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墨小沙:意外

(2008-11-30 13:07:24) 下一個
  第一章
  繁艾握著電話,看著一桌的飯菜發呆,冷了熱,再冷再熱,來來回回,已經不記得有幾次了,電話沒動靜,窗外的月光倒是愈發白亮。
  她琢磨著到底該不該問問他,就一句,你什麽時候回來?
  終於還是放棄了,多半是他忙得忘記了。
  她站起來,看了看時間,已近九點,磨蹭著把菜用保鮮盒好,塞進冰箱,撇撇嘴,想想多半又要進垃圾桶了。
  歎口氣,反正也習慣了,她起來,不由得皺眉,因為餓了太久,胃打算徹底和她撕破臉,揪著疼。
  一下班就趕來這裏,人沒等到,晚飯多半還要改成吃藥。
  關門前,再檢查一下燈窗有沒有關好,天氣預報說,晚上會有暴雨。
  出了公寓的大樓,影子朝西,被月光拉得又細又長,星光洋洋灑灑地鋪了一地,薄又亮。
  怎麽會下雨?
  這樣的七月,叫人心儀,風涼絲絲的,撫過耳鬢,偶爾有風輕輕拽動她的裙角,空氣裏有淡淡香氣,來自夏天。
  隻是她的心情不太好,怪隻怪,自己太容易被影響。
  從藥店提著藥出來,風突然變得凶悍了起來,一團團的翻卷著,再停下來,已有雨點驟然砸下來。
  不一會兒,雨聲喧騰開來。
  繁艾把包頂在頭頂,跑進不遠處的便利店,原本想買一把雨傘,付了錢,站在門外又躊躇了,這暴雨太大,來得太過意外,打了傘,多半也要被淋的濕透。
  就這麽站在店外,進退兩難。
  路旁突然呼嘯著駛過一輛很眼熟的鉑金灰的商務車,繁艾的視線順著它的方向飄過去,果然,前方路口處,車尾亮起紅燈,減速,右拐。
  看來,她沒認錯,他終於回來了。
  隻是看著這場聲勢浩蕩的暴雨,不禁泄氣,好在暴雨來得快去得也快,索性等。
  潘子煊不經意地別過眼,路旁便利店的門外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
  “怎麽了?要不要停車?”車已飛快駛過,司機留意到他的眼神一直追隨著路旁什麽,便問。
  “不用。”他把頭轉過來,再次閉上眼睛。這麽晚,她怎麽可能在這裏?
  打開門,就覺得今天的家裏和平常不一樣,鼻間流竄一股特別的氣味,他一向對周圍的事物反應敏感,有人動過他的廚房。
  他撕下冰箱上粘著的記事貼,打開冰箱,大大小小的保鮮盒裝著食物。
  看來,她確實來過。
  說過多少次,這些他並不需要,可是,她就是固執,見不得他廚房的冷清,總是隔三差五地跑來給他製造人間煙火。
  關上冰箱,他走到窗前,外麵的雨還在滂沱,不見收斂的意思,拍打在窗壁上,再滑下來。他突然想起來,剛剛看見的一定就是她。
  這麽晚,雨又不知道什麽時候才停。
  沒辦法,隻得找出很久沒用過的傘,換了衣服,決定出去找她。

  第二章
  他遠遠地看見她站在那裏,周圍有雨,她卻一身幹爽的樣子,一個人,自成一個圈,他差點忘記了,不管什麽時候,她總是很擅長於保護自己。
  而他呢?舉著把傘,褲腳濕了小半截,鞋子裏有水,這個鬼天氣,明明在捉弄人,她呢,似乎也在捉弄他。
  繁艾突然用餘光看到那個修長的身影,站在雨裏,她偏過頭,再確認一番,連忙下意識地把手裏的藥袋往身後塞了塞,再抬起了頭,衝他笑,突然有悍然的風扭曲了雨勢,傾斜,再傾斜,眼看著鞋麵要沾到水,她連忙忘往一旁躲開,再抬頭,看見他走近了她。
  “你知不知道現在幾點了?”他在她的身旁停下,偏過頭來,看見她小小的腦袋隻勉強到達他肩膀。
  “恩,這麽晚,你還出來買東西?”她把兩隻塞滿東西的手一齊背在身後,再抬起臉來,以為自己笑得很自若。
  這雨,叫他頭疼,她,更叫他頭疼。
  幾天不見,她答非所問的功力漸長,他提醒自己,潘子煊,跟這個女人說話千萬不能拐彎,否則,她會嚴重走題。
  “我不是來買東西的。”隻是回來的路上,不小心看見你了,所以來找你。
  之所以省略,是怕她的腦袋的連鎖思維太詭異,想很多很多,他怎麽也想不到的東西。
  “哦。那現在呢?”她仰起臉來,顯然,對這場意外的雨,少了敵意若幹。“雨還在下。”
  “恩。”他把她身後遮遮掩掩的東西接過來,邁開大步,撐著傘,走得很快。
  繁艾亦步亦趨,手裏撐著新買的傘,有雨點啪嗒啪嗒拍打之上,再滑下來,碎在腳邊,這條路?他不是要送她回家?
  不敢問他,那樣更像個小學生。
  “快走,雨又大了。”她在身後磨蹭,他不知道她又用自己那顆腦袋思考著什麽。
  “恩。”她看見他轉過身來,連忙小跑,有水濺到光著的小腿上,一陣涼意。
  他看見她皺起了眉,又恢複龜速。她就是這樣,不喜歡的,不輕易嚐試,哪怕一點點,也不樂意。
  “子煊,我們去哪裏?”
  “你說呢?”他聽見她的聲音,正努力朝他靠近,回頭,有點意外她突然再次小跑,不顧及雨水的樣子。
  明明毫無疑問的問題,她總是能夠找到縫隙鑽進去,疑惑一番。搖頭,覺得這樣說不夠好,“回家。”
  “回家?”再一步就可以追上他的腳步,終於並肩,她小心翼翼地走在他的身側。
  “恩。”他應聲,回家。

  第三章
  輪流洗完澡,繁艾坐在沙發上照顧自己的胃,躺著不行,蜷著不行,沒辦法,坐起來,腰背使勁地彎著,把手按在腹部,蹲在沙發上,疼得直擰眉毛。
  潘子煊出來倒咖啡,“要不要?”
  她蹲在沙發上,茫然地抬頭,看他麵無表情。她低頭,咖啡咖啡,第一遍用來告訴自己,第二遍用來考慮,連忙搖頭,感覺自己在笑,笑得齜牙咧嘴。
  “你怎麽了?”他看她有點反常,通常情況下,她會拿一本雜誌發呆,現在,沒看錯的話,她的表情早已算做猙獰,連自己都控製不了猙獰。
  “沒什麽,你去忙。”繁艾覺得自己的腳指頭有點麻澀,決定放平了小腿,暫時緩解。
  “真的沒事?”他必須確認一下,因為,她常常對他撒謊。
  “恩。”她再笑,沒勁點頭,感覺胃裏被裝上了攪拌機。
  “哦。”他回房,決定繼續工作,“累了,早點休息。”
  “恩。”她看他捧著杯子進了房間,呼一口氣,對自己的五髒六腑徹底灰心,喪氣。掙紮著,決定再試一次老辦法,不停的吸氣,吸氣,再吸氣。
  “繁艾?”他想起那包藥。
  一口氣還沒徹底吸進肺裏,她突然又聽見他的聲音。稟住呼吸,臉騰得漲紅,張開嘴,趕緊大口呼吸,“恩?怎麽了?”
  他看見她突然被漲紅了臉,手死死壓在腹上,覺得自己猜得沒錯,搖頭,決定去幫她倒水拿藥。
  “喏。”遞過水杯和白色藥片。
  “謝謝。”她低下頭,臉還有點熱,不敢抬頭看他。
  “不用。”他在她身旁坐下來,看她吞了藥片,咕嘟咕嘟地喝水。“晚飯沒吃?等了多久?”
  她仍然不看他,隻是放下玻璃杯,捏了捏自己的耳垂。
  “周一和周三,我都要開會,你忘了?”他看著她的一點點局促,像個不小心犯了錯誤的孩子。
  “我不知道會這麽晚。”過了很久,她諾諾地說。
  “那你等不到,可以先回家。”他繼續補充,他實在不知道她的腦袋裏究竟裝著一套怎樣的思維程序,簡單的複雜化,複雜的再簡單化。
  好比現在,她又不說話,一定又在曲解他簡單的好意。
  “恩。下次……”她想起冰箱裏的飯菜,覺得自己幹得事情很笨,為什麽總是這麽笨。
  “下次,來之前給我打電話。”他停頓下來,看了看她,又繼續補充,“如果,我沒接就表示我沒空,關機就表示我在開會,恩?”
  “恩。”表示,表示,總有這麽多表示,那記不住就是她的錯。
  “現在好點了沒?”他問,看她放鬆了許多。
  “恩,好點了。”她點頭,他一坐在身旁就分散了注意力,就算是疼也無暇顧及了。
  一時間,房間裏隻剩下彼此的呼吸,沉默著,耳邊隱約傳來雨聲,被風推著打在玻璃上,吧嗒吧嗒。
  “子煊?”她放下耳垂上的手指,輕輕在他的耳邊叫他的名字。
  “恩?”感覺她呼出的熱氣噴薄在臉上,他別過臉來看她也在看著自己,不自覺地咽下口水,喉結動了動。
  靠近了一點,又一點,也不知道究竟是誰采取了主動,這欲望,來得是不是有點快?
  等到腦袋徹底被理智喚醒,他已經壓著她躺在沙發,吻得正投入。他看見她緊閉的雙眼,臉上淡淡的紅暈。
  這裏?不行。他打橫抱起她,走進臥室。繁艾感覺正被她抱在懷裏,摟著他的脖子,往他的懷裏縮了縮。
  關了燈,這樣有雨的夜,仍然不甘心地偷偷在窗邊撒下光圈,隻是薄了些,又淡了些,隻是夜還很長,這樣一點一點的積累,等待天亮。

  第四章
  繁艾在夜裏醒來,耳邊有輕微的雨聲,不大,淅淅瀝瀝的。好象一條透明的玻璃珠子,不小心被一隻頑皮的手,輕輕扯斷,那透明的小玻璃球便一粒粒地滾下來。
  她就那麽枕著一室的雨聲,醒了,又睡了。
  身旁空蕩蕩的,他的溫度早已撤離。她用手把滑向一邊的薄毯往身上挪了挪,再拽高,蒙住自己的臉,輕輕用手指覆蓋住皮膚,那殘餘的紅熱順著每一根纖維,再一次燙了指尖。
  這樣的夜,足夠黑,大概可以藏納她全部的心事。繁艾微微蜷縮起身體,把身體裏所有的心事仔細抽離,放在心頭上,迷糊地想了想,再任憑它沉下去。
  身旁的位置突然下陷,他就抵在她的身後。
  “吵醒你了?”他問,再翻身平躺,閉上眼睛。
  她搖頭,小心地翻身側過臉來麵朝著他,卻看見他緊閉的眼,像兩枚深沉的休止符號。耳邊傳來他均勻的呼吸,她伸出手,輕輕放在他赤裸的胸膛上,感受到他的溫度,穿透指間,不忍鬆開。
  周圍漆黑,她看不見他的臉,於是決定放肆地縱容另一隻手,悄然地撫上他的額頭,飽滿,象征著他所有的智慧。
  手指一路向下,她試著捏了捏他的鼻梁,這是她一直想幹的事,她總覺得他的鼻子太高,是不可侵犯的高傲。
  她湊近他的臉,把唇貼上他的,很輕很輕,生怕驚擾到他。
  確定他沒有任何動靜的時候,手指冒險就隻差最後一步。手指緩緩遊移,就快到達嘴角,突然一隻大手抓住她在夜裏不夠安分的手。
  “子煊?你怎麽醒了?”趁著他還沒發現她放在他胸膛上的另一隻手,連忙縮回。
  “我怎麽可能睡著?”他反問,捉住她想逃跑的另一手。
  “我…我隻是睡不著……”他的聲音聽來清醒,並無不悅,可是,她卻隻想到要解釋。
  三年來,一直是這樣。她小心翼翼地摸索探求,可是,他的回應卻太微不足道。
  連懷疑的資格都沒有,因為,從來不曾彼此確定過。
  “我不是……”吞吐之間,所有的斷斷續續被他的唇齒所吞噬。
  “子…煊…”繁艾嚶嚀,輕微呻吟,似乎一聲歎息。
  他的唇從她的唇上撤離,再次輾轉來到她的脖頸,一陣吮吻,再附在她的耳邊,嗬出溫熱的氣流,大部分來自於不能克製的生理欲望,最後輕輕掀起嘴角,“我想要你。”
  繁艾隻覺得突然一陣暈眩,身體錯位,被他拉高,置於他的上方。
  她無措地任憑身上的薄毯滑落,雙腿被他緊緊桎梏。這樣親密的身體接觸她並不陌生,隻是,這樣強行主動,是第一次。她像碰到難題的孩子,根本束手無策。
  一室的幽暗,很靜很靜,雨似乎已經停了,隻剩下他的喘息聲,粗重窒悶,像個來自沙漠的旅人。
  他突然一把拉下她,急切地壓在身下,任憑雙手脫離理智耐心探索他並不陌生的身體,纖細而敏感。
  繁艾感覺身體裏有一股熱流,上下竄動,終於忍受不了地蜷起腳趾,額頭滲出薄薄的汗。隻能無助地攀附著他,像個溺水的弱者。
  模糊之間,她依稀看見他因為劇烈的動作而來回晃動額前的一綹發。
  她閉上眼睛,隱約想起了什麽,觸動了薄弱的淚腺,眼淚就這麽滑下來。

  第五章
  “怎麽了?”他的手正壓在她的腕上,意識到她突然而來的情緒,輕輕捏了捏,再問。
  她搖了搖頭,把臉湊進他的脖頸,伸出手來環抱著他的背。
  “我讓你不舒服?”他不太習慣於追問,尤其對她,結婚三年來,他們一直都給對方留與很大的空間。
  如果,婚姻是以兩人為直徑一筆勾勒而成的圓圈,圈住所有在內的責任,義務和權利,再用所有閑剩的時間苦心經營,防止這隻圓圈的變形和扭曲。
  那麽,屬於他們的這隻圓圈從來都是毫無規則的,無論是圈裏圈外,或是抽身,進退。他們離得很遠,在他的建議下,他們一直處於半分居狀態,卻也可以如此之近,像現在,緊緊環繞相抱。
  她再搖頭,依偎著他,輕輕叫他的名字,“子煊?”
  “恩?”他放平她的身體,拍拍她光裸的後背。
  繁艾調整了姿勢,伸直了雙腿,把臉深深埋進他的頸側,呼吸所有他的氣息。她想,大概隻有在這樣相互親密的時候,才能感覺到他是如此的熟悉。
  “睡吧。”感覺到她正往自己的懷裏鑽,他像往常一樣有短暫的躊躇,隻是今晚,他遞過自己的手臂,任由她枕著入睡。
  通常情況下,他以為自己很了解她,懂得她莫名的膽怯和自卑,懂得她偶爾堅持的小固執,更懂得她一直敏感如同一株幼弱植物。
  隻是,她太容易沉湎與自己的世界,他進入不了的空間。
  就像剛剛,她在高潮處,暗自流淚,他不得不強忍著欲望退出。
  他閉上眼睛,強迫自己不再想太多,因為,他根本想不通。
  繁艾做了一個夢。夢裏的她當著許多陌生人的麵,不小心打翻了手裏的盤子,然後站在那裏紅了臉,手足無措。
  她看見他就站在那裏和幾個人說話,一點也不遠,她叫他的名字,他卻隻是過頭來,看了她一眼,目光清冽,再若無其事地回過頭去。
  她著急了,鼻尖滲出細密的汗,腳下卻動彈不得,隻能揪著裙子,等。等他察覺到自己的無助,上前拽住她的手,一路跑著,跑著,直到周圍隻剩他和她。
  隻是他一直沒有。
  繁艾忽然在夢裏驚醒,坐起身來,原來,隻是個夢。
  枕旁留下一張字條,蒼勁有力的字跡,寫給她的,“繁艾,我要飛去日本一趟,一周後回來。”
  僅此而已。她起身,打開他的衣櫥,少了幾件他的衣服。再打開另一邊,看見自己的衣服安靜地掛在裏麵,沾染他的氣息。
  換好衣服,關好門窗,離開。
  薄薄的陽光從不同的角度傾瀉 ,雨過,天晴。她仿佛聽見它們落在皮膚上的聲音,啪啦啪啦的。置身於這樣七月微涼的晨,神清,氣爽。

  第六章
  新的一天,繁艾照例在公司裏和大段的產品說明較勁。翻譯,中到英,英到中,偶爾應付一些老外打來詢問說明的電話。
  窗外的陽光正好,也有一點點夏的毒辣,白花花的。
  下班的時候,接到肖老師的電話,讓她晚上務必回家一趟。掛上電話,決定去超市買些罐頭和狗餅幹。
  肖老師給她開門,臉色很難看,繁艾訥訥地叫一聲媽,她哼一聲,砰一聲關上門。
  剛換好拖鞋,一個毛茸茸軟綿綿地小東西就蹭上她的腳跟。繁艾放下手裏的塑料袋,取出餅幹塞進它的嘴巴。
  “最近珍珠乖不乖?”她抱起它,把臉湊進它三角耳邊,笑著問道。
  “今天你就把它帶走。”肖老師發話,看著這個腦門寬闊,眼睛放光的小東西,想起這一個月來自己沒被它少折騰。
  “哦。”繁艾有點泄氣,不過似乎也在意料之內。原本買來這隻小博美用來緩解她的退休綜合症,當然,也想討好她。繁艾知道一定是她殘餘的職業操守根本容不下這團雪白的小東西在家裏撒一點點的野。
  懷裏抱著珍珠,不自覺地想到自己。
  從小,她就是個言聽計從的好小孩,所有的時間都被劃進表格裏牢牢捆綁,不容閃失和紊亂,小學,中學,再到大學,就連工作,也得必須得到家裏的認可。可是,直到三年前,她犯了錯,緊接著,就和被趕出去沒什麽區別。
  所以,珍珠如此這般的命運實在和她二十六年的經曆雷同。
  珍珠在她懷裏抬起頭來,繁艾看見它的眼神倨傲。她想作為一隻小狗,它也有驕傲,所以,在麵對肖老師無情的藐視和數落的時候,一定也很無奈。
  肖青看著珍珠,它的眼睛裏閃爍著委屈和小小的理直氣壯,這根本就和自己的女兒一副德行。越看越生氣,索性走開。
  繁老師深沉渾厚的聲音從廚房裏傳來,“準備開飯~~”
  對於繁艾來說,現在這個家基本上意味著壓迫。
  好在,繁老師偶爾給她關於精神上的安慰,還有,一頓香噴噴的晚餐。
  吃完飯,肖老師出去散步,繁艾楞楞地發呆,她敏感的神經關於她的舉動所做的唯一反饋就是,她分明故意躲著她。
  心情開始低落,所以,才常常不敢回家。
  繁盛洗完碗,再用洗手液把手洗幹淨,拉著女兒聊天。
  “在你媽的眼裏,你和珍珠沒什麽區別。因為一向太乖巧,所以,她並不能拿出對待學生的耐心來應付你。”他輕輕拍了拍女兒的背,明白她突如其來的低落。
  “爸,那你呢?”繁艾想這世上,也許再也沒有比她的繁老師更寬大的胸懷了,容忍肖老師的近三十年的“專製”,燒飯,洗碗,包攬家務,還要偶爾充當家庭潤滑劑,在她看來,勉強勝任已經很不錯,可是,他竟然樂此不疲。
  “你也是珍珠,偶爾粘人,偶爾犯錯。”繁盛笑笑。
  犯錯,犯錯,那怎麽會是個錯誤?
  “子煊現在怎麽樣?好久沒來了。”說到這個女婿,再看看眼前的繁艾,一個沉,一個悶,偶爾也會擔心。
  “早晨去了日本,一周後回來。”繁艾再抱起珍珠,看看時間,也不早了。
  繁盛給她開門,“路上小心點。”
  “恩。”
  破愛仰起頭來,看著一天空的星子,紛繁,無序。不知道,他此刻在做什麽?是不是也像她一樣正仰起頭來?
  珍珠在她懷裏抬起頭來,她拍了拍它圓圓的屁股,“珍珠,我們回家。”

  第七章
  他記得那是冬天,很冷,那天的天氣很糟糕,陰霾,晦澀。光滑堅硬的玻璃窗上死死攀附著塵埃,他站在塵埃之外,隔著玻璃窗俯瞰,二十四樓,很高,隻是偏偏看見那把被撐開的紅色雨傘。
  她就站在傘下,努力地仰著頭,傘架在肩膀上。其實,這麽高,這麽遠,他根本看不見。
  她的鼻尖有點紅,眼瞼邊緣有些濕潤,嘴唇被自己咬得發白。當然,這麽高,這麽遠,他同樣看不見。
  有雪飄下來,那大概是那年的第一場雪,疏疏寥寥的,難怪她撐著傘。
  然後,她別過了臉,撐高了傘,把另一隻凍得冰涼的手塞進了外套的口袋裏,低下頭,舉起腳步,朝前走。
  同樣,這麽高,這麽遠,他怎麽可能看得到?隻是依稀一個紅色的小點,移動著,慢慢地。
  等到自己衝下去,卻再也看不見她的那把紅雨傘,大概是凝聚了她手心裏所有的能量,強行匯入了人流。
  他站在原地,呼出一口氣,白色的煙霧之後,有人在他的背後叫他的名字,帶著淡淡鼻音。回頭,終於看見她紅紅的鼻尖,濕潤的眼瞼,發白的嘴唇,對著他笑。
  然後他聽見她的聲音,說,“喂,我好象懷孕了。”
  突然,有人推了推他。
  “總經理,是回公司,還是……”
  “回家。”他睜開眼睛,好象做了一個長長的夢。看時間,晚上八點。
  和東京的時差足足有一個小時,看來,他用這偷渡回來的一小時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太真實,像一個很久以前的記憶。
  他打開門,房間裏被寂靜所籠罩,他突然沒由來的感到寂寞,和一點點的失落。最近這種感覺常常偷襲他,很無奈。
  還沒來得及開燈,腳邊就有一個毛茸茸的東西湊過來,他縮回腳,打開燈,竟然是一隻小狗,邊搖尾巴,邊振振有辭地哼唧。
  沙發上,它的主人正在熟睡。
  潘子煊走過去,地上被鋪了很大麵積的報紙,有動物的糞便,他搖搖頭,看來,這大概是這小東西的傑作。
  “繁艾?”他叫她的名字,想問問她怎麽這麽晚還在這裏。她皺著眉,似乎睡得並不舒坦,卻不願意醒來。
  他卷起袖子,決定暫時不打擾她,打算清理了地上的報紙。小狗晃著尾巴,跑前跑後,絲毫沒有任何負罪感。
  再走近了沙發,試圖叫醒她,卻未果。他伏下身來,打橫抱起她,似乎又輕了。
  繁艾感覺輕飄飄的,卻塌實,有另一股溫度的靠近,迷糊地睜眼,這個角度隻能看見他緊抿的唇角。
  “子煊?你回來了…”眼皮太沉,支撐不了因為他的回來,而產生的所有雀躍。勉強再睜開眼,這次看見他的側臉,深刻如雕塑。
  “恩,累了就睡吧。”他把她抱進臥室,放在床上,蓋上薄被。
  顯然這裏比剛剛的沙發要舒服很多,她讓自己的身體找到一個最佳位置,任憑思維渙散,閉上眼睛。
  潘子煊看著她的睡臉,看似安穩塌實,實際上,她隻是一隻缺乏安全的小動物,隻要輕輕伸出一根手指,就能將她臉上所有的沉穩搗碎。
  關上燈,再輕輕掩上門,他想他需要一杯咖啡,因為累,卻不想睡,反而想起很多很多,其實,這一切並不複雜,僅僅是個意外。

  第八章
  這種感覺真的非常糟糕,不知道時間,不知道自己身處哪裏,更不知道睜開眼睛會看見什麽。
  意外就從這裏開始。
  隱約有哭聲,想放肆,大概是委屈,卻又在竭力地克製,便成了抽泣。
  有刺眼的光線,他下意識的用手蒙在眼上,再強忍著不適睜開眼睛,頭很疼,這個陌生的房間光線充足,氣味明顯汙濁。
  哭聲還在繼續,他完全找不到方向,環顧四周,不見人影。
  他躺著,怔了半天,直到冷空氣慢慢冷卻了他的體溫,一陣涼意,這才驚覺自己竟全身赤裸,再看床單淩亂,地板上衣物隨意鋪了一地。
  哭聲仍然繼續,隱約覺得昨夜似乎發生了什麽。
  下床,打算拾起衣服套上,卻不經意地看見床邊蹲坐著一團小小的人影,用被子裹住自己的身體。
  他學著那團人影的姿勢,蹲下來,對上一雙眼,濕潤,而怔忪,很紅,似乎哭了很久。而且,肩膀仍然在聳動,不打算就此停住。
  “你,你,你……”人影從被子裏抽出自己的一隻手,指著他的鼻子,卻說不出完整的話來。
  宿醉,赤裸,散落一地的衣物,哭聲,裹著被子的女人……
  他大概隻知道,她伸出的手指抵在他的鼻子上,意味著指責。
  近午的陽光,透過玻璃窗斜斜地折射進房間,途經塵埃,幹燥而細微,再落在她的臉上,有幾縷頭發因為眼淚粘在嘴角,她的皮膚,幾近透明。
  她突然把光裸的手臂縮回被子裏,一臉防備,盯著他。
  對視。他讀出她的眼中所有的懊惱。
  他站起身來,撿起自己的衣服,套上。
  看來,昨夜上演了一出兵荒馬亂地荒唐戲碼,而且,很顯然,在她麵前,他理所當然地被貼上肇事者的標簽。
  女人扭過頭來,看他穿上衣服,再緊緊身上的被子。
  他走近她,再次蹲下來,“昨晚……”
  她停止抽泣,忽然開始打嗝,不說話,使勁搖頭。
  “你很難過?”“肇事者”有些好奇,強忍著頭痛問。
  “……”女人很懊悔,使勁點頭。
  他想他一定是全世界六十六億人口中,唯一一個經曆如此詭異一夜情的男人。眼前這個女人,一臉“受害者”的表情。好在,他的責任心並沒有胡亂泛濫,畢竟,大家都是成年人,況且,一切僅僅是個意外,如果可以控製,他情願徹底清空。
  隻是這哭聲,究竟意味著什麽,他連思考的能力都沒有。他隻記得自己喝了很多酒,和一個人說了很多的話,緊接著,一片空白。
  大概是所有意誌和自控都被酒精給偷走了。
  那麽眼前這個哭得委屈懊惱的女人,昨晚又被偷走了什麽?

  第九章
  他在黑暗裏沿著記憶的甬道往前走,兩旁是早已經無暇回顧的過去。身後,耳邊的哭聲在腳下漸漸被隱去,隻記得那團影,經過十月的煦陽投射在牆壁上,卻很模糊。
  向前,有白光,有人在叫他的名字,為什麽他總是被催促?現在,他隻想停下來,繼續這個銳化記憶的過程,可是,時間卻不允許。
  “子煊?”有人輕輕推了推他。
  他醒來,眼前還是夢裏的那張臉,恍然,三年前,再三年後。
  “我以為你在做噩夢,所以才叫醒你。”繁艾解釋。
  “隻是做了一個夢而已,不是噩夢。”他坐起身來,看著她,不像剛剛起床的樣子。最近他常常做夢,而且夢到的都是一些關於過去的片段,不知道為什麽。
  她笑,有點尷尬,昨晚跑來這裏等他,結果自己倒睡著了,迷糊之中,感覺是他把她抱回房間的。
  “那……我先走了。”在他麵前,她會不會顯得有些奇怪,繁艾想。
  “恩。”他掀開被子,下床。
  她看著他,想說什麽,還是沒有開口,拿了自己的東西,匆匆離開。
  潘子煊聽見門被關上的聲音,知道她已經走了,出了房間,鼻間縈繞一股氣味,當然不難聞,準確地說,是香,至少刺激了他在清晨少有的食欲。
  電話突然響起來,看到熟悉的號碼,接起來。
  “喂?”
  “子煊,是我。”是剛剛才離開的她。“那個……早餐要記得吃……”
  緊接著,電話“啪”得一聲突然被掛斷。潘子煊拿著電話,聽著忙音,再把臉轉向那張餐桌,望著桌上的早餐的久久回不過神來。
  等到洗漱完畢,再換好衣服,他試著在餐桌前坐下來,卻發現已經過了八點,看來他的生物鍾和時間表確實不允許他享受這樣一頓早餐。
  說不出的滋味,有點可惜,又有點遺憾。他想起一個星期前,冰箱裏被塞滿的保鮮盒,一定也被她清空了。
  她會帶著怎樣的心情把它們從攝氏零度的小空間裏取出來,再倒進垃圾帶裏?
  他低下頭來,看見水藍的底色,鋪開了一簇簇顏色細嫩的五瓣花,四周是被鏤空的白色花邊,這張尼龍餐桌布,再加上幾片顏色絢爛圖案古怪的小餐墊,看起來就很繁艾。
  很明顯,這張餐桌不甘他的冷漠怠慢,正在變節。因為,一直以來,它的存在,僅僅是為了存在而已。
  突然一個熱乎乎的小毛球貼上他的腳踝,晃晃短而圓的小尾巴,他往後退一步,它卻又挨上他的腳邊。
  它大概是昨晚的那隻小狗,而此刻,它的主人似乎因為走得太急,忘了把它帶走。
  他突然想起昨晚的那堆報紙,很顯然,它的個人生活習慣一定不太理想。他再後退一步,站著邊看著它,邊思考到底怎麽處理它。
  珍珠似乎可以感覺到他的刻意避讓,很是善解人意地站著不動,偶爾搖搖平放在背上的尾巴,以示友好。
  它的表情,友好卻帶著警惕,杏仁狀的眼睛顏色分明,寫著一些拘謹和瑟縮,隻是搖尾巴的時候,又帶著莊重。
  他想笑,因為,他想到它的主人,果然,物以類聚。

  第十章
  九點的早會,準時開始,而他卻遲到了。秘書早已抱著文件站在會議室的門外等候,看見他走近了,連忙把手裏的一疊文件遞過去,而他卻沒有接。
  潘子煊不知道,到底該如何擺弄手裏的這隻小狗,該用拿,還是用抓?這個問題很棘手。而他更不知道,此刻他的動作有多麽的笨拙。
  這當然完全拜自己偶爾泛濫的責任感所賜,就在半小時前,他抱著手臂為了它而大傷腦筋,是立即送走,還是直接不聞不問?
  最後,他所有的搖擺猶豫被它脆弱又無辜的眼神所揉碎,決定帶上它。
  雖說遲到不是他的個人風格,可是,很明顯,在所有人的眼中,這隻小狗的存在要比他的遲到更火星,看秘書的表情就了然了。早知道這麽麻煩,就讓司機把它直接送回她那裏。
  所以,有輕微責任紊亂的人,千萬不要嚐試著去養任何一種生物,那沒準是個折磨。
  秘書很是善解人意地撈過他手裏的珍珠,他接過文件直接走進會議廳。
  這趟去日本,主要是洽談引進進口商品的具體事項,從討論協商合約,再到直接考察工廠,匆匆忙忙的一周,勉強將就夠用,他把帶回來的資料提前製成幻燈片,利用早會先行簡單呈現。
  散了會,剛推開辦公室的門,就看見珍珠圓鼓鼓的身子被卡到沙發底下,他稍稍掀開了沙發,它連忙從底下鑽出來。
  他挑挑眉,看來千萬不能高估一隻動物的智商。
  沒空顧及它,他在桌前坐下來,開始一天的工作。
  一個小時後,他發現自己根本不能完全進入狀態,這團毛呼呼的東西,真的僅僅是看起來比較乖而已。
  三小時以後,總算讓他見識到它那不太理想的個人衛生習慣。
  若幹小時後,他決定今天準時離開,把它送走。
  他驅車向她的公寓駛去,珍珠站在一旁的副駕上,嘴巴微微張開,短人中,薄嘴唇,他不時地扭過頭去看看它,心裏有種非常奇怪的感覺。
  他想不出一個什麽樣準確的詞匯來形容它,如果,今天他的精力有滿滿的一大格,那麽花在它的身上足足有一大半,關於這樣浪費頭疼和一無所知為所欲為的相處格式,似乎又像什麽和什麽,他還是想不出來。
  他從來沒想過,他和繁艾原來住得如此之遠。記憶裏,他來這裏的次數屈指可數。
  當初,倉促地結婚,他之所以會和她協商分居,僅僅是因為他不想讓一個幾乎陌生的女人突然進入自己的時間統籌裏,甚至是互相影響和被彼此安排,這樣完全是在浪費生命。她欣然應許,他一直以為她也對兩人的相處不抱任何的希冀。
  好在三年來,相處還算和諧,即便中途曾發生個巨大的遺憾,幾乎粉碎那個唯一要在一起的理由,至於後來為什麽仍然沒有立即分開,也忘記了當初的原由和想法。
  總而言之,時間真的快得有些可怕。
  他把車停好,站在樓下等她。
  一旁的珍珠,顯然耐心很好,偶爾跑跑動動,卻不走遠。他想自己真的很不擅長等人.他突然又想到她來,每每等到胃疼,等到睡著,真的不可思議。
  他打開手機,正想撥她的電話,就看見遠處一個熟悉的人影,正這個方向走過來。

  第十一章
  她的手裏拎著滿滿兩包東西,看見他,再看看他腳邊的珍珠,顯然很驚喜。
  七月的傍晚,熱風是一隻沾了細沙的手撫過臉頰,粗糙之中又夾帶著不少細膩,吹著她耳邊散落的發絲,她感覺到有些癢,連忙用手來整理,卻又騰不出手,隻能湊過肩膀,隻到達脖子。
  在他麵前,這樣小小無措的舉動,幾乎叫她臉竄出紅火苗來,她真的不喜歡自己的拘謹,尤其在他麵前。
  他看出她的無措,伸出手幫她捋了捋頭發,細軟而柔順,再別在她的耳後,很自然的。再抬起眼來看她,發現她的臉又更紅了一些,淡淡的紅暈漾開,一直抵達耳根。
  “謝謝。”她笑,放下手裏的東西,抱起腳邊的珍珠。
  他也笑笑,幫她拎起一旁的塑料帶,心裏突然又出現剛剛那種奇怪的感覺,隻是苦於找不到用合適的詞匯來形容,也就不再多加追究。跟著她的腳步,進了電梯。
  繁艾掏出鑰匙開門,再開了燈,放下珍珠,看見他站在門外,似乎並不打算進來。
  他遞過手裏的東西,再看看回到她身邊的珍珠,正站在她的身邊,疑惑地看著他。他微微把視線上移,看到它的主人,表情和它如出一轍。
  “不進來?吃頓飯再走吧,還是下麵還有事?”她望著他問。
  “不是。”沒有事,那為什麽不幹脆留下來?他也問自己。於是,迎上她的眼睛,再點點頭。
  繁艾鑽進廚房準備晚餐,他被陽台上的兩株植物所吸引。走過去,原來是茉莉和檸檬,茉莉有些嬌氣,卻被她照顧得很好,在這樣的炎熱夏季,雖然沒有開花卻長得枝繁葉茂,花株緊簇。檸檬在一旁迎著微風,舒展著細長的葉子。
  他打開窗,細風徜徉,植物身上彌散出稀薄的香氣,珍珠賴在地上一人樂此不疲地打滾,樣子可笑,廚房裏,她為了晚餐而忙碌。
  原來,生活也可以這般愜意。
  吃完飯,她幫珍珠洗澡。
  他隨手從書報架上拿起一本雜誌翻開,突然從中縫滑下一隻書簽。他拿起,這隻自製的書簽窄而厚,看似簡單的隨手塗鴉了幾株小花,背麵是用黑藍色的鋼筆寫上的一行行小字。
  他默讀起來,似乎是一首詩,怪怪的,多半是她自己二次翻譯的外國小詩。
  “子煊?”
  她的聲音從浴室的方向傳來,他放下手裏的雜誌去找她。
  “快幫我按住珍珠。”她一手的泡沫,顯然是手上太滑,而珍珠又不配合。
  他卷起襯衫的袖子,伸出手按住珍珠,這次它很乖,乖巧的一動不動。
  “你養的狗還真勢利,欺軟怕硬。”他看著這團濕淋淋的小東西,雪白的毛不再蓬鬆,貼在身體上,小小的,忍不住和她玩笑。
  她笑笑,衝幹淨了它身上的泡沫,再伸出手扯過一旁的幹毛巾,裹住它,抱在懷裏。
  “它叫什麽?”他看著她小心翼翼的動作,生怕自己力氣過大壓壞了它。
  “它叫珍珠,剛滿六個月。”
  珍珠在她懷裏探出頭來,洗完澡的它非但沒有神清氣爽,反而懨懨地,像個頑皮了一整天的孩子,此刻正窩在媽媽的懷裏,昏昏欲睡。
  對對對,像個孩子,他終於找到合適的詞匯安置在它的身上。它的頑皮,它的乖巧,他的頭疼,它的為所欲為,分明像一個家長對待自己的孩子,一個父親對待自己的孩子。
  而她呢,抱著珍珠,小心嗬護,無微不至,像個母親正哄著自己的孩子。
  “你喜歡它麽?”繁艾仰起臉來,笑著問他,卻看見他正陷入了沉思。
  “子煊,你在想什麽?”她好奇,抱著珍珠再問。
  “喜歡,我想抱抱它。”他回神,突然說。
  “好啊。”她遞過珍珠。
  他學著她的樣子,把它抱在懷裏,再別過頭來,看繁艾正笑得欣慰望著他,一時間感慨萬千,想起許許多多。
  他突然又把珍珠塞到她的懷裏,像是怕它咬了自己的手指,連忙轉身出去。
  繁艾楞楞地站在原地,直到外麵響起他的聲音。
  “我先走了。”

