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已已
來者可追
此去經年
應是良辰好景虛設
便縱有千種風情
更與何人說
........
金秋送爽,天高雲淡,丹桂飄香。
又是一個九月來到了,在各大學校園裏,新的學期又即將開始了。
但是,今年的這個九月,於我而言,和以往相比,意義是絕對不同的。
因為,我,林汐,G大最最最新鮮出爐的畢業生,在上完該上的學念完該念的書做完該做的報告寫完該寫的論文後……終於,在我二十五歲生日的前夕,如期地,順利地,幸福地,研究生畢業了。
並且,即將揮別我學習和生活了整整七年的母校G大,到鄰省的C大執起教鞭,去當一顆普普通通的螺絲釘。
畢業前夕,向來視麾下學生若子女的導師和師母,百忙中抽出了一整晚的時間,把我叫到家中,晚飯結束後,就坐在我對麵的沙發上,耳提麵命,不厭其煩地殷殷教導我:“林汐啊,很快你也要當大學老師了,有些習慣和舉止就不能再像一個學生了,還是得改一改,畢竟為人師表,要小心謹慎……”
我低頭無語,但一時間,腦子不由開始飛快轉動:
是夏天喜歡隨隨便便穿拖鞋進教室,還是喜歡在路上呼朋引伴地吃東西?
是因為近視而多次路遇熟人視若無睹擦肩而過,經常被導師訓誡?
還是幫導師上本科生輔導課時,不曉得是我過於平易近人還是男女比例失衡高峰提前到來,偶爾被小男生糾纏得有些狼狽不堪?
又或者是……
我陷於冥思苦想中。
還未等我回答,師母隻是略略沉吟,就從我對麵轉而坐到我旁邊的沙發上,靠近我,先是吹了吹她慣喝的養顏茉莉花茶,接著,就用大灰狼看小紅帽般的灼灼眼神上下打量著我:“林汐,現在,是真的要一個人C市了,嗯?”
我看著她的那種眼神,不自覺地,些微瑟瑟了一下:“呃?”很有些反應不過來。
她眼中的光芒一閃即逝,說句老實話,如果生在古代,師母還是很適合當俠女的說:“林汐啊,不是我說你,為什麽研究生讀了三年,都不趕快抓住一個人定下來?”她的手突然間用力淩空一揮,仿佛逮隻蒼蠅一般,然後,思忖片刻,再打量了我一下,“說你是秀外慧中,宜家宜室的知識女性,好像也不為過吧?劉明這麽多學生,數起來,就你最讓我們操心。你的那些師兄師姐師弟師妹們,個個都比你隨和!你看看你,好好的G大留校名額也不要,非要一個人跑去那個什麽C市,等到你熟悉了環境,再熟悉人,待到真正安定下來,你都二十七八啦,還能碰上什麽好的男孩子……”
她口中絮絮叨叨地不停說著,空著的那隻手也不閑著,一直攀住我的肩頭,捏得我生疼。
看著師母那張保養得宜且滿懷關切的臉,我心裏還真的滿感動,再加上肩頭的力道著實不弱,因此,我全情投入小心翼翼地配合著她:“師母,我真的已經盡力了,不能怪我,是……”
“少來!”師母瞪著我,一臉的質問,“那上次我給你介紹的李博士,不然上上次的陸海龜,還有上上上次的關醫生,人家可是對你一往情深,後來碰到我,還跟我說過好幾次……”
我暗地裏吐舌,一往情深?還情苗深種咧,我吐,他根本就是懷才不遇病急亂投醫,想找個配合的聽眾來演講他的冠心病醫治心得好不好?但是,麵對師母逼視且不善的眼神,我隻好委委屈屈地:“師母,是……是我自己……高攀……”
師母冷哼了一聲,向我露出森森白牙:“不上?那――為什麽李博士約你看電影你說拒不迎合高價奸商,陸海龜約你郊遊你說環境汙染厲害全球無一淨土,還有……,林汐啊林汐,他們可都是白骨精,個個都是難得一求的人才,你那麽輕易就放過了,白白便宜別人不說,還辜負了我的一番苦心!”她幽幽歎氣,再歎氣。
一臉的恨鐵不成鋼。
我暫且顧不上欣賞她話語中的慧黠,因為,她已經仔仔細細地開始審視我:“林汐,你到底,有什麽想法,能不能跟師母說說?”語氣極其溫柔如水。
我警惕心頓起,根據師兄妹們提供的經驗,通常師母說這句話時,就意味著即將有一場硬仗要打。
於是,我硬著頭皮,左思右想,實在推脫不過去,才有點無奈地:“師母,我……”
神啊,你老人家在哪兒?快來救救我吧!!
結果,神沒來,倒是坐在對麵的導師有點看不下去了,很適時地跳出來救火:“我對林汐,還是有信心的,薑梅,你別著急。”果然,還是導師親一些,知道關鍵場次一定一定要出現。
師母美眸一瞪,導師立刻識相閉嘴,眼望他處。
妻管嚴啊妻管嚴,關鍵時候真是――害死人!
又過了半晌,導師先是瞥了我一眼,又小心翼翼看向師母:“不著急不著急,林汐剛剛工作,還是要以事業為重,而且以林汐的條件,該有的,應該都會有的……”
話到後來,語氣益發不堅定,且眼神中完全是一副“其實我對她也沒什麽信心”的模樣。
一時靜場。
突然間,師母似是想到了什麽,鬆開手,略帶探詢地看著我:“林汐,你暫時――還不想當滅絕師太吧?”
指的是讀博。
我見話題轉移,暗自鬆了一口氣,連忙搖頭:“不想不想,我要好好學習師母,做博士後。”
我也確實沒那份心情。不知為什麽,心頭掠過一陣悵然。
師母頓時眼一眯,笑得風情萬種:“嗯,女人學得再好,也不如嫁得好。”她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茉莉花茶,又盯著我看了一眼,悠悠地,“林汐啊,要知道,這可是千古名言。”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古語大不謬也。
想當初,當我那學富五車的書呆子導師因偶發感冒而看見身為小護士的漂亮師母後,驚為天人,當即展開追求,基本上算是一帆風順,直至最終如願以償地抱得佳人歸,從此郎才女貌,朝夕相對,鰜鰈情深得業已成為多年來G大老師口中的一段佳話。
每每,當導師孜孜不倦地埋頭於書山文徑時,師母在一旁勤勤奮奮安安心心做她的博士“後”,打理家務,照料家人,生活不是不幸福的。
夜深人靜,更深露重。
我辭別導師和師母,走出導師家,一個人獨自走在深夜寂靜的校園中,走在那條長長的林蔭道上。
在寂靜的夜風中,師母臨別時意味深長的那番話,言猶在耳:“林汐,幸福是要自己去爭取的,逃避,不是辦法。”
聰慧若師母,體貼若師母,這些年來,從一些蛛絲馬跡中,從我無數次的推托和婉拒中,多少還是窺到了我內心深處藏得十分隱秘的一角吧!
我輕輕地,歎了一口氣,下意識地,仰首向天,看向天邊那顆最亮的星辰,我一時心神恍惚。
這句話,早在六年前,我應該就已經深深體會到了吧。但是,都已經過了整整六年了,我仍然走不出過去,我仍然在逃避。
我無法不逃避。
在這個已經不知走過多少遍的林蔭道上,我慢慢駐足停下,我低下了頭去。
記得當年年紀小
你愛談天我愛笑
有一回我們並肩坐在桃樹下
風在樹梢鳥兒在叫
我們不知道什麽時候睡著了
夢裏花落知多少
……
這個林蔭道,這個美麗的校園,這裏,所有的一切,承載了太多太多我的歡笑,還有淚水……
幾乎是立刻,我就想起,現在,不知楓葉之國的那邊……
我的眼睛微濕,我的心又是一陣一陣的痛,我輕歎了一聲,甩甩頭,再甩甩頭。那些回憶,連同那個人,都已經是早八百年前的事了,對於現在的我而言,恍若前生,恍若一夢。
記得沙沙曾經不止一次地對我說,過去的就算了,人生好比讀書,就應該斷句,轉行,從此揭開新的一頁。
我淡淡地,略帶苦澀地笑了一下,繼續靜靜地,穿過長長的林蔭道,向前走去。
九月初,我摒擋行李,揮別舊友,提前來到了C市,先找了個地方臨時住下,然後,開始到處走走逛逛,熟悉一下環境。
逛了數天,我就發現,以前我隻是在遊覽手冊上看到過的,素來以古跡眾多而著稱的C市,還真不是一般的古樸秀雅,古道西風瘦馬、小橋流水人家的韻味撲麵而來,看樣子,還真是來對了。在C市的一條老街上,有著一座年代久遠的過街石塔,精巧古樸,曆經風吹雨打,帶著滄桑,帶著歲月的痕跡,讓向來喜好古籍的我一時間流連忘返。聽老街上的那些老人們談今說古,按某一種宗教習俗,隻要從這座塔下走過就算參拜過一次,我立刻迫不及待地,來回走了好幾圈,總算是有幸信了某一教了,心中有些竊喜。
而且,自從來到C市後,我的心情,不自覺地,逐漸輕鬆起來。
也許,換個全新的環境,放下以往,我的心情,會這樣一直好下去吧。
沒過幾天,按事先定好的報道日期,我來到了C大,辦完了所有的報道手續後,取了鑰匙,搬到了新的單教宿舍,簡單收拾整理了一下,稍得閑暇,就獨自一人在校園裏瀏覽了一圈。
走走看看,我發現在全國高校圈中素來以校園景色優美而聞名的C大,果然是湖光山色,美不勝收。校園內既有宏大寬敞的新建教學樓,也有古樸雋永的民國時期建築群,再加上無數小橋流水,鐫刻著歲月痕跡的亭台樓閣,還有那蔭鬱的林間小道,曼妙的池塘,直讓人一見而忘卻塵世之喧囂。而緊挨著我們宿舍旁,就是一個鬱鬱樹林,和大學時代我宿舍旁的小竹林有異曲同工之妙,早上推開窗,呼吸著清新的空氣,看著那些偶爾跳上窗台的小鳥,唧唧喳喳,無限生機。
而且,和G大相比,這裏不僅人工湖特別多,校內就有靜湖、燕湖、琴湖三大波光瀲灩的人工湖,校門後麵居然正對著的就是……浩浩長江啊!怎不讓我這天生的旱鴨子心生無限涕零之感。
一日,夕陽西下,煙波浩淼,我一人獨立在長江邊上,看著遙遙天際一線間的蒼茫,和來來往往的無數船隻,一時失神。恍惚間,我的眼前,驀地閃過一雙清冷但閃動著不可抑製笑意的雙眸,一個輕輕的,莫可奈何的,帶有些微歎息的笑,和一個略帶寵溺的好聽的聲音在我耳邊低低回響:“汐汐,你這樣的天分,也可以來遊泳嗎?”
我站在那兒,站在夕陽中,我繼續恍惚。
一時間,我幾乎又快沉溺於那些如煙往事中……
突然,我驚醒過來,甩甩頭,再甩甩頭。
逝者已矣,來者可追。
新朋故友
如何讓我遇見你
為這
我已在佛前求了500年
........
開學後,經濟學專業畢業的我,很快就被排上了滿滿當當的時間表:開新課,聽老教師上課,帶班級輔導員……忙忙亂亂下來,感覺隻有一個字:累!
不過,和我帶的新生之間,倒並沒有什麽代溝,溝通交流基本無礙,可能一張娃娃臉還能招搖撞騙幾年吧!
按照慣例,我帶領學生們參觀完校園,開完班會,宣布過校規校紀,再帶著他們辦完各種各樣的諸如助學貸款分配宿舍上網選課之類瑣事之後,疲累之餘,將手一揮:“自由活動!”
但是,求知欲極強的某些學生既不怕我,也不肯放過我,每逢周末晚上,經常跑來我宿舍閑磕牙。
因此,我的宿舍裏,一到周末,經常是滿滿當當的一屋子人,這些年方十八九歲的小男生小女生們,毫不拘束地坐在凳子上,或是我的床邊,要不就幹脆站著,有時候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班裏班外的事情,有時候則不無好奇地向我打聽這打聽那。
某甲一臉狡黠的壞笑,衝著我直截了當地問:“老師,你今年多大了?有男朋友了嗎?”
某乙極認真極期盼地看著我:“老師,我們學校大學生能不能結婚啊,那個xx學校都可以哎。”
某丙一臉舊社會:“老師,大學生活和我想象中的很不一樣,我一點都不喜歡這兒,我要去追求我的理想,我想退學!”
……
呃?聽到這些千奇百怪且顯然在我意料之外的問題,我極其愕然地看著他們年輕坦然而毫不作偽的臉龐,E時代的學生?外星球的?!
一笑之餘,不免感慨,不是我不明白,是這世界變化太快。或許,這就是社會的進步吧。我心裏悚然一驚,從什麽時候開始,我的心境,居然隱隱透出了如此的蒼涼?
又一個周末,晚上十點鍾左右,好容易耐心地送走一幫學生,我挪了挪幾近麻木的雙腿,捶了捶我的老腰,又斜睨了一眼心無旁騖地戴著耳機和老公QQ聊天,任學生來來去去,隻是起先點頭微笑了一下,然後就半天我自巋然不動的大姐,心中一聲歎息:幸福總是相似的,不幸各有各的不幸。
大姐是我的室友,芳名叫戴潔,跟我同一時間應聘到C大任教,比我大一些,人也十分隨和會照顧人。大姐是拿了名校博士學位的外國文學專業高材生,山東人,個子高挑,典型的美貌與智慧並重的高知女性,並且,大姐並不是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書蟲,她的賢惠,她做事的麻利勁向來有口皆碑。更重要的是,大姐在學業上孜孜不倦之餘,不費吹灰之力就找了一個同樣優秀搞計算機的博士老公劉濱。當年,大姐和劉濱兩人同在一個美麗海濱城市的一所學校裏讀本科,劉濱高大姐一屆,兩人在三年零十一個月裏都素昧平生,但卻在畢業離校要跨上開往火車站的校車前一個小時,劉濱一眼就發現了來往路過的人潮中,氣質脫俗,安安靜靜地捧著書走路的大姐,瞬間就擊中了他心中最柔軟的地方,於是學計算機人的天性發揮無遺:穩、準、狠,他當機立斷地,氣喘籲籲地飛速跑到大姐目前,嗖嗖嗖掏出一張紙,一撕兩半,很快在其中一張上寫下姓名、電話號碼、QQ號、個人主頁、地址,遞給大姐,再目光炯炯地盯著她:“你――的--”
大姐懵懵懂懂看著麵前這個行為舉止有些莫名其妙的男生,懵懵懂懂從他手上接過紙條,再懵懵懂懂留下自己的聯係方式,一切,就這樣發生了……
之後,大姐曾經一度痛心疾首扼腕不已:一向清高自律的外國文學之花就這樣,插在了牛糞……她痛定思痛之餘,將所有這一切,歸咎於前一天晚上趕作業睡晚了,精神不濟,魂遊天外,而被宵小之輩運用“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理論就此一舉攻陷。
我知道,大姐是真的動心了,要不然,她不會自倆人讀研、讀博一路過來,謝絕所有誘惑,堅貞不貳地苦守了牛郎織女的生活那麽多年。老公在上海做博士後,隻身一人在此教書的大姐隻能和我屈居於同一套單教公寓內,但是,她每至夜晚來臨時就精神百倍,五指禪功更是不劈劈啪啪練到半夜絕不會停的,功力一天比一天精進。
不一會兒,電話鈴響,我去接:“請問找哪位?”
半晌默然,我以為打錯了,正想掛,對方又說話了:“林汐,是我,夏言。”
我一愣:“夏言?”有些艱難地,“……你,怎麽會有我號碼?”
那麽多年不見了,他就仿佛從地底下突然冒出來一般。當年,我刻意斷絕了除沙沙之外的幾乎一切聯係,就是因為不想太過沉溺於以往,但是,夏言……,連同他所聯結的種種有關過往的記憶,驀地又湧上心頭,還有,還有那個人……
電話那端輕描淡寫地:“沙沙告訴我的。”
我不自覺地,微微鬆了一口氣,沙沙,這隻披著人皮的鸚鵡!到處學舌。
沙沙是我從小到大正正宗宗如假包換,香港人謂之“老死”的手帕交,從幼兒園到小學、中學再到大學,十八九年,我們都廝混在一起,一直到她大學畢業那年棄我而去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地離開校園去社會上拳打腳踢大展宏圖。當年的這個G大高材生,如今已是C市,這個J省省會城市的晚間英語新聞播音員,外帶市政府領導的禦用英文翻譯,標標準準的白領麗人,風光無限。想當初,正是托她如蓮燦舌,外加幾乎一天一個電話的百般勸說,我才棄G大的留校名額來到C大。
電話那端又開口了:“林汐,我現在也在C市,飛越公司。”
我微微一怔。隻要是身處J省的人,無不聞飛越公司的大名,它是J省最為知名的民營企業,也是全省名列前茅的納稅大戶。最最重要的是,飛越是夏言他老爸開的,換句話說,夏言是飛越公司的少主。隻是,記得沙沙曾經說過,夏言從G大畢業後沒多久就去美國留學了,我原來還以為他會在外麵多闖蕩幾年,畢竟國外的MBA在現今的中國還是蠻吃香,他的個性也不像是那種喜歡坐享其成的人。
於是,我很誠意地微笑了一下:“這麽早就接班了啊?”
他在電話那頭也是淡淡一笑:“沒辦法,我老爸身體一直都不太好,希望我早點上手。”夏言的孝順一向人盡皆知。
“有空的話,明天一起吃頓飯吧。”電話那頭頓了頓,“我,你,……還有沙沙,就當為你接風洗塵。”
“好。”我笑應下來。好久沒見沙沙了,說實話,也挺想她的。
他似是欲言又止了一下,但是,停了半晌,最終隻是說:“明晚七點,凱悅三樓。晚上六點鍾,我開車來接你。”
“好。”夏大少爺盡管和悅,但一旦決定的事曆來鐵令如山,這點我和沙沙一向謹記。
放下電話,我的思緒,一下子飄得很遠。
當年……
當年……
當年的那個夏天,那片藍天,那些悠悠白雲,那明媚的陽光,那個菁菁校園,還有那雙曾經略帶嘲諷,曾經深深痛楚,曾經滿含笑意和深情,還曾經……的眼睛,那微微的,幾不可聞的輕歎,那張年輕的,不可置信的蒼白而絕望的臉…….
我低下頭去,我閉上了眼,心中一陣潮水緩緩漲上,又慢慢褪下,一種銳利的,幾近不可抑製的痛,霎那間蔓延全身。
多久,已經有多久,沒有過這種情緒了?
不知誰說過,當一個人總是懷舊時,就證明他(她)老了,為什麽,為什麽,我最近老得特別快?
為什麽,當我已經決定把過往的一切全部留在G大,一絲一毫也不帶走的時候,往事還是如影隨形?
半晌之後,我抬起頭來,無意識地環顧了一下室內,我的眼光一轉,突然看到了大姐書架上的那套《莎翁全集》,我心裏的刺痛和無助再一次,如浪潮般,無邊無際,襲上心頭,那年,那年……
心中的痛楚逐漸逐漸加深,我再一次地,低下了頭去,片刻之後,我轉過頭去瞪向大姐:“大姐,不是叫你別把這、套、礙、眼、的、書、放、在、書、架、上?”
往事如歌
那片笑聲讓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兒
在我生命每個角落靜靜為我開著
我曾以為我會永遠守在她身旁
今天我們已經離去在人海茫茫
......
是的,我和秦子默、沙沙、夏言是故友,或許,還應該加上唐少麒、唐少麟兄弟倆,從我十六歲到二十歲之間的這一段青春年華中,我的生命和他們的,是糾纏在一起的。
隻是後來,後來……
沙沙和夏言兩家是多年世交,我和沙沙是同學兼手帕交,秦子默、夏言、唐少麒是好兄弟兼多年同學,唐少麟和我們是同班同學,而我呢,我和秦子默,是怎麽認識的?
就是因為這套叫做《莎翁全集》的書。
那年我十六,他十九。
我們是典型的不打不相識。
記得大概是從我們念初三開始,十四五歲的男生女生們,開始逐漸褪去了孩子般的青澀。盡管畢業將至,功課開始繁重起來,但是,班裏仍然不時有人開始偷偷議論哪個男生長得帥,或是哪個女生長得漂亮,又或者,今天你穿了什麽衣服,明天,她帶了什麽時髦玩意兒,教室裏整天唧唧喳喳地熱鬧非凡。總而言之,那種撲麵而來的青春氣息,讓給我們上生物課的,孫子從小就被帶到相隔萬裏的國外去的老太太,每每看到我們都慈祥地,直眯起眼滿足地笑。
就在此時,我敏銳地感覺到,杜沙沙同學的青春期,也跟著開始萌動起來。不光是我,沒過一陣子,我們年級的同學們都清晰地認知到這樣一個事實,那就是,初三五班的杜沙沙同學,因為相貌出眾,才藝超群,業已登上了覆蓋麵遍及整個展陽中學的校花寶座,並且,杜同學以公認的校花之姿,同樣很快就引得校內外敢死隊鬥士們前赴後繼地來競相送死,一時間,沙沙鮮花巧克力收到手軟,信多得看到麻木,出去遊玩的邀約也接到不知凡幾。或者,太容易得到的情感都不容易被重視吧,沙沙同學在產生惶恐、不安、竊喜等複雜多變的感情之後,同時,在我拜她所賜叨她之光,吃了N多的巧克力,收到了N多轉贈的鮮花,第N次受邀作為特大級燈泡陪同出遊等等等等之後,終於,杜同學在某一天,莊嚴宣布:從今天起,我,杜沙沙,決定好好學習,天天向上,閑雜人等,非請莫近。
我還一度天真地以為杜沙沙同學真的,從此可能要轉性了。要知道,杜爸是我們市的人大主任,杜媽是一家大醫院的院長,夫婦倆仕途上都是一帆風順,家境優越,作為獨生女兒的沙沙同學更是從小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嬌縱異常,她唯一不上心的,就是學習。並且,她一早就放言,考不上國內大學的話,就出國鍍金去,因此,學習從來就是她豐富多彩生活的小小點綴。
但是,既然外星飛碟都會時不時造訪地球,凡事,還是皆有可能吧。
更何況,以我倆多年來的革命友誼,但凡她積極上進的任何決定,我曆來是無條件支持。要知道,沙沙可是從進幼兒園開始就成天跟在我後麵東跑西跑的,一口一個汐汐姐長汐汐姐短的,小嘴跟她相貌一般甜美,並且,從小到大,一直到現在,也不知為什麽,我們曆來十分、非常、一貫之投契,幾近焦不離孟。
其實,若真要追本溯源歸根究底,這一切的一切,皆因她在幼年時,老爸老媽仕途心正濃,壓根無暇管她,每次都是一個沒什麽戰鬥力的老阿姨來接她,沙沙小時候長得漂亮,又有些害羞,經常被其他小孩知慕少艾地欺負,而我,從小就被大我八九歲的老哥熏陶得愛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為了她,跟那些臭小孩們打過好幾架,從此,這個重重的大包袱被迫扛上肩,就再也甩不掉了,一路被她纏著直到初中。
猶記得當杜沙沙同學聲情並茂地向我發布此特大號外的時候,我正在宿舍裏心無旁騖地吃晚上加餐的方便麵,聽到她的話,咳咳數聲,差點嗆到:“你,是說,你真的,要,好好學習?”我是――十萬個不相信。
“真的!”杜沙沙同學語氣和神色都很堅定地,正視著我。
“從此,你可以――不逛街不看電影不聽廣播不看小說不聊天?”我還是沒當回事,邊吃麵邊調侃她。
“可以!我做得到---”杜沙沙同學依然史無前例地,英勇無敵一往無前。
我呆呆愣住。
不出三天,根據我的冷眼旁觀加上杜沙沙自宣布那天起就違背誓言的每天深夜每每在我與周公約會開始的那一霎那滔滔不絕深情款款的自白中,我很快就發現了一個絕對是鐵板釘釘的事實:杜沙沙同學不是真的轉性了,而是暗戀上某人了,暗戀上了一個成績優異、秀外慧中、眼高於頂的高三男生,在純純戀慕之心的驅使下,為了縮短彼此之間的距離,正在努力完成一個Mission Impossible。
也正是從那時起,我從沙沙口中知道了就讀於Z市另外一所重點高中――揚風高中的兩個男生的名字:夏言,和秦子默。
夏言自不必提,夏家和杜家是世交,夏言是杜沙沙口中四處留情的花花公子:“你不知道他那樣的男生,就知道仗著自己聰明點兒,家裏有點錢,從來不把女生當回事,有時候我上午看到他和下午看到他,身邊一起逛街的女生都不是同一個人,哼哼……”沙沙不屑地撇撇嘴,一臉的鄙夷。
少女情懷總是詩,人人都想當被徐誌摩一輩子銘刻在心的林徽因和振保心頭那顆永遠的朱砂痣,夏言那樣的不純情分子在沙沙心中,自然率先三振出局。
真正讓沙沙卻上心頭的是秦子默,夏言的同學,兩個天之驕子中的另外一個。根據沙沙同學如潮水般層出不窮的形容詞,再加上我的小小歸納,那就是――如果說夏言是火,絢爛奪目,那麽秦子默就是冰,清冷晶澈,但永遠拒人於千裏之外,再加上籃球、足球、排球舉一反三,琴棋書畫樣樣皆通,溫文有禮,對人永遠保持距離又不失風度,是沙沙心中典型的,完美無缺的,獨一無二的白馬王子。
記得我疑疑惑惑地問她:“你們見過嗎,怎麽――對他這麽熟?”而且,世界上怎麽可能有這種十全十美的人咧?偶不信,一千一萬個不信。
杜沙沙笑得很是羞澀:“在夏言家見過兩次,路上還見過一次,其他是聽夏言說的呢。夏言一向眼光高,他說好的,就一定不會錯。”她眼裏放著星星點點的光,“他是來我們這借讀的哦,家在杭州,西湖,斷橋,多浪漫的地方啊。”
眼看小妮子把自己想成了和許仙斷橋相會的白素貞,我暗罵夏言迎狼入室,涼涼地給沙沙同學潑冷水:“幻想總是超出現實的,杜沙沙同學。”作為標準的警察家庭的一員,從小到大聽到的各種稀奇古怪的案件多了去了,我的家教一向就是:越是表麵絢爛奪目,就越是內在不堪一擊。一個高中生而已,用腳趾頭想想也不會有那麽出色吧。呃,當然,我們學校那頭獅子就是異數,但也早就被貼上了“非我族類”的標簽,想也不太令人羨慕。再加上對我言傳身教的在法院工作的哥哥,經常有事沒事跟我分析討論經濟、政治、生活等等等等各類案情,導致生為豆蔻年華少女的我,似乎從來就沒有這些浪漫的想象,好像倒也真的――不太正常。
杜沙沙同學兀自沉浸在粉紅色夢幻裏頭,對我說的話恍若未聞。
自此,雖然直到我們初中順利畢業,我都沒有有幸見過這兩位知名人物,但拜杜沙沙同學所賜,小到他們的生辰八字,大到喜好身高,我都滾瓜爛熟了然於胸,自然,也第一時間知道他們上了N市著名的全國重點大學,G大。
高一那年,正是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年紀,當時的我,喜歡寫一些現在看來極其幼稚,酸得倒牙的小小豆腐塊,並且,閑來無事,還擔任著展陽高中文學社小小編輯之職,閑暇之餘舞文弄墨,權當消遣,因此,在繁重的課業之餘,愛逛書店。
高一升高二那年暑假的某一個星期天,我沒事又晃到了離家不遠的一家小小書店,走進去,百無聊賴地看了一圈,正在到處亂看毫無收獲中,突然,眼前驀地一亮,找了N久,但一直久盼未得的一套《莎翁全集》顯現在眼前。嗬嗬嗬,上帝啊,阿門,聖母瑪利亞啊,我愛你,我胡亂地祈禱著願望終於實現了,我積攢N久的零花錢終於可以壽終正寢了。感謝多愁善感的老媽,中和了我的一部分基因,我狂愛看書,什麽雜七雜八的都看,不求甚解,但求痛快,莎士比亞全集啊,啊啊啊,羅密歐和朱麗葉,李爾王,王子複仇記……等著我,我來了……
我極其興奮,兩眼放光地朝那套書飛奔過去,完全沒有注意到周圍的閑雜人等,但是,唉,用周星星的話來講,我猜到了開頭,但永遠也猜不到結尾……在我離那套書還有0.01公分的距離的時候,我眼睜睜地看著一隻修長的手臂突然間就橫了過來,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飛快地取走了那套書。
針鋒相對
一定有些什麽
是我所無能無力的
不然日與夜怎麽
交替得那樣快
所有的時刻
都已錯過憂傷
蝕我心懷
........
我愕然愕然再愕然,片刻之後,機械地,轉過眼去。
一張無比冷靜的臉映入我的眼簾,年輕,完美,書卷氣,但是,沒有一點溫度,冷冰冰地,帶有些微挑釁地,瞥了我一眼,轉身離去。
如果不是那種略帶藐視的眼神,如果不是那審視一隻蟑螂般的臨去秋波,我也許就會找個角落黯然神傷,慨歎命運之不公去了,但是……
如果時光倒流,我寧願沒有但是,也就不會有後來……
但是,當時年幼無知的我,顯然不知道什麽叫做盡人事,順天命,於是,我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立刻就向那個人撲了過去:“喂,這本書是我先看到的!”
懂不懂先來後到,女士優先啊!
冰山先生轉過身來,依舊用那種凍得死人的眼神看著我,眼裏還是有些微的挑釁,慢吞吞開口:“可是,它,是我先拿到的。”說完,他揚揚手中的書,還刻意地瞥了一下我的腦袋,涼涼地,補上了一句:“而且,我覺得,它在我手裏,能發揮出更大的價值。”
嘎?我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老半天才回過神來,敢情――他在諷刺我腦容量小,愚笨沒文化?
十六歲的幼小心靈何時受過此等奇恥大辱?!雖然我貌不驚人學藝不精,但好歹也是語文老師孟老夫子的最得意弟子啊!
不可動氣不可動氣不可動氣,我強壓下憤怒,腦海中浮起老爸常說的,審犯人的時候,一定要迂回,轉折,破軍,九九十八灣後,再殺它個措手不及!
關鍵是策略,除了策略,還是策略。
畢竟,這麽多年來遇強則強生生不息的林氏家風,不能一朝沒落在我手裏。
於是,我隻是稍稍思忖之後,便定下心神,一下子湊到他麵前。我的這個舉動,似乎讓他稍稍一愣,和躲閃了一下,但是,我沒空仔細去研究,我隻是嗬嗬嗬嗬,假笑數聲:“那就是閣下才高八鬥,學富五車,腦容量異於常人了?”我瞄了他出現些微變化的臉色一眼,又顯然是不懷好意地補上一句,“就是不曉得――是空心部分多呢,還是積水部分比較多啊?”
湊近後才發現,這個人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的,長得還真不錯。隻可惜,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本小姐我一向就最最瞧不起跟女生鬥的男生。
要知道,好男不跟女鬥,可是傳唱了幾個世紀的千古佳話。
他原本輕鬆的眼神瞬間清厲了起來,眼中光芒一瞬即逝。他看著我,表情中似是帶有幾分意外,還有一些我分辨不清的其他情緒,一掠而過。
他就那麽站在那兒,靜靜地,沒有表情地,一直就那麽站著看我。
我不以為意地稍稍挺胸,好死不死地再接再厲:“現在,恐怕是充血部分比較多了吧――”看著他的臉色再度出現某種細微的變化,我心裏極其痛快,哼哼,who怕who。就算書拿不到了,出口氣夠本。
從來我都是恩怨分明,有仇報仇,有怨報怨,最好別惹我!
大概是兩尊神杵在麵前,極其防礙財神爺造訪,坐在我們身後的老板娘開始不耐煩了,尖聲喝道:“到底誰要?!”
“我。”他的聲音。
“我!”我更高的聲音。
而且,我從頭到尾一直在瞪著他,如果眼光能殺死人,他早就已經死無全屍了。
但是,這個定力超人的冰山男似乎壓根就不屑於跟我過招,他隻是冷冷地,又從頭到腳,再從腳到頭逡巡了我一番,接著回頭,對著老板娘,口齒清晰無比冷靜地:“我買,加價50%。”說完,瀟灑掏出錢包,準備付錢。
我瞠目。這個瘋子啊,錢多也不是這麽花吧!
老板娘臉上頓時笑開一朵無比燦爛的菊花:“好好好,馬上就把書裝好,來來來,這邊付錢。”全然視我於無物。
半晌之後,我頹然出書店的門,嗚嗚嗚,明明知道我窮光蛋一個,還要用錢來刺激我,老天不公!
無意識地一回頭,冰山男居然就拎著書,緊緊跟在我後麵,他正似笑非笑地看著我,還似乎欲言又止了一下,那種又跟看一隻蟑螂一樣的眼神看著實在是很刺眼。我迅速別過頭去,沒關係,吐啊吐的就可以給他習慣一下。
我決定,馬上、立刻就把身上的錢拿去吃掉,正轉念間,馬路對麵傳來一聲高叫:“汐汐--”
我閉著眼睛也知道是誰,自然是英勇無敵風擺楊柳美麗出眾意氣風發的沙沙小姐駕到了。我有氣無力地看著她飛快地穿越馬路,後麵似乎還跟著一個大男生。
當沙沙走到我麵前,我正準備竇娥申冤的時候,咦咦咦,這個人居然繞過我,走到我身後的另一個人麵前,太詭異了吧!
更詭異的是,我聽到後方傳來沙沙溫柔有禮略帶害羞的聲音:“子默哥哥,好久不見了。”
我大駭,天!冰山男?沙沙口中的秦子默?
我轉眼一看,冰山男,哦不,秦子默,正掛著那種我看了無比刺眼的淺淺微笑:“你好,沙沙,好久不見。”
沙沙像是察覺了什麽,有些疑惑地來回看著我們:“你們,認識?”
我半眼也不看向那個叫秦子默的冰山男,斬釘截鐵地:“不認識。”也絕對、一定不想認識。
秦子默隻是漠然瞟了我一眼,又瞟了我一眼,不吭聲。
跟在沙沙後麵,剛剛走到我們麵前的男生開了口:“子默,說買本書,怎麽等了這麽久,我怕你又迷路了,隻好過來找你,路上剛巧碰到沙沙。”
男生看上去很陽光,他對著我笑,露出一口整潔的白牙:“你好,想必就是沙沙常說的林汐了,我是夏言。”他又指指冰山男,“我同學,秦子默。”
哦,我暗自偷笑,原來他就是沙沙常說的“會說會笑會放電的桃花男”啊!
我先是跟沙沙交換了一下眼色,然後禮貌回應:“你好。”
夏言笑了一下,並不介意沙沙跟我的小小動作:“子默,走吧。”他看看我,“今天我過生日,我叫上一些同學和朋友聚聚,你要沒什麽事的話,跟沙沙一塊來吧。”
我忙搖頭:“不用不用,我還有事,謝謝。”
沙沙飛快地衝到我身邊,很不給麵子地:“你會有什麽事?不是早說好我們下午碰碰頭找個地方玩玩的嘛!”她使勁地捏了我一下,“一起去一起去,夏言家我熟得很。”說罷,還瞪了我一眼。
夏言笑開了:“那就一起去吧,人多了才熱鬧。”
一聽此言,沙沙更是不容分說地,一邊緊緊拽住我不放,一邊還忙裏偷閑瞄向那個冰山男。
冰山男一徑在旁邊悠閑納涼,置身事外般一聲不吭。
手裏還拎著那套極其刺眼的書。
一個重色輕友,一個狷傲狂妄。
我心裏憤憤。
但再怎麽說,形勢比人強,片刻之後,我還是不情不願地跟著他們,上了輛出租車。
夏言家果然很豪華,他老爸在J省開著一家規模頗大的公司,到處奔波,很少在家。平時,就夏言的爺爺奶奶,和老媽住著這三層別墅,客廳大得可以開大型舞會,高檔家具一應俱全,也就難怪夏大少爺過盡花叢而不沾一片綠葉了,眼界高嘛,嗬嗬。
打從一進門開始,沙沙就拽著我暈頭轉向地到處亂竄,我看著那一堆一堆的人,心裏直發怵,夏言的人緣還真不是蓋的。客廳開著充足的冷氣,四周一圈布置成自助餐的樣子,中間空曠,零星放了幾圈沙發供人小憩,上吊有高高的水晶宮燈,白紗窗簾迎風飄揚,屋外的花園裏一片花海樹林,夕陽西下,無限美好。
沙沙帶著我走到已經招呼過了好幾撥人的夏言麵前:“夏大哥。”
夏言忙指著我們對周圍的人群說:“這位是杜沙沙,我的小妹妹,這位是沙沙的閨中密友,林汐,這邊全是我同學。”他一一介紹下去。
周圍傳來了一陣似有若無的笑聲,有數道眼光膠著在沙沙身上,美女嘛,總是第一眼就能吸引住人,很快沙沙就被包圍了。我鬆了一口氣,走到一邊,剛拿起一杯水準備喝,一張溫和的俊臉就閃入我眼簾:“你好,林汐。”
我抬眼,不認識,但又似曾相識:“呃,請問……”
溫和男一笑,居然有溫如春水的感覺:“唐少麒,夏言的同學。”
我點點頭:“你好,”坦言道,“抱歉,剛才沒聽清。”
驀然,我靈光一現,大驚:“你和唐少麟……”不會吧,多可怕的事!
溫和男居然真的壞壞一笑:“我是少麟的哥哥,你和少麟一個班吧,聽少麟說起過你。”
我有些尷尬,隻好嗬嗬傻笑笑。
好死不死地,居然碰到我們班那頭獅子的哥哥,還真是有夠倒黴!
說起來,唐少麟同學算是我們學校唯一的,知名度能和校花杜沙沙齊名的風雲人物。我常常暗自哀歎,長得帥不是你的錯,長得帥又成績那麽好就是你不對了。唐少麟同學從初中起就年年勇奪全國級別的數學、物理、化學比賽一等獎,所以,一進高中就有傳言說,他鐵定以後是要保送清華北大的。
而且,唐少麟同學絕對、極其、非常地不低調,當我們還天天騎著時速15-20km/h的小自行車一步一個腳印地鍛煉身體的時候,唐同學已經開上了拉風的機車,神出鬼沒地成天呼嘯來呼嘯去,鑒於他功課、運動一把罩的優秀曆史,老師們似乎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任由他去,要知道,每周一的全校升旗儀式還是要仰仗身材高大勻稱的唐同學大駕光臨的;還有,我們翹課罪不容誅,唐同學翹課就是因為課程太淺無法滿足他旺盛的求知欲;我們不允許拉幫結派,唐同學就可以口口聲聲被尊為老大,據說在校外也頗吃得開;我們不允許早戀,唐同學似有若無的戀情傳聞就可以足夠寫成一部源遠流長的編年史;最最最重要的是,唐同學脾氣很,十分,非常之暴躁,舉凡請教他問題或打掃啦,班級活動啦,隻要不幸與他共事,一有懈怠之處,劈頭蓋臉的“蠢”,“豬頭”,“這個都不知道,你怎麽長大的?!”……總是不絕於耳。於是,初中同學三年,高中再加一年,我們都生活在唐同學的陰影之下,他於我們而言,是天才少年,更象一座不能靠近的瘟神,人人避之猶恐不及,就怕掃到台風尾。
真要說起來,從初一同學開始到現在,我和沙沙盡管小心翼翼地從不敢去招惹他,但也勉強算跟他有過一次交集。
那是念高一的時候,有一次,我和沙沙在午休時偷偷跑到教學樓樓頂,找到一個角落,大談班上的軼聞趣事,我們倆都是說話直來直去的主兒,盡情談笑,不亦樂乎。講著講著,都有點困了,各自輕輕打盹。
突然,一個細聲細氣的聲音響起來:“唐學長。”
我們倆一驚,八卦本性暴露無遺,飛快從拐角的陰影處探出頭來一看,咦,什麽時候唐獅子也在?
一個小小巧巧的女生,看上去很秀氣,有幾分怯怯地站在唐少麟麵前,羞澀地遞過一個瓶子:“學長,我聽說過兩天是你生日,送給你。”我們瞪大眼,極其垂涎,要知道,那是當年很流行的幸運星哪,滿滿一瓶啊!
唐獅子舒服地坐在一個高高的小平台上,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語氣平淡地:“你初幾的?”
“初一。”小女生怯怯地說。
唐獅子的聲音開始有點火藥味:“你才幾歲,學這些有的沒的,拿回去,要不我去找你們老師!”他語帶威脅地,又加一句,“好好回去學習,不要再犯傻,聽到沒?!”
小女生都快要哭出來了,飛快轉身,落荒而逃。
我和沙沙交換一下同情的眼光,怪不得,小女生,勇氣可嘉但但但,知己知彼,方才百戰不殆啊,你不知道自從唐獅子初二開始,就沒有女生敢主動接近他了嗎?唐獅子初一開始就聲名顯赫,光芒四射,再加上長相出眾,引得無數女生假借問題目之名接近他,搞得唐獅子不勝其煩,就此定下江湖規矩,要和他交朋友嗎?可以,當然可以,絕對可以,但前提是――至少拿一個和他一樣的獎項。拜托,這個年頭,知識經濟時代了,最缺最金貴最希罕的,就是人才啊。於是,他不費吹灰之力,成功打敗大片花癡女,還帶動了一大片學習的良好風潮,惹得輔導員們眉開眼笑。總而言之,除非他大少爺主動接近你,你不能靠近他就對了。
我和沙沙正偷笑間,唐獅子轉而朝我們的方向轉過來:“出來!”
我們倆戰戰兢兢地,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站了出來。
唐獅子一躍跳下那個小平台,走到我們麵前,麵無表情地審視了我們一眼:“剛才,是、誰、說我是一頭象豬的獅子?”
沙沙十分不講義氣地轉過臉去,我一咬牙,一閉眼:“是我。”死就死吧。
半天,沒動靜。
我有幾分奇怪地,重又睜開眼。
唐獅子正眯著眼,仔仔細細地打量我:“你,林汐,就是你這個整天無所事事寫一些沒營養又無聊的八股文的小女生?”
“關你什麽事啊?”我十分冷靜地看向他,“那、是、我、的、愛、好――”
你管得著啊?你家住太平洋的哦。
管得寬。
但是,畢竟是我先八卦他的,於心有愧,幾句冷言冷語,就忍忍吧。
他有點意外。可能覺得我應該跳腳吧。
緊接著,他冷冷地,使勁地,看了我一眼,聳聳肩,一言不發地,轉身瀟灑離去。
“呼--”沙沙後知後覺地拍拍心口。
我搭上她的肩,不以為意地笑了笑:“走啦,不要為不相幹的人犧牲腦細胞,很不值哎――”
走在前麵的,這兩年像抽麵條一樣瘋長得高高大大的獅子似乎聽到了,他頓了一下,但沒什麽反應,繼續下樓去了。
現如今,獅子的哥哥就活生生地站在我麵前,但是――怎麽感覺一點都不像啊,獅兄溫和得象春水,獅弟就暴躁得象烈焰。
獅子哥哥的一句話喚回了我的思緒:“少麟馬上也過來,你們同學可以聊聊。”
“聊--”我一口水差點嗆著,今天八成老天和我不對盤,先是碰上冰山男,又即將遭遇獅子吼。我瞥向站在人群中仍然顯得那麽,呃,客觀地講還是滿卓爾不群的秦子默,他隻是平靜地微笑著,一點都不複在書店跟我搶書時的冷傲和臭跩,沙沙倒是笑得真燦爛,讓我立刻就忘卻了煩惱,美女啊美女,就是賞心悅目!
過了一會兒,眾人隨隨便便地吃了一點自助餐,然後,開始舉辦假麵舞會,麵具自然提前準備多多。大家一擁而上,各自去拿道具,早有人給沙沙準備了一個白雪公主的道具,沙沙也給我搶到了一個看上去有點奇怪的麵具,麵目猙獰,大概是巫婆之類的吧!我無可無不可地帶上,反正不會跳舞,當當偉大的壁花小姐吧。
白雪公主快快樂樂進了舞池,和豬八戒跳起了舞,一首流傳N久的藍色多瑙河,好奇怪的搭配啊,嗬嗬。
枯坐了一陣子,音樂也換了好幾首了,偶爾有人過來請我跳舞,一概被我婉拒。
實在無聊至極,趁著月朦朧鳥朦朧氣氛也朦朧,我手裏拿了個盛滿飲料的杯子,端在手裏,開始四處亂溜達。
一邊閑逛著,我一邊時刻注意著沙沙在哪兒。
一會兒還要跟她一塊兒回去呢,可別把她弄丟了。
要知道,她老媽對她的寶貝程度,直指王夫人對賈寶玉。
我就好比她身邊的那個襲人,她的晝暖,我是一定要知的。
但同時,不自覺地,我居然也不時偏過腦袋看向舞池,留意那個冰山男到哪裏去了,奇怪了,好像一直都沒看到呢!
想到這兒,我渾身起了一陣雞皮疙瘩,搖了搖頭,好冷。
心不在焉地晃著,不知不覺中,轉到一個拐角處。
突然間,前麵冒出了一個黑影。
我嚇了一大跳,手裏的杯子頓時向前傾了出去。
滿杯可樂,在空中劃出一道深褐色的弧線後,嘩啦啦地,姿態優美地,有驚亦有險地,吻上了麵前那件T恤。
我被驚住了,忙忙道歉:“對不起對不起對不……”
一抬頭,我的聲音硬生生頓住了。
站在我麵前的,正是那個背後靈的冰山男。
他的衣服上,印出了一大片濕痕。
整個前襟,算是毀得差不多了。
還好,衣服原本就是深色的,所以倒也不是很顯。
隻是,他的雙眸,正不動聲色地,深幽幽地盯住我。
我心中一聲哀歎。
天要亡我。
明明搶了我的書,還欠我一個道歉,現在,反倒要我先跟他賠禮,真真叫我情何以堪。
但是,我曆來恩怨分明。
深吸一口氣,我十分誠懇地:“抱歉,呃,這個……”
一開口才發現,底下的話很難繼續。
讓他脫下衣服?現在是夏天,衣衫單薄,顯然不現實。
但是,若是讓我賠他,對不起,我不會變戲法,沒有。
於是,我有點苦惱地撓了撓頭,無計可施地看著對麵那個仍然一聲不吭的人。
他發覺到我的注視,挑了挑眉。
我敢發誓,他的嘴角,又牽起了似笑非笑的,略帶嘲諷的弧度。
我低下頭去,心底恨恨。
時至今日,我總算領教到了什麽叫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正胡思亂想間,一個人影掠過我身畔,一個淡淡的聲音響了起來:“下次記住,地上沒有金元寶,不必費心盯著。”
等到他已經拐過去不見人影了,我還愣愣地,站在原地。
又過了老半天,我才反應過來。
頓時,一陣怒火攻心。
這個該死的冰山男,又在諷刺我!
萍水相逢
不要問我從那裏來我的故鄉在遠方
為什麽流浪流浪遠方流浪
為了天空飛翔的小鳥
為了山間輕流的小溪
為了寬闊的草原
流浪遠方流浪
還有還有為了夢中的橄欖樹橄欖樹
不要問我從那裏來我的故鄉在遠方
為什麽流浪為什麽流浪遠方
為了我夢中的橄欖樹
……
我閉上眼,聽著那首經典的《橄欖樹》,簡單的歌詞,雋永的意味,我喜歡。
自打剛才那個霹靂事件後,我就一直乖乖地坐回到原來的位置,一動也不敢動,生怕惹禍上身。
誰說人善天不欺?老天爺也總有打盹的時候。
還是小心為妙。
突然,眼前有黑影一晃,以為是沙沙,我條件反射般,閉著眼開口:“你不去跳舞,跑來找我幹嘛?”
半晌無言。
咦,有蹊蹺。我拉下麵具,睜開眼。
赫然是唐少麟同學。
仿佛我是頭怪物一般,一臉地,十分地,非常地,不讚同地看著我。
我奇怪:“你……”
他居然老實不客氣地,在我身旁坐了下來:“我哥打電話說你來了。”
咦,我跟這個人很熟嗎,怎麽自說自話的,一副怪頭怪腦的樣子?
我不露痕跡地,悄悄挪開了身體:“呃,那個,我去找沙沙。”
他伸出手來,一把抓住我,我驚住,現在到底是怎樣啊?
“對不起。”他很快地,鬆開了手。我更是一驚,天哪,唐少麟啊,那頭獅子啊,居然――在向我道歉,莫非天要下紅雨了嗎?!
果然不出五秒鍾,獅子的利牙又長出來了,他一張線條分明的俊臉向我怒目而視:“你,一個高中生,沒事跑到這種場合來幹嘛?!”
我無辜:“陪沙沙啊。她認識夏言,我是被她拉來的。”我看了他一眼,咕噥了一句,“你不也是高中生?”還吃喝玩樂什麽都會呢!
“我不一樣。”天才果然是天才,講的話完全聽不懂。
“下學期開學的物理測驗準備了嗎?”他突然間轉移了話題。
“我一向沒物理天分,順天意吧。”我說的是實話。
他一雙好看的眼盯住我,我的心居然不爭氣地跳了一下,隨即斂眉,眼觀鼻,鼻觀心,想想那些女生的悲慘下場,一定要想,一定要想,一定要想啊――
這個人,沒事眼瞪那麽大幹嘛!
“有什麽不懂的,可以隨時來問我。”他淡淡地說。
“哦。”我完全是下意識傻乎乎地回答。
一支新舞曲響起,他向我伸出手:“請你跳支舞。”
我很幹脆地,向他搖了搖頭:“不會。”
我是天生的舞盲。
他居然表現出一副很高興的樣子:“沒關係。”
老天,現在的氣氛是越來越詭異了,一向張牙舞爪的唐少麟同學居然罕見地抱著臂膀坐在我身邊,有一句沒一句地跟我聊著天。他是悠閑自得,我卻如芒刺在背,從頭到尾,腦子都有點混亂。那個冰山男說得一點都沒錯,果然,我的腦容量有些不夠!
我下意識地,向四周看了看,一轉眼,就看到那個冰山男跟夏言一起,站在離我們不遠處的房間一隅,正在交談著什麽。
我略略鬆了口氣,因為他的身上,已經換了件淺色的衣服。
看上去很是瀟灑隨意。
突然間,冰山男的眼睛,無巧不巧地,也瞥向我們的這個方向,但他的眼神,僅僅是無意識般在我和唐少麟身上輕輕滑過片刻,接著,便又轉過頭去,繼續跟夏言說著什麽。
我繼續左轉右看,此時的舞池裏正在放著一曲歡快的舞曲,氣氛格外熱烈,沙沙還在快快樂樂地跳著舞,我看了一會兒之後,便收回目光。
一轉眼,就看到唐少麟正在安安靜靜地,注視著我,他的表情,在或明或暗閃爍的燈光下,有些模糊,還有些陌生,一時間,我突然感覺有點緊張。
在緊張的時候,我總會沒話找話講:“你哥哥跟你……不太像哎。”醞釀了老半天,總算找到了一點和天才同學的感覺。
唐少麟緊緊盯著我:“他――沒說什麽吧?”奇怪,他怎麽似乎也有點緊張的樣子?
“沒有啊。”我搜腸刮肚地想了又想,想了半天,好像――是沒有吧。
“我還以為……”他微微鬆了口氣,如釋重負。
我有些疑惑地看著他,咦,這個人又開始講外國話了嗎?
又過了老半天,沙沙這隻花蝴蝶總算是飛回來了,她看到我居然和唐天才在聊天,驚得下巴幾乎掉地。
“嗨,沙沙。”唐少麟很隨意地打了個招呼。
沙沙反應很快,旋即就展開迷死人不償命的笑臉:“嗨,唐少麟,我剛有認識你哥哥哦,聽說他、子默哥、夏言哥是G大法學院有名的‘三劍客’呢。”總算她機靈,拚命暖場。
“大概是吧。”唐少麟以其一貫的隨意口吻說道。
“沙沙,我們回去吧。”我隻想早點睡覺,再加上身邊坐著的這個人,還真是有點讓人如坐針氈,於是,我拽住沙沙,低聲地,“我家有門禁,十點半。”
旁邊傳來一聲低低的笑。這個人,沒事耳朵伸那麽長幹嘛?我憤憤。
沙沙有點為難地看著我:“我爸媽和夏伯父伯母有事在外麵談事情,完了來接我,讓我等他們的,要不你等一下嘛,待會兒跟我們一起走。”
我極力推辭:“不行不行,你知道我老爸一張包公臉,我怕。”
旁邊插進來一個聲音:“我送你回去。”是唐同學。
我嚇了一跳,更極力推辭:“不用不用,我叫一輛出租車就行了。”
唐同學壓根就不容我分說,隻是向沙沙點了點頭:“先走一步。”一把拽上我就走。
就那麽被唐少麟用力地拽著,我一路跌跌撞撞地穿越跳得興起的人們,這邊廂小白兔和佐羅翩然起舞,美少女戰士和機器貓深情款款,咦,那邊廂又有米老鼠和黑貓警長在低聲細語,他們不是天敵?嗬嗬,多麽多麽詭異的搭配。
我倆走到門口,在門前長廊拐角處,坐著三個人,圍著一張小桌,一副相談甚歡的樣子。
赫然是那“三劍客”。
獅子的哥哥率先發現我們,對我們揚聲叫道:“少麟,你什麽時候來的?”
“有一會了。”獅子回答道,示意我一起過去。
我無奈,跟著唐少麟後麵,硬著頭皮走過去,朝他們笑笑:“夏大哥,唐大哥,呃,秦大哥好。”
講到後麵,明顯音調降低,不但有點不甘不願,還有些吞吞吐吐。
在他手上,一天連吃兩次癟,你說我心裏能舒服嗎?!
唐少麒彷若未察,大大方方地說:“子默,這是我弟弟,你還沒見過吧,這是他的同學,林汐,少麟口中的才女。”他再一次,壞壞地衝我笑笑,我汗顏,額頭頓時現出一滴冷汗。
冰山隻是惜言如金地點了點頭,而且,仿佛第一次見我般,眼神居然似乎有些銳利地,徑直在我和獅子臉上來回反複探尋著什麽,還盯了我好幾眼。
“林汐要回去,我送她。”獅子在兄長們麵前依然一副酷酷的模樣。
沙沙說得沒錯,夏言沒事就愛亂開玩笑,隻見他對著唐少麟擠擠眼,有些曖昧地:“是同學還是小女朋友啊?”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
我失色,這個桃花男,能不能想點別的啊?玩笑也不能亂開吧?我還是純純少女嘞,剛忍不住想出言反駁,獅子的哥哥自動跳出來解圍,隻見他先是笑著朝夏言搖搖頭,然後,對著唐少麟說:“好了好了,少麟,送你同學先回去吧。”接著,他又轉向我,出言仿佛安撫我一般,“少麟是脾氣壞了些,但相處長了你會發現,他人很好。”
怎麽我有一種被托孤的感覺?!
“唐、少、麒、……”旁邊有磨牙的聲音,我偷眼看去,獅子臉上似乎浮現出了一層紅暈,咦,我沒看錯吧,剛想擦擦眼看仔細點,就聽到有點生硬的一聲:“走了。”
獅子徑直一人大踏步向前走。
我忙對眾人陪個笑臉:“那我們先走了。再見――”
然後,忙忙地追了上去。真是的,沒事走那麽快幹嘛,等我一下會死啊!
在我的身後,依稀傳來數道笑聲。
那天,一直到把我送回家,獅子都一聲不吭,放我下他那輛拉風得要死,也把我嚇得要死的機車後,他一言不發地,徑自陰沉著臉呼嘯而去。
看著他飛馳而去的背影,我搖搖頭,真是個奇怪的動物。
青春期的男孩,別扭得很!
高二開始了,繁重的學習壓得我和沙沙喘不過氣來,一心一意想考上G大的沙沙也拚上小命了,唉,暗戀的力量真是偉大。我更是被父母整天碎碎念叨得心煩,要和沙沙一樣考上著名的G大,我不死也得掉層皮。
閑來無事的時候,我還是會時不時從沙沙口中得知一些有關夏言和那個叫秦子默的冰山男的消息,譬如,他們又參加了什麽校際辯論賽了,拿了什麽什麽名次了,那會兒,九三國際大專辯論會的影響力依然很是深遠,因此,沙沙每每說起來,都是一臉的欽佩和向往。又譬如,據說那個多才多藝的冰山男於某年某月某日在係裏開書畫展了,沙沙通常也會驕傲得不行。再譬如,冰山男什麽什麽時候又到夏言家來玩了,但是,在沙沙因為種種原因,和他慳緣一麵之時,她多半也會有些懊惱地告訴我,以求得我精神和物質上的雙重支持。
說起來也怪,曾經有一次,當我和沙沙下了公共汽車,揮揮手互相道別,各自回家的時候,我走了一段路,不經意間向後一瞥,突然看到斜後方拐角處有一個人影,真的真的很像那個冰山男秦子默,但是,當我有些疑疑惑惑地,再次轉過頭去的時候,那個人影已經完全杳無蹤跡,我不死心地再仔細看看,還是沒有。
我想了又想,終於確信,一定是沙沙最近在我麵前念叨他念叨得太多,以至於我都有些杯弓蛇影得提前出現了老花症狀。為防止杜沙沙同學沒完沒了地,刨根究底地追著我問種種細節,我也就謹慎且知趣地,從未提起。
總而言之,隻是過了一小段時間之後,在學習的層層重壓下,和那個冰山男之間的小小恩怨,已經被我遠遠地拋到了腦後。所謂的萍水相逢,大概也就是如此吧,我覺得我們以後已經無緣再見了,不過,這樣也好。
相看兩厭,還不如不見。
年少輕愁
年少不知愁滋味
為賦新詞強說愁
........
獅子有一陣好久沒來上課了,據說是北京參加全國奧林匹克物理選拔賽去了,虧他整天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真是木有天理。
我們要分文理科了,學文還是學理,這是一個問題,大大的問題。
我百無聊賴地玩著手中的鋼筆,歎了口氣。老夫子,我們的語文老師已經對我連續轟炸了三天了,希望我選文科,認為我有天賦。天賦?天曉得是誰賦。老爸老媽也在逼我選擇,我們甚至還大吵了一架。他們認為展陽高中的文科是弱項,保險係數不大,而我理科雖不突出,但較為平均。連班主任也在這樣說,她也認為理科保險。我自己咧,是喜歡文學,但又自覺沒有足夠的天才和想像力,文科於我而言,有點像水中月,美好但不實際,但是,當理科與功利的升學聯係起來,我又心有不甘。
物理老師滔滔不絕地講著紅表棒黑表棒什麽的,稍有不慎走口講成“紅寶寶”、“黑寶寶”,我不禁微笑,嗬嗬,老師的口誤永遠是學生的福利。
下了課,看其他同學在打打鬧鬧,我就是提不起興趣,明天就要交表了,我選什麽?
“哎,選什麽?”班長,一個胖乎乎的男生湊過來。
“與你何幹?”我白他一眼,這個胖男生,同窗都快五年了,愛打聽的老毛病總是不見改。
“嘿嘿嘿……”他不好意思撓撓頭,撇開這個小毛病,他其實還是一個老實男。
“你咧?”近墨者黑,我也有幾分好奇。
老實男爸媽是上海下放知青,政策允許子女回城,他以後應該會努力去考上海的學校吧。
果然,他推推眼鏡:“我選理科,以後考交大啊。”
真是孝順的孩子啊,我有些嫉妒,又有些羨慕地看著他單純的臉。
至少,他有自己明確的目標。
放了學,沙沙去參加校際歌唱比賽去了,她在文體活動方麵永遠是展陽高中的驕傲。我一個人懨懨地走在回家路上。
路過一家書店,不顧班主任跳腳般“分秒必爭”的喝令,我壓下罪惡感決定進去逛上一圈。等到我出來時,不知何時,天已降下瓢潑大雨。我無比淒涼地站在屋簷下,我暗自想,落水狗也不過如此吧。
眼看一時半會兒天公是不會止淚的了,我鬱悶ing,正想踱進去不顧老板臉色繼續蹭書看,一聲尖利的刹車聲響起,一輛轎車停在我麵前,我瞪大眼,看著車窗緩緩搖下,露出唐獅子不太好看的臉色:“上車。”
我茫然,是在跟我說話嗎?
“上車!”獅子頭頂似乎開始冒火。
我如夢初醒,戰戰兢兢上了車。
車裏很溫暖,但某人臉色猶如冰塊,而且,是萬年寒冰。
“你白癡啊,出門不會看看天氣預報?!要不是我路過,你要等雨停等到什麽時候啊?!”獅子咆哮。
我愣了愣,也不禁怒火衝天:“我愛淋我的雨,關你什麽事?我跟你很熟嗎,唐、少、麟、同、學?”我一字一頓。
“呃……”坐在駕駛座上的人坐不住了,回頭看了我一眼,居然衝我友善地笑笑,我這才意識到車裏還有第三個人,完了,我的原本就不夠光輝的形象,這下一定是DOWN到穀底了。
開車的大叔看上去十分和藹:“你就是林汐吧,我是少麟的姑父,你好啊。”
“叔叔好。”我隻好垂頭喪氣地說。
大叔好言好語地:“少麟特意彎到學校去看了一看呢,果然你走這條路……”
“姑父!”獅子截住他的話。
我茫然。
“少麟今天剛參加完比賽回來啊,他已經有好長一段時間沒到校了,”大叔開心地笑,“所以先回學校看看。”
“哦,”應該隻是巧遇吧,“那你比賽怎樣啊?”我努力表現同學愛。
隻可惜,換到的是不屑的一聲冷哼。
大叔好心解圍:“應該不錯吧。少麟一向是天才哦。”
有這樣善解人意又會說話的親戚真好,可惜俺家人丁不旺。我胡亂想,不知不覺車停了。
“下車。”獅子依舊言簡意賅。
我看了看,不是我家啊,“我家還沒到啊。”
他忍耐地站在雨裏,挑挑眉:“你這次模考考了幾名?”
這人沒事怎麽就喜歡戳別人的痛腳,我心虛地看著他,“幹……幹……幹什麽?”
