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無弦:三萬英尺

(2008-11-29 17:13:11) 下一個
  蘇珀小的時候,家住在鐵路旁邊。其實那條鐵路很小,來來往往的都是裝貨物的小火車,可是她總是覺得,每一列經過的火車都很神秘,轟隆隆的,不知道要去哪裏。
  很多時候,她都愛趴在窗子上往外張望。媽媽總是奇怪:人人都嫌吵,隻有我家蘇珀不。
  後來上大學的時候,蘇珀終於有機會第一次坐火車。從南方到北方,看盡了迤邐山水,娟秀明媚慢慢成為開闊遼遠。家鄉山巒層疊,完全不是這樣:平原一望無際。蘇珀甚至舍不得睡著,在晚上睜著眼睛,看窗外漆黑夜幕裏偶爾掠過的燈火。
  剛上大學就被發配去軍訓。天氣酷熱難當,操練十分鍾就汗流浹背。時間都被劃成了小塊小塊的,除了操練以外,中午要睡覺,晚上要唱歌和學習。行李被減到最少,床上隻能放疊得整齊的被子。晚飯千篇一律,每次都是豇豆,以至於之後的五年裏蘇珀都不吃豇豆。
  隻有晚上臨睡前似乎有點自由。女孩們裝著去上廁所,經過那條長長的路,附近的農民早有經驗,爬到牆上坐著,低聲吆喝:“賣西瓜啦,又大又甜的西瓜。”一個班的女生每天輪流去買,在黑漆漆的夜裏捂著嘴偷笑,像做賊一樣遞上錢,西瓜從牆頭落到懷裏,很沉,還要很快的跑回去。
  又輪到蘇珀的時候,一切似乎沒有什麽不同。卻在到拐角的時候,聽見一聲清脆的報告,嚇得她幾乎把手裏的西瓜砸到地上。她定了定神,借著路燈燈光看過去,看見兩個男生筆直的站在那裏,目光灼灼。她想起來,男生晚上有巡邏的,而自己不幸恰好被捉住了。兩個男生也是第一次捉到犯規的同學,一時間和被捉到的人麵麵相覷不知所措。其中一個男孩終於打破了尷尬,咳嗽了兩聲,看了看旁邊那個人:“我們到那邊再去看看,跟他們交接了。”另一個男孩醒悟過來,其實自己班上也有很多人偷偷溜出來買西瓜,算起來自己不是第一次知情不報,所以立刻一本正經目不斜視的走開。天氣本來就熱,蘇珀一緊張更是出了一身汗,見兩個人走得遠了才長出了一口氣,順著花壇溜了回去。
  一個月以後大家曬得黝黑的回到學校。有一天去上選修的藝術課,蘇珀覺得自己旁邊的那個男孩有點眼熟,男孩也轉頭看著她。正狐疑間,兩個人同時想起什麽,蘇珀噗哧笑出聲來,男孩也忙著低頭忍笑。
  後來蘇珀知道這個叫鄭曉樹的男孩就是那天開口說話的那個。
  鄭曉樹是一個很普通的人,除了比較聰明以外。但是在這裏,聰明的人太多了,大家對聰明的關注度遠遠不如對於特立獨行的關注程度。蘇珀卻在很偶然的一個機會下,發現鄭曉樹收集圖片,圖片以漆黑的夜空為底,上麵有大片大片的彩色光芒。蘇珀見過男孩子收集足球明星的圖片,漂亮女星的照片,卻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收集這樣圖片的,她問鄭曉樹這是什麽,鄭曉樹說:“這是極光。”然後他興致勃勃的解釋,“太陽風吹到地球,大部分因為地球磁場而繞開了,隻有一小部分順著磁力線進入極地附近。太陽風的粒子都是高能的,進入極地附近的大氣層之後碰撞激發產生了各種顏色的光芒。而極光,在亞磁暴的時候最為明顯壯觀。”
  於是蘇珀記得自己交了一個特別的朋友,表麵上他是個數理方法拿高分的人,實際上,他懂得極光。
  蘇珀就是這麽向趙之介紹鄭曉樹的。趙之聽了隻是微笑,並不介意。他是個大方可愛的男孩子,而且很有自信。他每天都在教室門口等蘇珀,騎著自行車帶她去任何地方,甚至騎了一個小時到離得很遠的市場和蘇珀一起挑了一隻小貓。
  那隻小貓剛見到蘇珀的時候不過三個月大,黃色的毛柔軟異常。蘇珀小心的撫摸它,緊張得連大氣都不敢出,生怕嚇壞了它。以後的每次散步,蘇珀都會抱著小貓,發展到後來,小貓不願意被一味的抱著,她就用繩子拉住小貓。別人都溜狗,隻有蘇珀溜小貓。
  鄭曉樹有時看見這奇怪的場景,嘴角總會不由自主的上揚。蘇珀愛穿很長的那種裙子,輕軟的布料飄動,小貓興奮的在她腳邊跑來跳去,享受被裙角掠過的感覺。有一次,他實在忍不住走過去向蘇珀打招呼:“這隻小貓叫什麽名字?”蘇珀赧然:“嗯,叫機器貓。”
  機器貓。鄭曉樹在教室的最後一排上自習的時候想起,不由笑出了聲。
  然而,鄭曉樹沒有太多的機會繼續跟蘇珀和機器貓來往。對於別人的女朋友,他一向有分寸。對於蘇珀的記憶,似乎就停止在黑暗裏突然出現的女孩,強作鎮靜的抱著個巨大的西瓜,以及後來牽著小貓的黃昏場景。
  畢業的時候兵荒馬亂。正值六月底,揮汗如雨,所有的印象都是收拾宿舍時陽光裏浮起的塵土。鄭曉樹因為考上了研,所以把東西直接寄放在師兄那裏。他找了輛三輪車吭哧吭哧的把自己的大堆雜物拖到研究生宿舍去,經過女生宿舍的時候,看見人來人往當中,蘇珀穿著長長的裙子安靜的坐在台階上。周圍人們腳步絲毫不能影響她,整個神情淡靜疏朗,好像靈魂已經飛到很遠的地方。鄭曉樹吃了一驚,連忙跳下去:“蘇珀,你怎麽在這裏?”想想又加了一句,“機器貓呢?”
