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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11-05 08:21:47) 下一個

 母親的男朋友 樂園 散發 續弦記
美人救英雄 耳墜 洋女婿 聚舊  波心 黃石穀 


  我認識她,在一個舞會。
  每個女人都穿露背裝,厚底鞋,拔光了眉毛,搽紅了嘴唇,她是不一樣的,她穿一條白絲的長袍,一張臉沒有一點點化妝,長發自中分開,瀑布般地撒在肩上。
  這麽美的頭發。我從沒有見過這麽美的頭發。
  她一點化妝都沒有。沒有穿胸罩。沒有做作。
  她看上去象一朵蓮花,然而她的眼睛,帶點邪氣,又不太象一朵蓮花了,我該怎麽形容她呢?我想不出什麽適當的字句。
  我看牢她。
  隔了人群,我看牢她。
  這個舞會裏的客人太多,明星,名模特兒,畫家,作家,凡是出點名的人都來了。這是紀念一張報紙二十周年的酒會。而我,我自己開了家小小的廣告公司,所以我也是座上客之一。
  我注視看她。
  她卻沒有看任何人,她坐在一張絲絨沙發裏,捧著一杯酒喝,喝完了一杯又一杯。事實上她喝了很多,她有點醉意了。
  一個年紀很輕的男人跑過節與她說話,她沒理會,那個男人似乎是一個明星。她沒有理會他。
  然後我看到她把頭靠在沙發背上,當著那麽多的人,她哭了。她的眼淚緩緩地流下她白玉似的臉頰,她哭了。
  我忍不住,我掏出了我的手帕,我走過去,我遞上我的手帕,她接了過去,擦幹了眼淚,放下了酒杯。
  我說:“我送你回去。”
  她站起來,腳步有點不穩,我扶了她一下,她拂開我的手。我再扶她,她沒有反抗。
  我們離開了那個酒會。外邊天氣有點涼,而且風大。
  她那件白色的絲袍被風吹得貼著她的身體,她不是那種大胸脯的女子,但是我從沒有見過比她更性感的女孩子。她是那麽美,她那種神態,那種茫然的神態。
  我說:“我的車子在那邊。”
  如果她以為我開的是一輛麥塞底斯,或是積架,她就錯了,我隻有一輛小小的福斯威根。
  她聽話地上了車。
  我問她,“住哪裏?”
  “落暉道,十號。”她答。
  她還沒有喝醉,她的頭靠著玻璃窗,沒有看我。
  我說:“女孩子不應該喝酒,尤其不該喝烈酒。”
  她笑了,雪白的牙齒,有一顆特別尖的犬齒。
  我看著她。她是這麽的美麗。
  我把車開到落暉道十號,那是一間老大的洋房,西班牙式的紅頂,幾十株冬青樹。
  “你的家到了。”我說。
  她推開車門,然後回過頭來,她說:“我叫王如璋。明天有空喝咖啡?”她看著我。
  她的酒意完全消除了,眼神清澈如寒星。
  我伸出手,我說:“我是一個結了婚的人,看我的結婚戒子。”
  她一怔。但是她沒說什麽。
  “我不能與你喝咖啡,我是一個規矩的男人。”我說。
  她轉身,回去了。
  她推開黑色的雕花大鐵門,風還是很大。今天的風真是很大,她的白色衣服又貼在身上了。
  我甚至已忘記了她的名字。
  第二天我到公司去。我知道她的身份。她是王中川的獨生女。王中川有一間銀行,一間報館。他不是本地最有錢的人,事實上他也不是本地的大名人,但是他已經有足夠的一切了。王如璋是他的獨生女。
  她一個人坐在她父親報館的酒會上,哭。
  她為什麽哭?
  我不明白,一個天之嬌女,哭了,在那麽多的人麵前,然後還叫我去喝咖啡。我不認為這是奇遇。這是絕對不是奇遇,我隻是覺得怪異。
  過了沒多久,我就把這事情忘了。
  然後我接到了上個電話,我的女秘書接進來的。
  “誰?”我問。
  “她不肯說。”女秘書說。
  “她?”
  “是,一個女子。”女秘書。
  電話接通了,一個低沉而好聽的聲音問:“丹尼?”
  除了我的妻子之外,沒有人叫我丹尼。
  “是。”我說:“哪一位?”
  “我姓王。王如璋。”
  我的記憶完全回來了,雪白的長袍,一頭烏發,玉似的一張臉——“王小姐。”
  “你記得我?”她問。
  “記得。”我說;“那天是我送你回家的。”
  “是。”她問:“有空喝一杯咖啡嗎?”
  我笑了,我看看表,“你隻有法律說已婚男人不能與一個美麗的女孩子喝咖啡吧?當然,我警惕自己,千萬要控製自己。我結婚七年了,我有兩個孩子。”
  我拿了外套,然後我乘電梯下樓,一進那茶廳,我就看到了她,她對著我笑了。
  雪白的襯衫,雪白的粗麻褲,這麽熱的天氣,她身上纖塵不染,滴汗全無。她不是生活中的女人,她是神話故事裏的女人。
  我拉開她對麵的椅子坐下。
  “啤酒?”我問:“你總是喜歡喝酒。”
  她笑笑。
  “你怎麽找到我的?”我問她。
  “很容易,這個地方是這麽小。要找一個人很容易。”
  “你甚至叫我丹尼。”我笑。
  “你真的結了婚?”她問。
  “當然真。”
  她看著我,“你不象個結過婚的男人。”她說得很認真。
  我笑,“結婚又不在額上鑿字,當然看不出來。”
  她也笑。
  “你找我,隻是為了一杯咖啡?”我問。
  “是,”她說:“謝你那天送我回去。”
  “今天我也可以送你回去。”
  “今天不必要,”她指指茶廳的長窗外,“家裏的車在等著我。”她告訴我。
  我看向窗。是的,我看到輛RR的銀影型。
  我說:“我隻開了一輛福斯威根。”
  “但是你很快樂,是不是?”她問我。
  我點點頭。
  “你有妻子,有兒女,有一間賺錢的廣告公司,你是健康的人,一個快樂的人,我羨慕你。” 她低下了頭,她的睫毛閃動著,“你幸福。”
  為什麽對一個陌生人說這樣的話呢?我不明白。我隻不過送她回家而已。但是我覺得與她在一起,有一種難以形容的清新感覺,甚至乎有點邪氣,但是我喜歡與她在一起喝咖啡。
  “你隻有一個小時。”她說:“四十分鍾過去了。告訴我婚姻生活是怎樣的?你今天回家,會不會對你妻子提及我?”她很好奇地問。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不,我不會告訴我妻子,我不會告訴她,我在下午與一個美女喝了杯咖啡。為什麽呢?我很低怕煩,所有的男人都怕煩。
  她笑了,眼睛裏閃過一絲狡猾,“你不會提,是不是?我猜對了。所以我不要結婚,丈夫們,丈夫們都是一樣的,嫁給他們,為他們勞心勞力,然後一個女人打電話上去,那個丈夫就下來了。喝一杯咖啡?”她笑了。
  她笑得這樣諷刺,我覺得憤怒,是否因為她說中了我的心事呢?是不是呢?七年的婚姻,沒有使我厭倦,卻使我覺得有如刻板文章。
  所以我下來喝一杯咖啡?
  或者我的精神需要調劑,但我決不會再與這個太過分聰明,奇怪的女孩子在一起。
  我站起來,“我的時間到了。”我說。
  她笑笑,毫不介意我的無禮,她伸出手道:“請。”她手腕上的銀鐲子發出相撞聲。
  我付了賬,憤怒地出了茶廳,我走到停車場,開動了我的車子。我覺得我笨,這個女孩子比一隻狐狸還要狡猾,今天我讓她作弄得這麽尷尬,幾句話就把我逼得下不了台。
  太厲害的女。
  她能有幾歲?二十一?二十二?
  而我的妻子,我的妻子是一個聽話的女子。我說一,她是一,我說二,她是二。她有點鈍,然而不失為一個好妻子,我對她忠實,我想我是愛她的,而她,毫無疑問地愛我。或者她不清楚什麽是愛,但是她對我是死心塌地的。
  她與王如璋是完全不一樣的女子。
  我應該說什麽呢?我根本不應該將她與王如璋比較。
  那一天我回了家,我是沉默的。
  第二天一早,王如璋熟悉的聲音又來了。
  我的心情是矛盾的,我居然有點喜悅。
  “我知道,”她說:“我在勾引你。要不要去兜風?”
  我是這樣地吃驚。我真應該頓時當機立斷地掛上電話,但是我受不了這樣的引誘。
  “為什麽選上我?”我問。我問得很低沉。
  “你吸引我,我從來沒有追求過有妻子的男人。”
  “你覺得好玩?”
  “是的,好玩。”
  她的坦白使我倒抽一口冷氣。
  “怎麽樣?你可出來?”她挑戰似的問我。
  她是這樣挑逗,使我沉不下氣,我到底是一個男人,她這樣公然來惹我,我不相信吃虧的一定是我,但是我畢竟是有理智的人,我不可以跟她去胡作胡為。
  “請你找另外一個人去玩吧。”我斷然地說。
  “多麽好的丈夫!”她在電話那邊格格地笑。
  我說:“王小姐,象你這種年紀的女孩子,應該尊重自己一點,也尊重別人一點。”
  她的聲音忽然軟了下來,柔得象一片水。“也應該少喝酒,是不是?你為什麽吸引我?因為你從不聽我指使。因為你存心教訓我。”
  “但是我不好玩,人與人之間,不該提到這個‘玩’字。”
  “你的教訓又來了。”她說。但是這次她沒有笑。
  她的態度好多了。
  我說:“好好學乖一點。”
  “與我去兜風?我答應你會乖。好不好?教我。從來沒有教過我,他們都當我是一個孩子。”她的口氣,也的確象一個孩子,一個很純潔的孩子。
  我歎了一口氣。
  我是墮入情網了。
  不是情網,隻是一張網,一張很奇怪的網。
  “陪我去兜風,”她的聲音軟得使我酥迷,“好不好?然後你可以一直教我做人的正當方式。你可以教我,我相信你可以教我。”
  “你——”我說不下去了,“太多人寵壞你了,我不想這麽做,我不要寵你。”
  “你沒有寵我,”她低聲說:“我在苦苦求你,是不是?我隻請你出來兜風。”
  “你要見我?”我不相信地問:“想見我?”
  “是,我要見你。”
  “為什麽?”
  “我不知道。”她說。
  “你在什麽地方?”
  “在樓下。”
  我笑了。“你何必這樣?你隻要一招手,就可以找到兩卡車的男人,何必一直在樓下等我?”
  “我愛你。”她說。
  “不!”
  “是的。別問我為什麽。”她突然掛斷了電話。
  我呆住了,我坐在椅子裏呆了十分鍾,然後我拿了外套,按了電梯,飛快地下了樓,她站在門口。
  天在下雨。
  她的褲管下半截都濕了,手上拿著一把油紙傘,她在微笑。她的頭發上麵在滴水。
  “我的天!”我說:“你會生病的。”
  “我不怕。”她說:“我不怕。”
  “王小姐。”
  “不要叫我王小姐。”她說:“我算是最低的要求了吧?”
  我歎口氣,“真該有人好好地把你揍一頓,你的車在哪裏?”我問她。
  “就在街角。”她愉快地說。
  她拉起我的手,拖我到街角,我看到一部黃色的蓮花,已經被交通警察抄了一張牌在那裏。
  她開了車門,門根本沒有上鎖,我隻好坐進車子裏去。
  天啊,我問我自己,我在幹什麽?坐在一個陌生女孩子的跑車裏,與她去逛?我是一個有家室的男人,我家裏有一子一女!我一定是瘋了。
  她開動了車子,一陣風吹動了長發,發梢拂著了我的臉,一陣癢。在那一秒鍾裏,我忘了我的身份。
  車子象飛一般似地衝了出去,我隻聽見引擎的咆吼聲。
  她把車子駛上半山,兜了一個大圈子。這的確是一部好車子,她的駕駛技術也是第一流的。緊緊的皮手套繃在她的手上,穿一套上身連長褲的緊身衣,黃得耀眼,隻是濕了一大截,剛才淋了雨,為我淋的。
  跟她坐在車子裏,我忘了一切,我幾乎忘了自己的存在,忽然之間,我覺得抓住了一點前所未有的東西,從王如璋身上我找到了青春、動力、活潑!
  她才是一個懂得生活的人,活生生地存在世界上,為了她自己而活,喜愛做什麽便做什麽,不是為了其他一切,不是為了銀行存折,不是為了閑言閑語,不是為了繁文俗禮。
  我從沒有見過她這樣直截了當的人,為了她愛的一切不擇手段地爭取。
  她可真的愛我?如她所說。
  忽然之間,我渴望得到這樣一個女孩子的愛。
  然而我並不相信她會真的愛我。這是她的習慣,她的口頭禪吧?但是我聽了,還是這麽的受用。
  到底她是一個美女,到底這話是從她嘴裏出口的。
  她說她愛我。一個舉手可以召到幾打男人的女孩子單單看中了我,這感覺使我有前所未有的快樂。
  車子停了,我認得那是她的家,落暉道十號。
  “進來?”她問。
  我跟了她進去。我自然跟了她進去,反正已經來到這裏了,不進去還幹什麽?
  她家裏一個人都沒有,穿白製服的女傭在客廳裏看電視,她帶著我上樓,在梯間她忽然轉身,凝視著我,她與我的距離是這麽的近,她了我的鼻子。
  她的嘴唇是柔軟的,炎熱的,我推開了她。
  我是一個有家室的人,我有一子一女,我有妻子,結婚戒指此刻還套在手指上。我輕輕地推開了她。
  我說:“你到家了,我還是回去的好。”忽然我退縮了。
  她在樓梯間坐下,並沒有說話,並沒有求我留下,但是她看著我。她為我淋濕了身子,她為我等了那麽久,她到底不是一個普通的女孩子。
  我吻吻她的臉,我說:“乖一點,明天我再來陪你喝咖啡。”
  她笑了,笑得是那麽開心,好象得了什麽寶貝似的,我忍不住又吻了她一下。
  我轉身走了,是那個白衣傭人替我開的門。
  我叫了一部車子回家。我心裏竟沒有一點點犯罪的感覺,我隻覺得快樂,無比新鮮的快樂。到了家,妻來開門,我竟沒有抬起我的頭看她,我匆匆吃完飯,心裏充滿了王如璋的影子,滿滿的都是她的影子。
  我無法把她在我心裏除掉。
  每天下午,她會與我來吃一頓茶。
  我看到她的臉,我覺得有無限的歡喜。這種歡喜在別的地方是無法得到的。我要見她,我要繼續地見她。
  我有時與她到沙灘上去坐半天,漫無一人的沙灘。我與她去跳舞,無論什麽曲子,我們總是慢慢地跳。我們去看電影,手拉著手。
  是的,我想我已經開始愛上她了。
  我們約會著,我渴望見她,甚至是一天二十四小時地見她。
  然後她說:“你知道你應該怎麽做。”
  “離婚?”我問她。
  “我沒有說離婚。”她狡猾地道:“如果你愛我,你該知道如何選擇,是不是?”
  “我需要你。”我坦白地說。
  “你不可能有兩個妻子,對不對?”她說:“通常一個男人隻可結一次婚,作一次選擇,然後——除非象你說的那樣,離婚。”
  “但是我的家庭,我的子女——”
  如璋笑,“那是你的煩惱,你的煩惱,丹尼,你不必與我說這些,我是自由的,你該知道你應當怎麽做。“
  我不響。
  她太聰明了。
  我說過很多次,她太聰明了。
  然後我的副經理跟我說話了。“你與王中川的女兒做朋友?”他問得很巧妙。他是我的老同學,他了解我,也相當地同情我。
  “是的。”
  “你太太還不知道吧?”
  “不知道。”
  “離開這個女孩子。”他說。
  “為什麽?”
  “她不是你的情人,老大,你誤會了,她在玩你,把你玩得一愕一愕的,你還不知道。這個女孩子是出名的大眾情人,玩一個數一個。”
  “她沒有必要選中我。”我說。
  “有,因為你還象一個孩子,她可以把你玩弄在手掌之上,這還不夠過癮?”
  “我不相信!”我說:“這對她有什麽好處?”
  “好處?象你這種舊腦筋,還一直以為女孩子會吃虧?你在做夢,她就是為了玩,象看一場電影,象跳個舞,你一直以為她真的看上你了?別發瘋了?你有什麽好?你錢賺得多?你英俊?你學問超眾?她會愛上你?你唯一的優點就是夠傻。算了吧,丹尼,玩過就算了,你以為你回家與老婆離了婚,她會嫁你?你憑什麽娶她?她坐的是蓮花跑車,家住西班牙式洋房,身上衣服單一件就要了你一個月的收入,她父親家財將來都是她的,我告訴你,這種女孩子吃巧克力都要吃‘蓮特’的,你以為她會陪你啃麵包?浪漫是形式上的,不是實際上的,明白了嗎?”
  “或者——她愛我。”
  他聳聳肩,“不是沒有可能的,億萬分之一的機會吧。”
  我不出聲。
  “趁早離開她,好不好?等她把你摔掉,等她玩膩了你,那多沒有意思?”
  離開她?
  我從來沒有想過要離開她。
  但是我的朋友或者也說對了幾分。是的,她會愛上我嗎?她一開頭便說:“我想玩。”
  她是這麽地坦白,坦白得簡直不象話。
  她沒有騙過我,她的確從來沒有騙過我。
  於是我說:“跟她在一起,她的生活正常了,她不再夜歸,她不再喝酒,她不再胡天胡地。”
  “這是你對她的幫助?”他問:“你居然相信這些?”
  我相信是的。
  “離開她,想想你的家,你的子女,要戀愛,現在也不是時候了,是不是?”
  是的。
  我離開她,或者是明智之舉,趁現在還沒有泥足深陷,趁現在還來得及。我從開頭便知道,我們是沒有結果的。
  我發了一個誓,告訴女秘書,以後王小姐來的電話,一概推掉。
  現在是太遲了。為了她而毀掉我的婚姻?妻是一個善良的女子,孩子是沒有罪的,我實在做不出這種事。
  一個男人占有兩個女人,是可鄙的。不管如璋是怎麽樣的一個女孩子,我都要對她公平一點,我不見她,對她也有好處,絕對有好處。
  我覺得痛苦。
  我的女秘書告訴我王小姐天天打電話來。我沒有理會,損失在我,我難道還可以碰到一個象她這樣的女孩子嗎?不可能。
  但是如璋,她永遠可以找到更好的男人。
  真的,我有什麽優點呢?我甚至是這麽懦弱,我甚至失去了勇氣,沒有膽子去攫取我需要,我心愛的人。我配不起她,我希望她明白。
  但是我們在一起,曾經有過這樣快樂的短暫日子,令我一輩子難忘。
  與她在一起,我甚至忘記了自己是一個人,我覺得自己象一隻蝴蝶,完全自由。
  她是一隻蝴蝶。
  她寂寞。但是寂寞對她來說,也是浪漫的。她無聊,但是這種無聊對她來說,是自尋的,我怎麽能夠比得上她呢?我終日為了生活營營役役,戰戰兢兢,為了一個似是而非的家,為了許多奇怪的事。
  但她是無牽無掛的,我憑什麽追上她?
  有兩個星期沒有聽到她的聲音了。
  我消瘦得不象樣子。
  然後有一天,我上班,看見寫字台的花瓶上插著一大堆玫瑰,兩打、三打,我不清楚到底有多少朵,反正都是玫瑰,玫瑰。
  我呆住了,我轉過身來。
  女秘書說:“王小姐一早送來的,她說她明白了,但是她要告訴你,無論怎麽樣,她是——真的。什麽意思呢?她是真的?”女秘書覺得不解。
  忽然之間,我抓起了電話,我撥號碼,但是我的女秘書說:“王小姐乘飛機到別處去了。”
  “幾時回來?”我匆促地問。
  “不知道。”
  我放下了話筒。
  走了。
  整間屋子都是玫瑰花香。
  寫字樓裏插滿了這麽多的玫瑰,不配,正如我不配她一樣。真的,假的,又有什麽分別?是假的,玩過便算了,是真的,她離開李,對誰都好。
  她應該碰上一個旗鼓相當的男人,而我,我算什麽?
  我卑鄙得不敢告訴我妻子,我曾經愛過另外一個女孩子。我應該說,在我認識如璋之前,我大概不知道愛是什麽,但是現在我知道了。現在我知道了。
  我捧起了一束束玫瑰花,輕輕地嗅了幾下。
  她是一個如此狂熱的女孩子,送花不是一枝兩枝,而是這樣的一大捆。
  她撒下的網,是這麽又細又密,直至我八十歲,我想我也不會忘記,我曾經認識過這麽一個女孩子。她說好愛我,她說過。
  叫我講什麽呢?
  我空虛地坐下來。
  無論她怎樣寂寞,無聊,她是一隻蝴蝶。
  而我,我是一個凡人,天天被困在四麵牆內,我的辦公廳,我的“事業”,我的“家庭”。我算是什麽?我認為我的做法是對的。我離開她是對的。
  不然沒到兩個月,她就會對我厭倦了。
  而那個時候,還有什麽快樂的回憶可言?現在,我樂意被她的網罩住,她那張網,是柔軟的,甜蜜的,舒適的。

母親的男朋友
  無論怎樣,我都不相信趙宛是個壞孩子,她有異於一般孩子,但不是壞孩子。
  每個人生下來的資質是不一樣的,越是聰明的孩子,越是難以相處,他們看到的比別人多,想的也比別人多,加上觸覺敏銳,很容易受到傷害,形成孤僻與不合群的性格。
  另一種外向型的聰明孩子又因缺乏耐性而顯得調皮搞蛋,過分活潑大膽,也令人頭痛。
  趙宛則有時內向,有時外向,在學校裏很不受老師歡迎,不管她的功課如何,便將她編入丙班。
  當時我想,以她平均八十分的程度來說,編入乙班也委屈她,但我不是她的班主任,不能說話,這個年頭有強烈正義感的人往往就是好事之徒,我不願意為一個不相幹的孩子擔上太大的關係。
  在學校裏,我是學生口中所謂“新派教師”,比較受歡迎,因此招過非議,被老一派攻擊,但是我有我的想法,仍然依然故我,校長也默許這種作風,學生樂意同我親近,日子久了,老一派也就無話可說。
  在學校裏我有許多朋友,趙宛是其中之一。
  與眾不同是要付出代價的,趙宛是明顯的例子。
  但可以預知的是,我這數百個學生之中,如果誰會有什麽特殊成就的話,也就是趙宛。
  這個女孩子藝術家脾氣早已成了形,喜歡畫畫,也喜歡寫作。
  她給我看過她的作品,是一本插圖的散文集,手抄本,附著她的水彩畫,精彩絕倫,我看得愛不釋手,認為是“少女的夢想”類作品中最好的一本,將來有機會是可以出版的。
  她很慷慨的送給了我。
  她還繼續創作。
  我們很談得來,她絕頂聰明,記性好,又會得鑒貌辨色,很懂事,但是跟所有聰明人一樣,她的脾氣奇壞,而且不用功。
  老師有什麽行差踏錯,她當麵會訕笑,又不大跟同學來往,是個相當孤僻的孩子。
  教務主任把趙宛叫去教訓的過程是很有趣的。
  趙宛形容給我聽:“她取出一麵鏡子,叫我照自己的樣子,我隻好順她的意,看看鏡子中的自己。”
  “她說:『妳看妳,多麽傲慢、多麽醜,多麽缺乏愛心!』”
  “我也不跟她分辯,點點頭,噫,這個老太太對我的觀感如何,我實在不關心,但我不能與她頂撞。”
  “她又說:『妳自己能幹有什麽用?要幫助同學呀,教他們做功課,參加各項活動,他們有不明白的,妳要帶動他們。』”
  “我拚命唯唯諾諾,答應每星期做三次義務補習老師,又說會改變我驕傲的態度……可是最好笑的部分還沒有來呢,老太太滿意之後,又取出那麵小鏡子,叫我照自己。”
  “這次她說:『妳瞧妳,現在漂亮得多了。』”
  “笑死我,現在幹麽?演譯伊索寓言?”
  趙宛笑得不可開支。
  我覺得教務主任離了譜,神經兮兮的要跟一個小女孩過不去,其它的同學功課不好,關趙宛什麽事?趙宛有什麽義務要幫別的學生補習,她態度傲慢,可以與她談,取小鏡子出來,我就不明所以然。
  “老土,老套。”趙宛說。
  我承認這是三十年代的作法。墮落是由本性與環境造成,與一麵可以照得見麵孔的小鏡子無關,她想法真落後。
  我說:“忘記她,妳差一年就畢業了。”
  “是的,”她戲劇化的說:“別了母校!”
  趙宛常常在周末來探訪我,與我短聚一陣。
  她的家境很好,父親是個極有名氣的西醫,但是雙親離異已經十年八年,她父親現在與一個女明星住在一起,她覺得分外的寂寞,男朋友很多,但老嫌他們蠢。“同他們沒什麽好說的。”她形容。
  她想考美國東岸的一間美術學校。
  她問:“念不念美術?”
  “家境寬裕,念美術最理想。”我說:“女孩子念美術氣質最好。”
  “我也這麽想。”她說。
  過了一會兒她又說:“我媽媽有男朋友。”
  “那也很應該。”我很開通。
  她的母親能有多少歲?不會比我大很多。
  “媽媽三十九歲了。”她說:“男朋友跟她差不多年紀,但從來沒結過婚。”
  “什麽職業?”我好奇。
  “是一個畫家。”趙宛彷佛非常向往。
  “嗬。”我頓時失望。我一向對藝術家沒有興趣。
  “他是那種很吃得開的藝術家,不是潦倒的,我與他很談得來。”
  這是必然的,趙宛與這類人一定談得投機,物以類聚,可以想象她將來也是幹藝術這一行。
  我笑說:“但是藝術家一吃得開,立刻淪為商人,多窩囊,這一口飯不易吃。”
  “我倒是很喜歡跟他在一起,可惜媽媽不常叫我跟他們見麵。”
  “不怕,最壞的時間已經過去,妳已經成長,不久就要獨立地到外國讀書--新環境、新朋友、新天地,到時妳可以忘記一切不愉快,包括教務主任的小鏡子。”
  她大笑。
  她那樣有財力物力支持的青春真正好。
  我並不替她擔心。
  我不是五十四歲的教務主任,我一向覺得孩子們有他們寬廣的天地,他們的新世界美麗得不是我們可以想象,吃苦或是享福,一切是注定的,哪由得我們說什麽。
  話雖然這麽說,但當趙宛說及她母親男朋友次數越來越多的時候,我也不禁好奇起來。
  那位男士叫卜少奇,從事設計工作,聽趙宛說來,簡直是位“有型士”,銀灰色頭發、高朓身材、衣著時髦、談吐風趣,他自己開著畫廊以及設計公司,所以工作沒有時限,大把空閑可以做他愛做的事,趙宛非常羨慕及敬佩他。
  “開的車子是保時捷哪。”她說。
  我聽了隻有微笑,我當然知道有這種人。
  這樣的男人是很多的。帶點自戀,喜歡出鋒頭,好錦衣玉食女人,有點風度,卻很多時懷幼稚的人生觀。
  我個人不會對這種人有興趣,不過女人的品味個個不一樣……趙宛的母親也快近四十了,怎麽還有這樣的雅興?
  趙宛給我看照片。
  “怎麽樣?很漂亮吧?”
  我看照片。
  一般人或許會覺得他好看,我說:“太瘦了。”
  “胖的人笨相。”趙宛替他辯護。
  “不是胖,是壯。”我更正。
  “你喜歡大力士?”她睜大圓圓的眼睛。
  “不是肌肉累累那種。”我笑說:“而是身體健康,這種瘦削得弱不禁風的男士,嘖嘖嘖。”
  趙宛努努嘴。“祝老師嫁個渾身紋身的偉丈夫。”
  我哈哈大笑起來,趙宛的確可以說是我的忘年之交,咱們什麽都談得來。
  “妳見到他的話,妳也會喜歡他。”她很肯定。
  “會嗎?老師對男人的要求很高,所以才嫁不出去,在家做老姑婆。”
  “可惜卜少奇是媽媽的男朋友,否則的話,把他介紹給妳。”趙宛說得極為認真。
  我笑笑,沒再說什麽。我要是喜歡藝術家,早嫁了十年,不不,我心目中的對象必須是科學家。
  “不過媽媽也跟他吵。”趙宛很遺憾的說。
  “兩個人相處,說從不吵架,那是開玩笑,多多少少有點衝突,從前人說的神仙美眷,現代可難找得到。”
  趙宛說:“我可不會與我所愛的人吵嘴。”
  我既好氣又好笑。“要不要打賭?十年後再見麵的時候,妳還嘴硬,我就服妳。”
  她說:“我會忍他,忍得麵孔發紫,忍得生大頸泡也不後悔。”
  “妳?憑妳的脾氣?”我笑得彎腰。
  暑假過後,趙宛的笑容相應而減。
  暑假她隨父親去度假,我很少見到她,回來的時候帶著上百張照片與一身古銅色回來。
  她給我看照片。他們旅遊目的地是希臘,白色的太陽神、碧藍的愛琴海。嗬,維納斯踏在一隻扇貝上出生了,岩山古矗而壯偉。
  但是趙宛卻愁眉不展。
  我說她:“做人要心足,咱們小時候上次澳門已經樂得飛飛的。”
  “但是你們小時候父母是不離婚的,媽媽天天做早餐給你們吃,爸爸替你們補習功課。”
  我一怔,說得也是,得到一些,也必然失去一些,父母的溫情不足,隻好用物質補夠。
  我說:“妳不愉快也不是因為媽媽沒給妳煮早餐吧?”
  “她與卜少奇弄得很僵。”趙宛透露心事。
  “別管大人的事--我應該說,別管別人的事。”
  “妳不明白,許老師,我希望媽媽可以嫁給他。”
  我看著趙宛。
  “又希望媽媽不要嫁給他。”
  “這話怎麽說?”
  “嫁給他,他就是我的繼父,可以常常看見他。不嫁他,那麽我自己可以追求他。”她笑臉盈盈的說。
  “唉呀,妳這樣想法是很危險的。”我有點心驚。
  “怕什麽?”她大膽假設:“男女之間差十來二十歲,並不很過分。”
  “那多尷尬,天下又不隻他一個男人,兩母女都同他走……”我覺得不應說下去,我到底還是她的老師。
  她沉思。
  “趙宛,我希望妳好好考了這個畢業考再說。”
  “老師歸根究底都是一樣的。”趙宛慨歎。
  我不否認。
  是否因為這個原因,她從此便少來了呢?我並沒有追究。
  上課的時候,她的神色總帶微慍,青春期的煩惱畢露。我總是特別關懷她,不過她在同學群中似乎更孤立,也難怪,她一向比他們成熟得多。
  一日星期六,我獨自在家聽音樂,電話鈴響,我去接聽,那聲音一聽就知道是趙宛。
  我馬上笑說:“趙小姐,妳很久沒有光臨寒舍了,歡迎歡迎,我今天有空。”
  那邊沉默一下。
  “喂?為什麽不說話。”
  聲音有點尷尬。“許老師,我不是趙宛,我是她媽媽。”
  啊,聲音一模一樣,猜不到她母親有那麽年輕的聲音,我好奇起來,她的外表如何?長得可漂亮?
  “我本姓郭。”她大概也知道我很難稱呼她。
  “郭女士,有什麽事嗎?”我很禮貌。
  “我知道許老師對小宛很好,兩個人很談得來,她很崇拜許老師。”
  我笑。“小孩子言過其實。”
  “我想來拜訪許老師。”
  我有點意外。“有事嗎?”
  “關於小宛的事。”她有點吞吐。“想與許老師商量一下。”
  “她功課尚過得去。”我說。
  “不是功課,請問許老師方便嗎?”