  第十二章
  繁艾抱著珍珠追出來,隻看見他的背影,手正放在門把上。
  “子煊?”她叫他的名字,看見他的身影動了動,卻沒有回過頭來。
  “我想先走了。”他的聲音悶悶的。
  “那……路上小心點。”她想留下他,可是話到了嘴邊卻又硬生生地被吞進肚子裏。
  他輕輕轉動門把,打開門,走出去,始終沒有回頭。
  “拜拜。”繁艾對著重新緊閉的門輕輕說,隻是他聽不見,她不明白,為什麽他連一聲再見也吝嗇對她說。
  這麽久來,她從未後悔過自己的選擇。
  她仍然記得那個意外發生後醒來的清晨,身旁躺著一個陌生的男人,恐懼,像一個被糾住脖子的殘喘的老兵,天旋地轉。
  她爬起來,根本不知道該如何思考,直到撿起地上散落的自己的衣物,看見上麵被吐得一團汙穢。她生氣,氣自己,賭氣似的拽過男人身上的被子裹在身上,終於蹲下身來狠狠哭出聲。
  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隻看見偶爾被風吹起的窗簾,上頭的陽光漸漸白亮灼人。她想走,可是沒衣服穿,隻能一直哭,一直哭。
  她還記得,他蹲在她的麵前,她抬起頭來,看見他的表情困惑而費解,她活了二十三歲,第一次有想把一個人的臉踢翻的衝動。
  她對他的印象糟糕透了,認為他是一個對一夜情非常在行的壞男人,深諳該如何放縱和怎樣收場的規則,並覺得她不應該這樣大驚小怪。
  可是,他卻隻是看著她的臉,輕輕問她,你很難過?
  對。她難過,她在一夜之間,糊塗地將女人珍視的第一次葬送在一個陌生而且醉酒的男人手上。
  當然,她更生氣,氣自己,像這個男人一樣,帶著幼稚的情緒,讓酒精支配自己的身體和大腦。
  她哭,既傷心,又委屈,還有自責懊惱從中作梗。不知道,自己已經餓到打嗝的地步。
  男人穿上衣服默默離開,她呢,就坐在原地,覺得自己是個世界上最愚蠢可憐的女人。
  不知道過了多久,有人敲門,她把臉深深地埋進被子裏,不想聽見任何一點點的聲音,就在她以為沒有動靜的時候,門外突然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告訴她,門外有位先生給她留了東西。
  她裹了被子,打開門,拿了東西,再縮回房間。
  很明顯,那為先生是剛剛離開的男人,他給她送來的東西,竟是幹淨的衣服,食物,最後,還有一張名片。
  她時常想,如果那個醒來的晨,她的衣服沒有被弄髒,她也沒有留下來哭個不停,或者他沒有留下那張名片,那麽,他們根本不會產生任何的交集,各自生活,早已相忘。
  這一切,就像是一出被導演的戲劇,隻是等到事先算準的時間,準備道具,打開燈光,接著演員開始上場……

  第十三章
  繁艾放下懷裏的珍珠,換好鞋子,回頭卻看見珍珠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自己,無奈,倉促中又伸過手來把它撈進懷裏。
  就這麽一路小跑的去追他,也不知道腦袋裏的那根神經趁著一點點不甘心鬆動了,有一股叫做勇氣的東西噴薄而出,伴著跳得厲害的心髒,怕自己停下來,便衰竭了。
  這七月的傍晚,熱風中仍然夾雜著白天的暑氣,像個刁鑽的小姑娘撅著嘴,漫不經心地吐出的一口氣,有抱怨,有脾氣,還有一些莫名的惆悵。
  繁艾感覺自己的頭發被風悄悄地揚起,再在身體周圍打個圈,最後輕輕拽了拽她的裙角,腳踝同樣被風撓得有些癢癢,珍珠在她的懷裏閉上眼睛,安適而悠然。
  他就在前麵,稀而薄的月光灑在他的肩上,他的身影被拉得有些長,她加快了腳步,終於,腳尖可以觸及他的影。
  這樣小小間接的接觸卻仍然叫她欣喜。
  他沒有發現她,腳步明顯地帶著與平時有所不同的拖遝,似乎滿載著心事,所以,不知不覺,步子也慢了。
  她並不想打斷這樣的靜謐,他替她遮住所有的月光,而她的腳尖隨著腳步的移動,摩擦在他的黑影上,她確定自己能感受到來自於他的溫度。
  隻是懷裏的珍珠發出了一聲舒服而滿足的歎息。
  很輕,但是,卻驚動了前麵的他。
  潘子煊停下腳步,微微側過身體,看見一雙眼睛,永遠塞著綿軟的神色。
  “繁艾?你跟我幹什麽?”他轉過身來,語調上揚,她的舉動為什麽總是在他的意料之外。
  “沒有……”她也習慣地跟他狡辯,不不不,應該是解釋。“沒有……我隻是……你說走就走,有些不放心……還以為你有什麽心事。”
  “心事?”他把這兩個字放在舌尖上細細咀嚼,等到眼睛和那雙麵前仰著頭望著自己的眼神觸碰,已然有了閃躲,她的懷裏仍然抱著珍珠,小家夥忽地睜開眼睛看著他。他慶幸,此刻已是傍晚,而且狗這種看似敏銳的小動物,實際上是無敵近視眼。
  “你怎麽了?”繁艾留意到他滯留在珍珠身上的眼神,問他,今晚的他確實有點奇怪。
  潘子煊看見珍珠的杏仁狀的眼睛在月光的籠罩下,呈現出一種他沒有看過的顏色,溫潤純淨的幾乎要滴下來,這大概就像孩子的眼睛。
  孩子和動物之間一直有不可忽視的關聯。譬如,每個孩子的身上都寄居著一隻小動物,無論他是乖巧柔順,或是暴躁頑劣。
  剛才的情緒又突然溜進腦海裏,這下,他似乎再也不能轉身走了,因為他感覺腳邊突然長出一些植物般纖細的繩索,試圖捆住他所有的方向感。
  那種奇怪的感覺又冒出來,奇怪的最大成分是一種叫做難過的物質。
  對。他難過了,就為這樣一雙顏色幹淨的眼睛,孩子般的眼睛。其實,他們身邊也可以有這樣一雙眼睛,開心的時候放肆的撒野,在陽光燦爛的日子裏,在一次次的奔跑中找到自己小小身體的極限,難過沮喪的時候,就賴在他的背上,她的懷裏,偶爾也會豎起眉毛來無理取鬧。
  “繁艾……”他叫著她的名字,突然伸出手來將她合攏在自己的雙臂之間。
  繁艾對於他突如其來的擁抱微微錯愕,隨即又回抱住他。
  “……”他是真的想說些什麽,關於那個還不滿四個月就在她的肚子裏停止心跳的孩子。他不知道,為什麽過去這麽久,感覺會比三年前洶湧深刻不知道多少倍。
  他是真的難過了,被那樣一雙幹淨清澈的眼睛打敗了,原來,他潛意識裏一直對此耿耿於懷。
  他微微退開小步,看見繁艾的眼神迷離,像燃了煙花的澈然天空,雖然天色驟暗,可他卻仍然看見漂浮在她頰邊紅潤的顏色。
  直到,唇映上她的頰邊,有一些溫度燙上了他的嘴角,這才驚覺這根本是情不自禁。等到神經徹底被七月的熱風吹醒,才發現,四片唇早已膠著。
  珍珠被捂的喘不過氣來,悶著聲音嗷嗷直叫。
  他突然鬆開她,有些慌亂。
  繁艾站著那裏,總覺得自己該幹點什麽,就騰出一隻手把飄亂在頰邊的頭發別到耳後去,再拍拍珍珠。
  又一陣風吹來,吹散方才所有停滯的曖昧,繁艾楞楞地站著,這這麽目送他漸漸走遠的背影,一陣悵然。

  第十四章
  公路上,車輪急速地吞沒斷斷續續的白線,路燈亮起,在漸漸沉默的夏夜裏璀璨起來,那團模糊的顏色氤氳開來,像一張手工粗糙的大網,試圖籠罩住這城市裏的所有不安。然後,潘子煊看見路旁的景色順著耳邊呼嘯而過的晚風,乖乖後退。
  空氣粘稠,耳邊的晚風吹不散,可是,它並不想就此罷休,麵對著這樣頑固浮動著的粘稠,一鼓作氣,卻無能為力,最終,拂過臉,竟像是她剛剛付在耳邊的那最後一聲歎息。
  很輕,很輕。
  他隻知道自己捧住她臉的手指有微微的戰栗,她的唇上有淡淡清新的味道,他記得是她窗台上的植物的氣息。關於對她這種原始的渴求,他有短暫的失神,然後慌亂,而鬆開她,似乎是他唯一想到該做的事情。
  隻有自己才知道,所有的退縮僅僅是因為那樣一雙眼睛,在點點幽暗裏,裹著所有溫潤和幹淨的顏色。這抹顏色,三年來,一直在身側,眼前,枕邊。而最近,這顏色又時常蔓延至夢境裏。
  他搖搖頭,想泯滅此刻所有混淆的思緒。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隻是不想回家,他越來越討厭那種清冷和隱隱失落的感覺。
  他抬起腕,已經過了九點。不知不覺,車已駛過江麵,粘稠的空氣開始消退,北郊的風有些沁涼,夜也漸漸深沉了,前方的路臥在層層的墨色裏,像張開鐵皮嘴巴的黑洞,牽引著方向盤,似乎車輪碾過的是時間,更是記憶。
  他記得那天晚上很冷,因為一場大雪剛剛侵襲了這座城市,難得晴好的天氣,卻因為白天所有陽光的熱量都耗在化凍上,到了晚上,流失的水又開始凜冽的結冰。
  她就坐在身旁,一言不發,偶爾別過臉去看看窗外。
  他依稀記得當時的他像患了輕微躁狂症,隻要想到身旁的女人的肚子裏有另一個與他緊緊想連的心跳,就一番說不出的滋味。
  而且,他一連想了許多天,從剛下雪的那天開始,而現在,近一個星期。
  一個星期,七天,一百六十八個小時,一萬零八十分鍾,六十萬四千八百秒,所有的思緒被時間切割成無數片,他試著思考那個十分嚴峻的問題。
  而在那之前,他一直覺得替自己做決定是很輕易的。
  “我們去哪兒?”她終於開始忐忑,捏著耳垂,小聲問。
  正在燥狂的人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兒,隻知道停不下來,因為,他仍然在試著思考,試著決定。
  “往前是去北郊的路,已經過了大橋了。”見他簇著眉毛,她再繼續說,訥訥的。
  “我知道。”他看她一眼,想到自己所有的情緒都因她而起,不免無奈。可是,她的臉上分明寫著無辜二字,看來那麽無助,一時間又鬆動了。
  “我們去一個能看見星星的地方。”他不想看她,因為,那樣似乎會影響他做決定。
  “能看見星星?”很顯然,她對於他捏造的借口很是疑惑。這麽晚,又這麽冷,要帶她去看星星?
  他恩了一聲,根本不打算就此停下。
  “我也發現不管天氣多好,抬頭總是看見霧蒙蒙的一大片。”她把臉轉過來,很認真看著他,想到有人和她的發現一樣,剛剛所有的不安就被掃去了大半。
  他再次恩了一聲,別過臉來,看見她湊過來的臉,表情嚴肅。
  他想,她一定是個容易認真的女人。如此一來,又影響了他做決定。
  總而言之,他的情緒再次向深陷落了一點。
  “恩,所以才要來這麽遠。”他不再看她,感覺她再次把臉轉向窗外,竟鬆了一口氣。
  的確,遠離與城市相連的天空,順著一個方向,自然就能看見星星。
  他終於停下,下了車,抬頭,一空的璀璨,閃爍著,隻是不知道,原來能夠看得見星星的地方會這麽冷。
  那麽,是要璀璨閃耀的星星,還是更溫暖的溫度?
  他是真的意識到做一個決定並非一件易事,尤其是在碰到她之後。

  第十五章
  她套上手套,下了車,一陣風凜然飆過脖頸,她縮起肩膀,連忙捂住臉。
  “好冷啊。”她看見他站得筆直,置身於冷空氣之中,卻絲毫不見瑟縮。
  他恩一聲,繼續一心一意地撲在反反複複的斟酌之中。
  她仰起頭,看星星,紛繁著,像被誰無意弄翻了裝著星星的木桶,就這麽撒了一空的。眼瞼被風吹得涼涼的,眨一眨眼睛,冷熱衝突下,有眼淚擠出來。
  他就站在那裏,任冷風卷走身體的一半溫度,心中卻在翻騰,哪裏知道身旁的繁艾冷得恨不得跺腳。
  “喂,真的很冷,不走?”她鬆開捂著臉的手,說完話,連忙繼續捂住。看星星……這麽長的時間……數星星的話,大概也夠了吧。
  到目前為止,他是個“喂”,這尷尬的身份……他想。
  兩秒鍾後,他驀然轉過臉來看著她,為什麽她一說話,就打斷了前一刻還在滋長的滾滾思緒,繼而順著她的話無端地冒出其他的想法?
  他真的很不喜歡被別人影響,因為,他有自己的決定。
  決定,決定……當然,今晚這種狀況是個意外。
  他有些泄氣,突然覺得真的很冷。“走吧!”
  她走在他的前麵,縮著脖子,月光流淌在她明黃色的外套上,那顏色突然讓他感覺有一點點的溫暖。她的身影有些單薄,一步一步地向前移動,想快點走,卻因為路太黑,反而看起來怯生生的。
  然後,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走上前去,牽住她的手。她也並沒有掙脫,大概是因為她帶著手套,並沒有感到他的手指究竟是溫暖,還是冰涼。
  兩人坐在車上,他看著她摘下手套,默默地把目光投下漆黑一片的窗外,低垂的眼下,是一小團模糊的陰影。
  一陣突如其來的轟隆隆的聲音,夾雜著一陣急促的警鈴聲,原來是在深夜仍然工作的小火車,上頭拉著煤或是礦,從更遠的北駛向另一端,慢悠悠地橫跨過馬路。
  其實,火車並不長,再慢也不過一分鍾。
  而就是在這樣短短等待的一分鍾裏,他再次握住了她放在膝蓋上的手,原來,比他的更冰涼。她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微微笑意,他分明看到她眼角的無奈,也許,並不少於他的。
  就是在這一刻,他突然有了決定。
  “不如,我們結婚吧。”這個開始確實是個意外,但是,他願意買單。
  他感覺她的手指有片刻的怔忪,然後,再自他的手心抽回。
  她依舊在笑,卻沉默,他突然明白,其實,受困的並不隻有他一個。
  就在他以為她會一直沉默下去的時候,她卻突然開口,輕輕說,“我要回家。”
  現在,耳邊的風似乎仍舊是那晚的,隻是調換了季節。
  又是一陣轟隆隆的聲音,伴著急促的警鈴,那麽熟悉。
  下一秒,他決定調轉方向,去找她。車輪在這樣的夜晚發出一陣嘶鳴,迎麵而來的車燈太近,太刺眼,他睜不開眼。最後一個閃過腦海的念頭是她,他突然很想問問她,那晚為什麽要笑?

  第十六章
  同樣的時間,在這樣稍顯漫長的晚上,繁艾正抱著一本雜誌發呆,不遠處的電視機仍然在工作,肥皂劇早已經播放完畢,插播廣告,接著晚間新聞開始登陸。
  她放下雜誌,站起身來,伸展伸展身體,決定去睡覺。
  突然電視機上的畫麵跳轉至一個車禍現場,血腥場麵被打上馬賽克,然後重複三遍事故流程,繁艾的手拿著遙控器,忘了按下那枚紅色的鍵,隻看見,畫麵裏的那個人在前幾秒還健康無恙,下一秒便像個紙片人似的被摔了出去。畫麵再跳轉,死者的家屬們拿出所有的悲痛,一邊哭訴,一邊哀號。
  所以說,生命的意義,僅僅是因為它太輕易流逝,常常,誰也無法把握。
  她連忙關上電視機,怕那些哭聲一不小心盤踞在腦海裏,會做噩夢。
  這天晚上,她睡得不太好,翻來覆去,總是那隻高而長的黑影,死死霸占她需要鬆懈休息的神經。她告訴自己要像從前一樣不要想太多,他不過是在自己的眼前轉個身離開罷了,當然,沒有道別,甚至有些落荒。
  這樣,真的一點都不奇怪。
  電話響起來的時候,她正如此如此的安慰自己,甚至來不及消化掉那根電話線究竟給她帶來了怎樣的壞消息。
  放下電話,腦袋嗡了一聲,直奔醫院。
  潘子煊有些不耐煩了,深夜的醫院真的會讓人悚然,況且,他正為了一個醉酒的肇事路人甲在白白浪費時間。
  “已經通知他的家屬了,但是目前你還不能走。”值班護士耐心缺缺。
  “他什麽時候才能出來?”那個肇事的司機此刻正躺在外科手術室的無影燈下,就在一小時以前,他的車瘋了似的向他衝過來,好在他閃避及時,結果,那個明顯酒後駕車的不要命的司機一頭載向路旁的護欄上。他這個受害者,把昏迷的肇事者送到醫院,結果還不讓他走。
  “裏麵的情況我不清楚,你再等等。”
  “我已經報了案了……”他停下,說這麽多,似乎沒什麽用。
  坐下來,又等了等,突然,護士叫他。
  “病人家屬來了,你可以走了。”
  他條件反射地站起來,卻看見走廊的另一端站著一團熟悉的身影,她怎麽來了?
  繁艾站在那裏,不敢再往前走了,一路上,滿滿的擔心和著急還沒來得及沉澱,她是真的害怕有什麽壞消息,她看著他離開的,怎麽會突然出事?
  她突然又想到剛剛在電視上看到的一幕幕,一個人像紙片一樣的被摔出去,一灘血,再打上馬賽克,緊接著,親人們開始哀號。
  想著,剛剛合上的淚腺又被打開了,眼眶濕潤了。
  他還那麽年輕,那麽出色,而且,她還有很多保留的小秘密沒告訴他,他怎麽能夠出事呢?她知道,問題一定比她能夠想象得到的要嚴重得多,可是,她的腦袋在關鍵時刻又把複雜簡單化了。光那些簡單,就讓她的難過一發不可收拾。
  “繁艾?”有人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她根本沒有心情去追究那隻手的主人到底是誰,她的難過是一隻趁著夜晚的漆黑橫行的怪獸,她慟然大哭,毫不猶豫。
  “繁艾?你怎麽哭了?”見她如此專注的哭,那麽傷心,潘子煊突然有些無措,伸出的一隻手搭在她的肩上,抽回了,再放回去,拍了拍,又伸出另一隻手,放在她另一邊的肩上。
  “……”她停不下來,似乎身體裝滿了水分,不哭出來,會被憋壞的。在她看來,此刻想打擾她的人都裝著動機和企圖。
  她的眼淚可謂滂沱,腦袋被眼淚的分量徹底壓迫到低垂的角度。
  他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難道是醫院通知錯了家屬?那她哭,是以為他出事了?
  “繁艾,是我,我沒事。”他再向她靠近一點,近到能夠聽到她的呼吸。
  可是,她仍然不願意抬頭看看他。
  他見識過她的固執,更了解她可憐的勇氣。
  等到兩者在此刻疊加,便造就了這樣傷心的她。
  他搖搖頭,歎一口氣,看來,被擔心的人永遠也不能占據主動權。
  此刻,他能做的,大概隻有抱住她。

  第十七章
  月光嫋娜,像個倔強的少女,帶著滿身的莽撞,不小心,就碎了一地。
  “繁艾?”他把她塞進懷裏,撥開她的頭發,埋下頭,聞見她脖子間的氣味,柔和而清新。
  “恩。”繁艾抬起頭來,所有的不安在刹那間被粉碎,踮起了腳尖,把頭側放在他的肩上。“我以為……你知不知道剛剛把我嚇死了?你沒事就好……”
  所有的話都在嘴邊,隻是說出來,就零碎了。
  “好了好了,不要哭了,我們回家。”他習慣於給她一個擁抱,她從不拒絕,而他,似乎能為她做的真的就僅此而已。
  隻是,這樣的距離,太刻意疏離。
  那麽,距離裏,究竟裝著什麽?讓他變得寡斷,躊躇。
  他常常對她伸不手來,好比,幾小時以前,他在不自禁的狀況下給了她一個吻,卻有轉身逃走的衝動。
  那麽現在呢,他抱著一個女人,這個女人是他的妻子,她呢,正在為他擔心,為他大哭。他想安慰她,可是除了擁抱,不知道該給她什麽。
  他用手指給她抹眼淚,再攬住她的肩膀,往前走。
  值班護士朝他遞來詫異的眼神,他不想跟她解釋什麽,隻想讓懷裏的女人趕快心情平複。
  出了醫院,空氣裏漸漸有了夜的沁涼。
  “我送你回家?”他牽起她的手,問她。
  她沉默地點點頭,一路無語。
  到了家,她默默地開了門,轉過身來,看他平靜地站在門外,她看他一眼,再關上門。
  直到那“砰”得一聲響起,她才真正地難過了。
  她應該高興的,看見他沒事……
  她坐在門後,把臉埋在膝蓋上哭起來,不為他,僅僅是可憐自己。直到現在,她才明白自己一直愛得如此卑微,她捧著自己的心,為他,愛得埋進塵土裏。
  為他準備飯菜,哪怕知道他會毫不猶豫地倒進垃圾桶裏,為他等著守著,餓到胃病發作,為他的突然出現,為他的吻而欣喜,為他的一個眼神而放在心裏琢磨許久,睡不著,為他換上她喜歡的餐桌布,精心挑選搭配的小餐墊,在他不在的日子裏,為他打掃房間,算準了日子,去等他回來……
  而他呢,卻連一句道別都吝嗇給她,他的被動和漠然,真的傷了她的心。
  潘子煊走了幾步,進了電梯,光滑的金屬麵上,反射出他疲倦的臉,他呼出一口,明明裝著擔心,為什麽不折回去看看?
  繁艾聽見門外的動靜,一陣急促地腳步聲過後,是他的聲音。
  她自門後站起來,擦幹了眼淚,打開門。
  他看見她的眼角仍然濕潤,心裏湧過一陣不舍,順手關上門,一把把她擁進懷裏。“怎麽不開燈?”
  “不想開燈。”因為他的擁抱,她鼻子忽然一酸。繁艾啊繁艾,你就這麽丁點的出息。“你怎麽又回來了?”
  “我不放心你,所以回來看看。”他摸了摸她的頭頂,抱住她,一陣心安。
  “你不是已經走了麽?又回來幹什麽?”眼淚又不聽話的落下來,前一秒,因為他的漠然,她為自己而難過,後一秒,又因為他的出現,覺得自己更委屈。
  她所有的情緒都因他而起,而他卻毫不知情,實在是過分的可以。
  “好了好了,怎麽又哭了?怎麽了?”他的手一路來到她的腰,緊緊摟住,鼻間,滿是她的氣息。
  “我有點累,那感覺就像脫了鞋子,在玻璃上追著跑。”她被戳傷了腳。
  “在追著什麽?”他好笑的問,她偶爾突如其來的小情緒,讓他動容,也會心疼。
  追著什麽,她不想說,而他卻不明白。
  “要不要我陪你?”他們似乎有很久沒在一起了。
  繁艾聽出他話裏的意思,不小心紅了臉,看來,她確實沒出息。把頭埋在他的肩上點了點,小聲說,“不要開燈。”
  他抱起她,扣住她的唇,深深吻上……

  第十八章
  光太微弱,她輕輕顫動眼睫,雙手無力,扶不住他的肩膀。夜已深沉,她把身體放平了,抓住他的肩膀,悶悶地喘息。
  他俯下身去,撥開她淩亂的頭發,有汗的痕跡,“很累?”
  她仰起頭,伸出雙手,攀附在他的脖頸,搖搖頭,賴在他的身上,有倦意,卻不想睡。“我想和你說說話。”
  “好。”他突然把她抱起來,靠在床背上,將她安置在懷裏。
  繁艾側過臉來枕在他的胸膛上,聽見他的心跳,因為還未完全退散的情欲而瘋狂跳動。
  “明天我要飛新加坡。”他突然想起來,一定得告訴她。
  “要多久?”她抬起臉來,問他。
  “至少要半個月,上次進口的那批貨標簽出了問題,要求我們再次退回,牽扯到一些雙方利益問題,我必須走一趟。”他向她解釋。
  “你一直很忙……”她不著痕跡地埋怨,再閉上眼睛。
  “所以分開住比較好。”他想當初自己的決定實在是明智,至少,各自可以把握自己的時間,不必強迫協調配合對方的作息。
  “是麽?那是你的想法,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自以為是……”她的聲音越來越小,隻是在這樣靜謐的夜裏,卻清晰可聞。
  “自以為是?”像一枚小石子,砸到胸膛上,難道他在她的心裏一直是以這樣的姿態存在的?
  “恩……”她調整姿勢,輕輕回應。趁著睡意的侵襲,說出的話都不太需要刻意的思考,這樣毫不拘束的感覺,真的很快意,尤其在他的麵前。
  “你說結婚就結婚,你說分居就分居,你說回家就回家,你說不要打電話就不打電話……”她的思緒有混亂,隻是這些話一直是就儲存在混亂之上的,是糊塗之前的最清醒。
  “難道這樣不叫自以為是?”她撐開眼皮,睜開眼睛,卻什麽也看不見,但是,她能夠感覺到他,正抱著她。
  “繁艾……”他感覺自己的心突然往下深陷一塊,隻是什麽也說不出,叫著她的名字,這女人,讓他的心柔軟了,難怪,她哭得那麽委屈。
  她從沒這樣說過,於是,他以為自己不在意。
  原來,她怎樣看待他,他很在乎。
  “你隨時都有選擇的權利。”而不是脫了鞋子,追著他跑。
  他終於知道,她所謂的累,竟是因他而起。
  “我一直都在選擇……選擇和你的婚姻,選擇等你,選擇追著你跑……”迷糊中,她又有了哭意。
  “隻是有些事情,你和我都真的無法選擇……”
  像那個夭折的孩子。他意外地來,成全了他們的婚姻。緊接著,再意外地走。往後,他們拿出三年的時間各自沉澱和積累。
  而她收獲的,卻隻有被割破的雙腳。
  那麽,他又收獲了什麽?
  “怎麽又哭了?”他吻了吻她的眼角,伸出手來要開燈,至少得把眼淚擦幹淨。
  她卻拉住他的手,再搖搖頭。
  他聽她的,抽回手,“讓我抱著你,累了快睡。”
  她縮起身子,點點頭,閉上眼睛。
  “繁艾,等我回來,不如,你搬去和我一起住?”他頓了頓,“帶上珍珠,或者,那樣更像一個家。”
  “恩……”她把臉埋進他的懷裏,悶悶應聲。
  有月光拽著疲憊的尾巴,趴在窗沿上,眨著眼睛,撒下層層薄而淡的光。
  他看著她的睡臉,被投下的月光所切割,一半迎著那片白亮,一半埋在他的懷裏。

  第十九章
  等到天際劃過白光,他睜開半閉的眼,一整夜都沒睡,半邊側躺的身體,早已經麻木了,至於叫他如此強迫自己保持這樣睡眠姿勢的女人卻不見了蹤影。
  頭重腳輕的感覺實在夠糟糕,他下意識地找她。
  窗戶被打開了,窗簾拉開了外圍的厚重,陣陣微風浮繞剩下的那層薄透,吹散被圍困在這房子裏所有停滯的空氣,有臃懶的陽光,多半是夏風拽不動的明黃色,在還未徹底凶惡的時候,願意照亮每一寸空間,灰塵也樂意享受漂浮的快感,就乘著那片剛剛著陸的陽光,好象永遠也落不下來。
  “早!”她係著圍裙,把頭發盤在腦後,從廚房裏鑽出來,腳步有些快,有白光被她的身影撞,碎在她的腳邊,腳踝也被曬燙了。
  “早!”他看著她,在眼前不做停留,轉身,拿到需要的東西,閃身不見。
  她是第一個他所認識的,在清早願意如此忙碌的女人。
  “昨晚沒睡好?”不知道什麽時候,她又走過身邊,邊問,不忘移動腳步。
  “還好。”分明沒睡著,可是,不能告訴她。“怎麽這麽早?”
  繁艾看著他,一臉的清早迷茫,忍不住想笑。
  “我怕你會比我早。”笑笑,在從他的身旁繞過,卻碰到他的手臂。
  “哦?”潘子煊感受到來自她光裸手臂上的軟滑觸感,拽住她,“為什麽?”
  繁艾弩弩嘴巴,用手指指著廚房的方向,小聲說,“呃……昨晚……你一定很累,所以,現在一定餓了。”
  他微微把頭向下偏斜,想把她的話聽得更清楚一些,可是,卻看見她隱隱閃躲的眼神,不敢看他。他突然意識到她話裏的意思,突然想逗逗她,“恩,確實有點餓,不過,昨晚,一點也不累。”
  他看見她的臉頰邊突然泛出的紅,“結婚這麽久,還是這麽容易臉紅。”
  繁艾聽見他的笑聲,不知道他為什麽突然跟她開玩笑。感覺他伸出手圈住自己,順勢把臉埋進他的臂彎裏,“那隻是因為你……”
  他看見她的吞吐,想告訴她,直到現在,他才開始明白她所有因他而起的各種情緒,包括現在的羞怯。
  倆人就這麽抱著,直到——
  繁艾想起廚房裏正跳竄的火苗,正燒著早餐。
  潘子煊想起新加坡,司機一定正在去接他的路上。
  於是,一個清晨的和諧愜意就此被慌亂倉促驅逐出境。繁艾跳起來,連忙鑽進廚房照顧為他準備的早餐,潘子煊洗漱,換衣服,想起要打電話讓司機來這兒接他,可又想起文件全落在家裏,包括行李。
  看來他還是得辜負她清早的忙碌。
  繁艾聽見他的動靜,關上火,連忙轉過身去,迎接她的卻是一個結結實實的吻,閉上眼睛前的最後一秒,她看見他細長而明亮的眼睛,閃動著一些她從沒看見過的東西,既輕淺,又深邃。
  “繁艾?”
  “恩?”她閉上眼睛,鼻間滿滿的他的氣味。
  “你又臉紅了……”他鬆開她,附在她的耳邊說。
  繁艾感覺臉上的血液運動異常激烈,她發現自己對他突如其來的玩笑根本毫無抵抗力,訥訥地看著他後退一步,帶著笑,再訥訥地看他轉身。
  她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臉,再拍一拍兩頰,呼一口氣,看來,夏天真的徹底來了,難怪這麽熱。

  第二十章
  等到回家拿了行李文件,再趕去機場,飛到新加坡,下了飛機,潘子煊看了看時間,整整十個小時。
  天色漸漸黯淡,晚風吹在臉上,明顯的濕熱。
  “酒店訂好了,我看今天的工作取消算了。”郭斯曼側過半邊臉,看一旁滿臉倦意的男人。
  “那批貨什麽時候到?”按照出國前的統籌好的時間,應該就在今天,那麽現在趕去工廠,應該剛剛好。
  “忘了告訴你,手續確實是辦好了,不過起碼要等一天。”她裝做無奈的樣子,抽出行箱的拉杆,往不遠處正等著的車走去,拋下身後仍然在算計時間的男人。
  “你的意思是什麽?”潘子煊想大概是熬夜給他帶來了嚴重的後遺症,但是他可以確定自己的腦袋不會算錯這樣幼稚的數字問題。
  “沒錯,我們確實是早來了一天,但是請潘總你放心,絕對不是在浪費你寶貴的時間。”這人,相處了這麽久,她很清楚他在心寒那多出來的一天。
  “這樣隨意篡改工作行程可不是你的風格。”潘子煊無奈跟上她的腳步,不忘自言自語,作為朋友,他一直了解她的處世作風,作為同事,他從不會去懷疑她的工作能力。
  “就算是我的工作失誤好了,你想追究的話,等回去了直接扣我的假期好了。”郭斯曼聽得一清二楚,沒有轉身都猜得到他此刻的表情,她把行李遞給司機,徑自上了車。
  四個字,大概是你奈我何?
  潘子煊上了車,一邊拿出電話開機,一邊不忘攤開文件。
  “我勸你最好閉一會兒,我們要去的地方離這兒有點遠。”郭斯曼伸出手,利索地拿開鋪在他膝蓋上的文件若幹。
  “我們要去什麽地方?”他擠擠鼻梁,確實有點疲勞,決定暫且不計較,隻是隨口問問,這麽多年來,他的工作行程一直都是由她來過濾完成的。
  “暫且保密。”她輕輕撥弄被風吹亂的頭發。“或者你如此習慣勞碌,幹脆用你剩餘的那點可憐的腦容量,好好緬懷沿途的一切,因為,等會你即將見到一位故人。”
  他笑笑,重重地呼一口氣,這座城市,還是記憶裏的樣子,像個家教嚴格的女孩子,無論何時,看起來都幹淨,而禮貌。
  至於故人,她既然不說,好吧,他就不問,這是多年的默契。
  他閉上眼睛,跳過長長的時間軸,仿佛看見那個久違的自己,也許,每個人都要經曆一些病態的年代,他也不例外。
  隻是直到厭倦了自己的病態,才發現竟是那樣的幼稚,有自以為是的寂寞,困惑,和憤激。於是,跳脫出來,所有的幼稚都寄居在那點上,從此開始成熟,而那一點,就理所當然的被當做是攤開的地圖上的某一個地理位置。
  至於屬於他的那一點,一直就在這裏。
  他閉上眼睛,突然想起很多事情來,再睜開,卻隻有迫不及待逃脫的半邊風景。
  “也許,僅僅一天根本不夠。”他想起她故意安排的這多出的一天,各種感慨。
  “越是短暫,才越值得回味。”郭斯曼不禁莞爾,這是很久之後她才明白的道理,隻是一時間,她對記憶的體會又太過淺薄無知,甚至不敢輕易回顧那些時光,怕忍不住輕視自己,更有懷念,大概這輩子,都不會有那樣的執著和勇敢了。
  “我想你一定知道我們要去見誰了。”她笑,那張臉的主人一定會懷疑她是不是一直都在惦記著他。
  “恩。”潘子煊應聲。
  車在一座學生公寓前停下來,郭斯曼先下了車,忍不住偏過頭來看著他,說,“看,還是原來的樣子,你記不記得你住在幾樓?”
  “頂樓,而且從來都走樓梯。”潘子煊仰起了頭,看天空,一片粲然。
  “你們倆都是瘋子。”那些記憶,如今想起來,無論悲歡,都叫她難忘。
  “今天,還是走樓梯,直接衝頂,十八層,你幫我計時。”他鬆開襯衫的袖口,卷高袖子,想起那些遲歸的夜晚,他們不碰樓梯的扶手,一口氣衝上頂樓,酣暢淋漓的流汗。
  “輸了的話,上去就先灌兩罐啤酒。”這個遊戲,他們一直都樂此不疲,她坐電梯先上樓,站在頂樓等,誰先上來,就大叫他的名字,輸的人要一口氣喝下兩罐啤酒。
  現在,起點和終點猶在,隻是那些痛快的叫喊,卻銷聲匿跡了。
  潘子煊掏出口袋裏的手機,塞進郭斯曼的手裏,邁開大步,直奔樓梯。
  奔跑間,他聽見自己的喘息,有汗粘在後背上,像很久以前一樣的濕熱,隻是那些痛快,卻打了折扣。
  頂樓還是那樣,孤孤單單的鋪在這座公寓的最高處,月光毫不吝嗇的撒了一地。
  那是被拉長的影一直碰到她的腳尖。
  “楊彥其!”
  男人轉過身來,接過那個飛撲過來的細長身影。
  “沒人告訴你,你也不小了,這樣跑過來,很嚇人的。”楊彥其忍不住抱住她,“看來,我總算快他一步,譚小姐這次總算是不偏心了。”
  “你還是這樣,就愛開不疼不癢的玩笑。”郭斯曼笑,笑著笑著,眼睛卻濕了。
  他的笑聲穿透所有空白的時間,匯集所有的力氣,是一種感染,一直都是。
  潘子煊衝上頂樓,看見擁抱的兩人,站在一邊,突然想起時間多麽的可怕,一路掠奪,卻又不假思索的給予每個人記憶,不論悲傷,或是歡喜。
  隻是,沒了分離的感傷,又哪來的重逢的欣喜。
  “潘子煊!你來晚了!”楊彥其向他砸過一罐啤酒,邁開步子,在他的胸前捶了一拳。“不過,不許你先喝,大家幹!”
  ……
  同樣的時間,沒有時差,天空不見得比新加坡的要糟糕。隻是,房間裏沒有頂樓的大片大片白亮的月光,有的僅僅是快窒息的沉默,和刺破頭頂的目光,來自於審視。
  繁艾看著眼前的一對中年男女,他們目光裏的疑惑,叫她不自覺的低下頭去,捏住耳垂,一遍,兩遍……
  “什麽?你可以再大點聲麽?”潘媽媽早已不耐煩,這個大晚上出沒在兒子家裏的女人,長得小就算了,聲音也小得可憐。
  “你喊什麽?嚇到她了,聽她慢慢說。”潘爸爸看見眼前的女孩子足足站得離他們遠到三米開外,還好客廳還算大。
  “恩……”自從他們走進這間房子的兩小時以來,她記得自己已經回答他們同一個問題超出三遍。
  就是,“我是他的妻子。”
  再重複一遍,但願這是最後一遍。
  “什麽?”
  又來了,她真的很不喜歡重複回答一個問題,這樣的距離,三米之內,三米之外,這樣的姿勢,他們坐著,她站著,這樣的眼神,他們盡情審視,不時疑惑,她瑟縮局促。
  更重要的是,這兩個人,是陌生人。
  天,她一定是瘋了,才會讓他們進來,然後他們就很自然地擺一副反客為主的姿態,不停的讓她回答他們的同一個問題,你是潘子煊的什麽人?
  “等等,我打個電話給子煊。”此時此刻,繁艾唯一想到的人就是他。
  她悄悄摸出電話,按下快捷鍵,隻想快點聽到他的聲音。
  她有兩隻耳朵,左邊正裝著電話裏沒完沒了的等待聲,右邊也不敢放鬆。
  終於接通了,她正要說話,卻聽到——
  “喂?”左邊確實是個女人的聲音。
  “那剛好,你告訴他,他的爸媽來看他了。”這是右邊的聲音。