  蘇珀抬起頭來,看見是他,微笑了一下:“機器貓啊,丟了。”她輕輕的說出丟了兩個字,語調是很和婉的,卻讓人覺得有種說不出的心驚。鄭曉樹愣了一下,又問:“你的東西搬好了麽?”蘇珀搖頭:“她們都搬完了我再搬。”鄭曉樹很想說,那個騎車的男孩呢,他怎麽不來幫你。可是機器貓的失蹤已經讓他不敢再多說。
  學校規定的離校日期截止最後一天,鄭曉樹第一次進到女生宿舍。蘇珀把頭發用紗巾包起來,像一個吉普賽女郎。她很大方的指點鄭曉樹:“這個不要了,那個也不需要了。”她鼻尖上沾了灰,額頭上全是汗,鎮定從容的要把大部分東西都扔掉。
  蘇珀畢業了,在這裏找到一份工作,和別的女孩合租的房子在城市的另一邊,鄭曉樹幫她替著箱子去打的。後備箱裏放不下所有箱子,所以有個小的橫在他們中間。鄭曉樹轉過頭去看她,夕陽從窗外照進來,她略低著頭,輪廓被鑲了金紅的邊,睫毛特別長,輕輕的顫動著。
  蘇珀兩室一廳的房子比宿舍寬敞多了。最重要的是,有了廚房,不像以前在學校,煮方便麵也要偷偷摸摸。有時周末,鄭曉樹會買了菜帶過去做,所以格外得到蘇珀室友劉霞的歡迎。鄭曉樹手藝不錯,兩個女孩都愛吃。但是蘇珀臉皮薄,總不好意思讓鄭曉樹一直動手。所以有一天向他宣布,今天晚上由她做飯。鄭曉樹報著相當的希望坐在客廳。蘇珀把菜端上來,首先是一個裝了醬油的碟子,然後是一盤用水煮過的肉切得厚薄不一,最後是一大碗湯,裏麵有幾條青菜。蘇珀介紹說:“這是白切肉。這個,是青菜肉湯。”如果是劉霞在,說不定會笑彎了腰,指著蘇珀說:“你這個也太沒有技術含量了。”可是鄭曉樹卻鄭重的挾起一塊肉片,蘸了醬油,然後說:“很好吃。”
  那是個秋天的晚上,天氣不太熱,涼風送爽,蘇珀和鄭曉樹坐在客廳裏看電視,把窗戶統統敞開。不知看到了什麽,蘇珀突然說:“我很想念機器貓。”鄭曉樹想到那隻黃黃肥肥的小貓,笑了笑:“它有點像你。”蘇珀吃驚的啊了一聲,鄭曉樹補充說:“眼睛瞪得圓溜溜的樣子。”蘇珀白了他一眼,扭過頭去,好半天才笑出聲。
  鄭曉樹騎著自行車回去,一路心神不寧。果然回到宿舍的時候接到電話,電話那邊蘇珀的呼吸清晰可聞。他沒有說話,過了很久聽見蘇珀的抽泣:“趙之回來了。”鄭曉樹默然無語。電話被嗒的一聲輕輕掛上,想來是蘇珀還是不能忍受自己對著別人哭泣。可是,半夜裏,電話又響起來,隻響了一聲,鄭曉樹就敏捷的在室友醒來前拿起電話,蘇珀說:“鄭曉樹,你告訴我,如果要去很遠,那麽該去哪裏?”鄭曉樹想了想:“阿拉斯加吧。”
  趙之去的那個城市比阿拉斯加近多了,飛機不過兩個小時。隻是他走的時候決心太堅定不留一點餘地,所以他離開的時候,蘇珀以為他去了世界上最遠的地方。
  “他突然又決定回來。”蘇珀對劉霞說,手裏捧著一杯果珍,熱氣氤氳裏顯得有些怔忡。
  這次趙之送給蘇珀一隻小狗。他摸了摸蘇珀的頭發:“這次你可以理直氣壯的去溜小狗了。”蘇珀低頭笑了笑,小聲的說:“誰也不能取代機器貓啊。”突然走丟的機器貓,或者是在那個夜裏意識到自己也需要另一隻貓的愛情,所以毅然離去,留給蘇珀這個固執的女孩很沉的思念。
  這隻小狗被取名大熊。蘇珀還是一樣很細心的照顧它,卻總是有點沒精打采。反而是劉霞跟大熊玩得最多。
  有一天劉霞和蘇珀去溜狗的時候,突然歎了口氣:“好久沒在家裏吃飯了。”蘇珀啊了一聲,驚覺鄭曉樹很久沒有過來了。第二天她下班了以後抽空回了趟母校。站在研究生宿舍樓下她看見鄭曉樹走過來,心情突然放鬆了,心生一念,躲到陰影裏,等他走近了,才跳出去大吼一聲。鄭曉樹被嚇了一跳,看見蘇珀,黑亮的眼睛瞪得圓溜溜的,不由失笑。
  “你跟劉霞是不是有什麽問題?”蘇珀小心翼翼的問鄭曉樹。鄭曉樹怔了一下:“我跟劉霞怎麽了?”蘇珀知道自己造次了,有些懊惱的皺了皺鼻子:“很多人對她一見鍾情。”鄭曉樹默然片刻,才露出一個很大方爽朗的笑容:“但是,我不是很多人。”正說話間,有個女孩走過來叫他的名字,鄭曉樹招呼她一起坐下,向蘇珀介紹:“王心心,我師妹。大四了,到我們實驗室來做畢業論文。”
  蘇珀回到家,大熊睡夢中醒過來,憨憨的撲上來。蘇珀借著月光看見小狗誠摯明亮的眼睛,不由把下巴擱在它的頭頂:“大熊,我很想念機器貓,所以對你不好。其實你這麽可愛。你說,人的感情,是不是太奇怪了?”大熊當然不能回答她,隻是在她的下巴上蹭來蹭去。蘇珀忽然想,說不定現在的機器貓已經有了很多很多小貓了吧。
  蘇珀的確幾乎不在家裏吃飯了。她和趙之一般都在外麵吃。趙之最愛吃肯德雞之類的速食,蘇珀就點個蘋果派,坐在一邊看他吃雞翅。這個男孩,頭發很硬很黑,眉毛很濃,笑起來像個孩子。她總是不由自主的伸出手去,還沒觸到他的臉頰,他就怕癢笑著躲開了。
  四五月份的時候,公司突然接到一個比較大的項目,做為新人的蘇珀忙得天昏地暗,每天回到家已經是深夜了。白天也就在公司隨便吃便當。有次實在是受不了,到樓下的蛋糕房買蛋糕,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你要吃什麽口味的?”有女孩清脆活潑的應:“檸檬。”蘇珀轉過頭去,剛好看見鄭曉樹和王心心。鄭曉樹看見她,又看見她的黑眼圈,不由自主的說:“蘇珀你在搞什麽鬼?”蘇珀無力的笑笑:“每天加班很晚。”也忘記了買蛋糕,就空著手回去了。
  那天晚上她下樓走到街上,想要打車,有人騎了自行車停在她身邊,隨之而來是一股噴香的味道。她抬起頭,看見鄭曉樹微笑的眼睛:“喏,給你,蛋糕。”蘇珀笑了:“你等了多久?”鄭曉樹裝做思考,然後回答:“也不久。你說加班很晚,我以為要到十二點呢。”蘇珀接過蛋糕盒,深深的吸了口氣:“今天事情不多,下班早。”鄭曉樹說:“那你快回去休息吧。”說著揚手替她打了一輛車。蘇珀坐進車子,不由回頭從後窗玻璃裏看出去,路燈下麵鄭曉樹騎著車子,晃晃悠悠的。
  蘇珀回到家,劉霞不在,大熊也不在。她換了衣服到樓下小區去找他們。遠遠的聽見大熊的吠聲,不由笑了:“這隻淘氣小狗,遇到一點新奇的東西就要叫。”她順著聲音走過去,愣在當地。月光下,劉霞正溫柔的把手插到趙之臂彎裏去。
  鄭曉樹去接蘇珀的時候,蘇珀正抱著手看路燈,見到他不好意思的笑笑:“叫你一天跑了兩趟。”她腳下是個小小的行李箱,好像比畢業時候扔東西扔得還幹脆。
  她甚至一直是微笑著的。鄭曉樹的自行車馱著她的箱子,她慢慢的走在他身邊,影子拖得極長。鄭曉樹的手機響了一次又一次,他拿出來看了看來電顯示,終於關機。蘇珀抬頭看著他,眼睛裏有許多歉然。鄭曉樹突然覺得,就憑著這份歉然,一切都是值得的,所以他伸出手去摸摸她的發頂。
  這一次趙之的離去,對於蘇珀的打擊不僅僅來自於失去一份愛情,還有對自己的極度懷疑。她懷疑自己是個渾身充滿缺點的人,也懷疑溫柔包容的堅持跟幸福毫無關聯,但是,在鄭曉樹麵前,她小心翼翼的藏了起來,尤其是意識到王心心隨時會笑容滿麵的出現之後。
