在我麵孔上香一記。
  “你也一樣,太澄,祝你的畫,呃,進步。”
  “我猜你不能留下來吃飯?”她語氣變得諷刺。
  “我還要去奚定華那裏。”
  “陪,她。吃。飯?”醋意衝天。
  “不。”我說,“我三個都不陪。”
  “不騙人?”
  “我從不騙你。”但我也沒對她說老實話。那些畫,那些可怕的畫。
  “那個叫你心事重重的病人沒有好轉?”她忽然問。
  “大澄,我真高興你記得她,我真為她擔足心事。”
  “慢慢來,我爹的一條膀子風濕,看大夫足有二十六年,一點進步都沒有,還不是照舊看下去。”
  這是什麽樣的鼓勵,我苦笑。
  “咱們的大明星好吧?”太澄又問。
  “朱雯?”
  “還有誰。”工大澄怪裏怪腔說。
  我不由得護著朱雯,“當然,她很好很紅。”
  “幹嗎每次出現都戴雙黑手套?”太澄懶洋洋的語氣,“黑手黨?”
  “現在流行,人人一身黑,停電熄燈,誰都甭想看到誰。”
  “我不準你幫她!”太澄撒起嬌潑來,“從小你幫她,問我哥哥借車去按送她到派對——”
  “我何嚐不幫你,罷喲。”
  “你為什麽要幫我?”太澄立刻警惕起來,“她們說我什麽壞話?”
  “誰敢說你壞話?你這麽無暇可擊的一個人。”我取笑她。
  “那麽我們什麽時候訂婚?”她忽然問。
  “你找到對象你先訂,我這裏真是十劃還沒有一撇。”
  她被我氣得笑。
  我看看表,糟糕,快五點鍾,定華要下班啦,我得趕快走。
  我喝完香檳就走。
  “星路!”
  “我明天與你通電話,生辰快樂,太澄。”
  我跳上腳踏車。
  我在會客室等了十分鍾,奚小姐才接見我。
  她親自走出來招呼我,天大麵子。
  “好嗎?”我說,“策劃統籌部經理。”
  她立刻訴苦:“我頭痛欲裂,星路,做人真的沒味道哪,那日我搭電梯上來,有兩個女孩子搶著進來,有一個差點被電梯門軋牢手,另一個叫她小心,你猜她怎麽答?她歎曰:‘軋斷敢情好,不必做。’你看你看,十多二十歲小女孩有什麽做,都苦水一連篇。”
  “你快樂嗎?”我笑問。
  “我?我不是不快樂。星路,我重傷風,不能告假,星路,我累得站在這裏就睡著了。”
  “我差人送來的良藥呢?”我問。
  “不能吃,一吃就渴睡,這裏的工夫怎麽辦?”
  我不去理她。
  她每一分鍾都在享受,越忙越好,忙到人仰馬翻她才找得到自我。以為自己一柱擎天。
  我進入她辦公室,聞到一陣中藥香。
  “咦?”
  我一找,看到她用蒸餾咖啡壺在煮中藥。好辦法!
  “吃這個應當好一些。”一股薄荷香。
  “喝了這裏略鬆一鬆。”她歎口氣指指額頭。
  我說:“咎由自取,與人無尤。”
  “你的同情心放在什麽地方?”她問。
  什麽地方?不會說話的董言聲身上。
  我在朱王兩家喝的酒漸漸攻心,說話大膽起來。
  “定華,那位叫阿貝孔的先生今天晚上陪你吧?”
  定華停止訴苦,斟出苦口的良藥,剝開陳皮梅,喝一口藥,吃一粒陳皮梅。
  她緩緩說:“你如果破例同我吃飯,我就推掉他。”
  “我要與媽媽吃飯,報她養育之恩。”我年年都以這個理由堂而皇之推掉定華。
  她今日也許是真的疲倦了,用手撐著頭,頭發略為油膩,化妝褪得七七八八,憔悴之色遮掩不住,幸虧尚未過三十,還不顯老,但平時一雙精光四射的眸子便黯然失色,半合著,性感無比。
  她打個嗬欠,按鈕叫秘書小姐進來。
  那女孩子禮貌的等待吩咐。
  定華說,“告訴阿貝孔先生,我實在熬不過來,要回去睡覺,改天再約,如果他要同我說話,說我早已離開公司。”
  女孩退出去。
  她取過外套,“走吧。”
  “我送你回家好好休息。”
  “如此慘淡的生辰。”
  我替她穿外套。
  “告幾天假吧。”
  “在家幹什麽?無事可做,悶得要死,我早已無個人興趣,一切喜怒哀樂都在辦公室發展,到家我隻不過是一個女人。”
  “女人,你的車子在哪裏?”
  我把自行車折好,放在她車子後廂,開車送她回去。
  看她上了樓,亮著燈,我才結束了今日繁忙的社交活動。
  母親才不會陪我吃飯。
  我靜靜回到療養院,趁著日班工作人員都落班,靜悄悄,我又來瞧董言聲。
  盡管她聽若不聞,我仍然敲門才進去。她坐在房內,沒有開燈。
  我也不需要燈光。
  病房位置極好,對牢海港千道霞光。
  我自紙袋中取出三文治及牛奶,自顧坐在她對麵吃起來。
  “今天是我生日。”我說。
  她動也不動。
  “我去探朋訪友,與她們敘舊,她們雖然都是天之驕子,但都不快樂。”
  病房很靜,我聽得到言聲的呼吸聲,均勻地一下一下起伏。我們之間有一股難以言傳的親呢。
  “不滿現狀是人類的劣根性,就是憑這樣,文明才有進步。”我咀嚼食物。
  “我每日跑到這裏來自言自語已有半年,你知道嗎?你才是我的心理醫生。”
  “我把什麽都告訴你了,連讀書時洋妞隻包著一塊大毛巾走到我房來都說過。”
  “我的座右銘是:當心女人,她們隻要你的身體。”
  我輕笑。
  言聲仍背著我坐。
  我搔搔頭皮,“如果你真的再開口說話,我會寫一篇稿投到讀者文摘去,他們對奇跡故事特別有興趣。”
  “但我怕你一直自我封閉下大。”
  “言聲,睜大眼睛看看這個世界,也許它現在已經比較可愛。”
  “即使你覺得沒有人愛你,你也應該自愛,我的朋友朱雯老說:‘你們不愛我嗎,不要緊,我愛我自己。’你會很奇怪她這麽說吧,她是受千萬人愛戴的明星,但她也不開心。”
  我吃完三文治。
  “該睡了。”
  我輕輕扶起言聲,她馴服地隨我擺布,如一隻洋娃娃,我把她放在床上,我輕輕摸撫她的額頭。
  就在這時,夜班護士推門來:“啊,宋大夫,你在。”
  我點點頭,“由我服侍她得了。”
  護士退出去。
  我替言聲蓋上被子。“我明天再來。”我說。
  至此我也疲倦,叫部街車回家。
  明天又是另外一天,新希望,新責任。
  我倒在床上,似一隻豬。
  定華發牢騷時說過:“幸運者做豬,不幸運者做人。”
  我是個有福氣的不幸者,最低限度我睡著時似豬。哈哈哈哈。
  豬被鬧鍾鬧醒後開始一天的工作。
  我的師傅區院長說的,凡事慢慢來,今天來不及明天做,否則你會比病人先倒下來。
  所以我的態度有些遊戲人間,區院長退休後,我不算一個挺受歡迎的人物。
  太澄說:“到外國的大城市去,租問寫字樓買張長椅,聽咱們這種女人發牢騷,你便發財了。”
  “孤男寡女同處一室?我不幹。”是我的答案。
  我穿好衣服到醫院報到。
  “宋醫生,電話找你。”
  一大早。
  我到電話亭接聽。
  “宋星路,”我報上名銜,“哪一位?”
  “是我,太澄,你有沒有十分鍾?”
  “太澄,大清早,你不睡覺幹什麽?我沒有十分鍾。”
  “別這麽殘忍,我讀一封情書給你聽:‘我愛你多於昨天,少於明天,我會永遠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她一口氣說完。
  我們之間有一陣緘默。
  我問:“說完沒有?”
  “你一點感情也沒有?你知道這是什麽人寫給什麽人的情信?”
  “我不管,我不能再盯在這裏聽你說話,我要去做事。”
  “我們吃中飯。”
  “太澄,我一向沒空出來吃中飯。”我盡量利用我的耐心。
  “那麽晚上,我等你電話。”
  “好好好。”我但求脫身,掛上電話。
  已經來不及,被鄭醫生一把拉柱,“風流要有風流的代價,是不是?”她朝我陝陝眼。
  這個女人,有機會我會向她報複,但不是現在,我強笑說早。
  “來,今日我與你拍檔巡房,還不準備?”她催我。
  這項工作繁複而沉重,需要全神貫注。
  鄭醫生一踏進病房,頓時判若兩人,立刻變為德高望重的專業人士,臉容嚴肅,在病人眼前,她無異是救苦救難的菩薩。
  那時我同朱雯說:你再也沒想過,做醫生最基本條件是要有壯健的雙腿吧。
  聽說做建築師也是,工務局來驗樓時陪著業主巡遍三十層樓,故勿論閣下是否有才華,雙腿不夠力就不行。
  到一點鍾我與鄭女士都已經筋疲力盡,躲在休息室吃咖啡暖胃提神。
  “一一七號看樣子不能挽回了,”鄭女士對兩個徒弟說,“真可惜,大家都盡了力。我奇怪的一一九號怎麽會得惡化,灌滿了膿液。”
  我說:“但二○一與二○七痊愈,可以出院。”
  “那種小毛病提來做甚,”鄭醫生是另一個沒有成就感的人。
  我不出聲。
  “下午你仍然服侍董小姐?”鄭醫生問。
  “是。”我說,“她是我的衣食父母。”
  “不錯呀,上午為人民服務,下午斂財。”
  “不——”我想分辯,又維持沉默。
  她忽然說:“在苦海中,宋星路,看到你英俊的麵孔,是我們惟一的快樂。”
  我立刻漲紅麵孔。
  最慘的是她的兩位女徒立刻莞爾,表示讚同。
  到頭來,總要調戲我。
  我脫下外套,洗手,半天工作算是完畢。
  “病人有無進展?”鄭女士間。
  “沒有。她根本無法抵受那一刹那的痛苦而放棄有知覺的權利,從此變成廢人。”
  “多麽軟弱。”鄭女士更感慨,“又是為了一個男人吧。”
  “男人為了女人,女人為了男人,”我唱出來,“總免不了是somebody’s done somebody wrong。”
  “真活潑。”鄭女士瞪我一眼,“快走吧。”
  我忽然頑皮起來,促狹的問,“你呢?你為什麽還不結婚?你有沒有愛過人?有沒有人對你不起?”
  她怔住了,麵孔在一秒鍾轉色布滿滄桑,隨後立刻恢複,“走走走,玩笑開到我身上來了。”
  我加上一句:“我專醫破碎的心——”得理不饒人。
  “這顆心太老了,你不懂得處理。”她也很會應付。
  我們兩人哈哈大笑。
  她的女徒這時才鬆一口氣。
  你真的看到一顆心的時候,你不會那麽說。一堆柔軟的肌肉,無數血管通向它的中心,維生的機器,如此而已。
  我在探訪董言聲之前解決肚子的需要。
  走到一半,下起雨來,我把外套領子翻高,微雨中我的自行車輕過泛油虹彩,如在南歐不知名小鎮,瀟灑而蒼茫,我記念董言聲。
  半日不見,如隔三秋。
  我渴望坐在她麵前,對她傾訴。
  漸漸我變成她的病人,所有痛苦,一吐為快。
  回來時醫院門夕賄老婦賣花。
  我見有白色茉莉,奇問:“茉莉?”
