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渡寒潭
入選理由:寫這篇小說的時候我正好十八歲,和十四歲的自己比起來,我得到許多的同時也失去了許多。所以我寫了這樣的兩個女孩,其實蓓潔也好萌子也好,都是我。
後來這篇小說得了很多獎,曾經有一個現在已經得過很多很多大獎的作家朋友對我說過一句話:饒雪漫,這篇小說影響了我一生的寫作。
那時候我們都青春年少,現在我們都過而立。
還好有文字作證,證明我們依然年輕。
萌子和我的第一次見麵是因為她耍了個不大不小的陰謀,而一向聰明的我則很不合邏輯地落人了她的陰謀之中。
事情很簡單。
那一回她寫了封傾盆大雨似的長信向我陳述了她再也不願生存於這個世界的種種原因。信的末尾頗有技巧地加上這麽一句話:我現在唯一的願望就是希望能夠在死以前見你一麵。
我是一個十八歲的女孩,念高二。和別人有那麽一點點不同的是我比較喜歡寫小說。十四歲的我寫了我的第一篇小說《正值青春》並拿了一個獎,從此後寫作便成了我寄托夢想和調劑寂寞的最佳方法。
但自從我的名字被冠上了"少年作家"這一稱號以後,我就開始覺得厭倦,沒勁透了。在我的心目中,作家都有一個寬寬的智慧的額頭,清澈的眼睛裏蘊藏著曆盡滄桑的睿智,我深知自己沒有這些,我害怕別人這麽叫我,像做了賊似的心慌。
萌子的信撇開了這些來寫,隻是訴說著她自己的故事,感情處理得恰到好處而又合情合理。隻是在信未寫到:我現在唯一的願望就是希望能夠在死以前見你一麵。
我毫不懷疑地如期赴約。
老遠我就靠自己敏銳的直覺認出了萌子。很高的女孩,大擺的花裙上彩蝶亂舞,眼睛彎彎的,一臉十四歲少女特有的狡黠與嬌媚的神態。
打死我我也不信這樣的女孩會自殺。
見了我她自那邊飛奔過來,捉住我的手臂親熱而誇張地亂叫:"我就知道你一定會來的,哇!我真不敢相信真不敢相信………"我明白自己被騙了,無好氣地說:"我又不是時下令你們暈頭轉向的大明星,犯不著如此費盡心機。" "一點幽默感也沒有,不像你的小說。"她似模似樣地批評我,見我不作聲瞪著她,隨即又放開我的手,垂下頭去委屈他說:"人家喜歡你寫的小說嘛,可我的同學們說寫給你的信你從來都不回的。" "怎麽說你騙人也不對,以後別這樣了。"萌子鮮明而生動,極像以前的我,我在刹那問喜歡上她,不由自主地充當起姐姐的角色。
"知道知道。"她不停地點頭,像個做了錯事誠心悔改的小男孩。片刻她又重新活躍起來,急急促促地問我:"黎姐姐,快告訴我十四歲到十八歲是怎麽回事,是不是像你小說中一樣美一樣好?"我一時不知如何回答,隻是主動地去握她的手。慢慢地說:"這恐怕得由你自己去體會。"萌子的手幹爽而柔嫩,一握就知道是雙被寵壞了的手。
她很不滿意我的答複,扁了扁嘴但立刻又咯咯地笑起來。我問她笑什麽,她把手往我頭上一比說:"你沒發現嗎?我比你高出許多。"說完了又是笑,青春無邪得要命。
那夭我和萌子聊了很久,她是一個多話的女孩可是絲毫不讓人覺得乏味。話題也很新鮮諸如她的語文老師戴的是假發一點也不好看鄰居阿三養狗發了大財不拿正眼看人等等。後來又執意要送我到我家樓下,我跑到陽台上去跟她說再見,她眯縫起眼睛對我揮手,年輕的麵孔和美麗的花裙在金色夕陽的沐浴中楚楚動人。
於是我和萌子成為朋友,一個高二,一個初二。她在我的身上找尋十八歲應有的光華和驕做,我從她的身上回味十四歲的那份純真與溫馨。相輔相成的友誼令我們快樂不已。
當然後來我就跟林沐講起萌子,講起那一次因欺騙而起的相識。林沐聽了後大笑不止,嘲弄地說:"虧你還會相信,難道你不知道你們女生喊自殺的十有八九都在唬人嗎?割脈的連毛細血管都沒割破就妄圖震動全世界為她失聲痛哭!"林沐這人不僅偏激而且老土,我懶得和他理論。連一個白眼都沒舍得給他。
說起林沐總覺得有好長一段故事。我們是鄰居。從小學起便是同班同學。小時候的我是個很不好惹的女孩,二年級時曾因一件小事在眾目睽睽下與兩個男生打架,一個被我抓破了臉,另一個則更慘,被我推進了教室門前髒兮兮的陰溝裏。那個更慘的人就是林沐。他爬起來後並沒有去告狀,之後也沒有采取任何的報複行動,隻是一直到小學畢業,見了我都定定地繃著一張麵孔,仇人樣的不言不語。
上了初中林沐一下子長得很高,人變得挺拔起來,性格也活潑了不少。當我在寫作上初展頭角的時候,林沐在數學方麵的特長也漸漸的顯山露水,一連參加了好幾個與數學有關的競賽都喜滋滋地捧回來個頭獎。可是他的英語卻怎麽也學不好,讀音蹩腳且不說,語法也老是混淆不清。有一次給英語老師抽上台去做一道很簡單的關於on top of和on the top of的選擇題,這頭笨驢想了半天也不知道答案,最後竟在上麵大大咧咧地寫上了一個數學的空集符號"?",笑得全班東倒西歪。我和他卻恰恰相反,ABC怎麽變也難不倒我,數學卻一直很跛,能考上六十分就算發揮良好了。
所以我和林沐很自然地結成"互助組"共同學習,7個男生一個女生,起初也有不少的閑言碎語。也被人在牆上寫過"××愛××不要臉"之類的話。但我們都是"臉皮較厚"的那種人,幾年下來流言誹語早已疲憊得煙消雲散,我們的友誼卻存活下來,變得十分的輕鬆與自在。
林沐自忘了小學二年級那件事以後就常說我是個好女孩,活潑開朗而又樂於助人就是不該寫小說。林沐壓根也瞧不起我寫的小說,認為那是"吃飽了沒事幹杜撰出來騙人的東西".至於我那幫親愛的讀者,他則更是毫不留情地稱之為"瞎了眼的一群。"為此我當然並不生氣,我總想那是因為他嫉妒我。
萌子總在我毫無預料的情況下出現在我麵前。周未她將門敲得咚咚作響的時候林沐正在教我做那幾張亂七八糟的數學試卷,搞得我頭昏欲裂。萌子似救兵般從天而降,還帶來一大包香美可門的牛肉幹。這一下我很高興,有了不學習的理由,不過林沐好像更高興的樣子,看來教我數學並不是一件很快樂的事。
我招呼萌子坐下,林沐很知趣地起身告辭,剛走到門口他突然轉過身來問萌子:"你——就是要自殺的那個?"一邊說他還一邊用手在脖子上抹了一下,"嚓"的一聲。
萌子狠狠地白他一眼,轉頭罵我:"大嘴巴!"林沐心滿意足地離開。我把萌子請進我的小屋,麵對麵地坐著,一人一杯茶,對牢牛肉幹大嚼。
"他是林沐?"萌子問。
"你認識?" "你們什麽關係?"萌子似審犯人。
"同學、鄰居。"我老實巴交地回答。
"僅此而已?" "僅此而已。"萌子不信,問我:"為什麽你不做他女朋友?" "為什麽我要做他女朋友?"我啼笑皆非。
"他很帥,"萌子裝出一副很神往的樣子,"我在電視上見過他,那次趣味數學題搶答,他幾乎包攬所有的題目。"是嗎?怎麽我不知道林沐原來也這麽有名。
"我來找你是因為我遇到一些煩惱。"萌子坐直身子,進入正題。
"陷入情網?"我故意地。
"你真老土。"她笑我,然後告訴我說事情是這樣的,她有一個最好的朋友叫智子,她一直都把她當做最知心的朋友來著。有一天智子突然提出要和她交換看日記。"我起初很高興,"萌子說,"我想知道和我一樣大的女孩心裏在想什麽,是不是也和我一樣,智子是我信賴的人,所以我答應了。"可是直到今天萌子才發現自己被騙了。智子換給她那本日記是假的。
怪不得一點意思也沒有,毫不精彩。而她真正的日記本是非常漂亮且高級的,還能夠上鎖,一直悄悄藏在書包裏……
"我從來沒被人這麽騙過,"萌子很傷心,像被人把什麽東西都搶走一無所有的恐慌。"黎姐姐,我要報仇,你告訴我怎麽做。" "萌子,"我坐到她身邊去憐愛地抱住她的肩,"可是這件事你隻能用寬容來處理。" "為什麽?"她昂起頭瞪大眼不解地看著我。
"你聽我說,事情已經過去了,不是'報仇'可以挽回的,相信智子本性不壞,你的寬容遲早會讓她覺得內疚。" "是嗎?"她懷疑。
"是的。"我說,"記住這次教訓就好,等以後你還會發現有很多事都不如你想象中那麽完美,成長總要付出代價,保持一顆寬容的愛心比什麽都重要。" "我試試看。"萌子勉強他說。臨別時她很莊重地問我:"黎姐姐,你所說的'代價'是什麽,會不會總讓人不如意?" "傻丫頭,"我弄弄她亂蓬蓬的短發,"別杞人憂天,歸根到底成長是一種幸福。"她好像很相信我的話,轉憂為喜哼著歌曲下樓。聽著萌子輕快的腳步聲想著我剛才對她說的話,我都不知道我該不該那樣教她我心裏是不是真的那麽想。其實我也隻是個十八歲的女孩子啊,我也同萌子一樣期待著有人依賴有人為我指引人生,可是所有的人都當我很成熟,包括爸爸媽媽在內,他們都看不到作品後麵的我也有著一張常常張惶失措的臉。
或許,或許林沐知道。
記得那是一個初夏的清晨,薄薄的晨霧紗一樣地籠罩下來。我和林沐走在上學的路上。鳳很柔,馬路上沒有車輛駛過,空氣中隻有淡淡的濕漉的清香,真的是很安諡很美妙的一個夏日之晨。我整個人覺得很輕鬆,一邊走一邊張開雙臂來對著天空,像長篇電視劇裏抒情的女主角。
林休突然沒頭沒腦地問我:"蓓潔,你今年十八歲是不是?" "是的。"我說。
"你知不知道你很有名?" "知道。" "累不累?"他突然換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語調來問這三個字,嚇了我好大一跳。
"於嗎問這個?"我笑嘻嘻地避開話題,心裏卻很狠地抽痛了一下,其實我好想說林沐我累我真的累呀,但是我說不出口,我都不知道為什麽我就是說不出口。
也許,我隻是害怕讓別人知道我也需要理解。
很可惜,林沐不是我想象中的白馬王子,我們截然不同毫不相關,要不我就可以擁有一個可以任意流淚的臂彎。也很可幸,林沐不是我想象中的白馬王於,像我這樣感情豐富的人,是極容易踏人誤區迷途難返的。
說到底,我很驕做也很感激擁有這份友誼,一切都純得像水晶。
暑假來得很迅速,一下子就考完了試空閑下來。由於校舍要大整修,以前雷也打不掉的暑期補習也打掉了。我收到好幾家雜誌社的來信邀請我去參加他們的夏令營什麽的,可是我什麽心情也沒有。期末考試成績平平,父母隱藏著的憂鬱眼光以及即將到來的高三常讓我一想起就不由地落到手足無措的境地裏去。我原本是個飄逸灑脫的女孩,真實地擁有一個十八歲少女應有的足夠的虛榮,無數的讀者來信讚我心靈剔透不染俗塵所以寫得下輕巧透明的文字。但我終究隻是個俗人,近來我總俗氣地想若考不上大學就一切都完了,我想上大學,複旦大學中文係,想得要命。
於是整個假期我都撲到數學裏去,常常半天半天地耗費在一道怎麽也弄不懂的題目裏,林沐說我像"紅了眼的賭徒"般拚命,一個很老調的形容詞,卻說得我很傷心。
"蓓潔,"他說,"你患得患失所以心力憔悴,你不還在小說中告訴別人青春是公平的一切不能操之過急嗎?"林沐記得我小說中的話?怎麽連我自己都竟然不記得了?
"是的,"我說,"我想見萌子。"萌於讓我覺得輕鬆讓我開心愉悅,可是放假這麽久,她竟一次都沒來找過我,是不是小女孩一夜間長大了不再需要任何的幫助和安慰?我不喜歡這種被人遺忘的感覺,悵憫到極點。
"你的朋友,"林沐支吾他說,"我好像在哪兒見過。" "在哪兒?" "藍夢酒巴。我自那兒過見她穿著製服在門口同什麽人講話。" "你是說萌子在酒巴做服務員!"我大驚,差點跳起來。
"利用暑假打工沒什麽不好嘛,勤工儉學不是一直都很提倡嗎?"林沐慢吞吞地說。
不,我不能接受。萌子做什麽都可以,就是不能去那種三教九流聚集的地方。"藍夢"是出了名的亂絕不是什麽好場所。萌子似我過去的影子,我愛她,她就像我的親妹妹,我絕不允許她濃妝豔抹地穿梭在那樣的人群裏,絕不允許。
我對林沐說我要去"藍夢"一趟,他問我需不需要陪,我說不要你回去多背幾個英語單詞好了。
"萌子有她自己選擇的權利,你不要太逼她。"他告誡我。我點點頭,一個人打著傘出門。晌午時分,街上行人稀少,太陽很毒,孤孤單單地射在我身上,我心裏滿是對萌子的空空失望。
走到"藍夢"我毫不猶豫地邁了進去,在煙酒的霧色和音樂的嘈雜聲中四處尋著那個和別的服務員一樣穿著黑格白底製服的十四歲的女孩子。裏麵大約安了冷氣的緣故,驟冷驟熱令我的身體感到很不舒適。
"晦!"有人在背後重重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轉頭看正是萌子,手裏拿著空托盤甩來甩去,賊眉賊眼地看著我。
"跟我走,以後別來了。"我開門見山。
"幹嗎,黎姐姐,是不是怪我很久沒來看你,你看我現在是有工作的人了,實在脫不開身。" "萌子!"我生氣。
"到那邊坐下再說,今天我請客,快點嘛,黎姐姐。"她一麵說一麵把我拉到裏麵較偏僻的位子坐下,很快給我端來一杯不知叫什麽名字的冰凍飲料。
"我就知道你一定反對;所以一直不敢來告訴你,可是假期太無聊了,我想賺錢買條好裙子穿。"萌子急忙解釋。
"無聊可以看看書練練字,想穿好裙子我替你買,別做了好不好?我幾乎是求她。"她毫不領情竟然笑起來:"怎麽你說話像我媽,幸虧我媽不知道,要不她非打死我不可!" "你才十四歲。"我提醒她。
"噓——"她製止我,"小聲點,別讓老板聽見。這兒的人都當我十七。" "你看看這是什麽地方,烏煙瘴氣。一定要做的話為什麽不去'東方之珠'或'藝術城',既高雅又體麵。" "人家會要我嗎?你信不信那些地方的服務員都有大專文憑,"她嗤嗤地笑,"再說這兒薪水也滿高的。" "萌子你讓我擔心。"我說。
"相信我,我會潔身自愛。"她對我發誓。
我知道再說什麽都是多餘的,林沐說得對,萌子有她自己選擇的權利。我無能為力地起身告辭,萌子送我到門外,強烈的陽光刺得我睜不開眼,我聽見她靠在門邊低聲說:"黎姐姐,我在想也許我們的十四歲不會全然相同,社會在進步,希望你理解我。" "我試試看。"我說,學她的口吻。l "真的好謝謝你,有空常來看我。"萌子與我握手,仍是那雙幹爽柔嫩的手,卻在十四歲的時候就想扶持一下自己整個的人生,我很感慨。l時代在進步,難道萌子在暗示我已經落伍?當我在自己的象牙塔裏編織我美麗的文學夢時,難道我已經錯過或誤解了許許多多正在千變萬化著的人物或事物?
回到家我立刻就翻出十四歲的日記來看,我急迫地想回憶一下那個時候的我究竟在想些什麽,但我知道不會和萌子很相同的,這一點連萌子也看到,雖然我們相差僅僅四歲。
我發現我那時的日記寫得很好,文筆優美絲毫不比如今的遜色,找遍日記我找不到一點點灰色的東西,春風得意的日子剛剛萌芽,心裏有的全是對未來彩色的希望。但是除了渴盼長大以外我沒有刻意地去追求什麽,在父母羽翼下的我希望獨立卻一直循規蹈矩地生活,和萌子比起來我是個膽小安寧的孩子頂著一頂瑰麗的花冠。依我現在的判斷力我還不知道究竟是我好還是萌子好,還是我們一樣好。
高三終於不可阻擋地來了。
開學的前一天晚上,我對爸爸媽媽宣布說這一年我打算不寫作也不看任何的課外書了,要好好拚一下。爸媽很讚許也很高興,我明白那是他們一直想對我說的話,不如讓我先說出來更讓他們寬心一點。
到了班上我發現其實很多人都跟我一樣的,一副決一死戰的心態。好像隻有林沐最鬆閑,除了見他抱本英語書看看以外並沒怎麽加緊用功,中午的時候我還發現他一個人常常跑去街上的鐳射廳看錄像或聽演唱會什麽的。
"虛心使人進步、驕做使人落後。"有一次我說他,"你不要和現實背道而馳。" "我又沒怎麽,不是和以前一樣嗎,為什麽要把自己弄得那麽緊張。"他很不理解。
當然,林沐和我不一樣,他數學太好,除了英語差一點,其他科也不賴,從小成績就處於居上不下的地位。而我是從來不在乎成績的,差一點也沒什麽關係,我不一樣光芒四射受人崇拜喜愛嗎?我很懊惱到現在才明白成績的重要性和必要性,它是我通向外麵的世界的唯一一張通行證。
我實在是很羨慕林沐。
初三的萌子又長高了些,星期二的下午從她學校騎車到我們學校找我。當時已經放學,我在教室裏纏著地理老師問那個老也弄不清的氣流和風向。地理老師很耐心地給我講解,他是一個很喜歡學生問問題的老師,常說沒問題的學生"糟透了".我第一次在他麵前遠離"糟透了"這個字眼。他好像很高興,夾著講義走的時候還興衝衝地鼓勵我:"黎蓓潔同學,好好幹,你一定前途無量!"我裝出一個很感激的微笑送他走。
萌子就在這時像旋風一樣衝進來:"在校門口等你半天也等不到,還好林沐告訴我你在教室裏。" "林沐呢?" "在操場上打藍球。" "黎姐姐,"萌子走到我課桌前來,"你看,這麽多這麽多!"一麵說一麵從兜裏掏出一大把花花綠綠的鈔票來放在我桌子上。拜金主義濃得很。"全是我自己賺的呢!"她輕喘著氣對我說。
我很為萌子那一瞬間的神色心動,但我還是打擊她:"這有什麽,真是沒見過世麵。" "其實你也嫉妒我對不對?"她湊到我麵前來"怎麽樣,我請你看電影?" "恐怕不行,"我很抱歉,"我有很多事急著做。" "你真掃興。"她不快。
"或許,星期六?" "到那天也許就沒這種心情了,你是我敬重的朋友,我要和你一起分享快樂。"她固執。
"我已經分享到了,真的,萌子。"我哄她,"我們心靈相通,不一定非看電影不可。" "你真掃興。"她重複。
林沐這時大汗淋漓地進來,問明緣由後"自告奮勇"地要陪萌子去電影院。結果他們就真的拋下我走了。林沐騎車,萌子搭在後麵,招搖過市地駛出我的視線。
萌子一定挺失望,但也隻能這樣了。我一向是個守原則的人,清楚地明白什麽時候該做什麽什麽時候又不該做什麽,當我把那一大堆心愛的雜感、隨想及槁紙"咯"一聲鎖進抽屜的時候,我很佩服我自己。
然而我卻沒有發現,那段日子我自己帶給自己的壓力足以壓死一頭大象。
高三的確是十年寒窗中最為特殊的一年,每一個很平凡的學生到了這一年便擁有一份與眾不同的心情故事,目睹著身邊的每一個細節,我感到自己從來沒有這麽激動過。期中考試來臨前夕,莫名的沉悶恐懼和擔心時時地偷襲我的心,就這樣我放棄"原則"無可選擇地逃回了我的小說中去。用筆來抄寫或改造人生讓我覺得很安全,一切都安然無恙,我忘了我正走在高三,走在一片茫茫的雨霧裏,要麽撥雲見日要麽邁入泥濘。
林沐問我是不是又在寫什麽小說,我掩飾他說怎麽會呢學習還忙不過來呢。
"你騙人,"他說,"你知不知道每次你要寫點什麽的時候就會長時間表情特殊眼光猶豫不定,這方麵你不要太放縱自己,有時間倒不如同萌子去看場電影輕鬆一下。" "你是說我不輕鬆?" "何止不輕鬆,簡直沉重。"林沐望著我,"我還是習慣以前的蓓潔,一個又凶又狠時哭時笑的小瘋子" "那時的我可以不高考,可現在的我要高考。"我有氣無力地辯解。
林沐笑了,他居然笑得出來。但過了一會兒他又很誠懇他說:"生活不是小說,蓓潔。別以為你會重複那些千篇一律的故事做那些千篇一律的悲劇主角。你很有才華,放輕鬆點前途無量。"又一個前途無量!天知道要是我真的落榜了會怎麽樣,爸媽會怎麽想,林沐萌子怎麽想,別的那些人怎麽想,而我自己,又會怎麽想。
期中考試剛結束我就收到萌子托人帶來的信,像發電報一樣,叫我無論如何也要去她家一趟。然後附上一張地址的字條。我猜想可能是她的生日,說不定高朋滿座杯酒交加,於是又特地去禮品店包了份禮物藏在書包裏以防萬一。
一走到她家門口我就知道剛才是自作多情了。
門開了,萌子一個人冷冷清清地坐在屋子中央的地毯上等我。見我出現,遞過來一個很做作的微笑。
我彎腰換鞋,詫異萌子有一個如此富麗堂皇的家,隻是有一些空洞的孤寂。
萌子從後麵來抱住我,聲音憂鬱他說:"黎姐姐,我想恐怕我戀愛了。"電話在這個時候驚跳起來,萌子放開我去接。我替她把大門關上,聽見她在那邊講話,聲音嗲得要命,好半天才掛掉。
"那個'恐怕'的電話?"我問她。
"不是,我爸媽的。他們去了上海,留下我一個人在家。" "你父母做什麽工作?" '"做生意。"萌子聳聳肩,不願多說。
環顧四周,我發現其實萌子是個要什麽就有什麽的小公主。想到她在酒吧裏可憐巴巴他說一切隻是為了一條好裙子,想到她對我哭訴腰酸背痛每天回家都要把胳膊浸到涼水裏泡上十分鍾,我難以相信。
萌子不過是個小女孩而已。
"黎姐姐,"萌子有些艱澀他說,"我剛才說的是一一林沐。" "林沐?!"怎可能?他和萌子不過兩三麵之緣加一場電影而已。
"我想一定是愛情,簡直朝思暮想。"她苦著臉,藏也藏不住的慌亂。
這個林沐豈有此理!我回去非找他算帳不可。
"他很有知識很帥氣,"萌子接著說,"最重要的是還帶點孩子氣,我喜歡有點孩子氣的男人。"越說越離譜,我製止她說下去。"好了,"我說。"我會替你跟林沐講清楚。" "不關他的事,是我自己一廂情願,請替我保密,好嗎?"萌子柔聲說。認識她這麽久,我從未見她這麽溫柔過,全然不像那個被人騙看了日記的萌子,連激動的銳氣也已忘記,完完全全迷失方向。
我心折,繼而心痛。
但我不知道該怎麽做,我從來沒感到自己那麽無能過。也不能開口勸她,一勸必然落到俗套裏去,萌子不再是小女孩,我不能夠敷衍她。
"我想我不一定是那麽傻的。"萌子將頭枕到我肩上,聲音輕得像耳語。然後我們就那麽靜靜地坐著,什麽也沒說。坐到壁鍾敲了六下,夕陽從窗口緩緩地沉落下去。一抹殘淡的微紅在房間裏跳躍,如同我們各自不同的心事。我感到萌子的淚來了又去了,堅強而早熟的女孩,在獨自完成一個艱難卻必須的心路曆程。我幻想過無數的戀愛但我從來沒有真正地愛過,也沒有發現有誰可以讓我日夜掛牽。從萌子身上傳過來的溫熱讓我隱隱約約地覺得我以前有許多想法是錯的,年少的癡情不一定就非是瘋瘋顛顛執迷不侮幼稚無知不可,萌子她們這一代與我們僅僅四五歲之差,思想卻如同前進了半個世紀。想著想著這些我驟然發現這樣的一個黃昏一生一世也不會再重來,而我的未來還很長,像歌中所唱的那樣"有一條小路曲曲彎彎又漫長一直通向迷霧的遠方",淘壑迷離吉凶未卜,高考比起來,不過是一堵跨腳可過的矮牆。
人,就是那麽奇怪,再多的訓告再好的事例也不一定能讓你學會點什麽。而你自己,卻可以在片刻間教會自己該怎樣長大。少女長成一株花,美麗動人,心地善良,卻堅強如風雨前屹立的大樹。
八點鍾的時候我和萌子開始吃一頓很豐盛可口的晚餐。除了淘米洗菜我幾乎什麽都不會。萌子卻是個絕好的廚師,手腳麻利花樣翻新,她做的糖醋排骨差點讓我連舌頭也一起吞下去。
隔著一盆騰騰冒著熱氣的湯,萌子問我:"你會不會笑話我?" "怎麽會,我會忘了這事。" "你是說像雁渡寒潭那麽簡單?" "雁渡寒潭?" "是的,風吹疏竹,風過而竹不留聲;雁渡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是不是真的可以那麽自然地看待一些不快樂的事,我希望能快快地消化掉。"她說。
"萌子將來想做什麽?"我問。
"老師。"她出乎我意料地回答,"我要做個好老師,做我學生的好朋友,我教他們知識為他們排憂解難,這樣就可以永遠年輕。"我自愧不如。
曾經一直以為自己是萌子的好姐姐,驕做地認為自己可以告訴別人該何去何從,卻遠沒有想到反過來小女孩教給我的還要更多、更多,更多得多。
萌子送我到公共汽車站,快上車前我掏出書包裏那份禮物遞給她:"本來以為你叫我來是你生日,所以準備了這個,不過好像一樣有用,萌子你知道嗎?你長大了。" "黎姐姐——。"她很激動,接過禮物欲言又止。
我拍拍她,轉身跳上停下來的公車。車子一喘氣絕塵而去,把萌子路燈下的身影遠遠地拋離我的視線。
我想哭,卻沒有淚。萌子一定有一個很好的將來,好到我們想也想不到的那麽好。我再也不必為她擔心點什麽,真的,再也不必。
下車後發現林沐在車站等我,手裏拿著一本筆記本在背,見了我他很欣喜地迎上來,"這麽晚才回來,你爸媽很擔心,叫我來接你。" "不必了,"我甩著書包,"我又不是小孩子。" "你是,"林沐很認真他說,"其實我們都還是。"我不吱聲,默默地走。
"是不是期中考沒考好?"他在我背後問。然後說:"蓓潔,我一直想你該從你的小說裏走出來,最實際的是一隻腳踏在小說裏,一隻腳踏在生活裏,你說呢?"我站定。秋意濃濃,夜色闌珊,林沐的眼睛裏閃過許許多多我一直逃避的東西。我很相信我的第六感覺,它準確無誤萬無一失。林沐的確是有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那個秘密與我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
"你說呢?"他又溫和地問。
我點點頭。啊,沒有關係,我知道林沐他不會說的,至少在現在他一定不會說的。林沐了解我就如同了解他自己,他是一個好男孩,守口如瓶的理智為我們的年輕平添無數的奇光異彩。
上了樓,我開門進去,林沐蟋蟋邃邃地在找他的鑰匙。
我關了門又打開,探出頭去叫他:"喂,林沐。" "什麽?"他轉身。
"你知不知道什麽叫雁渡寒潭?"他一臉的疑惑。
我笑一下關上門,林沐會知道的,當一日又一日朝陽再起的時候他一定會明白的。等著我們去做的事情太多了,我們不能總是沉醉在一種輝煌或失落於一種痛苦裏。如意或不如意的種種如果可以不留痕跡,就讓它如一池飛雁已過的清潭般安寧美好,讓開朗和無所掛牽的心情陪伴我們過更全新的日子。
驀然間,我突然想起曾經對萌子說過的一句話:歸根到底成長是一種幸福。
以前我沒有把握,但現在我知道我沒有騙萌子。
至於明天是不是有很多的坎坷或不可拒絕的憂傷。
誰在乎呢?