  在女生宿舍住了幾天,她就麵帶笑容的通知鄭曉樹她又找到新房子了。這次她一個人住。房間小的可憐,幾乎無法轉身,卻帶給她莫大的安全感。越小的空間,她越覺得自在。隻是偶爾突然醒過來,會好像聽見大熊輕輕的哼哼。她用被子蒙著頭,努力的讓自己睡去。那天晚上,她做了個奇怪的夢,夢見自己會飛,正在天空飛得自在,地麵的獵人向她不斷的射箭。她倉惶的躲到一條壕溝裏,正喘著氣,發現身邊多了個人,正是趙之。她像找到了親人那樣哭泣著撲向他,卻聽見他大聲的喊:“她在這裏。”
  醒來之後,她還是沒有哭,隻是用全是冷汗的後背頂著牆,蜷成一團,手緊緊的按在心髒那個部位,好像在徒勞的止血。
  早上的時候,蘇珀又頂著黑眼圈起床。匆匆忙忙的洗漱過後拿著包衝出去。公車站人很少,她納悶了半晌,才記起是周末。她握著皮包站在那裏,周圍的一切場景都是熟悉的。初春清晨樹梢薄薄的霧氣,高高的大樓,高架橋下麵巨大的水泥柱子,還有路邊的賣早點的小攤。隻是哪裏有點不對勁。
  站在家門口,她打開皮包找不到鑰匙的時候,突然意識到究竟是哪裏不對勁。在這個熟悉的城市熟悉的框架裏,每個人都把自己的時間空間安排的很妥帖,隻有她蘇珀,忘記了大家都渴望的休息日,也在除了上班以外不知道可以去哪裏。她背靠著自己家的門,緩緩的坐下去。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有人輕輕的搖晃她:“機器貓,機器貓,你怎麽在外麵?”她茫然的抬起頭來。可不正是鄭曉樹。他剛理了頭發,短短的小平頭,整個人神清氣爽,恰好適合這樣的早晨。突如其來的自慚形穢湮沒了蘇珀,她驚惶的推開他的手,窘迫的低下頭:“你來幹什麽?”鄭曉樹呆了呆,發現蘇珀變了,那慌張而戒備的神情刺痛了他,於是他果斷的把蘇珀摟到懷裏,讓她的頭靠在自己胸前。
  “蘇珀,別難過,一切有我在。我會一直陪著你。”他原本並不準備在蘇珀剛剛失戀的時候表白,然而這些話就這樣自然而然的從嘴裏說了出來。蘇珀被他懷抱溫暖的氣息所迷惑,耳邊是他鎮定而誠摯的話語。蘇珀安靜下來,沒有再掙紮,過了好一會才悶悶的說:“你叫我什麽?”鄭曉樹的胸腔裏全是笑:“機器貓啊。”蘇珀有些惱怒,和他對視,眼神漸漸溫柔。然而在他的唇覆上來之前,蘇珀再一次推開他,像是對自己,也對他吼:“可是這樣,我和劉霞有什麽不同?”鄭曉樹一愣:“可是王心心並不是我的。。。”“不是你的女朋友。”蘇珀接口,“你們不過是談得來的好朋友而已。”這些話,是後來趙之跟其它人說過的。
  鄭曉樹看著她,她的傷口如此清晰可見。他替她委屈,也不願意給她壓力,所以拉起她:“你是不是忘記帶鑰匙了。我跟你去找人來開鎖。”
  那之後他們再沒有提過這個問題。王心心這個女孩也從此徹底的消失了,甚至連電話也沒有來過。久而久之,蘇珀的心安定了一些。
  她最忘不掉的,卻是大熊。有幾次她偷偷的在平時溜狗的時間回到以前的小區,都沒有再見到大熊,劉霞或者趙之。有從前的鄰居認出她,告訴她說大熊被送走了。
  蘇珀和鄭曉樹聊天的時候淡淡的提起:“我甚至還沒有來得及對它再好一點,他們就把它送走了。”
  公司接了一個項目,派了一個組去跟對方公司合作,蘇珀就在其中。雖然隻是一個小嘍囉,但是這是她第一次得以直接麵對客戶,所以功課做得異常仔細。對方主管會注意到,會場裏坐著的那個女孩,腰挺的筆直,全神貫注,眼睛亮閃閃。的確每個人都會做出很勤力的樣子,但是她還是有所不同,她那個樣子,仿佛一頭小豹子,用整個身心在等待出擊。所以童毅問組長:“那個女孩叫什麽?”組長笑笑:“蘇珀。琥珀的珀。”這是一個別致的名字,童毅這麽想。
  蘇珀也在私下裏說起過童毅的名字:“童毅,嗯,難道他以後對下屬永遠不會不同意麽?哈哈。”鄭曉樹又見到她頑皮的樣子,心情大好,給她買了一筒冰淇淋。蘇珀那個時候沒有繼續瘦下去,而是恢複了原來的身材,有一點點褪不去的嬰兒肥,尤其是臉,除了下巴尖尖以外,其它地方十分圓潤,所以麵對這樣的誘惑難免有點踟躇,可是最後還是大聲要了一個特大號的。鄭曉樹在一邊微笑,他記得以前看見趙之飛快的騎自行車,手裏拿著一個冰淇淋,送到剛下課的蘇珀手裏。蘇珀那種驚喜滿足的神情他一直沒有忘記,很多時候他想是那個讓她臉上浮現這種表情的人。
  而蘇珀,在吃到冰淇淋的第一口,也不可避免的和鄭曉樹一樣想到了同一件事,同一個人。香草的味道在嘴裏蔓延,她突然想:“其實那個時候,他也是真心真意的愛過我的吧。”這點認知讓蘇珀的心好受了一點。麵對背叛的時候,受傷的人總會下意識的覺得,從前一切都是錯的,這個人並沒有真愛過自己。不是所有人最終都能感謝那個人的確給了自己美好的時光。
  又過了一段時間,蘇珀升了個小職,漲了一點點薪水。得到消息的時候,她飛快的撥了一個電話:“鄭曉樹,鄭曉樹。”她急迫的叫。鄭曉樹慌了神:“怎麽了,蘇珀,你別緊張,有話慢慢說。”她定了定神:“我告訴你哦,”她故意把尾音拉的很長,語氣說的異常嚴肅,聽見鄭曉樹在那邊屏住了呼吸,她得意了,然後輕快的說:“我升職啦,加薪啦。”鄭曉樹重重的呼了一口氣:“蘇珀,我的自行車鑰匙都已經攥在手裏了。你簡直罪無可恕。”蘇珀哈哈大笑,掛上電話,想象鄭曉樹著急的死死的攥著自行車鑰匙,隨時準備要來搭救自己的樣子,眼淚突然啪嗒一聲落在桌麵上。
  公司到了植樹節,用車拉著大家去郊外種樹。當然這其實是個郊遊的機會,大家嘻嘻哈哈的不當回事。蘇珀卻最認真,細心的挖坑,放樹苗,把土埋得不鬆不緊。有人沒有種,她就一個人多種了幾棵。同事早就習慣了她的凡事認真,坐在一邊喝著易拉罐,一麵喊:“蘇珀,種完了回來歇歇。”蘇珀也累了,過去開了聽可樂,咕咚咕咚喝了個底朝天。
  要走的時候,蘇珀手裏還套著易拉罐的環。見大家都下山了,她想了想,掏出油筆在那個環上寫了三個字,然後跑到自己種的第一棵樹下麵埋了下去。
  隔天有客戶酒會。童毅也來了。說起植樹,童毅隨口玩笑道:“你們帶著美女去做綠化,也不叫上我。”組長見蘇珀在旁邊,笑著說:“沒關係,我們已經委托蘇珀替您種了樹,還起了你的名字,童毅之樹。”童毅跟著一起笑,不能否認,他們這樣的人,對待年輕女孩子的態度是輕慢的,但自己並不覺得。然而一眼瞥見蘇珀燒得通紅的耳朵,他的心咯噔一下,又看見她的眼睛,清澈得宛如一潭湖水,他頓時有點後悔,看蘇珀也不同了。
  其實蘇珀沒有在意這幫男子的調笑,她緊張是以為有人看穿了她做的傻事。她給樹起了名字,而且還很沒有創意的起為鄭曉樹,就像她的小貓隻能叫機器貓一樣。於是她的耳根紅了。她知道自己天真得可笑,但是不為鄭曉樹做一件傻事,她心裏總覺得愧疚。
  周末下班,鄭曉樹來接蘇珀。因為趕著看電影,所以決定吃快餐。附近就是肯德雞,鄭曉樹點了炸雞翅。蘇珀小口小口的咬著蘋果派,對麵的人遞過一塊雞翅:“嚐一嚐?”“不用。”然後她差點噎到。就在剛才,她幾乎就順口說出下一句熟極而流的對白:“趙之,別胡鬧啊。”
  難道,人的習慣都很難改變?難道,人對於從前一定念念不忘?