  老婦遞上來,我買一大束。
  劉姑娘見我便說:“好了好了,你來了。”
  “什麽事?”
  “董小姐熟睡至今,我們不知你昨夜有沒有給她吃藥。”
  我一怔,搶進病房。
  她熟睡在床。(睡公主。眾人皆老,獨她無知。)
  “有沒有推醒她?”
  “喚過,也拉過她。”
  我拍她的麵孔,很焦急,如果拍不醒,就得用水。
  我三兩下手勢之後開始大力,結果兩下掌摑,她驀然睜開眼睛,我忍不住把她擁在懷中。
  劉姑娘揮一揮汗,“嚇得我。”
  真是我的心聲。她已睡了近十六小時。
  “要盡量避免她陷入昏迷狀態,”我說,“替她梳洗換衣服,我要帶她出去。”
  “到哪裏去?這裏一出去便是鬧市、又下雨。”
  “散步。”我說。
  “她還沒吃東西。”
  “我等她。”
  “下雨!”
  “借你的傘。”
  我一意孤行,取過厚毛衣,替董言聲加身上,再圍上披中,戴上手套帽子。
  她臃腫如小孩子,隻露出一塊麵孔。
  我挽著她手帶她走下樓階。
  我不知道她有無感覺,我自己先興奮起來。
  我與言聲一直在石階上走下去,她的腳步很穩,亦步亦趨,並沒有露出不健康的樣子。
  微雨中的空氣很潤濕清新,我拖著她的手。
  “春天到的時候,你會不會痊愈?”我問。
  她的眼睛看著遠處。
  “努力一點,言聲,努力一點。”我低聲說。
  當然我得不到答案。
  “星路!”
  有人叫我。
  我轉頭,一輛車子停在空地上,下來的是奚定華。
  “你在這裏,我終於找到你。”她笑著走過來。
  當她看見我身邊的言聲時,定華笑不出來了。
  她很訝異的看著言聲,言聲自然自顧自看著山下的海與霧。
  “原來如此。”定華悻悻的說,“雨中散步,情調十足。”
  我問:“你怎麽會找了來?”
  “還不介紹我認識?”她答非所問。
  我悲哀的說:“不能介紹。”
  定華冷笑一聲,“我不知道你說什麽。”
  “她是我的病人,”我低聲說,“她仿佛是,又仿佛不是活在這個世界上。”
  定華為之動容。“啊,她便是那位董小姐。”
  “是的,定華。”我回答。
  我把言聲緊緊拉著,不舍得放開她,即使是一刹那。
  “啊。”定華又再低呼一聲。
  我輕輕撥開言聲的頭發,當她如一個嬰兒,讓定華看清楚她的臉容。
  “她長得美吧。”我輕輕說。
  “這是我所見過,最好看的五官。”定華歎道。
  我把言聲頭發輕輕放下,任她依偎在我身邊。
  “一點知覺也沒有?”定華問。
  “是的,你說過你希望無知無覺,快樂似白癡,定華,現在是機會,你定睛看個清楚。”我無限無奈。
  “多麽可惜。”定華吃驚的說。
  “你能不振奮做人?”我趁機瞪她一眼。
  定華無語。
  我們三人緩緩散步。
  我間:“怎麽會找到這裏來?”
  “我有要緊事同你說。”
  “說。”
  “你似無限不耐煩似的。”定華訝異。
  我不出聲,也許在言聲麵前我再也不能忍受無病呻吟。
  “阿貝孔向我求婚。”
  “跟著他去猶大國吧。”
  “他是美籍。”
  “美元強勁,何必考慮。”
  “星路,我跟你說正經。”
  “我愛莫能助,這種事確也幫不了你,你目己想清楚吧。”
  “我想得頭痛。”
  我本想說:如果必須想那麽久,那還是安全點不結婚好。
  定華說:“如果求婚的是你,星路,那我就不用想了。”
  我轉頭看她,她的神色疲倦,眼睛都仿佛抬不起來。
  我禁不住起了憐香惜玉之心,“定華,卿本佳人,為何好強?”
  她雙手插在口袋中,不出聲。
  “這些年來,我們情同手足,忽然結婚,多麽滑稽。”
  “多年來我都在找一個敬佩的、仰慕的、可倚賴的、為我好、事事以我為先、忠誠、耐心的人……”
  我接上去,“結果你找到了。”
  定華訝異地說:“不,我沒有找到。”
  “怎麽沒有,”我提醒她,“那個人是你自己。經過多年的努力,你終於符合你自己的標準。”
  定華非常震驚,站住不動。
  我說:“你回去仔細想想,別太倉促做出任何決定。”
  定華有無限苦處說不出口,也對牢海景發呆。
  我身邊有兩個木美人。
  過一會兒定華說:“所有的事,我會自己考慮定當,像以往一樣。”
  她轉頭走開。
  作為自幼相知的朋友,我並不能幫她什麽。
  我同言聲說:“你看做人多寂寞,天長地久,一個人所有的不外是他自己。”
  言聲不響。
  “我們回去吧。”我說。
  定華的小車子正沿著小路轉下去。似紅紅的一隻甲蟲。
  這時董太太正急急跑下來,看到女兒,才鬆下一口氣。
  我把言聲交到她的手中。
  做一個無知無黨的小孩子真是最佳逃避方法,她的父母可以為她解決衣食住行這些大問題,醫生護士照顧她的健康,她還用擔心什麽。
  灰色一點,有時也覺得言聲永遠生活在黑暗世界裏並非太壞的事。
  那一個下午我很沉默。
  我離開言聲的時候天色已經很暗,雨也下得十分急,到宿舍我倒出一小杯雪萊酒暖暖身子,開了所有的燈,取出看了一半的書,預備集中火力沉醉在小世界中。
  電話響。
  應該有兩具電話,紅色由醫院打來,綠色供私人用。那麽我可以有權永遠不聽綠色電話。
  我一拿起話筒,就聽見定華顫抖的聲音。
  “定華,你還沒有平靜下來?”我放柔聲音。
  “我——”她忽老大哭起來,失去控製。
  我立刻放下書,“定華,我立刻來看你。”
  “不,不用。”
  “你還行嗎?你怎麽了?”
  “我思前想後,悲從中來。”
  “你不必想大多,況且,有什麽悲?大不了升職之前被人輕微陷害過一兩次,我馬上來看你。”
  “不!”
  “為什麽不?我弄不懂。”
  “我的頭發待洗,我的眼睛很腫,星路,我不想見你。”
  我鬆一口氣,她仍然這麽愛美,由此可知我不必過慮。
  “那麽你快快睡覺。”
  “我想多與你談談。”
  “定華,我很慚愧,除了陪你吃頓飯之外,我什麽都做不到。”
  “你可以的,你不願意。”她幽幽一聲歎息。
  “定華,你不是真的要我娶你吧?”我笑,“我們從來沒有戀愛過,你的雙目,隻為事業放光,此刻略有不如意,便希望與我拉攏天窗,太不公平,我記得你自小如此。中三讓蝦蟆仔考了第一,你就氣得要嫁人,下學期把寶座搶回來,又忘記這件事,我已經上過你當。”
  她噗哧一聲笑出來。
  好了好了。
  她隔一會兒酸溜溜地說:“可惜你的記性對每個人都那麽好。”
  又來了。
  “二十年前的事你都記得,難怪王太澄與朱雯都對你死心塌地。”
  喲,太澄,該死,我答應跟她聯絡,怎麽忘了?
  “你既不肯同我們結婚,又對我們這麽體貼,為的是什麽?”
  “所以說你是商業社會最巔峰的產品。定華,你有沒有聽過這世上有朋友這回事?”
  “如果你娶王太澄,我們之間的友誼就報銷了。”
  我隻好幹笑。
  “你有沒有見過她那些狗啃似的畫?還譽滿香江呢,不看那些畫評,真不相信有那麽多人肯為一頓飯埋沒良心。”
  “湊熱鬧而已,大家好玩。”
  “那些恐怖的畫,她以為把顏料擠在一張畫布上就是畫,就差沒與畢氏拜把子。”
  我待她發泄完畢,“你為什麽不告訴她?”
  “告訴誰?”她吃驚。
  “告訴太澄呀。”
  “什麽?對她說老實話?讓她把我的眼珠於挖出來?我才不會那麽笨,況且她太過自信,早已中毒,深信是天才,何必去掃她的興,她又不靠那個吃飯,不過白相白相,這也是她惟一的樂趣。”
  定華對太澄還是很仁慈,我也是這麽想,所以一直沒有對太澄的小嗜好發表真實意見。
  “時間不早,該休息了。”我想抽身。
  “星路,今天我看見的病人,還有沒有得救?”
  我沉默,說到我心事上頭去了。
  “嗯?”
  “我不知道。”我希望我知道。
  定華感喟,“請你看治也不過是略盡人事?”
  “是。”這也是事實。
  “醫生不好做吧。”她輕笑。
  “是。”
  “你悶壞了?”定華反而倒過頭來安慰我。
  “定華,不必理我,我希望你不但健康,而且快樂。”
  “星路,你的病人,未必不快樂呢。”
  “這樣說太殘忍了。”
  她默認。
  “再見。”
  “星路,我們是相愛的。”
  我笑著掛電話。
  我們當然相愛,二十年感情的投資,非同小可。
  才放下話筒一分鍾,立刻又響。
  我發覺話筒是溫暖的,拿在手中太久了。
  “電話得不到休息是會炸開來的。”那邊冷冷地說。
  是太澄。
  人永遠是這樣的,人家做同樣的事會得引起絕對不良效果,他做就不會,斷然不會,說不定還造福社會。
  我忍不住笑起來。
  “很好笑嗎?”
  “你讀完那些情書沒有?”我間她。
  “咄!”
  “是畢加索寫給瑪莉蒂列茲的情信,令你向往?”
  她說:“有人寫這樣的信給我,欲火焚身也是值得的。”。
  火燒到她身上的時候,她就不這麽想了。
  但此刻即使說破嘴皮,她仍然不會相信。
  “其實你的偶像是個普通人,如果他不是那麽出名,那麽有才華,·以及那麽有錢,你就會覺得那些情信肉麻不堪。”。
  “這是不對的,所以說你是一個俗人。”她不悅。
  我打一個嗬欠。
  “與我說話就瞌睡。”又來一技冷箭。
  周旋在一個紅顏知己之間,並不如一般人想象中那麽愉快。
  “他這樣寫:‘在我狗般的生涯中,能夠與你吃飯;是惟一的樂趣。’”
  鬼才相信這是他惟一的樂趣!藝術家總是誇張,一點點挫折說得苦海無邊,太澄也就是這一號人物。
  “文才是好的。”
  “‘狗般地生涯’……”太澄擊節讚賞,“唉,有時我想,狗還比我們強呢。”
  “大澄,你這樣說就太不公平。”
  定華要做白癡,太澄要做狗。都是天之驕子,一味呻吟,唉,這群人到底是怎麽搞的。
  睡在療養院中的言聲不會這樣抱怨,我長長歎息一聲。
  “你又有什麽煩惱?”她問我。
  “太澄,”我說,“我想休息。”
  “饒你這一次。”她意猶未足地掛斷電話。
  我的媽,累得我!