“不幹什麽。”他兩手抱在胸前,“白癡啊你,不懂你就不會問人啊?!從今天起,我,是你的家教,幫你複習功課。”
“什……什麽?”我大叫,賴著不肯下車,我還想活得時間長點咧。
“你沒得選擇,下車!”他大力開門,把我拽了出來。
我們進的是一家茶吧,但我沒心情品茶,死死盯著麵前的仇人,意圖用眼光直接砍死他。
獅子好整以暇地看著我:“你不是要考大名鼎鼎的G大嗎,就憑你現在的成績?”
我怒目以對,你是永遠別指望一個天才懂得尊重人的。
“選理科吧。”他的語氣是不容置疑的。
我大力拍桌子,“唐少麟,你給我差不多一點,今天不是愚人節,你要玩什麽把戲就明說,就是因為在天台我得罪過你一次,你為什麽就不能放過我?選什麽科是我的自由,要你管我!”說到後來,我眼一紅,止不住有些嗚咽,“我爸媽逼我,老夫子逼我,班主任逼我,連你……你們就不讓我自己好好想想……”
他似憐憫地看著我,就一直一直那麽看著。他的眼神裏,似乎還有別的,但是我無暇分辨。
“你向你自己負責就夠了,管其他人幹嘛?!林汐同學,我問你,你想清楚沒有,你有足夠的天賦、理想和熱忱去學文科嗎?你敢說,你願意把你的愛好當成一項職業嗎?”
我愣愣地看著他,咦,這頭獅子說的,怎麽跟我想得一模一樣?
也許,我隻是抗拒被人安排的滋味。
我還是讀了理科,我還是每天在和數理化作鬥爭,我還是每到周末就乖乖地到那座茶吧去聽唐獅子講小灶,盡管我不知道他為什麽一麵對我冷嘲熱諷,跳腳抓狂,有時候氣起來恨不能把我一把扔到窗外,讓我從此消失在這個地球上,一麵仍然很盡心盡力地,不厭其煩地為我輔導,時不時還拋出一份兩份葵花寶典。
不久我就知道了,原來那座茶吧是唐獅子的姑媽開的,原木色的裝修,典雅的布置,和悠揚的音樂。宛如人間天堂,當然,還有身處地獄中的我。在新加坡念書的表妹也寫信來說苦苦苦,做不完的習題看不完的書,那麽,全世界的高中生豈不都是一樣?這樣,至少我心理可以平衡一點。
唐姑媽和我很熟了,她很喜歡我,並不介意我經常來蹭坐,因為後來我發展到經常過去溫書了,喜歡她眉宇間的溫潤和那兒的優雅氣氛。
一天,我又坐在那兒,在一個小隔座裏看著我的化學書,氫氮氧,元素周期表……我不禁伸了個懶腰。
唐姑媽走過來:“小汐。”她和我已經很熟稔。
“阿姨好。”我連忙往裏坐了坐。
“書看得如何?”
“還好吧。”我意興闌珊。
她揉揉我的頭發,“你總讓我想起了少麒的一個同學,他以前也經常來看書,也經常是鬱鬱不樂的樣子。”
我直覺地出口:“秦子默?”
她詫異,“是啊,你們熟悉?”
我搖搖頭,直覺而已。
不知為什麽,我總覺得,那個叫秦子默的冰山男身上,我一種我十分熟悉的感覺。
也不知為什麽,我仿佛很了解那種感覺一樣。
“那個孩子,單身一人,一直很沉默,可能……”阿姨欲言又止,半晌,又輕快地說,“但他和少麒在G大讀書,現在挺好,少麟也不錯,你要加油嘍。”她輕輕一笑,“看在少麟那麽賣力為你補習的份上。”
我笑,有氣無力地:“阿姨,你就別再取笑我了。唐獅子的天分,我就是追他100年也追不上。一開始,我可能是誤會了他,現在發現,他倒還滿樂於助人的。”
畢竟,是很少有人願意花那麽多時間來給一個還曾經在言語上得罪過他的路人甲補習功課的。
嘴上不說,打從心底,我一直十分感激唐少麟同學。我曾經暗下決心,如果考上比較理想的大學,要好好謝他。
雖然,他不見得稀罕。他對我,一向是恨鐵不成鋼,基本上從無好氣。
“獅子?”唐姑媽啞然失笑,又煞有介事地點點頭,“嗯,還滿像的。”
背後有人重重咳嗽。
我一驚,回過頭去,赫然是唐少麒兄弟倆和--秦子默,秦子默看著我,眼神很奇怪,很陌生。
看到他們,特別是看到秦子默,我的眼睛一定瞪得很大,因為獅子惡狠狠看了我一眼。
唐少麒親熱地攀上姑媽的肩,大力在她臉上吻了一下:“姑姑,想沒想我啊?”我一陣寒戰,雞皮疙瘩起立跳舞,嗬嗬,惡心地咧。
姑媽驚喜:“又不是星期六,你怎麽回來啦?”她朝著後麵的秦子默打招呼,“子默,好久沒看到你啦。”
秦子默隻是看了我一眼,沒打招呼,然後,居然好溫柔地對著姑媽說:“這周學校搞活動放假,我們也想姑媽了,回來看看您。”他遞上一個袋子,“給您買了一條絲巾。”
姑媽難得地臉紅了:“你這孩子,來就來了嘛,帶什麽東西。”
秦子默一笑,居然……有酒窩……“應該的,那時候那麽麻煩姑媽。”這個雙麵人啊。我情不自禁研判地盯著他。嗯,和唐獅子一樣具有研究價值。我早就想過了,等到以後考上大學,有時間的話,就以唐獅子為體裁寫一本小說,好好剖析剖析這個……人性的多麵性,嗬嗬,這不,眼前又多了一位。
姑媽看著唐氏兄弟,取笑道:“聽到沒有,你們倆從來沒對姑媽說過這麽窩心的話,真不曉得誰是我的親侄子。”
獅子撇撇嘴,一言不發,轉身看向我。
我很知趣,努力堆上笑:“恭喜恭喜,載譽歸來,嗬嗬。”
在我們學校,是個人都知道獅子前一段時間出國參加比賽拿了金牌,在學校裏引起好大轟動,好像電視台都來采訪他了,隻不過他風頭太勁,加上參加活動太多,我已經有好長時間沒見到他了。這段時間以來我都是在自我奮鬥,不過以後可能都會如此吧,因為據小道消息說,他很快就要保送了,可以不用到校,有專門老師單獨授課,給他開小灶。
我早就說過,他非我族類。
唰----迎風飛來一道暗器。
“我總結的題目,看看。”獅子酷酷地說。
我眉開眼笑地接下,唔,又可以K沙沙幾頓飯了。每次獅子總能準確預測到老師段考重點,我和沙沙獲益匪淺,成績穩中有升,嗬嗬。
一抬眼,大家衝我笑,隻是,秦子默的笑十分冷淡,還似乎別有深意地盯我看了好幾眼。我心裏扮了個鬼臉,還在記仇啊,畢竟我才是被搶書的人咧,小氣鬼,喝涼水。
姑媽拍拍手:“難得一起吃頓飯吧。我去買菜。”
幾乎是立刻,獅子就出言拒絕:“姑媽,我有事。”話音剛落,手機鈴響,吼吼吼,搖滾樂啊,有個性。我離他比較近,清楚聽得手機裏一個清脆悅耳的女聲在說:“少麟,快點,我們都在等你慶祝呢。”
獅子簡單答一句:“就來。”我衝他伸伸舌頭,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我不怕他了。嗬嗬,佳人有約啊,這個重色輕友的家夥。
他狠狠白我一眼,跟姑媽說:“你們吃,我跟朋友聚會,先走。”呼嘯而去。
這頓飛來之飯吃得還算比較愉快的,香菇燉雞,東坡肉,鮮筍老鵝,蝦仁漲蛋,清炒荷蘭豆……豐盛的一桌啊。我從來不會節食,加上從來不知道應該怎麽作淑女狀,一麵大口吃菜,一麵毫不吝嗇地大肆褒獎:“好吃,好吃。姑媽,你做的菜一流,比我媽做的好吃多了。”親愛的老媽,別生我的氣啊,為了基本民生,口腹之欲,我隻不過小小地誇張了一下,嗬嗬。
姑媽滿足地咪咪笑,姑父,這個愛開玩笑的家夥,還是大學教師呢,衝我一樂:“給我們作幹女兒啊,保你天天吃到。”他歪歪頭,“要不,過幾年,做我們的侄----媳婦也馬馬虎虎啦。”
咳咳咳咳----我差點嗆到,頭上似有一隻烏鴉飛過,三道尷尬的黑線,外加一滴冷汗浮現額頭。拚命拍著胸脯,我大喝了一口水。
眼看著這兩個加起來足有八十歲的人朝我嘿嘿直樂,仿佛捉弄我是多麽有趣的事,我恨恨,轉眼看去,唐少麒笑得詭異,秦子默,則笑得風清雲淡,事不關己。
但是,這點小CASE怎麽會難得倒我呢,明白膝下無子的唐姑父姑媽心裏其實滿疼我的,再加上,謔謔謔,我的饞蟲,……於是,我大大方方走過去,抱著唐姑媽大叫一聲:“幹媽!”又對唐姑父大吼:“幹爸!”嘿嘿,震震他的耳朵。
唐姑媽居然很感動,溫柔地摸摸我的頭:“丫頭。”眼裏隱隱有淚光。
就這樣,我輕易地拐到了兩個疼我的長輩,直到多年後,他們對我的關心和愛護還是一如既往。
隻是,我心裏一直一直隱隱有內疚。
快吃完飯時,唐少麒接了個兩個電話,第二個電話講完後神色有些怪異。
秦子默很了解地說:“木蘭的奪命連環CALL又到了?”
唐少麒一副很頭痛的樣子:“大小姐又心血來潮,讓我馬上滾過去。”歎了口氣。
傻子才看不出他眼裏的笑意。
“可是,少麟讓我送林汐回家。”他看著我,若有所思。
“不用-----”我推辭的話還沒講完。反正不遠,再說,我學了四年多的跆拳道可不是蓋的。
“我送吧。”依舊是很淡的口氣。
我愕住,下意識地,我的嘴巴張得應該能塞下一顆蛋,超大SIZE的。
夜色很美好。
但是,我的心情一點都不好,因為前麵的身影。
我使勁地瞪,使勁地瞪,但是就在不遠處,前麵的人依然不緊不慢邁著長腿在走。
見鬼咧,這個世界上還有人穿衣服,我摸摸鼻子,不甘不願地承認,這麽有型。深灰的襯衫,深色的長褲,很大眾化的打扮啊,可是在他身上,硬是有一種玉樹臨風挺拔頎長的感覺。
不知不覺間,前麵的人忽然停了下來,我一時不防,眼看要撞上去了,一支修長的手臂橫過來,我條件反射,一掌揮出去,另一掌接著斜斜劈出,標準的女子防身術第三十七招。
眼看堪堪就要沾到他的襯衫,突然間,我反應過來,連忙硬生生停住,一抬眼,收到一道有點不可思議又有點啼笑皆非的眼神。
那個眼神,似乎還帶有別的什麽。
我極其尷尬,摸摸鼻子,上瞄瞄,下看看,就是不敢看他。
“紅燈。”哦,好像是解釋為什麽會停下來。
我有點窘,往前一看,是到了一個路口,剛想說謝謝。
然後,他帶有一些諷刺地開口:“你一向都是這麽魯莽不看人的嗎?”好像弦外還有音。
他一定是又想起了那天我在書店的張牙舞爪。
我慚愧,我隻能無言。的的確確,我一向如此,這就是我的本色。
不知為什麽,在這個冰山男麵前,我一貫的伶牙俐齒有點蛻化。
接著:“你走路就不能快一點嗎?”依然是那副清冷的口吻。
自大的沙文豬,還是那麽不懂得尊重女性。
於是,我興起惡作劇之念,大大咧咧地:”實在對不起,我天生腿短,沒有辦法。”
也是實話,沙沙都已經長到一六六了,我還在一五九上徘徊徘徊再徘徊,就是衝不進一六零的大本營。
但是,在這個冰山男麵前,沒必要表示出哪怕一絲絲遺憾。
對他示弱,就是跟自己過不去。
他瞄了瞄我,不置可否地,繼續往前走,隻不過,他漸漸放慢了腳步,和我並行。
看著路燈下兩條長長的身影,時近時遠,靠在一起又分開,和空氣中漂浮的夜晚的氣息,我居然有點緊張,奇怪,以前和其他男生在一起走走路、開開玩笑,哪怕是打打鬧鬧的時候我都從來沒緊張過,我一向和那些男孩子處得渾然忘卻性別之差,猶如哥們兒,但是現在,是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這座冰山給我很大很大的壓迫感咧?
還有一絲絲的,從未有過的不自在。
“最近功課還緊嗎?聽說你數理化一直不太好,”突然,秦子默淡淡地開口,“還聽說,少麟現在在給你補課?”
“問我?”突如其來,天外飛仙般的這一句看似平淡但似乎又有些友好的話,我的大腦有點短路。
“不然呢?”他看著我的眼睛充滿嘲謔。
“呃,算是吧。他給我補習,然後,我和沙沙都在沾他的光。”我老老實實地答,情況也的確如此。
誰叫我逞能,要報理科呢。
他的眼神似在我臉上仔仔細細地搜尋什麽,半晌,“那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麽……”他的後半截話湮沒在一聲輕歎中。
話還未說完,但是,他隻是繼續往前走,不再開口。
嘎?我瞪大眼,這個冰山男,到底在打什麽禪機啊?我完全莫名其妙地看著他。
他略帶嘲諷地一笑:“我倒是看不出你的腦積水比我還要多。”說完,嘴角微微上揚。
他是在跟我開玩笑?我半天才反應過來,因為他嘴角那抹淺淺的笑意。
第一次,覺得,這個冰山男,似乎也不那麽討厭了。
因為,他的那抹笑,真的,很……好看,而且,第一次地,不帶有嘲諷,隻是很純粹的,帶有些微調侃的微笑。
一段好長時間的寂然。
我默默數著自己的腳步,卻一直沒有辦法忽略身邊的那雙腳。
半天,那雙腳停了下來。
他烏黑順滑的短發被風吹得有些亂,在光潔的額前飛舞,清亮的眼眸看不出什麽表情,靜靜看著我,一直就那麽看著我。
我生平第一次,有些慌亂,我低下頭去。
過了一會兒,一個聲音從我頭頂上方傳來:“林汐,想知道我為什麽會跟你搶那套書嗎?”
我莫名地心跳,會是為什麽咧?
他的聲音從我頭上方傳來:“等你考上G大,我再告訴你。”他又看看我的腦袋,仍舊是那種氣死人不償命的語氣,“不過,還不知道,會不會有那麽一天。”
我還沒來得及反唇相譏,“你家到了。”說完,他轉身,大踏步而去。
我先是還為原先他的話而氣憤,接著,一項認知回到我漸漸清醒的腦海:
他--怎--麽--會--知--道--我--家--地--址--?
哎呀呀,我頭痛了。這是我最後的認知。
驀然回首
後來我總算學會了如何去愛
可惜你早已遠去消失在人海
後來終於在眼淚中明白
有些人一旦錯過就不再
........
等我和夏言到達包廂的時候,沙沙已然在座。
好久沒見,我們先來了個大大的HUG,千言萬語,盡在一抱中。
沙沙仍然是典型的美女,萬裏挑一。精致的妝容,俏麗的及肩短發,女主播典型的形象,淺紫的羊絨衫,深紫的及膝裙,小巧的長靴。渾身上下無懈可擊。
我剛落座,她就仔仔細細審視我:“汐汐,好久不見,怎麽變國寶了?”
我無可奈何地笑:“你這個大忙人撥冗見我,我實在太太太高興了,以致失眠。”
夏言若有所思看了我一眼,又對沙沙笑:“最近報上你的八卦不少啊,‘高官子弟競相追求,美女主播不為所動’,嘖嘖嘖,現在的標題,要多聳人聽聞就多聳人聽聞.........”
沙沙撇撇嘴:“彼此彼此,你的紅粉兵團也滿夠秤的。”又對我大驚小怪地說,“你怎麽敢坐他的車啊,他是緋聞發動機,給那些八卦記者看到,搞不好明天你就上報了呢。”
這兩人損來損去的,還像以前一樣,完全不給對方麵子。
我微笑。
沙沙給我一個很大的袋子:“上次去紐約,給你帶的。”
我也不客氣,“謝了。”接過一看,套裙,鞋和化妝品,一望而知全是名牌。
鞋跟足有十公分。
我苦笑,“沙沙,你是在提醒我需要增高嗎?”這麽年過去了,我隻是勉強進了一公分,跟一七零的沙沙比,明顯短了一截。
沙沙瞪我:“好心沒好報,就算是天天對著學生,也要打扮得美美的,有利於提高你的美譽度。光做人類靈魂的工程師有什麽用,外在形象也很重要。”她一雙眼象X光似的,“看你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還沒有送死鬼上門嗎?”
咳咳咳,我嘴裏喝的飲料快要噴出,這個杜沙沙,在人前風情萬種,永遠是一副淑女狀,殊不知在我麵前,如假包換的語不驚人誓不休。
夏言出言抗議:“噯噯噯,兩位美女,置我這個帥哥於何地啊?”
邊吃邊聊,這頓飯吃得很愉快。和沙沙也好久沒見麵了,聽聽她和夏言的近況和趣事,我安心作一個聽眾,間或插兩句嘴。
突然,夏言插了一句:“上次少麒回國探親,說少麟要從美國回來了。”
“是嗎?”我的心波動了一下。六年過去了吧,好快。
“他已經提前博士畢業了。算算這小子,本科跳級,碩博連讀,還提前一年半,真是奇才。”夏言嘖嘖有聲,“聽少麒說國內好幾所大學要高薪延聘他,他還沒決定,不過清華北大的可能性很大。”
“哦。”我眼前浮現一雙眼睛,和那曾經熟悉的,關切的,堅定的眼神。我抬起頭,笑笑:“那很好啊。”六年不見,隻是偶爾會在MSN上聊聊天,他,應該和以前不太一樣了吧。
在上餐後甜點時,沙沙去洗手間補妝,夏言看向我,一反常態地吞吞吐吐:“你知道嗎,有個人,上個月,已經回國了.........”
我的心砰砰直跳,有個人......已經回國了......是........他嗎?
但是,我眼前又浮現出那雙決絕的、無情的眼睛。
“林汐,你太殘忍!”
“林汐,我還是一直錯看了你!”
“林汐,如果認識你是個噩夢,那麽,現在的我,無比清醒。”
“林汐,我,發誓,我永遠永遠不會原諒你,永遠!”
...........
都過去了,不是嗎?
我平淡地說:“你是要告訴我,是秦子默嗎?”
夏言有些驚訝,“是的,是子默。”他頓了頓,“他現在是加拿大駐J省P.Jesen律師事務所的負責人,我上個月見過他。”他又頓了頓,仿佛很難啟齒一般,“子默,和以前,不太一樣了。”
我挑挑眉,是嗎?那又與我何幹?六年來,我的心,早就痛過幾千幾萬次了,反反覆覆,痛徹心扉,我歎口氣,不是沒想過,該來的終究會來。終於,也應該有一個了結了吧,但是,真的,又與我何幹呢,他那麽恨我........
於是,我淡淡地開口:“他的一切,我毫無興趣。”
夏言欲言又止,又欲言又止,半天,“我雖然不知道當年你們到底發生了什麽.......”他歎了口氣,“但,就算作為舊識也好,曾經的朋友也好,林汐,你真的,不想見見他嗎?”
我看向他,是的,他一直不十分清楚當年我們究竟發生了什麽,那些事,那個人,三言兩語根本說不清,或許,他,真的像當年訣別時說的那樣,永遠永遠,都不再想見我,那麽,我的想法,又有什麽意義?
我已經不是六年前那個幼稚的女孩子了,我明白,夏言的話裏或許包含著某種信息,但是,我選擇忽略:“不想。現在,將來,永遠。”
他又歎了口氣,正待說什麽,沙沙回來了。
飯後,沙沙拉我去她家,理由是:“今晚別回去了,臥談會臥談會。”
在她溫馨的小公寓裏,我看著她快快樂樂地給我張羅吃的喝的和洗漱用品,不由感動地笑,沙沙,可愛的沙沙,我永遠的小妹妹,在當初我最困難的時候,唯一知情的她,給了我無言但極其堅定的幫助。
但是,我曾經深深,深深傷害過她。
而且,也許是報應吧,最終,也傷得我自己遍體鱗傷,體無完膚。
這也是我在畢業後三年來對她深深內疚,經常聯係卻不經常見麵的原因之一。
“在C市還習慣嗎?”坐了下來,沙沙撥了撥頭發。
“還好吧。”我不想多談。
“你呢?”我有些心疼地看著她:“工作很忙?”
她怔了怔,半晌,笑了,眉宇間卻掠過一陣寂寥:“還好吧,時間長了,挑戰性就會降低。”她歎了口氣,“不過,忙總比不忙好。”
我半晌無言,突然,想到一件從報上看到的八卦:“你談戀愛了?和汪方?”副省長的兒子,我們的大學同班同學,從大學開始一直在追沙沙,未果,也算年輕有為,更難得的是,不是紈絝子弟,人品很好,我們都樂見其成。
“暫時還不想這個。”沙沙淡淡地說,“現在,還找不到戀愛的感覺。”
我啞然。
經過當年,即便親如我和沙沙,有些事情,有些禁區也是不能碰的。
不然,整個心,都會瞬間成碎片。
時間流水般逝過。
離上次聚會已經兩個月過去了,即便夏言的一席話使我輾轉了許久,但是,一旦我閉上眼,看到從前,再想起沙沙,我就不自覺有無助,還有不可抑製的恨意湧上心頭,而毅然決然拋開一切有關過往的思緒。
沙沙說得對,忙碌是療傷的好工具。
於是,我把自己的時間排得滿滿的,甚至,在同係老師詫異的目光下,在截至日前臨時插一腳報了本校的博士生,籍此逼自己去學習,去忙碌,去......學會遺忘。
對不起,親愛的師母,我辜負了您的期望,我可能還是要去做滅絕師太。
在給導師例行的E-Mail中,我如是匯報。
晚上,同樣的更深露重,隻不過,今天有一些特別,因為,今天是我的生日。
一個人的生日。
昨晚,媽媽打電話來,有些小心翼翼地說:“回來過生日吧。”
我推脫:“有課。”
電話那頭的失望我幾乎可以看得見。
我抓緊電話線,媽媽的聲音,略帶哽咽,清晰穿過來:“汐汐,你還在怪你爸爸嗎?他.......”
我心中一痛,勉強地笑:“媽,你別亂講,我怎麽會怪.......爸爸呢?”
“那你為什麽好幾年都不怎麽回來,每次回來都匆匆忙忙的。”她在電話那頭哭了,“你爸爸,他是愛你的,隻是........”
我隻覺眼裏濕濕的,什麽時候開始,媽媽的聲音中竟然透出如此的蒼涼。
我深吸一口氣,“媽,我下周就回來看看。現在,真的,有課。”
“好吧。”媽媽的聲音裏透出一絲欣喜,“一定啊。”
今晚,我二十五歲的生日。
我抬起頭,寥落的星辰,清冷的月色。
一個遙遠的深情的聲音從天際傳來:“汐汐,從現在,到以後,直到你變成一個沒牙的,醜醜的老太婆,我都要抱著你,好好陪著你過每一個生日。”
多諷刺的一句話。
世事無常,我算是知道了。
在跨進宿舍的那一霎那,我覺得後麵有人在盯著我,練過跆拳道的人,感覺會比常人敏銳很多,我猛一轉身,唯一可以藏人的宿舍旁小樹林樹影婆娑,但沒有任何動靜。我疑惑地四處看看,那道迫人的視線仍在,卻空無一人。
是幻覺吧。我搖搖頭。
回到宿舍,大姐正在講電話,看到我,如釋重負地揚起話筒:“你的。”
我的?我疑惑地走過去,除了家人,隻有沙沙和夏言知道我這的電話,夏言一般不會打過來,那麽是沙沙?她會有什麽事,她不是在香港出差嗎?而且,走之前已經提前跟我SAY HAPPY BIRTHDAY了啊。
大姐看了我一眼:“都打了一個晚上了,這麽晚才回來。”
我歉意地朝她一笑,明白她是在擔心我。接過話機:“喂--”
那邊停頓了一下,接著,一個男聲揚起,伴有一些雜音:“林汐,生日快樂!”
我有點不確定,有些熟悉的聲音,但又不知哪兒覺得陌生:“你是----”
那邊輕輕笑了:“別說你不記得我了,我會傷心得想一口咬死你。”十足的戲謔。
“唐獅子----”我叫道,說不開心是騙人的。
還有些莫名的感動。
他還記得我的生日。六年來,年年如此,盡管前幾年隻是在MSN上簡單祝福。
但是,他還記得。
那邊顯然愣了一下,半天,似是小心翼翼地貼近話筒:“你等一下。”
呃,他在搞什麽鬼?
停了五秒,話筒那邊震耳欲聾地齊齊一聲獅子吼:“BIG SURPRISE! HAPPY BIRTHDAY!XIXI------”明顯是十個以上洋鬼子的聲音,有男有女,中氣十足。
我登時呆滯,狀況外,額上冒出三條齊齊的黑線。
半天,我聽到那邊“喂喂喂”數聲,“林汐,你還在嗎?”
我切齒:“托您的福,還沒被嚇死。”不過也快了,果然是BIG SURPRISE,我嘴角情不自禁揚起一抹笑。
“我們班同學,祝你生日快樂呢。”那邊依舊輕笑,“開不開心?”
我心頭湧起一陣暖意:“當然,幫我謝謝他們。”那聲“XIXI”說得標準得很。
“我們正在佛羅裏達海灘抓螃蟹呢,現在,你們那兒已經很冷了吧,哈哈哈........”顯然心情很好的樣子,“喂喂喂,林汐,我同學在一撥一撥地幫我餞行,我要回來了--”
我不自禁感染他的好心情:“知道了--,準備到哪裏高就?”
“不告訴你,”他頑皮地笑,“等我回來你就知道了。”
我沒好氣,“好好好,了不起。”準備掛線。
電話那端靜默了一下:“等等,林汐,我還有一句話。”飛快地,“一定,一定,要快樂!”
我一怔,“揢搭”一聲電話斷了。
我苦笑。
一定一定,要快樂!他始終在關心我。
雖然滄海桑田,時事更替,往往也隻不過是一瞬間。
我眼裏滑過濕濕的液體。我高昂起頭,不知誰說過,眼淚流回到眼眶裏,心就不會那麽痛。
我始終欠他太多。
還有沙沙。
夢裏花落
記得當年年紀小
你愛談天我愛笑
有一回並肩坐在桃樹下
風在樹梢鳥在叫
不知怎麽睡著了
夢裏花落知多少
......
高中的日子如水般輕輕滑過,高二狂奔而去,轉眼就到高三。
匆忙中的我們忽略了很多外麵世界的精彩。
沙沙和我如同兩隻疲憊的馬,在題海裏縱橫無休。
偶爾傳來的一些消息是我們平淡生活中的小小點綴。
操場旁邊的那株桂花又開了。
班上有兩個同學轉學走了,高考移民去了海南。
班長也轉走了,去了上海。
三個同學退學了,一個女生,兩個男生,原因不詳。但據說有人在城北KTV看見過那個女生,完全不複以往。
成長的路上,注定誰都是誰生命中的過客,隻是過客而已。
唐少麟不出意外地被保送了。隻是,讓我們都很意外的是,他棄更好的Q大和B大,和他哥哥一樣,選擇了G大。
他已經不怎麽到校了,除了間或出現,給我帶來一些他所整理的複習資料。
我和沙沙從小到大一向資源共享,有她必有我,有我必有她。
因此,拜他所賜,沙沙和我的成績穩步上升,估計拚一拚可以摸魚摸進G大了。
但饒舌兼精明的沙沙一直纏著我問:“為什麽唐獅子願意給你資料?”外表迷糊但內心精細的她分得很清楚,是你,而不是我們。
我正在和化學分子式奮戰,沒空多理會她。該死的化學試卷,我永遠都在及格線上徘徊,真是心中永遠的痛,因此,隻是敷衍地答道:“去問他,不知道。”
沙沙殺到我麵前,一把抓過我手裏的資料,扔到一邊。
我隻好舉手:“你狠你狠,I服了YOU。”
她拉了把凳子坐到我身邊,表情略帶詭異,仔仔細細地上下打量我:“汐汐,趕快從實招來,我是不是――錯過了什麽?”
看她的架勢,大有想考問我的意圖,比誰臉皮厚,切,我還是你杜沙沙的前輩呢!
於是,我好整以暇地抱著胳膊,大大咧咧地:“那杜大小姐的意思是唐少麟同學對我有企圖?”
她明顯呆了呆:“我有這麽問嗎?”
我慢條斯理地整理手邊的書,沒好氣地:“還用問的,你滿臉都寫著呢!”我湊近她,“沙沙,你坦白告訴我,我是大美女嗎?說、真、話!”
她嚇了一跳,端詳了我半天,很誠懇地說:“呃,比較--清秀。”
我挑了挑眉,這丫頭,幾天沒在意,修辭學倒是學得越來越好了,不過,我並不介意,繼續追問下去:“我身材好嗎?”
這下可捅了馬蜂窩了,她很沒氣質地哈哈哈狂笑數聲:“拜托,你的幹煸四季豆--”看著我不太友善的眼色,她的聲音逐漸降低,不過,依舊很不怕死,“根本,就算不上什麽身材嘛!”
“那麽,是我學習優異,氣質出眾,還是有什麽才藝?”呃,跆拳道勉強算吧,我在心中偷偷地,有點虛榮地,給自己加分。
她依舊很困惑地,搖了搖頭。
這下,輪到我笑開了:“嗬嗬嗬,那麽,請問杜沙沙同學,我能有什麽優點讓他對我產生企圖呢?”
要知道,從來能夠圍繞在唐獅子左右的,或是有幸能和他略微攀點交情的,非才藝雙全的美女,絕對無法辦到。
根本不用比,即算用小腦想想,我都遠遠遠遠不夠格。因此,我一向也就懶得操這份心。
沙沙有些釋然地點頭:“那倒也是,”她歪頭想了想,還是不甘願放棄自己的歧念,“但是,也有可能,他哪根神經出現問題了呢?”
我無力。這個霹靂的杜沙沙!
隻是,有件事,我一直沒告訴沙沙。那就是,這已經是從學妹到同學到學姐,第101個人孜孜不倦地谘詢過我這個問題了。要知道,這個唐同學每次來學校,從來都不顧周圍似有若無的竊竊私語,經常一邊將堂而皇之地將資料遞給我,一邊語帶威脅地:“上次的資料沒看吧,要不,這次模考怎麽沒什麽進步,下次給我小心點!”我有些戰戰兢兢之餘,不由暗地裏撇嘴,我早就說過,這個人是永遠也學不會低調的。還有一些人,居然看見過我和他在茶館溫書,這些人,真是的,N久以前的事都要拿來講。對她們層出不窮的問題和無所不在的刺探,我多半會費盡心思地小心應付,並且,在我態度很誠懇,語氣很堅定地列數以上種種理由後,大部分人最後的反應,要麽被我的話完全催眠,要麽就如同這個自說自話的杜沙沙。
拜托,不要跟我說距離產生美,高中生而已,一年後考上大學搞不好就各奔東西,一個在南轅,一個在北轍,產生美才見鬼。
一個記憶中的聲音突然跳進腦海:“等你考上G大我再告訴你。”
切,希罕咧。我言不由衷地心裏暗道。
一日,午後,有電話。
我去接:“喂,請問找哪位?”
幾乎在我說完的同時,一聲清冷而好聽的聲音準確無誤地傳來:“林汐嗎?我是秦子默。”
我一愣,對沙沙叫:“找你的。”電話那頭依稀說著些什麽,不過,我沒聽。
沙沙走過來,甩甩剛洗過頭發還濕漉漉的手:“誰啊?”她用口型問我。
我完全不動聲色,直接將電話送到她麵前:“不知道。”
走到桌前,吃著零食,聽到沙沙驚喜的聲音:“子默哥哥啊,真沒想到你會給我打電話呢!”
唔,話梅不夠清香。
“我打過好幾次電話到你寢室,都沒人接。”她看了看我,“是啊,剛才是林汐。”
豬肉脯太硬。
“哦,我現在挺好的,謝謝你。”她完全是一副羞澀的模樣,“啊,暑假在夏言家你給我的那套英語題目很有用,謝謝你上次講解得那麽辛苦……嗯,我一定努力,好好考,……..”她開心地笑了起來。
這麽難吃的薯片也敢拿出來賣!
“對哦,我爸媽讓夏言哥和你什麽時候去我家吃頓飯呢,……別客氣…….好的,等我們高考完了再聚會……...”
連最愛吃的KISSES都失去了原有的濃香。
半天,沙沙依依不舍地放下電話,臉泛桃花。
轉向我,她大叫:“耶,老天保佑,秦子默終於給我打電話了----”她亂蹦一氣。
我又好氣又好笑:“杜沙沙同學,請注意你的氣質和風度。”斜睨她一眼,“而且,你不是暑假剛見過他?”
見了四麵,還趴在我家陶醉了兩天。
她心花怒放地笑:“可是,他今天鼓勵我好好考,考上G大耶。”
接著,她繼續在屋裏蹦來蹦去,開心不已。
我看著她,一霎那間,我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情緒,那是一種我從未體驗過的,莫名的情緒。
我的心有點下沉,他---對誰都一樣鼓勵嗎?
高中三年,夢裏花落知多少。
寒窗苦讀,我和沙沙總算要登科及第。
填誌願的時候,沙沙毫不猶豫填了G大,她一以貫之的夢想。
我呢?跟沙沙一樣嗎?
班上已經開始充盈了離愁別緒,鋪天蓋地的離別贈言畢業冊,和無數預先定好的畢業晚宴。就算平時有什麽小矛小盾,現在大家也都算是相逢一笑泯恩仇了,要知道,同學三年,有的還長達六年,並不是易事。
班主任站在講台上,仍然在兢兢業業滔滔不絕地向我們解說著填誌願的注意事項。我看著她憔悴的臉色,聽著她沙啞的聲音,不禁黯然,我們跨過高中三年,即將各自奔天涯去。而他們還在循環,往複,辛苦,操勞。
我到底該填哪個學校呢?G大嗎?
我胡亂在手裏的誌願參考冊上塗塗畫畫。嗯,周末回去征求一下老爸老媽的意見。
周末,晚飯時間。
“就考Z大吧,在本市,回家也方便。”爸爸征詢地看看我。
我吃著飯,不置可否。
“汐汐,你想考哪兒?”媽媽也有些小心翼翼地看看我。
高三這年,我在家裏的地位平步青雲扶搖直上,“家有高考生”這副靈丹妙藥即便在親戚之間也屢試不爽。爸媽對我溫柔了很多,老爸有時也會推掉應酬給我買甲魚燉湯。
盡管一點也不好喝。我從來都不喜歡那種味道,怪怪的。
哥哥也不再時不時拉住我:“汐汐,練兩下,看你最近退步沒。”
否則,老媽一聲恐怖的河東獅吼:“林濤,都什麽時候啦,還惹你妹?”保管他三天恢複不了。
我用手撐住下巴:“讓我再想想吧。”
回到宿舍,沙沙還沒有回來。
我翻開英文課本,躺在床上看。
“鈴鈴鈴--”電話響。
我倒,我用書本蒙住頭,半天,鈴聲依舊鍥而不舍,我隻好認命地去接。
這個杜沙沙,回就回來嘛,每次都撒嬌。通常是在電話那頭嬌滴滴地:“汐汐--,猜我給你帶了什麽好吃的啊。”緊接著,“今天家裏沒人送我耶,我帶東西太多了,你來學校門口車站接我哦。”然後,不讓我有反應的機會,飛快掛斷。
她就是吃定我了。
於是,每次我都要不顧形象地騎著那輛除了鈴不響哪兒都響的破自行車去接她。
跑過去,我沒好氣地接起電話:“杜大小姐,敢問今天帶來多少噸東西啊,不到十噸還讓我去接你的話,小心我宰了你。”一會兒先去磨刀。
電話那邊久久無聲。
唔,有點不對。於是,我小心翼翼地:“喂,哪位?”可千萬千萬別是班主任啊,以前就擺過這種烏龍,挨她好大一頓數落,侃侃而談絮絮叨叨地,從校訓校規說到班訓班規,再說到女生戒律,差點沒扒掉我一層皮。
“林汐。”一個清冷而好聽的聲音開口了。
然後,繼續沉默。
我一震,半晌,回過神來,客氣地說:“你找沙沙嗎,沙沙不在,過一小時再打。”隻當先前的話他沒聽見。
說完,極其想掛電話。
但,我的手不聽使喚。
那邊似乎輕歎一聲,飄渺悠長:“林汐,我找你。”
我差點帶翻桌邊的一杯水,他---找我,一個幾乎陌生的人,可能嗎?
一瞬間,我的眼前浮現出沙沙的笑臉,我想我知道了:“有什麽要讓我轉告沙沙的嗎?”我盡量平靜,刻意加重“轉告”二字。
電話那端仍舊半晌無言,突然,一個冷冷的聲音傳過來:“我隻是想好心提醒你,等你考上G大才有資格來找我算那本書的帳。”
喀嗒一聲,電話直接掛斷。
我瞪著話筒,聽著裏頭傳來的嘟嘟嘟的掛斷音,心頭怒火中燒。神經病啊,當初搶我書的也是你,現在莫名其妙給我打電話又莫名其妙掛斷,不就考一個G大嗎,跩什麽呀,還好我誌願沒填,就這麽定了,G大。
我大筆一揮,力透紙背。
泄憤般直接把筆扔進廢紙簍。
自此,我一直拚命在作最後的衝刺。
沙沙自保不暇,要不,應該很容易發現我時不時的咬牙切齒。
高考終於結束了,我的心裏也空了一塊,我的高中生活,就此遠去,無法回頭。
自覺考得還行,考完不久,我和沙沙,還有其他幾個玩得來的女生結伴去張家界玩了一趟,存心不帶任何通訊工具,放鬆一下心情。
十天後,我們回來了。
我心情愉快地回到家,在家門口,劈頭看到的第一個人居然是唐獅子。
靠在牆角,他陰沉沉地盯著我:“玩瘋了吧你,還知道回來。”
我心情好,大人不計小人過,寬宏大量地揮揮手,有幾分意外地:“咦,你怎會在這?”
他頎長的身體懶懶地靠在牆上,仰頭望天,好看的臉上,神情有些落寞,仿佛沒聽到我說話。
我有些狐疑地看著他,他現在的模樣,很像一頭下午三四點鍾動物園裏沒有喂食的獅子。
一臉的鬱悶。
我有些怯怯地:“唐、唐少麟,你沒事吧?”
他耙了耙頭發,長長出了一口氣:“你還不知道嗎,分數下來了。”
啊?頭頂有烏鴉齊齊飛過,我惴惴不安地盯著他,他一臉憂戚。
我落榜了--
這是我唯一的思想。完了完了,我愧對江東父老了。
突然,一張放大的毫無表情的臉顯現在我眼前,緊接著,他大叫一聲:“恭喜你,你考上了!”
我呆住。
他若有所思地,還似乎有些不相信地,上下打量著我:“嘖嘖嘖,沒想到,你居然也能考得上,還跟我一個學校。”
我姑且把這句話當成另類的祝賀吧。
心情好,沒辦法。
突然,我想到了什麽,還是很緊張地:“沙沙呢?”
“就知道關心你的好朋友。”他白了我一眼,“她也考上了。”
我大舒一口氣,抬頭,笑逐顏開地:“唐少麟,”這是我第一次誠摯地叫他,“謝謝你給我補課,謝謝你的資料,謝謝你的葵花寶典。”我是發自內心的。
他眼裏帶有一絲笑意地盯著我,鼻子裏卻哼了一聲:“就這麽一句話?”
“那你想?”
心靈之約
沙沙的老爸老媽果然如她所願為她開了個隆重的畢業謝宴。
為了世侄女的快樂,夏言的父母慷慨捐出家裏的超大客廳。
我直覺不太想去,不知道為什麽。
沙沙的聲音響徹雲霄:“什麽――?林汐,你給我再說一遍?”大有一種“你有種就再說一次試試”的意味。
我下意識把話筒離遠點:“呃,我那天,也許,有事情。”
獅子吼再次出現:“不管什麽事,給我統統推掉――”
我試圖堅持:“沙沙,你聽我說,我是真的有事……”
電話那頭帶上了哭腔:“我還以為我是你十多年來最要好的朋友呢,誰知道,你一點都沒把我放在眼睛裏,算了――”
很淒慘很淒慘的苦兒流浪記活生生地在電話那頭上演。
我歎口氣,跟她相處多年,誰不知道她演技一流,淚水要來就來啊。
可要命的是,誰更不知道我吃軟不吃硬啊。
她杜沙沙就是吃定我了。
“好吧。”我有氣無力地,慢騰騰地說。
“還有,”電話那邊劈裏啪啦開始蹬鼻子上臉了,“不許穿你那101套T恤牛仔,打扮一下,穿漂亮點,最好穿裙子,Bye――”飛快掛斷。
我緩緩倒下。
人很多。
這是我的第一印象。
大概杜伯父應酬比較多的關係,感覺大人比我們這些小孩要多。
沙沙隻請了班上有限的幾個比較玩得來的同學,不過,她很有良心地請了一直像護雛老鳥一樣關心我們的班主任,我自然乖乖先去請安問好。
唐少麒、唐少麟兄弟倆,還有秦子默他們自然也來了,夏言作為半個東道主,正在忙碌。
我眼光不自覺地飄了過去,有一道目光回應我,那是秦子默的,他的臉上,看不出什麽表情,他隻是瞥向我一眼。
我忙轉身,心頭掠過一個念頭:“奇怪,他假期怎麽經常來,都不回家的嗎?”
還是因為……
我心裏一陣微澀,想起來應該先去跟杜伯父杜伯母打招呼。
“林汐,好久沒見了,爸媽還好吧?”杜伯父一如既往地拉著家常。他和我爸偶爾會有工作上的接觸。
“還好還好。”我笑答。
“林汐啊,好久不見,女大十八變,越變越漂亮了啊。”杜伯母還是那麽善解人意會說話哄得我們這些小丫頭心花怒放。
“哪裏哪裏,沙沙才是大美女咧,多虧您的遺傳。”我不自覺看向遠處的沙沙,粉色的蓬蓬公主裙,畫了淡淡的妝,微帶卷曲的長發,明豔照人。
杜伯母笑得合不攏嘴:“她呀,原本我還以為她在國內考不上什麽好大學呢,都準備讓她出國讀大學去了,也不知怎麽回事,還給她考上了G大,我好長一段時間都不敢相信。”她的話語裏滿是驕傲。
可憐天下父母心。
沙沙朝我奔過來:“汐汐,你來啦。”朝我看了一眼,“嗯,還知道沒穿你的101件。”
我今天穿的是一件純棉的淺紫色長裙,腰上係了蝴蝶結。
表妹從新加坡寄來的。以前從來沒想過要穿。今天出門前攬鏡自照,頭發長長了一些,過肩的頭發,還算比較烏黑柔順,嗬嗬,頭發大概是我唯一值得稍稍誇耀的地方,從不分叉,老媽歸功於從小訓練我不許偏食,營養均衡。瘦瘦的身材,隻是穿這件衣服還剛剛合身。
我攬上了沙沙的纖腰:“美女,我們都這麽熟了,想來就不需要送你什麽禮物了吧?”我又稍稍考慮了一下,“不過呢,目前,我手上有對我來講用處不大,亂扔的話又有違社會公德的Andy Liu親筆簽名的演唱會Live版限量專輯一張,不曉得有沒有人願意回收利用一下呢?――”我拖長了音,心中暗樂。
“要死了你――”杜沙沙的毒爪立刻就伸了過來,“給我――”
誰不知道她是劉德華的骨灰級鐵杆FANS呢。
我從隨身小包包裏拿出包裝得很漂亮的大碟,遞給她。
她感動得一把抱住我。
哎,純情小女生的感情太好騙了。早知道跟老爸多敲幾張。
“你是打哪弄來的?”她有些疑惑。
“別忘了上次劉德華來開記者發布會和演唱會,負責大部分保安工作的都是誰?”我笑笑,“不要太激動,隻是他身邊的工作人員表示感謝,送我老爸的啦。”我可沒告訴她是我七早八早就特地囑咐老爸有機會一定要弄到簽名的,就差點沒有耳提麵命了(偶也沒那個膽,嗬嗬),否則,俺那個粗線條的老爸哪知道劉德華多有名,他對港台明星的認識就隻限於知道林青霞是個演電影的。不過,朋友之間,兩肋插刀就好,過程嘛,無需贅言。
“下次有還要幫我拿哦。”
這個不知足的女人。我朝天翻翻白眼。
下一步,我就被她拖著走。
“來,幫我招呼招呼他們。”她拽著我向前走,走到唐少麟他們那邊,一把把我推向他。
這麽多年的同學,有需要招呼嗎?
我發誓杜沙沙同學絕對是故意的,她肚子裏有幾根腸子我比她自己都清楚,哼哼。
唐少麟立刻伸出了雙手,穩住我向前衝的身子,接著,又鬆開手,向我咧開嘴,露出潔白的牙齒:“林汐同學,難得看你穿女孩子的衣服呢。”語氣中不無調侃。
廢話,難道我一直以來都是女扮男裝?
不長眼的家夥!
唐少麒上下打量了我一眼,也嘖嘖有聲:“一轉眼,小女孩都長這麽大了呢,是不是,子默?”
後者的眼神隻在我身上停留了不到五秒,淡淡地,“嗯”了一聲算作回答。
吃完飯,長輩們很有默契地都閃人了,留下時間和空間我們這些年齡相仿的同學朋友們狂歡。
音樂響起,一直在我身邊亂哈拉的唐少麟向我露出迷死人不償命的笑:“林汐同學,跳一支舞吧。”
我瞄他,笑:“同學?很快就不是了。”他上物理係,我和沙沙上商學院,從此蕭郎是路人。
他晃晃腦袋,似笑非笑地:“別忘了,你還欠我一個人情呢!”
我即刻低頭認命,而且,他對我的大恩大德,就算不用他提醒,我也知道要回報。
我一向有恩報恩。
於是,我隻能笑,並且,伸出手去:“提醒你一句,我不會跳舞,踩到你可別怪我。”我今天可是穿了一雙半高跟涼鞋呢,一會兒記得多踩幾腳。
“虧我事先準備,早有防範。”他得意地向我炫耀他那厚厚的運動鞋。
我繼續笑,難得,唐獅子居然也有這麽幽默的時候。
我還當他已經對我吼習慣了呢。
滑進舞池,我完全被他帶著走。
他的舞姿極其嫻熟,的確比傳說中的,還有過之而無不及。
長這麽大,還是第一次和一個男生離這麽近,說實話,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有別於女性馨香的氣息讓我很不習慣。
我有些別扭和不自在,隻管低頭。
等到我抬起頭來,就看到唐少麟狡詐地盯著我:“林-汐-,你臉紅了,還從來沒跟男生跳過舞吧?”
我惱羞成怒:“是啊是啊,哪像你,身經百戰。”
他笑得像隻偷腥的貓:“想不到,你還滿關心我的嘛。”
我翻白眼:“拜托,是你自己太高調了好不好?”
半天沒人回答。
我抬眼看他,他的眼光正瞥向不遠處一個一直對他點頭微笑的陌生漂亮女孩,壓根就沒聽我在說什麽。
我笑,這頭萬人迷的獅子,走到哪都能傾倒眾生。
“噯,”我用手指頭點點他,不無歉意,“我們停下來好不好,別糟蹋你的舞技啦,被我搞得亂七八糟。”
他身體明顯一頓,看著我,半天才前言不搭後語地,神色有些異樣地說:“林汐,知道我為什麽要那麽費力不討好地幫你補習功課嗎?”
咦――這也是我想知道的啊。
“因-為-”,他拖長腔,眼裏閃動著濃濃的笑意,“一般女生都會有的羞澀啊,矜持啊,細致啊,還有什麽怎麽打扮啊,怎麽在男生麵前扮純情啊,你什麽都不會,你是怎麽高興怎麽來,該幹嘛就幹嘛,從來不在乎自己的什麽形象……”他忍不住越笑越開心,越笑越得意,“林汐,你真的很傻,你是一個超級大傻瓜……”
正在這時,音樂似乎發生故障,聲音陡然尖利,我忍不住堵上耳朵,就隻看到他的嘴巴在動,完全聽不到他在講什麽。
突然間,音樂停下來了。
唐少麟愣愣地看著我,眼底竟然有一些落寞,深深的落寞。
我沒在意他的話,傻瓜就傻瓜嘛!他哪天不這麽說話才稀奇,於是,我拍拍他的手:“好好去享受吧,聰明的唐同學。”轉身走開。
縮在一隅,喝著飲料,看著窗外的樹影婆娑,又過了半天,我不自覺地,動了出去遛一圈的念頭。
轉眼掃了一圈,唐少麒兄弟倆、夏言,還有我的一些同學們都在跳舞,沙沙站在一個角落裏,正在跟冰山男秦子默說著些什麽,其他的人,或是在跳舞,或是三三兩兩在聊天,氣氛很是熱烈。
應該不會有人注意到我,於是,我提起裙角,悄悄開遛。
夏天的夜晚,涼爽宜人,夏蟲在“唧唧唧”鳴叫,今天是上弦月呢,彎彎的,好美。微微的晚風,淡淡的馨香,一齊襲上心頭,我托著腮,脫下有點紮腳的半高跟鞋,舒舒服服靠在牆角,閉上眼,情不自禁哼著一首歌:
黑黑的天空低垂 亮亮的繁星相隨 蟲兒飛蟲兒飛 你在思念誰
天上的星星流淚 地上的玫瑰枯萎 冷風吹冷風吹 隻要有你陪
蟲兒飛花兒睡 一雙又一對才美 不怕天黑隻怕心碎
不管累不累 也不管東南西北
突然間,唔,感覺不對,我的第六感一向敏銳。
一睜眼,迎頭撞上一雙清冷無波的眼睛。
我再次閉上眼,是幻覺是幻覺是幻覺,一定不是真的。
有人在我身邊坐了下來,輕輕一笑:“別告訴我你睡著了。”
“睡著了睡著了睡著了。”我胡亂答道。
又是一聲輕笑。
我心裏惱怒,一個好好的大男人,學什麽秋香,還三笑咧!
半晌無言。
我偷偷睜開眼,他正若有所思看著前方,線條分明的側臉,好長的眼睫毛,比女生還長,真是令人嫉妒啊!
我不堪忍受這種有些詭異的氣氛,正要說話:“你――”
他同時開口:“這首歌很好聽。”說得一副很自然很正經的樣子。
我的臉一定在發燒,還好有夜色作掩護。
接著,嘴角勾起了一個彎彎的略帶戲謔的弧度:“你長頭發的樣子還真不難看。”
什麽叫做不、難、看?!我橫了他一記。算了,原諒他不會說話。
突然,他轉過臉,看著我,就那麽一直看著我,我不知所措,隻好眼巴巴地回看他。那種眼神,我好像在哪看過。
“呃,”我豁出去了,主動開口,“你怎麽不去跳舞呢?”好像剛才看到他跟沙沙跳過一曲,舞姿看上去還不錯嘛!
“沒興趣,”他淡淡地說,“突然間就不想跳了。”
“哦。”我下意識應了一聲。
他側過臉來看我:“你呢,為什麽不留在裏麵繼續跳舞?”他用下巴點點後麵大廳的位置。
我想了想,還是決定老老實實回答:“我不怎麽會跳舞,還有……”
我欲言又止了一下。
他揚了揚眉,有些好奇地:“還有什麽?”
咦,冰山男什麽時候這麽有閑情逸致啦?但是,我沒太在意,很幹脆地:“我爸有點古板,他不讓我跳舞,他說,呃,這個……摟摟抱抱,不成體統。”
半晌沒動靜,但是我發誓,我看到身邊這個人肩膀在微微顫動。
我有些惱,想笑就大大方方地笑嘛,遮遮掩掩幹什麽?想當初,唐少麟在給我補習之餘,閑來無事瞎聊天,聽我說這句話的時候,都快笑爆了!
突然間,身邊的這個人緩緩地,說出一句石破天驚的話:“你爸爸說得很對。”他的話音中,透出一絲愉悅。
呃?這下輪到我上上下下打量他了,他腦子沒秀逗吧?
已經是信息社會了耶,沒覺得我爸的思維還處於原始社會階段嗎?
於是,我下意識地掰著手指頭,一件一件說給他聽:“在我爸眼裏,我哥什麽時候回家都可以,我就每天都要有門禁,頭發不能太長,裙子不能太短,還有,”我自己都覺得丟臉,“偶爾有男同學打電話給我,隻要被我老爸接到,就要盤問半天……”
就連聲名顯赫的唐少麟,亦不能幸免。
說著說著,我突然住口。
真是的,我幹嘛跟這個冰山男說這麽多啊?
我轉過臉去看他,他也正在很專注地看著我,然後,微笑了一下:“你爸爸很關心你。”
看著他的眼神,我有些不自在,跟高二那年的那個夜晚,同樣的那種不自在。
我們就那樣靜靜地坐著,誰都沒有說話。
僅僅片刻之後,他的眼睛就掠過我的頭頂,看向浩淼的夜空:“今天晚上,很美好。”
呃?怎麽他的思維總是跳躍得如此之跌宕起伏?我愣愣地看著他。
我想我的表情一定很傻,因為他的嘴角開始上揚,緩緩從口袋裏掏出一個什麽東西,高深莫測地看著我:“你不是想知道我為什麽跟你搶那套書?”
嘎?我想了起來,對喔,填誌願前還打了一通莫名其妙的電話呢,氣得我三天沒好好吃飯。現在回想起來都覺得嘔。
他伸出修長的手,托著那個絨盒,牽過我的手,放在我手心:“答案就在這裏。”他伸長腿,俐落地站起身來,又彎腰在我耳邊,他的聲音,不知道為什麽,聽上去有些奇怪,“希望你用心去找,找到以後,別忘了告訴我一聲。
緊接著,他又微笑了一下:“對了,忘了恭喜你,出乎我的意料,考上了G大。”
旋即轉身離去。
我呆呆地看著手上那個不知道是什麽的東東,答案在這裏麵,該死的,耍我吧,用腳趾頭想想都不可能啊。還有,他走之前的那句話和那種微笑,擺明了是諷刺我,還虧我對他的好感指數上升了那麽一捏捏呢。
我恨恨地打開盒子一看,裏麵赫然躺著一枚印章。
我拿起來,這是什麽怪東東啊,沉甸甸的,就著月光仔細端詳了一下,刻的好像還是篆體咧,什麽字嘛,看不清啊,算了算了,回去找個印泥蓋蓋看。突然想到―――-
這個怪人,沒事送我印章幹嗎?
菁菁校園
當天晚上回到家後,忍不住好奇,我還是偷偷找了盒印泥,蓋蓋看是什麽字,結果,漂亮的篆體字顯現出來:
向莎翁致敬
什麽亂七八糟的,致敬?我還起立咧。
我蹙蹙眉,怎麽一個怪頭怪腦的唐獅子還不夠,又來一個怪頭怪腦的秦子默?
我的直覺告訴我,他又在耍我。
打了個嗬欠,無暇多想,很快,就和周公打電動去了。
赴了幾場畢業謝師宴後,我就開始準備整裝待發。
終於跨進大學校園了。
我和沙沙有點像剛進大觀園的劉姥姥,東張西望的,看什麽都覺得新鮮。
G大校園分為東西兩個校區,中間以一條馬路聯結,馬路上還有天橋,平時,車從橋下過,人在橋上走。東邊是教學區,律園,西邊是生活區,馨園。畢竟是百年老校,文化底蘊深厚,我喜歡。
我老爸去雲南出公差了,他的工作性質決定了我全家都習慣了不該問的絕對不問,沙沙老爸好像也臨時有事,於是,沙沙的媽媽和我老媽作為全權代表來送我們。唐少麟比我們早一天到,已經大致熟悉了環境,領著我們這支娘子軍浩浩蕩蕩地去辦各種各樣的手續。
中午,我們到達宿舍,是一棟8層樓的老住宅樓,還是木樓梯呢,加固過的,一定是有年代了,不過,那種踩上去“咯吱咯吱”的感覺,我還是喜歡。
天遂人願,一看名冊,我和沙沙居然又分在一個寢室,我們相擁歡呼之餘,大力擊掌相慶。
進了宿舍一看,那兩個新同學已經提前來了。
其中一個怯生生的,瓜子臉,大眼睛,白皙的皮膚,像隻漂亮的小白兔,未語臉先紅,說起話來也是囁囁嚅嚅的,問了半天,連帶著把耳朵湊過去聽,我們才知道她叫林麗霞,來自寧夏。
我跟沙沙頓時一愕,咦,林青霞的妹妹?
林麗霞顯然是個溫順的好孩子,她低低地,略帶靦腆地說:“我已經打好熱水了,你們可以先用,洗洗臉吧。”
另一個女孩子則有點酷,短發飛揚,濃眉大眼,穿著休閑運動服盤腿坐在床邊。她隻是隨意地抬頭跟我們打了聲招呼:“嗨!”就一刻也不浪費地,繼續埋頭猛看手中的書。她床上的東西全部都收拾好了,就連桌上連著的小書架也收拾得整整齊齊,顯然已經來了不止一天。
我和沙沙好奇心比較重,趁著兩位老媽忙著打掃、鋪床的空隙,一起湊過去看,是一本《笑傲江湖》,我們驚喜,相互交換一下眼神。“你喜歡看武俠?”我沒話找話地搭訕著。
“唔唔唔,寧可月無肉,不可日無書。”短發女生隻是瞄了瞄我,便又沉浸書中。
我和沙沙相視大喜。同道中人啊同道中人。
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
我和沙沙都是金庸先生的死忠擁泵。
HOHO,看來,今後四年,我們的日子應該不會太單調了。
傍晚,一切收拾妥當,好不容易把兩位依依不舍的老媽送上快客。
學校離家也就三小時的路程,還在同一個省,她們還是不太放心,一個勁地叮囑我們“小心安全”、“不要到處亂跑”、“好好學習”之類的。
可憐天下父母心。
“汐汐,你比沙沙大,多照顧她,讓著她一點”,語氣和神情一樣鄭重,一聽就知道是我老媽,我恨恨,她就知道幫外人欺負自己的女兒。沙沙得意地衝我扮鬼臉,我瞪她。
剛送走她們,我手機響。這是臨走前老媽特地帶我去買的,SIEMENS最新款,方便和家裏聯係,還幾乎沒用過。
我手忙腳亂按下通話鍵:“喂――”
唐獅子微微不耐的聲音傳來:“喂,林汐,我哥他們今天給我們接風,在校門正門口魚香居二樓,等你們,快點。”掛斷了。
苦命,繼續馬不停蹄殺回去。
不顧沙沙一路上興奮的鴰噪,我在車上假寐。
好容易到了。老遠處,唐獅子靠在一根柱子旁,在等我們。
我連忙一把拽住沙沙衝過去,他豎起眉毛:“怎麽要這麽久?從月球過來啊?!”
我陪笑:“剛去送我老媽和沙沙老媽了。”我當然知道他最不耐煩等人了。
一向就隻有別人等他的份。
他哼了一聲。
上了樓,好家夥,唐少麒,秦子默,夏言都到了,好整以暇坐在那兒聊天呢,大四果然輕閑啊。
除了他們,桌旁還坐著不認識的另外一男一女。
唐少麟老實不客氣徑自坐下。
我看著座位,秦子默旁邊空了一個座位,唐獅子旁邊也空了一個,他們倆都看著我,秦子默,更是安安靜靜地,一直注視著我。
“愣什麽,坐過來!”唐獅子大力拽我。
“哦。”我坐了下來,不知為什麽,不敢抬頭,有點心虛。
沙沙坐了過去。
唐少麒爽朗地笑:“我給你們介紹一下。”他溫和地對我們說,“林汐,沙沙,這是我們係裏同學向凡。”他指著我右手的一個陌生的戴眼鏡男生,然後,溫情地瞥了一眼他自己身邊的一個嬌小玲瓏,有一雙骨溜溜大眼睛的女孩,“她是我女朋友,姚木蘭,商學院三年級。”
咦,師姐哦。我瞪大眼睛:“姚木蘭?京華煙雲裏那個嗎?”
眾人皆笑。
姚木蘭顯然有些懊惱,趴在桌上,眉頭緊皺地:“都怪我老爸給我起的名字啦,誰見了都要問。”
我真心喜歡這個看上去就古怪機靈的女孩,連忙安慰她:“姚木蘭可是大家閨秀呢,9歲就認識甲骨文,秀外慧中,名字跟你很配呢!”
她瞪大眼睛,有點開心:“真的呀,別人都沒這麽說過呢,我以前一直嫌這個名字老土。”
我拚命點頭,以增加說服力:“好名字好名字好名字。”
唐少麟安撫地拍拍木蘭的頭,又對他們說:“這是沙沙,夏言家的世交,這是林汐,他們都是少麟的同班同學,馬上讀商學院。”
坐我右邊的向凡有些古怪地看著我,好半天,才若有所思地:“你,就是,林汐啊。”一副好像在哪聽過我名字的口氣。
我肯定地點了點頭:“嗯,如假包換。”
他笑,一副很和善的樣子:“我是子默的老鄉,睡他上鋪。”
“哦。”我下意識地看了一眼秦子默,他在和沙沙說了一句什麽,臉上還是那副雷打不動的冰山表情,沙沙一直略帶害羞地微笑。突然間,他瞥了我一眼,我忙轉過眼去。
獅子正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我有點生氣,瞪他:“看什麽看,我臉上刻字啦?”
他毫不示弱地回瞪我:“你臉上又沒花,看一眼不行啊?!”
我們兩個人對峙著,比誰眼睛大。
今天的獅子有點不可理喻。
好在其他人都不當回事。唐少麒就隻說了一句話:“少麟,你怎麽總喜歡欺負林汐?”還警告地瞪了他一眼。
“哼――”獅子瞥了我一眼,拖長腔,態度已經有點軟化了。
我別過臉去不理他。我還覺得委屈呢。
莫名其妙的家夥!