  那麽會不會有一天,鄭曉樹也會下意識的叫:“王心心。”
  這個念頭嚇到了蘇珀。她的眼神焦灼而渴盼的看著鄭曉樹。他的頭發,他的眉眼。她原來這麽害怕失去這個人,也害怕自己不夠好,不應該得到鄭曉樹全心的愛情。
  她是那種女子,一點點微弱的愛情就能讓她誠惶誠恐,幸福到天上去,開始相信任何不切實際的夢想。而一點點的缺失就讓她低到塵土裏,一再的檢討自己。
  而劉霞的曾經出現,一再的提醒著蘇珀,世界上有那麽多比她美麗的女子,隻要她們想,就可以得到很多。而普通如蘇珀,對待那些再平常不過的擁有,也要小心翼翼。
  鄭曉樹注意到蘇珀眼睛裏的哀傷,還有對自己已經不能掩飾的依戀。他的心突然痛了一下:不管過了多久,她還是那個先失去了機器貓而後又失去了大熊的女子。
  下半年,蘇珀有機會去一個海邊城市出差。那是她第一次坐飛機,從前上大學回家,一直是坐火車。硬座固然辛苦,可是蘇珀享受旅途的風景,三十個小時的行程對年輕女孩來說,也在可以承受範圍之內。
  不過蘇珀是個對風險很恐懼的人。所以當飛機起飛的時候,她不由自主的緊張,閉上眼睛,雙手死死抓住椅子。同事覺得好笑,這個年頭,坐飛機還這樣的,隻能說很土。然而看在另一雙眼睛裏,卻完全不是這樣。那個人覺得,年輕真好,連恐懼都顯得那樣青春自然。蘇珀閉著眼,越發顯出漆黑的眉睫。而額頭那樣光潔飽滿,讓他忍不住想越過座位伸手覆上。
  等飛機稍微平穩了一點,蘇珀睜開眼睛。同事訝異的叫了一聲:“哎呀,童總,你也坐這趟飛機。”蘇珀轉頭看見童毅,點了點頭,囁嚅著沒有多說話。童毅含笑:“我去×市談筆生意。”同事想起一些傳聞,立刻知情識趣的站起來去洗手間。童毅看在眼裏,覺得可笑,又瞧瞧蘇珀的神情,依舊鎮靜,好像什麽也沒察覺。童毅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一點也不知道,還是氣質淡定如此。但無論是哪一種,都讓他覺得可貴。所以他沒有造次坐過去,隻是站在過道上說:“第一次坐飛機?”蘇珀笑了笑,有點羞澀:“是。”“我第一次坐飛機的時候也嚇得不輕。”蘇珀想了想:“原來失重的感覺是這樣的。”“有人會覺得失重感很刺激。”蘇珀淡淡的說:“我還是喜歡腳踏實地的感覺。”
  兩個人沉默了一會。蘇珀見童毅不走,尷尬的轉頭看著舷窗外的雲層:“我們現在在多高呢?”“這種短航線的飛機,頂多也就是9000多米吧。我們的航向偏東,應該是雙數高度層,所以大概是8000多米。”蘇珀哦了一聲,心裏有點詫異,這個三十多歲的男人,看上去很精明幹練,多費一分無謂的心思都覺得是浪費的樣子,居然似乎什麽都知道一點。正想著,童毅說了聲再聊然後走開。
  人生的河道看似平穩,卻總在意想不到的時候出現轉折。
  蘇珀卻從不擔憂。那種大起大落的劇情,是留給劉霞那樣的女子的。
  下了飛機,居然發現童毅和他們訂了同一家酒店。同事年紀長蘇珀幾歲,心下不免就暗自嘀咕:“這是有心還是無意呢?”側眼看過去,蘇珀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對待童毅不親近也不疏離,心裏不由納罕:“現在的女孩,真是了不得。能把一個鑽石王老五哄得服服帖帖。”
  蘇珀要是知道同事的心思,一定會笑倒。自己有什麽能耐?從小到大隻跟一個人談了一場戀愛,就差點落下了終身殘疾。
  那次公事辦得異乎尋常的順利。最後留了一天,讓兩人自由行動。
  好容易出差,同事忙著去采購禮物。蘇珀不感興趣,隻下樓買了張電話卡,給鄭曉樹打電話。童毅下樓看見在大廳一角IC電話那裏的女子,身不由己的就走過去。也不知道她在跟誰說話,一直笑,一直笑,那活潑嫵媚頑皮簡直如浪花一般飛濺起來,淋得他一頭一臉。他在這個時候做了件他自己都覺得吃驚的事情,那就是安靜的坐在大廳的沙發上,耐心等待。
  蘇珀把一張電話卡都打光了,才意猶未盡的掛上電話。發現差不多中午,肚子也餓了。剛要走出去,有人在身後叫她,她轉過頭,看見童毅。因為心情很好,她比平時見到同事,上司或者客戶時要開朗許多,清脆玲瓏的叫了一聲:“童先生。”童毅笑笑:“你們的工作做完了?”蘇珀點頭:“明天走,今天可以四處逛逛。”童毅微笑:“不知道你願不願意陪我吃個午飯。我也一個人來,還在等對方的消息,閑的有點無聊。”其它人定會一眼看穿童毅的謊言,他這樣的人物,哪個公司會不派人招待,會讓他閑得發悶。可是蘇珀根本沒有心思多想。她從小就是一個對師長敬畏的人,童毅在她眼裏也不過是個值得尊重的前輩。
  那天他們不但吃了飯,還在海邊散了散步。有孩子提了桶叫賣,蘇珀湊過去一看,桶裏全是五彩繽紛的貝殼,有個金黃的大海螺,條紋閃閃發光,她一下就被迷住了,也不管是不是易碎難帶回去,果斷的掏出錢來把整桶買下。
  童毅在旁邊看著,不由笑道:“家裏的魚缸裏放上,的確很漂亮。”蘇珀失笑:“我的家就隻放得下一張床,哪裏還有魚缸。”想了想,孩子氣的笑了,補充說,“這是一份禮物。”童毅這次直覺格外的準,脫口笑著說:“男朋友麽?”蘇珀紅了臉,隻是安靜的微笑。而童毅也在那個瞬間決定,一定要這個女孩留在自己身邊。
  蘇珀進到鄭曉樹宿舍的時候,他的桌上放著一張畫報。蘇珀低頭,看見白雪皚皚,樹梢上也綴滿了厚厚的雪,天空呈現藍色弧光。她驚訝的叫:“這是哪裏?”鄭曉樹微笑:“這是極圈內的一個地磁觀測站。有好幾個極圈內的觀測站對於研究極光和亞暴提供了重要數據。”蘇珀問:“你怎麽找到的?”鄭曉樹隻是微笑不語。一個研究生的生活費實在太低了,所以他接了一些科學翻譯。蘇珀是那種並不在意金錢的女子,但是他不能不在乎,至少,在他想和蘇珀有未來的時候。
  蘇珀把禮物交給鄭曉樹。那個金色的海螺實在太耀眼了,鄭曉樹不由舉起來對著陽光看。蘇珀湊過去,她的呼吸就在他耳邊,好像有海的清新氣息,他實在忍不住,略一側身,吻在她的唇上。
  蘇珀公司和童毅公司業務來往越發緊密,見麵機會也頻繁了起來。蘇珀進公司也有一年多了,不再是個傻愣愣的新手。童毅見她頗有進步,更是時不時的提點她一下。
  在童毅這個年紀坐上這個位置,原本已經難得,又加上他外形俊朗出眾,所以女朋友換了一茬又一茬。眼花繚亂的結果就是到現在仍然消遙自在並無家累。也不知為什麽,他遇見無數比蘇珀出色的女子,卻隻有蘇珀,讓他無法忘記。他暗自觀察,覺得鮮花巧克力這樣幼稚的招數對於蘇珀並無用處,自己也實在不好意思使,所以選擇不動聲色的接近。
  兩個人沒有從前那樣生疏,有時碰上,蘇珀看見童毅,都會眼睛先微微的笑起來,然後溫和的喚:“童總。”童毅不耐,揮揮手說:“私下就不用這麽叫了吧。感覺我很老了似的。就直接叫我的名字好了。”蘇珀隻是含笑不語,以後見麵還是一樣稱呼。她倒不是在乎人言,隻是覺得這麽大方的叫他的名字,好像領導在發言,想起來好笑。
  日子按部就班。從前幸福單純的時光過的那麽快,原來現在這樣水波不興的日子也以同樣的速度消逝著。