  終於再取出我的寶書《天龍八部》,但雙眼已經睜不開來,屎。一切寶貴的私家時間就讓這些女人糟蹋得淋漓盡致涓滴不剩。
  可是這二十年來,我居然一貫容忍地與她們維持這樣的關係,不可謂不是異數。
  我睡了。
  做一個極奇怪的夢,要搬到一所新房子去,把地方全部打通作為一問大房。莫名其妙,居然把它裝修成淺紫色,可是你別說,淺紫的細花牆紙配乳白天花板不知多美,我開心得很,在空屋中打轉。
  鬧鍾又把我叫醒,前生我與它有不共戴天之仇。
  我還清清楚楚記得夢由新屋那個間隔起,大床放在大書桌旁邊,一列衣櫃,音響設備前有兩座位沙發,地毯是藍灰色的,小小的露台上養著白鴿,晾著我心愛的威也納襯衫。
  這麽清晰的夢境真是少有。
  我依依不舍地掀開被子起床。
  我不夠時間刮胡子,隻好用電須刨一邊走一邊操作。
  到了醫院每個人用特殊的眼光看住我,仿佛我麵孔上開了花。
  發生什麽事?
  我對牢鏡子,仔仔細細地看自家的麵孔,隻見皮色紅潤,雙目明亮,沒有什麽不妥。
  我略略安心,進人休息室。
  鄭醫生看到我,“早。”她說。
  “早。”
  “恭喜。”
  我一點頭緒都沒有,恭喜?“加薪水?”
  “裝羊。”鄭醫生笑罵,“一切都登在報紙上,清清楚楚。”她將一張報紙摔過來。
  我低下頭,一眼看見鬥大標題:朱雯定下月嫁宋姓醫生,近日忙縫製婚紗及籌備酒席。
  還有一張我與她合攝的照片。
  我臉色發紫。這,這,這從何說起?
  鄭醫生問:“沒有這件事?”
  我說:“絕對沒有。”
  “那麽這消息是如何傳出來的?”
  “我不知道。”我拿著報紙,手簌簌的抖。
  “你要叫你女朋友說話小心點,專業人士要有職業道德,你的名字老與這種緋聞連在一起,於名譽不太好。別以為隻有女人才得注意名譽,男人也一樣,這樣下去,恐怕沒有好的女孩子敢近你的身。”
  我羞愧得無地自容。
  “千萬別以為明白你的人總會明白,天下明事理的人極少極少。”鄭氏停一停,“這次你付出的代價可大了。”
  這是金石良言。
  我問:“我能做什麽?”
  我又問:“我能做什麽?”
  “做什麽?千萬記得什麽都別做,事實勝於雄辯。”
  “可是人家會誤會我——”我著急。
  “人家不會老記得你。”她笑著拍拍我肩膊,“幸虧如此,不過這一兩天,也夠你受的。”
  “教我怎麽應付?”
  “不要解釋,人家問你,你裝沒聽見,這就沒事。”
  “不大好吧。”
  “你聽不聽?不聽就別請教我。”
  我已經嚇得麵無人色,趕快抓一隻浮泡再說,當然言聽計從。
  這一個上午,大約有二三十人對我的“婚事”表示興趣。
  他們的意見紛壇:
  “以後看電影不用票子了。”
  “朱雯真人美不美?有人說她怪瘦小的。”
  “據說她的財產是八位數字。”
  “宋醫生很快會自己開診所吧?”
  “你們真的是青梅竹馬?”
  “婚後朱雯會不會息影?”
  “恐怕是宋醫生息診吧,哈哈……”
  “什麽地方渡蜜月?不會在香港請喜酒吧,客人那麽多,怎麽會沒掛漏?”
  “要多少個孩子?喜歡男孩還是女孩?”
  “新居布置在什麽地方?都是同事,別忘記請我們喝杯咖啡之類。”
  我索性戴上口罩,遮去一半麵孔。
  抽空打電話給朱雯,她的傭人居然說:“小姐不在。”
  我咬牙切齒說:“告訴她我是朱星路醫生,我不是記者。”
  傭人去了一會兒,回來說:“小姐約你今晚七時見,她在家等你。”
  也好。我摔下電話。
  那日上午渾渾噩噩,我都不曉得怎麽過的,隻覺得氣,被人不清不楚的利用,即使那人是美麗的朱雯,仍忍不住氣惱。
  下午我沒吃飯,就進病房見董言聲。
  隻要對牢她的時候,我才可以有些少寧靜。
  劉姑娘正在喂她吃東西。
  我說:“讓我來。”
  劉姑娘也不例外,她問:“下個月做新郎倌?”
  我說:“出去。”
  她吐吐舌頭,離開我們。
  我說:“言聲,我有說不出的衷情,我真倒黴。報上說我要結婚,但是我自己都不知道。”
  董言聲既無聲亦不言。
  我把一碗飯喂完,替她擦嘴巴。
  “你最好,”我說,“你沒有煩惱。”
  我把她移到露台上曬太陽。
  我說:“你看太陽多好,簡直什麽都不想做,隻想躺著們蚤子。”我呼呼笑起來。
  董言聲有點渴睡,我替她蓋上薄被。
  或是打網球,我想。冬日的太陽天最好打網球。
  而夏日的太陽天最好躲在屋裏飲冰。
  凡是有太陽的日子都不是適合工作的日子。
  “宋大夫。”
  我抬起頭,是董太太。她那帶蘇州口音的粵語嚅嚅地有說不出的悅耳,但除非言聲痊愈,否則她聲音中不會帶有歡愉之意。
  她替言聲整理頭發。
  言聲睡著了,像隻小貓,根本不管這些,天有沒有塌下來她也不相幹。
  “宋大夫你要成家了?”
  我不出聲。
  “你蜜月期間,咱們言兒可怎麽辦?”
  我忍不住解釋,“董太太,那是報上的謠言,每隔一陣我一個朋友就拿我開玩笑,不是真的。”
  “不是真的?”她愕然,“婚姻大事哪,如何不是真的?”
  我尷尬的笑。鄭大姐說得對,不分辯最好,但董太太不是別人,不知怎地,她在我心目中頗有重要位置。
  她說:“你們年輕人是越來越新潮了。”略有怪責之意。
  我麵紅耳赤。
  “言兒今日如何?”
  我不回答,把她連人帶椅搬進來。
  “別讓她睡大多,”她說,“我怕她的肌肉活動量會不夠。”
  “是。”
  “宋醫生,他父親的意思是,今年夏天,我們或者會得把她帶到北美洲去看看專科。”
  “也好,”我說,“看看那邊的專家怎麽說。”
  “你不見怪吧?”
  “董太太,你言重了,這世上,不會有比看著言聲痊愈更令我快樂的事了。”
  董太太很感動,緊緊握住我的手。
  “待她醒來,你可以陪她到空地走走。還有,她怪喜歡茉莉花的香味。”
  “什麽?”董太太抬起頭,“你怎麽知道?”
  “我怎麽知道?因為我買了一大束茉莉回來,放在這隻瓶中,她便一直坐在這瓶子旁,”
  “啊!”董太太動容,“言兒一定最喜歡茉莉,你說這是否意味著她在痊愈中?”
  “情況有進步。”我低聲嚷。
  “宋大夫!”董太太雙眼立刻充滿淚水。
  “有希望。”我說,“顯示她對以前的事有記憶。”
  “太好了。”董太太緊握雙手。
  “快去買多多茉莉花,催促她的回憶,她還喜歡些什麽?”
  “喜歡——喜歡——”董太太團團轉。
  “慢慢,”我斟一杯茶給她,“不急。”
  “記也記不了那麽多,讓我想,啊是,音樂盒子,她搜集音樂盒子。”
  “夠了,讓我試一試,”我說,“交在我手中。”
  “你打算怎麽樣?”
  “我?”我先要出去一下。
  我取過外套,立刻到禮物店去物色音樂盒子,逐間逐間的鋪子找。
  終於被我在一問古玩店找到一隻玻璃音樂盒,一開動裏麵一個穿銀色衣服的小醜會得緩緩舞動。
  歌曲的名字:《請來華爾茲》。
  非常美麗,非常動人,我把口袋裏所有的現款都掏出來,抱著那隻盒子,沒有錢吃飯,才忽然想到可以到朱雯家去吃,我與朱雯有約。
  到朱宅其實火氣已過,但忍不住要教訓教訓她。
  我在電梯中試著咆吼:“嫁我?我怎麽不知道?嫁我?”
  電梯門打開,一位太太進來,剛好聽到我在叫:“嫁我?”
  她嚇得一怔,然後狂叫起來,奔出電梯,我想追上去道歉,但是電梯門已經閉攏。
  可憐的女人、她準會被嚇得三天睡不著,今日時辰不對,她遇見一個叫她下嫁的狂人。
  我按朱宅的門鈴。
  朱雯滿臉春風的來開門。
  穿得真性感,黑色兔毛毛衣,V字領鑲黑色透明花邊,黑色長褲。
  “星路——”
  “叫我打令吧,”我發不出脾氣答,“反正下月我們要結婚了。”
  “啊,怎麽,你就是為這個不高興?”朱雯訝異,“你幾時變得這麽小器?”
  “朱雯,我要鄭重警告你,以後不要再用我做幌子。”我板起麵孔。
  “你生氣了?”
  “是。”
  “真生氣?”
  “是,再這樣下去,連朋友都不用做。”
  她沉默,笑容消失,坐在沙發上不出聲。
  朱雯失去笑容,尖削的下巴便顯得單薄,斜斜的窄肩上似背著千斤重擔。隻有她一頭烏黑錚亮的頭發,才帶出無限生命感。
  我不忍,坐到她身邊去,拉拉她的頭發。
  她不響。
  我把她的秀發捧在手中,深深的嗅著,一股清香沁在我心脾。
  朱雯為了這把頭發,不知花了幾許心血與時間,沒有什麽是偶然的吧。
  她轉過頭來看著我。
  “為什麽告訴他們,我們將要結婚?”
  “我不快樂,又無依無靠,空虛的時候,往往想到你,星路,我覺得世人除出你,沒有一個可靠。”
  “這是不對的,”我溫柔的說,“朱雯,你是大明星,你的影迷已是最可靠的朋友,你還不滿足?你不應太貪,每個人都有寂寞的一刻,這是人生無可避免的。”
  她不出聲。
  “昨天又發生什麽不愉快的事?”
  “公司與我的合約談不攏,他們說我已走下坡。”
  “你要求什麽價錢?是不是太過分?逼他們說出不好聽的話?朱雯有時候要想想別人的處境。”
  我緊緊地摟一摟她的香肩。
  她不語,但已經看得出情緒平定下來。
  “而且你也總會走下坡,誰不是呢,這是天然定律。”
  她雙眼露出恐懼的神色。
  “朱雯,從現在開始,你也應當有心理準備。”
  她頹然。
  “培養個人生活興趣是很重要的,錢你是不用愁,但如何漂亮地打發時間,確是一項藝術。”
  她低聲說:“我明白,”
  “而且我不覺得你有什麽理由要拒靳誌良於千裏之外。”
  “你別管我。”朱雯又強硬起來。
  “真的,他對你那麽好,”
  “我不喜歡他。”
  “不喜歡他還是迷信不嫁圈內人?”