  教師義務上應該與家長有某一程度的聯絡。
  我說:“可以,如果妳有空,我在舍下恭候。”
  “我大概三點鍾到。”她說。
  她來的時候,買了一盒很大的糖,擋在她的麵前,看上去有點詼諧,像是個探訪情人的男人。
  但她的美貌卻使我震驚,我從沒見過那麽漂亮的女人,趙宛對我不老實,她從未向我提及她母親的美貌。
  自然,她已經上了年紀,皮膚有點鬆弛,五官多多少少走了樣,不過如一件精致的藝術品,仍然矜貴美麗,比許多粗糙的新產品值得觀賞。
  我想我的驚異是無法遮掩的。
  我連忙說:“請進來坐,別客氣。”
  她穿著一套很華麗的套裝,有點累贅:格子呢半截裙配同色絲襯衫,同色麂皮的寬腰帶,一件外套再加純色鬥篷邊綴著貂鼠皮,這套衣服總共六、七件,像戲服中的大袍大甲,一坐下來,把整張沙發都占滿了。
  我看著她。她也看著我。
  我問:“可要脫下外套?”
  她點點頭,除下鬥篷與外套,脫下皮手套,原來外衣裏還有一件小小的麂皮背心,我都她掛起來。
  心中暗暗好笑,單看她這身衣服,就知她是個尊貴的、不知世事、天真、嬌怯的女人。沒有太大的腦筋。
  我問:“有什麽事?”
  “關於小宛……”她又沒直截了當的話出要說的話。
  我給她一杯茶,耐心的等候。
  “我還是先說說我自己的事吧。”她麵孔有點紅。“十年前我就與丈夫離了婚。”
  “那是很普通的事。”我禮貌的指出。
  “十年前並不算普通,最近好一點。”她笑一笑。“很多人以為我丈夫出毛病,其實他對我很好,隻是我比較任性,向往精神生活多過物質,所以在協議下分手。從那個時候開始,小宛就變得怪怪的,與平常的孩子有點兩樣,但總算沒出過大事。”
  我靜靜聆聽。
  “最近我認識一個朋友。”
  “我聽小宛說過,他叫卜少奇。”
  “啊,她果然什麽都同妳說,我來對了。”
  小宛跟我說的話,還不隻這樣,足以令她更為驚奇,不過我不方便透露更多。
  “我最近發覺小宛比往日更沉默,許老師,我不願意胡思亂想,但這個明明是事實,許老師,恐怕我的女兒,已經愛上我的朋友。”
  她說得一點也不錯,但是我能為她做什麽?
  她猶豫一下。“許老師,妳說這怎麽辦?”
  “郭女士,少女的感情遊離不定,妳不必太過擔心,她自小離開父親,對年紀比較大的男人略表好感,也不為過,我們不可太快跳進結局裏去。”
  “不,她的動作舉止很反常。”
  “我們要鎮靜地處理這件事。”
  “我知道,現在我全聽妳的了。”
  我訝異,這個美婦人,她以對男人的手段來對付女人,把我視作異性,一味作柔弱無主狀,把教導女兒的責任到處推,很厲害的一個哪,可別小覷她,有點手段的。
  我說:“小宛不過是我的學生。”
  她搖頭,不讓我脫身。“不,小宛最聽妳的。”
  我沒法子。“妳要我怎麽說?”
  “勸她提早到外國念書。”
  我沒想到她會這樣說,我說:“她會傷心的。”
  “她如果留在香港,會更傷心。”
  “還有九個月就畢業了。”
  “誰知這九個月內會發生什麽事?”她很淒苦的說。
  我有點生氣。“為著孩子,妳略微犧牲一點,也是應該的。”
  “我願意,叫我怎麽犧牲?”她提高聲音。
  “離開卜少奇先生?”
  “妳以為我沒想過?是他不肯哪,他此刻周旋在我們兩母女之間,不知多樂。”
  “什麽?那他不是個好人。”我惱怒。
  “我也知道他不是好人,但事情弄得這麽複雜,我實在怕得罪他。”
  這就麻煩了,美麗天真的兩母女遇到登徒子,脫不了身。這種事也不是第一次發生,壞男人滿街都是,而且什麽都做得出來。
  我說:“郭女士,我恐怕我愛莫能助。”
  她非常失望。
  “如果小宛前來我處求助,我一定會給她忠告,如果她自己不前來,我很難開口,相信妳也了解我的處境。”
  “可是--”
  “郭女士,種瓜得瓜,種豆得豆。”
  她掩上麵孔,飲泣起來。
  我深深歎息。
  屋子內有非常難堪的沉默。
  我說:“小宛是個很聰明的孩子。”
  “聰明反被聰明誤。”郭女士說。
  “做母親的不容易,我明白,我在有機會的時候,會向小宛遊說。”
  她站起來。“我也要走了。”
  我說:“謝謝妳的巧克力。”
  她勉強笑一笑。
  我待她離開之後,打電話叫小宛來聊天。
  她約我在三天之後。
  這個孩子,能夠救她當然要救她。
  她出落得益發漂亮,一雙眼睛跟她母親一模一樣。
  那個卜少奇,豔福不淺哇,在這樣出色的兩母女之間打轉,幾生修到。
  我開門見山:“妳近況如何?怎麽上課心不在焉,心神恍惚?”
  她笑。“再不集中也還有八十分以上呀。”
  “妳的學習態度差。”我提醒她。
  “態度不過是做作。”
  “將來妳出到社會,就知道態度很重要,同樣兩個人,懂得唏哩嘩啦作其忙碌狀的那位一定升得快。”我笑。
  “那我不升好了。”她笑。“我計較這些,我是藝術家。”
  我無可奈何。“妳不明白做人的道理。”
  “我知道,做人的道理是很黑暗的,充滿奸詐險惡,不外是怎麽計算別人,鞏固自己地位,埋沒良心……是不是?”
  她說得也對。
  隻是其中還有許多血淚,不提也罷。我說:“做人嘛,隻要聽一句俗話,便可知無味,那句話叫做: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許老師,妳想要說什麽?”她總是聰明人。
  “天下男人很多,妳又那麽年輕。”
  “咦,妳一向不是個老冬烘,如何會說出這種話來?一定有人指使妳,誰?我父親沒那麽有空,校長又不知道我的私事,莫非是我母親?”
  小宛一而再,再而三的推理下去,把真相說個八九不離十。我很佩服她思想的敏捷。
  我沉默,如果她是個笨孩子,根本不會去勾搭母親的男朋友。聰明有什麽好?多思多想多愁多慮。況且世人並不喜歡聰明人,再聰明還不是跟笨人分擔義務與責任。
  “她同妳說些什麽?許老師?”
  我想這事也瞞不了很久,便說:“她當然希望妳清醒。”
  “她自己呢?”小宛訕笑。
  “話不是這樣說,到底是她的男朋友。”
  小宛肆無忌憚的說:“公平競爭。”
  我不以為然。“人家看了,算什麽!”
  她笑說:“我管人家怎麽說!”
  我很震驚,他們年輕的一代,真的無法無天。
  她跟著說:“許老師到現在才發覺,教務主任不喜歡我,原來有充份理由?”笑。我不出聲。
  過很久我說:“任性的代價是很大的,將來花時間精力收拾殘局,還是妳自己。”
  趙宛笑說:“許老師一派過來人語氣。”
  我歎口氣。“這場爭奪戰妳會勝利?”
  “最多被他們送到外國去念書。”
  我說:“我們還是朋友?雖在這件事上意見不同,但我們仍是朋友?”我不想她孤立。
  她伸手與我一握。“許老師,我真愛妳。”
  她並沒有生氣,反而來得勤了。
  她一直報告與那位卜先生的行蹤給我聽。
  --“我們去旅行,在郊外玩得很盡興。”
  --“他喜歡跳舞,我們常常跳到天亮。”
  --“他說這是他十六歲初戀後第一次戀愛。”
  這種話我也會說。
  男人永遠用陳皮老土的謊言騙女人也會相信,她們到底是受騙還是裝胡塗,很難分辨。
  我問:“妳媽媽呢?”
  “氣呀,但是沒辦法,現在少奇不大肯見她。”小宛得意洋洋。
  “我不相信,”我說:“妳母親是個美女。”
  “嘿,許老師,妳都不曉得什麽叫做後生可畏。”
  “再無禮我就準妳上門來。”
  她吐吐舌頭。
  這個女孩子跟她的母親一點感情都沒有。
  她一直占著青春的優勢,直到事情有了急劇的轉變。
  那日她缺課,下課我直接回家,她麵色蒼白地在門口等我,一見我便拉住。
  “什麽事?”我開門邀她進內。
  “媽媽跟卜少奇下星期結婚。”她氣急敗壞。
  我覺得很刺激。郭女士也是,明明知道這個卜少奇不是什麽好人,偏偏像個小孩一樣,任意胡為。
  “她把房子過繼到他名下,”小宛悲憤莫名。“我這一仗輸得不清不楚。”
  我不出聲,十年後她就知道慶幸--幸虧輸了。
  “那是妳媽媽,小宛。”
  “是,可是她有什麽地方像一個母親?”
  “妳也不像一個女兒。”
  “許老師,用金錢買回來的愛情,她居然也接受下來。”
  “可以被金錢買得動的男人,妳也不必稀罕。”
  “可是母親要他!”
  “她胡塗。”我的確認為如此。
  “我祝他們今生今世都不幸福。”小宛詛咒道。
  “妳太過火了。”
  “他們結了婚,連送我到外國也不必,索性叫我到父親處住,但是父親那裏又有個女人,我變人球了。”她很激動。
  我安慰她:“這妳倒不必擔心,妳父親又不是沒錢,他此刻另買一層公寓給你住,也還有資格。”
  但小宛還是哭了,哭完又哭。
  那日仍是春霧重鎖,下著瀟瀟雨。
  天氣乍暖還寒,靜寂的公寓裏隻有少女的飲泣聲。
  為這樣的小事哭。
  過幾年她才會知道自己有多傻,這世界上值得哭泣的事不知有多少,這樣子哭也哭死。
  到真正懂得愁滋味的時候,卻整個人幹掉,榨不出一點水來。哭?有什麽好哭?
  “小宛,我總是妳的朋友。”我隻好這麽說。
  她撲到我懷裏來。
  “那不過是個很普通的男人,相信我,一毛錢一打。”
  她還是傷心得如喪考妣。
  我說:“太聰明了,小宛,妳太聰明了,很容易害了自己,不過這件事總會過的。”
  青春也會過的。生命也是。

樂園
  我這個人童心未泯,每年必去迪斯尼樂園玩耍,漸漸也覺得乏味,不過仍然每年單刀赴會--因為其他的朋友認為此舉過分天真,已不感興趣。
  氣氛還是很好的。
  遊客眾多,孩子們快樂之難以掩飾,跳著叫著,盡興玩耍。遊樂場遊戲花式多,場地又幹淨,難怪他們那麽開心,真的,能夠令孩子們歡笑,是一大德政。
  我通常在迪斯尼旅館住一晚,看“小鈴叮”在天空放了煙花才走。小飛俠與小鈴叮是我心愛的卡通人物。
  我的童年過得並不愉快,父母親極早離異,母親很少來探我,孩提時期應有的溫馨都享受不到,因此長大成人,還很留戀兒時一切,這是可以理解的。
  我駕車抵達的時候是下午,先把簡單的行李擱旅館房間,然後淋個浴,開始我一年一度之狂歡。
  小張曾經笑我,“往拉斯維加斯是同樣時間的旅程,但是純情小生的綽號不脛而走。
  買了一疊厚厚的入場券,我先到涼亭去吃一個大大的香蕉船冰淇淋。
  一個小女孩坐到我麵前來。
  “嗨。”她說。
  我從沒見過那麽美麗的小女孩。
  她大概六七年紀,頭發是天然曲的,整齊地梳兩角辮子,穿白色小T恤,牛仔褲,一雙涼鞋,手中拿著米奇老鼠帽子。
  “嗨。”我說。
  “請我吃香蕉船?”她提議。
  “沒問題。”我替她叫了客香蕉船。
  她的家長一定在附近,我四周圍看了看。
  “你是跟誰來的?”我問道。
  “嗯,媽媽帶我來。”
  “喜歡這裏嗎?”我問。
  “喜歡,剛才我們坐過山車,嘩,真刺激。”她形容著,“我拚命尖叫,每個人都尖叫。”
  我忍不住笑,她似一隻活動洋娃娃,怪不得有些人那麽喜歡孩子。
  “你叫什麽名字?”
  “寶寶。”她眨眨大眼睛。
  “正式名字呢?念書時學校用的那個。”
  “我姓甘,叫寶寶。”
  “哦,原來是甘小姐,我可以叫你寶寶嗎?”
  “當然可以。”她大口大口地吃冰淇淋。“你呢。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伍安真。”
  “啊,伍叔叔。”
  “對了。”我訝異於她的機靈。
  這麽小便這麽似一個大人,現在的孩子真了不起。
  吃完後我們倆擦擦嘴,我說:“寶寶,再見。”
  她跳下椅子,追隨在我身後。
  “咦,你別跟著呀,你媽媽呢?”
  “我們走失了,我最後一次見是在半小時之前。寶寶晃著頭看她婉上戴的米奇老鼠花表。
  “我的天!”我驚呼,“你為什麽不早說?”
  “媽媽說,遇事不要驚慌失措。”她說。
  我啼笑皆非。
  “快,跟我來,我領你去尋人處。”我拉起她的手,匆匆地走出涼亭。
  經過棉花糖檔,她又要看,我隻好買一枝給她。偏偏馬路上又遇到白雪公主與七矮人出巡,她更加津津有味地留戀。
  “寶寶,快點走,”我催她,“你媽媽這下恐怕都急瘋了。”
  寶寶的臉一沉,似模似樣地說:“她?她才不會急呢!”
  我詫異,“你怎麽可以這樣說?”
  “她不愛我,她罵我。”寶寶賭氣答。
  我一把抱起她,“罵你也是為你好,天下沒有不愛孩子的媽媽,我們要趕快走。”
  “我喜歡白雪公主。”寶寶仍然氣定神閑。
  “我喜歡那黑心的巫婆。”我沒好氣。我時候真會被孩子氣死。
  到了尋人處,我老遠就看見一個華籍少婦焦急地站在那裏東張西望,高、苗條、衣著與相貌都與她女兒一樣,換句話說,她長得很漂亮。
  見到我抱著寶寶,她馬上奔過來,“寶寶,嚇壞我,這位先生,勞煩你把她送回來。”
  我放下寶寶,她沒有同她母親表示親熱。
  那少婦怒氣中燒罵女兒:“你是故意走失的,是不是?從沒見過象這麽壞的孩子。”
  我開解:“好了,好了,慢慢教她。”
  那少婦忽然悲從中來,用手帕掩著臉哭起來。
  我大驚失色,哪個男人不怕女人哭?我立刻說:“寶寶,你看,氣得媽媽哭了,還不向媽媽道歉?”
  寶寶也嚇住,連撲過去:“媽媽你請別生氣,是寶寶不好,媽媽--”她也揉著眼睛哇哇哭起來。
  要命,兩個女人一起哭,你說怎麽辦?
  我隻好默默不作聲,坐在一旁。
  是那少婦先停止流淚,把寶寶摟在懷中,這個時候寶寶也累了,隻是抽噎。
  那少婦說:“這位先生,謝謝你把她帶回來。”
  “別客氣,”我說:“應該的。”
  寶寶累得走不動,又說腳痛。
  少婦無奈地說:“走一陣我們就到停車場了,來。”
  我說:“由我來背她吧。”
  我一把背起寶寶。
  “這孩子……”少婦歎口氣。
  我說:“我叫伍安真。”
  “伍先生,”她說:“真不好意思。”
  我邊走邊說:“你們是坐遊覽車來的?”
  “不,我們是當地人,伍先生,阻你遊興,才叫人慚愧呢。”
  “我也是當地人,”我說;“所以你別客氣,我在此地租了一間房間,不妨讓寶寶洗把臉,睡一會兒,你說怎麽樣?”
  少婦婉拒,“不好吧。”
  我不言語,中國人確是保守得多。
  我把寶寶背到停車場,她已經睡著。
  少婦開了車門,我把寶寶放下在後座,一摸她的手心,好燙。
  我連按她的額頭,揚起一條眉,“太太,你孩子發燒。”
  少婦急忙過來用手試驗,“哎唷。”
  “還是到我房間去躺下叫醫生吧,太太,你放心,我是正經人。”
  少婦到這個時候也沒有辦法,隻好點點頭。
  我抱起寶寶往回走。
  “太麻煩你了。”秀麗的臉上很多憂慮。
  “助人為快樂之本。”
  “我一直沒發覺她有熱度。”
  “小孩子的病,說來就來,非常之快,而且病的時候脾氣多數極壞。”我有深意地說。
  少婦沉默地跟在我身後。我仍然不知她的姓名。
  到了房間,我放下寶寶後第一件事便是找醫生來出診。
  隨後便用濕毛巾替寶寶洗把臉。
  少婦說:“伍先生,你真的會照顧人,你自己也有孩子吧?”
  我微笑,“我還沒有結婚呢。”
  她馬上低下頭,“嗬,我猜錯了。”
  我覺得她無論說什麽,都帶著無限歉意,這是極度欠缺自信心的表示。
  我必需額外小心對待這兩母女。
  我斟一杯水給她,同時扭開無線電,希望輕音樂可以使她鬆馳一點。
  她果然沒那麽緊張,她自我介紹說:“嗬,我忘了,伍先生,我姓甘。”
  寶寶說過她姓甘。“甘太太。”
  “不,”她遲疑一下,“我自己姓甘。”
  我揚起一條眉,女兒跟她的姓字?在今日也不稀奇,破碎的婚姻造成太多奇怪的事。
  我暗暗歎口氣,這裏麵有個辛酸的故事吧,這麽年輕貌美的母親,這麽漂亮的小女孩。
  醫生很快地趕到,診視了寶寶,寶寶隻是普通的發燒,怕是疲倦引起的,經過注射及服藥,睡得更穩。
  我說:“現在可以讓她睡一覺,也可以開車回家,她不會有什麽事的。”
  她考慮一會兒,“我們還是留下來吧,我怕坐長途車,她會受不了,我們住聖荷塞,比較遠。”
  “那也好,照我所知,這裏還有許多空房間。”
  “伍先生,你是第一次來玩?”她問。
  “許多次了。”我答。
  “我們是第一次。”
  “是移民嗎?”
  “是。”她說:“我跟父母住,帶了寶寶過來才一年,”她忽然坦白起來,“我是離了婚才過來的。”
  我淡淡地應,“嗬,生活習慣嗎?”
  “很好,”果然她沒有那麽警惕,“小鎮的人很和藹可親,拍子也比香港慢,很適合我,我在銀行找到這份工作,雖然悶一點,是幫我消磨時間。就是這個孩子……令我心煩。”
  我溫柔地說:“孩子是頑皮點。”
  “她的外公外婆不喜歡她。當初他們不讚成這個婚事,所以現在也不疼寶寶,況且我也不知道她怎麽會如此古靈精怪,唉。”
  “環境也有影響,”我安慰她,“過一陣子,她在學校有了朋友,漸漸忘記不愉快的,一切就不同了,人生中每個階段都充滿困難,需要克服,你說是不是?”
  她說:“你是陌生人,我竟對你說了這麽多……”
  我擺擺手,“人生何處不相逢,我不是八股先生,大家談得來,何妨多談一。”
  “麻煩你替我看著寶寶,我去訂間房間。”
  “好,沒問題。”
  她出去。
  她辦事能力很高,才十五分鍾便取著鎖匙回來。
  她說:“伍先生,我們母女倆沒事了,不妨礙你的時間。”
  “哪裏的話。”我說。
  她抱起寶寶。
  我摸寶寶的手,發覺熱度已經正常,孩子們真神秘,從發燒到退燒,才個多小時。做人父母,真不容易,而母兼父職,更加困難。
  我不是不同情這少婦的。
  我陪她回房,寶寶已經醒來,嚷口渴。
  我喂她水喝。
  連自己都沒想到會是一個好保姆。
  我告辭,讓她們休息。
  我自己到廣場逛了一陣子,坐了過山車,到小世界去遊一轉,入了鬼屋,與美人魚招手,跟海盜打交道,又觀看了早期米奇老鼠影片,跟機械鸚鵡說一陣對白,簡直樂不可支,買了一大堆七彩汽球,看看時間,甘氏母女也該打過中覺,我便去探訪她們。
  寶寶看見汽球很高興,她母親的氣色也比較好,都對我表示歡迎。
  我說;“該用晚飯了,待我去叫吃的。”
  甘女士這個時候才說:“餓壞我了。”長長鬆口氣。
  我叫了很豐富的飯餐,另外有易消化的食物給寶寶。
  我偷偷問寶寶,“你媽媽叫什麽名字?”
  “甘羽,羽毛的羽。”
  我點點頭。
  於是一頓晚飯就吃得比較融洽,我不停製造氣氛,“甘羽,把芥辣遞給我。寶寶,別走來走去,你尚需要休息。叫我的名字即可,不必先生長先生短。”吃完飯大家就混熟了。
  寶寶吃完藥又睡起來。
  甘羽說:“聽說迪斯尼樂園晚上有煙花。”
  “是的,今天晚上放,十二點正。”
  “煙花很美,很短暫,人生象煙花。”
  我笑:“人生既長又醜,才不象煙花。”
  她也開懷地笑起來,“你這個人,真有點意思。”
  “我喜歡孩子,我是個心理醫生,專門應付弱智兒童。”
  “啊。”她訝異。
  “一般人見了弱智兒童,不是害怕,就是傷心,但是相信我,他們有他們的世界,他們象正常人一樣,需要愛。”
  “這真是偉大的職業。”她低呼。
  “不不,”我拍拍她的手臂,“決不偉大,隻不過我有興趣而已。”
  她微笑不語。
  我們有那麽一刹那地沉默。
  然後我惋惜地說:“你們都沒好好地逛這個地方,什麽時候走。”
  “讓寶寶休息到明天就走。”
  我點點頭,“家在聖荷塞,開三個鍾頭的車就到了。”
  “快車。”她微笑,“你呢,住哪一頭?”
  “三藩市。”
  “比我近。”
  “你們如果不急著回去,就由我作向導,帶你們走那些出名的街道。”
  她說;“到了一年,還如個鄉下人似的,我本來也有計劃,等寶寶習慣之後,好讓她進寄宿學校,那麽我可以搬到一所小公寓去獨居,有假期可以到紐約這些大城去走走。”
  “不要緊,”我說:“有的是時間。”
  “你好會安慰人。”微笑。
  “根本是,我抵步三年內根本沒離開過校園,現在連阿拉斯加都去過,一放假便發愁,不知往哪兒跑才是。”
  她被我逗笑。
  “相信我,一切都會好轉。”我看看表,“來,放煙花的時間到了。”
  我與她走到門外,剛好天空上爆出金色與紅色的花朵。
  甘羽讚歎地抬高頭欣賞。
  她自己還是個孩子哪。孩子生孩子的例子太多。她現在有幾歲?二十三、二十四?人們常常被愛情迷錯了腦袋。
  煙花隻放了十分鍾。
  我說:“聽說中國人可以放出亭台樓閣,人物及字樣。”
  “中國人真是天才。”她說。
  “夜了。”我說:“睡吧。”
  她點點頭,進房去,掩上門。
  我也回自己的房間。這麽好的好的女孩子。現在帶著孩子到處走,到底是辛苦得多,不比以前,逍遙自在,最純情的開頭往往帶來最不幸的後果,那個時候她若是不堅持生孩子,現在就少個包袱,不是每個人都喜歡孩子,象我這樣喜歡。
  我覺得生命是中貴的,任何形式的生命都值得珍惜,我能夠維持這麽客觀的感情,不外是因為未曾帶過小孩,聽說纏人的嬰兒最考驗的耐性。
  年輕而失婚的媽媽……我為甘羽歎口氣。
  一向很少為陌生人這麽擔心。
  她的父母不諒解好。人有時候最殘忍,無論是父母對孩子,丈夫對妻子,常常來一招“我不打算愛你到底”,便將對方打入十八層地獄。
  可憐的小母親。可憐的小女孩。
  那天我睡得並不好,為迷糊,一下子就醒了,天已經亮,但外頭泳池已傳來嬉笑聲。
  我怕甘氏母女需要照顧,於是自床上躍起,洗幹淨自己,便到隔壁去敲門。
  她們一早就起來了,寶寶撲進我懷中。
  “怎麽,你完全康複了?”我問她:“昨天你嚇壞我。”
  寶寶很嗲地靠在我懷裏。
  她母親微笑說;“早。”精神也好得多。
  “一起吃早餐吧,”我建議,“然後我帶你們去一個好地方。”
  “不,我們要走了。”
  “既來之則安之,”我說:“還沒看清楚這塊地方就說要走?急什麽呢?讓我來帶著你們,好好地散心。”
  “太打擾了。”甘羽說。
  “沒有這樣的事。”我板起臉。
  “媽媽媽媽,答應他吧,”寶寶輕聲央求,“我也想逛逛。”
  “這孩子。”甘羽帶笑責備,可是語氣已經鬆動。
  我們一起出發。
  甘羽與我墮後,寶寶在前帶路。
  甘羽與我說:“我管她是管得嚴一點,可是也是為她好,我不想她學我這麽任性。”
  “你是個任性的人嗎?”我看她一眼。
  “是的,十七歲那年,說結婚便一定要結婚……”
  我搖頭,“婚姻失敗是很平常的,不用自疚,當年你也許是草率了一點,但是許多刻意經營的婚姻,到頭來也是失敗了,感情是很難說的,你也應該知道,沒有人會怪你,西方社會的價值觀念與香港有點分別,將來你就知道。”
  “伍先生,你真是個好人,”她忽然很激動,“從來沒有人對我說過這麽同情的安慰語。”
  我說:“我本人也來自一個破碎的家庭,你看我,還不是生存下來了?”
  “謝謝你。”
  “不要老謝我。”我說:“讓我們坐下來,欣賞新奧爾蘭的爵士音樂。”
  寶寶說:“叔叔,你說會有愛麗絲經過這裏。”
  “是的,愛麗絲遊仙境的那個愛麗絲,”我絲一比,“真的金發長於這裏,很漂亮,”我轉躺甘羽,“怎麽,你不感興趣嗎?”
  “我簡直愛煞,”甘羽笑,“在記憶中,我從來沒有玩得這麽開心過。”
  我們叫了咖啡與冰淇淋,那日天氣極好,寶寶與我擠在一張椅子中,我們就象一家子,其樂融融。
  寶寶美得象一朵透明的小花蕾,皮膚吹彈得破,眼睛大而靈活,嘴唇小巧可愛。
  我說:“將來誰娶這個女孩子,真有福氣。”
  甘羽笑,“那是多年之後的事了。”
  寶寶忽然說:“我要嫁人,要嫁伍叔叔這樣的人。”
  我哈哈大笑。
  甘羽非常尷尬。
  “小孩子就是這麽天真,千萬不要介意。”我倒反過來安慰甘羽。
  甘羽輕輕搖頭。
  愛麗斯帶著白兔,撲克牌皇後巡遊經過時,我們鼓掌。
  甘羽訝異,“跟真的一模一樣!”
  “我們看大壞狼與三小豬去。”我一手拉她們一個,向前走。“這裏是人造仙鏡,能夠使你忘懷過去。”
  甘羽聽了便笑。
  單是玩耍,不做任何事,真是非常高興的事。
  我們相處得很好,在我的安排下,很快他們便遊遍整個迪斯尼樂園。
  我們真的象一家子。
  到中午,我們休息過,甘羽正式向我告辭。
  我送她們母女上車子。
  我給她一張卡片,“找我。”
  她點點頭。
  “記得找我。”我再說一次。
  寶寶因不舍得我,眼睛紅紅的。
  甘羽發動車子引擎。機器咆吼兩聲,歸於靜寂。
  “什麽事?”我緊張地問:“車子壞了?”
  “不知道。”她再發動引擎。
  車子死寂。
  寶寶問:“媽媽,老爺車壞了,我們怎麽走?”
  甘羽看著我苦笑,她說:“禍不單行。”
  我倒不覺得是禍。
  “我送你們。”我很樂意地說。
  “要送到聖塞哪。”
  “有什麽關係?”我說:“三千公裏也不打緊。”
  甘羽伏在駕駛盤上笑:“唯一的安慰是出路遇上貴人。”
  寶寶跟著歡呼起來。
  我說:“太汗顏了,一點點小意思,值得你們這麽掛齒。”
  她們母女跳進我的車子,我把車子開往公路。
  寶寶在後座唱著兒歌,不一會兒就憩著。我替她蓋上毛巾。
  我說:“我開兩個鍾,你開兩個鍾,好不好?我怕悶得瞌睡。”
  “當然好,來的時候自己一個人開車,開得腰酸背痛。”她埋怨。
  “所以人們結婚了,因為可以分擔憂慮。”
  “是?你把婚姻想得太理想了。”我說:“一次失敗,終身裹足?”
  她“蚩”一聲笑出來,“難道還要結十次不成?”
  “有些人結七次。”
  “太無恥了。”
  “我會說:太天真了,但結婚跟無恥有什麽關係?”
  “有些男人是無恥之徒。”
  “好人總比壞人多。”
  “伍安真,你真是樂觀。”她慨歎。
  “有沒有感染你。”
  “有。”
  “這就是樂觀者的可愛。”我沾沾自喜。
  “誠然。”甘羽笑道。
  “要不要學學我?”我問:“我可以設帳授徒,一星期三次,每次兩至三小時,課程是吃喝玩樂,保證一年內畢業,如何?”
  “伍安真,你真是天下最可愛的人!”她大笑。
  “一言為定?”
  “我求之不得。”
  這樣就好了,我可以名正言順地約會她,不怕她推。這些年來我也見過不少女孩子,對同性每個人都會很理智地評頭品足,但對異性,大家都講直覺,不可理喻。
  我對甘羽就是這樣。除了美貌,她還有其他的優點,例如坦白、天真、爽直。她也是個很堅強的女性,相信我,帶著寶寶這樣一個小女孩,不是容易的事。
  我不會我對她一見鍾情,但大有發展餘地。
  也許我會成為甘家最好的朋友,而不是其他身分,但這樣已經足夠。
  一切聽其自然。
  到三藩市的時候,我問甘羽要不要到我的小公寓去休息一下,她隻猶疑一刻,便答應下來。
  我自公路轉入市區,十五分鍾便轉入銀行區,寶寶醒來,我與她們母女在家好好地吃了頓豐富的下午茶。
  “太好了。”甘羽說:“沒想到這次旅行,得到一個好朋友。”她雙眼充滿激情。
  我捧著咖啡說:“人生根本充滿意外,壞的好的,我們都得接受下來。”
  寶寶這天很乖,小孩需要的是愛、注意力與耐性,寶寶得到這幾樣,自然喜不自禁。
  “不好再叫你開車到聖荷塞,太遠了。”甘羽說。
  “以後反正常常要來,不算什麽。”我說。
  她凝視我,“我……有孩子,又離了婚……”聲音很低。
  我聳聳肩,“這又怎麽樣?”
  “你家人……”
  “我父母一早就離了婚,我就是那個孩子。”我笑。
  她把寶寶擁在懷裏,溫柔地笑。
  “至少我們可以做好朋友,希望我的咄咄逼人沒嚇倒你。”
  “沒有。”
  我點點頭。我們三個人有前途。
  我有信心。

散發
  若不是親身經曆,誰都不相信天底下會有這麽多不如意的事,一宗接著一宗,都在一起發生。
  先是父親病了,看了三個月的醫生,便壽終正寢,替父親辦完後事,我節蓄已經去得七七八八,母親傷心之餘,沒有心思再做家務,成日靠在床上流淚,我隻得雇個傭人來照顧她。
  正當要節哀順變的時候,發覺端木的興止詭秘,起了疑心,略加打聽,發覺原來他與一個打字員走得很近,所有的親友都知道了,獨獨把我一個人瞞在鼓裏。
  我便叫他出來談判。
  “要分手便分手,我是無所謂的,但是何必瞞著我,叫我丟這個臉。”
  他便幹脆的說:“玲,我們坦坦白白的說吧,我覺得你天一在愁眉苦臉,滿腹心事,我又不能幫你,看著你煩惱所以……”
  我苦澀地說:“我家裏發生了那樣的大事,你還想我恁地?”