片刻之後,開始上菜。
向凡顯然是想打破我跟唐獅子之間的僵局,好心地低聲和我聊著天:“喂,林汐,知道嗎,子默、少麒、夏言是我們係鼎鼎有名的三劍客,學習體育一把罩的三大才子,特別是子默,才貌雙全得欠揍,這麽多年來,不知有多少女生拜倒在他的牛仔褲下陣亡了呢。”
我笑,三劍客?我還大仲馬咧,簡直是颼颼颼,涼風四起。
那個冰山男真的這麽顛倒眾生?還是這個年頭有了南極棉,大家的禦寒能力都提高了?
我又不是小女孩,哪有這麽好騙!
於是,我沒理會他的溢美之詞,有些好奇地打量著他:“那你呢?”
他看上去也滿不錯的啊,斯斯文文的,戴副眼鏡,一副標標準準的模範學生的樣子。
聽了我的問話,他居然有些頑皮地一笑,還舉起筷子比劃了兩下:“我嘛,我就是那把劍。”他略帶自嘲地,又一笑,“我們以前是係辯論會的主力,我是一辯,他們指哪我砍哪,少麒是二辯,窮追猛打,夏言是三辯,乘勝追擊,子默是四辯,負責清理戰場外帶收屍。”
我再次被逗笑,說得還滿形象的,法律係的人就是能言善道,死的也能說活。
一抬頭,對麵的秦子默正一瞬不瞬地看著我,冷冷的眼神,緊抿的嘴角,一副極其極其不以為然的樣子。
我不甘示弱地瞪了他一眼,下意識微微挺胸,今天出門沒燒香,老觸黴頭,唐獅子不算,又碰到一個不可理喻的人。
向凡低低地,用我才能聽到的聲音模糊地說:“有人不高興了呢。”
嗯?什麽意思?我眨了眨眼,看著向凡沒什麽正經的微帶竊笑的臉,隨即釋然,嘿嘿,亂開玩笑亂開玩笑。
那天晚上,在那家小飯館裏,大家一起下樓梯的時候,我一時興起,習慣性連蹦帶跳地,一路往下衝。快跑到一樓的時候,不知踩到了什麽東西,突如其來的,腳底下一滑,整個人順勢往前倒,有兩隻手同一時間飛快地伸了過來,一左一右,穩穩地扶住了我。
我先看向左邊,其實不用看都知道,自然是向來眼疾手快的唐少麟,我又看向右邊那隻手的主人,剛想開口道謝,抬頭一看,竟然是秦子默。
他不知什麽時候,已經站到了我的右側。
他依然扶著我,直到看著我站穩了,才鬆開手,淡淡地:“你沒事吧?”
我愣了一下,才想起來道謝:“沒事沒事,謝謝你。”
好在大家都似乎沒在意,沙沙跑過來,狠狠地擰了一下我的臉頰:“怎麽,還嫌班主任罵你罵得少了?從來都不小心,每次下樓梯都蹦得那麽歡!”
唐少麟也收回他的手,他先是看了秦子默一眼,又看了我一眼,半真半假地調侃我:“你這個壞習慣,真不知道哪天才能改得掉!”
他的語氣,已經緩和多了,但他的眼神,在隱隱約約的燈光下,有些看不真切。
其他人又調侃了我幾句,大家一起出門去。
陰錯陽差
開學後,軍訓帶入學教育,足足忙乎了一個多月。
軍訓的辛苦,自不必說,再加上我們的教官是個有名的鐵麵判官,不僅嬌弱一些的沙沙和小白兔叫苦不迭,就連軍訓前豪情萬丈的我和李曉歡,都有些吃不消。
沒幾天下來,我和沙沙都曬黑了,也都瘦了,夏言他們為一盡學長之誼,曾好幾次邀我們晚上出去玩玩,順便帶我們逛逛。
沙沙要拖著我去,我磨磨蹭蹭地,說我很累,不太想出去,她也不勉強我,梳洗打扮一下之後,囑我在宿舍裏等著她,好好休息,回來給我帶好吃的,就出門去了。
她倒是玩得很盡興,每次回來的時候,都一頭倒在床上,很快就入睡。
有一次,她睡覺前,語音模糊地:“汐汐,今天子默哥哥也去了呢,我真的,很開心,”她的聲音越來越模糊,“噢,對了,他好像還問了一句,你怎麽沒有來……”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終於沉沉入睡。
沙沙晚上的遊玩自然影響到白天的精力,所以,這個死丫頭,軍訓完一回到宿舍就賴著不肯出門,非要我去買晚飯。
而且,不肯吃食堂的飯菜,指定要吃馨園門口攤點上的特色小吃。
她杜沙沙就是吃定我了。
於是,我就必須再一再二再三再四地,沿著從宿舍到馨園門口必經的一條曲徑通幽的小道,一路逛過去給她買晚飯。
這一天,我又一次地,踏上了漫漫征程。
夜幕即將降臨,黃昏安寧的校園裏,行色匆匆去上自修的學生們騎著車穿梭來去。我慢悠悠地走著,一直走到那個靠近馨園門口的小小的杉樹林。
杉樹林裏的小石凳上,有情侶們在親密地竊竊私語,甫進大學校門的我,還有些不適應,隻管低著頭,就快走到杉樹林盡頭時,有個聲音叫住了我:“林汐。”
我一驚,下意識抬頭看去,竟然是那個冰山男,秦子默。
他也坐在一張石凳上,隻不過,他是一個人。我隱約辨認出,他的膝頭,似乎還放了本書。
在這條人來人往的小道旁看書?我有些詫異,這個冰山男的品位,真還不是一般的獨特。
怪不得成績好得慘絕人寰。
剛進校我們就聽說了,法律係的秦子默學長,才高八鬥學富五車,年年都是最高獎學金的獲得者。
我走到他麵前:“是你啊。”天都已經快黑了耶,他還坐在這兒,難不成劍走偏鋒地在練夜視眼?
他站起身來,看著我,一定是我眼花了,因為他的眼中,居然閃動著一絲笑意:“又幫沙沙買晚飯?”
我有些喪氣地點了點頭。交友不慎啊交友不慎!不過,他對沙沙的喜好,倒是滿了解的嘛!
他眼底的笑意加深,我清晰地看到他嘴角的酒窩一隱一現,煞是好看。他又看了我一眼,便向前走去:“那還不快點去?校門口的攤點一向生意好得出奇。”
我如夢初醒,忙忙跟了上去。
一路上,不斷有人跟他打招呼,他回應之餘,仍然有一搭沒一搭地,跟我說著話:“來了這些天,還習慣吧?”
我笑笑:“還好啊。”
“軍訓辛不辛苦?聽沙沙說,你們教官特別厲害?”
我大力點頭:“厲害!怎麽不厲害?!”我白了他的背影一眼,“沒看到我跟沙沙都快變成埃塞俄比亞難民了嗎?”最近的太陽還真是晴朗得有夠過分!
我前麵的這個人沒有說話,但是,我看到他的肩膀隱約在微微抖動。
我撓了撓頭,不由有些尷尬,好在校門口已到,我如釋重負地,朝他揮了揮手:“我去排隊了啊――”
說罷就想走,但是,他叫住了我:“林汐――”
我有些疑惑地,回頭看他,他靜靜地看著我:“你……”
我正東張西望地找著那個賣鴨血粉絲和涼菜的攤子到底流動到哪兒去了,模模糊糊聽到他說了一句什麽,我回頭看他:“抱歉,你剛才說什麽?”說話間,我眼角的餘光依舊在那幾個攤點之間來回逡巡。
他的眼神微微一黯,他轉開頭去:“……沒什麽!”好像在跟誰賭氣。
我有些不知所措地咬了咬唇,不知道為什麽,每次見到這個冰山男,都有一種奇怪的感覺。
於是,看著他略顯怪異的神色,我又撓了撓頭,剛想說些什麽,就隻見他轉過頭來,掏出一支筆,從書上撕下一角,寫了些什麽,遞給了我:“我的手機號。”
他的眼眸,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仿佛,還輕歎一聲:“以後,如果有什麽需要,或是……,可以隨時來找我。”
說完,又看了我一眼,轉身徑自走了。
他的手機號?我拿著那張小小的紙條,微微一愣。
隻是一小會兒之後,我就開始釋然,誰叫我是沙沙的好朋友呢!
但是,看著他那修長的身影,在昏黃的街燈下,走向對麵的律園,我的心底,居然滋生出一絲微妙。
一轉眼,我大驚失色,天,杜沙沙同學指定的攤點前的那條隊伍,排得那個叫長!
民以食為天,其他放一邊!
於是,我按捺下心底的那一絲微妙,飛快地衝到攤點前,心無旁騖地,開始排隊。
“十一”長假回家,我照例跟沙沙一同回家。一回去,就把我們的老媽心疼壞了,大包小包地,一個勁地買吃的用的,力圖把我們喂飽點,長胖點。
假期中的一天,和往常一樣,沙沙又賴在我家不肯回去,我倆窩在我的小床上,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
我看看床頭邊的鬧鍾,伸出腳去,懶懶地踢她:“去,給你媽打個電話,不然又以為我拐帶幼女呢。”
沙沙乖乖地去打電話。
片刻之後,看著沙沙放下電話,有些神思不屬的樣子,我調侃她:“你整天往我家跑,你爸媽還以為你和我成了蕾絲邊(Lesbian)呢。”
她怏怏地白我一眼:“拜托,開點有營養的玩笑好不好?”
“好好好。”我舉手投降,繼續逗她,“一班二班那麽多男生追你,你就挑一個嘛。”
從軍訓開始,我,哦不,是我們宿舍,就開始叨杜沙沙同學的光,有鮮花美化環境,有零食增強體質,還有小說陶冶心靈,整個宿舍同學的德智體都得到全方位大幅度飆升,樂得我和李曉歡,就是我們宿舍短頭發的,自詡李尋歡後代的那個女孩子,尤其開懷。
她已經成為我們經濟係當之無愧的係花,裙下之臣不計其數。
沙沙幽幽地看我一眼:“汐汐,你是知道的。”
我沉默,我無話可說,我的心中掠過一陣細微的悵然。
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又過了半天,沙沙撲過來:“汐汐,幫我個忙行不行?”
“說。”我有些困了,閉著眼,心不在焉地隨口答道。
“幫我去問子默哥哥,幫我問他,有沒有一點點喜歡我?”
我一下子完全清醒過來,我睜開眼,有幾分困難地:“沙沙,我跟他一點都不熟。”我看向沙沙,仍然極其困難地,“我想,你還是自己去問他比較好……”
不期然地,我的眼前,又浮現出那雙清冷的眼眸。
我的心中,居然微微一痛。
沙沙神色黯然地:“我知道,這種事情,不應該麻煩你,”她的眼神,幽幽地,“可是,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啊,除了你,真的沒有人能幫我――”
她趴在我腿上,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模糊:“汐汐,你知道,我喜歡子默哥哥整整五年了。”她微帶悵然地,“因為他,我努力複習考上了G大,因為他說了一句以後想出國,我就一直認認真真學英語……”
她的聲音中,帶著苦惱:“他鼓勵我好好考,我就一直用功複習。可是現在,我真的考到G大來了,我反而覺得他離我更遠了,我去找了他兩次都不在,他也從沒有主動來找過我,還有,我聽夏言他們說,子默哥哥早就說過,大學時期不想交女朋友……”她抬頭看我,她眼中的淚泫然欲滴,“汐汐,我總是覺得自己根本就不了解子默哥哥,他一直都是淡淡的,雖然很有禮貌,但是,離我好遙遠好遙遠……”
看著她梨花帶雨的淚臉,我心中十分不忍,但,我又極其不願:“沙沙,我……”
不知為什麽,我就是無法開口,我的心裏,一直在微微地痛。
沙沙,我該怎麽才能讓你明白,我心中的小小掙紮……
一瞬間,那枚我一直隨隨便便放在抽屜裏的印章,驀地盈上心頭,仿佛有什麽思緒在我腦海中一閃而過,但是,我抓不住它。
停滯了很長很長時間,我們誰都沒有說話。
過了一會兒之後,沙沙又開口了:“汐汐,我不敢自己去問他,我怕……”她緊緊地握住我的手,“汐汐,我不奢望子默哥哥一下子就說喜歡我,我就隻想知道,子默哥哥,願不願意給我一個機會,讓我可以經常看到他,以後的事情,順其自然就好……”
她仍然緊握住我的手:“拜托你,真的拜托了,汐汐。”
我狠狠地,閉了閉眼。
汐汐,你比沙沙大,你要多照顧她。
沙沙,純真善良的沙沙。
沙沙,我從小一直讓到大的沙沙。
半晌之後,我垂下眼,重重地歎了一口氣:“好吧,我去。”
又一個周末,晚上八點。
我坐在教室裏,怔怔看著左手掌心寫著十一位電話號碼的那張小紙條。沙沙給我的。
我又攤開右手掌心,同樣躺著一張紙條,也寫著那個號碼,秦子默給我的。
兩張紙條,都已經被我揉得皺巴巴的,上麵的字跡幾不可辨。
我一直就那麽怔怔地看著,看了很久很久。
“汐汐姐―――”幼年的沙沙顛來顛去地跟在我屁股後麵。
“汐汐,我給你帶的蛋糕,很好吃呢!”小學時的沙沙,樂滋滋地給我過生日。
“汐汐,快來看我的新裙子,漂不漂亮?”中學時剛學會臭屁的沙沙。
“汐汐,快把藥吃了,來,先喝口水。”高中時我生病,逃課跑到很遠的藥店去給我買藥的沙沙。
我又看了許久,最終,將右手掌心的那個紙條收了起來,夾在書裏,放進書包,然後,我背起書包,下樓。
出了教學樓的門,我下意識地抬頭看去,夜色如水,星辰寥落。
我深吸一口氣,再吸一口氣,然後,撥通電話:“喂――”
“喂,”響了漫長的三聲之後,電話那頭響起熟悉而清冷的聲音,驀地,聲音提高了一拍,似是不能相信般,“是――林汐嗎?”
我心裏一陣潮水滑過:“是我。”
電話那頭大概停頓了有五秒,靜靜地,屏住呼吸一般,接著,飛快地:“你在哪?”
我看了看大致的方位:“主教學樓的西邊。”
“等一下,我一會就到。”電話立刻就啪地掛斷了。
我合上手機,下意識地,攥緊了左手掌心的那張紙,仿佛,它可以給我力量。
我垂下頭,看著斑駁的地麵,看著地上的樹影輕輕地,模模糊糊地,晃動著,我就那麽靜靜地站著。
不到五分鍾,後麵響起匆忙的腳步聲。
我回頭,模糊中,一張不複沉靜的臉,無可避免地撞入我的眼簾。
秦子默站在離我不到兩米的地方,輕輕喘息著,看著我,他額前的頭發,在夜風中飛舞,他的眼眸,在淡淡的月光下,亮如燦星。
他就站在那兒,也是那麽靜靜地,看著我。
最後,我避開他的眼睛,有些困難地開口:“對不起,我找你來,是有點事,要……”
“林汐,”他溫和地截住我的話,“我們找個地方先坐下來吧。”
說著,走過來,很自然地從我的肩上接過書包,然後,牽著我的手,一路往前走。
他的手,很熱,我的手,冰涼。
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穿越了多少級台階,他停了下來。
我看了看周圍,幽暗的燈光,蔥蔥綠樹,四周全是曲折的小路,我們正站在一個非常非常小巧又非常非常精致的亭子裏,奇怪的是,亭子是那麽地小,小得以至於裏麵隻能容納得下兩個人。
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塊手帕,鋪在亭子中間唯一的一塊石凳上,“坐吧。”拉著我坐下。
說著,也在我旁邊坐下。
離得那麽近,我幾乎可以聽到他的呼吸。
我抬眼,他正一瞬不瞬看著我,不複以往的譏誚,沒有曾經的嘲笑,他的眼睛,如同深深的譚水,幽暗,帶著淡淡的哀愁。
我一時失神。
不知過了多久,他聲音暗啞地開口:“林汐,你找我,有什麽事?”
我深深吸氣,下意識攥住那張紙:“對不起,耽擱你的時間了。”
一瞬間,那枚印章,突如其來掠過我的眼前,我的腦海中仿佛閃過了些什麽,我的心裏一陣發澀,我幾乎想轉身逃走。
但最終,我依舊隻是默默地坐在那兒。
我該怎麽開口?
我要怎麽開口?
咫尺,仿佛天涯。
我還是說出了口:“……秦子默,我找你,是因為……沙沙……”
“沙沙?”他的聲音又開始清亮起來,他的眼神,一下子突然暗了。
“是,”我定定看著他,有些困難地,“……因為,沙沙。”
他一下站了起來,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他的眼神冰冷,半天,挑挑眉,有些不可置信般重複了一遍:“因為――沙沙?”他似是忍耐地,吸了一口氣,“那麽,你是因為你的好朋友才來找我的?”
我無法選擇,我低低開口:“是。”
他又重重地吸了一口氣,語氣冰冷:“那麽,請你快說,我還有別的事情。”
我的心被深深刺痛:“請你,拜托你,給沙沙一個機會,好好對她,她是一個非常非常優秀的女孩子。”我也站起來,輕輕地說,“還有,她,一直以來,喜歡了你很久。”
他定定地看著我,那種眼神,依然是我在哪曾經看過的眼神。
他開口了,他的聲調冰冷,略帶諷刺地:“林汐,現在,你算是替你的好朋友來向我表白嗎?”
我被他嘲諷的語氣怔住,我低下頭,心裏一陣難過。
他的聲音頓了頓,僅僅片刻之後,一個嘲諷而略帶痛楚的聲音響起:“林汐,我問你,我在你眼中,做過任何讓你感覺到我‘應該’喜歡沙沙的事情嗎?還是,友情在你心目中實在太偉大太重要,讓你這麽迫不及待主動請纓來找我?”他仿佛聯想起了什麽,有些銳利地看著我,略帶譏諷地,“還是你覺得自己已經足夠幸福了,所以一心想要把我跟沙沙送作堆?”
我的心,再一次,被深深刺痛。
他忍耐地,又深吸一口氣:“林汐,我隻最後再問你一個問題,告訴我,你說的全是真心話嗎?還有,你真的蓋過那枚印章了嗎?”他輕聲然而堅決地,“請你,對我,說實話――”
說到後來,他的聲音越來越冰冷、嚴厲。
我腦子裏一片混亂,我沒有多想,便點了點頭。
他轉過頭去,他不看我,我隻聽到他重重的呼吸聲。
又過了很長時間,他的聲音,淡淡地:“那麽,你知道那枚印章對於我的意義嗎?”他低頭,帶著無限的蕭索和無奈,“你知道我為什麽要刻那幾個字嗎?”
我的大腦仿佛一下子停止了運轉,我無法抓住任何思緒,我隻是愣愣地,站在那兒。
“向莎翁致敬。”片刻之後,他的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因為他,讓我,認識了你。”
我的淚水在眼眶中來回打轉,但我強忍著不讓它落下。
“對於你,我已經無話可說!”他輕輕翕動嘴唇,他的聲音輕得幾不可聞,但冰冷透骨,“好,我想我知道了,我終究還是高估了你,你實在是一個無藥可救的蠢到家的天字第一號大笨蛋!”
我低下頭去,我繼續強忍淚水。
不知過了多久,他冷冷的聲音傳來:“你放心,我會認真考慮你的建議。”他咬著牙,“你的任務完成了,可以回去了!”
我暈頭轉向地站了起來。
他仍然拎著我的書包,不再理我,一個人走在前麵。
我默默地跟在後麵。
一路沉默著,走到我們宿舍前,他一把將書包擲給我,大踏步轉身而去。
我怔怔地,看著他越來越遠的背影,我眼中的淚終於滑下,一滴,又一滴。
第二天,沙沙一大早就逃課去找秦子默。
回來的時候,她的臉上帶著略帶羞澀的微笑。
晚上,她偷偷遛到我床上,跟我咬著耳朵:“汐汐,子默哥哥說,他昨天已經跟你說清楚了,是不是?”
我身體頓時一僵,我沒有回答她。
沙沙恍若未覺,她緊緊摟住我,她的話音中,是一片感激:“汐汐,真的太謝謝你了!”她幽幽歎了一聲,“我真的,就像做夢一樣,我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不敢相信,從現在開始,我真的可以經常看到他了,而且,以後……”
停了片刻,她的聲音,有些疑惑,又有些煩惱地:“但是,子默哥哥看上去有點怪怪的,不知道為什麽,他好像就是有點不太開心,”她隨即釋然,開開心心地,“沒關係,以後,我慢慢去了解他好了!”
我轉過了臉去,所以沙沙沒有看到,我的眼裏,一片濕潤。
漸漸地,沙沙臉上的笑越來越多了,她留給我的時間越來越少。
我卻越來越沉默。
我應該為她高興的,看著她臉上綻放的如花笑顏,我確實也不自主地,微微一笑。
可是,為什麽,我的心,總是空落落的,像缺了一塊似的……
又一個周末,沙沙照例出去了,林麗霞也去參加老鄉會去了,宿舍隻剩我和曉歡兩人。
我躺在床上,埋頭苦讀從曉歡那兒借來的《鹿鼎記》,韋小寶在插科打諢耍盡百寶逗皇上開心,但是,我知道我並沒有看進去。突然,曉歡放下手中的《天龍八部》,看著我,“林汐,你最近有點不對勁。”
我一驚:“怎麽了?”我看上去明明一直很正常啊。
她了然地看著我:“林汐,你和男朋友分手啦?”
“瞎扯。”我看了看她這個半仙,“我連半個男朋友都沒有呢。”
“咦,那個開學那天在我們宿舍樓下來回轉的物理係帥哥呢,算不算?”她用手指點點我,略帶狡猾地笑,“最近怎麽不來報到了?是不是被你拒絕了?”
這麽一說,我倒是記起來了,自從那頓飯後,唐少麟就沒怎麽跟我聯係,就跟失蹤了一樣。也不知為什麽,哦釋然一笑:“亂說什麽呢,他隻是我同學。”
她詭異地,一下子湊近我:“那大概半個月前的周末,我出去瞎逛,怎麽在情人亭看到你和一個男的坐裏麵呢,背著光,就隻看清楚你的臉和他穿的衣服了,”她盯著我,探測般地,“老實交代,是不是那個物理係帥哥在跟你告白啊?”
我的心猛地一下跳了起來:“你說什麽呢,什麽情人亭啊?”
她朝我斜斜眼:“可別跟我說你不知道那個亭子是我們學校的男生專門用來跟女生第一次告白的地方,G大無數才子佳人的愛情聖地啊。”她看我一臉茫然的樣子,壞笑地,“你沒發現那亭子小得詭異嗎?嘖嘖,愛情的世界裏隻容得下兩個人。也不知誰設計的這麽個一點都不實用的地方,本來是沒什麽用的,結果倒是弄拙成巧。”
我一下子,完全呆住了。
曉歡繼續纏著我追問:“到底是誰?到底是誰約你去的?”
我低下頭去,無言以對。
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亭子裏的人,是我,和秦子默。
是他,牽著我的手,一路越過長長的台階,帶我去的。
那麽……
那麽……
那麽,又能如何?
滄海之水
我的頭發還在一天一天逐漸長長。
我在沉默中,認認真真地學習,看書,自修,娛樂,我把自己的日程表排得滿滿的,甚至,為了排遣時間,我還去報了學校裏的跆拳道班。
盡管第一次課下來,教跆拳道的老師都十分驚訝於我的程度,要好好跟我較量較量。
沙沙陪我的時間是越來越少了,她也越來越神色匆匆地,在宿舍裏跑進跑出了,但是,最近一段時間以來,她的高興,她的喜悅,充盈在,縈繞在周遭每一個角落,她的臉上,是驚人的,略帶羞澀的美麗。
麵對她越來越明顯的變化,歡歡和小白兔經常略帶捉狹地打趣她,逗弄她,每每把她逗得臉色紅紅的,跺著腳大發嬌嗔,甚至追著打著她們在宿舍裏到處跑著,嬉鬧著,玩笑著。
我隻是微笑著,看著她們追逐的身影,聽著她們銀鈴般的笑鬧聲,微笑著,傾聽沙沙每到半夜裏,趁歡歡她們睡著後,抱著枕頭,偷偷遛到我床上,摟著我,小聲地,開心地向我說著笑著的每一句話。
每每,沙沙已經敵不過倦意沉沉睡去,我卻還睜著眼,始終無法入睡。
我一直無法入睡。
沙沙也曾邀請我跟他們一起去上自修。
麵對她期待的眼神,我終究還是拒絕了。我實在沒有勇氣去麵對。
相信我,我就連站在那裏輕輕說一聲“你好”的勇氣,都失去了。
我常常不自覺地,在晚上的自修間隙,獨自一人,走到主教樓的西麵,靜靜地,看著如那晚一般斑駁的月色,晃動的樹影,也常常不自覺地,靜悄悄的,越過那道長長的台階,走到那個小小的亭子麵前。
站在那個精致而小巧的亭子前,我停住腳步,默默地垂下頭去。
我一直在想,想著秦子默那天的匆促腳步聲,那天的眼神,還有,那天所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
我的眼角,微微濕潤,我的心裏,微微的,痛。
我應該為沙沙,還有……他高興的,我也正試著,試著說服自己這樣做,可是,為什麽,我的心裏,是不可抑製的,無法抵擋的,深深的……痛楚……
那是一種深入骨髓的痛楚,十八年來,我從來,也沒有感受過的,那樣一種痛楚。
一個夜晚,我獨自一人上完自修,走下主教樓長長的台階,準備穿過律園,穿過天橋,回馨園的宿舍。
走在那條長長的林蔭道上,踩著漸漸飄落的黃葉,聞著幽幽的桂花香,聽著落葉的沙沙聲,我的心裏,是莫名的蕭索。
“林汐。”有人叫我。
我轉過身去。樹影裏走出一個人。
是唐少麟。
好久不見了,他好像瘦了一些。
他走過來,接過我的書包,幫我背著,然後,他什麽都不說,隻是默默陪著我,慢慢地,和我一起,走在深秋的校園裏。
我們就這樣沉默著,一起穿過律園,穿過天橋,穿過馨園。
在馨園拐角處的一個小噴水池邊,他停了下來。
“林汐。”他靜靜看著我,完全沒有以往的年少輕狂。他的身上,仿佛一夜間褪去了獅子的戾氣。
我有些不解地看向他,他繼續平靜地:“林汐,不要擔心我給你帶來困擾,我隻是要把沙沙宴會那天沒講完的話講完。”
我繼續怔怔地,看著他。
“你記得嗎,那天,我說,你真的很傻,你是個傻瓜,可是――我,喜歡你,喜歡你無所畏懼的眼神,喜歡你的純真,喜歡你的陽光,喜歡你坦率的樣子,喜歡你笑起來彎彎的眼睛,就像一輪上弦月,另外,其實――我也喜歡你寫的文章。而且,有件事,你一定不知道――從初三起,我就保存了你發表的每一篇文章。”他苦笑,“也許,老天並不眷顧我,當我選擇了認為恰當的時機,正要說的時候……”
我驀地記起來了,那天,音樂出了故障。
“然後,我看見你走了出去。”他淡淡地,仿佛在說一件跟他無關的事,“我正要出去的時候,我看見,”他頓了頓,“秦子默跟著你出去了,然後,我聽到了你們的對話。”他有些無奈地吸了一口氣,“那麽多天守候在你身邊,甚至――為你而考G大,沒想到,我終究――還是晚了一步。”
他的嘴角一牽,浮現出一絲苦笑。
我默然,但心中的震驚是巨大的,他,上G大,是為了我嗎?
我被這個意外的震撼一下子擊中,我一時不能反應。
“其實,如果說高一那年在夏言家,我還不是很確定,高二那年在茶館,我看見他看你的眼神,我就知道了,比我哥跟我說他喜歡上木蘭時還要深,還要沉。”他喃喃自語,“我賭了一把,結果,我賭輸了,我知道,那天,是他送你回的家。”
“開學來在魚香居的那次,看見你們的眼神,第一次,我控製不住自己,對不起。”他的語氣十分誠摯。
我眼中的淚靜靜流下。
他輕輕地,歎了一口氣,然後,伸出手攬住我:“傻瓜,你為什麽那麽善良,那麽急著要把他推給沙沙呢?”接著,他又歎了口氣,“你知道嗎,你這麽做,會讓我覺得,在經曆了這麽多天的掙紮之後,我又有了一絲希望。”
原來,他什麽都知道。
唐少麟,這個看似冷嘲熱諷,大大咧咧,時不時打擊我,卻默默關心我,陪伴在我身邊的男孩子。
他一直心細如發。
我卻一直對他了解不夠。
我全身放鬆,在他懷裏哭得發軟。
“汐汐――”我渾身一震,不遠處,立著兩個人影。
我一時有些發慌,我胡亂地擦著眼淚。
沙沙快快樂樂地一路奔到我麵前:“汐汐,我就看著像你和唐少麟呢。嘿嘿,你們什麽時候到一起的啊――”她伸過頭來東看西看地,突然,大叫一聲,“汐汐,你怎麽哭了?”
她抬起頭來對著唐少麟大聲質問:“是不是你欺負她,讓她哭的!!”
我低著頭,隻是片刻之後,就聽到唐少麟緩緩地:“我是永遠也不會讓林汐受委屈的。”
他的手,仍然堅定地,環住我的腰。
我又是一震。
我悄然抬起頭,那個人,如同萬年寒冰,靜靜地立在那兒,一動也不動。
沙沙笑著:“嗬嗬,我就知道,你從高一開始,就對汐汐圖謀不軌,倒是挺沉得住氣的,嗬嗬。怎麽樣,要記得請我們吃大餐哦。”
“一定。”在我頭上方,唐少麟穩穩地說。
沙沙有些狐疑地看著我:“汐汐,那你哭什麽呀?”
我看著她天真的樣子,支吾著:“我……”
“沒什麽事,她剛看到一本悲劇小說,有點感動。”唐少麟泰然自若地輕輕摟著我的肩頭,微笑地,“我正在安慰她呢。你知道的,她一直都很善良,而且,有點多愁善感。”
沙沙鬆了一口氣:“我說呢,”她曖昧地笑,看著我們,“嗬嗬嗬,汐汐,先放你一馬,回去後,看我怎麽審你!”
不遠處,一個非常非常淡漠的聲音,輕輕地,響了起來:“沙沙,別妨礙別人……談戀愛了,我們走吧。”
沙沙伸伸舌頭,有點不好意思地:“那,我們走了嗬。”
他們相偕離去。
唐少麟審視我,對我微笑了一下,我擦擦淚,感激地看著他。
如果沒有他,我應該早就支撐不住了。
一直以為自己是堅強的,但是,事實證明,我的心,脆弱得像一張薄薄的紙。
從那天起,唐少麟開始每天陪我上自修。
我們經常坐在主教樓的教室裏,看書,聽英語,或是做作業。
時不時地,自修間隙,或是自修完回宿舍的路上,我們有一搭沒一搭閑聊的時候,他仍會拿我開涮,連玩笑帶挖苦地,不斷地糗我做過的各種糊塗事,偶爾,也會得意洋洋地吹噓他以前的光輝業績和沒來得及成形的偉大情史,我也會胡亂地開他的玩笑,笑他以前那輛拉風得要死的機車和咆哮的臭脾氣。我們在相互吐嘈相互攻擊之後,往往會很驚異地發現很多以前高中生活裏從來也沒有注意到的新細節,然後相對大笑,再然後,相對歎氣,為什麽很多事,隻有在失去之後才覺得美好呢?
隻是,仿佛有某種默契般,我們從來也不提那天晚上的事,仿佛那天晚上,什麽也沒發生過,我們還是好朋友,隻是好朋友。
更多的時候,他隻是默默地坐在我身邊,我們一言不發地,各看各的書。
他是優秀的,我一直知道,剛剛進校,他就已經得到很多老教授的看重和輔導,他看的許多參考書,程度已經很深了,而且,很多都是原版的外文書。
晚上,我們一起走過長長的林蔭道,穿過深秋的校園,穿過深夜的寂靜。
間或,我們也會在自修的教學樓裏,碰到沙沙和秦子默兩人,為了不影響教學樓裏的寂靜和秩序,我們往往隻是相互簡短地,相互打個招呼,然後,就擦身而過。
我和秦子默,已經完完全全,形同路人。
每每,在擦肩而過之際,我眼角的餘光,總是瞥到,他垂下眼,沒有絲毫表情的,那張臉。
隻是,夜闌人靜的時候,我會時不時地,拿出那枚印章,輕輕撫過,再撫過,一遍,又一遍。
我以為,我們會一直這樣下去,一直……
其實,有時候,世間哪有什麽永恒,滄海桑田,往往也就是那麽一瞬間。流光飛舞
不知不覺,已經進入了深秋。
剛上大學那會兒的新鮮感逐漸逝去,看著那些古色古香的建築,白發的先生,嬌俏的女生,更多的是一種因漸漸習慣而產生的恬靜感。
在所有博古通今的教授所上的課之中,我和沙沙最愛聽政治老頭的課。
他是G大赫赫有名的鐵嘴名師,以臧否人物,特立獨行而蜚聲校內外。
大學生們,特別是甫進校,對什麽都感到好奇的新鮮人,就是喜歡這樣真實坦率的老師。
他並不是我們的授課老師,他給唐少麟班上課。我們慕名偷偷跑去聽,唐少麟負責給我們占座位。到後來,由於我們在宿舍經常的繪聲繪色,小白兔和歡歡也跟著跑去聽了。
“你們動不動就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米蘭昆德拉真正想說的是: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
“不是你們的認識水平一下子提高了,而是智商就這麽一下子提高了。”
“那些人寫了一輩子啊(指馬恩),要麽不寫書,要寫的都是名著,不像我們要麽不寫書,寫的都是垃圾。”
“股份製就是你給我錢,用完了你就going home。”
……
經常,他的話會惹得我們哈哈大笑。
經常,唐少麟班上熟識的小男生們,下課會跑過來笑他:“辛苦辛苦,抗戰了那麽多年,還是要追一個,討好四個。”
經常,他們班女生幾乎個個拿眼睛瞪我,極不友善,通常我笑容還掛在臉上還沒來得及卸下就被白眼擊中,我試圖打入他們班內部找一個閨中小友的念頭隻好就此擱淺。
隻不過,我後來還是在一次誤打誤撞中認識了一個投契且才貌雙全的丁叮,再後來,讀研的時候,她還跟我一個寢室。
唐少麟從來不在乎他們男生開玩笑的那些話,他一向極其灑脫。
再說,以他一向的顯赫聲名,真正想追他的女生還不是一樣如飛蛾撲火,前赴後繼,就算有我這個台麵上的“正牌女友”大大咧咧坐在一旁,依然不斷有女孩上前來約他去看電影,去跳舞,去郊遊。
說來也怪,在這個英才輩出的大學校園裏,他的行情依然隻高不跌。
通常我都在看完好戲之後,朝他咪咪一笑,而他,通常會緊繃著臉,白我幾眼,或是給我一到幾個爆栗。
後續如何,我就無從得知。
頂多走在路上,多收幾隻白眼。
外加幾句略帶鄙夷的評價和竊竊私語。
就連美麗的沙沙,也好幾次無辜被殃及池魚。
我咧,看在課太精彩的份上,一切都不計較。
我跟唐少麟是好哥們,自己知道就好。
轉眼到了十二月初,彈指一揮間,聖誕節很快就要到了。這是我們進校以來的第一個聖誕節。可能是因為新生的關係,對這些節不節日的特別敏感,空氣中都浮動著躁動的韻律。
沒多久,係裏通知要開聖誕晚會。
一時間,班上鬧哄哄地,男生女生聚成一堆,興高采烈地討論著。
經濟係搞節目曆來的傳統是眾人拾柴火焰高,有人出人,有力出力。
從小到大向來是文藝骨幹的沙沙自然在劫難逃。
此外,有個台灣訪問團預定在元旦前夕訪校,其中很多成員是G大老校友,對母校感情深厚,學校很重視,準備舉辦一個大型文藝晚會以表盛大歡迎,練了多年鋼琴的沙沙是當仁不讓的獨唱兼鋼琴彈奏。
因此,這兩件事湊在一起,七早八早地沙沙就已經開始練習了,經常下課後留在係裏活動室,我有事沒事去探探班,順便給她送點吃的喝的。唐少麟有時也跟著去湊湊熱鬧。
一連好幾次,我都沒看見秦子默。
我有些詫異:“沙沙,你的子默哥哥怎麽沒來啊?”
說到那個名字,心裏還是有些微刺痛。
沙沙一邊心安理得地喝著我帶過去的巧克力飲品,一邊甜甜地衝我笑:“他要複習考試,準備考律師呢,我不要他來,讓他安心看書。”
我沒好氣地朝她翻白眼:“行了行了,知道你賢惠,真是女生外向。我可是犧牲了白先勇講座的機會去給你買吃的喝的,你怎麽沒感謝我啊?”
沙沙諂笑。
但凡她心虛的時候,和武藝欠精的靖哥哥一樣,就會來這麽一招“亢龍有悔”。
過了一段時間,夏言他們召我們去吃迎新除舊飯。在一個小小的火鍋館。
夏言、唐少麒、木蘭、向凡他們是先到的。
他們看到我和唐少麟一起出現,說不吃驚是騙人的。
唐少麟向他們點了點頭之後,很自然地,幫我將脫下的長羽絨衣和圍巾一起掛好。
向凡的眼神頓時變得非常非常奇怪,他一直盯著我們倆。
唐少麒和木蘭相視一笑:“嘿嘿,少麟,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我和唐少麟相視而笑。
經過那晚的坦誠,我們倆早就已經不再拘泥,早就相約以朋友相處,以後的事,順其自然。
別人怎麽說,我們並不在乎。
一會兒,沙沙和秦子默出現了,他穿著駝色的半長風衣,她穿著淡藍色羊絨短大衣,真正一對璧人。
他們的眼睛瞪得更大,桌上一片寂靜。
隻聽得木蘭喃喃自語:“是我眼花了嗎?這個秦子默,居然會跟女生一起同時出現在飯館裏,而且,這個女生,還是……”
沙沙還是一副快快樂樂的樣子,朝眾人揮揮手:“嗨。好久不見。”
“嗨。”大家如夢初醒,表情各異,紛紛打著招呼。
我嘴唇動了動,沒有開口。
兩人坐了下來。
木蘭的眼睛直如探照燈一般在沙沙和秦子默臉上來回逡巡,我有點想笑。
這個木蘭,不像姚木蘭,倒更像花木蘭,怪不得把唐少麒管得服服帖帖的。
片刻之後,開始點飲料,點菜。
我要橙汁,我喜歡酸酸甜甜的感覺。
唐少麟對服務員說:“幫她熱一下,她胃不好,不能喝涼的。”
咦,我就高二因胃病請假一次,他居然還記得這麽清楚。我有些微不安。
大家紛紛起哄。
唐少麒第一個不依,一臉的莫名驚詫,對著木蘭:“我有沒有看錯,麵前坐的是不是我一母同胞從小看到大的弟弟啊,差太多了吧?”
木蘭唯恐天下不亂地拚命點頭附和:“就是就是――”
她笑得眉毛彎彎的:“不認識啊不認識,根本就不是同一個人!”
唐少麟橫了他們一眼,簡短地:“想要我在老爸老媽麵前替你們美言幾句就給我乖乖閉嘴。”
那兩人跟中了符一樣,馬上閉嘴。木蘭還伸出手一橫作了一個縫拉鏈的動作。
他們之間還有什麽秘密呀,我忍俊不禁看著木蘭耍寶。
突然,秦子默麵無表情地,開口了:“我要酒。”他揚頭,“給我來一瓶白酒。”
眾人皆驚,沙沙也是一副很吃驚的樣子。
第一個出言阻攔的是向凡,他很焦急地:“子默,不行,你不能喝白酒。”
秦子默一副不以為意的樣子:“難得大家高興,要過新年了,一醉方休。”
唐少麒看看他,皺起了眉:“我跟你同學四年,怎麽不知道你還有這種愛好,喂,子默,什麽時候好上這口的?”
秦子默不動聲色朝大家瞥了一眼:“最近。”
夏言朝他看了一眼,仿佛了解了些什麽:“那就上兩瓶吧,我們大家都陪子默喝一點。”
我低頭不語。
唔,火鍋似乎開了,麵前的杯子越來越模糊。
吃飯間,大家其樂融融。
不一會兒,偷偷喝了點白酒的木蘭開始耍酒瘋。
因為,她是有名的“一杯倒”,無論什麽酒,一杯準倒。
怪不得唐少麒從一開始,就如臨大敵搬,嚴防死守著,不許她喝酒。
但到底,還是著了她的道。
於是現在,臉色陀紅,眼神有點渙散的木蘭,使勁揪著唐少麒的耳朵:“老實交代,說,最近有沒有背著我幹壞事?!”
我們抱著看好戲的心態,興趣盎然。
唐少麒耐心環住她,耐心地解釋:“我的姑奶奶,老天作證,絕對絕對沒有。”
眾人皆笑。
唐少麟不怕死,搶先發言:“大嫂,不要那麽容易被我哥糊弄過去,你要仔仔細細地問,從他上幼兒園開始,一件件,一樁樁,好好追查!”
唐少麒飛給他“我讓你死無全屍”的淩厲眼神。
木蘭狐疑了半晌,打量著唐少麒:“真的,你從幼兒園開始,就背著我幹壞事了?”
我笑得打跌。
唐少麒無奈:“我那時候,還沒有來得及認識你啊。”
木蘭委屈:“你、你、你,總而言之,你對不起我,”她惡狠狠地,一揪再揪,“怪不得你前天晚上心虛,親我的時候心不在焉。”
唐少麒臉倏地通紅,拚命咳嗽,嗓子都快咳破了。
我們大笑。
就連一直笑得淡淡的秦子默也忍俊不禁。
唐少麟總算好心拉了哥哥一把:“少兒不宜少兒不宜,老哥,有什麽私房話和大嫂回去慢慢說,她都這麽醉了,你就先帶她回去吧。”
唐少麒憐惜地看了她一眼:“抱歉,我先把這根小辣椒扛回去。”
大家都深表理解地拚命點頭。
這一頓飯,真是吃得妙趣橫生。
隻是幾個男生的臉上都是紅彤彤的,想是喝了酒的緣故。
秦子默尤是。
因為,他喝得最多。
在火鍋館門口,大家紛紛作別,向凡他們提議去喝茶,順便解解酒。
沙沙一把拉住我:“汐汐,和我們一起去喝茶吧。”
她有些歉意地看著我,自從她和秦子默走到一起之後,最近又忙著排練,早出晚歸,即便在同一個寢室,我們也很少有時間好好玩一玩。
秦子默站在我們身後,手插在兜裏,看不出什麽表情,漠然看著遠方,一聲不吭。
從頭到尾,他沒有看我一眼。
我真佩服自己語調還能這麽輕快:“哎呀,你們去好好玩吧,我……”正在思索用什麽理由婉言謝絕。
唐少麟很自然地接了口:“汐汐和我想去夜市好好逛逛,她想了好久了,”他輕撫一下我的頭發,“想去買發卡。”
“哦,那你們快去吧。”沙沙依依不舍地放開我。
我們揮手作別。
走遠了以後,我白了身邊的唐少麟一眼:“說得跟真的一樣。”我一下子跳到他麵前,審視著他,“唐少麟同學,以前陪不少女孩子去買過發卡了吧,不然,怎麽編得這麽順口?”
唐少麟神色自若輕描淡寫地:“我不這麽犧牲一下,你走得成嗎?”他低聲咕噥了一句,“你沒發現有人今天很危險?”
我沒聽清:“嗯?”
他不再說話,徑直向前走。
我隻好跟在他後麵往前走,突然想到一件事,在我印象中,秦子默和唐少麟從來沒有說過哪怕一句話。
夜市果然熱鬧,我們左逛逛右逛逛,腿都酸了,累了就找個地方歇一歇,唐少麟囑我等著,然後去買了兩杯珍珠奶茶,我特意比較一下哪杯珍珠多一些,然後,毫不猶豫地把少的那杯扔給他。
他朝天直翻白眼。
路上還是一如既往地有不少女孩子盯著他看,再順帶挑剔地看我一眼,眼神中充滿遺憾。
我毫不示弱回瞪了回去。哼哼,who怕who。
唐少麟笑,我倒,這隻雄孔雀,居然還在沾沾自喜。
突然間,他湊到我耳邊,快速地:“隻要你也能這麽看著我,哪怕一眼,讓我做什麽我都心甘情願。”
我一驚,珍珠奶茶灑在衣服上。
他壞笑,拿出餐巾紙來替我仔細地擦著:“喂,開個玩笑而已,這麽激動做什麽?”
我敲他一記:“臭小孩,沒事亂開什麽玩笑?”
我不想破壞我們之間來之不易的和諧關係。
“喂喂喂,什麽小孩,我年頭,你年尾,我比你大好不好?”他抗議,突然,又想起什麽,摸摸下巴,“說起來,你生日也快到了,十二月二十八號對不對?想要什麽禮物不妨直言,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
我大大費腦筋:“唔,容我好好考慮,想好了一定告訴你,務必讓你傾家蕩產,血本無歸。”
他笑。和他在一起,輕輕鬆鬆,笑笑鬧鬧的,總是可以忘記很多事。
回到學校後,唐少麟照例要送我回宿舍。
我曾經多次婉拒他送我,但他執意不肯。“安全比較重要。”他每次都是這句話。
隻是,每次在離宿舍大約200米的地方,我就讓他先回去。
我不想讓他熟識的人多看見。仿佛,這樣感覺虧欠他會少一點。
他從不問我為什麽,每次到地點就瀟灑離去。
又到了,我笑著看他:“大帥哥,提前祝你新年快樂!”
剛要走,他一把拉住我:“慢著,一句話就想打發我啦,我要新年禮物。”一副賴皮小孩的樣子。
我當他開玩笑,為難地攤開手:“今天,真的沒準備哎。”
他的眼睛裏閃動笑意:“不,你有。”
說著,一把就將我拉到身邊,我還沒反應過來,他就輕輕俯身,在我額頭親了一下:“我的禮物。”
說完,一跳三步遠,笑著跑開。
隔了老遠都能聽到他得意的笑。
都能看到他肚子裏翻滾的笑浪。
這個死小孩,我恨恨地摸著額頭,心不在焉地往宿舍方向走。
快到宿舍了,我輕快地跳著往前走。
這趟夜市,收獲頗豐,我還真的買到了發卡,又給沙沙帶了條絲巾,剛好配她的大衣,還給小白兔和歡歡買了桂花栗,放在包裏,得趕快拿回去,冷了就不好吃了。
突然,斜刺裏伸過來一支手臂,一把拉住我,飛快向前。
我被拽得七葷八素暈頭轉向地,一直被拖著進了不遠處的一個小竹林。
剛進竹林,我直覺還以為是唐少麟跟我開玩笑,剛開口:“唐少麟,別玩了……”話還沒說完,就猝不及防地跌進一個溫暖的懷抱,接著,一雙灼熱的唇壓了下來。
帶著濃濃的酒味。
仿佛帶著滿腔的怒火,滿腔的怨氣,狠狠地,碾過我的唇,一遍又一遍。
我呆住了。
隔了不知多少時候,我終於反應過來,奮力掙紮。
剛離開他的一霎那,我的腰間驀地一緊,接著,我的頭被一隻手緊緊定住,密密的吻又壓下來,在我的額頭,在我的眼角,在我的耳邊,在我的頸項,最後,來到我的唇。
又不知過了多久,我被悄悄鬆開了。
一隻下巴抵住我的頭,我聽到氣息不穩的呼吸聲,和重重的心跳,我試圖鎮靜下來:“秦子默……”
無言。
有一隻手輕輕滑過我的頭發,最後,輕輕環住我的腰。
我掙紮著,試圖找回最後一絲清醒:“你真的喝醉了,秦子默……”
我記得很清楚,那瓶酒,幾乎被他一人全包了。
我困難地,輕輕開口:“現在,你是沙沙的……”
……男朋友。
抵著我的下巴驀地一緊,接著,我被重重推開。
他站在我對麵,胸脯微微起伏著。
我低頭不看他,站在那兒。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略帶自嘲的聲音響了起來: “明明知道你心裏根本就沒有我,明明知道你的快樂,你的笑容跟我全然無關,明明知道你身邊有一個唐少麟,我還是像個無可救藥的蠢蛋一樣,傻傻地跑到這兒來,等了兩個小時,等著你,等著自取其辱。”
“我一直以為,你還小,不夠成熟,很多事,包括感情,你都還不懂,所以,我一直等到你高考結束……,我以為,那不算晚。然後,我就像個傻瓜,一直忐忑不安地等著你的回音。可是,直到開學,直到你們軍訓完,我都很少看到你,你就仿佛刻意躲開我一樣杳無蹤跡,我還不死心,我天天傍晚去校門口等……”
“可是,你無辜地看著我,好像什麽都不明白,什麽都不知道,我無可奈何,也沒有經驗,隻好繼續等,等你慢慢習慣我的存在,等你慢慢了解我,等你……,再去找你。”
“結果沒過幾天,你先來找我了,隻不過,你是來當紅娘的,你來見我,是要我接受你的好朋友,沙沙。”
他淡淡地:“這,就是我等到的回覆。”
他看著我,幾不可察地搖了搖頭:“其實,你想要拒絕我的話,告訴我就可以了,不必如此大費周章。”
“這樣的話,我也就無須為當初的一時負氣和衝動,而如此痛苦。”
我抬頭看他,我看著他略顯淡漠和倔強的臉龐,我的眼眶一陣發熱。
或者,在無盡的時間荒野裏。
我們命中注定會這樣,於冥冥中失之交臂。
他微微側臉,看向我身後的竹林,蹙起眉苦笑:“想不到,我秦子默,竟然也會有這樣一天……”接著,他淡淡地,有禮貌地,朝我輕輕頷首,“剛才,是我失禮了。”
“但是,很抱歉,我不會道歉。”
說完,轉過頭去,將手插在口袋裏,大步離去。
他修長的背影,在深秋的霧藹裏,在夜晚的涼意中,漸行漸遠。
緩緩墜落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
不是我站在你麵前
你卻不知道我愛你
而是明明知道彼此相愛
卻不能在一起
............
日子流水般滑過。轉眼,來到C大已經有半年,新年過後的第二學期已經開始。
寒假我回了一趟家,陪爸媽他們過春節,哥哥早就已經結婚搬出去了,爸媽已經老了,他們有點小心翼翼地嗬護著我。
偶爾老爸會用一種複雜的眼神看著我,帶著一些懊惱,一些歉疚,和深深的探究,又有一些別的什麽,我無暇分辨。
媽媽上次的眼淚和在每次我回家時的操勞讓我終於明白一點:無論如何,子女的幸福,是父母心裏最大的牽掛。
隻是,仿佛有某種默契一般,他們從來從來,都不逼我去相親。
我逐漸習慣了C大的一切。
那個每次我去買水果態度都很親切的老太太,那對做西安涼皮稱得上一絕的夫妻,那家經常偷工減料的幹洗店,和那幫我又氣又愛的學生們。
我還是經常罔顧老師形象,在路上呼朋喚友地吃東西。
隻是,旁邊的人換成了大姐,偶爾也會跟我班上那些沒大沒小的小女生們。
我和係上的老師們也逐漸熟悉了。
係主任是一個和藹的老太太,正統的老知識分子,很講原則,做事不講情麵,但是,很關心和照顧我們。
至於同事們,我一向的原則是,有緣相處,合則聚,不合則君子之交,淡如水。
來到C大以來,多半是淡如水之交。
也有合得來的,童妙因就是一個。
童妙因家就在C市,本地人,芳齡二十四,未婚。
她是一個玲瓏婉約,又有點迷糊的,思想單純的女孩子。
跟以前的我有點像,但不同的是,她比我淑女多了,而且,她生就一副古典美女的樣子。
我發現,我天生和美女挺投緣,沙沙是,丁叮是,如今的童妙因也是。
童妙因最近一直很高興,渾身上下洋溢著藏不住的幸福。
我聰明地不問,該說的小美女自然會說。
終於,有一天,童美女羞答答地跟我說:“林汐……,我戀愛了。”
我斜睨她:“早看出來了,你額頭上刻了三個字,‘幸福中’。”
她緊張地摸了摸:“不會吧。”
我笑:“看你緊張的,何方神聖,值得你開心成這樣。”
妙因的臉上,甜蜜地現出兩個小梨渦:“林汐,我真的好幸福哦。我爸爸,跟他……爸爸,”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我感覺到她的話音遲疑了片刻,“是大學同學,關係一直很好。去年,他從國外回來,到了C市,聯係上了我爸爸,就來我們家拜訪。其實,我一直知道有這個人,我爸爸也一直誇他有多年輕有為,我還一直不以為然,可是,見到他,我才知道,原來,他比起我爸說的,還要優秀,還要出色。”
她的臉微微一紅,略帶靦腆地:“那天,他站在我們家客廳,微笑著跟我打招呼,第一眼,我就喜歡上了他。每到周末,我都盼著他早點來,每次他來,我都盼著他多待一會兒。後來,我爸爸看出來了,他一開始有點猶豫……”她欲言又止了一下,“但後來,我爸爸還是答應幫我去打探。那些天,他沒來我們家,我一直忐忑不安,我怕他拒絕,我怕他再也不來了,沒想到,又過了幾天,他竟然出現了,林汐,你知道我當時有多激動,多高興嗎?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直到現在,我都患得患失地,怕自己配不上他……”
我看著她麵若桃花,輕顰淺笑的模樣,挑了挑眉,天,她形容得豈非人間極品?
於是,我刮了下她的鼻子,半帶打氣半帶調侃她:“知道我沒有男朋友,也不用這麽刺激我吧?再說了,憑你的條件,多半是他配不上你吧!”
要知道,經濟係的美女老師童妙因在C大一向知名度甚高,想要追求她的男老師多如過江之鯽。
她搖頭,笑得很是恍惚:“林汐,你不知道,他真的,真的很出色。”接著,想起了什麽似的,“大學跟你一個學校呢,也是G大,去年秋天才剛回國。”
我微微一怔,接著,不以為意地整理桌上的教案:“哦,G大校友啊。”
手頭上的事情太多,並沒多想。
一天,斜陽如血,我上完下午的三四節課,拖著疲憊的身體乘電梯下十五樓。
真是的,不知教務處沒事幹嘛給我排下午三四節課,每次上完課我都跟渾身散了架似的。
出了教學樓,剛走了沒幾步,一個聲音在前方叫我:“林汐,林汐――”
是童妙因。
她穿著淺米色大衣,同色短裙,同色長靴,脖上還係著一條淺米色絲巾,淡淡的妝飾,明媚照人。
我走過去,打了個招呼:“怎麽到現在還沒回家?”她今天應該是沒課的啊。
妙因親密地挽住我的手,答道:“今天幫王老師給上學期一門課的補考監考,剛結束。”
說完,她和我並肩走著。
我有些奇怪地,側臉看她:“妙因,你回家不是走這條路啊。”
她笑笑:“我剛接到我男朋友電話,他在你們宿舍那條路的口上等我,那邊好停車。”
我釋然。
一路上,我都跟她說說笑笑的,不知不覺中,很快就走到我們宿舍樓下了,我隻顧著和她說話,直到她對著前方揚聲叫了一聲:“嗨。”
我順著她的眼睛往前看。
我看到一個修長的人影斜倚在一輛車旁。
我的心霎那間緩緩墜落,如寒冰。
我握著教案的手下意識抓緊,抓緊,再抓緊。
想過幾千幾萬次,想過幾萬幾千次,從來沒有想到過,我們竟然會這樣重逢。
童妙因恍然未覺,一把拉住我,笑著:“來,我給你們介紹一下。”
我被動地跟著她走過去。
我的腳軟軟地,已經完全不是我自己的了。
恍惚中,我聽到童妙因軟軟的聲音:“子默,這是我們係老師,林汐,才從G大研究生畢業分配過來沒多久,林汐,這是我男朋友,秦子默。”
我下意識地抬頭,接觸到的是一雙平靜的眼眸,他淡淡地,如同一個陌生人一樣看著我。
他……已經完全不是當年那副樣子了。
一身剪裁得體的亞曼尼西服,外罩一件黑色風衣,顯得頎長而不失優雅,頭發梳得十分整齊,線條分明的臉,幹淨,成熟,一望而知生活優裕。
他先是看向童妙因,微笑了一下:“我等你有一會兒了。”再平淡地,很有禮貌地說了一聲:“你好,林老師。”
我有點想笑,或者,我應該說,人生如戲,不是嗎?
深吸一口氣,我努力微笑:“你好,秦先生。”
我已經不是當年那個什麽都不懂的小女孩了。
六年來,無數次的午夜夢回,殘酷地教我學會了什麽叫做自製。
所以,我客套而不失禮貌地再加了一句:“常聽妙因說起你,很高興今天能看到你。”
童妙因熱情地,在一旁補了一句:“子默,你知道嗎,林汐和你還是大學校友呢。”
“哦,”他看向我,可能是我的幻覺,我似乎看到他眼中,掠過些許複雜,還有轉瞬即逝的痛楚。他朝我投來深深的一瞥,他的聲音頓了頓,但依然那麽悅耳,“……是嗎?”
我垂下頭,嘴角微微一牽,真是很諷刺,不是嗎?
但我繼續保持微笑:“是啊。不過,G大太大了,好幾萬人,能相遇的概率實在太低。”我看著妙因,我聽到自己的聲音,輕輕地,“不認識很正常。”
或者,人生又何嚐不是,時時刻刻,都宛如初相遇?
我看到自己抱著教案的手,一直在微微顫抖著。
但是,看著他們,我一直在淡淡地,禮貌地微笑著。
妙因看了看手表,略帶歉意地:“林汐,我們約好了朋友一塊兒吃飯的,快要遲到了,不好意思……”
我淺淺一笑:“沒關係,別耽擱時間了,趕快去吧。”
他看著我,有禮地向我頷首:“抱歉,先走一步。”
“好的,再見。”我回禮。
永遠,永遠,永遠,不要再見。
他動作輕柔地給童妙因打開車門,接著,他看了我一眼,也坐了進去。
車漸漸開遠了。
我收回目光,我昂起頭,再昂起頭。
淚水流回到眼眶中,心就不會那麽痛。
古人說得很對。哀,莫大於心死。
又或者,七年來,萌芽,生長,而終將湮滅的那份哀傷,所等待的,正是這樣一個句點。
於是,我一如既往地做著手頭上大大小小的事情,留在教研室加班的時間也越來越多。
學期剛開始,準備教案,講稿,寫提綱,做PPT,瑣碎的事情實在太多了。
隻是,從那天開始,秦子默經常等在我們教學樓下。
每每,童大美女都在大家善意的笑聲中嬌羞無限地奔下樓去。
除了我自己,沒有任何人發現我的異常。
或許,我也並沒有太多異常的情緒。
所以,某天,又一次在樓下碰到他們的時候,我居然還可以自如地微笑。
“嗨。”我愉快地跟他們打招呼。今天忙了一天,明後天都可以睡懶覺了,要不是因為晚上還有事,再加一個晚班我這一星期都可以高枕無憂。
妙因朝我揚起聲音:“林汐,今天晚上嘉湖公園有嘉年華會,跟我們一起去玩玩吧。”她抬頭似是征詢地,看看秦子默。
後者不動聲色地,瞥了我一眼:“當然沒問題。不過,你要看看林老師自己的意思。”
我輕快地笑,撥一下頭發:“我才不去當你們的電燈泡呢,好好去玩吧。”順便抬腕看一下手表,“我還有事,先走一步。”
妙因恍然大悟:“怎麽,主任又介紹你去相親了?”
我苦笑,誰說不是呢,舉凡中華女性,大學畢業還沒有男朋友,一定是三十歲至七十歲親戚朋友師長同事重點關心的對象。我上研究生期間已經深深體會到了,沒想到,剛到工作崗位,從第一天起,主任的熱情,比起師母來,就絕對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昨晚,係主任,那個熱心然而不容忤逆的老太太,在我屢次三番推辭拒絕,變盡花樣臨陣脫逃之後,在電話裏給我下了一個極其嚴厲的最後通牒:“林汐,這個人條件真的非常好,前麵那幾個根本沒法比,你一定要見,不見是你的遺憾。如果這個還不成,我保證從此不再管你!”
大有壯士斷腕的悲壯和我不識明珠的慨歎。
老太太脾氣上來,可得罪不得,我無奈:“好吧,您安排吧。”
於是,我今天就必須去赴鴻門宴。
妙因同情地看著我:“你還真的必須要去呢,主任一吼,地都要抖三抖。”
我點點頭:“理解萬歲。”
有人一瞬不瞬地緊緊盯著我。
同事的男朋友而已。
我揮手,作別。
這頓飯吃得還算愉快,而且,有意外之喜。
照例,介紹一下彼此,介紹人功成身退,留下我們兩個人大眼瞪小眼。
不過,我壓根就沒聽清楚,我隻顧埋頭吃。如果這種方式對我管用,早三年就有人天天給我畫眉了。
對麵有人低低地笑。
我橫他一眼,沒見過人吃飯啊,笑什麽笑。
說真的,從坐下來到現在,我還沒來得及仔細看他。
一張娃娃臉,一雙細細的笑眼。似曾相識。
他朝我又一笑,居然有點捉狹的樣子:“嘿嘿,果然是你,我還就怕是同名同姓呢。”他像變臉似的,瞬間一副極其恐怖的表情,“如果唐同學知道我來跟你相親,嘖嘖……”一副小生怕怕的樣子。
我記起來了,楊帆,唐少麟班上的同學,當年那個把下課跑來取笑我們當作每日一省的必修課的小男生。
也是我研究生時代的親親室友,丁叮小姐的噩夢。
我心裏有了點數,這個人,籍相親之名大老遠跑來見我,醉翁之意不在酒,簡直是絕對的,肯定的,萬失無一的。
怪不得屢次被我拒絕見麵,還如此鍥而不舍。
他還在津津樂道:“抗戰也隻要八年吧,你怎麽就忍心這麽折騰我們舉世無雙的唐同學呢?嘖嘖嘖……”
我舉起手指,不慌不忙地晃了晃,輕輕說了兩個字:“丁叮。”
對麵這個人立時噤若寒蟬。
而且還是一隻渾身上下紅得可疑的寒蟬。
我滿意地笑,Bingo,丁美女,果然是他的罩門。
他不可置信地看著我,臉色紅了又白,白了又紅。
想必有不少事先打好草稿的精彩台詞還沒來得及慢慢鋪陳就胎死腹中,滋味一定、十分、非常地不好受。
半晌,他停止臉上變化莫測的色彩轉換,恨恨地瞪著我,又過了半天,才對我說:“你是怎麽知道的?”