  “你別管我。”
  “我巴不得不管你。”我說,“隻要你讓我下台。”
  “明天我發一則消息,說記者誤會我所說的話好了。”
  “謝謝你。”我站起來向她一鞠躬。
  “星路,你仍然愛我,是不是?”
  “我能不愛你嗎?你像我妹妹一樣。”
  “星路。”她緊緊抱住我的腰。
  她的身體柔軟而溫馨,抱在懷中非常誘惑,但我們情比兄妹,我又怎會有非分之想。
  “那是什麽?”她指著我的音樂盒子問。
  “啊,”我說,“我送朋友的禮物。”
  “什麽朋友?”
  “你別理。”
  “我一定要理。”
  “你不認識的人。”
  “我保證是王大澄,或是奚定華。”
  “我保證不是她們。”
  “你敢發誓?”
  “敢。”
  “發誓如果你說謊,你那些病人永遠不痊愈。”
  “你這個毒婦,我才不會這樣說,這關我的病人什麽事?我拿我自身來發誓也就罷了。”
  “你不敢發誓?”朱雯問,“包裹裏是什麽?我要看。”
  她來搶奪。
  “別過分,朱雯,別過分,喂,朱雯,請你控製你自己——”
  在掙紮中,那隻音樂盒子摔在地下,我聽到玻璃破裂的聲音。
  我眼睛都氣紅了。
  拆開一看,果然極薄的玻璃罩子已碎。
  朱雯一看內容就知道不是送給王太澄或是定華的東西,歉意得吐血。
  我疲倦的說:“為什麽,為什麽一定要妒忌,要破壞要損人不利己,一定不肯放過別人?”
  朱雯不敢出聲。
  “我要走了。”我拾起那一大包破碎的東西,一如拾起枚破碎的心。
  “星路。”
  “不要再叫我。”
  “我賠。”
  “不,你賠不起。如你這樣的女人,滿天的星對你來說不外是一堆碎鏡片。”
  我從來沒有這樣失望,我離開朱宅。
  這麽夜了,還有影迷圍在樓下。
  當我出來,不少人追上來問:“你是宋醫生,你是朱雯的未婚夫?”
  我低著頭疾走,一頭撞到人。
  一抬頭,那人尖叫,我停睛一看,原來就是剛才在電梯中遇見的太太,我想說幾句好話,沒料到她拔腳飛奔,我隻好頹喪地離去。
  不知是怎麽睡的,連鬧鍾叫我都聽不到。
  在醫院一班女孩子雖然吱吱喳喳圍住我,我也沒有興趣聽她們說些什麽。
  報上說,朱雯否認她說過要嫁人。
  是非曲直,一切都在她口中,難為這些記者肯陪她玩,混口飯吃真不容易。而朱雯,在台上耽久了,也漸漸分不出什麽是生活,什麽是演戲,兩者合而為一。
  我替她擔心。
  一個早上我都比平時沉默。
  我把整包破碎的心取到言聲房中打開。
  我抱怨說:“你看,就是因為某些人不負責任放肆的行為,招致我這種損失。”
  言聲閉著眼睛假寢。
  但是音樂盒子的發條沒有壞。
  我上了鏈條,音樂盒發出一種柔和單調的樂聲。
  我看到言聲的長睫毛顫動一下,我略為緊張。
  “言聲。”我叫她。
  她茫然睜開眼睛。
  “言聲。”我在她耳畔叫她。
  她仍然一點知覺都沒有。
  我歎一口氣。
  音樂結束,發條漸漸放鬆,隻餘下寂寥的叮叮咚咚,叮叮咚咚,終於全部停止,病房中靜得可怕。
  “言聲,你聽不聽得到?你想不想它伴著你?我把它放在這裏,你有空的時候,可以開來聽。”
  劉姑娘進來,評語:“真是二十四孝醫生。”
  我用手捧住頭。
  “疲倦?”劉姑娘挺同情我。
  “嗯。”
  “我介紹我妹子給你如何?”她再一次試探。
  “我的女朋友已經夠多了。”我說,“不勞你操心。”
  “聽聽這種口氣。”
  我說:“替病人抹身吧。”
  “董太太今早來過,她說有要事到美國去一趟,大約三五天回來,拜托宋醫生雲雲。”
  “是的,他們要另請高明。”
  “到全世界醫都一樣。”
  “也許她以前的男朋友可以醫好她。”
  “她此刻還認得他?”
  “她對他總比對其他人熟悉。”
  “沒有用,他怎麽肯來陪一個病人,董言聲沒生病時他都不要。”
  愛情這種事情最最巧妙,一點勉強不得。可以培養的隻是感情,不是愛情。
  我長長歎息一聲。
  劉姑娘照顧言聲,無微不至。
  我撥電話到董府。
  董太太說:“是宋醫生,什麽事?”
  “沒什麽,我想知道,言聲那位……朋友……的姓名地址。”
  “他?唉,你想找他?”
  “是的,董太太,實不相瞞,我想一盡綿力。”
  “這個人非常難纏。”董太太說,“我怕你受委屈。”
  “不怕,大家男人怕什麽。”
  董太太說:“他很會侮辱人,我跟他談過一次,我被他氣得什麽似的。”董太太嗚咽起來。
  郎心如鐵,怪不得有人發誓要殺盡天下負心人。
  “讓我再試一試。”我懇求。
  “他叫孫永強,你到錦垛路七號去找他吧。”
  我掛上電話。
  我緊記這個名字:孫永強。
  能夠使言聲神魂顛倒的男人,無論如何,去見識一下,也是好的。
  我趁傍晚去訪他。
  很幸運,他在家。
  “哪一位?”他來啟門時說。
  高大。神氣。粗擴。雙目炯炯有神。
  一眼看上去,絕對不似好角。要我給分數,我會給個忠字。
  “我姓宋,孫先生。”
  “我們認識嗎?”他問我。
  我剛在猶疑,屋裏麵有溫柔的女聲傳出來,“強,是誰?”
  孫某馬上轉過頭去,以同樣溫馴的語氣回答:“有客人來探訪我們。”他便引我入內。
  屋子布置是普通的陳設,印象深刻的是室內的整潔。
  那位太太出來同我一照麵,我就呆住了。
  她腹部隆起,已經懷孕多月,神態有些倦意,但仍然看得出是個美婦人,最突出之處是她的臉容仿佛有聖潔的光芒,是的,所有的孕婦都如此,所以聖母馬利亞那麽美麗。
  我還能說什麽呢?
  一切太遲了,人家的孩子都快已出世。可憐的言聲,注定要做傷心人。
  我傻傻地站在人家客廳中。
  那孫某不是笨人,他問我:“宋先生,我們真的見過麵?”
  我一眼看見牆角放著網球拍子。
  我說:“我們一起打網球,記得嗎?你給我地址……今日我恰巧在這附近訪友,順道上來看看你們。”
  孫氏一點兒也不相信我。
  他非常聰明,即時微笑對妻子說:“給我們做兩杯牛奶茶,我相信宋先生會喜歡。”
  他妻子立刻微笑著起身到廚房去。
  他轉身看她走開,然後問我:“你是誰?”
  我也索性打開天窗說亮話:“我是董言聲的醫生。”
  “嗬。”
  我說:“本來我要求你去見她,此刻覺得不必,總有人會被傷害,我不想尊夫人知道這件事。”
  孫永強緩緩地說:“她不需要知道。”
  我訝異地說:“你的意思是——”
  “我同你去。”
  我呆住。
  “是不是真的?”他低聲問,“他們說言聲已完全迷失了本性。”
  “我是她醫生,你可以相信我。”
  孫略為變色。他深深歎一口氣。
  他取過外套,“還在等什麽?”
  我沒想到事情進展得這麽順利,一時不知是悲是喜,手足無措。
  孫氏高聲同他太太說:“我出去一會兒,一小時就回來。”
  他的妻子追出來,同他說再見。
  我像犯罪似的:犯了引誘他人丈夫去見舊情人的罪。
  孫開得一手好車,無遠弗屆,每一條道路他都了如指掌,這是追女子必須有的技巧之一。
  而我,我連淺水灣都去不到,好幾次開車接朱雯去兜風,有時上了大學堂,又有一次闖到香港仔,總是無法兜到那著名的沙灘。
  “什麽?”我看著孫永強,是他同我說話?
  “她會不會認得我?”孫氏問。
  “我希望她會,你是她刻骨銘心的人。”我答。
  “你認為我害了她?”
  “我不能回答那個問題。”
  孫氏的車子開得飛快。
  我抓緊安全帶,說道:“小心駕駛。”
  他不理我。可以看得出他內心也很痛苦。
  車子在二十分鍾到達醫院。
  我與孫永強一下車就看見有兩個女人在停車場,一見我們,馬上迎上來。
  她們一個是太澄,另一個是定華。
  咦,怎麽會走在一起的?
  “星路,”太澄根本不管我身邊是否有陌生人,“你是否要與朱雯結婚?是還是不是?”
  我呆住。
  孫馬上退開三步,以極同情及過來人的目光看牢我。
  “星路,”太澄簡直有點歇斯底裏,“你說呀。”
  “你誤會了,太澄,我沒有要結婚。”我走過去,“你別信報上的胡言亂語。”
  她鬆下一口氣,掩住麵孔。
  定華則轉過身子,背著我們。
  空曠地方的風很強勁,把她的衣服吹得往身上貼,我這才發覺定華瘦得可憐。
  我叫住她,“定華。”
  她抬起大眼睛,神情呆滯。
  我說:“我有點要緊的事辦,此刻沒有空與你們說話,你們先回去,別胡思亂想。”
  我拉起孫永強,跑進療養院。
  在電梯中我們沉默了一會兒,孫終於忍不住:“你要當心,稍一不當,便會鑄成大錯。”他以前車之鑒的身分說。
  “說來話長。”
  “我的同情屬於你。”
  我苦笑。
  隔一會兒他問,“她們都想同你結婚?”
  “不,她們隻是不想我結婚。”
  “嗄。”
  “極端自私,像一些占有欲極強的女孩子不愛兄弟娶妻一樣,隻不過她們更厲害。”
  輪到他苦笑。
  抵達四○三病房前,我與他都心情沉重。
  “我先進去,你隔五分鍾進來,如果她不抬頭,試試弄出點聲響。”
  言聲照樣坐在床沿,劉姑娘不在。
  她似一個小孩子般,雙手放胸前,頭垂幹,不知在想些什麽,更不知她是否有思想。
  “言聲,”我過去蹲在她麵前,“言聲,我帶了一個朋友來。”
  她不響,仍然維持那個姿勢。
  “言聲,你看看是誰。”他故意大力地敲敲門。
  言聲聽到聲響,沒有反應。
  我輕輕托起她的頭說:“看,言聲,你可認得他?”