  他說:“你一直是很沉重的一個人,開頭我被你的氣質、能力及智力所吸引,後來發覺心情變得同你一般結鬱……她,她不一樣,她很簡單……比較適合我。”
  我沉默,我們走了三年。
  “下了班之後很疲倦,想找一個人伴著看戲跳舞,嘻嘻哈哈……我是一個平凡的男人,要求很低……”
  我完全明白他吞吞吐吐想說些什麽。
  他也知道以我的脾氣來說,決不能容忍什麽第三者,他就是在等這麽一天。
  我和顏悅色地說:“不要緊,我們以後還是朋友,你跟她去好了,做你愛做的事。”
  他很感激,把手按在我手上。我連忙縮回手,有種髒膩的感覺,不知恁地,不願再與他有任何接觸。
  以前也接過吻擁抱過,我皺起眉頭,怎麽可能,同這樣一個人。女人的眼光很多時候差得連自己都不置信,隨便抓一個莫名其妙的人,隨便走起來,最後隨便結婚,或是隨便分手。
  多麽可怕。
  我為這件事羞愧。又不是十七八歲的小女孩子,認識端木那年已經二十四歲,剛剛大學畢業,這麽沒有眼光。
  我站起來,“一切結束了,再見。”
  “玲,”他還想說什麽。
  我反而要安慰她,“無所謂,別放在心上。”
  他非常安慰。
  就這樣子結束一段感情。
  真奇怪,有些女人一嫁便得順利如意,後來那數十年便專職結婚生子。我單是找這個配偶,怕得窮數十年之勤力,許不一定找得到。
  心情奇劣,仍然控製著。
  母親漸漸疑心,問我:“端木呢?他怎麽不來?”
  我說,“他出差到外國去了。”不想在這個時候解釋。
  “到哪一個國家呀。”
  “英國。”
  “怎麽沒聽他說起?”
  “我們家那麽多,他插孫下嘴。”
  媽媽說:“要釘緊他啊。”
  我最恨就是聽見這種話。釘,什麽叫釘?我沒有這個遺傳,沒有這個本事。忽然我發覺連媽媽都成了負累。父親過身後她就拿我來作替身,過分的關心,太多的意見,都形成一種壓力,我又沒法拋下她搬出去住,實在很痛心。
  下班回到家,還得應付她的問長問短,不能休息,心神俱累。
  如今我才知道有兄弟姐妹的好處,家庭中的責任,大家分擔。
  不是說我嫌媽媽,而是最近壓力實在太大,令我想找個窩孵下去,不再掙紮。
  每天仍然得上班。
  以前每隔一天便洗一次頭發,現在一個星期也不想動手,頭發膩了油了,便束起來。衣服拿一套出來便穿足三天,我的外型是大不如前了。
  同事們給我麵子,對我呆滯的能力及表情表示容忍,因為我鬢腳別著一朵白花。
  白花除下之後,他們的要求便跟著苛刻起來。
  我仍然沒有打扮自己,且染上了煙癖。
  老板對我算過得去,但一下子冷,一下子熱,一張白板麵孔老是沒表情,大眼睛永遠在翻白眼,他同我說:“不要對同事板麵孔。”
  敢怒不敢言還不可以,非得掛個笑臉不可。
  實在笑不出來。晚上做夢,一時間看見自己端木結婚了,一時間又覺得是另外一個人,比端木更好的,他叫我一切不要擔心,他會照顧我,對我好。
  感動之餘,淚落一地,醒來的時候,枕頭還是濕的。
  就在這個時間,。升級的名單公布,人人有份,獨漏了我。
  我一雙手抖得象篩糠似的,如五雷轟頂,一口氣說怎麽都提不上來,卡住在胸腔裏,腿裏象塞了棉花,浸了醋,手足無措。
  同們興高采烈地談論偉大光明的前途,我哭不是,笑不是,不知如何應付,沒個去路,隻好埋頭苦寫,等於一張紙都寫滿了,猛然發覺是“明天不要起來就好了,明天不要再醒就好了”。
  我整個人象崩潰似的,挨到下班,躺床上,眼淚忙不迭地滾下來。
  媽媽過來說:“我都知道了。”
  我轉個身子,她知道什麽?
  她要是知道做人那麽辛苦,就不該生孩子。
  “端木是不好,不過你又不是七老八十,怕什麽?”
  “讓我靜一會兒好不好?”我哀求。
  “好不容易等你下班,有個說話的人,”她咕噥,“不了一整天,勸你一下,又好心沒好報。”
  我不去睬她。
  她仍然不放過我,“快快再找一個人,比他更好的,出口氣。”
  我不出聲,想起我聽來的一個故事,一個女人終於找到更好的人,隻是在十年之後!十年。爭不爭這口氣已經不重要,十年後!
  十年後一切無痕無恨,還有什麽氣,各走各的陽關道或是獨木橋,都與人無尤。
  最惱人便是明天太陽還是照升上來,我還得鼓起勇氣去上班,麵對一切不如意與不景氣。
  老板益發瞧我不順眼,我就算寫二十六個方塊字也還是錯,我連辭工的力氣都沒有,讓他開除我好了。
  現在外頭做事的人,都轟轟烈烈的,動輒拍桌子走人,象我這樣好脾氣忍完再忍的人,嚇呆了老板,一時間他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打發我才好,待他冷靜下來,必然會得對我表白,屆時再辭職不遲。
  現在我的情緒一敗塗地,很難叫我主動去做什麽,先混一陣子再說。
  可是老天爺還嫌我太輕鬆。
  第二天母親就病了。
  把她送到醫院去的時候,我巴不得躺在擔架上的人是我,而不是她。
  我也希望明天不必床,不必再應付生活上大大小小的事情,不必再扮著笑臉設法升職,找對象……
  一切都太令人勞累。
  醫生同我說:“令堂體質很差。”
  她需要住院。
  我下班便來回地探護她。
  住院費用是一筆大數目,到這種地步我反而鎮靜下來,事情不可能更壞。母親要不好起來,要不病逝,老板要不開除我,要不留著我,一切公開了也好。
  我一日拖一日,心上猶如一隻老鼠在緩緩齧咬,寢食難安。俗諺雲:失意事來,處處以忍。我痛苦地,默默低頭忍耐。
  氣候那麽惡劣,我連一個擋風的地方都沒有,吹得冰凍,一頭一腦都是灰沙。漸漸我連朋友都生分了,因為沒有什麽好說的,處處要強顏歡笑,越是處於劣境越要充著些,這個社會是鋤弱扶強的,路見不平,哪裏還找得到拔刀相助的人,不平?把它踩踩平。
  心中被父母親的病以及端木的無情折磨得麻木,對同事朋友的冷眼,便看不到那麽多。
  公司裏連二接三有人請客飯,慶祝,興高采烈,唯恐錦衣夜行。不參加,益發顯得小氣,參加呢,坐那裏還得擺出一副合作之款,裝得太開心,人家會以為這個人沒點血性,怎麽攪的,也不懂得慚愧難受,裝得不樂呢,也不行,人家又想:沒才幹就得認命,幹嗎悶悶不樂?
  真是好有一比:豬八戒照鏡子,兩邊不是人。
  老板的待遇也不同了,指著我說:“你!幫他聽電話,他在趕功夫!”就差沒把我的皮剝下來鋪在門口給眾人當鞋氈。
  天下有這麽勢利的人,世態炎閔可見一斑。
  我拿不定主意是否要離職。
  現在走也不行,人會說我賭氣,我彷徨到了極點,麵孔上有種出奇的倔強以及不在乎。
  等母親的好了再說吧,現在連做求職信的心思都沒有。
  母親並沒有地轉。一個月後,我在心焦力瘁的情況下,看著她咽下最後一口氣。
  我沒有哭,眼淚早已幹涸。
  我向老板告假的時候,眼睛並沒有看著他,我已學會不去看人的麵孔,他把屁股向著我,也沒有什麽分別。我低聲說“對不起”,然後把告假條子遞上去。
  我得到三天假期。
  家中少了父母親,顯得非常空寬,常常一個人坐在冰陰的客廳中,深覺生命多餘。
  最後一天,我趁著店鋪末打烊,跑去理一個發,把油膩的發發剪掉,熨得巾在頭上,又買了十來套素色衣裳,正值減價,還揀了個便宜,又配了皮革手袋。
  再沒心思,也得從頭開始,活著的人要活下,從頭收拾舊山河。
  第二天一身全新的去上班,雖然沒有化妝,也覺得同事們對我略加注意,覺得對我頗有從頭估計的必要。
  我不是為他們,而是為自己,再不如意,也已經發泄夠,即使表露,也不必如喪考妣地永遠不飲不食。反正是要活下去的,不如把臭皮囊裝飾得美麗一點。
  一切最壞的已經過去。
  滑稽的是,母親在銀行的保險箱一打開,裏麵有四十多兩金子,時值十多萬。
  早曉得有這筆錢,我就辭職不幹,從頭來過。
  此刻做生不如做熟,反正老皮老肉,也不想看報找新工,數個月瞧瞧形勢再說。
  我不能沒有工作,即使現在白天勞累一天,晚上回到家,還是得很。
  竟沒有機會認識新朋友。
  公司裏來來去去是那一班牛鬼蛇神,我現在晚上又不出去,哪裏有伴。
  聽人說的士高裏風光非常好,十分鍾便可以交到異性“朋友”,搭著肩膊親親熱熱離開。
  我並不是受首先觀念束縛,而是深深認為這種男婦關係不但邋遢,基本上也解決不了寂寞愁悶。
  也許端木說得對,我心情太過沉重,神情太過拘謹,所以不受朋友歡迎。
  誰的心底沒有一兩件不如意的,誰的生活中沒有小挫折,也不必象我這麽成日價愁眉苦惱的。
  李太白那“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太過瀟灑,商業社會中不容許這樣的行為,我還是抬起頭來麵對現實的好。
  這般阿Q精神一番,我覺得有種前所未有的勝利,麵孔上居然露出微笑。
  同事甲同我說:“你知道嗎?老板要轉職。”
  “什麽?”我第一次聽到這個新聞。
  “一朝天子一朝臣,我們未必做得長。”
  “不一定,新老板是誰?我們這位又怎麽要走了?”
  “唉,你家在這半年發生這麽大的變化,也難怪你無暇兼顧其他的事,他說要走已經很久了。”
  “走到哪兒去?”
  “移民。”
  哦,原來如此。
  “新老板幾時來?”
  “你不知道嗎?”乙說:“下個月十二日。”
  “這麽快?”丙問。
  “他帶著一男一女兩個親信過來。“乙又說。
  我心想,事情不可能更糟了。管誰過來都一樣,反正這一位老板不肯原諒我,我再努力也不管用,說不定新老板一上台,反而有個轉機。
  乙說:“你要振作點。”
  “我?”我問。
  丙說:“是呀,年紀大了總會去的,做兒女要節哀順變。”
  我說:“謝謝你們關注。”
  “情緒低落,會影響工作的。”
  “是。”我很溫和。
  過不到一會兒,新老板帶著助手過來。那一男一女似金童玉女似的,和藹可親,辦事落力,看樣子是要整頓公司的風氣。
  同事甲跟我說;“董小姐已結了婚。”
  最近同事們比較肯跟我閑聊。
  “結了婚怎麽還稱小姐?”
  “現在流行這樣。”
  “哦。”我說。
  “蕭先生是單身。”
  我微笑,我也察覺了,每當他走過,自打字員到公關部主任,都立刻表示關注,紛紛打招呼、起立、借蔭頭與他攀談,小姐想高攀,太太們家裏許還有適齡的妹妹、侄女、表妹之類。
  而我。
  在這一年裏,我是灰了心,哪裏還有心思,任憑人花簇簇地宦去官來,我老是皮笑肉不笑地做正經事。
  不過趁著亂紛紛,我地位的危機似乎也已成為過去。
  在骨節眼上,不忍耐是不行的。
  蕭先生傳我進去問話,叫我說一說我那個部門的情況。
  我很警惕,為什麽單叫我?還是每個人都叫?我很中肯地解釋一下,他問到細節,我就不肯說了。
  他是一個很斯文的年輕人,看得出來自環境相當好的家庭,麵孔上有種未經風霜的朝氣,但性格又很謙厚,見我不肯多說,就不再問。
  象以前一樣,我並沒有趁此機會撐足了篷向上司獻殷勤。
  很久之前我已經發覺自己對人很冷淡,經過這事,更加孤拐,無法與同事融洽起來。
  我在下班的時候收拾好文件,準時走。
  其他的同事起碼還打算多留十分鍾,沒事做也在紙上畫烏龜,表示忙碌。
  蕭先生走過來,跟我說:“有一件事,你比較在行,我想請你一塊去走一次。”
  我很訝異,已經下班了,什麽事?
  “煩你今天超時工作。”
  “沒問題。”隻要是公事,便沒問題。
  女同事們投來豔羨的目光,即使是公事,也昌好的,能夠與蕭先生單獨出去,嘩!
  我挽起皮包與他出去。
  他駕車。蕭穿一套呢西裝,非常沉著的顏色與式樣,配條文靜的領帶,我坐在他身邊,有種和煦的感覺。
  我們到一家廠去看貨版,他覺得不錯,正是我熟悉的題目,我第一次在他麵前清晰表達我的意見。
  辦妥公事後他邀我晚飯,我肚子忽然餓起來,胃口恢複機能,說希望吃日本菜。
  我們坐下來,我也不理他,先叫一小瓶清酒。
  以前端木老說我沒女人味,總等不及男伴問冷噓暖,什麽事都親力親為,想想真慘,男人看得起我,把我當男人,所以我不能再降級當自己是女人。
  我很沉默。這是我一貫的作風。
  我沒說話,蕭倒說了,“我查過記錄,你仿佛在公司裏不大如意。”
  “也不算挺不得意。”我微笑。
  “上半年的表現不大好,是因為家事的緣故嗎?”我喝一口酒,“下班了,不想說公事。”
  他點點頭,“你好象不大喜歡爭。”
  我還是微笑。怎麽爭呢?老板有電話來,我與別人同樣坐電話機羊,別人有膽子把我伸出拿聽筒的手擋開,喝聲“我來!”就咕咕噥噥跟老板說起來。怎麽急呢?
  我說;“我是有點惰性,也相信命運,不過他們老說:性格控製命運,所以也不能怪人”。
  “也不想改?”他問。
  我說:“哪裏還有得改?三歲看八十,都二十多歲的人了,哪裏有得改?”
  他說:“是沒有必要,不是錯就不必改,每個人性情不同,是以有些人適宜從商,有些人適宜幹藝術。”
  我笑,“我空有藝術家的架勢,而沒有藝術的天分。”順手幹了手中的酒:“晚了,蕭先生,我想走了。”
  “我送你回去。”
  “不必了,大家同事,何勞送來送去的。”
  “但是……”
  我到門口,伸手招了部計程車,便坐上去,“再見。”我說。
  第二天在公司見到他,絕口不提前一天的事。
  後來那些貨的合同、交易,就交在我手中,忽然獲得信任,我精神稍佳,我同我自己說:仿佛有一絲陽光了。
  同事們對我發生了新的興趣,不那麽排擠,但到這個時候,我對世道已慣,此心倒處悠然,也無所謂了,天無絕人之路,一切事要處之泰然。
  連董小姐都對我不錯,我發覺她與都不喜歡來不及拍馬屁的下屬。也不是每個人都會奉承,但大多數人都比我滑頭,他們沒進公司,已經把人與打聽得一清二楚,一開頭就知道怎麽做,姿態美妙,效果自然不同凡響,我實在太懶散,現炒現賣,加上家庭變幫,更沒心情去興轟轟地辦事,也是應該如此。
  但脾氣怎麽改呢。
  不可能有得改。
  我是跟了爹那不浪遺傳,他一輩子窮教書,一輩子沒得意過。
  白天似乎已經心情平息,一切與常人無異,最怕半夜醒來,胃痛得不能入寐,坐在床頭細想從前,朦朧間不如意之事拂之不去,把我籠罩住,幾乎窒息。我時時常流淚,白天又忘得一幹二,從頭開始。
  蕭第二次叫住我的時候,也是下班時分。
  我有過一次經驗,沒有多問,便跟著他開步走。
  上了車,他才問:“是日本菜,還是法國菜。”
  我轉頭愕然問:“什麽?”
  他用一種婉惜的口氣說:“你這個傻蛋。”
  “傻蛋?”
  “我們去吃飯,還是去辦公。”
  我的麵孔慢慢漲紅,“唉呀,你這個人……”
  “太老實了,做人不會轉彎,要吃虧的。”
  我說:“不要緊,已經過了二十多年相安無事。”
  他說:“我很欣賞你這種氣質。”
  我覺得很露骨,這樣說已經對我表示有很大好感。我?本公司有十多二十個花枝招展的女職員哪,不過約會一下也是很普通的,我還是別一心以為鴻鵠將至。
  他把我帶去吃法國菜,一坐下我便叫酒。
  “你很喜歡喝一點。”他說。
  “是,遲早要變酒鬼的。”我自嘲。
  我們叫了蝸牛及蘆筍。
  我仍然想不有什麽有什麽話要跟他說,仍然維持緘默。
  他說:“不愛說話的女人真可愛。”
  我更加詫異,奇怪,我的一切缺點在他的眼中,幾乎都變了優點。天底下真有緣分這件事?
  他問:“你以為對女人來說:事業重要還是家庭重要:”
  我笑,“一個人生觀不外是他生活經驗的累積,我在工作上挺不順利,你此刻問我,我當然說是家庭重要,一個幸福家庭是女人的防空洞,逃避現實的好去處。”
  我心裏想:他這麽年輕,不過發一分高薪,看樣子生活沒有什麽基礎,不過找象他這樣的男孩,也還不容易找到,這年頭你說做女人有多難!跟了他,還不一樣要早上七點爬起來去與辦公室的風雨作戰,隻不過不是孤軍,有個人陪打仗而已。
  我一個胡思亂想。
  “說得很好。”
  我忽然俏皮起來,“你大概約了近百位職業婦女,問她們什麽較重要,職業或是家庭,而我答得最好,拿到第一名,是不是?”
  他呆一呆,也笑。大概是沒想到我尚有活潑的一麵吧。
  我看著他,他揚起一條眉毛,“我覺得我們頂談得來。”
  這就是男從跟女人的分別,象他那樣的男孩子,隻想要一個成熟大方的女朋友,情緒穩定地陪他說說笑笑,但是女人到了這個年紀,對這一套喪失興趣,巴不得三言兩言便找到個好歸宿,最好是經濟情況穩定,可以請得起一兩個傭人,讓我在家安安定定的一天吃夠三餐,照顧孩子。
  換句話說,蕭的外表與內在再吸引人而沒有實質,也是枉然。他並不是我這種年紀女人的理想伴侶。他比較適合那種大學剛出來的小女孩。
  想到這裏,我的態度更大方。我們活在一個現實的世界裏,做人不得不現實一點,既然沒有將來,那就要盡量利用現在,談得來便要多談了。
  我與他很晚才分手,他堅持要送我回去,我就讓他送,有個人接送也是身分象征,從此以後,我不必苦苦去擠公路車。
  而同事對我的看法,也大不同了,對我說起話來,有種特殊的,熱昵的態度,帶著商榷性的。
  我很感慨,這班可愛的人,轉方向轉向得那麽快,真為難他們了。
  我心中的結仍然沒有解開來,仍然對他們沒有好感,努力與他們維持一定的距離。
  而且決定離開他們。
  我正式翻報紙找新工作,忙著應征,很快找到另外一份工作,薪水好一點點,但是新作風新人事,不少免要花一番力氣來應付,不是那麽容易的。
  不過我非得過去不可,沒有選擇餘地。在這裏已經太久了,適逢那個時候說要走,人會多心,說我小氣,現在已經有了轉機,再不走,還待幾時?
  我向蕭遞辭職信。
  他點點頭,“你這樣做是對的,”又說:“難為你直忍了半年。”
  我說:“時間總是會過的。”非常唏噓。
  “相信你也知道,在公司裏得意與否,隻是公司裏的事,應該與你個人價值無關。”
  “但至少也是一種價值觀念的徇。”我微笑。
  “希望你在別的公司裏可以一展身手。”
  我搖搖頭,“象我這樣性格的人……”
  “別氣餒,那邊的工作比較文靜,也許適合你。”
  我聳聳肩,“希望在人間。”
  “別這麽說,你本性不是頹喪的,不應說聽天由命這種話。”
  我伸手與他握一握。
  “我們仍然是朋友,仍然可以去吃日本菜或法國菜。”
  “當然。”我應允著,但是非常懷疑。
  我下班,他送我,在他的車子裏,我得到暫時的休息。我閉上雙眼,把頭枕在車墊上。
  我不知道是否每個人都象我這麽疲倦,這麽不東,這麽不順,相信一大半的人如是,但是大家都掙紮著生活下去,活得好好的,努力遮掩蒼白的心,裝起笑臉,過了一日又一日。而我,真是疲態畢露。
  到一個新的環境去,並沒有帶來若幹興奮,老生常談,換湯不換藥,反正就是那麽一回事,日出日落,昭華不再。
  “你不舒服?”蕭問。
  “還好,隻是累。”
  “不要緊,全是一條曲折的道路,每一個路口都有新的機會。”他鼓勵我。
  我隻好微笑。

續弦記
  妻去世後,拖著三個孩子,我靠老傭人阿珍的忠心耿耿,居然又維持了三年。如今大兒已經七歲,剛入小學一年級,我才鬆口氣。
  前麵的路途還遠著呢,我警惕自己,千萬別摔倒,起碼要等大兒進大學才可鬆口氣,還要十年。十年!
  但是我現在已幾乎挨得眼睛發白,尤其是妻去世不久,大兒子倔強,動不動就向我說“媽媽不是這樣做的,”我聽了往往號啕大哭。
  妻是高薪女職員,為了孩子,她寧可耽在家中,因為大家都喜歡孩子,一生三個,都由她親自哺乳帶大,任勞任怨,比鄉下女人還能吃苦,都說是我幾生修到,可是這種福氣不耐久,她說去就去。
  我沒敢想過續弦。
  第一,孩子多,怕別的女人不耐煩。
  第二,實在傷心,心裏裝不下別的女人。
  第三,經濟情形不允許我家中再增加人口。
  老傭人阿珍時常說:“先生越來越憔悴。”
  睡眠不足的時候,照照鏡子,看見兩隻大眼袋,腮絡下巴,就象個大賊。
  也好,省事不少。我下半輩子就抱著三個兒子過日子好了。
  三個孩子叫小明、小力、小川,分別七歲、五歲、三歲。
  我最愛小川,牙牙學語,對爸爸從不懷疑,因為他娘去的時候他還小,不懂得批評比較,老爹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就甚為重要。
  小明最頑皮,長得高,一雙眼睛象妻,小力比他純,但也不是隻省油的燈,喜歡看電視,一邊看一邊問,把我攪得精疲力盡。
  啊,我那三個寶貝。 如果沒有他們,我早就萎靡至死。
  三年後的今日,我們一家去妻墓前獻花後,阿珍有若幹意見發表。
  “先生,你這輩子就打算這麽過了?”她問。
  “不然怎麽樣?”
  “娶個人?”她試探。
  我苦笑,“小川還同我睡,我怎麽娶人?”
  “總要娶個人,先生,太太在天之靈也不希望你這麽孤苦,從早上六點做到晚上十二點,做完公事做私事,一點私人享受都沒有。”
  “你以為別的女人會為我照顧這三個孩子?想也不要想,我不會娶個後母來虐待他們。”
  阿珍拍胸口,“有我在,她也不敢。”
  “到時連你也打罵。”我白她一眼。
  小明馬上疑心,問:“爹爹,後母是什麽?”
  “後母就是收拾你們這班頑皮鬼的克星。”
  “打人嗎?”小明問。
  “不一定打,可是也不稱讚你們,冷冰冰的一副嘴臉,叫你們難受,時時加幾句諷刺的話,叫你們哭笑不得。”
  小明說:“聽上來好象跟李老師差不多,李老師也這麽對我們,不過李老師是男人。”
  小川在啜手指,他問:“後母,有糖嗎?”
  “有黑心。”我說。
  阿珍說:“這先生,真不打算娶還是怎麽的,無端端恐嚇孩子。”
  阿珍說得對,我是沒有打算再娶。
  後母的心是值得諒解的,帶孩子需要極大的愛與忍耐,除去親生父母之外,根本沒有第三者可以做得到,要求旁人負起這麽巨大的擔子與壓力,也是非常不公平的,所以我不急那麽做。
  小明又問:“如果我們不乖,你就娶後母,是不是這樣?”
  “對。”我說。
  阿珍既好氣又好笑。
  也不是沒有女人給我青睞的,但我沒有時間,有時光是陪孩子們去買鞋子已經花一整天,什麽其他應酬都得擱在一邊。
  有時間夜深起來替孩子蓋被子,我會想到妻,如果她在,一切都兩樣了,是我沒有福氣。
  星期六,下班趕回家,本來答應與孩子們去看電影,阿珍來應門說:“小力發燒。”
  他們老是輪流發燒,我早已習慣。
  當下並不在意,我說:“我帶小明小川出去,你陪小力在家。”
  等我們散場回家,阿珍那裏已經鬧翻天。
  原來小力的熱度暴升,開始說胡話。
  我也吃驚,抱起孩子,要趕到醫院去。
  阿珍說:“隔壁有位陳醫生,找他來瞧?”
  “也好,快去請,看他在不在。”
  小力的額頭滾燙,嘴巴喃喃地說:“媽媽來了,媽媽來看我們。”
  我心疼,眼淚忍不住滾下來,緊緊抱住他。
  小明問:“他怎麽了?”
  我說:“他沒有怎麽,快帶著小弟回房去,別讓細菌有機會感染你們。”
  小明在這種要緊關頭是很聽話的。
  我緊緊抱著小力。
  沒一會兒阿珍氣喘呼呼地趕回來,“醫生來了,醫生來了。”
  我放下一半心,抬頭一看,醫生是女人。
  她帶著簡單的醫藥箱,立刻替小力診治。
  小力還在胡言亂語,“不要後母,不要後母,後母不睬我們。”
  我深深後悔起來,一時戲語,就在孩子們心中留下這麽大的陰影,真不該亂說話。
  那女醫生頓時給我投來老大的白眼,那雙眼睛可是炯炯有神的。
  她診視完畢,說:“請跟我來拿藥,小孩沒大礙,服藥後好好照顧休息。”
  小明探頭探腦地張望,聽了這話,跟小川說:“他沒事。” 女醫生去摸他們的頭。
  阿珍說:“醫生,真嚇死我們。”
  女醫生瞪我,“有時孩子們受了驚,也會無端發高燒,請特別加以護理,不要刺激他們。”
  小力還在嚷:“不要後母。”
  我尷尬得要死。
  送陳醫生過去的時候,順便取了藥回來。
  阿珍說:“是不是?有事沒事嚇唬孩子,你現在知道了吧?”
  我沒好氣,“叫天雷打死我吧,我已經夠累,死了可以休息,隨你們怎麽自生自滅。”
  阿珍這才住了嘴,我一直好脾氣,他們就一直壓上來,我事事以他們為重,他們就踩我,一家人尚且有那麽大的政治意味,做人不容易。
  這三年來我筋疲力盡,不少日子我接近崩潰時刻,就暗暗默禱,叫妻祝福我,給我力量。
  我當下歎口氣,“阿珍,我想你們給我三天假期。”
  “先生,你這麽說是什麽意思?”阿珍瞪著我。
  “我想搬到酒店去住三天清靜一下。”
  “我一個人怎麽帶三個孩子?小川沒有你,晚上是不肯睡的。”
  我疲倦地說:“權當我死了吧。”
  “喂,先生!”
  我知道再下去,我一定會得倒下來,於是開了門,離開這個家。
  阿珍跟在後麵,“先生,先生。”
  我生氣地說:“我找後母娛樂去了,我是一個萬惡的父親!”
  小川立刻學著我說:“爸爸找後母,爸爸找後母。”
  阿珍連忙說:“別亂講,小川。”
  我暫時脫離這個家。
  我並沒有到酒店去度宿,當然不,我怎麽放心得下?我隻到附近的餐館去喝杯冰凍啤酒,冷靜一下頭腦,前後坐了近一小時,便決定打道回府。
  我再度回家的時候,哭聲震天,不是小力,他已安靜下來,吃了奶,天下太平的在房中睡,見小力由阿珍抱著,哭得牛奶都嘔了出來,見到我,撲過來叫我抱,我歎氣問:“什麽事?”
  有人冷笑。
  我才發覺咱們家有外人,她是個年輕婦女,穿著時髦的衣飾,正在哄小明,小明正在抹眼淚。
  阿珍說:“先生,你回來就好了,我見他們兩個一起哭,隻好請陳醫生過來照顧,多雙眼睛打點。”
  我說:“怎麽打擾人家呢。”
  小川一邊哭一邊說:“爸爸找後母。”
  那陳醫生除下製服白袍,我一時間沒把她認出來,她站起來,“我是個外人,有許多話不應說。”
  我軟弱地看著她。
  “但是我相信這位未來的後母,一定是個對付孩子的好手,怎麽把孩子都嚇成這樣。”
  我睜大雙眼,莫明其妙。
  阿珍連忙說:“陳醫生,你誤會了,先生沒有打算再娶人,是不是,先生?”
  我也懶得回答,一徑進房替小川換去髒衣服,哄他睡覺。
  出來,看見小明也靠著陳醫生睡了。
  我捧著頭說:“阿珍,我怎麽挨到這班孩子二十一歲成年呢?食少事多,其能久乎?”
  那陳醫生抬起頭來,“尤先生……”
  “謝謝你,”我說:“陳醫生,我相信你可以走了。”
  我一連吞下數顆止頭痛丸。
  陳醫生說:“尤先生,適才阿珍對我解釋過事情的來龍去脈……”
  我再度揮手截斷她,“我並不稀罕世人的諒解。”
  她很沒趣,起身告辭。
  我跟阿珍說:“請你控製你自己,別對別人亂說話。”
  阿珍不敢回答,也許她覺得先生的脾氣是越來越壞了。
  過一兩天,三個兒子總算回複常態,我再也不敢在他們麵前提到後母兩個字。
  我仍然全心全意全力地對這個家庭,把所有的時間金錢精力都用在兒子身上。
  過不多久,阿珍叫我去度假。
  “什麽?度假?到什麽地方去度假?你一個人看三個孩子,可以嗎?”我訝異地問。
  她很委屈地說:“我隻好勉為其難。”
  我說:“我沒有想過度假,我已經忘記放假,再說,我一個人無論到啥地方去都沒味道。”
  妻去世後,我根本沒想過放假,上次盛怒中所說的話,不過是氣頭語。
  “陳醫生也說你應該放假。”
  “誰是陳醫生?”
  “隔壁的陳婉華醫生呀!先生。”
  “哦。”我也是到此刻才知道她的名字。
  “她對孩子們很好,時常拿了維他命過來,又提醒我說大弟的門牙有點不大好。”
  “你的朋友很多呀!阿珍。”
  阿珍不好意思,“我哪裏高攀得人家大國手。”
  我不以為意。
  風波過後我們一家五口過了約莫兩個月的太平盛世,什麽也沒有發生,我暗暗祈禱,希望好時光可以持續,但真是好景不長,一日早上起床,才在淋浴,就被小川的尖哭聲叫得我自洗澡房跳出來。
  他那大頭被夾在大門鐵閘的兩枝鐵條內,動彈不得。
  “我的天!”我頓足。
  阿珍手足無措。
  “別哭別哭,”我大聲安慰小川,“爸爸在這裏,爸爸是超人,別哭。”
  小川脖子漲得通紅,死命掙紮,想把頭拉出來。
  我說:“別動,小川,越動越緊。”
  前後左右都試過,小川胖頭還是緊緊軋著。
  我問阿珍,“要不要報警?”