雁渡寒潭罷了。
我們有信心在快樂裏把握自己的一生。
愛在初夏的日子
入選理由:小時候最怕的就是美術課,因為我和三毛一樣,永遠不知道桌子的第四根腿應該畫在哪裏,如果要我畫人,就隻能畫成側麵。
後來長得很大了,看到幾米的畫,好喜歡,就寫了這個故事。
有時候,誤會成就的美好可以成全我們的一生。
花夏是我好朋友亞妮的表哥。
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我笑得差點噴飯:"居然有人姓花啊?" "怎麽沒有?"亞妮嘲笑我沒見識,"花無缺花木蘭不都是姓花嗎?" "花和尚花花公子還都姓花呢!"我沒好氣地說。
"那你算是說對了,"亞妮神秘地對我說,"花夏就是一個花花公子!"說這話的時候亞妮頭一抬,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的樣子,仿佛有個花花公子做表哥是天底下最得意的事。
亞妮說話喜歡誇張,不過這並不妨礙我們成為朋友。因為我們共同的話題很多,比如elva的新歌redearth的透明唇彩以及QQ上最最無聊的玩伴等。除此之外,亞妮天天在我麵前提起的就是她的花花公子表哥花夏,花夏比她大四歲,在大學裏學計算機專業。亞妮說他是這世界上最帥最聰明最會哄女孩子的男生,有本事三天換一個女朋友,還一個比一個漂亮。
啊呸!
除非那些女生腦子裏都長了魚泡!
我覺得亞妮對花夏純屬盲目崇拜,因此她對我描繪的關於花夏的種種我總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從不放在心上。
直到我真正遇到花夏。
老實說我沒見過那麽帥的男孩子。那天我們在亞妮家,正被一張密密麻麻的物理試卷所困撓,他仿佛從天而降,亞妮尖叫著衝過去抱住他喊道:"死花夏死花夏你有多久沒來看我了,你說你說你說!"花夏的目光越過亞妮的長發笑笑地看著我。老天,他的眼睛實在是太好看了,還有他的發型,也是那麽的好看。我在瞬間明白亞妮的驕傲不是沒有道理。然後又聽到他用好聽得不得了的聲音對我說:"想必你就是亞妮的好朋友小豆子?" "我叫紀潔。"我趕緊糾正說,"小豆子是亞妮瞎叫的。" "小豆子好聽啊。"亞妮對花夏說:"你看她的臉小得多可愛,戴個小圓眼鏡,就像是一粒小豆子哦。"花夏走過來很認真地來看我的臉,老天,從來沒有男生這麽認真地看過我的臉,我從上到下地發起燒來,人哧溜一下跑到陽台上去。亞妮在身後笑得天花亂墜,朝我大喊大叫說:"小豆子你快出來啊,小豆子你咋那麽害羞啊!"我聽到花夏用試卷在敲亞妮的頭:"好了好了,停——。去替老哥把今天的《足球》報買了來?" "喳。"亞妮得令,下樓的腳步迅速而歡欣。
我站在陽台上迎著風吹,想快點把臉上的紅潮給吹下去。花夏過來了,這一次他不看我,也迎著風吹,然後笑嗬嗬地說:"你麵皮真薄,我還沒見過你麵皮這麽薄的女孩子呢。"我聲音小得像蚊子叫:"亞妮天天在我麵前說起你。" "是嗎?"花夏說,"說什麽呢?" "關於你的一切啊。"我說,"你好像是她的偶像呃。" "那我牙長得不齊她有沒有說啊?"花夏朝我擠擠眼,給我一個鬼臉,牙全在外麵。我側過頭看他,他有一顆好可愛的小兔牙。我嘩裏嘩啦地笑起來。
笑完了,不緊張了。
他卻說:"你笑起來挺好玩的,像我家那台破空調,聲音高高低低的。拿不個準。"我氣得下意識地伸手打他,他躲閃,一把抓住我的手說:"現在的女生怎麽都這麽暴力?"他的手緊緊地捏著我的胳膊,還沒有男生和我這樣親密接觸過呢,何況是這麽帥這麽帥的帥哥。我又開始發燒了,人羞得差一點要哭出來。
花夏卻壞壞地笑,放開我說:"你長得真可愛,就像幾米的書裏畫的小姑娘。" "幾米?"我說,"幾米是什麽東西?" "他不是東西,是個畫家。"花夏說,"你該看看他的書,很有意思的。"我覺得自己孤陋寡聞丟臉到了極點,隻好雙眼看著自己的腳尖。
好在亞妮回來救場,報紙塞到花夏手裏,然後說:"替我看看電腦啦,裏麵亂七八糟的,一開就死機。"花夏點點頭走開了,亞妮悄悄拉我到一邊說:"怎麽樣啊,是不是很帥啊?" "是啊。"我說,"那又怎麽樣呢?" "他要不是我表哥該有多好,"亞妮附在我耳邊嘰嘰咕咕地說,"我就下了死心去追他,我最喜歡最喜歡的事情就是去追帥哥啦。" "真不要臉!"我啐她。
她不饒我,追著我滿屋子亂打。
花夏回過頭來罵我們說:"瘋得不像樣!"又朝我們喊說:"別瘋了,來來來,來看看幾米的畫,看看像不像小豆子?"我們停止戰爭,兩個腦袋湊到電腦前,看到一張好美的畫,畫上的小姑娘有翹翹的小鼻子,戴著個小圓眼鏡,紮著馬尾,正抱著雙腿坐在草地上看星星,她的拖鞋擺在一邊,前麵還有一隻和她一樣在虔誠看天的小狗,旁邊的小字是:星星最後還是沒有露臉遠方不斷傳來夥伴們的歌聲我等待漸起的濃霧將的包圍那麽我就可以假裝自在地和你一起歡唱
亞妮驚呼說:"哇塞!起碼有百分之九十的神似!"我沒敢吱聲,我哪有那麽可愛啊。
從小,我就覺得自己是一個不可愛的女生,看上去傻傻的呆呆的。說實在的,我還不習慣別人用欣賞的眼光看我。
那天從亞妮家出來,是和花夏一起的,他也要回學校去。亞妮抽風一樣非要讓花夏送我,說什麽天黑了不是太安全。花夏同意了。不知道為什麽,我也沒有拒絕。他的話挺多,一路上跟我說著笑話,一點也不冷場。快到我家時有一小段路都是緩緩的上坡,見我騎得吃力了,他就一隻手騎車,另一隻手在背後推著我。我挺直了背,告誡自己千萬不能不自然,不然又要丟臉了。
對麵有不相識的女生騎著車地過來,側臉看我一下,臉上全是羨慕的神色。
我有些說不上來的驕傲。
很快就到了家,我跳下車,低著頭跟他說謝謝。
他朝我揮揮手說:"回見。"然後一麵走一麵回頭丟下一句話說,"小豆子你太害羞了,膽子要練練大!"我來不及點頭,他已經騎遠了。
晚上我有些睡不著。被花夏捏過的胳膊和推過的背都有些鈍鈍的說不上來的疼。我也爬起來趴到窗口看星星,六月的星空安安靜靜的,空氣裏是初夏特有的一種香味在彌漫,我想起幾米的那張畫,忍不住照起鏡子,從眼睛一直看到下巴,再從下巴一直看到眼睛。哪裏像哪裏像啊?心裏是很多平時從來沒有過的東西在慌裏慌張地湧過來湧過去。
奇怪的是我竟沒有臉紅,原來偷偷地想一個男生,就是這樣的沒臉沒皮。
那些日子班上開始流行F4和他們的《流星雨》。那個叫"花澤類"的,我一看就覺得他長得特別特別的像花夏,而且他們都姓花呃!真是太巧了,亞妮也發現了這點,這下她可得意了,到處跟別人炫耀她有一個"花澤類"表哥。
我們班的胖妞葉雅是絕對的"花澤類"FANS,聽亞妮這麽一說,她不高興了,下課的時候敲著桌子罵亞妮說:"什麽像啊,誰跟誰像啊,你就知道吹牛!" "我要不是吹呢?"亞妮說,"我們賭什麽?" "仔仔的最新CD,要正版的!"胖妞發話了,"把零花錢存存好!" "怎麽個賭法?"亞妮問。
"把他叫來啊,讓大家看看不就行了?誰的支持者多誰贏唄。" "那不行。"亞妮咬咬下唇說,"我們可以去他學校,帶上六個人做評委,如何?"胖妞想了想說:"行!不過你和我不算。"再想了想後又說:"紀潔也不能算!"聽說要去看"花澤類",班上的女生們個個興致高昂,最後,我們一行九人,浩浩蕩蕩的大隊伍,集體逃了第三節自修課,朝著花夏他們校園衝去。
一路上,我都覺得自己挺神經的,可是見亞妮那麽激動,我就不敢說一句掃興的話了。而且,想到要見到花夏,心裏還是有些說不上來的開心。
大學裏的女生都挺傲氣,一個個如風一樣地走過用不屑的眼神看我們嘰嘰喳喳的樣子。亞妮在校門口打電話給花夏,花夏很快就出來了。胖妞就在那一瞬間發出一聲接一聲的神經質的尖叫,嚇得亞妮和旁邊的女生都跑上去拚命地堵她的嘴。
根本就不用投票,胖妞首先投降,眼光直直地看著花夏說:"你是不是就是仔仔?"花夏笑嗬嗬地說:"小妹妹,我不是仔仔,我是花夏!" "花夏?難道你是花澤類的弟弟!"哦哦哦,胖妞真不是一般的弱智。
亞妮在我身邊嘿嘿地笑著,得意地要了命。這是我第二次看到花夏,他真的和花澤類長得很像,但是我又覺得,他比花澤類看上去還要好看,還要有氣質。
胖妞整個傾倒,拿出紙筆要他簽名,女生們也開始你一句我一句:"你可以去參加電視台的模仿秀哦,可以拿第一名!" "你走路要小心哦,小心被FANS們圍攻!" "哎,沒準你真是仔仔失散多年的孿生兄弟哦!" "……"花夏突破重圍,好不容易才從亞妮那裏弄清事情的原委,他狠狠敲亞妮腦袋一下說:"拿你老哥尋開心?" "不是啊不是啊。"亞妮趕快申辯說:"有個帥老哥,實在忍不住要炫耀一下呢。" "好吧,好吧。"花夏手一按說,"我請妹妹們吃冰淇淋,吃完你們趕快回家,OK?" "OK!"大家齊聲答,又齊聲笑。
路人皆側目,還有男生對花夏吹起口哨。
亞妮得寸進尺,高聲喊到:"要買最貴的,和路雪。"花夏一鞠躬說:"是,小姐!"雅妮笑得天花亂墜,她今天真是有麵子極了。
冰淇淋來了,大家一搶而空。最後一枝淡綠色的香草遞到我手裏,是花夏。他笑著問我:"是小豆子啊,好像今天就你沒有采訪我?" "你說的幾米的書我買不到。"我簡直是在沒話找話,糗得要死。
"哦?"花夏朝我揚揚眉:"下次我要看到替你買。"那是我那天跟他說的唯一的一句話,我"不用"兩個字還沒出口呢,他就被胖妞她們的問題引到一邊去了。
回到家,我很有些失落。
都怪我自己太膽小了,不然一定可以和他多說幾句話的。可是就算多說,我也沒什麽好說的呀,我就是這樣的沒出息,自己恨自己都恨得要死掉的!
可是我怎麽也沒想到的是,沒過多久,我竟收到了一本從郵局寄來的幾米的書《照相本子》。一個我從沒見過的陌生的筆跡和陌生的地址。
我的天啊!
我的天啊天啊!!
一定是花夏!!
那天不過是一句無心的話,我沒想到他竟然會記得那麽的牢並且實踐了自己的諾言。我的臉又拚命地發起燒來,好在是課間,亞妮剛好有事去了隔壁班,我趕緊把書收收好,我一時竟不知道該不該跟亞妮說這事。
猶豫了很久,我最終什麽也沒說。
我把書帶回了家,埋著頭一口氣讀完了它。那裏麵就有上次在電腦裏花夏給我們看的那幅畫。每一幅畫都是那麽那麽的美,每一句文字都是那麽那麽的美。我太喜歡了,和參考書放在一起,不對。放在抽屜裏,不對。壓在枕頭下,也不對。最後隻好傻傻地拿在手裏。我對亞妮也有秘密了,如果她知道了,不知道會不會恨我呢?
不管怎麽樣,我想親口對花夏說謝謝。
雙休日的下午,我獨自一人再次來到了花夏的學校。我問了很久才問到花夏的宿舍。可是男生宿舍不讓女生進。守門的老頭子不懷好意地問我說:"你是她什麽人?"我猶疑了一下說:"妹妹。" "哦。"他一幅根本就不相信的樣子,然後說,"周末不一定在呢,我替你打個電話上去看看吧。"謝天謝地,花夏在。
他下樓看到我,並沒露出很驚奇的樣子,而是說:"歡迎嗬,小豆子。" "謝謝你的書。"我的眼睛又隻好看著腳尖。
"什麽?"花夏說。
看來他不是很想承認呢,我隻好又說:"謝謝你介紹幾米給我,我很喜歡。" "嗬嗬,"花夏說,"宿舍太髒了,不好意思請你上去坐,這樣,我請你去喝杯咖啡吧,你大老遠地來。"說完,他一把拖過我往前走。
我整個人稀裏糊塗被他拉到學校外麵的咖啡屋裏,裏麵好像全是大學生,有人跟花夏打招呼說:"今天換了個小妹妹啊?" "莫胡說,"花夏說,"是我親妹子。"他拉著我一路往裏走,是一個小小的卡座,我們麵對麵坐著,他給我要了咖啡,再替我加上方糖,卡座太小了,我們靠得是那麽的近,我甚至聽到他的呼吸,花夏突然伸出手來摸了摸我的頭發說:"小豆子有沒有試過把頭發披下來,會更漂亮一些。"哎呀呀,他又毛手毛腳的啦。亞妮說得沒錯,花夏真的是一個花花公子。我提醒自己要離他遠一些,可是我又抗拒不了來自於他的誘惑,這種冒險讓我全身緊張,每一個毛孔都停止呼吸。
"不過,"花夏笑眯眯地說:"女孩子到了二十歲再美也來得及!" "可是,我永遠也美不起來。"我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誰說的?"花夏說,"小豆子挺好看,要有自信麽。"他又是那麽認真地在看我,哦,他長得真是好看,比那個花澤類不知道要好看多少倍,這一次我沒有躲,我在他的眼睛裏看到我自己,那是我從來就沒發現過的一個嶄新的自己,被欣賞被嬌寵,讓自己愛不釋手的自己。
臨別的時候,我有些艱難地對花夏說:"今天的事,可不可以不要告訴亞妮?"花夏聳聳肩,再點點頭。
我如釋重負。
我晚的日記,我隻寫了一句話:"今天下午,我和一個男生,坐過咖啡屋了。"那些日子我天天看幾米的書,仿佛成為我每天最重要的功課。我感覺自己像一朵花一樣慢慢慢慢奇異甜美地開了,亞妮也看出我的變化來:"小豆子你好像和以前不一樣了哦?"我心虛地問:"哪裏不一樣?"亞妮上上下下地打量我:"說不上來。反正就是不一樣。"正好路過的胖妞插嘴說:"我看八成是戀愛了。"我恨不得撕碎她的嘴。
"是十七歲生日快到了吧。"亞妮說:"小豆子你十七歲最想做什麽?"我趴到她耳邊說:"我想把眼鏡換成隱形的,再把頭發披下來你說好不好?"亞妮做昏倒狀。胖妞像個馬屁精一樣扶住她說:"小心點小心點,你什麽時候再帶我去看你的花澤類表哥啊。" "你別做夢了。"亞妮惡作劇地說,"她有一百八十個女朋友,你排不上號哦。"我的心咯噔亂響。
我又沒臉沒皮地想,不知道我可以排到多少號呢。可是那本書我真的好喜歡,還從來沒有人這樣為我做過事呢,光就這點來說,我真的挺滿足的了。
十七歲生日那天剛好又是雙休日。亞妮一大早就來敲我的門。她帶給我的禮物是一隻可愛的壞壞兔。我向她說謝謝。她有些遺憾地說:"本來有更好的禮物,你不是一直想要幾米的書麽,我上次讓花夏替我在網上訂了一本,誰知道你到現在也沒收到,都怪我笨,相信網上那些破郵購!"那本書就放在我的枕頭邊上,亞妮不知道,我其實早就收到它了。隻不過我一直有些誤會而已。我往後坐了坐,擋住亞妮的視線,我生怕她會看到它。
一個多麽美麗的誤會!
我在十七歲的深夜流著淚將那本書深深地鎖了起來,我想我再也不會輕易地翻開它。不過我早已將每一頁背得滾瓜爛熟。最喜歡的就是第一頁那幅叫"瞬間"的畫,一個可愛的女生站在一顆開滿花的樹下,旁邊照例是一首詩,那首詩的最後一句是:"那個下午,我們還做了些什麽,我早已忘記。隻記得最後一朵花飄落時,我卻剛好輕輕閉上眼睛。"
初夏,已經過去了。
醜女玫瑰
入選理由:讀大學的時候,我讀的是師專,學中文。快畢業的時候到中學裏去做實習老師,那是我的母校。上第一堂課的時候,我感覺自己講得相當的不錯,正等著指導老師表揚我呢,她卻忍無可忍地指責我說:"你講得還行,但是不要老是在台上走來走去的嘛,都走到我頭暈了!"這件事對我影響很大,以後在我自我感覺良好的時候,我常常會問自己,是不是在別人看來也是這樣的呢?
我永遠都記得實習結束一個星期後我返校去看他們,當時孩子們正在上體育課,他們尖叫著從操場的四麵八方圍上來,把我圍了個水匯不通,我一麵笑一麵流淚,很白癡的一種幸福和滿足。
後來我寫《醜女玫瑰》,給班上一個不太美的女孩子。不知道她現在在做什麽是不是很快樂,我希望她會看到我的書,並且說:"哦,瞧,這是我老師寫的呢。"開學的第一天照例是自我介紹,玫瑰從座位上站起來,小聲地說:"我叫玫瑰,姓趙。"就沒了別的話。
我低頭看了一下點名冊,趙玫瑰。很奇怪的一個名字,象張愛玲筆下的女主人公。再看她,座第一排的一個矮矮的女孩,眉眼低著,手指在課桌上劃來劃去,好象很不情願再說下去,就示意她坐下了。
開學的第一篇作文照例是"自我介紹",玫瑰的作文是這樣寫的:"我叫趙玫瑰,我恨死了我的這個名字,她給我帶來了很多的煩惱。可是我的爸媽總是不肯帶我到派出所去改名字,她們說名字隻是一個人的代號,又說玫瑰是一種大家都喜歡的花。他們這麽說主要是因為他們自己不用叫玫瑰的緣故。不能夠理解我的痛苦。我很怕我的初中同學還是象小學同學那樣取笑我,還有老師,每次點完名都要意味深長地看我一眼。當然我要是長得漂亮一點叫這個名字倒也無所謂的,關鍵還是我長得很不好看……"就這樣一篇沒頭沒腦的作文,完了還用了一長串的省略符號,好象有很多話要講卻沒講一樣,想到那天點名我也看了她一眼,其實我並沒有看清她長得怎麽樣,但是我相信她所謂的"意味深長"一定也是在說我。
老實說當我第一眼看清玫瑰時我也有點吃驚,玫瑰很醜。臉上斑斑點點,眼睛小嘴唇厚,鼻子也長得怪怪的,好象有一點朝左歪,總之讓人看了不太愉快。但是她給我的最初印象是安靜而又羞怯的,我沒有想到她會給我帶來那麽多的麻煩。
初一(2)班的第一場風波就是由趙玫瑰引起的。
那天早讀課剛下不久,我透過辦公室的玻璃窗看見班長吳蝶三步並做兩步地從大操場那邊跑過來,直覺就告訴我出事了。果真,吳蝶貼在窗口小小聲聲地說:"季老師,李同和趙玫瑰吵起來了。"我問:"吵得曆害?"吳蝶說曆害,恐怕要你去才能鎮住。
當我趕到教室的時候,一切都已經平息了,我看見趙玫瑰正在抄英語單詞,抄得很用力也很專注,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再看坐在最後一排的全班最高大的男生、體育委員李同,趴在桌上,肩膀一動一動地,顯然是在哭。
見我進去,胖男生蔣裏從座位上蹭地站起來說:"肖老師,趙玫瑰打人!"男生們議論紛紛,好象很不服氣,女生們則都不太好意思的樣子,仿佛都做了錯事一般,這倒是我做了三年多的班主任第一次遇到這種新鮮事,女生打男生,男生還被打哭了,不能不說新鮮。
第一堂課是我的語文課,我說有什麽事放學後再談,我們初一(2)班可是老師們公認的新年級最好的班,大家都不要給班級丟臉才好。
那堂語文課上得並不是很如意,主要還是趙玫瑰的緣故。提問的時候,她一反常態地異常積級,手舉得高高的,真抽到她,卻又不會回答,低著頭不說話。下一個問題手照舉不誤,舉得更高。我明白我是遇到了一個很棘手的學生,三年的班主任生涯讓我完美地學會了如何對付一個調皮的男生,至於要和一個古怪的女生打交道,這恐怕還得從頭學起。
課後我當然找了趙玫瑰來談話。
"為什麽打人?"我問。
"難道沒有人給你通風報信嗎?"趙玫瑰聲音尖尖地說:"其實你根本用不著問我什麽。"我和言悅色地講:"我隻想聽你告訴我你為什麽要打人,我相信你不會無緣無故這麽做。"趙玫瑰將信將疑地看了我一眼,然後說:"他活該。"見我不做聲,又補充到:"誰叫他叫我蛤蟆,誰叫我蛤蟆我打誰。"趙玫瑰說到這兒眼淚開始在眼眶裏打轉,看得出她在拚命地忍住不讓它掉下來。那種無可奈何的表情告訴我她不過隻是一個十三歲的女孩子。
"今天這事就這麽說,以後我的班上絕不允許再發生打人之類的事件,傳出去多丟人,"我說:"你要是願意,找李同道歉,不願意,我也不勉強。"然後我又找來了李同,李同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季老師,趙玫瑰是瘋子。"我正色說:"不可以這麽講,對同學要尊重,難道你還沒有得到教訓?" "我根本就不屑還手,他是女生,"李同從鼻子裏哼了一聲說:"要是男生我們試試?" "所以你就哭,"我說:"沒出息。" "從沒有人打過我,她趙玫瑰居然扇我耳光,我要是還手就不象個男人,不還手又覺得是奇恥大辱,季老師,你說說看我該怎麽辦?"
"去道歉,"我說:"怎麽說也是你先罵人家蛤蟆,玫瑰長得不漂亮,可我們不能損人家。" "我不會去道歉的,看在您季老師的麵子上我不會再計較這事,我也保證今後不再叫她蛤蟆。但是我絕不道歉。"李同說:"誰道歉誰是蛤蟆。"事後他們當然誰也沒有跟誰道歉,我一直不太願意強迫我的學生去做任何事,我總覺得信任和尊重他們也許更能讓他們學會自覺。但願這一次也能取到同樣的收益。
還好,趙玫瑰變得安靜,上課也不再胡亂舉手。班長吳蝶告訴我說也不再有人叫玫瑰蛤蟆但大家也幾乎不和她說話,我對吳蝶說你們班幹部應該多關心關心她,吳蝶回答我說沒人敢理她,誰知道她瘋起來會做什麽?