  言聲眼光渙散,毫不關心的射向孫永強的麵孔,逗留在他臉上很久。
  但是,她不認識他。
  她甚至不覺得有人存在。我或是孫永強,對她來說,都好比兩張椅子,或是兩個床鋪。
  我雙眼發紅,頹然坐在地上。
  這樣也好。我見過一些女人過分“正常”的反應,看到男人,咭咭笑,骨頭發酥,變為一堆肉泥,往異性身上亂靠,聲音都變了,隻覺十分醜亞
  真正好風度有教養的女性,應如董言聲,對條件再好的男人也視若無睹,保持矜持,但言聲已經四大皆空,不是正常的人了。
  我忽然悲從中來,無法抑止,嗚咽起來。
  孫永強走近她,“言聲,是我,你要打要罵,我都隨你,無所謂,你叫我一聲。”
  言聲眼睜睜看往他,連冷漠的神色都沒有,她根本不關心他。
  我站起來,知道這件事失敗。
  “孫先生,浪費你寶貴的時間,你可以回去了。”
  孫永強忽然失態,他抓住言聲的雙肩猛搖,“我不信你不認識我,我不信。”
  言聲給他一個不瞅不睬。
  “言聲,發生了這麽多事,你怎麽可以忘記我?怎麽可以?”孫永強直叫。
  我心中一絲痛快,是的,正應該這樣,正應該忘記他,忘得一幹二淨。
  這種人還把他記在心頭做什麽?
  “孫先生,夠了。”我阻止他。
  劉姑娘聽見聲音進來,推開孫永強。
  “這是幹什麽?”她惱怒地問。
  如一隻母雞保護雛兒。
  “我們出去吧。”我說。
  孫永強麵色灰白,神情沮喪。
  “她竟不認得我!”
  我忍不住說:“你又不愛她,你想怎地?叫她一輩子對你念念不忘?”
  “可是我們——”
  “你們並沒有結婚,無論發生過什麽,都被你一筆勾銷,她現在忘記了你,忘記了一切,一了百
了。”
  他哭泣,“我沒想到是真的。”
  “她在這問療養院已有大半年了。”我說。
  這麽大的一個男人哭泣,可見是真正傷心。
  “走吧。”
  他一聲不響地奔出去。
  我緩緩走到停車場,太澄與定華仍在等我。
  “你們兩個,什麽氣候,當心凍破了皮。”
  太澄家的司機開著大車在一旁等。
  “一起上車吧。”我說。
  車子的暖氣使我四肢百骸都鬆下來,我打嗬欠,肚子餓,仍沒吃東西,心想橫是橫,相請不如偶遇,不如拿出半個月的薪水,去大嚼一頓。
  “我們三個人去吃頓飯如何?”我問,“西北風是吃不飽的。”
  兩個女孩子噗哧地笑出來。
  我的痛苦是,我不想她們任何一個人不快樂,但這是比較的世界,捧了一個人,總會要踩低一些人,結果被捧的不領情,被貶的自然恨得要咬死我。
  但我仍然至死不悔,繼續我那迎送生涯,順得哥情失嫂意,結果齊齊聯合起來對付我。
  在一流的豪華飯店中,定華告訴我,看了報上那“女戲子嚼的蛆”,頓時沒了主意,於是逼不得已找太澄商量,大澄也忘卻前嫌,與她聯合起來,找我來聽自白,一找便找到醫院。
  我說:“太太平平的,老同學在一起吃頓飯多好。”
  太澄看看定華,定華看看太澄,危機過後;她們之間的神情忽然又淡漠起來,她們之間的陰影巨如泰山,照理我應當受寵若驚,因為造成今日的局麵,多多少少是為了我的緣故,但我卻沒有成就感。
  太澄扯一扯身上的銀狐大衣。
  定華斜眼看她,“是今年做的?”
  “嗯。”
  “領子太大了,不流行。”
  “狐狸皮從不流行小領子,皮厚,小領子,不好看。”太澄看也不看定華。
  我說:“大小不要緊,來,喝了這龍蝦湯。”
  定華顯然已經被得罪,因大澄暗示她不懂穿皮衣,但她總不想想,根本是她先譏諷太澄不懂時髦款式。
  她們兩人的座位便如長了釘子,坐立不安。
  有些人一生下來時辰八字犯衝,怎麽夾都夾不攏。
  連吃一頓飯也不能好好的吃。
  我正覺得十分沒癮,要叫侍者來結帳。
  忽然之間有一個外國人走過來,先向我與太澄禮貌地點頭,然後俯身向定華說:“哈囉。”
  我一怔,從來沒見過這麽登樣的洋人,高大,英俊,一頭美麗的金發,碧藍深湛的眼珠,穿套深色的西裝,比電影明星還漂亮。
  他的態度也好,問我:“我可以跟定華說幾句話嗎?”
  定華介紹說:“阿孔,這些是我的熟朋友,你坐下好了。”
  他微笑,拉開椅子大方地坐下。
  我沒想到阿貝孔先生如此一表人才,立刻給定華一個“他是個理想的對象,對你又那麽癡心,你還在等什麽”的目光,定華低頭歎口氣。
  她隨即抬起頭來,跟阿貝孔說:“送我回去吧,我也累了。”
  阿貝孔立刻替她拉椅子,把定華當皇後般侍候,他向我與太澄道別,禮儀周到,擁著定華走了。
  太澄等他倆自門口出去,迫不及待地說:“奚定華怎麽會有個這樣的朋友?”
  我答:“認識很久了,阿貝孔追她起碼有三年,”我故意抬抬兩條眉毛,“他顯然不止要得到她的身體。”
  “說真的,奚定華還在等什麽?”
  我也是第一次見阿貝孔,亦未想到他質素那麽高,故此假裝生氣,“怎麽,你不準她等我?”
  太澄瞪大眼睛笑了,“你以為她是傻瓜?她當然知道你把她當妹妹,不可能與她有更進一步的發展。”
  “那你們為什麽還拿我做幌子,明爭暗鬥呢?”
  太澄低下頭,“無聊呀,不過奚定華太不知足,有那麽好的男朋友還來霸住你。”
  “那種水準的男朋友,隻要你王大小姐點點頭,那還不是一整卡車地開過來給你挑。”
  “是呀,每個人都那麽說,可是二十八年來,並沒有追求我的人。”她把弄著酒盞。
  “你拒人千裏之外。”
  “是的,親友也這麽說過,替我解嘲,而實際上,星路,你是知道的,真的沒有追求我的人。”她用手撐著頭。
  我溫和地說:“是否怕了你的排場?”
  她點點頭,“也許覺得我老了。”
  “你老之才二十七歲怎麽好算老,我都不答應你認老。”
  “想不認也不可以,”太澄情緒很低落,“況且我的工作,一個人坐在家中畫畫畫亂畫,見不到生人的麵,到什麽地方去找男朋友?”
  “職業病是一定有的,如我,見來見去,除了病人,還不就你們三個。”
  “你還見著那麽多的醫生跟護士。”
  我說:“你也可以去你爹的公司做事。”
  “我實在做不來,我被縱慣了,從沒坐過寫字樓,一天在一個固定的座位上擺八九個小時,簡直要我的命,我吃不消。”
  “活該,你這種口氣這種性格,誰敢接近你,噴都被你的口氣噴死。”
  “隻有你肯對我說老實話。”
  我愧不敢當,我要是真的說起老實話來;恐怕她以後都不再把我當朋友。
  “奚定華有阿貝孔,朱雯有靳誌良,就是我,誰也沒有。”
  “直至你找到男朋友,大澄,你有我。”
  她激動地說:“所以我最怕失去你。”
  我忽然無端端挨起義氣來,“這樣好了,太澄,你一日不結婚,我陪你。”
  “喲,這種話,說了也白說,你若真的遇見適合的對象,刀山油鍋也阻擋不了你。”
  我笑。
  “我們走吧。”太澄什麽興致也沒有。
  我叫侍者結帳,領班說阿貝孔先生已經付過。
  很少有這麽豪爽的洋人,真是難得。
  太澄說:“我要是奚定華,就嫁給他。”
  司機如影附形般在門口等她,她要我送,我不肯,太澄雖懊惱,也沒奈何。
  她也很難做人。
  我同言聲說:“好的男人,哪裏會去貪女人的便宜,像我,認識她二十年,還不肯坐她家的車子。會得對她家財勢趨之若鶩的男人,她也懂得避之則吉,太澄是很寂寞的。”
  言聲坐在露台,不聲不響。
  “唉你,什麽時候你才會聽懂我的話?”我擰擰她的麵孔。
  劉姑娘進來聽見我的話,做出如下反應:“她的病好了,就該你生病了。宋醫生,我看你每天來對牢她絮絮訴說,咕咕噥噥不知講些什麽,真弄不明白。”
  我握著言聲的手,“你父母要帶你去北美,我們很快要告別,我會想念你,但你呢,你心底會不會有我這個人?”
  劉姑娘搖搖頭。
  我又說:“我們都患上了心蝕症,言聲,擺在眼前最寶貴的東西都看不見,我們到底要的是什麽?”
  我把言聲的手放在麵孔邊依偎著。
  感情這麽豐富;根本不配做醫生。
  我知道有個同學,醫一個病人;醫了三年,病人終於不治,他亦跟著精神崩潰。
  我真怕有一日會跟著他的老路走。
  看著自己的病人,一天比一天消瘦,生命逐漸離去,而我們身為醫生,卻無法挽回他們的健康,多麽難受。
  就以言聲,我對她真是束手無策,不能恢複她的健康。她成為我心理上的負擔已經有一段日子,寢食不安都是為著她。
  我輕輕問她:“你幾時動身?”
  好比低頭問花花不語。
  “你對付孫永強,真有一手,實在太好了。忘記他還不夠,真得做到仿佛以前都沒有見過他的樣子。”
  劉姑娘說,“宋醫生,請讓開,我要替病人抹身。”
  我隻好算完成一天的工作,黯然離去。
  走到醫院門口的石階,覺得疲倦不堪,坐在一角抽煙。
  天色已暗,點點繁星出現在天空上,我深深籲出一口氣。
  “嗨,英俊小生。”
  是智慧的鄭醫生。
  她陪我坐在石階上。
  我看她一眼,她向我陝陝眼,“不快樂?”
  “不快樂。”我答。
  “我能不能幫你?”
  “你不能使事主恢複神智?”我問。
  “不能。”
  “能使我三個女友獲得歸宿?”
  鄭女士說:“回家去吧,別想大多。”
  我站起來,用力伸個懶腰,走回宿舍。
  第二天我一早被傾盆大雨吵醒。
  睜開眼,才六點半。
  那時念小學,我們四個人住得近,常在附近等齊了上學。
  下雨天我隻有一件灰色塑膠布長雨衣,衣不稱身,不知是父親哪一年哪一月留下來的,前幅的撳鈕全部脫落,還撕破一角,打著把黑傘,也敷衍過去,天總是晴的多。
  她們三個女孩就不同,花樣多得透頂,雨衣都分好幾種,特別愛紅色的,也當時裝般換,朱雯家境最差,故此最不快樂。
  如今又是下雨天,我們豈隻長大,我們簡直快老了。
  朱雯找我。
  “十點鍾有沒有空?”她問我。
  “沒有,我要工作。”
  “抽半小時到濱海酒店來好嗎?”
  “幹什麽?”我問,“又叫我陪你喝咖啡?”
  “不是,我有個記者招待會,想你來一下。”
  “有關什麽?新戲開鏡?恭喜恭喜。”
  她的聲音出乎意料的平靜及溫柔,“星路,我要你來,我覺得你會替我高興。”
  “故弄玄虛,我盡量抽空來。”
  “星路,你是愛我的是不是?”