  “前幾年,小力的頭套在痰盂內,也沒有報警,太太不知怎地一除就除下來了。”
  我按捺著性子,“可是現在太太不在,而且小川的耳朵已經夾得快要掉下來了。”
  “什麽事?”有人問。
  我抬頭,是陳醫生。
  整件意外一看即明,我也無瑕解釋。
  陳醫生說:“不怕,小川,我幫你。”
  小川顯然已經與她混得爛熟,見到她也就止了哭。
  她進我們浴間取出一瓶嬰兒油,緩緩倒在手中,擦在小川的耳朵、麵孔,甚至頭發上,然後輕輕一推,小川的大頭就自鐵枝間滑了出來。
  饒是如此,小川已經軋得滿頭紅,並且受驚,一直抽噎。
  “謝謝。”我說。
  “不妨。”她說。
  阿珍抱著小川去洗澡。
  我說:“一個男人帶三個孩子,象玩雜技,疲於奔命。”
  她點點頭,“看得出來。”
  “請坐。”我說:“家裏亂得很。”
  她微笑。
  到這個時候我才發覺她是一個很標致的女子,三十出頭模樣,五官端莊,有一股特別的氣質。如果不知道她是醫生,會誤會她是一個剛從外國回來的研究生。
  阿珍把小川洗幹淨抱出來,出乎我意料之外,小川竟撲進陳醫生的懷中去。
  陳醫生說:“尤先生,你上班去吧,時間不早了。”
  我苦笑:“幸虧自己做老板,否則早就卷了鋪蓋。”
  “你忙你的去吧。”
  小川伏在她的胸前啜手指,可憐的孩子,耳朵夾得紅得發腫,一定痛得要命。
  “你呢?”我問:“難道你不用上班?”
  “今天我休息,我每星期休息一天。”
  “診所在哪裏?”
  “言之過早,我還在醫院裏做。”
  “陳醫生,先一陣子心情很壞,如果有狗咬呂洞賓式的行為,請你原諒我。”
  “事情早已過去了,我也不好,一直誤為你要替孩子們娶個他們不喜歡的後母,造成他們驚慌。”
  我歎口氣:“誰肯做三個頑皮孩子的後母?大兒的算術不行,二兒的英文不好,小川到如今紅黃藍白黑不分。”
  “啊不,小川喜歡我穿白衣服。” 她看看懷裏的小川。
  “勞駕你了,陳醫生。”
  我挽起公事包,又轉過頭來,“陳醫生,想請你吃頓飯。”
  她很爽快地說:“好呀,晚上我過來。”
  “不,家中永遠象逃難似的,我們出去找個清靜的地方。”
  她抱著小川,有點猶疑不決。
  我說:“我七點鍾來敲你的門。”
  小川在她的懷中,我放心。
  但隨即我叫自己別做夢,人家堂堂的醫生,幹嗎要犧牲時間來替別人帶孩子?好心腸是另外一件事,但……
  我連忙專心工作。
  下班帶了小川愛吃的糖果回家,出乎意料之外,陳醫生也在。
  她換過一套很明麗的西服,頭發也換了個樣子,說不出的好看,我不知如何形容,總而言之,看上去,眼睛便一亮。
  “我們出去吃吧。” 我征詢她的同意。
  “珍姐說做了幾個好菜,”她歉意說:“而且我答應小明教他下棋。”
  “真是的,” 我說:“一點自由都沒有,連帶累了你,陳醫生。”
  “哦不要緊,” 她誠懇地笑,“我巴不得同孩子們一起,我是個孤兒,自幼寂寞,喜歡孩子。”
  我很高興,三年來第一次有種踏實的感覺,結交這樣一個朋友,也是種福氣。
  小明與陳醫生下棋的時候,我做旁觀,小川坐在我膝上,小力伏在我背上。
  我說:“這些猴子不攪花樣的時候真是可愛的。”
  陳醫生聞言抬起頭來,“他們也很快就要長大,象小明,過三五年就可以到外國去讀書。”
  “長大?”
  我從來沒有想過他們會這麽快長大成人,一切仿佛都有很遙遠,我象是要照顧他們一生的樣子,經陳醫生一說,忽然發覺出頭之日不遠,但又淒涼起來!
  他們一長大便會離開我,留下一個小老頭怪寂寞孤苦的。
  真的,我說些什麽好呢?心中百感交集。
  我跑到飯桌前去一看,隻見一桌佳肴,阿珍許久沒有做這樣的好菜了。
  三個兒子人人都爭著坐陳醫生隔壁,一頓飯吃得其樂融融。
  妻沒有去世的時候,咱們一家人天天都是一幅幸福的圖畫。
  我低下頭,不勝依唏!
  吃完飯之後,陳醫生又逗留一會兒,才說第二天要給病人做手術,早退。
  她走了之後咱們一家子開家庭會議。
  阿珍不發表些議論是要憋得生瘡的,她說:“先生,要娶人,就娶陳醫生。”
  我白她一眼,“人家好好的,幹嗎要嫁我?”
  “咦,先生,你又不疤不麻,陳醫生為什麽不嫁你?” 阿珍愕頭愕腦地說。
  “孩子們不是一聽見‘後母’兩個字就嚇得吐白泡嗎?”
  小明有話說:“後母是爸爸找回來的女人,但陳醫生不是爸爸找回來的,陳醫生是我們自己找回來的。”
  “什麽?”我怔住了。
  小力也說:“所以陳醫生即使嫁爸爸,陳醫生也不是後母。”
  我大笑,孩子們天真得可愛。
  唉,越是這樣,越是不敢有什麽行差踏錯。
  我說:“有很多人,外表與內心是不一樣的。”
  陳珍搶著說:“當然,那些小女人是說一樣做一樣的,但不是陳醫生。”
  “陳醫生太高不可攀了,她對孩子們有意思,不表示對我也有意思,這裏頭有太大的分別。”
  阿珍被我說服,不出聲。
  小川抱住我問:“陳醫生什麽時候來我家住?我要做陳醫生的兒子。”
  我啼笑皆非。“你這個小胖頭。”
  小明也不滿,“你要追求她呀,自她來了我們家,我們冰箱就有無限量的冰淇淋供應。”
  “是嗎?她真的對你們那麽好?”
  阿珍說:“先生,你就看看有沒有希望吧。”
  我用手撐著頭想很久,決定請教女秘書。
  “追求女人,有什麽妙法?”我問。
  女秘書會心微笑,“送花、送糖果、送珠寶。”
  “別致一點的方法。”我抗議。
  “抱著吉他到沙灘去對牢她唱情歌。”
  “老土,你的男朋友怎麽追你?”
  “他?他要是有新噱頭,我早就嫁他了。”
  “送什麽花,買什麽糖?”
  “玫瑰花、時思糖果。”
  下班後我便領了聖旨去逛花店。
  玫瑰花?太露骨,我買了三打粉紅色的丁香花,加一大把滿天星,襯托起來煞地好看,又去買了盒兩磅裝的糖,量她吃三個月也吃不完。
  我捧著兩樣寶物上門去。
  陳醫生來開門時眼睛睜得老大。
  她模樣兒真不錯,越不錯我的機會越低。
  “幹什麽?” 她笑著接過禮物。
  “謝謝你對我們一家的關心及幫助。”
  “太戲劇化了,應該的嘛。”
  她果然不是那種輕佻的小女子。
  我尷尬地笑。
  “不過我才要謝你,我沒有收花已經很久了。”
  她把臉埋進花堆內用力嗅。 神情可愛得不象個醫生。
  我搭仙地問:“那麽他們送你什麽?我指的是病人。”
  “名貴鋼筆、開絲米外套之類,悶死人。” 她笑,“我抽屜中起碼有三打以上的金筆座。”
  我也笑。
  她把花插進花瓶裏,打開糖盒子,吃一顆,邊說:“發胖就賴你。”
  有股平常沒有的嬌嗲。
  我馬上察覺了,氣氛有點緊張。
  怎麽攪的?現在什麽年代了,我還是鉗鉗蠍蠍的,人家十多歲的孩子都懂得勇往直前,說做就做,我怎麽如此嚕蘇?
  陳醫生站起來,我會意,“你沒有空?”
  “我約了尤小明先生與他打乒乓。” 她微笑。
  “是嗎?”我大喜,“我能一起來嗎?我可以權充司機。”
  “可以,歡迎。” 她說。
  我問小力小川要不要跟著去。
  小力想了很久,他說:“人太多不好。”
  “什麽人太多不好?”我訝異。
  小力說:“就你跟小明去好了,我與小川在家看卡通,你們愛怎麽就怎麽。”
  我簡直不信五歲的孩子會說這樣的話,當場臉紅耳赤。
  阿珍瞪我一眼,“孩子都明白的道理,你不懂?”
  我馬上覺得我簡直是白活了一場,慚愧的與小明踏出家門。
  在運動館中,我與小明與陳醫生對打,還是輸了給她,她真是個文武雙全的女人。
  照說這樣的女人應該許多追求者才是,不知恁地,她卻仍然小姑獨處,由此可知,她的擇偶條件不知高到什麽地步。
  我們回家時滿頭大汗,各自回府洗刷。
  小力出來問:“怎麽樣?爸爸,進行得怎麽樣?”
  一個個小大人一樣,煞有介事地追究起我的追女秘史來。
  “給我多一些時間。”我說。
  “唏,你還要多久?” 不耐煩了。
  我猶疑,“至少一年半載。”
  “嘩,我都老了。”小明說。
  “別這樣好不好?”我在他屁股上拍一記。
  “不如我代你開口。”小明說。
  “說什麽?”我既好氣又好笑。
  “說‘我爸爸願意與你作朋友’。”
  “已經是朋友了。”我搔頭皮。
  “那麽‘他願意娶你做太太’。”
  “不可以!” 小明聳聳肩。
  “別胡鬧,知道嗎?”我警告他們。
  阿珍問:“陳醫生要過來吃飯嗎?”
  小明說:“我去請她。”
  她幾乎天天都在我們這裏吃飯,一切似乎有了默契,假以時日,也許我不是沒有希望的。
  陳婉華過來的時候,我們四父子坐得整整齊齊地恭候她。
  三個兒子待她坐下,忽然一起站起來問:“陳醫生,你願意做我們的媽媽嗎?”
  真荒謬,三個小子自己挑起後母來。
  我張大了嘴,作不了聲。
  陳醫生也一怔,隨即笑起來。
  我說:“我保證不是我教的。”
  她莞爾說:“孩子們,謝謝你們的好意,不過我與你們爸爸還要繼續做朋友。”
  “你們是好朋友嗎?”小力問。
  “很談得來,他人很好。”陳醫生笑看我一眼。
  小明歡呼,“嘩,有希望。”
  大家都笑了,開心得不得了。
  三個小孩撲到她懷裏去,阿珍連連點頭。
  我很寬慰,妻在天之靈是眷顧我的,我很幸運,三個孩子這麽活潑,女朋友又是個突出人才,我很高興。

美人救英雄
  藍天碧海,夏日將快成為另一個過去。我告訴自己,非得利用這寶貴的時間作最後一次耍樂。
  我的嗜好是潛水,
  當下便駕小船出海,帶備一切工具,打算捉數條大魚,回家煮了請客。
  同日的西沙灣已停滿遊艇,我厭惡地將自己的小船駛往比較偏僻的地方。
  討厭遊艇上的男女,根本不是真正來運動或是欣賞風景,有人在甲板上搓四圈,又有人在比較身世,交際應酬亮相,無論什麽,倫落在他們手中,一切都變為庸俗。
  我穿好橡皮衣與裝備,提著魚叉,靜靜落水。
  海底真的美妙,靜寂、涼快、美麗。
  我緩緩暢泳、轉身、手舞、足蹈。
  岩石上有的是鮑魚,我很快敲下一大網,提著回船。
  再下水,大魚在我身邊遊過,石斑的翅張開,翩翩搖動,我不忍下手,反正一味清蒸鮑魚已經足夠,正在洋洋得意之際,看到不遠之處有一群水母。
  如芭蕾舞女般瀟灑的嗜哩魚!我不欲錯過奇景,立刻追上去。
  它們全身透明,隱隱發出碧藍的光芒,裙邊抖動,猶如紗衣,曼妙的舞姿吸引我,我越跟越遠。
  唉,如果不是要維持一份正當的職業,我多希望中途改行做海洋生物學家。
  正緊貼著水母追著,忽然大腿一陣疼痛,如火炙一般,我一驚,人便往水下落,本能地抖動大腿,看到腿上附著一隻俗稱藍色魔鬼的嗜哩魚。
  我用手去拉,幸虧戴著手套,但是連著水母而出的是我一大塊皮膚,血肉淋漓。
  我詛咒,血味足以引來鯊魚,不過這一區是安全的。
  水母,這麽美麗的名字,這麽美麗的生物,卻這麽毒辣及難以應付,像女人。
  因為痛的緣故,我匆匆往水麵上升,已經看到水麵的亮光,但是左腿痙攣我失去遊動的能力。
  我努力吸氧氣,拍打水麵,企圖上升,但是,恐懼侵占我的心,雖然我的頭腦還是清醒,但左腿已經麻痹。
  明明看得見亮光,我甚至可以摸得到遊艇的底部,但是差那麽十餘公尺,我快成為海底冤魂。
  我越來越怕,難道我王光宇命畢此地?
  不可能,我整個人還很清醒,海自小是我的朋友,不可能,我要如往日一般活著回去,家人都在等我,我要活著回去。
  但是我的身體卻不聽使喚,越沉越低,我苦苦的作最後掙紮,左腿的麻痹與痛楚也不覺得,我大力除下氧氣筒,真笨,怎麽開頭沒想到可以減除重量?
  正在生死關頭,我看見有人落水,我揚起手求救,那人和衣遊過來,幫我脫下鉛衣、氣筒,一手搭著我腰部,引我升上水麵。
  我在突然之間遇到救星,本能使我緊抓住他的頭發與手臂,他吃痛,吞進兩口水,用力掌摑我的麵孔,我才想到這樣子會導致兩人喪命,於是放鬆身體,讓他拉我上去。
  遇見空氣我就落得半昏迷狀態,躺在甲板上,不斷痙攣,有人大聲呼喊,酒與毛氈被遞上來,又有人報警。
  有女士驚呼,這些該死的女人,什麽都尖叫一番以示她們之矜貴,討厭之至。
  奇怪,從鬼門關處兜了一個圈子回來,我並不害怕,一直有思想的能力,怎麽會這樣呢?但是肉體卻完全不能動彈,我甚至睜不開眼睛。
  有人用藥水替我洗傷口,神經交替反應,肌肉跳了兩跳,可以感到傷口麵積很大,將來好了也有大疤,不過小命檢回來也就算了。
  我的救命恩人是誰?
  真想對著他叩三個響頭。
  遊艇向岸駛去,我終於失去知覺。
  醒來的時候,一片白色,我在醫院裏。
  首先看到的是母親麵孔。
  “媽媽。”我叫她。
  她完全放心了,“孩子,你醒來啦!感謝主,嚇壞我。”
  護士過來,微笑說:“休息數天便沒事。”
  “真是不幸中的大幸,”母親說:“光宇,如果沒有謝小姐救你,真是—一”她不敢說下去。
  “謝‘小姐’?”我愕然,“救我的是女孩子?”
  “是呀,當日在遊艇上,玩的玩,打瞌睡的盹著了,隻有謝小姐在釣魚,忽然她看到海底有人在掙紮,便和衣跳下去救人,孩子,你這次真是險過剃頭。”
  “哦。”我心中感恩不盡。
  “孩子,那時你很害怕吧,他們說你拉住謝小組的頭發不放,人家的頭皮都險些被你拉了下來。”
  我尷尬的漲紅了臉。
  “聽媽媽的話,以後別再出海了。”
  我不出聲。
  謝小姐,到底是怎麽樣的一位人物?她長得可俊俏?一時也不好意思問。
  “謝小姐那裏,我已上門去道謝,留了四包禮品,光宇,人家真是拚了自己一條命來救你一條命,這是大恩大德,你想想怎麽報答吧。”
  “我以身相報。”我又調皮起來。
  “人家稀罕你嗎?人家早有男朋友。”
  母親瞪我一眼,“以後記住不準再出海,我隻得你一個兒子,你別害我寢食難安。”
  我說:“媽,你越扯越遠了。”
  三天後我出院,第一件事便是穿戴整齊地去探訪謝小姐。
  她的聲音如銀鈴一般,在電話中拒絕我的探訪—一“不必了,令堂已經表達過她的心意,不過是小事,何足掛齒。”
  我隻好沒有預約便上門去。
  她的辨公室非常豪華,我懷疑謝小姐是這間公司的大人物,秘書小姐問我:“謝小姐沒有約見你。”
  我說:“請告訴她,我知道她的時間寶貴,但是我是她從海上救回來的那個人。”
  “什麽?”女秘書睜大眼睛。
  “你照說好了,說王光宇來拜見他的救命恩人。”
  女秘書瞪我一眼,懷疑我神經不正常,然後推門進去。
  一會兒她出來說:“謝小姐請你進去。”
  她叫謝雪心。
  我看到她的時候,呆住了。她的美麗!(美麗在觀者之眼中)我從沒見那麽有神的雙目,那麽烏亮的頭發,以及那麽倔強高傲的嘴角。
  她一見我便開口,“王先生,我說過這隻是一件小事,希望你不要將之掛在心上。” 拒人千裏。
  我禮貌的說:“對我是大事,對你是小事,受人花戴萬年香,謝小姐。”
  她說:“我在五分鍾後要開會。”又一招太極。
  “家母的意思是,你是否可以賞光來寒舍吃一頓飯?
  “不必麻煩令堂,令堂真是客氣,王先生,她的意思是,希望你以後不要出海。”
  “我知道。”
  她笑了一笑說:“請。”
  我於是被請出辨公室。
  她的職位是:興昌洋行副經理。
  這妞,冷若冰霜,拒人千裏之外,怎麽攪的?
  無論怎麽樣,她是我的恩人。
  恩人!
  多老土,廿世紀末一九八二年,哪來的恩人?偏偏我一個大男人要背著這種包袱,太窩囊了,我懊惱的想,但與其死得年輕,當然不如活著有個恩人。
  如果我有什麽三長兩短,老媽真難活,我捏著一把冷汗。所以在我的恩人麵前,我如何敢吹一口大氣?
  老媽說:“真沒用,請個女孩子回來吃飯都做不到,你攪什麽鬼?”
  我瞪她一眼,“人家不愛來,難道我縛了她來?”
  “感情可以培養,”她咕噥,“你又那麽久沒女朋友,你想想仔細。”
  “媽,我不明白你說話的藝術,請簡化一點。”
  “光宇,你們兩個是有緣人,索性撮合在一起,豈非大妙?”她興奮的說。
  這一趟她又說得太簡單了,怎麽會有這種事?一男一女,走在一起,馬上可以燃起火花?這不是比盲婚更有藝術?
  況且那謝小姐人如其名,像團冰山,近不了身。成日便對牢一個那麽樣的女朋友,我吐吐舌頭,謝謝,我吃不消。
  “光宇,你賊頭賊腦的想些什麽?”媽媽喝道。
  “沒什麽。”
  “你帶回來的那些女孩子,我沒一個看得順眼,全部小舞女似,穿金戴銀,濃妝豔抹,哪有一個及得上謝小姐?”
  這倒是真的。
  但老媽不懂得其中快巧,小舞女容易對付,咱們下了班已經筋疲力盡,誰還有興致刻骨銘心的談戀愛?還不是胡亂找個女伴吃飯看戲之類,洋的看膩找土的,如此而已。
  媽媽說:“找對象,謝小姐是好人選。”
  我胡調的說:“我還小,不適宜談戀愛。”
  “你看你那個樣子!”媽媽不悅,“自從你父親去世以後,你就吊兒郎當的,像什麽?十年來也不想想成家立室,如今都三十歲了!”
  我急急掩上雙耳。
  媽不準我出海,但我不信邪,隻要不潛水也就是了,我暗自駕船出海釣魚。
  想到一個俏女郎冒著生命危險和衣跳下水去救我,不禁心中一陣牽動。
  心裏溫柔的感覺還沒過去,一艘快艇在我身邊經過,激起一公尺高的浪花,我停睛一看,駕駛人正是謝雪心,滑水的是一個圓麵孔小女孩。
  她一見到我便板起張臉,像晚娘。
  幸虧我夠機靈,賠笑說:“謝小姐,咱們又見麵了。”
  她說:“你不是答應令堂不出海的嗎?何必叫她擔驚受怕,老人家受不起。”
  好小子,大庭廣眾之間教訓我。
  “我這就回去了。”我油條的說。
  “至少等她忘記上次意外的陰影,好嗎?”她把快艇轉個圈。
  “好,好!我以後都不再出海。”心想,以後不教你看見就是了,今天太湊巧。
  那圓臉女孩說:“表姐,食物準備好,既然大家認識,過來舉案大嚼吧。”純真的笑容。
  謝雪心點點頭,我跟她們上遊艇。
  她穿著一件黑色泳衣,身裁完全成熟,我暗暗唱聲樂,可惜她的態度殊不性感,否則裙下之臣還不擠破這隻船?
  我大腿上受水母之害的一塊皮膚仍然嫩紅可怕,她瞥一眼,沒說什麽。
  那小女孩問:“喂!這是什麽疤?好恐怖。”
  我不響。
  小女孩聳聳肩,替我帶來食物。
  我坐在甲板上,老實不客氣的吃起來。
  謝雪心忽然說:“這種水母有毒素,發出麻醉劑,所以當日你無力遊上水麵。”
  我呆住,過半晌歎口氣,“水底下迷幻醉人,但充滿危機,海底所發生的事,往往神秘得無法解釋。”
  “欺山莫欺水。”
  “家母還是想請你到舍下吃一頓飯。”
  我打蛇隨棍上。
  她猶疑。
  “就我跟家母,我們家沒有其他人。”
  “她真是個好媽媽。”
  “我看得出你完全站在她那邊,明晚上六點,我來你公司接你,好嗎?”
  她看我一眼,“就是因為令堂叫你來邀請我,你才開的口?”
  “不不不,”這妞憑的多心,“當然我也歡迎你,你千萬別誤會。”我有什麽辨法?誰叫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嗯。”她算是答應了。
  我心中放下一塊大石。
  “那我回去報告母親。”我說:”失陪。”
  我駕著自己的小艇回去。
  媽媽馬上準備起來,象是準備招呼一派人似的,置了一廚房的菜,兩個傭人忙得團團轉。我在旁冷言冷語:“她最多喝一碗湯,吃半塊胡蘿卜,人家身裁維持得那麽好,當然有秘方。”我差點被趕出廚房。
  我去找司機老黃,叫他把那輛老爺摩根開出來。
  “車子沒問題吧?”我問。
  “當然沒問題,一直維修著。”
  “以前刹掣失過靈,同樣的事不會再發生?”
  “絕對不會。”
  我點點頭。
  要印象女人,開這部車子最理想。
  看媽媽那麽緊張,我也跟著謹慎起來。
  車子離開家是五點半,一路駛向謝雪心的公司,她穿著一身白衣,站在商業大廈門口。
  我下車替她開門。
  她說:“這部車子,別半途拋錨才好。”
  她不肯上車,“我開我的,跟著你。”
  我心中喃喃咒罵,這小子,有風駛盡帆,能給我沒臉,就給我沒臉。
  她開了自己的小小日本車出來,跟在我後麵。
  我發誓說,如果這部車子在半途拋錨,我就回去殺掉司機老黃。
  可是不由你不信邪,車子上山時已經氣喘,不一會兒就自動滑停,不肯前進。
  我氣得頭臉通紅,用力拍著駕駛盤。
  謝雪心停車來看,“怎麽了,什麽地方出毛病?光發脾氣沒有用。”
  我們細心查看各類表計,又打開車頭研究,我怒道:“將它推下海算了。”
  她笑吟吟,“那麽不如送給我吧,我會得醫好它。”
  “大國手,到底這部鬼車子發生什麽事?”
  她瞅我一眼,又要打救我,說道:“車子沒燃料。”
  “什麽?”我瞪目。
  “車子沒汽油,就那麽簡單。”
  “要命。”我大力拍額角。
  “來,我替你加油。”
  她熟練的打開車尾箱,取出應用工具,吸出汽油,注入我的車子,我歎為觀止,很明顯地,她做慣這些功夫,正如她有急救的常識一般,而且都應用在我的身上,唉。
  過一會她拍拍手取出濕紙巾來抹淨油漬,說:“試開。”
  我肅然起敬:“是,隊長!”
  車子果然順利開動,真不由你不服。偉大的女人。
  但我們還是遲到了,母親急得團團轉。
  謝雪心神靜氣閑地叫聲伯母,老媽才定下心來。
  她拉著謝雪心的手不放。
  “我這兒子,沒什麽用。”一開口就損我,“就會吃喝玩樂……”把我形容成花花公子,“你要多多看顧他,”咦,仿佛謝小姐已成為我的女朋友。
  謝小姐對老年人真的設話說,一於唔唔唔的應著,非常好耐心。
  我馬上覺得受了委曲,她對我,又不見如此忍耐,動不動老大的白眼遞將過來。
  一頓飯吃得很多,老媽將所有的海味珍饈往謝雪心的碗裏堆,為了禮貌,她吃得脖子都直了。
  讓我來打救她吧。我說:“媽,你不能再叫她吃,人家會吃死的,我與謝小姐出去散散步。”
  媽媽狠狠的責備我,“你非但不勸客人多用點菜,你——一”
  我拉起謝雪心便走到花園去。
  她笑,“這次真的多虧你,不過菜是真的好吃,我一輩子從沒在一頓飯時間吃過那麽多。”
  我沉默一會兒,“老人家的想法是很奇怪的,她希望看到年輕人吃得下睡得著。”
  忽然謝雪心說:“偏偏我既吃不下又睡不好。”她很感喟,“工作緊張且忙碌,撲來撲去,神經緊張,下了班還得動腦筋交待第二天開會的事,根本沒有休息,真慘。”
  我訝異,“下班就要鬆弛,所以我愛出海。”
  “我體力沒有那麽好。”她輕輕說。
  她那強壯的表殼開始溶解。
  我說:“朋友也很重要,有一兩個知己,生活愉快得多。”
  她苦笑,“我想我已經把所有的時間奉獻給工作了。”
  “那太過份,犧牲太大。”
  “一直以來,我認為工作是我的唯一精神寄托。”
  “錯了。”我說。
  她看我一眼,不再繼續這個話題,她按按胃部,“八寶鴨子味道真好。”
  “如果你喜歡,請時常賞光。”
  她嫣然一笑,女性的柔媚到此刻才露出來。
  我有點心動,隨即按捺下去。
  我禮貌的送她回家。
  回來把司機老黃好好的責備一頓,鬥膽,燃料都不夠。
  那夜我為謝雪心輾轉反側,難以入寢。
  誠然是一個美麗且有靈魂的女郎,但這是一個公平交易的世界,你得到多少,就必要付出多少代價,愛上謝雪心這樣的女人,代價是高昂的,可以想象,她要求男人對她全心全意,男人在她麵前,不能行差踏錯。
  我猶疑,進一步還是到此為止。
  唉,明天又是另外一天,明天再想吧。
  到周末,老媽又來向我灌輸她的訓導:“光宇,你千萬不要把事情丟冷了,要追馬上追,知道嗎?你有兩天假期,怎麽不把人約出來?”
  我不出聲,我還要想清楚。
  星期六晚上一大班人前往的士高跳舞,我觀光多於耍樂,內心刹那間有一絲寂寞。
  大家在舞池中跳躍、歡騰,我喝著飲料,在七彩的閃爍的燈光下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型,是謝雪心。
  我忍不住站起來,不錯是她。
  忽然之間我不能控製自己,一直向她走去,我投降,我告訴自己,因為有她在身邊,我便有形容不出的安全,看來我已經非她不可。
  我帶點傷感,又很快慰,舉起手叫她:“雪心。”
  她轉過頭來,看見是我,也笑了,她也是與一大堆朋友一起來的。
  “雪心。”我溫柔地叫她名字,一邊又懷疑在這麽吵鬧的地方,她是否聽得見。
  說時遲那時快,舞池中正有新潮男女在表演花式舞蹈,男的把女的抱在肩上轉圈,雙腿一下於彈到我肩膀,把我推出數公尺,我住不了腳,滑到在地,感到痛入心肺,馬上握住腿大叫一聲。
  他媽的,又受傷了!
  謝雪心馬上過來問:“什麽事?”
  “雪心,”我額上布滿黃豆大的汗珠,“雪心,我怕是折斷了骨頭。”
  “我的天,我去叫救護車。”她鎮定的說:“光宇,你忍著點。”
  她立刻控製了場麵,音樂與燈光同時停止,救傷車在十分鍾內趕到,但我已經痛得七昏八素,咬破了嘴唇。
  雪心與我一起到醫院,我閉上眼苦笑,女泰山又來勇救落魄男人了。
  怎麽攪的,這個多事之秋,我要證明什麽呢?沒她不行?總有些比較有風度的做法吧。
  醫生說我的腿骨折斷,要好好在床上躺著,我看著上了石膏的大腿,啼笑皆非,母親來到醫院的時候,呼地搶天,連雪心都責怪。
  她說:“我叫你好好看住他,你要做個好媳婦呀。”老人家看上似瘋瘋癲癲的,其實是詐癲納福。
  雪心尷尬的看我一眼,不說話。
  “媽,我沒事,放心好不好?”
  她惱怒的說:“跳舞會跳斷腿?以後不準下舞池!”
  不準出海,不準跳舞,我吐吐舌頭,那我隻好悶死,我向雪心眨眨眼。
  “雪心,我不再理這個猴頭,我把他全交給你了!”老太太一轉身離去。
  我同雪心說:“你別介意。”
  “令堂真是又聰明又活潑。
  “是的,”我莞爾,“她返老回童了。”
  謝雪心也笑了。
  “她喜歡你。”我說。
  “是的,擠命撮合我們兩人。”
  我的心“咚”一跳,試探說:“可是感情這回事,真的勉強不來。”
  她看我一眼,“我曉得其實你是個孝子,你之所以與我約會,不外是因為你母親督促有功。”
  “什麽?”我叫起來,“如果我不是在舞池中急著要與你會合,我此刻會躺在醫院裏嗎?”
  “這麽說,你倒不是完全被逼的羅?”
  “嘿,當然不,”我說:“誰知道為什麽我會這麽冒失,也許為了故意製造意外,以便接近你。”
  “王光宇,我想你不會有這麽大的苦心。”
  我握住她的手,至少我的女朋友可以保護我,不壞呀!我想。
  三星期後我可以用拐杖撐著走,我來不及去上班,由雪心開車送我。
  我們早就形影不離,母親非常滿意,得到一個神奇女俠做她未來媳婦,她高興了。
  她自說自話的替我們籌備起婚禮來,把珠寶交給雪心保管之類。
  我跟雪心說:“如何?嫁過來吧。”
  “你不求婚,我怎麽嫁?”
  我隻好買了束花,端張椅子,請她坐下,可是我的腿尚未痊愈,前跪後跪,跪不下來。
  我歎氣,她說“算了。”
  我說:“欠你一跪。”
  便向母親報導喜訊,沒想到事情這麽順利,還以為她會把我玩個半死。她那冷冰冰的態度收斂得很妥當,前後判若兩人,如果我有什麽話要說,那就是母親選媳婦的眼光真正好。
  三個月後我們結婚。
  她仍然是我的英雄,常常救我這個男人。
  譬如說一次我下廚煎雞蛋,油鍋冒出熊熊的火,嚇得我拔直喉嚨便叫,而結果是雪心趕進來用一塊濕布撲熄煙火。
  我說:“謝謝恩人,謝謝恩人。”人家稱妻為內人,我稱妻為恩人。
  這還是小事,譬如說穿著內褲出門去取報紙,門被風吹上,她自超級市場回來,看見我用報紙圍著下身,馬上知道發生了什麽事,立刻從隔壁鄰居處爬露台過去,雖住三樓,也有數十公尺高,她可仍然氣定神閑,替我打開大門。
  唉,如果沒有他,日子怎麽過?