  第二十一章
  像無數個即將醒來的早晨一樣,郭斯曼會先趁著腦袋空白的時候思考現在幾點了,想不出的話會煩躁,然後,睜開眼睛,一天就從塞滿起床氣的這裏開始了。
  可是,很顯然,今天早晨,她的腦袋很責任心地多替她準備了幾個問題。譬如,我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最最重要的是,這裏是什麽地方。
  她猛地從床上坐起來,頭很重,還有股惡心的味道。
  身後似乎有呼吸,深而滯重,不對勁。直到看見床邊散落一地的衣服,一陣龐大的無力感,她恨不得化做一股氫氣,有多高就飄多高。
  “混蛋!你給我滾出去!”她卷著被子跳下床,看著床上睡得正酣的男人,想一腳把他揣飛。
  毫無反應,倒是她自己看不得那具赤裸的男人身體,這個男人,簡直無恥到了境界。
  “別裝了,快給我起來!”這完全是她人生中的又一次敗筆,她快瘋了。
  “早。”楊彥其撐起上身,眯起眼睛欣賞眼前抓狂的女人,還是這麽美。
  “你簡直是個禽獸!”她抱頭,揉亂了頭發,除了對他大叫,不知道自己還能幹什麽。
  “我勸你小聲一點,別吵到隔壁。”她的反應,的確還是和三年前一樣,要是非得找到點變化,就是更美了。
  “隔壁?”神經快癱瘓了,不知道這樣的反問看起來有多可笑。
  “恩,潘就睡在隔壁的房間。”他順手點了床頭的一支煙,吸兩口,再使勁按進早已經滿當當的煙灰缸裏,那些全是昨夜的戰績。
  郭斯曼楞了一下,忍不住無奈地歪過脖子,喉嚨裏發出一聲“悲鳴”,天,這種懊惱的事情,一輩子,真的,經曆過一次就想撞牆自殺。
  為什麽,聰明如她,卻又總是不停地幹蠢事?
  “你說,昨晚又是怎麽回事?”暴躁過後,再檢討完畢,她垂下肩膀,無力。
  “你想知道什麽?如果是發生在這張床上的事情,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你。” 抬起頭來,又是一副無賴的嘴臉,算了,反正,在她的心裏,他的形象一直無恥的根深蒂固。
  “你的嘴巴永遠都那麽不長進!我看我是嫌自己瘋地不夠徹底才問你!”郭斯曼蹲下來,撿起自己的衣服。
  “你過來,我就告訴你。”楊彥其伸過手,再點一支煙,使勁吸了一口,再用力泯滅了那點猩紅,好象要把全身所有的悵然都按進那方厚厚的玻璃容器裏,又抬眼,直逼視著她。
  她明明看見他嘴角的不懷好意,可是她還是走了過去,不知道為什麽,大概是真的瘋了。
  “昨晚,你一直抱著我,說你想我。”他頓住,看見她皺著的眉,瞳孔裏印著他的眼,抬起手來,勾住她的下巴,狠狠地吻住她的唇。
  郭斯曼徹底崩盤。
  “然後嘛…….就是這樣,我吻了你,當然,昨天你給了我回應,不像現在這樣。”他離開她的唇,聳了聳肩膀。
  於是,偌大的房間裏,發出清脆的一聲響,“啪”得一聲。
  她可以容忍自己的放縱,卻不能容忍他滿眼的滿不在乎。他沒有資格不在乎,一直以來都隻有她能有。
  楊彥其摸了摸半邊臉,移動眼的焦距,對準她的臉,是一臉的怒氣。這女人的脾氣還是這麽剽悍。
  “這是第幾次?這個世界上,大概就隻有你敢動手打我。”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笑,大概隻是因為她。
  “你滾!我現在不想看見你!”郭斯曼把臉別過去,感覺露在外麵的鎖骨,震得快碎了。
  男人背過身去穿衣服,說什麽都是活活作踐。女人也背過身去,說什麽也不掉眼淚。
  清晨的白光終於穿透厚厚的窗簾,潘子煊翻過身來,疲勞加酒精,讓整個人萎靡。沉沉地腦袋裏,不停地跳竄不同的畫麵,壓迫睡神經,睡眠質量實在不理想。
  時間定格在八點,她一定早早起床了,拉開窗簾,再忙碌,卻又享受。
  其實,屬於繁艾的這個早晨有點糟糕。
  昨天晚上,那兩位奇怪的客人拉著她拷問了一番,就在他們把所有她從沒想過的問題強行拉到她的眼前來,他們卻說,恩,時間到了,他們要休息了。
  她盤著腿坐在地上,把所有從沒想過的問題,一一放在腦袋裏過濾一番。等到想到心思翻滾,欲罷不能的時候,才發現,原來夜深了。
  一個人不敢回家,蜷在沙發上,整整一夜。
  翻來覆去,腦袋裏滿是那句“喂?”,還有那兩位自稱是潘爸爸和潘媽媽的奇怪客人。
  現在是清晨八點,她告訴自己得回家換衣服,給珍珠準備食物,然後,緊巴巴地趕去公司,或許,很有可能今天會遲到。
  她在清晨比較容易縮水的腦袋在匯集了如此龐雜的想法之後,隻想到一個字,逃。
  可是,就在手即將剛碰到門邊的時候,身後的聲音突然響起,“這麽早就出去?”

  第二十二章
  繁艾遠遠站著,突然隻聽見“哐”得一聲響,氣氛大概就是從這一刻開始惡劣了起來,她看著這個剛剛起床的中年男人,怎麽看都不像愛發脾氣的樣子,可是,拍起桌子來,卻魄力非常,老實說,她被震住了。
  從他看見她,兩人開始說話,不過十分鍾。
  “實在是不象話!結婚這麽大的事情竟然不告訴我這個父親的,你去打電話立即把他給我叫回來!”潘玉林生氣了,難道這就是他所謂的“不用你們操心”?
  “可是,他現在還在新加坡……”她終於意識到事情遠遠不如她想象中的那麽簡單。
  “你告訴他,有個客戶要找他談生意!”這也確實是他的初衷,當然是,之一。
  繁艾轉過身去,撥電話,心裏說不出的滋味,有點委屈,有點無奈,她像個局外人似的被指使,可是不買他的帳誰知道會被扣上什麽帽子。至於,那個遠在新加坡的罪魁禍首,也讓她省不下心來。
  “他關機。”等了幾秒鍾,卻是一道語氣冰涼聲線機械的女聲,她撂下電話,如實交代。
  很顯然,這三個字,讓他短暫緩衝的暴躁又重新振作了起來,繁艾竟然看見他額頭上上下跳竄的青筋,他的反應實在和三年前肖老師的如出一轍。
  可是,不用的是,緊接著的,是災難性的沉默,肖老師比較擅長的不是沉默,而是數落。
  “那……我還有事,可不可以……?”先走?偶爾,她的舌頭還算勇敢,就像現在。隻是,剩下的那枚重點詞語,卻被他投射過來的眼神給燒毀了,活生生地憋進喉嚨裏,咕嘟,咽下口水。
  “你不可以先走。”他坐下來,順著繁艾還沒說完的話淡淡開口。
  繁艾重重的呼一口氣,她慶幸自己把話說到一半,因為,她沒說完,他能猜到她往下要說什麽,那要說完了,他又會猜到什麽?
  因為,事實上,她打心眼裏不喜歡這樣精明的人,而且一副說一不二的樣子,還很習慣別人的服從。
  “你先坐下來,我有話要問你。”潘玉林看著眼前的女孩子,奇怪的是竟然有點眼熟,有些拘謹,一看就是那種你聲音大她聲音小你聲音小她比你聲音更小的人,既而又想到那個讓他心情糟糕的兒子,那小子,沒事盡量不說話,有事盡量少說話,有點納悶。
  看來,他是真的不了解自己的兒子。
  繁艾在離他不遠的地方坐下來,此後,她開始盡情發呆。至於他的問題,她決定全部都交給偶爾不太愛從大腦過濾的舌頭。
  郭斯曼終於從關於昨晚的起伏動蕩的壞情緒裏爬出來,整理好自己,卻瞥見煙灰缸裏塞滿了煙頭,基本上是被刻意掐滅還剩很長一截的煙白,怎麽,那個口舌輕狂的男人,還會在夜裏失眠?真是稀奇。
  她拿起一旁那隻有點眼熟的打火機,這是很久以前,她隨便送給他的禮物,想不到,這麽長時間他還留著?她掀開打火機,嚐試著點了一支煙,吸了一口,沒想到被嗆到,咳起來,連忙按在煙灰缸裏,這玩意,絕對跟她有仇。她順手被打火機塞進包裏,轉身去隔壁敲門。
  “昨天你有電話,我一接,就掛斷了。”她說,下意識地伸手摸脖子,糟糕糟糕,忘了檢查昨晚脖子上有沒有留下可疑行跡。
  “哦。”潘子煊接過電話,開始查號碼。
  郭斯曼垂下手,摸什麽摸,能摸到要長眼睛幹什麽?而且,他的眼睛壓根就沒看自己一眼,那還擔心什麽,再說了,看見了,又怎麽樣?
  她看見他開始打電話,大概是在回複昨晚的那個人,至於是誰,她不知道,可是,他的身邊,她不知道的人真的是少之又少,那到底是誰呢?
  “我想我得回去一趟。”
  “現在?”她看見他掐了電話,神色就開始不正常,她認識他這麽久,第一次看見他的臉上出現如此之慌亂的表情。
  “對!”潘子煊完全想象不到,讓繁艾碰到那兩位,短短的一天一夜會發生哪些事情。

  第二十三章
  繁艾覺得除了很困之外,其他都還好。早晨接了電話之後,就開始等,直到現在。她一直掌握漫長等待的技巧,所以連同此刻的困倦,統統在意料之內,隻是卻沒想到會這麽困,而且全身乏力,甚至有一些輕微的嘔吐感。
  耳邊突然有說話聲,她不想睜開眼睛,怕睜開了,他們又沒完沒了地向她轟炸。
  突然感覺有人把她抱起來,她睜開眼睛,模糊間看見他,忍不住扯了嘴角想對他笑,卻昏沉地毫無力氣,索性把頭埋進他的胸前,“子煊,你終於回來了。”
  “怎麽每次都喜歡賴在沙發上睡覺?”她的臉蒼白的像塊薄薄的紙,不知道是第幾次,她總是等他,有點心疼。
  “是他們一直要我把你叫回來,我以為你會沒時間。”繁艾把臉埋得跟深一些,伸出手環住他的脖子,聲音悶悶的。
  “我不放心你,他們有沒有為難你?”對於自己的父母,潘子煊是再了解不過。鄧懷雲眼神挑剔嘴巴苛刻,而潘玉林愛擺架子並且容易動怒。
  繁艾想了想,連忙搖頭。
  “真的?”看她的樣子就知道這兩天過得並不好,隻是,就算是糟糕透頂,恐怕她也不會說出來讓他知道。
  潘子煊看見她楞楞地看著自己,似乎沒聽見他的話,有走神的嫌疑。
  “繁艾?”他碰她的手指。
  “恩!”繁艾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看什麽,在想些什麽,隻是感覺心浮了起來,沉不下去,尤其在看見他回來之後。
  “在想什麽?”他湊近她,聞見她身上淡淡的香氣,綿綿地鑽進鼻子裏,是惦記的味道。
  “沒什麽,隻是有點不舒服罷了。”她想自己該別上妻子的標簽,然後揪住他,問許多的問題,可是她突然覺得很累,搜集了全身的力氣,大概隻能夠維持呼吸。
  “哪不舒服?”他連忙問,不知道為什麽,總想再靠近她一點,或者,他該拽住她的手指,再抱住她?
  “大概是困了,昨天一夜都沒睡好,想多了……”繁艾躺下來,看著坐在床邊的他,一點點的向她靠近。
  事實上,潘子煊跳過了所有步驟,直接吻住她的唇。
  繁艾忘了閉上眼睛,感覺他把身體的一半重量挪加到她的身上。他的眼睛,漆黑而深邃,本就無意吸引,她卻活生生地掉了進去。
  等到床單徹底淩亂的時候,已經是五分鍾後的事了。
  繁艾籲籲地喘氣,把頭抵在他的胸前,看他突然停下,喘著粗氣,悶哼一聲,稍微整理了自己的衣服,大步走到門邊,旋轉門把。
  隻聽到門外響起兩道吃驚的悶聲。
  “這樣站在門外偷聽很有意思?”潘子煊看著眼前這對有點小人有點無聊有點可笑的男女,實在很冒汗。
  “我們哪有偷聽?”潘玉林摸鼻子,有點心虛,“這……誰還沒點好奇心。”
  “那你們好奇什麽?關於繁艾?還是我?”潘子煊側過半邊身體,把門縫再推得大一些,看見她已經裹了被子縮成一團,呼吸均勻,似乎已經睡了。
  “繁艾?哦,原來,她叫繁艾……”潘玉林聽見這個姓氏,若有所思地皺眉,有點眼熟,又碰巧姓繁,真是巧。
  “搞了半天,你連名字都不知道?”潘子煊感覺有點點火苗“噌”得冒上太陽穴,看來,他們的好奇心還真特別。
  “她又沒說,隻說她是你的妻子。”鄧懷雲站在一旁,臉色難看。
  “她沒說,你們可以問。”他了解她,大概根本學不會主動,更何況,這二位……
  “你怎麽說話呢?好歹我們也是她的長輩,難道,她沒告訴我們她的名字,還是我們的錯?”鄧懷雲一麵說,一麵看見兒子小心翼翼地把門關上,生怕吵到裏麵的正睡覺的繁艾。
  “你出來,我和你媽要跟你談談。”潘玉林言歸正傳。
  繁艾隻聽見來自門上的一聲輕響,一扇門,門裏門外,好似兩個世界,她強迫自己閉上眼睛,並且給自己催眠,說,有些東西真的不重要。
  隻是,她說服不了自己。
  她從床上爬起來,站在門邊,還是輕輕打開了門。
  然後,她聽見一個聲音,有些埋怨,有些可惜,說,“那曼曼呢?她該怎麽辦?”
  繁艾聽出她話裏的所有潛台詞,那顆其實一直懸著的心,撲通一聲,開始下落。

  第二十四章
  “那曼曼呢?她該怎麽辦?”鄧懷雲抬起下巴,忍不住對著眼前的兒子扯一嗓子。“我真是不懂,你是真傻還是裝傻,人家好好的姑娘都快三十歲了,呆在你身邊,沒嫁人,難道你都不明白?”
  好,這個問題完全在以五百碼的速度在拐彎,再呲拉一聲頓住,最後急迫地完成升級。
  “我們真的隻是朋友,老朋友。”潘子煊看見鄧女士的眼神突然生出不少的哀怨來,再帶著這股哀怨往繁艾所在的房間的方向瞟了瞟。
  “當真是為了朋友而朋友,還是因為她?”她伸出食指,劃過眼前,再停下來,那些眼底錯雜的哀怨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漠然。
  這種默然甚至不必掩飾,更帶著忽視。
  潘子煊順著她的手指看過去,看見繁艾就站在門後,半張臉掩在窄窄的門縫之後,眼神落寞地垂下去,她無法加入他們的談話,更無法置身事外。
  他看著她,移不開視線。
  “我相信曼曼一定也有自己的打算,難道你認為結婚僅僅是一項該在規定的時間裏完成的任務?還是如果誰在我的身邊徘徊過久,卻仍然單身,我就該負責她的終身大事?”誰都有脾氣,往往被親密的人所誤解,更容易泄露。
  “你這麽大聲幹什麽?”鄧懷雲“豁”地站起來,看著整正高自己一個頭的兒子,正為了另一個女人在和她如此大聲的爭辯,突然全身戒備。
  潘子煊也不知道,怎麽來的力氣和她這樣說話。
  “都給我住嘴!”一直沉默的潘玉林突然出聲。“子煊,我和你媽都知道你做事向來懂得分寸,我們都很放心。可是,關於結婚這件事,怎麽看都太草率。”
  “至少,在禮節上你就欠缺了,一來,畢竟是婚姻大事,你竟然不知會父母?其次,對方也有父母,你這樣做實在太輕率,你讓人家怎麽看你,又怎樣看待你的父母?”
  “爸,我是個成年人,我懂得自己的決定會有哪些後果,至於沒有告訴你們,我有自己的理由。”他看見她眼底那層浮動的寂寥,卻始終沒有抬頭看他一眼,終於背過身去,再輕輕地關上門。
  那悶悶的一聲輕響,不急不緩的扣在心上,他有些莫名的忐忑。
  “你找個合適時間,總得見見雙方的父母。”潘玉林發現他對著臥室的門,有些失神,多少能夠察覺點什麽。
  “你剛回來,肯定也累了,我和你媽訂了酒店,先走了。”他站起來,突然要走。
  潘子煊跟下去,一路送到樓下,潘玉林朝後揮了揮手,鄧懷雲正生著悶氣,頭也不抬。
  繁艾開了窗,風吹得一頭一臉,抬頭,天色是一片像被灼燒後的紅,盤踞在頭頂,染紅了白雲,不太願意輕易褪色。
  老實說,現在她的心情一點也不好,所以,她隻想到要回家。
  潘子煊打開了門,就看見繁艾站在那裏,正要走的樣子。
  “現在回去?”他問她。
  “恩,我想回家。”她還是低著頭,不看他,聲音也訥訥的,“我已經兩天沒回去了,珍珠還在家裏。”
  此刻,從他這個角度,隻能看見她的頭頂,有一圈淡淡的光弧,頭發看起來細而柔軟,披散下來,遮住小半張臉。
  “繁艾?”他突然害怕起她的安靜來,像一隻上了發條的木頭鳥,喀噠喀噠的在心上漫不經心地踱著步子,隻是不知道什麽時候會突然戛然而止。
  “他們口中的曼曼是我的朋友兼同事……”他想自己必須得向她解釋點什麽,即便她什麽也不問。
  “是不是那天幫你接電話的那個?”她突然仰起頭來,定定地看著他,是或不是,如果真的那麽重要,她不會選擇輕易地問出來。
  她當然明白,對方在各自的生活必將呈現許多麵,然而,她僅僅占到了他生活的一點點,雖然她有自知之明,但是,等到三年後竟然發現有另一個女人的存在,哪怕隻有一點點的威脅,她也會難過。
  還有他的父母,她不明白自己究竟被他們放在天平的哪一端,和“曼曼”相比,自然是輕得快飄起來,她不介意他們的冷淡,因為她完全不占任何時間優勢。隻是,那道眼神裏的漠視,叫她心涼了。
  從昨天開始,她就一直在等待中不停地刷新心裏的平衡點,沒想到看到他,還是會委屈。
  “對。”他點頭,這完全沒有隱瞞的必要。
  “那你們一整晚都在一起?”問出來,她卻突然有些後悔。
  他正要說話,一陣吱吱的振動聲,來自口袋裏的電話。

  第二十五章
  潘子煊講完了電話,轉過身來,卻發現繁艾不在了,他還沒來得及回答她的問題,她為什麽要走,而且是趁著他打電話的時候?
  七月已近大半,被暑氣荼毒了一天的城市,來不及喘口氣,燈光又驟然亮起,繼續未完成的熾熱。
  經曆過這樣一個季節,如同經曆一場燙傷。臉,脖子,手臂,小腿,腳趾,直到伸開了手心,才發現,皮膚的紋理裏早已經布滿濕漉漉的手汗,指尖也燙的嚇人,不小心碰觸到身體的任何一個地方,都不自在。
  繁艾一個人走在路上,拂在臉上的熱風,猖獗了一整天,此刻也隻好乖乖束手就擒,假裝無辜的削弱了暴躁,安然的像個遲暮的壞女人,終於不再妄想操縱人們的體感溫度。
  路旁是軀幹粗壯的梧桐樹,樹立在兩邊,樹枝長到高處,就迫不及待的交錯在一起,巴掌大的樹葉一鼓腦兒攢在一起,隨著風婆娑著,摩擦出的聲響聽來像它們酣暢的呼吸聲。
  直到用完了所有的光線,天色才決定暗淡下來。
  她想回家,可是一個人呆著未必是件好事,因為害怕自己突然強大的神經,七拚八湊之後,腦中全是他的破綻。
  會想他和曼曼的關係有多錯綜複雜,想他究竟昨夜是不是和她在一起,想他為什麽不願意把她的存在告訴他的家人,想她在他的心裏是不是僅僅是一個意外,再無其他?
  她做不了一個好妻子,根本掌握不了他的心,也做不了一個好女兒,無法乖順到底。
  她突然有些想念肖老師,想她的嘮叨和數落,還想念繁老師,想吃他燒的飯和他一起聊天。她停下來,打定了注意,決定回家看看他們。
  肖青幫她開門,看著女兒酷似自己的眉眼,一臉的沮喪,從小到大,隻要心情不好,就是這副表情。
  “怎麽拉?拉著臉。”她問,很多天沒看見她,似乎下巴又尖了一點。
  “媽。”繁艾悶悶地叫一聲,鼻子突然有點酸。
  “老繁!你寶貝女兒回來看你來了。”一輩子說話都這麽酸溜溜的,怎麽也改不了,明明心裏也高興,可是說出來的話又是另一碼的事。
  “小艾呀,快來看看我的金魚草,開花了!”繁盛的聲音遠遠的從陽台的方向飄過來,有些驚喜。
  “楞著幹什麽?你爸叫你呢。”肖青轉過身來,就看見繁艾抿著嘴巴垂著腦袋眨巴著眼睛,一動不動地站在眼前。
  “小艾?”看這形式,怕是要哭了。
  果然不出所料,肖青感覺自己被女兒一把抱住,摟著腰哭了起來,“怎麽拉?還特意跑回來哭?”
  繁艾不說話,嗚咽咽地聳著肩膀,要麽不哭,要不使勁哭個痛快。
  “誰給你委屈了?怎麽哭得這麽傷心?潘子煊欺負你了?”肖青想不到還有另外的人,想起那個自己不大喜歡的女婿,就堵。
  繁艾聽她這麽說,更委屈了一些,憑什麽他就是有這個能耐,叫她一會兒歡喜,一會兒難過?要怪就怪她的眼淚太鬆,再有,就是自己太失敗。
  為什麽會感覺自己失敗,還不都是因為他!想到這兒,又更難過了起來。
  “老繁!快來快來!”肖青實在拿她沒辦法,隻想到要求助,因為,相比較,女兒還是更願意聽她爸爸的話。
  繁盛聽到聲音,連忙從那一盆盆的花草身上收回視線,轉移陣地,一看竟是女兒正摟著妻子哭得傷心委屈。
  “怎麽拉?哭成這樣。”繁盛騰出一隻手要來抹繁艾的眼淚,卻發現手上沾著一些細碎的泥土。
  “爸,”繁艾抬起眼睛來,吸吸鼻子,帶著鼻音,斷斷續續地說,“你們再讓我哭一會兒。”
  “好好好,想哭就哭。”繁盛沒辦法,誰讓他是女兒的爸爸。
  繁艾扒在繁盛的肩膀上,心裏滿當當的還是想著他,不管他的肩膀有多寬厚,大概無論如何她也不能完整的擁有,哪怕想牢牢占據一半也是個工程,她會為自己的三年於心不忍,後不後悔是一回事,值不值得又是另一回事。
  “哭完了?那給我說說,到底怎麽了?”繁盛看見她漸漸安靜下來,便問。
  繁艾不說話,忙著吸鼻子。
  “不想說?好,那就不說了,來,看看我的金魚草。”說罷,拉著繁艾的手,往裏間的陽台走。既然不能安慰,那轉移總可以。
  繁艾任憑繁盛拽著,一扭頭看見他眼角皺巴巴的嵌進許多紋路,他正在衰老,而且對著這些充滿生命力的植物們在衰老。
  而她呢?卻還在讓他們徒增煩惱,讓他們操心,還莫名其妙的跑回家哭?實在太不成熟。
  說對不起,還是說謝謝,或許,都是多餘。
  繁盛看著女兒若有所思,拍了拍她的背,“好了好了,粉色,黃色,白色,還是紫紅?你挑一盆,看看你能不能把它照顧好。”
  繁艾看著這幾盆花瓣似唇的植物,像正撅著嘴巴的小姑娘,嬌嫩嫩的撒著氣。她舉起手,點了中間那盆淡黃色的,它開得最小,根部一看就不如其他的老道。
  “這盆?這株啊,最嬌氣,我待它最好,卻開花最晚。”繁盛小心翼翼地端出繁艾指著的這株。
  “有時候,付出過多少往往不能收回同樣的回報。”繁艾看著繁老師對著它歎氣,脫口而出。像她的三年,到頭來,卻看不清自己,更看不清他。
  “你這樣說就錯了,你看,如果我沒有好好照顧它,花更多的時間在它身上,你我又怎麽能夠看見它開花?說不定這根早就糜爛了,所以,哪怕它隻開一朵,我也高興。”繁盛笑著說。
  “那你明明正對著它歎氣。”繁艾說。
  “那隻能說明我最喜歡它。”繁盛搖搖頭,“現在,我把我最喜歡的這盆交給你,你可要對它好一點,不然,回頭死了,可別又哭著回來找我。”
  繁艾想了想他話裏的意思,又笑起來。
  吃完飯,心情好了不少。
  一個人捧著花下樓,仰起頭來,看見疏疏朗朗的幾顆星星,懸在那片空曠的黑布上,她看了看懷裏的那株小小的植物,忍不住有手輕輕碰了碰,有風,劃過指間,它也忍不住輕輕擺動,迎著晚風,有些涼,有些濕。

  第二十六章
  潘子煊用她因為走的太著急而落下的鑰匙打開她的門,房間裏很暗,一片寂靜,果然,她並沒有回來。
  他開了燈,看見珍珠正偏著頭看著他,他蹲下身來,輕聲叫它的名字,它乖乖地走過去,抱起它,聞見它身上的氣味,忍不住皺眉,他決定先幫它準備食物,再替它洗個澡。
  等到這兩樣全都忙好,她仍然沒有回來。
  窗外,不知是誰沒有握好手裏飽沾墨汁的筆,不經意地微微抖動,墨色滴下來,到處被墨色渲染,像一幅看不出眉目的畫。
  這麽晚,她會去哪兒?她是趁著他打電話的時候走的,什麽東西都沒來得及拿,一個人,走得悄無聲息。
  他關了燈,決定出去找她,因為他發現自己完全不能靜下心來等她,除了沒有耐心,更因為他為她而擔心。
  繁艾捧著花,一直走到這裏才想起自己竟把鑰匙落在他那裏,她停下來,看著腳下滿地的月華,爬上她的腳背,再順著皮膚的紋理流淌下去,落在腳邊的地上,破碎之前,再緊緊地與其他的光亮相連,匯聚成一大片白亮,她順著這片白亮看過去,直到目光碰到一團黑影。
  她仰起頭,看見他正朝她的方向走來,輪廓漸漸清晰。
  “我突然想起來鑰匙忘記帶在身上,正不知道該怎麽辦。”她挪出一隻手來下意識地撥了撥頭發,就算被他識破她隻是在故作輕鬆,也比沉默要好。
  “你一直在等你,去哪兒了?”他一手接過她手裏的瓷盆,比他想象中的重許多,再用另一隻手牽起她的手,朝回家的方向走。
  “我一直在等你……”她默念,那些一路上被她仔細碼放整齊塞在角落裏的難過又向她襲來,他怎麽會知道,這句簡單的話,在她聽來有多麽的動聽。
  她想起自己曾經很多次算準了時間長時間的等他,他會抱起她,而後是小小的責怪,她呢,為了他給她一點點回應而欣喜,把臉埋在他的懷裏,卻感覺更加疲憊。
  其實,為對方做的任何一件事,僅僅是期望求得回應,哪怕微薄,卻溫暖,想必他未必明白。
  她突然停下,微微轉過身來,把臉湊近他的,閉上眼睛輕輕吻住他的唇角,她一直都很樂意像這樣給他回應。
  潘子煊感受到唇上的溫柔,心也柔軟了,他用力摟住了她的腰,微微俯身,吻住她的唇,有些急切,有些渴求。
  她感受到來自他指間的滾燙,她多希望他就是那個能夠一直牽起她的手走回家的那個人,即便難過也好,失落也好,身後站著他,她大概也就什麽都不怕。
  突然“哐”得一聲,那盆花應聲而碎。
  繁艾一驚,那盆花剛剛一直被他拿著,那是她本該最放心的位置,怎麽會掉下來?她連忙緊張地蹲下身來檢查有沒有傷到花。
  潘子煊見她如此緊張,也立即蹲下來,幫她收拾。
  捧著粘著土的花,兩人一起回家。
  潘子煊洗完澡,看見繁艾還在盯著那團裸著的花株看。
  “你說沒有花盆,一夜它會不會死?”她問,有些像在自言自語,為什麽它偏偏在他吻她的時候掉了下來,它一定知道了她不僅僅想把它當作一株植物來養,所以是故意要為難她,為難他們。
  “應該不會吧。”他也不確定。
  “但願它不要死。”她搖搖頭,“不是,是千萬不能死。”
  潘子煊看見她用如此認真的表情對待一棵小小的植物,心裏竟然有些泛酸,“繁艾?”
  “恩?”她抬起頭來,看見他一臉的嚴肅。
  “是我比較重要,還是那棵隻會呼吸不會走路的植物重要?”他問。
  “當然是……”繁艾想起它絕對不僅僅是一棵隻會呼吸不會走路的樹,突然頓住。
  潘子煊看見她竟然在他和植物之間猶豫不決起來,幹脆任憑酸味支配,拉她起身,趁著她還在分心之中,碰起她的臉,狠狠吻住她的唇,再一路輾轉,順著她的脖子,來到她的鎖骨邊緣。
  “都是因為它才打斷,所以現在要繼續。”完全是自說自話。重點是僅僅分開兩天,他比想象中的還要更想念她的味道。
  繁艾還沒弄清發生了什麽事,隻感覺雙腳就離了地。
  “剛剛為什麽要趁我打電話的時候一個人離開?我會擔心的。”他看著她,就在他的懷裏,感到很安心。
  “恩……我隻是會害怕,怕自己會胡思亂想,忍不住會懷疑你。”繁艾摟住他的脖子,輕輕地附在他的耳邊說。
  “懷疑我?懷疑我什麽?”他把她放在床上,雙手撐開低下頭來定定地看著她,看著她的臉,一點一點染上紅色,說不出的漂亮。
  “……”繁艾正要說話,卻被他堵住了唇,接下來,隻感覺有一雙手,順著身體的線條,急切地搜索著。
  看來,這樣的時間,無論無何也不能用來解釋和猜測。她閉上眼睛,不敢告訴他其實她仍然還在惦記那株花,但是她更願意和他貼近,直到沒有距離。

  第二十七章
  四周喧囂,路燈驟然亮起,滿街霓虹,郭斯曼一個人走在路上,隻看見自己的影,茫然的投射在地上,她往前,一腳一腳地踩在上麵。
  這隻細而長的影子的主人今年二十八歲,目前單身。青春就奔跑在她的前麵,如果她加快腳步,大概仍然可以毫不費力的踩住它的腳跟。當然,它的速度有些快,稍縱即逝。
  郭斯曼抱著手臂踏著二十八歲的步子朝前走,一個人,有點失落,有點寂寞,再兌上長久以來的習慣,是無所謂。
  她放下抱著的手臂,拉直了脊背,呼出一口氣,再揚起下巴。好吧,就讓她踩著這樣無所謂的步伐,走向二十九歲。
  兩分鍾後,她停下,輕聲對自己說,生日快樂,曼曼。
  後來眼淚流下來的時候,她發現她正握著電話,撥著他的電話,他在電話裏說一些私事所以這裏的事情就交給你了。她恩一聲,在自己鼻音忍不住要爆破的時候,匆匆而狼狽地掛上了電話。
  她可以在任何人的麵前坦率喜怒直言愛恨,那是她的風格,惟獨對他,她縮著手腳願意頂著殼做隻青色烏龜,隱藏所有她想隱藏,包括,感情。
  她得想想她和他認識了多久,大概有十年或者更久一點。很小的時候,她需要一個朋友,於是,他們成了朋友。然後,到了她有了欣賞異性的年歲,離她最近的他理所當然替她完成階段性的使命。單方麵的欣賞結束之後,她的懵懂容不下他的遲鈍,縱然她有升華驕傲的資格,卻在那樣敏感的年紀裏學會了自卑,僅僅為他。
  她的自卑就長在那張線條利落的笑臉之後,她用這麽多年終於證實了一個事實,那就是他大概永遠也看不到。
  她不想再想那麽多,一個人走在路上。
  這個有著熱帶氣溫的城市顯然很善解人意,懂得照顧她的心情,風不會肆虐,溫度也剛剛好。這樣一個生日的夜晚,她一個人,卻像孤魂野鬼。
  腦袋裏突然蹦出另一張臉,嚇了自己一跳。
  “喂!小姐,你這樣一個人走在路上會很不安全的。”有人拍上她的肩膀,她回頭,果然,這男人更像個孤魂野鬼,簡直是,陰魂不散。
  “你以為所有人都像你楊某人一樣,可以到處扮演瀟灑揮霍無度混吃等死,這世界上極大部分的人需要為了生活而奔波。”她翻白眼,這麽晚,這男人不知道又從哪個風流夜店裏散了場。
  “怎麽?潘沒把你養好,還要女人在這麽晚為了生活奔波?”楊彥其挑了半邊眉毛,把她的表情看在眼底。
  “楊彥其,你最好別動不動就把我和他捆在一起說話,我會生氣的。”不知道是自己一聽見這個字會變得像刺蝟,還是僅僅因為是從他的口中吐出來,才會不一樣。
  “抱歉,我以為你想的恰恰相反,畢竟,你拋下這麽完美並且深愛你的我,願意跟著什麽也給不了你的他,不過,說實話,你會不會後悔?”
  他看著她,她不知道他就是喜歡她的幹脆,生氣就生氣,愛就勇敢地撲上去,不愛,怎麽也不讓任何可能相關的所牽扯,他想笑,不知道對他,會不會算個意外。
  “三年不見,你給自己貼金的功力見長。”有一瞬間,她真的以為自己看見的不是那張記憶裏的輕浮嘴臉,隻是眨了眨眼睛,所有的模糊,又湮滅了。
  “怎麽辦?你的遺棄讓我耿耿於懷,嚴重刺傷了我的自尊心。”他還是笑,伸出了修長的雙手,捧住她的臉。
  郭斯曼看著他突如其來的動作,楞楞地,石化。隻看見一張唇,靠近了一點,再靠近了一點,鼻間所有的氣息都來自於他,有些狂放,有些浩瀚。
  她睜大了眼睛,他的唇卻隻停留在她的唇邊,她聽見他說,生日快樂,曼曼。
  一時間,她隻知道自己被他感動了,隻是不知道,這樣又有幾分真假。
  等到自己還未從這樣的情緒裏抽身,卻發現自己被再次偷襲了。