  “瞧,隔三天就間一次。”
  “說你愛我比奚定華及王太澄她們多。”
  “我不能在背後出賣她們。”我說。
  “你這個人!”
  “我們一會兒見。”我掛電話。
  並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朱雯一年不曉得要主持多少個招待會,芝麻綠豆都宣傳一番。
  碰巧有一個小時空檔,我便溜出去。
  我到的時候招待會已經開始,朱雯穿一件貝殼紅底皮裙於,長發鬆鬆挽起,淡妝,美豔得不是文字可以形容,坐她身邊的是靳誌良,所謂一對壁人,大抵就是這個意思。
  他倆不知有什麽新片要開鏡。
  我坐在一角,臨近記者席,聽她有什麽話說。
  朱雯開頭時說,她要感謝觀眾多年的愛戴,以及記者朋友的捧場,諸如此類。
  後來話鋒一轉,她接著說:“……但是天下無不散的筵席,得些好意需回頭,婦女的最佳歸宿不外是做一個好妻子好母親……”
  記者群聽到這裏,略略騷動,竊竊私語。
  我張大了嘴,這家夥,看樣子又要宣布同我結婚了。
  我站起來,走到“出路”處,預備隨時尋門而出。
  誰知朱雯接著說下去:“……我決定退出這個圈子,同時借此機會同各位宣布:我要同靳誌良結婚了。”
  說完她看著靳某甜甜一笑,兩人握緊雙手。
  我呆住。
  記者群為之聳容,嘩然,衝上去拍照。
  真是戲劇人生,我坐下,這是什麽時候做出的決定?
  我非常惆悵,擰擰自己麵孔,才相信不是做夢。
  朱雯要嫁人,靳誌良當然是明智的選擇,但消息公布得這麽突然,我不禁彷徨至死。
  這些年來,雖然被她們纏得慌,但卻也熱熱鬧鬧的過,這班妹妹如果不再包圍我,日子怎麽過?
  最覺得受不了的,恐怕是我。
  隻見記者紛紛發出問題,朱雯笑得猶如一朵春花,麵孔益發嬌美。靳誌良多年的心願得償,也興奮得說不出話來,隻落得我斯人獨憔悴。這個大哥不好做。
  小妹未嫁的時候吵死,小妹嫁了靜寂至死。
  怎麽辦?一時間耳邊嗡嗡作響,覺得這個打擊太大。
  我終於站起來,悄悄走到門邊。
  剛想按電梯走,一隻手搭在我肩膀上,“宋醫生。”
  一轉身,是靳誌良。
  我盡量把聲音裝得自然,“你怎麽出來了?”
  “讓朱雯去應付他們好了。”
  我笑,“恭喜你,我替你們倆高興。”這是由衷的話。
  “朱雯說你大力勸她結婚。”靳誌良露出感激的神色來。
  “當然要結婚,”我順水推舟,“這麽好的對象,打著燈籠沒處找,她還等什麽?朱雯是我妹子,你要好好地照顧她。”
  “這我曉得。”靳誌良與我緊緊握手。
  我的眼睛不知怎麽就紅了。
  “朱雯有你這樣的大哥,就是萬幸。”
  “星路,”朱雯也來了,“星路,來,我們一起喝杯東西。”
  我擁抱她,“祝福你,朱雯。”
  也把靳誌良拉過來,拍他的肩膊。
  記者群追出來,“朱小姐,這位不就是宋醫生嗎?”
  我低聲說:“我先走一步,賢伉儷記得請我喝喜酒。”
  我見電梯門打開,便乘機溜之大吉。
  真沒想到朱雯的思想終於搞通,送一件這樣的好消息給大家。
  我走到街上,給涼風一吹,才清醒起來,趕回醫院。
  晚報出來的時候,我在言聲那裏朗誦朱雯宣布的新聞。
  劉姑娘問:“你少一個女朋友了?”
  我不置可否。同她解說我與這幾個女孩子的關係,是不可能的事,劉姑娘的理解力去不到那裏。
  董太太出現。
  她放下鱷魚皮手袋,除下大衣,一言不發坐在我們對麵,怔怔地落下淚來。
  “董太太,又什麽事傷心?”劉姑娘問。
  “下星期我們就動身到波士頓去,倘若那邊的醫生也診治不好,那真……”她用手帕掩住麵孔。
  “快別這樣。”劉姑娘勸慰她。
  “我對她太疏忽!”董太太忽然懺悔起來,“在這件事發生前,我從沒好好的與她坐下來說過話。”
  許多父母都是這樣,許多夫妻也這樣。災難來臨之前從不說話,有什麽事發生就一拍兩散,也懶得應付。
  董太太算得勇敢的女人,到如今她毫無懼色的應付事實。
  她又說:“言兒一直是寂寞的;沒有小朋友陪她,她又是家中惟一的孩子。我隨著她爹到處跑,為做生意忙,把她丟下在這裏念書……此刻想起來,幾次三番要吐血。”
  “她還年青,一切可以從頭開始。”劉姑娘說。
  “二十多歲了,一個有病的女孩子,你說她還有什麽前途?”董太太又掩住麵孔。
  “董先生呢?”
  “早飛到美國去了,他要先去安排一下。”
  那天董太太嚕嚕蘇蘇地直訴苦,說了一個多小時,劉姑娘的雙肩滴滿耳油。
  我們表現得很容忍,不止因為我們是她的雇員,而是因為我們同情她。
  好不容易董太太走了,劉姑娘噓出口氣。
  她說:“弄得不好,我們就得服侍這孩子一輩子。”
  “別這樣說,千萬別這樣說,”我變色,“太可怕了。”
  “你都不接受現實。”劉姑娘說。
  我確是那樣的一個人。
  將來自己拴牌做生意,我想我會做兒科,專治傷風。那也不行,傷風引起的並發症多得很,都有生命危險,還是會緊張,死細胞,傷感情。唉,做什麽醫生。
  大澄約我午飯,我因感寂寞,百忙中抽空去見她。
  她穿得很隨便,麵孔上也沒有什麽化妝。
  我訝異,“你怎麽鬆懈下來?平時不是像一枝花?今日手袋與皮鞋不配對,圍巾與大衣也不成套,怎麽搞的?”
  “朱雯要結婚了。”
  “朱雯結婚,是你不肯再打扮的原因?”我大惑不解。
  “不,星路,你不明白,”她說,“我們三個人鬥這麽久,忽然之間,她上岸去了,我們多寂寞。”
  我微笑,“真是的,鬥足二十年,現在少卻一個假想敵,怎麽會好過?打扮整齊也無處顯威風,可是這樣?”
  她不出聲。
  “你可以專心與定華鬥。”
  “同奚定華鬥?她可憐兮兮的,鬥什麽鬼?”
  “那可好,天下太平。”
  “定華怎麽想?”太澄忽然問。
  “想什麽?你怎麽說話一團團的。”
  “定華對朱雯的婚事怎麽想?”
  “我還沒見到她,我怎麽知道。”
  “你們不是天天見麵的嗎?”太澄說。
  “幾時有這種事。”我否認。
  太澄說:“星路,我心情很壞,我想你陪我一天。”
  “我有病人。”
  “等我成為你的病人時,就太遲了。”
  我不出聲,我看得出她的心情壞得不能再壞。
  “下班我來你家。”
  “你可以來看我的新作品。”
  “你又有新作?”我會心莞爾。
  “星路,等你自己置房子的時候,我一定送一幀畫給你。”
  我別轉頭吐舌頭,那我情願一輩子住宿舍,哈哈哈哈。
  “我們晚上再見。”
  我拍拍她肩膀,“別氣餒,你不是為朱雯而活的。”
  她歎一口氣。
  人很少為自己而活,不是為所愛的人,就是為所恨的人,我呢,我則為我的病人而活。
  說得太偉大了。
  那夜我準時到太澄那裏去。
  很意外,飯桌上有第三者。
  太澄偷偷跟我說:“討厭,不識相,也不懂得避出去。”
  “是什麽人?”
  “是我母親的遠房親戚,在加拿大小鎮內住了一輩子,忽然回來探親,寄宿在此地。”
  “很一表人才呀,什麽年紀?”
  “誰關心,人像木頭一般,朝他白眼,也看不懂。”
  我笑,“那是他的幸福,”
  “我們出去吃,來。”
  “既來之,則安之,人家是老實人,別恃寵生嬌。”
  太澄卻耿耿於懷,她原本大約有什麽要緊的話要說,此刻添增一個不速之客,變得一個字也講不出來。
  我暗暗好笑。
  我知道太澄不會替我們介紹,故此自己伸出手,“我叫宋星路,閣下是——”
  “我是周永良。”他很客氣禮貌,“大澄的表兄。”
  太澄扁著嘴說:“一表三千裏。”
  “很久沒回來了吧?”我搭訕問。
  “十三年。”他答。
  “周先生幹哪一行?”我也不過是客套。
  “我在猩市國立美術館做助理館長。”他笑笑。
  我肅然起敬,看樣子他並非真傻,隻是不與大澄計較。
  太澄一聽,對這個表兄產生新的興趣。
  “是嗎,你管哪一個部份?”她問,“東方藝術部?”她想當然。
  “不,現代美術作品。”周說。
  “啊!”太澄驚喜地說,“那麽你得看看我的畫,給我中肯的意見。”
  周永良大吃一驚:“你畫畫?”
  “是呀,”太澄驕傲地說,“我從事美術已經有十年。”
  我連忙把眼睛轉到別處去,不與太澄正視。
  周表兄說:“那麽得先睹為快。”
  太澄推開碗筷,“真的,你要給我批評指教。”
  我想避席,誰知太澄說:“星路,你也一齊來,我想明年到歐美開畫展,也許表兄可以給我一點幫助。”
  我聳聳肩,好個勢利的家夥,忽然又成為她的表兄了。
  我見避不過,便隻好跟著他們進畫室。
  太澄的畫一張張擺在畫室一角,一亮燈,我幾乎沒立刻閉上眼睛。
  隻聽得太澄的表兄一聲驚呼。
  太澄還得意洋洋,一副洗耳恭聽讚美之詞的樣子。
  我覺得好笑,正要看周表兄如何支吾過去。
  誰知地說:“這是你畫的畫?”
  大澄愕然:“當然,”她笑,“你以為是槍手畫的?”
  “這些畫怎算畫?”他嚷,“我的意思是,十年來從無人告訴你,你在這方麵沒有天才?”
  太澄呆住,她張大了嘴,瞪住周表兄。
  我也嚇呆。
  這個周永良,他怎麽可以謬謬然在太澄毫無心理準備之下打擊她?太不公平。
  太澄接著渾身顫抖起來,用手撐住一張椅子,她震動地問:“你……你說什麽?”
  周永良指著那些油畫說:“這些畫比街頭擺買的帆船更不堪,你以為你在做什麽?不但顏色對比全不是路,你連用筆都不會,”他毫不容情地批評,“沒學走先學跑,這些畫像是黑猩猩畫的。”
  終於拆穿了,英雄之見略相同,我早就這麽說過。
  太澄尖叫一聲,“這不是真的,你侮辱我,星路,趕他出去,我不要他在這裏。”
  周永良訝異地看我,“你同她這麽久的朋友,難道你沒有把忠實的意見告訴她?不需要是專家也懂得,這些根本不是畫。”
  太澄歇斯底裏地奔出畫室。
  我很慚愧,我說:“是我不好,我不敢說。”
  “但你是她的朋友。”
  “朋友……”我苦笑。
  “你是她的男朋友?”周永良疑心起來。
  “不是不是,太澄的畫……她並不是認真的,所以——”
  “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她若不認真,就不會畫十年之久,那麽熟的朋友,你不說誰說?”