我慢條斯理地看著他:“你最好不要知道我是怎麽知道的。”
以丁大美女一貫的伶牙俐齒,她口中的噩夢,能有什麽好形容詞,為了他的心髒安全起見,還是不知道為妙。
不過,我當時就直覺他們會是一對歡喜冤家。
成人之美的事,我向來做得很幹脆。
不知道為什麽,心驀地痛了一下。
楊帆沮喪:“她搬家了,也換工作了,沒有給我留任何聯係方法,她是存心的,一定是。”說完,泄憤似地喝了一大口水。
我從隨身的包裏拿出一張紙,寫下丁叮的地址和手機號碼,遞給他:“解鈴還需係鈴人,自己去找她吧。”
我想,丁叮是不會怪我的。
無視對麵笑得有點癡呆的人,站起身來,往外走,走了兩步,我回頭一笑,“你不能怪她,畢竟,對無意中奪走她初吻的人,她沒有拿把刀往他身上捅幾個窟窿,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不出意料聽到杯盤落地的聲音,我忍不住笑得開心,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唔,好久沒這麽開心了。
一路心情頗佳地回到宿舍,走進大樓的一瞬間,我還是覺得身後有人。奇怪,怎麽回事,最近總是疑神疑鬼地。
我轉身回頭看,一個人都沒有,隻有樹影在晃動。
搖了搖頭,我下定決心,過兩天去拜拜佛求求簽,據說C市南山寺的菩薩還是很靈的。拿出鑰匙,我進了電梯。
上了十樓,打開門,室內寂無一人。
大姐又到上海探親去了,說起她為交通部門作的貢獻,絕對是可歌可泣。
洗了個澡,我擦幹頭發,嗯,又長長了,過兩天該去修剪一下。
我開開電腦,好幾天沒上網了,又順手打開MSN。
一行字迫不及待跳出來:“林汐,林汐,月球呼叫地球。”
我失笑,再一看,LION,那頭獅子。
我問:“這麽長時間了,還在美國摸魚呢?”
飛快地有了回應:“嗯嗯嗯,樂不思蜀。”
“那就別回來了,在那邊好好找一個工作吧。”我漫不經心地打,“以後我失業了好去投奔你。”
那邊突然停了半天。
我狐疑地看了又看,還以為網絡斷了。
突然,又跳出一行大大的字:“沒良心的家夥,你就一點都不想我嗎?”
我笑,胡亂地打:“想死了想死了想死了。”
那邊發過來一個大大的笑臉:“嗯,不早了,好好睡覺,下次再聊。”
飛快下線。
我愕然,這個人,還是這麽不按牌理出牌。
不禁又想起從前。
當年……
都過去那麽多年了。
唐大哥和木蘭早已相偕去了新加坡,據說在那邊已經生了一對雙胞胎女兒,極像木蘭,一大兩小,想想就覺得恐怖,可憐的唐少麒,但於他而言,恐怕也是一種甘之如飴的甜蜜負擔吧。
我安然入睡。
第二天一早,有人敲門。
我一看表,才七點,不理,我要睡覺。
敲門聲很有耐心,一直持續。
我無奈,我的起床氣一向十分驚人,何況是被敲醒的,火大地跑過去:“最好有什麽天塌下來了不得的大事,否則……”
拉開門,一看到來人,我的話陡然湮沒。
我擦擦眼,再擦擦眼,確信自己不是在做夢。
赫然是那個應該在美國摸魚的唐少麟,旁邊還有兩個洋鬼子,一男一女。
峰回路轉
自從那恍若南柯一夢的夜晚之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秦子默。
倒是沙沙,除了練琴排舞之外,偶爾還會粘在我身旁,跟我和唐少麟去上自修。
她口中的秦子默,還在忙著複習,而且,似乎身體微恙。沙沙一向是個善解人意的好女孩,曾經跑到他宿舍去看望了他好幾次,回來的時候,也總是有些若有所思的樣子。
我直覺有什麽地方不對,但是,我想了又想,最終,什麽也沒問。
我沒有那個立場。
麵對單純而快樂的沙沙,我總是有一種深重的罪惡感。
我想,或許,時間會衝淡我不應該擁有的一些情感……
我的生日快到了。
沙沙十分歉疚,小心翼翼看著我:“汐汐,我剛好二十八號那天要在大禮堂彩排,對不起,晚上沒有辦法給你過生日了。”
她的神情非常非常地懊惱。
我心中一陣暖意,捏捏她小巧的鼻子:“沒關係,小生日而已,你安心去排練,吃完晚飯我去看你彩排。”
她感激地一笑。
其實,我跟唐少麟早就約好了,和我們宿舍的小白兔、歡歡一起去吃個晚飯,然後大家再浩浩蕩蕩一起去給沙沙捧捧場,打打氣。
她一直就是那個我們疼愛的小妹妹。
不是沒想過也許會碰到那個人,但是,我別無選擇,從一開始就是。
二十八號,又是一個周末,一大早沙沙就去排練了,要整整一天。
下午,我在宿舍洗衣服,剛剛去澡堂洗了個澡,又接到媽媽的電話,心情大好,情不自禁地邊哼歌邊洗衣服。
桌上,放著歡歡他們送給我的一束鮮花,我最愛的潔白色百合花。收音機裏流瀉著悠揚的音樂,很老的一首歌,CARPENTER的YESTERDAY ONCE MORE,我正跟在後麵瞎哼哼。
電話鈴響。歡歡不情願地放下書去接,一會兒,朝我叫:“林汐,找你的。”
我擦幹手,快快樂樂去接:“喂,請問哪位?”
電話那頭顯然沒有感染到我歡快的情緒,一個似乎在哪聽過但冷淡的聲音:“喂,請問是林汐嗎?”
我一怔:“是我。”
那個依然冷淡的聲音自報家門:“我是向凡,你記起來了嗎,”他頓了頓,“子默的老鄉。”
我愕然,向凡?那把劍?他會有什麽事找我?
我“哦”了一聲:“記得記得。”
向凡幹脆俐落地:“我找你有事,現在就在你樓下,你趕快下來。”啪的一聲電話斷了。
我放下電話,愣了半天,難道是……
直到歡歡抬起頭,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我:“林汐,你沒事吧?”我才如夢初醒,手忙腳亂脫下洗衣服專用的外套,飛快地穿上長羽絨衣,拿起包和手機就急匆匆往外衝。臨走時,匆匆忙忙對歡歡說:“我有事,先出去一下,晚上等我回來吃飯。”
歡歡目瞪口呆看著我,傻傻地“哦”了一聲。
外麵很冷。
迎麵吹來一陣寒風,我忍不住瑟瑟了一下。
向凡在我不遠處,看著我,手上似乎還拎著一個包。
他的眼神和吃火鍋那晚一樣,怪怪的。
“找個地方,我有事跟你說。”他走過來,命令般對我說。
片刻之後,我們倆站在那個滿眼蕭索的小竹林中。
我看著他,他卻低頭沉默不語。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
我忍不住,正想開口問他到底有什麽事,他突然抬頭,眼裏滿是譴責,聲音像鞭子,一個字一個字抽在我身上:“林汐,你還嫌子默被你折磨得不夠嗎?!”
我的身體瑟縮了一下,潤潤唇,想開口,但每個字說起來似乎都有些困難:“我……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向凡瞪著我,一字一句地:“你不明白?你怎麽會不明白?!你怎麽可能不明白?!!”
他頓了頓,仿佛拚命在壓抑心中的怒氣,完全沒有了初見時的和善:“從我們大二開學起,子默就有點不對勁,要知道,他一心想著出國深造,平時除了學習之外,最多跟我們一起打打球,出去喝喝酒,對其他一概不熱衷。但是,有一天,他突然問我一個怪問題,他的表情,古裏古怪地,‘向凡,你有沒有跟女孩子拌過嘴,而且,還覺得很過癮?’”
說到這兒,向凡的嘴角有些微柔和,他微微側過臉去:“……我當時聽得實在太吃驚了,要知道,他是我們係出了名的不解風情的木頭,於是,就悄悄告訴了夏言,他是情場高手,斷定子默一準是開了竅,看上誰了。但是,不管我和夏言他們怎麽問他,逼他,引誘他,他死都不肯說。我們不得要領,隻好用排除法,東猜西猜地亂猜一氣,猜到後來,夏言一語驚醒夢中人,說搞不好子默在他家,知慕少艾地,看上了漂亮又有點嬌氣的沙沙小妹妹,於是,夏言和少麒就有事沒事拽子默回去,給他進一步製造機會。奇怪的是,一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他,還真的每次都肯去。”
“我們上大三那年,有一陣子,沙沙常打電話來找子默,但他多半不在,就算接到了也平平常常的,看不出什麽,倒讓我們有點大跌眼鏡,還以為他生性奇怪,即算喜歡上一個人,也這麽與眾不同。”
“後來,我們私下裏議論的時候總覺得有哪兒不對勁,但又說不上來。直到有一次,我和子默在上自修,他相當心不在焉,一直在紙上塗塗抹抹的,後來,趁他中途出去,我掀開蓋在紙上的書,一下子愣住了,因為我看到整張紙上,反反覆覆寫滿了兩個字,看上去是一個名字,女孩子的,而且,從沒聽過。”
“我一直琢磨不透子默為什麽要寫那兩個字,直到開學來吃飯的時候,我第一次見到你,聽到你的名字,看到子默看你,看到我們說話時,子默刀子一樣的眼神,我知道,我們都錯了,我想,那天,夏言大概也看出來了。”
我低頭,無意識地踢著腳下的小石子,眼中緩緩升起霧氣。
“大概兩個多月前的一個周末,我們在教室和指導老師討論畢業論文的選題,子默接到一個電話,我從來沒看到他那麽激動過,他什麽都沒來得及說,轉身就往外跑……”
我震驚。那個電話,那個電話……
向凡的聲音,冷冷的,又飄過來:“可是,當天晚上,我就接到了一個酒吧服務員給我打來的電話,我跑去一看,子默喝醉了,吐得一塌糊塗,醉得不省人事,那個服務生從他身上的通訊錄上找到我。我好不容易把他弄回去,在路上,我聽到他叫你的名字,一直在叫。”
“從那天起,子默經常拉著我去喝酒。他什麽都不說,隻是,他對什麽都提不上勁。”他又看了我一眼,“有時候,他也會和沙沙一起,上上自修,逛逛校園,可是,他總是意興闌珊提不上勁,一天比一天沉默,什麽話都不說。”
霧氣更重了,我的鼻子發酸。
“吃火鍋那次,你們走後,我們在茶館坐了會兒,一起把沙沙送回去,子默又拉我和夏言去喝酒,他什麽都沒說,隻顧低頭喝酒,最後,他隻說了一句話,‘林汐,為什麽一定要踩碎你給我的陽光,還有希望?’”
霧氣氤氳成大滴大滴的水氣,一滴,兩滴,三滴……
那天晚上……
我低頭,淚水還在不停地、不停地墜跌……
沉默了一會兒,他輕輕地說:“子默現在,在醫院。”
我惶急,連忙擦擦眼淚,抬起頭:“他……怎麽了?”
向凡淡淡看著我:“還能怎樣,無非是喝酒過多,再加飲食不當,腸胃出了點問題,今天一早送過去的,現在已經沒事,但是要留院觀察一下,我回來給他拿點隨身衣物。”
我急急忙忙地,祈求地開口:“帶我去,帶我去看他。”
寂靜了幾秒,向凡歎了口氣:“林汐,你們何苦彼此折磨。”
我輕輕推開門,身後,向凡低低地說:“你進去陪他,我去買些吃的。”說著,把手中的包交給我,我點頭。
向凡看著我,淡淡地,又補了一句:“林汐,子默雖然看上去很驕傲,可是,”他遲疑了一下,“實際上,他,非常非常脆弱。”
他悄然離去。
我走近,看著秦子默蒼白的臉,他瘦了,他穿著深藍色的毛衣,半蓋著被子,靜靜地,躺在那兒。一個吊瓶掛在他的床頭,裏麵的液體緩緩地滴著。
我輕輕坐在他身邊,一眨不眨地看著他,他的呼吸聲很清晰,他的胸脯隨著呼吸微微地起伏,他的嘴唇抿著,有些幹燥,他的眼睫毛還是那麽長,安安靜靜地閉著。
我輕輕拉過他放在被子外麵的,沒有掛點滴的那隻手。
他一無知覺。
我看著那隻修長的手。
高一那年,猝不及防伸過來,搶走了我的書;
高二那年,伸過來扶住我向前跌的身體;
高三那年,牽過我的手,在我手心放上一個小盒;
大一開學後的那個秋夜,在桂花香中,牽著我,一直,往前走;
那個冬天的夜晚,在小竹林裏,輕輕撫過我的頭發。
……
我的淚,一滴,一滴,落在他的手上。
不知過了多久。
在淚眼模糊中,我感覺到他的手動了動。
我連忙抬起頭,他正在看著我,臉色依舊蒼白。
不知已經醒過來多久了。
我,就那麽,淚眼朦朧地看著他。
他靜靜地看著我,一動不動。
突然,他掙脫開我的手,緩緩坐了起來:“你來幹什麽?”他看向我,眼神中,帶著一絲痛,“再一次,在給了我無謂的希望之後,緊接著就把我打入深淵嗎?”
他轉過頭去,微微閉眼:“……我沒事,你走吧。”
我看著他瘦削的側臉,慢慢地,艱難地站了起來。
就在這時,我的手機響了,響得很急促。
我想起了什麽,連忙接起來,電話那頭傳來唐少麟焦灼的聲音:“林汐,你到底跑到哪兒去了?我們都在等你……”
我下意識地擦了擦臉,轉過身,背對著床,遲遲疑疑地說:“我……”
唐少麟又焦急地叫道:“李曉歡說你接了個電話就匆匆忙忙跑出去了,你到底在哪兒啊,沒什麽事吧?”
我深吸了一口氣,勉強平靜下來:“我沒事,現在在人民醫院……”
電話突然斷了,我對著電話喂了兩聲,沒有反應,這才發現,我的手機沒電了。
無奈地收了線,剛轉身,就被一隻手重重拽住衣服,我一時穩不住身體,跌落在他胸前。
接著,我的頭被一隻手定住,我的身體跌入一個溫暖的胸膛,一雙溫熱的唇覆蓋下來,微微地,有點苦澀,又有點幹燥。
良久,他放開我,他的頭,略略抵住我的頭,就連他的呼吸,都帶有些微痛楚:“林汐,我到底,應該拿你怎麽辦?”
對不起,沙沙,實在對不起。
上刀山下火海,我都認了。
我重重地閉了閉眼,悄悄伸出手去,環住他的頭。
他的身體明顯一震,接著,他放開我,看著我,眼裏有兩簇亮亮的火焰在跳動。
他緊緊注視著我,有點不確定地:“林汐……”
我伸出手去,摸摸他瘦削的臉:“不會喝酒還去喝,你對自己的評價很中肯,你的確是一個蠢蛋,無藥可救。”
他臉上的表情似哭似笑。
突然間,他的臉上居然飛起了一片紅暈,咬著牙:“向……凡……”
我不理會他的窘態,給他把身後的枕頭墊高,抬頭一看,又看到他的點滴快沒有了,於是,趕快去叫護士來換,在換點滴瓶的過程中,他一直緊緊拉著我。
我低著頭,假裝看不見護士MM調侃的眼神。
一陣忙亂過後,我小心翼翼地不牽動他掛著點滴的手,扶著他半靠在枕頭做的靠墊上麵,接著,給他倒了一杯水,看著他喝下。
他一直緊緊地盯著我,跟隨著我的身影。
我又坐了下來,不看他,低著頭,裝作很不經意的樣子:“還有,下次記得,送別人印章不要那麽小氣,要記得附帶送一盒印泥,要不,給別人當垃圾隨手扔了怎麽辦?”
他猛然坐了起來,我忙抬頭看他。
他的眼裏,滿是不可置信的狂喜:“林汐……”
我忙捂耳朵:“拜托,我知道我的名字很好聽,那也不用整天在我耳邊叫來叫去的。”
他眨了眨眼,有點賭氣,又有點委屈地咕噥著:“我現在是個病人。”說著,可憐兮兮地看著我。
我驚訝地看向他,這、這、這,真的是那個驕傲冷漠的秦子默嗎?
看著他瘦削的臉,我的心裏,湧上一陣酸楚和甜蜜,我柔聲說:“是是是,你是病人,你最大,肚子餓不餓?我出去看看向凡回來沒。”
“不!”他緊緊拉住我,像一個小孩,“你不許出去,我要你陪我,”再吸一口氣,“我要抱著你。”
我哭笑不得地看了他半天,還是順從地坐到他身邊,他伸出那隻可以活動的手,緊緊攬著我。
過了一會,他推推我:“幫我把外套拿來。”
我不解:“幹嘛?”還是去拿了。
他在口袋裏掏了一會兒,半天,拿出一個什麽東西:“閉上眼睛,伸出手來。”
我閉上眼,伸出手,一個小小的東西放在我的手心。
我睜開眼,赫然是一枚精巧的戒指,樸素,但是造型很典雅,鏤空的兩個心型交疊在一起。
他輕輕在我耳邊說:“是我用三個月的零花錢買的,本來還以為沒機會在你過生日的時候送給你……”他輕輕地笑,“老天還是幫我的。”有些微得意。
我握著那枚戒指,心裏暖暖的,暖暖的。
我們就這樣,靜靜相擁。
突然,門被大力推開。
映入我眼簾的是滿頭滿臉大汗淋漓的,一臉驚惶的唐少麟。
他驚住了。
我們也驚住了。
又不知過了多久,我看到唐少麟牽動了一下嘴角,說不清是什麽表情,說:“我真蠢,我還以為你出什麽事了,”他仿佛自言自語般,“我打不通你的電話,我就一直找,一直找,找了大半個醫院,在走廊裏碰到向凡,他告訴我,你在這兒……”
他那麽疲倦的聲音輕輕地,飄了過來:“我們一直在等你,給你過生日,不過,我想,現在,你大概不需要了……”
他轉身,狂奔而去。若即若離
你是一樹一樹的花開
是燕在梁間呢喃
你是愛
是暖
是希望
你是人間的四月天
.............
我繼續愣在那兒。
我還是目瞪口呆地看著門外,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那個依然和六年前一樣英挺瀟灑的男子正露出潔白的牙齒看著我笑。
大概是看著我一臉癡呆回不了神的樣子,唐少麟故意歎了口氣:“完了完了,原來這麽多年沒見,你的智商和年齡仍然還沒開始出現正相關。”
我“啊”地一聲尖叫,不顧自己沒洗臉沒刷牙蓬頭垢麵睡眼惺忪的,還穿著厚厚的小熊泰迪的棉睡衣,一把上前抱住他。
我真是太意外了,而且,我的心中一陣驚喜。好久好久,都沒有這樣的感覺了。
他抱緊我,有意無意地,又歎了一口氣:“林汐,你這麽高興,真是出乎我的意料,我還一直以為你不在乎呢。”
放開我,他掃視一下我的全身:“呃,不過,你還是先去換一下衣服比較好,我倒是無所謂,但是,這兒有兩個國際友人,你現在這樣,實在有損中華民族廣大女同胞的國際形象。”
我恨恨地,要上前去撕他的嘴,這個唐獅子,這麽多年不見,講話還是這麽毒。
不過,心裏真的真的很開心。
兩個小時後,我們已經坐在城南一家環境優雅的小咖啡館裏。
現在的我,終於可以平靜下來了。
因為,我想起來要問他一個問題,我瞪著坐在我對麵的他:“昨天和我在MSN上聊天時,你已經到C大了對不對?”
他一徑笑,不回答我。
坐在他旁邊的,那個一臉絡腮胡的高高大大的洋鬼子不甘被冷落,晃動著手指,用蹩腳的中文抗議:“嗨,汐汐,我要自我介紹一下,我叫雷尼爾,你可以叫我雷。”他衝著我裂開嘴笑。
顯然是個憨厚老實的大男人。
我忍不住笑著回應:“你好,雷尼爾。”
坐在我旁邊的異國美女大力瞪我,中文說得可就標準得多了:“你好,我叫莫妮卡,我是LION的同學。”
那種眼神我太太太熟悉了,仿佛一把淬過劇毒的飛刀,在我身上千刀萬剮又萬剮千刀,誓要將我淩遲處死。
從十六歲到十九歲,在和唐少麟常常呆在一起的那幾年時間裏,這種“他是我的,識相就給我滾遠點”的無聲警告,我隔三岔五就得領教一番。
隻是,抱歉,我已經千錘百煉,百毒不侵。
嗬嗬,沒想到獅子的魅力無屆弗遠,居然跨越了國界,嘖嘖嘖,實在是不可小覷。
於是,我笑眯眯地朝她眨了眨眼:“嗨,莫妮卡,你可能還不知道,”為照顧和體恤國際友人的理解力,我好心地盡量挑淺顯的白話文,“我是LION的表妹,表妹你知道嗎?就是他姑媽家的女兒。”看她還是一副懵懵懂懂的樣子,我頓時有些口不擇言,“My mother is his aunt”,標準的中式英語,隻求大力洗刷嫌疑,以圖全屍。
至於到底是幹表妹還是親表妹,她一個老外,分得清才怪。
坐在我對麵的雷尼爾眼中,立刻浮現出令人恐怖的笑意,我直覺有些不妙,果然,唐獅子下一句話就把我打入深淵:
“no,no,no,she is just joking,”他似笑非笑地看著我,“she is my fiancée.”
我眼裏兩把刀子颼颼颼飛過去,死小孩,想害死我啊,你沒看到她越來越像五毒教教主了嗎!
他也擠眉弄眼地看著我,為怕旁邊兩隻豎著耳朵的獵犬聽懂,一把把我拉到一邊,壓低聲音,語速飛快地說:“她是我們導師的女兒,我們之間根本就不可能,我也不想耽擱她,就說我在國內有女朋友了,她不信,一定要跟我回來看,我實在被她纏怕了,幫兄弟我一把,大恩大德以後再報。”
哦,我想我明白了,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多麽老套的劇碼,都這個年頭了,居然還樂此不疲地輪番上演。
順水人情,不做白不做。而且,對她而言,唐獅子也不過是塊雞肋,早點斬斷孽緣,回去找一個相稱的如意郎君,早日開始幸福美滿的新生活,絕對是好事一樁。
這點小事難不倒我。我很阿莎力地拍拍他的肩。死獅子,好像又長高了,得踮起腳。
剩下的時間段,在我重新粉墨登場之後,我讓莫妮卡充分知道了什麽是小鳥依人、柔情似水等等等等中國女性的傳統美德。在我和唐獅子天衣無縫無懈可擊的二人轉表演麵前,她有點黯然神傷。
莫妮卡回國後果然找到一個如意郎君,還是中國人。這是後話。
中午,我們四個人浩浩蕩蕩去吃了一頓標準的中餐,雷尼爾和莫妮卡這兩人對筷子的駕馭能力應該不會超過三歲稚兒,偏偏還興致勃勃得很,不屈不撓地在杯盤之間飛砂走石,唐少麟倒是熟視無睹,我是實在看不下去了,讓服務員送上刀叉,任由他們在古老肉、油燜大蝦、香菇青菜等等等等上麵戳來戳去。
吃完飯,我們先送兩位外賓回去休息,相約晚上再一起出來逛逛。
我和唐少麟終於有時間坐下來好好聊聊了。
在我宿舍,我給他泡上一杯清茶,拉過兩個椅子,我們兩個,沐浴著午後的陽光,靜坐在大大的窗台邊。
我仔細地看看他,六年不見,他長得更加高大俊逸,當年神采飛揚的跳脫之氣少了一些,他的身上逐漸散發出一種成熟瀟灑的感覺。
但是,他身上還是充滿了陽光般的感覺,甚至,還有著陽光特有的清香。
他就像一首悠揚輕靈的大提琴協奏曲,而那個人呢,永遠有著淡淡的哀傷,低低的婉轉的夜曲般的哀傷。
我猛地回過神來,林汐啊林汐,有點出息好不好,如今的那池春水,即便吹皺,又,與你有何幹?!!
唐少麟看著我,眼裏是暖暖的笑意,他帶有些微戲謔地:“林汐,六年多不見,變漂亮了啊。”
我也笑:“你也是啊,大帥哥,越來越帥了,嗬嗬。”突然,想起什麽,“對了,你回來的工作定了沒?”
他的表情有些若有所思,又有些無可奈何的樣子:“林老師,作為一個新時代知識女性,國家大事也就不勞你多加操心了,但是,你平時連校報,學校新聞都不看的嗎?”
我有些心虛,最近實在太忙,再加上……
慢著,我似乎聽出了弦外之音,大叫著指向他:“你,你,你的意思是說……”
他隻是微笑,這頭死獅子,六年多不見,的確沉穩多了。
我飛快地撲到大姐那邊的書架上去。
大姐一向有收集整理任何東西的好習慣。
以往塞到我們門縫裏的校報,我隻是大致瞄一眼就隨手一扔,最近,則連瞄都懶得瞄了。
但是,大姐一定會整理得好好的。
果不其然,在書架的二樓,有一遝收拾得整整齊齊的校報,我飛快地找到最新一期,然後,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在頭版頭條,赫然列著一個大大的標題:
“留美學者唐少麟博士被聘為C大物理係教授兼學科帶頭人”。
然後,底下詳細列舉了唐獅子在美國的豐功偉績,譬如,寫了多少多少PAPER,做了多少多少PROJECT,得了多少多少PRIZE,如何不受國外高薪誘惑,毅然回國,並婉拒Q大B大的盛情相邀,來到C大,甘為C大的學科建設盡綿薄之力,學校表示熱烈歡迎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我簡直難以想象,這篇新聞稿的主人公,就坐在我身旁。
顧不上去探究那篇顯然是官方文件式的措辭,我先抓住主要矛盾:“你――為什麽來C大?”
就他目前所研究的學科而言,向來是Q大、B大、G大分庭抗禮,各有千秋,就算他不去那兩個學校,回到母校不也是皆大歡喜的一件事?畢竟,當年他在那兒所創下的記錄,至今仍然無人能破。
而C大,一向以來,都以人文科學類見長,說到物理學科,至少跟這三個學校比,還是有一定差距的。
為什麽要來C大?
我心裏有些難過。
唐少麟仿佛了解我心理似的,安撫地拍拍我的手,收起笑容,正正經經地說:“林汐,你聽我說,我已經不是六年前那個衝動的小毛孩了。這次回國,選擇學校,我是經過長時間的深思熟慮的,從表麵上看,目前的C大,我所在的學科還不夠強,但是,就我目前做的研究方向來講,這裏很適合,而且,我和這裏的領導談過,他們給我充分的學術自由,所以,我把雷尼爾請回來做兩年的外籍專家,和我一起努力,我有信心,三年內,一定會出成果的,相信我。”
我看著他,釋然而由衷地笑,我當然相信他。
唐少麟,永遠是最優秀的。
他又是微微一笑:“當然,能經常看到你,我還是很開心。”
我沒料到他會殺一個回馬槍,一愣,又看他笑得有點捉狹的眼,不禁發自內心地一笑。
有朋若斯,夫複何求。
半個月後,莫妮卡怏怏地回國了。
盡管她在一開始的時候視我為眼中釘肉中刺,神情口氣都不甚友善,也對我有點愛理不理的樣子,但禁不住我百忙中抽出寶貴時間,利用沒課的時候和周末,陪她出去離得比較近的蘇州、無錫等地遊山玩水,一路上為她精彩解說,還替她賣力侃價買了無數迷得她一愣一愣的布藝刺繡、字畫、木雕、剪紙、中國結等等手工藝品,再加上在她不慎感冒時及時地噓寒問暖,上竄下跳忙前忙後地,一直忙到她康複,關係倒也不由得逐漸融洽。至少,莫妮卡漸漸開始跟我有說有笑了,盡管絕大部分時候,還是雞同鴨講,連手勢帶比劃半天才能明白彼此的意思。因為後來我才發現,她就自我介紹那句講得很遛,估計下狠勁好好練過,其他的,都不太靈光。
莫妮卡終究也是個善良明理的小女子,所以,伊人在上飛機前,抱著我久久不放,眼中一直淚光閃爍,並殷殷囑咐我以後有空,一定要跟唐少麟一起去美國看她。
嘿嘿,我就是有這種化腐朽為神奇的本領。
回到校去,我突然意識到,我成了C大近來風頭最勁,也是最最新鮮出爐的校園新聞人物。
我早就認命了,早八百年我就說過,隻要和唐獅子沾上哪怕一丁點邊,即便我是一頭豬,都一定是一頭雙眼皮的不同凡響的豬。
還有好事者孜孜不倦地挖出我曾經和他初中三年、高中三年同學,大學還曾是校友的陳年往事,籍此作為八卦依據。
於是,我就是眾人眼裏那個成長在新時代紅旗下的王寶釧,苦守寒窯數載,終於撥得雲開見明月,修成正果。而那個薛仁貴,雖然身處蠻夷之地多年,也算過盡千帆,但是,始終還是覺得伊人最好,於是,破鏡重圓。
我還是蠻佩服有些人豐富的想象力,誰說中華民族上下五千年的滔滔曆史長河不是埋沒了無數的民間藝術家呢!
八卦可以不理,某些女教師的白眼也可以笑納,但有些人,就不那麽好對付了。
首先,有一天,童妙因氣呼呼地,跑到教研室來找我:“林汐,虧我還把你當最好的朋友呢,那麽重要的事你居然瞞著我!”
我正忙著備課,嗯,市場的類型,完全競爭、完全壟斷、壟斷競爭、寡頭,正在思考著怎麽多舉一些巧妙的例子,既調動學生積極性,又能貼近生活,苦思冥想中,被她突如其來的話一驚。
我莫名其妙地抬起頭來,望著她:“小的不知,望大人提點。”
一向婉約溫柔的她居然也用一副賊忒兮兮的表情,曖昧地看著我:“林汐,外麵傳得沸沸揚揚的,說你和那個天才的唐教授……是不是真的呀?”
我鄭重地點點頭:“真的。”
她一呆,仿佛被我的話嚇住了:“你……你不是開玩笑的吧?”
我歎了口氣:“瞧,連你都不敢相信了吧,假的,同學而已。”無意多說,我的眼光,又回到了書本上。
她如釋重負地:“我就說,你怎麽會瞞著我呢。”說著,又煞有介事地,“其實,說真的,那個唐教授那麽厲害,你要能抓住他,後半輩子,就真的不用愁了。”說著,兩手惡狠狠淩空一抓,好似九陰白骨爪一般。
近墨者黑,這個童妙因,被我熏陶得是越來越沒什麽淑女風範了。
我又歎了一口氣,看著她:“美女,多操心操心自己吧。”
心裏微微有一陣輕風掠過。
她好似在想著什麽,沒回答我。
小妙因還算是好對付的,後麵,還有更高難度的。
沒過幾天,係主任緊急召我去見她。
一見麵,她就眉頭緊鎖表情嚴肅地:“怎麽搞的,林汐,虧我一直很看重你,你居然還騙我!”
聽聞此言,我嚇了一大跳,我有幾個膽啊,敢騙她,我們繼往開來英明神勇的領頭人?
我略帶迷惑地看著她,有點心驚膽戰。
她神色仍然非常不豫地嗔怪我:“明明有那麽好的男朋友,幹嘛不說,害得我一直把你的事放在心上,還得罪不少人。”
我盡管有些感動,還有些歉疚,但心裏仍不免嘀咕,又不是我讓你去幫我介紹的,得罪別人也不能全怪我嘛。
這種話,打死我都不敢當著她的麵說。
骨子裏,我還是很畏強權的說。
最後,在她心靈的天平上,終究還是善良的因子稍稍占了上風,於是,她還是微微有那麽一捏捏笑意地說:“唔,不過,有唐教授那麽好的男朋友,看不上那些人,也是很正常的。”
我一言不發地陪笑。在這個非常時刻,沉默是金。
在放我出去前,她仿佛讓我將功贖罪般的口吻:“什麽時候讓唐教授來我們係做做報告,談談他的學習經驗,也好給他們這些本科生學習學習。”
聽一個學物理的人作報告,八竿子打不著吧?
但是,我從善如流,搗頭如蒜。
而且,我幾乎不敢想象,當我睿智無雙的師母知道這件超級大八卦後,臉上的表情該有多麽的精彩紛呈。
既然大家不約而同地,都跑到這麽小的舞台上來,迎頭撞見幾乎是不可避免的。
而且,因為唐獅子突如其來地介入了我的生活,在最近的忙忙亂亂中,我一直都還沒來得及去南山拜佛,老天爺不肯幫我,也是意料中的事。
於是,某天傍晚,當我和唐少麟相約去學校後門吃飯時,走在路上,迎頭撞見的是童妙因情侶倆。
說來也怪,最近那個人在學校出現的幾率還真高,簡直就應了那句廣告詞:大寶啊,天天見。我都暗地裏奇怪,按他這種工作效率,那家事務所怎麽就不倒呢?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這一天,早晚都要來。
我暗中掐了唐獅子一把,神色自若地跟他們打招呼:“嗨。”
以唐獅子的聰明伶俐,一定會和我配合得天衣無縫。
果然,他什麽都不說,靜等他們開口。
童妙因照例朝我笑笑:“同學,嗬嗬。”顯然是嘲笑我那天對她解釋的那番話。接著,她對旁邊的人說:“子默,這位是唐少麟教授,剛從美國回來,是林汐的……同學。”很曖昧的樣子,然後,對唐少麟說,“唐教授,這是我男朋友,秦子默,律師。”
我低了低頭。
果然,還是那麽沒有表情的聲音:“久仰,在本市報紙上見過你的名字,你好。”
唐少麟顯然有點意外,他看了我一眼,我朝他淡然一笑,他也很會隨機應變地:“你好,我也在本省新聞中看到過貴事務所的介紹,業務蒸蒸日上,恭喜恭喜啊。”
真的假的,我怎麽都不知道?
妙因身邊的那個人,還是那麽不動聲色的樣子:“過獎。”
好容易寒暄了幾句不關痛癢的話,應付完了之後,看著他們走遠,我隻覺得我的手逐漸逐漸地發涼。
唐少麟皺起眉頭,朝我問:“林汐,我一直跟夏言有聯係,他跟我說過,秦子默現在也在C市,我也有心理準備會遇到他,但是,”他有些奇怪地看著我,“你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麽,他會是一副不認識我的樣子呢?”
我淡淡地,略帶苦澀地一笑:“這有什麽好奇怪的,現在的他,連我,都不認識了。”
深情相擁
我連忙站了起來,呆呆地看著唐少麟飛奔而去的身影,我的心裏,茫然,無措,我就那麽一直愣愣地站著。
唐少麟,他滿頭滿臉的汗,他受傷的眼神,他那麽疲憊的聲音……
向凡進來了,眼中有一抹了然:“有些事,早或晚,大家都要麵對。”他特別地,看了秦子默一眼。
沙沙……
我的心陡然沉了下去。
當晚,我很晚才回去。
向凡留下來陪秦子默。
向凡說得對,有些事,必須麵對,逃避不是辦法。
我回到宿舍,歡歡和小白兔都在,但是,沙沙不在。
屋子裏依舊很溫馨,暖暖的燈光,空氣中漂浮著淡淡的花香,歡歡和小白兔躺在床上各看各的書,氣氛並沒有什麽異常。
我進門後,歡歡就問了一句:“聽唐少麟說,沙沙男朋友生病了,你替沙沙去看他,現在怎麽樣,沒什麽事吧?”她埋怨地看了我一眼:“你也真是的,也不早點打個電話回來,唐帥哥都急死了,滿學校到處找你,撥通你的電話後就直接衝出去了,還好他回來後說沒什麽事,後來,我們就一起去吃了個麵條,權當給你過生日了。呶,”她指指桌上的大蛋糕,“唐少麟特意買給你的,讓等你回來之後再一起吃。”
我心底掠過一陣酸楚,直到現在,他依然維護著我。
我又問:“沙沙呢?”
歡歡皺眉:“我們去現場看彩排的時候,很晚才輪到她的節目。完了好不容易結束,他們還要留下來總結,我們就先回來了,她可能要再過一會兒才能回來呢。”她想了想,“哦,對了,那個秦子默生病,她可能還不知道呢。”
我心中湧上一陣無從形容的複雜情緒。
林汐,你太殘忍!
林汐,你太自私!
……
這兩種思緒反複折磨著我,直到沙沙回來。
我告訴她,秦子默生病了,不過,現在已經沒什麽事了。
她還是很緊張地,立刻就要去醫院:“我要去看他,現在就去。”她的聲音中已經帶上一些哭腔,“都怪我不好,最近一直忙著排節目,沒顧得上去多去看看他,他最近心情又很不好的樣子……”
我勸她:“都這麽晚了,而且,向凡在那邊,沒事的。你歇一歇,明天再去吧。”
她感激地抱了我一下,看著我:“汐汐,謝謝你,替我去看子默哥哥。”
我心中又是一陣酸楚,如果,如果她知道真實情況,不知道……
我沒想到,這一天,會來得這麽快。
第二天,沙沙一大早就去了醫院,我坐在宿舍裏,心裏一直忐忑不安。
但是,一直沒有任何消息。
唐少麟也仿佛失蹤了。
傍晚,夏言來找我。
站在我們宿舍樓下,他了然地看著我:“向凡說昨天你去了醫院。”
我點點頭,但不說話,我一言不發地低下頭去。
我無從啟齒。
他歎了口氣,搖了搖頭:“這兩三年來,少麒這小子或許給木蘭帶笨了,我可沒有,子默喜歡你,我都是一直知道的。以子默那麽沉穩獨立的個性,既然他對沙沙從來就像對小妹妹,那麽,他前些年那麽勤快地跟我回家,就隻有一個原因,”他若有所思地,“兩年前我就猜到了,應該就是你。”
“而且,”他看向我,微微一笑,“以後有機會,你不妨去查驗一下子默錢夾的最內層。我就是無意中看到了,才驗證了自己的合理推斷。”
隔了半晌,他再次搖了搖頭:“子默的性子雖然冷淡了些,但很有責任感,做事情向來都極其穩重,不但有條理,而且講義氣。從高中開始,從來他的作業都是我們的範本,考試的時候他旁邊的位置總是搶破了頭,高興起來他可以把一個月的宿舍值日全包了,還有,我們班輔導員特別喜歡他,每當我們犯了什麽小毛小病的時候,他從來都二話不說地幫我們去說情。我們平常聚在一起開玩笑,常說他最有當律師的潛質,又能言善辯,又懂得進退,還會收買人心,最重要的是,泰山崩於前都可以做到麵不變色,我們還曾經打賭,要找到能終結秦子默大律師的女孩子,怕是閑閑地,也要等個十年八載。”他頓了片刻,又若有所思地盯著我打量了半天,才慨歎一聲,“唉,也不知道這個人自打遇到你,腦袋裏究竟發生了什麽病變,一直都不對勁,而且,竟然這麽快就破了功!本來嘛,談個戀愛,是一件多麽尋常的事情,現在搞得……,所以說,愛情,真是一個要不得的東西!”
最後,他感慨完畢,言歸正傳:“現在呢,子默已經回宿舍休息了,大家都在他那。”他歎了一口氣,“但是,我想,他最想看到的人,應該是你。”
他微笑著,又上下打量了我一下:“我想你也一定很擔心他,走吧,去看看他吧!”
我動動嘴,但是,千言萬語,無從說起。
進了宿舍。
裏麵已經站了很多人。
原來他們四個,夏言、秦子默、唐少麒、向凡一直在一個宿舍。
沙沙和木蘭也在,我環視一下,唐少麟不在。
沙沙看到我,奔過來:“汐汐,你也來了?”
我點頭,萬分艱難地。
我看向躺在床上的那個人,他也正在一瞬不瞬盯著我,他的眼神,深沉又堅定,寫著一種微帶纏綿和痛楚的光亮。
他的神情中,有著一種我十分陌生的決絕。
他看看我,又轉過頭去,看向沙沙,張開口,似乎想說什麽,我忙忙地開口截住:“你――好些了嗎,秦子默?”
我祈求地看著他。千萬不要,千萬不要說,求求你,至少現在。
他似是讀懂了我的眼神,眼光瞬即一暗,他沒有回答我,頭微微轉向裏。
沙沙有點歉意地看著我。
唐少麒看著我:“林汐,今天一天看到少麟了嗎?”他眉宇間隱隱有一絲擔憂,“我怎麽找都找不到他。”
他的眼神,那麽陌生,完全沒有以往的溫和,我知道,他,也知道了。
我搖頭。
對不起,對不起,實在對不起……
木蘭還是一副什麽都不知道的樣子,左右轉動著腦袋,看向眾人:“怎麽了怎麽了,大家怎麽都怪怪地,秦子默都已經沒事了,大家應該很開心才對嘛。”她望向床上的秦子默,撇了撇嘴,“原來你也會生病啊,我還當你整天冷冰冰的樣子,病菌都被你凍死了呢!”
大家都笑了,一時輕鬆起來。
這個木蘭,永遠是調節氣氛的活寶。
突然間,木蘭的目光掃向書架,大叫了一聲:“咦,秦子默,那套書就是少麒說的你從來不讓他們碰的《莎翁全集》嗎,給我看看,到底有什麽玄虛?”
我微微一震,看向書架最上層的最裏麵,那套書靜靜地立在那兒。
少麒責怪地看了她一眼:“木蘭,安靜點,子默在生病。”
唐家兄弟的胸懷都很寬廣。即便知道……,唐少麒仍然十分關心秦子默。
木蘭吐吐舌頭,不再說話。
但是,她顯然平時給唐少麒慣壞了,再加上欺負秦子默是個病人,片刻之後,趁大家說著話,不注意的時候,悄悄地遛了過去,伸出了手。
少麒看到了,連忙喝住她:“木蘭,別調皮!”
秦子默也突然間坐了起來。
木蘭一驚,手中的書重重落地,隨著啪的一聲,裏麵夾著的一張紙輕輕地,飄了出來。
木蘭顧不上書,先把那張紙檢了起來。
她用奇奇怪怪的神情,研究了一會兒,然後,有些遲疑地,念了出來:“My first love……”
她看看紙,再看著我,反複來回了好幾遍,然後,大惑不解地:“林汐,這張紙上畫的人明明就是你嘛,怎麽會――在秦子默的書裏?”
她將那張紙一把伸到我麵前,我下意識看過去。
及肩短發,T恤,牛仔,一臉茫然的神情,簡單數筆勾勒出的,是我的臉,那年在書店的我。旁邊一行小字:To L.X.
我一陣暈眩。我又下意識看向身旁的沙沙。
我看到沙沙蒼白著臉,嘴唇微微顫抖著,一把把那張紙搶過去,她看著看著,一臉的不可置信,然後,抬起頭,愣愣地盯著我。
她的眼神,她的眼神,那麽無助,那麽冰冷,那麽地,充滿絕望……
她喃喃自語:“怪不得……”她苦笑了一下,“我還讓你去幫我問……”
她大叫一聲:“我是天下最笨的大笨蛋!”
說完,她扔下那張紙,飛快地向外奔去,一轉眼就不見了。
我們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夏言最先反應過來,他對外麵叫道:“沙沙,沙沙,沙沙――”
然後,回過頭匆匆衝我們說:“她這樣會出事的,我去追她!”話未說完,也奔出門外。
屋子裏死一般的寂靜。
木蘭愣愣地看著我們,怯怯地問:“我,做錯什麽事了嗎?”她眼中的淚,泫然欲滴。
秦子默略帶疲憊地靠在床上,一言不發。
唐少麒歎了口氣,伸出手來,攬住木蘭。
從那天起,沙沙不再理我。
從此,無論我怎麽跟她說話,怎麽向她解釋,她都視我若無物,當我是空氣。
秦子默也去找過她好幾次,試著跟她解釋,跟她說明一切,跟她說抱歉,向她說聲對不起,但是,沙沙同樣地,對他視而不見,從不理他。
她不肯原諒我們,尤其是我。
再也沒有人跟在我後麵,整天“汐汐”“汐汐”地叫來叫去;
再也沒有人摟著我,快快樂樂在我耳邊講一些稀奇古怪不知從哪兒聽來的笑話;
再也沒有人陪我騎車兩個小時就為了去體驗一下在這個城市的古城牆上看落日餘暉的感覺;
……
十六七年的友誼,就此毀於一旦。
我不怪她,一點都不怪她。因為,原本,錯誤就在我。
我一直都知道她對秦子默的感情,但是,我還曾經,曾經有萬分之一的僥幸,想嚐試一下,在她心目中,我們的友誼,她對秦子默的深情,孰輕孰重。
我隻是沒有想到,她對秦子默,情深若斯。
我睡在她下鋪,聽到她每個深夜裏的低低啜泣。
我心如刀割。
沙沙不再理我,唐少麟也杳無音訊仿佛失蹤了一樣,那個寒冷的冬天,我的心,比天氣更寒冷一千倍,一萬倍。我心目中最重要的兩個朋友,我視若瑰寶的友情,統統背棄了我。
不,應該說,是我先背棄了他們。
歡歡和小白兔雖然不說什麽,但是,她們顯然知道,沙沙每晚的哭泣,都是因為我。
她們也不原諒我,她們也不理我。
在這段時間裏,唯一陪在我身邊的,是秦子默。
每天,所有有空的時間,他都給了我。
陪我去自修,陪我去食堂,陪我發呆,陪我走在校園裏……
可是,失去了友情的祝福,即便在他身邊,即便……,我也會出現時不時的茫然若失。
他什麽都不說,隻是默默地,陪著我,抱著我,輕輕地,貼著我的額頭。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
終於,多日來的心力交瘁,和夜不能寐,讓我在考完這學期的最後一場期末考的時候,剛要站起來交卷,眼前突然一黑,就此暈了過去。
……
不知過了多久,我在昏昏沉沉,迷迷糊糊中聽到有人在叫我,似乎,還有低低的哭泣聲。
那個哭泣聲,那麽那麽地熟悉,我仿佛在哪聽到過。
我情不自禁地,用盡全身力氣想要去捉住那個聲音,我聽到自己在喃喃自語著:
“沙沙,沙沙,對不起,對不起,我真的,真的,不是故意的……”
我全身乏力,我頭痛欲裂,可是,在那一刻,我的神智是清醒的,我繼續低低地說,哭著說:“沙沙,對不起,唐獅子,對不起,我也不想……,可是,我控製不住……,對不起,可是,可不可以,不要不理我,不要不理我,不要不理我……”
我淚流滿麵,腦中一陣劇痛,又昏昏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我悠悠醒來,慢慢睜開眼睛。
我發現,我躺在一個陌生的房間,窗外一片漆黑,顯然已經是晚上了。
我環顧了一下四周,確認,這應該是一間病房。
有個人,伏在我的床尾,在睡覺。
是秦子默。
他一副很狼狽的樣子,睡得正香。
我一時搞不清到底發生了情況,我努力回想,回想著,最後的記憶,是我在教室裏考試,我記起來了,在我緩緩倒下的那一瞬間,最先衝過來的那張惶急的臉,是沙沙……
正在這時,門開了,帶來了走廊上的光亮,我一時不能適應光線,動了動身子,抬起手,遮了遮眼睛。
片刻之後,我就看清楚了,進來的是沙沙和唐少麟。
沙沙手上拎著一個保溫瓶,唐少麟手上拎著一個包。
我愣了。
正在這時,大概是察覺到我的動靜,秦子默也一下驚醒過來,撲到我身邊:“林汐,你醒了?感覺怎麽樣,有沒有哪兒不舒服?”
我搖搖頭,一直看著他身後的兩個人。
秦子默順著我的視線回頭看過去,他站起來,打開燈,朝他們點了點頭:“你們,來了。”
“嗯。”唐少麟答道。
這是這麽多年來,他們倆正式說的第一句話。
沙沙悄悄地走到我身邊,她看著我,我也看著她。
我們的眼中,都含著滿滿的淚。
突然,沙沙坐在我身旁,伸出手來,抱住我:“汐汐――”
這是這麽多天來,她第一次跟我說話。
這也是這麽多天來,她第一次叫我。
我緊緊地回抱住她,我們倆抱在一起,痛哭。
這麽多天來的鬱積,這麽多天來的煩憂,一瞬間,分崩離析。
不知道過了多久,沙沙放了開我,她擦了擦淚,有點哽咽地:“汐汐,對不起,我……”她又看了一眼秦子默,“隻是,你給我一些時間……去適應,好嗎?”她眼中的淚又悄悄滑下。
我的胸口仿佛塞滿了什麽,隱隱發悶,我伸出手,輕輕地抹去她的淚:“沙沙,我還以為,你,永遠,永遠都不會再理我了……”
她搖頭,再搖頭,然後,她看向秦子默:“子默哥哥,我不怪你,”她略帶哽咽地,“我知道,其實,我一直都知道,從頭到尾,你從來都沒有喜歡過我,隻不過,我一直都抱有幻想,我一直都不肯承認這一點……”
秦子默輕輕地,截住她的話:“對不起,沙沙,實在很抱歉。”他誠摯地看向她,“沙沙,如果你願意,還是讓我繼續做你的子默哥哥,好不好?”
沙沙的眼圈,再次微微一紅,她輕輕地,點了點頭。
唐少麟走了上來,他的眼睛,似乎也隱隱發紅,他朝我笑了笑:“你真沒用,剛考完試就暈倒,肯定是最近太用功了,害得我們白擔心一場。”他又看了秦子默一眼,“你倒是舒舒服服睡了兩天,有人都快兩天兩夜沒合眼了,從頭到尾一直在陪著你。”
我感激地看著唐少麟,這個豁達寬容的男孩子。
唐少麟打開了保溫瓶:“我哥他們白天來過,你沒醒,傍晚回去托校門口飯店老板娘做的雞湯,你快趁熱喝了吧。”他又看了秦子默一眼,“你也累了好幾天了,今天就回去休息一下吧,我們來陪林汐。”
秦子默搖搖頭,他看著我:“不,我陪。”
唐少麟仿佛早就了解一般,把手裏的包遞給他:“我哥他們帶給你的一些隨身用品。”
秦子默接過去,看著他,微笑:“少麟,謝謝你,謝謝你照顧林汐,一直。”
唐少麟低下頭去,默不作聲。
我喝完雞湯,他們收拾忙亂了一會兒之後,在我執意要求之下,沙沙和唐少麟終於起身準備回去。
我催促:“快回去快回去,晚上太冷,而且,宿舍熄燈時間一過,就回不去了。”又叮囑唐少麟,“一定要把沙沙送到宿舍樓門口,她膽小。”
沙沙眼圈紅了一下,他們往外走,擰開門把手的那一霎那,唐少麟回頭,定定地,看著秦子默:“好好對林汐,”他頓了一下,“最好記住我今天的話,否則,你,一定會後悔。”
說完,打開門,頭也不回地離去。
沙沙看了我們一眼,輕手輕腳把門帶上。
秦子默看了我一眼,朝我微微一笑。
他瘦多了,也憔悴多了。
他走到我麵前,坐下來,靜靜地摟住我。
我依偎著他。
我們就這樣,聽著彼此的呼吸和心跳,靜靜相擁。幸福時光
我和子默,開始了甜蜜的戀愛。
人都說戀愛中的女人,智商急劇下降,最後直接歸零。
想當初,我聽到這句話,直覺是無法置信。
而且,以前,一看到言情小說或電視裏的肥皂劇中那些女主角們總是不厭其煩地追問一些極其無聊的傻問題,頓時就反胃,換台看動畫,或在哥哥影響下追著看武打。那時的我,年少無知,不經世事,在當時我的心目中,迷糊可愛的櫻桃小丸子或是機智無雙的黃蓉顯然要比那個叫什麽陸依萍的可愛得多。
如今,天道酬勤,報應不爽。
因為,我也開始問一些一個比一個弱智,一個比一個傻的問題。
我都替自己不齒,嚴重不齒。
但是,我還是要問。
“子默,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喜歡上我的?”這句話剛問出口,我就渾身戰栗,口中一大片牙搖搖欲墜,酸的。
我旁邊安安靜靜坐著的這個人白了我一眼,臉上倏地浮起一片淡淡的,極其可疑的紅暈:“喜歡就是喜歡,哪記得是什麽時候?”
我的虛榮心和八卦心理哪能這麽容易就得到滿足,於是,我仔仔細細地,掘地三尺地,研究著他臉上的蛛絲馬跡。
他不自然地將頭微微轉開,好家夥,這下,連耳根帶脖子全都紅了。
我笑眯眯地蹲到他麵前,托著下巴繼續以孜孜不倦的科學精神研究著這隻煮得熟透了的龍蝦:“到底是什麽時候?”
我要讓他充分認識到,這是一個很重要很重要的問題。
龍蝦先生終於轉過頭來,正視到我眼中的無限堅持,他無奈,低頭:“應該是在書店吧。”
我的大腦頓時短路,書店?多久遠的事?
我待信不信地低哼一聲,用鼻音說:“是嗎?”
頓時,龍蝦先生像被觸動了什麽平時從未開啟過的機關,臉上的表情開始變化多端,話也開始滔滔不絕:“那時候,我覺得我看到了一個小小的精靈,在明媚的陽光中搖搖晃晃地從門口走了進來,本來是一副懶洋洋沒精打采的樣子,突然間,就眼睛亮亮表情誇張地盯著那套書,我從來沒看到哪個女孩子臉上會出現那種垂涎不已的表情,比一個餓了三天的人突然看到一塊香噴噴的大排,還要開心,當時看得我是又好笑又驚訝,我想都沒想,伸手就去搶書。”他搖頭,再搖頭,一臉的無奈,“連我自己都奇怪,莫名其妙地,怎麽會就這樣迷上你,而且,無可救藥。”
我再次低哼了一聲,權當部分相信。精靈?以我那天的惡劣表現,精神病還差不多!
不過,在這個無奇不有的大千世界裏,也許還就有人欠揍地喜歡精神病。
這個人還真的,越說越來勁,連手勢都開始比劃上了:“看到你伶牙俐齒地湊到我麵前跟我吵架,我居然很開心,要知道,為買那套書,我可是犧牲了大半個月的夥食費。”
活該!誰叫你騷包地大叫“加價50%”。我賊賊地笑。
“你信不信,就算那天夏言他們不來,我也有辦法跟在你後麵,吵到知道你的名字。”他一副極其憊賴的樣子,還一本正經地注解道,“因為那天,我中了邪。”
我朝天翻翻白眼。
“後來,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了,總是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去刺激你,好讓你加深對我的印象。”他有點酸溜溜地,“我又不是唐少麟,可以經常在你身邊。”接著,他又有點氣憤的樣子,“高三那年,我怕你不考G大,明明是放下了所有的自尊,想了很久很久,才給你打電話,結果,你一接到就叫沙沙,根本就不聽我說話。”
啊,我想起來了,我跟所有的零食過不去的那次。
我看著他,似笑非笑地:“所以,後來,你就幹脆刺激我個夠本,再接再厲又打電話給我?”我隨手找了本書猛敲他的頭,“找死啊你,秦子默,在我最最緊張的複習和衝刺階段,還去故意嚴重挫傷我幼小的心靈,害得我咬牙切齒寢食難安,恨不得立時三刻把你從電話線那端揪過來,扒你的皮,抽你的筋!”
我憤恨難平地跳起來,一路追著趕著打他,他隻是笑著,抱頭鼠竄。
……
總而言之,我問的問題層出不窮,永不重複,他的回答也總是花樣翻新,稀奇古怪。
或許,我們本來就是另類的一對。
而且,我很快就恐怖地發現,不僅僅是我,秦子默,這個一向視個人隱私高於一切,想當初死都不肯承認自己感情世界的哪怕一角的冰山男,智力下降的程度尤勝於我。
因為,沒過幾天,寒假還沒放呢,木蘭特意到圖書館三樓的借書處找我,眉開眼笑地:“林汐啊,我生日快到了。”
我忙著找書借書想寒假帶回家看,沒怎麽在意:“哦,放心吧,到時候送你禮物。”
木蘭神色有點奇怪:“不,別的我什麽都不要,你跟秦子默說,幫我刻一枚印章。”
我直覺不對,因為她臉上滿是神神叨叨古裏古怪的笑意,於是,我謹慎地開口:“為什麽?”
她神色自若地:“我是你們的大媒人啊,沒有我,你們現在最多也就在地下活動活動,壓根就浮不上水麵,”她歪著腦袋想了想,“嗯,別的也不要刻了,就刻‘向木蘭致敬’吧。”說完,一溜煙就跑了。
我一下子明白過來了,大窘,咬牙切齒去找秦子默:“你、又、跟、他們說了些什麽?”
他一副極其無辜的樣子:“沒說什麽啊。”
我再咬牙:“那麽,為什麽木蘭剛剛來,說,要你幫她刻、一、枚、章?”說到後麵,我壓低聲音,但是,臉卻不爭氣地紅了。
他想了又想,似是恍然大悟:“前兩天晚上,向凡逼著我問,送給你的第一件禮物是什麽,我想這也沒什麽,就告訴他是一枚章,刻了幾個字,”他很是認真地思索了一下,“難道是向凡告訴夏言,夏言告訴少麒,少麒再告訴木蘭?”
我無力,再呻吟,這個白癡,那幫損友明明是聯合起來故意在整他,報複他以前的惜言如金,他居然還……還真的……什麽都不知道。
我是真的要暈了。
終於,在寒假放假回家的前一天晚上,沙沙和以前一樣,和我一起,並肩躺在我的床上。
和以前不一樣的是,好長好長時間,我們都沒有說話。
終於,沙沙輕輕地開口了:“汐汐,你頭還痛不痛?”
我搖搖頭,我沒有說話。
她又幽幽地說:“那天,我們把你送到醫院,剛把你安置好,他……”她深吸了一口氣,“子默哥哥就直衝了進來,我從來沒看到他那麽驚惶失措過,他從來都是什麽都不在乎的樣子,一直就淡淡的,就算那陣子他和我在一起,他也是那樣。”她又歎了一口氣,“汐汐,我還以為,他就是這樣一個人,”她看了我一眼,“可是,那天,當我看到他的眼睛,我就知道,我一直都是錯的……”
她的臉上浮起一陣苦笑:“高二升高三那年暑假,在夏言家碰到他,他跟夏言哥幫我補習過兩次,我怕他覺得悶,就跟他講我們倆從小到大發生的那些糗事,他很喜歡聽,看他笑得那麽開心,那時,我還以為,他或許,會有一點點喜歡我的……”
“原來……”她的輕歎幾不可聞。
沉默。
還是沉默。
我無法開口,任何一句話,都會讓我的心痛不可當。
沙沙伸出手,輕輕摟住我的肩:“從小到大,一直都是你讓著我,現在,我,也該讓你一回了。”她在我的臉上貼了一下,“汐汐,從頭到尾,子默哥哥都是真心喜歡著你的,你要珍惜。”
我看著她的眼神,有著憂傷,但是,更多的,是我熟悉的誠摯,和往昔的溫馨。
以前的沙沙,又回來了。
盡管,我們的友誼,還需要光陰來繼續雕琢。
我靠在她的肩頭,心裏,是無比的感動和溫暖。
第二天,我和沙沙結伴回家。
夏言和少麒照例約秦子默回家小聚,而秦子默,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愉快地答應了。
我們是分開走的,我想,或許,沙沙還需要一些時間。
從我生日那天起,我就把秦子默給我的戒指係在我的項鏈上,貼身掛著。
即便這樣,在當時,他已經很開心很開心了。
但是,有一件事,他一定不知道。
那個戒指,我就那麽一直掛著,一直,掛到現在。
回到家的那一周,是自我和秦子默走到一起以來,我們最開心的日子。
也是我和他共度的,所有加起來不到一年的戀愛時光中,最值得回味的。
就算現在,滄海桑田,已成陌路。
我還是這麽認為。
我很阿莎力地帶他去爬山,帶他去看碑林,帶他去看雲海,帶他去逛老街,我們甚至還去當年初識的那家書店故地重遊,還是那個店麵,還是那個老板娘。當我們手牽手進去的時候,她狐疑地朝我們看了好幾眼,似是思索了一下,然後,低下頭去,繼續算她的帳。我們相視而笑,一起看向那個書架,那套書居然還在,我挑釁地看著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是-我-先-看-到-的-”,他不甘示弱,惡狠狠湊近我的臉,但眼中充滿笑意:“是-我-先-拿-到-的-”,然後,我們哈哈大笑,惹得老板娘和周圍看書的人都瞪著我們。我們吐吐舌頭,跑了出來,在街上,牽著手,繼續大笑。
那年的冬天,如果路過那個街口,你會看到,一個俊挺的少年,一個傻傻的女孩,手牽手,在一家小小的書店麵前,奇奇怪怪地,不顧形象地,大笑著。
很快,我就發現,秦子默在Z市借讀的那幾年,幾乎算是虛度,因為,他是一個路癡,根本不認得幾條路,在滔滔人潮中,每每都要在我帶領下才能殺出重圍。
有好幾次,在玩的時候,我們被人流衝散了,都要依靠手機接頭,才能重聚。往往,兩個人剛放下電話,一轉身,才發現原來對方一直就在身後,那種飛奔到一起緊緊相擁的,驚喜中帶著埋怨的心情,至今,仍曆曆在目。
一日,在老街,逛完了古玩市場,我一眼看到久違的棉花糖,不禁垂涎:“子默,我要吃那個。”我指指那個棉花糖攤子。
我喜歡那種大大軟軟一團一團十分不真實的感覺。
他好脾氣地笑:“好好好,我去買。”
在買東西方麵,他一向很大男子主義。
一買買了兩個。
我手上拿了一個,邊走邊吃,嗯,棉花糖的味道就是好。
他不吃,微笑著,幫我拿著另外一個。
又到了一個街口。
路邊聚了很多人。
我一向生性好奇,愛湊熱鬧,於是,將棉花糖往子默手中隨便一塞,不顧他在後麵連聲阻攔,飛奔向前,撥開人群一看,咦,賣烏龜的。嗬嗬,我喜歡。一摸,錢包沒帶。
我朝緊緊跟過來的子默看了一眼。
他笑著歎氣:“買吧。”然後,看看自己兩隻被占住的手,“錢包在右邊口袋裏,自己拿。”
我掏出錢包,付了錢,歡天喜地抱著那隻小小的缸,和缸中那隻懶洋洋的烏龜。
剛想把錢包塞回他兜裏,心中突然一動,把缸抱到一邊手臂,有點費力地翻開裏麵夾層,摸索一下,咦,硬硬的一小片,拿出來一看,一張照片。
一張顯然是從更大尺寸照片上剪下來的照片。
因為,上麵幾乎就是一張臉,頭發飛揚,笑得傻乎乎,有點張牙舞爪的臉。
那是我的臉,但是,應該是剛上高中那會兒,因為那時候,我的頭發,是短的。
那張照片,顯然被保存得很好,因為,還過了塑。
我呆了呆。
我看著他,他臉色潮紅。
那神情,像一個小偷被現場捉拿。
我把錢包放回去,思索了一下,“子默,你,是不是,應該解釋一下?”