  有時她也說過,“光宇,你自己要當心,我救得你九十九次,也救不得你一百次。”
  “胡說,你要救我一千一萬次,永永遠遠的救我。”
  “前輩子欠你的。”雪心說。
  或許是。
  我仍然想問她,半年前她把我自海底撈上來,有沒有對我施人工呼吸。
  我迷迷糊糊的忘了。

耳墜
  大醉之後,醒來,發覺自己一個人在床上。昨夜之事不複回憶。
  星期日,鍾頭女工休息,忍著頭痛,略為整理床鋪,枕頭邊落下一隻耳環。
  長型的鑽石耳環。
  拈在手中,非常訝異。
  誰的東西?
  昨夜我有豔遇?如何什麽都記不起來?
  耳環有點重累累地,鑲工非常精巧,價值不貲,怎麽會漏在這裏?
  這位女神所花的代價也太大太大了。
  我有點納罕,如今的女性益發隨便,視男女間關係如握手喝咖啡般,不尋常的關係如今變得再尋常沒有,隨時隨地都可以發生,不再有貞節觀念。
  是誰呢?
  我托著頭苦苦思索。
  昨日是老張請我吃飯,張太太煮了一桌的菜請我。我心情不好,沒吃太多。
  自從跟瑪麗鬧翻之後心情就不好。
  吃著吃著來了一大堆人,是張太太的表妹表弟回來度暑假,就叫我跟他們去跳舞。
  我記得我要推掉他們,但他們年輕且熱情,年齡自十多至二十多歲不等,索性把我拉著走。
  我想回家也不過是對著四麵牆壁,於是便跟著走。
  的士可裏吵鬧叫喧,一切是迷人的,麻醉性的,適合傷心人躲避一陣了,我並沒後悔去到那裏。
  桌上有什麽酒喝什麽,不久就醉倒。
  奇怪。
  我的酒量並不至於那麽差,但不知恁地,昨夜醉得不省人事。
  而今早又在床頭發現一隻名貴耳墜。
  再努力往回想,就什麽都想不起來了。
  誰送我回來?(知是阿誰扶上馬)誰扶我進屋?誰把我放在床上?
  我找門匙,發覺它們端端正正地放在茶幾上。
  皮夾子在門匙邊,西裝擱在沙發椅上,一切相安無事。
  我熱了一壺咖啡,邊喝邊呻吟。
  醉過那麽多次,這次最神秘,簡直莫名其妙。
  我打電話給老張。
  老張的聲音一貫地愉快,“子文,好嗎?昨夜玩得開心嗎?”
  “昨夜你那些女客之中,有沒有誰是穿得很隆重,戴鑽石耳環的?”
  “每個人都穿牛仔褲,哪有人戴鑽石?”老張說。
  問了也是白問,我亦記得清清楚楚,沒有人穿得很整齊,所以這隻耳環不會是她們的。
  是什麽人呢?是誰呢?
  “子文,你沒有什麽事吧?”老張很關心我。
  “沒有。”我問:“老張,你那表弟,電話什麽號碼?”
  “大弟是22537。”
  “謝謝。”
  我撥22537。
  “是大弟?我是淩子文,記得嗎?昨天在老張你表哥家遇見的,跟你們一起去的士可的那個老土。”
  “嗬——”大弟想了一會兒,才把我歸納起來。“什麽事?昨夜你喝喝就渴睡起來,靠在沙發上很疲倦的樣子,叫你也不起來,後來我們就讓你躺著,我們管我們跳舞。” 他笑。
  “那我是怎麽回來的?”
  “有知道啊,等我們跳完回來,你已經走了。”
  “已經走了?’我追問:“什麽人帶走我?”
  “不知道,沒看見。”
  我覺得事情更詭秘數分。
  “那我是怎麽回到家中,躺在床上的?”
  大弟嗬嗬地笑,“誰曉得?我們隻聽得你在那裏狂叫‘瑪麗、瑪麗’。”
  “什麽?”我吃驚。淩子文啊淩子文,你還是不能忘懷瑪麗。
  不由得心酸起來,自古癡心人容易醉酒。
  “謝謝你,大弟,沒事了,打擾。”
  “哪裏的話,有空再出來玩。”
  我掛上電話。
  喝醉之後大叫瑪麗。我苦笑,分手都大半年,還隻是叫她的名宇。在這六個月內,我約會過許多女孩子,一本正經地尋歡作樂,事情仿佛已經過去,一切被遮掩得很好,猜不到醉後原形畢露。
  我找不到任何蛛絲馬跡。
  耳環到底是誰的?這麽名貴的東西,失去可惜,總要想法子原壁歸趙才是。
  星期一照常上班。
  我注意女秘書琪琪的耳環。
  琪琪是本公司著名的美女,大把人排隊追求,總經理把她安排在我這裏,是對我放心的意思。
  我不負他所托,琪琪在我這裏一年整,我除出公事外,沒有說過一句廢話。
  她天天打扮得花枝招展,但我喜歡的女孩子,屬於氣質型,她在這方麵偏偏不及格,我那視若無睹,倒不是假裝出來的。
  盡管人家笑我是柳下惠,我仍然依然故我。
  會不會是琪琪?
  也許我喝醉之後打電話給她,叫她來我家。
  我盯著她,她發覺了,嫣然一笑。
  我麵孔紅起來,她不要誤會才好。我想不會是琪琪,耳環與她的年齡品味都不配合。
  我低下頭努力辦公。
  人事部的陳經理推門進來,陳是那種女強人型的事業女性,時髦、神氣,站在時代尖端,穿戴都是一流的。
  她說:“淩,淩,你來看這張報告……”一邊走過來。
  她的耳珠閃閃生光,很明顯是戴著寶石耳環,我的心突突地跳起來,嘴唇覺得幹燥。
  “淩,你怎麽了?”陳詫異地問:“你瞪著我幹嗎?”
  我回過神來微笑。
  同樣一句話,對下屬說顯得下流,對同級同事說就是幽默,我說:“我在尋找可能性。”
  “去你的,活該瑪麗同你鬧翻,快來看這個報告。”
  她把文件嘭地一聲攤到我桌子麵前,整張臉離我不到半英尺,臉上的化妝紅是紅,白是白。
  她的耳環不錯鑲著鑽石,卻是鈕扣型的。
  不會是她,這個豪爽的事業女性什麽都不瞞人,前夜要是發生過這樣的事,她能饒我嗎?
  我又歎口氣。
  “小淩,趕快再度戀愛吧,”她說:“辦事心不在焉,唉聲歎氣,萬念俱灰。”
  我笑,“哪麽你中午陪我去吃飯。”
  “我才沒有空做你的午餐伴侶,”她瞪我一眼,“中午我要到喬哀斯試新裝去。”
  “三十五攝氏度的天氣試冬裝?當心流鼻血。”
  “美的時裝跟好的男人一般搶手,”她歎口氣,“同樣是全體女人所喜歡的。”
  “你的成績可好?”我微笑。
  “什麽成績?”
  “狩獵男人與時裝。”
  “前者馬馬虎虎,後者因為金錢萬歲,成績斐然。”
  我不喜她的衣飾,一團火似,太過花妙,通常我喜歡女孩子打扮有風格而素淨——如瑪麗的打扮。
  “我出去了。”她取過文件。
  “祝你好運。”
  辦公室裏回複靜寂。
  我還有多少女朋友?逐一地查察也不算難事,有可能性的並不多,怕隻怕我一邊查一邊心跳,心髒不勝負荷。
  我用手撐著頭,到底是誰呢?
  我約會過的瑪姬楊?她家很有錢,人又開放,也許是她,但是她怎麽會在的士可出現,由我帶她回家?其中奧妙非我可以理解。
  試一試也好。
  打電話到瑪姬處,她親自來聽電話。
  我一邊講,一邊自口袋中取出那隻耳環端詳。
  耳環在陽光底下閃閃生光,我轉動著它。
  “瑪姬?”我說:“淩子文。”
  她愣一愣,“好久不見。”
  “瑪姬,今天晚上要不要出來?我來接你往城裏最好的法國餐廳去吃一頓飯,然後回我公寓聽音樂,如何?”我試探地問。
  “這真是你,淩子文?”她詫異,“你的作風改變了哇,如何一刹時大膽起來?”
  我笑,“這年頭競爭劇烈,沒有花招很易敗下陣來。”
  “咦,還會說笑話呢。”她也笑。
  “七時準我來接你。”
  她遲疑片刻,說聲好。
  瑪姬生活很放,家裏的錢多得用不完,但這並不表示她不寂寞。
  我猜想一般坐寫字樓打字的女孩子,約會都比她多。
  當然,她可發起去坐船、開派對、往歐洲跑,一大群人,都是她的朋友,然而她的苦惱還是屬於她自己的,如今找個門當戶對的人也不是這麽容易,有錢的公子哥兒漸漸以覺三流小明星及小歌星的可愛,矛頭指向娛樂界的名女人,瑪姬她們的出路就相形失色。
  那夜她打扮得很漂亮,對著我直抽煙。
  我查看她的雙耳,她的耳環是紅寶石的,大如指甲,一種透明、深沉的豔紅。
  而且她神色間完全不象最近見過我,且聽她的牢騷:“這些日子,你仿佛失蹤似的。”
  她說:“要是專程在家等你的電話,那才倒黴呢。”
  “但你並不會那麽做,是不是?”我問。
  她苦澀地說:“不一定,不過得看看那是誰。”
  “為我?不值得。”我長長歎口氣,“年薪才二十萬,僅夠自己花,這種男人……無異是打字員心目中的白馬王子,但是你有自己的遊艇,瑪姬……”
   “話不能這樣說,”瑪姬道:“有了錢之後,就想找精神寄托,天天同不一樣的男人約會,說穿了非常空虛無聊,象應召似的,人家一個電話,我就穿戴著幾萬元的衣服珠寶出門來吃飯跳舞。”她直訴苦。
  我非常意外。
  “生活要這樣才夠多姿多采呀,”我補一句。
  “還有那些大型舞會,真無聊,我給你看,你給我看,有什麽好看的?誰不知道我瑪姬楊是楊氏企業的獨生女,現在要什麽有什麽。”
  她是對這種生活厭倦了。
  “子文,說實在的,我想嫁人,無論是誰,我都會做一個好太太。”
  “是,但多久?”我笑問。
  她沮喪地說:“連你這麽忠厚的人都不相信我,我完了。”
  “完?還早著呢,瑪姬。”我說:“來,我們跳個舞。”
  在舞池中她說:“子文,我跟你很談得來,你有空多叫我出來,免得我人見那此奇奇怪怪的人。”
  “好的。”
  瑪姬穿一襲公主型的塔夫綢大傘裙,跳起舞來,把舞伴拒之千裏之外,不由得又使我想起瑪麗,她永遠穿旗袍,輕盈可愛,可以把她緊緊摟著跳慢舞。
  我不否認我想念瑪麗,簡直想念到極點。
  那夜我送瑪姬回家,很懊悔多此一舉,因為我玩得毫不暢意,累得不得了,而且對她失望。
  那麽有錢而那麽乏味的女人實在少有。
  我們多數隻悶沒有餘閑,她卻悶時間太多。
  不是瑪姬,會是誰?
  周末到父母家吃飯。
  媽媽說:“做娘怪心痛的,子文,你怎麽又瘦了一圈?大熱天的,要當心自己身體,也不回家來喝些湯水藥茶,怎麽攪的?”
  “走不開,忙。”
  “以往你跟瑪麗走,我倒放心,瑪麗這女孩很有分寸,人也懂事,又長得好,唉。”
  我苦笑,原來想念瑪麗的,不止我一個人,連老媽亦兼有此意。
  “你現在跟些什麽人在一起?”媽媽問。
  “沒有誰。”
  “有沒有固定女友?帶回來看看也好。”
  “媽,你根本不聽我說什麽,我說沒有女友。”
  “你以為你瞞得過我嗎?”媽媽不服氣。
  我看天花板。
  “嫌我羅嗦?跟瑪麗好好的,怎麽一下子就拆開了?”
  媽媽說:“別以為男人找對象容易,長得整齊的女孩子不多,況且還得講人品學問,又得身家清白,那種有七八個小弟小妹要負擔的女孩兒,諒你也不敢要吧?”
  “媽媽不知說到什麽地方去了。”
  “等到四十歲一過,看你娶什麽人。”
  我說:“娶個二十歲的。”
  “過十五年你就知道,到時你五十多,她才三十歲。”
  “媽,你擔心的事太多了!”
  “我事事不擔心你哪裏就長得這麽大了?你怪我多事?嘿!”
  我逃離家。
  真的,是怎麽跟瑪麗分的手?為了一點點小事,那是一定的,芝麻綠豆,大家氣盛,本著“沒有你自有更好的”之心理,便冷了下來。
  開頭不覺什麽變化,照樣有伴,照樣玩,可是日子久了發覺不是那回事,舊人的好處太多,多至數不盡,一顆心便漸漸夢魂牽連地回到瑪麗身邊去。
  半年過後,更演變成為相思。
  或許應該找她出來。
  為什麽不?
  我遲疑:或許她已經忘記了我。
  或許她已經有了密友,更可能的是,她另有打算,不圖與我複合。
  我以什麽名目找她?有很多事是不能回頭的。
  我們的緣分已盡。
  我非常地悲哀,不是有工作的責任感支持著我,幾想出家做一陣和尚去。
  星期一,我仍努力尋找耳環的主人。
  我拿去請教一位太太。
  張太太本身開著爿珠寶店,是個內行人。
  她拿著耳環細細研究一番。
  “如在本店出售,約值一萬元上下,這一隻便值五千,如今鑲工很貴,這式耳環仿古,滾珠邊,特別考究,怎麽?想做一副送女友?”
  “張太太,依你說,這耳環的主人該是怎麽樣的人?”
  “自然是環境良好的年輕女人。”張太太眯眯笑,“今年這麽淡,誰也提不起興趣來買這些,除非是經濟情況特別好,或是以前買下的。”
  “會不會是男人送的?”
  “男人?現在的男人很精刮,很少送中價貨品給女人,如果真的要買她的心,通常反而一擲千金,要不就送些廉價的戒指之類。”
  張太太分析得很合理,我默然。
  “無異這女郎品味不錯。”她作一個結論。
  我取回耳環返家。
  也許她隻是我在的士可門外遇見的一個女人。假設那夜我喝得迷迷糊糊,又有點心事,不想留戀那處地方,便搖搖晃晃走出門去,靠在電燈柱嘔吐,碰巧有這個美豔的女郎,也正是傷心人別有懷抱,她叫輛車,問明我的地址,送我回寓所……
  情節正如電影一般。
  可能嗎?我苦笑,香港是一個危機四伏的城市,有沒有單身女子肯送陌生人一程?恐怕做了路倒屍還沒有這樣的豔遇呢。
  我還是停止想象的好。
  沒有可能從旁走出一個陌生而富同情心的女人,而且還戴著那麽漂亮的耳環。開玩笑。
  到底是誰呢?想破了腦袋還想不出來。
  而在這個過程之中,我益發地想念瑪麗。
  終於在一個比較空閑的上午,我提起勇氣撥電話致她的寫字樓去。
  “傅瑪麗小姐。”我說。
  那邊答:“傅小姐在三個月前就辭職了。”
  “什麽?”我意外之極,“請問她現在在什麽地方?”
  “都隔了那麽久,不清楚。”
  “請代我問一問,一定有人知道。”
  那接線生老大不願意,“好吧,你等一等。”
  我心焦地等。
  轉了工,可是我一點也不知道,唉,就算分了手,也不該如此生疏,當初要好的時候,我是怎麽對她說來著?
  我不是說我會永遠地關懷她?
  我茫然。
  過半晌,接線生的聲音回來,“先生,傅小姐的電話是92345。”
  “謝謝。”我如獲至寶。
  92345是一間大型財務公司,我叫他們接傅小姐。
  瑪麗的聲音傳過來,一貫的略為低沉柔和。
  “喂。”
  “哪一位?”
  連我的聲音都認不出來了。
  “淩子文。”
  “子文,你好嗎?”她的反應很快很自然。
  真不愧是時代女性,尤其是白天,穿著套裝上班的時候,她是刀槍不入的。
  況且她又不知我幹嘛打電話給她,也許隻是問她惜一枝鋼筆呢,她不便立刻透露真感情。
  “轉了工?”
  她說:“以前那份直做了四年,悶得要死。”她輕笑,“你呢,還是那份?”
  我說:“我不敢轉工,我欠缺冒險精神。”
  “子文,我急著要出去開會,下午回你電話可好?”
  “瑪麗……”
  “是?”
  “瑪麗,”我急急說:“我們出來吃頓飯可好?”
  她任一怔,“什麽時候?”
  “今天,”我懇求她,“今天好不好?”
  她遲疑,顯然沒料到我會突然邀請她。
  “好吧。”
  “我來接你,準七點,你沒有搬家吧?”
  “沒有,再見。”
  我鬆一口氣。
  並不是太難,隻要勇氣,一點點的勇氣。
  今天晚上,她會對我說什麽?我又該對她說什麽?
  此刻我的心情非常矛盾,倒不是緊張,而是有種忍不住眼淚的感覺,我怕一見到瑪麗,會得忍不住哭出來。也許這眼淚已經忍了六個月。
  七點正,我駕車到她家去,一按鈴,她就來應門。
  我手中提著花,她不得不讓我進去放下花束。
  她那細小的公寓仍然維持得整潔萬分,隻不過多了幾件擺設。
  我輕輕地說:“這張畫我沒見過……還有這盆花,咦,換了套新唱機。”
  瑪麗禮貌地微笑。
  我坐在我慣坐的沙發上,幾乎不想起身,隻覺無限安全及舒適。
  她問:“不是請我晚飯?”
  我搭訕地站起來。
  “你瘦了。”她忽然說。
  我忍不住,“瑪麗,我想念你,自從我去了之後,你沒有……沒有找到男朋友吧?”
  “哪裏這麽容易?說找就找?”她感喟地說。
  “那麽……”
  “你呢?”
  “到處亂約會,唉,別說了。”
  “那時候,我們吵得很厲害。”瑪麗說。
  “因為你老跟別人出去。”我抱怨。
  “出來做事的人,怎麽會沒有應酬?”
  “我就沒有。”
  “誰象你這麽牛性孤拐?”
  “看,就是這樣你開始人身攻擊,一發不可收拾。”
  “又賴我?”瑪麗笑。
  我也笑了,索性躺在沙發上不動。
  “早知你這樣,不如約在餐室見麵。”
  “瑪麗,我們不如和好如初。”我伸出手去。
  “又分又合,叫人笑話。”
  “人怎麽想,誰在乎呢?”
  “你就是這樣放肆。”
  “瑪麗,我們結婚吧。”
  “你想清楚了?不是最不喜束縛嗎?”
  我隻是笑。
  瑪麗歎口氣,“你這孩子脾氣,多早晚才改呢?你又幾時長大呢?”
  “我早已長大了。”我說。
  她矜持地轉過身去。
  我連忙說:“我們出去吃了飯再說。”
  “什麽胃口都沒有了。”她抗議。
  她去取外套,我跟進房去。
  她嗔道:“幹什麽?”
  我俊傻地看著鏡內的她,貪婪地欣賞她的倩影。
  我說:“看見你就滿足了。”
  她又歎口氣,順手拾起化妝台上的一隻耳環,咕噥地說:“不知如何掉了一隻,再也尋不回來。”
  我心立刻一跳。
  耳環。
  我連忙停睛看。哎喲!果然是它!得來全不費功夫。
  “你把這副耳環借過給別人配戴?”
  “沒有哇,”她說:“一直是我自己戴,這麽貴的東西,我是下一個狠心買的,做得那麽辛苦,不想刻薄自己。”
  “那麽,”我小心翼翼地自口袋中取出另一隻,“請問,這一隻是如何落在我枕頭上的?”
  “原來落在你家!”瑪麗歡呼,“快還給我。”
  “不可以,”我心中一團團地懷疑,“來,告訴我,快告訴我,你的耳環怎麽會在我家出現。”
  她坐在床沿,‘還說呢,上星期六,誰在的士可喝醉酒大呼瑪麗?”
  “你?”我指著她,“你也在場?”
  “我當然在場。”
  “太巧了。”我喃喃說。
  “看見你那個模樣,我隻好拋下朋友送你回家,你醉得不醒人事。”
  “你是什麽時候走的?”
  “我放下你就走,”她臉紅,“不然還等天亮?你足足有一千公斤,拖不是,拉不是,若沒有看門的老先生幫忙,不知如何是好,我還以為耳環就是在掙紮的時刻失落的。”
  我把耳環還給她,“看,一切都是注定的,但你為什麽不告訴我?”
  瑪麗戴上耳環。“有什麽好告訴的?不過是看在舊時份上吧。”
  “看在我醉後還頻呼你的名字份上吧。”
  她微笑,“不然誰答應跟你出來吃飯?”
  “瑪麗,我們別再拖下去了。”
  我與她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一切都那麽奇妙。如果那天不去的士可,沒喝醉,我與瑪麗之間就完全沒有挽回,她不會相信我仍然愛她,而都市人之愛是很少刻骨銘心的,總會漸漸淡忘。
  但是她在我處留下一隻耳墜。
  這就是俗語所說的緣分。

洋女婿
  假如你喜歡的人,與喜歡你的人,是一個洋人的話,你會怎麽辦?別告訴我說:沒有怎麽辦,步入教堂,實行婚姻自由。
  也別告訴我,現在什麽年代了,中洋通婚有什麽關係,人家大船王包玉剛的女婿也是洋人。
  能說得那麽瀟灑,不外是因為閣下還沒遭遇到這種事情,且聽我的故事。
  我姓殷,叫殷囡囡,父親是個老學究,此刻仍在大學裏占一教席,五年前因我拒絕念中國文學,被他訓到現在,什麽教女不力啦,什麽有愧文化啦,諸如此類,著實叫我受了一陣苦。
  故此大學畢業後回到家來,我都不敢告訴他關於彼得因斯堡的事。
  彼得與我走了好幾年,因為他是英德混血兒,便不敢把他帶出來亮相。媽媽出來見過他一次,開頭對他的印象很不錯。
  ——“他是來度假嗎?”
  “不,他有心追我,現已在銀行找到一份工作,打算留下來。”
  “你要同他走?”
  “是。”
  母親麵有難色,“囡囡,我們隻有你一個女兒,我既不會英文,又不會德文,多了個洋女婿,撇下別的不說,單是平日語言交通上,就夠困難的,他打算學中文嗎?”
  “媽媽,彼得無意做中國通,也無意做摩門傳教士,不,他不打算花十年精神學中文。”
  “為什麽不?”媽媽睜大眼,“中國地大物博,幾千年的文化智慧,夠他學的。”
  “媽媽,你口氣真象爸爸。”我笑,“他不想學,他覺得學來沒用,他不想說洋涇濱粵語。”
  “豈有此理,他什麽都不想,就想拐我的女兒?”
  “媽媽,你也是堂堂女拔萃的高材生,怎麽忽然變成慈禧太後口吻?誰說你不會英文,你那標準的靈格風口音呢?使出來呀。”
  結果媽媽的眉頭一直皺著,彼得當然看出來了。
  當時我在看詹姆斯克拉維的暢銷書《大將軍》,立刻覺得彼得因斯堡的遭遇與那流落日本的英國領航員有些相似。
  而事實上彼得的母親何嚐不痛恨我把她的兒子騙到東方來。
  這已是大半年前的事,之後我就不太熱心,也不再打算再引見他見父親。父親!守舊古宿的父親!
  彼得很不滿意,“你想把我收到幾時?到結婚那一日?我不能做殷老爺的黑市女婿呀。”
  我也很為難。
  而媽媽每隔一段日子,就會憂心戚戚地問:“你還同那洋人走?”一麵孔愁容。“媽,洋人有名字,他叫彼得因斯堡。”
  “囡囡,咱們殷家書香世代,你太外公還是清朝的翰林,你同洋人走,不大好吧。” 她聲音發抖。
  “我祖宗十八代是神主牌位,我是我,媽媽,這裏麵有很大的分別,相信你也會同情我,你放心,結婚的時候,可以采取中式宴會。”
  “什麽?結婚?囡囡,你真要同伊結婚?”母親一副心髒病要猝發的樣子,“不,不行,囡囡,不可以。”
  我還不知道事態嚴重,“不可以?”我吻她的額頭,“不可以也得可以。”
  沒到幾天,東窗事發。
  那一日下班,我就覺得勢頭不對,也沒吃幾口飯,就想溜開。
  但是父親叫住我,“囡囡——”他在生氣的時候,常常呼吸不大暢通,因此說話象打悶雷,轟轟轟,聲勢驚人,然而往往聽不清楚他實際想說什麽。
   “——嫁——洋——人?”他拍著台子,象是要防止八國聯軍攻打圓明園,“我活著一天,你不用想嫁洋人!洋人前腳進我殷家,我敲他前腳,後腳進我門,我敲他後腳!洋人——”他指著我,他唯一的女兒,咆吼。
  我眨著眼。
  媽媽戲劇化地用手帕捂著臉,“囡囡,我不得不告訴你爹,他總得知道呀。”
  出賣了我,在時機未成熟的時候媽媽出賣了我。
  我同爸爸說:“你有話好好地說,我又不聾,沒的大喊大叫,惹得自己血壓高。”
  他氣呼呼地坐下,“你要嫁洋人,除非與我脫離關係!”
  我用手托著頭,洋人與父親不能並存。比起祝英台時期,我不得不承認情況已經好得多,至多我搬出去同彼得雙棲雙宿,也不愧是理想的歸宿。
  我問爹,“為什麽不準我嫁洋人?總得有理由呀。”
  “不準就是不準!”
  我沒好氣,“爹,這種話在今日是行不通的了。”
  他連忙說:“我們與他沒有交通。”
  “我跟他有交通就行了,”我說:“他又不是娶你們。”
  “異族婚姻,能維持多久?”他又一炮轟來。
  “同族也不一定白頭偕老,在這個年代,誰也沒想過從一而終,不過是越長越好,多長久就多長久。”
  他氣得,“呀——這洋人——”
  我忍不住,“爹,他名叫彼得因斯堡,人家是機械工程科博士,精通三國文字,並不是未開化的長毛。”
  爹抓住小辮子,“他不懂中文有什麽用?他會同我下圍棋嗎?他會陪我們吃早茶?他會跟你媽說蘇州話?嗄?”
  “無理取鬧,”我不悅,“你不能要求他是一個白皮膚的唐伯虎,而且他陪我就夠,不必陪你們。”
  母親說:“女兒嫁洋人,叫我怎麽見親友?”唉,真正的理由來了。
  麵子問題,咱們中國人的麵子是最重要的。
  我說:“很多人引此為榮。”
  “我不是漢奸!”父親叫。
  我笑,“爸,你越來越胡鬧,直情似老頑童,女兒嫁外國人,就等於你是漢奸,這是哪一國的公式?”
  他有點慚愧,“是,不應這麽說,但是囡囡呀,你太公,你祖父,你父親,都一輩子提倡中華文化,你不能嫁洋人呀。”
  “當然我可能。”
  “孩子,”他說:“爹這麽疼你——”
  “我知道爹媽疼我,我不是很爭氣嗎?彼得是一個很有誌氣的男人,你們會喜歡他的,給我們一個機會好不好?”我放軟聲音。
  “不。”父親說。
  我與彼得商量,“看樣子如果你不在短時期做中國通,我們是不能結婚的了。”
  “什麽?”他也怪叫起來,“我離鄉背井地來到這裏,聽的便是這種話?”他很氣,“囡囡,我想還是跟你爹脫離關係的好。”
  “這是最壞打算。”我歎口氣,“你們還是先見麵再說。”
  “我不見他。”
  “你非見他不可。”
  “你父母不可理喻。”
  “沒這種事,突如其來的意外,當然令他們錯愕,一時不能適應,因此反應過分強烈。”
  “你幫他們,不幫我,而且你早就該把我們之間的事告訴他們。”
  “好好好,你們把我夾在當中折磨好了,我是豬八戒照鏡子,兩邊不是人!”
  “誰是豬八戒?”
  再談下去也沒用。
  彼得因斯堡一連幾日都很煩惱,不肯去見父親,怕爹會逼他“叩頭”。
  我根本沒有法子說服他。兩個人一度鬧得氣氛緊張。
  母親使勁做中間人,遊說父親:“……誰讓你當初送她到加拿大?在洋人堆裏耽久了,難免日久生情……人非草木哪。孩子大了,有他們的主張,真與她脫離關係?是我十月懷胎,辛苦帶大的,我不依,那洋男孩蠻禮貌的,有學問……沒折,權且敷衍他,不然怎麽辦呢。”
  父親長歎,“氣數,氣數。”
  “叫他來吃一頓飯吧,”母親央求,“大家聚一聚,人家一個人來到這裏,舉目無親,為的也是咱們囡囡。”
  父親不出聲。
  這對他來說,已是最大的妥協。
  過一會兒他說:“將來外孫叫我什麽?他還能說中文?嘿,金發藍眼的外孫,人家會以為我揀回來的。”
  我啼笑皆非。
  母親說:“你越扯越遠,現在都不流行生孩子,誰知道他們有什麽打算。”
  “現在這一代,非驢非馬。”父親大歎世風日下。
  “明天好不好?”母親打蛇隨棍上。
  “好好。”父親一副沒眼看的樣子。
  “做什麽菜呢?”
  “做豬渣好了。”
  母親說:“做咕嚕肉、甜酸魚、雜碎吧。”
  “不——準!”又打雷了。
  “他不懂得吃好菜呀。”母親說。
  “我懂就行了,”父親說:“照平時的菜式,弄豐富點。”
  我真弄不懂,為什麽深通外國文化的父母,對牢洋女婿,會得這麽閉關自守,手足無措。
  而彼得也是,他問我:“要不要穿清朝袍子?”
  我沒好氣,“你愛穿就穿吧。”
  我們總算挨到晚飯時間。
  父親低著頭,佯裝視若無睹,還是母親,幫彼得布菜。
  彼得很禮貌,賠著笑,“這味薺菜肉絲真難得,豆腐幹末子切得夠細,麻油好香,而且是野薺菜吧,味道濃鬱。”彼得一向很懂得吃。
  父親的頭微微一抬頭,象是遇上知音,他自喉頭發出“唔”地一聲,氣氛緩和得多。
  母親又說:“試試這黃魚參羹。”
  彼得說:“這羹裏的火腿丁是不能少的。”
  父親忍不住問:“你倒是很知道中國菜。”
  彼得又賠笑(真虧他的):“沒辦法,要娶中國太太。”
  父親一聲“哼”,“會下棋嗎?”
  “不會。”
  父親最希望有人陪他下那手九流棋。幸虧彼得不會,否則一下手贏了他,更加永不超生。
  我忍不住裝一個鬼臉,父親給我老大的白眼。
  他又問彼得,“聽說你不打算學中文?
  “我沒有時間,”彼得小心翼翼地說:“況且將來囡囡還不是跟我到加拿大。
  “孩子們呢,”父親氣結地問:“孩子們也不學中文?
  “我們的孩子?”彼得看我一眼,老老實實地說:“如果他們有興趣,就學,我們
  不會教書。”
  父親覺得大大失麵子,“囡囡,你聽聽,視我們這一半血液無睹。”
  我歎口氣,“就算中國孩子,又有幾個靠中文起家?”
  “你別盡幫他。”
  我不再出聲。
  “結婚,慢慢再說吧,要私奔,隨得你,這洋人光會吃,沒有用。”他站起來走到書房去。
  一整個晚上沒有再出來,彼得聊了幾句,也隻好告辭。
  私奔?好主意,回來木已成舟。
  母親勸我,“你爹好不生氣。其實你年紀很輕,找對象……唉,人家張敏儀還沒結婚,你急什麽?”