  我驚異這家夥的坦白與傻氣,卻也不得不佩服他的勇氣。
  我尚想文過飾非,“藝術有什麽標準……?”
  “看了令人打冷顫的畫總不算是好畫吧?”周永良猶自責備我。
  我默不做聲。
  “看得出她對你很信任,”小子觀察人微,“她會聽你的。”
  我攤攤手,“誰會對一個千金小姐的事業認真?”
  “這話也不對,千金小姐也是人,我們不能因此看輕她的工作能力。”
  這家夥乘機連我都批評上了,吃不消。
  但他說得合情合理,千真萬確。
  我頹然坐在地上。
  我不是一個好醫生,亦不是一個好朋友。
  “我上去看看太澄。”
  “不用,隨她去,不能永遠的遷就她,她總歸要長大的。”周永良板著麵孔。
  我忽然發覺這才是個男子漢大丈夫,而我,我是個小人,而王大澄,她可遇到克星了。
  “那我告辭。”我說,“你同我安慰她幾句。”
  他送我出門。
  大澄有這麽一個表哥,可算福氣,如今很少有人肯說老實話,人與人之間每每虛與蛇委,認識二十年又如何,我與太澄。定華。朱雯便是個例子。
  如今朱雯已獲歸宿,看樣子另外兩個也快了。
  我隻敢同言聲說老實話,因為她聽不懂。
  我實在太累,也顧不得太澄傷心得什麽樣。第二天是我的假期,我打算載言聲到處走走。
  劉姑娘反對我帶病人走得太遠。
  “一小時就回來。”我說。
  “不行,你不方便照顧她,今天放假,你還不出去輕鬆輕鬆。”
  “好好好。”我隻好把計劃作罷,但沒有離去的意思。
  他們都以為我女朋友多,其實不是那麽一回事。
  內心我很畏羞,來撩搭我的女人,我不敢同她出去,叫我去追人,我又不知從何處開始。
  我有我的寂寞。
  報上的報導,朱雯與靳誌良動身到紐約結婚去了。
  劉姑娘說:“朱雯是你女友中最美的吧?”
  “不,言聲才最美。”
  “但董小姐隻是你的病人。”劉姑娘說。
  我替言聲做一連串的檢查,她身體各部分在儀表上一點毛病都沒有。
  我說:“朱雯隻是我朋友。”
  “青梅竹馬,那時常常開著漂亮的跑車在醫院大門等你。”
  “我們是好朋友。”
  “現在也隻得相信你。”劉姑娘說。
  電話鈴響,劉姑娘接聽說:“找你。”
  是定華,她要見我。
  “明早我要動手術。”
  “那麽現在。”
  “現在我在醫院。”
  “你與那位董小姐在一起?”
  “正是。”她是惟一不會引起妒忌的人。
  “我來一下子,說幾句話而已。”
  “也好。”我說。
  劉姑娘扁嘴,“公私不分,我考慮過,也不放心把我妹子介紹給你。”
  “那是你們劉家之福。”我笑說。
  我把音樂盒子上了鏈條,讓它表演獨奏。
  沒到十五分鍾,定華就趕到。
  大概是經過充分休息,她的精神與心情都比較好,一進來她便跟言聲打招呼。
  “你好嗎?”她柔聲對言聲說,“我很牽掛你。”
  這就是定華可愛之處,無論怎麽為事業與感情煩惱,她始終留著一份天真,我叫這個為天良未泯。
  她坐下來,見我握著言聲的手,她說:“你很愛她,是不是?”
  我點點頭。
  定華說:“看得出來。”
  我說:“這些日子來,惟一使我夢中牽掛的女子就是她。”
  定華笑說:“要是她痊愈了,你會追她?”
  我漲紅麵孔,“別亂說,叫病人家人聽見會有誤會。”
  她沉默。
  定華今日很漂亮!黑色的凱絲咪套裝,奶白毛衣,眼袋不見了,頭發光亮。
  “你氣色很好哇。”
  “星路,我今天來,想跟你宣布一件事。”
  我瞪著她,又有事宣布,什麽事?
  “星路,我已答應阿貝孔。”
  “答應了他?”我呆若木雞,答應他什麽?還有什麽?當然是婚事。
  “是的,我想了很久很久,才決定的。他很愛我,會善待我。我本人對於外國的生活,也還適應,因此決定賣掉房子,連同節蓄,到外國去生活。”
  “到外國去?”
  “是,他的本家是紐兩蘭,一個與世無爭的地方。”
  “哦,紐西蘭,是南島還是北島?”
  “北島,渥克蘭。”
  “你都打算好了?”
  “是呀,我是一向把你當大哥哥的,因此來知會你,這件事也沒有大多人知道。”
  “什麽時候去?”
  “總要半年後才可動身,瑣事進行起來是很麻煩的。”
  “那麽你將跟他入籍?”
  “當然。”她說,“不過我不必靠他,我有足夠的現款做小型投資者。”
  “定華,你真是能幹。”
  她很唏噓,“能幹什麽啊,一個女人靠雙手出來打天下,不餓死,又能夠守著名譽,已經很好了。”
  “你不是都做到了嗎?”
  她怔怔地看著我,“星路,我真不舍得離開你,我一直都愛你,我會永遠的記念你。”她雙眼充滿淚水。
  “定華定華,我也舍不得你。”
  我拍著她的背,像對一個嬰兒,我也希望有人拍我的背脊安撫我,我真受不了這種刺激,一刹間她們一個個離我而去,我甚至還得強顏歡笑,為她們慶幸。
  我歎息一聲,用手搔搔頭。
  “先是朱雯,後是你,不知幾時到太澄。”
  定華帶淚笑,“現在你可以同太澄結婚了。”
  “你明知沒有可能的事,還要拿來開玩笑。”
  定華說:“阿貝孔在樓下等我,我要下去了。”
  我也禁不得酸溜溜的說:“現在沒有時間給大哥啦。”
  定華笑,握著我的手,不住搖晃。
  “走吧走吧,女大不中留。”
  她飛奔下去。
  我在露台看見阿貝孔站在停車處,向我招手。
  他與定華一齊登上小房車離去。
  又少一個。
  我同言聲說:“又了卻一件心事。”
  我又替音樂盒子上鏈條。
  誰都看得出我心中有些漣漪。
  我說:“言聲,你也要走的,比她們都走得快。我多麽希望你走之前,我可以聽到你開口說話。”
  我停一停,“甚至與你共跳華爾茲。”
  我站起來旋轉身體,“我會得跳華爾茲,你沒想到吧?是我十二歲那年,我的小姑姑教我的。”
  “但是我從來沒有與人跳過,我怕難為情。人看我,以為我是風流小生,事實上,唉,言聲,隻有你知道真相,除出休息工作,我就在這裏陪你。”我坐下來。
  她不出聲。
  我吻她的手,“但你終於要離開我了,我不知自己受不受得了。我沒能治愈你,使我耿耿於懷。”
  “這是我們間的秘密,別說給人聽。”
  言聲白玉般的麵孔比往時更像一座雕像,她整個人如沉湎在不知名的世界裏。
  我忍不住說:“言聲,把我也帶去好不好?把我也帶去。”
  說完又後悔這樣孩子氣。若果她聽得懂,不知要取笑我到什麽地步。
  那日幾乎不想走。
  回到家又檢討自己的情意結,什麽意思呢,多數隻不過是病人愛上醫生,鮮有醫生愛上病人。
  為什麽?為言聲的緘默?為她的美貌?
  我們從來沒有交通過,連一個眼色都沒有,那究竟是為什麽我用盡心思與耐力在她身上?
  單稱讚自己是個好醫生是說不通的。
  我昏沉的睡了。
  迷蒙問有人在床邊推我。“星路星路——”
  我勉強睜開眼睛,“誰,是言聲,言聲——”猛地想起不可能是她,馬上閉上尊嘴。
  “星路,是我,太澄。”
  “什麽時候,你怎麽進來的?”
  “電話沒人應,你又沒鎖門。”
  我太恍惚,神經衰弱便是這樣的。
  “太澄。”我說著要撐起來,無奈力不從心,頭重腳輕,又摔倒在床。
  太澄用手摸摸我額頭,“喲!發燒,醫生也生病。”
  我一摸,可不是。
  連忙叫太澄替我拿藥箱來,我取出藥片自己服下。
  太澄微笑,“多麽方便。”
  我定下神來,“太澄,是你。”
  她既好氣又好笑。“自然是我,你病迷糊了。”
  “你不生我氣?”
  “氣,怎麽不氣,”她悻悻然,“把你當大哥一樣,二十年來你都不對我說真話,一直騙我。”轉口我都變成她們的大哥。女人的一張嘴。
  “我沒有騙你,OK,我承認沒說老實話,但我從來沒騙你說你的畫同畢氏並駕齊驅。”
  “你真壞。”
  “我不承認。”
  “你狡辯。”
  “太澄,你原諒我。”
  “我不原諒你,會來看你嗎?”
  我鬆口氣,乘機說:“太澄,給我喝杯水。”
  她給我開水,扶起我,我一口氣都灌下去。
  “可憐。”太澄說,“平時大把人圍著的英俊小生,病了也就是病了,沒人照顧。”
  “什麽時候?”
  “才晚上十一點。你早睡是不是?”
  我整個腮都是滾燙的,可真的病了。
  “太澄,定華要嫁人。”我說。
  “是,她告訴我,我馬上決定把我那隻鑽表送給她,她一直喜歡,等朱雯回來,我們會得商量一下,看看怎麽替她慶祝。”
  “怎麽,你們言歸於好?”我很意外。
  太澄瞪我一眼,“你這人,說什麽話?我們一直都很要好。”
  嘿,聽聽她語氣!
  女人。
  睜著眼睛說謊話麵不改容呢,豈有此理!
  她說下去:“她們兩個人都出嫁了。”
  “可不是。”
  “剩下我,”她輕輕說,“一事無成,沒有事業,沒有愛情。”
  “你還在訴若?”我說,“那麽其他的人怎麽辦?”
  “我同表哥談足一個晚上。”她說。
  啊,我驚異,她沒有把他抽筋剝皮?器量比我想象中大呀。
  “表哥說我如果真的喜歡畫畫,那麽就得下苦功,那麽就算沒有天才,不能成名,也可作為消遣。
  “你不是早已成名了嗎?”這不是假話,王太澄這個名字在畫壇確不是無名之本。
  “你還在消遣我。”太澄白我一眼。
  我尷尬的笑。
  “表兄叫我進修。”
  “進修?怎麽進修?”我好奇。
  “進學堂去學呀。”
  “還來得及嗎?”我衝口而出。
  “去你的!撕你的嘴,說不定我三十歲才開竅。”
  “對,”我笑說,“摩西婆婆八十歲才成家。”
  “你真是壞,星路,現在我看清你的真麵目了。”
  “什麽地方的學堂?”
  “表哥在渥州公立美術館。”
  我明白了。
  我立刻抬起頭來。
  她終於找到她應該走的路,她終於找到她應該跟的人。
  她站起來,“星路,你沒想到吧?”
