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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雯:秋水長天

(2008-11-28 13:11:33) 下一個
  第1章
  1932年秋,上海。
  一輛馬車行駛在郊外的瀝青大道上。馬車上坐著兩個人,一個中等身材,穿著短衣褲褂,一邊趕著馬車,一邊興致勃勃指手劃腳地談論著。另一個身材頎長,學生模樣,穿一件藍灰色的長衫,眉目清秀,隻是神色非常沉鬱,有點兒悶悶不樂。他注目著沿途的風光,卻不像是在觀賞風景。前者正挑著眉頭,愉快地說:“方先生,你看這郊外的風光如何?一到了這兒,看到這些樹啊、草啊、花啊,你就什麽煩惱也沒有了。”
  那個姓方的青年一語不發,隻落寞地笑了笑。前者朝他擠了擠眼睛,說:“你還在想著那個蘇小姐?別想了,不是我阿榮吹牛皮,我們這兒雖然是鄉下地方,姑娘個個出落得水靈靈的,尤其是白家莊的幾位小姐,比上海的還要俏,包你過不了三天就會把她忘得一幹二淨。”
  方先生聽他這樣說,忍不住問:“阿榮,白家莊一共有幾位小姐?我教的是哪一位?”“這白家總共有兩位老爺。當家的大老爺娶了兩位太太,大太太不能生育,二太太生了一位少爺。二老爺生了一兒一女,你要教的就是二老爺家的小姐皓月。”“皓月?”方先生沉吟著,“這名字有些男兒氣。”“白家是按輩份取名的,兩位少爺分別叫皓雲、皓天。”阿榮笑了笑,“不過,還真讓你說對了,白家的這位小姐生性活潑、開朗,敢做敢當,是有點像個男人。”
  方先生聽到這兒,心境漸漸爽朗了起來。一陣風撲麵而來,夾雜著爛熟的果子香、麥香,把他脊梁上壓著的生活的憂慮趕跑了。他看見不遠處的大樹底下,躺著個在抽紙煙的農民。樹蔭裏的蟬聲和太陽光一同占領了這郊外的空間,像一幅米勒的田原圖。
  馬車駛上一條沙鋪的小徑,在一棵高大的柏樹下拐個彎,便看見蜿蜓的圍牆和黑漆的大門,掩映在綠樹濃蔭之中,很有種世外桃源的風味。白家是當地的一大富豪,不但在上海擁有洋房,還在郊區置了一所大宅子,連跨院帶套院共八個,大門上懸著一塊烏木匾,上書“白家莊”三個大字。兩側還掛著一對厚重的包銅楹聯:“茶香墨香書香流碧,溯古汲古覓古傳宗。”光看這幅楹聯,就知道白家不是一般的有錢人,而是根深蒂固的世家豪族、書香門第。
  阿榮跳下馬車,幫他提了行李,上前連拍幾下門,高聲叫著:“長貴,快來開門!我是阿榮!”隨著這聲叫喊,門裏傳來一個蒼老的應答聲:“來了!來了!”門立即開了,那個叫長貴的探頭看了看,說:“阿榮,這就是你接來的先生?”“對的,我們過去是老街坊,住在一條弄堂裏。不過,人家現在是大學生,差得太遠了。”阿榮提了行李就要往內院走,卻被長貴一把拉住。阿榮奇怪地問:“哎,你扯我衣角幹什麽?”
  長貴看了旁邊的方先生一眼,示意阿榮跟他到廊下去說話。阿榮對方先生笑笑:“這老頭子就是名堂多,你在這兒等著,我一會兒就來。”方先生站在院子裏,看著兩人站在陰暗的長廊上咬耳朵,臉上顯得極其無聊。他抬頭看看,院子正中種著一棵古老的樟樹,一樹枯枝印在淡藍色的天上,像青花瓷上的花紋。終於,阿榮回到他的身邊,笑著說:“二老爺要你在外書房安頓下來。他和小姐待會兒過來看你。”方先生看出他笑得極不自然,由此感到了難堪的落寞。他隨阿榮進了那間外書房,一邊整理著東西,一邊說:“阿榮,以後你別叫我方先生,還像從前一樣喚我仲秋吧!”
  “我可不敢,白家莊裏規矩多著呢!若讓老爺知道了,還不把我的牙打掉?”阿榮吐了吐舌頭,轉身進內院通報去了。方仲秋看著他的背影,微微地歎了口氣。他到白家來做家教,完全是一個偶然,或者說是命運的不濟。
  今年他大學剛畢業,是英語係的高材生,本來已經內定留校當助教,誰知職務被別人給占了去。當他得知這個消息後,再要求人薦事,已經晚了。回到家中,母親總是唉聲歎氣。這也難怪,他父親是大學的教授,因病早亡。母親一直望子成龍,辛辛苦苦供他念大學,就是指望他能繼承父業,沒想到卻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她常埋怨他道:“煮熟的鴨子都讓它給飛了!”他的那位“蘇小姐”,當然也是“飛走”的鴨子。他不能留校,她忽然變得非常冷淡,三封信去沒一字回音。方仲秋覺得前途渺茫,又無顏在家中白吃,經以前的街坊趙榮介紹,得了一個補習英文的館地。他自認為可以勝任,暑假裏便趕來處館,打算等謀到合適的事,隨時脫身。好在,白家莊離他家居的上海並不遠。
  像白家這樣的豪門大戶,拜門的先生都是名師宿儒,隻方仲秋是個大學畢業生,二老爺不屑請上大廳待茶,隻領著皓月到安頓他的外書房來見見。這是個嚴肅持重的男人,五十多歲年紀,冷靜的眼光把方仲秋一覽無餘,然後慢條斯理地說:“小女年幼無知,在家有養無教,隻怕朽木不可雕,屈抑了先生大才。”又說他家的門房長貴年邁耳聾,打雜的趙榮粗俗無禮,伺候不周,還請先生海涵。
  他說這番話時,白家小姐皓月站在一旁,一言不發,隻用一對又大又黑的眼睛好奇地打量著方仲秋。這一看就是個活潑好動的典型,隻有十七八歲的樣子,穿粉紅色的麻紗連衣裙,燙著蓬鬆的卷發,搽了桔色的唇膏,嘴唇顯出稚嫩而任性的樣子。出乎方仲秋的意料,這位小姐實在是漂亮,白皙的皮膚,眼窩深深的,忽閃忽閃的大眼睛,翹翹的嘴角看上去總是笑吟吟的。這種天然的美麗、大方,把他那個“蘇小姐”都比下去了。
  方仲秋一看到漂亮的異性,就有臉紅的毛病。在白皓月毫無顧忌的目光下,他一張臉漲得通紅地說:“哪裏,哪裏,以後還請白老爺、白小姐多多關照!”可是,白皓月卻一點沒有羞澀的樣子,正像她毫無顧忌的目光一樣,她毫無顧忌地笑了起來。這樣一來,方仲秋更是窘迫得話也說不下去了。二老爺再說了幾句客套話,就領著皓月走出了書房。她跟在父親後麵出門時,還回頭衝方仲秋嫣然一笑。
  方仲秋站在門口,目送他們父女穿過圓洞門進裏麵去。他轉身繼續整理自己的房間。這間外書房在外院的西側,很大,還連著個廂房。廂房朝南一排明窗,外臨種著樟樹的大院,窗下擺著書桌和椅子。西麵牆上掛著字畫,沿牆一溜是茶幾、椅子、書架。朝北又有一排明窗,靠東牆鋪著一張床,掛著夏布帳子,床尾還擺著臉盆架等日用什物。
  方仲秋沒帶多少東西,很快就收拾完了。他走到北窗前,推開窗戶一看,外麵是個極幽靜的死院子,三麵高牆,遍地長滿白海棠。北牆正中是一堵水磨磚砌的門樓,下麵兩扇緊閉的大黑門,大黑門後麵想必是白家的內院,但靜悄悄的沒半點聲息。有這樣一個安靜、寬敞的所在,方仲秋覺得很滿意,以後大可偷閑讀書。
  當晚,他給母親寫了封信,說白家對他很好,自己一人享用的房子、院子,比全家人在上海住的石庫門房子大三四倍不止,請家裏人放心。

  第2章
  第二天,白皓月到外書房來上課了。她一開口就問:“先生,你是上海來的吧?你一個人住這屋裏怕不怕?”“怕什麽呢?”方仲秋有些好奇。“一個人,不怕嗎?”白皓月比他還要好奇。“這有什麽好怕的?”他不以為然。她神秘兮兮地說:“告訴你,這屋裏曾經鬧過鬼。”方仲秋愣了一下,隨即掉轉話題:“你過去學過英文嗎?”“當然學過。我的兩個哥哥,一個留洋美國,一個在香港念大學,他們都曾經教過我。”她幾句洋涇浜果然很漂亮,口音比方仲秋還標準。他問她為什麽要學英文。“有用啊!明年我也要出國留洋。”“你想去哪個國家?”“當然是美國。”她不加思索地說,“我好多年沒見過我大哥了。”
  “你大哥是叫白皓雲嗎?”方仲秋問。她笑著搖搖頭:“白皓雲是我大伯的兒子,我哥哥叫白皓天。”“白家隻有你一位小姐?”“不是,我大伯也有一個女兒。”說到這兒,她歎息著搖頭,“不過,她不姓白。”方仲秋意識到自己問錯了話,忙轉過話題。但白皓月對課本毫無興趣,隻追著他問上海的生活,上海的舞廳、咖啡館、電影院、跑馬廳、回力球場等等。她知道的事真不少,方仲秋自愧弗如。兩人胡聊了半天,無所不談,一堂課就這樣過去了。臨下課時,方仲秋才想到還沒教她英文,打算明天從語法入手。
  但是,白皓月不愛學語法,三天兩頭稱病告假。方仲秋閑時居多,就坐在廂房書桌前用功。他從沒像現在這樣清閑寬鬆,也感到從未有過的寂寞空虛,因為成天隻有一個人。他想用功而心不能專,隻能無聊地看著窗外解悶。南麵的窗正對著圓洞門,他常常看見住在外麵的男傭人進去,裏麵的丫頭、老媽子出來,她們或到門房去吩咐什麽事,或出門上街。有一個年輕的不像丫頭,也不像老媽子,每次走到門房那兒,就往回走。方仲秋遠遠望去,看不清她的模樣,猜想是白家的內眷,又不便向阿榮他們打聽,隻好作罷。他在白家莊有一段時間了,卻從來沒見過白家的兩位少爺,想是在外麵念書還沒回來。
  這天是中秋節。白家張燈結彩,熱鬧非凡,隻他一人呆在外書房,倍感淒涼。天上一輪圓月,清光四射,照出碧藍如洗的夜空。方仲秋在西廂看月,想起母親來信勸他投考留學,但家裏經濟困難,恐付不起那筆高昂的學費,而那位Miss蘇還是不理他。他對月傷懷,不由拿出從家裏帶來的笛子,放在嘴邊吹了起來。笛音嫋嫋,在這空曠冷清的院子裏傳得很遠。
  一曲吹罷,方仲秋正要歇口氣,忽聽得北窗外有聲響,好象滯重的大黑門被人推開了。他向來大膽,立即趕到窗前去,隻見月光下一個雪白的身影,站在黑門前。方仲秋定睛看去,那是個妙齡的少女,身材非常苗條,穿一件月白竹布的旗袍,兩條長長的烏黑的辮子垂在腦後。因為微微低著頭,他看不清她的容顏。隻看到她徘徊於月下,顧影自憐。她的曼妙身姿曆曆在目,卻又縹緲空靈。方仲秋站在那兒,不由看得呆了,嘴裏吟出《詩經》裏的句子:“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這聲音驚動了兀自沉溺於月色中的少女。她抬頭朝他這個方向看了一眼,一返身忽然跑了。隻一眨眼功夫,那窈窕的身影就消失在大黑門裏麵。
  這白衣少女來無影去無蹤,難道是鬼?方仲秋忽然記起白皓月說這屋裏鬧鬼的話,沒有心思再吹笛子。他閃到床前,鑽進了帳子裏。第二天醒來,他走到北窗前,那兩扇緊閉的大黑門,照樣好好地關著。海棠葉上沾著露水,好象下過雨,地上卻不見有踐踏的痕跡。他全身的毛發都倒豎了起來。
  正巧阿榮過來送早飯,方仲秋趕緊拉著他問:“大黑門後麵是哪裏?”阿榮說:“那邊是白家的祠堂,祠堂前麵是個死院子。”“那邊也是死院子?”方仲秋詫異地問,“祠堂怎麽進去呢?”阿榮笑著解釋說:“祠堂東、南、北麵都是牆,隻在西麵開了扇門,經常鎖著,過節向祖先上供才開。那個院子就好比是個死院子。”方仲秋想了想,問:“祠堂西麵那扇門通往哪裏?”阿榮說:“那是大老爺的內院。”
  方仲秋明白了,昨晚那少女一定是白家大老爺的女兒。可她為什麽不姓白呢?他不由又好奇地問道:“大老爺膝下隻有白皓雲一個兒子嗎?”阿榮沒想到他會問這個,倒愣了愣,半晌才說:“大老爺隻有雲少爺一個親生,不過,大太太收養了一個義女,姓董,名婉秋。我們都叫她婉姑娘。”“既然是大太太的養女,她為什麽不幹脆改姓白,而要姓董呢?”阿榮說:“我不是告訴過你,這白家莊的規矩多,等級森嚴,婉姑娘又是個外來戶,作為養女無法和正牌的少爺小姐相比。”方仲秋聽他這樣說,對那位隻見過一麵的婉姑娘起了惺惺相惜之心。以後,每到夜裏,他都會站在北窗前眺望,希望能再見她一麵,然而,那位婉姑娘卻再也沒有出現過。
  日子一天天過去,方仲秋與白皓月日益熟悉起來。那白皓月天真活潑,白家莊的什麽事都會跟他說。說她的大伯父白鳳岐如何事業有成,卻子息單薄。他的正房太太年輕時是戚友間公認的美人,雖然近年來歲數大了,身體發福,卻依然雍容華貴、風韻猶存。可惜這樣一個美貌的夫人,卻不能生養。白皓雲是姨娘生的,聰明俊秀、機靈活潑,深受白鳳岐的寵愛,連白太太都將他視如己出。現在香港大學讀書,明年就畢業。而她的大哥白皓天是另外一個典型,論外表他不如白皓雲出色,卻沉穩踏實,平日少言寡語,還帶著一種淡淡的憂鬱。白皓月說到這兒,忽然看著方仲秋笑道:“方先生,你跟我大哥長得很像。第一次看見你時,我還以為是我大哥回來了呢!你的眼睛、眉毛、身材,還有你說話的樣子,幾乎跟我大哥一模一樣。”方仲秋不禁莞爾:“真有這麽像嗎?”“真的,不信你去問阿榮。”
  後來,方仲秋真的問了阿榮,阿榮也說他們兩個很像。他幫方仲秋整理東西時,發現了那支笛子,驚奇地說:“這可巧了,我們大少爺也喜歡吹笛子。每當他不高興或者有什麽心事時,就會坐在這屋裏吹笛子。哦,忘了告訴你,這外書房原來是大少爺的。”方仲秋忽然福至心靈,問道:“大少爺跟婉姑娘關係怎麽樣?”“很好啊!大少爺在家時,常常關照她,兩人就像親兄妹一樣。不過,這家裏和婉姑娘最要好的,要數雲少爺,他們兩人打小是一塊兒長大的。”說到這兒,阿榮附在他耳邊,壓低嗓音道:“大家都在說,婉姑娘總有一天要做雲少奶奶,所以大太太才不讓她改姓。否則,同姓兄妹不是亂倫麽?”
  原來是這麽回事!方仲秋更加好奇了:“那婉姑娘是個什麽樣的人?她長得漂亮嗎?”阿榮誇張地說:“告訴你,我這輩子就從來沒見過比她更好看的女人!”方仲秋有些不信:“比你們二小姐還漂亮?”“比電影明星周璿還漂亮,有點像……”阿榮撓了撓腦袋,“有點像煙草公司月份牌上的美人兒。”
  月份牌上的美人兒什麽樣子,方仲秋記不清了,但阿榮加了一句:“這家裏老一輩的人都說,這位婉姑娘很像大太太年輕的時候,愣一看上去,還以為是她的親生女兒呢!”既然皓月也說大太太是戚友間公認的美人兒,那阿榮的話還是有幾分可信的。方仲秋想見婉姑娘的願望更加迫切了。
  這天,阿榮照常來送晚飯,看見方仲秋站在窗前發呆,不禁好奇地問:“你看什麽呢?”方仲秋回頭,迷迷怔怔地瞪著他,好一會兒才說:“我在等一個人,一個女人。”阿榮愀然變色:“天啊,你不會是著了鬼迷吧?”“什麽鬼迷?”方仲秋嗤之以鼻,“這世上哪有鬼?”阿榮放下食盤,說:“你知不知道外書房鬧鬼的事?”方仲秋點點頭:“在我進白家莊的第一天,白小姐就告訴我了。”“這屋裏曾經吊死過一個人。”方仲秋吃了一驚:“真的?是什麽人?”“白家過去的一位小姐,是現在兩位老爺的姑姑,聽人說長得很漂亮,死的時候隻有十九歲,真是紅顏薄命。”“這麽年輕,她為什麽要上吊?”