  第二十八章
  繁艾是被放在桌子上的手機給震醒的,吱吱得聲音試圖搗碎這清晨滿室的寧靜,她接起來,是公司裏的小張,她說昨天主管很生氣雖說你有年假共計十二天但是你在不請假的前提下無故曠職不僅要扣除薪水並且回來可能要進行深刻的自我檢討。
  她說話一向很快,繁艾剛剛聽出了眉目,還沒來得及消化,她又說,繁艾,你這樣不愛跟上級領導溝通的毛病真的要改改,你看,最近你們組有個出國公差的機會,沒人通知你吧。
  繁艾想說,她一點也不想計較。可是小張壓根沒打算給她這個機會,繼續發射連珠炮,對了,昨天你到底去哪兒了?害得我還被強迫去接了幾通你線上的電話。
  繁艾想起那些發音誇張的老外的電話,確實不太好應付,連忙說,謝謝。
  小張是她在公司裏屈指可數的朋友之一,偶爾一起吃午飯,聊天的時候,她也隻負責拉直自己的耳朵聽而已,但是在她無故曠職一天後的早晨,竟然接到她的電話,繁艾有點驚喜。
  好了,車來了,我先掛了,你記得不要遲到。繁艾聽見一陣嘈雜的聲音,緊接著是忙音。剛掛上電話,還沒來得及放下,又是另一陣脈衝振動的聲音,她回頭看見他還沒醒,走過去決定幫他接電話。
  “喂,子煊,快點出來幫我開門。”繁艾聽出這聲音,是他的媽媽。
  繁艾納悶為什麽她這麽一大早就去敲門,關鍵是他現在還在睡,不過很遺憾,在她這裏。
  “怎麽不說話啊?快點給我開門。”鄧懷雲舉著電話,她按了門鈴卻不見有人開門,撥通了電話,卻聽不見聲音。
  “呃……他還在睡……”繁艾往裏間看了一眼,不知道該怎樣解釋,說他在她這裏,沒有回家,可是,他們是夫妻,怎麽會分開住呢,這樣又免不了要被當做可疑生物來研究,就像前天晚上和昨天。
  在她忍不住要猜測她是故意這麽早來敲門的時候,又聽見她說,“你是繁艾?”
  這語氣聽來像心裏的猜測被證實或是被一把撲滅一樣,有些恍然大悟。
  “恩。”繁艾應聲,不知道她究竟是在急於證實什麽。
  “子煊還在睡?那你出來幫我開個門。”鄧懷雲說。並不是她多慮愛猜忌,隻是她分明很清楚的記得兒子的家裏沒有任何一樣女人用的東西,那怎麽又會突然冒出一個兒媳呢?再說了,先入為主,她的心目中可是一直有個更合適的人選,想起曼曼,又是一陣惋惜。
  “呃……”繁艾皺眉,不知道該稱呼她什麽,叫媽吧,有些別扭。“是這樣的,字選昨天晚上沒有回家,現在在我這裏。”
  “你那裏是哪裏?你們不住在一起?”果然,有些不正常,鄧懷雲想,她也不知道乍聞兒子結婚的消息之後,心理會這麽不正常,憑著她女人的第六感,總覺得這兩人有些蹊蹺,要不,怎麽會這麽大的事情不告訴父母,換句話說,她覺得有破綻,就是想糾出來。
  “呃……”又開始語塞,正在想該怎麽解釋的時候,一隻大手從身後伸過來,接過她耳邊的電話。
  “喂,媽,你先下去找個地方坐一坐,我一會兒就到。”
  繁艾聽見他的聲音就響在頭頂,突然鬆了一口氣,轉過身來,看他正一邊聽著電話一邊看著她,她不知道電話裏說了什麽,隻看見他的眉頭忽然皺了起來。
  不一會兒,他掛了電話,繁艾連忙問,“她說了什麽?”
  “沒什麽,不用擔心。”潘子煊看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一定又在發揮自己由小及大由淺入深的特長。“隻是……”
  “隻是什麽?”她連忙問,迫切想知道他們剛剛的話題裏是不是有她。
  “隻是,大概你今天不能去上班了。”他把她的緊張看在眼裏,有些想笑,想起了一句話,叫醜媳婦見公婆,拍拍她的背,想告訴她,其實,她很漂亮。
  再次曠職,繁艾想起剛剛小張的電話,似乎還囑咐過她千萬不要遲到,隻是此刻,她根本顧及不了那麽多。
  “我知道,你爸媽並不喜歡我。”她有些小小的失落。
  “好了好了,你在埋怨我沒有把你告訴他們?”潘子煊想自己確實有必要向她解釋一下。
  “其實,我不把你告訴僅僅是想保護你,他們有時候會比較挑剔,而且,那時候你正在懷孕。他們決定接受的時候需要時間,而現在,也不遲。”三年前,他們結婚,除了她的父母,誰也不知道,而她的父母一直對於她的決定頗有微詞,在氣頭上,所以什麽也顧不上計較。
  就這樣,一晃就過了三年。
  他看著她微微垂下的眼瞼,在點點薄光之下,睫毛投下一團小小的陰影,他想,現在真的一點也不遲,因為,一切都將是全新的開始。

  第二十九章
  在潘子煊滿心被新開始所填充的時候,不知道身旁的繁艾心裏所想的卻恰恰和他相反。
  他目視前方,在扳正了心理掃除了障礙之後,心想未來必定開花結果一派錦繡繁華,當然可能會有個過程。
  而繁艾呢,偏頭垂目,她會突然轉過臉去看著身旁的這個男人,到底身上有著什麽魔力,讓她三年前一頭撞進婚姻的籠子裏,原本以為結婚生子依靠相守會溫暖甜蜜,而事實上,她的執著和沉默卻讓這個懸浮婚姻的漏洞越來越大,現在,這個漏洞正沿著不夠牢固的邊緣一點點的擴大,可是,她的手邊沒有補丁。
  她一直都願意向他貼近,沒有距離的。
  隻是偶爾,也會突然覺得自己有多麽的瘋狂,一夜之後,他的名片告訴她,他叫潘子煊,目前正在經營一家規模不算大的外貿公司,再有就是一組電話號碼。
  後來,他們急著解決一個問題,陸續見了幾次麵。
  再後來,她嫁給了除了以上信息之外幾乎一無所知的男人,而這個男人直到現在似乎也不打算讓她更深入的了解他。
  至於現在,她不是該慶幸自己撥開了一些模糊看清了一點什麽,那為什麽,心裏卻很難過。
  “你怎麽了?臉色不太好看。”他騰出一隻手,稍微調整後視鏡,示意她自己看看。
  “有點頭暈,沒關係,你專心開車。”自從那晚因為他的父母而在沙發上感覺不舒服開始,最近兩天,這種渾身無力的感覺並沒有緩解。
  “上次說的搬過來和我一起住,怎麽樣?”潘子煊問,她看起來裝著心事,大概從他回來的那天開始。他不知道是不是從前並沒有注意,他發現她真的是一個會把所有的情緒都放在臉上的人,隻是不太願意輕易說出來,隨時都決定把自己隱藏得不動聲色。
  這個問題,如果在一個星期前,繁艾會毫不猶豫地收拾了東西搬去那裏。可是,現在她似乎有些猶豫。
  這個邀請,如果真的是他們婚姻的契機,那為什麽他不願意早點開口,畢竟他們有三年的時間,在她一心想要刺探他的生活的時候,在她想撕開了紙簾了解他其他麵的時候,在她想試著靠近他的時候,在她枕著他的手臂的時候,在她心甘情願地等著他的時候……
  這樣算什麽,在他的父母突然出現之後,他才無可奈何地打算讓她的存在浮出水麵?她突然覺得不夠了解是多麽可怕的一件事情,同時,也替自己感到可悲。她大概激不起他的愛情,而她,似乎也不能為他拋開一點點現實的顧慮。
  潘子煊似乎看出她的猶豫,伸過一隻手握了握她的,以為她放在臉上的顧慮很微小,小到可以忽略。
  繁艾轉過臉來對他笑笑,隨意地問,“你的爸媽是怎樣的人?”
  “他們……”潘子煊確實在很認真地在思考這個問題,算起來,離開他們獨自生活有整整有十年,待在國內上學的時候偶爾回家,後來去了新加坡繼續學業,溝通地更少,再後來,來到這裏開始自己的事業,他們幾乎很少插手他的事。至於,他們的突然出現,他也有些意外。
  “他們很隨性,不太喜歡管製。”這個概念停留在他還很小的時候,跨越了這麽漫長的十年,他也不清楚他們究竟變了多少。
  繁艾覺得他的答案太簡單,似乎完全進入公式化,仿佛在討論的是個不算熟悉的朋友。
  這一家人,有點奇怪,而她此刻已經抬起了一腳蹋進了這樣一隻奇怪的家庭圈裏。
  正想著,已經到了。
  她下車,仰頭看見早起的夏陽,在這樣的早晨招搖,到處白花花的一片,而她的心情卻仍然延續著兩天來的低落。

  第三十章
  繁艾不記得聽誰說過,隻要看到一個人的眼睛,就知道那是個怎樣的人,此後,這句話成了她鑒別喜歡或討厭的不二標準。
  而此刻,她的對麵坐著她的婆婆,這個年過五十的女人長著一雙窄而細的眼睛,薄薄的單眼皮在歲月的碾壓之下,呈現出一種奇怪的層次感,她的睫毛不算稀疏卻有些無可奈何的短,她把眼線描得很重,隻是那樣更顯得目光不夠親和。
  老實說,她一點也不老,臉型也很好看。
  她穿著裙子坐在沙發上,在身體保持鬆弛的狀態下,懂得到底該怎樣坐才會讓她的腿看起來更漂亮一點,鞋跟的尺寸看起來也似乎完全和她的年紀成正比。
  她看起來像隻會在電視劇裏出現的富商妻子,繁艾想。有點高傲,有點自以為是,還有點目空一切,繁艾不知道自己在她的眼前正扮演著一個什麽樣的角色,她可以確定她一定不是個容易相處的人,因為,她的眼神就很不招人喜歡。
  可是,繁艾卻仍然因為她的存在而感到拘謹不安,因為,她也正打量著她。
  她想她大概不喜歡自己的發型,不喜歡自己穿衣服的風格,不喜歡自己褲子的顏色,不喜歡自己鞋子的款式,這就是她感到局促的原因,就像她也不喜歡她重重的眼線,唇膏的顏色,包括裙子的質地。
  潘子煊坐在繁艾的身旁,他能夠看出所有她寫在臉上的不安,她真的太容易被影響,而且有些孩子似的怕生,他握緊了她的手,發現她的手心裏有汗。
  繁艾感覺手被他握緊,偏過頭來對他笑笑,示意自己沒關係。
  可是,他卻仍然不願意鬆動自己的手指,抓住他的手指放在自己的腿上,好象這個位置對她來說會比較安全,他低下頭,看見她皮膚細膩透明的手背,青筋的紋路清晰,隻是這樣漂亮的手上,似乎真的是少了點什麽。
  其實鄧懷雲什麽也沒對她說,隻是有一句沒一句的和潘子煊說話,潘玉林因為臨時有事,早晨先走了。繁艾聽著聽著,開始心不在焉起來,唯一聽明白的就是,可能下午她也要走,讓他們各自把手頭上的工作處理好,再務必騰出幾天的時間來。
  繁艾發現自己完全沒有辦法加入他們的談話,她納悶,那為什麽一定要讓她拋下工作來旁聽他們的聊天。
  到了臨近中午的時候,她走到緊閉的窗邊,看窗外七月的熾熱開始一點點的肆虐,白的刺眼,而她又開始犯困,不知道自己最近怎麽這麽嗜睡。
  趁著他們還在說話,她又從窗邊轉移到臥室的床上,睡意來得太快,招架不住,索性閉上眼睛,決定睡一會。
  沒想到這一覺,一直睡到下午,醒來的時候,家裏很靜,客廳裏的他和鄧懷雲都已離開了,她的心裏突然不可自製的湧起一陣失落悵然,空空蕩蕩的。
  她低頭看見身上的衣服因為午睡而被揉得皺起來,說實話,為了來見他的媽媽,她還特意挑選了衣服,她騙不了自己,其實,在那樣一記冰涼漠視的眼神之後,她潛意識裏仍然希望她能夠喜歡她,因為,她是他的媽媽。
  不過,可惜,她再一次被當作了隱形透明人,除了一通打量。就連離開的時候,也不告訴她。
  她為自己的可有可無感到難過。
  出了房間,一個人坐著翻了翻雜誌,可以打發時間,更重要的是想等等他。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猜想他一定是去送她離開了,拿了東西正打算回家,卻聽見身後有聲音,“你醒了?”
  她疑惑地回頭,竟是他站在臥室隔壁房間的門邊,舒展著眉毛笑著看著她。
  “看見你睡得正香,所以就沒忍心叫醒你,媽已經走了,送完她回來,我就一直坐在隔壁。”順便用難得的空閑時間處理幾天來無暇顧及的工作。
  “我以為你們都走了。”繁艾看見他一邊說話,一邊邁開大步向她走來。
  “你看你像個小孩子一樣,累了就爬上床呼呼大睡。”他在她的身邊坐下來,伸出一隻手攬過她的肩膀,靠在沙發背上。
  “我也不知道怎麽突然很困。”他的話裏,藏有一些她所熟悉的責備,她把頭靠在他的肩上,鼻子酸酸的,一覺醒來,身邊還有另一個人的等待,真的很溫暖,隻是這個溫暖,到底會不會隻是個偶然?
  潘子煊感覺她的頭正靠在他的肩上,側過臉來把下巴抵在她的頭頂,如果可以一直保持這個姿勢,其實也不錯,他從前怎麽沒有發現。

  第三十一章
  一分鍾,一分鍾會發生什麽?陽光會選擇同樣的時間同樣的角度光顧同一個角落,灰塵會漂浮向上再向下直到落在該著陸的地方,也許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有對戀人正在吵架,誰走在熙攘的路上迎麵擦身幾個陌生人,誰轉身回眸,誰徘徊落魄,誰痛哭失聲……
  當然,這些都與他無關。
  在剛剛結束的一分鍾裏,與他緊緊相連的人是倚在他的肩上的她,他留意到她眼角細微的濕潤,像一棵不小心忘記捧回家的植物,隔夜發現沾在它葉片上剔透晶瑩的一顆露珠。
  叫他在心疼之餘,更不忍心拭去,怕被自己碰碎。
  其實,潘子煊覺得這種感覺真的很微妙,好象自己的肩膀儼然成了一座港灣,如果,剛好出現在她想要抵達的地方,是一種幸福。
  同時他也很懊惱,為什麽他和她明明共同擁有那麽多的時間,他卻不曾願意挪用這短短的一分鍾陪她一起沉默。
  而繁艾卻選擇在這樣安靜的一分鍾裏繼續尋找夢的入口,她把頭靠在他的肩上,僅僅一分鍾,她能夠讓自己睡著,因為,她真的不想想太多關於盤旋在她周圍的種種人和事。
  “繁艾?”他想起她一整天都沒吃東西,試著叫她,卻發現她把頭枕在他的肩上睡著了。
  潘子煊被她這種類似孩子式的睡眠所感染,不自禁地想笑,俯下頭去,看見她在睡著時緊緊合上的眼,他想叫醒她,因為這樣長時間的空腹睡覺真的不好,可是,伸出的手,卻又不忍心打斷她。
  躊躇間,他看見她微啟的唇,抑製不住突然被放大的欲望。
  他抽回手,流連她皮膚的觸感,索性任由自己的手指放肆,誰讓身體也是愛情的一部分,在彼此滿足的基礎上,才能升華。
  繁艾在夢裏突然感覺身體被掏空一般的難受,卻不知道該怎樣填滿這些荒涼,他的唇爬上她的脖子,她輕哼一聲。濕漉漉的吻一路向下,順著身體的線條,一邊探索,一邊占據。
  繁艾在迷糊中睜開眼睛,感覺自己正平躺在沙發上,而他正貼著她,感覺到來自他身體的變化,不經意地紅了臉。
  她仰起頭看見他的上下滾動的喉結,還有眼底的欲望,像燃燒了一團火,灼痛了她的皮膚,她故意別過臉去,痛恨自己身體的誠實,更不想聽見他叫她的名字,帶著誘惑,帶著索求。
  又一個一分鍾接踵而至,伴隨他們的劇烈的喘息。
  他伸出手,碰住她的臉,那顏色美好的幾乎叫他瘋狂,失神中,卻發現身下的她在試圖扭動自己的身體。
  他摟住她的腰,試圖阻止她小小的掙紮,當然,他的欲望根本來不及思考她的舉動到底出自什麽原因,隻能讓自己陷入她的身體,更深一點。
  繁艾當然明白這不是侵犯,隻是她討厭自己如此輕易的沉淪,她感覺自己正掉進一片溫柔浩瀚的海裏,冒著生命的危險享受著沉浮之間的快感。
  她以為自己明白所有,他牽起她的手說不如我們結婚的時候,他說不如你搬來和我一起住的時候,他看出她的不安握緊她的手的時候,想必總是圍繞一顆責任心。
  她也會害怕,怕如果有一天,他用盡了責任感,她也用盡了所有等待的力氣,曲終人散的時候,她該帶著怎樣的心情及時抽身?
  如此想著,終於忍不住咬了他一口。

  第三十二章
  潘子煊感覺到來自肩上的一記不疼不癢的輕咬,看著身下的她,像一隻為了懷裏的果實不得不豎起防備的刺蝟,他在她深褐色的眼底看出一些隱忍和掙紮。
  縱使欲望在奔騰,他也立即決定抽身。
  “繁艾?”他叫她,不明白她從哪裏來的這麽多情緒,至於,她在想些什麽,他根本不知道,這種感覺真的糟糕透頂,明明近得連對方毛孔收縮擴張的呼吸都能感受的到,卻又像被一堵堅不可摧的牆壁所隔閡。
  他會無措,甚至覺得她的情緒跟他有關。
  “你什麽也不要問。”繁艾突然不敢看他,因為他的瞳孔裏,此刻正印著她。
  其實,她更不敢看自己現在的樣子,臉像被烘幹了水分,反複燥熱。
  “好,我不問,那你自己告訴我,你最近到底是怎麽了?”潘子煊坐起身來,順手拎起一旁散落的長褲,隨便套上,再撐開雙臂抵在她的兩側將她牢牢鎖定,俯下身來,盯著她。
  隻可惜,他什麽也看不到,在她決定隱藏的時候。他隻能等著她開口。
  她不敢動,看著他赤裸的胸膛,健碩有力的起伏著,有些急促,她當然明白他在強忍著什麽,她想與其逃開,倒不如幹脆一頭撞在上麵,暈了最好。
  可是,他突然的靠近,讓她立即打消了這個消極可笑的念頭。
  “繁艾?你又在想什麽?”潘子煊見她不說話,卻盯著他的胸膛看,他忍不住湊近她。
  繁艾第一次覺得眼前這個男人其實很狡黠,他一定知道自己的身體帶著致命的誘惑,卻又故意向她靠近。可是,他的氣息裏如同附帶著一股強大的磁場,被他吸引,完全出自無奈。
  “我在想……”當她感覺到那抵著她小腹,不容錯認的欲望時,卻什麽也說不出,隻能把臉埋進他的胸膛。
  她很清楚自己在想什麽,她想要他。
  而他也想要她。
  她感覺自己正陷入了一個困局裏,到底該如何突圍,究竟該讓什麽來支配自己的身體?
  “繁艾……”他嘶聲呻吟,不敢妄動。
  而她貼著他胸膛的臉已經開始動了,閉上眼睛,細碎無章的吻著他。
  她的主動叫他的身體迅速僵硬,一陣折磨和快感並存,迅速流竄在血液裏。
  四隻手,慌亂的四隻手,卻被一條他隨意套上的褲子所為難,如同多耽誤一秒,都是一種煎熬。
  等到這項工程完全結束,繁艾發現他已滿身是汗,她不自禁地伸手去拭,全被他牢牢扣住,不讓她的手指繼續放肆的在他的身體上遊移,隻是突然站起身來。
  繁艾感到他突然的撤離,低吼一聲再把她打橫抱起,向臥室走去。
  他將她壓進柔軟的床鋪間,撥開她的腿,然後一聲歎息,將自己陷入她溫暖的包圍中。
  “子煊……”她悶哼了一聲。
  他抬頭,看見她緊皺的眉。
  她卻又突然勾住他的脖子親吻他,然後將雙腿圈住他勁瘦的腰間,她決定讓自己暫時失控,因為,根本無能為力。
  等到冷卻,繁艾已經筋疲力盡。
  她隱約看見窗外浮動的陽光,大概很耀眼,隻是這其中趁著陽光而泛濫的灰塵又有多可怕。她想就算這灰塵甘願揚起再摔倒,隻是破碎的時候總會疼。

  第三十三章
  繁艾醒來的時候,感覺全身像被碾壓過一番似的酸疼,頭暈,突然一陣泛酸的惡心感,她忍不住幹嘔,她想自己一定是一天沒吃東西,胃一定也等得不耐煩了,不再手下留情地收縮著打嗝,隻想著給自己一點顏色瞧瞧。
  她不知道現在幾點,身邊空蕩蕩的,又是這種感覺,好象心裏被什麽給填滿了,鼓鼓囊囊的,偏偏腦袋不願意罷休,強迫她想得更多一點,於是,她注定要溺斃在這樣的左右擺動裏,可是,她又自發地在拚命揮動著雙臂,企圖找到身體的最後一絲平衡感。
  隻是她花了很長時間苦苦堆積的小平衡終於被一聲門鈴聲給掀翻。
  她楞楞的坐著,想象他會從隔壁的房間擰開門,大步走去給門外的那個人開門。至於那個人,大概會是他的朋友,一個嗓門很高的男人,進門就迫不及待地想著抽煙。又或者是個女人,是公司的女同事,接到他的電話專程給他送來他急需的文件資料。
  無端的想了這麽多,再想想,其實,她根本不認識他的任何朋友。
  她大概是他不輕易翻動的那本藏在抽屜最深處的日記,他嚐試著在口袋裏裝著一支筆,並且時刻提醒著自己要牢記她的存在,她苦笑,是迫不得已吧,無論如何,這本日記或多或少記載著一些永遠不能與他人分享的隱晦,包括他的父母,他的朋友。
  她從來都沒有想過問他要一個解釋。
  她也從來沒有指著他的鼻子質問。
  她更沒有要求他給她任何承諾。
  因為,她知道,所有人都隻會選擇去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當然,她也不例外。
  解釋,質問,承諾,如果他通通說了,她也未必願意去相信。
  這些如果都硬是要和愛情扯上關係,那她會害怕,害怕他不夠真實不夠誠實,更害怕自己踩在腳下的那塊被墊高的石頭坍塌下來。
  隻是這樣彼此保留地待在這個婚姻的地圖裏,究竟有什麽意義?
  怪隻怪自己太沒用,如果可以及早利落地抽身,又何必花費這麽漫長的三年?繁艾抱著膝蓋,抵著下巴,她透支了積聚了二十六年來的勇氣,決定嫁給他。如今卻進退兩難,她不想繼續頂著堅硬的殼卻還要常常把頭伸出外麵,看著他,卻總是一團模糊。她更不想一輩子就這麽晃蕩在這座的孤獨的島上,因為患得患失而身心疲憊。
  潘子煊怎麽可能知道繁艾腦袋裏正在培育的念頭是什麽,他聽見響聲,連忙掛上正在通話的電話,去開門。
  推開門,卻是一張憔悴而焦急的臉。
  “彥其?你怎麽……?”他的疑惑還沒來得及完全鋪展,卻被人外的男人揮出的手給打斷。
  “她呢?有沒有來你這裏?”楊彥其一夜沒有合眼,僅僅兩天,事情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她可以拒絕他,盡管諷刺他忽視他,隻是這樣突然的消失真的快叫他瘋了。
  “誰?”潘子煊完全不知道他的慌張來自於哪裏。
  “郭斯曼!那個女人莫名其妙的失蹤了!我找不到她。”除了緊張她,更為她的再一次不告而別而氣憤,他不明白究竟自己哪一點比不上眼前的這個男人,關鍵是,他不能給她想要的,而自己的掏心挖肺,在她的眼底卻是一文不值的慣性輕佻,她根本不屑!
  “曼曼不見了?”潘子煊覺得自己的聲音不自覺的揚高,可是又突然想到繁艾還在睡,連忙壓低了聲音,怕驚醒了她。
  “怎麽會突然不見?那天我還給她打電話,告訴她我可能暫時不能過去。”潘子煊忍不住擔心起來,不是他不信任她,而是偶爾她的脾氣……
  “不知道!我隻是……”楊彥其想到她消失的前不晚,他說的那些話,就懊惱,再有,就是他的逃避幾乎叫他失去所有該有的理智。
  繁艾在房間裏,聽見外麵的聲音,連忙打開門,就看見他皺著眉,一句,曼曼不見了?至於,另一個男人,她不認識,想必是他的一個朋友。她聽見他突然拔高的聲音,又漸漸壓低在向這裏投來的目光裏,再往下,他們說了什麽她聽不見。
  “你等等!”潘子煊看見被擰開房間的門,他走過去,推開。
  “你醒了?餓不餓?”
  繁艾搖搖頭,又泛起一陣惡心。
  “我可能要出去一會,可能送不了你,這麽晚,你留下來?”他有點不放心她,可是,手邊又有另一件事情。
  “哦。”繁艾壓下快溢出的酸味,應聲,“你去吧。”
  然後是他的臉漸漸隱沒在門外,有些著急,大概就快燒到眉毛了。
  關上門,她拉開窗簾,窗外是一團濃到單純的黑色,無端的繁衍出諸多寂寞,一點點的砸在心上。
  她盯著玻璃上人影看。
  這個女人今年二十六歲,工作不夠塌實,婚姻不夠幸福,難過的時候,常常連個把朋友也很難揪得出來,另外,集體生活單調乏味,卻也從沒覺得自己過得很無趣。
  繁艾在自己的世界裏,勉強調整好自己的表情,決定回家。
  拉上窗簾,嘩得一聲,不知道自己究竟想隔絕掉什麽。
  出了房間,看見空空如也的客廳,好象剛剛誰都沒有來過。

  第三十四章
  繁艾一個人回家,晚上的風不夠涼爽,她的思緒不夠清醒,至於心情,更糟糕透頂。
  她常常一個人走路,趁著剛剛黑,誰都看不見誰,最多,擦肩而過,僅僅是不同的氣味而已。
  她會在路邊買幾本雜誌,拎回家,打開電視機,捧著可以打發掉一整晚的時間,偶爾路邊會有小販買馬克杯,花紋底色在沉沉的街燈上看不出任何破綻,她挑上一隻,放在家裏,仿佛是個小小的戰利品。
  今天,她看見一些梔子花,它沒有結實而倨傲的花莖,沒有香豔的顏色故意討人喜歡的氣味。有人為它寫詩,有人把它唱進歌裏,可是,它的身價仍然廉價的不動不搖。它在夏天來的時候開花,它在夏天遠遠沒結束的時候湮滅,懂得適可而止,卻不知道因為太短促,常常讓人還沒來得及發掘。
  於是,它隻出現在街頭,進不了店堂。
  她蹲下來,挑了一把青色的包得緊緊的花苞,因為它的花期太短,卻愛默默的在開在夜裏。花莖太短,她隻能把它們牢牢的握在手裏。一路忍著胃裏的翻江倒海,把頭支在車窗邊,風呼呼的吹。
  司機打開了收音機,調頻裏的那個女主持人的聲音聽來甜膩,還使勁拖泥帶水的夾雜著故意癟著嘴巴說的港台腔。
  說了一大通,隻為了下一首歌。
  “隻要愛過不管結果,隻要付出不問收獲,隻要單純為生命感動,隻要開窗看陽光灑落,從沒想過愛是什麽,從沒計較是誰對錯,從沒難過一個人生活,從沒關閉心中的窗口 …… ”
  司機說這條路我不熟悉,你記得指路。
  繁艾點點頭,繼續支著下巴聽著歌。
  “不知幸福要如何尋獲,要努力或持續才能擁有,不知幸福到底是什麽,是擁有還是奉獻所有,天空的雲兒正飄過,夜裏星星緩緩閃動,我愛著你你也愛著我,幸福應該是這種感受……”
  這種感受……是什麽感受?恐怕她一直都不知道。
  有時候,她真的不想想這麽多,可是,等到不由得回神,才發現心裏悶悶的。隻是,自己早就過了聽著歌就一肚子感慨心事年齡,這樣又何必?
  她常常從他家出門打車回家,會坐在車裏後排的右手邊,偶爾碰見會說話的司機,喜歡和顧客討論電台裏正播放的交通新聞,偶爾夾雜個人職業牢騷。
  她會笑笑,下車的時候,記得拿著發票,看著偶爾不一的數字,覺得這些累計在一起,想必就是她和他的距離,而且大概會越來越長。
  回到家,第一件事是找了一隻淺口的玻璃杯用水養起那團青色的花苞,然後再倒在床上。
  胃又開始翻騰著疼,隻能蜷著身體彎著背脊,她想自己必須得吃點藥,可是,又一想,吃藥不如繼續蒙頭大睡,睡到明天,什麽疼什麽痛都不記得。
  而事實上她也確實睡著了,畢竟,吃藥不如睡覺。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迷糊中,聽見聲響,她跌跌撞撞地下床去開門。
  小張看見那張蒼白的臉嚇了一大跳,連忙伸手來扶她,喂,不過兩天,怎麽變成這樣?不知道的還以為她繁艾生了什麽大病,一身的病態,站不直的樣子。
  “哦,是你啊,你怎麽來拉?老毛病。”她支支吾吾,具體什麽老毛病她還真說不清楚,反正是胃有問題。
  “我是看你昨天又沒來,電話晚上又沒人接,早晨就順便上來看看你。”小張順手把門關上。
  小張覺得不愛惜自己身體的人真的很不應該,而且不知道為什麽看見她就用激發起她難得亢奮的慈善心,所以此刻隻想著要拉著她去醫院。
  繁艾哪有力氣跟她推推搡搡,感覺是被她拎上出租車的。
  醫院剛剛開始掛號,每個窗口都排了一條長長的隊伍。
  繁艾坐在椅子上等,看著小張幫她混跡在一群中老年同誌的周圍,突然有點感動,既而又想起潘子煊來,他一定跟著昨天突然出現的那個男人去找“曼曼”去了,除了一聲招呼,什麽也沒留下。
  “沒良心……”
  “啊?你說誰沒良心呢?還有心情自言自語,你不照鏡子的啊,不看看自己的臉色。”
  繁艾猛得抬頭,看見小張手裏抓著病曆和掛號單正看著她。
  “走,上樓!”拽著她,就往前麵走。
  繁艾看見她雷厲風行的樣子,想起現在應該也不早了,實在不好意思麻煩她。
  “你還是先去上班吧,不然該遲到了,我一個人也能應付。”說實話,她真的不喜歡醫院,尤其一個人。
  小張連忙搖頭,幫人幫到底,常常看她一個人來去,想必沒什麽朋友,家人好象也不同住,她怎麽能把她一個扔在醫院,隻是拽她她也不走,自己還真是看不出來,原來,沒脾氣的人常常會很驢倔。
  小張再想,她又不是個孩子,鬆開手,說,好好好,那我先走了,有事你給我打電話,我幫你請假。
  繁艾接過她手裏的東西,跟她說了拜拜,轉身上樓,找消化內科。
  她坐在科室的外麵看著黑屏幕上滾動著的紅色數字,不知道為什麽,沒由來的一陣緊張,她總覺得自己除了胃有問題之外,一定還有什麽地方也故障了。
  果然,等到她說完了症狀之後,看見醫生似笑非笑的說,慢性胃炎,另外,最好去婦科做個B超。
  繁艾見他連藥都沒開,心開始撲通撲通得跳起來。
  拿到B超結果的時候,唯一想到的是慶幸,慶幸自己昨天沒有選擇吃藥,還是蒙頭大睡。再想想自己的症狀,分明就是懷孕,自己卻從沒往上麵想過,以為隻是犯了老毛病。為什麽人總是這樣,沒有的時候胡亂猜測疑神疑鬼,等到真的有的時候卻後知後覺。
  出了醫院,一團亂。
  她不知道這個生命是不是又來得不是時候,因為,她不確定自己已經武裝好自己的心態,能夠平和冷靜的迎接這個小生命的到來,當然,還有他。

  第三十五章
  潘子煊開著車,載著楊彥其繞著這個城兜兜轉轉到大半夜,快淩晨的時候接到鄧懷雲的電話,說,曼曼現在在她那裏,順便也讓他盡快回家。
  找了半天,原來,郭斯曼也是個被她的壞習慣迫害的受害者,被從新加坡調回她那裏……
  掛了電話,不免奇怪,怎麽這麽晚,她居然還沒睡,會突然給他打電話。他實在不能接受她這種處理事情沒計劃沒條理的壞習慣,不過,他基本上已經能夠做好隨時應付雞毛綠豆的準備。
  楊彥其知道那女人在哪裏,終於能夠鬆下一口氣,手指不自覺地想碰煙,這時間放在以前,那真真是一天的黃金時段,好節目多半才剛剛上演,不過,現在,感覺疲累。
  潘子煊想如果一定得回去,那必須越快越好,早去早回。公司裏最近還有一大堆事情沒處理好,還有繁艾,他琢磨著到底該不該叫上她,一起和他回家。
  回家,連忙打開門,卻看見房間裏被無人看管放肆漫溢的黑色塞得滿滿當當的。
  “你找什麽?這麽急?”楊彥其看見軟的就想一下子癱上去,沒空顧及他的神色匆匆。
  “找人!”潘子煊回頭,看見他已經敞開了襯衫的紐扣,隨意地躺在沙發上。
  “你家裏連根草都沒有,還找什麽人?”把手枕在脖子下,望著天花板上的燈發愣。
  潘子煊不理會他,朝他扔了一包煙,知道離開了這玩意他就多話,再走到裏間,推開門,果然,她已經走了。
  她總是願意在他不在的時候乖巧的守著他回來,卻不願意聽他的話留住一晚。他當然明白,因為抱著期待當然耐心也會加倍,隻是剛剛,她一定算不出他會什麽時候回來,所以,她會離開,他也多半能夠猜得到。
  一覺醒來,手裏握著電話,他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睡著的,想起來昨夜發現她已經走了,想打電話問問她,翻開,卻發現太晚,好象就那麽迷糊地睡了。
  楊彥其七橫八豎地躺在沙發上,看見他,問現在幾點了?
  “眼睛睜這麽大,我還以為你睜著眼睛也能睡覺?”他邊說邊給自己倒了一杯水。
  “一夜沒睡。”坐起來,頭重腳輕,他以為累了會容易入睡,沒想到,就那麽睜著眼睛,對著黑漆漆的一團,看見周圍暗了又亮了。
  兩個男人各自點了一根煙,坐著抽了起來。
  “什麽時候走?”折騰了一晚上,關於昨天剛看見他的所有疑問都煙消雲散,沒空問他。
  “不知道。”楊彥其對著指間的那點猩紅的火光,想到郭斯曼,一肚子的不爽快。活了二十幾年,竟然要為一個不知好歹的女人借酒裝瘋,結果,還被她狠擺一道,不知道她究竟是無心還是故意。
  “那我把鑰匙給你,我有事,要回去一趟。”他都不記得自己上次回去是什麽時候,那幢房子都藏在眼底快失去了所有的色彩。
  楊彥其不自覺的從胃裏冒出點酸氣,再想想,又覺得自己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小家子氣,又有點惡心,漫不經心地恩了一聲,呆在這裏,還不如索性回自己的老地盤繼續找新鮮樂子。
  抽完第一支煙,沉默之後,兩人又不約而同地繼續第二支。
  “潘,你在想什麽?女人?”他勾起唇笑笑,有些自嘲。
  潘子煊靜靜地吸了一口煙,三年前,他曾經因為她,很自發地戒過一次,不得不佩服自己的自控力,後來再碰,也完全僅僅出自一種習慣性的依賴。
  “不知道算不算。”他很認真地思量,再不經意的回答。
  他確實在想她,起身掏出電話,“我去打個電話。”
  看時間,近九點,誰知道她竟然關機。
  楊彥其把煙頭掐滅,站起來,伸個懶腰,再倒下去,決定睡完一覺,再好好想想自己究竟在幹什麽,馬上要去幹什麽。
  潘子煊合上電話,轉過身來,看見楊再次臥倒在沙發上。
  這樣的早晨,明朗燦爛,他的心情卻像那杯剛剛喝下去的帶著使命感進入腸胃的白水,無色無味。隻是不知道心裏突然冒出的不安從何而來,焦躁得竟然不知道怎麽站是好。
  郭斯曼接到潘子煊打來的電話,去機場接他,遠遠的看見他佇立在人群裏,她想也不是所有的男人都可以把一件工整的棉布襯衣穿得無端地冒出細細的光芒,隻是這個高大,一直在她心目中形象偉岸了許多年也屹立不倒的男人,可能是真的與她無緣。
  她摘掉墨鏡,收起心裏升騰起的所有哀怨,邁開步子,朝他走去。
  “我終於知道你有多小氣,偷偷結婚也不告訴我,要是我暗戀你,那就完蛋了。”揚起臉來,假裝生氣地說,也不知道為什麽第一句話要說這個。
  潘子煊一楞,又笑了笑,說,那還好,你又不暗戀我。
  “呐,我申明,要不是伯母讓我來接你,我才懶得來。”她又重新帶上墨鏡,怕眼睛泄露什麽。
  “我倒想問問你,怎麽突然不告而別,害得彥其連夜跑來找我。”他走在她的身側,第一件事就是開機,撥她的電話,還是關機。
  “他找我?那他人呢?”郭斯曼問,想起他,心裏還真是說不出的滋味。
  “目前正在我的沙發上補覺。”他答,心裏想著繁艾,為什麽一整天都關了電話,再打家裏的,一直占線。
  “對了,怎麽就你一個?那位神秘的潘太太呢?”郭斯曼想,或者她其實根本沒想象中的那麽在意,要不,怎麽他稍微打了個岔,自己都忘了問起。
  “她沒來,怎麽了?”潘子煊不明白她的意思。
  “現在,你們全家在伯母的鼓動下,全體為你們的事忙活地雞飛狗跳,就連我,也被支回來當臨時工,你說你沒把那為重要人士帶回家?”郭斯曼需要再確認一下。
  “沒有。”到現在為止,他也不知道他們究竟在為他和繁艾醞釀著什麽大運動,隻是看郭斯曼的表情,好象他幹了一件很失誤的事情。