  蘇珀有了自己的小小隔間,雖然還不是獨立的辦公室,但是總好過一抬頭就看見對麵同事如何眉飛色舞打電話的時候。她悄悄儲藏了好多零食在辦公桌裏。鄭曉樹知道,笑她是過冬的鬆鼠,她歎了口氣:“一天那麽忙那麽累,偷閑的時候吃顆巧克力能夠起死回生。”鄭曉樹無語,過幾天,送給她一大盒See’s Candies。
  那天蘇珀開完會,正往嘴裏塞巧克力,突然聽見有同事敲敲隔板:“蘇珀有人找。”蘇珀探出頭去,遠遠看見鄭曉樹的身影,好像突然有一束陽光活蹦亂跳的照到心裏,然而整個人卻像巧克力那樣化開,懶懶的,有點不想動的感覺。她抹了抹嘴走出去。
  同事看到鄭曉樹,都有種突然神清氣爽的感覺。這個男孩理著小平頭穿著牛仔褲,相貌倒是普通,可是那股爽朗大方的書卷氣,卻是周圍的人,包括童毅,也學不來的。
  “現在的女孩真有辦法。”茶水間裏有人羨慕。這種時候總不缺人接口:“蘇珀看上去也是個乖乖女,卻想到走童總那條路子。童總雖不是我們公司的,但是是大客戶,經理巴結都來不及。小姑娘這花花心思,我們老了,望塵莫及。”
  蘇珀正從外麵走道的販售機裏買了可樂遞給鄭曉樹,手僵在那裏。他們的聲音並不小,應該是沒有想過要避忌她蘇珀,也許這口氣在心裏憋許久了吧。可是,真的怎麽就這麽巧。蘇珀怔忡的抬頭,看著鄭曉樹的眼。鄭曉樹抱歉而且有些疼惜的看著她,仿佛在說:“哎呀,是我來得不是時候。”蘇珀勉強牽了牽嘴角,想:“這個人真傻。咦?為什麽是我碰上了這麽傻又這麽好的人呢?原來我運氣不壞。”
  這種時候反而因為太不真實的幸福而心酸起來。她一手把可樂塞在鄭曉樹手裏,一麵把額頭抵在他的肩頭。兩個人身體的接觸隻有她額頭和他肩膀那處,可樂隔在兩隻手之間,她也隻靠了那麽兩三秒就離開了,然而卻好像已經擁抱了一萬年,連心跳都已經結為一體。
  那天蘇珀的心情格外的好。因為她發覺,流言也不是沒有一點好處的。至少她知道了,鄭曉樹確實愛著自己。那種得來的肯定,竟比她升職加薪還來得讓人愉快滿足。
  天氣漸漸的冷了。別的女子都喜歡清涼夏天,蘇珀倒獨愛冬天的蕭索。她喜歡穿著厚厚的毛衣,再裹上臃腫的大衣,站在路邊跺著腳用手去護耳朵,然後聞見路邊烤紅薯的味道。冷空氣和紅薯香形成的強烈反差讓她覺得生活還蠻有滋味。朋友取笑,她隻是微笑,站在公車站對女友揮手:“你先回去吧。我往北邊去一趟。”女友本來隻是翻白眼,後來忍不住推開窗戶對她吼了一聲:“得了得了,知道你忙著送毛衣過去表愛心。大冷天的。”車裏的人接句:“大冷天的大姐您就別開窗戶了。”女友砰的拉上窗戶。蘇珀不住的笑,知道女友回去又要為那句大姐悶悶不樂幾天。
  學校的那些路都是走了成千上萬次的。蘇珀拎著個大袋子悠哉遊哉的慢慢走著,仿佛回到學生時代。前方走過來一個女子,蘇珀不經意的瞥了一眼,隨即心頭狂跳,下意識的閃到一邊宿舍樓裏去,默默的透過玻璃看著那女子走過。
  原來從來沒有忘記過。可是為什麽在這出戲裏,她反而淪落成那個要躲起來的角色?蘇珀嘲笑自己。
  劉霞依舊如雲霞般美麗耀眼,即使穿著羽絨服。男女都喜歡看皮相。蘇珀也不例外。當初找室友,本來已有別人來應征,就是因為看見劉霞美麗臉龐上楚楚動人的神情,又加上是校友,所以才厚著臉皮推掉別人,讓她和自己一起合租。那句話怎麽說的來著,猜中了開頭,猜不中結尾。
  蘇珀悶悶不樂的到鄭曉樹宿舍。一進門就聞到奇香,那真是讓人愁雲頓消的味道。蘇珀歡呼一聲,鄭曉樹笑著摟住她,刮她的鼻子:“真是饞到家了。”鄭曉樹的室友嫉妒的說:“非要蘇珀你大駕光臨我才有機會嚐嚐他的手藝。”三個人都笑了。
  鄭曉樹試著新毛衣。蘇珀歪在床上,一麵看看他,一麵又看看小電爐上撲撲冒著熱氣的鍋,紅燒肉的香味溫暖的彌漫在屋裏,窗玻璃因為熱氣而模糊一片。她懶懶的打了個嗬欠,這就是她的小幸福。一側頭,看見桌上厚厚的英文稿,知道鄭曉樹又接了活,不由心疼,裝模作樣的揮著手尖著嗓子喊:“小樹子,過來。”鄭曉樹回頭哈哈大笑,濃眉大眼的一個人,笑起來真是好看。
  “怎麽啦,老佛爺,有何吩咐?”鄭曉樹湊到蘇珀麵前笑嘻嘻的應。蘇珀看著他,突然有些不好意思的摟住他的脖子,在他耳邊輕輕的說:“唉,你也別太辛苦了。熬夜熬壞了身體,我才不照顧你。”鄭曉樹室友在旁邊噗哧一笑:“有我哪。我照顧他,趁虛而入。到時候他死心塌地天天給我做紅燒肉。”蘇珀氣急敗壞的瞪了他一眼。
  年底聖誕前,公司照例有party。蘇珀今年心情特別好,早就設想著要跟鄭曉樹一起去。兩個人逛商場選衣服,蘇珀就沒有那麽興奮了,看著價錢震驚的說:“哎呀,什麽人會出這個價錢就為買件穿不了幾次的衣服?”鄭曉樹但笑不語。蘇珀穿起那裙子,深灰色,式樣簡單,反而愈發顯得臉晶瑩皎潔,整個人纖細嫵媚。
  回到公司,隔壁格子間的小吳正興高采烈的發自己做的餅幹給大家。小吳比蘇珀年長兩三歲,正籌劃著要結婚。蘇珀笑著接過餅幹:“這麽能幹的新娘,餅幹烤這麽好,是不是要自己做結婚蛋糕?”小吳詫異:“蘇珀你真聰明。我正想別出心裁來著。”同事笑成一堆,過了有人問:“房子買好了?”小吳點頭。大家都是有相似經曆的人,一說起房子可不好多共同語言?蘇珀在旁邊靜靜聽了一會,心中駭然,原來自己的工資,憋足了勁要至少五十年才能住上自己的房子,這個城市真是不易居。
  晚上回到家,鄭曉樹已經在她的小屋裏幫她把擰不動的淋浴水龍頭修好了。蘇珀見到他額上的汗,不由伸手去替他擦,鄭曉樹吻了她一下:“有禮物送你。”說著遞給她一個袋子。
  蘇珀已經隱隱猜到是什麽,但是打開的時候還是愣了一下,沒想到鄭曉樹真的這麽寵她。鄭曉樹抱著手在旁邊微笑:“試試吧,這條裙子沒人比你穿著好看。”蘇珀勉強笑了笑,鄭曉樹走過來摟著她:“不喜歡?”蘇珀搖頭:“不是。就是覺得,你不該花這個錢,不過是件衣服。你知道我不是那麽虛榮的人。不穿不會念念不忘。”鄭曉樹把頭埋在她的脖子後麵,笑著說:“我知道。可是你也知道,如果用錢能買來你開心,比什麽都好。”蘇珀被鄭曉樹的呼吸弄的癢癢的,一下就笑出來:“嗯,知道啦。你總是常有理。”鄭曉樹變本加厲的撓她的癢,兩個人纏在一起。
  手機這個時候響了。鄭曉樹不得不放開蘇珀聽電話。聽了兩句,臉色微變,走到一邊,可是這房子這麽小,他能避到哪去?蘇珀連忙去了廁所,估摸著鄭曉樹講完電話才出來,看見鄭曉樹坐在床上,正心不在焉的把玩著手機,心中咯噔一下。
  鄭曉樹抬頭:“蘇珀,我得去外地一趟,大概不能配你去參加聖誕party了。”蘇珀吃驚,當然也失望。兩個人之間的氣氛頓時沉悶了起來。過了半晌,蘇珀才說:“你不去,我也不去了。”鄭曉樹說:“什麽話?這個機會就是讓公司的人互相認識交往的。你要在公司繼續幹,當然要跟同事,更要跟上司多見麵交流。”蘇珀默然不語,心裏隻想,為什麽你不告訴我你要走的原因。
  要到上火車的時候鄭曉樹才摸摸蘇珀的頭發,把她摁在胸前,低聲說:“對不起。其實,是我家裏出了點事情。”蘇珀忙說:“你怎麽不早告訴我,我跟著你一塊去。”鄭曉樹歎了口氣:“我父母這麽大年紀了,還鬧著要離婚。我媽哭得不可開交,你去也幫不上忙。家裏兵荒馬亂的,你怎麽住都是個問題。”蘇珀這才醒悟,鄭曉樹一直不想跟自己說,當然是覺得這個事情實在尷尬,拖到最後才說,也是不想她去,看見家裏的鬧劇。她抬頭親了親鄭曉樹:“那你去吧。記得給我發短信。”鄭曉樹笑:“忘了什麽也不能忘了這個啊。”