  “還不是殉情。”阿榮滔滔不絕地講了下去,“她愛上了這府裏的一個下人,雖是個花匠,卻長得一表人才,滿腹經綸,是落魄人家的子弟。他們在後花園私定了終身,做出不軌的事情,被白家的人發現了。那時還是前清,出了這樣的醜事可不得了。他們把那個花匠活活打死,埋在後花園。那位小姐知道後,當天夜裏就上吊自盡了。”
  方仲秋被這個慘烈的故事駭住了,半天說不出話來。阿榮拍拍他的肩膀:“怎麽,嚇到你了?”“你講下去吧。”他的聲音有點顫抖。“人家說,多情人陰魂不散。這位白小姐死後竟變成了鬼。白家老太爺就是被她嚇死的。”方仲秋有些不信:“哦?真有這樣的事?”阿榮繪聲繪色地講:“我也是聽長貴說的。那是一個中秋的夜裏,祭祀完後,大家聚在一起吃月餅賞月。老太爺喝了點酒,早早就睡了。半夜突然聽到外院有女人的哭聲。他以為是哪一房的女人同丈夫吵架在外麵哭,便一個人走出去看。他順著哭聲,一直走到外書房,哭聲好象從裏麵傳出來的。他正想推開門,忽然聽見身後有動靜。他一回頭,就看見那個上吊自殺的白小姐站在他麵前,還是跟生前一樣漂亮,婀娜的身材,嫵媚的麵容,隻是麵色慘白,嘴唇發青。老太爺吃了一驚,但他一向膽大,正想定神同她說些什麽,她忽然伸出長長的舌頭,兩個眼睛凸了出來,一副吊死鬼的樣子,老太爺這才真的害怕,趕忙奔回屋裏,就一病不起了。”
  “既然你說那個女人是鬼,”方仲秋問,“那以後這鬼還出現過嗎?”“這就要問你了!”阿榮一本正經地說,“自從傳出鬧鬼的事,這屋裏一直沒人住。你是第一個!”“你不是說,這外書房原來是白大少爺的嗎?”“這是皓天少爺的書房沒錯。不過,他從沒在這兒過夜。”
  阿榮走後,方仲秋倚窗而立,又是個月圓之夜!不知不覺,他到白家莊已經兩個多月了。望著那灑滿月光的庭院,聞著那撲鼻而來的海棠花香,再想到剛才那個淒婉動人的愛情故事,心裏起了一種濃鬱的愁思,無可抒解,不由又拿起了那支笛子,對月橫吹。淒清的笛聲把他的思緒拉得很遠,一直拉回了上海,拉回到母親的身旁。雖然白家莊離上海並不遠,他卻一次都沒回過家,不是不想回,而是無顏回去。他不忍看母親失望的神情,更怕伶牙俐齒的弟弟、妹妹會掃他麵子。兄弟姐妹當中,跟他感情最好的是大姐迎春,隻可惜她早就出嫁了。
  方仲秋陶醉在自己的情緒當中,沒注意到那扇黑門又被人推開了。一個少女出現在月光下,她一逕抬著頭,對著他的窗戶癡癡地望著,一動不動,似乎也沉醉在他的笛聲中。等方仲秋發現時,他一眼就認出,她就是上回看見的那個白衣少女。他凝神看著,如水的月光下,她白衣勝雪,黑發如漆,那張小小的臉龐,眉目如畫。阿榮沒有騙他,她確實是他見過最美麗的女人!除了美麗之外,她還有一種說不出的清麗婉約的氣質,像是從古書中掉下來的一幅《秋水伊人》圖。這種氣質是舊式小家碧玉的,在今日繁華的都市已是金子一樣的稀貴。
  他看癡了,看傻了,看得忘記了吹笛子。而那少女也同樣地看著他,好象早就認識他一樣。過了好一會兒,方仲秋想起什麽來,開口問道:“你是婉小姐嗎?”那少女一愣,似乎才醒悟過來,同上回一樣,她一句話不說,轉身就跑。方仲秋急了,連忙爬上窗台,“撲嗵 ”一聲跳了下去。雖然那窗台離地麵並不高,但方仲秋腳踩在青苔上麵,腳一滑,就摔倒了。等他從地上爬起來,那少女早就沒了影兒,他隻看見皓月當空,花影零亂,四顧茫茫,孑然一身。方仲秋想起阿榮說的那個“鬼”故事,不禁也有點害怕起來。那個白衣少女到底是人是鬼?

  第3章
  深秋的圓月,斜映在淺綠色的紗窗上,照著董婉秋那張五官精致的臉龐,更加楚楚動人。她靠著窗欞,凝視著那窗外的月光,心神恍恍惚惚。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再次到外書房去,明明知道那個男人不是皓天,但每當笛聲響起,就對她產生一種強烈的吸引力,使她不由自主就往那兒跑。再加上皓月曾告訴她,這個男人長得像皓天,她就更想去看看了。但那個男人不是皓天,皓天不會叫她“婉小姐”,他叫她“婉兒”,從見到她的第一天起。
  董婉秋永遠忘不了第一次走進白家莊的情景,雖然當時她隻有六歲。
  那天,漫天飄著雪花。她穿著一件桃紅色的半舊的棉襖,由白家莊的許媽牽著,推開了那兩扇沉重的大門。看到門口那兩隻石獅子身上堆滿了雪花,白得可愛,不禁想要伸手摸一下。許媽卻拖著她急急地往裏走,一邊嘮叨著:“等會兒見了太太要叫的。我們太太好心,看你可憐,這麽小就沒爹沒娘,念著是一門遠親的份上領養你。這個恩,你以後要記一輩子。”
  婉秋聽著,似懂非懂。她父親是常山縣一戶小康人家的獨子,她尚在繈褓中,他便病逝了。母親含辛茹苦哺養她,終因積勞成疾,在她剛滿六歲時也撒手去了。她母親的遠房表姐——白家大太太許繡怡得知這個情況後,因自己結婚二十年無所出,便和丈夫商量,決定收養她。但是,當時的婉秋實在太小,根本懂得失去親人的悲哀。她隻記得鄰居阿婆把她交給白家人時,揩著眼淚說:“婉秋,這下好了,你成了有錢人家的小姐,再也不會挨餓受凍。你爹媽地下有知也會瞑目的。”真的嗎?她真的能天天吃飽穿暖了嗎?從常山到上海,一路上有好多次,她都想張口問許媽,但是,許媽攥著婉秋隻一個勁兒往前走,根本容不得她說話。
  走過那條長長的積雪的青石板甬道,許媽拖著她跨進了高高的門檻,進入正屋。寬大的屋宇內略顯幽暗,給她的感覺充滿神秘,還有些恐怖。在那兒,她第一次見到了許繡怡。她坐在紫檀木雕花椅子上,光亮細碎的秀發,整整齊齊地貼在頭上,淡淡的雙眉,彎在一對大而明亮的眼睛上,一張小巧的嘴不點而紅,一身粉嫩的皮膚白得像雪,由於沒有生養過,她顯得十分年輕而美麗,還有一種雍容華貴的氣質。正是這種氣質使婉秋站在那兒,連大氣都不敢出。許媽暗地裏捏了捏她細瘦的胳膊,說:“叫哇,快叫太太。”她被捏疼了,皺著眉頭怯怯地喊:“太……太!”許繡怡看著她,和藹地說:“以後要改口了。我既然認了你作女兒,你就該叫我一聲姆媽。”許媽又捏了她一下:“快叫姆媽!”婉秋卻有些遲疑。她的姆媽不是死了嗎?怎麽現在又多了一個姆媽?她嘴巴張合了好幾次,始終沒有叫出口。
  許媽正想教訓她一頓,被許繡怡阻止了:“第一次總有些不習慣,你別為難這孩子。”她衝婉秋招招手:“來,你走近來,讓我好好看看你。”婉秋乖乖地走上前,讓她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番。“還別說,她長得像我小時候。看來,我們兩個真的有母女緣分。”許媽在旁邊附和道:“俗話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嘛!不過,這婉姑娘還要好好調教,長大了能趕得上太太一半,就好了!”“你別奉承我。一個女人連孩子都不能生,還能算好?”許繡怡幽幽地歎了口氣,眼中掠過一絲哀怨。“太太,這種事多想也無益,你千萬要放寬心。再說,婉姑娘進了府,從今往後你不也有指望了嗎?”
  正說著,走廊上一陣喧嘩。接著,門口傳來一個女人甜膩的聲音:“繡怡姐,聽說你收養了個女孩兒,我特意來瞅瞅。”婉秋抬起頭,那說話的女人大約二十來歲,穿一身銀紅色的旗袍,燙著一頭蓬鬆的卷發,身材苗條,麵目姣好,隻是氣質與端莊華美的許繡怡截然不同,是那種時髦靚麗、風情入骨的女人。後來婉秋才知道,這位二姨太叫紫裳,原是上海灘的紅舞女,可說是花容月貌,能說會道,善於交際。白鳳岐把她娶進門後,對她百般寵愛,千樣依順。加上她又為白家生了個兒子,許繡怡就越發被打進“冷宮”了。
  紫裳那雙靈活的眼珠子,在她身上溜了一圈,嘖嘖讚道:“瞧這小模樣長得多水靈,長大後準是個美人胚子。繡怡姐,你真是好福氣!”“我的福氣再好,也比不上二姨太你呀!”許繡怡看著站在她身後的男孩說,“你生的雲兒不但聰明,而且俊俏,把二房家皓天的風頭都給搶光了。”紫裳笑了,一把拉過那個男孩子來,說:“雲兒,這個是你妹妹,從今天起她就住在我們家了,你喜不喜歡?”
  聽紫裳這樣說,婉秋不由自主地低垂了頭,帶著女孩兒天生的羞澀。但她又無法控製自己的好奇,便偷偷地從睫毛下去窺視那男孩子,那骨溜溜轉著的大眼睛,那挺秀的眉毛,那高聳的鼻梁,那薄薄的嘴唇……這就是白皓雲,一個漂亮得出奇的男孩子,像天上的太陽般耀眼,任何人跟他站在一起都會黯然失色。
  發現她在偷窺自己,白皓雲咧開嘴嘻嘻一笑,嚇得婉秋慌忙垂下了睫毛。皓雲轉過頭,衝自己的母親說:“我喜歡!”屋裏的大人一陣哄笑,在笑聲中,婉秋的頭俯得更低了。
  現在,當婉秋坐在窗前,回想起這一幕時,隻覺得冥冥中皆有定數。十年前,紫裳無意中的一句問話,就決定了她和皓雲彼此糾纏的一生!

  第4章
  紫裳說得沒錯,婉秋以後便在白家莊住下來,成了皓雲的妹妹,也是他童年唯一的玩伴。
  記得第二天傍晚,皓雲一散學就到後院來找她了。婉秋住在祠堂後麵的西小院裏,那兒一溜三間房,西邊一間是書房,中間一間堆著雜物,東邊一間是婉秋的房間,她暫時跟許媽住在一起。許媽一見皓雲便恭敬地問:“二少爺,你來了?”誰都知道這二少爺是大老爺的命根子,她哪敢怠慢?“嗯!”他把頭往東邊的屋子裏探,“婉妹在嗎?我想找她出去玩!”“在,在。”許媽衝屋裏高聲叫喚,“婉姑娘,二少爺找你!”“哦,來了。”婉秋應聲而出,皓雲隻覺得眼前一亮。她穿了件絳紅帶白點的小棉襖,兩根烏黑的發辮末梢紮著水紅色的綢結,映得那張蘋果小臉紅通通的,雙目盈盈如秋水,雙眉如畫,挺直的鼻梁,小巧的嘴……“哦,”他深吸了口氣,忍不住讚歎道,“你好漂亮,像個小仙女一樣!”
  婉秋的臉刹時漲得通紅,那兩排長睫毛閃了幾下,她低聲地問:“你見過仙女嗎?”“當然,你不就是一個?”他歡快地說,上前拉住她的手,“走,我們去後花園玩!”她順從地跟著他。自從昨天見了麵以後,她就希望能和他在一起,他開朗的性格、歡快的笑聲是那麽具有感染力。
  從此以後,他們幾乎天天玩在一起。他教會了她許多過去沒玩過的遊戲:放風箏、擲骰子、鬥蟋蟀、養小鳥、釣魚……在她眼裏,他真是無所不為,無所不能。跟皓雲相處的日子是快樂的,她也漸漸沒了那種初到異地的拘束感。皓雲從小就是個知道為自己找尋快樂的人,一點小事就可以叫他開懷大笑。婉秋為了適應他,原先有些孤僻的性格,也變得開朗了。然而,童年的時光對她來說,並不總是笑聲和歡樂,也有淚水和痛苦。婉秋在進白家莊的第三個月,就為皓雲大哭了一場,也是那次她見到了白家的另一位少爺——白皓天。
  那時候已經是春天了。積雪漸漸融化,整個白家莊充滿綠意,連拂麵而來的風都帶著春的氣息。那天皓雲正好不用去上學,一大早便把婉秋拉到了後花園。後花園的湖邊有棵兩人合抱的大樟樹。皓雲指著那高高的樹冠說:“婉妹,你看,那是什麽?”婉秋仰臉看去,樹上有個鳥巢,鳥巢裏不是麻雀,也不是黃鶯,而是一種長著綠羽毛、紅嘴巴的小鳥,正在那樹上喧囂著。“呀!”她驚歎,“好漂亮的小鳥!”“你也覺得漂亮是不是?我老早就想領你來看,可是一直沒有空。”“你知道它們叫什麽名字嗎?”“不知道。”皓雲搔搔頭皮,黑眼珠骨溜溜轉了幾圈,說:“有了!我把它們掏下來,再去問我大哥,不就知道了嗎?”“你大哥?他在哪裏?我怎麽沒見過?”“他在城裏念中學,你當然見不到。過幾天學校放寒假,他就會回來了!”
  皓雲抬頭盯著那美麗的小鳥,說:“我上樹把它們掏下來,等大哥一回來就去問他!”婉秋看著那高大而粗壯的樹幹,有些擔憂地說:“這麽高,你行嗎?”“當然!”皓雲拍了拍自己胸脯,“我這就爬給你看!”說著,他在手掌上吐了兩口唾沫,然後走到樟樹底下,順著樹幹爬了起來。婉秋站在那兒,緊張而又擔心地看著他。在她的注視下,皓雲越爬越高,也越爬越快。不一會兒,他已經爬到樹頂,抓住那根支撐著鳥巢的樹枝了。正當他勝利在望的時候,背後忽然傳來一聲驚呼:“呀,二少爺,你這是幹什麽?快點下來!”婉秋回頭一看,許媽正站在月洞門口。她還沒反應過來,又聽得一聲尖叫:“哇呀!”就見皓雲從高高的樹上掉了下來,重重地摔在地上,當場昏死過去。
  “哥哥!”她蒼白著臉跑上前,看見他的後腦勺磕在一塊尖銳的石頭上,血從傷口湧出來,染紅了他身下的草地。許媽見狀,趕忙去前院叫人。婉秋嚇慌了,伏在皓雲身上號啕大哭。哭聲把皓雲吵醒了。他看著她,咧咧嘴說:“我沒事呀,你幹嘛哭得這麽傷心?”
  但是,他卻在床上躺了半個月才複元。這半個月裏,許繡怡不準婉秋去看皓雲,紫裳更是視她如災星禍水。白鳳岐得知事情經過後,勃然大怒,要罰她在祠堂裏跪個三天三夜。後來還是許繡怡求情,他才答應放了她,卻命令她以後不許再接近皓雲。
  從祠堂裏出來後,婉秋一個人躲在後花園的樹林裏哭。她想起死去的媽媽,想起過去在常山的日子,想起媽媽每逢立秋都要做粉蒸肉給她吃,想起有時夢醒,媽媽還在燈下替人家縫補衣服,想起她六歲生日那天,媽媽在廚房為她做粉蒸肉,邊做邊咳,一直咳出了血。她一個人跑出去找大夫,等她找到時,媽媽已經無聲無息地躺在廚房的地上。媽媽死了,她什麽親人也沒有了,小小年紀就寄人籬下,還要看別人的臉色行事。現在皓雲傷得這樣重,他們卻不讓她去看他……她越想越難過,就越哭越傷心。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一隻手輕輕地落在她的頭發上,一個聲音溫柔地在她耳邊響起:“好了,婉兒,不要哭了,再哭下去,你的眼睛會哭壞的!”她驚愕地仰起頭,接觸到一對深沉、關切而憐惜的眸子,那是個身材頎長、麵目清俊的少年,大約十六、七歲,正衝她溫和地微笑著。看見她停止了哭泣,他從身上掏出一條幹淨的手帕,細心地為她拭去頰上的淚痕。她迷茫地、困惑地望著他,口齒不清地問:“你是誰?怎麽知道我叫婉兒?”他對她微笑:“我是你的大哥,白皓天。”
  “哦,”她咬咬嘴唇,是了,皓雲說他這幾天就回來的。她垂下頭,默然不響。由於哭得太久,她仍然止不住那間歇性的抽噎。他用手托起了她的下巴,整理著她那散亂的、拂了滿臉的頭發。他眼光親切、溫柔,帶著抹鼓勵的笑意:“婉兒,不要再哭了。瞧,你把眼睛哭得腫腫的,像核桃一樣,怎麽見人呢?”“我不要見人。”她哽咽著說,“我要躲起來,誰也不見!”“也不要見我嗎?”他微笑地問。“你?”她停了停,“你是好人還是壞人?”“你說呢?”“看樣子像好人。可是,”她想到皓雲,一陣心酸,淚珠又奪眶而出,“他們是壞人,不讓我去看他!”