  我說:“張敏儀是張敏儀,我是我。我不管,我們今年年底就要結婚,拖無可拖。”
  “什麽?”她吃驚,“你不是有了孩子吧?”
  “不是。”我說:“但我已到結婚的時候。”
  “你太固執了,囡囡。”
  “還不是深得父親的傳。”
  “囡囡!”我與家人還沒有決裂,但是關係惡劣。
  怪誰呢?怪我愛上洋人?我與彼得因斯堡在一起,有無窮的體諒了解及樂趣,太壞他不是中國人,五年來,我們實在處得好,大吵小吵都不影感情,經過這麽長日子的考驗,我決定嫁他,也不算草率。
  但父母還是不了解。也不能怪他們。時下一般同洋人走的女人,形容實在難當,曬黑了的油膩皮膚,黑眼圈,披頭散發,身上纏一塊沙龍當裙子……的確有點兒不堪入目,但是事在人為,我自問並不是這樣有人,我仍然穿戴整齊,正正經經地做人。
  父母親的恐懼是完全沒必要的。
  但是我不說服他們。
  父親那邊不是沒有轉彎的餘地,他希望彼得立刻鑽研中文,把我們的曆史文化讀得滾瓜爛熟,至少會普通話說“你好嗎”,“請坐”,“小姓因”,“今天天氣很好”。
  但是彼得有他的宗旨,他不肯扮小醜來計父親的歡心,的實在很為難。
  我跟彼得說:“愛屋及烏嘛。”
  “貴國的文化不是一兩日可以領會,我不想虛偽,請你原諒。”他非常不耐煩。
  “我們永遠結不了婚。”我歎息。
  “結得了,我們可以立刻到大會堂去注冊。”他提醒我。
  “父親會怎麽想?”我非常不忍。
  “氣呀,氣到一定的時候,便忘了一切,我們會和好如初的。”彼得聳聳肩。
  “父親是隻驢子,他才不會原諒我們。”
  “或許婚後我們可以求他的原諒。”他說。
  “我希望把你的皮膚染成黃色。”我說。
  “用蕃紅花染我,我喜歡蕃紅花香味,唔。”
  “你真的不擔心,是不是?”我問。
  他沒采取行動,父親卻開始了。
  他說:“囡囡,你在香港的工作沒有太多的前途,看樣子要另外發展。”
  我立刻覺得這裏麵有陰謀。
  “不是一直希望到外國著名的雜誌社去學習嗎?”
  我問:“怎麽?有眉目?”
  “《時尚》雜誌那邊張伯伯有熟人,最近聘見習員,薦你去如何?”
  “哪裏的《時尚》?”我一呆。
  “紐約。”
  “真的?”我心一動,“紐約的《時尚》?張伯伯有辦法?”
  “領使館的老兵,三教九流人馬他都認識,當然有辦法,我與他說過好幾次,老同學,總得給我這個麵子。”
  “如果真的有機會,我當然求這不得。”我雀躍。
  “可是要去紐約。”他提醒我。
  “沒問題。”我一口答應。
  “你母親很不舍得你。”他說溜了嘴,“但總比留在此地嫁洋人好。”
  “可是,”我不明白,“紐約的洋人豈非更多?”
  爸爸有他的歪理,“洋人多沒關係,隻要你不嫁便放心。”
  “爸爸,彼得因斯堡會與我同去紐約的。”我打破他的好夢。
  “什麽?”他跳起來。
  “爸爸,我們是相愛的,你怎麽看不出來?”
  “那你不用去紐約了。”他氣呼呼地說:“見大頭鬼!”
  “爸爸,答應我們結婚吧。”
  “不行。”
  “爸爸——”
  “不行。”
  媽媽知道了,便對說:“對爸爸,要采用柔功。”
  我不悅:“我哪會這一套,有些人天生會哄人,是有哪麽多的功夫,我不是不懂,而是做不出來,假如我們家有老人家,我一定拿不到遺產,我擲地有金石之聲,太硬綁綁。”
  “吃虧啊,將來丈夫也要攏絡的。”
  “所以要嫁洋人,人口簡單,沒有姨媽姑爹,三姑六婆,繁文縟節,多好。”
  媽媽不響。
  “媽,你最知道女兒的性格,嫁到廣東人的大家庭去,那才有得苦吃。你也不想看女兒受苦吧?”
  媽看我一眼。
  “嫁誰都有一樣,至要緊是相愛,媽媽你說是不是?中國也有打老婆吃軟飯的壞男人,外國人中也有溫莎公爵般的情聖。”我運用三寸不爛之舌。
  “但是那邊的離婚率那麽高。”媽媽歎息。
  “香港的離婚率很低嗎?別開玩笑了,媽,咱們四周圍的第二代,還不全離了婚?”
  “這……”她長長歎口氣。
  “媽,彼得因斯堡有啥不好,你說?”
  “其實沒有什麽不好,唉,學問好,人斯文,家裏也是正經人,看得出他對你嗬護備至,可惜他是個洋人,將來你跟他走得遠遠的……”
  “不會的,我們一定會在香港住,人家的父母何嚐不擔心兒子被東方女拐掉,”我說:“做人公平點。”
  “對,他父母對你可好?”媽媽想起最要緊的一環。
  “過得去,”我說:“人家思想很開放。”
  “可是你會說英文,他們有什麽不滿意?”媽媽強辯。
  “媽媽,但是他們見不到彼得,彼得在我身邊。”
  “是呀,這麽辛苦,你們兩人是何苦呢?”
  “媽媽,我不能說服你?”
  “孩子,你能不能為人父母著想?”媽媽真有一手。
  我失去耐性,“父母應該永遠支持兒女,維護子女!”
  我不管,我要開始籌備婚禮。
  我告了一個月的假,開始采購一切應用物品,搬到新租的公寓去,母親看見我匆忙地做這個做那個,開始驚慌,急急找父親商量,知道事情已經無法挽回。
  父親紫薑著麵孔說:“女大不中留。”
  他氣得不能再氣。
  我管不得那麽多,在大會堂訂下日子,打算兩個月後與彼得因斯堡結婚,我們做了白色的喜帖,請人觀禮,又在酒店訂好禮堂,舉行西式酒會。
  一切都沒有與父母商量,他們太不近人情,談無可談,我放棄要求他們支持。
  心情當然非常不好,不是故意想攪成這樣,而是無可奈何,彼得百般安慰我,我仍然落落寡歡,唯一的女兒,我是他們唯一的女兒,而不能獲得他們讚同我的婚禮。
  真不知道是誰更失敗。
  我跟媽媽說明我的婚期,日子越近,他們的麵孔越黑。
  很多親友都知道我要結婚,紛紛來打聽,父親避而不答,真惡劣,通常由我自己接聽,跟他們說,請帖很快要寄出。
  我跟媽媽說:“爸爸再這樣,我就要搬出去了。”
  “你們兩個,真要了我的命,咱們命裏欠了洋人什麽?你說呀,本來好好的家庭,多了個洋鬼子夾在其中,算恁地?我這陣子瘦得不似人形,都是為了你。”
  我終於忍不住,蹲下來,哭了。
  這樣子的壓力真叫我受不了,我號啕大哭,不可抑止。
  爸爸衝出來,呆住了。
  我不是個愛哭的人,事實上自嬰兒時期開始,就不愛哭,媽媽老說我是乖孩子,醒來眼睛到處轉,安靜的等喂奶,並不哭叫,大了更加堅強:生病、打針、失望、受欺侮,都不哭,成年後,父母更沒見過我的眼淚。
  這次如江河決堤,難怪父親害怕。
  他坐在我對麵,呆呆地看著我。
  媽媽尖聲叫:“你勸勸她呀,勸她呀,你連女兒都逼死,我同你拚命!”
  吵得不亦樂乎。
  父親蹬足,“起來起來,堂堂大學生,怎麽攪成這個樣子?嗄?起來起來,答應你,答應你。”
  “你又不是真答應,”我仍然哭,“你逼於無奈,你根本不明白,你根本不明白。”
  爸狂叫,“你再這樣,我也要哭了,我也是人!”
  媽媽在事後說:“老不象老,小不象小。”
  彼得說:“早知這樣,早就該哭。”
  爸媽總算退一步,眼開眼閉隨我們攪。
  父親的精神很委靡,脾氣也壞,時時突然發作,把線裝書掃地下,冷冷說:“還要這些書作甚,女兒都要和番了。”
  由熱戰變為冷戰。
  我氣得胃痛。
  有一日,我沒精打采回到家裏,正預備早早上床睡覺,卻聽見客廳裏非常熱鬧,人聲頻密。
  我探頭進去,“彼得……”
  怎麽彼得來了我也不知道?唉呀,還有彼得的父母!怎麽回事?我張大嘴站在那兒。
  彼得見我回來,連忙把我拉至一邊說:“囡囡,你到什麽地方開會去了?一整個下午都找不到你。”
  “你的爹媽……”
  “他們無端端趕了來,一點預兆都沒有,多可怕!而且逼著我把他們帶到這裏來見親家。”
  我擔心死了。
  “可是不知恁地,雙方相見甚歡,我媽媽真有一手,”彼得說:“她跑到青年會學了一點中文,一見麵便說:‘你好嗎,太太’,所以現在令尊令堂反而用英文。”
  “是嗎?”我不禁大出意料。
  看那邊,果然他們言笑甚歡,嘻嘻哈哈,父親的英文雖然硬一點,但發音還是鏗鏘有力。
  因斯堡太太見到我,用手招我,“來,我未來媳婦。”她說的真是普通話。
  我呆住了。
  她什麽時候學的?似模似樣。
  她笑說:“我還以為我親家不會英文,”她改用英語,“所以趕緊學了中文,誰知道兩位這麽高明。”
  爸爸洋洋得意,搖頭晃腦,所謂千穿萬穿,馬屁不穿,難得的是,彼得的父母肯這麽路途遙遠地趕來討好他們,一定是為了彼得,人家的父母多好!
  我白了爹爹一眼,然後坐到因斯堡夫婦中間。
  爹爹說:“如果令郎也肯在中文上下點功夫,那就好了。”
  因斯堡先生說:“沒問題,他是年輕人,學來更快,況且又住在香港,應該沒問題。”
  他倆是這麽客氣,我忽然感動得不得了,把頭往因斯堡太太的肩上靠,她緊緊地握住我手,沒想到我會在洋人婆婆那裏得到支持和安慰。
  “小兩口子一直在外國認識,毫無隔膜,殷先生,你讚同他們婚禮吧?”
  爸爸哼一聲說:“不讚成也得讚成,現在他們也不是那麽敬老了。”他趁勢下台。
  我與彼得鬆下一口氣。
  “我們要舉行中式婚禮吧?”因斯堡太太問。
  “據說你們外國人的風俗,婚禮費用由女方負責,可有此事?”媽媽問。
  “這……”因斯堡太太說:“確有此事,可是入鄉隨俗……”
  “不不不,”要麵子的爹又來了,“不必不必,我們入鄉隨俗才是,我們付好了,他們已決定下午舉行西式酒會,晚上再補中式喜酒如何?”
  我推一推彼得。
  彼得打蛇隨棍上,“謝謝爸爸,謝謝媽媽。”
  “唔。”
  我一顆心落了地。
  我感謝上主。
  我們到這個時候,才有點喜氣洋洋的感覺。
  媽媽與因斯堡太太非常談得來,帶她去做中式旗袍,兩人不知多投機。
  一切仿佛雨過天晴。
  婚禮如期舉行,我與彼得結為異國情鴛。
  父親一張麵孔仍然黑黑,順得哥情失嫂意,因此而嫁得如意郎君,也顧不得那麽多了,女在不中留。
  婚後生活很愉快,父親漸漸也習慣下來。
  彼得對圍棋發生非常大的興趣,與父親對奕,又常輸,輸了且不燥,父親對他刮目相看。
  媽媽不住煮好菜給彼得吃,我叫彼得注意體重。
  至於親友們,開頭是嘖嘖了一輪,隨後不了了之。
  我們婚後生活很好,大半年在香港,一有假期,馬上往加拿大,雙方父母都有機會見到我們。
  相信爸媽早已忘記當初反對我們的理由。
  我們終於成功了。

聚舊
  婚後第一次在下班之後不直接回家,我獨自在中區逛。
  也不知怎怎麽這樣,三年來第一次發生,第一次覺得家不再是各安樂窩,丈夫並沒有成為我的庇佑神,一切苦難,還是得靠自己度過。
  天正下雨,又逢過時過節,街上很熱鬧,車如流水,大家匆匆忙忙爭回家,以往我也是人群的一分子,今日遊離大隊,逐家店鋪眼望。
  店家都是一式落地玻璃長窗,店內一切晶瑩通透。我推門進去,店內正有婦女在選購衣飾,精神奕奕地,興致勃勃,有商有量——
  “那隻太大了,小一點那一隻好,最好當中有個碼,可惜已經賣斷了。”
  另一個說:“小點不要緊,因為有寬度,眼鏡雜物等可以放進去。”
  起勁得很。
  我覺得我與這種節奏完全不合拍,興致闌珊的跑到相熟的時裝店去。女經理不在,我已經不想試衣服,隻是挑了幾件,跟店員說:“先替我留著吧。”
  誰曉得女店員說:“不能留那麽久。”
  我馬上說:“那就不要留好了。”
  三年來都沒到過別的店買衣服,這麽熟的關係,她竟跟我說不能留很久,我還來不及生氣,隻覺好笑,衣服不能留,怕會發黴還是怎麽的?
  現在才攝氏十四度,這麽快買了夏季衣服擱在衣櫥裏,起碼掛三個月才能穿,到時他們又得夏季大減價了。
  我發誓今年不再湊興在穿皮大衣的時候買夏季衣服。
  興致更加寥落,索性走到街上去觀霓虹光管,七彩爭豔,誠然是個熱鬧的城市。
  我問自己:“要回家沒有?家誠在等看呢。”
  但仍然想自由多一會兒,我移動腳步,走到地下室一間日本餐館坐下。
  我喜歡日本葉喜歡得發狂,家誠卻說一聞到那股腥氣便想作嘔,每次想吃魚生,就得哀求他,整個晚上陪笑,不曉得多領情,當是一種恩典似的。今日忽然自己愛來就來,一屁股坐下,不必懇求,說不出的舒暢。
  我叫了一客雜錦刺身,另一碗牛肉麵,加一樽米酒。“熨熱點。”我說。
  立意要鬆弛一下,日日不停的奔波,早上七點半出門,晚上六點才到塚,十一個小時泡在外頭看上司那張豬瞼,夥計兩隻手略停十分鍾,他像有針刺他似的,非得吆喝著叫人心神不寧。這樣的生涯居然一熬便是四年,怎度過的?辛酸之餘,也很佩服自己。
  米酒來了,我趕緊倒出來一口而盡。冷天喝熱米酒,是一大享受。
  “是金鈴子?”有人問。
  我抬起頭,誰?誰叫我?到處都會碰到熟人,偏偏今天我一點也不想見人。
  隔壁桌子有位男客,衣冠楚楚,麵目清秀,我一時沒把他認出來,中區的白領大都作一樣打扮,很難分得出誰是誰,尤其是我,記性特別差,那個人非得坐在他的辦公室裏,我才能夠記起他是誰。
  “我是沈居中,記得嗎?大新洋行的同事。”
  “記得記得。”我抬頭,拍自己的腦袋,這麽熟的人都想不起來,該死。
  我同他們兩夫妻有一年的時間天天泡在一起,那時候他們還沒有結婚,大家很談得來。
  他說:“你一個人?”
  “是。”
  “我也一個人,大家一起坐好嗎?”
  叫我怎麽拒絕呢。
  他把碗筷都搬了過來。
  “太太好嗎?”我問。
  “還好,聽說後來你也結婚了,也不通知大家。”他責怪我,“也不跟我們通消息。”
  “我離開大新的時候,是有點生氣。”我解釋。
  “但不能怪我們呀。”他笑:“你氣的是老板。”
  我訕訕的不好開口。
  “也難怪,都說你嫁得很好,做少奶奶了,跟以前那班朋友自然要疏遠一點,不能那麽瘋。”
  他很諒解的說:“生活很好吧。”
  “過得去。”我敷衍著。
  他問:“怎麽會一個人在這裏吃飯?”
  我撒了個謊:“我先生在美國。”
  他打量我一下,“他很忙?”
  “最近市麵淡,還好,去年及前年比較忙。”
  “自己有生意的人,到底不一樣,不比我們這種手作仔……你現在不用做事了吧?”
  “還在做。”
  “什麽” 他十分驚異。
  我胡亂找個藉口:“還沒有孩子,在家很悶,樂得出來消遣消遣。否則我塚老爺奶奶,要拉我陪他們吃早茶的。”我幹笑幾聲。
  他在吃一客炸蝦飯,我則喝我的米酒。
  兩個人之間的客氣很僵。
  “於君混好吧?”我比較鎮靜。
  “老樣子,航空公司忙得不可開交,她今夜開夜班,我溜出來胡亂張羅一頓。”
  “她還是那種火辣辣的脾氣?”
  “嗯,更厲害了,常常罵我,”他訕笑, “我們吵架的時候,還時常提看你的名字。”
  我一怔。
  “她始終懷疑我同你是有一手的,真冤枉。”
  我不想再提這件事,淨喝酒,刺身又鮮又甜,我覺得很享受。
  也許婦女是真的抬頭了,自己賺得錢來,自己出來大吃大喝,唉,現代婦女的苦樂,捫心自知。
  沈小心翼翼的問;“還不打算有孩子?多個孩子,家庭熱鬧得多。”
  “現在反而是男人向往有孩子。”我說。
  “因為太太不肯生呀。”他苦笑。
  “多個孩於多許多開銷,”我說:“屋子要搬大的,傭人什麽價錢,周末什麽地方都不必去……很煩的。”
  “對我們來說也許,到底咱們是打工仔,但你跟你先生——誰不知道你夫塚在此是赫赫有名的財閥。”
  我笑,“早沒落了。”
  “有一句話怎麽說呢?對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我仍然沒有什麽置評。
  “我覺得很奇怪,金鈴子,真沒想到還會在普通的場合看到你,我以為你嫁入豪門之後,一定做定了少奶奶,辭去工作,專心養兒育女,他們怎麽會放你出來做事的?”
  老沈像連珠炮似地問。
  我大口地扒著麵。
  他關心的問:“是不是有什麽不對勁?”
  我微笑,不置可否。
  “金鈴子,你知道你可以相信我。”看出瞄頭來了。
  我拍拍他的肩膊,“自然,老沈,我知道。”
  “你有不得意之處吧。”他到底是聰明人。
  我還隻是笑。
  “我滿以為你此刻身邊有保鏢司機,我隻能在身後叫你一聲,你才會微微轉頭看我一眼,投來一個微笑。怎麽,王榭堂前的燕子怎麽會獨自跑了來吃麵?”
  我想了很久。當然最好是不說,訴苦是最無益的,但憋得慌,況且我的確知道老沈是最可靠的。
  我開口:“他家挺不寵他,他是失匙夾萬,此刻跑了出來住,咱們什麽都沒有,他在父親公司裏掛個名了薪水,收入還不及我好。”
  老沈聽了,張大嘴。我這三年來的景況第一次披露,他萬分訝異,雙眼裏充滿憐惜,一看就知道在替我不值。
  “怎麽會這樣?”他失望的說:“我還以為你過得很好。”
  “是我自己不好,”我輕說:一貧慕虛榮。”
  “話不能這樣說,”他不以為然,“哪個女孩子不想出嫁後生活過得好一默,這是人之常情。”
  隻有他、水遠幫著我,我感激的看看他。
  “像你這樣小公主般的女孩子!怎麽,還得做家務?”
  “要呀!起早落夜,這三年我捱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沒有啦。我一眼就把你認出來。”
  我牽牽嘴角。
  “沒關係,不一定要靠家裏,年紀輕,自己掙紮一下,很容易冒出頭來。”
  “老沈,你又榮升了吧。”我問。
  “升了也還不是老樣子,”他一向老實,“何足掛齒,我沒有本事,加一點點薪水,分配到宿舍,都算是大事。”
  “的確是大事。”我說:“我也巴不得有宿舍住,省得多。”說的是真話。
  “我真不敢相信他們家連房子都不給你們一幢!”
  我無奈的聳聳肩。
  “你受了很多委曲?”他不放心。
  “沒有,”我搖頭笑,“你以為我是好人?沒有油水便離遠一點,照樣的過。別忘了我有份收入不錯的職業。”
  “你是一向能幹的。”
  “哪裏,今年位位同事加薪水,偏我沒有,上司乘機說我表現不好,叫個比我低三級的後生來叉住我,我事事要向他報導。”
  “你脾氣一向不好,”老沈笑,“那還了得。”
  “我早看開了,隻要薪水是副經理的薪水,權且忍地一忍,過得一日是一日,等到實在過不下去,再想辦法。”
  “金鈴子,這不像你呀。”
  “ 我以前是怎麽樣子的?連我自己都忘了。”我仍然苦笑。
  “你那脾氣最好自己攪些小生意做,叫你上班……還以為你婚後脫苦海了。”
  “那裏脫得這麽容易?一切命運注定。你們好呀,你們一向不好高騖遠。”
  老沈笑,“我老婆牢騷也多,老埋怨說三十多歲的人,還得北撤得如一隻彩雀似在飛機裏服侍人,多窩囊?”
  我拍一下桌子,“無巧不成書,我也這麽說,都三十歲了,還得看老板眉頭眼額,別人都享兒孫福啦。”
  “太誇張了你。”老沈哈哈的笑。
  我的情緒被他引得開朗起來。
  “金鈴子,我明白你,你並不介意吃苦,但是要有人精神支持你,是不是?”
  “誰不希望?”我用手撐著頭。
  “你先生關不關心你?”
  “他對我不錯,但以他那樣的出身,不會了解小職員的苦處。”我說:“在公司裏他支的薪水隻是中等,但誰敢得罪太子。”
  老沈靜默很久很久。我又再叫清酒。
  “你是一向能喝的。”
  “噯,從來不醉。”
  他說:“這樣說來,他們不大管你?我們又可以常常聚首。”
  “管雖不管,其嚕嗦無比。在公司裏,我說什麽做什麽,有上司瞪看眼煩我,在家也一樣,被盯瘋了,逃出來輕鬆一下,今天這樣已是我的假期。”
  老沈像聽天方夜譚似的。“你們應酬一定很多,那裏就這樣悶。”
  我不出聲。過一會兒:“別給我機會說太多。”
  老沈說:“你如果悶,盡管打電話來,我的耳朵屬於你。”
  我笑,“我是別人的妻子,你是他人丈夫,我對牢你訴苦,未免太過滑稽。灌男人迷煬,那是女人的天賦本領,但我還有點良知,我不忍心那樣對你。”
  “有時候你太有良知,那一陣子我等著你暗示……不過你始終沒有;但子君卻不放過我,我確有過變心的企圖……是我不好。”
  “老沈你真客氣,”我笑,“你哪裏會變心,你是最最老實的一個人。”
  老沈看牢我一會兒,“你是越來越懂事了,金鈴子,你同以前是大不一樣了。”
  “噯,現在的忍耐力不知從何而來,閑來隻歎息一句:屈曲人生。”
  “會過去的。”他說!“不得意的事情是一定會過去的。”
  “日子當然是一定會過去的,”我說:“怕隻怕我大好的年華也跟著一去不返。”
  他很風趣,“他總有起色的機會,你想想我,我卻注定要做一輩子彎背哈腰的小職員。”
  “可是你用功,你努力,你發奮向上。”
  他笑,“真得叫子君來聽,這些讚美之詞,她不會相信你說的是我。”
  “像你這麽好的丈夫,如今是少有的。”我由衷的說。
  “金鈴子,你不是酒喝多了吧?”他客氣得很。
  “當然不是,這麽一點點米酒,怎麽難得到我。”
  “我聽你說的話,彷佛你已經醉了似的,”他笑。
  “醉?我跟你們在一起的時候,的確醉過,婚後沒喝過酒,喝酒要不講對象,酒逢知己幹杯少,要不喝悶酒,你幾時聽過兩夫妻相對喝醉酒的?”
  “你現在住哪裏?”
  “老地方。”
  “我搬家了。”
  “當然!”我點點頭,“升職後得到新宿舍吧?多大的地方?”
  他等我問這個問題已經很久,有點得意,但又忘不了收斂的說:“二千多尺。”
  我說:“很大的地方,應該很舒暢。”
  他故意謙虛數句,“住到退休,不知道搬到什麽地方去。”
  老沈再可愛也還是個可愛的小人物,一下子就見了底。
  我安慰他,“誰還去管那一朝的事。”
  “你是喜歡有自己資產的。”他還記得。
  我說是。我最恨住宿舍,敲一枚釘子也得問過公家,給你住是情,叫你搬是理,一萬尺也不稀罕。
  我說:“近十年來賺的錢,全部投資在房子上,自己住在裏頭,辛苦點也值得。”
  “你真是能幹。”
  “什麽能幹,”呼出一口氣,“靠一張嘴說成了幾宗生意,賺些傭金,如此而已。”
  “有沒有見其他的同事?”
  “沒有。真的沒有。”
  因為日子過得並不如意,故此沒有興致到處兜搭。
  “舊同事不過是萍水相逢的人……”
  “怎麽,”他說:“別告訴我,你與我們是虛與蛇委。”
  “不不,我有誠意的,每個人都有他的好處,像阿李,月入七、八千,養老婆孩子交房租一大堆開銷,還能有節蓄,真是美德。”我是由衷的。
  “阿李如今也出頭了。”
  我笑,“最糟糕的反而是我。”
  “你老有點心不在焉,老板覺得你不會做得長,我們則不同,我們老婆子女靠的就是這份薪水,他看死我們插翅難飛。”老沈聳聳肩。
  “可是我也並沒有飛到什麽地方去呀,”我悲哀的說:“每個人都以為我會飛走,連我自己都相信我會飛得高飛得遠,可是我在地麵活動的範圍比誰都滯。”
  他不說什麽。我用手托著頭。、
  過一會兒他說:“我們換個地方坐坐。”。
  我伸個懶腰。
  “你該走了吧?”我問:“要不要去接子君?”
  “子君十點半下班。”
  “你要是早一點去接她,給她帶宵夜,她會感激的。”
  “女人其實跟小孩子一樣。”
  “是的,你說得很對,”我承認,“哄哄我們,我們第二天便又會去做得似一條牛似。”
  “子君這一陣子老加班,我也佩服她的精力,如今的女人很能吃苦,多了一點加班費……”
  “子君的加班費很厲害,動輒是正薪的一大半。”
  “你記性很好,”他說:“我真的不如她,像我,老婆做死,我反而逍遙。唉。”
  我很羨慕他對子君的體貼。
  家誠是不會的,塚誠說什麽都不會同情我辛苦。他會覺得我一切咎由自取。
  “金鈴子,你知道你自己長得美?”他忽然提出來。
  女人怎麽會不知道自己長得美?略為平頭整妝的,已經當自己是國色天姿。
  我微笑。
  家誠看中我,就是因為我長得美。
  “當時我在寫字樓第一眼看見你,就跟自己說:世界上原來真有美人這回事。”
  我樂得大笑起來,“你言過其實,老沈。”
  “真的,”他傻氣的說:“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當時我還問子君你是不是很漂亮,子君說:‘那麽挺而高的鼻子,恐怕是整容的。’”
  我拍拍他手背。
  “剛剛看到你的側麵,我立刻想:這女人好著,有點像金鈴子,停睛一看,果然是你。”
  我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寫字樓沒有人敢追你。後來你更與周家公子走,大家唯有望洋浩歎。”
  我說:“你是沒有資格的,你早有子君。”
  “你跟於君好像很談得來,我相信她願意重拾這一段友誼。”老沈建議。
  “可是老沈,我家事很忙,不是常常可以出來。”
  “不過是推搪吧了。”他一眼看穿我。
  這個老實人有時很難應付。
  “你是有階級觀念的,與我們這些‘普通人’來往久了,萬劫不得超生,是不是?
  我不出聲。
  他長長歎息一聲,“我不怪你,你有你的打算,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打算。”
  “是的,”我說:“以前我真心勸過一些女人別充作花蝴蝶到處飛,自貶身份,她們反而恨我,以為我故意靠害。老沈,甲之熊掌,乙之砒霜。”
  “來,我們出去走走,這裏麵空氣怪悶鬱的。”
  “我來付賬。”我說。
  “不,由我請客。”老沈搶說。
  我一手抄起帳單。四百七十多元,這恐怕已是他一個星期的零用,我付掉現鈔。
  “你還是那麽豪爽。”
  “才不呢,我跟那些闊太太出去喝茶吃飯,一個子兒也不付。”我笑。
  “原來是劫富濟貧。”他幽默地自嘲。
  我有點不好意思。
  路上濕滑,毛毛雨下得很勁,冷風一吹,酒氣上湧,人有點呆木,與老沈一直踱步過去。
  店鋪都打烊了,夜總會飯店麵前停滿一列列的名貴汽車,都是好幾十萬一輛那種。
  老沈嘀咕:“香港人哪來的錢!”
  “真的,”我微笑,“我也常常懷疑。”
  “住在香港,含蓄一點,人就當你死了,所以非把荷包底也掏出來給人看不可,最直接了當的便是開部貨車,待人刮目相看。屋子反而不重要,至多在外頭請客。”
  我愴然說:“我隻想刮目看自己,人家的雙目如何,我倒是真的不關心。”
  “別這樣說,金鈴子,這樣說話叫人傷心。”
  他自公事包中取出一把小小的洋傘,一按自動掣,便撐開來替我遮雨。
  我想到孩子氣的塚誠,他才不會討好我,他亦不會討好父親,幾個大哥大姐全爭了光去,恩寵則留給他的弟妹,他什麽也沒有。
  有一次他說過他有我。
  我牽動嘴角,真可憐,有我有什麽用?我又不是有辦法的女人,領隊去炒黃金炒股票開時裝店那種,我自己彷徨得要死。
  我曾經說過:家誠,咱們可要相依為命了。
  不幸言中。
  “在想什麽?”
  “嘎?沒們麽。”
  “你麵孔上有種溫柔的神倩,是不是想孩子?一個家庭沒有孩子是不能成為一個家庭的。”
  塚誠本人就是個孩子。
  “有了孩子塚裏就會對他兩樣。”老沈說。
  “老沈,我早看開了!我再也不靠他家施舍的,我們靠自己,辛苦的時候至多抱怨幾句,即使生孩子,也決不是為著替周家傳宗接代,而是為了真正愛孩子。”
  “說得好,但脾氣也太僵了一點,將來如果祖父母對孩子有所饋贈,也是應該接受的,你認為是嗎?”
  我微笑“早不存希望了。”
  “你仍然對他很好。”老沈說。
  “我並不是掘金女,我與他是有感情的。”我氣憤。
  “誰敢那樣說你?你跟他是很匹配的,你父親也做小生意,兄弟全是留英留美的大學生,你自己是管理科的碩士……做夫妻自然也講條件,因家誠著中你,不獨是為著你的美貌,現在的富家子也不是一味天真的。”
  老沈永遠幫我,這一番話聽得我窩心之至。
  我笑了。
  “你不急回去吧?”老沈提醒我。
  我看看腕表,八點半。
  “也該走了。”
  “我送你。”
  “不用啦。”我客氣。
  “給我這一次榮幸。”他笑看說:“我的車子就在這附近。”
  他換了新車,是輛銀灰色的日本房車。
  “送我到地鐵站好了。”我說:“不必駛到九龍去。”
  “一樣一樣。”他忙不迭說。
  如今連這樣的客套也不多見,老沈真是個周到的老好人,小職員管小職員,小人物管小人物,最經濟實惠是嫁他這種人,什麽都有個照應,做人何必講究表麵風光,最終要麵對的不過是自己。
  坐在他車子裏我生出無窮的感慨來。
  他會不會同子君說起我?