  可是他就是忘了。剛開始下火車的時候還發了短信報了平安,但是接下去幾天就沒了音訊。蘇珀坐立不安,幾乎忘記了聖誕 party這回事。還是小吳提醒她:“今天晚上穿漂亮點。”蘇珀一下記起來,勉強笑笑:“我可能不去了。”小吳說:“咳,你在家呆著還不是呆著。不出來多跟大家走動走動,將來副部長說你不懂跟同事交往。”蘇珀這才想起,自己的確是有這個毛病,尤其是上次茶水間的閑話事件之後,更是跟同事之間有點格格不入。
  小吳和她男朋友來接蘇珀。蘇珀坐在後座往外看出去,昏黃的燈光下靜靜的飄著細雪。前麵兩個人有說有笑,愈發顯得自己心情晦暗。但是她終究不忍心掃了小吳的興,強打著精神附和了幾句。
  到了公司包下的酒店,走進大廳,蘇珀更像換了個人似的笑盈盈的開始和每個人打招呼。原來工作一年多將近兩年,也不是沒有變化的。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有人在身後帶著笑意喊:“蘇珀。”她轉過頭,瞧見童毅穿了一身筆挺的深灰色西服正含笑看著自己,而周圍又不知有多少女子也在同時看著他,心裏有些避忌,忙露出一個招牌的公式化笑容,疏離而客氣的點頭:“童總。”
  那一個晚上蘇珀過的尷尬至極。無論走到哪裏,都感覺到童毅若有所思的眼神跟隨自己。還有人借著酒力亂開玩笑:“哎呀,蘇珀你和童總也算是情侶裝了。”蘇珀不得發作,臉上愈發沉靜,然後深深悲哀:沒有人覺得她的情緒也需要被照顧,他們在意她,竟然是為了一個不相幹的人。但是隨即又釋懷:也罷,做個普通人,有普通人的快樂,自然也有被忽略的煩惱。
  回到家,把手機翻來覆去的看了幾次,都沒有短信或者錯過的電話。她連衣服也沒有換,一頭栽在沙發上,把臉埋在厚厚的墊子裏。
  電話終於響起。蘇珀手忙腳亂的抓起,聽見那邊一個男子沉穩溫和的聲音:“小蘇,你怎麽樣?今晚似乎不太開心。”蘇珀笑了笑:“童總,我很好。”那邊童毅沉吟了一下,終於說:“能不能出來?我看你沒怎麽吃東西,餓了吧。”
  蘇珀坐上車子的時候,童毅忍不住借著窗外的路燈仔細的看她。妝已經完全洗去,一張臉更顯得纖塵不染。他定了定神,扭開收音機。
  “爬升,速度將我推向椅背。模糊的城市慢慢的飛出我的視線。”綺麗到有些萎靡的繁華都市夜晚,突然有把金屬般質感的嗓子鏗鏘有力的劃開黑夜,仿佛一道閃電,仿佛劍刃的光芒,沉鬱哀愁,卻又高亢嘹亮。
  “遠離地麵,快接近三萬英尺的距離,思念像粘著身體的引力,還拉著淚不停的往下滴。逃開了你,我躲在三萬英尺的雲底,每一次穿過亂流的突襲,緊緊的靠在椅背上的我,以為,還擁你在懷中。”
  這並不是一首該在這個時候傾聽的歌。不知道為什麽,童毅和蘇珀同時產生了奇怪的預感,好像能夠越過時光看見一個結局。那結局是如此令人悲傷,以至於現在都能感到心碎。
  童毅搖搖頭,甩掉這種讓人不愉快的感覺,不經意的換上CD,然後問:“想去哪裏吃?”蘇珀笑笑:“隨便。”
  童毅挑的地方很安靜,而和他吃飯的對象也同樣安靜。不再像那次海邊之行,蘇珀青春洋溢,總有許多新鮮的話題,這次她沉默而專注的吃東西。童毅卻不著急,冷場沒有造成尷尬。
  再次回到車上,仍是無話。童毅沒有發動車子,隻是擰開了音樂。音樂很輕,不仔細聽幾乎聽不到。童毅清了清嗓子,笑自己如初戀般生澀可笑,但還是開了口:“小蘇,或者這些話我不該說,但是我想,隻要還有希望,我就應該爭取。”一麵說著,一麵伸手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盒子,那是他為蘇珀買的項鏈。蘇珀看到他的動作,為了避免更大的尷尬,非常果斷的接口到:“童總,你要說什麽我大概可以猜到。我隻能說,謝謝你。除此之外,我不能做出任何應允。我所有的承諾,都給了另外一個人。”童毅錯愕,那隻伸進口袋的手又不由放了回去,然後苦笑:“小蘇,你倒是直接。”蘇珀捋了捋頭發:“我隻是將心比心。如果有別的女孩也對鄭曉樹說同樣的話,我希望他幹脆。對不起。”
  那天晚上童毅失眠了。蘇珀具有那種罕見的氣質,即使堅決的殘忍也能表達得溫和,讓他更加心如刀割。
  蘇珀也沒有睡著。鄭曉樹在哪裏?他離開她那麽遠,是不是也像她思念他那樣把她放在心上?
  門鈴在淩晨四點響起。仿佛有第六感,蘇珀跳起來甚至沒有從貓眼裏看一看就打開門,鄭曉樹一臉疲憊的微笑著站在外麵。
  他們都沒有再提這次旅行。有時蘇珀會聽見鄭曉樹低聲給他母親打電話安慰。蘇珀輕輕的靠過去:“伯母還好麽?”鄭曉樹笑笑:“沒事。你給她買的禮物我寄過去了,她很高興。”
  周末的時候蘇珀跟同事去郊外滑雪。鄭曉樹打電話叮囑:“一定要小心一點。”蘇珀癟嘴:“叫你來你又不肯。”鄭曉樹一味好脾氣的笑。蘇珀也知道說下去就成了無理取鬧,鄭曉樹要趕著交稿和做實驗,自己不能分擔反而還撒嬌,未免不合時宜。
  收了線,蘇珀怔怔的望著外麵灰色的天空和光禿禿的樹梢。她想起那天聽的那首歌。做為一個悲觀的人,有時不免會想,如果鄭曉樹離開了我,我該去哪裏,一定是逃離吧。在三萬英尺的雲底,把所有的想念都扔到身後。可是這個地球是圓的,會不會,越想走的遠,最後發現還是回到原地呢?
  到了雪場,很是熱鬧。遇到不少熟人。“唉,童總啊。”小吳偷偷的對蘇珀說。
  她早就看見了他,他也是。他眼中露出複雜的神情,想了想,並沒有過來打招呼。
  蘇珀隻學過一次滑雪,但她身體柔韌性和平衡性都很好,所以這次跟著同事大著膽子上了藍道。也摔了幾跤,可是雪很厚,也不覺得痛。慢慢就輕鬆自如起來。同事一個勁的誇她。
  風呼呼的從耳邊掠過,有好幾個瞬間蘇珀體會到了飛翔的感覺。在快滑到低端的時候,看見小吳衝她揮手,她哈哈大笑。意外就在那個時候發生,一個莽撞的少年風馳電掣的從她身後衝上前,太急於超過她,反而打了個趔趄,而她自己又隻是個新手,被嚇得夠嗆。隻是電光火石之間,兩個人的雪板就互相絆到,一起摔了下來。
  整個人好像散了架似的。眼前模糊一片,清晰的,隻有腿部傳來的劇痛。她聽見有人焦急的呼喊:“小蘇,小蘇。”然後又吼:“還不快叫救護車?”
  可是這是一個新的雪場,離醫院有些距離。童毅看著蘇珀蒼白的臉,飛快的做了決定:“小吳,你跟著我去。我帶她去醫院。等救護車一來一回耽擱時間。”隨即抱起蘇珀拚命往外跑。小吳跟在後麵,想說:“她傷的這麽厲害是不是不能隨便移動啊?”但是居然沒有喊出來,大概被童毅那股焦灼逼人的嚴厲給嚇退了。
  蘇珀昏迷中反而清楚的感覺到抱著自己的那個人的心境。他非常著急,非常恐慌。“難道我要死了?”蘇珀迷迷糊糊的想,那麽死在這麽一個溫暖的懷抱裏也不算太糟糕。隨後,她徹底失去了意識。
  再醒來的時候,她一下就對上了童毅的眼眸。
  “你終於醒了,可把我,”他頓了頓,“我們嚇壞了。”
  蘇珀無力的笑笑:“我沒殘廢吧?”