我沒想到緊接著,趙玫瑰又做了一件讓人難以原諒的事:這一次是氣哭了英語老師。
英語老師小王剛從師專畢業,還是一張娃娃臉,笑的時候更是象一個孩子。記得在開校時的教師大會上,她坐在我的旁邊,很開心地對我說:真好,學校安排我教初一,聽說學生到初二初三就難管了,一定要在初一時和他們把感情培養好,讓他們服你。說完了又急切地問我:"你說是不是這回事呢?"我在小王的身上看到三年前的我,毫不猶豫地給了她想要的答案。
可是趙玫瑰顯然挫傷了她的自信心。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
那一堂課王老師帶著同學們一起來複習問句:"What'syourname?" "Mynameis……"王老師說下麵我抽一個同學起來和我對話,她看了一下點名冊,然後就點到了趙玫瑰。
沒有人站起來。
王老師又點了一遍。還是沒有人站起來。
同學們都把目光定到了趙玫瑰的身上,有人在後麵指了指她的後背示意王老師。
王老師從講台上走到她身邊,用鼓勵的口氣說:"大膽一點,站起來,你一定可以說好的。"然後趙玫瑰就站了起來。
王老師問:"What'syourname?"趙玫瑰半天也不回答。
於是王老師又耐著性子問了一遍。
這一遍趙玫瑰說話了,她說:"你不是知道了嗎,還問我幹什麽?"全班哄堂大笑。
王老師壓住火氣說:"我現在是在上英語課,我要你用英語回答我。" "你難道不知道嗎?"趙玫瑰說:"英語的人名地名和中文是一個讀法,你連這個都不知道怎麽教書?"結果可想而之,王老師哭著出了教室。
所以我還是得為趙玫瑰的事費神,首先我找來她的檔案,發現她的父母都在市裏不錯的單位工作,也都是學曆很高的國家幹部。這讓我鬆了一口氣,想來在她父母的幫助下是可以讓玫瑰變得好起來的。在找她的父母之前我又特意地召開了一次班委會。
我說:"一個好的班級體應該是和睦團結的,誰也不願意自己被排除在集體之外,趙玫瑰同學有缺點,但是我們不能總是批評她,更不能敵視她,所以我希望我們各班委能起到帶頭作用,多關心她,讓她感受到集體的溫暖,還有就是千萬不要嘲笑她的長相,這是不道德的。"快嘴的文娛委員王亞說:"季老師,我想你有一些誤會,不是我們不想理她,是她不理我們,有一次上學,她走在我前麵,我叫她,她連頭都不回。" "是的,"立刻有人接嘴過去說:"上次她收到一封信,上麵的郵票很漂亮,李琴琴集郵,便給她要,她不僅不給,還當著李琴琴的麵把它撕了個粉碎,你說,這多傷人?" "她個子矮,就不肯做值日生,排到她也不做,上次是周紅替她擦的黑板,周紅不也和她一樣高,擦黑板也得跳著擦,看她不怕人笑話?"周紅是班上的生活委員,趙玫瑰的同桌,見我望著她連忙欠了欠身子說:"季老師,我早就想請你替我換一個座位,我實在不願和她坐在一起。" "那誰願意和她坐一起呢?"我說。
話音剛落立刻有人給我出主意:"讓她坐特殊位子,一個人。"我實在沒想到開學才一個多月,趙玫瑰就有本事在同學中留下這麽壞的印象,看來我對她的了解還是遠遠不夠的,我有些不悅地說:"那麽我們今天召開這個班委會幹什麽,討論如何孤立趙玫瑰比較有效?"這時有人把目光投向了李同,意思大概是要是李同都能做到和趙玫瑰主動親近,我們有什麽不能的呢?
班長吳蝶畢竟是班長,她適時地站起來說:"其實趙玫瑰一定也不希望和同學們搞成這樣,我們也有對不起她的地方,比如討論她有多醜多醜,還叫她東施、蛤蟆什麽的,她因此怨恨我們,所以才會那麽古怪。" "對了,"我說:"希望在座的各位以身作則,班幹部就要有班幹部的樣子。"然後我打算和玫瑰的父母談一談。在我還沒來得及打電話之前,玫瑰的一篇周記阻止了我這麽做。
她的周記是這麽寫的:"不知不覺中,我已經度過了兩個月的中學時光,這兩個月對我來說是多麽的難捱,我的初中同學比小學同學還要壞,他們對我的長相津津樂道,好象我是班級的恥辱。前幾天,我打了人,這是我平生第一次打人,很解氣。現在再也沒有人敢亂叫我,但是我依舊不快樂。英語課上,我還頂撞了王老師,她老是要問我叫什麽名字,我害怕別人問我叫什麽名字,又該有人笑我了,說我是"想漂亮想瘋了"才叫這個名字的。我偏不讓他們遂心,我要反抗,反抗。每天回到家中,媽媽都會笑眯眯地問我在學校好不好,我知道她是怕有人欺負我,我就說好。媽媽的笑容是世界上最溫暖的笑容,但是我不能和她說心裏話。我想我是找不到一個人說心裏話,我以前讀過一個故事,說是有個孤兒院的小女孩,她沒有朋友,所以她寫了一張紙條扔向窗外,上麵寫著:'誰撿到這張紙條,我愛你。我甚至連個講話的人都沒有,所以誰撿到這張紙條,我愛你。'媽媽說這是一個憂傷的故事,我這樣的年紀是不會懂的,其實媽媽不知道,我也和那個女孩一樣啊。一樣的孤獨和傷心。我想這就是書上所說的早熟。如今我最擔心的就是我在學校的事被家裏知道,這是遲早的事。不過我聽說季老師是個好老師,也許她會理解我的,季老師,請你千萬不要向我的爸媽告我的狀,我保證再也不會做這種事,我會維護班級的榮譽。我不想我媽媽為我傷心。"
老實說我被這一篇周記深深地感動了,那是一段剛剛放學的時光,有一大群女生在操場上玩著扔沙包的遊戲,快樂的尖叫聲穿過辦公室的玻璃窗射進我的耳膜,女生們均穿著漂亮的衣服,秋日的陽光照著她們單純而又青春的臉龐,我想著有個叫玫瑰的醜小女孩,正一個人孤孤單單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在心中寫著那張渴望朋友的"紙條"我感到從未有過的自責,不過我知道,我還來得及,來得及去做一些我該做的事。
我並沒有急著找玫瑰談心。隻是在她的日記本上寫上了一行字:"老師已經撿到了你的'紙條',願和你做談談心的好朋友,希望玫瑰快樂起來,好嗎?"早讀課的時候,我把她的周記本直接放到了她的桌上,然後衝著她笑了笑,玫瑰的臉上沒有那種一貫的防備的表情,這讓我有理由相信一個好的開始開始了。
然而我並沒有高興多久,關於玫瑰的第三個讓人頭疼的故事就發生了。
吳蝶告訴我說:"趙玫瑰有可能在談戀愛。"我當然不相信。我知道現在的學生早熟,這樣的事有可能發生在我別的任何一個學生的身上,但不會和玫瑰有關,玫瑰發育得如同一個小學三年級的女孩,再說,再說她確實是個醜女孩。
那段時間我和玫瑰已經習慣用她的周記談心,她在每周一課間操的時候自己把周記本放到我辦公桌上,星期二的時候自己又來把它取走,我默許了她這麽做,並且刻意叮囑科代表不要再問她要周記本。玫瑰有著很好的文筆,看得出來她讀過不少的書,她的周記不象其他同學的那樣,隻是簡單地記錄一些經曆過的事,而是很有自己的想法,比如她在一篇周記中寫到她有一天看到她對麵樓上的一個婦女在擦窗戶,擦得很用心也很專注。玫瑰說:"我就那樣呆呆地看著她,我想她一定是一個對生活很有耐心的人,我也是第一次發現認認真真地去做一件事其實是很快樂的,哪怕隻是擦窗戶,也會讓自己覺得自己是有價值的。"我把這篇周記給辦公室的老師們看了,大家都說好,不象一個初一的學生所寫。後來我又在班上念了一遍,我說希望大家都能象趙玫瑰同學一樣善於觀察和思考,隻有這樣才能寫出好的文章來。玫瑰好象很不習慣受表揚,表情極為局促和不安。所以我說玫瑰正在一天比一天變得更好,況且我從她的周記中讀不到一點在"談戀愛"的訊息。
我有些嚴厲地對吳蝶說:"你關心同學是正確的,可是千萬不要道聽途說,這樣會影響團結。"吳蝶委屈得差點哭了出來:"我不是道聽途說,不信你可以問周紅,趙玫瑰和那個男生通信,一個星期兩封,有時還夾著玫瑰花瓣呢,趙玫瑰上課時也看信,放在課本下悄悄地看,你要不信上課時注意看看。"吳蝶走的時候還補充道:"季老師,我可不是要告同學小狀,玫瑰蠻可憐的,我是希望她好。"我點點頭目送她走,現在的女中學生,真有點讓我摸不透。
幾堂語文課後我發現吳蝶的話果然是真的,玫瑰聽課的時候的確有些心不在焉,有時手老在課桌下摸著什麽,再有一次我抽她起來讀課文,書一拿起來,桌麵上躺著的分明是兩張折疊過的信紙。
下一次玫瑰到我辦公桌來拿周記本的時候,我叫住了她,她那一次的周記寫的是對秋天的感覺,也是和信無關的,我問她:"可以告訴老師嗎,那些信是怎麽回事?"玫瑰遲疑了一下說:"是我小時候的鄰居。" "男生?" "嗯。" "要知道我並不反對學生通信,可是玫瑰,"我說:"你好象做得有些過份。"玫瑰機敏地回答:"我不會再上課看信了,絕不。"我放她走。對於玫瑰,這個敏感的小女孩,我相信我不用說太多,況且,玫瑰是一個醜女孩,在不影響學習的前題下,我希望她有更多樹立自信心的機會。我把這話對吳蝶講了,她拚命地點頭表示同意。
"那麽,"我說:"我不希望班上有一些莫須有的謠言。"吳蝶說季老師你放心好了一切從我做起。
很快冬天就到了,辦公室的玻璃窗上開始有了一層薄薄的冰,不再能看得清外麵大操場的景象,玫瑰在那個冬天裏總是穿著鮮紅的衣服,在外一閃我就知道是她,冬天裏玫瑰不僅沒有長高,因穿著厚實,反而顯得更矮,但我發現我開始漸漸地喜歡上了這個小小的醜女孩,我相信我班上的同學們正和我一樣,開始不再在意她的容貌和慢慢地忘記她所帶給我們的不快。
玫瑰在這一天又來到了我的辦公室,不過她並不是來取周記本的,這讓我覺得有些奇怪。
"有事嗎,玫瑰?" "是的,季老師,我……"她麵露難色地說:"我有事想和你談談。"我抽張椅子示意她坐下,她坐下了,卻又觸電似地彈起來:"放學,好嗎?"她近乎哀求地說:"我必須和您單獨談。" "好的,"我答應她:"你在教室裏等我。" 我很難猜到玫瑰會和我說什麽事,從她的表情裏我感覺到這事有一點非同尋常,可是我怎麽也沒有想到她是要跟我借錢,而且一借就是兩百,我一個月工資的一半。
"我會還你的,"玫瑰的聲音在教室裏低回:"我隻有找你了,請你一定要幫幫我。"
"最起碼你要告訴我你拿這錢幹什麽。"我說。
"我爸爸和媽媽要離婚了,他們要離婚了,"玫瑰說著,眼淚涮涮地掉了下來。"我說什麽也不讓他們離婚。"慢慢說。"我安慰她。
"我需要這筆錢,過兩天就是我媽媽的生日了,我想買一個大蛋糕,另外還有一張真絲圍巾,我媽媽想那張圍巾想了很久了,我會說這些都是爸爸送的,他們之間隻不過是一些小誤會,我相信這樣他們一定會和好的。"玫瑰一邊說一邊哭個不停:"我會還你錢的,我春節的時候會有很多壓歲錢,我到時一定還給你,我說什麽也不讓他們離婚。"我擁玫瑰入懷:"好了,別哭,"我說:"讓我們一起來策劃一下你媽媽的生日晚會。"後來,玫瑰在她的周記裏詳盡地描述了一切。
她寫到:"爸爸和媽媽不說話已經好多天了,我知道是因為什麽原因,也就是爸爸怨媽媽買的那件新大衣太貴,而且又不好看。後來他們就開始吵架,一直吵到了要離婚。我實在是很怕她們離婚,因為我很清楚,象我這樣的女孩,是沒有人願意做我的新爸爸的新媽媽的,也就是說一旦他們離了婚,我無論跟誰都會成為包袱。我很喜歡現在的家,其實爸媽都是很好的人,就是在這件事上有點小心眼,奶奶說人和人的感情就是這麽奇怪,說沒了就沒了。我不相信奶奶的話。她老了才會這麽消極。所以我決定一定要挽回爸媽之間的感情。
幸虧媽媽的生日到了,我買了一個大蛋糕,還買了一條真絲圍巾,還買了爸爸愛吃的熟菜。我打了一個電話給爸爸,我說今天是媽媽的生日,她希望你能早點回家。我又打了一個電話給媽媽,我說爸爸叫我帶信給你,請你下班後趕快回家,他有話跟你說。
然後一切就同想象中一樣的進行了,我想我輩子也不會忘記那晚的情景,燭光照耀著我的家,爸爸和媽媽終於開口說話了。媽媽說:'好多年沒有正兒八經地過生日了,這些年把人累得。'爸爸說:'這熟菜真是不錯,好長時間不買了'.我趕緊把蛋糕端到他們麵前,可不能再說,再說下去會穿幫的。我被自己所做的一切陶醉了,這多象季老師所說的,這事上沒有辦不成的事,隻是你想辦法。
我無法表達我對季老師的感激之情,我隻想說:季老師象天使,我會好好學習報答她。"我合上玫瑰的周記本,發現自己竟然有一點臉紅。為一個小丫頭在日記裏稱我天使感到臉紅。
玫瑰沒有失言,她上課開始格外地專心,王老師告訴我說她在英語課上還很主動地舉手起來對話。下課我發現她還開始向周圍的同學請教,有一天我甚至看見她和女生們在一起"扔沙包",外麵的大衣脫去了,玫瑰單薄的身子靈巧地跳躍在秋風裏,從背影看玫瑰有一頭濃密的好發,我欣慰地想象著她要是再長大一點,再長高一點,也應該是一個擁有自己青春的女孩子。吳蝶遠遠地給我甩過來一個OK的手勢,我也做了一個還給她。
期末考試前全年級準備召開一個家長座談會。
玫瑰在這之前明顯地有些惴惴不安。好幾次見了我都欲言又止,我知道她在擔心什麽,我拍拍她的肩:"不用擔心,"我說:"沒有人會提起過去的事。"玫瑰感激地笑了,我發現玫瑰笑起來的樣子更好看一些,我也發現玫瑰其實很少這麽笑過。
玫瑰的母親讓我大吃了一驚,她是一個很漂亮的女人,衣著得體,氣質不凡。很難將她和玫瑰之間劃上等號。那天的家長會上她很聽得很認真,一邊聽還一邊做記錄,會後又主動地找到了我。
"玫瑰一定讓你操了不少心。"她說。
"哪裏,"我說:"玫瑰很聽話。"她突然笑了起來:"知道嗎,我參加過多次家長會,這還是第一次沒被老師批評,季老師,看來你的確是拿玫瑰有辦法。"我微笑。
"她給她爸爸寫信,說你就象她媽媽一樣,你知道我有多嫉妒。" "那隻是一個比喻。" "可我想這個比喻想了八年了。八年,象抗戰一樣。"她笑著說。
"什麽意思?"我詫異。
"我是她的繼母,玫瑰的母親在她三歲的那年就去世了,這孩子生性倔強,又有很多鬼點子,加之她爸爸又常年在國外,不瞞你說,我常常被她弄得很頭疼。現在好了,遇到了你這個好老師,我很放心。" "等等!"我說:"你是說他爸爸常年在國外?" "是啊,都去日本快兩年了,還要兩年才能回來。"我的腦子裏刹那間一片空白,那些所謂的離婚,生日晚會,美麗的真絲圍巾和生日蛋糕,玫瑰唏裏嘩啦的眼淚和那篇感人的周記,想來都是一場感人的騙局而已。我,一個堂堂正正的學教育的大學生,竟然被一個十三歲的小女孩騙了個暈頭轉向。
玫瑰的母親問我:"你怎麽了,季老師。"我說:"我想我和你一樣,被她弄得很頭疼。" "是玫瑰有什麽騙了你吧,"她很有經驗而又不失幽默地說:"騙人可是她的拿手好戲。"如果一定要我形容我當始的心情,那麽我隻能說傷心。想起初上講台的時候,也被學生氣哭過好幾次,但沒有一次的感覺象這一次這般無奈和尷尬。
況且,玫瑰站在我和她母親麵前,是一幅"打死我我也不說"的表情。
看來她的繼母的確被她訓練得很有耐心,不厭其煩地問:"你要這兩百元錢究竟要做什麽?又不是不給你零用錢,再說了,你要錢可以跟我要,為什麽要騙老師呢,季老師對你這麽好,你還忍心騙她。"玫瑰在這時開口說話了:"騙誰還不都是騙,我又不是不還錢。" "怎麽可以這樣跟你媽媽說話。"我嚴厲地說。
玫瑰看我一眼,不再吱聲。
然後我采用懷柔政策:"你把原因跟老師和媽媽說清楚,隻要不是做壞事,我們會原諒你的。"她一點也不吃這一套:"我說我是做好事你們會相信嗎?總之已經騙過你們了,錢也用掉了,你們要怎麽著就怎麽著。"我氣結。
"不說實話你明天不要來上課了。"我說:"玫瑰你真讓我失望。"玫瑰被她的繼母領走了,她穿的依舊是一件紅色的衣服,背著一個淡綠色的大書包,象個小學生。就是這個小小的醜女孩,讓我飽嚐了做教師的挫折感。而且,要是玫瑰堅持不說真話的話,我很難知道這事究竟應該如何收場。
玫瑰兩天沒有來上課,那兩天我一直在想是不是應該去接玫瑰回來,這樣的做法對玫瑰是否公平。或許玫瑰用那兩百元錢做了一件她自己很想去做而又怕我們不理解的事。所以才不願意告訴我們。我絞盡腦子也想不出來會是什麽事,值得玫瑰如此費盡心思地撒謊。
兩天後玫瑰的母親在電話裏對我說:"我發現她語文書裏的一張卡片,是市麵上很流行的那種朦朧卡,小而精致,背後寫著你是這世上最好的女孩,署名是丁洋。你們班可有叫丁洋的學生?" "沒有,"我說:"我知道有個男生在和他通信,玫瑰告訴我他們是兒時的鄰居。也許是他。" "她什麽都不告訴我。"玫瑰的母親黯然。
"其實她在周記裏稱你為最好的媽媽,她隻是不想讓你擔心,拉下的功課,我會安排給她補上,"我安慰她說:"對玫瑰,或許耐心最為重要,難為你了。" "誰叫我是她媽媽呢,"她讓我感動地說:"隻希望這孩子能快快樂樂地長大,長相不好又不是孩子的錯。可是有的時候我真覺得自己無能為力。說句玩笑話,她每換一次環境我就得脫一層皮。" "慢慢來,"我說:"我們一起慢慢來。"放下電話,發現吳蝶站在辦公室門口,招手叫她進來,她猶猶豫豫地說:"玫瑰可會被開除?" "怎麽會?"我說:"她不過是感冒,很快就回來上課。
"我想我知道一點點。"吳蝶有些吞吞吐吐:"是不是因為玫瑰長得很不好看,所以不能再留在學校?" "哪裏的話?聽誰說的。" "別班的學生都這麽說。" "我們班的呢?"我問。
"我們班的沒有。"吳蝶搖搖頭。
"這就對了,有誰能比我們更了解自己的同學呢?再說了,長相和念書一點關係都沒有。" "我也這麽想來著。"吳蝶笑了,然後說:"玫瑰是不是在醫院裏,要不要我們班委去送點水果什麽的。" "玫瑰很快就會回來上課,我們到時再關心她也不遲。另外,"我裝做不經意地問:"你知道和玫瑰通信的那個男生是誰嗎?" "不太清楚,周紅好象說過信是九中寄過來的。"我拍拍她的肩表示感示感謝。
九中是我市城效的一座中學,生源遠遠不能和我校相比,教學設施也差許多,直覺告訴我那個叫丁洋的九中的男生和玫瑰騙我的事有著必要的聯係,剛好我念大學時的好朋友晴在九中教書,我於是騎著自行車趕到了九中。
晴聽我說完原由哈哈大笑,損我說,"你可是我們學校的高材生,當心母校的一世英名就毀在你手上。"我苦笑。
晴接著說:"現在的學生,比鬼還精,一不小心就會被他們騙了,特別象我們這種學校,什麽樣的人都有,象你這麽耐心,還不累得個半死。不如隻抓升學率,還能給人家看看。" "話不能這麽說,所謂師者,傳道、授業、解惑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晴狠狠地白我一眼,但還是一顛一顛地跑去給我查那個叫丁洋的男生。
我坐在她的辦公桌前等了足足有半個小時之多,一麵等一麵就想自己這樣做是不是真的有點多餘。或許真如晴所說的,做做那些別人看得見的事?我的口袋裏裝著一張匯款單,那是我今天早上收到的,玫瑰的母親在上麵寫了三個字:"對不起。"這三個字讓我一想起就汗顏,玫瑰的母親有什麽錯呢,她已經很不容易了,這麽一想我又覺得自己實在應該這麽做,況且,我在玫瑰身上花了不少心思,我不能半途而廢。"睛回來了,說:"也許你又該犯愁了,我們學校有三個學生叫丁洋。"她把一張紙攤到我麵前,上麵寫著:丁洋,男,初二(1)班。
丁洋,女,初三(3)班。
丁洋,男,高三(1)班。
我望著睛,睛說:"你可以試試第一個,他是個瘸腿,初一時一場車禍造成的,就在學校不遠處,當時有不少師生親眼目睹,聽說,他總是獨來獨往。" "謝謝你。"我由衷地對睛說。
"要不要把他叫進辦公室?" "不要,"我說:"我在校門口等他。"
我在校門口幹澀的冬風裏等丁洋。無數的少男少女騎車從我的眼前滑過,叮咚的車鈴聲撒下一路青春的氣息,我在不經意中看到丁洋,一個背著大書包拄著拐杖踽踽獨行的單薄的男孩,手臂細細的,脖子細細的,臉上有一層淡黃色的軟軟的絨毛。眼神裏有一種和玫瑰相似的東西。我走向他,睛的直覺看來和我一樣的敏銳,我要找的人就是他。
"丁洋。"我叫他。
他抬頭看我,一臉的迷惑。
我盡量用自然的口氣說:"你認識二中的玫瑰嗎,我是她的老師。" "季老師?"丁洋居然笑了,露出一排可愛的細細的牙齒,但神色瞬即不安起來:"玫瑰出了什麽事?" "沒有,"我趕緊說:"我到這裏看一個朋友,順便替玫瑰來見見你。" "你真的不反對我們通信?"丁洋輕喘著氣說:"玫瑰說你和別的老師不同,她給我的每一封信都提到你,她還說你燙了頭發沒有以前好看呢。"丁洋看著我。
"或許我們可以去那邊坐下,"我指指前麵的花台:"我想我們可以好好聊聊。"丁洋點頭和我一起坐過去,剛坐下他立刻詭秘地說:"你一定是怕我不能站,其實我在信中都跟玫瑰說過了,我可以拄著拐杖在大太陽下站二個鍾頭,玫瑰說她信,你呢,你信不信?"我笑:"告訴我你和玫瑰是怎麽認識的?" "玫瑰沒有告訴你嗎?"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給電台寫交友信來著。" "哦。" "最近我們通信遇到一點小麻煩。"丁洋吞吞口水說:"我好幾天沒收到玫瑰的信,我懷疑我的班主任私藏了我的信。" "你有依據嗎?" "沒有。"丁洋鄭重其事地說:"有依據的話我就可以告她,私藏他人的信件可是犯法的。" "要知道無論你老師做什麽,他的出發點總是為了你好。" "我看不一定。老師想我們成績好,我們成績好他們才可能多拿獎金。" "你真這麽想?"我問。
"哦,"他慌亂地說:"當然你除外,我和玫瑰都這麽想來著。你和他們不同,你理解我們,所以才不反對我們通信。"我看著他,然後說:"你在拍我馬屁?"丁洋的臉立刻紅了。支吾著說:"這都是玫瑰在信裏說的。" "你和玫瑰,在信裏都喜歡說些什麽?"我問。
"什麽都說,其實我以前話很多的,後來就沒什麽話了,其實我們通信,並不是一件大不了的事,我們隻是想找一個可以說話的朋友,你相信嗎,這隻是一件很簡單的事,完全不必那麽複雜。" "我相信。"我說。
"你會不會覺得我很成熟?"丁洋突然有一點得意地問我。
"有一點,不過等你完全成熟了你會發現大多數老師都不是為了獎金而工作。" "你喜歡耿耿於懷。不過這是教師的通病。"他煞有介事地評論我。
扶丁洋站起來的時候我無意間得到了我想要的答案。"瞧,"他晃了一下手中的紅木拐杖:"這是玫瑰送我的,我有一次在信中提到我的舊手杖不好用了,磨得胳肢窩疼,為這事和我媽吵了好幾回。沒過多久玫瑰就給我送來了這支手杖,她說是她爸爸從黃山帶回來的,放在家裏也用不著。其實這就是我最想要的那種拐杖,商店裏有得賣呢,要一百九十八元,我都看過好幾回了。季老師,我總覺得不太安心,男生收女生的禮是不是很窩囊?" "哪裏,"我說:"你們是朋友,玫瑰隻是盡一份心意而已。" "隻可惜沒見到玫瑰長什麽樣,"丁洋有點遺憾地說:"她總是不肯和我見麵,拐杖也是托守門的老伯送來。她還說她一輩子也不會和我見麵,也許是覺得瘸子很難看。"哦,玫瑰。
"不會的,"我對丁洋說:"玫瑰是個可愛的女孩,她這麽做也許是為了保持一份神秘感。" "對的,神秘感。"丁洋說:"我也想要這份神秘感來著。不過,我還是很想你告訴我,玫瑰是不是大眼睛,瓜子臉,長頭發梳成兩個小羊角辮,我總這麽想她的樣子。"說完以後期待地看著我。
"一點沒錯。"我說。
告別丁洋,我本想馬上去見玫瑰,但轉念一想立刻騎車回了學校。
我在下午第三節課外活動課時把同學們留在了教室裏,然後我講了玫瑰和丁洋之間的故事。全班靜悄悄的,我說:"每一個人都希望自己能有一個好朋友,特別在你們這種年紀的時候更是這樣。可是我們為什麽卻總是把有缺陷的同學排除在外呢,如果你們是玫瑰,或者是丁洋,你們是不是也願意別的同學這麽對你。隻有無私和真誠的人,才可能獲得真正的友情。"我說完這話後班上響起了一陣熱烈的掌聲,這是我紿料未及的。
我講完話後在不少同學也起來發了言。
李同說:"我以前嘲笑趙玫瑰同學,現在想起來很後悔,我也不恨她打我耳光了,其實她那天也沒把我打疼,真的,雖然打得響了一點,但真的不疼。"在笑聲裏周紅也站了起來:"我也不對,不想和她做同桌,其實我也長得不太漂亮,再說漂不漂亮不是我們自己能做主的,不能因為一個人不漂亮我們就瞧不起她,最重要的是心靈美。"
醜女玫瑰(7)
"我們應該互相幫助,比如趙玫瑰個小,擦不到黑板,在她做值日的時候,我們就應該主動地去幫助她。而不是笑話她。" "我們還可以給丁洋寫信,告訴他我們都願意做他的朋友,我爸爸說我要是成績好,他暑假就帶我去黃山,到時候我一定買一根拐杖送給丁洋。"……
吳蝶做了總結性的發言。她說:"從此以後,我們希望趙玫瑰同學能夠生活在集體溫暖的懷抱之中,誰再嘲笑她,我們就集體找誰算帳。"我微笑地看著我的學生們,他們隻是一群初一的學生,說出來的話並不是很成熟,也不是很有水平,但是我很滿意,我知道這就夠了。
第二天,是一個多霧的早晨。大家都來得很早,書聲琅琅中激動的心情顯而易見地存在著,玫瑰在大霧中慢慢地走過來,依舊是一身紅色的衣服,很耀眼。旁邊是她漂亮的媽媽。
玫瑰將會開始一段嶄新的生活,並在這一段生活中健康快樂地長大,成熟,學會麵對人生許許多多的風風雨雨。
我保證。
當你經過我身旁
入選原因:寫完這篇小說後,我在電台播出了它。
它讓我流淚。
讓很多的聽眾流淚。
當你經過我身旁,我可以感覺到你的溫情,如果有一天你走得很遠,我想對你說,無論你走得多遠,你的聲音我都聽得見。
愛,與我們同在。
我是在中午的時候接到怡然的電話的。
她的聲音和廣播裏聽起來有那麽一點點的不一樣:"紀歡,這個周末你願意來我節目裏做嘉賓嗎?" "不要!"我本能地拒絕。
怡然說:"紀歡,你不是一直想看看直播室是什麽樣子嗎?"我的心裏忽上忽下地慌亂起來。其實,這是我盼過和想像過無數次的事情啊,我應該高興地要命才對的,但我沉默了很久,還是對怡然說:"對不起……" "再想想吧,"怡然說,"我周五再打電話給你。紀歡,我希望你勇敢一些。"我知道我讓怡然失望了,我真是對不起她,我真是沒出息啊。
怡然是我們這裏最紅的DJ,對於我來說,無數的下午幾乎都是聽著她的節目度過的。
我很喜歡怡然的聲音,她的聲音是屬於下午的,有點懶又有點俏皮,像一滴陽光偶爾落進波瀾不驚的水裏,瞬間便揚起無數的色彩來。這時,窗外常常會飄來淡淡的花香,可能是梔子花,可能是玫瑰,也有可能是茉莉,我總是分不清各種花的香味,但我卻記得它們的模樣,紅的,白的,一朵朵牢牢地開在我的記憶裏。
隻能用記憶這個詞,因為從十四歲的某一天起,我就漸漸地看不見這個世界了。
醫院的診斷書很簡單:青光眼。
爸爸媽媽為我花光了所有的積蓄,我依然隻能看到一點點隱隱綽綽的光。書是當然不能再念了,我所能做的,就是整天整天地呆在家裏。失明讓我的耳朵變得異常的靈敏,我家住在六樓,可爸爸媽媽下班走到一樓我就可以聽出他們的腳步聲來。他們走路都是那麽的匆匆忙忙,生怕我在家裏會出什麽事。
我知道他們最擔心的就是住我家樓上那個叫黑皮的男孩,我不知道他的真名,隻知道大家都叫他黑皮。他媽媽死得早,爸爸根本就管不住他,最大的愛好就是潛入他人家裏偷東西,這裏的樓上樓下差不多都被他偷遍了,我還記得有一次我在家裏好好地坐著,突然就聽到一個男聲說:"你是真的看不見嗎?"我嚇得差點暈過去:"誰?" "黑皮。"他說,"你別怕,你家窮得要命,我什麽也不會偷的。" "你嚇到我了,"我說,"你怎麽進來的?" "這對本少爺來說實在是太簡單,"他說:"不值一提。" "奇怪。"我說,"什麽聲音都瞞不過我的耳朵,可是我真的沒有聽到你進來。" "這就叫本事啊。"他得意地笑著說:"我走了,不過我還會來,我保證你還是聽不到我進來的聲音。" "別那麽自信。"我說。
"那好吧,下一回看我們誰厲害。"這回他是從門走出去的,我聽到他關門的聲音,輕輕的。
黑皮?我記憶裏的他並不是很黑,文文靜靜的,也不像個小偷啊。
我跟媽媽說了這事後媽媽嚇得什麽似的,再三叮囑我他們不在家我要把門反鎖好,媽媽真是好媽媽,我偎到她的懷裏不說話。媽媽摸著我的長發說:"小歡,媽媽還會想辦法,我們不會放棄的。"我搖搖頭不讓她說下去。
我知道媽媽爸爸該想的辦法都已經想盡了。
更何況,爸爸也下崗了,現在在替一個私人老板幹點體力活,累就不說了,工資還一個月一個月地往下拖,他們以為我什麽也不知道,其實我心裏什麽都清楚。
我所能做的,就是盡量少給他們添亂。我照媽媽的要求天天反鎖門了,但其實我卻希望黑皮又可以無聲無息地出現,因為沒有人說話的日子,真是寂寞啊。
偏偏黑皮很久也不來。
我覺得他也不厲害,看來一把反鎖的鎖就難住了他。
一個人的時候,聽廣播真是一個最好的選擇。
何況,我是那麽的喜歡怡然。
我還記得我第一次鼓足勇氣參與怡然的節目,她在那天的節目裏說:"春天就要來了呀,各位聽友喜歡春天嗎?總之怡然很喜歡,因為春天可以做的事實在是太多了,可以和好友一起去踏青,或者靜靜地坐著計劃一下一整年,來得及去認識一些人和慢慢地忘記一些人,為了這要來的春天,讓我們來聽歌吧。聽一首任賢齊的《春天花會開》,怡然愛春天,也愛你們。"怡然說完開始放歌:春天花會開,鳥兒自由自在,我還是在等待,你遠遠地走過來……我突然想起我初中時的同桌,那個叫林立的男生,長得特別像任賢齊,眼睛小小的,說起話來總是笑眯眯,我視力下降的那陣子,他總是幫著我記筆記,在上課的時候一次次歪過頭來問我說:"紀歡,你看不看得見?"或者幹脆把本子遞給我說:"紀歡,抄我的!"多好心的男生,可是現在他一定早就記不得我了,他的身旁一定坐著一個可愛的女生,眼睛大而明亮,笑起來驚天動地。
我離校園,離他們,真的很遠了。
遠到永遠也回不去的那麽遠。
我的心酸痛得厲害,可是我不敢哭,我怕我再哭,會連那一點點的光也看不見了,跌到完完全全的黑暗裏是多麽讓人絕望的一件事啊。
我突然很想找人說說話,可是和往常一模一樣,我的身邊一個人也沒有。於是我摸索著撥通了怡然的熱線電話。
怡然的電話很熱,那是我第一次打她的電話,奇怪的是竟然一下子就通了。我對怡然說我要點歌,怡然說好啊,那麽送給誰呢?