我百思不得其解,照片上的人,顯然是我,但是,他是如何得到的?
他神情忸捏了一下,不答,頭扭向另一邊。
想糊弄我,門都沒有。
他頭轉向東,我也跟向東,轉向西,嘿嘿,我就跟向西。
如此往複幾次,他實在無奈:“好吧,我招。”
我滿意地笑,嗯,早該如此。
態度決定一切。
他低頭,踢踢路邊的石階:“幫沙沙補課,從她書裏揀到的。”
我突然想起來了,高中三年,我們班級活動的次數屈指可數,好容易去了趟千島湖,沙沙和我不要命地拍了一大堆照片,洗出來之後兩人又都不滿意,就堆在書架上,看書沒書簽的時候,隨手就去抽一張暫代,然後,夾在書裏,再然後,發現已然不知流落何方的時候,就再去抽一張。
我和沙沙一向都這麽不拘小節。
那張照片,應該就是沙沙丟失的書簽之一。
不過,被他揀到,這種概率,哼哼,應該比被雷擊中還要小。
根據合理推定,應該是某人趁人不備悄悄偷的。
看他現在又紅又白的臉色就知道了。
我的心中,霎那柔軟。
於是,一秒鍾之後,我得了失憶症:“子默,幫我抱一下烏龜,快點快點,我肚子餓了,要繼續吃棉花糖。”
吃棉花糖能填飽肚子?才怪。
不是沒發現有人鬆了一口氣。
即便在這麽幸福的時刻,我也很快發現,子默很少,很少,很少提到他的家庭。
我隻是從他的隻字片言中,知道他家原本在T省,初一的時候和母親一起搬到杭州,和一向疼愛他的姨父姨母生活,他們並無子嗣,視子默如同己出,關愛有加。
後來,高一時,母親因病去世,他的全部世界,全部依靠,就是他的姨父母。
再後來,高中時,姨夫心疼因喪母而心情抑鬱的子默,聯係昔日老同學,將子默轉到了這裏的揚風中學,希望新的環境,會給他帶來多一些快樂。
怪不得他總是一副鬱鬱不樂,沉默寡言的樣子,他很少跟別人交往,路上,看到父母親帶著孩子遊玩,嬉戲,他的眼裏,總是若有所思地,帶著微微的羨慕。
也就怪不得向凡會說,實際上,子默非常非常脆弱。
所以,下意識地,我也從不跟他提我的家庭。
每每我看到他的那種眼神,我的心裏,就一陣疼痛。
子默一提起姨父姨母,總是深情依依,感激有加,他實在是個孝順的孩子。
但是,對於他的父親,他隻字不提。
從來如此。
我也不問,我想,到他想說的時候,一定會說。
隻是,沒想到……
一周後,子默依依不舍地離開Z市,回到了杭州。
他走了。
我這二十五年來,最最快樂的日子,也被他,隨之帶走了。
早知如此,當初就應該更快樂一些。
至少,留給今天的回憶,會更美好一些。
青春無悔
時間一天一天地繼續流逝,最近以來的我,一直在忙著上課,還有複習考博。
在忙忙碌碌中,我幾乎沒有時間和精力去想別的什麽。
這也正是我所希望的。
而自從唐少麟正式來到學校之後,我們時不時會見個麵,間或,在我複習期間,他還不顧我的婉拒,來幫我做一些諸如借參考資料,領準考證之類必不可少但極其耗時的事情,而讓我能夠安安心心地,抽出更多的時間來準備考試。
大姐在見過他之後,也對他很是欣賞,幾乎讚不絕口。
他實在是一個很好的朋友,一直都是。
有人說,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才換得今生的擦肩而過,能修到唐少麟這樣的朋友,我上輩子肯定什麽事都沒幹,就光顧著回頭了。
我終於還是成了滅絕師太。
為顧及師母的心髒,我沒敢將這個噩耗告訴她。
也許,工作,再加上學習,足以填滿我整個生命的忙碌,會讓我在每天早上,推開窗戶,看著窗外鬱鬱蔥蔥的那片樹林的時候,湧上心頭的,是由衷的喜悅。
然後,是一天的好心情。
希望能夠如此。
自打我領到錄取通知書那一天起,唐少麟和雷尼爾一直都嚷嚷著要好好給我慶祝。
我也一直都在極力推脫。
在中國這個五千年文化熏陶下的傳統社會裏,即便是現今,即便是二十一世紀了,家裏出了個女博士,再加上待字閨中雲英未嫁,給社會和家庭增加的心理壓力原本就非常人所能承載,一家老小親戚朋友不恨不得聚在一起抱頭痛哭也就罷了,實在是沒什麽好慶祝的。
再說,若不是情非得以,若不是……
我也決沒這份求學上進的氣質。
我一向就並不是一個很喜歡讀書的人。
但是,飽受西洋風氣熏陶的那兩個人顯然不信這套。
再加上,很明顯地,雷尼爾一直對上次的那頓接風洗塵的美味中餐滴滴香濃,意猶未盡。
於是,推托來推托去,推托到最後,在唐少麟顯然是多次旁敲側擊的暗中提點下,雷尼爾慨然出麵,對我曉以大義諄諄教誨,並將其上升到考驗我對國際友誼是否忠誠的頂尖高度,在這頂險險就要扣下的大帽子麵前,素來愛國的我最終無奈,隻得讓步。
恭敬不如從命。
於是,我們三人,再加上親愛的大姐,興師動眾來到C市最著名環境最優雅的一家飯店。
但是,我顯然應該在出門前看看皇曆,是不是不宜嫁娶不宜沐浴不宜動土不宜出行。
因為,這次,老天又沒有幫我。
冤家路窄,我們竟然又碰到了童妙因和秦子默這兩個人。
不出意外,得知我們聚會的原委,在童美女一疊連聲的盛情邀請下,六人拚成一大桌。
“林汐考上,我們當然也高興,一起慶祝一起慶祝,子默,是不是?”她笑眯眯地,看向臉上淡淡的秦子默。
她總是很熱心,一如昔日的沙沙。
伊人的男友依然隻是淡淡地,點了點頭。
我仰首向天,極端懷疑老天爺在搭通天地線的時候,神經錯亂,才會總搞這種烏龍事件。
這就是無神論者必須付出的代價。
這一段時間以來,在學校裏,幾乎天天見到,那是不可避免,我也就忍了,而在今天,在我痛下決心揮一揮衣袖不帶走昔日半片雲彩開始嶄新的忙碌生活的時候,相信我,我實在沒有太多的心情說話。
坐在桌旁,隻聽到大姐和妙因在笑著相互介紹,寒暄。間或,唐少麟,秦子默和雷尼爾也說上幾句話。我隻是坐著,垂下眼,隻字不語。
我想,我的沉默寡言,夾在一堆笑聲和寒暄聲中,應該十分明顯。
因為,不一會兒,妙因就看向我,問我:“林汐,你沒事吧,是不是前一段時間複習太辛苦了?”她又來回看了我和唐少麟好幾眼,笑道,“還是――跟唐教授……鬧矛盾了?”
她一向就不相信我和唐少麟是清白的。
我隻是微笑了一下,並不出言解釋。
現在的妙因極像以前的沙沙,善良而體貼,因此,我對她,一向如同姐妹手足般,再加上對沙沙的歉疚,她在我心中,分量極重。
我希望她幸福,快樂。就算她現在,和他,宣布要走上紅地毯的彼端,我想,我也會發自內心地,祝福他們。
至於我的幸福,早在七年前,就已經遺失在,不知何方……
我的心中,一陣潮水緩緩襲過。
唐少麟招了招手,請服務小姐給我上一杯熱茶,然後,了然地看著我,伸出手在我額頭一搭,微笑道:“還好,溫度不高,可能前兩天累了,回去休息一下就好了。”
我分明看到大姐和雷尼爾眼中的笑意,和妙因眼中的些微詭譎。
而我對麵坐著的那個人,隻是漠然地看著,一言不發。
原本就與他無幹。
現在的我們,隻不過是路人甲,和路人乙。
突然間,好長時間沒有插嘴,估計聽得也很費力的雷尼爾盯住秦子默看了好久,然後,用不太標準的中文,有些遲遲疑疑地問:“請問,你,是不是,在溫哥華住過?”
秦子默顯然也有些吃驚:“是的--,”他的神色幽暗了一下,接著問,“你,怎麽知道?”
雷尼爾不答,改用英文,繼續問:
“three years ago, did you stay in law school of McGill University ?”
“Yes.”秦子默飛快地答,他也仔仔細細打量了一下雷尼爾,仿佛聯想起了什麽。
果然,雷尼爾咧嘴一笑,有些得意地:
“your classmate, James, is my brother, I have seen your photo from him.”
秦子默一怔。
世界果然太小。
雷尼爾的哥哥,和秦子默在加拿大時,是同班同學。
他們也曾經,是同一間律師事務所的同事。
雷尼爾看向秦子默,笑道:“我哥哥說你去年突然不辭而別,他很難過。”
很難得地,我看到秦子默臉上現出了些微笑意:“後來,我聯係上他了,”他喝了口茶,閑閑地,又補了一句,“而且,他就要來中國拓展業務,我們很快就可以見麵。”
雷尼爾聽聞此言,憤憤地:“他要來中國,我怎麽都不知道?”他轉過頭來,看向我,口氣依然不善,“這大概就是你們中國人常說的,什麽什麽頭,什麽什麽尾的?”
我想了想,又想了想,小心翼翼地看向他:“神龍見首不見尾?”
“對對對,就是這句!”他滿意地看著我,裂開嘴笑,對我的領悟力表示讚賞。
大家都笑了。
我也隻好跟著笑。
不經意中,氣氛逐漸開始融洽。
我和秦子默,從頭到尾,沒有說過一句話,一個字。
倒是唐少麟,一直十分自如地和他談笑著寒暄著,說起他在普林斯頓小鎮上六年來的求學和生活經曆,以及一些在美國發生的趣事和見聞。
他還是淡淡地,有禮貌地,回應著。
間或,他掏出ZIPPO打火機,點上一支煙,神色自若地抽著,閑閑地說著他們事務所的近況,或說說他回國以及到C市以來發生的一些情形。
對於過去,對於六年的異國生涯,他隻字不提。
他實在,變得太多太多了。
他的眼神,冷靜,漠然,他的談吐,溫文,優雅,而他的眼睛,即便偶爾瞥向我,也是完全淡淡的,陌生的。
不知誰說過,比仇恨更可怕的,是完完全全徹徹底底的遺忘。
他的衣著,一絲不苟,搭配得非常和諧,熨燙得十分伏貼。他身穿淺灰色襯衫,淺米色V字領羊絨衫,淺灰色風衣就搭在他身後的椅背上。
妙因身穿米色羊絨套裙,坐在他身旁,小鳥依人,不時含情脈脈地看著他,臉上有著盈盈笑意。
間或,他也回應她的目光,向她微微一笑。
那是我曾經熟悉,而今卻全然陌生的微笑。
更多的時候,他的表情,永遠是淡淡的,禮貌的,但是,疏離,十分的疏離。
我想,現在的他,絕對是泰山崩於頂而不變色。
隻是,我的眼角餘光瞥到,他的手,仍然那麽修長,那麽地,修長。
回到宿舍,當我躺在床上閉上眼睛一言不發的時候,大姐若有所思地看看我:“林汐,你今晚的情緒有點不對。”
我一驚,睜開了眼。誰說女人的第六感不可怕呢?何況是一向明察秋毫的大姐。
我淡淡地笑了一下:“沒事,可能是因為累了吧。”
大姐欲言又止,突然,說了一句:“你們那個同事的男朋友……”
我的心突然跳了一下,但是,我很快就鎮靜了下來:“你是說妙因的……嗎?”
不知為什麽,下意識地,我避免提到那個名字。
她點了點頭:“我見到過。”
我先是奇怪,後又釋然,以他出現的頻率,再加上他的儀表,現在的C大,80%的人都應該認識他了吧,於是,我仍然淡淡地,微笑了一下:“不奇怪啊,他經常來學校接妙因。”
大姐搖了搖頭,有些困惑地:“我見過他兩次,都是半夜十點多,從我們宿舍下的樹林裏走出來,好像,隻有他一個人。”
我一驚,樹林裏……
那道迫人的視線……
可能嗎?
不可能,我堅決否定。
絕對絕對絕對,不可能。
我輕輕,然而堅決地對大姐說:“大姐,你一定是眼花了,一定。”
沒過多久,唐少麟要去上海開學術會議。
學校很看重他的才幹,他剛進校沒多久,一些硬件軟件設施已經基本到位,而他,一來到C大,便和學校裏的一些資深老教授們一道,努力為學校爭取國家重點實驗室,他忙碌著,經常要加班,但看得出來,他過得很充實,雷尼爾也經常神色匆匆的樣子,背著大大的筆記本包,手上拿著厚厚一疊的資料,和他同進同出。
他們的手下,有了助手,也開始指導學生研究。
他開始為他的事業而忙碌,奔波。
我相信他,以他的聰明和才幹,不用多久,一定會在學術界創出屬於自己的一片天。
唐少麟在去上海前,照例打電話叮囑我:“林汐,沒事別總懶洋洋地悶在宿舍裏,跟大姐出去活動活動,逛逛街。”然後,又帶著些微戲謔地,半真半假地,“想要什麽好吃好玩的東西盡管開口,回來我好帶給你啊――”
我笑他:“你是去開會的,又不是去玩兒的,好好做正經事,等回來有空的時候再聚吧。”
我們又東拉西扯地閑聊了幾句,才掛斷電話。
我放下電話,大姐正若有所思,又帶有些微探測地看著我。
我躺到床上,不甚在意地:“怎麽啦,今天不練一陽指了嗎?”
她有些研判,有些不解,又有些擔憂地:“奇怪,林汐,我明明覺得你們倆是可以發展的,而且,唐少麟各個方麵都那麽出類拔萃,為什麽,一直到現在,你們還是像溫吞水一樣?”
我看著她,微笑了一下:“大姐,他太優秀了,我配不上他。”
我說的是發自肺腑的實話。
每次看到唐少麟那張洞察一切卻又誠摯寬容的臉,看到他那種坦然而關切的眼神,我總是有一種深重的自慚形穢的感覺。在學校裏,一直以來,我都下意識地跟他保持一定距離,以免給其他人造成無謂的誤解。
這麽多年來,我已經欠了他很多,我不能欠他再多。
這麽多年來,對於唐少麟,我永遠都有著極其極其深重的負疚感。
我看到大姐有些困惑地搖搖頭:“可是,我明明覺得,他對你……”
我止住她:“大姐,別再說了。”
我深深地,埋下頭去。
我的眼前,仿佛又起了一陣淡淡的煙霧。
對不起,實在對不起。
請給我時間。
我需要時間。
沒過兩天,我奉係主任之命,帶領學生到外地去實習。
巧得很,我們去的是N市,我大學以來待了七年的地方。
更巧的是,我們實習的地方,就在G大附近,僅僅隻相隔一條街。
離開G大已經快一年了,有機會回去看看,順便看看導師和師母,也未嚐不是一件好事。
在去N市的大客車上,我的學生們笑笑鬧鬧追追打打了將近一路,歡聲笑語幾乎將車頂掀翻。最後,快到目的地的時候,在班長的提議下,他們齊聲大合唱,唱了一首歌,一首流傳已久的校園民謠:
開始的開始是我們唱歌
最後的最後是我們在走
最親愛的你象是夢中的風景
說夢醒後你會去我相信
不憂愁的臉是我的少年
不蒼惶的眼等歲月改變
最熟悉你我的街已是人去夕陽的斜
人和人互相在街邊道再見
你說你青春無悔包括對我的愛戀
你說歲月會改變相許終生的誓言
你說親愛的道聲再見
轉過年輕的臉
含笑的帶淚的不變的眼
是誰的聲音唱我們的歌
是誰的琴弦撩我的心弦
你走後依舊的街總有青春依舊的歌
總是有人不斷重演我們的事
都說是青春無悔包括所有的愛戀
都還在紛紛說著相許終生的誓言
都說親愛的親愛永遠
都是年輕如你的臉
含笑的帶淚的不變的眼
親愛的
親愛的
親愛永遠
永遠年輕的臉
永遠永遠也不變的眼
我帶著微笑,帶著羨慕,看著他們那一張張青春飛揚無憂無慮的笑臉。
年輕,真好。
帶他們到了實習地,晚上,按慣例,自由活動。
安頓好他們之後,照例殷殷叮囑他們早點休息,不要到處亂跑,而且,我有點理解高中班主任那種護雛心切的感覺了,因為現在的我,和她當時的心態,並無二致。
晚上,我獨自一人靜悄悄地,穿過已經走了不知幾千幾萬遍的那條窄窄的老街,穿過晚春夜風中槐花香飄來的陣陣馨香,走進我魂縈夢牽的G大校園。
我先走進了馨園。
那個小小的彎月形噴水池,那排淡綠色的電話亭,那個喧鬧的籃球場,那個拐角處的開水房,依然都還在,隻是來來去去人潮中閃動的,都是全然陌生的臉孔。我不由自主地,走到了宿舍樓下,抬起頭,我們當年住過的那個宿舍,在淡藍色窗簾掩映下,依然亮著熟悉的溫暖的燈光,如今的那盞燈光下,該有著怎樣的故事?
我悄然走出馨園,走過天橋,走進律園。
依然是那個長長的林蔭道,我走到主教樓的西邊,依然是那斑駁的地麵,如水的月光,搖曳的樹影,我如夢般越過長長的台階,走到那個小小的亭子邊,亭子裏麵,是兩張年輕但相視而笑的麵孔,我微笑,走開。
終於,我走到了律園裏的那個大操場,隨便找了一個台階,我坐了下來。
操場上三三兩兩的人在跑步,聊天,間或,有嬉鬧的孩子蹣跚走過,漸漸,人少了,又漸漸,歸於寂靜。
我看著夜空,依然是當年那樣,寥落的星辰,如水的月色。
我聽見我自己的聲音,從遙遠的天際依稀傳來:“子默,我要天上那顆最亮最亮的星星。”
“好,我去摘!”有個身影旋即毫不猶豫地跳了起來。
還是我的聲音:“傻瓜,我逗你的。”
一個略帶笑意的聲音響了起來:“我知道,不過好像――還有一個辦法,”突然間,那個年輕的頭顱猛地一下子撞了過來,“有沒有感覺到眼前一大片一大片的星星啊?想要哪顆,自己隨便挑吧。”
然後,是我略帶埋怨的聲音:“子默,你撞得我痛死了。”
再然後,一片寂靜。
因為,我的唇,被封住了。
我埋下頭去,我的掌心裏,是滿滿的淚。
在這個操場,我曾經坐了無數次,等了無數次,期盼了整整六年,希望奇跡能夠出現。
但是,最終,它留給我的,還是完完全全的失望。
我就這樣,靜靜地坐在夜風中,靜靜地,追憶我的似水年華。
不知過了多久,我抬起頭,起身。
終於,我是真的,要告別我的過去了。
但是,我的青春,畢竟無悔。
我輕輕地,吸了一口氣,最後看了一眼操場邊管理樓下的那棵老榕樹,準備向外走。
一轉身,離我四米遠的地方,立著一個修長的人影。那時花開
從來沒有一個寒假,像大一這年這麽漫長。
我們依靠手機短信聯係。每天,我都時不時盯著我的手機,生怕漏過什麽。
“汐汐,我想你,我想你,我想你……”
我也是。
“汐汐,我現在在看月亮,你的眼睛,笑起來,就像一輪上弦月。”
這句話,好像在哪兒聽到過。
“汐汐,我們這裏下雨了,我現在在西湖邊上看雨,多希望,現在,你能在我身邊……”
我也這麽希望。
……
當你遙遙地思念著一個人的時候,你會覺得時間過得太慢太慢。
其實,很快我就發現,當你試圖遺忘一個人的時候,也是如此。
因為這兩種滋味,我都嚐到了,而且,刻骨銘心。
好容易盼到開學,我和子默,又能見麵了。
小別重逢,那種幸福喜悅,非言語可以形容。
我們就和所有的校園戀人一樣,開始我們平常卻異常純真快樂的新學期。
隻是很快,子默就要麵臨畢業了。
他曾經輕描淡寫地告訴我,他在大三時就考過TOFEL和GRE,姨父母原本幫他聯係好畢業之後出國深造,但是,現在,他想緩一緩。
我想,或許,我知道是為什麽。
現在的子默,一直在備考,準備考律師,他一向成績優異,而且,思維縝密,頭腦靈活。夏言說得很對,他是一塊做律師的好材料。
坐在他身邊,我發現,他看書飛快,效率奇高。而且,還能忙裏偷閑,一心二用地給我這個榆木腦瓜耐心講解令我頭痛不已的高階函數。
我的身邊,都是這種天才,襯得我黯然無光。
但是,我很快就發現,我對這個曾經的冰山男的了解,其實還遠遠遠遠不夠。
中國有句古話,叫做人不可貌相。
對於這個曾經被我認為冷若冰霜,但絕對十項全能的秦子默而言,尤其如此。
因為,沒過多久我就發現,這個秦子默,不僅是路癡,還幾乎是個生活白癡。
真不知道這麽多年,他是怎麽安全活到現在的。
首先,他買東西從不講價,怪不得校門口那些賣電話卡、賣小吃、賣碟片、賣書等等等等的小販們看到他,都笑得那麽歡快,敢情他就是一頭呆頭呆腦的待宰羔羊。
還有,他洗衣服的聲勢,絕對是空前絕後。有一次,我跑到他宿舍,剛到門口向凡神神秘秘地向我招手:“噓,別出聲,我帶你去看子默怎麽洗衣服。”我跑到水房前躡手躡腳地偷窺,就看到水房裏一副空前熱鬧的樣子,他站在那兒,手忙腳亂,旁邊放著七大盆八大桶,然後,也不知道怎麽放點洗衣粉,隨便攪一攪,就飛快地把衣服拿出來。我掌不住大笑。他無措地站在那兒,一臉無辜。
並且,他從不知道要把淺色的衣服和深色的衣服分開洗。我有點知道了,為什麽他姨父母給他買的衣服幾乎都是深色的,顯然是有絕對的先見之明。我笑,我歎氣,但是,心裏是暖暖的,帶著一些酸楚。
以後,我一直幫他洗衣服,他幫不上什麽忙,乖乖地,負責漂洗,負責曬。
他從不關心那些八卦新聞。我和沙沙一向是不八卦毋寧死,因此,我喜歡唧唧喳喳跟他講各種花邊緋聞,奇聞佚事,他也一直好脾氣地聽著。突然,有一天,他不知在哪看到的報紙,疑疑惑惑地問我:“汐汐,黃宏和英達是夫妻嗎,為什麽英達排練黃宏要給他送棉襖?”
我聽得瞠目結舌,說給沙沙聽,沙沙也大笑。
他還挑食,從不喜歡吃刺激性的食物,遇到不喜歡吃的香菜,芹菜,洋蔥啊什麽的,就骨朵著嘴,小孩似的委屈,然後,細細觀察我的臉色,再慢慢挑出來。
從來,我們出去吃鴨血粉絲的時候,他都不要香菜。
到現在,我去吃鴨血粉絲,也習慣性地說:“老板,不要香菜。”
真不知道,那麽多年異國他鄉的生活,他是不是……還是這樣?
除了一些宛如孩子般的生活習慣外,子默對我千依百順。
他經常陪我去打球,去遊泳,去食堂吃飯,替我占講座座位。
每晚上自修的時候,他都給我帶上一個蘋果,然後,休息的時候,削給我吃。
每天我下課,走下管理樓,一眼看到的,就是斜倚在那顆老榕樹下的他,微笑著,手裏拿的,不是橙汁,就是可樂。他知道我一向喜歡喝這些沒有營養但對胃口的飲料。
閑暇時,我們去逛街,去博物館,去公園,我的包,永遠背在他肩上,裏麵放的,都是我的百寶,而且,越來越多,他就那麽一路背著,毫無怨尤。
他還記得給我買我最愛的KISSES,但是,KISSES對窮學生來說,畢竟太貴,一兩次之後,我執意不讓他買,他略帶歉意地說:“汐汐,以後,等我有了工資,天天給你買。”
以後……
以後……
我從此不再吃KISSES。
沙沙曾經有點憂傷,但又不無釋然地跟我說:“汐汐,我看到子默哥哥對你這麽好,我也開心。”
眼底還是有一點酸楚。因為,她從來不和我們一起上自修。
一直都那麽善良的沙沙。
子默跟我有時候帶著歉疚,想請沙沙出去玩或一起吃飯,她多半是拒絕的,但是,漸漸地,她也開始會開我們的玩笑:“我才不去當你們的電燈泡呢。”說完,衝我們扮一個鬼臉。
我們笑,微微帶點慚愧地笑。
但是,即便是這麽幸福的日子,我們也鬧過別扭。
那時的我,年少不經事,加上有些貪玩,矛盾的源頭,多半歸因於我。
最嚴重的一次,子默三天不理我。
那次是因為,臨近的師大舉辦校慶,請來了餘光中先生作講座,我和沙沙一向迷鄉愁迷得要死,再加上知道師大校園是著名的小資情調,而我們從沒去過,因此,臨時起意,一合計,腦袋一發熱,就翹課偷偷遛去了師大。
我完全忘了跟子默約好了下課在樓下見麵。
而我和沙沙為表示尊重,在講座前關了手機,結束後,心情依然興奮,一路笑著跳著走回來,完全忘了打開手機。
快走到宿舍時,沙沙捅捅我,聲音奇怪地:“子默哥哥。”
我停住滔滔不絕的話頭,抬頭看去。
他站在那兒,麵如凝霜,一瞬不瞬地看著我。
我有些心虛,但是,我依然一蹦一跳地上前,拉住他的手:“子默,我告訴你哦,今天我們去聽了……”
他一把甩開我的手:“我問你,你跑到哪兒去了?”
我呆了一下:“我們去了……”
他不聽,很快截斷我的話:“你手機為什麽不開?”
我手忙腳亂翻開書包,一看,關機,這才想起來,我有些歉意地看著子默鐵青的臉:“對不起,忘了開。”
他忍無可忍地朝我吼道:“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擔心,你知不知道我為了找你找遍了全校所有的教室,你知不知道我打了多少遍你的電話……”他深吸一口氣,臉上滿是譴責,“林汐,你還有沒有一點點責任感?!”
當著宿舍樓下來來往往的那麽多人潮,聽著別人似有若無低低的議論和輕笑,我的臉上終於也掛不住了,我也委屈地大叫:“我不過就和沙沙去師大聽了一下講座,你幹嘛這麽小題大做?”
良久沉默。
突然,他緩緩開口了,語氣冰冷:“看來,我一直還是高估你了,你還是一個無情無義沒有心肝的笨蛋!”
說完,頭也不回,轉身離去。
我看著他的背影,很想叫住他,可是,我說不出口。
子默不理我了。
回到宿舍,歡歡先開口:“你到底跑到哪去了,秦子默擔心死了。”自從我和子默談戀愛以來,也不知為什麽,她和小白兔已經完全跟他站到了同一條戰線,“他每隔五分鍾就打電話來問,你回來沒有,後來,我看到,他幹脆就在樓下一直等。”她看看我的臉色,“怎麽,你沒看到他嗎?”
我看到沙沙在朝她使眼色。
我鬱鬱地躺在床上,打開手機。
不一會兒,短信就一條接一條地跳了出來:
“汐汐,你在哪兒,收到請回複。”
“汐汐,你到底在哪兒,收到立刻回複。”
“汐汐,你到底跑到哪裏去了,我很生氣。”
“汐汐,我真的真的很著急,你快回來。”
“汐汐,快回短信,我就不生你的氣,快點!!”
……
我含淚看著,心裏很後悔。
可是,子默不理我。
他不再來找我。
每次下課後,我都要習慣性地看向那棵老榕樹,空無一人。
晚上,我和沙沙一起去上自修。
我十分十分地,無精打采。
沙沙看出來了,她勸我:“汐汐,這次是我們不對,他……子默哥哥生氣是應該的,你去找他,跟他道個歉吧。”
我死鴨子嘴硬:“不去,就不去。他那麽小氣,心眼那麽小,我幹嘛去給他道歉?”
但是,我的心裏,早就說過一千個一萬個對不起了。
三天過去了,對我而言,漫長得像是三年。
這天晚上,沙沙有事,我一個人,鬱鬱地去上自修,什麽都看不進去,好容易支撐到九點,我歎了一口氣,鬱鬱地收拾好書本,鬱鬱地下樓。
走到樓下,習慣性地往那棵老榕樹下看看。
有個修長的人影佇立在那兒。
我以為自己眼花了,揉揉眼,拚命揉揉眼,然後,如夢初醒,歡呼一聲,奔了過去,一把緊緊抱住他。
他也緊緊地回抱住我。
不知過了多久,我悄悄掙脫開他,看著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有掙紮,有無奈,但,更多的,還是深深的柔情。
我吸了一下鼻子:“子默,對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他歎了一口氣,又緊緊攬住我:“真不知道我上輩子到底欠了你什麽,”片刻之後,他的聲音從我頭頂傳來,“這輩子,我要這麽被你折磨。”
在他懷中,我偷偷地,滿足地笑。
過了兩天,為了哄子默開心,我自告奮勇要給他燒一頓飯。
我們先設法把原材料偷渡進他宿舍,然後,我找個理由登記一下也跟著進去了。
在他宿舍,我興師動眾忙了半天,幾乎搞得人仰馬翻,因陋就簡地,做出三個菜。
蘑菇青菜,西紅柿炒蛋,青椒土豆絲。
夏言他們很給麵子地,齊齊來捧場。
子默的這些哥兒們,十分的夠意思,一直都是。
吃了幾筷,照例都說好。
是嗎?我不信,我試吃了一下。
蘑菇青菜太鹹,西紅柿炒蛋太甜,青椒土豆絲有點炒糊了。
我微帶歉意地,可憐巴巴地看著子默。
他麵不改色地,把菜全部都吃了下去。
那天,他破例吃了三碗飯。
那天晚上,自修完,我們坐在操場上,他抱我坐在他的膝蓋上,突然,把頭埋在我的頸窩,低低地說:“汐汐,以後,一輩子,都燒菜給我吃好不好?”
我吐吐舌頭,那他豈不是隨身要準備一瓶胃藥?
但是,我摟住他的頭:“好。”
因為,從那時候,我就深深發現,子默十分十分地,缺乏安全感。
骨子裏,他非常非常渴望家庭的溫暖。
轉眼,就到了五月,又到了畢業時節。
從五月初開始,校園裏就充滿了臨畢業前的離愁別緒,校園廣播裏,畢業驪歌開始一遍又一遍地反覆響起,校門口飯店的生意開始狂好,在學校裏飽經滄桑的民國建築群旁邊的那個大大的草坪上,總是簇擁著一堆一堆照相的學生。當時的我,才念大一,對這種情景感觸不深,但是,有時候,看到一撥一撥醉酒的學生蹣跚走過,聽到我們宿舍後麵的男生宿舍後半夜裏齊齊地大聲唱歌,還有時候,走在校園裏,看到那些校園情侶們,在綠蔭掩映下,一對一對,或卿卿我我,或黯然神傷,或抱頭痛哭,我的心裏,總會沒來由一陣一陣的感傷。
因為子默,也要畢業了。
盡管,他準備在N市先待著,集中精力複習備考。
但是,他畢竟很快,也要離開這個校園了。
隻是,我沒有想到,還沒等到他正式離開校園的那一天,我們就……
到了五月中旬的時候,我發現,子默的情緒,奇奇怪怪地狂躁起來。
煙鎖重樓
記取樓前綠水
應念我
終日凝眸
那個人影,悄然立在那兒,抬著頭,靜靜地看著天邊那顆最亮的星。
不知道站了多久。
是他。
他就那麽站著,仿若根本沒有看到我。
我怔怔地站著,完全怔住了。
哪怕在一年前,在這個操場,如果,我,能看到他,那麽,我一定會飛快地、不顧一切地奔過去,緊緊抱住他,再也不放手。
是的,永遠,永遠,永遠,我都不會放手。
但是,為什麽,現在的我,每走一步,我的心裏都在深深下墜。
為什麽,我的腳步像灌了重重的鉛,根本,就無法移開。
我深吸一口氣,終究還是緩緩地,走了過去。
我走到他身邊,靜立了一會兒,我聽到自己的聲音,略帶苦澀地:“你好,秦先生。”
他仿若未聞,一直就那麽看著,看著天邊的那顆星。
我繼續靜靜地站了一會兒。
還是沒有任何回應。
我心裏的苦澀漸漸彌散,我悄悄地,準備繞開他。
突然,我聽到一個淡淡的聲音,在夜風中飄散開來:“我在憑吊,憑吊我的過去。”
我默然,低頭,無語。
還是那個淡淡的聲音,極其疏離地:“站在這裏,我就會想起以往,並且,時刻提醒我自己,我以前的天真,衝動,和愚不可及。”
我心裏的苦澀如荒草般,深深蔓延開去。
我默默地,剛想轉身離開去,他的眼睛,終於轉向我,那是一雙我全然陌生的眼眸,無比銳利地,帶著探察地盯著我:“那麽你呢,林老師,你又是為什麽,來到這裏?”
我的嘴角牽起一抹虛弱的笑:“我……我……我隻是因為帶學生來實習,晚上隨便出來走走,”我聽到自己的聲音逐漸低了下去,“就,來到這裏,坐一坐……”
他偏了偏頭,似是想了想:“是嗎?我還以為,你偶爾,也會有想回憶一下過去的心情和時候呢,原來……”他的話音裏有著淡淡的嘲弄,似乎,還壓抑了別的其他情緒。
我想,我的心已經完全麻木了,因為,我聽到了自己極其平靜的聲音:“那麽,秦先生,不打擾你了,我先走一步。”
我轉身,離開。
我的青春,是終於遠去了,一去不回。
我走到了操場邊上的小門旁。
我記得這裏有一個小小的活動拉門,夜晚進出的人會記得順手關上。
我眼前已是一片模糊,但是,我仍然準確無誤地找到了那扇門。
正在我要拉開它的時候,一支手臂擋過來,重重合上那個小門,緊接著,我的身體被粗暴地反扳過來,再接下去,一個頭顱俯下來,我的唇被重重覆住。
粗暴地、沒有任何憐惜地、狠狠地,來回,反複,帶著淡淡的煙味,在我唇上重重碾過,碾過,再碾過。
他的手,如我做了千萬次的夢一樣,緊緊地,箍住我的腰。
他就這樣,在晚春的深夜,在操場的微風中,緊緊地吻我。
他的身體緊貼著我,他的手,漸漸地,移過我的腰間,撫上了我的發,他的吻,漸漸輕柔下來,似乎,還帶上了極其極其細微的憐惜,還有……
他的身上,帶著淡淡的煙味,還有當年那種熟悉的淡淡馨香。
他就那樣,一直緊緊地擁抱著我。
他的唇,一直在我的額頭,我的唇間,我的耳畔流連。
他的一隻手,仍然緊緊擁住我,另一隻手,輕輕地,摩挲在我的發間。
最後,他的唇,來到我的頸項。
他埋下頭去。
恍惚中,我聽到了一聲低低的歎息。
我一時間,完全呆住了。
我沒有任何反應。
不知過了多久,那個唇驀地移開了。
接著,我被猝不及防地,一下子推開。
僅僅是片刻之後,那個微帶嘲弄的聲音重又響了起來:“林老師,既然你曾經交過不止一個男朋友,既然你相過那麽多次親,既然……”他伸出手來,緊扣住我的下巴,他的眼眸中,閃著危險的光亮,“為什麽,你接吻的技術,一點點都沒有進步呢?又或者,我應該說,你善於欺騙的本領,又更進一層了呢?”
我的淚,已經流幹了。
我的夢,也應該醒了。
於是,我一言不發地脫身開來。
我拉開那個小門,輕輕地,走了出去。
再見了,G大。
再見了,我的青春歲月。
回到C市,我大病了一場。
重感冒,加發燒。
先是住了一個星期的醫院,然後,醫生囑咐我回去休息,靜養。
前前後後,足足病了有將近一個月。
大姐很著急,唐少麟很著急,妙因也很著急。
他們帶我去看病,給我買藥,陪我聊天,讓我休息。
唐少麟向學校請了一個星期的事假,放下手頭的事情,在醫院陪我。
在我掛點滴的時候,他喂我喝水,給我削蘋果,幫我擦臉,給我讀報紙。
更多的時候,他靜靜地坐在床邊的凳子上,陪著我。
我醒著的時候,他就陪我說說話。
我睡覺的時候,他就看著自己的書,坐在一旁靜靜地陪我。
大姐也時不時煲了湯,送來給我喝。
妙因更是馬上就幫我請了病假,同時,她還把我目前所上班級的課程全部接了過去,幫我代著。
我的身邊,總是有這樣真心的朋友。
隻是,回到宿舍沒幾天,大姐就略略有些疑惑地盤問我:“你怎麽去了一趟N市,整個人都變了似的,而且,把身體弄得這麽虛。”她仔細打量著我,沉吟了一下,“你――是不是在N市碰到什麽事了?”
她細細地觀察著我,似是想要說什麽,但最終還是欲言又止。
我淡淡一笑,搖了搖頭。
現在,是真的,什麽事都沒有了。
我隻在我的心底,留下了最後的,一滴眼淚。
隻是一滴淚而已。
而生活,還在繼續。
身體一好起來之後,我就又把妙因幫我代的課接了回來,重新開始了忙碌的教學生涯。
過了兩天,當我在教研室裏給學生答疑的時候,童妙因靜靜地走了進來,默默地坐到了我身邊。
學生太多,我當時並沒在意。
等學生走後,我看看她,或許是前兩天幫我代課太辛苦,她有些瘦了。
但是,她還是那個一直如當年的沙沙一樣,和我無話不說,善良寬容的妙因。
她一言不發,若有所思。
突然,她抬起頭,問我:“林汐,你談過戀愛嗎?”
我手中的杯子微微一抖,水差點傾了出來,我掩飾性地垂下眼:“嗯。”
她看著我:“那你當時的感覺是怎樣?”
我嘴角泛起了一朵略帶苦澀的笑。
當時,當時,當時的感覺……
在校園裏那個長長的林蔭道下,斑駁的陽光,清新的空氣,追逐打鬧著的,我清脆的笑聲,七年過去了,仍曆曆在目。
當時,我幾乎以為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最幸福的人。
隻可惜……
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
我終於抬起了眼,平靜地問她:“幹嘛想起來問這個?”
她美麗的臉上有些悵然:“隨便問問,”她微微垂下眼簾,輕輕地歎了一口氣,“你說,電視上那些生離死別的真愛,現實生活中,會存在嗎?”
她的眼神中,說不出的複雜,和淡淡的惆悵。
我愣了愣,沉吟了片刻之後,斟酌著:“妙因,你――怎麽突然會想到這些?”
她幽幽地:“林汐,你知道嗎,或許,是我多心……”她若有所思,“當初,我爸爸說他已經答應了的時候,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多天過去了,我都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她抬頭看我,輕輕地,搖了搖頭:“林汐,那種感覺,”她的眼睛,飄向窗外,“跟……”
她頓住了。
片刻之後,她的聲音重又響起,帶著淡淡的憂傷:“而且,自從我們談戀愛以來,他幾乎無可挑剔,經常來接我,帶我去吃飯,帶我去爬山,去看碑林,哪怕那天,在嘉年華上看見小孩子吃的棉花糖,我隻看了一眼,他就立刻去買,而且,一買就買了兩個,一直看著我吃……”
我的心一時間,痛徹心扉,痛入骨髓,幾乎不可抑製。
我以為,我已經完全忘記了這種感覺。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我在心中呐喊,為什麽,每每當我下定決心要斬斷一切的時候,往事還是會像幽靈一樣,反反覆覆,如影隨形地纏繞著我?
爬山,碑林,還有,棉花糖……
那年,那個冬天……
我的心底,痛得已經失去了任何知覺。
但我的臉上,仍然平靜,我看向妙因。
她正有些苦惱地看著我:“可是,林汐,為什麽,我覺得他真正的心裏,是很不快樂的,有些時候,我覺得,他雖然在我身邊,但他的心,始終離我很遠很遠……”
她幽幽地:“他的過去,我一直都不了解,直到現在,我都不知道,當他不說話的時候,當他看著遠方沉思的時候,甚至,當他明明對著我卻又好像根本沒看我的時候,到底,在想著什麽樣的過去,什麽樣的事,還有,什麽樣的人……”到後麵,她的話音開始有些微顫抖,“我想了解他,我試著去了解他,但是……”
我聽著她似曾相識的話,我看著她似曾相識的臉。
一如七年前的沙沙。
她現在的神色,七年前,我從沙沙臉上看見過,一模一樣。
不同的是,七年前,當時的我,模模糊糊地知道一部分原因。
七年後,現在的我,卻連冰山的哪怕一角,都無法觸摸得到。
因為,七年的時光過去了,早就已經時移事易,物是人非。
不僅往事早已褪成塵封的腳印,積滿滄桑和傷痛。
就連回憶,都已經開始模糊成虛幻而無法觸及的光影。
但是,既然,七年前,是我,一手破壞了沙沙的幸福,並且,最終,也完完全全遺失掉了屬於自己的那份幸福。
那麽,七年後的現在,盡管,與我有一絲一毫關係的可能性低於千億分之一。
但是,隻要有哪怕萬億分之一的可能性,我都要把它親手斬斷。
或者,這是一個現實與過往的分界。
一個命裏注定會出現,也命裏注定遁避不開的分界。
又或者,這樣做,會讓我的心裏好受一些,也會讓我的心裏,能夠輕鬆一些。
因為,七年前,我欠沙沙的那份幸福,七年後,希望善良的妙因,能夠加倍得到。
晚上十點鍾。
我和唐少麟,站在我們宿舍樓下的小樹林裏,已經有十分鍾了。
是我約他來的,但是,見到他以後,我一直沒有說話。
他就站在那兒,什麽都不問,和我麵對麵站著。
我看著他,他看著我。
一片寂靜中,就隻聽到初夏的風聲在寂靜的林間,輕輕地穿梭來去。
當年,當我萬念俱灰心灰意冷躺在宿舍床上的時候,他闖進我們宿舍,當著我們宿舍所有人的麵,一字一句地對我說:“林汐,我不奢求你等我,但如果六年後,等我回來,你還是一個人,那麽,請你給我一個機會。”
說完,他伸出手臂,緊緊地抱了抱我,轉身離去。
隔天,他飛去美國。
我看著唐少麟,他也正一瞬不瞬看著我,他的眼裏,有安慰,有了解,還有著深深的憐惜。
一直以來都給了我莫大精神力量,永遠站在我身後給我勇氣和支持的唐少麟。
這麽多年來,我一直都欠他一個答案。
我深吸一口氣,走上前,輕輕抱住他:“少麟。”
他的身體明顯地一震,他一下子掙脫開我,他目光炯炯地盯著我:“林汐,你確信,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嗎?”
他輕輕地:“我不要你後悔。”
我看向他。
我看著他真摯的眼睛。
少麟,請繼續給我勇氣。
因為,我需要勇氣,來努力地,從過去的那段如煙往事中,逐漸地抽離出來。
我踮起腳,輕輕,然而堅決地,摟住了他的頭,然後,我把自己的臉,慢慢貼了上去。
他輕輕歎了一口氣,攬住我的腰,俯下身,將唇覆在我的額頭,我的眼角,我的唇上。
我們認識這麽多年來,這是他,第一次吻我。
先是輕輕地,然後,逐漸逐漸加深,越來越深,到最後,他緊緊摟住我,幾乎吻得我透不過氣來。
不知過了多久。
他輕輕放開了我,然後,他捧住了我的臉:“林汐,沒有關係,我等你,我有足夠的時間和耐心等你,等你想清楚這一切。”他把我摟在懷中,半晌,又說,“無論最後結果是什麽,你都要記住,永遠,我都希望你幸福,快樂。”
我默然半晌,然後,我聽到自己疲憊的聲音,輕輕地傳來:“少麟,我真的累了,能借你的肩膀靠一下嗎?”
他沒有說話,但是,他伸出手來,輕輕攬住我的腰,然後,慢慢地,將我的頭貼在他的肩上。這麽多年來,我第一次全身放鬆地,依偎在他肩頭,我聽到他有力的心跳聲,我聽到他沉靜舒緩的呼吸聲。
我微微地,閉上了眼。
苦苦撐了這麽久,有這樣堅實的肩膀可以依靠,我是應該心滿意足了。
風繼續吹
到五月中旬的時候,傳來一個好消息,唐少麟要出國了。
一直極度欣賞他的才華和天分的物理係領導,在訪美期間,為他爭取到一個留學名額,九月份,唐少麟就要在大洋彼岸開始新的學期了。
我打心眼裏為他高興。
自從我病好了之後,天天隻顧著和子默待在一起,幾乎想不到別的事情,也似乎一直沒怎麽看到過他,有時候,即便偶爾在路上看到,我們也隻是三言兩語地,匆匆打個招呼問候幾句就各奔西東。
我心裏有些內疚,畢竟,他給予我的友情千金難換。
於是,我在得知消息的第一時刻就拖著子默去給他買禮物。
子默也不說什麽,即刻放下手中的事,陪著我去。
我們挑了好久,挑花了眼,挑到最後,也隻不過買了最最普通的一對麒麟鎮紙。
暗含他名字的這份禮物,希望在異國他鄉,能給他帶來平安和好運。
這對鎮紙,七年後,仍然放在少麟C大公寓的書桌上。
並且,我們大家約好了在少麒、夏言、子默他們畢業那天,一起給少麟餞行,慶祝他就此墮入蠻夷之地。
隻是,我和子默都沒有等到那一天……
五月底快到了,子默越來越狂躁。
子默的狂躁,看在我眼裏,十分奇怪。
他時常會走神,時常會心不在焉,時常會愣愣地發呆,時常會緊緊摟住我,緊緊吻我。
偶爾,他會若有所思地,對著窗外,長時間一言不發。
偶爾,他會神色有些複雜地看著我,微微歎氣,或是抵著我的額頭,低低地說一些我聽不懂的話:“汐汐,無論怎樣,一定要記得,我永遠愛你。”他緊緊摟住我,我感覺到有什麽東西,慢慢濡濕了我的臉頰,“汐汐,我愛你。”
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但是,我還是無法不心生困惑。
這不是平常的子默。
所以,我不能理解。
他的學業,一直有口皆碑,他的複習,一直頗有成效。
他和我的感情,從來都如膠似漆,他對我的嗬護關心,一日甚於一日。
而且,如今的他麵臨畢業,我更是收起我以往的所有脾氣,珍惜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
至於工作,夏言早就說過,他家在N市開設的分公司,子默想什麽時候去就可以什麽時候去,反正也隻是過渡一下而已。
因為子默說過,他要先待在N市陪著我,等我畢業的時候,再作長遠打算。
那麽,到底是為了什麽?
我左思右想,想破了腦袋,但百思不得其解。
更讓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子默的手機上,最近以來,時常會出現陌生的電話號碼,而他,通常隻是陰沉著臉看一下,就掐斷,從來不接。
然後,他的情緒就會更加煩躁,雖然他在我麵前會盡力隱藏,盡量不讓我擔心。
我的直覺告訴我,子默有事瞞著我。
我有些難過,他一向是什麽都對我講的。
除了……
除了,他的父親。
我開始留心子默的電話。
終於,有一天,我們上晚自修,子默出去了一下,手機沒有帶,就放在桌上。
不一會兒,手機響了,我看了一下,還是一個陌生的電話號碼。我有些猶豫,但是,最終,我還是接了:“喂――”
對方沉默了半天,沒有人說話。
我小心翼翼地,又“喂――”了一聲。
還是沒有聲音。
我想起了什麽,對著電話那頭試探地:“請問,是找子默嗎?他現在不在,你過一會兒再打過來吧。”
電話那端終於有人說話了,一個中年男子的聲音,語氣低緩地:“喂,那麽,你是誰?”
我想了一下:“我是子默的,……同學。”
那邊顯然是笑了一下,但是,不一會兒,聲音又變得低沉起來:“那麽,麻煩你告訴他,告訴他,有位韓先生,”那邊頓了一下,“想在他畢業前,來看看他。”
電話被掛斷了,我愣愣地看著手中的電話。
不一會兒,子默就回來了。
我看看他,他的臉上看不出什麽表情,他遞給我一杯鮮榨橙汁,又幫我插上吸管。原來,他剛才到校門口給我買飲料去了。
我接過來,喝了幾口,想起來告訴他:“子默。”
“嗯?”他低頭看書。
我看著他:“剛剛我接到你的電話,一個男的,不認識……”
他的臉色驀地變了,變得好蒼白好蒼白。
我有點駭住了,伸出手去觸摸他的額頭:“子默,你怎麽了?”
他定了定神,看著我,他的眼神,十分陌生。
半晌,他低低開口:“沒什麽。”
又過了半天,他低頭看書,似是不經意地問:“那個電話……說了些什麽?”
我想了想:“沒什麽,他就說,有個韓先生,想在你畢業前,來看看你。”
他繼續低頭看著書,一言不發。
但是,我知道,他一個字也沒看進去。
當時的我對他,太了解了。
子默,有事情,在瞞著我。
六月十八號,星期六,這個日子,我刻骨銘心。
一大早,子默給我打電話,聲音裏帶著微微笑意:“汐汐,別再睡懶覺了,起來梳洗一下,二十分鍾後,我在樓下等你,一會兒我們出去逛逛,下午,我陪你去逛街,再去看電影,好不好?”
我有些意外,這些天來,子默一直都有點怪怪的,難得有心情這麽好的時候。我愉快地答應了。
哼著不著調的歌兒,我在宿舍裏劈裏啪啦地刷牙洗臉,剛忙完,手機響,我忙接起來。
“汐汐。”一聽就知道是老爸。
奇怪,老爸向來很忙,工作性質又有些特殊,我們全家都習慣了他的神龍見首不見尾,他幾乎從不給我打電話,今天敢情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老爸的聲音很家常:“汐汐,最近功課忙吧?”
“還好。”我敷衍地答,記掛著待會兒要到樓下的子默。真是女大不中留啊,我暗自慚愧。
老爸很敏感:“怎麽,趕著要出去啊?”
我吐吐舌頭,警察就是明察秋毫,我有點不好意思:“嗯,同學……約我出去玩。”
老爸沉默了一下,突然問:“聽林濤說,你交了個男朋友?”
我心裏把老哥千刀萬剮又萬剮千刀,神經病,幹嘛跟老爸說這個?!
上次寒假子默跟我回家,我倆在街上手牽手到處晃的時候,好死不死給哥哥和他的女朋友看見,當時那兩人驚詫莫名的表情,和瞪得像銅鈴那麽大的眼睛,真是令人絕倒。
而且,在我回去之後,那個還虧我從小到大叫了十九年哥哥的人,當著老媽的麵,向我盤問了子默的生辰八字、祖宗八代之後,居然摸摸下巴,表情困惑地說了一句:“我就奇怪了,既然人家功課那麽出類拔萃,看上去那麽穩重斯文,長得又那麽一表人才,怎麽會看上你這顆幹癟酸菜?”
若不是老媽擋著,當時我手上削蘋果的水果刀差點就要飛了過去,替我們林家的列祖列宗除掉這個大大的不肖子。
當時,受氣氛感染,老媽也很感興趣,一疊連聲地讓我把子默帶回去給她看看。
老爸老不在家,她大概也很寂寞,再加上,或許就像老哥說的,有人肯要我這顆酸菜,家裏人偷笑都來不及了,更何況子默又被老哥渲染得像潘安在世,宋玉重生,老媽的好奇心簡直比棉花糖還膨脹。
隻是當時,我覺得,時候未到。
我想,等子默畢業後,找個機會,暑假帶他回去拜見爸媽。
現在,心慈手軟的報應來了。
我有點不好意思:“嗯。”
老爸的聲音又傳過來,聽不出什麽情緒:“跟他出去?”
哎呀,老爸真是的,幹嘛刨根問底,難道不知道純純少女心很容易害羞的嘛。
“嗯。”
老爸又問:“去哪裏?”
我實在是太太太窘了,吞吞吐吐地:“上午我們隨便逛逛,下午,我們去看電影。”
老爸似是想了想:“他是不是,叫,秦-子-默-”很確定的樣子。
我有些微詫異,哥哥跟他說的?老爸一向對這些瑣事都不上心的呀。不過,我沒有在意:“嗯。”心裏有些甜蜜。
“這樣吧。”老爸緩緩開口了,“汐汐,我今天來N市出差,下午有空,我要見見你那個秦子默。”
我大驚,不會吧,多麽恐怖,我老爸一板一眼的,再加上子默最近狀態不佳,不把他給嚇個半死才怪。
我直覺要拒絕:“爸――”
老爸在那邊開口了:“汐汐,論理呢,他應該先去我們家拜訪我們,這次我來,就當先過過目,你不用跟他說,我在遠處看看他就行。”
我鬆了一口氣,太好了。
老爸想了想,又開口了:“汐汐,就別去電影院了,我時間緊,出差的地方離動物園近,這樣吧,下午三點,在動物園的孔雀館,我到時候在那兒看看那個秦子默。”他似是微笑了一下,“給我的女兒把把關,好不好?”
我心中一陣暖暖的,老爸,畢竟還是關心自己女兒的。
於是,我很愉快地說:“好啊。我們準到。”
老爸最後叮囑我:“汐汐,不要告訴那個秦子默,我是長輩,這樣有失身份。”說完,掛斷了。
我失笑,多麽古板的老爸。
不過,還是不要告訴子默好了。
於是,我向子默強烈要求,下午不去電影院,改去動物園。
他有些詫異,表情又有些古怪地:“汐汐,不是已經說好去看電影了嗎,幹嘛非要去動物園?”
我略帶心虛地陪著笑:“我喜歡嘛,子默,我好久沒去過動物園了。”我粘在他身上,雙手搖晃著他,“子默,陪我去,陪我去,陪我去嘛……”
他被我纏得沒法,胸口微微起伏著,但是,他不說話。
過了半天,他還是站在那兒,緊抿雙唇,一言不發。
我不肯放棄,繼續粘在他身上,做著各種鬼臉,企圖說服他。
他不理我,轉過臉去,任我搖晃著,就是不肯開口答應我。
自從跟我在一起以來,他還是第一次這麽執拗。
異常的執拗。
我也有點不高興了,於是,我微帶賭氣地,拔腿就要走:“你不陪我去,我自己去――”
他一把緊緊摟過我,我聽到他急促的呼吸聲,我看到他不斷起伏的胸膛。
我戳戳他的胸口,仍然有些賭氣地,抬頭瞪向他。
他也瞪著我,片刻之後,他垂下眼,歎了口氣,還是妥協了:“好好好,陪你去,陪你去――”
臉上不是沒有掙紮,還有濃濃的猶豫,和不安。
隻是當時沉浸在幸福和忐忑中的我,根本就沒有注意到。
後來,無數次銘心刻骨的午夜夢回裏,我才慢慢發覺――
如果當時,我能再細心一點。
如果當時,我不是那麽任性。
如果……
那麽,後來所有的一切,是不是就不會發生?
或至少,不會選擇以那樣殘酷的方式,來就此完全顛覆我們的生活?
可是人生,沒有如果。
於是,下午三點,我們準時到了動物園的孔雀館。
孔雀館裏冷冷清清地,幾乎沒有遊客。奇怪,大家都不喜歡看孔雀開屏嗎?空餘那些神氣活現的孔雀走來走去。
我伸伸頭,東張西望了一下,老爸沒出現。
子默並沒有發現我的異常,他的臉色凝重,緊盯著遠方某一處。
我順著他的眼光看過去,不就一個大叔嗎,穿得奇奇怪怪的,都已經是夏天了,還帶著帽子,戴著眼鏡,渾身上下捂得那麽嚴實,也不怕中暑。
子默的眼神很奇怪,他就那麽死死地,盯著那個人。
我感覺有點不對。
而那個人,也在遠處,直直地,直直地看著我們。
那是一種帶著熾熱,哀傷,歉疚,還有淡淡喜悅的複雜眼神。
突然,他朝我們輕輕點了點頭,就轉身,準備朝孔雀館的大門方向走去。
突然,就在那一霎那間,一大幫人擁了進來,而孔雀館的門,被緊緊關上了。
那些人直奔那個怪大叔而去。
我莫名其妙地看著那麽一大幫人越過我們,飛快地向那個人奔過去。
那個人察覺了,想跑,但是,四麵都是人。
他束手就擒。
我呆呆地看著這宛如警匪片中的一切,我呆呆地看著那幫人的頭兒。我望了望子默,他的臉色煞白煞白地,仿佛,被抽幹了全身的血一般。
我看著那幫人,下意識吐出一句話:“爸爸,李叔叔,王叔叔,你們怎麽來了?”
我認出來,那群人中,除了領頭的我老爸之外,還有他的兩個同事。
其他人,我一個都不認識。
子默極度驚駭地看著我,仿佛我是頭怪物一般。
老爸他們給那個人戴上手銬,一群人簇擁著,走過來。
我們還是呆呆地站著。
走到我們麵前,李叔叔看看我,微笑:“汐汐,這次多虧了你,才能抓住他。”
我的心,仿佛墮入萬丈深淵。
多虧了我?多虧了我?
他到底,在說什麽?!
那個戴著手銬的人,走到我們麵前,深深看了我一眼,問了一句:“你就是那個幫子默接電話的女孩子?”是那個陌生的中年男子的聲音,是那個電話裏的低沉的聲音。
我呆呆地,點了點頭。
我幾乎失去了任何思想。
但是,我仍然清晰地看到站在我身旁的子默,如萬年寒冰,他的身體在簌簌發抖。
一直,都在簌簌發抖。
那個人,居然微笑著,用帶著手銬的手,點了點我:“子默,她是不是你答應讓我見你一麵的理由?”
子默的身體,仍然在顫抖著。
他又向子默看了一眼,搖了搖頭,淡淡地:“可惜,你看錯了人。”
他們走過我身邊的時候,老爸看了我一眼,神色凝重,他張了張口,似乎想要說些什麽。
但是,最終,他還是沒有跟我說一句話。
他們向外走去,打開門,一起,都走了出去。
孔雀館裏,隻有我們兩個人,站著,就那麽站著。
還有一群孔雀,走來走去。
突然,子默向外發足狂奔:“爸爸――”
他跑了出去,一轉眼,就沒了蹤跡。
子默不見了。
子默不見了。
子默不見了。
……
我不知道我那天是怎麽走出動物園的,更記不得我是怎麽一路走回宿舍的。
我永遠,永遠,永遠都忘不了,子默那充滿了深深的深深的絕望的眼神。
他從來沒有那麽絕望過。
無數遍打子默手機,永遠接不通。
無數遍打到他宿舍,他永遠不在。
夏言他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他們告訴我,他們也在找子默。
從六月十八號開始,子默一直都沒回來。
我找遍了所有所有的教室,找遍了我們曾經過去的每一個地方,找遍了G大每一個角落,沒有子默。
子默,仿佛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我天天去他們宿舍樓下等。
從早等到晚,從晚等到早。
從他們宿舍樓早上開門,一直癡癡等到他們宿舍樓關門。
每日每夜,每時每刻,我都在等。
夏言他們同情而擔憂地看著我,看著我麵無人色地站在那兒,六月的天氣,我的身體卻總在發抖,簌簌地,像被秋風掃過的枯黃落葉。
他們愛莫能助。
沙沙被我嚇壞了,她時常陪著我,站在那兒,試圖和我說說話,但是,我固執地站在那兒,低著頭,一言不發。
我要等到子默回來。
我要等他回來。
終於有一天,向凡出來了,他臉色陰鬱地走到我麵前,對我說:“你走吧,子默不會回來了,而且,子默不會再見你,他說了,他永遠不要再見到你。”
我仿佛一個溺水的人抓到了一根稻草般,惶急地看著他:“子默,子默,他跟你聯係過了嗎?他跟你聯係過嗎?”
他看著我,他的眼裏,滿是複雜的情緒,終於,他歎了一口氣:“林汐,當初子默生病的時候,我真不該來找你。”
“與其讓他現在這麽絕望,倒不如就幹脆讓他當時痛苦。”
我仿佛當頭遭到了重重一擊,半天,我的眼前都直冒金星。
我的腿發軟,我的眼前仿佛一片漆黑。
我躺在床上,我整整躺了三天。
我不吃不喝。
但是,我還有一線希望。
我想,子默終究會回來參加畢業典禮的,他一定會回來的。
那天,我一早就去他們宿舍樓下等,一直等,就那麽等著。
終於,到快吃午飯的時候,我等到了我要等的人。
夏言他們和他在一起,一群人,朝宿舍方向走過來。
他就在那兒,他就站在那兒。
我隻覺得眼前一片模糊,我拚命擦眼淚,拚命擦,想把他看得仔細一點,好讓我確信,我不是在做夢。
他的臉上,憔悴不堪,他實在是瘦得太多太多了,幾乎已經脫形。
他略略低著頭,麵無表情地,一路走過來。
夏言看到我了,他停下腳步,大概是對子默說了些什麽。
子默抬頭看我,完完全全的,陌生而冰冷的眼神。
他又低下頭去,繼續走著,不再看我。
當他們走到我麵前的時候,我張開嘴,我想說話,但是,我什麽都說不出口,我就這麽眼睜睜看著他在我身旁無聲地走過去,我全身的力氣幾乎都被抽幹了。
終於,看著他瘦削的背影,我用盡我全身的力氣,叫道:“子默――”
他的背一凜,接著,繼續向前走。
我仿佛不知道從哪兒借到的力量,我居然能飛快地跑到他麵前,然後,我乞求地看著他:“子默,那天,我是真的,真的……”
他抬頭看我,立刻,他的眼神駭住了我,我的話,再也說不下去。
眼裏布滿血絲,野獸般受傷的眼神,深深深深的絕望。
他輕輕張開口,他的話如輕煙般,一句一句地,飄了過來:
“這一生,我最痛恨的,就是被至愛的人欺騙!”