  “他是指皓雲嗎?”他說,收住了笑,一本正經地望著她,“皓雲沒有事,很快就會好起來。你不要難過。還有,他們不是不讓你去看他,而是要等他病好了,才能見你。這是大夫說的。”“是嗎?”她悶悶地說,“你沒有騙我?”“當然,大人從不騙小孩。”他抹去她的淚,輕聲地說,“好了,婉兒,時間不早了。我們到前麵吃飯去吧。”“不,”她搖搖頭,“我不去!”“為什麽?”“我,”她怯怯地望著他,微帶羞澀地說,“我的眼睛真的像核桃嗎?我很難看嗎?”他輕輕一笑:“不,你很好看,我從沒見過比你更好看的女孩兒。”
  “真的?”她可憐兮兮地問。“真的。”他點點頭,眼睛深幽幽地盯著她的臉龐,“大哥不會騙你。”她終於站了起來:“我要跟你去吃飯。”他深深地注視著她,接著,他低歎了一聲,握住了她柔嫩的小手:“你真是個可愛的小妹妹。我應該早一點回來。”
  她困惑地看著他:“為什麽?”他握緊了她的手:“別問為什麽,跟我走吧!”他的手溫軟而舒適,有股鎮定人心的力量。婉秋不再說什麽了,隨著他一塊兒到了前院。快走進大廳的時候,他忽然問:“你叫婉秋,是立秋那天生的吧?”她又驚又喜,問:“你怎麽知道?”他笑了笑,卻不答。
  在皓雲臥床不起的那段日子,婉秋本來是很孤獨的,但現在皓天回來了,情形就完全不一樣了。每天隻要有空,他就會到西小院來看她,教她寫字、背唐詩。雖然皓天不像皓雲那樣開朗,有時候甚至是嚴肅的,但婉秋卻很喜歡跟他在一起,喜歡聽他用低沉、溫和的聲音給她講故事,喜歡看他那微微蹙起的眉頭,那若有所思的神情,更喜歡聽他吹笛子。那時候,他總愛吹一些《鷓鴣飛》、《采茶曲》等明麗歡快的曲調,悠揚婉轉,響徹雲霄。在婉秋心目中,皓雲是她的玩伴兒,皓天才是她真正的大哥。不僅僅因為他比她大了十歲,還因為他對她有一種兄長般的體貼和關愛,害得他的親妹妹皓月常常為此而吃醋。
  不知不覺,寒假過去了。皓天要重返學校上課。走的那天,他找到了大伯母,向她建議讓婉秋去學堂上課。他說她資質聰明,好好培養,以後一定會有出息。許繡怡收養婉秋,隻把她當寵物似的養著,從沒想過要在她身上花大力氣。反正,女孩子大了總是要嫁人的。皓天可不同意,他說女孩子也是人,也應該有自己的世界,不能成天呆在家裏。皓月過完年後,就要去新式學堂上學了,不能因為婉秋是養女,就剝奪她受教育的權利。許繡怡終於被他說服,把婉秋送進了學堂。
  皓雲、婉秋在同一所小學,他們每天一起上學,一起回家。婉秋的功課不會做,皓雲幫她;皓雲在學校跟人家打架,婉秋站在一邊掉眼淚。日子一天天過去,他們朝夕相處,形影相隨,比一般親兄妹的感情還好。隻有一次,皓雲對婉秋生了氣,隻因為她對同學說他是她哥哥。“誰是你的哥哥呀?”他滿心不高興,也說不上是為什麽,就是覺得別扭,“我是皓月的哥哥!”“你是皓月的哥哥,不就是我的哥哥?”她非常不解,“我們不都是你的妹妹嗎?”皓雲第一次對她吼叫:“她是,你不是,你又不姓白!”他們正好走在田埂上。被皓雲這一吼,婉秋身子往後一退,“撲嗵”一聲掉進了池塘裏。
  皓雲用力去抓她,他抓住了她的手,卻抓不住她陷進泥塘裏的身子。她喊叫掙紮,身子陷得愈深。“皓雲!”她驚恐地大叫,聲音淒厲。“不要怕!我拉你出來……”皓雲拚命地拽住她,他知道自己一旦放手,她就會整個被泥塘吞沒。他拚命、拚命地拉她,用他那細瘦的胳膊,好不容易才把她拖出來。婉秋爬出池塘,癱軟地坐在田埂上。除了蒼白的小臉,她渾身都是汙泥,鞋子也掉了一隻。他幫她洗去身上的汙泥。兩人不敢馬上回家,坐在午後的陽光下,曬幹濕淋淋的衣服。樹上的鳥鳴刮噪,知了正賣力地嘶叫,他們隻是坐著,沒有說話,仿佛在剛才的一霎間,成長了許多,不再是八歲和十二歲的小孩了。
  回家的時候,皓雲替她脫下僅存的那隻鞋,隨手一扔,說:“我背你回去!”伏在皓雲背上,聽著他的心跳和呼吸,婉秋有種異樣的感覺。那次以後,她再也沒叫過他“哥哥”。
  那天回家後,婉秋生了場大病,迅速轉成肺炎,差點要了她的命。幸虧皓天從上海請來了西醫,又送她到醫院打了三天吊針。這三天,都是皓天陪著她。因為白鳳岐怕肺病傳染,不許皓雲去醫院探望。而二老爺白鳳嶧是從來不管皓天的。據說,老太爺生前非常喜愛皓天,那時皓雲還沒出生,他是白家唯一的男孫。白鳳嶧生了一兒一女,按理說,對兒子應該視若寶貝,卻正好相反,他對皓天從來都是冷冷淡淡,倒對女兒皓月嬌寵得不得了。
  皓天從早到晚守在婉秋的床邊,為她念書,逗她說笑,還到街上買小點心給她吃。婉秋有生以來第一次嚐到了朱古力糖的味道,還有花生米、糖炒栗子。這些東西讓她胃口大開,狼吞虎咽,而皓天總是坐在一旁看她吃,臉上帶著滿足的神情。每次打完吊針,她從昏睡中醒來,都能看到他溫雅和煦的笑臉,對她說:“沒事的,有我在,你好好睡吧!”於是,她又在他溫暖的目光中睡著了。那時的他,就像是殘冬裏的一抹暖陽,照亮了她周圍灰暗冷寂的世界。
  婉秋出院那天,皓天卻病倒了。白家上下一片惶恐,都說他是被婉秋傳染的,要將她隔離起來。前來診治的醫生說:“白少爺不是生病,而是累壞了。他三天三夜沒有合眼。”一屋子的人這才鬆了口氣。“你們不要大驚小怪,婉兒得的是肺炎,根本不會傳染。”皓天帶笑的眼眸在婉秋臉上一閃,隨即轉開去。婉秋的心緊緊一縮:他都累成這樣了,還想著為她避謠!
  那一刻,她深深慶幸,在白家莊有這樣一位大哥。

  第5章
  那次肺炎落下了後遺症。以後,每逢變季,婉秋都會發燒咳嗽。雖然,白皓天竭力澄清她的病不會傳染,但白家莊的人還是避她如蛇蠍。人們從許媽嘴裏得知婉秋的父母都是得癆病死的,便說她在娘胎裏就落下了病根。還說大太太什麽人不好養,偏偏領個“藥罐子”回來。這些話傳到婉秋耳朵裏,她那幼小的心靈根本難以承受。這天晚飯後,她一個人走進了後花園,坐在涼亭裏發呆。
  正是黃昏。瀲灩的湖水映著夕陽,分外美麗,卻令她的心一陣陣驚悸。她會死嗎?像父母一樣短命?死了以後,她就再也看不到這麽美麗的夕陽了。太陽一點點往下墜,天地一片昏暗。整個世界隻剩下她一個人。她從來沒有這麽孤寂過。
  天黑了,皓天來後花園找她。一頭撲進他的懷裏,她忍不住哭了出來。“婉兒,你為什麽要哭?”他抹著她的淚水,溫存地說,“你答應過我不哭的。”她抬起頭,看著他清秀的臉,和含憂帶笑的神情。“皓天哥哥,我會死嗎?”“你的病已經好了,不會死。”“我爹爹媽媽都是得這個病死的。皓天哥哥,我好怕……好怕跟他們一樣……”
  皓天一陣顫栗,緊緊抱住婉秋,把她黑發的頭按壓在自己肩上。“不會的,”他說,“我絕不會讓你死去!”“你騙人!”婉秋大聲說,由哽咽變為嚎啕,“這世上每個人都會死。我會死,你也會死。”“至少,皓天哥哥不會讓你先死。”
  婉秋覺得鼻子酸澀:“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因為,我是你的皓天哥哥呀!”聽到這句話,婉秋並沒有高興起來,心裏空蕩蕩的。後來,她哭累了,偎在皓天懷裏睡著了,夢中聽到他說:“婉兒,我一定會讓你健健康康地活著。”而醒來時她躺在自己的床上,他已不見蹤影。
  不久,白皓天不顧父親的反對,上了外地的醫學院。每次放假回來,他都會帶給婉秋一份精美的禮物,講一些稀奇的見聞給她聽。但這樣的日子總是短暫,他在家裏住不了多久便又要離開。等皓天從醫學院畢業,回到上海時,婉秋已經十三歲了,出落得亭亭玉立,兩條長長的辮子,修長的眉,水汪汪的大眼睛,白皙的皮膚,簡直吹彈得破。白家莊的人都說,她越長越像大太太許繡怡。攬鏡自照,婉秋也知道自己好看。和皓雲在一起時,他經常會對著她發愣,會用一種特殊的眼光,長長久久地注視她。
  那年,皓雲十七歲,已經是個人高馬大的小夥子了,穿著一身學生製服,俊秀挺拔,儀表堂堂。他即將從中學畢業,按白鳳岐的意思,畢業後直接就去國外留學。紫裳心中不舍,認為兒子年齡太小,飄洋過海難以讓人放心,還是在國內讀大學,年紀稍長之後再走。白鳳岐想出個折中的辦法,先送他到香港去念書,等熟悉了英文環境再出國。
  而婉秋呢,許繡怡說:“女孩子家,念書也沒什麽用。認得幾個字,會寫自己的名字就行。一年年大起來了,總要結婚生孩子的,該學著料理家務了。”學校的門不再為她開,婉秋並不遺憾。她知道,自己能讀到小學畢業,已經是養母的恩惠了。
  那天,婉秋正在自己屋裏繡花。她把針銜在嘴中,對著那鴛鴦戲水的圖案歎息。每個女子出嫁前,都要繡一對鴛鴦戲水的枕巾。而她什麽時候能給自己繡呢?她未來的丈夫又是誰?會是一個怎樣的人?正想得出神,忽覺屋裏一黑,抬頭看見皓雲站在門口。“你怎麽來了?不用去上學嗎?”“學校今天放假。”他走進來,手裏拿著一樣東西,藏在身後。“我看看,你給誰繡鴛鴦戲水呢?”他從她手裏搶過繡品。“許媽要我照著樣子繡。”她微微紅了臉,“繡得不好。”“等我們結婚時,你就會繡得很好了。”他看著她,笑嘻嘻地說。“誰要和你結婚?”婉秋跺著腳,臉更紅了。“當然是你,我要你做我的新娘子。”他誠摯地說。“我告訴養母去,你又欺負人家!”她說著,就要往外麵跑。他追上去,一把拽住她:“別走,我送件東西給你。”
  “什麽東西?”她轉過身,狐疑地問。他把一張白紙遞到她麵前。她接過來,上麵是他用毛筆抄錄的一首詩——李白的《長幹行》:“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幹裏,兩小無嫌猜。十四為君婦,羞顏未嚐開。低頭向暗壁,千喚不一回……”她拿著那首詩,心頭一陣激動。過完生日,她剛好十四歲。天,多好的一首詩!
  抬起頭,他正含情脈脈地看著她,她說不出話來。兩人對視著,屋裏的空氣曖昧危險,似乎一觸即發。“婉兒!”門外一聲呼喚,皓天闖了進來。看見這情景,他呆了呆,說:“皓雲,你也在這兒?”“大哥,你回來了?”“嗯,剛進門。”他看了興衝衝的皓雲一眼,又轉過頭去注視著婉秋。她站在那兒,臉上布滿紅暈,表情有些異樣。他立刻醒悟:“哦,你們是不是有什麽事要談?我待會兒再來。”“也沒什麽。”皓雲很快地說,“我抄了首詩送給婉妹。”他從婉秋手裏拿過那張紙,交給皓天。
  看到那首詩,皓天的嘴角抽動了一下。皓雲在一旁解釋說:“我喜歡這首詩,以為婉妹也會喜歡,就送來給她了。因為我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皓天不說話,好半天才抬起頭,向他點點頭,唇邊似有一個隱隱的笑意:“是呀,你們是真正的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皓雲咧開嘴,開心地笑了。他抓住婉秋的手,說:“婉妹,你就趕快收下吧!”“一張破紙,誰稀罕!”婉秋嬌嗔地說,甩開他的手,帶著七分羞澀,三分矯情。然後,她一溜煙就跑出了屋外。
  她搖擺著兩條長長的辮子消失在走廊上,那扭動的小腰身婀娜多姿,是個少女的身段了。五年的時間不算短,她已經長大了。
  立秋那天是婉秋的生日。往年,皓天都會送一份精美的禮物給她,唯獨那年沒有。事後婉秋問起,他輕描淡寫地說:“皓雲已經送了你一份最好的禮物。”也是從那時候起,他的笑容越來越少,眉宇間聚合起淡淡的憂鬱。他總喜歡坐在外書房的窗前吹笛子,笛聲哀婉淒切,似乎有無窮無盡的心事。
  看著他日漸沉鬱的眼睛,有一天,婉秋終於忍不住問:“你為什麽不快樂呢?你為什麽不像皓雲?”他看著她,伸手撫了撫她的頭發,說:“我永遠不可能像皓雲。”“為什麽?”她問。他卻不答,隻搖搖頭,目光更加深邃迷離。當晚,在院子裏乘涼時,婉秋把這件事告訴了皓雲,皓雲說:“我們兩個人本來就不一樣,就像是一個太陽,一個月亮。”
  是啊,他們兩兄弟是完全不同的類型:皓雲俊逸非凡,豪放明朗,像天上耀眼的太陽;皓天溫雅冷清,沉靜含蓄,有如高懸夜空的冷月。皓雲問她:“婉妹,你到底喜歡哪一個?”“兩個都喜歡,因為你們都是我的哥哥。”她心無城府地說。皓雲一把握住她的手:“我不要做你的哥哥,你又不姓白!”“養母說,遲早有一天我要姓白。”
  皓雲笑得狡黠:“你嫁給我,不就姓白了嗎?”“呸,誰嫁給你?”她啐了一口,臉紅了。“你不嫁我,難道要嫁給大哥?我知道,他一直都喜歡你。”皓雲愁眉苦臉地說。“你說到哪裏去了?”婉秋顧不得害羞,急著辯白道,“皓天哥哥比我大了十歲,他怎麽會喜歡我這樣一個小丫頭?”“大哥到現在還不肯結婚成家,就是因為他心裏有一個人。”“那個人也不是我呀!”“我大哥和你沒有血緣關係,但他對你的關愛,連皓月這個親妹妹都比不上。”“那是因為我們兩個同病相憐,有許多共同語言。”
  “同病相憐?”皓雲怪異地瞪著她,“你父母雙亡,寄人籬下,而我大哥父母雙全,生活安逸,他有什麽可以和你相憐的?”“但皓天哥哥一點都不快樂!”婉秋堅持道,“他雖然有父母,但你叔叔不喜歡他。他雖然生長在一個大家庭,卻像我一樣孤單寂寞。”皓雲怔了怔,很久以後他才低聲地說:“你知道叔叔為什麽不喜歡他?”
  “不知道。”婉秋搖搖頭。“你一定聽說過我姑婆的事。”“就是在外書房上吊的那個姑婆?”她早聽許媽說過。皓雲點點頭:“白家世代書香,每一代都會出她那樣一個典型,又美麗,又聰明,帶著感傷的趣味,憂鬱的情調,很小就愛詩詞,在音樂繪畫方麵有特殊的才華,敏感而又多情。有人說這是風水關係,也有人說是受我那個姑婆的影響。”“可你不是這樣的氣質,皓月也不是。”
  “白家傳統的性情,都體現在大哥一個人身上。他才華橫溢,遠比我聰明,不但工詩善畫,還會撫琴吹笛。如果他生在古代,一定是個名聞天下的大才子。也是這個原因,我叔叔不喜歡他,怕他走上我姑婆的老路。他總是極力鼓動大哥出去玩,不許他看詩詞小說,但是沒有用,大哥生來就是個多情種。”
  “多情種,”婉秋笑著說,“是說你自己吧?”皓雲瞪著她:“我什麽時候多情過?”“不要以為我不知道。在學校裏,有那麽多漂亮的女生喜歡你,成天跟在你後麵,一口一句白二少爺,叫得多甜!”“你吃醋了?”他眯著眼睛看她。婉秋用力跺跺腳,裝出一副生氣的樣子來。但是,笑意卻不受控製地流露在她的眼底眉梢。“你壞!我再也不理你了。”她說,轉過身子,向門外跑去。“別跑!”他追過來,“有話對你說!”“不聽!”她繼續跑著,發出一串輕笑。“抓住你了,我要嗬你的癢!”他威脅道,她從小到大最怕人家嗬她的癢。“你抓不住我!”“試試看!”
  於是,她跑,他追,兩人一直跑到了後花園裏。到了那棵高大的樟樹前,婉秋忽然停住。皓雲衝上前,抓住了她,一麵笑著說:“看你還跑不跑?”婉秋回過頭來,滿臉凝重地說:“你還記得嗎?那年你從樟樹上麵摔下來,出了好多的血。”“我記得,記得你趴在我身上號啕大哭,當時你流淚的樣子真的感動了我。”他出神地看著她,月光下,她清靈如水,溫柔如夢。那彎彎的柳葉眉,那挺秀的鼻梁,那小小的、紅嫩的嘴唇,那細膩的、白得透明的肌膚……這就是那個和他一同長大的婉妹嗎?他情懷激蕩,不能自已,一把將她拉進懷裏,嘴唇緊蓋在她的唇上。
  她輕輕地呻吟,輕輕地歎息,一雙澄澈的眸子裏,盛滿了醉人的、醇酒般的溫柔。他緊擁著她,吻她的麵頰、耳垂、鼻子、嘴唇,吻得她臉紅,吻得她心跳,吻得她透不過氣。“哦!”她終於推開了他,辮子鬆了,披瀉了一肩長發。她拂了拂頭發,重新編結著發辮,愛嬌地說:“你弄亂了我的頭發。你壞,你欺侮人!”“不欺侮人。”他說,鄭重地,“婉妹,我喜歡你。”“不害臊!”她斜睨了他一眼。“這有什麽可害臊的?”他望著她,“家裏的人都知道這件事。許媽還說,大媽當年收養你,又不讓你改姓,就是想讓你有朝一日做白家的媳婦。”“你在說些什麽呀?”她一半兒歡喜,一半兒嬌羞。
  “婉妹,我們結婚好嗎?”他說,拉住她的手,“等我大學畢業,我們就結婚,好嗎?”她輕笑不答,把頭轉向一邊。“婉妹,你答應嗎?”他追問著,把她的臉扳過來,然後,他的唇又蓋了上去。她依進了他的懷裏,胳膊緊纏著他的脖子,那個剛結好的發辮又鬆了。
  遠處傳來幽幽的笛聲,如泣如訴,悱惻纏綿。在他的懷裏,婉秋不安地蠕動了一下,說:“聽,皓天哥哥又在吹笛子了。”皓雲緊摟住她,說:“是你的錯覺。我隻聽見蟋蟀叫。”婉秋側耳傾聽,草叢裏秋蟲唧唧,風從樹梢穿過,奏出了無數低柔恬靜的音符。這樣的夜,如此美好,她享受著甜蜜戀人間的擁抱,暫時把皓天的憂鬱拋在了腦後。
  那空靈而憂傷的笛子,卻斷斷續續吹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婉秋到許繡怡房裏請安,聽到了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白鳳嶧為皓天擇了一門婚事,對方是上海一家富商的女兒,姓王,名懿貞。許媽驚奇地問:“照阿拉上海人的規矩,是吃粥人家的女兒,非要去嫁吃飯的人家。鄉下姑娘嫁往城裏是常事,城裏的千金大小姐,卻不大會嫁到鄉下來的。”
  許繡怡笑著說:“許媽你有所不知,這位王小姐年幼時曾患過天花。她遠看是個不折不扣的美人兒,近看哪,那白淨的臉上盡是一顆顆的麻子。就因為這缺陷,在城裏,任憑她家境再富有,也無法嫁得一個稱心相配的如意郎君,這才退而求其次,要嫁到我們這鄉下地方來。二老爺貪圖人家的豐厚嫁妝,滿口答應下來。”“那皓天少爺有什麽意見?”許媽問。這正是婉秋關心的,不由屏住了呼吸。
  “他能有什麽意見?”許繡怡淡淡地說,“這婚姻大事向來是父母作主,他心裏再不樂意,也隻能點頭同意。”難道這就是皓天近來愁眉不展的原因?婉秋聽不下去,她退出養母的房間,轉身就去找皓天。在外書房沒有找到他,房間裏也沒有。最後,婉秋尋到了後花園的涼亭。皓天站在那兒,晨風吹著他的白衫,飄飄若舉,好象隨時都要化羽歸去。婉秋打了個寒戰,急切地跑上前,扯住了他的衣角。皓天回頭,那雙深湛的眼眸沉鬱如昔。
  “婉兒,你在找我?”他問。婉秋猶豫半晌,還是開了口:“大哥,你是不是要結婚……”她猛然頓住,愕然望他。他要娶親了,他要屬於另一個女人!“你都聽說了?我以為你是最後一個知道的。”他說,神情淡定,卻掩不住眼底的落寞。她更加揪緊了他的衣襟,仿佛這樣就可以抓住他,他還是她的皓天哥哥!