"不知道。"我說。
"哦?"怡然說:"這個下午有點寂寞嗎?" "其實每一個下午都寂寞呢。"我說。
"那就做點什麽吧。"怡然俏皮地說,"讀自己喜歡的書,看喜歡看的電視。找朋友來聊聊天,當然,聽怡然的節目是最好的選擇啦。" "你可以陪我聊聊天嗎?"我有些無理地說。我平時最討厭的就是打進熱線喋喋不休的聽眾,可是那天我還是忍不住提出這樣的要求。
怡然的脾氣也好極了,她說:"好啊,你想說什麽?" "我想說我不喜歡春天。" "為什麽?"怡然顯然對我的話題感了興趣。
"因為春天並不像你說的那樣,來得及去認識一些人和慢慢地忘掉一些人,你太天真了知道嗎?"說完我很不禮貌地掛了電話。
怡然在一陣嘟嘟聲後說:"一定是個寂寞的女孩吧,你的聲音很好聽呢,我還想繼續地聽你說下去,為什麽要掛電話呢,不管怎樣,怡然希望你快樂!"她並沒有責備我的不禮貌,還送歌給我。
我在怡然的節目結束後打電話到導播室給她道歉,說我不該罵她天真,她哈哈大笑說:"比你更過份的聽眾多得是,我不會放在心上的。" "那就好。"我跟她說再見。
"等等!"她喊住我說,"不想跟我說說心事?" "主持人都是很忙的。"我說。
"說吧,"怡然說,"我感覺你有話想跟我說。"於是我跟怡然簡單地說了我的情況,我對她說我眼睛有些不好,所以隻有呆在家裏,每天最開心的事就是聽她的節目。
"我很榮幸。"怡然說,"可以為你做點什麽嗎?" "要不你跟我說說你的直播室是什麽樣吧,我一直都好想做一個主持人呢。"怡然說:"我還是請你來參觀吧,要我形容多累啊。"又問說:"眼睛差到什麽地步,可以看到多少?" "還好。"我撒了謊,我沒有告訴她我其實就跟瞎子差不多。
我剛放下電話就聽到黑皮在說:"電台的節目最無聊。"我從椅子上嘩地站起來說:"黑皮你什麽時候進來的?"我真怕他聽到我剛才跟怡然的對話,我站得急了,撞到了椅子的扶手,差一點摔到地上。
一隻手扶住了我說:"你小心點。"我慌亂地推開那隻手說:"要幹什麽?" "嘿嘿。"他壞笑著說,"我要幹什麽早幹了。"真是個壞小子。可我還是喜歡他來看我,我說:"我今天在聽節目和講電話,沒聽到你進來並不代表我輸。" "好吧。"他說,"明天我們接著比賽。" "你明天還來嗎?"我說,"你很多天不來。" "我進局子了,"黑皮滿不在乎地說,"才放出來。" "你不像做壞事的啊,"我說,"一點也不像。" "隻有你這麽說,"黑皮說:"壞人的臉上不刻字,你要知道這點,不然是要吃虧的。" "我看不見你的臉。"我很老實地說:"我隻記得二年前的你。" "有點可惜,"黑皮皮很厚地說:"現在我帥多了。"我笑。
黑皮又說:"其實你也很漂亮,你的眼睛很大,可惜看不見。"第一次有男生誇我漂亮,我的臉紅了。我相信黑皮一定看到,我很感激他並沒有笑話我,我總覺得黑皮不是那麽壞的。我沒有把黑皮還來我家的事告訴媽媽,有的時候我還會給他泡好一杯茶等他來陪我說兩句話,黑皮說起話來海天海地的,胡扯的本事一流,常常把自己吹得比小說裏的飛賊還要厲害。他的故事常常漏洞百出,可是我從不拆穿它。因為我真的喜歡聽。
有的時候他很長時間不來,我就在怡然的節目裏點歌送給他,雖然他從來不聽廣播,可是我還是希望他可以聽見。
會知道,我很想念他。我是真的把他當做朋友的。
我很怕他又做壞事。
這不,黑皮又是很久不來了。我的心情一直好不起來。
怡然打電話希望我可以到她的節目裏去做嘉賓,我有些怕去,我怕給別人講起我的故事,最主要的是我怕別人同情我,我想我不需要任何的同情,我更需要的是友情,像黑皮所給我的那種友情,就挺溫暖。
胡思亂想中,媽媽下班了。她剛一進門就驚叫起來說:"誰的錢?" "什麽?"我說。
"桌上是誰放的錢?"我的手顫抖地摸過去,是一遝嶄新的人民幣。
媽媽告訴我,有三千塊。在旁邊的,是一個帶耳機的小收音機。
我知道是黑皮,錢是他放的。他來過了,我竟然又沒聽到。他沒有留下隻言片語,但我知道這錢是給我治病的,黑皮曾經說過,我的病根本不算什麽,有錢就一定可以治得好。黑皮還說過,我家的收音機太破了,扔了也罷。
當你經過我身旁(3)
我讓媽媽帶著我上樓去找黑皮,警察也在,他們也正在找黑皮,說黑皮為了一個哥們打傷了別人,畏罪潛逃了。
畏罪潛逃?這是多麽令人絕望的詞。
失明後,我第一次流下了眼淚。
我希望他們永遠也不要找到黑皮,可是又希望黑皮會回來,我不希望有人說黑皮是壞人,在我心裏,他真的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好人呢。
難道人真的就是這麽奇怪麽?
我打電話給怡然,我告訴她我很願意做她的嘉賓,我想把我和黑皮的故事告訴大家聽,我還是希望從來不聽廣播的黑皮可以聽到我的節目,我想對他說:"希望你下一次經過我身旁,會正大光明地來敲我家的門。我和我全家都會歡迎你,我等著你回來,象我一樣勇敢地麵對該麵對的一切。無論如何,你都是我永遠的朋友。"我還要為他放一首歌,因為黑皮說過,這個世界上要是還有什麽歌好聽的話,那就是《世上隻有媽媽好》。
隻是,黑皮會聽到嗎?
塔裏的女孩
入選原因:我讀書的時候,我們班上有個特漂亮的女生,但是她跟我說過,她很孤獨。她說這話的時候臉上的表情很痛苦,雖然她痛苦的樣子也很漂亮,但是我對她產生了深深的同情。
後來我就寫了這篇《塔裏的女孩》。很長的一段時間,這篇小說都是我自己最最喜歡的。它獲得當年《少年文藝》最受歡迎的作品獎。
希望你也會喜歡它。
塔裏的女孩在我還是個小小女孩的時候我就一直想,等到有一天我長大了,既青春又美麗,不知道會有多好。
有一天我突然發現自己已經長大了,像一朵含苞的花,沒有聲音地便在某個很平常的清晨悄然開放,於是我開始有一種甜蜜的恐懼,預感到總有什麽事要發生,吉凶未卜。
現在的我開始明白再美的東西總有曇花凋落的一刻。時日翻飛,我也將漸漸地老去,像完成一部長篇小說一樣完成我的一生。唯一應該做的是趁年輕時尋求到幾段精彩的情節給自己也給所有的有意無意中讀我的人。
我叫靜。
很普通的名字。
但我非常漂亮,這就決定了我今生今世無法做一個安分守己普普通通地按常規長大的女孩。
十五歲前美麗對我隻是戴在頭上的花冠,自己未曾看到,十五歲後我才真正地切膚般體會出它的價值。對身邊別的女孩來說,我多出了一筆不可多得的財富,一筆讓我時憂時樂不知是禍是福難辨優劣的財富。
那年我考上了市重點中學的高中。
這對於念了九年子弟校的我來說,無疑是生活就此翻開了新的一頁。好幾個夜晚我重複著一個相同的夢境,夢見重重濃霧中一扇神秘的門徐徐地朝著自己敞開,如"芝麻開門芝麻開門"般模糊不清的聲音在偌大的空間裏久久蕩……
至今想起我初進校的那段時光,心中仍有一種很幸福的悸動。我毫不懷疑地想多年後當自己已經很老很老了再重憶這段初綻芬芳的少女時代,這種悸動仍會卷土重來催人淚下。
從我跨進校門的第一天起便被封上了"校花"的稱號,在眾口相傳中我差點變成淩駕於林青霞張曼玉嘉寶和費雯麗之上的聖女。
於是打那以後好長一段時間,一下課便總有三三兩的男生女生有事沒事探頭探腦地走過我們的教室,臉上帶著那種就要一睹大明星風采的驚慌的喜悅。琪是我的同桌,大眼睛尖下巴短尖發,全身上下都充滿了夏天的浪漫氣息。她拍著我的肩膀說靜你最好去請個交通警察來出了交通事故你可負不起責任哦。
琪說得一本正經反倒不像開玩笑似的,我惴惴不安地享受著這份虛榮,不允許自己有任何竊喜的感覺,仿佛那是對自己善良天性的褻瀆。
我從小在廠裏長大,廠在郊區可什麽都有。銀行郵局市場電影院娛樂中心百貨商店,簡直就是一座繁華的孤城。但和琪沒相處幾天她便說我是個沒見過世麵的女孩兒。聽爸媽說我們以前的老家在海邊,出門便是一汪幽藍幽藍的海水,後來為了支援內地建設才隨廠遷到四川來的。琪聽了說真是可惜,你要是在海邊長大不知有多飄逸。她直言不諱地說靜你身上還缺點飄逸的氣質,那對女孩特別是漂亮女孩來說很重要。
不管琪說這話是出於什麽目的,總之為著有人這麽率直地同我說話我心裏升起滿滿一湖溫暖的安慰,從此把琪當作朋友。
琪比我大一歲,但比我懂事許多,談笑之間總喜愛以姐姐自居。琪不漂亮,但相當有氣質,特別是戴著夏天那頂寬邊草帽的她總會令我不可壓抑地怦然心動。
我常想,時空可以將人生割為一段又一段,每一段都有著不同的人陪你共行。我之所以願意將最青春的一段留給琪,是因為我感到她一丁點兒也沒有把我和"林青霞"什麽的聯係在一起。至少在這三年裏,我一定可以同她肩並肩地哭肩並肩地笑肩並肩地去生活。
然而事實卻不是這樣。
一切都是因為淩。
淩闖進我生命裏來時我十六歲。十六歲的花季,開得燦爛繽紛奪人眼目。從我第一次紅著臉驚慌失措地告訴琪有男孩約我看電影怎麽辦。那時,我已經習慣在世人仰慕或嫉妒的眼神下自然地生活,對那些寫滿了各式各樣熱烈字眼的信也不再感到新奇和惶然。隻是不知怎麽仍穿不慣稍顯新潮的衣服,在衣著打扮上差澀得離譜。
媽媽四十歲了,可看上去年輕而又美麗。她最不能忍受我這一點,三天兩頭便對我說一次少女在衣著上應該有少女的風采。琪卻不同,她曾蹩腳地幽默我說:"烏鴉的翅膀絕對遮不住太陽的光芒,靜你是個不求名利不慕虛榮的好女孩。"如果,如果不是遇到了淩,我想或許我的一生就那麽我行我素地過來了。那些日子我未曾計算過自己的夢想,但我知道它們少得可憐。因為對自己來說,想得到的東西總是來得太容易,所以我不懂什麽叫追求什麽叫珍惜,所以我沒有機會去明白唾手可得的東西原來也是最容易失去的。
那是在一個春日午後。
那年的春天,春意特別的濃,春風春雨濃得像一個無法化開的夢境。由於琪中午回家吃飯,所以中午的時間對我來說是比較寂寞的。透過教室的窗口看出去,那片湛藍而高遠的天空被校園的樹木支離得很破碎,淩就那樣走我的視線裏。
在他走進教室走到琪的位子前站定時,我明白了他找我,於是麵無表情地盯著他。
他突然笑了,這一笑反而讓我覺得有些窘然,把頭掉了過去。
"我是琪的朋友,"他在琪的位子上坐下,"找你幫個忙好嗎?" "什麽事?"我奇怪。
"本來想讓琪來說,但想想還是自己來比較好。"他直截了當地說,"我叫淩,高二的,我想畫一幅以少女為題材的畫,請你做模特兒好嗎?" "你要考美院?"我問他。
"是的。"我頓時對他產生了好感。小時候的我是挺喜歡畫畫的,還描著小人書畫過好長一段時間,那時最羨慕的就是穿了長長的上衣緊綁綁的牛仔褲背著畫夾打大街瀟瀟灑灑走過的女孩。隻是隨著年齡和學業的增長,這個夢已經漸淡漸遠模糊得遙不可及了。這個叫淩的男孩牽痛了我對兒童時代的一種神秘而久遠的回憶,一時之間我竟不知該答應他還是拒絕他。
"很冒味,是吧?"他微微笑了,接著說,"要知道這事對你來說很枯燥,既浪費時間又沒有報酬。" "那你還來找我,還告訴我這些。" "有萬分之一的把握又何嚐不可一試呢?你考慮一下好嗎?我每天中午和下午放學都在教學樓底樓那間畫室裏。"說完,他站起身來,剛要走卻又俯下身來真誠地說:"很怕你讓我失望,真的。"淩走時我很注意地看了一眼他的背影,不算高,瘦而有力,一個畫家的背影。
那天琪一來我便跟她說這事。琪告訴我淩是她小時候的鄰居。"他是全校最多才多藝的學生,"琪說,"音樂美術文學無所不能,但最愛的是美術。" "他是你的朋友,我不好拒絕呢。" "小姑娘,"琪輕拍一下我的肩,"別整天鎖在你美麗的象牙塔裏,去多認識些朋友對你有益處。"中午的校園一如既往的寧靜,我推開那間畫室的門,門很舊,吱吱地響了好一陣,這一瞬間的鏡頭與我那不斷重複的夢境奇異地吻合,我沒有意識到那就是冥冥之中的命運。
淩用半個多月的時間完成了那幅畫,他把它叫作《多夢時節》。
真的,再也沒有比少女時代更多夢的時節了,我坐在畫室裏,用眼光一遍一遍地溫柔撫摸它,為淩的才華而深深折服。
畫麵是一個少女抱膝坐在地上,頭半低著,長發和睫毛都細細地垂下來,臉上的表情很柔和,柔和得如同擁有世間的萬物一般,在她身後是一棵樹,樹幹很粗卻顯得很輕,空空洞洞的沒有靈魂地立著。
"瞧你多美!"淩不知何時出現在我身後,遞給我一支冰淇淋,一麵又說,"就這點報酬,小姑娘,權當作慶賀吧!" "小姑娘?"我不滿。
"怎麽了,琪不總是這麽叫你嗎?我叫就不行了?" "你和琪一塊兒長大?" "是的,我們熟悉彼此的童年。"淩將那幅畫掛到牆上,"小時候的她就懂事得讓我驚訝。" "淩,"我忍不住問他一個我憋了很久的問題,"人是不是有了美麗就什麽都有了?" "當然啦,"他笑嘻嘻地答我,"愛美之心,人皆有之。" "真的?"我望著他。
"怎麽會?"他隨即正色道,"要有才能,人沒有才能在哪兒也無法立足。" "可我什麽才能也沒有。"我哀怨地說。
"別忘了你有青春,有了青春便有無數次的機會。"淩鼓勵地看我,他的眼是片溫溫暖暖的海洋,我落進去不知不覺。
愛上淩就是那麽簡單的一件事。
如同一篇散文的開始,不加任何的修飾也沒有任何的預兆。我就那樣沒有什麽理由地迷戀上他的一言一行,起初的我甚至還不知道,原來那就叫作愛情。
不去畫室的日子,我覺得生活一下子變得空蕩而呆板。夜以繼日地,我思念著淩,渴望著見到他。但少女的矜持卻不允許我有任何主動的行為。唯一的機會是在每天課間操時,隻要精心地計算好出教室的時間和速度,就能夠見他。很多時候我們並沒有交談,哪怕隻是輕輕一笑作為問候,我的心裏也會尖銳地騰起一股傳遍全身的幸福。
誰說漂亮的女孩不懂愛,誰說?