“林汐,我還是一直錯看了你!”
“林汐,如果認識你是個噩夢,那麽,現在的我,無比清醒。”
“林汐,我,發誓,我永遠永遠不會原諒你,永遠!”
說完,再也沒看我,一直向前走去。
子默就此消失了,消失在茫茫人海。
他就此,完完全全地,走出了我的生命。
青萍之末
我的日子還是一天一天地,過了下去。
我依然,天天穿過馨園,穿過天橋,穿過律園。
我依然,天天經過那個大操場。
我依然,天天去那個教室上自修。
我依然,天天晚上,靜靜立在他們宿舍樓下,抬頭看著那盞燈光,盡管我知道,那盞燈光下,沒有子默。
……
是的,我的生命中,已經不再有子默。
而且,我生命中,最快樂最開心的那段似水年華,也已經被他帶走了。
但是,我又何嚐不期盼,何嚐不幻想,子默,終有一天,會突然出現在我麵前。
於是,我打電話回去,我對媽媽說,暑假裏,學校有活動,我要晚點回去。
我仍然抱著一線希望,我在等。
我在等子默回來。
沙沙也沒回去,她什麽都不問,就那麽陪著我。
終於有一天,當我又站在男生宿舍樓下,看著那盞熟悉的燈光,我看到,向凡走了出來。
當時的他,已經留校讀研。
我隻是看著他,定定地看著他。
他看了我半天,滿臉無奈,又過了半天,他歎了口氣:“林汐,不要再等了,子默,已經去了加拿大,今天剛走。”他頓了一下,“子默他,不會再回來了。”
我恍若未聞,我依然定定地站著。
又過了半天,他一直看著我,那麽多天以來,他是第一次,像以前那樣看我,帶著同情,還有著,深深的無奈。
他開口了:“林汐,找個地方,我有話跟你說。”
我們又來到了那個竹林。鬱鬱蔥蔥的竹林,在我眼裏,卻比冬天那時候更加蕭索。
他輕輕扶著我,找了個石凳,坐了下來。
他淡淡開口了:“子默,可能跟你說過他家裏的事……”他轉身看我,“但是,子默,一定沒有跟你說過,他的爸爸。”
我低著頭。
“子默的爸爸和媽媽在他很小的時候就離婚了,子默跟媽媽姓。他媽帶著他來到杭州,從初中起,我就跟他同學。”他仿佛在追憶著什麽,“在我印象中,子默,一直就是一個沉默的人,他剛轉學來那陣子,過得並不好,雖然老師和同學,特別是女生們都很喜歡他,但也經常有一些壞男生找他的麻煩,當時,他為了不讓他媽媽,還有姨父姨母擔心,從來不告訴他們,他也從不輕易跟別人說自己的事……”
“那些男生經常在路上攔住子默,合起夥來欺負他,有一陣子,子默的臉上經常青一塊紫一塊的,但無論老師怎麽問他,他一律沉默以對,後來,有一次,我剛巧碰上子默又被他們圍住,就上前去幫他,本來我們寡不敵眾,後來,不知誰罵子默,說他是沒有爸爸的野種,他立刻就衝了上去,將那個人狠揍了一頓,把那些男生都嚇呆了,我從來沒看到他那麽失控過……”
“因為這件事,我跟他成了好朋友,這麽多年來,我大概有幸是子默唯一交心的朋友,”他看了我一眼,“直到他遇到了你。其實,說實在的,我們暗地裏都有些奇怪,論相貌,論才藝,論……,就很多東西而言,你都不是子默的上佳之選,隻要他願意,他還有很多可選擇的餘地。”
“但是,他實在是固執得無藥可救,一旦他認定的事,就百折不回,而且,我們都清楚看到,在遇到你的那段日子裏,子默從沒那麽開心過,你善良,你開朗,你純真,你帶給子默無數的快樂。”他看著我,輕輕地,“無論子默再怎麽優秀,再怎麽出色,他心底最深處,始終有個缺口,既無法彌補,也無從探測,後來,子默有了你,他心底的空洞,才開始慢慢愈合。”
“因為,你用笑容,在他心底種下了陽光和溫暖。”
“因為,在這個世界上,終於出現了一個人,無論歡喜哀傷,都與他心心相印。”
“隻可惜……”他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
我隻是默默地聽著,仿佛他說的,是別人的事,與我毫無關係。
“子默的爸爸,原來是T省W市的領導,原本年輕有為,但因為一時糊塗,犯了經濟錯誤。子默上初三那年,他專程到杭州來找過子默一次,在之前,他們已經幾乎整整三年沒見了,子默當時的驚喜而想而知。那天,他留給子默一堆禮物,承諾過陣子再來給他過生日,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但後來,他再也沒有出現過,不僅子默的生日他沒有來,後來,就連子默的媽媽去世,他也沒有出現,因為就在那一天,他逃到了澳洲。”
“他爸爸欺騙了他,所以,子默一直不能原諒他。但無論如何,那畢竟是他爸爸,而且,他爸爸早就托人帶信回來過,說自己在澳洲生活很穩定,很想見他這個兒子,他姨父姨母也一直在幫他聯係出國。事實上,原本子默一直計劃著畢業後直接出國,到那時……,但後來,子默遇到了你……”他看了我一眼,我瑟縮了一下,“他爸爸實在太想他了,想在兒子大學畢業時候,來看看他,留個紀念。子默一直不肯,一方麵,他恨他,他學的是法律專業,他清楚地知道,他爸爸是個法理不容的逃犯,另一方麵,不管怎樣,他身上都流著他爸爸的血,他不想他回來送死。”
我明白了,那段日子裏,那些陌生的電話,子默的狂躁……
原來如此。
“他一直站在情與法的邊緣搖搖欲墜著,他一直都在苦苦掙紮,一直都在猶豫,但是,他爸爸和你,始終是他心目中最無法替代的兩個人,他也想讓他爸爸見你一麵,”向凡歎了口氣,“所以,最終,他終於勉強答應,讓他爸爸遠遠地看你們一眼。”
最後,親情終究占了上風。
所以,他才要帶我去看電影。
其實,他是完全可以不帶上我的。
他之所以執意要帶上我,我想,是想讓他爸爸看看我,讓他放心,讓他不再牽掛。
可是,我帶給他的,卻是……
原來,老爸那天的電話,是早有預謀,他在公安戰線上工作了將近三十年,向來將他的工作看作天職,視若生命。
而子默的爸爸,想必是他們追蹤已久的獵物。
所以,他提議我去動物園。
原來,我一直被蒙在鼓裏。
從頭到尾,隻有我一個人,什麽都不知道。
應該,怪爸爸嗎?那是他的工作,他有他的立場。
應該,怪子默嗎?那是他的爸爸,到底,血濃於水。
那麽,蒼天啊,你能不能告訴我,到底,我應該怪誰?
應該怪誰?
應該怪誰?
……
我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我聽到那個聲音,那不是我的聲音,那是一個完全陌生的聲音,喃喃地:“向凡,謝謝你告訴我,可是,”那個聲音越來越低,“我寧願我,什麽都不知道……”
一瞬間,我失去了一切知覺。
從此,我很少回家,而且,每次都來去匆匆。
我和爸媽,從此很少交談。
偶爾回家,我總是很沉默。
我始終無法麵對這個現實。
我唯一的知心朋友,沙沙,在我暈倒的那天,得知了全部詳情,她守口如瓶,無微不至地照顧我。
沒有沙沙,那段時間,我無論如何都支撐不下去。
每每看著沙沙忙前忙後地照顧著我,她的臉上,有深深的憐惜,更有著幾分痛楚,我的心裏,就撕裂般地疼痛。
如果,當初是沙沙和秦子默在一起。
如果,我沒有奪走沙沙的那份幸福。
如果……
那麽,今天的這一切,或許……
我的淚水濕透了枕巾,一遍,又一遍。
那段時間裏,向凡也時不時來看看我,歎著氣,坐一會兒,再離開,毫不知情的木蘭,也來看望我幾次,但是,那時的我,提不起任何精神來跟他們說哪怕一句話。
夏言和少麒已經畢業離開G大了,少麟已經去了美國,子默……子默,那個曾經說過要陪我一生一世的子默,也離我而去了。
隻有向凡,還有沙沙,還有木蘭,依然還關心著我。
他們時不時地,有些小心翼翼地來陪伴我,照料我。
隻是,我們從此不再提到秦子默這個名字,從來不提。
仿佛這個名字,仿佛這個人,從來都沒有在我的生命中出現過。
三年後,我報考了本校的研究生。
我沒日沒夜,不眠不休地拚命努力,終於,我順利考上了。
沙沙畢業了,英語頗佳的她,應聘到J省省會城市C市電視台,做了一個電視人。
而木蘭,早就在一年前,衝破重重阻力,和少麒去了新加坡。
向凡繼續留校攻讀博士。
偶爾,我們路上相遇,會淡淡打個招呼,說上幾句話,再揮手道別。
再後來,我也畢業了,終於,我也要走了。
七年,彈指一揮間。
終究有那麽一天,我也要離開G大了。
臨走前,已經留校當老師的向凡請我吃了一頓飯,還是在當年那個小小的飯館,算作餞行。
那時,他已經有了一個溫文善良的女朋友,他們坐在我對麵,我微笑著看著他們說話,間或相視一笑,偶爾竊竊私語,或時不時地,做一些小小的動作。
我就那麽一直微笑地,微笑地,看著。
走出了那個小飯館,淡淡的月光下,我和他們揮手道別。
然後,我獨自一個人,又走到了律園裏的那個大操場。
在那個夏夜,我坐了整整一夜。
因為,這是我留在G大的最後一夜。
那麽,請容許我,盡情地去想,去回憶,去懷念。
我要把我所有的回憶,都留在G大,一絲一毫,都不要帶走。
明日,明日,又是天涯。
如影隨形
自從宿舍樓下小樹林的那一夜之後,在外人眼裏,我和唐少麟,已經是一對標標準準的情侶。
我們在一起吃飯,我們在一起散步,我們一起出去遊玩。隻要有空的時間,我們都在一起,打打鬧鬧,說說笑笑。
不知為什麽,跟唐少麟在一起,我總是有一種久違了的輕鬆感。
大姐第一個跳出來讚成:“我早就說了,有唐少麟做你的男朋友,是你上輩子修來的福氣。”
我有點好笑地看著她,異性相吸啊異性相吸,虧我跟她同住快一年了,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雖然我們隻是在一個寢室住,並非共枕,但是,沒有個五百年的修為,也是斷斷實現不了的。
但是,她就這麽幫一個外人。我恨恨。
更讓我恨恨的是,說給唐獅子聽的時候,他幾乎笑得打跌,一迭連聲地:“大姐英明啊大姐英明。”
然後,一下子湊到我麵前來,笑著盯住我:“我之於你,是不是算明珠暗投?”
我嗤之以鼻,真應該讓他在學校的廣大上至五六十歲老教授到下至十來歲純情少女的唐氏親衛隊們來仔仔細細認清楚這個人的真麵目。人前穩重瀟灑得不行,人後就是這副憊賴德行,真真是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麵不知心。
於是,我似笑非笑地:“要不要指個康莊大道讓你發光發熱去?”
他立刻一臉惆悵地,作西子捧心狀:“我要被女朋友拋棄了,55555……”
我是好氣又好笑。
心裏卻是一片暖暖的溫馨。
眼前這個看上去沒什麽正經的唐少麟,聰明絕頂而極其寬容,他明明洞察一切,卻永遠舉重若輕,不著痕跡地處處為我排遣煩惱。
他從來不問我為什麽去了一趟N市就大病一場。
他從來不問我為什麽那晚主動找他。
他更從來不問我為什麽我時不時地,不由自主地若有所思。
而且,自從那晚在小樹林之後,他平時隻是牽牽我的手,或在每晚送我回宿舍前,站在小樹林裏,輕輕地,摟著我,但是,從來不吻我。
他隻是一如既往地守護在我身旁,在我需要的時候,默默地關心照料著我。
我知道,他在等,耐心地等。
因為,我也在,耐心地等。
另一個跳得更高,恨不得把兩隻腳都舉起來讚成的人是妙因。
她最近心情似乎好了一些,臉上也多了一些笑容。
偶爾跟她去逛一趟街,她給秦子默買的東西,永遠比給自己買的要多。
她實在是一個無可挑剔的,出得廳堂,入得廚房的女孩子。
我心裏一陣微喟。
但是,看著她酷似沙沙當年的單純笑臉,又有些衷心的愉悅。
聽到這個消息後,對著我,她還是一副曖曖昧昧的樣子:“哎呀,還虧我們關係這麽好,這等好事還瞞著我,”她圍在我身旁轉了好幾個圈子,臉上一片欣喜,“嘖嘖嘖,還真的讓你把他抓住了,以唐教授這麽出色的條件,不知砸碎多少顆少女芳心呢!”
一副豔羨我走了無比宏偉壯觀的華蓋運的模樣。
我朝天翻了翻白眼,逗她:“你喜歡,讓給你。”
她過來扭我的臉,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林汐,你別身在福中不知福啊,小心閃了舌頭!”
說著說著,她突然住口,若有所思地看向窗外鬱鬱蔥蔥的樹林,過了半天才重又開口:“而且,兩個人在學校裏,能夠朝夕相處,唐教授對你又那麽體貼關心,要是我,開心還來不及呢!”
我看著她臉上突如其來的淡淡憂戚。
最近,在學校裏,似乎很少看到那道身影了。
而且,每每,唐少麟送我回宿舍的時候,也很少再感覺到那道迫人的視線了。
那道一直以來我都有所疑惑,但始終不願,也不能往深處想的視線。
我看著她,輕輕地問,有些艱難:“妙因,你們家……秦律師,最近一直很忙嗎?”
她淺淺一笑:“嗯,聽說最近在接一個跨國並購的案子,過兩天,他可能要去新加坡。”
我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男人總要忙事業的,他事業有成,也有你的功勞啊,要不怎麽說一個成功男人的背後總有一個偉大的女人呢。”
她想了想,也釋然地笑了。
很快,暑假到了。
順理成章地,和以前念書時候的周末一樣,我和唐少麟結伴回家,那時,一起回去的,還有沙沙,三個人總是在路上打打鬧鬧的,不知疲倦,讓鄰座為之側目,現在回想起來都感慨,還有一種不真實感,真不知道那時候怎麽那麽有精力。
但是,不一樣的是,這次,順理成章地,在父母多次的旁敲側擊下,我把唐少麟帶回了家。
七年前的彼時,我開開心心地在子默懷裏,籌劃著,要把他帶回家給父母看看。
七年後的現在,第一次,我正式帶回家的男孩子,是唐少麟。
或許,這就是造化弄人吧。
我心中又是微微一歎。
不出意外地,爸爸媽媽十分開心。
對唐少麟,他們是久仰大名,如雷貫耳。
從初中、高中連連獲獎,到唐少麟同學出國留學,以三級跳之姿獲得名牌大學博士學位,他曾經、一度、經常是Z市晚間新聞的座上客,不光是我們這些同齡人對他仰慕有加,欽佩不已,估計連Z市電視台一些資深播音員都熟悉這個名字。
對於我老媽這種以電視為生命的家庭婦女而言,唐少麟的名頭更是響當當之又響當當。
所以,我們家以最高規格來接待他。
除了我爸我媽,還有哥哥嫂嫂,連同三歲的侄兒,齊齊聯袂出席。
當我和唐少麟一起出現在我們家客廳的那一霎那,我嚇了一大跳。
空氣中到處彌散著空氣清新劑的味道,到處都是整整齊齊的樣子,茶幾上擺著鮮花,桌上鋪著雅致的桌布,居然,居然……還變戲法似地,擺放了成套的吃西餐用的刀叉。
而且,我的老爸,老媽,哥哥嫂嫂,就連那永遠像皮猴一樣的小侄子,都儼然一副盛裝打扮的樣子,仿佛接待什麽要不得的貴賓一般。
我想我是要暈了。
我偷偷瞥了一眼唐少麟,他居然還是一副誠誠懇懇的樣子。
肯定心裏已經笑翻天了。
他肚子裏有幾根腸子,我比他自己還清楚,哼哼。
也許就是這樣,我們才總是……
我不能再想了,我的心裏微濕。
我看著爸媽,有些想埋怨,但是,看著他們又興奮又有些不安的樣子,我又把到口的話吞了下去。
可憐天下父母心。
這一頓飯,吃得賓主盡歡。
爸媽自是殷勤地,一刻不停地勸吃勸喝,一副恨不得把全桌飯菜盡數灌到唐獅子嘴裏的架勢。
哥哥嫂嫂又是用那副雷打不動的霹靂表情看著我,因為雖然慕名已久,但是他們以前還真的從來沒見過唐少麟,哥哥還衝我豎了好幾次大拇哥。
外帶詫異地看了我好幾眼。
到底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嫂嫂的神色居然也有些詭異。
用腳趾頭想他們也沒什麽好的想法。
我裝作看不見。
唐少麟一直很有禮貌地坐在那兒,喝著酒,吃著飯,間或很得體地,說上兩句話。
吃完飯,大家移坐到小會客室,老媽泡上茶,大家坐著聊天。
直到這時,我才知道,在唐少麟隨身攜帶的電腦包裏,居然放的不是他寶貝得要死的二房姨太太IBM,而是給我們全家帶的禮物。
給老爸的Goldlion領帶,給老媽的LV小包包,給哥哥的Zippo打火機,給嫂子的Channel香水,就連小侄子,他也記得帶了一個精巧的航模玩具。
顯然,嘴上不說,他對此次見麵,極為極為重視。
爸媽他們很是驚喜,他們交互看了好幾眼,想必心裏十分快慰。
我的心裏,卻突如其來的,在感動之餘,有些酸楚。
唐少麟,永遠對我最好的唐少麟。
不一會兒,全家上陣,齊心協力把我踢出門:“汐汐,少麟好幾年沒回來了,帶他出去逛逛。”
嫂子幹脆直接給我拿來了包,小侄子也有樣學樣地給我拎來了鞋。
這是我至親至愛的家人嗎?我極其無奈。
我想,就算我現在宣布:“我今晚不回來了。”
他們也會齊齊鼓掌,外帶歡呼。
我不是沒看到老媽看著唐獅子時,眼中一直有大片大片的星星在閃爍。
果然是那個什麽什麽的,越看越有趣。
片刻之後,我就有些狼狽地,和唐少麟站在街上,大眼對小眼。
他看著我,一刻不停地在笑。
我有點生氣,瞪他:“看什麽看,我臉上有字啊。”
他毫不示弱地回瞪我:“你臉上又沒花,看一眼不行啊!”
然後,我們就麵對麵站著,一直對峙,互瞪對方。
驀地,回過神來,我們都齊聲大笑。
好久好久好久,我都沒有這麽開心了。
我看著少麟,心底一片溫馨。
那晚,他送我回到我家門口時,我看著他那雙含笑的雙眸,第一次,主動地,環住他,主動地,吻了他。
我知道,素來自製力超群的他,十分地開心。
因為,他摟住我腰的手,微微地,在顫抖。
我心裏的堅冰,漸漸地,漸漸地,在融化。
我知道,他依然在耐心地等。
我也是。
從那天以後,我們經常出去玩。
我們一起去逛街,去爬山,去看雲海。
隻是,因為招商,因為翻新重建,老街已經沒有了當年那種純天然的韻味。
而且,七年多過去了。
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景猶在,人已非。
坐在青翠的山峰頂上,我靜靜靠在唐少麟身邊,看著雲卷雲舒,間或,跟他相視一笑。
我們出去玩的時候,他總是安安靜靜地邁著長腿,一言不發地走在我身邊。
我說話的時候,他就回應我幾句,我不說話的時候,他就陪我沉默。
更多的時候,我還是跟當年一樣,在唐少麟身邊,唧唧喳喳地跟他聊著種種八卦軼聞,或者,仍像七年前那樣,跟他玩笑打鬧一番。
有時候,我們仍然會鬥嘴鬥得不亦樂乎。
有時候,我們倆還去他姑媽的茶館去聽聽音樂,喝喝茶。
有時候,我看著那個熟悉的位置,會若有所思。
唐少麟隻是拍拍我的頭,不說什麽,然後,陪我聽音樂,喝茶。
偶爾,我們也幫姑媽招呼招呼客人,或是和他們一起吃吃飯。
幾年不見,唐姑父和姑媽都老了。
但是,姑媽還是那麽體貼細心,姑父還是那麽幽默愛開玩笑。
一天,我們吃飯的時候,重提當年,姑父笑著擠擠眼:“看來人是沒有十全十美的,少麟這個小子什麽都靈光,什麽都無可挑剔,唯獨……”
我微垂下頭,瞥了一眼唐少麟。
他不動聲色地,低頭吃菜。
姑父繼續津津樂道:“你們認識也有十幾年了吧,而且算起來,汐汐當我們幹女兒都快十年了,”他有些誇張地歎了口氣,“可是,我們的侄媳婦呢,到現在都……”
我有些尷尬,臉微紅,繼續低頭。
姑媽看了看我們的臉色,用筷子敲敲姑父:“瞧你,為老不尊,”她一邊往我碗裏挾菜,一邊笑眯眯地看著我們,“孩子們的事,他們自然會有主意的,是不是?”
我忍不住抬頭,向唐少麟看去。
他也正在看我。
然後,朝我微微一笑,若無其事地將我碗裏的肉搛了過去:“姑媽,汐汐不愛吃肉。”順帶瞪了姑父一眼,“還有,想讓我快點幫你修好那台電腦的話,就……”
姑父老頑童般嬉笑著,拍拍胸口,飛速埋下頭去吃飯,不再說話。
我不禁莞爾。
我想起了當年在G大校門口小飯館裏相似的那一幕。
於是,我瞪了唐少麟一眼:“這麽多年過去了,還是動不動就要威脅人!”
而且,目無尊長。
姑父朝我眨眼:“還是我的幹女兒好,”他跟姑媽相視一笑,意味深長地,“沒辦法,一物降一物,看來,少麟隻能交給你管教了!”
我看著低著頭,嘴角微揚的唐少麟,再看看那兩個笑得詭異的長輩,漲紅了臉。
又上了兩隻老狐狸,再加上一隻小狐狸的當!
其實,我知道,我清楚地知道,我的幹爹幹媽,就像我爸媽一樣,一直以那種長輩的慈愛、耐心地樂觀其成。
我還知道,實際上,他們很希望很希望親上加親,希望我不再隻是他們的幹女兒,而是……
我也希望。
隻是,麵對唐獅子爸媽的盛情邀請,我一直推脫著,不到他家裏去做客。
或許,我還需要再多一點點時間。
隻要一點點就好。
唐少麟也不多說什麽,那天晚上,他送我回來的時候,在我家門口,他環著我,貼住我的額頭,輕輕地:“沒關係。”他頓了片刻之後,重又開口,“等你什麽時候想清楚了,再去,好不好?”
我抱住他,同樣貼著他的臉,輕輕地點了點頭。
那天晚上,目送唐獅子離去,我開門的一霎那,我又有了那種強烈的芒刺在背的感覺。
已經好幾天了,那道迫人的視線又出現了。
燈火闌珊
我疑疑惑惑地向後看,看向那道視線。
這次,不是我的幻覺,我是真真切切地,看到了一個人。
秦子默。
他就站在對麵拐角處的那棵木棉樹的樹影裏,靜靜地站著。
他就那麽,靜靜地看著我。
我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但是,顯然已經站了很長一會兒了。
那麽,剛才,我和唐少麟的一舉一動,他全部都已經看到了。
但是,又有什麽關係呢?
現在的他和我,轉身之間,已成陌路。
我垂下頭去,我看到一雙腳,慢慢地向我靠近。
半晌,那雙腳停在了我麵前。
一個聲音輕輕響了起來,略帶暗啞地:“林汐――”
我眼前頓時蒙上一層濕霧。
曾幾何時,我等這個聲音,我等這樣的情景,等了整整七年。
但是現在……
我深吸一口氣,一動也不動地站著。
他伸出手來,慢慢向我接近,他的手,最終落在了我的發上。
一陣靜默。
突然,我被一雙手拉入一個臂彎中,然後,我被緊緊地擁住了。
我一下子怔住了。
我隻感覺到他的身體,一直在微微顫抖。
然後,他的聲音低低地,暗啞地響了起來:“林汐,真的是你嗎?”
我眼前一陣模糊。
我忍住淚,低下頭去不看他。
我掙脫開他,往後退了兩步。
片刻之後,我聽到自己同樣暗啞的聲音:“對不起,很晚了,再見。”
我聽到身後低低的,充滿哀傷的聲音:“林汐,能不能,不要走,聽我……”
我低頭,控住眼淚。
我轉過身去。
我不能回頭。
我們已經沒有了回頭的餘地。
於是,我一言不發地打開門,走了進去。
走進房間,我在床邊坐了一會兒,接著,躺在床上,閉上眼睛。
可是,我睡不著。
我翻來覆去了半天,還是睡不著。
我強迫自己睡著。
我數綿羊,從一數到九百九十九,再從九百九十九數到一,反複來回數了很多遍,可是,我還是睡不著。
我終於,悄悄走到窗前,微微打開窗簾的一條縫,他正朝我在的方向看著。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夜空中開始飄起蒙蒙細雨。
紛紛揚揚的雨水在夜幕的籠罩下,交織出淡淡的感傷。
但是,他還站在那兒,靜靜地。
還是那個姿勢,一動也不動。
沒想到,這麽多年過去了,他還清楚地記得我家的地址。
說起來,也很奇怪,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從來沒想到問過,當初,他在第一次送我回家的時候,是怎麽知道,我的家,就在這兒?
當時,總覺得太幸福太快樂太開心,每天在一起,要說的話太多太多,這種小事,哪怕曾在腦海中閃過,終究也就是一閃而過,想不起來去問。
等到我終於想起來的時候,他卻已經……
或許,後來,也已經沒有知道的必要了……
我的眼前,又升起了淡淡的,淡淡的濕霧。
那個夜晚,我睡得很不安穩,半夜裏,我起身喝水,又到窗口去看,他依然還在。
還站在那兒。
雨淅淅瀝瀝地,越下越大。
他仍然站在雨水中,悄然而立。
雖然隔了那麽遠,但是,我幾乎可以清晰地看到他額頭滴落的雨水,一滴,一滴,順著他蒼白的臉龐,慢慢滑落下來。
我拉上窗簾,重又回到床上。
我閉上了眼睛。
不知什麽時候,我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等到我醒來時,天亮了,我起床,下意識地走到窗前,往外看,雨已經停了。
那棵樹下,一個人也沒有。
我幾乎以為,昨夜,我又做了一個虛無飄渺的夢。
唐少麟還是經常來找我出去,散心,或是逛街。
我們經常會童心大發地,專挑那些曲曲折折或是上學時曾經走過的老路走。
他出國多年,很多以前天天走的路都不太熟了,經常走著走著,大驚小怪地:“咦,原來那條老路呢?”
我笑著糗他:“看看,這就是去蠻夷之地的壞處,智商嚴重下降,但凡長眼睛的人都知道,拆了唄。”
他就追逐著,作勢要打我。
然後,就開始長籲短歎,說他當年在美國讀書的時候,假期和同學跑去羅馬玩,羅馬的古城保護得有多麽多麽好,尤其是夜晚,在星子和月光的映襯下,就連那些窄窄的街道都有一種說不出的古樸意味。
洋洋灑灑地,說得一副很是意猶未盡的樣子。
我大力瞪他:“了不起,欺負我沒出過國是不是,說得這麽津津有味?”
在他麵前,我是越來越,越來越無理也要爭三分了。
也許,這是一種好現象。
因為,他嘴角的笑意漸漸變濃,伸出手來,揉了揉我的頭發:“傻瓜,以後,我陪你去。”
以後,我陪你去……
我慢慢低下頭去。
很久很久以前,也有個人,微笑地,在我耳邊,輕聲對我說:“汐汐,以後,無論你想到哪兒,我都陪你去。”
以後……
以後……
我抬起頭來,看著少麟那張誠摯的神采飛揚的笑臉。
我心底一陣莫名的悸動。
我永遠忘不了,在我最艱難的日子裏,他所給予我的細心撫慰,和無言支持。
在我承受深重傷痛的時候,陪在我身邊的,是他。
唐少麟。
於是,我微微一笑:“好。”
然後,伸出手去,挽住了他:“以後,你陪我去。”
假期很快要結束了。
我和少麟也要一起返校了。
爸媽千叮嚀萬囑咐,依依不舍地把我們送上路。
他們都老了,鬢邊開始滲出絲絲白發。
我從來沒想到過,那個往昔終日奔波在外無暇他顧的老爸,在我快離家的那幾天,天天晚上,跟老媽一起安坐在沙發上,一邊幫我收拾行李,一邊絮絮叨叨叮囑我這個那個。
“汐汐,你胃不好,早飯一定要記得吃。”
“汐汐,在外麵別任性,一定要跟同事處好關係。”
“汐汐,身體最重要,看書別累著了,要注意休息。”
……
我看著他們滿臉的關心和淡淡的憂戚,心裏一陣酸楚。
而且,我發現,無論什麽時候,老爸看著我的時候,眼裏總會飄過一陣略帶複雜的情緒。
我無法分析,無從捉摸的情緒。
但是,對少麟,老爸跟老媽是千般萬般滿意,我那個不肖的哥哥,更是一如當年評價秦子默般,對我說:“真搞不懂,人家一表人才,又是留美博士,怎麽就看上你了呢?”一臉莫名驚詫的表情,又接著說,“就像當初那個秦……”
我看到嫂子飛快地踩了他一腳。
他立刻就住了嘴。
我的心裏微微一痛,但是,我隻是淡淡一笑:“他眼光不好唄。”
依稀仿佛,遙遠的地方,有個清脆的聲音在嘲謔:“秦子默啊秦子默,想不到,你居然也有今天!”
那是木蘭,一個初夏的午後,偶然間看到子默不知為什麽,在律園裏那個長長的林蔭道下,被我追得打得十分狼狽的時候,把眼睛瞪得奇大無比之後,撇撇嘴,涼涼地落井下石。
永遠和她站在一條戰線上的少麒繼續半真半假地火上澆油:“誰叫他眼光差,不用同情他!”
而那個人,盡管被我追得打得到處亂竄,無處藏身,求饒不已,臉上卻仍是滿滿的,藏不住的笑意。
我的嘴角,泛起一朵淡淡的笑。
半晌,我回過神來,搖了搖頭。
往事如煙,煙散,而人往。
我應該學會珍惜。
珍惜現在。
回到學校,少麟一下子變得很忙。
因為,很快,他牽頭申報的一個國家級研究項目就批了下來,他經常需要待在實驗室裏,和雷尼爾,和課題組成員,做實驗,搞研究,間或還要出差。
他對工作,一向兢兢業業,熱忱有加。
滅絕師太也要開始練功了,在學界頗富聲名的導師,對學生要求很是嚴格。
光是導師開出來的一長串書單和大疊大疊的外文資料,就夠我好好啃一陣的。
而且,我還要給本科生上經濟學課,比起上學期,要更忙碌一些。
但是,隻要少麟有空,他都會想方設法地陪我。
每天晚上,他都會抽一點時間出來,陪我到小樹林裏,擁著我站上一會兒,閑聊上幾句,然後,再送我回去。
我的心中,不自覺地,漸漸開始充盈初秋的寧馨和悠揚。
日子,繼續流水一般過去。
沒過幾天,沙沙約我見麵,這次,是在一個小小的茶吧。
成天忙忙碌碌四處出差的她,也終於知道,秦子默回來了。
以他們事務所見報和上新聞的頻率,這是遲早的事。
因為,後來我才留意到,原來,這個事務所的口碑還真的頗佳,光是看每天每天總有絡繹不絕的,來找妙因間接谘詢或吹枕頭風的人就知道了。
這個年頭,雖是太平盛世,總有人想要防不時之需。
所以,她約我出來喝茶。而且,想必,她想了很久,斟酌了很久。
我原本還以為,她一旦知道了,就立刻會來找我的。
她終究還是十分十分關心我的。
我們,在一個午後,聽著流瀉的音樂聲,坐在那個幽靜的茶吧裏。
那首歌,是我在讀研期間,一度非常愛聽的歌,The Color of the Night。
you and I moving in the dark
bodies close but soul apart
shadowed smiles and secrets unrevealed
I need to know the way you feel
I’ll give you everything I am
and everything I want to be
I’ll put it in your hands
If you could open love to me oh
can’we ever get beyond this wall
cause all I want is just once
to see you in the night
but you hide behind
the color of the night
I can’t go on running from the past
love has torn away his mask
and now like clouds
like rain i’m drawing and
I blame it all on you
and I lost
god save me
everything I am
everything I want to be
can’t we ever get beyond this wall
cause all I want is just once
forever and again
I’m waiting for you
I’m standing in the night
but you hide behind
the color of the night
please come out from
the color of the night
當初就是莫名地喜歡這首歌,喜歡它的歌詞,它的意境,它的……
如今,隔了這麽長時間,又聽到這首歌,恍若隔世。
我們就那麽靜靜地坐著。
終於,沙沙端起那個小小的茶杯,接著,卻很快又放了下去。
她抬起頭,看著我,字斟句酌地:“汐汐,你,知不知道……”
我看著她有點難以啟齒的樣子,微笑著,替她接過話頭:“你是想要問我,知不知道,秦子默秦律師現在也在C市對不對?”
夏言也好,沙沙也好,包括唐少麟也好,在我麵前,提起這個名字,總是一副吞吞吐吐,情非得以的樣子。
她的眼睛一下瞪大了。
過了半天,她小心翼翼地:“那、你、有沒有……”
我點點頭,淡淡一笑:“我見過他。”又加了一句,“經常。”
我喝了一口茶,垂下眼,看著茶葉尖在杯中優雅地旋轉、舒展開來:“因為,現在的秦子默律師,是我同事的男朋友。”我抬頭看向沙沙,仍然微笑,“而且,那個女孩子美麗善良,他們很相襯。”
我也是最近才知道原來妙因的父親,竟然是C市的一個領導。
難得她還是那麽開朗友善,不驕不矜。
沙沙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良久沉默。
半晌,沙沙低低地說了一句:“汐汐,我還以為……”她美麗的臉上滿是惆悵,緩緩地搖了搖頭,之後,歎了口氣,欲言又止,“子默哥哥……”
我看著她,她的臉上滿是對我的心疼,和深深的無奈。
我心裏一陣感動,伸出手去,捏了捏她的臉頰:“放心吧,我最近忙著練功呢,功課那麽緊,哪有空想什麽別的事情,你盡管把心放到太平洋去。”
我不想讓沙沙為我擔心。
這樣,我會更歉疚。
沙沙還是有點擔憂地:“汐汐――”
我仍然微笑著:“沙沙,你放心,我沒事的。”
她看著我,將信將疑了半天,最後,還是再三對我說:“汐汐,記得我上次電話裏跟你說的,唐少麟很好,你一定要好好考慮。”
自從她知道唐少麟回來以後,自告奮勇地充當唐氏說客,三天兩頭打電話給我,翻來覆去地,總離不開這句話。
她是真的,非常非常關心我。
於是,我微笑著點了點頭。
而且,第一次,在她麵前很坦白地:“沙沙,其實,我跟唐少麟……”
這個丫頭還是跟當年一樣敏感,立刻兩眼放光表情誇張:“已經開始了對不對?”她佯怒地用手指點著我,“這麽重要的一件事,居然不早告訴我,以後,看我怎麽跟你慢慢算帳!”
我略帶慚愧地笑著,突然間,我想起了什麽,朝她翻了個大白眼:“光知道說我,你自己呢?”我細細觀察著她臉上的蛛絲馬跡,“汪方不也很好,你怎麽不考慮?”
她輕咳一聲,神情居然開始有點忸怩。
大大的不對。
杜沙沙一向在我麵前無所遁形,從來都是。
想當初在幼兒園的時候,我還很阿莎力地天天領她去上廁所呢!
她在我麵前,還能有什麽花招好耍?
於是,我詭笑著湊近她:“杜沙沙小姐,趕快從實招來,我是不是——錯過了什麽?”
高中那年,她盤問我的話,我原封不動地,又還給她。
她居然很難得地臉紅了。
我故意地,重重地歎了一口氣:“哎,真是女大不中留啊,就連我從小看著長大的沙沙妹妹,都要棄我而去了,5555555……”我假哭,擦著根本不存在的淚水。
“去死啦你,”她纖纖手指在我臂上死命一掐,笑嗔著,然後,看了看腕表,“時間快到了,我要去錄節目,你再坐會兒。”
說完,一陣風似地卷了出去,即便這樣,臨走時還不忘付錢。
我的這些朋友,永遠都是最好的。
我笑著,看著沙沙纖細的人影奔出去,奔到一輛轎車前,一個高高大大的男孩子旋即就下車來迎她。
是汪方。
我笑著注視他們,沙沙跟他說了些什麽,汪方朝我所在方向看,朝我揮手,我也朝他揮手,並且,比了個V字型。
加油啊,老兄。
他了解地朝我拱拱手,細心地將沙沙送進車。
車很快開走了。
我一個人坐在那兒,繼續微笑。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沙沙,我可愛的小妹妹,終於也找到好的歸宿了,我是真的真的,很開心。
歲月刻痕
出了茶館的門,我的臉上仍然帶著笑。
但是,我還是沒有忘記給唐少麟打了個電話。
他今天下午開會,晚上還要做一個講座的主持人。
我打過去的時候,好像會議剛結束。
一片嘈雜聲中,他問我:“見到沙沙了嗎?”
我微笑:“嗯,剛從茶館出來。”
他敏感到我的好心情,笑道:“怎麽這麽開心?”
我吐吐舌頭,不答他。
突然,想起來他在電話那頭根本看不見,忙又開口:“少麟,我現在在街上逛著呢,看有什麽好買的,順便去給你看看衣服。”
從回校以後,他就一直很忙,幾乎沒空逛街。
他沉吟了片刻,輕鬆地笑著:“好吧,我下午走不開,你自己先慢慢逛著,回來後記得打電話給我。”
然後,照例囑咐我,注意安全,過馬路要看紅綠燈。
我站在街頭,看著麵前來來去去的人流,聽著他的叮囑,心中一陣溫暖:“嗯,一會兒我再跟你聯係。”
又說了幾句,我掛了電話。
然後,在初秋午後慵懶的陽光中,靜靜地穿越馬路。
在商場裏逛了半天,收獲頗豐。
我在男士專櫃區給唐少麟買了一件休閑西裝,一件風衣,一條褲子。
一八三的標準身材,很好買衣服。
而且,反正,他穿什麽都不難看。
給自己買了一件休閑毛衣,看著喜歡,沒有緣由,就買下了。
給大姐也捎了一根發簪,她向來都喜歡這種複古的東西。
等我拎著大包小包的服裝袋,走出商場的時候,已經下午四點多了。
走到馬路上,我左顧右盼了一下,沒有出租車,於是決定到馬路對麵去坐地鐵返校,不過,地鐵站還在前麵,要走一段路。
我穿過馬路,可能因為不是周末的緣故,馬路上的人不多。
走到對麵,我下意識抬頭一看,心裏微微一動,斜右方那個氣派非凡的建築物的三層,有個大幅標牌:P.Jensen律師事務所。
C市大名鼎鼎的一家事務所,以動作快,而嘴巴緊聞名,生意極其興隆。
所以其上報率,如本地房產,日日看漲。
我隻是注視了片刻,便轉過頭來,安靜地繼續往前走去。
我一邊心不在焉地走著,一邊有些費力地在隨身的包裏掏著硬幣。
突然,我聽到斜對麵馬路一聲大叫,穿越了我的耳膜:“Chinese Doll――”
我嚇了一跳,下意識抬頭,一個張牙舞爪的洋鬼子興衝衝地朝我跑過來。
我有些疑惑地看了看身後,沒有人啊,他在叫誰?
看著他興高采烈氣勢昂揚地向我跑來,我有點害怕,不會是神經病吧,我還小,還沒有來得及享受生活,連國都沒出過呢,不想出師未捷身先死啊!
我急急忙忙想走開。
可是,洋鬼子的目標顯然是我,他極其興奮地指點著我:“you,you,you,chinese doll――”
真的是神經病,而且,高度近視,哪有人指著一個二十五六歲高齡的女人大叫中國娃娃的,除非腦殼壞掉了。
我更害怕,急欲想跑。
他一把拽住我,朝他身後大叫:“Richard,come on,come on,your girlfriend is here――”
真的真的是神經病啊,居然,還當街替別人亂認女朋友,我掙脫不開,急得都想哭了。
有人走近,一個高高大大的人影,而且,似乎,有點熟悉,我抬頭一看,驚住了。
秦子默。
他正靜靜地看著我。
他的目光在我手上的男裝袋上一掠而過。
而且,一把就把洋鬼子的祿山之爪拍掉了。
我是真的真的,完全愣住了。
洋鬼子依然很興奮地在我耳邊喋喋不休。
秦子默看了他一眼,他立刻就乖乖閉嘴了。
秦子默淡淡地說:“給你介紹一下,詹姆斯,我以前的同事,”他頓了一下,“雷尼爾的哥哥,來中國出差,剛到。”
我這才仔細看看那個洋鬼子,都怪剛才太慌了沒看清,的確看著麵善,隻是,個子更高更壯,絡腮胡更濃更密。
他轉向詹姆斯:“這位是――”
詹姆斯興衝衝地上下打量著我,急忙開口:“我知道我知道,你就是當年在McGill的時候,Richard桌上天天放的照片裏麵的那個叫汐汐的女孩子,他的中國娃娃――”
他在秦子默淩厲的目光下,漸漸消音。
我一時怔住,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
當年,他在加拿大的時候,放我的照片?
可能嗎?!
我腦子裏一片混亂。
秦子默仍然凝視著我,淡淡開口:“急著回去嗎?”
“呃,我――”我大腦仍然一片混亂,一時不知如何接口。
他的語氣仍然淡淡地,有禮貌地:“我和詹姆斯忙了一天,一直到現在都還沒來得及吃飯,你要不急著回去,就一起吧。”
他的眼光有意無意,但極其敏銳地再一次掠過我手上的服裝袋,然後,看向我。
我怔住了,我看向他清雋而略帶疲憊的臉,和眼神中閃過的,一瞬即逝的光芒。
現在的秦子默,現在的這種場景,於我而言,是全然陌生的。
於是,我條件反射般連忙推辭:“不了不了,你們去吧,我還有事――”
他的目光倏地黯淡了下來,臉色也漸漸陰霾。
他將頭微微轉開。
一陣寂靜。
突然,旁邊的詹姆斯重重地咳了一聲,一把搶過我手上的袋子,邀功般朝秦子默看看,對著我,用半生不熟的中文,十分鄭重地:“汐汐,我剛到中國,你、應該、歡迎我,你們國家不是有一個、孔夫子、說過,有朋友,從國外來,你應該很高興很高興的嗎?”
我無力。
這個詹姆斯,遠遠比他的弟弟來得巧言令色,而且,還懂得扮豬吃老虎。
看著他看似大大咧咧,十分純樸的臉,我一時不知說什麽好。
但是,我仍然還是那麽站著,一動也不動。
有人走過來,輕輕牽起我的手,帶著我過馬路。
他的手,十分的溫暖。
仿佛,還輕輕歎息了一聲。
我整個人都是呆呆的。
半個小時後,我們來到了一個雅致的小餐館。
名字也好聽,觀瀾閣,和本地的一個景點,昔日的乾隆皇帝行宮同名。
古色古香的裝潢,深棕色的仿古餐桌餐椅,用木雕花窗作隔斷,牆上也用雕花窗飾作點綴,都是鬆竹梅之類,極洗練的圖案,我雖不懂畫,但看得出當初設計的時候是極花心思的,且整個餐館看上去幹幹淨淨,一塵不染。
我記不得我是怎麽上了他的車,車是怎樣穿過大街小巷,然後,是怎樣停車,下車,坐在這個餐館裏。
我的腦子裏完全是一片漿糊。
秦子默顯然是這裏的常客,因為,看上去十分幹練的老板娘一見他就熱情地迎了出來,一口一個“秦律師”的,秦子默一徑平淡但有禮地和她寒暄了幾句。
老板娘很快就給我們找了個靠窗的雅座,視線很好。
詹姆斯始終緊緊拎著我的大小袋子,我十分無奈。
三個人坐在一個小桌旁。
兩個人大眼瞪小眼。
因為,另一個人,正專注地看著菜單,且用修長的手指,熟練地瀏覽著,不時對身邊笑意盈盈的服務員低聲吩咐著什麽。
他沒有問我要吃什麽,至於那個自打一坐下來就極富探索精神地一徑從頭到腳,再從腳到頭仔仔細細打量著我的洋鬼子,他更是連看都沒看。
我眼觀鼻,鼻觀心,隻當洋鬼子是空氣。
我之所以坐在這裏,全是拜他所賜,所以,等回去以後,我一定紮個稻草人,牢牢貼上他的大名,每天早中晚三次在他身上苦練我們偉大中華民族博大精深的針灸醫術。
洋鬼子終於忍耐不住了:“汐汐――”
我白他一眼,我的小名也是你這個蠻荒之地的未開化之徒叫得的,而且,叫得如此難聽。
好歹跟雷尼爾一母同胞,怎麽做人的差距就這麽大咧?
我對他,完全沒好氣。
他有點被我嚇住了,倒吸一口氣,怪腔怪調地:“你,怎麽,跟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樣?”
我繼續向他翻白眼,立誌給他留下惡劣印象,讓他以後見了我就隻管繞道走。
他向秦子默拋去求救的眼神,後者完全不動聲色,更不看他,點完菜後,就一直看著外麵燈光閃爍的夜色和街景,神色寂寥,無限落寞。
我如坐針氈,坐立不安。
一個全然陌生的秦子默,一個奇奇怪怪的洋鬼子,和左右護法一樣坐在我旁邊。
很快,菜就一道一道地上來了。
但是,我沒有任何食欲,我食不下咽。
秦子默隻是閑閑地、優雅地吃著,間或和詹姆斯說上幾句話。
他隻是偶爾朝我瞥上數眼。
但很快,我就發現,菜幾乎全是我愛吃的。
當初,還是一個窮學生時,我不愛吃肉,和沙沙隻吃肥肉不吃瘦肉的怪毛病不一樣的是,我無論肥瘦一律不吃,但十分喜歡吃鹽鋦蝦,那時候,我和子默隔三岔五會到校門口小飯店改善夥食,他總是記得給我點一盤鹽鋦蝦。
我一向嗜蝦如命。
如今,一盤香噴噴的鹽鋦蝦就放在我麵前。
還有栗子雞,螞蟻上樹,幹煸四季豆,鮮蘑菜心,還有,我和沙沙當時極其愛吃的朝鮮涼菜。
真不知道我們當時中了什麽邪,怎麽對校門口那個小小攤點上的朝鮮涼菜那麽著迷。
那個攤位上天天排著老長的隊伍,一路蜿蜒,能從律園門口一直彎到對麵的馨園門口,原本是我們輪流著一下課就一路小跑地去排隊。
後來……
後來,秦子默,一到下午三點,就拿著他的複習資料,站在那,邊看邊幫我們排隊。
然後,斜倚在那棵老榕樹下,耐心地等我下課。
那年初夏,唯一共度的那年初夏,幾乎天天如此。
詹姆斯顧不上客套,牛嚼牡丹般風卷殘雲。
誰說中國的飲食文化不是博大精深呢,隨便弄幾樣家常菜就唬得老外一愣一愣的。
所以,少麟跟我提起過,在國外,中餐館裏的外國人遠比真正的炎黃子孫多得多。
頓時,心頭湧上一陣自豪感。
但是,我依然還是沒有任何食欲。
秦子默敏感地發現了,他停下筷子,沉吟了一下,注視著我,輕聲地:“怎麽不吃,是不是菜不合胃口?”
我垂下眼,淡淡地:“不是。”
或許,是身邊的人讓我沒什麽胃口。
他的眼,在我臉上仔仔細細搜索著什麽,終究,沒有說什麽,繼續和詹姆斯說話。還是什麽跨國並購的話題,我的英文聽力向來低空飛過,一多半還是當年那個麵硬心軟的鐵嘴劉老師仁慈半批半送的,模模糊糊就聽到什麽法律可行性分析,如何起草收購合同,諸如此類的。
想當初,子默曾經對我英語小測驗卷子上涉險過關的聽力分數發笑,且無奈。
伶牙俐齒的沙沙自然也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可以糗我的機會:“汐汐,我發現劉老師今天上課一直都在瞪著你,一定是你聽力又拿了……唔,讓我算算,第二十六,哦,不,第二十七次60分!”
從來嘴巴不饒人的唐獅子更是在跟我們結伴回家的路上,涼涼地嘲諷我:“你還真厲害,每次都60?算卦也算不到那麽準吧,看不出來啊,改天去擺個測字攤子吧,生意一定興隆!”
事隔多年之後,唐獅子留美期間,偶爾跟我在MSN上相遇時,還會拿來打趣我。
當年,麵對他們嘲謔且調侃的神色,我隻能撓頭,且慚愧地笑。
因為,秦子默一向視拿聽力滿分為囊中物,沙沙的英語一向也頗佳,聽力正確率至少在90%以上,唐獅子的英文雖沒有理科那麽成績輝煌,但是絕對不差。
隻有我,完全地相形見拙。
當時的我,隻是酸溜溜地撇撇嘴,我一向就既沒有子默的天分,也沒有沙沙的努力,更沒有唐獅子的聰明,這又算不得什麽新聞。
如今,報應的是,我居然成了滅絕師太。沙沙都大呼不可思議。
如今的他,英文更流利了,閉著眼聽,完全以為是老外。
可是,又與我何幹呢?
心頭有一陣微風吹過。
我低頭,繼續食不知味。
我的手機在響。
我拿出來看了一眼,連忙接了起來。
是唐少麟。
“汐汐,你現在在哪兒呢?”少麟問,“怎麽大姐說你還沒回來?”
我下意識看了斜對麵的人一眼,他正一瞬不瞬地盯著我。
我“哦”了一聲,柔聲問:“怎麽,你還沒去主持講座嗎?”
少麟的口氣很是溫和:“剛開完會,馬上要陪晚上做講座的劉院士和方院士他們先去吃個晚飯,你現在哪兒呢?”
我想了一下,才開口:“路上碰到了一個朋友,現在在一起吃飯呢。”
斜對麵的人仍然一瞬不瞬看著我。
聽到電話那邊有些寂靜,我有些奇怪地“喂”了一聲,接著又說:“少麟,你先去陪他們吃飯吧,我一會兒就回來。等講座完了之後,你再聯係我吧。”想想他最近的忙碌和辛苦,不放心地又叮囑了一句,“一定要好好吃飯,可不許挑食啊。”
電話彼端停頓了片刻,接著,我聽到輕輕的一笑:“汐汐,你這麽關心我,我真高興,注意安全,晚上早點回來。”
喀地一聲,電話掛斷了。
我收線,闔上手機,微笑了一下。
路人甲仍然緊緊盯著我。
他的眼神中,有著說不出的複雜。
我低頭,一個幾近陌生的人而已。
我目不斜視地,繼續吃飯。
一時寂靜,氣氛有些凝滯。
已經吃飽喝足的詹姆斯神經再大條也發現了我們之間有點不對勁,他小心翼翼看看秦子默的臉色,再看看我,眼珠子來回在我們之間轉動。
我低著頭,隻管吃飯。
片刻之後,詹姆斯小心翼翼地,略帶擔憂地開口:“Richard,你和你的chinese doll之間,有什麽,小小的誤會嗎?”
我瞬間抬頭,看向他,禮貌而清晰地,一字一句地:“詹姆斯,請你聽清楚,我、不、是、他、的、女-朋-友-”,我用筷子點點秦子默,接著,瞪了他一眼,“還有,麻煩你以後不要再叫我chinese doll。”
二十六歲高齡的我,當不起這麽幼齒的稱呼。
此外,他的女朋友另有其人,他的女朋友是童妙因。
我絕對不想讓這個洋鬼子誤會。
他是雷尼爾的哥哥,以後說不定抬頭不見低頭見,一旦說不清楚,我跳進黃河都洗不清。
我想,縱使說我跟他現在一個使君有婦,一個羅敷有夫,都不為過。
心中,又有一陣一陣的微風輕輕掠過。
當真,當真,當真……
當真,就像古人說的那樣嗎?
相見不如懷念,相見不如懷念,相見不如懷念……
我眼前,似乎又有輕輕,輕輕的霧氣升起。
詹姆斯哭天搶地捶胸頓足地:“汐汐,你是在開玩笑吧,Richard剛到McGill University的時候,經常晚上做夢,都叫著你的名字,還放你的照片在桌上……”
“你知道Richard是一個多麽不愛說話的人,這麽多年來,我隻聽他說過一個女孩子的名字:汐汐,不就是你嗎?”
“而且,去年Richard回來,難道不是來找你的嗎?”他有些迷惑不解地,睜著無辜的大眼睛看著我。
我不響。
因為,他回來,尋尋覓覓到的那個人,不是我,是童妙因。
是我的同事兼好友,童妙因。
也許,這就是天意,是上天的安排。
我繼續低頭。
又過了一會兒,詹姆斯似是思索了一下:“還有一句話,Richard幾乎天天都在自言自語,但可惜,我記不住,你們中國人的話,太太太難懂了――”
我微微一震,下意識地抬頭看了過去。
秦子默緊繃著臉,臉色異常寒冷。
詹姆斯識相閉嘴。
又是一陣寂靜。
突然,有手機在響,這次,是他的。
我微微一震,因為,那個鈴聲,還是蟲兒飛,還是當年的那首,蟲兒飛。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隨。蟲兒飛蟲兒飛,你在思念誰。
天上的星星流淚,地上的玫瑰枯萎。冷風吹冷風吹,隻要有你陪。
蟲兒飛花兒睡,一雙又一對才美。不怕天黑隻怕心碎。
不管累不累,也不管東南西北。
這首歌,多少年都沒有聽到過了。
已經飄落在我的記憶之外。
我微微低下頭去。
打電話來的是妙因。我聽到她軟軟的,甜美而略帶探詢的聲音:“子默,你現在在哪兒呢?”
他簡單地回覆了幾句,就掛斷了。
我們繼續默默地坐著,誰都沒有說話。
半晌,秦子默起身:“走吧。”
我和詹姆斯各自想著自己的心事,跟在後麵。
走出門,秋夜的空氣清冽而涼爽,詹姆斯已經坐進去了。
秦子默站在我身邊,一瞬不瞬地看著我,然後,輕聲地:“上車吧,我送你回去。”
我站在那兒,拎著袋子,垂著頭,對他禮貌地說:“不好意思,我還有點事,你送詹姆斯回去吧,一會兒我自己乘出租車回去就行了。”
半晌無言。
突然,一個冷冷的,咬著牙的聲音飄了過來:“你是要逼我不做一個紳士嗎?”
說完,他劈頭搶過我手上的袋子,扔進車裏。
我不為所動,繼續低頭,固執地站在那兒。
又是輕輕一歎,他走過來,打開車門,我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被推了進去。
前世今生
成長
是花開般的疼痛
一路上,車開得飛快。
和來的時候不一樣,車子急轉急煞,把詹姆斯嚇得哇哇直叫。
我也有點害怕。
很快,到了詹姆斯下榻的酒店,他剛一推門下車,車就猛地開走了。
我在車裏都能聽到他在外麵跳著腳,嗚哩哇啦叫著什麽,但開車的人臉色鐵青,充耳不聞。
車繼續飛快地開著,路兩邊的建築物和樹影飛快倒退。
我緊緊抓住把手,心裏一片忐忑。
很快我就發現,方向不對,不是我回去的那條路。
我有些著急,對他叫道:“秦子默,你走錯路了,這條路不對。”
他恍若未聞,車繼續向前開。
我有些害怕,現在的他,我太陌生了。
於是,我大叫著:“秦子默,停車,停車,聽到沒有,我――叫――你――停――車――”
車依然瘋狂地向前開去。
我害怕得聲音開始發顫:“……秦子默,請你停車,好不好,好不好?”
突然間,車急煞住了。
他一言不發地,將頭低低伏在方向盤上。
他的頭,就那麽一直,一直地伏著。
我愣愣地,看著他的背影。
孤單的,寂寥的背影。
車還是往前開著。
開向未知的前方。
這一次,開得很穩很慢。
這一次,我坐在那兒,默默無語。
該來的,終將會來。
片刻之後,車開到了江畔,他坐在座位上,一動也不動。
他看著駕駛座旁的那些袋子。
一直,就那麽看著。
突如其來的,我心裏一陣酸楚。
曾幾何時……
曾幾何時,我陪他上街,買衣服,買褲子,買鞋,買……
買一切該買的東西。
曾幾何時,這些袋子裏的衣服都是買給他的。
那時候,每到一個地方,我都笑眯眯地幫他跟老板砍價,經常把那些老板砍得直跳腳。
他站在一旁看著我們言來語去,總是一副很開心的樣子。
而且,他對我的選擇總是很滿意:“汐汐,我喜歡你挑的衣服。”
其實,也不過是一件極普通極普通的外套,或是一條極平常的褲子。
隻是,他需要那種溫暖的,溫暖的感覺。
多年以來,他實在是,太缺乏家庭的溫暖了。
可惜,命中注定的是,還是我,仍然是我,讓他失去了那僅存的,最後一絲的溫暖。
我輕歎了一口氣。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現在,一直在給他溫暖的,是妙因。
是那個深愛他的妙因。
半晌,他直起身來,緩緩開口:“林汐,陪我下來走走,好嗎?”
片刻之後,我們站在點點漁火的江畔,呼吸著微帶潮濕的空氣,靜默著。
他站在我身畔,晚風吹拂過來,我聞到了一陣熟悉的男性馨香。
還是當年那種淡淡的馨香。
他看向浩淼的江麵,靜靜地站著。
我也靜靜地站著。
不一會兒,他輕輕開口:“三年前,我碩士畢業後,從蒙特利爾搬到了溫哥華,很快就找到了一份很優渥的工作,但是,我不快樂。”
“其實,我早已明白,既然事情已經發生,既然事情注定遲早都會發生,也遁避不開,無論事實真相究竟如何,無論你……,再執著於過去,執著於一個本不應該發生的錯誤,除了加深傷痛,又能有什麽意義?”
“事實上,從當年上飛機的那刻起,我已經後悔。我是學法律的,比起普通人,更知道法不容情,可是,在當時那種衝動的情形下,居然不給你任何抗辯機會,這於你,並不公平。”他輕輕地,“但是,就像姨父在我出國前夕說的那樣,或許,我們都還不夠成熟,應該讓時間,來厘清一切。”
“三年多的時間,不算長,卻已經夠我想清楚,到底想要什麽。我從網上查到你還在G大,於是,在你過二十三歲生日那天,我悄悄回到國內,我滿心想給你一個驚喜,我滿心想給你慶祝生日。林汐,你記得嗎,我曾對你說過,我要好好陪你,過每一個生日……”他嘴角牽起一抹笑,但那個笑容,帶著無限的淒清,“在飛機上,我一直在忐忑不安,我一直想像著跟你碰麵時的各種情形,我一直想像著現在的你會是什麽模樣,我一直在想怎麽才能讓你原諒我當初的絕情而去……”
“一下飛機,我就去買了二十三朵玫瑰花,一路捧著,來到了G大。”
他頓住了。
我呆住了,三年前,我還在讀研。
“結果,到了G大,我到處找你,我找了很多很多地方,我一直找,最後,我看到,你和一個男孩子,坐在操場上,很開心地說著笑著,聊著天,然後,我看到他一路陪著你,送你回宿舍,看著你上樓。”他的聲音低低地,冰冷地,無限空洞。
三年前,三年前……
我終於想起來了。
由於師母不斷施加壓力,那年的生日,我實在無處可躲,也無法推脫,被迫去和一個如今已想不起名字,記不清麵孔,縱是對麵相逢也不相識的人作最後的,無可避免的攤牌。
隻坐了短短二十分鍾。
那個人雖有些遺憾,但仍很灑脫地,很有紳士風度地把我送了回去。
天涯何處無芳草。
他的聲音,又響了起來:“我沒有死心,第二天,我遠遠地跟著你和沙沙回家,遠遠地,看著她跟你一起進了家門……”
那年,過完生日後的那個周末,在老媽的多次催促下,我在相隔半年後,才跟到N市出差,順道來G大找我的沙沙相約一起,又回到家。
她不放心我,一直把我送到家,又叮囑了幾句,才告辭離去。
但是,那時的我,神思不屬地,心情一直不太好。
自從子默走後,我曾經無數次想要去打聽他的確切消息。
我去詢問他的老師,他曾經的學弟學妹,我不放棄任何一絲哪怕極其渺茫的希望。
但最終,我得到的依然是無盡的失望。
就連向凡,每次看見我的時候,眼神中,總是帶著些微的歉意和閃躲。
因為,他也幾乎一無所知。
我隻能苦笑。
慨經年,關山路幾重?
夜夜入夢。
從那年開始,每次回家,媽媽都費盡心思為我做好吃的,在家陪著我,給我買各種各樣的東西,爸爸還特地為我買了我一直渴望擁有的掌上電腦。
但是,每次回家,除了幫家裏做做家務、打掃衛生、看看書之外,我一直足不出戶,也割斷了跟外界的所有聯係。
而且,我下意識地,一直躲避著素來威嚴的爸爸。
其實,他一直很忙,經常不在家,鬢邊白發也日日增多。
那時的他,因為戰績輝煌,從不徇私,已經從Z市的公安局長升為S省的公安廳長,在公安係統聲名顯赫,非常受人尊重。
可是,我無法忘卻,他一摞摞的獎狀中,其中的一份,是用我的眼淚和被欺騙後的悲傷換回來的。
雖然我清楚,法,永遠高於情。
但是,我仍然無法原諒他。
一如我無法忘卻當年那個哀傷眼神。
我更無法當什麽都不知道般,回到原來那個懼怕他的威嚴,卻獨得他偏寵的小女兒的位置。
所以,在偶爾見到爸爸的時候,我都會默默無語,或隻是簡單地,回覆他的關心和問話。
我想,我的淡漠,他全都看在眼裏,但是,他什麽都沒說。
而媽媽,她那略帶憂戚的臉龐,時時刻刻在我眼前晃動著,直入我的夢境。
我輕歎一聲。
情已逝,人已渺。
知道得再多,解釋得太多,抑或是怨恨得太多,又有什麽用?