  童毅微笑:“流了些血,不過都是外傷。還有骨頭斷了兩根,其它沒事。隻要再過一個月又可以活蹦亂跳的了。”
  鄭曉樹在這個時候衝進來:“蘇珀。”童毅背一僵,淡淡的看了鄭曉樹一眼,回頭對蘇珀說:“小蘇,你好好休息,我再來看你。”
  過了一個多星期,在蘇珀的堅持下,她出院了。鄭曉樹把她接回家,然後搬了過來。一日三餐都精心計劃,蘇珀有時故意抗議:“我要長胖了。”鄭曉樹親了親她的額頭:“乖,多吃點,把流出去的血補回來。”
  為了怕蘇珀悶,鄭曉樹替她換了個電視,又買了DVD機,天天租碟陪她看。
  蘇珀用胳膊肘拐拐鄭曉樹:“唉,你是個男生,為什麽好像比我還細心?”鄭曉樹看她一眼,做了個猙獰的表情:“因為將來要你變本加厲的還給大爺。”
  蘇珀其實更喜歡趴在床頭看鄭曉樹。他專注的在電腦麵前工作,頭發有點淩亂,可是那麽漆黑烏亮的發絲亂一點也是好看的。眉頭好像皺得太深了,可是配上那麽筆挺的一管鼻子,好像又顯得很有型。
  鄭曉樹側側臉:“拜托,蘇珀,你別這麽傻乎乎的看著我。我又不會飛了。”
  蘇珀不好意思的笑。其實安靜下來的時候,她會想起一個溫暖的懷抱。那氣息包圍著她,她能深切的體會到自己被珍視被看重被緊張。不得不承認,那種感覺很好。
  所以等她幾乎完全康複了的時候,她主動給童毅打了電話,請他吃飯。
  童毅走進飯店的時候,領班的小姐明顯有些緊張,笑容更加嫵媚:“先生,這邊請。”蘇珀有些好笑的看著他,他捕捉到蘇珀眼中的促狹,無可奈何。
  “在這麽好的地方請我吃飯?不怕我把你一個月的工資吃了?”童毅開著玩笑,一邊隨意把外套放在一邊。隻有到這個時候蘇珀才肯承認,童毅的外形無懈可擊,連她的鄭曉樹都沒法比。不過,她愛鄭曉樹,又不是因為他長得比別人英俊。
  那頓飯吃的很愉快。童毅明顯感覺到蘇珀心理上對他親近了很多。
  晚飯快結束的時候,隔壁桌的女孩輕輕的叫:“快看,下雪了。”
  他們看出窗外去,不知什麽時候,開始漫天飄舞雪花。
  所以兩人出了飯店,蘇珀衝童毅揮手:“童總你先開車走吧,我想自己走走。”童毅笑笑:“我也好多年沒散步了。你不怕冷,我也舍命陪君子。”
  晶瑩的雪花不斷的落下來,落在蘇珀烏黑的發間,甚至會沾點在她的睫毛上。
  大街上照例是車水馬龍。可是卻仿佛異常安靜,安靜得能分辨出雪花落在肩頭的簌簌之聲。這樣大的天地,好像隻剩下兩個人在行走。
  童毅從來沒有這樣體會過這個城市,和這個季節。他帶著一種新奇的感覺看著周圍,也看著蘇珀。
  蘇珀深吸了一口氣:“好香的烤紅薯。可惜剛才吃太多,否則再請你吃一個紅薯當飯後甜點。”
  說著,踩了塊冰,腳下一滑。童毅想也沒想,一把握住她的手。蘇珀掙了掙,他那麽堅決的不肯鬆手,隻得不語。
  童毅確實覺得自己可笑又有點愚蠢,在這個時候出手無疑有點太過急躁。“可是,我看見你滑倒,總會想到你那天從滑道上滾下來的樣子。”他低沉的說。
  蘇珀看了看童毅。他臉上露出迷茫的神情。那個精明幹練咄咄逼人的童毅消失了,她好像看見一個苦惱的孩子,不知道該怎麽判斷自己的感情,怎麽進怎麽退。她輕輕的歎了口氣:“謝謝你那麽關心我。”
  童毅凝視她:“我不喜歡聽你說謝謝。你那天也是跟我說謝謝。這兩個字很討厭。”
  他的固執不可理喻讓蘇珀露出一個笑容,立刻又壓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溫柔的鎮定:“童毅。”她第一次開口叫他的名字。這麽普通的兩個字,由她念來,原來這麽動聽。
  “我是真的很感謝你。我從來不知道,你為了我,可以跑的那麽狼狽。”她輕輕的笑了出來,“他們跟我說,你後來幫我去辦手續的時候還摔了一跤。”
  童毅瞥了她一眼,抿著嘴不說話。
  “我會永遠,永遠記得那一天,那是我一生中最寶貴的記憶。摔斷一條腿一根肋骨也都值了。”
  “我會讓你以後的每一天都同樣的珍貴同樣的被照顧。”童毅看進她的眼睛裏。
  蘇珀沉默了,過了很久她說:“我還是隻能說,謝謝你。但是。。。。”她停住,不再繼續說下去。
  童毅直視前方,平靜的問:“為什麽?我想知道為什麽。”
  蘇珀停下腳步,靜靜的瞧著他不說話。童毅無法與她對視,苦笑著轉過頭:“你贏了。我認輸就是。”
  即使在很多年以後,蘇珀也沒有後悔過自己當時的決定。
  如果那一天摔倒的時候鄭曉樹在場,他會一樣的揪心痛楚,會一樣的抱著自己去醫院。而且,在以後的每個日子裏,他更會不厭其煩的做著那些瑣碎的事情。而童毅,卻不能。
  兩個人默默無言。雪越下越大,蘇珀指指旁邊的大廈:“我們到裏麵躲一下,拍拍雪吧。”
  肩膀上已經有了白白的一層。蘇珀撣掉雪花:“不如我們打車。先送你回去取車,然後我直接回家。”
  童毅還來不及說話,聽見一個女孩子歡快的聲音:“表哥。”他轉過頭去,看見女孩笑意盈盈的眉眼。身旁的蘇珀僵了一下,雖然有點不名所以,童毅還是笑著說:“心心,你怎麽在這裏?來,介紹一下,這是我的朋友,蘇珀。”
  蘇珀伸出手:“你好。”王心心比蘇珀更加老練,微笑著用力握著她的手:“你好。又見麵了。怎麽樣,一切都好麽?”
  “原來你們認識。”童毅說。王心心一笑:“不止認識呢。我還認識她,她的大學同學,還有她的室友。”
  童毅看了看蘇珀,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底卻有陰霾一閃而過。
  那天晚上,鄭曉樹發現蘇珀心不在焉。畢業兩年多,鄭曉樹正麵臨選擇。
  “導師說,要讀博還是工作,他都會支持我。不過我想聽聽你的意見。”
  蘇珀抬頭笑笑:“都不錯,很好。”
  鄭曉樹看了她半晌,拉過來吻了一下:“想什麽呢,那麽出神?”蘇珀靠在他肩上:“嘿,偏不告訴你。反正你念博士也好工作也好,都別想甩掉我。”
  等回家過年擾攘一番回來之後,雪已經開始化了。公司樓下的咖啡廳裏蘇珀告訴小吳:“我爸爸媽媽都還挺喜歡他的。”說著歎了口氣,小吳說:“那還悶悶不樂的什麽?”“我媽身體不好。”小吳拍拍她的手:“所以你要努力工作,多掙點錢。”
  小吳去打手機,蘇珀用調羹在杯子裏轉動,叮咚作響。有人在旁邊笑著說:“蘇珀,你也在這裏?”蘇珀抬頭看見王心心,一身黑色套裝,把整個人襯得幹練卻不失秀氣。
  蘇珀欠身:“要不要一起坐?”王心心坐下來:“我等朋友,一會就過去。”她打量蘇珀:“氣色不錯啊,過年一定吃了很多好東西。”蘇珀微笑:“你也是。”
  兩個人東拉西扯了一會,王心心略有些踟躇:“鄭曉樹和劉霞,他們還好麽?”蘇珀好久沒有聽見後麵那個名字,不由一怔,聽見王心心說:“我還記得那天劉霞來找我,說她最喜歡吃師兄做的菜。兵不血刃,我自然知難而退。”她自嘲的笑笑,那是與她年紀不符的成熟,“那麽,他們現在到底怎樣?”
  蘇珀靜靜的看了她許久,突然輕聲說:“忘記過去。他們好不好,你都沒有必要再放在心上。”王心心一笑:“我是個小氣的人。”說完,優雅的起身道別。
  蘇珀記得那些好日子。每個鄭曉樹要來的傍晚,兩個女孩都會很興奮,猜測他會帶什麽菜來喂兩頭懶豬。
  這段關係什麽時候開始如此錯綜複雜?到底是誰辜負了誰,誰背叛了誰,誰成全了誰?
  那些蛛絲馬跡,明明從眼底過去,卻從沒放在心上。比如,朋友當中,似乎隻有劉霞才有機會找到許多翻譯的工作,比如鄭曉樹那從來不在她麵前打開的QQ,再比如,劉霞的家鄉在鄭曉樹家附近不過一個小時車程,那次鄭曉樹的多日未曾聯係,又是為了什麽?