周末。
我邀琪同我一起坐了廠車去我家玩。那夜同爸媽一起看完一部讓人笑破肚皮的喜劇片後,我倆便躲進了我那間小屋裏。
琪把我的小錄音機打開,輕柔的音樂立刻如細雨一樣彌漫了房間的各個角落。音樂中燈光下琪的眼顯得又黑又亮。"我們來跳舞吧。"琪熱切地說,不由分說地將我從床邊拉起來,"來,我來教你跳三步-四步-華爾茲。"琪的熱情感染了我,我開心地隨著她旋轉起來。雖然小屋的空間有限,但我們的舞步仍慢慢地嫻熟優美,我感覺到青春的氣息在四周如和風一樣地湧動,淩是多麽英明,他知道有了青春便有無數次的機會,他是多麽英明。
意猶未盡,我又把媽平日給我買的我極少穿的衣服拖出來,一件一件地穿給琪看。
"怎麽樣,好不好看?"我忐忑。
琪不語,微笑。
"穿什麽好一點?"我再問。
"新娘服最好!"琪冷不防把一條白紗裙扔到我頭上,"這是頭沙。"
"哎呀!"我趕忙把它從頭上拂下來,"永遠永遠也不會有這一天的。" "會有的。"琪一本正經地說,"靜,你不知道你有多美,你實在應該穿漂亮點。" "是不是有了美麗便什麽都有了?" "倒也不是,但美麗是你的長處,美麗的青春多令人羨慕。"她感喟。
哦,不,琪。你不知道淩,你不知道我心中的淩,我與無數平凡的女孩一樣守候著心中的花季早日來臨,我沒有童話裏的魔杖,點什麽有什麽,哦,我沒有。
獨守著這份星光一樣一瀉千裏的情愫,我很陶醉,我甚至沒有任何奢求,我想我不會讓任何人知道的,千年萬年,滄海桑田,這個秘密將永遠如春天般滋潤在我的心裏,誰也不會知道,誰也不會。
然而,然而就在琪替我將那條白裙掛回衣櫥時,她卻用一種相當隨意的口氣問道:"靜,喜歡淩是吧?" "喜歡淩是吧?"……
我驚愕,繼而沮喪。
我與琪毫無芥蒂的友誼就此告了一個段落,我不知道是誰的錯。但我怨恨她沒有餘地地洞悉我的一切,我甚至疑心她曾因窺見過我心中因淩而起的大悲大喜而幸災樂禍過。這就如同我和琪之間本隔著一張薄且透明的紙,琪透過它清楚地看到我倒也無所謂,可她卻把它戳破了。
為此我久久不能釋懷。
琪熟知我的心事,有一次她帶著尷尬的神色說:"靜,我知道有些事該你一個人獨享的,我沒有刻意地想闖進你的世界。" "琪,你在說什麽?"我一派天真,"我們是好朋友,不是嗎?"省教委要到學校來檢查。我們停了半天課來做清潔,那架勢恨不得去借消防隊的高壓水龍頭來將全校上下全都衝洗幾遍。
剛好輪到琪他們組辦班上的黑板報,老師說我們班是全校優秀班集體,說不定教委的人會到我們教室來看一看,所以板報一定要出好要有新意。
琪自然去請來淩幫忙。
"嗨,小姑娘!"淩一進教室就熟絡地同我打招呼,"好久不見,等廠車嗎?" "是的。"我回答他,"擠公車實在是吃不消,這一個多小時剛好夠我複習完當天的功課。" "怪不得不見你怎麽用功成績也不賴。"琪笑著接話,然後把彩色粉筆直尺三角板一古腦兒塞到淩的手裏。"開工開工,"她說,"速戰速決!"我一心一意地把心思放到泰戈爾那本《沉船》裏去。
板報出來不久便有傳聞說琪戀愛了還是青梅竹馬。
琪對我說這些人真是沒意思說就說唄誰說了誰爛舌頭。
我不相信。
淩是要在這個世界大展拳腳的人,他才不會傻乎乎地把他的美好前程葬送在一場不成熟的戀愛裏呢。
但我見過琪和他的背景,夕陽西下的餘暉裏對我來說是一種極其懵懂卻極其渴望的心情。
不知道淩要是知道我對他的感覺會怎麽想,但他隻不過當我是個沒長大的"小姑娘",一個什麽也不懂的"塔裏的女孩".怎麽可以這樣呢?我覺得我應該嚐試去懂得去學會很多很多的東西。我要讓淩看到我美麗的外表下麵蘊藏著的許許多多灼人的光芒。
就此我走到生命拐彎的地方。
楊來得正是時候。
楊是技校生,畢業後在我們學校附近那所小單位做了會計,工作一年多了可看上去仍是個普普通通的學生樣,沒有什麽特別之處。但他來得正是時候。
那時的我很想知道愛情究竟是什麽滋味,我希望有人來替我揭開它的麵紗,但絕不是淩。愛情可以教會我很多,我固執地想。
楊起初是給我寫信,厚厚的信封全由鄰班那個高高大大的女生傳來,毫無遮攔。後來又到電台給我點歌,林誌穎的《等待的男孩》。或是守在校門口一語不發地看著我進進出出。琪說這人不懷好意,天天放學自告奮勇地留下來陪我,送我上了廠車她才回家。
楊一如既往,隻是有一次別出心裁地送來一束花,大紅的一玫瑰在課間操後突然出現在我桌麵上,斜斜的"Y"字母讓我的心情在驚喜與不安中幾度流轉。以前在小說中讀到在電視中看到送花的情景,心中總有一種溫柔的牽動,年輕的歲月美如花,楊替我圓了一個潛意識的夢,我覺得該回報他一點什麽。
於是我給他回了一封信,告訴他我要全心全意去迎接期末考試,有什麽事等考過再說,還有就是謝謝他的花。
楊果真銷聲匿跡。
再見到他是在我高一的最後一天,我穿了一條藍色的裙子,手裏握著一張還算滿意的成績通知單,陽光明媚的一個夏日。
"嗨,楊!"我主動招呼他。
他先是一愣,隨即就笑,楊的笑竟像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那麽純真那麽明朗。
我突然間覺得自己好像做錯了什麽,我想轉身逃開,可是一切已經來不及了。
一切已經來不及了,我知道。我急於要從自己的象牙塔裏走出來,心靈深處有個不純潔的聲音反複提醒楊可以幫我。這一切因年輕而萌發的草率使我在好長一段時間內都來不及去細想自己究竟做了些什麽。
假期裏琪最先來看我。
她的頭發長了些,輕輕地拂在肩上,夏日的陽光將她的臉曬成那種健康的紅色。說真的,琪的大度常常使我產生一種極度的愧疚感,我費了好大的勁才把這種感覺藏起來,不讓自己看見,更不讓琪看見。
"假期打算做什麽?"琪問我。
"還沒打算呢。" "我接了兩個家教,兩個都是都小學畢業生的啟蒙英語,我想我能做好的。" "淩呢?"我忍不住輕輕問。
"他正四處籌錢準備去西雙版納寫生呢,一個人去,夠膽大也夠浪漫的。"我一點也不奇怪,這正是該淩去做的事。我記得在學校展覽處的的櫥窗裏曾見過淩一張照片:戴了頂破草帽,髒兮兮的衣服,光著腳丫踩在泥地裏,活脫脫一個鄉下人模樣。淩生命中的每一個細節總令我無限感動。
琪第二次來楊也在。
楊其實並不常來,因為有工作在身的緣故,所以在假期中百無聊賴的我也樂得偶爾和他一起去看場電影或溜溜冰什麽的,最主要的是楊是那種可以與你麵對麵坐著談心的人。
是否我在利用他的感情?我不給自己時間想下去,我不讓自己內疚。
琪見到楊並未露出絲毫驚奇之色,而是自然而又熱情地與他打招呼,倒是楊顯得極為局促不安,不時地以喝茶來掩飾他的窘態。
"淩今天走了,"琪說,"我和哥去火車站送他來著。"我裝作沒聽見,故意轉頭對楊說,"你記得回廠請假哦,你答應過明天陪我去爬山的。" "好,好。"楊寬厚地答,"我看我還是先走吧,你和琪好好聊聊。"楊走後琪問我:"靜,怎麽會這樣呢?" "我們隻是朋友,楊待我很好。"我低聲說。
"楊可不這麽想,"琪真誠地說,"不要玩火。" "是的是的。"我說我知道。
楊是心甘情願的,我在心裏安慰自己說。
然而那夜我卻做夢,夢見滿地的黃沙,楊滿身是血地立在我麵間,眼神裏充滿怨毒和憤恨。
輾轉驚醒,竟渾身顫栗,再難入睡。
楊的20歲生日。
他們廠的工會要為他舉辦一場舞會。
除了廠裏的同事以外,楊還邀來不少他的老同學和老朋友。雖然琪和我刻意打扮了一番,甚至還淡淡地化了個妝,但夾在中間仍是不可阻擋地流出一股學生味來。
"也許我們不該來的,"我貼在琪耳邊說,"我總覺得這兒的氣氛不適合我們。" "既來之,則安之。"琪說,"見見世麵也好。"楊請我跳第一曲,我們隔得很近,我聞到他新西裝上發出的隱隱香味,不知怎麽的就有些眩暈。這才想起原來竟是第一次與男孩共舞,想到這兒我不自覺地背挺了挺,本不嫻熟的舞步愈顯慌亂。楊似乎並未察覺,目光遊移不定,我不知他在想什麽。
女歌手的聲音如泣如訴:……
常在你的天空天空握住他的溫柔我的淚水始終沒有停過我可以給你無盡的等候取代你的融化些許的冷漠哦……
愛情的故事對我就像一場空白等候哦……
愛情的故事對我就像一場沒有開始的夢……
驀然間瞥見琪紫色的衣服,她正與一個高高的男孩在旋轉,那男孩子有著與淩極為相似的眼神。
淩,我突然狂猛地想淩。遠方的他可好遠方的他可平安?
那一夜我是所有男孩的目標,我沒有拒絕任何人的邀請,帶著微笑與他們共舞與他們交談聽他們有意無意的讚美時我也有過虛榮心極度膨脹的罪惡感,但它卻隻是在燈光閃爍中一飛而逝,那夜的我刻意要放縱一下自己的青春。
華宴散盡。楊送我歸家。
公車的站牌下隻有稀稀落落的幾個人。我摸摸自己的臉,有點燙,那種剛剛做完主角的興奮還沒有消退,我甚至遺憾這麽快就到了落幕的時間。
楊突然用手環抱住我的肩膀,有些語無倫次地說:"靜,你不知道你有多出色,我從來,從來都沒想過自己會有這麽幸運。"一種說不出的不安和驚慌像海水一樣漫過我的心頭,我挺直了背,用一種盡量鎮定的口氣說:"楊,楊,請你不要這樣。"楊像被燙了似的放下他的手,臉頓時漲得通紅。
"對不起對不起。"我在心裏對楊說,看他一眼我相信他能從我的眼神裏讀出深深的抱歉和內疚。
楊想笑得很寬容卻異常的苦澀。
涼涼如水的夜風輕輕拂過,我欲哭無淚,或許這許多的錯都在於我們太年輕?或許這許多的錯都因我從象牙塔裏急急邁出而迷失方向?
很寧靜的夏夜,我熱得無法入睡,倚在床頭讀陳丹燕的小說。
陳丹燕是琪介紹給我的,琪說她專寫少女題材的小說,於是我毫不猶豫地借來看,渴望有一個像我這樣的女孩出現在她的書裏,並有一個已經設置的美好結局,那時我將不再迷茫,一切有多好。
媽媽走進來,替我將嗚嗚作響的吊扇關掉,提來一盞迷你扇放在我床頭,這才挨著我坐下。
"睡不著?在看什麽書呢?" "向琪借的。"我說,"媽媽你去睡吧明天還要工作呢。" "都長這麽大了,"媽突然很慈愛地撫摸了一下我烏黑的長發,有點感慨地說,"小靜,爸爸媽媽工作太忙,平時和你聊聊天的時間似乎都沒有,你不會怪我們吧?" "怎麽會呢,我能照顧自己了。"
"女孩子太漂亮了麻煩多一些,"媽媽閃爍其詞地說,"要把握好自己,嗯?" "是的媽媽。"我說,想到他可能是指楊,於是補充道,"楊和我是好朋友。" "我相信。"媽媽說,朦朧的夜色中我再次驚異於她的美麗。小時候誰都羨慕我有個天仙似的母親,長大後誰都說我是她的再版,看到她我恍若看到二三十年後的自己,那時的我是否也和她一樣,每天辛勤工作支撐一個普普通通的家庭,在另一個美麗小女孩身上延續自己的夢,青春被漸漸遺漏,一代又一代,就是這樣的嗎?就這樣長此一生嗎?
於是常常會有那麽一刻,無論站著或坐著,無論正在做著什麽,我會很清晰地想起自己來,想起自己仍是芸芸眾生中極為平凡的一分子而歲月卻不待人,就有一股揪心的疼痛。
美麗,美麗有什麽用?
陳丹燕沒有給我答案,陳丹燕他們把我忽略了,他們習慣把鏡頭對準醜小鴨,而忘掉白天鵝美麗外表包裝著的疲憊與無助。
啊,原來小說是不可以指引人生的。
新學期。
又開始有人在我們教室門口轉悠,琪告訴我他們是才進校的新生,慕名而來看看我。
我沒有什麽感覺。
淩才是全校最轟動的人物,他西雙版納之行的攝影和繪畫展在學校舉行了好幾天,誰都知道他。
我卻沒有去看,我不想見到他,寧願遠遠地猜想他的輝煌,我深知自己的膚淺和淩的出色注定了我永遠也走不進他的生活,哪怕隻是朋友。
就當他是我人生小說裏一段錯過了的章節,輕輕地刪去罷了,我的作品,精彩或沉悶,總得由我自己來完成。
可是楊呢?楊怎麽辦?
課間的時候,楊為我送來香噴噴的麵包;為了一本並不重要的參考書,楊為我跑遍了整個城市;他甚至雲買了輛藍色的摩托車來學著開,計劃著每天送我放學上學……
而我唯一能做的卻是千方百計地避開他,尋求不與他見麵的理由,為此我甚至唯心地和另幾個男孩一同出去遊玩。這一切楊會看在眼裏,他會悄悄消失的。我祈禱,我不敢在對他,我對不起楊。
直到那天琪說:"去見見楊吧,靜你得為自己所做的事付出代價。"代價?琪的語氣中有著明顯的不滿成份,連琪都這麽看我,我怎麽辦怎麽辦?
放學後路過操場,我不由自主地朝著那間畫室走去,吱吱作響的門使我好像一下子掉進了時光隧道裏去,久久回不到現實。
"靜,怎麽是你?"淩驚奇地說,"我認為你前幾天該來捧捧場的。"我看淩,他變得又黑又瘦,卻仍是一張充滿生機的麵孔。這世界有一種人,工作可以使他們精力充沛萬事皆喜,淩和我爸媽一樣,他們都是這種人。
環顧四周,竟發現那張《多夢時節》仍掛在那兒,走過去摸了一下,有極不真實的感覺。
"來看看自己?"淩笑著問。
"再不是自己了。"我低聲說。
"每個人都會有做錯的時候,"淩溫和地說,"這一切沒有關係。"啊,原來他什麽都知道。
"有一個女孩,"我看著那幅畫幽幽地說,"在人群的讚美和簇擁中曾以為美麗的自己擁有世間的一切,可是塔裏的夢是無法放飛的,當她走出來接受外界風雨的衝洗時,才發現自己幾乎一無所長,稍不經意就傷得手足無措。" "要相信有美麗的錯誤才構成完整的人生。"淩認真地對我說,"我們還年輕,不是嗎?" "淩,愛情是什麽?"我問。
淩不答,容忍而理解地看著我。
我失聲痛哭。
琪何時進來的我不知道。她和淩都沒勸我,一任我將這一年多來所有的惆悵迷惘傷心和愧疚徹徹底底地溶解在淚水裏。
良久,琪才替我擦幹淚,湊到我耳邊小聲說:"怎麽懂愛情呢?我們都還那麽年輕,不是嗎?" "一生中,每個階段有每個階段不同的精彩。"淩大聲對我和琪說,"我們不能操之過急,得趁年輕時代為自己抓住點什麽。"我停止抽泣,何時真正踏出誤區給自己一個清靜明朗的心境?我不知道。但,該是麵對楊的時候了。
"去吧,"琪說,"楊在等你。"走出畫室,才發現領導的陽光是那麽的燦爛,灰色白色的鴿子在晴空中自由翱翔,這是塔外的世界嗎?如此安謐恬靜如此溫柔美好。
抬眼看,校門口立著一個黑色的身影,還有一輛藍色的摩托車。
那是楊,我知道。
稍稍一怔,我快步迎上前去。
未完的小說
入選原因:很多人都說,我隻會寫女生,女生在我的筆下活靈活現,而一旦寫到男生,我就焉了。這是我第一篇以男生為主角的小說,男生"維丹利"確實存在,他是鎮江人,網名也確實叫"鎮中才子維丹利".我做DJ的時候曾經邀請他到我節目裏來做過一次嘉賓,他緊張得額頭上直冒汗身子也一直在抖,但是他就是硬撐著告訴我他不緊張一點兒也不緊張,我差點笑閉氣。
才子維丹利今年要高考了,祝他考個好學校。
至於本故事——全是我的虛構,如有雷同,純屬巧合,嘿嘿。
維丹利實際上並不叫維丹利,他的真名叫李遊。
木子李,遊玩的遊。
不過他介紹自己的時候一般會說:"李白的李,陸遊的遊。"然後很得意地一擠眼睛,躊躇滿誌得要了命。
維丹利是他給自己起的網名。還有一個定語,加在一起是:少年才子維丹利。
少年才子維丹利是我忠實的讀者。
我的每一篇小說,他都會認真地閱讀,然後給我寫一封洋洋灑灑的E——MAIL,告訴我他的意見和建議。他的話有時很離譜,有時很中肯。但不管如何,我都喜歡讀他的信,讀的時候,多半是微微的笑著的。
我和很多的少年朋友做網友,但隻有維丹利和我居住在同一座城市,這是一個叫丹城的小地方,有很多的雨,不下雨的時候,天空就飄著細細的灰塵,白襯衫隻能穿半天,到街上逛一圈回來,領口和袖口就會黑了。維丹利在給我的信中說:"我真不喜歡丹城,唯一讓我喜歡它的理由是這裏有你這麽個大作家,能和你在同一片藍天下呼吸,三生有幸。"這話多多少少有些拍馬屁的嫌疑,不過我想,一個十六歲的少年的馬屁是可以照單全收的,這並不要緊。我想不通的是其實我的好多小說都是寫給女孩們看的,維丹利為什麽會喜歡它們呢?
我在給他的回信中問到這一個問題,他的回答是:喜歡還要理由的麽?美美阿姨,雖然你小說寫得好,但看來你並不是最聰明的哦。
哎,還這樣將我一軍?
然後他在信的末尾說:"美美阿姨,我想見見你,可以麽?如果可以,請打我的尋呼,我的尋呼號非常的好記,127-1589854."我發現我也有些想見維丹利,於是我打了他的尋呼。他在一分鍾之內給我回電,很典型的大男孩的悶悶的嗓音,因為激動還有一點不易察覺的顫抖。我告訴了他我家的地址,再告訴他可以來看我的時間,他故作客氣地說:"會打擾你寫作嗎?"我近乎惡作劇地回答他說:"你要是真的擔心,就別來?"他並不笨,大笑起來說:"美美阿姨你壞壞的,你耍我。" "那你也別假客氣。"我說。
"是!"他變得乖乖的。
掛電話的時候我想起一件事,我說:"維丹利你的尋呼號碼哪裏好記來著。" "美美阿姨你好好看看?"他賣關子。
"看得出來我問你?"我說,"我都看了半天了。" "哎,1589854,就是'要我發,就發五次'的意思啊。"我哈哈笑著掛了電話。
看來是個貪心的孩子,發一次不夠還要發五次哩,嗬嗬。
維丹利來敲門的時候我剛剛洗完頭。濕淋淋地去開門,嚇了我好大的一跳。門口立著的是個高高的小夥子,差不多有一米八的樣子,球鞋像兩條小船。比我想像中的維丹利整整大出一號來。我找出我先生的拖鞋給他穿,他很勉強地套了一下,然後對我說:"美美阿姨你要是不介意的話我看我就不用穿鞋了,我的襪子很幹淨的。" "如果不嫌我家的地板髒,"我說,"悉聽尊便。"我注意到他把脫下來的鞋很整齊地放回鞋櫃裏,然後很小心地在我家的沙發上坐下來,沙發整個地往下塌了下去,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看著我。
"維丹利,"我遞給他一罐冰可樂說,"原來是個帥小夥。" "怎麽你想像我不夠帥嗎?"他又將我一軍。
"不是,是沒想到有這麽帥。" "我也沒想到美美阿姨這麽年輕。"維丹利看著我說:"我決定要改叫你姐姐。" "不可。"我正色說:"不能亂了輩份。"他嘿嘿地笑,然後把頭靠到沙發上,舒服地說:"真沒想到,有一天我居然可以坐在一個作家的家裏。" "嗬嗬,作家也是凡人啊。"我說,"一種職業而已。" "是種神聖的職業!"維丹利激動起來,"我做夢也想當個作家,美美阿姨你看我還行嗎?" "看不出來。"我笑笑地說,"你得讓我再看一段時間才好說。" "其實我想也不行。"他突然又沒頭腦地垂頭喪氣起來。
"為什麽?"我好奇怪。
"我個子太高。"維丹利振振有詞地說:"我還沒見過哪個高個子能成作家的。" "不成理由。"我安慰他,"有個寫童話的作家我很喜歡,他叫彭懿,個子可不是一般的高。" "可我才十六歲。我還要長。" "這是什麽邏輯?才華和個子一點也不沾邊。"我懶得再和他理論,示意他喝可樂。
這時有風吹來,掛在窗邊上的塑料袋一陣悉悉索索的亂響,維丹利突然很滑稽地把兩條長腿抬得高高地,臉上帶著緊張的表情問我說:"天啊,你家不會有老鼠吧?"
一米八的大高個怕老鼠?
我沒好氣地說:"要有,也就是你這隻大老鼠!"維丹利一邊不好意思地拍拍頭,一邊變戲法似的從口袋裏掏出兩張紙來對我說:"這是我的一篇習作,請你指教一下好不好?"稿件遞給我後便正襟危坐,虔誠的眼神逼得我不得不馬上就看。
那是他最近聽黃磊的新歌《等等等等》後寫下來的一篇東西,全文如下:在一個星期五的傍晚,我獨自一人寂寞的漫步在一條並不繁華的大街上,無聊的嚼著口香糖,若無其事的望著天,與身旁匆忙的下班族們擦肩而過。
不知不覺走進一家熟悉的音像店,老板用一種貪婪的眼光看著我這個消費者,好像心裏在說:嗬嗬,又可賺一筆小錢啦!
這家音像店還算大,在CD架上放滿了謝霆鋒、陳冠希、張柏芝、古天樂這些能讓我惡心得上天入地,所謂的新新人類聽的CD,站在這裏的我雖說也是個新新人類,但是我不愛聽他們的歌,愛聽老一輩人唱的歌,有收藏價值的歌,而這些歌在這就很難找得到。用我的話來說就是: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
好不容易我才在一個幾乎能結蜘蛛網的角落裏看到一張背景是一片雪地的CD,於是拿起它一看,原來是黃磊的CD啊!再一看,上麵寫著幾個讓我砰然心跳的小字:一場世紀文學經典,十首文學主題曲的音樂盛典。這莫非就是我最愛的音樂和文學的結合!僅憑這幾個字就讓我擁有了黃磊的"等等等等"這張CD..回到家後爸爸媽媽已經入睡了。我坐在昏暗的台燈下,麵對發黃的淡淡的燈光下我掏出了這張CD,插入CD機,按下PLAY鍵,靜靜的聽了起來,再拿出歌詞,一片聽一片看歌詞,看到一些絕妙之處我就用筆抄到了筆記本上,抄到了一些關於愛情的句字是,還不竟有些羞澀呢!
"等等等等"是這張專輯的主打歌,也是我最喜歡的。真佩服許常德的才華啊!他作的詞有韻味,有品味,有內含,給人一中發人深思的感覺。
不知不覺已經十二點了,一遍比一遍悲傷,一遍比一遍深沉,就這樣我被這首歌給感動了,為癡情的翠翠感動;為翠翠爺爺的慈祥而感動;為這個沒有結局的故事而感動,歌詞這這樣的:這原是沒有時間流過的故事,在那個與世隔絕的村子。
翠翠和他爺爺為人渡船過日,十七年來一向如此有天這女孩碰上城裏的男子,兩人交換了生命的約誓。
男子離去時依依不舍的凝視,翠翠說等他一輩子!
等過了第一個秋,等過了第二個秋,等到了黃葉滑落等等到哭了,為何愛戀依舊,她等著她的承諾,等著她的回頭,等到了雁兒過,等等到最後竟望了有承諾!
一日複一日翠翠純真的仰望看在爺爺的心裏是斷腸。
那年頭戶對門當荒唐的思想,讓這女孩等到天荒。
那時光流水潺一去不複返,讓這辛酸無聲流傳!
聽完了我看看掛鍾,此是已經是晚間十二點了,我突然想起過幾天就要月考了,而我的英語書還沒背熟呢!還好明天是星期六,還有一些保貴的時間呢!我不能等了,要努力背啊!
黃磊,你原本為愛情而歌,卻讓我聽出時間的珍貴性和時間的流逝之快啊!
老實說維丹利的文采平平,文字有些幼稚。
我看完後就笑了。
維丹利很緊張地看著我說:"你笑什麽?" "寫得不錯啊,"我還是鼓勵他,"就是有太多的錯別字,比如不竟(禁)有些羞澀,一中(種)發人深思的感覺……"我拿了稿子,一一指給他看。他的頭費勁地低下來,強詞奪理地說:"我打電腦打的是雙拚,快了就沒注意,其實這種字我當然不會寫錯的啦。" "那麽,"我再問他:"文章的結尾是在唱高調呢還是你自己真正的想法呢?" "當然是我自己真正的想法!"他抬起頭來看我說:"美美阿姨我是一個勤學苦讀的好少年呐。" "那就好,"我說,"寫作一定要寫最真實的感覺,我想這個很重要。"他似懂非懂地點頭,然後跟我說謝謝。
走的時候我送他我的書,給他簽名的時候想起來問他:"為什麽給自己起名叫維丹利呢?"他詭秘地一笑說:"這三個字代表三個城市。維也納是我最喜歡和最向往的地方,丹城是我最討厭的地方,至於利是哪裏,保密。"嘿!
我再問他:"真名叫什麽呢?" "李遊。"他說。
"木子李,遊玩的遊?" "不是。"他正兒八經地糾正我說:"是李白的李,陸遊的遊。"我有些哭笑不得。問他書上簽什麽名,他想了想鄭重地說:"當然是真名,這是正式的場合麽。"我一直送他到樓下,他騎的是很漂亮的捷安特跑車,剛揮手跟我說再見,人就一溜煙不見影了。
我總覺得,像維丹利這樣高高大大的男孩,喜歡的應該是NBA之類的運動才對,偏偏他喜歡文學,還想當作家。
不過人各有誌,有理想就不錯呐。
一個小時後我收到了維丹利從網上發過來的信,他在信中說:"美美阿姨自從見過你之後我一直很激動,你真的比我想像中要年輕漂亮好多,而且我沒有想到一個作家會這麽的平易近人,這更加堅定了我要當一名作家的信心。我在這裏有一個不情之情希望你可以答應我,你可以替我寫一篇小說嗎?如果可以的話,我可以告訴你的我的很多的故事。你要是願意聽我的故事就再打我的傳呼,我的傳呼號你該記得住了吧?不過我還是再說一次放心些:127——1589854.
祝你佳作頻出!"我當然沒有再打維丹利的傳呼,作為一個專業作家,我有很重的寫作任務,不一定會有空來替一個孩子實現他的願望,不過我給他回了一封信,我說:"美美阿姨也很高興見到你。至於你要我寫你的故事,你可以在網上把你的簡介和你自己認為精彩的故事一一地發給我,等到我覺得可以寫了,我會寫的,你看好嗎?
高個子的怕老鼠的男生維丹利。祝你夏天快樂。早日夢想成真。"維丹利的回信三分鍾後就過來了。他說先把簡介給我,至於故事嗎再慢慢地講給我聽,他的簡介空洞自大地讓我哭笑不得:我呢!是個好人!是個天才!是個文學少年!是個網絡神童!是個音樂小子!哈哈!總之我是個全才!
我把它放在了一邊。
總的來說,維丹利算是個有趣的孩子。
再和維丹利有聯係已經是秋天了。
秋風瑟瑟,丹城的綿綿秋雨更是下個不停,維丹利給我電話,在那邊苦惱地說:"美美阿姨我遇到麻煩了。" "說來聽聽?"如我所料,維丹利的苦惱和一個女生有關,他有氣無力地說:"我好慘,被一個女生纏上了。" "應該高興啊。"我說,"說明你有魅力啊。" "什麽啊,"維丹利說:"那女生長得象河馬。" "嘿!"我說:"不可以貌取人!" "天地良心!"維丹利說:"我隻是實話實說。我的形容一點也不過份!" "那好吧,"我感興趣地問道:"說說她怎麽纏你?" "她不是約我去看電影,就約我陪她去滑冰,要不就問我一些很弱智的題目,還把我寫的詩放在她的文具盒裏!" "你寫詩給她?" "怎麽會!"維丹利大叫起來。
"那她怎麽會有你的詩?" "我不過是想讓她提提意見,沒想到她把它當作寶貝。" "哎,"我說,"那能怪誰?" "你說我該怎麽辦?"維丹利謙卑地問,視我如救星。
"直接告訴她你不喜歡她不就行了?" "那不行,女生的自尊都是要了命的,我可不想傷害她。" "那就試圖離她遠些?她自己應該會明白的。" "她象螞璜一下吸附著我。"維丹利用了一個我很難接受的比喻,他說:"每天打我五次以上的傳呼,我要是不回,她就接著打,我媽媽都覺出不對勁來了。" "那是有些頭疼。"我說,"帥小夥的事情就是多。" "你還有心思笑話我?"維丹利不滿極了:"對了,你寫我的小說寫得怎麽樣了?" "還沒寫呢!"我說,"你還沒告訴我關於你的足夠多的故事,我總不能瞎寫吧。"他好失望:"其實不要緊的,我更希望看到你想像中的我,我想知道美美阿姨是怎麽想我的呢?" "那你想我把你寫成什麽樣?" "沒所謂!"他很大方地說,"隻要是好人就行,要比你其他小說中的男生更懂事一些,更美好更善良一些。" "要求這麽高還說沒所謂?" "嘿嘿。"他笑著掛電話,還不忘吩咐我:"快點寫哦,我可等著看呢。"我還沒來得及構思他的故事他的電話又來了,這一次的電話仍然是和一個女生有關,不過是換了主角而已。
"美美阿姨我遇到麻煩了。"一模一樣的開場白。
我給自己倒杯茶聽他慢慢說。
他說:"我喜歡上了一個女孩子。" "是不是河馬現在看著不像河馬了?"我疑心他被那女生打動,無法再堅守自己的立場。
"才不是。"維丹利說:"這個女孩是我小時候的鄰居,我以為我再也見不到她了,沒想到她又出現在我的生命中。我終於等到她了。" "你的'等等等等'就是為她寫的?"我恍然大悟。
"天機不可泄露。"維丹利說:"你也不許把這個寫進小說裏。"哦?