我想要知道,想要解釋,想要怨恨的那個人,早在那年仲夏,就已遠去,消失在茫茫人海。
我已經失去了愛情,又何必過多遷怒於無辜的家人,無辜的親情?
隻是,我已經回不到十九歲前那個無憂無慮的林汐了。
永遠,都回不去了。
那時的我,除了平靜如水,臉上沒有太多表情。
那時的我,已經不知道什麽叫做快樂。
那時的我,除了學習,就在回憶。
除了學習,還是回憶。
“我就站在外麵遠遠地等著,我打你的電話,一直關機。我當時還有一線希望,希望你出來,希望你能看到我。隻要你看到我,隻要你開口,我什麽都相信你。”他的聲音無限疲憊地,“我每天都去你家門口,就站在那棵樹下,看著你房間的窗口,可是,你房間的窗簾始終緊緊地闔著。那幾天,外麵一直下著蒙蒙細雨,我足足等了你三天,但是,三天過去了,你始終沒有出來。”
“結果,後來,你爸爸回來了,他看到了我,”他低低地,似是嘲弄地淡淡一笑,“他記性真好,一眼就認出了我。他走了過來,對我說,現在的你,已經忘記了過去,已經交了一個出色的男朋友,他對你很好,而你呢,已經開始了全新的生活,過得很幸福……”
“那個時候,我才知道,原來,你一直沒有告訴我,你是大名鼎鼎的林遠東的女兒,而我呢,一個階下囚的兒子而已,”他勾起唇,略帶嘲弄地,“盡管你爸爸說得很委婉,很有禮貌,但他的意思,我聽得十分清楚,你的家人也好,包括你的家庭也好,是永遠,也不會接受像我這樣一個逃犯的兒子。”
他仰起頭,神色寂寥地:“我一直記得我爸爸被捕那天的眼神,記得他在穿著囚衣見我的樣子。你知道嗎,其實七年前,我爸爸在澳洲,已經有了一個幸福的家庭,有了一個善良的妻子,一個可愛的女兒,她是我的妹妹,叫Angel,那年,她才五歲。”
“後來,我爸爸被判了十五年刑,Angel的媽媽很快就接受了這個事實,她願意等他,可是,Angel那麽小,她還什麽都不懂,每到生日,她就會哭著打電話給我,‘哥哥,為什麽爸爸有了你,就不要我們了?’當年,在我最需要父愛的時候,我爸爸不在我身邊,而現在……”
他的聲音,依然是那麽地寂寥:“後來,我回到加拿大,我不記得自己是怎麽坐上飛機的。再後來,我大病了一場,病好了以後,我終於下定決心,把桌上你的照片收了起來,把所有跟你有關的記憶,全部都收了起來。既然你已經有了自己的新生活,已經找到了自己的幸福,那麽,我也應該就此死心,徹徹底底地忘記你……”
以秦子默一向的驕傲,和那時的重重心結,當時所受的打擊可想而知。
所以,他一直不能諒解。
所以,他一直不諒解。
我怔住了,我完全不能反應。
一陣一陣,被狠狠牽扯的痛,直刺我心底最深處。
我的眼前反覆晃動著的,是老爸略帶歉疚的,探索的,複雜的,分辨不清的眼神。
怪不得每次回去,老爸對著略顯淡漠和安靜的我,總是神色複雜,欲言又止。
反覆多次,他看著我,張張嘴,卻仍然什麽都說不出來。
這兩年,尤其如此。
原來,背後還有這樣的一幕。
原來,我們一直,都在擦肩而過……
“但是後來,我還是回來了。”
“我來到了C市,我見到了爸爸,他身體很不好,事實上,我回來的時候,他身體狀況相當差,心髒也有問題,但是,他看到我很高興。你可能想像不到,這麽多年來,我們在一起吃的第一頓年夜飯,是在監獄的會客室裏。”
“可是,爸爸說,這是他有生以來,吃得最開心的一次。”
“後來,我去見童伯伯。”他平靜地,不帶一絲情緒地,“人們往往容易陷入錦上添花的虛華,而不懂得珍惜雪中送炭的寶貴。我爸被捕後,在我們的勸說下,不僅很快認罪,而且,還交代出了連警方都沒有完全掌握的一些案情,但是……”他的嘴角泛起嘲諷,“涉案的所有其他人,異口同聲指責我爸爸說謊,在他們看來,反正我爸爸曾經是個逃犯,多一項或是少一項罪名對他來說,不算什麽,對他們來說卻關係重大,那個時候,以前的上級、下屬或是朋友,沒有一個不離他遠遠的,從頭到尾,隻有童伯伯一個人,不怕被牽連,站出來仗義執言,四處為我爸奔走。”
“再後來,夏言找到我,臨走前,他含糊地暗示我,你離我很近。他走以後,我想了很久,但或許,現在的我,仍然不夠勇氣,去親眼見證你的幸福。又或許,我還需要一點點時間。”
“我經常去看爸爸,直到有一天,他突然對我說,‘我怕我的身體不允許等太久,子默,忘記過去吧,重頭再來。’我明白,他指的是什麽,沒過多久,童伯伯也來暗示我。”
“可是,我不想。”
“我不願意。”
“我們一直,就這樣僵持著。雖然童伯伯待我很好,雖然我跟爸爸欠他一份很大的人情。”他低頭,淡淡地,“但是,我不願意,以這樣的方式償還。”
“後來,我爸爸心髒病突發,幸虧發現及時,費了很大力氣才搶救過來。但是,他從醒過來的那刻起,就拒絕吃任何東西,也拒絕跟我說任何話。當時的我,是一種什麽樣的心情,”他偏過頭去,嘴角勾起一陣淡淡的,略帶苦澀的弧度,“……連我自己,都說不清。過了沒幾天,童伯伯再次來勸我,那次,他對我說了很多,很多……”他看向遠處,過了很久,重又開口,“有的時候,你會發現,麵對親情和死亡的威脅,人是很渺小的。”
“就在那段時間,我開始暗地裏打聽你的下落,如果……,我也可以真真正正地,”他再一次,看向天邊的孤星,“……就此放心。”
片刻之後,他轉過頭來看我,嘴角掠過一絲苦笑:“事情居然這麽湊巧,就在爸爸因為嚴重脫水而暈倒的那天,我答應下來,但是,同樣就在這一天,我知道了你的確切音訊,你在C市,你在C大,而且,你居然跟妙因是同事!七年多了,你居然活生生地,離我這麽地近!我幾乎控製不住要立刻去找你,可是,妙因說你經常被拉去相親,那麽,你那個出色的男朋友呢?他為什麽不陪著你?你們是已經分手了,還是……,我不知道,到底哪個消息對我的衝擊更大,我隻知道,你一臉平靜地站在我麵前,一臉平靜地說要去相親。你大概,已經將當年所有的一切,所有的回憶,連同我,統統都忘得一幹二淨了吧……”
“但下班後,我還是推掉了很多的應酬,我對客戶說,抱歉,我要去接女朋友,”他的嘴角,勾起了淡淡的嘲諷,“可是,從頭到尾,我騙得了別人,卻騙不了自己,我陪妙因去吃飯,把她送回家,然後,再一次次地,走進你們宿舍樓下的那個小樹林。”
“我看著你下課,我看著你回宿舍,我看著你去相親,我看著你跟唐少麟在一起,我看著你跟同事還有學生在一起,開開心心,說說笑笑。”
“隻是,你的笑容,已經跟我全然無關。”
“你怎麽可以笑得那麽無憂無慮?我怎麽可能不嫉妒?!我請假跟著你回到G大,我跟著你,走到當年那個操場,然後,拚命用言語去傷害你。但是,我對你所說的每句話,每個字,到頭來,隻不過像鞭子一樣,一次又一次,重重地抽回到我自己身上。”
“林汐,我早已後悔。”
“我賭上了一輩子的幸福,卻輸掉了你。”
他的聲音,莫名的蕭索:“原來,兜兜轉轉這麽多年下來,我隻不過是從終點,又回到了最初的起點。”柳暗花明
我不知道風 是在哪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在夢的輕波裏依洄。
我不知道風 是在哪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在夢的悲哀裏心碎!
日子仍然一天一天,慢慢流逝。
我也仍然,安靜地,天天準時去上課,聽課,寫Paper。
沒過幾天,班上有一個女生患急性闌尾炎住院,因為父母遠在廣西,無法及時趕到,每天下課後,我去醫院,把輪流陪著她的同宿舍女生攆回去上課,自己留下來陪她。
畢竟,對學生來說,學習最重要。
一連三個晚上,我都在醫院度過,直至學生家長來照顧女兒。
但奇怪的是,盡管睡眠嚴重不足,我並不覺得累。
而且,從醫院回到學校後,我依然忙忙碌碌地,把所有的時間都填得滿滿的。
我不讓自己有空閑時間去想,哪怕片刻,哪怕一分,哪怕一秒。
但是,我認輸了。
我沒有辦法,不去想。
晚上,躺在床上,我無法入睡。
萬籟俱寂中,我清晰地聽到自己的聲音,從如水的月色中,遠遠傳來:“……你真的相信,當年,我不是……”
我幾乎無法繼續下去,我的淚水沿著臉頰奔流。
但是,我仍然定定地看向他。
我想聽到他的回答。
他不答我。
他看向天邊最亮的那顆星星,半晌,才開口:“在新加坡的時候,我想辦法聯係到了向凡,可是,他跟我都很忙,臨登機前,他才匆匆忙忙趕到機場來見我,七年多,這是他跟我第一次見麵,他繞著圈子問我的最後一個問題,跟你的,一模一樣。”
然後,他就一言不發,靜靜地,看向遠處的點點漁火。
片刻之後,他轉過頭來,看著我。
一直,就那麽看著我。
突然間,他反身緊緊地抱住我:“汐汐――”
他的話音哽咽,他的淚,洶湧而下。
他的臉緊貼著我的臉,,他的臉上,淚已成河,在我臉上奔流,奔流,再奔流。
這是這麽多年來,我第一次,看見他流淚。
這是這麽多年來,我第一次,聽到他,這麽叫我。
我的淚,也悄然滑下,在臉上流淌,再流淌。
他的唇,顫抖著,貼在我的臉上,一遍,又一遍。
又過了片刻,他鬆開了我。
我低頭站著,任憑淚水一滴一滴,滑落在地。
我聽到一個聲音,清晰地,一字一句地:“汐汐,在一切都還來得及之前,請你,給我一個後悔和愆贖的資格。”
“隻要你願意,該麵對的,我一力承擔。”
又是一個秋天的深夜。
我站在宿舍的窗台旁,看著那個佇立在小樹林旁的身影。
將近一個月,或是更長的一段時間以來,他經常在我們樓下的樹林裏深夜徘徊。
但是,我艱難地,選擇視而不見。
我同樣艱難地,選擇不去思考。
否則,我沒有辦法麵對妙因。
更沒有辦法,麵對少麟。
有關那一夜,所有的記憶,如同我決堤的淚水,一片模糊。
但是,我仍然清晰地記得,那晚,回到宿舍後,午夜十二點,電話那頭傳來一個睡意朦朧的聲音:“喂?”
一陣寂靜。
片刻之後,電話那頭傳來一陣悉悉簌簌的穿衣聲,然後,一個聲音試探地:“……是汐汐嗎?”
我的淚悄然滑落,我低低地:“是我。”
那邊略帶詫異和擔憂地:“汐汐,怎麽這麽晚打電話過來?”那個聲音屏息片刻,“……出了,什麽事嗎?”
我控住眼淚,又過了半天,才啞啞地:“爸,為什麽?”
突然間,一陣沉默。
沒有人說話,就連呼吸聲,也幾不可聞。
又過了很長時間,那邊同樣低啞地:“汐汐……”
他的聲音,在深夜的寂靜中,莫名地蒼老。
我拚命壓抑自己,但我的聲音,仍然顫抖而支離破碎:“爸,你知道嗎?就算……發生了當年那件事,就算……,我也從來沒有真正記恨過你,”我忍著淚,一字一句地,“我是你的女兒,我知道,你把工作看得有多重要,我還知道,就算是我跟哥哥觸犯法律,你也一樣會……”
“因為,你是一個警察。”
“小時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夏天看到你胳臂、背上,還有腿上,一道一道的傷疤,一到下雨天,媽就特別擔心。後來,你工作越來越忙,找你求情和幫忙的人越來越多,可是,不管誰來,你從不肯徇私,更不許家裏人收任何禮品。”
“而且,你雖然忙,但我跟哥哥知道,其實,你很疼我們,不管再忙,每年都要帶我們全家出去玩一趟,從小到大,你總是對我管頭管腳,我知道,那是你表示關心的一種方式,我想要什麽東西,你嘴上不搭理我,有時候還要訓我幾句,但隻要我有不開心,你都會悄悄地,買來放在我房間,等我自己去發現。”
電話那頭依然是一片沉默。
我下意識地,握緊了話筒,深吸了一口氣:“爸爸,你知道嗎,我永遠記得上初二那年,我半夜起來喝水,走到客廳門口,聽到你跟媽大聲說,‘大不了不幹這行!要我昧著良心,幫著說假話來換取一己私利,我辦不到!’”我抬起頭,讓淚水流回到眼眶中,“所以,我一直都很自豪,因為,我是林遠東的女兒。”
我的聲音越來越顫抖:“可是,爸爸……”
我低低地,無限蕭索地:“現在,我後悔了。”
電話那端,傳來略帶焦急和無奈的聲音:“汐汐……汐汐……汐汐――”
我沒有去聽。
我慢慢地,放下話筒。
我同樣,清晰地記得,那一夜,我的震驚和傷悲,超過二十六年來的所有總和。
那夜的我們,在夜風中麵對麵站著。
我看著他,他看著我。
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
如今的他,就像我做過千萬次的夢一樣,站在我的麵前。
如今的他,就像我做過千萬次的夢一樣,靜靜地看著我。
但是,早在我們擦肩而過之際,傷痛已經滿積,壘成一道深深的歲月鴻溝。
曾經的我們,站在兩端,遙遙相對。
曾經的我,徒勞無功地,想要伸出手去觸摸。
去消彌。
而現在的我,在如此錯綜複雜的情境下,卻無法想得清楚。
到底,我應該,怎樣去麵對。
麵對自己。
麵對一切。
就這樣,好些天過去了。
一貫心細如塵的大姐,似乎看出了什麽端倪。
但是,她很聰明地,什麽都沒問。
少麟最近也一直很忙。
忙著出差,忙著進實驗室,忙著做研究。
但是,隻要有時間,我們還是會聚在一起,我也會偶爾到他那三室一廳的公寓裏,幫他打掃一下。
實際上,是在幫他糟蹋。
對於唐少麟同學,我永遠是因為強烈的嫉妒心理而導致,一遇到他,思維和行為就不正常。
大大地不正常。
因為,那麽多年的異國他鄉的生活,他的自理能力實在太強了。
至少比我,強太多了。
他所有的東西都放得有條有理,整整齊齊。
他的房間,永遠打掃得一塵不染。
他的書桌上,除了一堆書之外,就擺了我和子默當年送他的那對麒麟鎮紙。
他清楚地知道,那是當年的子默陪我一起去買的。
但是,他什麽都不說。
他客廳的茶幾上,永遠放著我愛吃的零食,和各種我愛喝的飲料。
他也給我買KISSES,盡管我很少去吃,幾乎不吃。
他同樣,什麽都不說。
更多的時候,平時,他和我各據書房的大書桌的一端,各看各的書。
而到周末時,有時候,他在書房裏工作,我就窩在外麵沙發上,邊吃零食邊看電視,他休息時出來,看看電視,或者,不忙的時候,就幹脆陪著我看電視,盡管那些肥皂劇用腳趾頭想他這個天才腦袋一點興趣都沒有,又或者,似笑非笑地,數落數落我最近又做了多少樁蠢事。
譬如,拖地擦地能省則省,永遠不會費力去把椅子、桌子搬開,下雨天總是不記得帶傘,前兩天又丟了一個錢包,給學生上課居然跑錯教室,因近視而在路上看錯的人已經上了十位數,還有多久就可以到達百位數等等等等。
他的嘴巴依然還是很毒,經常“滅絕”“滅絕”地亂叫我,一點麵子都不給。
不過,跟他呆在一起時間長了,我發現,天才腦袋果然和別人不一樣,他自製力非常強,不管什麽事都規劃得好好的,幾乎從來都不出錯。
或許,我就是他的人生中,唯一的,沒有規劃到的,那個意外。
因為,他在我的麵前,有過一次小小的失控。
我跟秦子默一起吃飯,晚歸的那天,回到學校後,撥他公寓的電話,無人接聽,撥他實驗室的電話,雷尼爾說他早已離開。
打他手機,已經關機。
他從來,沒有這麽反常過。
我忐忑不安地,拿著他給我的鑰匙開了門,在他公寓裏等了很長時間。
他始終沒有回來。
那一夜,我睡得不太安穩。
第二天,上完課後,我直接去了他的公寓。
一進門,我就愣了。
我給他買的衣服,仍然放在進門處的鞋櫃旁,動都沒動過。
屋裏繚繞著一股淡淡的煙味。
而他,麵向著門,坐在沙發上。
茶幾上的從來都隻是擺設的天鵝型水晶煙灰缸裏,塞了一小堆煙蒂。
還放了一隻酒杯。
他的手上,正燃著一支煙。
我走過去,略帶擔憂地:“少麟,你昨晚……”
他凝視著我,對我微微一笑。
然後伸出手來,攬住我:“汐汐……”
漸漸地,他摟得越來越緊,我終於無法透氣了,瞅個空隙大力跳開,然後,一秒鍾之後,我又被更大力拉回去,再然後,我的唇突然就被覆住了。
他緊緊地吻住我。他用一隻手定住我的頭,我完全無法動彈,他溫熱的唇,帶著灼熱的氣息,深深地,在我唇上反反覆覆地,輾轉流連。
最後,一瞬間,他幾乎是有些粗暴地,不顧我的用力掙紮,一下子將我推倒在沙發上。
緊接著,他的身體重重地,向我壓了過來,壓得我幾乎喘不過氣來。我伸手去阻擋,但是,他的吻,依然狂風驟雨般向我侵襲。
他的唇,從我的額頭,到眼角,到耳邊,到我的唇,再到我的頸項,輾轉,啃齧,久久不去。
第一次,他的吻,帶著些許無奈,似乎,還有一絲絲的痛苦。
略帶焦灼的痛苦。
唐少麟,他從來都沒有這麽失控過。
他一向自製力非常非常地強。
我想,他清楚地知道,昨天和我一起吃飯的是誰。
我想,他清楚地知道,昨晚我為什麽那麽晚才回來。
但是,他依然,什麽都不說,什麽都不問。
片刻之後,我被鬆開了。
他輕輕地,將我扶了起來。
他伸出手來,替我順了順頭發和衣服。
他的目光,一直看著我的胸前。
我順著他的目光,低頭看去。
不知什麽時候,那根項鏈,連同那個戒指,已經滑出衣襟。
他就那麽默默地看著。
不知過了多久,他靜靜地,幫我把項鏈重新弄好,然後,攬住我,在我耳邊輕聲地:“對不起,汐汐。”
他的聲音中,帶有一絲歉意。
我抬頭看向他。
他的臉上,已經平靜無波。
他也看向我,微笑:“我沒事,隻是到江邊去走了走,回來晚了些。”
接著,就低下頭去,若無其事地收拾起茶幾上的東西。
聽到他的話,不知為什麽,我的心中微微一凜。
我看著他修長的手指忙碌著,咬了咬唇,突如其來地:“少麟,昨天……”
他瞬間抬起頭,盯著我,一言不發。
我不由立刻住口。
因為他的臉色,十分奇怪。
他繼續低頭,整理著茶幾上的東西。
我默默地坐在他身邊,看著他的一舉一動。
又過了半天,我還是有些困難地,試圖解釋:“還有……”我繼續困難地,咽了咽口水,“少麟,其實,昨天我……”
一支臂迅速橫了過來,我的下巴驀地被抬高了。
下意識地,我接觸到一雙冷靜的眼眸,他盯著我,一直,就那麽看著。
他的眼神清澈,坦然,而略帶憐惜。
他朝我淡淡一笑:“瞧你,都有黑眼圈了,昨晚一定沒睡好,”他撫了撫我的長發,“待會兒記得回去補一覺。”
然後,他站起身,繞開我,走向廚房的方向,在快要轉彎的瞬間,我聽到他輕輕地:“汐汐,你真的,”他頓了片刻,“不必對我解釋什麽。”
我愣愣地看著他修長的身影,消失在廚房門口。
我的心中驀地一痛。
想必是我的針灸功夫遠未到家,因為很快地,詹姆斯就再次給我帶來了天大的麻煩。
雷尼爾的哥哥來中國了,兄弟倆長期各據一方,一個在美國,一個在加拿大,如今,好容易在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裏的中華大地相聚,實在是可喜可賀的一樁美事。
於是,大家相約一聚。
而且,聚會地點,就在秦子默家。
據說,他家裏地方夠大,夠空曠,夠容得下我們這麽多閑雜人等。
妙因以秦子默的名義,出麵邀請我跟唐少麟。
我不想去。
於是,我要求告假。
第一次,少麟不依我,他沒有說什麽,但堅持要我去。
自從和我在一起後,他一直對我百依百順,從來沒這麽堅持過。
我知道。
他要我自己去麵對,去判斷,去決定。
他不要我逃避。
於是,我們在某個周日的上午,一起聚在秦子默律師的公寓裏。
我們一起坐在客廳裏。
我打量了一下四周,客廳很大, 深棕色原木地板,造型別致的吊燈,黑白兩色進口家具。
裝修簡潔,但是典雅。
而且,整個屋子幹淨,整潔,幾近一塵不染。
記得妙因說過,秦子默會定期請人過來打掃,有時候,她也會幫著整理一下。
此刻的妙因,微笑著忙前忙後。
她實在是一個善良的女孩子。
這陣子,我們倆各忙各的,幾乎沒什麽時間好好相聚一下。
所以,今天她很開心,一徑熱情地招呼著我們,吃水果,喝茶,看電視。
我隻管低頭,喝水。
唐少麟坐在我身邊,悠閑地,和大家聊著天,間或,替我順一下垂到胸前的頭發。
我的頭發又長長了。
我一直沒有抬頭,朝坐在我對麵的男主人看。
我下意識地,側過臉看看詹姆斯。
他今天有點像鋸了嘴的葫蘆,自打他看到我和唐少麟進來後,盡管神色複雜,不解、煩惱、苦思、詭異來回交錯,而且,眼睛始終在秦子默、妙因、唐少麟和我四個人身上骨溜溜來回亂轉,但是,始終不亂說話。
很難得地,不亂發言。
想必事先得到過照會。
而且,肯定不止一次。
因此,他和雷尼爾現在在上演兄弟情深的戲碼。
兩個人或擊掌大笑,或黯然神傷,或喋喋不休,往往前一刻還勾肩搭背,後一刻就怒目相向。
反反覆覆,來來回回的,都是那一套。
血濃於水啊,世界大同。
唐少麟和秦子默顯然對這倆兄弟的行為舉止一向了解之至,所以,完全不去管他們,他們在閑聊著有關男人的話題。
於是,片刻之後,我和妙因,走到隔壁房間,開始聊有關女人的話題。芳草萋萋
杜宇聲聲不忍聞
欲黃昏
雨打梨花深閉門
我仔仔細細打量著這個房間,這應該是個客房,連著曬台,米色係的窗簾、床上用品,就連靠墊也是米色的,很是雅致。
桌上整整齊齊放著書,床上放著一些布藝小玩具,窗台上到處擺放著小小的綠色盆栽,煞是好看。
整個房間一塵不染,既幹淨又溫馨。
曬台上,陽光沐浴下,洗得幹幹淨淨的衣服帶有陽光的清香,在風中飄蕩。
這其中,應該有妙因的功勞。
我坐在椅子上,若有所思地看向她。
她整理著手邊的一堆書,嘴邊帶著淺淺的微笑。
突然間,她察覺到我的注視,看向我:“林汐,覺得怎樣?”
我看著她,定了定神,才回答:“當然好了,誰不知道秦子默律師的女朋友一直是個賢妻良母呢。”
心中輕輕地,有一陣微風吹過。
半晌,妙因坐到我身邊:“林汐,你和唐教授,到底怎麽樣啊?”
我裝糊塗地,想一帶而過:“什麽怎麽樣?”
她打我一下:“別裝了,別以為我不知道,”一副很八卦的表情,“你們初中高中同學,大學還是校友呢,那麽多年下來,再加上唐教授那麽厲害,又為了你大老遠從美國跑回來,”她一副極其極其遺憾和和怒我不爭的表情,“你怎麽老是這樣,一副溫吞吞的樣子呢?”
接著,以神秘兮兮的口吻說:“你可得把他抓牢一點,我聽說,他身後可有一拖拉庫的女老師對他虎視眈眈的,就等著你下台一鞠躬呢。”又一副當我知己交心般的口吻,“可別怪我事先不提醒你!”
我立刻作出一副感激涕零的表情:“我好感動啊,5555555……”
說著,把臉在她身上亂蹭。
她忙跳開:“喂,這件毛衣很貴的,我才穿上,好歹等我穿一陣子,你再糟蹋吧。”
我歎口氣,到底感情深淺要靠時間來雕琢。
想我就是把鼻涕擦在沙沙的新衣服上,她眉頭都不會皺一下。
頂多揍我一頓。
妙因,到底還是隔了一層。
停了半天,我又看看她:“那你呢,你和……”
心頭,還是有一絲絲微風掠過。
她一副若有所思,略帶憂鬱的樣子。
她不回答我。
片刻之後,她看著我,輕輕地:“林汐,你嚐過不知道未來是什麽,但仍然漫漫等待的滋味嗎?”
我的心驀然一緊。
我看向她,她也正在看向我。
第一次,她的眼神中,出現了一些我看不懂的東西。
專注,惆悵,哀傷,還有……
淡淡的,試探。
突然間,門開了,秦子默進來了。
他一言不發地,徑直看向我。
我低頭,再低頭。
妙因笑著站起來:“你怎麽進來了?”
他轉過眼去,看向妙因,淡淡地:“菜已經送到了。”
原來,他們叫了一桌飯菜。
還是那個飯店,觀瀾閣的飯菜。
大家坐下。
我仍然低頭。
大家開始吃飯。
我終於抬頭,舉筷。
桌上的菜中,仍然有鹽鋦蝦,有栗子雞,有螞蟻上樹,有鮮蘑菜心,還有……朝鮮涼菜。
我眼中微濕。
妙因發現了:“林汐,怎麽不吃,菜不合胃口嗎?”
我勉強一笑:“不是……”
唐少麟神色自若地接口了:“她早上零食吃多了,現在可能還不餓。”說著,微笑著,夾了一筷涼菜到我碗中。
他也知道我喜歡吃這個,想當初,他一看到我或沙沙緊張兮兮在那兒排隊就取笑我們。
然後,就陪我們站著,聊聊天,消磨時間。
隻是後來,他就不再出現了。
妙因照例曖昧地衝我笑。
大家吃飯。
今天的秦子默很是沉默,他隻是招呼了大家幾聲之後,就一直沒有說話。
幾乎整個餐桌上,都是妙因笑意盈盈地勸大家多吃點,再多吃點。
詹姆斯還是眼睛一直一直骨碌碌地,入神地盯著我。
仿佛我是一個多麽值得研究的珍稀動物一般,幾乎忘了吃飯。
我狠狠瞪他一眼,看什麽看,再看我回去就把針灸次數從每日三次提高到五次,務必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讓你以後看到我不僅繞道走,而且求神拜佛從此不要再看見我。
他可能真的被我嚇壞了,連忙縮頭,低眉斂目,嘴裏不知道在嘟嘟囔囔著什麽。
到底是兄弟連心,雷尼爾發現了,他奇怪地看看我們倆:“你們,認識?”
他用筷子指指我跟詹姆斯。
經過快一年的磨練,他的筷子功明顯進步匪淺。
我飛快接口:“不認識。”絕對不認識,認識他就是飛來橫禍。
說完,又狠狠瞪他一眼。
他有些委屈,又迫於我的淫威似的,嘟嘟囔囔地說:“不、認識……”
死洋鬼子,還會玩我們中國人獨創的文字遊戲了!
好在大家沒有在意,這一頓飯吃得有驚無險。
吃完飯,從餐廳又移坐客廳。
四個男人在那閑閑喝茶,聊天。
妙因忙著收拾,我在一旁幫忙。
其實,以我從小到大一向遠庖廚的光榮曆史,也真的幫不上什麽忙。
因為,她做事很麻利,像敏捷的羚羊般在餐廳和廚房之間跳來跳去,不一會兒就整理好了。
對於這樣安寧的生活,她應該覺得很幸福吧。
我的心中,又是微微一歎。
一切忙妥當之後,妙因切好了餐後水果,我們一起端了過去。
我們又坐在那個寬大的布藝沙發上。
我們坐著,間或聊著天。
我終於打量了一下秦子默,這個房子的男主人。
他今天穿的是休閑的棕色套頭毛衣,和深灰色休閑褲,很居家的感覺,看上去清爽而溫潤。
而且,比起當年,更增添了一份成熟和優雅。
我低下頭,喝了一口茶。
唔,可能茶水太燙了,眼前一陣濕氣。
很快,我就發現,今天的秦子默有點反常。
他很少說話,幾乎不說話。
他偶爾,也會淡淡回應其他人的閑談,也會和著大家的話聲微笑。
但是,他從頭到尾,都有點心不在焉。
而且,他不再是平日裏那個雖然稍顯淡漠,但有禮有節的秦律師。
因為,他一直若有所思地盯著自己手中的茶杯,對詹姆斯光怪陸離的好奇發問完全置若罔聞。
我想,大概大家都看出來了。
因為,不光詹姆斯的眼睛就像膠在他臉上一樣,連相對敦厚的雷尼爾都有些詫異地看了他好幾眼,妙因,更是一言不發地,默默注視著他。
隻有唐少麟,仿佛什麽都沒看到一般,輕鬆自若地,微笑地閑聊著。
我仍舊,又低下頭去。
一時寂靜。
突然,震天響的手機鈴聲,這次,是那個洋鬼子詹姆斯的。
他對著電話嘰裏哇啦說了一通洋文,不一會兒,掛斷了,然後,對著秦子默說:“Richard,Peter問,上次那個case的丁先生,他的名片你還有沒有?他還有一些事情,要找他再談談――”
秦子默隻是略略思忖,便指著離詹姆斯很近的,搭在沙發背上的外套,意興闌珊地:“在我的錢夾裏,可能會有,你自己找找看。”
我看到妙因奇奇怪怪地看了他一眼。
詹姆斯興衝衝地去翻他的口袋,找到那個錢夾。
我猛然間一陣暈眩。
那個黑色錢夾,我太太太熟悉了。
他過二十二歲生日那天,我送他的禮物。
算不得貴重,甚至,以現在的標準來看,也幾乎沒有什麽款型可言。
那是當年的我,下課後刨遍G大附近的特色小店,東挑西選之後,買下來送給他的。
錢夾右下方還印著一個淺棕色的小狼頭。
沒想到,他一直留著。
但幾乎是同時,我直覺不妙,非常不妙。
但凡沾上這個叫詹姆斯的洋鬼子一丁點邊,都會出事。
他實在是比大富翁裏的大衰神,還要衰得多得多。
果然,他東翻西翻了一會兒,似乎無所收獲,但是,他仍不死心,將錢夾又翻來覆去找了找,還不甘心地抖了抖。
一張小小的照片輕輕地,滑了出來。
我又是一陣暈眩。
我清晰地看到,秦子默的臉色略略蒼白。
他朝我深深地看了一眼,他的眼中,仿佛燃燒著一簇火焰。
灼熱,而決絕。
然後,他深吸一口氣,鎮定地,一言不發地伸出手去,想要拿回來。
有人比他更快。
詹姆斯把那張照片揀了起來,看了看,又看了看,終於忍不住了,迷惑不解地轉過頭來,對我說:“汐汐,你,到底,和Richard,在搞什麽鬼?”他指指臉色蒼白的秦子默,然後,把照片伸到我的麵前,“明明是你,為什麽,你,不承認,你是他的chinese doll?”
他用下巴點點出奇鎮定,一言不發的秦子默。
我眼前一片模糊,但是,我清楚地知道,那是我的照片。
我當年的照片。
我當年的那張,笑得傻乎乎的照片。
我的眼前越來越模糊。
但是,我仍然,下意識地,轉過頭,一個一個看過去。
我看到了秦子默安靜默然的臉。
我看到了詹姆斯迷惑不解的臉。
我看到了雷尼爾十分驚詫的臉。
我看到了唐少麟冷峻異常的臉。
最後,我看到了,妙因的,蒼白的那張臉。
她的唇,在微微顫動。
我看到秦子默站起身來,朝妙因走了過去。
然後,我聽到他的聲音,低沉,然而清晰:“對不起,妙因,”他看著她,緩緩地,“能不能,單獨跟你……”
但是,妙因恍若未聞。
她慢慢地,有些搖晃地,向詹姆斯走過去,她的每一步,都走得異常艱難。
她終於走到他麵前,拿過那張照片,看著,一直看著……
她的手,一直微微顫抖著。
長久的寂靜。
不知過了多久,她終於抬起頭來。
她一瞬不瞬地,看著秦子默。
她的臉上,有著深深的傷楚,還有著一絲絲,我分辨不出的宿命般的悲哀。
“怪不得,怪不得……”過了一會兒,她苦澀的聲音輕輕響起,“怪不得,你從來都不快樂,怪不得,你永遠跟我保持距離,禮貌得近乎疏遠,怪不得,你那陣子總是去學校接我,怪不得,你看林汐的眼神,總是跟別人不一樣,怪不得,她會跟……那麽像,我還一直以為是我的錯覺……”
“我終於明白,為什麽當初,我爸爸會對我說出那樣一番話。”
她的聲音,輕輕飄過來:“原來,自始至終,在你的心目中,我隻是一個替代品,隻是一個替代品而已……”
“沒想到,我自以為找到的真情,包括友情,到頭來,依然隻是執著而愚蠢的一場虛空。”
“原來,這麽多年過去了,我依然是錯的,錯得離譜,錯得可笑……”
她手中的照片慢慢滑落。
緊接著,她頭也不回,轉身向外拉開房門,飛奔而去。
天若有情
凝眸處
從今更數
幾段新愁
眾人愣愣地,看著那扇被重重闔上的房門。
須臾,唐少麟最先回過神來。
他立刻起身來,看著秦子默,匆促而冷靜地:“快點,快點去追,這樣她會出事的――”
幾乎是在同時,秦子默即刻反應過來,他一言不發,外套也沒穿,迅速地追了出去。
唐少麟走過來,拍拍我的背,然後,輕輕地,牽起我的手。
接著,他回頭,對那個半天沒說話的闖禍的詹姆斯,還有仍然狀況外的雷尼爾交代了一聲:“你們就在這兒等,有事我打電話找你們。”
他幾乎是半拉著已經有些發傻的我,快速地跑出去。
在電梯裏,他的臉色沉寂。
他不看我,他也不說話。
我腦海裏一片空白,隻是下意識地,盯著他。
他還是不看我,他默默地,看向別處。
半晌,電梯快到一樓的時候,他抬頭看我,輕輕喚了一句:“林汐……”
我一震,他的聲音有點陌生,但是,仍舊帶著我熟悉的那種安慰和支持,他看著我:“林汐,”片刻之後,他微微-笑,“不要想太多,你……”
正在此時,電梯停下了,門也開了。
我腦子裏一片混亂,根本不知道他後麵說了些什麽,隻是下意識地往外衝去。
我的心裏,充滿了一種不祥的宿命般的預感。
唐少麟一直緊緊跟著我,我們衝到了大廈門口。
但是,子默和妙因已經不見蹤跡。
我們左顧右盼了一下,還是沒有他們的任何影蹤,但是,隱隱看到左首的那個拐角處,簇擁著一群人。
而且,越聚越多。
不知道為什麽,我和唐少麟對視了一下,我的心,頓時沉了下去。
我倆下意識地,立刻朝那個方向奔過去。
唐少麟搶在我身前撥開嘈雜的人群,拉著我,奮力向前擠去。
終於,我看到了。
我看到了我最不願意看到的一幕。
我親眼目睹了,生命原來,可以這麽脆弱。
同樣地,我清晰認識到了,什麽叫作撕心裂肺。
僅僅在一刻鍾前,還溫文微笑著,蹙眉沉思著的那個人,現在,正靜靜地躺在包圍圈的中心,躺在血泊中。
他身下的血,慢慢地,大片大片地,洇了開來。
可是,那個眼神,雖然漸漸渙散,卻仍然朝我所在的方向看過來。
他微微曲起了左手的食指。
他的動作,輕微得幾乎無法辨察。
但是,不知道為什麽,我看得十分十分清楚。
一時間,我心中大慟。
我的淚,一滴一滴地無聲落下。
當年,我們經常在一起上自修的時候,我要是偶爾因為什麽事悶悶不樂,總會有一個微微曲著的手指,有時,還畫著一個委委屈屈的人臉,耍寶地葡匐著,一路爬到我麵前。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他的臉色蒼白,但他的眼神,竟然帶著淡淡的滿足的笑意。
終而,越來越渙散,渙散……
我完全不記得我是怎樣和唐少麟一起,跟著救護車,一路到醫院,再一路小跑,跟上三樓,然後,看到子默躺在擔架上被推進了手術室,看到妙因躺在擔架上,被醫生帶去檢查……
我整個人已經完全恍惚。
我靠在牆邊,無力地垂著頭。
但是,我仍然感覺到,有一支手臂一直在支撐著我。
是唐少麟。
辦完了相關手續之後,他就一直鎮定地站在我身邊。
長長的,一望無盡的走道裏,就我們兩個人,靜靜地站在那兒。
觸目皆是白色,和死一般的寂靜,還有淒清。
我一直垂著頭。
心痛得,幾乎無法呼吸。
不知過了多久,我終於抬起頭,下意識看看窗外。
天已經完全黑了,深秋的寒意一點一點,侵蝕著我的全身。
可是,手術室的燈,依然亮著。
不知道過了多久,手術室的燈終於滅了。
又過了一會兒,一個醫生走了出來。
我們一怔,接著,立刻跑上前。
醫生摘下口罩,露出十分冷靜的一張臉,他看著我們,麵色恒常而例行公事地:“病人破裂的脾髒已經摘除,也輸了血,但是,他頭部傷勢嚴重,需要在重症監護室進一步觀察治療。”
他的臉上,除了疲憊之外,並沒有太多表情。
作為一名醫生,這種場麵,想必他已經見得太多。
他又看了我們一眼,頓了片刻,緩緩地:“另外,他頭部仍有淤血,可能會長時間昏迷不醒,也有可能……,所以,最好盡快通知他的父母家人,”他蹙了蹙眉,直截了當地,“而且,要有心理準備。”
我怔住了。
我看著他的唇一開一闔,但是,我幾乎,抓不住他所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
我的頭,仿佛被重錘敲擊般,痛得欲裂。
片刻之後,我聽到少麟的聲音,冷靜而模模糊糊地,說著些什麽。
我低著頭,朦朦朧朧看到,一雙腳,漸漸遠去。
一瞬間,我的心中,清晰地掠過那個青翠崖邊的孤單背影,還有那輕輕的一句――
他也許明天回來。也許永遠,也不會回來。
子默,子默,子默……
你真的……也會這樣嗎?
我的淚,終於崩潰。
兩個小時後,我們站在重症監護室的門外。
我的左邊,站著輕輕扶著我的唐少麟。
我的右邊,站著手臂上仍然包著紗布的妙因。
透明的玻璃窗內,一個護士在病床前忙碌著。
我默默地看著。
我清楚地看到各種各樣的儀器,圍繞在病床前,指示燈不間斷地閃爍著。
但是,奇怪的是,無論我如何努力,我都看不清病床上躺著的那個人,那張臉。
隻要視線有一點點觸及,我的眼前,立刻完全模糊。
過了一會兒,少麟轉向我們,他的聲音,依舊沉穩而言簡意賅:“站了這麽久了,坐下來休息一下吧。”
我跟妙因對視了一眼,她的眼睛,完全紅腫。
我們三人默默地,在長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我們就那樣坐著,誰也沒有說話。
夜,越來越深,寒意,也越來越重。
不知過了多久,有兩個穿著病號服的人,略帶蹣跚地,從我們麵前走過。
我清晰地聽到她們的一聲歎息,間雜著幾句議論:“真可憐,進了重症監護室的人,很少有活著出來的……”
我低著頭,默默地聽著。
我拚命地咬著唇,好不讓自己發出聲音。
幾乎在她們的身體隱入拐角處黑暗的一瞬間,妙因一下子撲到我身上,號啕大哭:“林汐,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她哭得斷斷續續地,“我隻是……隻是想一個人靜一靜,我聽到他在後麵叫我……我不想看到他,我不想聽他把那句話說出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有車過來……我不知道,他會跑過來救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她的淚,熱熱的,浸濕了我的衣服,我的手臂。
妙因的眼淚,撲簌簌地繼續流著,她泣不成聲地:“林汐,子默……說,這是他欠我的……,可是,我寧可是我救了他,我寧可躺在裏麵的人是我,我不要他死,我不要他死啊――”
我閉了閉眼。
無可遏製的淚水,從我的眼角,洶湧而下。
我嚐到了淚水的鹹味,還有血的淡淡的腥味。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低低地:“妙因,不能怪你,”我忍著淚,“不應該……怪任何人。”
這是命。
上天注定的命運。
突然,她抬起頭,一把抓住我:“不是的,不是的,林汐,是我的錯,是我的錯,是我害了他……”她喃喃地,“這些日子以來,很長一段時間以來,我明明知道,他一直都想對我說什麽,他一直都想告訴我什麽,但是,我害怕麵對,我一直不肯麵對,我一直在逃避……。如果,如果他真的走不出……”
她哽咽著,沒有繼續說下去。
我輕輕地,抱住她:“妙因,真的,不是你的錯。”我的目光,越過她的頭頂,越過少麟安慰的目光,看向那扇門,我深吸一口氣,一字一句,清晰地,“而且,你放心,不會的,不會的……”
不會有,這個如果。
若是沒有人給我勇氣。
我自己給。
半個月過去了,日子平靜中,一直帶著無言的壓抑。
秋的寒意,也越來越重了。
其間,我、唐少麟、還有詹姆斯兄弟倆,陪著妙因去公安局辦理了跟車禍相關的事宜,肇事司機一直對著我們誠惶誠恐地道歉,願意承擔一切責任。
我們一直默默無言。
其間,得知訊息的夏言和沙沙也趕來醫院,夏言眼圈微紅,悶頭抽煙,而沙沙,則從頭到尾,伏在我的肩頭,痛哭失聲,不能自已。
我拍著她的背,我的眼睛澀澀的。
但是,我已經流不出眼淚。
陪著沙沙來的汪方,一直站在我們身旁,臉色戚然,沉默不語。
而且,素來穩重,從大學時代開始,就從不喜歡依靠父輩庇蔭的他,從得知消息的那一刻起,就不惜動用了一切可能的關係,四處奔走請來了知名的專家,為昏迷中的子默會診。
到了最後,專家們大都隻說了一句:“能不能闖過這一關,要看病人的意誌力,還有求生本能。”
我們隻能等。
不知不覺地,又過了一個星期。
周末,我帶著學生去企業參觀實習,返校的途中,已經黃昏,我下了車,獨自一人,又去了那家醫院。
平時,都有人陪著我。
靜靜地來,再靜靜地走。
但今天,唯有今天。
子默,我想一個人,來看看你。
進了熟悉的那間大樓,上了二樓,一轉過拐角處,我愣了一下。
兩個身著警服的人,安靜地坐在長廊的椅子上。
他們的前麵,一個高大而極其瘦削的身影,正站在重症監護室的門前,向裏望去。
一瞬間,我屏住了呼吸。
我慢慢地,走了過去。
那個人仿佛聽到了腳步聲,他轉過頭來。
我的心,猛然間狂跳了起來。
是當年的那張臉,酷似另一張年輕的臉,儒雅而沉默。
但是,我麵前的這個臉龐,早已被歲月的斑駁風霜碾過極其極其深刻的印跡。
在額頭,在嘴角,在……
在臉上的每一處,每一個角落。
他的穿著,十分十分的樸素,甚至,可以說是簡陋。
他的頭發,已經花白,看上去有點觸目驚心。
隻有那種沉穩的氣度仍在。
他看著我,僅僅幾秒,重又轉過頭去。
片刻之後,我聽到一個平淡而疏離的聲音:“他到底,還是找到了你……”
我低頭不語。
突然間,他的聲音,輕輕地:“子默,你記不記得,曾經答應過我什麽?你親口答應過我,要忘掉過去,要重新開始,好好生活,要開開心心地,建立自己的小家庭,結婚、生子,讓我早點聽到……有人叫我……爺爺……”
突然間,他埋下頭去。
片刻之後,我聽到他的低低慟哭聲,帶著重重的悲戚:“……子默,你為什麽……要這麽傻?”
他嗚咽著。
這樣一個高大的中年人,站在醫院的長廊裏,不管人來人往,如孩童般,毫無顧忌地痛哭著。
我低著頭。
睽違已久的淚,慢慢流下。
不知過了多久,他慢慢止住嗚咽,但是,他的目光仍然盯著那扇門,我聽到他喃喃地:“……思嵐,我對不起你,我對不起你,我……沒有盡到一個做父親的責任……,七年前,我連累了他,七年後,還是我,逼得他……”他吸了一口氣,傷感地,“子默,你沒有錯,錯在我這個當爸爸的,錯在我,錯全在我……”
他又埋下頭去。
過了一會兒,他身後的兩個人上前,低低地,跟他說了些什麽。
他伸出手去,拭了拭眼睛,點了點頭。
接著,又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
片刻之後,他們三人的身影,漸漸遠去。
我吸了一口氣,慢慢地,走到那扇門前。
我輕輕地,伸出手去,觸到那麵冰冷的,隔著生與死的玻璃。
我一遍一遍,輕輕地撫摸著:“子默,你還記得,今天是什麽日子嗎?”
我的手裏,靜靜地攥著那枚小小的印章。
七年前的今天,在百裏之遙的那個靜謐校園,你對我說――
向莎翁致敬。
向莎翁致敬……
向莎翁致敬……
我把頭抵在那麵冷得徹骨的玻璃上,無聲痛哭。
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身後響起一個低低然而陌生的聲音:“別哭了。”
我回身,看到一張從未見過的麵孔,正充滿憂慮和同情地看著我。
接著,他用手指指身旁例行檢查的護士,示意我讓開。
我忙忙拭淚,朝後退了一步。
護士小姐看了我們一眼,推門進去了。
那個人看著我:“你是林汐?”
我微微詫異,也看向他。
高高的個子,講究而不張揚的穿著,帶著一副眼鏡,看上去斯文儒雅。
但我確信,我不認識他,也從沒見過他。
他似乎看出我的疑慮,示意我在長廊的椅子上坐下,接著,坐在我身旁輕聲解釋道:“我叫楚翰偉,是秦子默的朋友,也是……”他略略躊躇片刻,終究還是沒有接下去說完。
我的臉上仍然一片茫然。
他深深而了然地看了我一眼:“是不是子默沒跟你說起過我?”
我機械地點了點頭。
從來沒有。
他看著病房的方向,目光中,帶著濃濃的惆悵:“我剛剛回國,下了飛機,找到他的辦公室,這才知道……”
他低低地歎了一口氣。
我低下頭,我的眼中,又泛起了淚光。
一陣靜默。
又過了片刻,楚翰偉的目光,慢慢轉向我,他的眼神,十分地溫暖:“林汐,有些事,有關他,有關我,還有……,可能子默還沒有來得及跟你說,也可能,他沒有辦法跟你說清楚,但是,他一定希望有一天,由自己親口告訴你所有的一切,而且,他比你所能想像的,還要……”他一個字一個字,清晰地,“所以,你放心,他不會有事的。而且,林汐,你要相信,子默他,一定會挺過這一關……”
“林汐,子默需要,你給他這樣的勇氣。”
長相鎖憶
塵封世事
長相鎖憶輕夢飛
夜已經很深了。
我告別了楚翰偉,又在醫院大樓前麵的草坪上坐了一會兒,才慢慢走出醫院。
走到醫院的拐角處,我一眼就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我的心中頓時一暖。
昏黃的路燈下,是少麟的身影,靜靜站在那兒。
我走到他麵前,他看著我:“大姐說你還沒回去,我就知道你來這兒了。” 他審視了一會兒我的眼睛,伸出手來,牽著我的手,“林汐,不要著急,慢慢來,” 他的聲音,淡淡地熨貼著我的心,“他會沒事的,別太擔心。”
我默默點頭。
少麟又看了一下我的臉色:“林汐,還沒吃晚飯吧,我陪你去吃點東西。”
我略帶疲憊地搖搖頭:“不,少麟,我想回去。”
我吃不下任何東西。
他了解地點點頭。
我又回頭,看了看二樓走廊瀉出的燈光,片刻之後,轉過頭來:“走吧。”
我們正要向前走去,突然,身後傳來一個聲音,高聲叫道:“林汐,林汐,等一等――”
我有些疑惑地轉過身去。
是那個隻有一麵之緣的楚先生。
他從大樓的方向朝我奔來:“林汐,林汐,子默他――”
我的腦子裏“轟”的一聲,以至於我根本沒去看他的眼神,他的表情,我第一反應就是返身,飛快地沿著來時路一路衝了過去。
我不知道自己撞到了多少人,我聽不清後麵匆促的一疊連聲的喊叫,我的眼前越來越模糊,我腦海裏隻有一個聲音反覆在轟鳴――
子默他――
子默他――
子默……
我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當時是多麽狼狽不堪。
曾經一度,我以為,經過了當年,生或死,都沒有珍惜現在來得重要。
我也一直勸說自己這麽以為。
可是現在,我真真切切地,第一次感受到了,什麽是死亡的恐懼。
窒息般的恐懼。
我衝上了二樓。
我衝到了那扇門前。
裏麵那個人仍然靜靜地躺著。
他還在。
裏麵仍然很安靜。
我愣愣地看著這一切,我愣愣地看著那些冷冰冰的,非常複雜的儀器。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那些沒有生命的儀器,卻決定著一個人的生,或死。
現在,病房裏,所有的儀器仍然在工作著,指示燈仍然一閃一閃地亮著。
沒有熄滅。
沒有熄滅。
那麽……
後麵,有一個人輕輕拍我。
我轉過頭去。
是那個我不知道姓名,但經常看到的清秀而溫婉的值班小護士。
她看著我。
這是她第一次,不是充滿同情,而是微笑地看著我:“醫生剛才來檢查過,說病人盡管仍然處於昏迷狀態,但是,已經基本脫離了危險,所以從明天起,會轉到普通病房繼續觀察治療。”她繼續微笑,“你應該高興。”
她的目光掠過我的臉,投向不知名的某一處,若有所思地:“車禍這麽嚴重的病人,真的很少有……”她握住我的手,我的腦子裏仍然一片混沌,但是,我清晰地看到她眼角薄薄的淚光,“不是每個人都有福氣,看到自己心底的那個人死裏逃生的……”
她轉過眼去,將手插到白大褂的兜裏,輕輕地:“我真的,很羨慕……”
她靜靜走遠。
我慢慢地,癱坐在那扇門前。
我的手中,仍然緊緊地攥著那枚印章。
我模模糊糊地,看著兩道人影飛快地向我跑來。
我模模糊糊地,聽到一道焦急的聲音:“林汐,你先別著急,聽我說完,子默他……”
我淡淡一笑,慢慢站了起來,截斷他的話:“他活過來了。”
他終於,活過來了。
我知道,我一直知道, 他已經,不完全是當年的那個秦子默了。
七年後的他,不會那麽脆弱。
一個多月過去了。
冬天已經提早來臨。
滾滾紅塵中,生活仍然在忙碌中繼續。
我跟妙因繼續上課,詹姆斯接過了子默手頭的工作,少麟和雷尼爾天天加班,而自從那晚之後,略帶神秘的楚翰偉,幾乎消失不見。
除了病床上安靜睡著的那個人,每個人都依著自己原先的生活軌跡前行。
但我知道,這隻是表象。
事實上,有些東西,有些屬於內心的東西,已經回不去了。
這段時間以來,不知不覺地,我瘦了很多。
妙因比我瘦得更多。
即便在教研室的例會中相遇,她也總是安安靜靜地,坐在離我最遠的角落裏,低頭不語。
每一次,都是最晚來,最早走。
而且,去醫院探視的時候,她總是能找到避開我的時間段,我幾乎從沒見到過她。
偶爾,我的眼神與她相遇,她總是很快移開。
而且,她的眼睛裏,有著一種我看不懂,也從來沒見過的深深的感傷。
還有淡淡的複雜。
至於少麟,他仍然很關心我,經常來看我,打電話問候我,或是陪我去醫院。
但是,在我們之間,總有些東西,是不能觸及的。
我與他,明明知曉,但無能為力。
而且,這段時間以來,他作為骨幹力量,一直在為國家重點實驗室的申報而竭盡全力,我不忍心占用他已經所剩無幾的空暇時間。
所以,我依然經常一個人,去醫院探視。
直到有一天,在子默的病床前,我碰到一個人。
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妙因的父親。
那是一個看上去充滿威嚴的中年男子,舉手投足頗有氣勢。
他走進病房,先是默默地看著病床上安睡的子默,輕輕歎了口氣。
然後,轉過身來,打量了我幾眼:“我是妙因的爸爸,前陣子一直出差在外,這一次,我是專程來找你的。”接著,不容拒絕地,“你出來一下,我有話跟你說。”
十五分鍾之後,我們麵對麵地,坐在醫院對麵一個幽靜的茶座裏。
他燃上一支煙,沉吟了片刻之後,緩緩開口:“韓誡跟我說起過你。”他看著我,“所以,從頭到尾,我都知道,隻是,沒有告訴小因。”
我低頭。
他喝了一口茶:“我跟韓誡,思嵐是大學同學。韓誡跟我上下鋪,他是班長,我是團支書,思嵐是文娛委員,我們仨經常在一起。當年的思嵐,穿著長長的裙子,溫柔大方,喜歡唱歌,愛跳孔雀舞,她跳舞的樣子,真的很美很美。那個時候……”他的臉,半隱在煙霧中,看不真切,半晌之後,他重又開口,“後來,韓誡跟思嵐開始談戀愛,再後來,畢業的時候,思嵐沒有回杭州,想方設法跟韓誡一起,去了他老家所在的那個城市。”
“聽說韓誡工作後,還是跟念大學的時候一樣,做什麽事都敢說敢闖,講義氣,又碰上一個賞識他的領導,發展得很順利,再後來,他們結婚,有了子默。我們都很忙,離得又遠,很少見麵,偶爾寫寫信,通通電話而已,直到有一天,思嵐突然打電話給我,說已經跟韓誡離婚,搬回杭州。”
“我是局外人,不好多過問他們之間的事,隻是借去杭州出差的機會,去探望過思嵐,那時候她的身體,因為長期辛勞,已經不太好。”
“那個時候,我也見到了子默。我是真的很喜歡子默這個孩子。從樣貌氣質上,他更像思嵐,再後來,韓誡出逃,沒過多久,思嵐病逝,我去奔喪。我印象最深的是,在喪禮上,子默沒哭,反過來安慰他的姨媽。他在有些方麵,實在比同齡的孩子,要成熟太多了。”
“但是,即便這樣,當年那樣的打擊,他恐怕也是承受不住的。”他看著我,“你跟子默的事,韓誡跟我談起過,其實我們都心知肚明,那件事,說到底,是造化弄人。”
塵封多年的往事猝不及防被撕裂開來,我的心底,一陣一陣的疼痛。
他觀察了我片刻,沉吟了一下,突然轉換了話題:“小因念大一的時候,跟同班的一個男孩朦朦朧朧的,感情不錯,但後來不知道因為什麽事,兩人突然就疏遠了。一年多以後,那個男孩子跟著爸媽出了國。”
“後來,小因一直不肯談戀愛,我跟她媽催過她,她總說不急不急。她表麵上很溫順聽話,但……,我們一直有點擔心。”
我的腦海裏突然一閃,仿佛掠過什麽,但是,又抓不住。
“再後來,子默回來了,小因很喜歡他。子默很像當年那個男孩子,而且,更加溫文爾雅品貌出眾。”他喝了一口茶,“我很委婉地把那層意思和當年的事說了一遍。畢竟,我們就妙因一個女兒,隻要她喜歡,隻要她能開心,什麽都好。子默那麽聰明的孩子,又怎麽會聽不懂我的暗示。”
“隻是,我沒有仔細去想,子默當初對我說的那句話,‘童伯伯,我會盡力,但是,很多事,不會重來,沒有如果。’”他淡淡一笑,“我一直覺得,感情的事,會隨著時間流逝慢慢痊愈,沒有人可以例外。”
“我隻是低估了子默的固執。”
我的心中,微微一痛。
不會重來,沒有如果……
茶座的背景音樂,正幽幽唱著――
我這裏天快要亮了
那裏呢
我這裏天氣很炎熱
那裏呢
我這裏一切都變了
我變的不哭了
我把照片也收起了
而那你呢
如果我們現在還在一起會是怎樣
我們是不是還是深愛著對方
像開始時那樣
握著手就算天快亮
我們現在還在一起會是怎樣
明知道你沒有錯
還硬要我原諒
……
我們都沉默著。
過了半天,我抬起頭來,有些艱難地:“童伯伯,對不起,有關妙因,我……”我低低地,“我沒有料到……”
他溫和地截斷了我的話:“該說對不起的是我,感情的事,不可以勉強。為了自己的女兒,我藏了私心,也害了子默。如果當時……,事情也不會發展到現在這一步。”
他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子默說得對,很多事情,沒有如果。”
我眼眶驀地一濕。
他若有所思地看著我,又過了半天,才慢慢地:“工作關係,我以前見過你爸爸,”他微微一笑,“沒想到,林遠東精明一世,會生了你這樣一個傻女兒。”
他站起身:“還有,不要再記恨你爸爸,韓誡被判刑、坐牢、生病就醫,從頭到尾,很多事情,你爸爸暗中費的心力,不見得比我少。說到底,他也隻是個一心想要保護女兒的普通父親而已。”
我默默地,獨自一人坐在那兒。
我的心裏,突如其來的一陣難過。
爸爸,爸爸……
他略帶閃躲的眼神,他鬢間的白發,他小心翼翼的話語。
從小就對我管頭管腳,待到我長大後,卻永遠溫和縱容對我的爸爸。
一直以來,他為我操的心,應該比我想像的,還要多得多。
不知不覺中,學期已經臨近結束。
生活仍在繼續。
隻是子默,仍在安睡。
他的氣色,已經一天好於一天。
但是,他仍然安靜地睡著,不用理會塵世的一切喧囂。
我們每個人,都在等待。
等待希望破土而出的那一天。
沒過幾天,我剛上完課,走出大樓,對麵的樹蔭下,靜靜站著一個人。
是這些天來一直回避我的妙因。
我朝她走了過去。
她看著我,她的臉上,沒什麽表情。
過了半晌,她淡淡地:“林汐,我帶你去看幾樣東西。”
我們一起站在子默的公寓裏。
自那天之後,我就再也沒有來過。
但是,聽詹姆斯說過,在子默住院期間,尤其是最近,妙因在工作之餘,取了他的鑰匙,給他送一些必備的東西。
就算現在這樣的情形,她還是很細心。
最後,詹姆斯還補了一句:“如果不是你跟Richard過於固執,所有的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他的表情,十分的無奈。
妙因牽起我的手,走到那間布置得很典雅的書房內。
我不解地看著她。
她緩緩地:“林汐,子默的書房,一直是我的禁地,但是,”她默默打開一個抽屜,輕輕放到我麵前,“我想,對你不是。”
我看著那個被打開的抽屜,一瞬間,我的眼淚充盈眼眶,撲簌簌地往下流。
我伸出手去,輕輕觸摸著。
那年校園林蔭道上飄落的楓葉,保存完好的展覽會門票,我送他的鑰匙扣,我的發卡,我自修時的隨手塗鴉……
還有,那套靜靜躺在抽屜深處的《莎翁全集》。
我的手微微顫抖著,打開那套書。
那張紙,已經微微泛黃,卻仍然牢牢地夾在裏麵。
那上麵的女孩子,稚氣地,略帶頑皮和茫然地,隔著漫漫時空凝視我。
我下意識地翻到那頁紙的背麵。
上麵,是我熟悉的遒勁瀟灑的字跡,略帶淩亂地:
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
妙因看著我,幽幽地:“子默的書房,是不讓任何人隨便進的。有一天,他在外麵接電話,我一時控製不住好奇,假裝進來找個東西,看到這個抽屜半開著,我打開那本書,看到了那張紙,”她略略抬頭,“盡管隻是匆匆一眼,但我發現,那上麵的女孩子,跟你感覺好像……”
“子默很快就進來了,他的臉色不太好看,但是,他什麽也沒說,看著我出去……
她側過臉去,看向窗外的夕陽:“很久以前,我有一個很好的女朋友,我們一起長大,我跟她,好得可以共用所有的東西,甚至包括牙刷。我們上了同一所大學,我們約定做一輩子的好朋友,什麽都不能改變,但後來……,她讓我很失望,她讓我失去了很多,失去了……,所以,”她轉過臉來看我,“林汐,對不起,我在心底,一直對你有戒心。”
“我知道,為了我,你犧牲和忍讓了很多。”
她微微苦笑:“這麽多年來,我一直很蠢,總是要等到事情無可挽回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的錯誤。”
她低低地:“子默有他的固執和驕傲,我又何嚐,沒有我的?”