  “皓天哥哥,你不要答應這門婚事!”婉秋終於說出了心裏的話。“為什麽?”他盯著她,溫柔中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悸動。“那個王小姐是個麻子,她根本就配不上你。”聽著她孩子氣的話,他輕輕地笑了,溫煦如春風,眼底的落寞卻更深。“你放心,我不會娶那個王小姐的。”“真的?”她追問。他點點頭,抬頭望著蔚藍的天空:“我決定申請公費留美,如果順利的話,下個月就可以走。”
  她胸口一窒,原來他還是要走,走得更遠,走到另一個遙遠的國度去!“你要離開白家莊?”“你昨天曾問我,為什麽不快樂?我想了整整一夜,也許離開這裏我就會快樂了。”“為什麽?”“隻有離開這兒,我才能抗拒王家的婚事。另外,白家莊已經沒有讓我留下來的理由。”他說著,轉頭深深看了她一眼,似有所盼又悵然若失。
  婉秋卻沒有看到他臉上的表情。她想起皓雲說過的話,你又不姓白,他有什麽可以和你相憐的?是啊,你當他是世上最親的大哥,他當你是什麽?她鬆開了抓住他衣襟的手,賭氣地說:“如果我要你留下來,你也不留嗎?”
  他聞言一震,臉上的神情大變,像是有些難以置信,又有些驚喜莫名。但隻是轉瞬即逝,他很快恢複了鎮定,用一慣溫和的語氣問:“婉兒,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我當然知道。皓天哥哥,”她仰臉看他,嬌甜地說,“我要你為我留下來!”
  皓天望著她,竭力平定自己沸騰的情緒。這隻是個孩子,她無法為自己的言語負責,而你不同,你比她大了整整十歲。更何況,她心裏隻有一個皓雲。自始至終,她都把你當哥哥,你不是她的深閨夢裏人!
  想到這兒,皓天狠狠心說:“不,我已經決定了,不會為任何人留下。”這句話深深地打擊了她。平日待她如父如兄、關愛有加的大哥,此刻竟是如此無情!淚水模糊了婉秋的眼,她咬緊牙關,轉過臉不再看他。
  他從懷中掏出個東西,遞到她的麵前:“今年過生日,大哥沒有送禮物給你。現在我要走了,這個給你。”婉秋扭著臉,隻是不理他。皓天無奈地笑著,拉過她的手,把東西放在她的掌心。婉秋觸手冰涼沁骨,不禁有些好奇,低頭一看,原來是一塊溫潤的美玉,中間略有凹凸,仿佛刻著一行字跡在上麵。“這是我從小就戴在脖子上的,現在送給你。”
  他聲音中透著的,仍是哥哥對妹妹的寵愛。這個男人到底有情還是無情?婉秋不禁迷惑了。皓天歎了口氣,說:“你戴著它,就像我在你身邊一樣。同時,讓它保佑你歲歲平安,年年康健。”說完,他站直了身子,抻了抻被她抓皺的衣襟,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涼亭。“皓天哥哥……”她低喚著,朦朧的淚光中,他挺直的背影,白色的衣衫,在風中款款地飛揚,漸行漸遠。
  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婉秋才仔細端詳那塊美玉,翠綠色,雞心的形狀,上麵刻著的字跡,竟是《詩經》裏的句子:“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泅從之,道阻且長;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央……”

  第6章
  這一夜,婉秋輾轉難眠,耳旁似總有縹緲笛聲,忽遠忽近,纏綿縈繞。將近天亮時方才睡著。第二天醒來,已是上午十點鍾,眼睛腫腫的,還有黑圈。婉秋照著鏡子,心裏直埋怨那位方先生,要不是他沒事吹那笛子,她也不會跑到外書房去,更不會想起過去的一切,弄得一個晚上都沒睡好。
  她在眼角敷了些白粉,掩飾臉上的倦容,免得待會兒皓月見了,又要取笑她想皓雲想到失眠。其實,近來她思念皓天的時間遠遠超過皓雲,或許是因為皓雲每個寒暑假都會回來,而皓天則一去三年沒有音訊。皓天臨走時說,離開白家莊他就會快樂,那麽,他現在變得快樂了嗎?婉秋緊握著胸前那塊美玉,似乎這樣就能知道答案。
  一陣敲門聲打亂了婉秋的思緒。她站起來,整了整衣襟,過去開門。進來的是皓月,她笑吟吟地望著婉秋:“我剛才到大媽那兒,她說你還沒起床。該不會是害上相思,變成多愁多病身了吧?”婉秋早料到她會這樣說,一改往日的羞澀,回嘴道:“我天天呆在房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能害什麽相思?不像有的人,整日對著一位年輕英俊的先生,不害相思都不行!”皓月倒有些招架不住,紅了臉說:“你不要胡說。這話傳到方先生耳裏可不大好。”
  “白大小姐也有臉紅的一天!”平日隻有她取笑別人的份,現在婉秋好不容易逮著機會,哪肯輕易放過,“我倒想見見那位方先生,到底是何方神聖,竟能讓我們大小姐芳心大亂!”“你昨晚不是見過他了嗎?”皓月很突兀地問,婉秋有些驚訝:“你怎麽知道?”“這麽說,昨晚你真的到過外書房北窗外?”皓月拍了拍胸口,一副受驚嚇的樣子,“害我虛驚一場,以為那個鬼又出現了呢!”“到底怎麽回事?”婉秋更加驚疑。
  皓月在凳子上坐下,喘口氣,才說:“我今天一早去外書房上課,才知道方先生病了。阿榮告訴我,他昨晚著鬼迷受了驚嚇。我說他不是不相信世上有鬼,怎麽也會被嚇病?阿榮說,方先生昨天深夜在北窗外,看到一個渾身雪白的少女,正要跟她打招呼,誰知那少女一轉眼就不見了,方先生這才疑心是見了鬼,回到房裏就病倒了。”
  婉秋聽到這兒,不禁笑了起來:“虧他還是個大男人呢!竟然這麽膽小,連人跟鬼都分不清。”“這事也怪我,第一天上課我就告訴他外書房鬧鬼,方先生開始還不信,後來阿榮又跟他講祖父被鬼嚇死的事,說的人多,他自然就信了。”皓月看了婉秋一眼,“再被你昨晚這一嚇,他不病倒才怪呢!”
  婉秋低下頭,有些不自在:“這麽說,他是被我嚇病的?”“對呀,所以我才來找你,要你跟我一起去見方先生,告訴他昨晚那個女鬼便是你!”皓雲不容分說,拉了婉秋就走。婉秋跟著她到了前院那兒,忽然狐疑地問:“你怎麽知道方先生昨晚遇見的是我,而不是鬼?”皓雲回頭,衝她一笑:“這白家莊不隻你一個人聽見笛聲,會想起皓天哥哥,我也會呀!隻不過我是坐在房裏聽,不像你要跑到外書房的北窗去。”
  婉秋臉紅了,說:“原來你都看見了?”“我隻看見你跑出西小院,可沒看見你如何裝神弄鬼嚇唬方先生。”“誰嚇唬你的方先生了?是他自己心懷鬼胎嘛!”婉秋低聲辯白,皓月卻已經一腳跨到廊下,敲了敲虛掩的房門。
  “請進!”房裏一個低沉的男聲說。皓月推開門,拉著婉秋進去。這還是皓天走後,婉秋第一次跨進外書房。房裏收拾得很幹淨、整潔,像皓天在的時候一樣。一個年輕男人從床上坐起來,看到走在前麵的白皓月,臉一下子漲得通紅,說:“我以為是阿榮,原來是白小姐……”“不礙事,方先生您躺著吧!”皓月笑著說。
  原來他就是方先生?婉秋的目光落在方仲秋臉上:那略帶憂鬱的眼睛,那微皺的濃眉,那清俊的麵容,還有那說話的神情,活脫脫是一個皓天哥哥呀!隻是他看上去比皓天要年輕些,沒有皓天那種成熟、沉靜的氣質,而顯得書卷味十足。難怪皓月背地裏常叫他“書呆子”。
  方仲秋一直沒有發現還有外人,當他定下神來,才看到有個十六七歲的少女,靜靜地站在白皓月身旁,穿著一件月白綾子的旗袍,垂著兩條烏黑的大發辮,眉如遠山,明眸皓齒,一張吹彈得破的瓜子臉,嬌柔得宛如剛出蕊的花瓣,那份未經修飾的清雅曼秀之氣,讓他心弦一震,隨即明白過來,不禁叫道:“你是……是……”在他那個“鬼”字尚未出口前,皓月及時接腔道:“她就是我伯父的養女,董婉秋小姐。”
  董婉秋?他瞪視著她,疑惑不解地問:“你真的不是鬼?”婉秋看他那副樣子,知道他被自己嚇得不輕,滿懷歉意地說:“方先生,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嚇你的。”“那你為何三更半夜一個人跑到窗戶下麵去?”
  婉秋低頭不語。皓月代替她說:“她聽見你吹笛子,以為是我大哥回來了,所以才會跑到外書房來。”“你又為何一看見我就跑?”方仲秋仍然盯著婉秋。她望著他,有點怯怯地說:“到了北窗下麵,我才知道,你不是皓天哥哥。”皓月忍不住說:“方先生,你別這樣一直追著婉秋問,像在刑訊逼供似的。”
  方仲秋一愣,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連聲道:“董小姐,對不起,方某失禮了。”婉秋擺擺手,說:“方先生,沒關係,都是我不好……”“不,不,是我不好……”皓月插進來說:“你們兩個左一句對不起,右一句沒關係,累不累啊?”聽她這樣說,方仲秋和婉秋同時笑了起來。“既然誤會澄清了,我倒有一個建議。”皓月拉起婉秋的手,對方仲秋說:“方先生,你能否多收一個學生,讓婉秋和我一起讀英文?”婉秋吃了一驚,道:“不行,我哪裏懂什麽洋文?”
  “就是因為不懂才要學。”皓月鄭重其事地說,“大哥在信裏麵交待,要我教你讀點英文,說你很文靜很聰明的,不能繼續上學,真是可惜了。”婉秋的臉色一變:“皓天大哥會給你寫信?”“是呀,自他出國後,我們從來沒停止過通信。”婉秋咬住了嘴唇,情緒一下子變得低落。這三年來,她一直想著她的皓天哥哥,他卻連一個字都吝於給她寫!到底他和皓月是血肉之親,是同胞兄妹,而她不過是他名義上的妹妹!
  皓月看出了她的心思,解釋說:“大哥學業很忙,兩三個月才會回一封信,大多數時間都是我寫信給他。”這根本就不是理由!婉秋在心裏說,牙齒深陷進了嘴唇裏。方仲秋在一旁注視著婉秋,知道這個白皓天在她心目中一定很重要,而皓月的話已經刺傷了她,便朝皓月使了個眼色。
  皓月明白過來,連忙轉換話題道:“就算為了皓雲,你也該學英文。”婉秋抬起頭,迷惘地望著她。“聽大伯說,皓雲明年畢業後,也要赴美留學。如果你真要作他的妻子,一句英文都不懂,怎麽出國呢?”婉秋這才意識到她在說什麽,當著方仲秋這樣一個外人的麵,她又羞又窘,真恨不得能挖個地洞鑽進去。
  皓月接著說:“如果你肯和我一起學英文,皓雲一定會很喜歡的。”會嗎?皓雲會喜歡嗎?婉秋呆呆地想,而隻要是他喜歡的事,她什麽都願意做!“好,我明天來外書房上課。”她終於下了決心。白皓月喜出望外,問:“方先生,你同意嗎?”
  方仲秋卻好象沒聽見,隻顧盯著婉秋看。一縷陽光從窗外照進來,映著她白裏透紅的臉頰,是這樣的青春美麗,她實在應該有幸福的一生。但在白家莊,她的身份是這樣特殊,她的前途茫茫,不知等待她的將會是什麽。
  從第二天起,婉秋就跟皓月一起來外書房上課了。婉秋沒有英文基礎,方仲秋便從最簡單的英文字母教起。和聰明但不專心的皓月不同,婉秋非常努力。她那驚人的穎悟力讓方仲秋刮目相看,他知道,這是一塊未經琢磨的璞玉,更知道,她對皓雲的感情是這一切的原動力。她下死命地用功讀書,都是為了他。方仲秋聯想到自己的蘇小姐,不禁在心裏慨歎:白皓雲到底是個怎樣的人物,竟能讓一個女孩子如此死心塌地?
  方仲秋很快就知道了答案。那天上午,他們正在外書房上課,阿榮樂顛顛地跑進來,說:“兩位小姐,二少爺回來了!”“真的?”皓月一下子從椅子裏彈跳起來,“他現在人在哪兒?”“在大老爺的上房裏。大太太請你們過去。”皓月抓住了婉秋的手,興奮地說:“我們快走吧,看他又給我們帶什麽新鮮玩意兒了。”婉秋卻坐在那兒不動。“你怎麽了?”皓月詫異地問。“我們還在上課呢!”婉秋不安地看了方仲秋一眼。方仲秋會意,趕忙說:“可以了,今天就上到這裏。”
  婉秋卻說:“不行,還沒到十二點,怎麽能下課?”皓月瞪視著她:“難道你不想早點見到皓雲?”“上完課我自然會去見他。”婉秋正視著方仲秋,“方先生,我們繼續上課吧!”皓月愣在當地。方仲秋卻完全了解:在董婉秋那溫柔的外表下,其實隱藏著自尊而又堅強的一顆心!於是,他繼續剛才的課程,但皓月已經很不耐煩,她把書本翻得“嘩嘩”響,不時回頭去看牆上的自鳴鍾。而婉秋臉上平平板板的,看不出來有什麽心事,隻是靜靜地聽著。
  終於,自鳴鍾敲了十二下。皓月再次從椅子裏站起來,說:“阿彌陀佛,這堂課真是悶死我了!”“悶死了就不要上嘛!又不考狀元,做什麽這麽用功?”話音剛落,一個年輕的男人出現在書房門口。他穿一身筆挺的藏青學生裝,梳著西發,笑容滿麵,好不英俊神氣。方仲秋站著,瞪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他,很少看到如此漂亮、如此英挺的男性!
  皓月已經撲上去,叫了一聲“二哥”。方仲秋恍悟,這個男人就是白家的二少爺——白皓雲。真是聞名不如見麵,這個白皓雲的確長得英俊,濃眉深目,直鼻皓齒,不但帥,而且還帶股子洋味。據方仲秋目測,他身高一米七八,體重七十公斤,年齡二十歲左右,是高、帥而勻稱的典型。自己雖然也不算矮,但與他相比,就略嫌瘦削了一點。難怪,難怪,這樣漂亮的男人誰能不愛?
  “唔,皓月。”白皓雲雙手捧著皓月的肩,大聲地笑著說,“半年不見,你變得這麽漂亮,我都認不出來了。”皓月抱著他的手臂,熱烈地說:“二哥,你還是跟以前一樣英俊呢!”他哈哈地笑著說:“我曬黑了,都快變成野人了。”皓月仰臉望著皓雲,發現他的皮膚不複往日的白淨,變成了微褐色,便調皮地說:“肯定是晚上跟人家曬月亮曬出來的。”
  皓雲愣了一下,很快把臉轉向屋裏的婉秋。婉秋站在那兒,低垂眼簾,雙頰微微泛著紅暈。皓月拖著皓雲走進書房,把他推到婉秋麵前:“快見見你的心上人吧!”“皓月!”婉秋愛嬌地向皓月呶了下嘴,脈脈的眼波掠過皓雲,含羞地低下了頭。皓雲仔細地打量著她,她穿了一件淡綠綢旗袍,襯著她白嫩紅潤的膚色,恰如春陽裏初綻的桃花。“婉妹,你長高了。”“是嗎?”婉秋唇邊的酒窩兒更深了。
  “唔,你出落得更加美麗了。”皓雲笑著點點頭。婉秋抬起頭來,她的臉因興奮而發紅,一對燃燒著愛情的眸子,閃耀著兩道帶笑迷人的光。白皓雲的眼睛接觸到那兩道光,他的微笑裏充滿了發自內心的喜悅。
  他們四目相望,含情脈脈。方仲秋在旁邊看著,想到自己的失戀,心裏忍不住一陣酸楚。皓月扯了扯他的衣袖,悄聲說:“我們走吧!”他很快收拾起桌上的書本,和皓月一起退出書房,再輕輕地掩上了門。
  房門一關上,皓雲就把婉秋拉進了懷裏。他低下頭,深深地吻住了她的嘴唇,他的吻急切而又狂熱,似乎要把這半年的相思都發泄出來。吻完,他才激動地說:“婉妹,我真的想死你了!”她瞅著他,嘟起嘴說:“既然想我,怎麽這麽久都不給我寫信?”“人家功課忙嘛,實在抽不出時間。”“沒時間給我寫信,倒有時間和別人去曬月亮。”她憋著氣說。“什麽曬月亮?”皓雲皺起了眉毛,“你別聽皓月胡說!”
  “香港離上海那麽遠,又有那麽多女同學圍繞著你,你還會記得我嗎?你一定不像我想你這樣想我,要不然你就會多寫幾封信給我!”她喃喃地說,麵容看起來有些憂愁。“婉妹,”他失笑了,“你還沒嫁給我,怎麽就變成怨婦了?”“皓雲!”她發出一聲低喊,撲進了他的懷中,歎息著說,“我沒有你那些女同學漂亮,也不如她們有學問,但我是真心喜歡你的。皓雲,你不要嫌棄我!”