  他做什麽都極其有分寸,不勞囑咐,也許他會與子君說起我,但他不會出賣我。
  我可以相信他,我可以放心。
  “在想什麽?”
  “雨下得更急了。”
  “金鈴子,你知道我們兩夫妻,完全沒有是非,你如覺得悶,盡管找我們。”他一而再,再而三地伸出友誼之手。
  “老沈,謝謝你。”
  我想說:子君未必有這麽大方,老沈,你切忌以已度人。當然沒說出口。
  到家門口,他下車替我開車門,依依不舍。
  “珍重再見。”他與我握手。
  “今天與你聚舊,真的愉快。”我說。
  “那麽我們可以常常如此。”
  “再見。”
  我僅有的一些酒意也消失了,忽然覺得自己說得太多,閃過一絲悔意。
  我按電梯。
  明天又是另外一天。忘記過去,努力將來。
  我掏出鎖匙開做大門,家誠早睡?才九點而已。
  他自睡房出來,“今天開會?我一個人吃不下飯。”孩子氣之極。
  我的責任與歉意又全部回來了,“要不要宵夜?我來做。”
  “不用。”他坐在沙發上,“一個人怪悶的。你忘了打電話回來。”
  “以後一定要記得。”我說。
  背著他我深深歎口氣,沒讓他聽見。


  在茶座上,各位太太嘰嘰喳喳地爭著說她們赴宴、買首飾、做衣服的心得,我呆呆地聽著,麵孔上雖然掛一個微笑,但是心思完全在別的地方。
  姐姐推我一下,“小丹,你怎麽了?”
  我低聲說:“我不熟這些,無法搭嘴。”
  “平時你挺能說。”姐姐埋怨。
  “唔,”我笑,“吐苦水、罵老板的時候,我才能說呢,一說好幾個鍾頭。”
  她白我一眼,“人做工你做工,也沒見過你那麽辛苦那麽苦惱的,你看人家林小姐做得多痛快瀟灑。”
  我笑,“林小姐的老板是她的達令,老姐,同達令打工,情況是兩樣的,不然的話,女秘書幹嗎同老板飛媚眼?不過是想做事方便點。”
  “既然出來吃茶,你就開心點。”
  “我是很開心。”我又笑了一笑。
  “不做就算啦。”老姐到底是關心我的老姐,“不必再煩惱。”
  我問:“不做做什麽?我又沒家庭。”
  “換一樣有興趣的工作。”姐姐說。
  “轉行談何容易。”我又覺得行不通。
  張太太叫,“你們兩姐妹,有完沒完?為什麽拿公眾的時間來談私事?太不投入了你們。”
  姐姐連忙笑,加入戰圍,批評本港的珠寶鑲得全不合她的心意,還是往外國買的好。
  我很無聊地想:誰說天下沒有快樂的人?這一群太太,天天睡到正午,出來逛街買東西,維持市麵的繁榮,有什麽壓力?有什麽不開心?我看不出來。
  我趁她們忙著交際便溜到大堂看櫥窗。
  她們這餐茶有得好吃的,吃得累了回家休息一會兒,躺一下,重新化個妝,晚上再出去。
  天天這們玩玩玩。
  想想真不公平,多少女孩子在公司裏看老板麵色,打足一天字,啪啪啪聲中年華老去,一個月才拿兩三千,而這些太太買隻鱷魚皮包就是人家一年的薪水,貧富懸殊到這種地步,令人心寒。
  我倒不想過得象她們這麽奢華,但求有個小家庭,開輛日本小車子,有個傭人幫著做粗重的功夫,我就滿足了。
  可是家主人往哪裏去找?
  都二十五歲了,剛畢業回來的時候,也有人來追著約會,去過幾次,我覺得他們花,他們覺得我古板,幾個回合下來,沒了音訊。
  我呆呆地站在珠寶店門前,心裏飛出去在十萬八千裏以外。
  忽然有人在我肩上拍一拍,叫我“瑪姬”,聲音異常迷茫。
  我轉頭,“我不是瑪姬。”
  他凝視我的麵孔,“對不起,對不起。”退後兩步。
  我向他勉強笑笑,他走開。
  我忽然之間興致索然,想回公寓睡覺,便過去向姐姐道別。一眼看到那個錯認我是瑪姬的年輕人也在。
  她們向我介紹,“這是陳太太的表弟菲立。”
  我向她們點點頭,“我要先走一步。”
  姐姐說:“菲立,你幫我送一送小丹,你們順路。“
  我連忙說:“不用不用,真的不用!”
  姐姐白我一眼,怪我不會利用機會,“你這個人真是,何必客氣,菲立,你不會介意,是不是?”
  我漲紅了臉。
  菲立說:“當然不,我們走吧。”
  到這個時候,我也不便太不大方,便跟他出去。
  他把雙手插在口袋中,“小丹,你梳的發型,跟瑪姬一模一樣,我一時看錯,對不起。”
  “沒關係。”我再三表示我不介意。
  他開車門讓我先上去,會心微笑說:“跟她們吃茶,悶死人?”
  可不是,但我沒敢說出口。悶就下次不再出現好了,何必多嘴。今天出來,我還特意打扮一番,誰知到了外頭見到她們,才發學自己渾身過時,連最近省著買的一隻最得意的別針,都顯得十分寒傖。
  我這才發覺天下有這麽幸福的人,第一,難得她們頭腦簡單,滿足於吃吃喝喝的生活,十多年也不膩,第二,她們的丈夫真的肯賺了來給她們花。
  真是難得的福氣,不由你不服。
  “在想什麽?”菲立問。
  我笑笑,“沒什麽。”
  “天氣很好,要不要去喝杯茶,我同你去城市俱樂部。”
  又是個見了女人便約會的男人,我想,但是我回家又幹什麽好?也是沒有事做,對牢電視發呆。去就去吧,索性做他芸芸女伴中之一個。
  我轉過頭來說:“我沒去過城市俱樂部。”相信有不少女人為了這種吃吃喝喝的小便宜而聳然動容。
  我跟他到達會所,一茶在手,人忽然鬆馳下來。地方實在是清靜雅致,有這種好去處已經很不容易,難怪一般小妞喜歡同公子哥兒來往,是有些好處。
  剛坐沒一會兒,便有兩個男孩子過來叫爸爸,我大感意外,因為那兩個男孩已經超過十歲,而菲立看不出超過三十歲。
  孩子很禮貌,我因為同他們初相識,隻是隨和地應對,沒問題沒表示。
  不過他們一家三口非常融洽,看了令人羨慕,隻不知他妻子在何方,千萬不要看見我給我一個巴掌才好,於是我又有點略略不安。
  他馬上看出來,“我妻子已經過身。”他說。
  “哦,對不起。”我說。
  “已經三年了。”他微笑。
  大一點的那個孩子看一看我說:“爸爸,這位阿姨好象媽媽!”
  我一呆。
  菲立低下頭。
  我衝口而出,“不會是瑪姬吧?”
  菲立腳點抬起頭來道歉,“對不起,剛才我也是一時忘形,才叫起你來,其實也不是那麽象。”他隨即顧左右而言他。
  總有一點象才使他忘形,妻子死了已經三年,他還在大白天叫她的名字,真叫人害怕,這種深情使旁人啼笑皆非。我覺得他怪,很後悔來吃這杯茶。
  我這個人的性格多疑敏感,很小的事也盤算很久,故此憂慮很重,不算是個快樂人。
  我的麵色一定是怪怪的,故此他也有點尷尬,不不定期又盡說些別的話來支開我的注意力。
  但是這一頓茶仍然冷淡收場。他駕車送我回家,我覺得非常地累,躺在床上,動彈不得。
  第二天上班,車子塞得不得了,本來走二十分鍾的路走足一小時零十五分。以後還是用地鐵吧。我想,別亂貴族的了,這不是有沒有車的問題,每天多在路上消耗一百多分鍾,不許久我就死翹翹。
  到了公司,看見案頭上擺著一瓶花。我幾乎懷疑自己沒睡醒摸錯房間。
  花?誰送我花?
  不可思議,自十七歲的時候收過花,至今已經兩百餘年,怎麽又會有一束花。
  我探過頭去看,是白色的康乃馨,小小名片上說:“祝快樂。”署名陳菲立。
  嗬,是他。
  多麽難得,我微笑,因為無意被錯認作他的亡妻,做了一刹那的死人,換來一束香花,多麽神秘而浪漫的插曲,可是我不那麽樂觀,我目前的生活沉悶管沉悶,可幸非常上軌道,瞎了眼也懂得摸到公司來,人呼喝我,我亦呼喝人,出了軌道,我絕對不能擔保會出什麽錯,何必冒這個險。
  我取出小鏡子照照,孩子不會說謊,我真象他的亡到?
  花隨之擱瓶中,三天後謝了,女秘書把空瓶取出。
  新的花又來了,仍是由陳菲立先生所贈送,太好了,他的歉意仍然持續著。
  同事們嘖嘖稱奇,咱們公司象個大雜院,什麽貨都有,有一兩個象小舞女般的青春豔旦最受歡迎,一般二十多歲,她們口口聲聲說自己小,鶯聲嚦嚦,引來不少狂蜂浪蝶,天天中午有人邀出去吃飯,但一貫取笑我的,卻不是她們,而是一些老姑婆與老太太,因為她們跟我一樣,馬馬虎虎地叫後生買了飯盒來吃,所以看不起我,現在有人送花來,忽然象是在我們之間劃了一條界限,立分高下,她們要對我重新估計,大起騷動。
  我很受刺激,那種稍帶矜持的歡喜刺著我的心。
  誰說送花沒有用?真的送起來,那種效果,非同小可。
  一直送到第三束,菲立的電話才來。
  聽到他的聲音,我絲毫不覺陌生,仿佛他與我走了已經有一段日子,老拍擋了。
  他的語氣更增加這個因素:很熟絡有禮地
  “今天忙嗎?有個朋友建議吃蟹,要不要一起來?再不吃要過時了,你明天有空嗎?”娓娓道來,仿佛這處約是一早定好的。毫無疑問,他是追求女人的老手。
  老手與熟手永遠給人安全感,他們永遠知道在恰當的時候做些什麽事,說些什麽話,永不出錯。
  我頓時答應他的約會。
  回家翻翻衣櫃,竟沒有一件象樣的衣服可以穿出去,我苦笑,下點本錢吧,我想買數套大方耐久的,可以常常穿。
  那日他到家來接我,開著香港和標準車平治,接我到他友人家。那家人住半山的豪華大宅,千餘米,大得離譜,傭人都黑褲白衣,十多個朋友都不顯擠,大家對我都很客氣。
  陳菲立沒有把我介紹為“某大律師的小姨”,我很感激,即使別人對我不那麽“肅然起敬”,我卻維持了自尊。
  陳菲立很受他朋友的歡迎,尤其是一兩單身的富家女,對他很有好感,有意無意地自頭到腳打量我,不是不帶著挑錯的眼光,但我裝作很鈍地應付過去。
  幸虧我沒有穿得太隆重,因為女客中有人穿著名牌牛仔褲與名牌T恤就來了,我身上一套湖水綠長褲襯衫總算得體。
  其實他們也不是真正的什麽富家嫡係,不過是沾到些姻親的邊,象董某是她們的姨丈,或是霍某是表姑丈之類,不過氣焰已經頗為淩人。
  直到他們提到菲立令尊的名字,我才略為一怔,沒想到會是他,那真是鼎鼎大名的“社會賢達”,不過我也隻不過是想了一想,隨即擱在一旁,反正是做朋友,管他的爹是誰。
  吃完蟹大家紛紛洗手,有人建議玩電子遊戲機,我便坐下翻雜誌,津津有味地讀一篇科學報導來。
  菲立前來問我蟹可好吃,我點點頭。
  他又叫我去玩遊戲。
  我坦白地說:“我不喜歡分勝負,所以不玩任何遊戲,生平最討厭競爭。”
  菲立點點頭,沒多久便送我回府,他沒有多話,我也沒有多話,與他在一起很舒服。
  約會完了,他還是照舊送花。
  由白色的康乃馨轉送到黃色的康乃馨,仍然是三天一束,兩束花之後,他又約我去舞會。
  要我的命,舞會最拋頭露臉,做人的舞伴,水洗難清不是我小家子氣放不開來,事實上防人之心不可無,弄得城裏人人知道我同他走,事後我到什麽地方找地洞鑽?他有什麽關係?他轉頭又約別人去了,中環一地起碼有三十萬女人等著他的電話,而我一弄得不好,嘿,吃不到羊肉一身騷。
  我佯裝很俏皮地推他:“我沒有足夠的道具應付那種場合,而且也不喜熱鬧。”
  他聽後沒說什麽,掛了電話。我握著話筒頗覺惋惜。以後沒有花沒有約了吧?
  誰知道那日下午就由精品店送來一隻龐大的盒子,裏麵放著全套的道具:一條朗凡的黑色吊帶長裙兼披肩,黑色京皮高跟鞋、小手袋,以及一串頭花。
  從來沒有人對我那麽好,忽然之間我決定走這麽一趟。誰關心呢?也許他對每個女人都肯花這種心思,也許被他打動的女人不可枚數,有錢好辦事,但我不再介意。
  我立刻回電:“你準時來接我。”
  去過那個舞會,第二天,連姐姐都聽到絮絮的傳說了。
  她打電話來恭喜我,“不錯呀,菲立是個好人,他不是朝三暮四的那種男人,沒有什麽蜚聞傳出來,不過至於你們的前途呢,就很難說 ”
  大家都沒看好我。
  我也不那麽看好我自己,不過多個朋友關心,總是好的。
  “你自己當心嗬,”姐說:“你一向的表現是不錯的,你夠鎮定,喜怒不形於色。”
  老姐謬讚我,她沒有在辦公室內見過我。
  我不置可否。
  老姐又說:“聽說他們家給媳婦的珠寶,是真正屬於媳婦的,不比霍家,戴完後要除下來鎖進保險箱。”
  “關我什麽事呢?”我笑出聲來。
  “那麽多女人猴著那些金剛鑽及紅綠藍寶石,仿佛你是最有希望的一個。”
  有希望?“哈哈哈,”我說:“別笑死我,姐姐,你期望我發財,不如期望你自己好過,不必對這件事存什麽希望。”
  我把穿過一次的衣物送回,陳菲立又差人送來,打開盒子,發覺多了一套紅緞子的套裝,配得十全十美的外套兼鞋子,還有一張請帖。
  那張請帖是邀請他到一個婚禮去的,他用筆在上麵寫著:請與我同往。
  我笑出來。
  這些衣服鞋襪便是我赴宴所得的代價?這種奪目的衣服,穿一次已經人人記得,留著也沒用。他選中我是因為我比較能夠勝任那種場麵端正、斯文,名字不見經傳,談吐不俗,比起小舞星小歌星是好得多。
  我同他的秘書說:“告訴陳先生,我會跟他赴下星期六的約會。”
  他人很忙,我們第一次的偶遇,他與我說的話最多也不過二十來三十句,此後更加沒有廢話,約會女朋友如辦公事,我倒並不介意,什麽年紀了,還十五六歲時,在乎綿綿情話。
  他並沒有忽略我,從他對我耍的小手段處處可見他是下足心思的。
  這次的雙雙出現在婚禮上,更加引起無限猜測這個神秘女郎是誰呢?各小報及秘聞周刊的好事之徒不斷猜測。我並不是名人之後,他們當然無法知道我的來曆。
  我感喟地想,我是一個最普通的白領女,領一萬塊薪水,衣食住行全靠它。
  與菲立第二次在公眾場所出現之後,事情更緊張了,老板突然對我和顏悅色起來,比較粗重的功夫,奔波勞碌地開會,也不叫我去了。
  我忽然之間空下來,功夫轉到別的同事身去,他們自然怨聲載道,背後紛紛說我的不是,我變得萬分尷尬。
  各人太看得起我,如果我不能滿足他們的期望,看樣子隻好辭工另謀高就。
  我有絲害怕,這會害了我,以後我再要做一個普通的人,恐怕再也辦不到。
  而這一切奇遇的起因,就是為了我象瑪姬。
  我靜靜地等待事情變化,順其自然,接受命運的安排。
  一日下午,我接到他的電話。
  “今天忙不忙?”他仍然用那種溫和的語氣。
  我苦笑,“天天買了時裝雜誌來研究。”
  “花香不香?”他又問。
  我說:“香極了,謝謝。”
  “今天下班五點正,我在門口等你。”
  “幹什麽?”我詫異。
  “拐你去賣。”
  他不是不會說笑的。
  “一會兒見。”我從來不同他耍花槍,老老實實,有空便是有空,沒空便是沒空。
  五點沒到,我在附近逛了一逛,便看見他的車子停下來。
  我上車,他向我微笑,卻不說話。
  車子開到一家珠寶店麵前,他把車交給司機。
  我的心一動。
  他可是要對我有所饋贈?要收買我?
  我們進到內室,珠寶店經理托著陸一隻絲絨盤子出來,象煞廣告片之一個片斷,我有點興奮,哪個女人禁得住不興奮呢。
  盤子上放的是一隻紅寶石的戒子,足有指甲般大小,呈方型,我從沒見過那麽豔紅的寶石,心中訝異,一定是價值連城的,我想,他打算將之送給我嗎?
  他開口:“小丹,如果你願意,我們就訂婚吧。”
  我張大嘴,不知如何回答。
  訂婚?那等於說,正式成為他家裏的人?我震驚,我完全沒想到他會向我求婚,一刹時湧上來的意外,使我不知道如何應付。
  我說:“你還不認識我呢。”
  “當然我認識你。”他說:“我很清楚你。”
  “我們相識才很短的一段日子。”
  “認識的深淺不在日子長短。”
  我低下頭,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若他隻是一個普通的平凡人,我不會考慮接受這個婚約。但他不是尋常人,他有錢,錢可以解決生活上許多折磨人的瑣事,他的兩個孩子自有保姆照顧,不勞我操心,這個後母並不難做。
  “不能現在決定?”他輕輕問。
  我低著頭始終沒有抬起來,“決定了。”
  “謝謝你。”他把指環套在我手中。
  我看看手指。
  “明天我會在報上擬一個啟事,宣布我們訂婚。”
  我抬起頭,“你不想知道我為什麽答允與你訂婚。”
  “想。”他微笑,“是不是因為我可靠、斯文有禮?是不是因為我經濟基礎穩定,可托終身?”
  我慚愧地說:“但是你沒有提到愛情。”
  “什麽是愛情?”他失笑,“這是一樣最不可靠的事,我覺得超過十六歲的人都不應相信虛無飄渺的童話。”
  他說得何嚐不對,但我不能公然讚同,我沒有那麽大的膽子,告訴全世界,我結婚是為了生活。
  “你放心,我會對你好,我們會得白頭偕老。”
  我對他也有信心。
  我們之間的關係是這麽理智、明澄,我們處在那麽大的環境中,不會得遭遇試鏈,白頭偕老的成分是極高的,他令我安全、舒服,與他在一起,開心得不過分,處處被照顧,我還有什麽要求。
  我已經二十六歲了。正是歸隱的好時刻,否則如何?一直做做做,直到三十歲、四十歲?
  這是女人最理想的歸宿。
  過兩天啟事出來,全世界的親友都來恭賀我,在些我根本已經十年未見,我很感慨,那時周末困在小公寓中,找個人吃飯都有找不到,多少時候,寂寞至流淚,不可抑止。
  現在富在山中有遠親多麽奇怪的現象。
  我無話可說,一門心思做陳菲立的未婚妻姐姐最快樂了,她象隻小鳥不斷地說“多麽好,小丹,你的本事真不小,短短兩個月,就把他俘虜過來,以後好了,你再也不必寂寞地跟我們到處吃茶,喂,他們打算如何籌備婚禮?”
  “我不知道,他沒說,我沒問。”
  “在什麽地方擺喜酒?麗晶?什麽地方度密月?巴黎?婚後新居定在哪裏?買房子了沒有?”
  仿佛我已做了太子妃似的。
  姐姐真是個樂觀的人。
  “到底你們打算什麽時候結婚呢?”
  “他沒說。”我據實報導。
  “你主動一點不可以?”姐姐催我。
  “有很多事是主動不來的。”我說:“我不好開口。”
  “什麽?都訂婚了,還有什麽不能開口?”她訝異。
  “姐姐,你不會明白的,我們兩人的關係十分特別。”
  “那我真正不明白了。”
  我笑笑,也許菲立永遠不提結婚兩字。
  我們照常出去應酬,所不同的,我與他家人見麵次數漸漸增多。
  菲立不比一般公子哥兒,他握有實權,故此他的父母也比較接受我。
  背後我也聽人說,老先生太太對我的評語是“不錯,很懂禮數,話也不多,雖不是名門閨秀,也不算小家敗氣,慢慢會習慣的。這年頭,兒子有兒子的主意,我們哪管得了那麽多,唉。”是不滿意,但也沒法子。
  總算是接受我,已經不容易。
  一切花團錦簇,來得太快,我有點目眩神馳,希望不久會對大場麵習慣,也許姐姐說得對,我的最大好處是夠鎮定,喜怒不形於色,慢慢應付各式不同的場合。
  我不需要天才呢,菲立讓我辭了工,我天天在美容院、健身房度過大部分時間,修飾整齊,看上去容光煥發,再加上適量的化妝、飾物、服裝,四分人才登時變足十分,與呆在寫字樓聽老板發號施令的時候,不可同日而語。
  菲立的一家包括他的父母兒子,都未曾再說我象瑪姬,我很感激瑪姬,菲立注意到我,完全是因為我有點象她的緣故吧,否則芸芸眾女,他為何單單挑我呢?
  他的兩個兒子給我最大的鼓勵,完全當我是自己人。叫我阿姨,大兒十一歲,小兒八歲半,都活潑可愛,我與他們非常合得來。
  這一段時光是我生命中最快樂及值得珍惜的,菲立不是巧言令色的那種人,但他對我真正的關心,連最小的細節都注意到,象錢,叫我怎麽開口問他拿錢呢?當他叫我辭職的時候,我也遲疑過,我隻有一點點的節儲。
  剛在擔心,他差人送上一枚圖章及一個存折,裏麵的數字不多,恰已是我兩年薪水,嗬,我馬上享受到被照顧的幸福。圖章上麵刻著的小篆是“我愛我妻”。我感動得說不出話來,雖然基於一切原因,我們沒有愛得要生要死,宣之於口,但是他的行動說明了一切。
  我仍然住在小公寓內,但我知道婚期快了。
  外界形容我為“灰姑娘”。
  這個時候,我未來的婆婆又不依了,她笑著跟親友說:“什麽灰姑娘,人家是大學生,年薪十多萬,很是個人才。”我很感動。
  誠然,現在的我跟半年前的我完全不同,我現在得體大方,精神煥發,全職就是服侍菲立與他的家人,這麽容易的工作做不好才稀奇!
  我們在五月結婚。
  請客請了一千人,菲立說還有漏掉的。
  婚後我搬入他家,他同我說:“小丹,我最愛你那股懷才不遇,落落的神色。”
  是嗎,不是因為我象瑪姬?我莞爾。
  不過我並沒有說太多,聰明人都懂得維持緘默,聰明的女人尤其不可話多。
  我知道,
  我會緊緊守著我已經得到的一切。

波心
  我認識周成輝的時候,不知道他家那麽有錢。
  我們在一個很偶然的場合遇到。我也並不是一般的所謂小家碧玉,我自己有房子有車子,有一分很豐厚的固定入息,銀行也有一筆定期存款,生活的悠哉優哉,也就是社會上人稱的高貴仕女。
  我們在停車場裏起了一點爭執,不打不相識。
  當時我的車角碰到他的車角,什麽也沒有損傷,但是他的女伴衝出來罵我。
  我抬起頭看她一眼,當她是個透明人物。
  我心裏這樣想,如果她召警,我就跟警察說話,光是謾罵,我是不怕的。
  結果是他把女伴拉進了車。
  我並不記得他的車子,那隻是輛很普通的汽車。
  第二天在停車場有人向我微笑、抱歉,我丈八金剛摸不著頭腦。
  他提醒我。
  我說“嗬。”
  “對不起。”
  我說:“沒關係,這種小事情隨時可以發生。”
  他當場讚我,“真是個大方的女子。”
  我很訝異。這些小氣小事算得什麽?除了驕縱成疾或是神經病之外,誰都不會放在心中。
  我不再與他勾搭,一個人上路回家。
  但接連好幾天都在停車場遇見他。我想我們辦公的地方很近。
  我一直假裝看不見他,不去注意他。
  半個月之後的一個星期五,下班後下雨,工作上又受了些真正的氣事,我沒有直接回家,到附近酒館去喝了兩杯,才去取車。
  風一吹,酒氣上湧,很有點感慨,坐在車中發怔。
  有人同我說:“你不舒服?”
  我才起頭,又是他。
  他伸出手,“我叫我周成輝。”
  我向他點點頭,他有很誠懇的笑容。
  “我們認識已經很久了,你不介意把名字告訴我?”
  我說:“我是莫紉玉。”
  我們握握手。
  並沒有介紹人,是以我也不知道他的底細。
  我們這樣子便成了朋友,有時候下班一起去吃飯,周末他也來約我看場戲。
  當時我沒有其他的男朋友。
  我這個人不喜歡與男同事走,上班八九小時對著已經很累,下班還是那些人,慘過結婚。
  公司裏人多聲雜,七嘴八舌,啥子秘密都沒有,我不會做這種傻事。
  工作忙,生活圈子窄,日子久了,也根本沒時間去結識別的人,生活可以說是相當枯燥,但是我並不想胡濫結交男朋友。
  周成輝剛剛好,一星期界一、兩次麵,作為調劑,非常愉快,適合我的生活節奏。
  我們的節目與普通男女的節目一樣,很平凡,他沒有送我重禮,也沒有邀請我參加盛大的舞會,我一直不曉得他的父親就是鼎鼎大名的周某人。
  我當時隻曉得他有一份不錯的工作,未婚,為人沉靜,有幽默感。
  直到1年後,我們感情有點基礎之後,他請我到他家吃飯,我才發覺這件事。
  他親自接我,我穿得很普通,但為了見別人的父母,選比較莊重的款式,帶了唯一的珍珠項鏈。
  成輝在打量我,他表示很滿意,我們便出發。
  車子一直向郊外駛去,我就知道他父母比我想象中要有地位得多。
  當車子停在那棟著名的中式別墅前麵時,我略為驚訝,但不失大方地說:“這裏?”這個時候,如果不表示一點錯愕,就顯得做作。
  屋子裏的美侖美奐,華貴沉著,一派世家的氣度。當晚約請了五十位客人,成輝一一替我介紹,我恰如其分地應付,因有他在我旁邊,並不覺得特別累。
  晚宴完畢,他又送我回家。在途中我說:“你沒有早告訴我。”
  他答得好:“這種事很難開口,你叫我怎麽說,伸出手來道:‘我父親是有財有勢的周某某’?”
  我微笑。這倒是真的,真那麽說話,我第一個吃不消,誰耐煩他的父親是誰?
  “你當沒有被衝壞。”我說。
  “我父母家教很嚴。”
  “有錢人家的子弟很少被他們的父母寵壞,多數為社會上勢力的眼光寵壞才真。”
  “說得有理。”
  “我不會因你父母有錢而對你持任何偏見。”
  “謝謝你。”他由衷地說。
  擔任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消息還是傳開了。
  由女同事向我打聽,“你男朋友是周某的公子?”
  “我們有男朋友。”我微笑。“明明有位周君。”
  “那隻是普通的朋友。”
  “是不是公子?”
  “弄錯了,他是個小職員,薪水跟我們差不多,就在隔壁愛高洋行任營業
  經理,這真是誤會,是怎麽傳開來的?說來聽聽。”
  同事被我弄得沒法子。
  我仍然跟周君約會著。我說得出做得到,真的對他與以前一點分別都沒有。
  我不知道他心中怎麽想,我則覺得事情跟以前是不一樣,以前我認為我們還可以有進一步的發展,現在?
  若果我是個一無所有的女人,我的想法又不一樣,反正什麽都沒有,無牽無掛,不如孤注一擲,嫁入豪門,可以揚眉吐氣,即使敗則為寇,也沒有損失。
  但我有我的社會地位:正當的家庭出身,持有大學文憑,一分高薪的職業,豪門並不是我夢寐以求的歸宿。
  我有我自己的宗旨,理想,目標,我的性格已經成型,自己才是真正可貴的。
  要在這個小城裏出風頭,也不一定要進入豪門才行,另有許多旁門左道與
  康莊大道。
  私底下,我已有疏遠周成輝的打算,。
  我當然沒有自己說得那麽天真大方。
  切忌吃不到羊肉一身騷。誰沒有坐過勞斯萊斯丹姆拉,光坐有什麽用,要連司機保養費車房一起送過來才好,看樣子周成輝並沒有資格供給這一切,所以不能為他犧牲太多。
  成輝有喜罐送話給我。通常是白色的,香噴噴的花。
  我很期望這些花束的來臨,時常想,如果真的不同他來往,多麽可惜這些花也會跟著失蹤。
  沒想到過了一個月,成輝說:“我父母想見你。”
  鑽進我腦袋的第一的念頭便是:這是麵試。
  但是我並不想考進這個大家庭擔任什麽職位。
  我說:“我最近比較忙,也許公司會調我出差。”
  他一怔。“咦,很平常的社交,為什麽推托?”
  “我……不想見他們。”我終於說老實話。
  “為什麽?”他問:“你已經見過他們一次。”
  “但那次有五百個人。”
  “不錯。所以這次想與你多談談。”
  “不必了。我這個人乏善足陳。況且我們又不是深交。”我說得很明白,
  “你同我推了他們。”
  “紉玉。我不明白你。”他很困惑。
  “我總有種感覺,‘見伯母’是很嚴重的發展。”
  “可以這麽說,所以你不得不去。”
  “你在暗示什麽?”我問。
  “我想公開你是我的女朋友。”
  我微笑,這一招可瞞不過我。將來有什麽變化,難道我還登門向他父母算帳不成?這也是收買女人信心的一種辦法。
  可是我在社會上泡得實在太久了。見識廣得很,我仍然搖頭。
  我說:“做朋友是做朋友,不必公開。”
  “假如你們在街上碰見,都不認得,那有什麽好?”周君很不以為然。
  “周老先生太太大概坐著轎車裏的時間居多,不會輕易碰到不相幹的人。”
  他凝視我,我也微笑著看他。太可惜,我們第一次有了不同的意見。
  “你為什麽那麽小心?”他看出來。
   “我是個出名自愛的人。,你看,每個人都得為他的行為負責,做過什麽,便是墨跡,但在生命的白壁上,人人看得見。不介意世人說什麽,但是我自己覺得礙眼,就不大好。”
  “我想我有點明白你說些什麽。”他問:“我是墨漬?”
  “當然不是,你是我朋友。但見過你父母,又沒進一步的發展,落了把柄,就是墨漬子,何苦呢。”
  “天呀,你太謹慎了,假如他們不是他們,你還會不會去見他們?”