如此地護著這個女生,看來她對於維丹利來說真的很重要。我開玩笑地說:"我就寫!不然小說不精彩呢。" "一定要情情愛愛的才精彩嗎?"他對我表示不屑:"有的時候,你的小說就是膚淺在這個地方。"說完了怕我不滿,又趕緊加上四個字:"恕我直言。" "嗬,說吧,這女孩好在哪裏,讓你這樣為她歡喜為她憂?" "不知道。"維丹利說:"小的時候她穿條白裙子,像個小公主一樣跟在我後麵,不過她長大了比小時候更漂亮,象'清嘴含片'的女主角哦。" "難怪。"我說,"你以貌取人的臭毛病不改,活該!" "天地良心。"維丹利說,"她就是長得象河馬我也喜歡她。" "看來她並不喜歡你?"我說。
"是的。"維丹利說:"兒時的一切,她竟然忘了個一幹二淨,我那時替她打過多少架啊。誰敢對她使白眼我都豁出去為她拚一架哦!" "忘恩負義的女孩,"我說,"忘了她也罷!" "美美阿姨你說得輕巧。"維丹利說,"我上次騙了你,你知道我為什麽起這個網名嗎?其實她叫丹妮,我的名字的意思就是'為丹妮'的意思。" "為她做什麽?"我問。
"做什麽都可以。"他答。
"夠傻。"我批評他。
"是有點。"他承認。
我說:"維丹利好吧,等我有空的時候一定替你寫一個故事。" "別寫丹妮。"維丹利說,"她要是看到一定會不高興的。她不喜歡我把我們小時候的事情到處說。" "好的。"我答應他。
"美美阿姨,"維丹利說,"我要是作家多好,我自己寫一個故事送給她,我想她一定會喜歡的。"維丹利啊,傻傻的高個男生。
我給維丹利的小說開始動工了。
我為他設計了很多有趣的故事,我感覺我小說中的維丹利比生活中的他要更加的有趣很多。我想維丹利會喜歡這個人物。奇怪的是維丹利很久都沒有跟我再聯係,小說快要完工的時候我想到了該讓他先看看這篇小說,我想聽聽他的意見。於是我打了他的尋呼,他的尋呼號碼的確是很好記,我都沒有查通訊錄。
但是回電話的不是他,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問我是不是找李遊。
我說:"你是?" "我是她媽媽。"我趕緊說:"哦,我是美美。" "是作家美美吧,"維丹利媽媽說,"我一直想給您打個電話,但一直又有些猶豫,怕打擾了您。" "維丹利,周遊他怎麽了?"我的直覺一向靈敏。不祥的預感直直地衝向腦門。
"他在醫院裏,住院一個多月了。"果然。
"哦?"我說,"他得了什麽病?" "不是病,"維丹利媽媽說,"他身上被人砍了七刀!有一刀差點致命。"聽得出來,維丹利媽媽在強忍著她的悲傷。
"在哪個醫院?"我說,"我這就來看他。"我才走到醫院的門口就一眼認出了維丹利的媽媽,維丹利和她的媽媽長得很像,特別是眼睛,簡直就是一模一樣。她很感激地對我說:"謝謝你能來。" "應該的。"我說,"我和你兒子是朋友,我來遲了。" "李遊這孩子……"維丹利媽媽歎口氣想說什麽,但是沒說。
我問:"為什麽會出事?" "他是見義勇為。有三個小混混搶劫一個女生。" "那女生她認識?" "認識。"維丹利媽媽說,"他們是老朋友。"不用說,一定是為了那個"清嘴含片".維丹利曾經跟我說過,為了她,做什麽都可以。
這個連老鼠都怕的男生嗬。
我在病房裏看到維丹利,他有些蒼白,但精神還算不錯。見了我,很高興。貧嘴說:"你是在電視裏看到我的英雄事跡的吧?我在電視裏是不是要更帥一些呢?" "我不看電視。"我說,"錯過了真是可惜。" "現在可以替我寫小說了吧!"維丹利想了想又泄氣地說,"不過那樣的小說也挺沒勁,歌功頌德的。" "我才不會歌頌你。"我趁他媽媽去替我倒水,悄悄地附在他耳邊說:"那是為丹妮啊,要是別人我不相信你有這麽勇敢哦。"維丹利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然後得意地說:"作家就是想像力豐富。不過這次你想錯了,我救的可是河馬!"我驚訝。
"其實不管是誰,我都會救的。"維丹利憤憤地說;"我不是表揚我自己,他們搶錢就罷了,居然扯人家女孩子的衣服,真是下流到了極點!"我有些臉紅,我很慚愧,我可以看不上一個少年的文學水平,但是我無權低估他的人格。
我替維丹利理理頭發,聽他告訴我說:"出院後不會再整日想著如何成一個作家了,還要好好鍛煉身體,不然白長了這麽高的個兒,全麵發展才能叫真正的才子!"我微笑著說:"對。" "當然我最終的理想還是當作家。"維丹利又迂回過來:"這是我永遠也不會放棄的理想。" "那就努力吧。"我跟他握手,他的手好大,整個的包住我的。
他嘿嘿的笑。
走出醫院我也沒有告訴維丹利我寫給他的小說其實就快要寫完了,而且我不打算寫完它,那些我自己編出來的故事蒼白極了,要是發表了,可真是對維丹利不負責任的表現。最重要的是,我要把這個機會留給維丹利自己,這個精彩的故事,寫作和閱讀的過程都可以由他自己來完成,我相信維丹利可以比我做得更好。
我深信不疑。
按時長大
入選原因:其實我蠻少寫初中的女生,我筆下的很多主人公幾乎都是高中生。這是我的第一部中篇小說,寫了一個女生初中三年的生活,用了差不多有半年的時間才完稿。在《巨人》雜誌發表後,引起了很大的反響,也成為了當年"最受讀者歡迎"的作品。
在我的小說裏,這是一篇文學性很強的小說。寫它的時候我剛從魯迅文學院首屆兒童文學作家培訓班畢業,立誌一定要寫點好東西。如今我們那個班許多的同學現在都成了兒童文學界裏炙手可熱的人物,北京那個炎熱的夏天就如同我的青春歲月一樣,真是令人難忘。
我以為我永遠不會再歌唱。但是有一天我忽然又想唱了。我站在無人的樓梯的拐角處,嗓子那兒癢癢的,說不出名的旋律一個個排了隊拚命地往外擠。然後我就聽見了自己的歌聲,那歌聲由陌生而變得熟悉,由驚嚇而變得溫暖。天慢慢地黑下去,星星遊出來,在湛藍的夜空,象一艘艘扁扁的小船。我樂此不疲地唱啊唱唱啊唱,一個叫梅子的女孩從我的身走過,她有黑色的短發和燦燦的笑容,她用溫暖的掌心握住我,說:"來,曉萱,我帶你去一個好地方。"很可惜這隻是一個夢。
當媽媽連拖帶罵的把我從床上叫起來的時候。我害怕的發現我真的又要遲到了。洗臉刷牙喝牛奶吃雞蛋找昨天的英語卷體育課要穿的球鞋大掃除要用的抹布還有中午吃飯的飯盒,真不知道一大清早怎麽會有這麽多亂七八糟的事。我在媽媽挑剔和不滿的眼光裏走出家門,匆匆地跑了一小截路,突然又不想跑了,遲到就遲到吧,最多操行分再扣它個兩分,我不在乎。
可是當我把腳步放下來的時候我的心卻撲撲通通地跳了起來,我對自己說那是書包打在背上的聲音,再走慢點就好了。但心還是沒出息地亂跳,這一切說明,我還不習慣做一個壞學生。
我本來一直是個好學生。可是有一天,我在語文課上唱了一句歌。準確地說,是哼了一句歌。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語文老師繪聲繪色地給我們範讀課文時,我注視著她薄薄的嘴唇,優雅的一張一合,突然就很想唱歌,於是我就唱了。當全班同學詫異地望著我繼而哄堂大笑的時候,我才知道自己犯下了無法挽回的過錯。
我清楚地記得語文老師是如何憤怒地將教科書"啪!"的一聲拍在陳新的桌子上,用怕人的眼睛盯住我說:"幹什麽呢,你!"還有前排的男生蘇波,是怎樣輕蔑的回過頭來,嘴裏輕輕地吐出三個字"發癲哦!"我還記得我是如何無地自容地在講台上做檢查:"我不該不認真聽講,還無組織無紀律的在課堂上唱歌,擾亂課堂秩序……"我懷著憂傷的回憶走在上學的路上。我很想知道自己是怎麽了,是不是真象他們說的"神經病".路過"紅木屋"的時候,我停下來歇了一小會兒,"紅木屋"的門上是一把鏽跡斑斑的鎖。我知道,累了一晚,那個小小的樂隊一定還在沉睡,還有那個叫梅子的女孩,我是多麽喜歡她高亢嘹亮的歌聲,從重重紅色的帷幕裏飄出來,驕傲地遊在大街上。梅子多好啊,想唱就唱。
學校門口的小巷,一路是賣餛飩的老太婆,大清早就出了攤,薄薄的餛飩皮在滿是皺紋的手掌心裏跳躍。其中一個衝著我叫道:"丫頭,還不快跑,遲到了!"我偏不跑,我昂著頭慢慢地走,我就走給他們看,遲到算什麽。
課間操的時候,班長毛蔚擠到我跟前來,不滿地說:"謝萱,你今天又遲到,校門口有沒有記你的名字?你會影響我們班流動紅旗的你知不知道?"我不作聲。毛蔚無可奈何地說:"明天有檢查團要來,肖老師讓我提醒你別忘了穿校服,你千萬要記得。" "嗯。"我眼光看著別處應了一聲。我才不想看毛蔚,老師的臭跟班。
做操的時候我故意把胳膊和腿伸得很直,這樣我覺得快活。在我前麵的徐小小穿了一雙很新的鞋,紅色的鞋麵,高高的木底。徐小小逢人就說:"這是我爸爸從日本給我帶回來的,別看它鞋底厚,走路可輕巧了。"我狠狠地踢起一層灰來,踢到她鞋上才好,看她能漂亮幾天。我成了一個惡毒的女孩,我想我一定是喝下了童話裏老巫婆的藥湯,我無可救藥了。所以才會在課堂上唱歌,才會遲到了還一點也不覺得羞恥。
吃過午飯是一段最寂寞的時光。我細細地洗我的塑料飯盒,把它洗得象新的一樣白。涼水衝到我的手上,我的手背也變得白白的,象翻了肚皮的小魚。我的同學們在操場邊打乒乓球,用剛吃過飯的啞嗓子拚命地叫:"快來呀,快來,這兒差一個!"沒有人會叫我。
我走到球台邊,惡作劇地說:"我也來一個。"其實我很會打乒乓球,我在小學時曾拿過全校的冠軍。我把我的第一個球準確無誤地抽到了毛蔚的鼻子上,然後我就拍下球拍拿著飯盒揚長而去了。遠遠的我回過頭,看到毛蔚在操場上慢慢慢慢地蹲下去,一字排開的乒乓球桌象幾片沒有感情的規規矩矩的落葉。
我的手心很愛出汗,肖老師給媽媽的紙條在手裏捏久了,就成了一團小小軟軟的棉花。我知道紙條上寫著什麽:"請家長帶謝萱到醫院做必要的檢查。"肖老師你真傻,我是不會把紙條給我媽媽的。我沒有病,真的。我一直一直都想做一個好女孩。
從辦公室裏出來,肖老師一直把我送到大馬路上。肖老師的脾氣出了名的不好。但是她今天一直脾氣很好的拉著我的手。她說:"回去把條子給媽媽,叫媽媽抽空來學校裏一趟。"我乖乖地說好。
肖老師說走路小心,當心車子。她的口氣象是和一個幼兒園的孩子在說話,我就有些想哭。我低下頭看見了她的襪子,有一個紅色的大斑點,象是批作業時紅墨水不小心掉下去染上的。怎麽就會掉到襪子上的,真是奇怪。其實在剛剛進初中的時候我很喜歡肖老師,她沒有我想象中的班主任那麽老,笑起來也很好看,嘴角彎彎的,象月牙兒。而且肖老師能管住我們班男生,我們班男生很皮,上課時敢用棍子去挑曆史老師的假發,但見了肖老師就大氣都不敢吭一下。隻有我,敢在她的課上唱歌。
所以我一定是有毛病。
老遠我就聽到了"紅房子"傳來的歌聲。我加快了我的步子。很快我就發現那歌聲不是梅子的,梅子不會有這麽嬌作的歌聲。梅子的歌聲讓人激動。她隻要往麥克風前一站,下麵就會響起一陣哄聲:"梅子,來一個!來一個,梅子!"舞廳要晚上八點才正式開門,此時,是他們排練的時間。我可以掀開紅色的帷幕偷偷往裏望,尋找那個有著一頭短發的眼睛大大的女孩子。有時和我站在一起的是一兩個居委會的老太婆,她們探頭探腦地往裏望的時候就會有人哄笑著說:"晚上買了票再來,回家給老伴做好工作,別鬧家庭矛盾。"把老太氣得一臉通紅的走開。而我,他們卻多半不會趕的,隻要我願意,可以在那裏一直看到舞會開場。
我很快就找到了梅子。她穿了一身黑衣,坐在亮閃閃的爵士鼓前,雙腕一動,音樂就象噴湧而出的山泉,在她的身體周圍飛濺。貝司手把麥克風輕輕一斜,我們就聽見了梅子無以倫比的歌聲:"我是一隻小小小小鳥,想要飛呀飛卻怎麽樣也飛不高……
我飛上了青天才發現自己從此無依無靠……"我想我是能聽懂梅子的歌聲的。我的身體有些微微的顫抖,在遠離歌聲又靠近歌聲的日子裏,十三歲的我依賴著一個素不相識的叫梅子的女孩。隻有她讓我深信青春正悄悄地來,盡管伴著陣痛,卻依舊那麽美好和抒情。
回到家已經是晚上七點多了。爸爸在沙發上看報,頭也不抬地說:"怎麽這麽晚?" "補課。"我麵不改色心不跳地撒謊。
"吃飯吧。"爸爸說:"你媽媽有事出去了,我馬上也出去,你一個人在家不許看電視。"爸爸說完就出去了。出門的時候說:"把門鎖好,不是我們敲不要亂開。"以前我一個人在家的時候,我總是很害怕。門上三重保險,每個房間的燈都打開,門後還放一張椅子。但現在我一點也不害怕了。我吃完飯一邊洗碗就一邊想,誰要是亂來我就用菜刀劈下他的頭。我喝了老巫婆的藥湯,我誰也不怕。但這樣一想我又有些怕我自己了,怕我真的變得連自己也不認識自己。
我用老師寫給媽媽的紙條來擦了桌子。藍色的墨汁很快就從反麵滲了出來。我再把它細細地撕碎,扔進抽水馬桶裏,抽水馬桶打個漩,一切都幹幹淨淨沒有痕跡。
我有足夠的把握對付肖老師。我會說:"我媽媽帶我去醫院檢查過了,醫生說我營養不良。"我還會說:"我媽媽說一有空就到學校來拜訪你。"梅子朝我走過來的時候我緊張得有點不能呼吸。我看到自己的鼻翼,僵得象一座小山。梅子你的眼睛真好看,亮亮的,是貯滿了音樂的眼睛啊。你今年多大,十八,十九,還是二十?當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是不是也可以象你一樣肆無忌憚地歌唱呢。
"我終究要離開,往天涯的盡頭單飛。"多好的歌。
肖老師叫我們寫作文:《我的偶像》。
大家都高興極了。這是多麽新鮮的作文題目,誰都有一肚子的話可以寫。我知道陳新會寫劉德華,她張口閉口都是劉德華。其實劉德華都快四十歲了,人老珠黃,還有什麽好崇拜的。還有蘇波,她一定會寫鄧亞萍,鄧亞萍球打得是不錯,但人長得那麽矮,也不知道有什麽好寫的。至於毛蔚,不用猜也知道她會寫肖老師,要不怎麽夠格叫"馬屁精"呢。
我跟他們不一樣,我的作文是這樣寫的:"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偶像,我也不例外。我的偶像不是明星,不是老師,更不是我的爸爸媽媽,她是一個我說認識也認識說不認識也不認識的人,我隻知道她的名字叫梅子。
梅子是個女孩,她是"紅房子"舞廳裏的一名歌手。
每次放學回家,路過"紅房子",我都會聽到她的歌聲。我從來沒有聽過那麽美的歌聲,它時而美得像西天的晚霞,時而美得像夜空的明月。總讓我陶醉。讓我相信活著是一件很美好的事。讓我忘記什麽是孤獨。
……
我希望我長大後能和梅子一樣,我希望有機會親口告訴她:"你是我的偶像。"但是我的作文隻拿了一個及格的分數。老師寫在後麵的評語是:"寫作文要有真情實感,注意比喻得當。"老師說這次寫得最好的是鄭凡,鄭凡寫的是他的爸爸,寫他爸爸深夜在燈下寫論文,冒雨送樓下的老奶奶去醫院……有實例,有真情實感,寫出了爸爸為什麽是他的偶像,不象有的同學寫得空泛不真實。我覺得鄭凡寫的才叫不真實,他爸爸燈下趕論文,沒準是為了升官發財。而且現在誰還會冒雨送人去醫院,誰不知道該打傘或是打的?
隻有老師才那麽傻。
既然沒有人欣賞我的作文,我作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我決定把它送去給梅子。
這個決定讓我整整一個下午坐立不安。我想象著把作文遞給梅子時的情景,她一定很吃驚,而我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小傻瓜。但我推翻不了我自己的決定。我在上政治課的時候用塗改液把老師的評語塗掉了,我怕梅子看了後會受影響,認為我寫這篇文章不是出於真情實感。我還設想了無數和梅子見麵時該說的話:"你教我唱歌好嗎?你做我姐姐好嗎?文章寫得不好但是是我的真心話。我也是一隻小小鳥我怎麽也飛不高……"事與願違。
實際上當我把作文本急匆匆地塞到梅子手裏之後我就驚慌失措的跑掉了。我感覺到梅子的手和我的手輕輕地觸了一下,她的手很軟,觸得我心裏慌慌的。我還看到那個長頭發的彈吉它的青年衝我詭秘的一笑。我就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我逃一般地來到大街上,白花花的陽光鋪天蓋地而來,真不知道黃昏怎麽還會有這麽白花花的陽光。真不知道梅子是不是又在縱情的唱,而我的作文本正孤零零地躺在閃爍不定的彩燈下。
我真的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小傻瓜。自從我在課堂上發出那怪異的歌聲以後。
我沒想到的是第二天一清早,我卻走進了童話中。
梅子穿了一件紅色的上衣,拿著我的作文本,站在"紅房子"的門口,等我。
那是我第一次清清楚楚地看到梅子,我甚至懷疑不是她。
梅子把作文本塞到我手裏,笑嘻嘻地說:"寫得真好,我很高興,可是你為什麽轉身就跑呢,我又不吃人。"我不知道該說什麽,隻好傻傻地笑。
"作文本今天要用的吧,所以我一大早來送給你,老師最討厭的就是不帶作文本的同學,對不對?"梅子一麵說一麵對我眨著眼睛。
"我有很多作文本。"我有些結巴地說,"這個,這個送給你,作個紀念。" "好!"梅子爽快地把它放起來說,"快去上課吧,老師也不喜歡遲到的學生,對不對?晚上放學來找我,我唱首好聽的歌給你聽。"我拚命地掐著自己的手往學校裏跑去。真的,真的,真的是真的!我隻用五分鍾就跑到了學校,我在早讀課上很大聲很認真的讀英語。我才不管別人會怎麽看我呢。隻有這樣才能表達我內心的快活。
梅子真的為我唱歌了。那是我第一次正正式式地坐在"紅房子"裏。梅子說這首歌送給一個喜歡我的孤獨的小女孩,她要更快樂一點,在年輕的歲月裏,快樂是多麽的重要。"梅子說完就唱:旅行是童年的夢想長了透明的翅膀一站一站飛翔在人間天堂心情好不好實在很重要因為終究要長大終究要離開要展翅昂首向天涯的盡頭高飛……
蘇波,我沒想到你會哭。平時,你是一個多麽漫不經心大大咧咧口不擇言的男生。可你哭起來卻像一隻可憐的小老鼠。對不起,是我傷害了你。但是,你知道嗎,是你先傷害了我我才這麽做的。梅子說成長就是互相的傷害。可是我真的希望,一切都沒有發生過。希望我們都是相親相愛的好同學。
為了評上全國衛生城市,市政府要求全民行動起來。學校自然是不甘落後,那幾天我們做清潔做得腰都疼。校園裏真是幹靜極了,連一隻小麻雀都沒有飛來。星期天的時候我們又分成一個個的小組,戴著紅袖章去各個街區打掃死角或值勤。誰丟廢紙了,上去敬個禮,對不起,請撿起來;誰吐痰了,也上去敬個禮,對不起,請擦掉。星期天不用窩在家裏做功課,倒也是一件令人開心的事。我們小組早早地就來到了我們負責的街區。
小組長是鄭凡。他手一揮說:"蘇波,你和謝萱一組,去把那座樓房邊的死角清掉。"蘇波是我們班上最皮的男生,長得又瘦又黑,因此得了兩個雅號:蘇黑皮和蘇猴子。蘇波最不喜歡的就是別人叫他的雅號,一叫他就急,會衝上去扭住你就打,眼睛都發紅,怪嚇人的。像這樣的人,我才不想跟他一組呢。
哪知蘇波屁股一扭,誇張地叫:"小組長,你行行好,我不要和謝萱一組,她瘋起來,會用掃帚打人的哦!"小組裏的人給他說得亂笑起來。
隻有小組長鄭凡替我講話:"蘇波,不許取笑女同學。你別忘了,誰不服從命令,回學校就要做一星期的清潔。"其實鄭凡一邊說一邊也在笑,笑容象漏勺裏的水慢慢地在她的臉上溢開來。
迫於權勢,蘇波隻好跟我一組。實際上他什麽活也沒幹,遠遠地看著我用小棍把陰溝裏腐爛的落葉和廢紙等挑進塑料袋裏,嘴裏好象還悠閑地嚼著口香糖。我裝做若無其事的賣力的幹著,心裏卻狠狠地想:"你等著,蘇波,我讓你好看!"事實上,一個周密的計劃已經在我腦子裏形成。
星期天的校園空蕩蕩的。我穿過空無一人的大操場,徑直來到我們的教室門口。"初一(2)班",我盯著那紅色的牌子看了好一會兒,覺得有些陌生。我從來沒有想過進入初中會是這個樣子。以前拚命地想長大是多麽多麽的可笑。
教室門是鎖著的,我推了一下,推不開。不過我知道,靠左邊的第二個窗戶是壞的,我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已經站在了教室裏的講台上。
我從講桌裏掏出一大堆彩色的粉筆頭來,然後我就開始滿教室地寫蘇波的外號。黑板上寫幾個大的,接下來是牆上,然後是每個同學的桌子上,還別忘了寫在地上。這一切幹得很順手,我把字寫得誇張而又怪異,我相信鬼也看不出來它們究竟出自何人之手。滿教室裏很快就全是五顏六色的"蘇黑皮"和"蘇猴子",像一麵麵示威的小旗幟。
走出校園的時候我有些快樂,也有些害怕,還有些憂傷。但很快這一些都沒有了。我一路上想著梅子的歌聲,我想聽梅子唱歌,唱那首"往天涯的盡頭單飛",我遲早是要往天涯的盡頭高高單飛的,我和我周圍的這些人不一樣,他們算什麽,他們怎麽能跟我比呢!