  “婉妹,”皓雲低下頭,溫柔地望住她,“我們是一塊兒長大的,你還不相信我嗎?我永不會嫌棄你!”“真的?”她大睜著那對秋水明眸,可憐兮兮地問。他信誓旦旦地說:“婉妹,我明年一畢業就娶你!”“可是,你要出國,也會帶我去嗎?”“當然,無論到哪裏,我們都不分開!”他說,重新擁住了她,輕輕地吻著她的額。
  她乖乖地趴在他胸口,聽著他的心跳聲,那麽沉重,那麽強壯而有力。想到這顆心是屬於她的,婉秋就激動得全身都發抖了。
  臘月初八那天,方仲秋回上海了。白鳳嶧給他結算了半年的學費,說好過完舊曆年再來上課。皓雲對方仲秋有些不屑,常笑話他的英語口音,又說他長相斯文,卻多情得很,正在失戀傷心。“你怎麽知道?”婉秋好奇地問。“有好幾次,我路過外書房,看見他把女朋友的照片帶在身上,時常看看,歎歎氣。”“他的女朋友很漂亮吧?”
  “他給我看了照片,一對小眼睛,嘴巴卻很大,臉形長長的,像隻梨。”皓雲笑著說,“我就安慰他,叫他再找個漂亮的。可是他說,他對戀愛早已看破,而且再也不找女學生了,隻要找個老老實實的當家女人,吃得苦、耐得窮就行。女學生心大眼高,沒有情分。”婉秋聽了,歎口氣,說:“他為什麽不找女學生?皓月不就挺好。”皓雲盯著她:“你想撮合他們?”“你不覺得方先生對皓月很好嗎?”“我沒看出來。”皓雲聳聳肩膀,“我倒覺得他對你存非份之想。”
  婉秋吃了一驚,瞪著他:“你不要亂開玩笑!”“我從來不拿這種事開玩笑。”皓雲正經八百地說,“你正是他要找的人,而且,你比他的女朋友漂亮得多,難保他不對你日久生情。”婉秋半晌不語。皓雲接著說:“我想叫二叔辭退他,再找個年紀大一點的來。”婉秋慌了,說:“這怎麽可以?人家又沒犯什麽錯,你怎麽說辭就辭了?”皓雲心煩意亂地說:“我也不想這樣做。可是,我不能讓你們太接近。”婉秋的神情頓時黯淡下來,悵然地說:“原來你根本不信任我!”
  “婉妹,你說到哪兒去了?我怎麽會不信任你?”皓雲捧起了她的臉,深深凝視著她的眼睛,“我不信任的,是那個方仲秋!”“怎麽會?”她疑惑地問。“方仲秋對你有好感,阿榮說他常常隱在窗後偷偷看你。如果他趁我不在時,刻意接近你,討好你……”他忽然停住,愣愣地望著婉秋,“他長得太像大哥了,我怕你會不小心愛上他!”
  “皓雲,你在說什麽?”婉秋一把推開他,臉色變得蒼白。皓雲微微吃了一驚,似乎也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他懊惱地抓了抓頭發,說:“世上怎麽會有這麽相像的人?”婉秋情緒已經平穩下來,她握住了皓雲的手,把它放到自己胸前,鄭重而虔誠地說:“皓雲,這顆心永遠是屬於你的!”
  皓雲望著她,那種甜蜜的感覺又呼呼地湧到他的心裏。不知是帶著一股恨意,還是帶著強烈的欲望,他伸出雙臂,把她緊緊地箍在自己的懷裏,用他的嘴唇尋找她的櫻唇。當他找到時,貼上去使勁地親吻和吮吸它。那種快意真是無法形容。然後,他放開她,注視著她的眼睛,說:“婉妹,這輩子我非你不娶!”
  整個寒假,婉秋都和皓雲呆在一起,或說話,或畫畫,或釣魚,或下棋。兩人須臾不離,真個是神仙過的日子。二姨太紫裳對此頗有微辭,她不想稱了許繡怡的心意,讓婉秋當上白家少奶奶。她認為以皓雲的條件、人品,完全可以找個富家千金或名門淑媛,婉秋隻會拖他的後腿。白鳳岐卻隻裝作不知道。他對此事采取的是冷處理的方式。
  快樂的日子總是短暫的。舊曆年後,皓雲回香港繼續他的學業。走的那天,婉秋和皓月把他送上船。依著船舷,他用炯炯有神的眼睛盯著婉秋,肯定地說:“婉妹,等著我!我一定會回來的!到時候我們就再也不會分開了!”婉秋隻覺得眼眶發熱,喉中發鯁,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船開遠了,皓雲還挺立在那兒,那高大英挺的身影在婉秋的淚眼中變得模糊。
  很多年後,婉秋還能記起他當時的模樣:瀟灑、漂亮、英氣逼人!

  第7章
  這一別又是半年。在這最後的半年裏,除了去外書房上課,婉秋就每日呆在屋裏,繡繡花,看看小說,彈彈琴。因為皓雲的關係,她極力回避著方仲秋,不敢和他太接近。方仲秋那一對深湛的眼睛,似乎已洞察了一切。他原本就是個好靜不喜動的人,現在更是整日關在書房裏,悶悶地讀著書。
  日子因此顯得非常漫長和枯燥。隻有在接到皓雲的信時,婉秋才能化解那種寂寞和離愁別緒,而稍稍變得輕鬆、快活一些。皓雲幾乎每個星期都有信來,道不完的相思,說不完的珍重。婉秋越來越相信,她的皓雲是癡情而堅定的,他們會永遠在一起!她現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學好英文,等著和他出國留洋,雙宿雙飛!
  但是,但是,但是……人生的事是絕對的嗎?誰能料得準未來,控製得了命運?
  白家雖然有兩位老爺,但白家莊的田地房產卻全都在二老爺白鳳嶧名下。老太爺在世時,曾立下一條規矩,兩個兒子中,哪個先給白家添丁,就把家產給哪個。結果,白鳳嶧先生了皓天,得到了白家莊的全部家產。白鳳嶧提防著白鳳岐,凡事不讓他插手,連家中日常開銷、月費都交給帳房管。
  白鳳岐手裏不名一文,成天盤算著如何賺錢。經商的第一要素是資本,這點他倒不用發愁,因為太太許繡怡出身富貴,自己有奩田、有房產、有存款,可她也把拳頭攥得死緊,滴水不漏。白鳳岐常勸她賣掉些房產,搬到上海去住。他說:“家產死擱著,白養肥了經管的人。變了活錢,哪怕是開個小旅館,也穩保你發財。”許繡怡聽了他的話,拿出一部分存款交給他去開旅館。白鳳岐腦子活絡,加上二姨太紫裳在外麵門路廣,和三教九流、黑白兩道都有接觸,生意很快就做大了。不久,便在上海買下了一幢兩上兩下的小洋房。
  白鳳岐帶著二姨太搬進洋房,開始花天酒地、揮霍無度,很快便入不敷出,不但手頭那點錢花光了,還欠下了許多賭債和銀樓、戲館、綢緞莊等不少帳目。一時間債主盈門,過去威風八麵的白家大老爺一下子變成了東躲西藏的避債者,再也無法在“十裏洋場”上立足了。於是,白鳳岐又和二姨太一起回到了白家莊。
  許繡怡嘴上沒說什麽,卻在心裏感歎去世的白老太爺真是英明。他早就看透了自己的兩個兒子:白鳳嶧雖然無能,還守得住家業;白鳳岐卻是個敗家浪子,錢來得快花得也快。許繡怡後悔自己信了他的話,從此再不肯給他一個子兒。她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白皓雲身上,出錢供他上大學,讀洋書,還要送他出國留學。因為他不但是白家的兒子,還是她未來的女婿。
  這可苦了白鳳岐,他和二姨太在上海時,常去吃個館子,看個電影,現在隻好成天泡在茶館裏。茶館裏什麽人都有,有想做掮客圖回扣的,有想借錢的,有想合股做生意的。大家不知道他的底,隻道他是有錢有勢的大老爺。白鳳岐憑自己的身份,常打聽些產業買賣等事,希望有一天能東山再起。一個偶然的機會,他結識了一個姓張的,他叔叔是上海匯豐銀行的買辦。他家財萬貫,膝下卻隻有一女,名素馨,正好是白皓雲在香港的同學。
  白鳳岐回去把這事跟紫裳一說,紫裳頓時眼睛發亮,認定這是“鹹魚翻生”的絕好機會。她想方設法跟張太太攀上了關係,常常以打牌、摸麻將為名到張家去玩。紫裳是交際花出身,隻兩三天便打探出張家小姐的心事。
  原來,張素馨一直對白皓雲情有獨鍾。在認識白皓雲以前,她驕傲得像個小公主,良好的家世、姣好的容貌,是男孩眼中帶刺的玫瑰。男生們爭相給她寫情書,紛紛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然而,張素馨卻在第一次見到白皓雲時,就被他的風采所折服。他瀟灑不羈,才華橫溢,最要命的是他帥:高高的個頭,英俊的麵孔,總掛著自信、明朗的微笑。學校裏傾慕他的女孩很多,但白皓雲從來都無動於衷。
  素馨對這個驕傲的男人發生了興趣,一心想要征服他。她開始向他暗送秋波,邀請他參加她的生日派對,並在跳舞時故意摔倒在他懷裏,發出嬌嗔的尖叫,以喚起他英雄憐護美人的意識。可是她失望地發現,連局外的同學都看出她對他“有意思”了,而他這個局內人卻在裝傻充愣。放寒假前一天,她主動約他在咖啡廳見麵,完全向他敞開心扉。白皓雲抱著手臂低頭沉思了一會兒,說:“張小姐,其實我早就明白你的心事。可是,我不能。在家裏我有個妹妹,她在等我回去。”
  “你要娶你妹妹?”素馨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不是我的親妹妹。”白皓雲微微一笑說,“她是我大媽的養女。我們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張素馨沒想到,自己拚命追求的卻是一個早就心有所屬的男人!回到上海後,她茶飯不思,像個情竇初開的少女,一反天性的活潑和開朗,竟莫名其妙地害起相思病來。有好多次她都想衝到白家莊去,看看白皓雲嘴裏的“婉妹”是個怎樣的人。她的變化逃不開母親的眼睛。張太太由此落下了一樁心病。
  紫裳打聽清楚後,如獲至寶,回去跟白鳳岐商量,兩人一拍即合:張素馨是百萬富翁的獨生女,如果皓雲能娶她為妻,不但他自己一輩子榮華富貴,前途無量,還可以蔭福他們老兩口頤養天年。但是,中間隔著一個董婉秋,怎樣才能促成這樁“金玉良緣”呢?兩人絞盡腦汁想了三天三夜,終於想出了一條“萬全之計”。
  畢業前夕,在香港的白皓雲接到了一封電報,上麵隻有六個字:“汝母病危,速歸!”白皓雲不知是計,向學校告假,急急忙忙往上海奔。下了船,白鳳岐直接把他帶到了那幢洋房裏。白皓雲看見母親好好的,家裏卻裝扮一新。花園裏、大廳裏都掛起了玲瓏的紙燈籠,露天的大草坪上擺滿了桌子,西裝革履的男人和衣裙明豔的女人從四麵八方湧來。一時間燈光璀璨,衣冠雲集,笑語喧嘩。
  “這到底怎麽回事?”白皓雲站在大廳裏驚疑地問。“傻孩子,這是你的訂婚舞會。”紫裳笑容可掬地說。“我跟誰訂婚?”白皓雲瞪大了眼睛,“婉妹嗎?”紫裳笑著搖搖頭,伸手往樓上一指。一個長裙曳地、豔光四射的女人從樓梯上走下來。她笑意盈盈地停在他麵前,輕啟朱唇,叫了一聲:“皓雲!”
  天哪,她竟然是張素馨!白皓雲這才恍然大悟,這是一場騙局。他被父母和張家設計了!他怒瞪著麵前那張姣好的麵孔,吼道:“你明明知道我愛的不是你!為什麽還要和我訂婚?”
  張素馨緊咬著嘴唇,頓覺陣陣絕望襲來。但她還是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難道我還比不上一個沒見過世麵的鄉下姑娘嗎?你和她沒有共同語言,在一起是不會幸福的!”
  “幸福不幸福我自己知道,不用你來瞎攪和!”這一刻,他恨透了她的驕傲和自以為是。淚水在素馨眼眶裏打轉,但她還是微微抬起下巴,說:“隻要是我看中的東西,我一定要得到它!”“你簡直不可理喻!”白皓雲說完,就一步步向後退,想要退出這個荒唐的鬧劇。紫裳撲上來,一把抓住了他:“皓雲,你不能走!你走了,這個爛攤子誰來收拾?”“這是你們布的局,當然由你們來善後!”他狠心地甩開她,邁步往大廳外麵走。當他正要跨出大門時,素馨一句話讓他停住了腳步:“如果你忍心看著你父母丟掉性命,你就走吧!”
  皓雲猛然轉過身,說:“你不要危言聳聽!”素馨聳了聳肩膀,淡然一笑,說:“你問問你母親,這是不是危言聳聽?”紫裳馬上做出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著:“張小姐說得沒有錯。你不知道,你爸爸這幾年做生意不順,欠下很多印子錢。債主逼上門來,你大媽和二叔這兩個吝嗇鬼,都見死不救。我和你爸爸走投無路,經人介紹,才找到了張老板。人家一片好心,答應替你爸爸還債。如果你不同意訂婚,我和你爸爸就隻有死路一條了!”
  見皓雲還不信,她又從身上掏出一堆欠條和帳單來,有銀樓的、有戲館的,還有賭場的,五花八門。皓雲粗略地算了算,要還這些債,白家非傾家蕩產不可。難怪大媽和二叔不肯伸出援手,誰願意掏自己的養命錢填這個無底洞?紫裳看出他的猶豫,便捶胸頓足,悲悲淒淒地哭道:“人家說上海灘人情淡薄,我還不信,現在連自己的兒子都不肯幫忙,活下去還有什麽意思?不如一頭撞死算了!”說著,她就發了瘋般往牆上撞去。皓雲及時伸出手臂拉住她,無奈地叫:“姆媽,你這是幹什麽?我不走還不行嗎?”
  “那你是答應訂婚了?”紫裳破涕為笑,盯著他問。皓雲瞥了身邊的素馨一眼,說:“我同意訂婚,但張家的錢我會替你們還上的。我還錢的那一天,就是我們解除婚約的時候。”紫裳想不到自己“一哭二鬧三上吊”的絕招居然收到了奇效。她和張素馨交換了一個眼色,張素馨爽快地答應:“好,我同意你的條件!”“一言為定?”“絕不食言!”
  於是,訂婚舞會照常舉行。在上海各界名流和白家親朋好友的見證下,皓雲為張素馨戴上了訂婚鑽戒。皓雲麵無表情,素馨卻一臉歡欣。她相信,麵前這個男人絕對逃不脫她的魅力之網,她有一輩子的時間來贏得他的愛!
  訂婚的第二天,皓雲就返回了香港。他來去匆匆,沒有顧上見婉秋一麵。卻沒想到,此時的白家莊籠罩著一片愁雲慘霧。
  那天早上起來,許媽邊服侍許繡怡梳洗,邊忿忿不平地說:“大老爺太不地道了,竟然瞞著我們給皓雲少爺訂婚。那皓雲少爺也真是,這邊跟婉姑娘好得跟一個人似的,那邊又和張家小姐勾搭上了,男人果然沒有一個好東西!”許繡怡長長地歎口氣,說:“他念了大學,眼界自然寬了,婉秋到底隻是個鄉下姑娘。”“我看八成是二姨太搞得鬼,你沒看見這幾天她笑得眼睛都眯了。”“張家有錢有勢,能夠攀到這棵大樹,她一輩子吃穿不愁,當然高興了。”許繡怡又歎口氣,“隻是苦了婉秋這孩子……”
  她們在房間裏低聲說著的時候,婉秋正好在走廊上,什麽都聽見了。她衝進房去,臉色慘白,顫聲地問許繡怡:“皓雲訂婚了?這是真的嗎?”許繡怡看著她,鎮定地說:“我也是剛才得到消息,皓雲昨晚和匯豐銀行張老板的女兒訂婚了。”“他說過這輩子非我不娶,”婉秋使勁咬著牙,不讓自己哭出來,“怎麽會跟別人訂婚?”
  “男人的話是不可以相信的。想當年,大老爺也在我麵前賭咒發誓,說這輩子決不討小。結果怎麽樣?”許繡怡勉強安慰她,“我還不是一樣過來了,你就想開點吧!”
  始亂終棄,這就是女人的命運嗎?眼淚從婉秋的麵頰上滑了下來,她匆匆地退出了養母的房間,走進了自己的臥室,關上了房門。
  一整天,婉秋都把自己關在房裏,她沒有吃早飯,也沒有用午餐。下午的時候,皓月來了,坐在她床頭,說:“婉秋,你不要難過。我二哥決不是忘恩負義的男人。他這樣做,一定有什麽不得已的苦衷……“不要提你二哥,我不相信他。”婉秋嚶嚶啜泣起來,“他變心了,他不要我了!”“不會的,他明明是喜歡你的。”皓月緊緊抱著她顫抖的肩膀,“肯定是我大伯逼他的。”
  “即便是這樣,他連自己的婚姻都不能作主,算什麽男人?”婉秋抬頭看著皓月,淚流滿麵,“皓天哥哥為反抗包辦婚姻,可以離家出走,他為什麽就做不到?”皓月緊捏著她冰冷的手,卻想不出一句安慰的話。
  皓月走後,婉秋在房間裏呆呆坐著,隻是落淚。月亮升起來的時候,她溜出了房間,來到了後花園。她靜靜地坐在涼亭裏,望著那棵高大的老樟樹。她想起了六歲那年,皓雲爬樹掏鳥,從樹上掉下來,她為他傷心流淚;也是那一年,她在樹下第一次見到了皓天,他為她拭淚,說他是她的大哥;九歲那年,她為自己的肺病纏身哭泣,是皓天在這裏找到她,把她擁進懷裏嗬護;十四歲,在這棵樟樹下,皓雲第一次吻了她,山盟海誓猶在耳,如今卻都成虛化……
  不知不覺中,婉秋的淚水又落了下來。難道這輩子她注定要為皓雲心碎,為他哭泣嗎?就像《紅樓夢》中的林黛玉為賈寶玉流盡最後一滴淚。究竟,是她欠他的,還是他欠她的?到底,這是緣還是孽?婉秋把額頭抵在欄杆上,她的心那樣痛楚,她的頭痛欲裂,她需要一個溫暖的懷抱,能夠讓她哭泣,讓她傾訴。可是皓天已經走了,他不會再回來了。
  想到皓天,她把手伸進衣襟裏,輕觸著那冰涼沁人的美玉,恍惚感覺皓天就在身邊,那雙深沉似潭的眼瞳正一眨不眨地看著她。他說過的:“你戴著它,就像我在你身邊一樣。”是的,無論身在何處,他的心從來不曾離開!