  第三十六章
  後來,一路上,潘子煊才大概了解到她所謂忙得雞飛狗跳指的是什麽,也明白了繁艾為什麽成了她口中的VIP,更重要的是,不得不承認,他是真的幹了一件失誤的事。
  如果他早知道他們在張羅著為他們補辦婚禮,他怎麽也會去找她。
  一晚上,潘子煊的耳朵都沒有清淨過,趁著他們又熱烈地投奔去另一個主題,他起身走到窗邊,給繁艾打電話。
  還是關機,占線。
  “你說該怎麽辦?人沒給帶回來,禮服的尺寸,她的鞋碼,就連選個首飾,我都怕不如意,什麽都得試,不試怎麽知道好不好?”這時候,鄧懷雲是怎麽也不願意承認,其實失誤有她一半,誰讓她在電話裏隻字未提。
  “這件事你們應該早點和我商量。”他也覺得她的手上少了一枚戒指,那和物質形式無關,隻是代表一種意義,婚姻的意義。
  “你媽就是這樣,悠閑慣了,心裏芝麻大的心事都塞不下,從你那裏回來,就開始張羅。不過,發現自己一個人的能力有限,把曼曼也叫了回來。”潘玉林想,要不怎麽都說女人是瘋狂的,嘴上說著沒尺寸,眼睛看到中意的,短短三天不到,手上就囤了不少。
  “我怎麽能塞得下,你們不僅不住在一起,就連象樣的合照都沒有,簡直太不象話。婚姻大事,你倒好,瞞著我們,要不是那天被我們撞到,你想什麽時候告訴我們?”本來是該準備三個月都嫌短的事情,結果,擠在短短三天裏,害得她晚上也睡不著。
  關於這個問題,他不想解釋。現在找不到她,他想著到底該不該回去接她。
  “請柬都印好了,至於日子,昨天連夜也寫好了。”她去算過了,再過兩天,是好日子。
  “哪天?”他漫不經心地問,隻想著她。
  “兩天後。”
  一整夜,他都沒睡好,給她發了短信,說,如果看到了,就打電話給他。
  醒來的時候,手機仍然很安逸,躺在他的耳畔,毫無動靜。
  本來就決定到了今天,無論她有沒有給他回複,都要回去一趟,順便接來她的父母。
  他起床,看見窗外一層薄薄的霧氣,這幢房子是建在九十年代末的獨棟別墅,不見蕭索,反倒愈漸氣派,老成的氣派。
  他開了窗,樓下是一片小綠地,被打理得盎然,多半是潘玉林抽空照顧的,他說,一個人男人的人生使命有三,一是生養一個孩子這是為自己,二是承擔責任建立事業,這是為家,三是種一棵樹得一片綠蔭之外更是為家人為社會為國家。
  其實,仔細想想,男人窮其一生,想得到的恐怕就是一片綠蔭下,有妻子孩子,讓他們過著無憂的生活。潘子煊想他剛剛明白這句話裏的意思,應該不算晚,而且,婚姻能教他明白得遠遠不隻這些。
  至少他學會了愛情,它會在平淡裏滋生,原本以為它像枚轉基因水果的籽,雨後頂出的綠意來去匆匆,卻沒想到它的根基竟會日漸茁壯堅韌,深深植入心底。
  他想起她,在早起的清晨,盤著頭發係著圍裙,忙碌在廚房裏,會因為他偶爾的一句玩笑而紅了臉,很美。
  正想著,看見樓下從車庫裏駛出的車,不用看,也知道一定也是鄧懷雲架著曼曼去置辦她設想之內的所有必須品。
  兩天後,他真的能夠用這場遲到的婚禮補償所有她缺少的麽?他明白自己此刻的忐忑,像個偷偷塞去情書的高中生,隨時都做好被感動的準備,當然,還有失望。
  其實,說到麵對感情,他並不如自己想得那般自信。
  繁艾一直睡到下午,她記得昨天從醫院回來,強迫自己吃了點東西,就開始睡覺,一直睡到深夜,開了燈和電視機,陷在沙發上,看了一部電影,結果沒想到自己的淚點那麽低,是不是做了媽媽都會比較容易被動容?總之,默默地哭了整部電影的高潮。
  哭完了又睡了,醒來,就是現在,下午,四點。
  全身不舒服,她突然想到什麽,跑進小書房裏翻出一堆書來,都是三年前懷孕的時候,肖老師買來給她看的。現在,總算有了用武之地。
  囫圇地翻了兩本,活動活動頸椎,想替自己泡杯咖啡,又突然反應過來,現在和從前不一樣,這些都得杜絕,包括高跟鞋,不規矩的生活習慣,至於,這日夜顛倒的兩天……
  抱著珍珠出門買水果,看見酸的,突然有了食欲,回來的路上,又繞去街角的藥店,聽了推薦買了一堆早孕三個月需要的東西,葉酸片,蛋白粉……還有一大包消毒濕紙巾。
  回來看了看時間,五點。
  困倦在身體感覺一點點舒適的時候就趕上來突擊。這種早孕的反應有些過分,清醒的時候身體感覺不適,有一點點舒適的時候,又不清醒。
  如此來回,她在迷糊之中,拿出手機開機,又放下,想到許久沒有照顧的金魚草,走到陽台。
  麵對尚且頑抗的陽光,細長的葉子忍不住打著卷,不想完全曝露身體,好象怕被曬傷。她有些心疼,說好了要精心照顧它,原來一時的疏忽麻痹,往往會葬送一條生命,更何況,這條生命,承載著一些不一樣的東西。
  就算這是她和自己玩的一個遊戲,心理遊戲……
  她是真的不想哭著捧著它回去找繁盛。
  正難過著,聽見電話的鈴聲瘋狂作響。

  第三十七章
  繁艾看見來電顯示,是他的名字。可是,此刻她不想跟任何人說話,包括他,手指匆匆按下右邊的紅色按鍵,再關機,把電話扔在一旁,回頭在陽台上的角落裏翻出一小包花肥。
  倒出一點,順著花盆的邊緣扒開一個小洞,把手心裏窩著的黑色肥料全都倒進去,埋上土,澆了一點水。
  所有生物,當然包括植物,都需要兩個最基本的生存感,一是安全感,二是確定感。她再後退一步,看著這萎靡不振的小東西,一陣心疼,她給不了它安全感,任憑它日曬雨淋,她也給不了它確定感,好比現在,她束手無策。
  繁盛說,你付出了多少自然會有多少收獲,而且,它的脆弱加倍,你的成就感自豪感也會加倍。
  繁艾不知道她在付出的同時,是否也疏忽了,所以她自始至終毫無收獲,甚至覺得它在眼前奄奄一息。
  這株植物是她,毫無安全感,確定感。
  這株植物也是他們,毫無收獲,奄奄一息。
  繁艾收起思緒,卻發現自己根本無法忽視被自己扔在一邊的電話,有時候,我們想的是一回事,真正做的又是另一回事。
  她還是開機了,時間顯示從昨天上午到剛剛,收到來電提醒的短信不下十條,包括他的,說看到信息,給我電話。
  她正要給他打電話,卻聽見門鈴響了,去開門,果然看見他站在門外,劈頭就問,為什麽不開機?
  繁艾仰起臉看著他,其實撒謊很簡單,說,“沒電了。”
  “那我剛剛打給你的時候,為什麽不接?”潘子煊當然不覺得她的話有多牽強,隻是偶爾男人刨根問底的決心也會發作,畢竟他為她擔心了將近兩天。
  “我不小心按錯鍵了。”說完,往裏麵走。
  潘子煊一路上都在想到底該怎麽向她說有關婚禮的事情,老實說,他有點擔心,因為她總是能從他的話裏找到縫隙,然後一頭鑽進去出不來,關鍵是他也不知道她的思緒會停在哪一點上,於是,他就沉默了。
  至於繁艾,此刻的她很小氣,小氣到不想帶任何一個人分享自己的空間,包括他。因為她還有很多事情沒解決好,奄奄一息的金魚草,糟糕的食欲和心情,還有自己肚子裏正和她緊緊相連的生命……於是,她也開始沉默。
  “心情不好?”潘子煊看她皺著眉,支著下巴心不在焉的翻著手裏的雜誌。
  “恩……”繁艾把硬硬的彩頁翻得嘎嘎作響,再偶爾抬頭看看他,不知道他怎麽這麽著急地跑來這裏,難道就是為了陪她一起心神不寧?
  “怎麽了?”潘子煊在她旁邊坐下,他終於知道在心裏藏一件事真的很不容易,至於,這件事情有什麽難?他把手伸進口袋,摸到那隻絲絨小盒,就當是再求一次婚好了。
  然而就在他鼓起了勇氣打算開口的時候,繁艾突然拉起他的手,往陽台的方向走。
  “你看,它快死了。”繁艾側過臉來看他,他無動於衷的表情叫她的心涼了一點點。
  “物各有命,我們無能為力的時候,就隻好順其自然了。”他不能集中精力去就著夕陽仔細耐心的打量這株渺小的植物,因為他在忐忑,在不安。
  “不過,我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她安慰自己,說這僅僅隻是一個小小的心理遊戲,真正的結果隻有自己知道,何必患得患失地交叉感染?不過,光是說服自己,就有點難度,更何況自欺欺人?
  “什麽最壞的打算?”他順著她的話接著問,一心惦記著該如何開場。
  “哭……哭著捧著它回家找我爸。”她偏過頭來,認真地說。
  隻是,潘子煊又如何能夠明白她話裏的意思?
  兩人並肩坐在一起,繁艾打開電視,屏幕上嘩嘩一片白雪花。
  為什麽連電視機也要來湊熱鬧冷不丁的裝深沉……
  “子煊,電視好象壞了。”繁艾小聲說,他沒反應,用手碰了碰他。
  “哦……”他摸出遙控器,啪得一聲,指示燈閃爍一下,滅了。
  “你餓不餓?”潘子煊問她,他決定再次給自己延長時間,卻不知道延長的同時,是在消耗。
  “不餓,我想喝水。”繁艾覺得喉嚨有些幹澀,她懶了許多,常常連倒水都覺得麻煩。
  “好,我去。”他猛地站起來,說。
  繁艾點點頭,不知道其實他是想趁著一個人的時候冷靜地做思想建設。
  潘子煊捧著裝著白水的玻璃杯走過來,卻停在繁艾的身後,說,伸出一隻手。
  他的興奮來自於期待,他的忐忑來自於於在乎。
  繁艾伸出右手,接過盛滿水的玻璃杯。
  他又說,伸出另一隻手。
  繁艾再伸出左手,一陣冰涼的金屬質感,塞進手心裏分明是一隻戒指。
  遞給她這枚戒指的男人是她的合法丈夫,她肚子裏孩子的父親,他正站在她的身後,隻是,他為什麽總是要選擇站在她看不清的位置?
  她訥訥地舉著這枚精致的戒指,默默地喝了一口水,把左手放在右手捧著的玻璃杯上方。
  哐當一聲,戒指落進杯底,因為水的阻力,並不那麽清脆。

  第三十八章
  那聲過後,又是一截長長的沉默,像黑白電影的末尾,字幕顫動在屏幕上,滾滾而去,剩下仍然在工作的放映機,播放著沉默,或者,還有三三兩兩不願散場的人,坐等著眼淚徹底席卷了一臉。
  為所動,更為所傷。
  “你為什麽總是要站在我看不清的位置?”繁艾側過臉來,餘光落在他胸前一顆紐扣上。
  潘子煊邁開步子,等到站在她的眼前,卻發現她已低下了頭,凝視側躺在杯底的那枚戒指。
  “繁艾?你知不知道我遞過它的時候,心裏在想什麽?”他頓了頓,握住她空著的一隻手,“我在想你會不會喜歡,會不會試著戴上,又會不會接受,我想了一路,也不安了一路。”
  繁艾聽見他突然發出的一聲輕笑,如同自嘲。
  “我終於發現婚姻成了我的一道難題,因為我常常輕易忽視,模糊你,也模糊愛情。”他覺得自己的聲音在顫抖,他沒想過,原來他也可以這樣深情地握住一個女人的手,告訴她自己此刻的心情。
  繁艾聽完,搖搖頭,說,“這個婚姻是我們的難題,不僅僅是你的。跟你相反,我一直站在你一抬頭就能夠看見的地方,等著你。”
  “可是,我等的時間有點長,灰心了。”繁艾抬起頭,看進他的眼底,“而且,這道題仍然無解。”
  她當然明白他的意思,一枚戒指,換他們另一個岔路。他終於伸出了手,站在那裏,而她呢,看見伸向遠方的路,猶豫了。
  “我可以和你一起解決這道題,你將永遠都不會是一個人。”他意識到她想要抽回的手,連忙牢牢握住。
  “子煊……”
  他聽見她的聲音漂浮在耳邊,兀得轉過臉去,看見她眼裏的平靜和堅定,直覺告訴他,她做了決定。
  他既心疼她所說的灰心,更痛恨自己,難道真的太慢?
  “我想……”
  她正要說話,他的手卻從背後伸出來,纏住她的肩膀,迅速將她納入他的懷裏。繁艾看見他漸漸放大在臉前的臉,皺著俊朗的眉,像在強烈的隱忍著什麽。
  她不想伸出手替他撫平,隻想閉上眼睛。
  他的唇不夠柔軟,第一次,她在他的吻裏嚐到他的脾氣,有些強勢,有些執拗。
  再鬆開,鼻子酸了,眼睛也濕潤了。
  突然一聲聲響,玻璃杯應聲而碎,水潑出來,濺在小腿上,一陣涼意。
  潘子煊抱住她,不想理會那隻碎掉的玻璃杯。原來自始至終,她的手指缺的從來都不是那隻戒指……
  兩人坐著,沉默是一個黑布袋,籠罩住整個房間。
  不知道過了多久,繁艾伸出手,拍了拍他。
  “我講個故事給你聽?”
  “恩。”他把臉埋在她的頸窩,應聲點頭。
  “說一個獵人,愛在冬天打獵,一天,他沿著鹿痕來到一條結冰的河流跟前。”她的聲音不大。
  “這是一條相當寬闊的河流,河麵完全被冰覆蓋,雖然冰麵上明顯的留下了鹿走過的痕跡,但是,能否承受住一個人,獵手沒有把握。”她慢條斯理地說。
  “後來,獵手伏下雙手和膝蓋,決定追逐著鹿痕小心翼翼地在冰麵上爬行起來。當他爬到一半的時候,他的想象力開始空前的活躍起來,他似乎聽見冰麵裂開的聲音,他覺得自己隨時會落下去,必死無疑。”她停下,看了看他,又繼續。
  “可是,他已經爬了一大半,無論是爬到對岸還是返回都危險重重,於是,他爬在冰上瑟瑟發抖,進退兩難。”
  “後來呢?”潘子煊忍不住問。
  “後來,就在這個時候,獵手聽到一個可怕的聲音,一個農夫駕著一輛馬車正悠然的駛過冰麵,當農夫看到匍匐在冰上瑟瑟發抖的獵手時,一臉莫名其妙。”
  故事說完了,他也再次陷入了沉默。
  “繁艾,你想告訴我什麽?”他不知道此刻心裏想到的是不是她所想要告訴他的。
  “我隻是想問你,如果我是那個瑟瑟發抖的獵人,你究竟是那隻引我爬上冰麵的鹿,還是那個看著我一臉莫名的農夫?”

  第三十九章
  繁艾推了推他,想站起來,卻看見他仍然皺著眉像是在苦苦的思索。她不想讓這個故事太過沉重,輕聲笑了笑,說,“開個玩笑罷了……”
  潘子煊動了動,看見她噙在嘴邊的微笑,太輕,太淺,想抓住她的手,隻是這次被她抽離了。
  “其實很多時候,我們躊躇不前,並非因為外界的阻擋,而是受到了內心的羈絆。”繁艾站起來,“這就是這個故事想告訴我們的。”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如果你是那個獵人,我不是那隻鹿,更不是那個農夫,我想做的僅僅是你身下的冰,堅硬可靠。”她的反常他看在眼底,一時間,心情有點亂,隻想把心裏的話說出來,卻無從下口。
  至於什麽婚禮,戒指,全都不重要,隻想握住她的手。
  繁艾笑,心裏卻在泛酸,說,“你知道獵人匍匐在冰上,進退兩難的時候,想得最多的是什麽麽?”
  “他什麽都不需要想,隻要信任。”再過沉穩,此刻也已然被她的問題消磨了大半。
  “不對,他在想,其實,我明明可以早點選擇另一條路。”她緩緩開口,再轉過身來,看著他,定定地說,“子煊,我想我們也需要各自選擇另一條路。”
  “不是各自,是一起走向另一條路,我會陪著你,你也不會灰心。”潘子煊連忙打斷她的話,卻遲了。
  “所以,我們還是分手吧……”繁艾記得他們踏著意外的腳步為了孩子而走到一起,而現在,她卻帶著孩子想要分手。
  至於孩子,她暫時不想告訴他,就當是另一個意外,隻是她學會了不再無措,而他,也不需要因為內心的羈絆再做其他的決定,所有決定和選擇的權利,她都會試著牢牢地握在自己的手裏。
  這是三年的婚姻教會她的,也是他教會她的。
  學會選擇,學會決定,隻是她還沒來得及學會信任。
  她撿起掉在地上的戒指,遞到他的眼前,“還給你。”
  “為什麽?為什麽要和我分開?”她的聲音仍然可以一如既往的平靜,而他,空落落的一大片心田,開始荒蕪雜生。
  她這隻喀噠喀噠的漫不經心踱著步子的木頭鳥,終於打算在他的心上讓所有腳步聲都戛然而止。
  他沒有接過那枚戒指,她真的很聰明,懂得該如何打敗他,而武器,竟是他挑選要送給她的戒指。
  “我想,我們分開會比較好,你一定也很累,或許,我們會在另一條路上找到自己真正想要的,其實並不是現在的樣子。”
  繁艾起身走到窗前,天色終於黯了,遠遠看上去像一幅用彩色鉛筆上色的畫,邊緣不用很鋒芒清晰,不同顏色的色塊交疊在一起,不會模糊,反而更真實。
  “怎麽會?我剛剛找到自己想要的生活,不過是有你,一個孩子。”還有一片樹陰。是這樣的人生,這樣的使命,而她卻想著棄權,不想給他任何機會。
  原來忍住眼淚真的很難,就算她明白選擇之外必然會有痛苦如影隨形,做了那麽多的準備卻也無濟於事。
  “我想一個人靜靜,你先回去好不好?”她說得很快,怕太慢,會因為哽咽而斷斷續續,他聽不見。
  她在趕他走……潘子煊站在原地,突然想抽煙了,他想換一種思考,而此刻看來隻有煙能幫他,而他手邊卻沒有。
  “戒指是我送給你的,裏麵什麽都有,就是沒有退回兩個字,還有,如果這是你的選擇,我願意尊重你,但是……”
  繁艾聽見他的聲音,重重的,像一隻手,正徘徊在她的頭頂,伺機找到並拔下那根和痛神經靠得最近的頭發。
  “但是,我並不打算放棄你!”

  第四十章
  在七個小時以前,潘子煊的左邊褲子口袋裏塞著一枚戒指,心情忐忑,時間在腳下,耳邊,心裏,走得飛快。現在是七小時以後,午夜,開了窗,有風,粘住毛孔,連呼吸都沉重,偏偏時間選擇在這時候打瞌睡,慢騰騰的。
  他看了看表,整整五個小時,他就這麽賴在這裏整整五個小時。學著她的樣子,順手從沙發旁的雜誌架上抽了一本書,此後,這本書伴著他整整五個小時。
  至於所有的文字,在他眼裏都自動轉化成亂碼。
  眼睜睜地看著她走近了臥室,再也沒出來過。
  於是,他也終於發掘出自己原來也有等待的天賦,同時也明白,等待並不意味著在浪費時間。
  可是她就是沒有出來和他說一個字。
  他站起來,雙腿麻木,終於還是撿起了摔在腳邊的戒指,捏在手上,無奈之後,還是決定敲她的門。
  “繁艾?你睡著了麽?”愣了幾秒鍾,如果她睡著了,怕聲音高了吵醒她,可萬一她還沒睡,又怕聲音低了她會聽不見。終於拿捏著音量敲門問她,等了半分鍾,毫無回應。
  不知道是不是這兩天睡眠時間過剩,繁艾翻來覆去了一整晚,卻沒有睡著。
  他的聲音在這樣睡不著的深夜裏,清晰可聞,原來他還沒走。她閉上眼睛,不願意承認,其實,睡不著是因為心裏還在等著另一隻鞋子落下的嘭嘭聲。
  另一隻鞋子的罪魁禍首當然是他,害她睡不著。
  正想著,聽見推門聲,腳步很輕,落在她的床頭。
  “繁艾?”潘子煊再叫一聲,她仍然不打算給他任何反應。
  他看著她的側睡的半邊臉,夜燈下,落下枕邊的是薄薄的藍色陰影,寧靜單純。他突然感覺心裏明顯不足的底氣又撲哧一聲,差點泄得精光,看來,她是和他來真的,並且打算完全忽視他。
  他把戒指放在她的床頭,終於決定回家,轉身前,看見那點璀璨的光芒,閃爍搖曳在這樣靜謐的夜裏,可是她卻看不見。
  回到家,一打開門,就聞見一股濃濃的酒氣,走進了,原來是楊彥其還在家裏。
  “喂,你有沒有煙?”潘子煊蹲下來推了推躺在地上呈大字型的男人。
  楊彥其半閉著眼睛,伸出一隻手,一路摸索,不知道從哪兒摸出一包煙,“原來你也有煙癮?”
  席地而坐,點了煙,默然深吸一口,“沒有,不過它確實是對付心煩的好東西。”
  楊彥其笑,聲音因為喉嚨太久沒說話,又被煙和酒刺激了整整一天沒消停,有些沙啞。“別忘了,還有這個。”
  坐起來,順手捏住一隻空掉的啤酒罐,喀嚓一聲,扁了。
  “你有什麽心煩的事?說來聽聽?”潘子煊彈掉煙灰,火星點點,隻需半秒,就會被周圍的漆黑徹底包裹吞噬。
  楊彥其哧得一聲笑起來,不記得這是今天的第幾次想到郭斯曼那個女人,每想一次就想抽一隻煙,看來那得數數究竟有多少煙蒂,大概就知道他到底有多心煩。“女人他媽的就是煩!”
  “你進她退,你再進,她幹脆逃了。”他呢,也是吃飽了撐得慌,從新加坡一路追來,連她究竟去幹什麽了都不知道。
  潘子煊看著眼前的老友,叼著煙,明暗過渡的太快,幾乎來不及看清他的表情,點點頭,說,“女人,確實有點麻煩,似乎永遠都能比你想到做到的快一步。”
  “快?快還不簡單,追唄!追到了為止!”楊彥其漫不經心地說,“女人,就是用來追的,天生跑得快。”不過跑和逃的意思,實在差得有些遠,要不,他也不用這麽辛苦了。
  潘子煊沉默著抽完第一支煙,忍不住繼續第二支。
  一個字是追。至於怎麽追,他看著手裏的煙燃燒在空氣中,開始仔細思考這個問題,卻不知道同樣的時間裏,繁艾正對著那枚戒指發起了呆。
  
  第四十一章
  繁艾徹夜無眠,看著那枚戒指,五味雜陳。酸,她原先隻想讓它沉入杯底,卻沒想到會掉在地上,更沒想到他又撿起來輕輕放在她的床頭。甜,隻因為它本身的意義,與無名指上的一根通往心髒的筋相連,戒指戒指,願為你受戒。苦,這注定是一隻孤單的戒指,它本該躺在玻璃櫥窗裏等待某一對幸福甜蜜的新人挑選,而不是在這樣即將天亮的淩晨陪著一個灰心失落的她。辣,麻痹舌尖,刺激淚腺。鹹,這是她薄弱的淚腺湧出的液體的味道。
  她想到三年來的點點滴滴,其實有時候,決心比狠心更可怕。割,舍,想到這兩個字又怎麽會不心疼?
  當眼淚流下來的時候,她正試著戴上這枚五味戒指,尺寸合適,大小相宜,隻是來錯了時間。
  來錯了時間,僅此而已。隻不過,也就什麽都不是了。
  醒來的時候,眼淚幹涸在臉上,她把戒指從手指上拿掉,重新放回到原處,低頭看著自己的無名指,不過短短幾個小時,卻有一道印記,像枚符號。
  這枚符號,過不了多久,就會自動消失。像他,記憶會流失,也像他們,彼此相忘。
  在它漸漸消失的時間裏,大概就是她唯一可以用來默哀婚姻的時間。
  電話響起來的時候,她正看著那盆金魚草,它的不幸,她真的無力回天,一旁的檸檬和茉莉自顧自的一派繁華,氣味也依舊清新。
  她接了電話,號碼顯示的是外地。一個女人,聲音聽來厚而純,很好聽。
  “喂,請問是不是繁小姐,不好意思,這麽早冒昧的打你的電話,因為潘的電話一直打不通,你能不能請他聽個電話?”郭斯曼一口氣說完,看了看一旁坐著的鄧懷雲,正盯著她看。
  “請問,你是哪位?”繁艾心裏升騰起一種奇怪的感覺,這感覺並不美好。
  女人連忙回答,說我是郭斯曼,問問他到底什麽時候回來?明天就是婚禮的正式日子了,一切都準備到位了,就等著你們回來。
  郭斯曼?原來她就是曼曼。
  “婚禮?明天?”繁艾一隻手糾著電話線,眼神飄出窗外,天氣不夠好,陰沉灰蒙蒙的一片,看不出現在幾點。
  “怎麽?他沒說?出了什麽事?”郭斯曼忙問,看見身旁的鄧懷雲臉色突然難看起來,到底在搞什麽?一邊緊鑼密鼓,一邊卻莫名其妙。
  “哦。沒有。”繁艾話還沒說完,就聽見一陣雜聲,然後入耳,又是另一個女聲。
  “他不在?”等鄧懷雲不住奪來電話問出自己的猜測,至於這個號碼,是她自己記下的,卻一次也沒有打過。
  繁艾輕輕應聲,想必是剛剛撒謊露了餡。
  直到掛上電話,繁艾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補辦婚禮?隻是真的有必要麽?聽鄧懷雲的語氣,顯然有些忿忿然的,不知道究竟在生什麽氣。
  難怪他會突然來找她,送她戒指,隻是為什麽他什麽都不說。
  一上午,坐立難安。
  臨近中午的時候,突然下起了雨,雨點砸在玻璃上,脆生生的,掀開窗簾一看,那雨勢瓢潑傾盆,俯瞰整個樓下,地麵濕得徹底,這夏天的暴雨總是來得叫人措手不及。
  房間裏很暗,繁艾不想開燈,抱著珍珠直接打開電視機,畫麵抖動之後隻剩下一大張茫然的畫麵,這才想起來,昨天它就壞了。
  隨手放在一邊的電話突然振動起來,一條信息,是他發來的,說,幫我開門。
  她一驚,連忙放下珍珠,去開門。
  打門一看,果然被雨淋得濕透。
  “下這麽大的雨,怎麽突然跑來?來了也不直接敲門。”她轉身要去拿毛巾,手卻被他一把抓住,輕輕一帶,整個人便落入他的懷中。
  繁艾沒想到他會突然抱住自己,一時間也忘記了該做如何的反應,任他抱著,“你是特意來送我一個濕漉漉的擁抱,還是想讓我感冒?”
  “都不是,我昨天忘了告訴你一件很重要的事。”他還是不放開她,反而更緊。
  “什麽?”繁艾想起關於婚禮的事情。
  “昨晚我一夜沒睡,翻來覆去想了一夜。”他的聲音盤旋在她的頭頂,沉沉的。“我決定把我所有想出的都告訴你。”
  繁艾終於從他的胸膛裏掙脫出來,一仰頭,就看見他正凝視著自己。他一定不知道自己頭發被雨淋濕了,有幾捋頭發隨意地搭在額前,有些性感。
  繁艾覺得自己有些沒用,因為,她能夠感覺到自己的臉正在發熱,她對自己說,這個壞習慣真的得改改。
  潘子煊看著她的臉,淡淡緋紅,整個房間的暗沉似乎都被她一掃而空,他壓製不住自己,再次伸手攬過她,說什麽也不讓她再次掙脫,直到他把肚子裏的話都說完。
  “我說過你一直都有選擇的權利,選擇和我在一起,也可以選擇和我分開,我也願意尊重你的選擇。”他記得她說過他太自以為是,說結婚就結婚,說不同住就分開住,說不用等就千萬不要等,現在,他想重新給她一個機會,更給自己一個機會。
  他終於明白,原來距離的產生,僅僅是因為無法彼此確定對方的感情,無法確定對方在各自的心目中究竟是否占據了一個重要位子。
  他確定了她在自己心中的位子,所以一定要告訴她。
  “繁艾?”他湊近她的耳,輕聲說,“我愛你。”
  繁艾聽完愣在那裏,看著他一臉的坦然,除了背過身去,想不到還應該幹什麽。
  
  第四十二章
  潘子煊看見她背過去的身影,纖細而單薄,影射出一些落墨,他不再猶豫,上前邁開一步,再次緊緊握住她的手。
  “繁艾,對不起。”
  繁艾感覺他正站在自己的身後,雙手緊握住她的。
  “為什麽要跟我說對不起?”感情的偏向哪有對錯,隻有付出與獲得。
  “是我不對,我沒有好好照顧好你,還讓你傷心難過。”他停頓一下,感覺她微微的瑟縮,想鬆開自己的手,卻又不舍。
  他以為自己很了解她,懂得她莫名的膽怯和自卑,懂得她偶爾堅持的小固執,更懂得她一直敏感如同一株幼弱植物,隻是一直都沒有好好照顧她,照顧她的性格,照顧她的小情緒,照顧她的心情。
  “你不覺得現在說這些有點晚?”繁艾終於忍不住,抽回手,轉過身來,看著他。
  潘子煊看見她眼底不可撼動的決心,心疼她緊緊咬住自己的下唇,明白她在強忍著委屈。
  “我承認現在說現在有些晚,可是我說過,無論你做任何決定,我都不想放棄你,哪怕離婚!我也要把你重新追回來!”他定定地看著她的眼睛,深深藏匿在一片暗沉之內,隻是眼角的淚光出賣了她,他忘情地伸出手來,試圖擦去她的眼淚,不料她卻側過臉來不著痕跡地閃躲開來,抬高的手,收不回去,一陣悵然。
  其實,哭不是她的本意,隻是眼淚太容易鬆動防線,如果可以,她此刻真的隻想笑。
  “離婚?”她笑,眼淚卻又跑出來作祟,“我應該謝謝你的提醒。”
  潘子煊不明白為什麽這時候,她偏偏要斷章取義,剛想解釋,又聽見她繼續說,“我現在有兩個問題要問你,你要老實回答我。”
  “當然。”潘子煊扳過她的肩膀,看著她點點頭。
  “第一,你說你愛我,是不是隻因為我要和你分手?”第一次這樣質問他,有些諷刺,這三個字算不算承諾?如果算的話,他終於說出來,她卻不想相信。
  “為什麽要這麽問?”他怔住,沒想到她會這麽問,“你在懷疑我?”
  “所有人,都隻選擇去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你又怎樣讓我相信你?”她無心褻瀆這神聖的三個字,會懷疑是因為她正在看清,而不再是自卑。
  他沒想到自己在她心裏竟然已經到了如此不堪的地步,“即便你懷疑,我還是要說,那三個字,出自真心。”
  暗暗地收回視線,瞥向窗外,雨仍然洋洋灑灑,一路向下直倒。
  繁艾看見他側向窗外的臉,擰著眉毛,表情說不出的嚴峻,他所說的真心大概就裹在濕漉漉的衣服下,她看不見。
  兩人沉默著看著窗外的雨,直到他又問,“第二個問題呢?”
  “第二,你送我戒指是不是因為明天的婚禮?”
  語畢,看見他明顯的一怔,難道被她猜對了?一真酸氣順著肚子裏的氣流往上撞擊,好象被砸到了頭頂,昏沉沉的。
  “那你為什麽不告訴我?”
  “你怎麽會知道?”
  兩人心裏都揣著一隻天平,不同的是,兩個極端,繁艾因為自己的猜測而心寒,正往下沉,而潘子煊被她的曲解所激怒,不自覺地往上,幾乎同時問道。
  "是郭小姐打來電話找你,我才‘順便’知道。”繁艾先回答,她也不知道自己在酸什麽,大概是這麽大的事情他竟然不告訴自己,再有就是, 她不知道的時候,‘曼曼’卻知道。
  “我也是突然才知道,所以打算特意回來接你。不管你相不相信,那枚戒指,是求婚,第二次求婚,同樣出自真心,隻是被你拒絕了,拒絕之後,我想了一晚上,才有了那個‘我愛你’。”她眼中的懷疑昭然,他不知道到底該怎樣解釋了。
  “如果我不是無意知道,你是不是打算一直不告訴我?”她發現自己此刻還不能完全做到毫不在乎。
  “對。我不想讓你被他們所影響所勉強。”在她拒絕之後,反而讓他更能看清,婚禮不重要,戒指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距離,究竟是遠是近?
  “這件事情,我自會處理,至於明天……最不想勉強你的人是我……”
  繁艾還沒來得及想好他話裏的意思,突然一陣惡心,連忙跑開,再出來,卻發現他已經不在了。
  走到窗邊,雨還在下,仍然很大。
  
  第四十三章
  梅雨季節的雨水,一旦發瘋得蔓延起來,那簡直就像一部悲傷電影,從頭到腳的絕不溫柔。
  分明一天都沒進食,卻想吐,不停惡心,想敞開吐,卻什麽也沒有。這種早孕反應已經持續了好幾天,嚴重影響食欲,她怕繼續下去自己會撐不下去。找出一瓶維生素B6片,倒下一粒塞進嘴裏,咽不下,喝水,還是咽不下,最後隻得再次衝進衛生間,作嘔。
  繁艾蹲下來,感覺眼睛濕漉漉的一片,像被雨給感染,看什麽都模糊。
  他的話還滯留在腦海裏,說,最不想勉強你的人是我……
  很累,躺下來,周圍一片沉寂,一邊枕著窗外的雨,一邊是時間的聲音,像壞掉的水龍頭,滴答滴答答答答,太快了,時間如果走得太快就是一種浪費。
  像這雨,落下來,就收不回去。
  半睡半醒之間,她仍然在想著明天,明天,“這件事情,我自會處理,至於明天……最不想勉強你的人是我……”
  過了十二點,就是明天,是他們的婚禮,沒有新娘的婚禮,他要怎麽給所有人一個交代?
  她會擔心,不想做一個不懂的識別大體的人,也不想讓他的家人難堪,當然還有他,更不想讓這個結束太任性隨意。
  再有不到三個小時,就是明天了。
  她突然起身,呼一口氣,那就當是好聚好散,給所有人一個最後的交代。
  終於撥通他的電話,聽出他的聲音有些意外地驚喜。
  郭斯曼從夢裏猛得驚醒,再猛得扭頭,看時針分針呈一隻大鈍角,心裏突然暗暗地鬆下一口氣,好,淩晨四點,她的生物鍾實在太愛她,在連續熬了這麽多夜之後也堅決不紊亂。
  起床,看見遠處的天色有點紅,有點藍,還有泛黃,這惡心死人的顏色。今天是個大好日子,她再清楚不過,不過心情實在一般一般,不鹹不淡,甚至有點酸。
  這幾天,過得像在打仗,她終於知道疲憊到麻木的時候,原來額頭上有根筋會抽動,肩膀常常半邊酸疼,差點還以為路走多了腳踝會變形,更可怕的是兩個字,恍惚。
  現在呢,她的腦袋比電腦還好用,記憶力比記憶卡的效率高質量結實,她能夠倒背潘繁婚禮流程如流,並且很自發的保持高度緊張,隨時外調吸納。從婚禮籌備計劃,到婚禮前準備,到婚禮前一天的準備,再到婚禮當天流程,最後婚禮項目結束,滿滿五大項目,每一條之下都有子項目不下十條,她簡直比新郎更新郎,比新娘更新娘,況且,新娘恐怕也沒她早起,實在想替自己悲哀。
  下樓,隻見鄧懷雲表情嚴肅,再看看一向瀟灑來去兩袖生風的潘玉林也一臉的愁雲。
  “你們怎麽拉?好事將近,怎麽沒點喜氣?沒睡好?”她呢,現在基本上累得隻比死人多口氣,偏偏還得擠出笑意,安撫兩位明顯情緒不穩定的男女,她納悶,又不是他們結婚,不過這表情看來,即將開始的不是婚禮,而是集體跳火坑大儀式。
  “哪還能睡著,一夜沒睡,等了一夜。”鄧懷雲神色哀怨,這幾天來,她差不多花光了五十多年存儲的所有精力,難道竹籃打水?
  “等什麽?”她問,看外麵,不過淩晨四點,天跡已然劃出白光。
  “等子煊和繁艾,你說他們是不是都把日子過混了,我就不相信今天都能忘。”鄧懷雲眼神很堅定,實際上,自己知道自己低氣不足。想想,那倆人昨天可以瞞著他們結婚神不知鬼不覺,說不定明天再偷偷離了他們也不知道,早知道這樣她也死活不操這份煩心,讓他們自生自滅。
  “好了好了,子煊不會這樣糊塗的,肯定有特別的原因,你也別擔心,還是先上樓看看還要準備什麽,要不趁著時間還沒到,先睡一會兒。”潘玉林這時候才說話。
  “我要是能睡著也不用等到現在。”鄧懷雲冷冷說。
  郭斯曼看在眼裏,老實說,一切準備得很到位,哪怕是新郎新娘的特殊準備,她都嚴格地塞進第三大事項裏,絕不差錯,再想想,她究竟是他的誰呀,這麽折騰自己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麽。
  “我看你們都去休息吧,我來等。”離預約化妝的時間還早,擔心毫無價值,反而徒增煩惱。
  潘玉林對她的決定頗為讚同,實際上誰也睡不著,再過不久,部分親友就會陸續上門,隻不過為了照顧鄧懷雲緊繃到快斷開的情緒,才點了點頭。
  郭斯曼坐下來,開始打潘子煊的電話,就是不通,不停占線占線,她挫敗的放下電話,誰知道電話卻突然響了起來。
  接起來,竟然是潘子煊,聲音聽來沙啞而渾濁,說他們馬上就到。