媽媽,我真的不願意看到你失態的樣子。頭發亂蓬蓬的,滿校園追著我打,一點風度也沒有。我多麽懷念你溫溫柔柔地笑,懷念你把我摟在懷裏,用下巴額抵住我的頭說:"曉萱萱,你真是媽媽的驕傲。"其實我最親愛的媽媽,你的女兒無論醒時夢裏,都願意成為你永遠的驕傲啊。
我從來沒有過過這麽無聊的暑假。用媽媽的話來說,這都是我自找的。
我被整日整夜的關在家裏,哪兒也不許去。唯一出去的一次,都是和爸爸媽媽在一起。而且,是去看醫生。
我和醫生被關在一個小房間裏,醫生看了看我的牙,又看了看我的舌苔,我直想笑。我看過電影《追捕》,我覺得我是高倉健,而醫生就是那個蠢渡邊。
醫生問我說:"你都做過些什麽壞事呀?"我說:"我什麽壞事都沒做過。"他很寬容地說:"好吧,我們不叫它們壞事,那你說說,你為什麽要在課堂上唱歌,要用乒乓球打同學的鼻子,要把同學的外號寫得滿教室都是?"原來他什麽都知道,我真恨大人。
我裝做蠢蠢地吸吸鼻子說:"我樂意。"我看到醫生的臉上閃過一陣明顯的不快,他沒有辦法對付我,當然不快。於是我又說:"你不要騙我爸爸媽媽開營養品,我告訴你,我健康得很。"醫生這下是真的笑了。他把我領到外麵,交我到一臉焦慮的爸爸媽媽手裏。他說:"你這孩子很聰明,她一點毛病也沒有,隻是你們大人一定要多多關心她。"醫生很責備地看著爸爸媽媽,看得爸爸媽媽很不好意思,所以他們一回到家就開始吵架。
媽媽說:"都是你成天炒股炒郵,小孩大了你也不管,有你這樣當家長的嘛,你倒是說說,你賺了幾個子兒,賺多少你賠多少,原地打轉轉!還把小孩弄成這樣。"媽媽一邊說一邊用抹布把桌子拍得"啪啪啪"響,生怕氣勢不夠,壓不倒爸爸。
爸爸倒是慢條斯理地說:"小孩怎樣了,小孩又沒怎樣,醫生不是說了,沒事!再說了,你這當媽的一點責任也沒有?你真想萱萱好,你就不要成天去打牌!"他們倒真是說到做到。爸爸不去炒這炒那了,媽媽也不去打牌了,沒事就守著我,對我噓寒問暖,晚上還陪著我看電視,我知道爸爸想看足球,媽媽想看電視劇,可他們卻把電視定在少兒台上看《小熊芭比》,還裝模作樣的笑,我不忍心讓他們傷心,於是我也裝模作樣的笑。其實我已經長大了,我就快初二了,我早就不是那個喜歡看動畫片的小萱萱了,我想去聽梅子唱歌,想得要命。
終於逮著一個機會。爸爸媽媽要到外婆家去。外婆家很遠,要倒兩次車。我不想去。我拿著一大摞作業本說:"我要到許揚家去,我被弄糊塗了,不知道該做哪些作業才好。"許揚是我們班的學習委員。每次家長會鐵定受表揚的人物。她家離我家並不遠,我和她打交道媽媽是很樂意的。何況她正在收拾給外婆帶的東西,正收拾得灰頭土臉滿身是汗,也顧不上考慮那麽多,手一揮說:"快去快回,別忘了帶鑰匙,我和你爸爸回來得晚。"我三步並作兩步地跑下樓。我終於明白了"脫韁的野馬"這個詞。我就是脫韁的野馬,還有一對不為人知的充滿詭計的小翅膀。太陽還沒有下山,街上的一切都被烤得無精打彩,我在人們驚訝的目光裏飛奔。不知道梅子是不是還認得我,這個夏天我長高了,因為不出門,還變白了。我想梅子一定沒怎麽變,我閉上眼睛都能想起她的模樣。
梅子真的沒變。她站在台上輕輕地唱歌。這是屬於夏天的歌聲。輕得象微風,甜得如山泉。在她旁邊是長頭發的吉它手,他輕輕地摟著梅子的肩,和她在麥克風前慢慢地搖著,一唱一合:不再流浪了我不願做空間的歌者寧願是時間的詩人然而我又是宇宙的遊子地球你不需留我這土地我一方來將八方離去這土地我一方來將八方離去……
我不太能聽懂歌裏的意思。但是我覺得象梅子那樣挺美好,唱特別特別的歌,有人摟著她的肩膀輕輕地搖。一定很舒服。我又在胡思亂想了,有些肮髒。梅子下台來擰我的鼻子一下說:"很久不來了,暑假過得好嗎?"我想說不好,但我還是說了好。梅子請我喝冰水,我變得很矜持,說什麽也不要。她無可奈何地看著我說:"小女孩,說長大就長大。一長大,就變奇怪了。"
我嗬嗬地笑說:"那你奇怪嗎?" "奇怪。"梅子說,"八條腿五隻腳,你說奇怪不奇怪?"我和她笑做一團。
那個黃昏我忽然又想長大了。長大讓我有和梅子平起平坐的感覺,我又開始想做一個好女孩,我盼著開學,像盼著過年。
我從鏡子裏看著自己,看得很認真很仔細。這是一個下著大雨的星期天的夜晚,我在鏡子前優雅地起舞,我從來不知道我會跳這麽美的舞蹈,柔軟的手柔軟的腿,還有微微挺起的胸脯。我換了無數套衣服,我自己的,我媽媽的,甚至我爸爸的。我精疲力盡地欣賞著自己。月亮已沉下去了,隻剩下淅瀝的雨絲,和我一起,等待黎明。
我沒想到我會有好朋友,更沒想到的是和徐小小成為好朋友。徐小小是個嬌嬌弱弱的漂亮小姑娘,胳膊細得像沒有長好的黃草,可憐巴巴地從袖管裏伸出來。
初二的時候,徐小小搬了家,一搬就搬到了我家附近,一溜小跑三分鍾準到。所以我上學放學的路上都是會碰到她。徐小小說起話來是要了命的嗲聲嗲氣,她說:"謝萱,你走路怎麽那麽快,我有時才看見你,你一眨眼就不見了。" "是嗎。"我說:"是你自己走得太慢。"徐小小好脾氣地說:"謝萱,以後我們一道走好不好,這樣我們可以互相考英語單詞,就不用怕聽寫了。" "有什麽好怕的。"我說,"能多寫就多寫幾個,不能多寫就少寫幾個。" "難道你不想成績好?"徐小小不甘心地問我。
"怎麽不想,"我說,"誰說我不想。"徐小小那天又穿了一件新衣服,鬼知道她怎麽會有那麽多的新衣服,其實不管什麽樣的衣服穿在她的身上都不會好看,蕩過來蕩過去讓人眼花繚亂。我想我起初不怎麽喜歡她多半是有些嫉妒她,因為我和她肩並肩走在一起的時候總覺得自己活脫脫是一隻醜小鴨。
是一件小事讓我對徐小小刮目相看並視她為知已。
國慶節。
我們全班組織去一家新開張的娛樂城滑旱冰。娛樂城是我們班周大安他爸爸承包的,周大安是我們班挺老實的一個男生,平時也不怎麽受到重視,但是那個下午他很風光,站在服務台前安排和招呼每個同學換鞋,還不忘叮囑一句:"鞋帶要係牢了,滑漫一點,小心摔跤!"儼然一幅班長樣。讓人覺得以前那個在課堂上回答一個小問題都會臉紅結巴的周大安從來就沒有存在過。
滑旱冰出色的多半是男生,他們一進場就象失控的陀螺到處瞎轉,還跟著音樂大聲的哼哼,生怕別人注意不到他們的出色表演。女生們則大都緊緊地抓住場邊的扶杆不放,好象正在進行一場尖叫比賽。我雖然也不大會,但我才不想像她們一樣的沒有出息,沿著邊場,我慢慢地滑了起來,滑著滑著,我就看見了徐小小,她穿了一套很時髦的學生裝,短發上別著一個精致的發夾,可憐巴巴地望著我。
"謝萱,"徐小小向我伸出手來說,"帶帶我,好嗎?"徐小小的手指又細又長,優美而充滿信任地伸在我麵前,我有些猶豫地握住了它。
接下來的事可想而知。自身難保的我牽著弱質的徐小小在場中打了好幾個莫名其妙的旋以後,"轟"的一聲一起跌倒了。這一下跌得不輕,我好容易回過味來,發現自已有半個身子壓在徐小小的身上,她美麗的發夾鬆了,頭發亂蓬蓬地遮住了半張臉,嘴角卻好象在笑。我趕緊爬起來,慌亂中忘了腳下的冰鞋,又一個趔趄跌在徐小小的身上。肖老師在場邊急急地叫著:"羅峰,周大安,你們男生快去扶一下。"男生們有些不好意思,手上的勁軟軟的,好半天才把我們從地上拉起來。徐小小死死地攥住周大安不肯放,嘴裏嚷著:"得把我扶到邊上去,得把我扶到邊上去!"把個周大安的臉弄得通紅。正在這時蘇波從旁邊慢慢地滑過來,打了個呼哨,衝著徐小小擠眉弄眼地說了一句:"找女瘋子做教練,活該!"說完示威地看了我一眼,就直往前溜走了。好個徐小小,隻見她一把推開周大安,左歪右扭地朝著蘇波追打過去,嘴裏尖叫著:"死人蘇波,你不可以亂講,你趕快回來跟謝萱道歉,否則我饒不了你……".蘇波沒想到徐小小會來這一招,一嚇,本能地往前逃,場子裏亂作一團。徐小小繼續在後麵歪歪扭扭地追,手舉起來做打人狀:"你必須道歉,你必須道歉!"並以驚人的速度抓住了蘇波的後衣領,傾刻間,兩人象被大力士扔出的鐵餅"咚"地一聲倒在了場子的正中央。
那晚我和徐小小手挽手地歸家,我好象從來沒有和人這麽親熱過,奇怪的是我一點也不覺得別扭,西天的晚霞覆在天空,象一枚薄而巨大的楓葉,徐小小說:"謝萱,你是我們班上最聰明最膽大的女孩,我一直想象你那樣,真的。" "哪裏,"我由衷地說,"你比我勇敢一百倍。" "那是為了友誼,"徐小小把聲音低下來,有點抒情地說,"為了友誼做什麽都行。"徐小小的確是一個很懂得經營友誼的女孩,那種有滋有味的情誼在她纖細的雙手下變幻出無窮無盡的色彩。我們彼此叫著親密的外號,一起上學放學,一起做功課,一起打乒乓球,甚至吃一個飯盒裏的飯,好得像一個人。我想這種心心相係的感覺一定是我們班上所有女孩向往的,她們也開始成群結伴,交流一些看似神秘的眼神,但卻總沒有我和徐小小之間來得默契和維持得長久,正因為這樣,我和徐小小開始成為女生中非常獨特的人物,我由衷地感謝小小,是她讓大夥忘掉過去的我並讓我擁有脫胎換骨的喜悅。
我最不喜歡去徐小小的家,進門要換拖鞋,進她的小房間還要再換一次拖鞋。徐小小的媽媽年輕得象她姐姐,說話也和她一樣的嗲聲嗲氣,在家裏穿著電視上的女人才穿的看上去很華麗的睡衣,讓我縮手縮腳的不自在。可我又有點希望我自己的家像她家一樣漂亮,我的媽媽像她媽媽一樣年輕。和徐小小在一起久了,說不上來的自卑就常常偷襲我。
初二秋冬之交的時候我們班來了一個實習老師,老師很年輕,短發大眼睛,有些象梅子,隻是不知道會不會唱歌。她在黑板上寫下她的名字"仇麗".然後告訴我們說她的姓念"求"而不念仇人的仇,她說千萬別把我當你們的仇人而是有困難就來"求"我。
這個開場白很新穎,大家就唏哩嘩啦的拍掌。新老師教語文,還實習當班主任。她給我們班帶來很多新鮮的東西,比如早讀課的時候分角色朗讀課文,比如課外活動的時候分小組進行乒乓球賽,比如給家境困難的劉小兵家送溫暖,再比如進行"課外書要不要讀"的辯論會。這些活動讓我們恍然覺悟初二實際上是很美好的一個學年,特別是正在籌劃中的"走進青春"生日燭光晚會更是激動人心。大家對都仇老師好,好得肖老師都有些嫉妒了。於是就擔心這一活動會因為肖老師的阻攔而泡湯。靈通人士胖子張園原安慰我們說沒事,有了仇老師肖老師不用備課不用改作業,心情好著呢。
徐小小罵張園原說:"呸,沒良心。你那麽差的語文成績是誰替你補起來的,喜新厭舊。"把張園原搞了個大紅臉,隻好裝腔作勢地揚揚拳頭:"雨後春筍,你給我小心點!" "雨後春筍"是男生們給徐小小起的外號。這個外號很傳神,因為同她朝夕相處的我都覺得她是一夜之間長高的,不知不覺中她從我們班的女生群裏脫穎而出,連被稱為班花的金鈴也開始向她投去羨慕和嫉妒的眼光。雖然我和她之間依然親如姐妹,但我卻總覺得有什麽不祥的事要發生。那個秋天,徐小小總是穿著裙子,露出健美而頎長的長腿,開始收到男生給她的情書。徐小小對我毫無隱瞞,我從那些男生或隱秘或肆無忌憚的語言裏初次領略愛情麵目,有些惴惴不安的膽顫心驚,徐小小也是,握著我的手慌亂地說:"怎麽辦才好怎麽辦才好?"我作了一個蒼白的建議:"也許你該穿點土氣的衣服。""那怎麽行,"徐小小驚呼說:"那是我唯一的樂趣。"可能是因為漂亮,徐小小很快就被校學生會文藝部相中,去做了一名幹事。這個幹事實際上根本就無事可幹,但卻無形中提高了徐小小在班裏的地位。這不,舉辦"走進青春"燭光晚會之前,仇老師還特地來找她商量,仇老師說:"你是學校裏的文藝骨幹,和文娛委員一起把這個活動好好策劃策劃。爭取把這個活動搞成功!"文娛委員是班花金鈴。當徐小小一腔熱情地去找她商量的時候,她隻說了一句話,她說:"學校的文藝活動你可以管,班上的文藝活動沒你的份兒。" "欺人太甚!"徐小小鐵青著臉對我說。
"怕什麽?"我鼓勵她,"你有仇老師的軍令狀,想幾個好點子出來,壓壓她的威風!"徐小小有誌氣,好幾天課也聽不進去,一門心思絞盡腦汁地出主意,可是都被我一一否定掉了。
比如她說:"把男生女生配成對,舉行交誼舞大賽,評出最佳拍擋。" "那不行,"我說,"肖老師會氣瘋的。" "把男生女生徹底分開,劃清界線,對歌。" "初一都搞過兩次了,沒勁。" "排幾個小品?" "本子呢?"我說,"再說誰肯演,我就不肯。" "見死不救。"徐小小很不開心。不過更不開心的事還在後麵,金鈴已經在班上找了七個女生,在排練一個叫"草裙舞"的舞蹈。還在歌舞團借來了衣服請來了指導老師。我偷偷地看過她們的排練,很美,很舒服。伸手、彎腰、旋轉,平日在班裏並不起眼的女孩因舞蹈而出色無比,說實話,我都很想自己能是其中的一員,可我不敢說,徐小小已經夠可憐的了,偏偏仇老師見她一次還問她一次:"有了好點子沒有?"讓徐小小絕處逢生的是她爸爸從國外帶回來的一本少兒讀物,上麵有童話《白雪公主》的英語版,很淺顯,還配了優美的插圖。徐小小在晚上十一點的時候把電話打到我家,激動無比的說:"金鈴栽了!我要排一出英語童話劇《白雪公主》,我演白雪公主,你來演巫婆。找班上最調皮的八個男生演王子和七個小矮人。"我當徐小小是癡人說夢,要說服八個男生,豈不比登山還難!所以壓根沒放在心上。但徐小小卻成功了,除了知道李誌華這個沒出息的男生是被兩張外國郵票收買的以外,其餘七個男生是怎樣上當的我就不得而知了。另外,她居然還請動了仇老師來扮演狠心的太後,接下來的事,自然是力勸我做巫婆。
徐小小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羅列了一大通"為了友情兩脅插刀"的例子,我隻好傻兮兮的穿上了徐小小媽媽用一件黑色的舊裙子改製的"巫婆服".天天在家用英語背台詞,背得不知情的爸爸媽媽笑逐顏開。
那晚,我們的演出取得了巨大的成功,用"巨大"這個詞來形容我覺得一點也不過份。特別是八個男生維紗維肖的表演差點讓全班同學笑破了肚子,大大地淹沒了"草裙舞"的光彩。在這之前,連我們自己都不相信,我們能把英語說得這麽好。徐小小對我的評價是:"世界上最出色的巫婆",讓我飄飄欲仙地沮喪了好幾天。後來,這個節目還代表我們年級參加了校藝術節的演出並獲了獎。當然,這是後話。
梅子總是笑我不開竅,不像徐小小。其實我才不要像徐小小,開竅後就變得那麽的神經兮兮,不可理喻。可是我又有些害怕,怕這樣下去,我會變得越來越膽小越來越沒有出息。
梅子又說我是個好女孩,好女孩按時起床按時睡覺按時上學按時做作業,還應該按時長大。
梅子說完這話就開始抽煙,淡藍色的煙霧訴說梅子心中的不快樂。我就憂傷的想象梅子這樣的人也會有不快樂,真不知道長大有什麽意思。
自從徐小小成功地導演了英語童話劇《白雪公主》之後,在男生中有了很高的威信。有的男生連老師的話都不聽,卻偏偏聽徐小小的。班花金鈴和徐小小也就此成了彼此看不順眼的死對頭。金鈴會籠絡人心,周圍有一大幫女生護著她。見徐小小和男生熟,就一起叫她"交際花".見我和徐小小好,就一起叫我"巫婆".矛盾升級是在一個中午。那個中午有著很好的陽光。校廣播站很破天荒的放起了流行歌曲,還是範曉萱的《健康歌》。金鈴她們聽著聽著就開始一起唱,隻是把歌詞改了:左三圈,右三圈脖子扭扭屁股扭扭早睡早起咱們來做運動抖抖手啊抖抖腳啊我是大巫婆巫婆啊巫婆大呀大巫婆……
她們一邊唱一邊笑得渾身亂顫,還拿眼睛偷偷地往我這邊瞄過來。我氣得滿臉通紅。要是在初一,我一定會跑過去扭住她們就打,但我現在卻不敢,我好不容易才在別人的眼裏正常起來,我怕有人再叫我瘋子,隻好忍氣吞聲,裝做沒聽見的樣子繼續做我的作業。
正在後排看男生下棋的徐小小跑過來,湊到我耳朵邊得意地說:"別怕她們,看我的好戲!"說完,她站起身來,雙手做指揮狀,後排的男生就哇哇地唱起《鈴兒響叮當》來,隻是歌詞全換了:金鈴鈴金鈴鈴金呀金鈴鈴,神經病神經病神呀神經病!
金鈴鈴金鈴鈴金呀金鈴鈴,神經病神經病神呀神經病!
……
男生們大都在變聲,聲音粗嘎而又古怪,還拍桌子踢板凳的,那邊女生的氣焰一下子就下去了不少,金鈴給唱得眼淚汪汪起來,怕丟臉,在一幫女生的簇擁下出了教室。
雖說這一仗我們全盤勝出,可是我一點也不高興。徐小小的興高彩烈讓我煩心透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好象對自己很不滿意,好象憋得慌,又好象丟了些什麽。下午第三節課是課外活動,我謊稱肚子疼,給老師請了假,跑去了"紅房子".舞廳的下午場還沒有結束。看門的小姑娘知道我找梅子,也就沒攔我。舞廳裏人不多,梅子依舊是一襲黑衣,唱著一首民歌:在那金色的沙灘下撒著銀白的月光尋找往事依舊往事依舊迷茫……
我陶醉。
隻有梅子,讓我安定而快樂。
隻是她見了我,有些不悅,拉我到更衣室,說:"這個時候,你該在學校上課。"我說:"想你,想聽你唱唱歌。"梅子揉揉我的頭發,憐愛地說:"愁眉苦臉的樣子,像個老太婆。" "我覺得自己不討人喜歡。"我說:"但我並不想徐小小替我出頭,好象自己軟弱無能。"梅子沒來得及問我什麽事,她隻是笑著抱抱我說:"走,我們唱歌去,你也唱上一首,心情肯定好起來。"我不肯唱。從我在課堂上唱歌以後,我就再也沒有開口唱過歌。可是回家的路上我的心情的確好許多,走到家門口發現徐小小在等我,迎上來問我說:"阿萱,你不是肚子疼嗎?去哪裏了?" "遇到梅子,"我說,"聊了一會兒。"徐小小探詢地看著我,半天才說:"你心情不好,所以去找她訴苦,對不對?阿萱你說實話,你心裏,究竟是是梅子重要還是我重要?" "小小,"我不解地說:"幹嘛呢?" "我知道你後悔,"徐小小說,"你後悔為了我而演巫婆。要是為了梅子呢,為了梅子受委屈你會怎麽想?" "小小。"我欲辯無言。
徐小小看看我,眼裏竟有些淚,沒等我說話,轉身跑掉了。跑了一會兒,她開始走,背影像隻驕傲的蝴蝶。
仇老師曾經給我們介紹過一篇散文,那位作家說:楊柳枯了,有再青的時候;桃花謝了,有再開的時候;燕子去了,有再來的時候……可是徐小小啊徐小小,我想知道的是,如果友誼失去了,還會不會慢慢回到我們身邊?
五月裏,我們迎來了一年一度的校園文化藝術節。
年級推薦我們班的英語童話劇《白雪公主》去參加開幕式上的匯演。
徐小小是第一個知道這個消息的,她很興奮。興奮完了徐小小鄭重其事地對我說:"阿萱,你要是不願意演巫婆,我不會勉強你。反正這是在全校露臉的事,也不愁找不到樂意的人。"不知從哪一天起,徐小小和我說話就總有那麽一點陰陽怪氣,我不願和她計較,不溫不火地說:"你是導演,你決定好了。"沒過幾天金鈴的死黨葉歡就在課間對我說:"謝萱,謝萱,徐小小正在肖老師辦公室裏,你猜她說什麽?她說要讓兩個男生來反串太後和巫婆的角色。仇老師走了,找人替代是正常的,換掉你就沒什麽道理。"
"是我自己不願意。"我說,"不要挑拔離間。" "嗨!"葉歡湊到我耳邊神秘地說,"金鈴親耳聽見,徐小小在肖老師麵前說你演戲放不開,英語發音長短音都分不清,你還對她那麽死心踏地。"我將信將疑。
放學的時候徐小小卻果真對我說:"阿萱,肖老師說了,為了增加喜劇效果,要讓兩個男生來反串巫婆和太後。我推薦了蘇猴子演巫婆,讓他以後再多一個外號。" "蘇波肯嗎?"我問。
"我自有辦法。"徐小小很有把握地說。
在學校演出自然不同於在班上。服裝,道具都要考慮周全。徐小小神通廣大,居然還借來了假發套。每天下午放學,大家都走了之後,是他們排練的時間。我想先回家,徐小小卻央我陪她,還美其名曰叫我"副導".我這個"副導"隻好坐在前排,背對著他們做我的家庭作業,聽蘇波用油腔滑調的英語說著那些我曾經耳熟能詳的句子,心裏滾過一陣陣酸酸的恨和說不出的遺憾。
正式演出是在一個星期六的下午。舞台設在學校大操場的正上方,初一(2)班的教室被征用為臨時的後台和化妝室。"白雪公主"徐小小把一大攤服裝和道具往我麵前一扔,讓我分發給粗心的男生們。"我的妝化好了,不好動來動去。"徐小小真的是美極了,她嬌媚地對我說:"隻好麻煩你再做劇務了,我的好阿萱。"當我把蘇波的"巫婆服"和黑色的長發套遞給他的時候,他盯著我奇怪地問:"做什麽?" "換衣服啊,馬上就要上台了,還化妝呢。"我說。
蘇波對著我做出一副"你嚇死我"的表情。演太後的張園原倒是大方許多,他接過我的衣服說:"我把我媽的化妝品帶來了,放心,蘇波的妝包在我身上!"可是蘇波怎麽也不願意化妝。
徐小小急得找來了肖老師。
肖老師把蘇波從座位上拎起來說:"什麽時候了,還瞎來!來,來,來,我替你化妝。"蘇波一把甩開肖老師,漲紅著臉說:"隻說演巫婆,又沒說要穿女人的衣服,戴女人的頭發,化成女人臉。"肖老師眼睛一瞪:"蘇波,你敢!" "這麽複雜我不幹。"蘇波橫下一條心:"肖老師你殺了我吧。"見蘇波決心大,肖老師隻好妥協:"好,好,發套就不用戴了,你趕緊把衣服換上。妝簡單一些。" "那可不行,"徐小小急得跳腳,"會影響整個劇效果的。"肖老師用眼光製止她。
隻可惜蘇波不領情:"不演。"他縮在凳子上:"穿女人衣服,你殺了我吧。" "殺,殺,殺!"肖老師給氣得語無倫次:"都什麽時候了,你們,搗亂,丟班上的臉……" "不演就不演!"徐小小恨恨地衝蘇波說道。並一把攬過我站到肖老師麵前:"肖老師,讓謝萱上,謝萱也演過!我就不信地球少了誰不轉。"肖老師無可奈何地看著我們,也不顧我拚命地搖頭,命令地說:"謝萱馬上化妝,蘇波跟我到辦公室去。"大操場上密密匝匝的全是人。排在我們前麵的節目是高一的男生小合唱,看著他們一點一點的後腦勺,我緊張得手心裏全是汗,腿抖得站也站不直。徐小小不停地給我打氣:"萱,別怕,你一定行。"張園原也湊過來說:"在班上演得挺好的,沒什麽了不起。"奇怪的是一上場我反而不怎麽怕了。一句句台詞熟悉地溜到嘴邊,難得的做主角的欲望象歡欣的鼓點一下一下敲擊著我的心扉。結果,我和我的同學都發揮得異常出色。演出如徐小小所料,再一次取得成功!好多高年級的同學笑得腰都直不起來,掌聲象春雷一樣響徹雲霄。肖老師的臉上也露出了由衷的笑容。
散場後才看見蘇波,背著個大書包,一踏一踏地走在我和徐小小的前麵,徐小小不屑地往前啐了一口說:"縮頭烏龜。"那晚徐小小又打電話給我,電話裏她的聲音是壓抑不住的開心:"這下校文藝部不會再小看我了。阿萱,謝謝你,你演得真好。我早就說你是最好的人選,偏偏肖老師要什麽反串,差點吃蘇猴子的大虧。"徐小小最後的一句話總讓我覺得有點"此地無銀"的味道。不過我還是很高興,為我自己高興,原來我也是一個能上台麵的人。
因為高興,第二天我起得特別早,去學校也特別早。教室裏還沒幾個人,黑板上赫然畫著一隻碩大的活靈活現的烏龜,旁邊還寫了一行小字:"猴子變烏龜。"毋用置疑,一定是徐小小指使男生們幹的。
三三兩兩的,同學們開始進教室。看看黑板,大都吃吃地笑,沒有誰去擦它。班長毛蔚倒是想,被她的同桌許揚小聲製止了:"急什麽,離上課還早呢。"蘇波埋著頭死死地坐在他的位子上,肩斜斜的透著一種委委屈屈的倔強,就像初一的那一次,我滿教室寫滿了他的外號。男生也應該是很自尊的吧,男生的自尊受到傷害一定比女生還要心酸。這麽一想我也不知從哪兒來的勇氣,衝上講台,三下兩下地擦去了那隻讓這個本應緊張的早晨變得份外多彩的大烏龜。
那時,徐小小正興高彩烈地背著書包走進來。看著我的動作,笑容忽地僵在她臉上。
我喜歡六月的陽光,不急不緩。就像我若有若無的心事。蘇波從校園青青的葡萄架下走過,他說:"謝謝你哎,謝萱。"蘇波的眼睛真小,陽光下,眯縫著,象林憶蓮。我就卟哧地笑。
一切好似梅子的那首歌:"流水它帶走光陰的故事改變了我們,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流淚的青春……"當徐小小迷途難返地踏進愛情的漩渦時我和她之間的友情已褪色成一片蒼白。
放學路上代替我走在徐小小身邊的是高二一個叫周鳴的男生,校文藝部的部長。徐小小說話又開始要命的嗲聲嗲氣,象還沒發育那會兒。我曾不經意目睹過他們的約會,就在我們小區的花園邊,倆人低著頭竊竊私語,手牽一會兒鬆一會兒,猶如電視裏地下黨接頭。那時的徐小小和我再無知心話可言,友誼走時像來時一樣猝不及防。大家都說:徐小小重色輕友。我就覺得自己骨頭輕,寧願是自己談戀愛拋棄了徐小小。
不過像周鳴那樣的男生我是不會喜歡的,整日裏油腔滑調,上次寫給徐小小的賀年卡上還把"上帝保佑你!"寫成"上帝保拓你!"錯別字都不說,男生居然信上帝,我就瞧不起。至於我心中目喜歡的形象很有些模糊,說不上來,也許是還沒有遇到。就是遇到了,我想我也絕不會像徐小小那樣鬧得滿校風雨,悄悄放在心裏,該是很美的才對。
肖老師為徐小小的事氣得七竅生煙,可是她勸不住徐小小,誰也勸不住徐小小。為她的事,我們班好長時間沒拿到流動紅旗,據說肖老師還丟掉了優秀班主任的稱號,大家都忿忿不平地說:徐小小昏了頭。
那天是語文課,徐小小竟忘了帶語文書,肖老師很不高興的叫她回家去取,徐小小說忘了帶鑰匙,肖老師就譏笑著說徐小小你這也忘那也忘怎麽就忘不了談戀愛。
徐小小先是一愣,然後短促地笑了一聲做為抗議。
肖老師氣得把手裏的粉筆頭一扔說:"笑什麽笑?你一個大姑娘,知不知道羞恥?" "我當然知道!"徐小小牙尖嘴地回嘴:"不就是忘拿書嗎,以前也有別的同學忘了拿書,你為什麽不讓他也回去取呢?"肖老師把教案猛地一拍,拍得粉筆灰四下亂濺:"徐小小,我當了二十幾年老師,不用你來教我怎麽做,你給我馬上出去,不叫你家長來,別再進我這個教室!"徐小小和肖老師對峙了幾秒鍾,大家都以為她會收拾書包衝出教室,哪知她擺擺身子,竟慢慢地坐回座位上,一副"你奈我如何"的表情。
全班同學大氣都不敢喘。
肖老師這下倒平靜許多,她也端一張凳子坐下來慢條絲理地說:"你徐小小不出去,我今天就不講課,浪費了大家的時間我看你怎麽賠?" "哼。"事到如今,徐小小也豁出去了,低著頭咕嚕說:"是你自己不講課的,怪得了誰?"肖老師騰地站起來,衝到徐小小旁邊,把她從座位上拎起來:"你跟我到校長辦公室去,我這個班開除你,年紀輕輕不學好,還治不了你了,笑話!毛蔚帶大家自習,誰不認真把誰的名字記下來交給我。"徐小小終於被肖老師扭出了教室。她們一走,全班一片嘩然。
"徐小小一定吃錯藥了。"張園原說。
金鈴說:"不對,不對,是失戀,有人說周鳴是花花公子,失戀才會失常嘛,對不對?"全班就笑得花枝招展不可收拾。
下課後我趴在欄杆上曬太陽,蘇波從我旁邊經過,裝做漫不經心地和我說話:"你在擔心徐小小?" "她的事和我無關。"我說。
"你不會這麽無情。"蘇波了然於胸的樣子,"你們曾經是好朋友,你不會忘的。"蘇波的話讓我的心裏倏地溫暖起來,我知道他是在拐著彎表揚我,說我是一個善良的女孩。男生都這樣,不願直來直去地說誰好。蘇波也在欄杆上靠著,和我隔著一定的距離,斜著眼看過去,我發現他長高了許多,也不再那麽黑,腳上的球鞋似一艘小船,笑起來,還露出一顆很尖的牙。
徐小小趴在我的肩上,哭得快要昏過去。我像個母親一樣拍著她的背,有些無所適從,又有些自以為事。沒想到我居然能成為另一個人的主心骨。"我不要回家,我爸會打斷我的腿,"徐小小鳴鳴咽咽地說,"他可不像我媽那麽好說話。"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我安慰她。但是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該管徐小小的事,因為徐小小的事一件接一件,都不是一般的事。
按徐小小的請求,我在放學路上截住了周鳴。
"小小挨打了,老師還要她當著全班做檢查。"我說,"她叫你拿拿主意。"周鳴把額前的頭發一甩,笑嘻嘻地說:"你就是謝萱吧,演巫婆的那個?" "說正事呢。"我不高興。
"徐小小?"周鳴歎口氣:"小女生就是小女生,一點鳥事就鬧得翻天。"老天!等我反映過來周鳴在說髒話時,慌得想拔腳而逃,周鳴卻古怪地笑起來:"你臉皮這麽薄,怎麽是徐小小的朋友?"我恨恨地說:"小小瞎了眼。" "喲,嫉惡如仇,不如你來幫她出主意。" "那怎麽會一樣?" "怎麽不一樣,大家都是朋友。" "朋友?" "朋友。"周鳴促俠地說:"男生和女生難道就不能是朋友。"我掉頭就走。
到小小家,把周鳴的話一轉告,她一聽"朋友"兩個字就尖聲叫起來,連連說道:"我殺了他,殺了他!"慌得我連忙去堵她的嘴:"小心,讓你媽媽聽見。"
"聽見就聽見,"徐小小傷心地抹著眼淚,"我都不要活了,還怕什麽。"邊哭邊從抽屜裏拿出一把小刀說:"這是我爸給我的瑞士軍刀,殺人輕而易舉。" "小小你別瞎說。"我把她的刀搶過來說,"這世上沒有解決不了的事,再說,我不會丟下你不管。"徐小小熱淚盈眶地看著我。半晌問道:"阿萱,你有多少錢?" "二十來塊,做什麽?"我問。
徐小小俯過身來,神秘地說:"我要離家出走。" "那可不行!"我連連擺手:"有個閃失不得了。" "噓!別嚷嚷。"徐小小有些得意的給我解釋說,"又不是真正的離家出走,我就在附近躲起來,讓他們著急得不得了,到一定的程度我再回家,這事就該過去了。讓我在全班做檢查,金鈴還不笑掉所有的門牙,說什麽也不能做。" "可是,你躲在哪裏呢?" "你還是不要知道為好,到時候你立場不堅定,沒準會把我供出來。不過我會時常和你聯係。"徐小小把手放到我肩上,運籌為握地說,"遊戲何時終止,就看你對事態的把握程度,我媽膽子小,不能讓她嚇出病來,總之,你說回來,我就回來。"徐小小的錢和我的加起來最多夠她在外麵遊蕩三天,徐小小悲涼地說要是餐餐吃麵條說不定夠五天用,軟軟地靠著我,她說:"好阿萱,你幫人幫到底。"沒辦法,我隻好找梅子借錢去。
結結巴巴地說明來意,梅子問:"借錢做什麽呢?"我不想出賣小小,又不想欺騙梅子。隻好不說話。好在梅子爽快地說:"好了,好了,不說也沒什麽!我相信你不是去做壞事。" "真不是做壞事。"我保證說。
可是借了錢出來後我卻有些猶豫,這樣幫徐小小,是不是正確的?真正的友誼究竟是不是這個樣子?要是給肖老師知道了,她一定會用一個常用的詞:"為虎做倀。"可是又有什麽辦法呢,我是"騎虎難下"啊!