  婉秋握著那塊玉,輾轉低呼:“皓天哥哥,你在哪裏?你可知道婉兒的世界已經碎了,她永遠不會快樂了!皓天哥哥,婉兒跟你一樣,不屬於這裏。你帶我走吧,隻有離開白家莊,我才能活下去!”她的身子順著欄杆溜下來,她跪倒在地上,用手抱住頭,她啜泣著,語不成聲。
  然後,忽然的,她受驚了。有什麽人在她身邊跪了下來,一雙結實而有力的手把她從地上抱了起來。好一個溫暖的懷抱!她驚惶地把手從臉上拿開,睜開那對淚眼蒙蒙的眸子。她看到了皓天的臉,那對深沉如潭的眼睛。她驚呼:“皓天哥哥!”
  那人沒有說話,隻是看著她,那目光中充滿了憐惜和痛楚。這真的是皓天嗎?她不敢相信地伸出手去,怯怯地碰觸了一下他的麵頰,然後,她低低地歎口氣,說:“我不是作夢,皓天哥哥真的回來了!每次在我流淚的時候,他都會出現!”
  她猛地被擁住,擁在一個堅實寬闊的胸膛裏。那人發出呻吟一般的低語:“你說我是,我就是……”她緩緩地閉上眼睛,眼淚順頰流下:“皓天哥哥,他要跟別人結婚了,我該怎麽辦?”那人鬆開她,撩開她散亂的發絲,說:“離開白家莊,重新再活一次。”“那你帶我走!”她輕聲說。他遲疑地問:“你願意跟著我?”她點點頭,把手放在他胸前的心髒部位:“隻要能離開白家莊,天涯海角我都跟著你!”
  他把她拉得更近,貼著他的身體。她仰臉,便會觸到他的鼻尖。“即使這是個夢……”他在她耳邊說,“我也會永遠記住它。”“當然不是夢。”她輕合眼,在他懷裏沉沉睡去,就像許多年前一樣。他的鼻息吹在她臉上,好一會兒,落下一個吻,在她頰畔,涼涼的。
  婉秋睜開眼時,她已經躺在自己床上了。這也像許多年前一樣。難道昨晚不是夢,皓天真的回來了?

  第8章
  婉秋剛從床上翻身坐起,門就被推開。皓月走進來,一臉關切地問:“婉秋,你好些了沒有?”她有些過意不去:“我沒事,讓你擔心了。”皓月在她床邊坐下,說:“你昨晚連房門都沒有拴,我一推就進來了。”婉秋微紅著臉,說:“我跑到後花園去了,是皓天哥哥抱我進來的。”
  “大哥回來了?!”皓月瞠目結舌地瞪著她,“我怎麽不知道?”“他沒有回來嗎?”婉秋整個人都呆住了。皓月啞然失笑:“你昨晚一定做夢了!”“不是夢!昨天你走後,我就跑出了房間,趴在涼亭裏哭。”婉秋辯解道,“如果那是個夢,那我現在還在涼亭裏,而不會躺在床上。”
  “但大哥確實沒有回來呀!”皓月覺得不可思議。婉秋隨即明白,昨晚安慰她,抱她回房的不是白皓天,而是酷似白皓天的方仲秋!想到自己撲在一個陌生男人的懷裏痛哭流涕,婉秋感到羞澀、難堪的同時,還隱隱有些失落:那個給予她慰藉和溫暖的男人竟然不是皓天哥哥!
  “好了,不要想了,起來吃飯吧。”皓月打量著她,“才過了一天,你已經瘦得不像樣了。如果大哥真的回來,看見你這樣子會心疼的。還有二哥……” 婉秋打斷她的話:“我說過,不要提你二哥!”“我不提,你就會不想嗎?”皓月正視著她,“婉秋,你應該給二哥寫封信,聽聽他的說法。”
  “男人變心總有理由的。”婉秋苦笑了一下。“如果他真的變了心,辜負了你的癡情,我一定替你討回公道!”皓月恨恨地說,“我大哥也不會饒了他。”“你不要告訴皓天哥哥。我不要他知道這件事。”婉秋看著鏡子裏憔悴的容顏,黯然低語。“為什麽?”皓月不解地問。
  “皓天哥哥知道了,一定會從美國趕回來的。”她的眼圈忍不住又紅了,“像這種情況,他還是不要來的好。”皓月迷惑地望著她:“你不是很想見到大哥嗎?”“我是想見他,但不想給他增添煩惱。”婉秋輕輕地歎息,“他心裏已經夠苦了。”“婉秋,你真是個善解人意的好女孩。”皓月握住了她的手。“皓月,你也是。”兩人對視一眼。皓月看到,在她那黯淡的神色上,掠過一陣動人的光彩。
  然而,那陣光彩在一瞬間就消失了。因為許媽走了進來,對婉秋說:“大老爺和姨太太回來了,要你到前廳去。” 皓月趕忙問:“二少爺呢?”“他沒有來。倒是張家小姐來了,她指名道姓要見婉姑娘。”
  張家小姐到白家莊來,皓雲竟然沒有一同回來,看來白家莊將會有一場大風波了。不用說,那張素馨一定來者不善,不然,怎麽會提出要見婉秋呢?皓月擔心地看了一眼婉秋,她反而顯得很鎮定的樣子,對許媽說:“見就見吧,我也不怕她。”“對,不要怕她,有大太太給你撐腰。她再威風,也是個沒過門的少奶奶。”許媽替她打氣。
  婉秋卻又立刻緊鎖起眉頭。皓月知道,“少奶奶”這三個字刺痛了她的心。眼看她慘淡著容顏,無心梳洗地隨著許媽去了前廳。皓月坐立不安,她猶豫再三,還是決定給皓雲寫封信。這一切都是因二哥而起,他這個始作俑者,怎麽能置身事外呢?
  在大廳裏,婉秋見到了張素馨。她穿了件粉紅色的洋裝,長發挽上了頭頂,耳邊垂著許多蓬鬆的發鬈,站在那兒,雍容華貴,花團錦簇,使這間寬敞的大廳似乎也變得狹小而逼仄了。
  張素馨上上下下地打量婉秋,帶著一種妒嫉似的自尊。這就是皓雲心目中的“婉妹”嗎?光看那張細皮白肉的臉蛋兒和一對水汪汪的眼睛,就知道皓雲為什麽會被她給迷住了!她確實是“天生麗質”的。但這又如何?她長得再美,也是個無見識的鄉下姑娘,一個寄人籬下的孤女!瞧她那兩根土裏土氣的辮子,那身寒傖的衣著打扮,簡直可以放進曆史博物館去了!
  在張素馨冷淡而充滿敵意的目光中,婉秋有種自慚形穢的感覺。倒不是因為張素馨的打扮有多華麗奢侈,而是她身上的那份優雅和高貴:她的頭發是燙過做過的,臉上施著粉,唇上搽了口紅,手指上還塗著指甲油。她的腳上穿著尼龍襪子,黑色的高跟鞋,言談舉止都流露出電影裏熏染過的海派。在她麵前,自己的確是一個鄉下姑娘!
  白鳳岐打破了屋內沉悶的空氣,說:“婉秋,這位是張小姐。她已經跟皓雲訂婚了,以後就是一家人。”婉秋勉強朝張素馨點點頭:“張小姐好。”張素馨卻頗不以為然:“我既然是皓雲未過門的媳婦,你按理應該叫我嫂嫂吧?”
  婉秋明顯地瑟縮了,她蒼白著臉,驚惶而無助地大睜著眼睛,像是不明白她在說什麽似的。許繡怡看不過張素馨那副張狂的樣子,打鼻子裏哼了一聲,說:“雲兒呢?他為什麽不一塊兒回來?訂婚這麽大的事,也不告訴我一聲,他心裏到底有沒有我這個大媽?”
  一旁的紫裳連忙陪起笑臉,道:“臨近畢業雲兒事情多,昨兒一早就回香港去了。繡怡姐,小孩子不懂規矩,你可千萬別見怪。”“小孩子不懂規矩,這作大人的總該知道禮數吧?”許繡怡瞟了她一眼,“紫裳妹妹,好歹我也是人家的大媽,卻連一杯訂婚酒都沒喝上。”
  紫裳滿臉尷尬,不知該如何回答。張素馨插進來說:“大媽,這訂婚是辦得倉促了一些,不過,我和皓雲結婚的時候,那杯媳婦茶絕對少不了您的。這裏,我代皓雲向您老人家賠不是了。”
  好厲害的角色!雖然還沒有結婚,就儼然以皓雲的妻子自居,三言兩語便堵住了自己的嘴。許繡怡不由看了張素馨一眼,她嘴邊正帶著個似笑非笑的表情,一對銳利而清亮的眸子,那份咄咄逼人的氣勢,不愧是大家閨秀!溫婉柔順的婉秋根本就不是她的對手。許繡怡在心裏歎息了一聲,興意闌珊地說:“你們聊吧,我身子有些不舒服,先進去了。”許媽趕緊上前,扶了許繡怡回房。
  許繡怡一走,張素馨笑著問白鳳岐:“爸爸,我能和婉妹單獨談談嗎?”白鳳岐樂嗬嗬地說:“當然可以。年輕人總有許多話題,我們做大人的理應回避。”他拉著二姨太到後麵去了。
  張素馨走到婉秋麵前,目光銳利地盯在她蒼白的臉上,說:“你不介意我叫你婉妹吧?平日皓雲也是這樣叫你的。”婉秋又瑟縮了一下,皓雲連這個都告訴她了?“皓雲跟我說了他和你的事。”張素馨繼續說,“你們從小一起長大,非常要好。小孩子嘛,兩個人青梅竹馬自然很好,但到香港後,他才知道,那根本就不是愛情。現在,他跟我在一起,才是真正的戀愛。”
  說到這兒,她看了婉秋一眼,對方正用一種奇怪的目光在看她。“怎麽,你不相信?”她倨傲而惱怒地問。避開她的語峰,婉秋用很沉靜的語氣問:“他就是因為這個才不敢來見我?”“你們畢竟要好過,這些話他怎麽好對你明說?”張素馨有些心虛,“所以,他特意要我來轉告你。”“不,皓雲一向敢作敢當,決不是這樣的人!”婉秋不再瑟縮,語氣變得強硬起來,“如果他真的移情別戀,會親口告訴我的。而張小姐你,今天也不會出現在我麵前了。”
  張素馨愣了一下,瞪著她:“你是什麽意思?”“我知道,皓雲沒有變心。他雖然跟你訂婚,但心裏愛的還是我,否則你不會特意跑這一趟,屈尊到白家莊來見我。”婉秋的語氣依然沉靜。
  “董婉秋,你確實聰明!”張素馨咬著牙,冷笑道,“難怪白皓雲會對你一往情深,死心塌地。不過,他已經是我的未婚夫了,不管他心裏麵有誰,最終還要屬於我。”“張小姐,”婉秋顫聲問,“你美貌富貴,錦衣玉食,應有盡有,為何要一個不愛你的男人呢?”
  “董婉秋,你不要太得意!”張素馨被激怒了,“白皓雲現在愛你,你能保證他一輩子都愛你嗎?要知道,你根本就配不上他!他念了大學,以後還要出國深造,而你連字都不認得幾個;他喜歡熱鬧奢華的城市生活,而你卻成天呆在鄉下;他西裝革履風度翩翩,你卻連打扮自己都不會,瞧你那身土得掉渣的衣服,那兩根莫名其妙的辮子……”
  “住口!”白皓月從走廊上衝了進來,攔在婉秋麵前,“不許你侮辱婉秋!”張素馨皺眉凝視著皓月,問:“你就是皓雲的堂妹吧?”“是又怎樣?”皓月抬起了下巴,沒好氣地說,“張小姐,這裏不歡迎你,請你出去!”
  “不用你趕,我會走的。”張素馨轉向婉秋,很快地說,“董婉秋,你真的愛白皓雲,就不要拖他的後腿,耽誤他的前程!”婉秋驚跳了一下,臉色更加蒼白。“白皓雲是天之驕子,他美貌多福,前途無量,我能給他金錢、地位,幫助他成功,而你隻能把他拖在泥潭裏,永世不得翻身!”“張小姐,你說夠了沒有?”皓月不耐煩地說,“說完了,就快走吧!”
  麵對皓月的無禮,張素馨不惱不怒,隻淡淡地一笑,說:“皓月妹妹,你人小我不跟你計較。不過,這白家莊以後也是我的家,你總有一天要叫我一聲堂嫂的。”說完,便昂首步出了大廳。
  好一會兒,大廳裏那麽靜,聽不到一點兒聲音。張素馨的脂粉味還飄蕩在屋裏,她帶來的那股壓力也沒有消散。皓雲不安地看了一眼婉秋,說:“你不要聽張素馨胡說!我已經給二哥寫信了,要他馬上回家一趟。”婉秋望著她,呆呆地,好半天,才說:“她沒有胡說,我確實配不上他。”
  皓月急切地拉住她的手,安慰地說:“你那麽美,那麽好,怎麽會配不上二哥?”“皓月,我昨晚就決定了。”婉秋清晰地說,眼裏含著淚珠,嘴角卻帶著笑,一種悲壯的、美麗的、動人的笑,“我要離開白家莊。”
  “你要走?”皓月大驚,“去哪裏?”
  “不知道,”她輕輕歎息,“我隻知道,隻有離開白家莊,才能得到快樂。”
  黎明時分,天色將明未明。婉秋在涼亭裏站成一幀剪影,扶著欄杆的手蒼白如雪,麵頰折射出幾星淚光。秋蟲在草叢裏低鳴,湖邊有青蛙的叫聲。偶爾,噗通一聲,有青蛙跳進水中,打破了四周的寂靜。
  有腳步聲從遠處走來。她屏住呼吸,側耳傾聽。腳步在她身後停住了。她回過頭去,一對深湛的眼睛正閃爍著溫柔的光。她隻覺一陣眩暈,全身的血液都向腦子集中,耳朵嗡嗡作響。雖然知道不是皓天,但他的那對眼光仍然讓她心靈悸動。
  “方先生,是你?”
  “很失望吧?”他的聲音幾乎低不可聞,“我不是你的皓天哥哥。”
  “你說過的,隻要我說是,你就是。”她的聲音更低,但卻十分清晰。
  “你還記得?”他注視著她。
  “嗯。”她低下了頭。
  許久,他都沒有說話。她抬起頭來,看著他,小心翼翼地問:“你生氣了?”
  “為什麽要生氣?”他無意識地問。
  “因為我把你當成了皓天哥哥。沒有人願意做別人的替身。”
  “不,我不生氣。”他搖搖頭,目光仍然停留在她臉上。
  “如果我要你娶我,帶我離開白家莊,你願意嗎?”她又問。
  他有點不知所措,沒有回答。
  “我知道了,你不願意。”她不禁隱隱有些失望。
  “誰說我不願意?”他的聲音嘶啞,“隻是,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
  “當然。”她安靜地看著他,“我要嫁給你,我想要做你的妻子。”
  “可是,你並不愛我。”他冷靜地說。
  “這有什麽關係?”她坦然地說,“我保證做個好妻子。”
  “我是一個窮書生,不能給你榮華富貴。”
  “我不要這些,我隻要一份安定平穩的生活。”她嘴角帶著一抹淡淡的憂傷,“這些你完全可以給我。”
  他凝視她片刻。然後,他蹲下身,合攏起她的雙手,用堅定的語氣說:“我發誓,我永遠不會負你。”
  她抬起頭癡望著他,霎時間,眼角浮出了兩粒豆大的淚珠。
  他輕輕地擁住了她,胸腔裏泛濫著憐愛之情。“婉秋,不要哭,我不要再看見你哭了。”然後,他低下頭去吻了她。當他抬起頭來時,他看到的是她那容光煥發的臉,和她那迎著初升的朝陽閃爍的眼睛。
  就是她那發光的臉龐,和那發光的眼睛,第一次讓他了解了什麽是愛情,讓他那整個以往的人生都化成了虛無。是的,他愛她!不是憐惜,不是同情,在他看見她的第一眼就開始了。遇見了她,他以前的浪漫史全都黯淡無光,一切都是醜惡的淺薄的,而真正的愛情隻有一個,就是他愛婉秋!
  於是,他輕輕地拉她起來,說:“跟我走!”
  “到哪裏去?”她問。
  “去見你養母。告訴她,我要娶你。”
  她沒有拒絕,跟著他站起來,跟著他踩著草地上的露水,拂開繞膝的荊棘,穿過曲折的小徑,走向黎明,走向嶄新的一天。

  第9章
  天灰蒙蒙的。許繡怡看著窗外露出的魚肚白,心緒繁雜。都是為了婉秋。對這從小帶大的養女,她倒有份真心的感情。尤其她和自己這樣相象,看到她,就仿佛看到年輕的自己。一樣的紅顏,也一樣的薄命。皓雲那孩子一副挺有擔當的樣子,怎麽也會做出背信棄義的事?還有張素馨,完全是個被寵壞的富家千金,不達目的絕不罷休。婉秋該何去何從呢?
  正想著,就有人來敲門。她披衣坐起,慵懶地說:“進來吧!”門開了,站在那兒的是婉秋,還有一個年輕的男子,穿一件灰布長衫,身材頎長,眉目疏朗……她疑惑地皺起了眉頭,恍惚地問道:“皓天,你幾時回來的?”那人愣了一下,隨即笑道:“白太太,敝姓方,在貴府處館。”她想起來了,他是白鳳嶧請來教皓月英文的先生,在白家莊住了好一段日子,她第一次正眼看他,模樣竟與皓天有幾分相似。
  “有什麽事嗎?”她迅速地掃了兩人一眼,婉秋的臉立刻紅了。這孩子就是臉皮薄,城府不深,別人一眼就能看出她的心事。方仲秋上前,恭敬地說:“白太太,有件事希望征得你的同意。我想娶婉秋。”許繡怡並不意外,光看婉秋的臉色,她已猜出了八九分。但不知為何,她心裏浮起了一種新的不安,盯著婉秋問:“你願意嫁他?”婉秋點點頭,近乎懇求地說:“姆媽,您答應嗎?”