  “他是個好人。”我隻得說。
  “我喜歡他老實,隻有他不領我朝黑路一直走下去,他告訴我,我的畫似黑猩猩的習作。”
  我忍著笑。
  “黑猩猩!”太澄說,“他為什麽不說拂拂?猢猻?猴子?為什麽一定是黑猩猩?”
  我答:“黑猩猩的智力比較高,他不是個沒有知識的男人。”
  “去你的。”她用枕頭丟我。
  我問:“那你幾時動身?”心中有不舍之情。
  “我有北美洲兩國的十年旅遊證件,隨時出入,非常方便,到那邊買間房子轉學生護照即可。”
  我的天,口氣那麽大,仿佛到什麽地方必須把房子也帶過去,住租來的公寓是不可能的樣子,我聽著倒抽一口冷氣,難怪這些年來沒有男人敢追她,現在總算來一個周永良。
  她想一想,“我得收拾收拾,我不想太趕,唔……讓我問問表哥再說。”
  表哥表哥表哥。
  嗚呼,我的地位已經被人取替,我黯然銷魂。
  總而言之,她要去讀書進修。
  太澄畢業後也在美國念過大學,貴族女子學校,學費比人家貴四五借,混了兩年,膩了,打回頭,始終沒取到證書,她也不在乎,藝術家怎麽可能俗氣到做完一件循規蹈矩的事呢?
  “那時候你念什麽?”我想起來問,“你從來沒提過。”
  “念什麽?”她朝我陝陝眼,“念吃喝玩樂。”
  我嗬嗬的笑,“人生三十開始還不遲,像你這種天之驕子,愛如何就如何,你有足夠的自由。”
  “你真的那麽想?”
  “我騙你做什麽?”我說。
  “你騙得我也夠了。”她說。
  這件事她永遠不會真正的原諒我,我知道,我也為此很羞愧。
  “好了,我要走了,改天我再來看你。”
  她走到門口,又打回頭,“記得銷門。”
  我笑著向她揮手。
  我的病情比我想象中的較重,起不得床,告了兩大假。
  真沒有良心,這三個女孩子都沒有來探訪我。
  朱雯在蜜月,當然沒可能來。
  定華忙得很。而太澄,她一顆心另有所屬。
  我覺得空前的失落,短短的日子之前,她們還為我欲仙欲死,爭個你死我活、忽然之間又隨人去了。
  感慨悵惘之餘,真想看佛經度日。
  我煮了一鍋飯,用罐頭來送,翻煮又翻煮,終於飯成為稀粥,吃得欲嘔,王老五之苦,至今才嚐到。
  我還掛注董言聲。
  等我病好了,她也該被父母帶走。
  屆時我若果耐不住寂寞,就隻好出賣色相,沿門兜售,反正她們都喜歡好看的男人,而漠視他們的靈魂。
  才病兒日,便像個蓬頭鬼似的,於思滿臉,一梳頭,頭皮屑紛紛落下。
  我大吃一驚,怎麽搞的,由此可知男人也得不停修飾。
  我搔搔頭皮,回到床上,看武俠小說度日。
  有人敲門,我跳起來,是不是太澄?抑或是定華?
  我連拖鞋也來不及穿,我掙紮去開門。
  是鄭醫生。
  “很失望吧?”她笑,“是我這個老太太來看你。”
  我調笑,“不管了,多日不見女人,老太也要。”我作狀伸手去拉她。
  “你呢,隻有一張嘴。”她指我一下,“給你帶吃的來,曉得沒人治你的胃。”
  我感激淚流。
  “對,我的病人怎麽了?”我問。
  “她父母已替她辦妥出院手續。”
  “什麽?”我頓時食而不知其味,喉嚨像是被鉛塊塞住也似的。“我怎麽不知道?為什麽不通知我?”
  “院長知道便行,何勞於你?”
  “言聲是我的病人!”我放下筷子。
  “星路,你對她的感情,有點怪怪的,早已超越醫生對病人應有的態度。”
  “我是鬼醫,畸醫,怪醫,好了吧?”
  她不出聲。
  “真的出了院?什麽時候接走的?劉姑娘呢?”
  “劉姑娘返家休息去了。”鄭醫生沒好氣,“你鎮靜些。”
  “什麽?”我受不了這種刺激,“一切都解散了?”
  我回到床上,用枕頭壓住麵孔,嗚咽起來。
  “喂!年輕有為的醫生,怎麽會這樣子?”
  “言聲呢?”我在枕頭下發問。
  “你一早就知道她要去美國。”
  “他們趁我生病飛甩我,解雇我。”
  “別胡說。”
  我拿開枕頭,我說:“我要去找言聲。”
  “你發什麽瘋?”她說,“快給我躺下,我替你診治。”
  她把我按在床上,檢查半晌。“有痰?咳嗽?喉痛?你這家夥,快隨我去照調光,生肺炎你也不知道。”
  我的心發炎。
  不,心蝕。
  鄭女士叫來車子,把我載到醫院,照了調光。我掙紮著要去言聲的四○三房間。
  “早已人去樓空。”
  不。我一定要去看,言聲在那裏住了那麽久。
  現在四○三是一個肥大的女人,不知為什麽來療養,也許為減肥。
  見到我無故推門走進去,很想尖叫,我連忙道歉退出。
  到宿舍我想我會一病不起。
  我已三天沒有沐浴,我不在乎,反正連言聲都已離我而去。
  那隻破音樂盒子,一定被他們丟到垃圾桶去了吧。
  心頭似有千個重壓。言聲以後的命運如何?我還能不能再見到她?
  都會是我以後生活中的懸疑。
  唉。
  我捧著頭,心如刀割。別人離開我,隔一會兒我都可以忘記,像朱雯太澄定華她們,都是人精,比起我何止能幹十借八借,身邊又都有錢。但是言聲……
  最叫我不放心及心痛的是言聲。
  不要去想她吧。
  我昏昏然在熱度底下熟睡。
  略有知覺時聽見自己口中喃喃叫“言聲。言聲”,以及歎息。
  傍晚下了一陣雨,空氣更加清涼。
  我狂歎,唉,言聲,如果你能自己做主,一定會與我說聲再見,不至這樣無情無義。
  夾著風雨聲,我聽到音樂聲,叮叮咚叮叮咚,迷茫得似做夢,我睜開眼,呻吟幾聲,懷疑自己燒得迷糊了,撐起身子來,猛地看見一個少女的背影,站在大窗子前看雨景。
  我嚇一跳,揉揉眼睛。
  這是誰?不像太澄,也不像定華,身形好不熟悉。
  怎麽會有個陌生女子走進來?難道我又忘記關門?抑或我日思夜想,以至想瘋了。
  我有一絲害怕。
  “你是誰?”我提起勇氣問。
  少女轉過頭來,“你醒了?”
  我一看到她的麵孔,如見了鬼似的自床上彈起,足足有一公尺高。
  “你——”我尖叫一聲,“你是誰?”
  “我是言聲呀。”
  我“嗚”的一聲,差些兒沒昏厥過去。“言聲?言聲?”
  “是的,你的病人董言聲。”她走過來,雙眸閃爍著光芒。
  “言聲——?”確是言聲,“你怎麽,你怎麽會說話了?”
  “我覺得想說話,於是便開口說話。”她狡黠地說。
  真是她,我大力擰自己麵皮,覺得痛,證明不是做夢。
  我跳下床:“言聲!”
  “宋星路!”她格格地笑。
  好一個活色生香的董言聲。
  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我如墮五裏霧中。
  “你糊塗?”她坐在我床頭。
  我怔怔看著她,“我不明白,你不是生病嗎?你不是精神病?你不是連話都不說,你不是聽不見看不到?”我瘋起來,緊緊抓住她的手,“你究竟是誰?真是言聲?”
  “是,我是童言聲。”
  我們四隻眼睛凝視著。
  我忽然明白了,“啊,你玩弄我們。”我腦中靈光一閃,激動地說,“你根本沒有生過病!”
  “不,”她搶著說,“我生過病!我初見你的時候,的確是個病人,我覺得普天下沒有人愛我,沒有人屬於我,我也不屬於任何人,我萬念俱灰,成日所想的不過是生不如死!”
  “但是你神誌是清醒的!”我大聲說,“你怎麽忍心叫你父母傷心?”
  “對不起,”她黯然說,“宋星路,你說得對,我患心蝕病,有巨大的陰影遮住我的心,我根本不能顧及親人的苦楚,我自私。厭世,把自己關起來,鎖上門,打算一輩子都不出來,在醫院中度其餘生,與世人隔絕……”
  “太忍心了。”
  她有點激動,美目潤濕,“這個世界既然不需要我,我何必還要眷戀它?”
  “這世界?你的世界有多大?”我夷然,“為一個男人就放棄一切?笨蟲!”
  她緊握著雙手,“但是我痊愈了。”
  “真的?”我側著頭,這個像狐狸般狡猾的女孩子,住在醫院大半年,瞞過我,瞞過護士,瞞過父母。
  怪不得我動起氣來,“你做得一場好戲。”我說。
  她看著我,“我以為你見我開口說話會開心,”
  “你心中取笑過我幾次?”我責問,“你聽懂每一句話,卻裝傻!”
  “原來你喜愛的,隻是白癡董言聲。”她退後一步。
  “嗯,你別動!”我緊張起來,“我不準你走。”
  她又站住。
  我愛恨交織。
  “過來。”我喝道。
  “為什麽來找我?”
  “我愛你。”
  “什麽?”我耳朵嗡嗡響。
  “我愛你。”她清晰的說。
  我歎氣,我眩頭轉向,我完全迷糊了。
  這是什麽時候發生的?
  “你要原諒我,要像以前一般的愛我,我是一個新的董言聲,我完全痊愈,可以應付生活。”
  “我幾時有愛過你?你隻是我的病人。”
  她不與我分辯,她隻用一雙碧清的大眼睛看著我。
  病人?隻是病人?
  我連自己也騙不過。
  我將她拉在懷中,緊緊抱住。
  她哭了,我也鼻酸。
  我這般擁抱過她多次,隻是她那時沒有感覺,那時她不關心日出日落,不理會四周有些什麽人,她處於一種自暴自棄、極度傷心的心思下,無法自拔。
  我輕問:“是我救了你嗎?”
  她點點頭。
  “是我令你日漸痊愈?”
  她又點點頭,嗚咽的說:“我並沒有假裝生病。”
  “是,你沒有。”我喃喃說,“感謝主你痊愈了,你現在己認得愛你的人;不再為傷害你的人而活,言聲,現在你懂得說話,也許我們就可以去跳華爾茲了。”
  她在我懷中不停地點頭。
  “不要離開我,言聲,永遠不要。”我整個人如沉湎在美夢中,生怕一放手,她就會如幻像般離我而去。
  我雙目充滿淚水。
  這時候我聽見有人推門進來,一邊說:“又忘記鎖門?太大意了!”是鄭醫生。
  她進門看見我與一個女孩擁抱,馬上道歉。
  隨即看清楚言聲的麵孔,“嘩——”她驚叫。
  我擦擦眼角,決定再開她一次玩笑,板著麵孔說:“這是我最新的女朋友。言聲,來見過鄭醫生。”
  言聲說:“是!”
  你們得看看鄭醫生那表情。
  我本人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她眼珠子掉出來般的情景。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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