  第四十四章
  “現在幾點?”繁艾側過臉看見天空是濃濃的深藍色,耳邊的風有些涼,車速很快,那藍色順著風,幾乎被吹亂。
  潘子煊抬起手腕,看時間,“剛過四點,累了睡一會?”
  繁艾搖頭,顯然一夜沒睡已經給她目前特殊的生理造成了不大的負擔,嘔吐感伴隨著一路,她想自己此刻的臉色一定難看到極點。
  “冷不冷?”他伸過手來抓住她平放在膝上的手。
  繁艾再次搖頭,想悄悄地整理自己現在的心情,卻每每被他的三言兩語而打斷。
  潘子煊看著她的臉,有些蒼白,毫無血色,像一張還未曾經曆過任何觸碰摩擦的紙片,它的幹淨,不染瑕疵,叫他不忍,卻又頓覺它的脆弱,幾乎讓他不知如何是好。
  她總是可以這樣靜靜地坐著,仿佛心無旁騖,隻是坐著,他不想輕易猜測她在想些什麽,如果可以,他倒希望,時間在凝望中就此暫停。
  婚禮不重要,不想影響她,不想勉強她。可是,她卻在下著雨的晚上,舉著電話撐著傘仰著頭向他的窗口張望,像三年前,她撐著傘,站在樓下,明明無助,卻硬是彎著嘴角衝他笑。
  等到記憶中的那道身影與樓下的她交疊,他幾乎是衝下去,想抱住她,卻不小心碰掉了她手裏的傘,她淋了雨,卻仍然毫無知覺,隻是麵無表情站在他的麵前。他幫她撐傘,那風在雨聲裏呼嘯而過,雨勢傾斜之後,他看見她被雨打濕了的半邊衣服,和沾著雨水的小腿。
  他早該想到,她是繁艾,用別人的準則約束自己的繁艾,衝突在前,她卻願意自己妥協,而不為難任何人。
  繁艾意識到潘子煊一直側目盯著自己,驀然扭頭,看著他,不禁輕聲問,“你想跟我說什麽?”
  “沒有,隻是想謝謝你。”
  “你不用謝我,我隻是不想做個自私的人,不想讓你的家人因為我的缺席而難堪,更不想讓他們覺得我那麽任性隨意。”她看著他突然黯淡的神色,顧不得心裏冒出的一些奇怪的感覺,又繼續說,“但是,這是最後一次。”
  最後一次……婚禮這個儀式,也許在某種程度上來說是一個開始,人生途中,找到一雙合適的手,於是,牽著一起邁向另一段路,這是個開始,怎麽會是最後一次,是個結束?
  “我明白。”聽了她的解釋,頓時覺得心裏像灌進了一杯苦酒,有些澀,有些疼。可是,這不是他早就明白的麽。
  不知過了多久,繁艾被他輕輕搖醒,說到了。
  郭斯曼出來,看見站在潘子煊身旁的繁艾,睡眼惺忪的樣子,笑著迎上去,大方地抬高手,說,你好,我是郭斯曼。繁艾也笑,出自禮貌,看著眼前的高挑女人,身上有種特別的氣質,不見得很漂亮,但是卻很吸引人。
  “因為婚禮有些特別之處,女方不太方便,所以有些步驟省去了,當然,我們已經通知了伯父和伯母,而且我剛剛也確認了,他們一定會在晚上趕到。”郭斯曼看著繁艾說。
  潘子煊聽到她這麽說,猛得想起這件重要的事,看來,他被她影響得太徹底。
  “東西都準備好了,等會兒負責各個行程親友會在這裏集中,再給他們具體分工,首先是解決主副花車,花店的地址和電話都在這張名片上,再派人催一催攝像師到花車集合處,車隊的排序情況司機清楚。”
  郭斯曼停下來,看了看繁艾,又繼續道,“我負責陪繁艾去影樓,打理妥當之後,我們會先行在C酒店休息。”
  “我簡單說說流程,九點半以前,車隊一定要到達接新娘,十點整,再由C酒店出發趕往J酒店,十點半以前必須到達,十一點,新郎和新娘在酒店多功能廳迎接來賓。十二點,典禮正式開始。”
  一口氣說了這麽多,郭斯曼突然站起來,二話不說,拉起繁艾,說,“我們走。”
  直到鑽進車裏,繁艾還有種奇怪的錯覺,覺得這一切來得太快,從結婚到現在,再從要分手到婚禮,快到簡直像個遊戲,可是又分明比遊戲複雜得多。
  遊戲,除了消遣之外還有勝負。
  而他們之間,剝開那層不大不小的悲喜,也就空空如也了吧。

  第四十五章
  繁艾看著鏡子裏的自己,覺得陌生,垂在兩側的手觸到外罩在厚緞底的雪紡,連皺折也那麽美好,絲滑冰涼的觸覺叫她縮回手,一陣悵然。
  而郭斯曼卻已經忍不住想給鄧懷雲打電話,告訴她,她選得婚紗真的很適合她。而繁艾突然轉過身去的動作卻叫她疑惑,仿佛那麵鏡子裏的影象令她局促無措,所以她才能拒絕得那樣徹底。
  “哪有新娘不愛看自己?今天可是你最美的日子。”郭斯曼很難對一個陌生女人產生好感,這要從她還小的時候說起。
  上學的時候,每當她走出教室,身影出現在凡是有女生的地方,就會聽見背後兩種聲音,一,連走路姿勢都難看,二,真好看啊。女人麽,天生帶著搬弄是非的本領,她也沒心情去追究她們嘴巴裏的是是非非,於是,她的漠然又開始演化,說,郭斯曼是個傲慢古怪自以為是的女生。
  等到時間飛逝,她也就真的成了“傲慢自以為是”的人。這樣的人,總會給人距離感,不知道是刻意製造還是與生俱來,反正,她真的沒什麽朋友。
  有時候,也覺得納悶。
  不過她看見繁艾的第一眼,就覺得她的眼神溫潤而親切,對於這種異樣的親切感,她倍感珍惜,甚至能把她目前的身份忽略不計。或許是因為她人生如此二十多年,體驗過這種感覺的次數實在貧乏得過分。
  說到底,她郭斯曼隻是個敢愛敢恨的女人。
  繁艾聽見她這麽說,隻是笑笑,說,“我隻是突然覺得有點陌生,不敢看了。”
  郭斯曼覺得她的解釋簡單到單純,她點頭,表示理解,說,“我看你一定是怕再看下去,會自己陶醉得先站不穩了。”
  “真的麽?”繁艾看著她繞到自己的身後,替自己整理裙子,訥訥得問,如同自言自語。
  “當然是真的。”郭斯曼覺得這個美麗的新娘眼角幸福的紋路太狹窄,嘴角幸福的笑容太難用肉眼捕捉,甚至有些牽強。女人的直覺告訴她,繁艾有心事。
  繁艾坐下來,覺得兩隻裸露在外的手臂像被火舌舔舐般的躁熱,再往上又一路到達了額頭,臉頰,脖頸,鎖骨…後來,她就帶著她的身體替她準備的這種鬼祟感覺,被他抱上了花車。
  潘子煊全程握著繁艾的手,她的手心燙得嚇人,甚至覺得自己靠近她的半邊身體也被她的熱量烘的發熱。其實,隻有自己知道他心裏的激動感,幾乎到了澎湃的程度,而她呢?
  等到一切準備到位,十一點,她捧著花和他並肩站在一起迎賓的時候,倆人仍然沒有任何交談,除了準備室裏,不得已的進行了一場特殊的演習,包括,不斷的熟悉婚禮儀式的流程,喝交杯酒的動作,預演婚禮台步……
  典禮準時在十二點開始,準備了這麽久,似乎就為了這區區三十分鍾。
  繁艾一直提醒著自己要保持微笑,微笑地看他牽起自己的手,微笑地看他為她在眾人麵前帶上為她戴上戒指,微笑著,微笑著,鼻子就泛酸了。
  潘子煊當然看見她眼裏的濕潤,怎麽會不難過,甚至感覺這熱鬧鬧的場景都是精心準備的道具,大家聚集在一起,麵目含笑,口中祝福聲聲,而他心裏卻不禁蒼涼起來。
  好不容易撐到午宴結束,潘子煊尾隨著繁艾回到化妝間,關上門,就不自覺地想抽煙,一回神,就看見繁艾擰著眉,按著肚子。
  “怎麽了?”忙問。
  “我想吐……”話沒說完,就鑽進了洗手間,吐完了一肚子的酸水,還不罷休,開始幹嘔。
  “是不是喝了酒,所以不舒服?”潘子煊想起剛剛她的體溫,有些燙得不正常。
  “可能是吧,我想躺一會兒。”看見他的肩膀近在眼前,便不自覺地靠上去。
  潘子煊抱起她,放在沙發上,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額頭,燙得嚇人,想搖醒她,卻隻聽見她嘟囔一句,說,睡睡就好了。
  繁艾是真的累了,對於尚且嗜睡的自己來說,倦意在身體裏逐倍遞增,渾身發燙卻渾然未覺,隻想著睡一覺,睡一覺就好了。
  這一覺一直睡到下午五點,郭斯曼推門想告訴他們晚宴要開始了,卻看見潘子煊閉眼坐在沙發上,而繁艾正枕著他的腿睡得正安穩,她的心被這樣溫馨淡然的畫麵攪得無端的柔軟起來,靜靜地關上門,竟然有些感動得想哭。
  不知道受了什麽觸動,出了門,突然掏出電話想給某人打電話。
  繁盛和肖青是趕來的時候,潘子煊正牽著繁艾在席間穿梭,肖青看見女兒臉色紅潤得反常,甚至是病態,幾乎是半倚在女婿的身上,顯然無力周旋。
  肖青聽見身後突然有人很大聲的叫她的名字,她從繁艾的身上收回視線,轉身就看見一個人,這個人,是個故人,是個她至今在腦海中保留他許多完整記憶的人。
  隔著人群,那人也在看著她,她正要走近,卻聽見耳邊不遠處有人叫道,“不好了,新娘暈了。”

  第四十六章
  繁艾醒來,一身舒暢,這種感覺像剛剛度過了一個悠長的假期,從頭皮到腳趾都充滿力量,環顧這個陌生的房間,很明顯是精心布置的新房,猶在的喜氣就沾在她正裹著的被子上,就浸泡在這一室的寂寥裏,無可奈何地沾著倦意,卻又不願意就此揮發。
  她起身,想著這一切終於結束了。
  肖青進來,就看見繁艾楞楞地站在窗前,不知道在想著什麽。作為一個母親,最可悲的大概就是自己的孩子不願意和自己親近,更可悲的是,她似乎從來沒有一刻是能夠準確把握住女兒究竟在想著什麽。
  “醒了?感覺好點了吧?”她在她的繁艾身側站定,想說什麽,上下嘴唇幾次來回翕動,卻又欲言又止。
  繁艾點點頭,她想讓自己看起來精神一點,至少在肖青的麵前。可是分明全身有數不盡的力量,為什麽卻感覺自己連骨頭都無端的沉重了,眼皮都懶得抬。
  “你啊,這麽大的人都不知道該怎樣照顧自己,你讓我們怎麽放心得下。”肖青的聲音悶悶的,聲音在胸腔裏打轉,一半釋放,一半仍然在醞釀。
  “我不過是累了,睡了一覺,隻是時間選得不好而已。”繁艾聽出肖青此刻與平時的異樣,她所擅長的數落,幾乎已經化整為零,毫無殺傷力,甚至有些無奈。
  “睡了一覺?你知不知道你發燒,燒了一夜,直到早晨才出汗,把我們都嚇壞了,尤其是子煊,一整夜都守著你,一直等你退燒了,才被我轟去休息。”肖青搖頭,看看,女兒這場突如其來的婚禮究竟給她帶來了什麽,現在,她能夠回憶得到的,也就一個熟悉的人影,一道熟悉的聲音,然後再攙雜著另一聲,新娘昏倒了。
  聽到他的名字,繁艾才突然意識到,原來這鼻間所有熟悉的氣味全是來自於他的,這氣息,固執得蕩到她的耳畔,恍然間,突然回想起一些囈夢裏的片段,模糊又實在。是他的一雙手,握著她的,很緊,她沒力氣掙開,隻能把臉背向另一邊。
  母女倆各自看向窗外,那西下的陽光,在白天花去了滿身的熾烈,隻能依靠恒古不變的定律,繼續堅持在崗位上。像個遲暮的女人,趁著微弱的光連忙把自己的枯燥的頭發披散開來,遮住臉,開始從容而絮絮地在她們的耳邊說著什麽。
  當然聽不清,因為她們在各自思索自己的問題。
  “繁艾,你老實告訴我,你和子煊之間到底怎麽了?”肖青不是傻瓜,該經曆的一樣不少,她猜不透女兒的心思,可從昨天開始,她卻分明感受到他們兩人之間的詭譎。
  繁艾不說話,仍然看著窗外。
  “那你告訴我,你知不知道自己懷孕了?”肖青終於把心裏的疑問問出口。
  繁艾仍然沉默,默認。
  “知道對不對?”肖青想到潘子煊昨晚的眼神,複雜而震撼。
  “那你為什麽瞞著所有人?甚至是子煊?”肖青知道自己問了也是白問,自己的孩子自己知道,從小到大,她向來都不太願意滿足她這個做母親的好奇心,通常情況下,她也會嚐試著為了自己的威信狠狠的對她進行口頭開導,但是,事實證明,完全是徒勞。
  就在她以為繁艾會繼續保持沉默的時候,竟聽見她的聲音,緩緩的升起。“因為,一切都結束了。”
  肖青看見她眼角的哀傷,好象一塊顏色仍然新鮮的傷口,正在以一種無比蓬勃的生命力在惡化。
  而繁艾卻堅信,這塊傷口終將愈合,他也會知道,她曾受過傷,也必定會在時間裏痊愈。
  “我會跟他離婚。”這幾個字驟然砸下,像不久前,她在他的樓下偶遇的那場暴雨,急促而有力。
  肖青看著繁艾,她輕輕抿起了嘴角,垂下的眼瞼看似無力,其實在遮掩著堅持,不可逆轉,恍然回到三年前,她也是這樣帶著孩子站在她的麵前,說她要結婚。
  而三年後,卻恰恰相反。
  等到她的話音完全粉碎,有那麽幾秒鍾,是一片寂靜,於是門外的那聲抽氣聲,才顯得那麽清晰。
  門喀噠一聲,應聲而開,繁艾看見他,高高的身影就杵在門邊,臉上的陰影太濃重,她看不清。
  她背過身去,其實,看不清也好。

  第四十七章
  肖青想他們確實需要好好談一談,起身步出房間,和潘子煊擦身,隻見他定定地站在門邊,表情木然的看著繁艾的背影。
  肖青也不知道自己此刻的心裏想得最多的到底是什麽,她一向都不讚成他們的這樁婚姻,甚至覺得荒誕莫名。然而看見木然立在門邊的潘子煊和無奈背過身去的繁艾,心裏卻酸脹無比,她知道他們的痛苦遠遠比此刻在對方麵前呈現的要多出百倍千倍。
  隻是,誰叫他們還太年輕。年輕的時候可以無畏犯錯,頭破血流也不怕,因為傷疤痊愈的快,年輕的時候不犯錯,難道要等到像她這麽老的時候?而她在年輕的時候錯了一次,現在隻剩下一塊傷疤,醜陋而堅硬,但是,駐紮其內的力氣足夠用來反擊,尤其是現在。
  “你們聊,我先走。”她看見潘子煊,想到心裏的那團勃勃的攻擊性,竟然有些些心虛。
  肖青走後,潘子煊關上門,走進了房間。原本白色和棕色,讓整個房間看起來簡潔而柔和,不知道為什麽,此刻卻看來空曠,他感覺就連腳下的地板,那不夠明亮的鹿角紅,也從海棠木製的縫隙裏鑽出許多惆悵晦澀來。
  “你聽到了?我說要離婚,我要離婚。”離婚這個字眼,從她線條柔軟的唇邊,從容地蹦出兩遍。
  潘子煊唔得一聲,點頭沉吟,“我聽到了,聽到你說要離婚,要帶著我們的孩子離婚。”
  “問題的重點不是孩子,而是離婚,你明不明白?”繁艾將身體前傾,看見樓下,依靠三麵牆體用木百葉遮蔽的玻璃盒子,鋪著草坪,放著一套桌椅,肖青和潘玉林麵對麵的坐著,各自低著頭,不說話。
  “明白,我當然明白。”明白她對自己的隱瞞,僅僅是為了不拖泥帶水的離開自己,這樣的決絕堅持。
  怎樣挽回,怎樣挽回?
  一整夜,他陪著她,都在思考這樣問題。
  她果然還是在醒來的時候,把他意料之內的話,打算毫不猶豫的對所有人坦誠了。
  他默默地看著她,黃昏的顏色,染上她的臉,像塊瓷般的美好平靜,卻又冰涼。
  “繁艾,真的沒辦法挽回了?”因為連續兩天來的徹夜未眠,他的聲音沙啞幹燥。
  繁艾看見他順著床沿坐下來,那寬厚的背脊彎成一個奇怪的弧度,雙手抱住自己的後頸,垂下頭。這無疑是個哀傷的姿勢,繁艾從沒見過這樣的潘子煊,印象中,他一直是個自信敢於擔當的男人。這個男人給她一間房子,她默默地守了三年,直到匱乏無力。
  “沒有,就連孩子也不可以。”她搖頭。這個決定並不冒失,她獨自深思,一直到現在。
  “我可以不同意麽?”看來他還是低估了她的決心,那口口聲聲的我願意尊重你的決定,現在想起來,才發現想做到並非易事。
  “你會的,你說過我隨時都有選擇的權利,現在,我選擇離開你,帶著孩子。”繁艾看著仍然保持那個哀傷姿勢的高大男人,她允許自己的心短暫痙攣,再抬頭,那眼神已然露出鋒芒。
  潘子煊輕輕笑,無聲,隻是一絲無奈的氣流從鼻息裏竄出。
  “你怎麽突然變得這樣聰明?又這樣殘忍?”聰明地抓住他的弱點,殘忍地掏出暗藏的凶器朝他狠狠砸下。
  “那孩子怎麽辦?我們的孩子。”直到現在,他也仍然沒有問她關於那個孩子的種種,竟是為了怕為難她。
  “你放心,就算我再殘忍也不會放棄他。”
  孩子,兩次出現他們人生的岔路上,第一次,帶著他走到一起,第二次,要帶著他分道揚鑣。
  潘子煊再也沒有說話,他明白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他會信守承諾的對她妥協,正因為如此,他也開始厭惡自己。
  時間一分一秒流動,誰都沒有再開口說一句話,直到窗外的夕陽終於湮滅在薄薄的墨色之中,潘子煊才站起來身來,走出房間。
  繁艾聽見身後那一聲沉悶的喀噠聲,終於流下眼淚來。
  誰說堅強就可以掩飾悲傷,假的假的,根本就是假的。

  第四十八章
  繁艾記得自己曾經讀過一篇小說,說一個男人因為嫌惡自己妻子的粗鄙鬧離婚,惡心了自己,活活糟蹋自己的生活工作人際,直到最後,妻子以自殺收場,情人也破了相,而他自己也差點瘋了。離婚讓他精疲力竭,心力憔悴。最終發現,離婚不僅是一場腦力戰爭,更是體力戰爭。
  而婚姻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結合的時候需要承諾。
  分開的時候需要原則。
  若要淡淡然的揮手再見,是何等困難。
  此刻,客廳裏煙味彌散了一屋子,關於離婚的消息是肖青告訴潘玉林的,而他剛剛又傳達給在座每個人,他開口的時候,眼睛一直看著對麵的肖青,這眼神宛轉而複雜,像炎熱七月發生在角落裏的一場黴變,悄無聲息之後,帶來的白毛黑點叫人不敢看,所以,肖青把眼睛迅速別開了。
  “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嘛!?”鄧懷雲坐立難安,她發現不了丈夫瞳孔裏的另一張臉,更不明白昨天還好好的兩個人怎麽突然就鬧著要離婚了。可是,礙於親家還在,實在不好發作,隻能幹著急。
  “孩子之間的事,我們有時候還真是理不清頭緒。”繁盛想找繁艾聊聊,那個傻姑娘準是憋壞了。想到昨天那張慘白的臉,到現在仍然心有餘悸,又怎麽會不擔心不心疼?
  “那總不能讓他們胡鬧吧,更何況,繁艾還懷孕了。”其實,這是鄧懷雲不能容忍的結症所在,這個孩子說什麽都該是姓潘的,這個想法當然與自私無關,完全是個錚錚的事實。
  “那是繁艾的事,還輪不到我們來支配。”坐在繁盛旁邊的肖青突然開了口,冷冷的。
  她發現自己再怎麽想方設法的忽視眼前的女人,也是白費力氣,她看不習慣她說話的表情,有些誇張,聽不習慣她的口音,軟硬兼施,更不習慣她此刻對待繁艾要離婚的態度,不明原委就大發牢騷,究竟是誰在胡鬧,還不知道呢?
  “這怎麽能說是她一個人的事,她是個成人,簡單點說,就是她得負責任。她這個年齡,早就該學會了該怎樣成熟的處理事情,怎麽都做了媽媽,還能這麽任性胡來?”鄧懷雲不明白對麵那個長相和繁艾酷似的親家跟她過不去幹什麽,這時候,大家難道不該站在同一條陣線上,共同挽留他們的婚姻麽?
  “我想你的兒子也該好好檢討檢討!”肖青是真的生氣了,她一生氣說出的話上就會夾槍帶棍,常常直接的叫人喘不氣來。
  想想女兒憑什麽要耗費大好的年華在你兒子潘子煊的身上,為什麽這一切又是那麽的意外,又那麽的巧合,她的心裏著實堵得慌。
  繁盛握了握妻子的手,柔聲說,“好了好了,你冷靜點,這時候大家都要理智的好好說話。”
  他明白妻子突然收不回的脾氣來自於哪裏,看了看一直坐在鄧懷雲身邊的潘玉林,他始終一言未發,臉色也相當難看。
  何苦何苦?沒有什麽是時間不能淡化的傷疤,這才是他們兩個人該好好學會的道理。
  四個人,四個表情。
  潘子煊從樓梯上下來的時候,頹喪的像剛剛冬眠複蘇的動物,眼神迷茫,他覺得自己此刻除了還有一口氣呼吸之外,身體裏空空如也,空曠的能夠隨時漂浮起來。
  所有人看著他筆直的穿過客廳,包括站在樓梯上的繁艾,然後,不顧鄧懷雲的呼喚,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隨後的一個晚上,任憑家裏的氣氛如何一團糟糕,他也沒有再次出現過。
  “繁艾,你過來,告訴我們這到底是怎麽回事?”繁盛看見女兒,連忙叫過她,他清楚的知道,這時候,迫切需要的是她對所有人的一個交代,哪怕僅僅是一個任性的理由,也總比大家幹坐著胡亂猜測來得幹脆。
  “離婚,就這麽簡單。”如果可以,繁艾真的不想說話。
  “那為什麽單單要在婚禮後就提出來,而且你還在懷孕,你該為孩子想想。”鄧懷雲看見她蒼白的臉,不知道為什麽,滿肚子的牢騷消散了些,不禁有些為她擔心。
  “鄧阿姨,如果我任性,就不會來參加婚禮。這個結束,遲早會發生,不過碰巧出現這個婚禮之後,至於孩子,也是個客觀存在,如果可以,我倒希望他沒有。”繁艾發現自己再也說不下去,她不想在他們的麵前哭,因為,誰也不是受害者。
  要怪就怪那三年前的意外。
  消耗了時間,消耗了精力,消耗了感情。
  到頭來,一無所獲。

  第四十九章
  繁艾堅持住酒店,繁盛和肖青表示讚成,潘玉林說既然如此就要幫忙打電話訂酒店,繁盛沒有拒絕他的好意,為此,肖青倒是很不樂意。
  鄧懷雲聽完繁艾的話,覺得眼前是一片愁雲,隻能用睡眠來收場,四個人散了以後,連客都沒送就上樓進了臥室。
  潘玉林打完電話,又建議說,太晚了,不如開車送你們。
  繁盛代表肖青和繁艾同樣沒有拒絕他的好意,一路上,兩個年紀相當的男人顯然找到了共同的話題,不知是默契還是感慨,一同自發的把時間撥回三十年前,開始了長長的追溯。
  肖青坐在後坐,心裏的不耐煩快和心跳一同跳出來,想朝他們做左手食指頂住右手手心的手勢。而繁艾卻一路沉默。
  好在及時到了酒店,潘玉林泊好車,繁盛說謝謝,幹脆就送到這裏,我們自己進去。
  潘玉林看見繁盛的笑容,覺得這定是一個懂得分寸,並且好脾氣的好男人,不禁也為肖青感到欣慰。可仍然固執地下了車,一直看著他們的身影完全消失在玻璃門之後,才又上了車,撥通了潘子煊的電話,叫他回家。
  這一晚,潘繁兩家人都沒能夠好好睡覺。
  繁艾敲門的時候,他正被手裏的苦丁澀得忍不住直皺眉頭。
  繁盛給女兒開門,繁艾第一句就問,“媽睡了麽?”
  繁盛笑著無奈地說,“睡了睡了,我就知道你要來,所以讓她早點睡了。”
  這當然是句玩笑話,憑著父女倆二十多年的默契支撐的玩笑話。因為,繁盛知道繁艾不太愛和肖青說心裏話,哪怕被聽到了甚至會覺得別扭。
  “看,笑起來我的女兒就更漂亮了。”看著繁艾神會的輕輕地笑起來,不禁說道。
  “其實爸,我找你呢是想抱著你哭的。”繁艾想終於還是到了這一天,而那盆金魚草說不定也早就腐爛在那遙遠的陽台上潮濕的空氣裏,伴隨她附加在它身上的期許一同腐爛。
  不過,說不定對它來說還是一種解脫。
  “哭也不是壞事,每個人生下來第一件事就是大哭,哭天生就先於笑。”繁盛淡淡說,“所以,先學會哭,才能夠笑。”
  “人的一生有三種眼淚,你知道是哪三種麽?”
  繁艾搖頭,看見那杯大葉苦丁正在熱水裏一點點舒展開黑色的葉,一點點的膨脹,再膨脹,終於抵達瓷杯的邊緣,而茶水的顏色也愈加濃厚。
  “第一種是最原始眼淚,眨眼睛的時候出現,濕潤我們的眼球,當然,動物也有淚腺,但是它們不會哭,隻能具備這個最原始的生理功能。”繁盛慢條斯理地說著,為什麽要說這個?因為他明白,此刻的繁艾恐怕最需要的也就隻是耳邊能有道聲音,而他說了什麽並不那麽重要。
  “第二種是反射眼淚,遇到像洋蔥這樣的刺激物的時候,或者眼睛被不小心戳到的時候出現。”
  繁艾在聽,也沒在聽。其實,就和繁盛知道的一樣,她僅僅隻是希望耳邊能有股聲音,好象這樣才能稍微緩解心裏的難過。
  “前兩種的眼淚,化學成分基本上相同。”繁盛輕輕拍了拍繁艾的手背,說,“你知道這第三種是什麽麽?”
  “不知道。”
  “這第三種就是你現在想流的眼淚,叫情感的眼淚,不過我不知道它的化學成分,你知道麽?”
  繁艾楞楞望著杯裏的茶,說,“這個我可能知道。”
  “它的成分大概就和這茶雷同,味道很苦很苦,越嚐越苦。”
  “你這樣隨意篡改我的題目可不對。”繁盛笑,看著繁艾淡淡的眉眼,確實和那時的肖青很像,不禁感慨,遺傳真是偉大。
  “但是,這苦叫人清醒。”繁艾補上,說著說著,心裏不禁也苦了,也更清醒了。
  繁盛看見她把杯子遞到嘴邊,連忙接過來,“別別別,這茶你可不能喝。”
  “為什麽?”繁艾不明白。
  “因為苦丁性寒,而你現在是孕婦,為了避免你日後腹部冷痛纏綿難愈,還是不碰為妙。”
  繁盛握了握女兒的手,語氣很柔和卻透出毅然,“繁艾,不管你做什麽決定,我和你媽都支持你,但是,你記住了,千萬不要做讓自己後悔的事。”
  繁艾知道繁盛在提醒她,她肚子裏的孩子。可是,她已經說了,如果可以,她也希望沒有這個孩子,她也不想被又一個意外支配。

  第五十章
  潘玉林回到家,就被鄧懷雲拉著問東問西,對待這件事情,他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含糊應對,最後,兩人一致覺得這離婚是迫在眉睫了,而潘子煊到現在也沒表態,甚至這麽晚也沒回家。
  鄧懷雲想到肖青那一句,你兒子也該好好檢討檢討,想著心又煩了,不知道這事情是哪出對哪出。
  “你也睡吧,別幹著急,著急也沒用。”其實,這時候,恐怕最有資格心煩的是他潘玉林,一邊是帶著孩子剛舉行婚禮就要離婚的兩人,至於另一邊……連自己也覺得太巧合了,巧合的讓人覺得是老天安排的一個罪孽。
  “結婚的時候,都保密呢,好吧,離婚的時候,這麽多人這麽多張嘴巴,麻煩事都趕來了。”讓鄧懷雲悶的就在這裏,對待婚姻怎麽能這樣兒戲隨便,高興在一起可以不告訴家人,不高興在一起了就隨意不照顧身邊人的情緒,鬧得突如其來滿城風雨。
  “他們的事情,我看就讓他們自己處理吧,你也省省心,別管了。”管也管不出頭緒來,隻能越管越心煩。
  “好好好,不管不管了。”鄧懷雲氣呼呼地躺下來,“等他回來,你告訴他,我再也不管了。”
  說不管不管了,結果隔天,鄧懷雲就要求潘玉林打電話安排飯局,邀請繁艾一家,說是要好好談談關於離婚這個沉重的話題。
  “我們也商量了,這件事還是看他們自己的決定,我們沒權利幹涉。”鄧懷雲說完,看了一眼對麵端坐的肖青,她的眉毛輕輕動了動,既而又恢複了平靜。
  “我想這也是他們心裏最想對我們說的,我們要盡量體諒理解他們。”繁盛接話,覺得經過一夜,這件事情的嚴重性已經像老人的骨頭漸漸開始疏鬆,趨向自由與無形。
  潘玉林和肖青保持沉默。
  四雙眼睛一齊轉向兩位麵對麵坐著的當事人,繁艾低著頭,眼睛被桌上的方形碳盆裏燒出的煙氣熏得幹澀,連忙眨眨眼睛,這時候,萬一流下了眼淚來,不管是屬於哪種化學成分,都有情感嫌疑。
  潘子煊又是一夜沒睡,半邊側臉陰影重重,這隻剛剛冬眠蘇醒的迷茫動物,在昨天沒能成功空曠的飄起來,但現在卻是沉重地再也站不起來。
  繁艾看見滿桌的腥膩,突然想吐,匆匆站起來閃身跑進包廂裏的洗手間。
  然後,四雙眼睛都看見緊跟其後的一個高大身影尾隨繁艾而去,那速度快得很效率。
  鄧懷雲責怪潘玉林,點菜的時候怎麽能不照顧一下繁艾?潘玉林連忙解釋,說是讓別人給安排的,一時忘了。
  都坐著,沉默了幾秒鍾,除了肖青,其他三位都突然無比默契的決定把空間讓給洗手間裏那兩個需要好好談談的年輕人。至於肖青,最終還是被繁盛半拉著離開了。
  “謝謝。”繁艾接過潘子煊遞來的餐巾紙,洗手間裏的半片鑲著金邊的鏡子影射他的臉,麵無表情,下巴也明顯的嚴峻了許多。
  “不客氣。”他說,很禮貌。
  這禮貌疏離似乎是在那一夜間在倆人之間突然長成的。更遺憾的是,此時的繁艾已經思考不到為什麽他會緊緊出現她身後。
  一前一後的步出洗手間,卻發現偌大的包間裏早已空空。
  “都走了,我們也走吧。”繁艾輕輕說。
  “去哪兒?”他走過去幫她拿包,拎在手裏,問。
  “去哪兒都行,隻要出去。”繁艾拿過他手裏自己的東西,走在前麵。
  潘子煊看著自己突然空蕩蕩的手,覺得她在剝奪所有屬於他的權利,甚至微小如幫她拿個東西也不可以。
  有時候,他真的覺得她的堅持有些可笑。
  明明知道他還不習慣家裏有個人正在等他的時候,硬是固執的付出,然後自己偷偷在心裏替他累計他的罪行。
  明明知道人的感情變化的時候會有個過程,她一邊接受這個過程中他所做的所有改變,一邊還是偷偷在心裏累計他的罪行。
  明明知道他就要追上她的腳步,而這時候,叮得一聲,她站在岔路上說,好了,你的罪行已滿,我徹底失望灰心了,我要選擇走另一條路,你千萬別跟著我,你也要走另一條路。
  他想自己也正如昨天夜裏潘玉林對他說得那樣,確實需要檢討,首先檢討的就是,潘子煊,你在這時候,偷偷在心裏理所當然的累計繁艾的罪行也是相當可笑的。
  “繁艾!”他叫住她,覺得一切也該有個結束,她迫切需要的結束。
  繁艾站在原地回頭,一轉身,就看見潘子煊站著,遠遠的。
  “我們找個地方談一談,談談離婚事宜。”

  第五十一章
  我們都知道,未來可能有一萬種可能一億種可能,這些或光明或不幸的可能參差不齊的擺放在生命流理台上,我們在不同的時間出現,或隨意或深思的抓起其中一種可能,誰也不知道手中的這個可能是好是壞,但我們仍然會毫不猶豫帶著它再繼續前行。
  因為時間不停在走,我們也在不停改變,可能在手心裏翻來覆去,終究也逃不出時間的掌控。
  時間到了。不如,我們結婚吧。這是他說的。
  時間到了。我們離婚吧。這是她說的。
  各自主動一次,各自猶豫一次,也算公平了。
  至於那這個意外的帳單,已經共同用漫漫三年的時間刷卡償還,回執單卻是一紙離婚協議,它從從容容地從傳真機裏吐出來,再各自簽了自己的名字,被送去一個更遠的地方。
  繁艾想不出那天他們心平氣和地坐在咖啡館裏,所談的離婚事宜到底具備什麽意義,她沉默地看著象牙色的光滑桌麵,在源源不斷的被輸送出的冷氣下越來越冰涼。
  眼睛裏自始至終呈現的是一張店裏的甜點宣傳單,焦糖布丁透明甜蜜的固定在紙上。
  她的右邊是一大片藝術玻璃,幹淨而明亮,玻璃外是鬧區的喧囂。
  直到他說,我同意離婚。
  午後的陽光刺眼,繁艾突然看見折射在杯沿上的那束白光,蕩漾了一圈,輕而易舉地就戳疼了她的眼睛。
  原來,茫然是一根刺,釋然也是一根刺,而且更鋒利。
  但是她堅持自己的釋然,哪怕他送她戒指,在那個夜晚說出我愛你。
  他們都該嚐試著選擇人生中的另一種可能。
  隔天,退回了婚禮上的那枚戒指,在鄧懷雲的堅持下,硬是塞給她一隻翡翠飄花鐲子,說沒什麽特別的意思,收下就好,圖個吉利。
  繁艾直到現在仍然記得她那一刻的表情,這個印象裏一直不夠親切的女人,目光在看著她接過鐲子的手的時候,目光柔和,柔和的珍貴,珍貴到可以用來紀念。
  原來,留予紀念的東西,可以僅僅是一道柔和的目光。潘子煊給不了她,她更給不了自己。
  當天,肩上的離婚二字終於被拆開,她也能夠走得坦蕩。
  隻是她怎麽會知道,身後有一雙眼睛,看著她消失,很久很久以後才別過來。
  潘子煊覺得她的背脊挺得太直,反而帶著一抹哀傷,他不想做個婚姻裏那個失敗的男人,該拿起的時候,沒來得及拿起,該放下的時候,又舍不得放下。
  他想給自己一點時間和空間,去好好想想,想想自己,想想她,更想想他們之間。
  這其中輾轉三年,誰是誰的傷疤自己說了根本不算。若真的像她說的那麽簡單,想要自由和另一種可能,那他的成全是否應該得到她的感激?
  他不要她的感激,隻要她能夠回頭看一眼。
  如果固執如她,真的不能回頭,那就他的眼前走得慢一點,慢一點,他會努力追上她。