  許繡怡看著她,愣了許久,忽然感喟地說:“為什麽不?隻要你們兩個人願意,我又不是頑固的人物,會來阻止你們。”“謝謝太太!”方仲秋興奮地說。許繡怡問他:“你準備幾時迎娶我的女兒?揀好了日子沒有?”“隨便幾時,越快越好,明天我回上海,就後天好了。”
  “笑話!結婚是終身大事,哪能這麽馬虎?我們嫁女兒,自然要準備準備,你家隨便怎麽簡單,也要有個樣子。”方仲秋一心想要和婉秋在一起,竟連結婚那一套禮儀都忘記了,經許繡怡一提,才想到應當先商量一個日子,再敦請母親來白家莊提親。
  他把自己的想法跟許繡怡說了,她沉吟了半晌,說:“要不,你回上海跟你母親商量商量。我的意思是,你們先簡單地訂訂婚,結婚的日子最好選在陽曆年假,那時大家都有假期。”說到這兒,她看了婉秋一眼,“說不定,皓天得到喜訊也會趕回來。”一瞬間,婉秋臉上的神情變得很複雜,像是高興,又像是悲哀。
  許繡怡的話入情入理,方仲秋很高興地一一接受了,表示第二天就回上海去。許繡怡再三叮嚀他同母親商量後再寫信給她。
  兩人走後,許媽正巧進來,聽了這件事,不解地問:“太太,你真舍得把婉姑娘嫁掉?”許繡怡幽幽歎息:“兒女的事,這時代誰作得了主?那方仲秋看上去倒像個老實人。隻要他對婉秋好,我還有什麽說的?”“我總覺得這件婚事太倉促了些。婉姑娘也太奇怪了,前兩天還為雲少爺傷心得吃不下飯,睡不著覺,這會兒卻說嫁就嫁了。”“你不懂。”許繡怡說,“隻有嫁人,婉秋才能離開白家莊。既然那個方仲秋願意娶,她為什麽不嫁?”“這說的也是。隻是不知雲少爺會有什麽反應?”
  “這正是我擔心的地方。我要方仲秋回上海,就是怕皓雲回來跟他起衝突。”許繡怡深思地說,“其實,這事關鍵在婉秋。如果到時候她改變了主意,這件婚事也就不必談了。”“還是太太想得周全。”許媽由衷地說。“說到底,我還是有份私心,想要皓雲作我的女婿,那樣白家莊不會落入外人之手,我手上的田產、房產也能一並交給他們。”
  “太太,您別忘了,白家莊是二老爺的。他還有皓天少爺。”許媽提醒道。“皓天?”許繡怡淡然一笑,“他根本就算不上白家的人!”許媽一驚,隨即頓悟:“太太,原來那件事是真的?”“世上沒有空穴來風。”許繡怡又是一笑。“哦。”許媽點點頭,“我現在知道皓天少爺為什麽不回白家莊了。”“我倒希望他走得越遠越好,永遠不要回來。”許媽冷笑道:“除了婉姑娘和小姐,這家裏也沒有人希望他回來。”
  許繡怡想了一下,忽然說:“難怪婉秋會答應嫁給方仲秋,他長得太像皓天了。”許媽湊過去,低聲問:“太太,這方仲秋會不會就是皓天的……”許繡怡如五雷轟頂,整個人都僵直了,半晌才說:“我怎麽就沒想到呢?”
  第二天一早,方仲秋就回上海了。婉秋送他到門口,他握住她的手,說:“你等我的好消息!”婉秋聽著,心中有一股模糊的、愁惻的傷感。上次皓雲走的時候也是這樣說的,結果她卻等來了一個壞消息……不,不能想皓雲,她生命裏已經沒有皓雲了。隻有這個方仲秋。他是她好不容易才抓住的一塊浮木,沒有他,她將沉淪在痛苦的深淵。她應該感激他,作他一生一世的妻。
  方仲秋坐著阿榮的馬車,駛上在那條沙鋪的小徑。他來時帶著失戀的痛苦,滿懷憂鬱,沒想到走的時候,卻意外地得了一份愛情,恨不得馬上回到上海,把這個喜訊告知家人。在他的催促下,阿榮的馬車駕得飛快,一會兒就消失了蹤影。
  兩扇沉重的大門關上了,白家莊又恢複了往日的平靜,隻有知了在樹上鼓噪個不停。走到圓洞門那兒,婉秋遇到了皓月。她神色沉鬱,問:“你真的要嫁給方仲秋?”婉秋一臉平靜:“姆媽答應了。”“二哥這兩天就會回來。”“那又怎樣?”婉秋反問。“你不能等他回來嗎?”皓月忍不住說,“你和方仲秋才認識多久,就這麽迫不及待……”
  婉秋站定,臉色慘白,黑眸中的憂傷深不見底:“皓月,你喜歡他,我早就想到的……”“你說到哪裏去了?”皓月打斷她,跺著腳,“我是為你和二哥!”“別騙我,你喜歡他,一直都喜歡!”婉秋堅持說。“不錯,我對方仲秋是有一種特殊的感情,但與愛情無關,而是……”皓月掙紮了好一會兒,才說出口,“他讓我想起大哥。”
  婉秋愣住,看住她,幽幽地說:“如果皓天不是你大哥,你會愛上他嗎?”“你呢?你會嗎?”皓月反問,眼底的光亮逼人。“不知道。”婉秋緩緩垂下頭去。“你會的,你已經愛上了他的影子。”“不,我不愛方仲秋,我隻是想嫁給他。”“就為了離開白家莊?”婉秋沒有回答。皓月追問:“你為什麽不給二哥一個機會?”“我配不上他,”婉秋抬起頭來,“我會拖累他一輩子!”
  皓月後退兩步:“你竟然相信張素馨的話?”“我糊塗了十年,是她讓我認清了這一點。”婉秋的眼裏浮現出淚光,聲音顫抖,“我跟皓雲在一起不會幸福。”“你愛他,不是嗎?”婉秋仰起臉,不讓淚水流出來:“就是因為愛,我才要離開他!”“但你這樣做,對方仲秋不公平!我看得出,他是真心愛你。”皓月蹙緊了眉頭。婉秋抹了抹眼睛,說:“我沒有欺騙他,他知道我不愛他,仍然願意娶我。他是個好人,那麽善良,又體諒溫柔,總有一天我會愛上他。”
  總有一天是哪天?婉秋不知道,皓月也不知道。她跟婉秋一樣迷茫,有點盼望二哥回來,又有點希望他別那麽快回來。因為他一回來,白家莊就不太平了。
  但該來的終究要來,一個星期後,皓雲回來了。
  阿榮趕著馬車到城裏去接他,到家已是掌燈時分。馬車停在大門外,一家人迎上去,唯獨少了婉秋。他一跳下車就問:“婉妹呢?她怎麽可以嫁給別人?”紫裳回頭瞪了皓月一眼。皓月滿腹委屈,她隻在信裏說要二哥快些回來,並沒提婉秋跟方仲秋的事,準是阿榮饒舌告訴他的。
  見大夥兒都不說話,皓雲顧不得喘口氣,就急匆匆地往後院而去。紫裳追在後麵喊:“你還沒吃飯吧?有什麽事等吃了飯再說!”她說了也是白說,皓雲這會兒心急如焚,哪有心思吃飯?
  知道皓雲要回來,一整天婉秋都顯出很慌亂的樣子,躲在屋裏不敢出去,連飯也沒好好吃。皓雲原是她最親近的人,這會兒卻像迎接一個生客似的,有些緊張,又有些害怕。她在屋裏不停地走著,像沒頭蒼蠅似地亂飛。到了晚上,她人走累了,頭暈腦脹,四肢冰冷。扶住一張椅子坐下去,正好在梳妝台前。鏡子裏映射出她蒼白的容顏,散亂的頭發,藏在衣襟裏的玉墜不知什麽時候蹦了出來。
  她一把握住它,那冰涼的玉貼著她的手心,仿佛有股神秘的力量。她的心奇異地安定了下來。
  門上響起了敲門聲:“婉妹,開門!”是皓雲的聲音。她屏住呼吸,說:“對不起,我已經睡下了。”“我不管,你快開門!”敲門聲越來越急促,一聲聲敲在她的心上。皓天大哥,請給我力量!她低喚著這個名字,過去把門打開。
  皓雲一腳跨進屋裏,反手關上了門。他死死盯著她,目不轉睛地,濃眉下的眸子燒灼晶亮,幾乎燙著了她的肌膚。她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他才回神,深深吸一口氣說:“婉妹,我終於見到你了!”
  她把頭轉向一邊:“你已經和別人訂婚了,你不該來的。”皓雲捏住她的手臂,把她的身子轉過來,他激動地說:“這隻是權宜之計!張家答應幫我父母還債,條件是我必須跟張素馨訂婚。但她同意,我什麽時候替父母償還債務,我們就什麽時候解除婚約!”
  她睜大眼睛,愕然地搖頭:“你上當了,根本沒有那筆債務!”
  “你說什麽?”他大驚。“你爸媽欠下的那筆債,早在他們回白家莊之前,姆媽就已經替他們還清了。他們和張家合謀對你演這樣一場戲,隻為了逼你跟張素馨訂婚。”
  “這樣一來,我更要解除婚約!”他跳起身來,“我現在就去找張素馨。”“沒用的,他們不會放過你!”她悲哀地說,“你終究還是會娶她的。”“不!婉妹,我早就說過,這輩子非你不娶!”
  “可我沒說非你不嫁。”她看著他,欲哭欲笑地,“我要跟方仲秋結婚了,哥哥!”皓雲的背脊驀地僵硬。“你剛才叫我什麽?”他直瞪著她,眼眸是兩團跳動的火焰,熊熊燃燒。“哥哥。”她極冷靜地說,“你本來就是我的哥哥。”
  “該死的!你早就不叫我哥哥了。”他像個溺水的人,被恐懼和絕望拖著往下沉,“為什麽現在會改變?”“事實上,你跟皓天一樣,都是我的哥哥。不久以後,我還會有嫂嫂。”“我不要做你的哥哥!”皓雲說,一把將她擁進了懷裏。她拚命掙紮,他使勁圈住她,他的嘴唇在她麵頰上摩擦。她喘息著喊:“不要!請你不要!”
  “如果我們是兄妹,早就亂倫。”他在她耳邊說,“從你六歲時起,我就想要你做我的新娘!”她再也忍不住,眼淚撲簌簌地滾了下來。麵對這樣一個他,她所有的堅決與勇氣逐漸從體內抽離。而他,一看到她掉淚,就發瘋了。他用雙手緊抱著她,瘋狂地去吻她的眼睛,吻她的淚,嘴裏嘟嘟囔囔地說:“婉妹,這輩子我從來沒有求過別人。但現在,我求你,不要離開我!”
  她的淚水洶湧而出,她的心髒絞扭成一團。再也沒有想到,事情會弄成這樣,再也沒有想到,平日嘻嘻哈哈、滿不在乎的皓雲,會說出這些話來。更加沒想到的,是他那份感情!他從來沒有這樣強烈地向她表白過,從來沒有這樣低聲下氣過!
  但是,張素馨的話清晰地響在耳邊:“董婉秋,你真的愛白皓雲,就不要拖他的後腿,耽誤他的前程!”“白皓雲是天之驕子,他美貌多福,前途無量,我能給他金錢、地位,幫助他成功,而你隻能把他拖在泥潭裏,永世不得翻身!”而且,她已經答應了方仲秋,她不能違背誓言!絕不能!
  “不,不,不要這樣!”她掙紮著低喊,淚水流得更凶,“皓雲,你放開我!你忘了我吧!你已經有了未婚妻,而我也要結婚了。今生緣盡於此,以後再見麵的時候,我……我……還是你的妹妹,永遠是你的妹妹!我們可以做世上最親愛最純潔的兄妹,是不是?是不是?”
  他停止了嘟囔,盯著她胸前的那塊玉墜。抬起手來,他撥弄著它。
  “你一直戴著它?”他低聲問,“你從來沒有忘記大哥!”
  她輕輕地顫栗了一下。
  “你愛上了方仲秋,”他屏息地問,“因為他長得像大哥?”
  她想搖頭,卻還是殘忍地點了點頭。
  “這就是理由,對不對?”皓雲再度抓住她的胳膊,他的眼底是一片令人心碎的絕望,“你移情別戀,不再愛我了?”他搖頭,拚命搖頭,抽了口氣,他自言自語地說:“不可能!不可能是這樣的!你發過誓,你說你會永遠愛我!永遠……”抬眼再凝視她,他眼底的絕望轉為深深的傷痛,那麽深,那麽深。婉秋幾乎可以看到他那顆驕傲的、自負、快樂的、年輕的心,已經被打擊得粉碎了。
  “皓雲,原諒我!”她含著淚說,“跟方仲秋在一起時,我感覺很輕鬆、很自在。而在你麵前,我總是壓抑自己,人也變得很自卑。這十年來,我一直生活在你的陰影下。是方仲秋讓我得到了解脫。”
  “真沒想到,我的愛,反而成了你的負擔!”他淒然一笑,重重地甩了一下頭。他這語氣,這種神態,以及他這微笑,都抽痛了她的神經和心髒。但是,她知道自己不能再軟弱,隻要她稍一軟弱,就可能前功盡棄,造成不可收拾的局麵。於是,她挺直了背脊,伸手拉開房門,說:“話說清楚了,你該走了。”
  他繼續盯著她。“你該走了!”她再說了一遍。“你要趕我走?”他凝視著她,失望、傷心、無助和孤苦,清清楚楚地寫在他的眼睛裏。“是的。”她狠著心說。他的怒氣在一瞬間爆發了。“告訴我怎麽做?”他大聲說,“怎麽做才能讓你回心轉意?告訴我!”
  她把整個身子靠在牆上,緩緩地搖頭:“我已經答應方仲秋,我要作他的妻子。”他逼近了她,額上青筋跳動,眼神變得狂亂而危險。她一動也不動,眼睛靜靜地、茫然地大睜著。他抬起手來,摸索著她的脖子。他想做什麽?掐死她?
  他的手滑過她那細膩的皮膚,往上挪,驀地捏住了她的下巴。他用力捏緊,她頰上的肌肉陷了進去,嘴唇撅了起來。她因疼痛而輕輕吸氣。
  “你怎麽可以這樣?”他憋著氣問,“你怎麽可以把一段感情說拋開就拋開?我們相處已經十年了,你和那個方仲秋才認識幾天?你怎麽可以這麽快就變心?你的心是用什麽做的?大理石?花崗岩?你……”他咬牙切齒,“怎麽可以這樣冷血?這樣殘酷?這樣無情?”
  她死命靠在牆上,死命吸著氣。他忽然放鬆了手,把嘴唇痛楚而昏亂地壓在她唇上。
  她沒有動,心裏卻在痛苦地撕裂。哦,皓雲,皓雲!她那麽癡迷地愛過,那麽虔誠地崇拜過的一個男人!他原是她的生命及一切,不是嗎?而現在,她卻要把他從自己身邊推開,推進另一個女人的懷抱!她和他一樣痛楚,一樣昏亂。
  他抬起頭,眼眶濕漉漉的。“我希望,我真的可以忘記你!”他甩甩頭,認真地說,“祝你幸福!”他很快轉過身子,大踏步走向門口,義無反顧地走出去了,走出了她的世界,也走出了她的生命。
  門“砰”的一聲關上。婉秋突然整個地虛脫了。她跌坐進椅子裏,把頭靠在椅背上,開始不能控製地、沉痛地啜泣了起來:
  “皓雲,皓雲,原諒我!”
  第二天清早,皓雲給父母留下一紙書信,就離家出走了。他在信上說:“這家裏不隻皓天一個人會逃婚,我也會。我想通了,決定不再糾纏婉秋,希望她從此能和相愛的人,幸幸福福過一輩子。”這件事使整個白家莊都震動了。白鳳岐連忙派人四處追尋。紫裳呼天搶地,跺著腳大罵婉秋“紅顏禍水”,是她氣跑了皓雲。許繡怡則終日呆在房間裏,唉聲歎氣。下人們、丫頭們、老媽子們全都亂成了一團。平日安安靜靜的一棟宅子,被鬧得天翻地覆。

  第 10 章
  一個星期過去了,皓雲依然杳如黃鶴。
  白鳳岐無奈,隻得求助於張家。張買辦派出大量人手,花重金請了私家偵探,很快打聽到皓雲暫住在香港一位同窗好友處。全家人這才放下心來。紫裳主張去香港把皓雲接回來,白鳳岐卻以“好男兒誌在四方”來寬慰她。對於白鳳岐的態度,許媽非常不解。許繡怡一語點醒夢中人。原來,張素馨已經連夜追到香港去了。看來,這位張小姐對皓雲是勢在必得的。也許過不了多久,他們便會雙雙返回白家莊也說不定。許繡怡認了命,開始著手籌備婉秋和方仲秋的婚事。
  自從皓雲出走後,婉秋便不出閨門,掩鏡斂妝,以淚洗麵。皓月深知她的痛苦,常常來安慰她。婉秋握著她的手,問:“皓月,我做錯了嗎?”皓月搖搖頭,意味深長地說:“我知道,你是為了二哥好。其實,你跟大哥很像。他走的時候,曾告訴我一句話。”“什麽話?”“他說,人生有兩大痛苦。一是得不到心愛的人,一是看到心愛的人得不到幸福。大哥就是為了不受後一種痛苦,才甘心忍受前一種痛苦。現在你也是。”
  婉秋愣住了。這麽說,皓天也是為了成全所愛的人,才離家出走的?那麽,那個讓他甘心忍受痛苦,拋棄一切的人是誰呢?婉秋正想問皓月,皓月卻自言自語地說:“如果他知道你跟二哥是這種結局,不知會怎麽想?”
  當晚,皓月就到書房,攤開紙給遠在美國的皓天寫信,告訴他在白家莊發生的一切。她深信,大哥很快就會回來的。
  等了幾天,白皓天沒回來,倒收到一封信,是方仲秋寄來的。他說,已與母親商定,下月初八是黃道吉日,將與母親一塊上白家莊來求親、下聘。下月初八,一個並不遙遠的日子。許繡怡感歎方仲秋傻人有傻福,坐收漁翁之利。看見婉秋麵容慘淡,她寬慰道:“你雖然做不成白家媳婦,畢竟是白家的女兒。我一定會讓你嫁得風風光光,體體麵麵的。”
  這夜婉秋失眠了。她反反複複地回想方仲秋和自己在一起時說的每一句話和每一個動作及表情。一切的一切都是那麽模糊。這根本是一個熟悉的陌生人啊!她甚至連他家裏有幾口人都不知道。隻因為他長得像皓天,說話也像皓天,她就把自己的終身托付給他,會不會太莽撞了?但事已至此,容不得她後悔。她想起許久以前許媽講過的話:“女人的命是捏在男人手裏的,嫁個有良心的男人,命就好;嫁個壞良心的男人,命就苦。”方仲秋看上去憨厚老實,她的命不會太壞吧?
  婉秋這邊七上八下,忐忑不安。方仲秋可是興奮異常。隨著婚期的臨近,他的心真是又緊張又快樂,隻恨時間過得太慢。他反複地問母親:“為什麽選在下月初八呢?我明天就去求婚,我要馬上結婚!”方母說:“晚幾天也不要緊,這麽急幹麽?”“大哥是怕像上回一樣,煮熟的鴨子都飛了!”小方仲秋兩歲的弟弟方季秋揶揄他。“你這張烏鴉嘴!”