說來好笑,徐小小這次周密的自以為天衣無縫的安排可用四個字來作為結尾,那就是:離家未遂。
她爸爸媽媽在她離家的前一天晚上從她書包裏搜出了一張"出門在外安排表".徐小小在表上將她離家期間要做的事做了詳盡的安排,包括什麽時間聽隨身聽什麽時間背英語單詞。這一行動是在徐小小熟睡之後進行的,其實她父母的本意是想搜出一兩份周鳴寫給女兒的情書,看看他們"究竟發展到什麽地步",卻沒想到有這一份意外的收獲。
受到嚴密監控萬般沮喪的徐小小隻好站在講台上做檢查。檢查稿是在我的協助下完成的,最後我還替她抄了一遍。"看著我的字你也許會好受一些,"我說,"就當是替我檢討。"那時電視裏正在放《水滸》,徐小小感激地說:"阿萱,你真是比及時雨宋公明還要宋公明。" "可是,"我說,"你得答應我以後再不胡來。" "好哩,好哩。"徐小小發嗲地應允我。
幾天後,徐小小申請離開了校文藝部,她強做歡顏地對我說:"等我念高中時再卷土重來,那時,我可是要做部長的。"我喜歡英語裏"明天"這個詞的發音:"TOMORROW",讀起來琅琅上口,讓人充滿瑕想。明天啊明天,有誰知道我的明天該會是什麽樣,都會做些什麽,會不會長得更漂亮,是不是有錢,有沒有人喜歡,敢不敢大聲地歌唱?
很長的一段時間裏我怕吃飯。
因為一吃飯爸爸媽媽就會討論我畢業後何去何從的問題。爸爸希望我繼續念普高,他說現在隻要有錢,誰都能上大學,小孩還是多念點書好,大人苦一輩子做什麽,還不都是為小孩?媽媽卻希望我念職高,她認為現在這麽多人下崗,將來找工作是越來越不容易,不如快刀斬亂麻。兩人就這樣爭過來爭過去,害得我心煩意亂,每頓飯都吃不飽,晚上不到十點就到處找零食。偏偏媽媽還說:"瞧瞧這孩子,長身體的時候,怎麽喂也喂不夠。"說得我臉紅脖子粗。
我也知道我的父母並沒有對我抱多大的希望。不像許揚的爸媽想她上北大,徐小小她媽指望她出國留學,張園原他爸爸渴望他成為計算機博士,金鈴她媽媽巴不得她考上中央戲劇學院……而我隻要平平安安長大,有一份能養活自己的工作,好像就應該很不錯。
我蠻傷心的,是我的平庸讓他們忘記"望女成鳳"這個成語。
抽空把上次借的錢還給梅子,梅子問我說:"初三很苦吧?"我搖搖頭說:"說不上來,我又不是好學生。" "小萱,"梅子鼓勵我說,"你得拿點精神出來,你們學校是有名的重點,要能留在你們學校念高中,什麽大學考不上?" "家裏可能要我念職高。" "你自己呢?" "說不上來。"梅子溫和地說:"還是多念點書好,要不像我,拿起筆來寫封信都開不了頭,寒酸。" "可是,"我望著梅子,"你歌唱得那麽好。" "那有什麽用,總不能唱到八十歲。"梅子拉過我的手,"好了,好了,認識你這麽久,還沒聽你唱過歌,來,我替你伴奏,你唱首歌給我聽。"說話間就將我拉到了台前。
"都不會唱歌。"我說。
梅子不高興了:"不夠意思哦。"
"真不會。"我詛咒發誓,臉憋得通紅。
"念書念迂的。"梅子笑著,一把推開我,給吉它手一示意,歌聲傾刻而起:再為我歌一曲吧再笑一個淒絕美絕的笑吧等待你去踏著踏一個軟而濕的金縷鞋月亮已沉下去了露珠兒掛在發梢小雨點在等待……
我在梅子的歌聲中走出"紅房子",真怕有那麽一天,梅子和梅子的歌就突然地消失了,像童年時有過的那些五彩斑斕的夢幻,紅色的蜻蜓和黃色的氣球,也像我曾經動人的歌喉,隻因一次小小的不測,走了,飛了,就再也不會回來,再也杳無音訊。
梅子追出來,對著我做一個佻皮的飛吻:"小萱,加油幹,考不到好成績,你可別來見我。"然而,我就真沒見過梅子。
不是我考不了好成績,而是:梅子失蹤了。
梅子的失蹤讓我初中最後一個寒假過得魂不守舍。那個長發的吉它手不肯告訴我梅子去了哪裏,隻是說,梅子留下話來,不管何時回來,一定會去我們學校找我的。
徐小小分析說:"梅子一定是被唱片公司看中了,正在接受培訓,唱片公司在培養一個新人之前,是要絕對保密的,這叫'提防挖角'." "有那麽嚴重嗎,"我不信,"總不能說走就走吧。" "為什麽不能,你沒見那些歌星,說出名就出名,誰知道她前一天在做什麽?"徐小小的話讓我的心裏稍稍放心了一點,要是真的梅子成了著名的歌星,我可就是歌星的好朋友了,哇,那可不得了。
"所以你一定要考上我們學校的高中,要不梅子將來到哪裏找你才好。"徐小小提醒我。
"這倒是。"我說。
"你也別得意,"她又打擊我說:"到時候梅子不一定記得你。"這我倒是不擔心,因為我清楚,梅子不是那種輕飄飄的人。
春天來了。這個春天我的身體發生了很多的變化。我為它恐懼,也它為欣喜。滿心滿懷的對未知的渴盼和追求裏,我開始體驗到"少女"這個詞的甜蜜意味所在。看寒冷的外衣在城市輕輕飄落,貯存了一冬的壓抑也煙一樣的散去。我感覺自己象羽翼正豐的鳥,渴望著飛翔的日子早日來臨。
初三複習得最昏天黑地的時候,仇老師突然回來看望我們,仇老師畢業後並沒有做老師,而是去一家大企業做了秘書。她的頭發燙過了,衣著也比從前光鮮了許多。但人還是像從前一樣的親切。大夥兒見了她都很高興,特別是一些臉皮厚的男生,拚命地往仇老師身邊蹭,問長問短,下午最後一節自習課名存實亡。仇老師說她是來鼓舞軍心的,希望我們班能打個大勝仗,最好全都留在本校高中部,實在留不下來的,也能上二類重點。考完了她帶我們全班去爬山,包客車的錢由她出。很多人激動地大叫,又有不少人拿出畢業留言冊請仇老師也寫上幾句話。徐小小拉我說:"走,我們也去。"我有些不好意思,徐小小就拉下臉來批評我說:"你這人就是這樣,一點台麵也上不了!"哪知這話竟被仇老師聽見了,她喊過來說:"誰說的,謝萱的巫婆演得棒極了。"仇老師的大眼睛笑笑地看著我,我就愈發思念起梅子來,我真想對她說,上次摸擬考,我的數學破天荒地上了95分,連肖老師都表揚我了。可是梅子,你在哪裏呢,你會不會也象仇老師這樣"嘩"地一下就出現在我的麵前,有一些小小的變化也不要緊,關鍵是我們依然那麽熟悉,就像從來不曾分離。
那天回家,仇老師還和我們同行了一段不短的路。仇老師說真的很想念我們班,真有些後悔畢業後沒有選擇教師這個職業。
徐小小老道地說:"這是個經濟決定一切的社會,您現在一個月掙的錢比做老師多得多,就比做老師更能體會到自身的價值,有什麽後悔的。"我說:"仇老師您要是做老師一定是個好老師,要是願意,再回來教我們,誰敢不歡迎你。" "真是那麽容易就好了,"仇老師扶著我的肩往前走,"有些路是不能也不好回頭的,等你們長大了就知道了。"我們在十字路口和仇老師分手,仇老師很快就匯入人流,不見了。徐小小感動地說:"仇老師是真想我們,她今天眼睛都紅了好幾次。"再轉個彎,就是"紅房子".走過它的時候我下識地加快了腳步。徐小小從後麵跟上來說:"見到仇老師就想梅子了是不是?" "想有什麽用,"我說,"梅子早就把我忘了,說走就走,一點人情味都沒有。"徐小小探詢地說:"你真的想知道梅子在哪裏?" "知道?"急得快跳起來。
"在戒毒所。"徐小小平靜地說:"梅子吸毒,很長時間了,戒不掉。" "你怎麽會知道?" "警車來的時候,"徐小小說,"我正從這兒過,他們說,有人嫉妒梅子,所以告發她。" "你神經病的,"我大罵:"梅子才不會是那種人。" "知人知麵不知心。"徐小小也衝著我大吼,"你不也這樣說過周鳴嗎,我是怕你傷心才不講的。" "小小,"我說:"沒事不要開玩笑。" "我開玩笑。"徐小小笑眯眯地說,"真的,我隻是想嚇你一跳。"
可是這下我相信了。我的第六感告訴我徐小小的話是真的,就像它曾經告訴我,梅子會突然消失一樣,可惜當時我沒有在意。
徐小小挽住悵然若失的我,說:"好了,趕緊回家用功吧,等梅子將來做了歌星,是不會認一個沒出息的妹妹的。"那天回到家裏我飯也不吃,拚命地做一張物理試卷,遇到做不出來的題,就拚命地扯自己的頭發。有點"破釜成舟"的味道。媽媽叫我吃飯,見我半天不應答,就進房間來拖我。一拖就把我的眼淚給拖了出來,媽媽驚得非同小可,連忙抱著我問是不是出了什麽事,爸爸也進來了,兩張憂國憂民的臉無可奈何地看著我哭。我這一哭還真有些身不由已,好半天才吐出一句話來。話倒是挺長,也說得挺溜,我說:"求求你們別讓我念職高,我暑假裏去打工,賣報紙,洗盤子。我保證不讓你們花太多的錢,我想多念幾年書。將來的社會,誰也瞧不起沒知識的人。"爸爸媽媽麵麵相覷,不顧我仍淚流滿麵,竟一起樂不可支地笑起來。
不管我們來自哪裏,不管我們願意不願意,不管是憂傷還是快樂,不管是春天還是秋天。我們總是無法阻擋青春的腳步,無法躲避這一路的陽光和風雨。我們總是要在這個花開的時節悄悄地告訴自己:我已長大,多好,按時長大。
考試的前三天,課停了。
肖老師邁著大步走上講台。她說:"說真的,我比你們還要緊張,你們交的試卷,也是我這個班主任要交的試卷。究竟能不能見人,很快就會見分曉。隻剩最後的三天了,雖說是臨陣磨槍,不亮也光,但我還是要提醒大家注意勞逸結合,不要把身體給弄挎了。"說到這裏她說:"這恐怕是我當了三年班主任說得最有人情味的一句話吧。"全班哄堂大笑。
我們的笑聲裏肖老師說:"再沒什麽過多的話了,祝大家都取得理想的成績。"那天全班散得有些依依不舍。大家把藏了很久的留言本傳來傳去,肖老師也沒有製止。金鈴的本子不經意傳到了徐小小的桌子上,徐小小想了想,在上麵寫了五個字:"祝前途似錦。"事後徐小小對我說:"我寫的是真心話,我希望我們班每個同學都有出息。說實話,肖老師也怪不容易的。"正說著呢,身後突然有人叫我的名字,回頭一看,竟是蘇波。
"謝萱,"他叫我,"你來一下好嗎?"走近了,蘇波有些忸捏地說:"考完後你最想做的事情是什麽?"我奇怪:"問這個做什麽?" "不說就算了,"蘇波寬宏大量地說,"還是說說我最想做的吧,我想請你看電影,成龍的大片,你會不會答應?"我一時不知該怎麽回答,蘇波趕緊說:"我沒有別的意思,隻是想謝謝你,我考慮很久了,覺得這樣謝你比較好。"蘇波的個頭真是長了不少,穿著很白淨的襯衫,站在我麵前,頭低下來和我說話,我的臉就微紅起來。
"你可以和徐小小一起來。"蘇波說,"考完了,就該好好瘋一下,初中三年,可不是白苦的。" "謝謝你。"我說,"一定來。"蘇波很高興地走了。徐小小興奮地拖住我說:"蘇波都和你說些什麽,他是不是心懷不軌?" "哪裏,"我說,"他問我考完後最想做什麽?"徐小小一聽來了勁,咬牙切齒地說:"我最想做的事就是撕書,把再也用不著的課本一頁一頁地撕成碎片,一定很過癮!"末了才想起問我:"你呢?" "還沒想好。"我說。
"撒謊。"徐小小揭穿我:"要去看梅子對不對?"我點點頭,摟住她說:"知我者莫若小小。"路過"紅房子",發現有一批工人拿著各種工具三三兩兩地進進出出,徐小小跑過去問道:"怎麽了怎麽了怎麽回事?"有人說:"關門了,改建電子娛樂場。"我一聽,急得不由分說地往裏衝。裏麵一片狼藉,那個小小的舞台還在,隻是不見了各種樂器,不見了梅子,也再也尋不到梅子的歌聲。長發的吉它手拎著滿手的東西從後台走出來,見了我,很高興的說:"梅子說你會來,沒想到你真的來了。" "梅子呢,梅子在哪裏?"他笑笑,遞給我一盤錄音帶說:"這裏麵都是梅子唱的歌,她說她信寫不好,就不寫信了,要我告訴你,有一本作文本她會一直收藏,做一個小女孩的偶像,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淚水慢慢地溢出我的眼眶:"還有嗎,"我問,"梅子還有沒有說什麽?"吉它手看著我,笑容竟和梅子一模一樣:"她讓我問你,下次見麵,願不願意唱首歌給她聽?"徐小小從後麵湊過來,聲音很小地說:"對不起,有一次梅子問我你是不是真不喜歡唱歌,我就講了你上課唱歌的事跟她聽。其實阿萱,初中就快過去了,你難道還沒有忘記那些不愉快的事?我都忘得一幹二淨了,真的,包括周鳴。忘光了。"徐小小一麵說一麵做著誇張的手勢,生怕我不相信。
這時,吉它手的背影就快在門口消失,我衝著他沒命地大喊:"告訴梅子,我會等她回來,我要和她進行歌唱比賽,我不一定會輸給她。"那晚,我做了一個很美的夢,我夢見我樂此不疲地唱啊唱,梅子從我身邊走過,她有黑色的短發和燦燦的笑容,她用溫暖的掌心握住我,說:"來,阿萱,我帶你去一個好地方。"
我知道,梅子要帶我去的是一個嶄新的世界,在那裏我將擁有更成熟的頭腦和更勇敢的心,並靠它們去選擇每一條通向未來的路徑,不說後悔,不再猶豫。
因為,我已長大,多好,按時長大。
後記(1)
我知道你一直是愛我的秦貓貓2002年的夏天,在先前那個不那麽漂亮的花衣裳網站碰到雪漫。那時的我是個愛出風頭的小姑娘,見到著名作家有些找不著邊兒,於是使出渾身解數和她在聊天室裏練嘴皮子,天南海北神吹一氣,也附帶著妙語連珠字字珠璣,我的功夫沒有白費,練著練著我就和雪漫相見恨晚了。
相見恨晚的後果是她把聊天室和論壇托付給我和我和妹子深海魚。
當上管理員的第一天我就把她踢出去了,很有點在太歲頭上動土的意味。我為此後悔地覺得自己大逆不道。在我又把她放進來以後,她毫不猶豫地給了我一陣耳光。把我揍得七昏八素,然後得意洋洋地說:秦貓貓你要老實一點,嘿嘿。
自此以後,我們開始彼此相親相愛,再不爭鬥。說起來還真有點傳奇。
2003年七月的一個下午,鎮江南門大街。
雪漫姐一直拉著我的手。我們穿過擁擠嘈雜的人群,穿過川流不息的車輛,穿過肆虐的陽光和飛揚的塵土,向前走。
我記得我們是要去一個飯店的。
那條大街實在擁擠得有些不象話,可是雪漫姐姐這樣輕輕地拉著我,臉上的表情卻從容自如。周圍的一切對我而言是那麽陌生,可是當我這樣與雪漫並肩走著的時候,完全沒有一絲身處異地的拘謹。
後來雪漫在一篇記敘那次和我們在一起的文章裏說:在我拉著貓的手的時候,我希望她能感到我是愛著她的。
事實上,當我看到那個在網上和丫頭們一樣呼天搶地又有著驚人才氣的雪漫一下子跳到現實中,歪著腦袋用清澈如孩子般的目光帶一點欣喜和探詢看著我時,我就知道,她是愛著我的,她一直是愛著我的。
那一天,紮兩條小辮穿橘色係帶涼鞋的雪漫姐用溫軟的手指握住我的手指,我們一言不發地從街的這頭走到那頭。黃昏的天空,膨脹輕盈的雲朵在我們頭頂此起彼落。
而我注意到她,一直是微微笑著的。
後來到了2003年的暑假,雪漫開始寫《咱們班》,寫到文思枯竭的時候就來聊天室,聽我說故事。我不停的講不停地講,那些故事來自我青春的最始端,關於他們她們,點點滴滴斷斷續續,雪漫聽得很用心。
然後渾然天成的《咱們班》新鮮出爐,我看到那麽生動活潑的一些孩子,和我的當初一樣,可是又有那麽點不一樣。我在心裏想,雪漫真是個會聽故事的人呀。聽完故事就會有自己更美麗的故事,嗯,那麽神奇。
其實,在我整日整日泡在網上讀她的文字的時候,我就知道,這是一個神奇的人,她有一枝神奇的筆,將會創造一個又一個的神奇。
再然後暑假過去,再再然後我們開學。
12月底,雪漫的生日。是和魚一起,在一個中午站在教學樓的頂層,望著下麵一大片細弱綿延的草坪。給雪漫打電話。我們輪番無休止地讓雪漫猜測,誰是貓啊誰是魚。當我握著手機時,我聽到雪漫咣哩咣鐺的笑聲。就像一大堆洗淨的盤子嘩啦摔到地上時那樣,發出的聲音響亮清脆而且肆無忌憚。
心裏於是被一種感動盈滿。
在我高中生涯的第一個學期接近結束,剛剛熟稔的同學即將分散的時候,突然聽到雪漫熟悉親切的聲音,想象得到她笑的時候微揚的眼角,和眼裏永遠流動的柔和氣息。
我突然感到時光的滔滔。
然後樓下那些秀氣的植物在我的視線裏模糊成一團暖氣,汩汩流到心裏和手上。
雪漫啊雪漫,你給了我怎樣的感動哇。
雪漫惆悵地在一本小說的後記裏說,貓和魚離開花衣裳已經有半年了。事實上我們並沒有。過了年,貓就是十八。,即使有一天我們到了八十歲,還是依然不會忘記雪漫姐你說的話,一起拔節,一起疼痛,一起長大。
一起看歲月變遷人世紛繁,一起唱年年歲歲今朝明天。
無論容顏和歲月怎樣離奇地改變。
沒認識雪漫的時候,我看她的小說,會一邊看一邊拍大腿。會感歎,哎呀!這個人真是了不得哦,寫的東西象水龍頭裏的自來水一樣,嘩啦啦流出來,一點都不打愣。
直到在認識了雪漫以後,看到那麽多居然玫瑰丁西西,林米米葉寂寂朱離離,看到那麽多年輕的姑娘在青春路途上的表演,一路跌跌撞撞,倒也歡歡喜喜的經曆,看到她們一切都好的驕傲的未來。我才看到那個心裏有那麽多寄托的雪漫姐,才開始有一點點明白她。明白她那些熱情,原來是一個女人對世界最美麗的表達;明白她那些靈氣,原來是一個心裏有愛的孩子對生命最純潔的依戀。
雪漫打電話來讓我給她寫一篇序,然後我一直拖啊拖,就拖了一個星期。這一個星期我一直在想,用怎樣的語句來描述我的雪漫姐姐,才能讓她和所有的熱愛雪漫就仿佛珍惜自己的孩子們滿意?我想啊想,最終還是交上了這麽短這麽短的不成樣子的一篇東西。我真的好希望當我像她那個年紀的時候,會有一個女孩兒,像我嫉妒她一樣地嫉妒我,嫉妒到滿心歡喜嫉妒到奮不顧身還是一樣歡歡喜喜地嫉妒著。
有時候我覺得,她就跟我一樣大。因為她的文字是那麽那麽的了解我,因為她一直都是那樣渴望著講話和表達,都是精力旺盛神采奕奕。她寫過那麽多的書,有那麽多的人熱愛著她的純真和鮮活,可是她依然會俯下身對每個人微笑,疼惜每個孩子並且願他們幸福。
後記(2)
她給我的感動,那些一瞬,也是永久。
我想跟她說:很愛她。
想她一定會笑起來,哈哈哈,像個孩子,然後罵我說:秦貓貓你死樣哦。
她一定會的,哈哈哈。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