  第五十二章
  繁艾是踩住八月的尾巴搬家的,那束來自八月最後一天的陽光很白很亮,連風都快被染成了白色。
  她整理東西的時候不小心打碎了一隻杯子,蹲下來,怕刮到手指所以很小心的收拾,黑胡桃色的地板上,幾片七零八落姿態決絕的碎瓷,在一道清脆的碎裂聲之後,安然的平躺著。
  光影折射進她的眼底,她想到那句,杯子,一輩子。
  不知道是哪片不甘碎裂的瓷見不得她的恍惚,狠狠迎上她的手指,拉了一條血口子,繁艾看著那道不深不淺的傷口,竟連血也流得理直氣壯,像是要報複她的不小心。
  因為搬家,而她又不願意扔掉舊東西,許多雜物似乎都在一夜之間全都跳出來,生怕她忘了帶走它們。那些雜物毫無秩序的到處碼放,原本就不大的房子,在此刻,空間更是小得捉襟見肘,不過找一張小小的創可貼卻成了海底撈針的艱巨任務。
  搬家公司給她打電話的時候,她正打算放棄尋找任由食指滲出點點紅色。
  推開窗,樓下停著一輛白皮的貨車。經過一個上午,舊東西通通都搬上了貨車,包括那台已經壞掉的電視機。
  想起來,這個八月還真是多事。
  辦完了離婚手續,繁艾總是感覺自己似乎生病了,去醫院檢查身體,經過三個月,胚胎也終於能夠被稱為是胎兒了,醫生說她和胎兒都很健康,千萬不要因為懷孕而產生壓力,因為,再過不久,所有早孕的不適都會消失。
  繁艾整天呆在家裏,電話始終保持關機狀態。珍珠被寄養在同事小張那裏,去接它的那天,也得知自己在無故曠職連續近二十天後,丟了工作。
  丟了工作,繁艾也並沒有自己想像的那樣惶恐不安,她想恐怕再糟糕的人生也不過如此,懷孕離婚再加上失業。
  至於搬家,不是因為內心脆弱鬆散怕自己觸景傷情,純粹隻是想換個環境,手上這套房子是當初潘子煊買給她的,離婚的時候自然分割,成了她的財產,至於其他,她一樣沒拿。
  再三考慮還是沒舍得賣掉,肖青讓她搬回家,她也沒有答應,一個人住慣了,想到萬一哪天半夜突然醒來,聽見碰巧響起的腳步聲,自己會嚇到自己。
  忽而一夏,匆匆流走,轉眼已經到了十月。
  一場秋雨一場涼,雨水走到十月,秋的氣息都愈發的濃起來。
  新搬來的這裏距離鬧區有點遠。這一帶,給人的感覺像班級裏那個最不愛說話的清秀小姑娘,白天,眾人喧囂,她也能兀自清靜,到了夜晚,周圍靜得似乎能聽見夜的呼吸,窗外,像宣紙上的那枚黑點,顏色暈染開來,是一大片墨色,包裹住這裏的一切。繁艾躺下來,突然覺得寂靜得好像這世界上就剩下她一人。
  工作暫且毫無著落,經過小張,介紹她在家裏兼職做翻譯。她在早起的清晨打開窗,哪怕遠處的建築水泥鋼精的毫無人情味,靜靜的氤氳在霧氣裏竟也能像一幅畫。
  痛苦的孕吐已結束。繁艾的心情很舒暢,食欲也漸漸開始好轉,明顯的感覺到來自身體上的變化。
  早孕是個春秋亂世,叫她在各種不夠讓人愉快的感覺裏顛沛流離。而此刻的她,感受著偶爾胎兒的微微胎動,身心安定,是個眉眼溫順的小婦人。有時候她會想,到底這個孩子選擇在這個時候降臨,究竟是為了打磨她的人生純粹為了讓她經曆,還是另有意圖,叫她學會清醒的決定,叫她學會忍受苦濁的滋味而後靜靜安詳,更叫她學會獨自承擔的巨大意義。
  原來,她該感激這個小生命。
  這兩個月來,出現在她身邊的人除了繁盛肖青,還有一位值得一提的是鄧懷雲。
  在繁艾換了新地址,換了新電話號碼的幾天後,第一個接到的電話就是來自於她的,她在電話裏的聲音顯然比往常來得焦躁和不安,繁艾握著電話耐心地聽著前婆婆的“嘮叨”,心裏是說不出的滋味,若是舌頭能感知的那五味也好區分辨別,關鍵是她不明白這味道,於是,便任由著鄧懷雲的小小的關懷在電話線的泛濫。
  繁艾想起剛見到她的那時,她的目空和漠視叫她寒心,隻是此刻又對她百般噓寒問暖。她的嫌疑太容易判斷,當然和她肚子裏的孩子有關係。她還不至於因此就拒絕接聽她的電話,大概是那天她柔和的目光叫她動容,所以她一直耐心的應付,而鄧懷雲的關懷電話就更殷勤了起來。
  繁艾想到了這麽多,隻是任她絞盡腦汁,無論如何也想不出,給鄧懷雲她的號碼的竟是潘子煊。

  第五十三章
  他們分手的時候是七月,空氣常常潮濕,潮濕到一不留心指間的點點火光便黯淡下去,閉上眼睛,是她被風拽起的裙角,那顏色忽明忽暗。
  此後的八月偶爾涼爽,大部分的時間在集中精力堅持高溫,她搬家換了新地址,貨車拐彎的時候,他緊跟其後。
  九月秋老虎動輒出沒,她徹底更換所有聯係信息,大概是想藏匿。
  十月一半明媚一半倉皇,在季節正企圖轉換萬物顏色的時候,她終於像被遞出的一封信,蓋上了一枚郵戳,卻怎麽也寄不到他想她要到的那個地方。
  十一月來得時候,白天的陽光寡淡而透明,天黑得越來越早,潘子煊卻覺得自己越來越忙。
  時間永遠不會倒流,太陽和月亮也將照常升起。
  繁艾坐在沙發上,看小張挪了一隻靠墊墊在地板上保持一個姿勢整整兩個小時。三個小時前,她突然來訪,帶了一張影碟,說是要和她一同分享。
  小張站起來,坐到繁艾的身邊。
  “電影你看沒看?”
  繁艾點點頭。
  “那笑沒笑?”
  “沒什麽好笑的,我怎麽感覺我好象看不懂。”
  如實回答之後,發現小張的嘴角撇了瞥嘴,“我就是覺得你好象每天都過得不開心,所以才帶來和你一起看的。”
  “不開心?”繁艾摸摸自己的臉,“你怎麽知道我不開心?難道我臉上寫著的?”
  “感覺,感覺而已,更何況我也很少能看見你。”小張解釋,“這種和精神病人有關的幽默冷電影,看得時候,要和裏麵的人物一樣帶著想象力,才能像我一樣實在的從頭笑到尾。”
  “好好,那你先放在這裏,我找時間再一遍。”繁艾看了看時間,晚上九點。
  小張看了看她,拿起了自己的東西,走到門邊,說,“不管是站在前同事還是朋友的立場上,我都想知道你肚子裏的孩子到底是怎麽回事,不過既然你不願意不說,那我就不問了。”
  “不過,你也開心點啊,我真怕你一個人在這裏會悶得連笑都不會了。”
  “我看起來有這麽糟糕麽?”繁艾笑著問。
  “肯定比你能想到的要糟糕,你看起來悶悶不樂,關鍵從你的眼睛裏完全找不到一點生活的積極欲望。”小張語帶無奈,她是真的有點擔心眼前這位孕婦。
  繁艾聽完了她的話,愣住了。
  她以為自己這幾個月過得平靜安然,卻沒想到在被人的眼裏,她所呈現出的另一麵卻這樣不堪。
  “你別送我了,我自己下去,還有,你一定要再看一次,看看電影裏的那‘七宗罪’,對照自己,你究竟想被偷走哪一個?”
  繁艾還是執意送她到樓下,深秋的夜風已然穿上凜然的衣,撲上她的臉,她以為自己的臉會被它堅硬的衣角給刮傷。那月亮一半明亮皎皎,一半被不夠透徹的流雲所覆蓋,猶如一把彎刀,顯得十分應景。
  她穿著一件駝色的毛衣,雖然厚,卻透風。站在那裏看著小張越來越模糊的背影,直到就此消失在一片黑色幕布裏。
  她對自己說,孕婦不適合想太多。
  不知道是衣服還是懷孕的體型問題,她覺得自己的轉身十分笨重。
  笨重的轉身之後,她突然看見一輛很眼熟的車,就看似隨意的停在不遠處。
  她知道此刻車內一定正有一雙眼睛在看著她,而剛剛,那雙眼睛一定也目睹了她轉身時的笨重。
  繁艾在兩秒鍾之後,決定若無其事地再次轉身,哪怕笨重而尷尬。
  關上門,繁艾看見剛剛沒來得及關上的電影畫麵,在眼前暫停。
  她拿起遙控器,按下播放鍵。
  此後的兩小時,繁艾平靜的讓自己帶著想象力看電影,屏幕邊緣的光時而幽暗時而明亮。她終於知道小張所說的電影裏那七宗罪。
  分別是同情心憂愁悲哀慌張不安猶豫不決虛空幻想罪惡感和感激之情,而此刻的她很慶幸自己剛剛丟掉了兩個,也是她剛剛最想被偷走的兩個,它們是慌張不安和猶豫不決。
  不知道又過了多久,電話鈴聲突然響起,在靜謐的夜裏這突兀的聲音清晰到可怕。

  第五十四章
  繁艾猜到電話另一端的那個人是誰,不過他可以在樓下默默的目睹她這位懷孕將近三十周的孕婦在那樣一記笨重的轉身之後,又為什麽不幹脆再默默地走開?
  他難道不知道現在是夜裏十一點,她完全可以假裝自己已經睡著,拒絕接聽這個電話。
  電話仍然在響,聲音尖利,硬是要在這塞滿了一房間的幽幽白光裏劈開一條路,直直的把聲音灌進她的耳朵。
  數到第九聲的時候,她清了清喉嚨,拿起了電話。
  “喂?”她讓自己的聲音保持一種平靜,這麽幾個月來每天都在保持的平靜。
  “是我。”電話另一頭的人說。
  說完這兩個字,潘子煊突然覺得自己的身體象一片被風吹得獵獵作響的大旗,有點冷,可是本身卻似乎並感覺不到。
  繁艾握著電話哦了一聲,聽到他的聲音之後,她才發現,其實,事實上,自己真的比想象中的要平靜許多。
  “最近怎麽樣?過得好不好?”很明顯,這是一個可悲的問題。因為,通常問出一百遍也不如僅僅隻看一眼。
  不過,事實上,他也確實看見她了。
  他沒想到,這麽晚了,她竟然會送自己的朋友下樓。
  他看見她穿著毛衣和朋友揮手告別,轉身的那一刹那,他看見她高高隆起的小腹,心裏滑過一些熱乎乎的氣流。
  這氣流,在看出她不夠利索分明顯得吃力的轉身之後,才緩緩地停下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種截然相反的情緒,涼涼的,濃濃的。為她,更為自己。
  他不確定她是否看見了自己,直到她從眼前消失,若無其事的。
  那夜晚的風簡直就是強盜,毫不講道理,不分青紅皂白的就往他的身上鑽,他站直了身子,聽見她的聲音。
  “我也不知道好不好,我以為我過得很好,可是似乎並不是那麽一回事。”繁艾想起小張的話,忍不住勾起嘴角想笑自己,笑自己似乎被自己騙了三個月,也渾然不知。
  “那你呢?”
  還是追問了一句,不過他卻久久的沒有回答,如果不是能在沉默中聽見他偶爾的呼吸聲,繁艾會以為電話出了故障。
  “不好。”還是說了實話。
  繁艾不知道接下去該說什麽,可是,如果再不說話,所有沉默之後的尷尬就會把他們包圍起來,不得善終。
  “怎麽會不好?工作很忙麽?還是……”
  她的話還沒說完,卻被打斷了。
  “繁艾,我很想見你一麵,就現在。”
  “恐怕不行,現在太晚了。”
  潘子煊聽見她的拒絕,仍然道,“不會占用你太多時間,我一直在這裏等了你很長時間,真的隻是想見一見你,看看你過得好不好。”
  “那就十分鍾,我怕著涼。”她隨意的用手指刮著電話上的顯示屏,聽見他應了一聲,說,我就在樓下等你。
  五分鍾後,潘子煊終於看見她遠遠地走過來。
  他借著周圍不濟的光線仔細打量她,然後說,“頭發長長了,不過怎麽一點都沒胖?”
  繁艾沒想到他會這麽說,抬起頭來說,“那是你沒看出來,其實我胖了許多。”
  “是麽?那轉過去,讓我看看。”
  繁艾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和她開玩笑,看他的表情卻和從前一樣,還是有些幹澀不夠生動。
  她不想讓分手後的第一次見麵染上沉重的病毒,而後呆板的隻會讓麵對麵的彼此感到尷尬不自在,於是,她輕鬆地轉過身去。
  隻是還沒來得及轉過去,就感覺肩上突然多了一層溫暖,低頭看,原來是他的衣服。
  “外麵有風,我不怕著涼,所以你是披著吧。”他淡淡說。
  “那謝謝你。”繁艾緊了緊他的衣服。
  兩個人這麽站著,風遠遠不如夏天的綿軟,吹在臉上,毛孔全部收縮。
  “我真的隻想看看你而已,看看你好不好。”兩分鍾之後,繁艾聽見他突然這麽說。
  “那你看我過得好不好?”繁艾輕輕問。
  “比我想象中的要好,而且比我好。”他又說。
  “你看起來也不錯。”
  他聽到她這麽說,隻是搖搖頭,問她,“這樣和我站在一起說話會不會讓你覺得不自在?”
  “不會,其實剛剛我看見你了,電話響起來的時候,我也猜到是你。如果我會覺得不自在就會假裝已經睡了,不接你的電話。”
  繁艾沒想到自己成功被偷走慌張不安和猶豫不決的時候,竟然也學會了一點點的坦白。
  “那就好。”他點點頭,突然覺得她的淡然把他濃厚的情緒壓縮了,明明想說很多,卻無法開口,於是隻能暫且告別,說,“十分鍾,看來我得走了。”

  第五十五章
  這午夜的風是一個淒涼著說著辛酸故事的婦人,她絮絮叨叨,故事的節奏也遠遠不如這風來得淩厲,隻是總能夠輕易的影響人的心情。
  繁艾突然覺得他的背影看起來有點孤單,一定比她孤單,至少她還有孩子陪著她。於是,她決定站在原地,目送他離開。
  潘子煊邁開步子,走了幾步,又忽然停下來,轉過身卻看見她仍然傻傻站在風裏,“你怎麽還站著?還不快進去。”
  繁艾連忙收回了亂糟糟的視線,朝他走了幾步,指了指自己身上正披著的衣服,說,“這個,我差點忘了。”
  隨即從肩上扯了下來,遞到他的眼前,笑說,“謝謝。”
  潘子煊接過,又一邊連忙重新替她批在身上,一邊說,“我不冷,你穿著快上去。”他覺得自己的聲音似乎被風吹得有點幹澀,手上的動作也笨拙莽撞,不禁俯身想看看她的表情,卻看見她也正抬頭看著他,而且在笑。
  “你笑什麽?是不是覺得我的動作太粗魯了?還是我的表情很奇怪?”問完,頓覺尷尬。
  “我笑,你自己問我會不會不自在,自己反而不自在了。”繁艾正了正斜在身上的衣服,又說,“還有,更好笑的。”
  “什麽?”被她這麽一說,覺得精神緊張起來。
  繁艾指了指地上他們的影子,長的挺拔,在風裏意氣風發,短的正腆著圓鼓鼓的肚子,兩隻影相隔無幾,相對站著。
  繁艾用手攏了攏被風吹亂的頭發,說,“在深夜,一個懷孕的離婚女人和前夫站在外麵說話,怕冷還穿著他的衣服,你看他們,難道不好笑。”
  他看她笑的輕鬆,心理的大石頭也猝然落下,頓了頓,說:“繁艾,其實這幾個月來,我一直都放心不下你。”
  繁艾低下頭,覺得笑就凝結在嘴邊,連自己都無法斷定自己究竟是不是在故作輕鬆。
  潘子煊看著剛剛她指給他看的那雙投射在地上的人影,“雖然,我常常覺得懊悔為什麽自己那麽輕易的就放開你,不過現在,看見你沒了負擔煩惱能生活的輕鬆自在,我也很……”
  至於好不好,自己心裏清楚就好。
  繁艾聽出他話裏的意思,再次打斷他,“不用,我會自己照顧好自己,還有,我要謝謝你,謝你的衣服,謝你半夜還來看我,更謝你……”
  她抬起頭來,看著他笑了笑,接著說,“更謝你願意尊重我的選擇。”
  “我在做這個決定的時候,沒想過要你的感激,隻是希望,”潘子煊想到那個七月的某一天,他看著她的背影,最想對她說的是,“隻是希望你如果不能回頭,那就在我的眼前走得慢一點。”
  “慢一點。因我,我想努力追上你的腳步。”
  他的話讓繁艾猛得怔住,她就著不夠明了的廣西拿看清他的表情,認真毅然。
  “子煊,我一直都走得不快。所以,這根本不是快慢的問題。”繁艾不是傻瓜,她知道原來他和她分手,心裏卻另有想法。而她,也不想陷入他的這另一個想法之中,難道剛剛和他告別轉身,又再次回頭與他周旋?
  潘子煊似乎並不打算和她繼續這個話題,隻是說:“你看這兩隻影子他們不是前妻和前夫,而是一對再普通不過的男女。那男人對女人感興趣,當然會想走快一點,追上她。”
  “現在,我真的要走了,但是走之前,我要看著你先走。”
  繁艾轉身的時候,還在考慮著關於這個快慢和追求的問題,她當然明白他可以掌握主動權,那麽她更有拒絕的權力。而這樣,完全不是她的初衷。
  她突然有些後悔接了他的電話,所以她沒有回頭的走得很快,然而到家後,才發現自己的身上仍然披著他的衣服。

  第五十六章
  關上門,繁艾沒開燈,像個夜盲症發作的老人,可是鼻子卻選擇在這樣明明該休息的夜裏變得異常敏銳,身上的這件衣服帶著一股男人的味道,這未到不夠柔和,它是粗糙而堅硬的,關鍵是太熟悉,這讓繁艾有點無所適從,總覺得他仍然站在身後。
  她迫切的想要擺脫這種感覺,所以伸手一把扯下他的衣服,隻聽見悶悶的一記聲響之後,是紐扣砸到地板上的聲音,幹脆利落。
  電話想起來,繁艾覺得似乎除了鼻子,耳朵也不想這麽輕易的放過她。
  摸黑接了電話,聽見仍然是他的聲音。
  “繁艾,還是我。”
  “恩,我聽出來了,怎麽了?還有什麽事麽?”繁艾按下免提鍵,靜靜的等他到底想說什麽。
  “沒事,就是想提醒你該睡覺了,現在真的不早了。”
  幾條聲線遇到了空氣,打了幾個結,再上下起伏之後順著擴音口,頓時就塞滿了繁艾的耳朵。他的聲音聽來坦蕩自然,仿佛半夜提醒人該到睡覺時間了是件天經地義的事。
  至於關懷,可能原本是有的,不過繁艾寧可相信被電話線消耗光了。
  正要說話卻聽見嘟的幾聲忙音,他掛斷了電話。
  其實這樣也好,因為她正不知道該對他說些什麽,當然,她更不可能知道,潘子煊先掛斷電話的動機十分單純,那就是怕影響她睡覺。
  繁艾最後還是撿起了他那件被扔在地上的衣服,掛到衣櫃裏,決定睡覺。
  往後的一周,天氣常常不夠好。期間下了一場雨,緊接著,氣溫驟降。
  在去醫院的路上,肖青突然給她打電話,說是要陪她一起去,自己也正在去醫院的路上,婦幼院門外見。
  下了車,就看見肖青撐著一把傘站在那兒,眼神急切的在人群裏穿梭,看見繁艾衝她揮手,連忙走過來,責怪地說,“怎麽看見天氣不好,也不知道帶把傘出來。”
  “我忘了,走的太匆忙了。”繁艾和她並肩走在一起,她的傘撐的有些低,於是繁艾就接過她手裏的傘,舉高了往前走。
  “繁艾,快搬回家住,好不好?”肖青邊走邊說,“一個人住有很多不方便,住在家裏我也好照顧你。”語氣是難得的溫柔。
  “我自己會照顧自己。”繁艾搖頭。
  “現在是好好的,萬一哪天突然有點不舒服……”肖青還是想說服她,“我和你爸商量過了,你的情況特殊,我們實在放心不下。”
  “情況特殊?”繁艾覺得今天她話中有話。
  “你啊離婚沒幾個月,眼看要生孩子,這難道還不夠特殊?”肖青看見繁艾的表情瞬間起了變化,連忙岔開話題,說,“你看人家月份跟你差不多的孕婦,有誰像你一樣總不長肉的!”
  “我很健康,況且胖也不一定就是健康。”這兩個問題得劃分開來。
  “還有,”繁艾想了想,還是決定問,“為什麽你總是不滿意我?”
  肖青聽見她這樣問,突然聲音連連拔高起來,“你讓我怎麽滿意?你總是幹些讓人操心的事。”
  有人那側目看她們,繁艾把傘降低,偏頭看看肖青,她能接受肖青突如其來的暴躁,但是她常常不夠理解。
  “你指的事我結婚?離婚?還是他?”繁艾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肖青不說話,隻是大步的往前走,她不敢告訴繁艾她此刻真正的想法,隻能暗自搖頭無奈,她怎麽生了個這樣固執的女兒。
  做完孕檢,繁艾看見肖青坐在走廊上對著手裏的手機發愣。
  “可以回去了。”
  肖青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突然聽見繁艾的聲音,條件反射地合上手機,連忙站起來,有點不自然地說,“哦,剛接了個電話,是你爸的,問你中午回不回家吃飯?”
  繁艾點點頭,走到樓下的時候,發現雨又大了一點,轉身來拿肖青手裏的雨傘,卻發現她看起來有些說不出的古怪。
  “怎麽了?你在想什麽?電話裏爸說了什麽?”繁艾隻猜對了一半,確實是電話造成了肖青的苦惱,而打電話的人卻不是繁盛。
  “沒什麽?”肖青看著眼前突然變大的雨,突然說,“繁艾,我們不回家了,我要去見個人,你也一起去。”
  繁艾覺得今天的肖青有點不一樣,不過她說不出來哪裏不一樣。而她萬萬沒想到的是,肖青要去見的人竟然是潘玉林。
  “我第一眼見到繁艾的時候,就覺得她眼熟。”潘玉林笑說。
  繁艾抬頭衝他笑笑,看出他臉上的輕鬆有點刻意,而他一直看著的是身邊的肖青。“原來你們這麽早就認識了。”
  “對,這世界有時候真的小的可憐,說起來,要不是你和子煊,我和老朋友也不會重逢了。”潘玉林頗有些感慨。
  聽到這個名字,繁艾突然想起來,自從那晚見過他之後,就沒了消息,還有他的衣服還掛在她的衣櫥裏。
  肖青坐著,明明知道這樣會讓潘玉林覺得尷尬,可她自始至終都沒說一句話。
  不時有服務員上菜,繁艾突然發現這些菜都是肖青平時喜歡的,奇怪的是她為什麽對待老朋友會這麽冷漠。
  想想這世界有時候真的小的可怕,人生似乎也是個被精心布下的局,所有的相遇其實都是早有預謀的謎團,隻是等著某年某月某日被誰不小心解開。
  突然,門喀嗒一聲打開,進門的人又讓繁艾感到一陣錯愕。

  第五十七章
  “這算什麽,你想利用我?你那我當什麽,拿繁艾當什麽?”肖青毫不顧及正在下雨,快步往外走。
  “肖青,你冷靜點聽我說。”潘玉林緊跟其後,想不到這麽多年歐,她的壞脾氣是一點沒變。
  “ 好,我給你五分鍾,你要說什麽現在就說完,以後我再也不想見到你。”肖青站定了,氣衝衝地轉過身來。
  這即將開始的所謂最後一眼,肖青終於打算正眼看著他,時隔這麽多年,他的樣子似乎還是記憶裏的樣子,明明想淡忘,可是就連時間似乎也無能為力。
  “我們的確是多年沒見了,大家相識一場,見一麵又有什麽不可以?”潘玉林放慢語速,淡淡說。
  “所以,你就約我出來,把繁艾帶上見你兒子?”
  “你為什麽總這麽反麵的看待問題,故意曲解我的意思。他們都是大人,你我都沒資格去幹涉,見個麵而已,你就這麽大反應,那兩個人走在路上也難免會有偶遇的時候。”
  “我就是不喜歡他們見麵,尤其因為他姓潘。”說完了這句話,肖青自己都分不清這究竟是在賭氣,還是自己心裏真正的想法。
  “你為什麽不替繁艾想想,你讓她以後怎麽辦?她還這麽年輕,難道一個女人帶著孩子?”潘玉林一邊說,一邊也忍不住激動了。
  “怎麽辦?不瞞你說,我也覺得她的固執相當可笑。”肖青嘴角僵硬,說出的話冰涼冰涼。“我指的那個孩子,如果可以,我也想盡量說服她拿掉。”
  “你簡直瘋了!”潘玉林沒想到她會這麽說。
  “你自己也說了,這對繁艾顯然不公平的,我正是在為她著想。”肖青平靜了一會,又繼續說,“其實今天我陪她去醫院,就是想去問問,七個月有沒有可能……”
  “夠了,你的這句話像是個母親該說的麽?!”
  潘玉林氣急敗壞,可是卻苦於完全找不到立場和她對峙,隻得生氣地打斷她。
  午後的這場秋雨,灑在臉上冰涼透徹。
  “你看他們好像是在吵架。”繁艾看著眼前一桌的殘局,打從潘子煊一進來,肖青就立即站起來往外走,潘玉林也跟在她的身後追了出去。
  潘子煊沒空理會窗外發生了什麽,隻是忙著看著她。怪隻怪那天夜裏太黑沒能仔細打量她的變化。現在發現她的皮膚因為懷孕而變得更加通透,小巧的下巴也圓潤了些。聽見她的話,看外麵的那兩人的確像是在吵架。
  “老朋友見麵就吵架確實有些奇怪,不過其中有個是我媽那就不奇怪了。”繁艾笑笑,起身站起來,說,“正在下雨,她沒帶傘,恐怕要淋雨,我得和她一起回去,先走了。”
  “我送你們。”潘子煊站起來,忙道。
  “不用麻煩,你下午還要工作。”繁艾拒絕他的好意,往外走,卻感覺他還在她的身後。
  走出餐廳,卻發現剛剛還站在原地的兩人,此刻卻不見了蹤影。
  “奇怪,怎麽不見了?”
  “現在讓我送你?”
  繁艾看著還在下著的雨,說,“好啊,個你方便的話。”
  一路上,雨勢逐漸溫柔起來,雨點軟弱無力的飄撒在車窗上,繁艾打了幾個哈欠之後,突然覺得困倦無比。
  “你為什麽要搬家?不過這裏看起來還不錯。”快要到達的時候,他突然問她。
  “換個環境,順便測量一下我的適應能力有沒有退化。”繁艾揉了揉眼睛,準備下車。
  “我想上去看看,可不可以?”他的表情告訴她,他的這個提議很認真誠意並不是隨口說說的。
  繁艾用打開車門下車知道雙腳落地的短短幾秒鍾的時間思考,然後微微俯身敲了敲車窗,笑著點點頭。
  繁艾一打開門,珍珠就跑出來東聞西嗅。隨後,可能它真的聞見了一股陌生卻又熟悉的氣味,湊到潘子煊的腳邊用力友好的搖晃它的尾巴。
  “看來在它眼裏,你是最熟悉的陌生人。”繁艾一麵說話一麵他身邊掠過,抱起珍珠。“它剛搬來的時候很不習慣,之前辛苦培養的衛生習慣全都得從頭再來。“
  ”它給了我一個驚喜,我以為它會不記得我。“潘子煊忍不住想抱它,這種感激太久違。”
  “動物有時候的確讓人感到,這樣的故事我倒是聽過不少。”繁艾替他倒了一杯熱茶,突然想起衣櫥裏還有一件他的衣服。“你等等,我進去幫你拿上次你落下的衣服。”
  繁艾出來的時候,看見他正坐在沙發上隨手翻看著什麽。
  “喏,今天不要忘了帶走,上次謝謝你。”繁艾把衣服放在他的身邊,自己也坐下來,看見他手裏正翻著的原來是本相冊,突然想起來是昨天晚上閑來無事拿出來看的,卻忘了放回去。
  “這個是你?”潘子煊用指尖點了點其中一張。照片上的女孩子看起來不過四五歲,戴著一頂布帽子遮住額頭,一小截白線壓在下巴楚,站著癟著嘴巴,將哭未哭。
  “不笑就算了,怎麽還哭?”他偏過頭來,笑問。
  “據說是因為我在吃飯的時候被魚卡住了,所以……”繁艾的話還沒說完,就聽見他的笑聲,在耳邊蕩漾開來。“你笑什麽?很好笑?”
  “不是,我在想他們是朋友,或許我們小時候還見過麵。”潘子煊靜靜的看著她說,“或者就是照片上的這一年,我想想,你四歲的時候我七歲,當然,記憶力在那麽小的時候都太隨意,沒幾天,你忘了,我也忘了。”
  繁艾被他的話逗樂了,站起來找到小張留下的那盤碟,說,“看來你的想象力豐富,那我推薦你看這個,你一定覺得更好笑。”
  潘子煊接過,可是眼睛卻仍然停留在相冊上,指著另一張說,“這個更小的一點還是你。”
  繁艾點點頭,說,“對隻有一周歲,你怎麽能認出就是我的?那麽小。”
  “眉毛。”他偏過臉來,定定的看著繁艾,“她們的眉毛和你的一摸一樣,濃淡相宜而且很整齊。”
  繁艾突然意識到他們靠得太近,連忙往一旁縮了縮,沒想到他看得這麽仔細,這樣反而讓她感到一絲微微的不自在。
  “如果你生了女兒的話,一定也像照片裏的小姑娘一樣可愛。”如此說著的時候,潘子煊微微把臉別向她看不見的另一邊,他的心裏有點酸又有點苦澀,為什麽明明自己很在意,可是卻要裝作一副不經意的樣子?
  “我也希望是個女孩子。”繁艾淡淡說。這是翻開這麽久以來,他們第一次心平氣和的談論到孩子。
  “子煊,我還是想問你會不會覺得我自私?”
  他聽到她突然這麽問,心裏猛得一震,想說的太多,而此刻他 仍然什麽也說不出來。
  “我想等她出生,長大了懂事了,也會覺得我對她不公平。當然我會告訴你是她酸父親,哪怕你會有屬於自己的家庭,而且你要給她每個孩子都不可缺少的父愛。但是,她隻能是我的。”
  “不,你不自私,而我也會盡量讓自己不要太貪婪。你給她生的機會,我該感激你,你還給我愛她的權力,我更感激你。”潘子煊停頓了一下,又說,“至於家庭,你我都失敗過一次,我想我還沒有經營好它的能力。”
  繁艾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站起來幫他放碟,笑說,“我換了一台新電視機,這次保證不會突然冒出白雪花。”
  潘子煊好不容易把視線移到電視屏幕上,一場電影就這麽拉開了序幕在眼前轟轟烈烈地上演了,可是,眼看著場景變換人物交替出現,他卻在走神。身旁的繁艾突然沒了聲音,隱約間能夠聽見她均勻的呼吸聲,終於扭頭看著她,卻發的現她已經斜靠自在沙發上閉上了眼睛,睡著了。
  他把剛剛她拿出來讓他帶走的外套,蓋在她的身上。怕吵醒她,關了仍然在播放的電影,取出碟,決定拿回家,站起來的時候,眼睛突然又瞟到那本相冊,翻到剛剛看的那一頁,抽出那張要哭的她,塞進上衣的內側口袋裏。

  第五十八章
  繁艾醒來的時候,他的衣服還蓋在她的身上,周圍漆黑一片,幽幽暗暗的模糊。時間在耳邊步履淩亂,走著走著一切就全都寂靜了。
  身邊有張字條,是他留下的,“繁艾,看來衣服我是拿不走了,放你這兒改天來取。我拿了你一張碟,還有一張照片。”
  她替自己倒了一杯熱水,站在窗前,看雨點從天上滑落下來,帶著哀傷的姿勢,像斷斷續續的被壓扁的眼淚,因為即將來臨的墜落的意味著碎裂。
  她想放平了自己的心情,而這雨天卻讓她心生壓抑。
  第二天,天晴了。
  肖青一大早就跑來家裏強行幫她收拾行李,繁艾正睡眼惺忪,一臉莫名,再看看她身後的繁盛也一副不知所謂的樣子。
  “這到底怎麽回事?”看見肖青轉身進了她的房間,繁艾才問繁盛。
  “你媽一定要讓你搬回家住,她昨天很晚才回家,回來以後脾氣大的嚇人。”繁盛無奈搖頭,表示不理解,但是他一向隻能遷就。
  “可是她怎麽能不經過我同意就……”
  繁艾的話還沒說完,就看見繁盛對她做了個禁聲的手勢,又使了個眼色,小聲說,“你小聲點,別讓你媽聽見,她昨天的脾氣過了昨天一夜還沒緩過來,要不也不會一大早的就跑到這兒來。”
  “昨天?昨天和潘叔叔一起吃飯,接著我出來找她,她就不見了,還以為她先回家了。”繁艾突然想起來。
  “潘叔叔?你說的是潘玉林?”繁盛連忙問起。
  繁艾點點頭,突然看見繁盛的臉色變了,變得沮喪,但是很快又恢複了神色。
  “我看你就先搬回家好了,等她心情好了,再和她商量。”繁盛如此建議,繁艾隻能點點頭。
  肖青的霸道從不與人商量,而繁盛就吃她這一套,繁艾一直習慣於站在繁盛身後,必要時保持沉默。因為通常有一方比較堅硬的時候,另一方隻能軟一些才不會受傷。這是繁盛多年來所總結的寶貴經驗。
  簡單收拾了東西,走得時候,肖青突然看見沙發上男人的衣服,轉過身來,皺著眉看了一眼繁艾,繁艾剛想解釋一下,可是她又什麽都沒問,氣勢非常地徑自出了門。
  臨午的陽光遠遠比想象中的穿透力強悍許多,背被曬得暖烘烘的。
  肖青有點潔癖,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打掃”珍珠,而繁盛的使命與廚房緊緊相連,繁艾打開房間裏通往陽台的門,站著曬太陽。她覺得生活被自己安排的井然有序,然而,在他們的眼底卻不那麽一回事。
  它可能是毫無計劃,甚至一團糟糕,所以才叫他們放心不下。
  歎一口氣,可能陽光再明媚,也依然曬不掉心裏的斑點。
  就這樣,一星期的時間看似悠然的流走了。繁艾覺得自己的身體越來越笨重,而行為也開始生物退化,什麽都不做,什麽都不想,隻一心一意的養自己。
  肖青也終於受不了珍珠的存在,繁艾在想為什麽她的寬容沒有隨著歲數的增長而增長,反而脾氣漸長,耐心漸少。而受到波及的受害者,除了珍珠,更有繁盛。
  繁艾打算把珍珠送給小張寄養。
  小張一手抱著珍珠,又把另一隻手伸出來,讓繁艾把手挽在她的手臂上,說,“我們走快點,我總覺得後麵一直有個人在跟著我們。”
  “我看你警匪片看多了,這裏人來人往,難免有人跟著人的身後。”繁艾笑說,“我餓了,先去吃飯。”
  “好好好,照顧好孕婦要緊。”
  小張找了一家離公司較近的餐廳,落座後,又湊到繁艾的身邊說,“繁艾,我怎麽還是覺得有人在跟著我們?而且很近。”
  繁艾搖搖頭,翻開菜單,遞到她的麵前,說“純粹是幻覺,你快點餐,我去下洗手間。”
  從洗手間出來的時候,突然有人從她的身側伸出手來猛得拽住她的手腕,她被輕鬆一帶感覺自己掉入一個熟悉的懷抱,抬起頭來,“子煊?”
  難怪剛剛小張一直感覺有人跟著她們,“你一直跟著我們?”
  再一看,他的表情清清楚楚的告訴她,他在生氣。
  “你一個星期都去哪兒了?”潘子煊正色問道。
  “我搬回家住了。”繁艾正奇怪他滿臉的怒意從何而來,前幾天還心平氣和,而現在尾隨了一路就是要生氣給她看?
  誰說女人善變,男人更善變。
  想掙開他突如其來的擁抱,而他抓住她手腕的手卻不願意鬆動。
  “你為什麽要搬回家?你知不知道我每天都去找你,卻找不到人的滋味是什麽樣的?”潘子煊想起那天剛回到家,就接到潘玉林的電話,他在電話裏說的那件事,幾乎讓他整夜也合不上眼。
  “你先鬆開我。”繁艾站好了,等著他鬆手。
  他看著她,短暫僵持了幾秒,突然泄氣的鬆開了手。他想起當初知道她搬家的時候,幾個月沒見她,所有的無措疊加起來,也不如這一星期來得龐雜。
  這兩者是不一樣的。前者,他有確定感,知道她就在那兒,而後者,他以為她在那兒,而她卻不在。她挪動了自己的那一點,同時也把他所有的確定感連根拔出了。況且那件事還橫隔在心裏,而他卻無法大聲質問。
  餐廳裏人流開始縱橫,人人心裏藏著一種心情,誰也不會輕易揣測他人。而這一刻的他們,站在這一角,即便努力猜測彼此,卻是徒勞。