這一年的春天,來得很晚。
但是,畢竟來了。
放寒假前,我打電話回去,說學校有事,今年就不回去過年了。
讓我有些意外的是,爸爸媽媽聽到後,隻是沉默了片刻,什麽也沒問。
在放下電話的瞬間,爸爸的聲音有點沙啞:“汐汐,不管怎樣,要記得保重身體。”
隔著長長的電話線,我點了點頭。
然後,慢慢地,昂起了頭。
淚水,又流回了眼眶。
二月二十四號,春節。
這一天,我收到了很多條祝福短信。
同事的,同學的,朋友的,還有學生的。
其中一條,是少麟發來的,隻有簡短的一句話――
希望與生命同在。
我看著那方小小的屏幕,感激地微笑。
希望,與生命同在。
並且,今天還是一個特殊的日子。
子默的生日。
他二十九歲的生日。
我坐在病床前,看著那張睡臉。
然後,我絞了一條熱毛巾,仔仔細細地給他擦臉。
他的臉有點瘦削,他的呼吸平順,他的眼睫毛,仍然是那麽地長,和當年一樣,安安靜靜地闔著。
我握住他的手,輕輕摩挲著,他的手掌心溫熱,但布滿了一層薄薄的繭,摸上去十分粗糙。
我用指尖細細地摸著,一點一點,劃過他的掌心。
以前,他的手,一直溫潤如玉。
我把臉貼了上去:“子默,你知不知道,今天是你的生日,過了今天,你就二十九歲了……”一股熱熱的液體蔓延過我的臉,“子默,那年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時候,你才十九歲,站在那個小小的書店裏。知不知道,那個時候,我真的很討厭你,我討厭你跟我搶東西,我討厭你挖苦我,我討厭你又自大又驕傲,我討厭你打電話給我卻什麽都不說,我討厭你……”
我哽咽著:“就算現在,我還是討厭你,我討厭你一走就是那麽多年,留下我孤孤單單的一個人,我討厭你回來後卻不認我,我討厭你什麽都悶在心底,我討厭你躺在這兒,什麽都聽不到,什麽都看不到,那麽多人擔心你,你卻什麽都不知道,你還是跟當年一樣讓人討厭……”
我把臉完全埋進了那個手掌裏,低聲慟哭。
突然間,我聽到一個微弱的聲音,彷若從天邊傳來,幾乎遙不可聞:“……真……的……嗎……?”
我渾身一震,我屏住呼吸,但是,我不敢抬頭。
我怕,我怕這一切,這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幻覺。
但是,我清楚地看到我眼前的手,微微動了一下。
這一次,不是我的幻覺。
我驀地抬起頭去,看向病床。
我看到一雙微微睜開的,疲憊的眼睛,我聽到那個微弱的聲音,一個字一個字地:“……你……真的……很……討厭……我……?”
跟當年一樣,有些委屈,咕咕噥噥的聲音。
我猛地衝上前去,趴到他的身上,又哭又笑地:“子默,你醒了?你醒了?你真的醒了?你……”
多日來的鬱積,讓我放聲哭泣。
哭得幾乎不能自己。
突然間,我醒悟過來,連忙擦淚,抽身開來。
他的身體還很虛弱,經不起這麽折騰。
果然,他朝我咧咧嘴,吃痛般皺起眉:“汐汐……別哭……,你哭的……樣子……還是……”他微微歎氣,“……很醜……”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微弱:“可是……一睜開眼……就能……看到你……好像……做夢一樣……我寧願……不要醒……永遠……都不要醒……”
我看著他越來越渙散的眼神,有些著急地低低喚道:“子默,子默,子默……”
他微微蹙眉:“不要吵……我累……讓我……再睡一會兒……”
他疲憊地閉上眼睛,卻仍然緊緊地握住我的左手。
我伸出右手,小心地探了探他的呼吸,然後,凝神屏息,看著他闔上的眼睛。
他的眼睫毛,一直在微微顫動。
我鬆了一口氣,放下心頭大石。
我也有些倦了,靠在床頭,微微閉眼。
真愛無敵
突然,我聽到身後有動靜。
我轉過身去。
病房的門不知什麽時候已經開了,妙因提著一個保溫瓶,站在門口。
她的眼圈通紅,正在拭淚。
但她的臉上,含著微笑。
由衷的微笑。
她看著我:“林汐,子默醒了。”
我點頭。
我的目光,越向她的身後。
我微微頷首。
妙因有點疑惑地朝後看去。
一瞬間,我清晰地看到,她的唇微微顫動,她的手,下意識緊緊握住衣襟。
靜靜站在她身後的,是穿著深色大衣,氣度瀟灑的楚翰偉。
突然間,我仿佛明白了一切。
站在那兒的楚翰偉,無論樣貌,無論氣質,跟子默都甚為神似。
他朝我微笑:“林汐,恭喜,還有,等子默睡醒了,幫我跟他說一聲,新年快樂。”
然後,他看著妙因:“嗨,好久不見。”他的聲音,有些暗啞,“還有,我回來了。”
隔了片刻,他的聲音,又清晰響起:“希望,還不算太晚。”
妙因沒有說話,她隻是定定地站在那兒,她的肩頭,在微微顫動。
她回頭看了我一眼,她的眼中,蓄滿了淚。
然後,她放下了東西,轉身飛快地奔了出去。
楚翰偉隻是愣了片刻,緊接著,也追了上去。
我忍不住,想要起身。
突然,我的手,被緊緊抓住。
我回眸一看,子默睜開了眼,他的眼神雖然略帶疲倦,但十分清亮。
原來,他一直沒有完全睡著。
發生的這一切,他應該都聽到了。
他看著我,毫不意外而冷靜地:“讓他們去。”他的嘴角微微上揚,“雖然晚了一些,雖然……,但是,我知道,他一定會回來的。”
這一次,他是真正閉上了眼,低低地:“汐汐,我想你,”他的手,越來越緊地握住我的,“我是真的,很想你。”
他沉沉睡去。
原來,春天的滋味,竟是這樣的甜美。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子默康複得是越來越好了。
他可以坐起來了。
他可以自己吃東西了。
他可以下床活動了。
他記起來發生過的所有事情了。
他會跟前來探望的詹姆斯,還有沙沙他們微笑著聊天了。
……
逐漸逐漸地,他又是原來那個有些沉默,有些內斂,又有些任性的子默了。
但是,自從他醒來之後,我發現,畢竟七年過去了,時光在他身上,還是雕琢下了深深的印跡。
他的眼神,多了幾分以前沒有過的深邃,還有平靜。
深不見底的平靜。
無論醫院的飯菜,或是我們大家送來的湯水合不合他的胃口,他都一言不發地,吃得幹幹淨淨。
一天,我幫他擦臉的時候,清晰地看到,他卷起袖子的手腕上,有著一道深深的傷疤。
他經常坐著,或是默默地看著窗外,或是默默地看著我,但是,很少開口。
到後來,他恢複得越來越好的時候,詹姆斯拗不過他的固執,隻好把一些卷宗送到病房裏來給他看。他坐在床上,靜靜地看著,間或打著電話吩咐著什麽。
他工作的時候,總是很專注。
但他無論做什麽,都會騰出一隻手來,從頭到尾,一直握著我的手,就連輸液的時候,也不例外。
有一次,我實在是有點累了,靠在床頭,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恍惚中,就像做夢一樣,有人抱住我,一個什麽溫熱的東西貼在我的臉上:“汐汐,汐汐,汐汐……”
即便是在睡夢中,那份濃濃的感傷,仍讓我不自禁地蹙起了眉。
沒多久,子默出院了。
出院前,醫生反覆叮囑,大病初愈,再加上畢竟切除了一個脾髒,很長一段時間裏,子默的免疫力會很差,要盡量避免讓他感冒。
對醫生的這句話,我一直很小心在意,但是,我不爭氣的一到冬天就感冒的體質還是傳染到了他。
而且,從回家的第三天起,他就有點情緒低落。
那天,從宿舍出發前,我吃了很多感冒藥,又睡了一下,覺得好一些之後,傍晚才去看他。
我拿出他給我的備用鑰匙打開門,屋子裏漆黑一片。
我一驚,子默不在?
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他好靜,且剛出院,一般都在家。
摸到他的臥室,打開燈一看,他躺在床上,我輕輕鬆了一口氣,這才放下了心。
他懶懶地睜開眼,看見是我,點了點頭:“你來了。”
我彎下腰,一摸他的額頭,有點燙:“你發燒了?”我端詳著他,“覺得怎麽樣?要不要去醫院看看?”
他搖頭:“不用,睡一會兒就好。”說罷,伸出手,猝不及防一把抱住我,“汐汐,陪我躺會兒。”
他半閉著眼,額頭上,垂下一綹汗濕的頭發,他喃喃地:“……就一會兒。”
他的力氣很大,我被他抱住不得動彈。
我有些臉紅,想要拒絕,但最終,仍然無奈地歎了一口氣,算了,無論如何,病人最大。
於是,隻得順從地上床,背對著他,和衣半躺了下來。
他攬著我的腰,很快沉沉睡去,睡得很是安穩。
不知過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地,也漸漸睡去。
等我醒來的時候,旁邊空空的,子默已經不見了。
我起床,走出房門,看到廚房的燈亮著。
我走過去。
寬敞的廚房內,子默穿著休閑服,係著圍裙。
他旁邊料理台上的瓷煲裏,咕嚕咕嚕冒著熱氣,正在煮著湯。
他略略卷起毛衣的袖子,修長的手,持著湯勺,正往湯裏放著什麽調味品。
旁邊的小餐桌上,暖暖的燈光下,竟然放滿了各色精致的菜。
我愣愣地看著,過了半天,才試探地問:“你……做的?”
他居然,會做菜?
他回頭看我,微笑:“嗯,”放下湯勺,“在國外的時候學的。”
他轉過頭去,低眉斂目:“不過,回國以來,還是第一次做。”
我喉頭一緊:“你不是有點發燒,怎麽不好好休息?”
他不語,我看到他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著,又過了片刻之後,才淡淡地:“這麽多年,習慣了。”
他小心舀了一勺湯,吹了吹,微笑著送進我嘴裏:“嚐嚐看。”
濃濃的牛肉,還有番茄香味。
我最愛喝的湯,而且,真的,很好喝。
可是我的眼睛,已經開始濕潤。
他繼續微笑,看著我:“怎麽樣?”
我點點頭:“好喝。”
他伸過頭來,輕輕吻住我,半晌之後鬆開我:“喜歡的話,以後……”他停了片刻之後,略帶傷感地,“……我……”
他沒有說下去。
他離我那麽近,他唇上的溫熱氣息,輕輕吹拂著我。
我偏過頭去,掙紮著:“子默,我感冒……”
他恍若未聞,定住我的手,繼續用熱吻緘封我的唇,又過了好半天,才略略鬆開我,低低地:“汐汐,不要躲……”
然後,把頭埋進我的脖頸,輕輕齧咬著,他的呼吸,熱熱地吹拂著我,“請你……不要躲……,讓我……感覺……你的……”
他的唇,一遍又一遍,摩挲過我的頸項。
不知不覺中,他的唇,漸漸移到我的項鏈,沿著項鏈向下輕啄。
我看著他黑色的頭顱緩緩移動著,咬了咬唇:“子默,菜……要涼了……”
他恍若未聞,他手臂的力道開始加重,他的呼吸開始漸漸加重,他的唇,慢慢下移。
突然間,他停下了所有的動作,他略略鬆開我,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的胸前。
我順著他的眼睛望去。
不知什麽時候,那根項鏈已經滑出了衣服外麵。
還有那枚小小的戒指。
他看著,他就那麽看著。
他緩緩地,又俯下頭去,輕輕吻著那枚小小的戒指。
他的吻,近乎膜拜般的虔誠。
不知過了多久,他的唇,又移到我的頸項,久久不動。
我感覺到脖子裏突如其來的一大片一大片的潮濕。
源源不斷的潮濕。
我清晰地聽到他低低的哽咽聲。
我站在那兒沒有動。
我知道,此時此刻,他不願意讓我看到他的眼淚。
他抱著我,就那樣,緊緊地,緊緊地抱著我。
很久很久以後,我聽到他的聲音,低低地:“汐汐,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沒過多久,就開學了。
開學了,意味著,我必須去麵對現實。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是的,我必須去麵對很多應該麵對的人。
而且,我已經很久,沒見過少麟了。
即便我在照顧子默的日子裏,我的心底,仍然有著一絲絲隱憂,還有內疚。
除了那個短信以外,少麟一直杳無音訊。
開學已經一個多星期了,他始終沒有在我麵前出現過。
他表現出異乎尋常的沉默。
就連對所有情況一知半解的大姐,一天,不知在外麵聽到什麽,回來之後,微微皺眉,對我遲遲疑疑地:“林汐,我聽到了一些傳聞,關於唐少麟的,說他要……”
我的心猛地一提,我轉身看她。
大姐的眼神有點複雜。
她看著我,又過了半天,歎了一口氣:“算了,你……還是自己去找他問問吧。”
晚上,在那棟公寓樓下,我向上望去,少麟房間裏有燈,他在。
片刻之後,我站在少麟的公寓前,我遲疑又遲疑,還是敲了敲門。
門很快就開了。
是少麟。
他朝我微笑:“汐汐,我剛想一會兒去找你,可巧你就來了,”他打開門,“進來吧。”
我慢慢走了進去。
曾經熟悉的客廳,曾經熟悉的擺設,隻是,地上多了一些箱子,堆了一些書籍。
站在客廳裏,突然間,我的眼眶一熱。
少麟給我熱了杯飲料,端給我:“坐吧。”
我坐了下來,看著他。
他瘦了一些,頭發也剪短了一些,但是,他的精神看上去很好。
他看著我,微笑:“汐汐,你瘦了。”他頓了片刻,“聽說秦子默醒了,恢複得不錯。”
我默默點頭。
他還是微笑著:“替我問候他,還有,好好照顧他。”
我艱難開口:“少麟……”
他止住我:“汐汐,有件事,我要告訴你,”他的眼神,落到地上的那些箱子上,“你也看到了,我在整理行李……”
我一驚,手中的飲料差點潑了出來。
他輕輕地:“汐汐,我要回美國了。去年底,那邊就已經給我下了聘書,”他瀟灑地一笑,“你知道,C大的重點實驗室項目已經基本確定了,我當初對學校做的承諾基本完成,再加上,雷尼爾的未婚妻一直在得克薩斯老家,等著他回去完婚,我準備跟他一起走。”
我的喉頭一梗,我說不出任何話。
我隻是愣愣地看著他。
我的淚,突然間就流了出來。
他安慰地:“汐汐,別這樣,”他的眼神,十分的溫暖,“我喜歡看到你笑,你笑起來……”
我的淚依然流著,我低低地:“少麟,對不起。”
我重複著:“對不起,對不起。”
“傻瓜,別這樣,”他伸出手來幫我拭淚,“不要哭。”
我輕輕抽泣著。
不知過了多久,他輕輕攬住我:“汐汐,你知不知道,為什麽,我從來也不問你以前的事?”
他的眼神,投向遠處:“我曾經覺得,隻要你現在開心,以前的事,總有一天會遠去,”他的聲音,突然降低了些,“……從你的記憶,從你的生命……”
“那個時候,我曾經相信,如果我一直努力下去,我會等到你愛上我的那一天。”
“但是……”
他撫了撫我的頭發:“秦子默出事的前一天晚上,林伯伯突然打電話給我,他告訴了我很多很多,當年的事情……”他看著窗外的樹影,“其實,你晚歸的那一夜,在江邊,我已經想得很徹底,很清楚,或許,我可能永遠等不到,你完完全全忘記他的那一天……”
“這一點,在我回國的那一天,就已經預見到。”
“汐汐,我很了解,你的固執。”
他轉過頭來,看著我,目不轉睛地看著我,半晌之後,輕輕地:“但是,我不後悔。”
“我永遠不會後悔。”
“不知道為什麽,我總是會想起,從初三那年開始,你的笑,你彎彎的眼睛,你吐舌頭的樣子,你出糗的時候漲紅的臉……,這麽多年來,我不知道你哪兒好,但就是沒辦法一點一滴,全部忘掉,你的一切,你的所有,就算你不在我身邊,仍然就像呼吸一樣,就像空氣一樣,無所不在的,在我生活,在我生命的每一個角落。”
“原來,愛一個人,無關其他,隻是一種習慣,習慣了她的模樣,習慣了她的笑,她的哭,習慣了每當想起她的時候,心底湧出的那份暖暖的溫馨……”他微笑,眼裏也漾滿笑意,“真的,隻是因為習慣……”
他看著我,繼續微笑:“我習慣了你,而你,從一開始,就習慣了秦子默。”
“一直以來,我看著你從當初那個無憂無慮的女孩子,變得敏感,變得憂鬱,變得……,我隻想讓你開心。”他輕輕地,“汐汐,你有你的固執,可是,我也有,屬於我的固執。”
“但現在,這麽多事發生之後,我終於想通……”他緩慢而清晰地, “汐汐,我放手。”他看著我,“這一次,我真的放手。”
他的眼神,看著我,他的眼神,對著我說――
放手讓你,去得到幸福。
我哽咽著,淚眼朦朧。
恍惚中,他的聲音有點暗啞:“汐汐,謝謝你,謝謝你讓我有這段回憶。”
過了很久,他看著我,翕動了一下嘴唇:“汐汐,最後,我隻想問一句,如果……”
我流淚,點頭:“如果,如果,如果沒有……”在薄霧般的淚光中,我看著他的麵容,艱難地,“少麟,或許,我們會……”
他屏息片刻,然後微笑著,撫了一下我的長發:“有你這句話,就夠了。”他緊緊抱住我,“汐汐,我已經滿足。”
過了半天,他轉過身去,平靜地:“可是人生,沒有如果。”
少麟悄悄走了,正如他當時的悄然來臨。
又或許,有些朋友,是放在心裏的。
他走後,我的生活一直很平靜。
我的父母,我的家人,一直都心照不宣地緘默著。
而我跟妙因之間,也一直都淡淡的。
說實話,對於她和楚翰偉,我一直有些好奇。
但子默絕口不提,其實,我也知道,有些事,不必刻意去探詢什麽。
一天,我下課,抱著重重的教案,下了教學樓,在對麵的樹影下,看到一個不算熟悉的身影。
我猶豫了片刻,還是走了過去:“你好。”
他微笑:“好久不見,你好。”
我朝教學樓的方向看了看:“等……”
他大大方方地“嗯”了一聲:“我來早了點,她應該還有一節課,”他朝我看看,“有空嗎?”
我們在一個亭子裏坐了下來。
他看著我:“其實,我對你很好奇。”
我挑了挑眉,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他輕輕一笑:“不過,還比不上我當時,看到一個陌生人半夜兩點多,渾身上下淋得濕透地敲開我房門的那一刻,來得驚奇。”
他側過臉來:“你知道嗎,去年初夏,秦子默從新加坡轉機,飛了十多個小時,輾轉到新西蘭去找我,問我的第一句話就是,‘你還記得童妙因嗎?’”
他微笑:“妙因……妙因……,我怎麽會不記得她?大一那年,她溫柔,美麗,符合那個年紀的男生對心儀女孩的全部夢想。有一次,我碰上她自行車壞在路上,我帶她回家,我們就這樣熟悉了,原來,她不像我以為的那麽高傲,原來,我也不像她想像的那麽自大,那時候,她,我,還有一個她的朋友,三人經常在一起玩,班裏男生經常開我們的玩笑……”
我看著他,一個溫文的男子,從容不迫地敘述著,神態平靜。
他的眼睛,看著遠方,輕輕的:“後來,我才知道,那種朦朦朧朧,就是愛情,可是……”他若有所思地,“我們那時候太年輕了……”
“我不知道,她那個朋友,也對我……”他微微一歎,“僅僅是因為一個陰錯陽差的誤會,或者說,是那個女生有心的……,我嚴重傷害了妙因,她不再理我,我也放不下麵子去找她,不久,我們全家移民新西蘭。”
“那天,子默說了很多,但是,我隻記住了一句話,‘我對自己想要的未來,沒有百分之一的把握,但是,隻要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我不想你跟妙因重蹈覆轍。’”他看著遠方漸漸隱到林後的太陽,“在新西蘭,我認識了很多女孩子,她們中,不乏像妙因一樣美麗的,但是,我永遠記得,那年,最後一次送妙因回家,我已經往回走了很遠,回頭看去,她背著夕陽的光,靜靜看著我的眼神。”
“其實,就像子默說的,我對妙因,對未來,同樣沒有把握,但是,因為他的這句話,或許,還因為年少時候的那個夢想……” 他輕輕地,“我還是,回來了。”
突然間,他站了起來:“我不期望她立刻能接受我,原諒我,但是,跟子默一樣,我可以慢慢地等。”
說罷,他微微頷首,大踏步而去。
我從他的身後看過去,妙因正從教學樓裏走出來。
我淡淡一笑,轉身離開。
兩個月後,我收到妙因的短信。
“不是所有的人,都如子默跟你,從頭到尾,沒辦法走得出過去,那樣,實在太奢侈。”
“不是所有的事,都如子默所說的那樣,隻是一種移情,我寧願相信,我不是輸給了你,而是輸給了時間。”
“但是,林汐,我們始終是朋友。”
我闔上手機,微笑了一下。
坐在我身旁的子默看著我,有點詫異:“你笑什麽?”
我歪過頭去看他:“我笑一個人。”看著他有點不解的表情,我慢條斯理地,順了順我麵前的教案,“一個半夜三更坐飛機去擾人清夢的人。”
我很難得地發現,某人轉過臉去,耳根微微發紅。
我挑了挑眉,歎了口氣:“秦子默,你又何苦……”如此大費周章?
根本不符合經濟學投入產出原理,可見當年,我對他的熏陶完全失敗。
沒人理我。
我又挑了挑眉,好心閉嘴。
算了,不能指望他立竿見影瞬間成才。
正想站起來,突然間,一個身影貼到了我身後,一個唇在我頭發上摩挲,然後,一個悶悶的聲音響起:“汐汐,我戀舊,”他圈緊我,喃喃地,“很戀、很戀舊。”
生生世世
請一定記得比我幸福
才不枉費我狼狽退出
不久,沙沙跟汪方宣布結婚。
我跟子默是當仁不讓的男女儐相。
婚禮那天的沙沙,更加美得驚人。
隻是席中,我陪她在化妝室休息的時候,她一把抱住我,眼淚汪汪地:“汐汐……”
我的眼眶也是一片濕潤,隻是,我拍了拍她,笑道:“傻瓜,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哭什麽?再說,哭花了臉,可就不漂亮了。”
她依然緊緊地抱著我:“汐汐,我真的好高興,有你一直陪著我,還有……”她擦了擦淚,“子默哥哥終於沒事了,他……還是跟你……”
她梨花帶雨的臉上,有著一種安寧的美,又過了半天,她輕輕地:“汐汐,記得幫我謝謝子默哥哥。”
她看著化妝室桌上放著的她跟汪方的結婚照,若有所思片刻,綻開淡淡的笑顏:“汪方說,子默哥哥回來後,跟他見過麵,”她握緊我的手,“他還是一直關心我的,就像他以前說過的那樣……”
我替她順了順頭發:“傻丫頭……”
話未說完,門開了,是新郎官。
他徑直走到沙沙麵前:“沙沙,累不累?有沒有感到不舒服?還有,……”
我微笑著,站在一邊,看著他們甜蜜地輕言細語。
我帶著感激,看著眼前這樣寬厚包容的男人,給予沙沙的無微不至的關心和嗬護。
我的小妹妹沙沙,終於有了一個美滿歸宿了。
我悄悄替他們闔上門,走了出去。
從頭到尾,婚禮辦得都很成功。
沙沙很開心,我也很開心,
但是,有一個人心情很不好。
是詹姆斯。
一天,我坐在子默客廳的小幾前備課。
子默放著好好的書房不用,偏來跟我擠,我們席地而坐,各占茶幾的一端。
突然,有人來敲門,敲得很是急促。
我跟子默一愣,麵麵相覷片刻之後,我去開門。
是愁眉苦臉的詹姆斯。
我有些驚訝,因為如果我沒有記錯,他應該剛從西藏遊玩回來。
他一進門,就大聲地:“汐汐,我生病了。”
他指指自己的心口。
我大驚,聲音抖抖地:“你心髒……出了毛病?”
他也嚇了一跳,大搖其頭:“oh,no……”
子默頭也不抬,目光仍在文件上,淡淡地:“他的意思,他得了心病。”
“心病?”
子默繼續翻過一頁,波瀾不驚地:“相思病,”他站了起來,抱起看好的文件準備回書房,走了兩步,回頭淺淺一笑,口氣中帶著戲謔,“別理他,老毛病了,隔三岔五地犯。”
我忍住笑,看著詹姆斯充耳不聞,無比虔誠地交握住雙手:“那種感覺,”他興奮地,“就像你們國家的那部《紅樓夢》裏,賈寶玉第一次看到他表妹一樣,你看過嗎?你明白嗎?”
我白了他一眼,拜托,不要侮辱我的智商,好歹那是我們國家的國粹好不好?再說,有滿臉絡腮胡講話洋腔洋調的賈寶玉嗎?!
反正課也備得七七八八了,我索性闔上書本,耐著性子聽他講述他的豔遇。
原來,他去西藏玩,認識了同旅行團的一個中國女孩,一見鍾情,從此窮追不舍,奈何女孩子不僅精靈古怪,而且口齒伶俐,中文半吊子的詹姆斯自然不是她的對手,多次約會邀請被她四兩撥千斤地,不帶走一片雲彩地痛快回絕。
我無限同情地看著他,唔,好像瘦了不少呢。
他沉溺在自己的小宇宙中,笑得很是白癡:“她就像一個天使,笑得太燦爛了,oh my god……”
我失笑,看來,詹姆斯完全不明白,天使的一半,可能是魔鬼。
說到後來,他看著我:“汐汐,我終於想明白,Richard當年天天說的話是什麽意思了……”他一本正經地,“原來,喜歡一個人又看不到她,每天早上起來,真的看到紅紅的樹葉就會想起她,就會想哭。”
我一愣,琢磨了半天才明白他想說什麽,不禁啼笑皆非。想來王實甫老先生若是知道自己的千古名句被他如此曲解,定會從九泉之下憤而跳將出來抖著指頭論理,然後,再吐血而亡。
又轉念一想,算了,人家好歹也是國際友人,又算得上元曲票友,在古文化日漸式微的現代社會,精神可嘉。
於是,我一邊喝茶,一邊饒有興趣地繼續聽著他的絮絮叨叨。
最後,我和子默還好心地請饑腸轆轆的他吃了一頓飯,而且,子默親自下廚招待。
臨走前,詹姆斯很識相地,自動忽略從頭到尾不動聲色,隻是安靜聽著,鮮少開口的子默,伸出手來,十分感動地想要擁抱我:“汐汐,你是個好人。”
我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被一下子拉開了。
緊接著,詹姆斯收到了兩道帶有嚴重警告意味的眼神。
子默看著他,淡淡地:“是不是手上的案子都辦完了?要不要……”
他抬起雙手,作討饒狀:“沒有,沒有,馬上,馬上……”
他轉過頭來,拍著腦袋,朝我擠了擠眼:“抱歉,我忘了,你是Richard的Chinese Doll,”他怪腔怪調,一個字一個字地,“生-人-勿―近-―”
他很是狡黠地一笑,迅速閃出門去。
我跟子默麵麵相覷,不禁也微笑。
這個永遠苦中作樂的活寶詹姆斯。
沒多久,我跟子默抽空回了一趟G大。
我們先找到了向凡,物是人非,故人相見,大家都很是感慨。向凡攜當年的女友,如今的夫人請我們吃了一頓飯,還在當年那個小小的飯館,我跟子默看著那些曾經熟悉的陳設,相視而笑。
我們還去拜見了導師和師母,他們對子默極為滿意,猶甚於對我,導師如遇知音般,一直拉著他在書房裏閑談,師母也忙不迭地,去買菜做飯招待我們,臨走時,師母更是眼睛微濕地,笑著拍了拍我的手。
當天晚上,我和子默在G大裏牽手漫步,一路從馨園走到律園,走過當年的宿舍。
我們走過那個小小的噴水池,走過天橋,走過林蔭道,走過主教樓,不知不覺地,又來到管理樓旁的那個大操場,我們倆隨便找了個台階坐了下來,和當年一樣,依然是如水的夜色,依然是寥落的星辰。
但是,這一次,坐在操場上的,不再是當年的我那孤單寂寥的身影,這一次,有子默一直陪伴我。我依偎在子默的身旁,他攬著我的腰,他的下巴,輕輕抵著我的額頭,我微微閉眼,我的心裏,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帶有些微甜蜜靜謐的感覺。
他時不時在我耳邊喃喃地:“汐汐……”
我微笑,頑皮地把玩著他的手,突然間,從滑上去的衣袖,又看到了那道疤痕。
我有點心疼地,輕輕觸著:“還疼不疼?”
“不疼。”
我繼續觸摸著:“怎麽傷的?”
他不語,將頭靠著我,又過了半天,才輕描淡寫地:“我去餐館打工,掙生活費,有一次因為犯困,不小心割到的。”
我心裏微微一酸,還有些不解。我知道,他姨父姨母一直很疼他,怎麽會……
他仿佛察覺到我的疑惑:“我陸陸續續地,把爸爸用我的名義存的錢,媽媽留給我的錢,還有姨父他們給我的生活費,都匯回來替我爸爸填補當年的虧空了……”他的聲音越來越低,“記得小時候,我發高燒,我爸爸在另一個城市,他深更半夜冒著暴風雨往回趕,守了我整整三天三夜……,後來,我媽媽要帶我走,他站在月台上,看著我走,哭得很傷心……,他把錢,包括自己的工資,都為我存了起來……”
他又頓了片刻,才慢慢地:“其實,那天,我原本是想,帶你跟爸爸見過麵之後,再找個機會,勸我爸爸自首的……”
他緊緊擁住我,低低地:“因為那個時候,我就像傳說裏那個尋找青鳥的少年,我找了很久,我找到了你,我有了你……”
“汐汐,我有了你……”
他沒有再說下去。
我輕輕地,把頭靠在他的肩上。
往事如風。
一會兒之後,我睜開眼,下意識地,我抬起頭去,凝視著天邊那顆最亮最亮的星星。
等到我回過神來的時候,我看向子默,他也正在目光灼灼地看著我,然後,俯過頭來,在我耳邊低語:“汐汐,想不想要天邊那顆最亮最亮的星星?”
一時間,我竟然有些恍惚,我幾乎是有些失神般地,點了點頭。
他的頭,更近地俯過來,他的呼吸,帶著那種溫暖的男性馨香,近在咫尺地,吹拂過我的臉,他的眼睛,比天邊最亮的那顆星星,還要更亮,更耀眼,他輕輕地,生怕驚動我似地吻住我,他的眼睛,始終在我眼前亮著,燦若星子。
不知過了多久,他輕輕地,放開我,然後,他的唇,滑向我的耳邊:“汐汐,看到了嗎,最亮最亮的那顆星星,這麽多年來,自始至終,都在我的眼睛裏,”他拉過我的手,貼到他的胸前,“在我的心裏。”
他的頭抵住我的,他的鼻尖,抵住我的鼻尖:“汐汐,你看到了嗎?”
我微微點頭。
那一夜,我們相互依偎著,在那個操場上,坐了整整一夜。
時光荏苒,匆匆一去不複返。
一晃兩年多過去了。
其間,跟我情同姐妹的大姐,跳槽去了上海,終於跟老公團聚。
五指禪神功,眼見絕跡江湖。
臨走前,在站台上,她意味深長地她抱了抱我:“林汐,珍惜現在。”
我看著她含笑的眼神,心裏一暖。
聰明的大姐,從來不主動問我任何事的大姐,想必早已猜透所有的前因後果。
妙因跟楚翰偉的故事似乎仍在繼續。
沙沙更是做了一個幸福的未來媽咪。
這一年的冬天,加拿大溫哥華郊外,我跟子默來度假。
除了詹姆斯在為情所困之餘,時不時打國際長途來訴訴苦之外,我們生活得很平靜。
一日,子默工作之餘,坐在壁爐前,拿著一遝報紙,有一搭沒一搭地,陪我一起看電視。
我百無聊賴地轉到一個覆蓋北美的中文台,突然間,心中一震。
電視上放著一段錄像,一個風度翩翩的男子在眾人的熱烈掌聲中,正從主席台上接過一個獎杯。
然後,微笑著,從容淡定地用流利的英文致感謝詞。
是兩年來鮮少跟我聯係,幾乎斷了音訊的唐少麟。
不一會兒,鏡頭切換到演播室。
是一家中文媒體在采訪他。
在電視屏幕上,坐在演播室裏的那個成熟沉穩,仔細傾聽主持人提出各種問題的男人,時不時地微笑著,或是簡短地答上幾句。
最後,那個看上去秀美然而言辭幹練的女主持人笑著拋出了一個問題:“唐教授,在我來采訪您之前,我的很多朋友、同事、同學,”她眼底的笑意加深,“當然,幾乎全是女性,委托我向您問一個問題……”
坐在她對麵的男人隻是略略一怔,便微笑地,等著她繼續往下說。
“那就是,像您這麽事業有成的青年才俊,工作以外的個人生活一直十分低調。”主持人的語氣略顯忐忑,“今天,借這樣一個難得的機會,您能談談嗎?”
她的眼中露出一絲絲期盼。
他仍然微笑,但語氣溫和而不失距離:“很抱歉,無可奉告,”他交握雙手,“因為,至少目前,我仍然單身一人。”
女主持人繼續鍥而不舍地:“那麽,我可不可以問一下……”
他淺淺一笑:“可以,”他看了看手表,禮貌地,“但抱歉,隻能再問一個問題,因為待會兒,我還要去出席一個典禮。”
女主持人試探地:“那、您、曾經愛過什麽人嗎?”
我心裏又是微微一震。
他側過頭,似是思索了片刻,片刻之後,他緩緩地:“是的,”他的臉龐開始柔和,“我曾經愛過一個女孩子。”
我的眼前,漸漸開始模糊。
主持人的聲音中多了幾分雀躍:“您能多談談嗎?”
“抱歉,我不能。” 我又聽到那個熟悉而磁性的聲音,他的聲音,安寧而平靜,“我隻能說,她會永遠和我的青春,我的回憶同在。”
女主持人又說了些什麽,我聽得不太清楚。
我隻聽到,在節目的最後,在主持人說完結束辭後,他開了口:“對不起,我能不能,再多說一句話?”
我抬起頭去,下意識地,擦了擦眼睛。
我看到他的臉朝攝像機方向轉了過來,他卸下了方才的莊重,眼睛裏是暖暖的,純淨的笑意。
依然是當年那種坦然,溫暖,而略帶捉狹的笑容。
然後,我看到他輕快地,幾乎是調皮地眨了眨眼:“生日快樂!”
我坐在地毯上,我微微一笑。
少麟,你還記得,今天是我的生日。
又過了半天,我抬起頭。
子默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悄悄地出去了。
我隨手關上電視。
我一直回想著那個溫暖的笑容。
過了很久,我又幾乎是下意識地,打開電腦。
我的電子郵箱裏靜靜躺著一封信。
是少麟寫來的,非常簡短:
汐汐:
我會盡力追尋我的幸福。
請一定記得,比我幸福。
PS:生日快樂。
少麟 於羅馬
我看著,我微笑。
我明了他的全部涵義。
有朋若斯,夫複何求。
過了一會兒之後,我起身,拉開門。
一陣寒風迎麵襲來,木屋外的走廊前,子默的身影,沐浴在溫哥華的斜陽中。
他背靠著廊前的木柱,靜靜地抽著煙。
我看著他的背影,我看著他若有所思的神情。
我知道,從心底,他對少麟的歉疚,不會比我少,隻是,他一如既往地,悶在心底。
我走了過去:“子默。”
唔,天真的很冷,隻穿著薄薄一件毛衣的我下意識搓了搓手。
他回眸,微微一笑,迅速將煙掐滅。
我用力瞪他:“又抽煙?”
醫生早就給他下過戒煙令。
他妥協地對著我笑:“一點點。”
我轉身要走。
他探出手,反身摟住我,順勢密密包住我冰冷的手。
我掙紮了一下,掙脫不開,索性埋頭到他的胸前,賭氣不看他。
他好脾氣地伸出手,攬住我。
他的身上,依然是那種好聞的馨香,帶著淡淡的煙草味。
我心裏一動,下意識地,在他的毛衣上蹭了蹭,唔,好舒服。
我又蹭了蹭,真的好舒服。
一直以來,我都很喜歡那種在毛衣上蹭來蹭去的感覺,那是一種屬於童年,屬於陽光,屬於家的感覺。
隻是,很多很多年來,都沒有這樣的回憶了。
他的身體明顯一僵,他的下巴摩挲著我的頭發,啞啞地:“汐汐……”
他的聲音有些奇怪。
他的動作也有些奇怪。
我伸出手去,有點擔憂地摸了摸他的額頭:“怎麽啦,不舒服?”
他輕輕地呻吟了一聲。
我湊近他:“到底怎麽啦,唔……”
我的唇被狠狠堵住了。
他將我緊緊抵在木柱上,幾乎是有些專橫地撬開我的唇,他的唇,他的舌,趁勢滑了進來。
他的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來勢洶洶。
他的手,也開始在我身上重重遊移。
院牆外,傳來清脆的口哨聲,還有夾雜著的笑聲和鼓掌聲。
一定是那些每天傍晚準時路過的滑滑板的街頭少年。
我很窘,拚命推他:“子默,子默……”
光天化日之下,很丟臉哎!
他又呻吟了一聲,沒好氣地:“我親自己的老婆,不行嗎?”
說罷,彎腰一把抱起我,回到屋內。
木屋裏麵,正燃燒著熊熊的爐火。
他放我躺在地毯上,他的身體,熱熱的,緊壓著我的。
他依然吻著我,吻得我有點暈頭轉向。
但是,我還是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子默――”
他“嗯”了一聲,手悄悄伸向我胸前的扣子。
“明天陪我上街,去買回國的禮物,好不好?”
又是“嗯”的一聲,一粒扣子被解開了。
我微微喘息,把握最後的一絲理智:“子默……”
他繼續敷衍地:“嗯?” 又是兩粒扣子宣告陣亡。
我吸了一口氣,格開他:“我爸爸說……”
他總算認真點了,停下動作:“說什麽?”
他專注地看著我。
自從兩個月前我跟子默注冊結婚以來,爸爸,還有他,表麵上一直還是淡淡的,沒有一般翁婿的親熱,但是,我知道……
前陣子,爸爸突然打電話過來,東拉西扯了半天之後,才有些吞吞吐吐地說,有個法律難題,要谘詢一下子默。
他的口氣很是溫和,甚至,還有幾分我從未感覺過的緊張和忐忑。
我略略躊躇之後,還是把話筒遞給子默,站在他身旁,聽著電話兩端略帶拘謹的問答,心裏暖暖的。
其實,我知道,以老爸這麽多年的資曆和人際關係,未必真問得到他這個素來無甚來往的新科女婿。
或許,這是好麵子又拉不下臉的老爸,一步一步的妥協,還有讓步。
我看著子默:“爸媽說,我們隻是注冊一下,太簡單了,等我們回國後,剛好你爸爸減刑期滿出獄,兩家商量一下,再……”
先前,我陪子默去監獄看過他爸爸,一開始,他待我始終淡淡的,除了點點頭,幾乎不跟我說話,直到後來,有一次,他若有所思地打量了子默半天:“子默,你最近氣色很好。”
突然,他轉頭看我,語氣沒有什麽變化地:“隻是太瘦。”
我怔了一下,看了看子默立刻伸過來攬住我的手,忙忙點頭:“我會督促子默,讓他多吃點,注意休息。”
他輕輕哼了一聲,未置可否地轉過臉去。
但是,他的臉上,浮現出一絲淡淡的,不易察覺的笑意。
我也微笑。我明白,或許,這也是他目前所能作的最大讓步了。
子默壓根沒聽我說完,隻是稍稍瞥了我一眼,就簡單地:“好。”
說完,他的頭又迅速地覆了下來。
我微微喘息:“……我還……沒……”
他的頭仍然低著:“好。”
我氣結,推他:“什麽……”
我還什麽都沒說呢!
他撥冗地,簡短地:“什麽都好。” 他又補了一句,“隻要你開心。”
我再推他:“子默……”
還沒吃晚飯好不好?
沒有反應。
於是,我咬唇:“子默,Angel生日快到了,你是不是應該打個電話?”
“……”
“子默,沙沙說,要讓我們當寶寶的幹爸幹媽……”
“……”
“子默,鍋裏還熬著湯……”
“……”
“子默――”
他略帶惱怒地抬起頭。
我不看他的眼神,囁嚅著:“……會……幹……掉的……
他盯著我,抓了一下頭發,挫敗地:“汐汐,你可以再沒神經一點!”
我乖乖閉嘴。
生氣的人最大。
我慢慢閉上了雙眼,如同置身雲端。
我渾身發燙,不知道是被熊熊的爐火烤的,還是被那些無所不在的炙熱的吻……
子默的呼吸也漸漸急促起來。
突然間,走道裏的電話鈴聲響起來了,在一片寂靜中,響得很是急促。
我不安地動了一下身體。
鈴聲一直響個不停。
子默重重埋下頭去,一動也不動。
又過了半晌,他抬起頭來,抹了一把臉,咬牙切齒地:“……詹姆斯,我要宰了他!”
我笑得打跌,看著他修長的身影,殺氣騰騰地向電話機方向走去。
他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拐角處。
我的眼光,不由自主地,又落到了不遠處那套子默隨身攜帶的《莎翁全集》。
我伸手過去,打開扉頁,一行古雅的篆體字清晰印入眼簾:
向莎翁致敬。
那是我們注冊那天,子默執著我的手,合力印上去的。
我帶著微笑,靜靜注視著。
我聞到了書本特有的淡淡的清香,還有一種無以名狀的溫馨。
片刻之後,我翻身趴了下來,枕在手臂上靜靜冥想。
我有點納悶。
我到底從什麽時候喜歡上這樣一個有時很專橫,有時很賴皮,凡事喜歡悶在心裏,對朋友外冷內熱,說戒煙總是不當真,吃飯依然異常挑食,工作起來不要命,脾氣還異常執拗的大男人呢?
到底是十六歲那年,還是十九歲那年?
我輕哼了一聲。
這個可惡的大男人,他到底有什麽好呢?
掰起指頭數來數去,左一樣右一樣,每樣都是壞習慣!
可是,這麽多年來,他是全心全意愛我的,不是嗎?
暖暖的壁爐前,映著紅紅的爐火,我有點困了。
我淺淺一笑,閉上眼。
迷迷糊糊中,似乎有人走近了,歎了一口氣,輕輕叫我:“汐汐,會著涼的,要睡回房間去睡――”
我迷迷糊糊地“嗯”了一聲,恍惚中,有人在我額頭輕吻了一下,一把抱起我……
我陷入了甜美的夢境裏。
夢中,莎翁正在朝我微微地,微微地笑。
向莎翁致敬。
番外一
記得那年,子默生了一場病,而且,因為他和林汐的事,還把大家都折騰了一番。在那幾天裏,少麟不見了,我跟少麒到處找他,找遍了整個G大,始終找不到他,手機也不開,找到他宿舍,他同學說少麟跟他們講出去散兩天心。少麒很擔心,我也很擔心,盡管少麟這小子一直都臭跩得要死,我也經常開他的玩笑,但是,我和少麒都知道,這一次,他心裏一定不太好受。
過了大概四五天,我和少麟走過馨園裏那個小小的噴水池,少麒視力好,一眼看過去就叫:“少麟――”
我一看,可不是,少麟一個人,坐在噴水池靠裏麵的一個小角落裏,靜靜地,坐在那兒,抬頭看著什麽。
我跟少麒走過去,也坐了下來。少麒剛想開口,少麟就笑了笑:“我今天剛回來,前兩天,回原來的中學去,隨便走了走。”
少麒看著他,想勸他,但又不知道怎麽開口:“少麟――”
少麟截住他的話,他抬起頭,看向夜空:“初三那年,我第一次注意到林汐的時候,她正在笑著,她笑得那麽開心,那麽無憂無慮,一笑起來,她的眼睛,就像這輪彎彎的上弦月……”他的嘴角勾起微微的笑意,“她從來都那麽情緒化,看本小說也會哭得淅瀝嘩啦醜兮兮的,她從來上樓梯都是連蹦帶跳,老被班主任訓,她一直冒冒失失丟三拉四的,從來都不記得下雨天要帶把傘,還有,她脾氣也不好,總是要跟我頂嘴,可是,她做人太心軟,別人要她幫忙的時候,從來不懂得怎麽拒絕,碰到看不慣的事情,就忍不住立刻要跳出來打抱不平……”
他嘴角的笑意加深了:“說起來,她有那麽多的小毛病,可是,偏偏,我鬼迷心竅地,就隻喜歡這一個。”
我跟少麒愣愣地,坐著聽他說,聽他說著好像跟自己沒有關係的事情,我不自禁地,鼻子發酸。
一直都那麽開朗而灑脫豁達的少麟,第一次,身上籠上了淡淡的憂愁,和哀傷。
他繼續抬起頭,看向天邊的那輪上弦月:“你們不要為我擔心,”他沉默了一下,轉過頭來,他的笑,很誠摯,“這兩天,我想清楚了,隻要林汐覺得幸福……”
他又低下頭去,又過了半天,淡淡地:“隻要她開心,我就開心。”
這一次,連少麒都不知道說什麽好了,我看見少麒的眼圈,微微地紅了,他拍拍少麟的肩,什麽都沒有說。
那年寒假,子默跟夏言和少麒他們回家,我也回到自己家。我經常跟少麒出去玩,那段時間,聽少麒講,少麟這陣子總是獨自一人在房間裏,就那麽默默地坐著。有一次,我去少麒家,路過少麟房間,我看到他坐在桌前,盯著手裏一個什麽東西在看,等我跑過去的時候,他馬上就藏得好好的,死活不讓我看,後來,少麒進來一把就把我拉走了,他不讓我再問下去。當時,看著少麒的臉色,我隻好乖乖走人。
那件事對我來說,直到現在,都是一個謎。
第二年的夏天,發生了很多很多事,先是子默和林汐突然間就分了手,少麟也幾乎是在同一時間,去了美國。
在少麟即將出國的時候,我和少麒曾經把子默和林汐當年怎麽認識的,怎麽開始相愛的,凡是我們知道的,第一次,沒有絲毫回避地,通統告訴了少麟,少麟隻是默默低著頭聽著,對於我們對子默和林汐後來突然間決絕分手的感慨,他也隻是聽著,若有所思,但一言不發。
而那個時候的林汐,我曾經去看過她,她已經完全不是少麟口中那個無憂無慮的女孩子了。我深深知道,她跟子默的分手,對她的打擊,有多麽地大。
因為她的眼睛,像一口幽深的井,完全看不到底。
一年多後,我跟少麒來到了新加坡,我們生了一對可愛但忙得我累死累活的雙胞胎,我爸爸給她們起了中文名字,一個叫愛中,一個叫愛華。我跟少麒整天忙得沒空去想什麽別的。
後來,少麟博士一畢業就回國了。他一回國就去找林汐,我跟少麒一點都不奇怪。
我們知道,出國六年來,他從來也沒有忘記過林汐。
對於少麟的執著和癡情,我和少麒一直都有些無可奈何。
我們從夏言口中得知,現在的子默,也來到C市。
六年多後,這三個人,居然冥冥中,又有了新的交集。
我和少麒都有些擔憂。
因為,我們不希望他們當中任何一個人,受到傷害。
但是,不知為什麽,也許是命中注定,他們總是會糾纏到一起。
番外二
我和子默是多年的朋友。
可以說,我是這個世界上,為數不多的,最了解他的人之一。
所以,這麽多年來,子默的快樂,子默的痛苦,我感同身受。
剛轉學到杭州時,子默是一個沉默寡言的少年,他沒有爸爸,媽媽身體也不好,再加上他長得出眾,為人沉穩,成績又好,不僅老師們十分喜歡他,更有許多女生偷偷愛慕著他,算是學校的風頭人物。所以,從他一轉來念書開始,班裏就有壞男生合夥起來欺負他,把他的書藏起來或扔掉,又或者,路上堵住他,威脅他,打他。
子默很倔強,他從來不跟別人提,就算打不過,就算臉上偶爾會有淤青,當老師問起來的時候,他一律沉默以對。
有一次,當那些男生又一次在路上堵住子默的時候,我剛好路過,幫著子默跟他們打了一架。那天,印象中一向文文靜靜的子默就跟不要命一樣,不顧自己的渾身傷痛,衝過去和他們糾纏廝打著。
那天,那些男生與其說是被我們的拳腳收服,倒不如說是被子默的攝人氣勢嚇住了,最終,我跟子默誤打誤撞地大獲全勝,從此以後,那些男生再也不敢找子默的麻煩,對他小心翼翼,十分敬畏。
從那天起,我和子默意外地成了好朋友,我是他中學四年裏唯一的好朋友。
但子默一直還是那種對所有事情都冷靜漠然的模樣,隻是偶爾眼底會掠過淡淡的哀傷。
後來,我才知道,那場架的產生,緣於他們罵子默是沒有爸爸的雜種。
子默向來很堅強,即便他母親那時候病重,他同樣表現出一種超乎年齡的成熟和堅強。
但他在我麵前,曾經哭過兩次。
第一次,是在他初三那年,有一天,一向從不缺課的子默突然間沒來上課,整整一天都沒有蹤影,我很擔心,到他家裏去看他,就隻見子默一個人,呆呆地坐在窗前。
他一回頭,我看到他眼裏,是滿滿的淚。
他的眼神,那麽哀傷,那是我從來沒見過的哀傷。從此,子默變得更加沉默。
高一那年,他媽媽去世,高二,子默轉學去了Z市,我們暫時分開了。
但是,僅僅相隔兩年,我們又在G大重聚了,而且,還住在同一個寢室。
大學時代,一向學業優異心無旁騖的子默,對英文尤其努力,他的目標就是大學畢業後出國留學。
直到他遇到林汐。
到現在我也不知道,遇到林汐,到底是他的幸,亦或不幸。
隻是,當時的子默,毫無預兆地,一頭就栽進去了,那段時間裏,他的幸福和快樂,是我跟他相處這麽多年來,從未見過的。他對林汐的感情,濃得外人根本無法想象。
他視她若瑰寶,如生命,因此,為了她,他毫不猶豫地放棄了畢業即出國的一貫夢想。
所以,才會有後來……
沒過多久,子默就悄然走了,他去了加拿大。
他留下了林汐,孤伶伶一個人,承受那無盡的痛苦。
或者,他把自己的心,也遺失了在這裏。
我眼看著林汐從一個當初無憂無慮的女孩子,變得沉靜,變得憂鬱。
我眼看著林汐天天在我們宿舍樓下徘徊。
我眼看著林汐經常坐在那個大操場上,一直坐到夜闌人靜。
我隻能遠遠地關心她,暗地裏照顧她。
而子默,六年中,幾乎跟我斷了任何音訊。
或許,他正是要忘記過去,忘記……
又或許,他在異國他鄉,也已經重新開始新的生活了吧。
畢竟,愛一個人,要有多堅強,才敢念念不忘……
沒想到,六年多後,子默終究還是放不下,他還是忘不了,他還是回來了。
隻是,那時的我,剛好去了新加坡做高訪。
我們正好擦肩而過。
番外(關於寶寶和她的獅子叔叔)
在念恕沒有出世之前,我跟子默對未來的寶寶各有自己的想像。
那時候,沙沙剛剖腹生了一個可愛的男嬰,我跟子默去醫院探望。
沙沙盡管躺在床上像個青蛙一般不能動,還是一副很幸福的模樣,汪方在一旁,更是樂得暈陶陶,眼睛幾乎也笑得不見。
寒暄一番之後,待到我跟子默出門,上車,車已經開出很長一段時間,子默都悶聲不響。我有點奇怪,看了他一眼:“想什麽?”他依然不響,一副心神不屬的模樣。
我飛快地回想了一下,嗯,最近剛買了一份保險,且由得他去吧。
車子路過一個街心公園的時候,子默突然將車停在一塊空地上,熄了火,皺著眉轉過身來:“生小孩真的很痛?”我看著他的樣子,心裏有些好笑。他是被沙沙和汪方形容的生產過程給嚇到了,我使了個壞心眼,隨口答道:“是啊,你沒看還有人要痛上幾天幾夜才生得下來呢。”
他的眉頭更是皺得可以打結。
片刻之後,他重又發動車子,繼續開車。仍然一聲不吭。
到了家門口,我剛要下車,突然,一個聲音響了起來:“不要。”我反身看他,有點莫名其妙:“什麽不要?”他籲出一口長氣:“不要孩子。”“神經。”我白了他一眼,無聊。哪有人因為痛就不生寶寶的?再說,我還想生個男孩咧,像子默最好,最起碼,抱出去的時候可以小小地給他虛榮一把,嗬嗬。
他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怎麽,你不怕痛?”
我又白他一眼:“你明明知道會餓,還不是天天要吃飯。”
又是一陣沉默。突然間,他一下子眉開眼笑地,仿佛買根白菜大蒜般:“那就生好了。”我啼笑皆非,這個人腦子秀逗了嗎?一驚一乍。
他看著我,略帶狡黠地:“剛才,我是怕你給嚇住了……” 他伸過手,攬住我:“當然要生,生個女兒,”他點了點我的鼻尖,“像你就好。”
我更加啼笑皆非。陰險的人。以退為進。
一年之後,秦念恕小朋友在折騰了我十二個小時之後,終於來到了人世。
如子默所料的是,我們有了個女兒。
不如子默所料的是,這個女兒,一點都不像我。
從模樣上看,她固然100%遺傳了子默的好相貌。至於說到智商,我更是一點也不敢居功。因為秦念恕小朋友,跟她的獅子叔叔一樣,從記事起,就被左鄰右舍、親戚朋友等等一幹人公認為是一個天才。她的反應能力、學習能力、對知識的吸收能力和遠超年齡的理解力,常常讓我們驚訝。她那個閑來無事到處亂竄的大胡子詹姆斯叔叔背著我們悄悄帶她去專家測試過,結果顯示,她的確智商超群。
我跟子默都有些無措。
我自認資質愚鈍,子默雖然聰明,但離天才大抵還是有一定距離的。因此,我們完全沒有當一個天才的父母的預期和心理準備。我們商量了一下,還是決定以平常心待她,任她依自己的興趣發展,健康快樂就好。
好在念恕除了脾氣一如她老爸般執拗,亦如她老爸般輕微挑食以外,尊老愛幼,禮貌異常,基本不讓我們操心。
因此,她很得雙方長輩的寵愛。
更加是遠在美國的唐獅子的忘年交。
說起來,我爸爸跟子默的爸爸,兩人真正的冰釋前嫌,還是在念恕出生之後。
聽子默說,當念恕被抱出產房的時候,兩人不約而同地伸出手去,隨即,略帶尷尬地,相視一笑。
在此之前,即便是在我跟子默的婚禮上,兩人都一直心照不宣地避免眼神的碰撞。
而且,他們一起,為念恕取了現在的名字。
想念,還有寬恕。
而他們對念恕,是真心的疼愛。
自念恕出生以來,每逢春節,子默的爸爸必率全家,從澳洲回來探視他的寶貝孫女。
而我的爸爸,對念恕更是疼愛有加。
她出生的時候,適逢我忙於應付博士論文,準備畢業,子默的工作也很忙,已經退休在家的爸媽提出來幫我們帶寶寶。
我們猶豫再猶豫,看著爸爸期盼和忐忑的神情,最終還是答應了。
於是,繈褓中的小丫頭,含著奶瓶,坐著汽車,搖啊搖,搖到了外婆橋。
這一去,就是兩年多。
讓我不能想像的是,在我印象中,向來不苟言笑的爸爸,會對念恕如此耐心。
據媽媽私下裏跟我說,念恕的小床,一直放在爸爸的床畔,一切瑣事,親力親為,隻要他在家,必定抱著念恕百般逗弄,出門跟老友閑聊,話題也總離不開自己的外孫女。
媽媽還說:“想當年,你爸對你跟你哥,沒有現在對念恕的十分之一上心。”
我也親眼看到,他的床頭邊,他的書桌上,放滿了念恕的照片。
他的書架上,也堆滿了各種各樣的育兒書籍。
所以,念恕從小最親的,不是爸爸,不是媽媽,而是姥爺。
她十分偏疼姥爺,遇到好吃好喝好玩的,即便自己最愛,也一定要預先留一份下來。
逢到這一老一少在一起,總是咿咿呀呀地說著笑著,分外開心。
念恕三歲那年,我跟子默接她回來念幼兒園,一開始,小丫頭死活不肯,抱著姥爺的腿大哭。
一老一少,執手相看淚眼,小的那個號啕大哭也就罷了,老的那個,竟然也老淚縱橫。
這一哭,足足哭了將近兩個時辰。
我跟子默在一旁看了,麵麵相覷,都有些無可奈何。子默的臉上更有些若有所思。
或許,正是從那個時候起,子默跟爸爸兩人心中的芥蒂和隔閡,逐漸逐漸地完全消彌。
沒有什麽,比親情更加珍貴。
但是,即便姥爺在念恕心中的地位舉足輕重,超越我們這對父母和所有親人,也隻能屈居第二,而占據她心中最最重要位置的,不是別人,正是她敬之仰之,十分崇拜的Uncle Lion。
說來也奇怪,自她出生以來,跟少麟從未謀麵,但是,少麟在她心目中的地位,無人能取代。少麟曾給她寄過成箱成箱的玩具,衣服,還有她非常非常鍾情的,一摞一摞的物理百科全書。很奇怪,我跟子默完全沒有物理天賦,偏偏生出個一看什麽宇宙黑洞類星體什麽的雜誌電視書籍就挪不動窩兒的女兒,上次霍金抵達香港科技大學演講,這個小丫頭居然背著我跟子默給唐少麟打電話,請Uncle Lion給她通融一下,搞張票讓她去拜聽拜聽。
唐少麟還真給她搞票去了,不過為了慎重起見,他還是跟我聯係了一下。所以她露了餡。
她居然不生氣,也不氣餒。我聽到她在書房裏邊上網邊給唐少麟打電話:“獅子叔叔,我以後考到美國來,好不好?”
這個丫頭,成天異想天開!昨天才為了一根什麽阻值為1歐的電阻絲跟對麵樓上一個物理老教授彎彎繞了半天,回來後還悶悶不樂地歎了半天氣。
我有點想知道這個丫頭又在發什麽神經,按下房間裏的分機鍵,聽到唐少麟的聲音,十分有耐心地:“為什麽?”
她又歎了一口氣:“我想你啊,獅子叔叔。”
唐少麟笑:“是嗎?”他輕咳了一聲,明顯在逗她,“你忘了麽,我們可以在MSN上聊天。”念恕沉默了一會兒,又歎氣:“可是,我身邊的人,包括爸爸,媽媽,大胡子叔叔,還有其他人,都不知道我在想什麽,想要知道什麽,”她有些委屈地,“爸爸成天忙,媽媽對學生比對我好,姥爺最疼我,可是又不在……”
我皺眉,這丫頭,什麽時候學會告狀了?我側過頭來,不過,好像平時除了叮囑叮囑她注意安全,乖乖上學,飯前洗手,按時睡覺,我自己忙得一塌糊塗,似乎也沒有過多理睬她。
一開始的時候她還成天攆在的屁股後頭“媽媽媽媽……”的,淨問些我不明白的深奧問題,後來就幹脆不開口了。
我有點慚愧,隨即又蹙眉,一個六七歲的小孩兒,她能知道什麽呀?本來她就已經夠讓我跟子默自卑的了,什麽都懂,什麽都不用教,有時候我們麵麵相覷,都不知道說什麽好。
反正,自打她生下來,我們就沒享受過子女對父母的那種崇拜的目光。
全教她拿去崇拜獅子叔叔了。
我冥想間,她依依不舍地不知道又說了些什麽,最後,唐少麟微笑著:“念恕,要乖。到美國念書的事情,以後我來跟你媽媽商量,好不好?”
我朝天翻白眼。壞了,這小丫頭,以後有得說嘴了,很小時候跟我生氣,話都說不齊整的時候,就知道動不動就夾起小包包:“我找姥爺去!”以後,還不得動不動收拾行李,跋山涉水遠赴重洋去?
我實在按耐不住,剛準備出門阻止她,就又聽到她的聲音,居然大大方方沒有一絲忸怩地,一本正經地:“獅子叔叔,你一定要等我長大。”唐獅子這次再也憋不住笑了:“為什麽?”她更加大言不慚地:“等我長大好嫁給你啊。”唐獅子倒是還十分冷靜,隻是話裏的逗弄意味更濃:“可是,我比你大將近30歲,等你大了,我就老了啊。”念恕想了想,笑眯眯地:“沒關係,楊振寧爺爺跟翁帆姐姐比我們差的還要多。”
我幾乎要暈了。這小屁孩,知道的八卦還不少!
夜晚,我悄悄推開隔壁的房門。
念恕躺在床上,一彎長發垂在枕畔,蘋果臉上白裏透紅,睡得正香。
她仿佛夢到了什麽,身子扭了一扭,嘴裏咕噥了一句什麽,旋即展開甜甜的笑顏。
我靜靜坐了下來,看著她微笑。我想起昨天收到的唐少麟的郵件:
一年多以前,我去唐人街,不小心開車撞到一個個子小小的女孩子。 "
後來,我發現,原來,她居然跟我毗鄰而居。
後來,我發現,原來,她居然是我們的中學學妹。 `
後來,我發現,原來,她的脾氣不算太好,卻很善良。
後來,我發現,原來,她連路邊的那些乞丐是冒充的也看不出來。
後來,我發現,原來,她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就像一輪彎彎的上弦月。
後來,她對我說,她最想去的地方是羅馬。
再後來,有一天,她對我說,她很愛我。
其實,從中學時代起,她一直都在愛著我。
生日快樂。
我輕輕觸上念恕的臉龐,繼續微笑。
無所不能的秦念恕,人生中第一次告白,竟然以失敗告終。我俯下身去親親她:“晚安,寶貝。”
人生中的另一道風景,是擦肩而過的痕。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