  頭腦越清楚,感覺就越敏銳。血管突突的在身體裏跳著,每一次跳動都好像有一把很小的刀子在割下她的血肉。
  是的,是她的血肉。
  在一起的那麽多日子,都已經化成她身體不可或缺的部分。然後現在突然有人告訴她,這一切都是假的,你要閉著眼睛把它們從記憶裏一點一點剝離。
  無疑於淩遲。
  蘇珀感到深深的恐懼。從今以後,還有什麽值得相信?失去本身並不可怕。這一點,在趙之離開的時候她就明白了。不過那個時候,有鄭曉樹來搭救她。
  “別難過,一切有我在,我會一直陪著你。”
  蘇珀坐在屋裏,沒有開燈。
  蘇珀的一生,簡單極了。最大的痛苦不過是戀愛,連一般人為衣食住行奔波的煩惱都省了很多。她是那種最幸運的人,很多人甚至沒有時間來照顧愛情。
  所以到最後,她成了一個最沒用的人。這麽想著,這麽掙紮著出去。
  酒精灌到嘴裏的感覺並不好受。她嗆到了,有人拍她的背:“小蘇。”她抬頭嫵媚的笑:“你來了?坐吧,陪我喝幾杯。”然後又說,“我給你打電話,聽說你睡了,還以為你不過來了呢。”
  童毅要了杯純淨水,坐在她身邊看她喝。
  人聲嘈雜,夜正沸騰。
  蘇珀搖搖晃晃的站起來,童毅一把拉著她,她就勢轉身,在他胸口哀哀的哭泣。
  她的眼淚也比別人的要冷一些。並不是滾燙的,反而有種涼涼的感覺。
  他伸手撫摸她的頭發,她卻猛然抬起頭。
  糟糕。他心裏暗叫一聲。
  不過已經來不及偽裝。從她的眼神他知道,她沒有忽略他眼中按捺不住的焦灼和隱隱的竊喜。
  她比他想象的要聰明,也要冷靜。他讚賞的看著她。
  她站得筆直,回敬似的望回去。他對她的脈脈溫情,想來隻止於當日海邊之旅。之後有多少是真心憐惜,有多少是爭強好勝,已經不可考。這場戰役不聲不響的開始,然後把那些溫柔消磨殆盡。
  沒有他的授意,幾百年不見的王心心怎麽會出現?
  她冷笑。
  他坦然的迎接她的目光,仿佛在說:“生活本身就是掠奪。我有了目標,隻需要實現。”
  蘇珀合上眼睛。這是童毅最大的底牌。他驕傲而冷酷的站在那裏。根本不需要去找鄭曉樹求證。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童毅這樣的人不會出手。
  不知道為什麽,蘇珀突然想到古龍的一句名言:隻要有人爭,老母豬也會變得稀罕。
  她哈哈大笑起來,想到自己,想到趙之,想到鄭曉樹,想到劉霞,想到王心心。這真是場荒唐的鬧劇。
  回到家,電話燈一閃一閃。當然是鄭曉樹:“蘇珀,你在哪裏?怎麽不回家?”一個接著一個的留言。蘇珀靜靜的聽著,正要伸手洗掉,聽見父親的聲音:“囡囡,你有沒有時間回家一趟?媽媽想見見你。”
  沒有最糟,隻有更糟。
  蘇珀突然發現自己鎮定自若起來,把那口血生生的壓在心底,憋著最後一口氣,收拾行李,訂機票,請假。
  從前痛而不喊,是因為要爭一口氣。現在,是因為痛到喊不出來。這其間的細微差別,要經曆過才知道。
  蘇珀看著父親簽字,看著母親被推進手術室。
  除死無大礙。心裏隻有這麽幾個字。
  有人走過來摟住她。鄭曉樹終於在這個時刻趕到。她側過頭,發現他身上穿的襯衫還是很久以前大學就穿的那件。這個人,其實真的很戀舊。
  她不動聲色的推開他,獨自走到窗邊,看著漆黑的夜空。海難中溺水的人,最後看見的,是不是也是這樣一片呢?
  母親安然渡過了危險期。父親一下老了十歲,背著母親不住的歎氣。蘇珀知道他在擔憂什麽,走過去把手放在父親肩頭:“爸,有我呢。”
  回到公司,落下了很多事情,上司也不好說什麽,於情於理都隻能安慰。
  蘇珀閑暇時看看廣告,然後背著公司去應征。不到兩天就收到了回音。還沒有正式辭職,流言就已經沸沸揚揚。
  “這麽優厚的職位,怎麽就輪到她了?”
  “說到底,那也是童總的公司嘛。”
  蘇珀漫不經心的收拾辦公桌,把兩年多來積攢的東西都送給了小吳。抽屜底是個漂亮的盒子,她拿出來輕輕的撫摸,巧克力的香味還殘留在上麵。她想到那天,鄭曉樹在自己枕頭下麵藏起這個盒子,一晃眼,就已經幾百個日夜過去了。她低下頭,把盒子扔在字紙簍裏。
  去上班的時候,見到童毅。彼此好像真的剛認識一樣,含笑點頭,互相介紹。
  當然心照不宣。要是沒有他,她哪裏來這麽好的運氣?
  去吃飯的時候,童毅說:“今天吃的倒多。”蘇珀微微一笑:“從今往後替你打工,當然更要拚命。身體是革命的本錢。”童毅但笑不語。
  已經開始了正人君子的生涯。這個時候要他光明正大的把她當作女朋友,甚至談婚論嫁,簡直比殺了他還難。蘇珀一直微笑,也一直為自己慶幸。
  等鄭曉樹也找到了工作,蘇珀特意做了一桌飯。鄭曉樹走進來看見燭光後麵蘇珀化了淡妝的臉,心裏竟有一千一萬種滋味湧了上來。他有種突然的惶恐,因為覺得對麵那個女子離自己十分的遙遠,就像馬上要飛走的鳥。而曾幾何時,他是那麽的有把握,會將她妥善的留在身邊。
  蘇珀沒有忽略鄭曉樹眼底的那絲不安。連她自己,都誤會了,都以為自己會做那樣一個決定。但是在這個美好的夜晚,她隻是微笑的看著鄭曉樹:“曉樹,我們結婚吧。”
  也許多年以後,她會在半夜裏哭著搖醒他:“鄭曉樹,說,你跟劉霞還有王心心是什麽關係?”那時喉頭的那條刺終於不能安分了。不過現在,蘇珀決定裝做什麽也沒發生過。
  她仔細的翻過鄭曉樹的東西,甚至看過他的電腦。也會安靜的坐在一旁審視他,分析他說的每句話,是真是假。
  不過一切又有什麽關係?同他結婚的,是她。
  鄭曉樹和劉霞之間,想來也會跟蘇珀與童毅那樣,天長地久的曖昧下去。鄭曉樹聰明的從來沒有問過童毅,蘇珀自信會比他更加自如。
  誰不會軟弱。當初自己那樣不顧一切的要抓住鄭曉樹,難道沒有一點點渴望被拯救的念頭?
  蘇珀已經不是當年的蘇珀。她已經沒有壯士斷腕的勇氣。
  又或許,她真的是愛鄭曉樹要比愛趙之多得多。
  蜜月在第二年的春末。目的地是一個非常寒冷的地方。
  飛機起飛的時候那種把她緊緊貼在椅背上的感覺,還有耳朵微微的刺痛,都讓她覺得有些驚恐。然而驚恐中卻又想到很多不相幹的東西。比如那些時光,曾經多麽溫柔。
  她和鄭曉樹在校園裏一次又一次的擦肩而過,清澈的湖水在晃動。她忍住不哭泣的時候,他伸出手給她,在灰塵裏把所有關於往事的記憶大力扔掉。他們一起生活的日子,並不是虛構的,幻想的,他們的確曾經幸福過,甚至,在最近的一年裏,鄭曉樹已經完全不會做飯,如果沒有蘇珀,他就寧可泡方便麵。
  她小的時候很想知道,火車開到的地方是什麽樣子。
  她從前也很想知道,有一日鄭曉樹要離開,逃離的自己在三萬英尺的高空下會是什麽一個樣子。
  現在,她坐在鄭曉樹身邊,去向連火車都不能到達的地方。不可能更幸福,也不可能更悲傷。
  每天都有太陽風吹到地球上,每一天都有極光在這裏或者那裏亮起。三萬英尺的高空,蘇珀突然想到,最遠的地方,並不是阿拉斯加,而是一個人的內心。她所不了解的鄭曉樹,以及,不能了解的自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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