  “我也不會。”我說:“我對伯父伯母一向沒有興趣。”
  “你的意思是,除非我娶你……”
  “噓,我從來沒有這麽說過,周君,你千萬別誤會,我暫時絕無想到婚姻,你要慎於言。”我很肅穆地說。
  “對不起。”他說。
  “我應該說對不起才真。”
  “父母會失望。”
  “我相信不會,”我越來越客氣,“他們可見的要人多得很。”我賠著笑。
  周君見不得要領,便悶悶不樂的告辭。
  他大約覺得父母肯接見我,是我的榮幸吧。但是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帝力於我何猶哉。
  我不是沒有煩惱,本來我想換一部比較好的車子,世人都知道最紮實最保值的車子便是平治,但現在換車,全公司以為我一搭上公子哥,連坐駕都升一級,那還了得,我豈不是太冤枉。
  於是我仍然開著我的日本車。
  周君說得對,我是很小心。
  我才二十七歲,人的悲劇是永遠有可能活到八十歲。我樂得好好養生。
  周君說他不明白我,“你又沒有其他男朋友……”
  我微笑。
  “你不原諒我是他們的兒子?”他又問。
  “我根本不關心你是誰的兒子。”
  他搔搔頭皮,“你真是個特別的名字,你仿佛似在冰箱裏走出來似的,冷冰冰。”
  我說:“外頭有很多熱情如火的女子等待著要結識有錢的公子,你到隨便哪一間的迪斯科去晃一晃,保證有三車拋媚眼輕骨頭跟著你回家。”
  “我不是那樣的人。”他對我說著笑出來。
  我說:“這是我們還可以做朋友的原因。”
  他又不得要領。
  做人不是那麽容易的,真正能幫你揚眉吐氣的人是你自己,沒有別人。就是這麽簡單。
  此後周君建議的跳舞乘船節目我都一一地推了,他覺得興致索然。
  我什麽都不鼓勵他,但還是身不由主的結識了他的父母。
  在我們公司的酒會,總經理為我介紹周家兩位老人家,我很客氣的點頭,當作是第一次相會,怕他們早已忘記我是誰。
  誰知道周太太眯眯眼說:“這位莫小姐是小兒的密友,我怎麽會不知道。”
  我呆住。
  總經理也呆住。
  我尷尬得巴不得找地縫鑽。
  周太太拉住我的手,“怎麽不到我們家來?我約你都有不到,公事忙是不是,劉經理,我當你麵前向你討個人情,別忙壞了她。”
  我忙說:“不不不!”
  總經理立刻賠笑,“她事業心是重一點。”
  周太太笑說:“我不反對女孩子做事,可是……”
  總經理認為:“要不要放兩天假?”
  “好,”周太太代我答:“那麽我們約明天下午,喏,你不準推了。”
  我瞠目結舌,無端白事的得了兩天假,接了一個約會。
  後來總經理笑著對我說:“婚姻是人生大事,你也太拘謹了,人家父母都承認下來,你還不肯告訴人,最難過的一關便是老人家,他們選媳婦,不得不小心。”
  我不知說什麽才好。
  我不知道周君原來這麽認真。
  噯,我還以為他是唬我的呢。
  第二日赴約,成輝來接我。
  他說:“薑是老的辣,由他們出馬,你到底答應了。”
  我有點歉意,不出聲。
  周先生與周太太很客氣,一早在家等我。
  我們閑談了幾十分鍾,他們很想知道我的家庭狀況,我照實說了。
  “棗父母去世,留了點小資產給我,有一個哥哥,在美國加州州立大學做
  教授棗機械科,是,結了婚,有四個孩子。……今年二十七歲了,不知怎麽攪的,大學畢業已是二十三,不過做了四年事。升得快?大家都這麽說。”
  看得出他們對我相當滿意。
  其實還是十多歲的少女比較適合他們。
  周先生問得很露骨:“你喜歡大家庭還是小家庭?成輝的三個兄嫂全部在這裏住。”
  我很坦白:“我愛小家庭。”
  成輝怪我太坦率,眼睛朝我看來。
  我說下去,“妯娌很難相處得好,我與老人家的生活習慣也有所不同。”
  周太太問:“不可以遷就嗎?”
  我微笑不語。
  還是十八九歲的少女比較適合他們。
  “這裏一切都現成:傭人,車子,房子……怎麽樣,不喜歡?”周太太當我如一個孩子。
  我不語,我家裏的一切何嚐不是現成,也並不是太差呢。
  “女孩子長年累月地做事,很吃苦的。”周太太又說。
  “真的,”我讚同,“很吃苦。不爭呢,變得無能,一爭,便成潑婦。”
  成輝說:“不如嫁人算了。”
  他母親也笑說:“我們家媳婦都不必做事。”
  “是嗎?”我問:“是否每個月收月規錢?否則零用怎麽辦?”
  周太太說:“我們家人身邊哪用拿現款,一切簽信用卡,待爹爹付錢好了。”
  “什麽?”我覺得十分荒謬。
  “怎麽,不習慣?”
  我說:“我是習慣靠一雙手的。”我笑,“做出癮來了。”
  周老先生說:“真是個有誌氣的好女子。”
  我說:“不算得了,我認識許多人賺了錢自己讀大學的。”
  周太太說:“成輝,你真該學學這種毅力。”
  成輝總是笑。
  我說:“他很好,並不是一般傳說中的公子哥兒那種德性,他很發奮做事。”
  成輝聳聳肩。
  這頓飯吃得很輕鬆。
  我並沒有發表太多的偉論。
  成輝把我送回家的時候說:“他們很喜歡你,說你是完全不同的一個
  人。”
  “跟誰不同?”我問:“你以前的女朋友?”我想起在停車場衝出來與我交涉的那個女子。
  “跟我三個嫂子。”
  “她們都很出名美麗。”
  一個是電影明星,另兩個是名門之女。
  成輝說:“她們也很好,不過你跟她們不同。”
  “我的主張特別多。”我笑。
  “他們並不介意。”
  我很介意,有一個女朋友嫁入豪門,光是過節時辦禮物就窮三代,還得代娘家張羅了送到夫家去,一年不知多少人生日,煩都煩死。
  我笑一笑。
  “你光是笑有什麽用?”成輝有點生氣。
  “這是無可奈何的笑。”
  “你的理想夫家是怎麽樣的?”成輝問。
  “門當戶對,老人家有點節蓄,住得很寬裕,有兩個傭人夠了,愛孩子,”
  我不假思索地說下去:“可以照顧我們,但不必太有錢。”
  成輝說:“我父母覺得你最可愛的地方便是嫌他們錢多。”
  我笑出來。
  “每個媳婦都可以得到三套首飾,完全屬於她們自己,戴完不必歸還保險箱。”成輝說。
  我溫和地說:“有什麽是不必付出代價的呢?連人都鎖進籠子裏,何需擔心保險箱?”
  成輝無奈,“嫂子她們穿衣服都是一流的,拿信用卡去名店簽個字就可以無限度地買,爸媽喜歡媳婦穿得好。”
  “我穿得不好嗎?我也是件件名牌呀,”我說:“嫁人後煩惱也多得不得了。”
  “從來沒見過像你這樣樂天知命的人。”成輝說:“我服貼了。”
  每樣事要付出代價,真的,我已經在付。
  在公司裏,總經理對我客氣得不得了,大概認為我快要成為周家的媳婦,
  輕易不肯得罪我,一傳十,十傳百,大夥兒都對我刮目相看。
  因為我不是胡亂在外承認誰誰誰是我男朋友,是周老先生及夫人親口說的,身分又不同。
  事到如今,別的男人也不來約會我了。
  過一兩日,成輝說:“爸爸說,要搬出來住不大好,怕其他的嫂子要有樣學樣。”
  “你要搬出來往?”我故意裝佯。“紉玉!”
  “為什麽你要獨自搬出來住?”“你正經點好不好?”成輝問。
  “十劃還沒有一撇的畫。說來作什麽?
  “跟大人住是有好處的。”’他說:“方便。”
  我但笑不語。
  不是我。我不需要大人照顧。大人七點半起床,我也要七點半起床,大人十二點正吃午飯,我吃不下也要吃。大人肩著的老傭人,動不動給新媳婦看麵色。
  不不不。
  “我真是說不服你?”
  “成輝,你又何苦要說服我?”
  “我已深深愛上你。”
  “嗬?什麽時候發生的事?”我訝異,”我以為咱們是君子之交。”愛,真是的。
  “氣死我。”他搖搖頭。
  我溫和地說:“氣死你我才不想,誰送玉簪花給我呢?”
  他也微笑,“你還要與我鬥到幾時?”
  我不肯答。
  “我知道你是個頂頂聰明伶俐的女孩子,可是這麽功心計,又是為了什麽?”
  我假裝沒聽見。
  “我不會虧待你的,紉玉,你何必擔心?”
  我翻閱雜誌,索性裝到底。
  “一定要搬出來住,一定要讓你工作,還有什麽?當然,不得逼你做生孩子機器,是不是?”
  我抬起頭來,即使是有了這些自由,我的犧牲也還是很偉大的。三個嫂子!當然,都是落落大方,禮貌客氣有教養的女人――一如果你是她們普通朋友的話。做了親戚,恐怕就不是這樣了,恐怕眉梢眉角就叫人受不了。
  女人,我知道女人的通病,我自己是女人,我就有這些通病。
  我不能不見她們,到底是親戚。在一間公司裏,新來報到尚且要受同事欺侮,別說是大家庭,除非總經理;老爺奶奶特別賞識我,但我又有自知之明,我不會吹捧拍馬。時間一久,新鮮一過,恐怕不大受歡迎。
  況且他們周家怎麽會讓媳婦拋頭露麵地出來做事?
  要做也可以,裝模作樣開家精品店,叫媳婦去看看櫥窗設計,到巴黎出差做買辦之類,弄得不好,關了門從頭來過,三十年也創不出事業來。
  到時身體懶了,朋友全部疏遠,也隻得聽他們擺布。
  我歎口氣。
  看到成輝迫切盼望的樣子,我不是不心動;但蜀道實在難走。
  要我扔下現在的一切,去走條不知名的路,實在難以取舍。假如在剛剛畢業的時間遇見他,又還好些。
  這樣拖下去,過不了很久,成輝就會轉頭舍我而去。多麽好的機會,放棄可惜,他為人正直剛毅,有很多優點,以後未必碰得見這麽好的男人。但若果不論爭取的嫁蛤他,將來一定後悔。
  我怎麽也不會習慣同老爺奶奶,六個兄嫂,四個女傭,兩個男工,兩個司機,以及四個孩子一起住,老天處老天。連丈夫在內,二十二個人!
  “紉玉,說話呀。”
  “我無話可說。”相對無言。
  不但他煩、我自己也覺得煩。
  上下班除外,多餘的時間我給這件事攪得很累。回到家什麽都不想做,變得很內向。
  約會又疏落起采,當花柬不再到達的時候,我已明白友生了什麽事。
  如果我會加人周家成為他們的附屬品,他們會考慮,要成輝出來與我一起奮鬥,過新生活,那是沒有可能的事,成輝也沒有這個勇氣。
  物以類聚。我們冷了下來,這樣過了一個月。
  一日上班,發覺同事們頭碰頭在議論紛紛,一見到我。立時靜止。
  這分明是在說我。
  我有什麽值得被人說的地方?
  還不是周成輝。發生什麽事是我不知道的?
  終於有人忍不住,拿了一本秘聞周刊來放在我桌子上,何:“這是真的嗎?”
  我低失一看:大字標題:“林美娟嫁周成輝”。
  我同:“林美娟是誰?”
  “寶島歌後。”
  “周成輝是誰?”
  “你的男朋友呀!”
  “我從來沒有一個男朋友叫周成輝。”我笑,“你們弄錯了。”我幾時承認過。
  “嗄?”隻好出去。
  我伏在桌子上。原來如此,長歎一聲。
  “我很有失落感,算算日子,相識至今,有八個月光景。人家說這段時間內最適宜結婚。誠然,但他並沒有等我,我也沒有遷就他,就這樣告一段落。
  我控製得很好,在寫字樓胡混一日,下班到停車場,看見周成輝在那裏等我,他是故意要見我。
  “恭喜。”聲間比我想象的還要平靜。
  “是爸媽的意思。”他說。
  我點點頭,什麽借口都是一樣的。
  “我換了一家公司做事。”他說。
  以後見不到麵了。今天是最後一次。
  “我們可以通電話。”
  可以嗎?還可以嗎?真的?我又微笑了。
  “再見。”我坐進車子內。
  “再見。”他說。
  萍水相逢,兩人都太過吝嗇,不肯付出感情。
  於是事情過後,各散來西;、城市人的感情,原應如此。
  我是天上的一塊雲,偶年投影在你的波心。

黃石穀
  開了近三千公裏的車,自紐約出發,要到加州的核桃溪去探訪姑媽。
  姑媽住在舊金山附近的小鎮,說是附近,已徑要駕車大半個種頭。
  北美洲之大之荒僻,很多沒有到過的人都不知道,中部幾個大州如達柯他之類,簡直跟撒哈拉沙漠有得比,一路上隻看見巨型載貨車以及電線杆,公路兩邊是黃土高原,悶煞人。
  我一向隻在東西兩岸的大城市出沒,忽然興致來到,要好好看清楚美國,便租了輛日本小車,自紐約開出,到現在走了一半路,卻已後悔起來。
  汽車無線電中播放著西部民歌。
  我最不喜民歌,到今日,隻剩下些老土耕田牧牛,聽什麽民歌!
  一路上除了停下來吃東西及睡覺,便是往西部駛去。我忽然想到美國初期的移民,拋棄在東岸的老家,往西岸尋找樂圖,途上遇到紅印第安人以及許多危難...真沒想到自己也走起這條路來。
  一路上都有麥當勞小館,女侍大多非常年輕,但俗得要命:染金頭發,有些還戴假睫毛,嚼口香糖。
  令我禁不住向往歐洲小城中那些姑娘的氣質。
  不過這一程我也獲得見識。隻要本性有吸引力,在任何地方,在任何人處,都可以學習。
  睡就不得不睡在那種汽車旅館了。
  十五元美金一晚,不設食物,停好車了,進去淋浴。便倒床上熟睡,當然,也可以看一會兒電視。
  生活變得這麽簡單:走路、吃、睡、如果不受吵,也可以買一本薄裝口袋書看。一切是那麽粗糙,牛仔褲T恤可以走天涯,難怪人人一到外國就發胖,因為一切都不必花腦筋。
  我開足三天的車,到達猶他州的時候,真的非常厭倦。打算在汽車旅倌中取張地圖,開往黃石公園露菅兼看星夜。
  這樣決定之後,精神一振。
  人最怕固定的生活,一成不變,奄奄一息。
  我當日早起,與老板娘閑話幾句,便向黃石公園出發。
  老板娘笑道:“當心狼!”
  公園裏的確出現過熊與狼。不過幾個營地還是很安全兼夾舒適的。
  姑母寫信給我:“...暑期那麽長,你別把自己關在炎熱的小公寓內,來核桃溪吧,看膩了七彩繽紛的紐約,來我們這裏看小紅鼠搭巢,你會喜歡的……
  “同時我也要給你介紹女朋友,那女孩子跟你一樣怪,三月不說一句話,是你姑丈的外甥女,人家是執業大律師……”
  我此行並不是去結交女朋友,隻是姑姑隻得我父親一個兄弟,父親去世後她很委糜,近四十歲的人,一向抱獨身主義,忽然結了婚,這是兩年來我第一次見她,至於那位姑丈,還真是陌生人。
  黃石公園占地至廣,我最愛進“老忠心”噴泉的那個營地。
  到達時約莫中午,吃了可樂三文治,便開始搭營。
  偌大的營地上隻有我與紅木材下一隻小小的藍色帳幕。
  誰?
  誰也有這種興趣?誰選了同樣的地點?!
  我看了幾眼,決定各人自掃門前雪,不理閑事,就專心搭好自己的營幕。
  我躺下。
  寬曠的景色令我神怡。
  寂寞也是一種享受,恰到好處的孤寂令人反省自己的心。
  將來結了婚兒孫滿堂,就沒有此類享受。
  我用雙臂作枕頭,睡得很舒服。
  天色還沒有暗,下午五點,就看到天邊的第一顆星。
  我起了火,燒咖啡喝。
  遠處的“老忠心”噴泉嘶嘶作響,泉水跟著冒出來,噴得有十多米高。
  我看著奇景,並不介意獨自一人,如果沒有好伴,還不如一個人樂得清靜。
  我歎口氣。
  前幾年來到這裏,小琪還在我的身邊。
  我燒滾水,做了咖啡.在鋁質杯子裏喝,象西部牛仔,一會兒肚子餓,就開罐豆子與香腸來吃。
  嗯,盡量過原始的生活,把勾心鬥角口至最低,多麽愉快。過慣這種至真至誠的生活,不再高興返回文明。
  文明的惡性劇產品是虛偽欺詐。
  難怪有兩夫妻,一輩子住在阿拉斯加不出來,妻子在後園種菜,丈夫狩獵,孩子們在屋內做功課,一家子自給自足,根本不與外界接觸。
  對孩子無異是自私些,難能保證愛靜的父母不生一群愛熱鬧的孩子,但我會考慮在我人生某一階段內與妻子去到原野度假,選一個連電話都沒有的地方。
  我咕咕地笑。
  也許妻子會耐不住寂寞而與我分手。
  現代人已不懂如何獨自消磨時間,非得借助科技不可。我扭響無線電,一個民歌手在唱:“噢——寂寞的心……”我隨即扭熄。
  蟲鳴聲清脆動人,看看月亮上來了。
  如銅盤大,完整的、銀白色的月亮,照得大地一片柔和,襯托著一天星鬥以及巍峨的山石,一片奇景。
  我長歎一聲。
  可惜小琪完全不懂得這些,她要出入於第五街的時裝店才能夠開懷,我們倆誌趣太不一樣,因此分手了,也許是明智的決定。
  不過受傷的心需要時間康複。
  那夜我吃了豆子香腸就熟睡了。
  藍色帳幕裏的住客始終沒有現身。
  第二天我睡到很晚才起來,伸個懶腰,到山溪取水洗臉漱口。
  有人比我先在。
  雖是夏天,溪水還是很涼的。而站在溪中洗頭的,是一個女孩子,我訝異,黑色的長發,莫非是印第安少女?
  等她抬起頭來,我們兩人都呆住,她是東方人,眉目清秀。
  她穿著泳衣,一手挽著長發,問:“中國人?”
  我大力點頭:“中國人。”
  她笑說:“有土地就有中國人。”
  她上岸取過大毛巾擦頭發,並沒有多說話,便走回帳幕,身型婀娜。
  我明白,她是嫌多我這個人來礙她的清興。
  她也是有心事?
  我索性也學她的樣子,跳進澗水裏洗個清潔。水涼而不冰,不但洗淨身體,連內心都幾乎潔淨了。
  我歎著造物主的奇妙,回營衝了杯蜜糖茶。
  她在營外曬長發,用一把刷子緩緩梳著頭發,那黑色的頭發便在陽光下發出七彩的光彩。
  她換上白T恤,牛仔褲,活潑可人,我很想過去攀談,又怕她嫌我多事。
  我遠遠地看著她。
  過了很久,忍不住喊過去,“喂,叫什麽名字?”
  山穀有回音,“叫什麽名字?名字?名字——”
  她轉過頭來,幸好,臉色不怎麽生氣。
  她並沒有立刻回答,先將頭發編成一條辮子,才走過來,撐著腰,看著我。
  我問:”喝茶?”
  她坐下來,“你倒是一應俱全,把整個家搬過來了。”
  我笑,“我打算在這裏住幾天。”
  “車子停在入口處?”
  “正是。”我問:“你呢?”
  “我搭灰狗來。”
  “一個人?”
  她幽默地看看四周圍:“一個人。”
  我馬上喜歡她這種活潑的風姿。
  她喝著我遞過去的茶。
  我凝視她。她有極濃的雙眉,大眼睛,體格不壯,但剛夠標準。
  我說:“我叫康乃清。”
  她說:”我姓楚,楚圓圓。”
  我們熱烈握手。
  我說:“本來想靜數天,後來發覺自己是俗人,幸虧碰到閣下。否則定耐不住寂寞,一走了之。”
  她會心微笑。
  我好奇:“男孩子來這種地方不稀奇,你呢,你是怎麽上路的?”
  她說:“有事到西岸去,途經這裏,順便上來住一會兒。”
  竟不約而同!
  我說:“你要當心,女孩子單獨行動,有很多時不十分安全。”
  “不要緊,公園的護衛員時常巡經這裏,我渴望寧靜。”她揚揚頭發。
  我歉意說:“我真的妨礙你的雅興啦。”
  她隨即笑,“但正如你說,靜了三天,也足夠了,要想的一些問題,也應該想通。”
  又一次心意相仿!
  女孩子家,也不知道她有什麽難題。
  她一指山後,“那邊有熊。”
  我笑:“有蜜蜂有魚的地方便有熊,難怪熊那麽聰明,吃得好的緣故吧。”
  她隻是笑。
  我開始做早餐,煎香了煙肉與蛋。圓圓說:“你什麽都有。”
  “在鎮上買的。”何必刻薄自己?
  “真是一個周到的人。”她稱讚。
  “來,一人一份。”
  “我也有食物。”,。
  “我保證隻是幹糧。”
  她承認。
  我說:“真佩服你們女孩子,幾塊餅幹可以吃一天。”以前小琪永遠節食,我從沒見她好好吃過一口。“晚上我們煎牛排,我連蒜茸都帶了來。”。
  “嘩,”圓圓笑,”打算住多久?”
  “食物吃光,我們就走。”我指指一隻大紙箱。
  圓圓笑得直不起腰來。
  我倆快樂地吃著早餐。
  我們象相遇在荒島,因毫無選擇,一男一女很容易產生感情,又開心見誠,不必顧慮到千絲萬縷的社會關係。而我又偏偏似魯濱遜,很懂得打點日常生活,過得其樂融融。
  “來,圓圓,告訴我關於你自己。”。
  她回帳幕取出一包東西,原來是兩根織針與一團毛線。
  她邊打毛衣邊說:“我正在做事。”
  “看不出來,單看你的頭發,象藝術係學生。”
  “老忠心”又在噴水了。每三小時一次,忠心耿耿。
  水珠四射,密密地注入空氣中,在陽光中形成一道半圓型虹彩。
  “多美。”我衷心讚歎。
  “是的。”她也讚同,“不想離開這裏。”
  我聽了有點高興,至少她不討厭我。
  我又扭開無線電,音樂悠揚地傳出,我取出一疊漫畫書,把煙鬥裝滿煙絲,深深吸一口。
  圓圓驚奇,“你真懂得享受,我從沒見過象你這般有生活情趣的人。”
  我微笑,“我會是個好丈夫,是不是?”
  “真是的,跟你在一起,有種舒適的安全感。”圓圓認真他說。
  但很明顯地,小琪不這麽想,我的神色沉了數分。
  但隨即我取起漫畫,愉快地閱讀起來。
  情緒這種東西,非得嚴加控製不可,一味縱容地自悲自憐,便越來越消沉。
  我取過支薩兌管,便吹奏起《藍曲》,將不愉快的情緒盡加發泄。
  圓圓說:“你簡直是個魔術師,給人意外與快樂。”
  我向她頷首,繼續表演。
  空氣清新如水晶,陽光溫暖,清風送爽,配上幽怨的曲子,本來不協調,不知怎地,卻有種欲哭無淚的淒涼感。
  一曲既終,圓圓鼓起掌來。
  她用手托著下巴,大眼睛凝視我,“你失戀了?”
  我點點頭。
  “象你這樣的人,照說不應失戀。”
  “有什麽照說不照說的?”我苦笑。
  “你旅行永遠帶這麽多東西?”
  “噯,”我笑,“吃飯的用具,不能不帶。”
  “你是音樂家?”
  “不是,我指這個。”我提起平底鍋。
  她作掩嘴葫蘆,“你到底做哪一行?”
  “紐約統一電腦的——”我故意停一停,“猜一猜。”
  她很會湊興,“紐約統一電腦的——精密機器人。”
  “不,”我大笑,“我是真人,再猜。”
  “司閽。”
  “不是,再猜。”
  “打字員,因不肯坐老板大腿,被開除出來。”
  “不是。”我笑得彎腰。
  “茶房。”
  “不不不。”
  “電腦工程師。”
  “你怎麽知道?一早就猜著了?”
  她溫和地說:“簡直寫在你額角上呢。”  
  我聳聳肩。
  “你女朋友很漂亮吧?”她忽然問。
  女孩子都關心別的女孩子是不是很漂亮。
  “也不是。”我說:“但當時我當然覺得她漂亮。”
  她點點頭,仿佛很了解的樣子。
  “你呢?到西岸幹什麽?上新工?”
  “不,去探親戚。”
  “我也去探親戚。”
  “哪個州?”
  “還有哪裏?加州。”
  “我也去加州。”
  我點頭,“加州中國人特多。”
  “嗯,真的。”她重複,“有土地就有中國人。”
  “唏,到加州,我請你出來吃飯,你來不來?”
  “言之過早。”她說:“也許你對我先厭了——。那個在黃石穀遇見的女孩子,直纏住我,太可厭。”
  “別多心。”我拍拍她的肩膀。
  “中午了,我來做牛排,你休息。”
  “什麽?都吃我的?”我假裝悻悻,“小妞,牛肉貴著呢,你怎麽報答我?”
  我走開去,躺草地閱漫畫。
  她全神貫注地打理起中飯來,臉上掛著微笑,大概想起我剛才說的話,覺得滑稽吧。
  我懶洋洋地睡著了。
  夢見小琪對我發脾氣——“生日也收不到你的禮物。怎麽攪的!”把茶杯向我摔過來。
  驚醒,聞到黑椒蒜頭香,夢中事冉冉忘記一大半。
  “快來大嚼。”圓圓向我招手。
  我奔向溪邊,取出昨夜浸著的罐頭啤酒,遞給圓圓。
  她搖頭笑,“我到現在,可真是服了你了。”
  圓圓做的牛排水準不在我之下,香、嫩,入味、半生熟,我幾乎連舌頭都吞下。
  “這樣子吃下去,”她說:“離開這裏時起碼胖十磅。”
  我喝完啤酒,“不,二十磅。”
  我閉上眼睛,正式休息。
  圓圓說:“我去散步。”
  “嗯,別走入熊區。”
  “有牌子豎著,我會看得很清楚。”
  她走開後,守護員駕著吉普車來巡視。
  “一切都好?”那高大的守護員把著長槍。
  “很好。”我朝他揮手。
  “那中國女孩子呢?”
  “散步去了。”
  “照顧她。”
  “知道。”
  “再見,先生。”他去了。
  我覺得很寬慰,有力照顧人是值得驕傲的事。小琪從來不要我照顧她,她永遠嫌我純、慢,不夠其他男人那麽機靈,唉。
  我鑽進帳幕裏,好好地睡午覺。
  以前睡午覺會覺得慚愧,那麽多事情放著要做,而偏偏在床上躲懶,但這次不一樣,遠離文明的地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心無旁騖,就顧著享福。
  醒來時第一件事是找圓圓,她在看我的漫畫書。我放下心來。
  我取出照相機,替她拍照。
  她發覺,隻向我笑笑。
  我拍了個飽。
  我同她說:“我不想一離開黃石穀就失去你的蹤跡,我希望得到你的地址,我們可以聯絡。”
  “我要到九月底才回去辦公。”
  “公司在哪裏?”
  “費城。”
  我笑,“離紐約很近,可以在周未來看你。”
  她轉過臉,“在黃石穀談得來,不一定在費城也談得投機,在大城市中,有著太多轉移我們心思的因素,我老覺得一男一女流落在荒島上,立刻可以結合,因沒有選擇的緣故。”
  我輕聲說:“但黃石穀並非荒島,隻要步行兩公裏,就可以取到車子,駛回文明,固執的女孩,請別疑心過重。令我難做。”。
  她笑了。
  “把地址給我好不好?”我問。
  她取出筆與紙,書寫一個地址給我,我珍而重之地收藏起來。
  “你看上去很小。”我試探地說。
  “別告訴我,我看上去還似二十二歲。”
  “那麽最多二十五。”
   “二十七。”她感喟地說:“在公司裏,朝夕對著年齡相仿的女同事,並不覺老,有時候偶然與那種十多歲的少女相聚,就發覺不對勁,人家的臉皮是緊繃的,雙目明亮。我呢,黑眼圈,皺紋,連帶著小肚子,什麽都跑出來,高下立分,真是心寒。”
  我大笑,難得有這麽坦白的女人,一個女人若肯對自己的年齡加以嬉笑怒罵,其人一定爽直可愛透頂。
  而二十七,人生還沒有開始呢,等她到三十七的時候再說吧。
  “二十七還早著。”我溫和地說。
  “是呀,才畢業三年,剛爭取到一點工作經驗……可是青春已經不在。”
  我笑,“有沒有這麽嚴重?等你真的老了,往回看,才知道三十四十五十都不算一回事。我們做男人的不大關心老,隻希望一輩子健健康康,無病無痛。”
  圓圓雙眼發亮,“你這番話說得真正智慧。”
  我打趣她說:“再講下去,我都快成為你的偶像——直稱讚我。”
  她畏羞地笑。
  我從來沒有這麽溫柔過,隻會怔怔地瞧著她。
  我說:“圓圓,我們一齊離開黃石穀如何?我負責載你往加州或舊金山。”
  “不,我自己搭灰狗。”
  “你尚不信我的為人?”我急。
  “不是這個意思,”她一怔,“我當然相信你,隻不過我想考驗一下,自己的體力與毅力。”
  我說:“下次你再步行過戈壁沙漠吧,這次由我送你。”
  “我想靜一靜,我心中有事要想清楚。”
  我點點頭,“好吧.”我歎息,“讓我們看看還有什麽好吃的,恐怕明天我倆就要分手。”
  “我可不擔心,溪澗裏有魚。”她說。
  我吐舌頭,“我不愛吃魚。”
  隻要她給我的地址不是假的,我們以後終能見麵。
  那晚我們分頭而睡,第二日絕早我收拾營幕。
  “你還要想清楚?”我最後一次問她。
  她點點頭。
  我把一些煮食工具留給她。
  背上背囊,我開步走,一邊叮囑道:”凡事自己當心。”
  我駕車到達姑媽家,又是兩天後的事。
  一路風塵仆仆,胡髭長得老長,姑媽一開門,嘩然大叫:“哪裏來的深山大野人,身體還發臭呢,真受不了。”
  我撲上去擁抱她,嚇得她什麽似的。
  姑丈人很好,與她正是一對,如今遲婚的人越來越幸福。
  待精神恢複,我第一件事便是到城裏去衝印相片。
  姑媽問:“還在牽記你那個小琪?”
  我不語。
  “那種女孩子不適合你。”她說。
  “我也這樣覺得。”
  “是嗎?你終於覺得了?”姑母說得很含深意。
  “是的,誌趣不同的關係維持不久。”我枕著雙臂說。
  “想通就好,我在信中跟你提過,過幾天會有客人來,我打算把她介紹給你。”
  “姑媽,你認為單憑人介紹,就可以獲得理想婚姻?”
  “為什麽不?”姑媽反問:“你姑丈與我,也是由朋友介紹成功的。”
  “百中無一的例子。”我笑。
  姑媽試探地問:“你心中又有了人了?”
  “嗯。”
  “快得很哇。”
  “我替她拍了些照片,過幾天衝了出來給你看。”
  “在什麽地方認識的?”
  “黃石穀。”
  “什麽?”姑媽瞠目。
  “是一個極其敏感的女孩子,長得很漂亮,我們很談得來,我有種第六感覺,我們之間有緣分。”
  姑媽笑,“難得你這麽樂觀。”
  “是的。”我有信心。
  因為心思另有所屬,所以對姑媽請來的那位女客,就沒有多大的興趣,沒有打聽詳情。
  她抵達這裏的時候,我會看她幾眼,但正如圓圓所說,在城裏,有選擇的時候,男女間感情發展往往是比較緩慢的。
  等照片衝好了,我上城去取,照片中的圓圓非常美。眉字間一股憂鬱之氣難以遮掩,一雙眼睛如不食人間煙火般清靈,我心醉了。
  一進門,姑媽便說:“喏,那個便是我侄兒乃康。”
  我停睛一看,呆住,站在我麵前的,如果不是我眼花。便是照片中人圓圓!
  原來是她!姑媽要介紹的人就是她。圓圓也非常驚異,直瞪著我,說不出話來。
  我聳聳肩,一切都是冥冥中注定的,她立意避開我。既在還不是遇上了。
  “你好。”我與她握手,“那個大問題,想通沒有?”
  “想通了。”她笑得很楊快。
  我順手把那疊照片遞過去,“看看拍得好不好。”
  姑媽在旁邊一直問:“怎麽?你們早已認識?太好了。都不勞我操心。”
  太好了。
  我與圓圓相對一笑。
  姑媽問:“你們如何結識的?”
  我倆異口同聲說:“黃石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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