  第五十九章
  “你還沒回答我為什麽會突然搬回家?”他一鬆開手,她就邁開了腳步,頭也不回的往前,沒辦法,隻能跟在她所身後問。
  “這是我的事,你不需要問為什麽。”繁艾覺得自己已經很久沒走的這麽快了,感覺他還跟在身後,又停下來,轉過身對他說,“現在我餓了,要去吃飯,你別跟著我。”
  “可是問題還沒解決,我要跟你談談。”想趕上她的腳步實在太簡單了,可是她的表情此刻正告訴他,她很不愉快。
  “你為什麽一定要選在午餐時間?”食欲轉瞬即逝,還差幾步就到達位子的時候,全部消耗完畢。
  小張隻感覺耳邊前後兩陣風,緊接著有人影繞過她的身邊。抬頭,看見有個男人正抓著繁艾的手臂,她連忙站起來,問,“這到底這麽回事?你又是誰啊?”
  問完又感覺這個男人有點眼熟,好像在哪兒見過。
  “我先走了,珍珠就麻煩你。”繁艾伸出另一隻自由的手來拿放在位子上的包,把話扔在桌上,轉身就走。
  小張還沒來得及問為什麽,那兩道身影就在眼前閃身而過。納悶的回頭,終於想起來,就是這個男人,幾個月前跑到公司來打聽繁艾。
  “哐”得一聲,一隻托盤被撞翻,上頭端著的四杯檸檬水灑下來,玻璃杯也應聲而碎。繁艾閃避不及,險些摔倒,衣服也被灑了水。
  “你沒事吧?”潘子煊走上去,扳正了她肩膀,急忙問。
  身邊站著的服務員一下子撞到個孕婦,生怕有什麽意外,連忙道歉,繁艾對她搖搖頭,示意自己沒事。
  這一撞之後,繁艾也冷靜了許多。
  “你不要用這樣的眼神看著我,好像搬回家是我的不對,不小心撞到也是我的不對。”更重要的是,他眼底流露的關切太明顯,她不知道該怎麽回應。
  於是,她把臉別向另一邊,不敢看他的眼睛。
  “我隻是擔心你,你為什麽要跑那麽快?有沒有被撞到?”
  繁艾搖搖頭,說,“沒事。”
  潘子煊再次確認了一遍,才鬆開她。
  “抱歉,我隻是突然看見你好像有些生氣,所以也忍不住……可能孕婦比較容易暴躁……”繁艾跟他解釋剛剛的反常。
  “應該我說對不起,剛好我在這附近,看見有個人很像你,所以就跟過來了。不過,生氣?我有麽?”換他檢討。
  繁艾點點頭,說,“有,而且生的很厲害。”
  “那我請你吃飯,就當補償。”這樣的建議對肚子餓的人很是受用。
  兩人重新找了一家餐廳,剛坐下,一位小姐就走上來對他們說,“先生小姐,今天是十一月十四日,橙色情人節,又叫電影情人節,如果兩位點了我們橙色套餐的話,就送你們兩張××電影院的電影票。”
  繁艾還沒來得及發表意見,隻見他已經遞過菜單,說,“好,就要那個。”
  “我們看起來難道像情侶?”她抿抿嘴巴,問他。
  “大概她以為我們是夫妻。”不過,很遺憾,離了。
  “她怎麽可能知道我們是前夫和前妻。”繁艾點點頭,這麽說的時候,看見潘子煊正盯著她看,一直看到到她突然有點心虛才肯罷休。
  離婚兩個字,對於兩個人來說,或多或少都沾著點痛處。繁艾承認自己不自覺的就提到,其實是想向他表明自己的坦然。
  不過似乎有些適得其反,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了。
  繁艾頓覺尷尬,訥訥地說,“原來,橙色套餐就是多了兩杯柳橙汁。”
  潘子煊收回視線,挑挑眉,說,“好像的確是的。”
  一頓飯下來,繁艾總覺得潘子煊坐在眼前,卻有些心不在焉,買完擔,兩人一前一後的走出餐廳,走了沒幾步,繁艾突然發現他牽起了自己的手,說,“我們去看電影吧,連趕兩場。”
  繁艾詫異地回頭,陽光緊緊箍住他的輪廓,毫不含糊地吧那片明亮直射在他臉上,看來燦爛輕鬆,她突然笑起來,說,“好啊。”
  電影院離光線隱蔽,屏幕上演著喜怒哀樂,人生百態。然而所有的悲劇恰恰在這裏能夠得到最好的升華,因為,這裏的隱蔽往往可以滋生很多情愫,自己潛意識裏的,與電影 有關的,又或者是與電影無光的。
  繁艾最看不得的是愛恨別離,再逢上風雨飄搖動蕩的亂世,那一出出的情節簡直就成了催淚彈,任憑她再鐵石心腸,也會忍不住動容。
  潘子煊握著她的手,輕輕叫她,“繁艾?”
  繁艾別過臉來輕輕答應,突然看見他眼底的綿軟,瞳孔也被屏幕的顏色印上了斑斕的光影。
  要怪就怪那影片的光線太微弱,微弱到曖昧。
  曖昧之下,她並沒有拒絕他遞過來的唇,而是輕輕觸碰,再摩擦,已是灼熱一片。

  第六十章
  他用手拖住她的後腦,擁住她,深深的吻她。
  繁艾閉上眼睛,似乎聽見電影已近尾聲,耳邊的音樂聽來淒哀,一定是片尾曲,她猛得睜開眼睛,推開他。
  看來,隻能到此為止。
  “完了,我們走吧。”繁艾率先起身,連自己都分不清,說完了的是電影,還是那個吻。
  散場的時候總是人潮湧動,出口處有些窄暗,他拉住她的手,說,“慢些,小心一點。”
  繁艾側過臉來,這次她沒看見兜頭而泄的陽光,而是浸住他半邊側臉的陰影。
  傍晚的氣息是秋的幹爽,一點點滲透進皮膚裏,微涼。
  “你想不想去看看三年前的星星?吃完了情侶套餐,看完了免費電影,幹脆就維持浪漫到底,怎麽樣?”想起三年前,他一陣悵然,那時的他可沒這麽善感。
  “可是現在還早,真的去了,恐怕回去又太遲?”繁艾說出自己的顧慮。
  這世上的事情,美滿的不少,悲傷也很多。幸福的有共同之處,那就是剛剛好,合適的時間,合適的地點,合適的人。而不幸的也有共同之處,它們總是陰錯陽差,要麽太早,要麽太遲。
  “我負責再晚也把你安全送回家。”
  解決了晚餐之後出發,往城北的方向,跨過江橋,半小時後,到達,天色已經漸漸暗了。
  “天氣不錯,空氣也很清新。”繁艾下了車,深吸一口氣。
  “我記得不久前有個晚上,我也來過這兒,不過一時分心,往前了很多,你知道那裏有什麽麽?”潘子煊站在她的身邊,又說,“許多化工廠,味道刺鼻。”
  “你一個人?”繁艾問,看見他點點頭,又問,“一個人晚上到這裏來幹什麽?難道特地來聞化工廠的氣味,還是來數星星?”
  “我來找東西,我發現我丟了一樣很重要的東西在這兒。”潘子煊看見一空的星星,璀璨熸然。
  “你丟了什麽在這兒?那後來找到了麽?”繁艾忍不住好奇的問。
  “我來找一個明黃色的身影,雖然她帶著手套,不過手還是很涼。”
  他的聲音聽來輕鬆,而繁艾意識到他所說的那隻身影就是自己,一時間卻不知道該做何反應。
  “想不到你還記得那件外套的顏色,不過你一定沒找到。”那道熟悉的顏色,慢慢淌過她的心裏。想想當時身著那麽溫暖的色調,卻似乎仍然感覺到冷。
  “那如果你找到了,想對她說什麽?”
  “我想對她說,可能我很早就愛上她,早到連自己都不知道。等我終於知道並且告訴她的時候,卻太遲了。”他一口氣說完,想到那隻怯生生的影,如今也變換了顏色。
  恍然間,繁艾似乎看見三年前,裝滿星星的大木桶,又重新把裏麵老而珍貴的星星倒在黑幕布上,像個魔術,它們明亮閃爍著白光。
  “好了,我看完了。所以,浪漫的時間也到了。現在,我要回家。”
  潘子煊轉過身來看著她,她把頭發全都攏起來紮成馬尾束到腦後,模樣幹淨清新,笑著對他說。
  “我記得三年前,你也是笑著跟我說你要回家,可是直到現在,我都不明白你為什麽要笑。”
  “那我告訴你,你答應馬上送我回家。”繁艾用手拍了拍他。
  他點點頭。
  “那時候我笑,完全是因為我不理解你,我在想那一定不是求婚,求婚怎麽可能那麽突然隨意,至少該有一束花,和一枚戒指。”繁艾閉上眼睛,覺得那時候的他們其實都很荒謬,可是,後來她還是答應了他什麽都沒有的求婚。
  “而現在,我想我可以理解你了。但是,子煊……”他鬆開她,等著她繼續說。
  “我覺得現在的我們不適合這樣的浪漫,也不適合那樣的曖昧。”
  真正浪漫的顏色是白色,可以看不見自己,但是瞳孔裏有對方。而他們此刻背對著沉靜的夜色,像迷途的孩子,不知所措。
  至於曖昧,他出於無意,而她卻急著打消。
  他站著沒說話,不知道過了多久,突然說,“我送你回去。”
  下車,告別。
  他們都不知道前麵不遠處,分別有兩個戰場,在等著他們各自批鎧帶甲的上場。

  第六十一章
  回到家,繁艾覺得累,進了自己的房間,連衣服也沒脫就直接躺在床上,裹著被子,閉上眼睛,卻想到那個吻。
  她騙不了自己,其實在那一刻,她的心跳得很快。
  她更懊惱剛剛的自己,聽著他再一次的表白,在冷靜而漠然的打斷之後,此刻心裏卻不得安寧。
  她蒙上被子,告訴自己那一定是個陷阱。
  可是似乎自己的一隻腳已經不可自拔的落入了陷阱之中。
  翻來覆去睡不著,想起自己好像已經很久沒用手機,拿出來開機。
  緊接著,電話不停的振動提示收到的新的短消息,再一看,無論是未接電話的短信提醒還是短消息,都一致顯示來自同一個熟悉的號碼。
  手裏的手機還在孜孜接收訊息,手心的溫度因為它不間斷的振動而變得灼熱,她一條條的往下翻看,直到屏幕上方的小信封標記開始發紅閃爍,提示她收件箱內存已滿。
  她久久地對著那隻不斷閃爍的標記,卻沒有刪除。
  快捷鍵一直沒改,長長按下那枚泛著白光的數字,才發現自己的手指在不可抑製的顫抖。
  電話通了幾聲,卻無人接聽,一會兒,一道機械的女聲提示她,您撥打的用戶正忙,請稍後再撥。
  他掐斷了她的來電,為什麽?
  有那麽幾秒,她不是沒有想過要放棄,不過此刻她的勇氣像被塞滿氫氣的氣球,不小心脫離了她的掌控,就決定肆無忌憚的飛得遠遠的。
  有時候,過於理智的思緒,就好比一把滿身縫刃的刀,會讓使用它的人手上流血。繁艾想這句話,或許說得就是一直以來的自己。
  她決定再撥他的電話。
  這次沒有被掐斷,卻任憑它響了很久很久,久到繁艾打算現行掛斷的時候,突然被接起,繁艾聽到一聲女人的聲音,那聲音聽來厚而純,像幾個月前的那晚,她聽到的一模一樣。
  她記得那道聲音,是郭斯曼。
  這次輪到繁艾掛電話,塞滿勇氣的氣球飛到遠處的時候,突然爆裂了,氣球漂浮,而她也開始生氣。
  不再悶悶的,而是急需發泄。
  它給他回複信息,第一次有罵他的衝動。
  發完了短信,關機,睡覺。
  郭斯曼看見潘子煊捧著牛奶出來,接過牛奶,連忙把電話遞給他,“潘,剛剛有人打電話給你,第一次我本來想掐掉等你回來再回撥,第二遍接了,對方卻掛了。”
  潘子煊拿過手機,通話記錄上顯示來電的人是繁艾,剛好又收到來自她的信息,翻開一看,隻有短短幾個字,是這樣的,“潘子煊,你是混蛋。”
  “你對她說了什麽?”
  郭斯曼喝一口熱牛奶,覺得有點困,看見他突然如此緊張,覺得納悶,“三個字,喂?你好。就這樣,然後就掛斷了。”
  潘子煊試著撥她的電話,發現她卻關機了,有些著急,卻又不好發作。
  “什麽重要人士?這麽緊張?”郭斯曼喝完牛奶,下麵該去睡覺了,不過仍然有些好奇。
  “你知不知道我離婚了,剛剛打電話來的是我孩子的媽,也是我前妻。”他一口氣說完,看著郭斯曼長大了嘴巴,一陣詫異。
  “天呐,我不過走了幾個月,怎麽發生了這麽多事,你怎麽都不告訴我?太不夠朋友了。”
  想想前後一共四個月不到,她在新加坡安心養胎,要不是突然跑回來,還不知道發生了這麽大的事。
  “現在該怎麽辦?她好像生氣了。”潘子煊坐下來,看著眼前消失了即將四個月又突然出現在他門外的郭斯曼,有些無奈。
  “我幫你向繁艾解釋。”郭斯曼連忙建議。
  “她關機了。”他搖搖頭。看來,下一秒會發生什麽真的太難捉摸了,無奈處就在於常常巧合的不差分毫,叫人無從下手防範。
  “她生氣了,表示她在乎你的電話被另一個女人接,而且她在吃醋。”其實,女人的大腦構造常常有著驚人的相似。
  被她這麽一分析,潘子煊覺得剛剛還沉重的自己突然有一半正在變得欣喜,他翻開她的短信,再看一遍,潘子煊,你是混蛋。
  他記得她從沒有用過這樣的口氣和他說過話,女人實在是很難琢磨,幾小時前,她可以冷靜的告訴你,我們不適合這樣的浪漫,不適合那樣的曖昧,幾小時後,卻又用前所未有的語氣來罵他。
  “我要睡覺了。”郭斯曼伸個懶腰,說完,就往他的房間走。
  “對了,我接到彥其的電話,讓我照顧你幾天,他很快就來接你。”潘子煊沒想到他身邊的兩個好朋友會修成正果。“你們什麽時候結婚?”
  郭斯曼不自在的笑笑,總不至於告訴他,她就是因為他的逼婚而飛回來的吧。正要跟他說晚安,卻看見他在仔細的對著手機,屏幕上的白光映著他的臉,看來,她真的沒看錯,他確實是在笑。

  第六十二章
  一星期後。
  午睡成了繁艾打發一個閑閑下午的必修課,醒來的時候,看見廚房的水池裏放著一大束顏色醒目鮮豔的玫瑰,它不動聲色的躺在那裏,紅的招搖放肆。
  她走過去,擰開水龍頭,開始洗蘋果。洗畢,她看見花瓣無奈的沾著水,吐露淒涼,好像在指責她身為主人,可是責任感卻太淡漠。
  她轉過身去,咬下一口蘋果,“哢嚓”一聲,清清脆脆的聲音,往前走了幾步,又折回來,走到水池邊,看著簇擁緊抱的花朵。
  “好吧,我知道你們是無辜的,你們等等,我出去替你們買花瓶。”
  附近新開了一家大型的連鎖超市,在周末臨近傍晚的時候,似乎大家都熱衷於來逛逛。繁艾挑了一隻玻璃花瓶,光滑而透明,燈光下泛青,說實話,她不太滿意,不過為了家裏的那束不速之客,難得如此。
  旁邊的貨架上是餐具,那是她從前最愛流連的方位,總想著替他清冷的廚房張羅置辦器物,現在不用了,想到還有點物是人非的感覺。
  逗留了一會兒,結帳的時候,發現前方排了一截長長的隊伍。
  終於輪到她,把推車裏的東西拿出來結算,結算完了,才發現幾天不出門,原來錢包裏現金不夠。
  超市的收銀員在忙碌的時候難免有點不快,看著她遞過來的卡,無奈地指指她的頭頂,又說,每排的前麵一台都可以。
  繁艾連忙抬頭,橙色的塑料牌上赫然寫著,此機不刷卡。隻能一邊抱歉一邊手忙腳亂收拾了一大堆東西重新放回推車裏,想到又要重新排隊等上這麽長時間就頭疼。
  “我來幫她付。”
  繁艾猛得回頭,就看見潘子煊朝收銀小姐遞過一張鈔票,對上他帶笑的眼睛,連忙別開。
  繁艾推著結算完畢的東西,往前走,快到門口的時候,車裏的滿滿兩塑料袋的東西突然被身後一直跟著她的人給拎走。
  “幫人幫到底。”繁艾聽見他是這麽說的,想起剛剛自己似乎忘了說謝謝。
  “謝謝。”
  “我看見你好像買了花瓶,用來養我送的花?”他照顧她的腳步,走得慢。
  繁艾不置可否,反而加快了腳步。
  “那你喜不喜歡?”他連續在花店訂了一個星期,想想今天剛好是最後一天。
  繁艾偏過頭來,看他的腳步明顯是在遷就她而慢中夾快,細碎的有點奇怪,不過似乎帶著不少的誠意。
  想想在心裏歎了一口氣,還是沒做聲。
  “那沉默就等於默認。”
  “看來幾天不見,你的皮倒厚了不少。”繁艾打斷他,不知不覺地竟然發現自己的手已經緩緩抬高,接近他的臉,嚇了一跳,連忙放下來。
  “我也發現你好像胖了不少。”他把兩隻帶子並上一隻手,用空出來的另一隻手抓住她的,很自然地牽住。
  兩人迎著落日的餘暉往前走,天色紅得招人喜歡。
  “你還在生我的氣?”
  “奇怪,誰告訴你我在生氣?”
  這一個星期以來,繁艾每每看見準時被送達的大束鮮花,總是一邊聽著自己高頻率的心跳,一邊教訓自己,靜坐吧,我的心,不要揚起你的灰塵。
  不過似乎灰塵還是揚起來了,隻是沒想到這麽快,這麽快。
  “那我打電話你怎麽不接?去等你總是等不到。”
  繁艾聽著他微微抱怨,聞見一股小男人味道,的的確確是從他的身上散發出來的。
  “孕婦該和手機絕緣,你不知道會有輻射?”她的手被他抓著手心裏,緊緊的。
  “其實我很高興你生氣,因為那表示你在乎。‘混蛋’這麽理解沒有錯吧?”他突然問。
  “你怎麽這麽無聊。”繁艾扭過脖子看他一眼,他正看著自己,微微挑起自己的半邊眉。
  “那天是曼曼,我也不知道她怎麽會突然回來,至於接了你的電話,純屬意外。”他製造的問題,他自己解釋。
  “我有問你麽?”繁艾看他的表情嚴肅的像在解決嚴重國際問題,忍住笑,想潑他冷水。
  “我……隻是覺得有必要解釋一下。”他覺得自己的笑有點幹,心甘情願的幹。
  “那這麽說你們共度一夜了?”她故意曲解,以前她悶悶的猜測,現在該補回來。
  “絕對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樣,曼曼是我的朋友,而且還是孕婦,我隻是負責收留並且照顧她一夜。”他連忙替自己洗脫嫌疑。
  “你怎麽知道我想象中的你們是怎麽樣的?”繁艾繼續故意往牛角尖裏鑽,看他怎麽把她拉回來。
  “我隻是怕你胡思亂想,而且從來不告訴我。”這是他躺在沙發上整整一夜沒睡,苦思之後得到的結論。
  “那我現在告訴你,我一點也不喜歡玫瑰。”她朝前走。
  “那你喜歡什麽?”他追上。
  “我喜歡雛菊,像電影裏那種。”
  “哪裏有賣?”
  “不知道。”
  “繁艾?你那晚是不是在吃醋?”
  “你自己去猜。”
  “那我們這樣算不算和好了?”
  “你說呢?”
  如果不是那天的電話戳破了她裝滿勇氣的氣球,或許她拿起了電話,就該聽著他的聲音跌入那晚他再一次的告白之中。
  對抗之後,她努力想得到的平靜和坦然一直都與他緊緊相連,不過從他的電話裏傳出一道熟悉的女聲,就推翻了她的淡然。
  當然,遠遠不止那樣,或者是從她對他說他們不適合浪漫和告白的那晚開始,或者是他的表白有一點點的動人,或者是那個有點曖昧的吻,或者是他為她披上外套的那夜,還是幹脆直接跳轉到分手的那天。
  又或者更久以前,比如說,三年前。
  “算吧?”
  “不算。”
  “為什麽?”
  “那離婚不就是全然多餘的一步?而且我總覺得這是個陷阱。”
  路線是這樣的。他們從婚姻出發,在岔路口休戰,分道揚鑣。幾個月後,他們又在原先那條路上匯合。
  不是分手的時候繞了遠路,就是中途遭遇了他的陷阱。
  “那你掉進了陷阱沒有?”
  “還是你自己猜。”得多讓他猜猜她,就像從前的她一樣。
  “繁艾,我想吻你。”
  繁艾以為自己聽錯了,猛得別過頭來,隻看見他在眼前放大的臉,一點點的靠近,直到沒有距離。
  直到感覺他鬆開了唇,聽見他不懷好意的說,“繁艾,你好像臉紅了。”
  她連忙轉過身來說,一邊若無其事地往前走,一邊說,“天黑了,你看錯了。”
  “……”
  有時候愛情的模樣很單純,甚至隻與一雙手指修長指甲幹淨的手有關,但你可能至今深愛。有時候愛情的模樣很矜持,想唉又不相愛。有時候愛情的模樣又很心機,先做一道選擇題決定你將偽善還是偽惡,然後一場較量之後,才發現,其實結局無非兩種,掠奪和被俘虜。
  有人為了得到結果而開始,功利卻現實。有人為了得到過程而開始,付出收獲統統在懷。
  而他們意外得到了結果,所以選擇了開始。
  至於那個小小的結束,說不定隻是個另外的開始。

  第六十三章
  “預產期在什麽時候?”郭斯曼拿過一旁的黑胡椒,灑在麵前的盤裏。
  繁艾覺得她的胃口看起來很好,自己也忍不住食指大動。
  “算起來,大概一個月不到就會去醫院待產。”
  “那是打算順產了?不過這樣也好,據說動刀的話生出的孩子長大會患上多動症。”提到這個話題,郭斯曼就很有興趣。
  “這個,我倒沒聽說過。”繁艾笑笑。
  “我幫你算算,孩子大概在一月生,一年之中最冷的時候。”郭斯曼想了想,又說,“這樣以後他會比較不怕冷,這個好。”
  “是麽?你怎麽知道這麽多?”而且都是小道知識。
  “這個嘛~因為我在懷孕,三個月,所以看到盤子裏出現西紅柿就喜歡。”她叉起一塊西紅柿,放進嘴巴裏。
  “懷孕?”這個更奇怪。
  “結婚回到十二月,這個月末。想邀請您,不過可能你沒時間了。”說罷,果真從包裏掏出一張請柬。
  繁艾翻開,內側有她的照片,洋溢一臉的幸福,身旁的男人陌生,好在俊男配美女,實在天生一對。
  “絕對限量版,值得珍藏。”郭斯曼搗搗盤裏的麵條,“我的朋友少的可憐,他的朋友倒是不少,不過我都不喜歡,所以一切從簡。”
  “雖然有點突然,但是還是要好好祝福你。”繁艾替她高興。
  “明天我就會新加坡,臨走前才會約你出來,因為我有個你很感興趣的秘密要告訴你,”郭斯曼湊進繁艾,“秘密就是:我暗戀了潘好多年。”
  說完,卻看見繁艾盯著她,她眼角的細細紋路,是懷孕製造的幸福,輕而淡。
  “謝謝你帶我分享你的秘密,我一定幫你保密。”
  潘子煊進來的時候,一眼就看見兩個女人相覷而笑。
  走過去,笑問,“什麽秘密?我也想知道。”
  “你來遲了,我已經答應曼曼我要成為知道秘密的最後一個人。”繁艾看了他一眼。
  “這樣我更好奇了。”
  “好奇也沒辦法,誰讓你遲到?”
  “……”
  一起出了餐廳,才發現外麵飄起了雪花,細而綿的白色,洋洋灑灑的飄舞,映襯在黑色裏,顯得脆弱而動人。
  郭斯曼朝他們揮手再見,背過身去,長長的舒了一口氣,而嘴角卻不自覺的想上揚,因為,她即將踏著這樣舒緩輕鬆的步伐,走向那個一直等著她的男人。
  “今年第一場雪來得真早,似乎秋天剛剛過去不久。”繁艾把手塞進他的口袋裏,看看到底能汲取到多少溫暖。
  “你忘了,這兒幾乎沒有春天和秋天。”潘子煊牽起她的另一隻手,往前走。
  “我還記得,這兒附近有一家很罪惡的旅館,所有的意外就從那兒誕生。”繁艾挖苦自己,還有他。
  “走。”
  “去哪兒?”
  “去回顧一下那間所謂的罪惡的旅館。”
  “這麽晚,你有什麽陰謀?”
  “你說呢?”他的笑聲曖昧的從頭頂散布開來。
  繁艾發現自己中了計,說,“我可告訴你,我對那兒有著嚴重的心理陰影。”
  “那換間好了。”
  “我沒帶身份證,不好登記。”
  “回家拿?”
  “我看你的無聊早就到家了。”
  他笑,突然問她,“冷不冷?”
  繁艾搖頭,“不冷,你的口袋似乎比我想象中的要暖和。”
  同一間房間,地板的顏色在記憶裏掉了顏色。繁艾記得那時候她裹著被子就坐在床尾的地上,偏過頭,看見的稀薄灰塵乘著陽光,似乎永遠也掉不下來。
  她再試著偏過頭來,卻看見沒拉上窗簾的窗外,雪簌簌的飄落下來,趁著黑夜,不會那麽容易融化,要堆積起來,直到碰見陽光。
  燈光在她正恍惚的刹那間全都寂滅了。
  她失措,連忙叫他的名字,突然一雙手從她的身側環上她的腰際,隱隱的安全感包圍住她整個人。
  他們在黑暗裏激烈的擁吻。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切忽然又在暗中靜止。
  繁艾在迷朦中恢複意識,感覺自己的毛衣已經被他從下卷到上麵,一陣涼意,露出凸出的小腹。
  而他正側躺在她的身邊,一邊側臉看著她,一邊劇烈的喘息。
  “這樣他會不會知道?”他摸了摸她的腹。
  “大概會。”繁艾整理好自己的衣服,躺著,閉上眼睛。
  “繁艾,你嫁給我吧。”
  周圍依然漆黑,他的聲音就在耳邊,很真實。
  她驀得看見戒指的幽幽白光,順著他的指縫流淌。
  這次她沒有笑,而是問他,“你考慮了多久?是一小時,還是一天,兩天……?”
  “我很認真。”他正色道。
  “我也很認真地在問你。”
  “你是在懷疑我?”有種很失敗的感覺。
  “我是在懷疑自己。”繁艾再次閉上眼睛。
  “那你的答案呢?”他問她。
  “我需要時間考慮。”
  在沉默幾乎要把所有窗外的點點白光給吞噬的時候,繁艾聽見他說……
  “那我等你。”
  兩人一起進了電梯,趁著夜的寂靜,他們似乎被一隻無形的大手飛速按下,開始下降。繁艾靠在他的肩膀上,困倦的閉上了眼睛,潘子煊也把半邊臉靠在她的頭頂。
  電梯到了第九層的時候,叮的一聲,門應聲而開。
  “繁艾!?”
  “子煊!?”
  兩人猛得睜開眼睛,看清了眼前進來的一對男女,幾乎他們忍不住懷疑他們的眼睛。
  “媽?”
  “爸?”

  第六十四章
  “這簡直就是在演電視劇。”繁艾覺得自己渾身的血液都在倒流,天呐,她看見了什麽?掙開潘子煊的手就往外走。
  肖青追上去忙著解釋,“繁艾,絕對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樣,我和你潘叔叔……”
  “別告訴我你們知識碰巧要了兩間鄰房,又碰巧一起走出來。”長到這麽大,這一幕幾乎讓她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羞恥。
  她要窒息了,完全接受不了。
  母女倆就站在燈火通明的馬路上吵起來,雪花飄落下來,不小心砸到淚腺,繁艾抑製不住自己的眼淚,她覺得肖青背叛的,不僅僅是父親繁盛,還有她,更有他們的家庭。
  潘子煊遠遠站著,看著她拉著肖青的手嗚嗚地哭起來,嘴巴裏還在不停的重複著什麽。想走過去,卻被潘玉林一把拉住。
  “對不起。”
  “說對不起有什麽用?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麽?”潘子煊也忍不住破口大吼。他們都是接受過時間洗禮的中年人,肩上有什麽不該有什麽,恐怕再沒有人會比他們更清楚,怎麽能這樣糊塗?
  “不管你相不相信,我們真的什麽也沒發生。”潘玉林的臉從沒像此刻這樣黯淡。他突然覺得自己老了很多,滄桑的像個枯槁老人。
  說給任何人聽,也許都沒有人願意相信他們之間什麽也沒發生。而事實上他們真的就隻是抱著苦苦試了一個晚上,結果雙雙突如其來的情欲都消退在對對方的探索的過程中,因為理智不允許他們這麽做,更重要的是,頭腦裏出現的另一個人。
  潘玉林記得肖青突然鬆開他,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我們真的再也不要見麵了,繁盛比你更需要我,我也是。”
  沒有尷尬,沒有局促,沒有不甘心。
  就這樣,一切都結束 ,當然,他也想到了鄧懷雲。
  婚姻磨礪出的感情值得好好珍惜,而有些東西真的隻能夠留在心底珍藏,因為他們都老了。
  而就在這一刻,在他們都在忙著聲討自省的時候,卻不知道繁盛因此選擇了另一條出口。
  繁艾不記得自己是怎樣回家的,家裏很平靜。她進了房間,木然地倒在床上,看見潘子煊打來的電話,卻選擇了關機,取出了電池。
  而後,她發現繁盛不見了,隻留下一封離婚協議書。
  肖青開始瘋狂的打他的電話,邊哭邊打。
  繁艾癱在沙發上,終於明白原來所有的一切他都知道。他等不及他們衝破障礙找到答案,而決意離開,隻想著成全。
  肖青的懊悔她看在眼底,她終於明白,人生可貴的不僅僅是未得到和已失去,而是珍惜眼前所有,否則,所有的時間都將形成惡性循環。
  那她和潘子煊呢?
  突然電話摔在她的腳邊,再一看,竟是肖青暈了。
  她拾起電話,第一想到的人是潘子煊。
  繁盛整整趴在床沿邊一夜,半邊身子都酸了,可是仍然不敢挪一挪,因為怕吵醒正在睡著的肖青。
  而肖青根本就沒有睡著,可是,她卻裝做熟睡,因為她知道他正守著她,萬一她醒了他更睡不著。
  繁艾推了一條小小的縫隙,看裏麵的兩人正寧靜,連忙退回來。
  “她一直都貧血,昨天謝謝你了。”繁艾忙跟身後的潘子煊道謝。
  “對了,你是在哪兒找到他的?”
  “就在你家附近,我知道如果放不下的話,他不會忍心走遠的。”潘子煊有些心疼她現在的樣子,一夜沒睡,臉色蒼白。
  “我送你回去休息,你這樣會吃不消的。”
  “不行,我要看見他們和好沒事了,才能安心睡。”
  “那你靠在我的肩上,閉一會眼睛。”他退步,坐下來,拍了拍身旁的空位。
  繁艾走過去,坐下,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訥訥地說,“昨天我很害怕。”
  “怕什麽?一切都有我。”他以為她在說昨天肖青突然暈倒,繁盛又不知去向。
  “你說我和你,很多年後,會不會像我媽和你爸一樣?”繁艾閉上眼睛,覺得腦袋昏沉。
  “你又胡思亂想,快閉上眼睛。”他把她放在他膝蓋上的雙手緊緊的包在手心裏。
  “子煊?”繁艾仰起頭,輕輕叫他。
  “怎麽了?怎麽好好的哭起來了?他們不都沒事麽?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他忙著安慰她,不知道她為什麽會突然哭起來。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要哭?隻是覺得眼睛漲。”她看著他伸過手來替她擦眼淚,吸了吸鼻子,帶著鼻音說,“剛剛你的戒指呢?我已經考慮好了。”
  潘子煊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木訥了幾秒,趕忙從口袋裏掏出那枚戒指,替她帶上,手指竟然微微的顫抖,心跳如雷。
  “繁艾……是不是你答應……”
  他的話還沒說完,繁艾卻仰起了頭,在他的唇邊印上一吻,算做給他的答案。
  未得到和已失去,可以用來放在心裏珍藏,可是那必將是深埋的一種苦楚。繁艾選擇值得用一輩子去珍惜的眼前人,而後,再花時間慢慢去證明。這想必就是婚姻。
  潘子煊透過窗,雪過天晴。清晨的陽光直直逼近他的眼,俯下頭,她睡得正香,陽光撒了她一臉。他伸開了五指,替她遮住。
  繁艾把頭靠在他的肩上,做了一個美夢……
  很長很長……
  
  番外 原來真的相遇過
  火車站人生沸騰,每個人都在自己的腳底都裝上了滑輪,再在腳尖配上導航儀,目的明確,方向精準。所有人都清一色的行色匆匆,就連徘徊流連的乞丐也一樣。
  為什麽?因為正在下雨。
  繁艾站在護欄的外麵,麵向一方寬大的湖,雨點落下來,她捂住臉,心想這樣大概就不會被淋到雨了。
  可是,不一會兒,自己的鞋子裙子和頭發被淋得濕透,她終於害怕的哭起來。
  “你哭什麽?下雨的時候躲雨呀。”
  繁艾轉過身來,看見身後一位看起來比她大很多的男孩子,好像在茫茫的島上碰見同類。“我知道下雨應該躲雨,可是我用手捂住臉,衣服還是濕了。”
  男孩子誇張地笑起來,說,“隻捂住臉?哈哈,你真笨,你明白躲雨是什麽意思麽?”
  “躲雨?”繁艾重複了一遍,好像突然想到了什麽,“青蛙用荷葉躲雨,螞蟻用小草躲雨,大人在撐傘,可是我沒有傘。”
  “那我帶你去躲雨吧。”男孩牽起她的手,往車站的方向飛奔。
  “不行不行,我媽媽讓我站在這兒等她回來不要亂走,她會來找我的。”一口氣說完。
  “笨蛋,他們就在那兒呢。”
  繁艾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看見媽媽和一位叔叔正站在一起,說著什麽。“你怎麽知道那是我媽媽?”
  “因為,旁邊的那個是我的爸爸。”潘子煊覺得大人很奇怪,他們好像不會挑說話的時間。
  繁艾哦了一聲,拽著他的手,跟他往前走。
  “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繁艾,今年四歲,屬豬。”隻要有人這麽問她,她就會把自己知道所有關於自己的都說出來,當然還沒說完,又繼續,“我是醜小鴨中一半的,小俞老師叫我艾艾小朋友。”
  “我叫潘子煊,今年七歲,我是一年級三班的班長。”他這麽說的時候很驕傲,也很神奇。其實,他是吃牛的,現在是暑假,兩個月後才上一年級。
  “那我們交朋友吧,就像他們一樣。”他指了指不遠處的爸爸和身邊的阿姨,伸出手來。
  “好啊,”繁艾想朋友的意思大概就和鄰居王阿姨家養的小鳥對於她的意義一樣,逗它玩的時候,發現它隻會說謝謝和早上好。
  而這個朋友有點多話。
  他說我折的飛機飛的時候會拐彎,我畫的畫顏色很漂亮,搭積木的時候我的房子總是最高的……
  因為衣服濕了,繁艾冷得瑟瑟發抖,不過她不能隻讓新朋友一個人說話。
  她說,我的小俞老師很喜歡我,發巧克力的時候她會給我最大的那塊,她彈琴的時候會彈錯,不過大家唱得都是對的。
  ……
  最後,他們約好了暑假還要一起玩,還拉了勾。
  雨還在下,兩個方向載著他們慢慢遠離。
  繁艾回家生了一場病,醒來之後,完全忘記自己在火車站結識了一位當班長的神氣朋友。
  而暑假過後,潘子煊也真的上了小學一年級,而且他也真的做了班長。等到他認為這一切再也不值得他炫耀的時候,他隻記得他曾經在一個下雨的火車站說了一次慌。
  不過至今也沒別人識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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