  方母看著兒子,有些擔憂地問:“這婚事會不會太倉促?那位董小姐是怎樣的一個人?好不好?”“姆媽,你放心。婉秋個性溫婉柔順,待人真誠,是個宜室宜家的好姑娘。”
  看兒子說得眉飛色舞,方母也一臉喜樂。這個家,她苦心經營了二十年,終於要討兒媳婦了!她從箱子底下摸出一對碧玉手鐲,說:“人家訂婚時興送鑽石戒指,我們家裏窮,買不起。這對手鐲是我嫁到方家時,你祖母給我的。你送給董小姐,當作見麵禮吧!”
  這是一副翡翠麻花玉鐲,式樣靈巧,碧如綠漪,翠光閃閃,一看就知道價值不菲。方仲秋接過這對碧綠如洗的翠鐲,連聲稱讚,愛不釋手,仔細端祥,發現兩隻手鐲上分別鐫刻著“秋水”和“伊人”兩個字。他迷惑地問:“姆媽,這有什麽含義嗎?”“你忘了,這是出自《詩經》中的《秦風。蒹葭》篇。”方母陷入了沉思當中,“方家先前也是世代書香,祖上流傳下不少古玩小擺設,後來變賣的變賣,當的當了,隻剩下這副手鐲和一條翡翠項鏈。”
  “手鐲給了大哥,那條項鏈一定是我的吧?”方季秋玩笑似地說。“不!”方母喃喃地說,“那條項鏈早就不見了。”方季秋有點失望:“哦,是怎麽弄丟的?”“不要問我,我不記得了。”方母歎了一口氣,用她枯瘦的手遮住自己的臉,停了一下,才說,“那條項鏈在你大姐出世那年就不見了。也許,今生今世我再也找不回來。”
  “不就是一條項鏈嗎?找不回來也就算了。”方季秋說。方仲秋卻覺得,母親的神情不像在說一條項鏈。他熟悉母親這種表情,好像有什麽隱秘的悲哀在折磨著她,過早地染白了她那一頭豐盛的頭發。
  聽人說,母親年輕的時候,也是個美人兒,出身於豪富之家,卻自由戀愛嫁給了一貧如洗的父親。從豪富的家庭逃婚到方家,她脫下華服,穿上圍裙,生兒育女,服侍公婆,跟著父親吃了許多苦。好不容易,父親做了大學教授,小有成就,卻在方仲秋五歲時,患上急性肺炎去世了。為了撐起方家這個虛妄的舊有門第,為了保留那點殘存的書香氣,她不顧一切,母兼父職,從蘇州老家流落到上海,給有錢人家做娘姨,才把四個孩子拉扯大,自己卻變得蒼老而衰弱。可憐的母親,這一生的歡樂是那麽少!他心裏一陣發痛,忍不住叫道:“姆媽!”
  方母從痛苦的記憶中回複過來,撫了撫兒子的頭發,說:“真是的,你都要結婚了,這是喜事,幹嘛老提那些不高興的事?你快把這對手鐲收好,媽再同你上街買點衣料,送給女方的親戚,這是訂婚的規矩,不能省。”
  於是,接下來的日子,一家人忙於置辦結婚用品。這天,方仲秋走進百貨公司,看到一切女人用的東西都想買,他買了呢質的晨衣,絲質的睡衣,還買了漂亮的洋傘,尼龍襪子,以及四季的皮鞋和衣料。如果不是錢不夠,他還想買手表、手提袋子、香水、粉盒和口紅。他有強烈的欲望要把婉秋打扮成一個仙女。他在百貨公司裏足足逛了一個上午,出來的時候,才發現母親給他的錢已經用光了。這可是母親多年的積蓄。但為了婉秋,他覺得這錢花得值。
  方仲秋提著一大包東西,叫了一輛黃包車。到了家,他打發了車夫,正要關門,耳邊響起一個沉穩的聲音:“請問,方仲秋先生是住在這兒嗎?”他抬頭,才看到一個男人站在自己麵前。
  這男人穿著一件白色的綢質長衫,個子瘦高,眉目清秀,而輪廓很深,眼睛是他臉上最突出的部分,大而黑,帶著幾分夢似的憂鬱。就是這對眼睛讓方仲秋有一種似曾相識的親切感。“您是……?”“你就是方先生吧?”那人自我介紹,“我姓白,名皓天。”
  方仲秋瞪大了眼睛,麵前這個恂恂儒雅、溫文有禮的男人,就是白家莊的大少爺?就是婉秋心心念念不忘的皓天大哥?他看上去和白皓雲一點都不像,他們完全是兩個典型!
  “方先生,我能進去坐坐嗎?”白皓天打斷了他的遐思。“當然,當然可以。”方仲秋把那一大包東西提到院子裏,衝在灶間張羅的母親喊:“姆媽,來客人了。”“不用客氣。”白皓天一邊說,一邊打量著四周。在這條鋪著青石板的小弄堂裏,每一幢高大的石庫門房子都是一個完整的世界。方仲秋把他領到了二樓前廂房,是這幢房子最敞亮的一間,看得出房客比較有點身份。
  “白少爺,請坐。”方仲秋讓他坐在靠窗的一張寫字台前。這間廂房雖然簡樸,但很整潔,寫字台上堆著一些書藉,不少是精裝的英文書。皓天隨手抽出一本,一看書名,是《咆哮山莊》。他抬頭,盯著方仲秋問:“你是學英文的?”
  方仲秋點點頭,在心裏猜度著他的來意。
  白皓天依然盯著他:“我想,你一定看過這本書。”
  “呃,什麽?”方仲秋沒反應過來。
  “《咆哮山莊》。”
  “當然。”方仲秋奇怪,他特意來找自己,就為了談這本小說?
  “書中的男女主人公,從小一起長大,他們的愛情,單純而強烈,等於生命。但為了讓心愛的人飛黃騰達,女主人公拋下男主人公,嫁給一位富家公子,卻造成了兩個人的終身痛苦。雖然她有富裕的生活,有愛她的丈夫,卻一點也不快樂,因為她的夢碎了、心也碎了,隻能抑鬱而終。”白皓天不緊不慢地說,語氣卻很沉重。
  方仲秋有些了悟,衝口而出:“你來找我,是為了婉秋?”
  “是的。”他眼中的憂鬱更深,“婉兒是我看著長大的,她有多愛皓雲,我最清楚。她之所以放棄皓雲而選擇你,隻為了把他讓給張素馨,從而依靠張家的力量,功成名就,一飛衝天。”
  方仲秋坦然地看著他:“這我知道,我一直都了解。”
  “那你還要娶她?”白皓天屏住呼吸問 。
  “因為我愛她,隻要有一點機會得到她,我都不會放棄!”方仲秋激動地說。
  “你愛她?你真的愛她?”他的聲音裏有壓抑不住的震顫。
  “從我看見婉秋的第一眼,我就不可救藥地愛上了她。她是我的救星,是我生命裏的奇跡。即使她不愛我,又有什麽關係?我可以照顧她,逗她開心,嗬護她一輩子。隻要能在她身邊,天天看到她,我就心滿意足。”
  白皓天僵在椅子上,臉如化石,久久才開口:“謝謝你。”
  方仲秋一愣,他謝自己什麽呢?
  “謝謝你幫我照顧婉秋。我這一趟沒有白跑,可以放心了。”他露出一個難得的笑容。
  這是方仲秋第一次看到他笑,才發現他與皓雲的相似之處。他們有同樣端正的五官,濃黑的眉毛和漂亮的眼睛,隻是皓天深沉內斂,皓雲的瀟灑和俊逸,到他身上,都沉到靈魂,成了一種教人心動的氣質。
  “我想我該告辭了。”白皓天起身,提起身邊的手提箱,“我還要趕回白家莊去。”
  白皓天看上去風塵仆仆,麵有倦容,原來他沒有回家,一到上海就逕直來找自己。方仲秋說不出心裏的感受,隻覺得肩頭的負擔一下子變重了。他沒有出言挽留白皓天,陪著他走出廂房,在樓梯上跟母親撞個正著。
  “茶都沒喝一口,怎麽就要走?”方母抬頭,望向拾階而下的白皓天。隻聽“咣當”一聲,她手裏的茶杯落地,摔成粉碎。“姆媽!”方仲秋慌忙奔下樓,“你怎麽了?”方母沒有聽見兒子的呼喊,也顧不得去拾茶杯碎片,隻一眨不眨地瞪著麵前那個男人:“你……你是……?”
  “他是白家大少爺。”方仲秋對白皓天歉然一笑,“這是家母。”“方太太好。”白皓天客套地說,慢慢走下樓梯。
  方母仍然木立當地,一刻也不放鬆地盯著他。“不是姓董麽?你怎麽會姓白?”她如夢囈般低喃。
  “姆媽,我告訴過你,我在白家莊教書。婉秋是白家的養女,她生父姓董。”方仲秋耐心地解釋。
  “白家莊!白家莊!”方母反複念叨著這幾個字,忽然問白皓天:“令尊的大名是……?”“白鳳嶧!”白皓天不加思索地說。
  一刹那,方母腦中轟然,身子晃了晃,兩條腿忽然間失去了力量,哆嗦著無法站穩。白皓天一步上前,緊握住她的胳臂:“伯母,你沒事吧?”他不知不覺改了稱呼。對麵前這位秀麗端莊的婦人,白皓天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好象很多年前就相識一樣。
  “沒,沒事。”她呻吟著說,在紊亂如麻的腦子裏緊抓住最後一絲理智,“對不起,我剛才在爐火邊烤得太久了。”
  白皓天待她站穩,緩緩鬆手。“伯母不舒服,好好休息。”回過頭來,他衝方仲秋點點頭,“方先生,你扶伯母回房去吧。”
  眼前的景致模糊成一片。恍惚中,方母任由兒子把自己牽進那間堆滿家具的臥房。送走白皓天,方仲秋返回裏屋,看到母親坐在床沿上,把臉緊埋在手心裏,喃喃地自語:“真的是他?真的是他?這怎麽可能?”
  他走上去,蹲在母親麵前,不安地問:“姆媽,你到底怎麽了?”
  方母放下手來,那雙含淚的眼睛緊盯著方仲秋,然後,她一把握住了他的手,握得緊緊的,迫切而激動地說:“白少爺呢?他在哪裏?”
  “他走了。”“你怎麽能讓他走?”她驚惶失措,猛然從床上站起來,急急地就追到外麵去了。
  方仲秋呆站在門口,錯愕地瞪著大眼睛。母親的異常表現和驟然變色使他驚疑惶惑。好半天,才回複過意識來,困惑地搖搖頭,嘴裏嘀咕著:“這是怎麽一回事?”

  第 11 章
  出了那條弄堂,方母看到前麵的頎長身影,一襲白衫,瀟灑出塵,別有一股飄逸的風度。她追上去,氣喘籲籲地喊:“白……白……少爺……等一等!”那個身影站住,緩緩回過頭來,一對夢似的目光,帶著幾分茫然停留在她的臉上。
  他一點兒也不驚訝,也沒有點頭招呼,隻恍恍惚惚地凝視著她,猶如一個夢遊症患者。
  方母驀地一陣心痛,是什麽讓他如此失神?望著那張清秀而迷惘的麵容,好半天,她才輕輕地仿佛怕驚嚇著他似地說:“我們可以談談嗎?”
  果然,她的聲音使他吃了一驚。他張大眼睛,仿佛剛從一個夢中醒來,臉上浮起一個倉促的笑容:“伯母,您找我有事?”
  “是關於董婉秋小姐的。”方母沉聲說,注意到對方眼睛中光芒一閃,臉色立即變得十分蒼白。“您要跟我談婉秋?”皓天問,聲調中帶著些難以抑製的顫栗。
  “有些話當著仲秋的麵不好說,我想單獨和你談談。”方母竭力使自己的聲音顯得平穩,“白少爺,可以嗎?”
  “當然可以。我肚子餓了,不如我們找一家飯館邊吃邊談。”白皓天又恢複了一貫的溫雅淡定,指指路邊一家飯館,“就這家吧。”
  方母常來這家飯館,她在這兒打過雜。走進去,老板娘笑吟吟地招呼:“方家姆媽,你也來吃館子?”轉眼看見一旁的白皓天,她恍悟,“哦,是兒子請客,應該應該。”皓天愣了愣,隨即意識到老板娘認錯人,把他當成了方仲秋。但奇怪的是,方母並不解釋,臉上的神情,竟像真是他的母親一樣,心安理得地享受著兒子的孝心。
  他們上樓,進了一間包廂。簾子一放,便是一個清靜獨立的世界。在靠窗的桌子旁落座,白皓天把菜單遞給方母,征詢她的意見。方母搖頭:“還是你來吧。我隨便吃什麽都好。”白皓天對著一旁的侍者,吩咐了一大桌酒菜。放下菜單,一抬眼,遭遇到方母渴切而熱烈的目光。
  他眉頭微微一皺,她為何要這樣古怪地盯著自己?仿佛他是個突然從地底下冒出的怪物,全身上下都有值得研究的地方。
  侍者下去後,白皓天打開話題:“伯母,你想跟我談什麽?”
  “孩子……”她的眼睛仍然停駐在他的臉上,用充滿感情的口吻問,“你今年多大了?”皓天頗有點意外,不是談婉秋嗎?為何問起他的年齡?出於禮貌,他還是照實回答:“虛歲二十八。”
  “你的生日是哪一天?”她繼續問。
  這個問題未免有點奇怪!皓天心中的困惑在加深,臉上卻不表露,隻平淡地說:“農曆正月初九。”
  方母的頭像被鐵錘擊中,良久,才用一種迫切的語氣問:“你是不是有一塊翡翠玉墜?心形的,中間刻著《詩經》中的《蒹葭》篇。”
  白皓天張大眼睛,愕然問:“你怎麽知道?”
  她沒有回答,卻一把抓過他的右手,一捋袖子,手臂上露出一塊暗紅色的胎記。
  “伯母?”他低聲喚,試圖縮回自己的手。“不要!”她大叫,激動得不能自已,“不要叫我伯母,我是你的母親!”
  皓天駭然變色,一下子從椅子上站起來。
  “千真萬確,你是我的孩子!”她拚命抓著他的手臂,近乎懇求又語無倫次地說,“二十七年前的正月初九,外麵飄著雪花,天地一片白。你就在那天出世了,是龍鳳胎。你父親給你取名伯秋,方伯秋。他說,以後若得了兒子,就依次排下去:仲秋、季秋……”
  他不是白鳳嶧的兒子!難怪白鳳嶧對他不理不睬,難怪他和白家莊的人總隔著一層,覺得自己是個外人。原來,他確實是外人!
  皓天緩緩地坐下來,震驚過後,分不出是怎樣的心情,有一點酸楚,又有一種釋然。
  方母握著他的手,淚流滿麵:“你一生下來,就是個漂亮的孩子,濃濃的眉,大大的眼睛,酷似你的父親。你父親方舜卿是蘇州出了名的才子,相貌好,人又斯文,飽讀詩書。而我正是愛上他的才貌雙全,才背叛家庭,同他私奔……”
  皓天皺了皺眉,沒有說話。
  “我娘家姓王,是蘇州的大戶人家。”她抹去淚珠,和藹地看著他,眼中露出沉思的目光。“我是父母唯一的女兒,他們視我如掌上明珠,送我去女子學校念書。我就是在那裏認識你父親的。他是我的老師,很有才氣,年紀輕輕就作了國文教員。我們彼此相愛,卻遭到全家人的反對。因為方家家道中落,方仲秋隻是個窮書生。他們要把我嫁給一個門當戶對的少爺。婚禮前一天,你父親翻牆潛入我的閨房,連夜帶著我出逃。我們逃到鄉下,隱名埋姓,過起了農民的生活。現在想起來,那段日子雖然苦,卻是我這一生最幸福的時光。不久,我就懷了你。”
  “村裏的大夫把過脈,說是雙胞胎。你父親非常高興,他起早貪黑地拚命在地裏幹活,想要多賺些錢,讓我母子三人吃好些,養得白白胖胖。但他是讀書人,哪裏吃過這種苦?不久便積勞成疾,臥病在床。我們的生活陷入了絕境,幾乎三餐不繼。正在走投無路的時候,白鳳嶧出現了!”
  說到這兒,她停了下來,抬起頭,那憂鬱而深沉的目光投向窗外,好象遙望遙遠的過去。而他屏氣息聲地坐在那兒,靜靜地聽著,耐心地等待著。
  她深深地吐了一口氣,轉過頭,眼睛正對著他:“自我出走後,家裏人就報了官,告你父親拐帶良家婦女。白鳳嶧當時是蘇州縣令,他派出眾多衙役,通過多方打聽才找到我。他看到我已懷有身孕,而你父親病在床上,生活相當困窘,便提出要跟我作一筆交易:他不把我的行蹤告訴家人,還出錢給你父親治病,但條件是,若我生下來的是男孩,必須送給他作兒子,而且一輩子不能見麵。”
  “我開始不明白他為何要這樣做,後來才從旁人那兒得知,他大嫂結婚多年沒有生育,他妻子的身體又不好,一連幾個都是小產。白老太爺希望在有生之年抱上孫子,便定下一條規矩,兩個兒子中,誰先給白家添丁,就把家產給哪個。白鳳嶧為了得到財產的繼承權,竟然要搶走我未出世的孩子!我痛心萬分,一口拒絕了他。誰知第二天,他便帶著一幫衙役上門,要拘捕你父親,並把我抓回去交給家人處置。如若真回了家,肚子裏的孩子便保不住,還要與你父親生生分離。那時候,你父親的病已相當嚴重,關進牢房,便是死路一條。萬般無奈之下,我還是答應了他……”方母說著,聲音顫抖起來,明顯帶著哭腔。
  “我永遠記得那天,正月初九,我臨盆了,生下一男一女雙胞胎。男孩叫伯秋,女孩叫迎春。我跟你父親還來不及多看你一眼,白鳳嶧就把你抱走了,從我身邊抱走了。我們就這樣糊裏糊塗地失去了你……”她熱淚迸流,痛哭失聲,“我們是天下最殘忍的父母,竟然拿自己的孩子作交易!我們也是天下最沒用的父母,連自己的親生兒子都保不住!我跟你父親抱頭痛哭,哭了整整一夜。你父親安慰我說,幸虧我們還有迎春。但每次看到迎春,我都會想起你,心像被人掏空了似的難受。雖然後來,我又有了仲秋、季秋,可是這麽多年來,我從來沒有忘記過你!”
  皓天仍然靜靜地坐著,看著窗外熙來攘往的人群,儼然如一尊雕像,但他眼中燃著紛亂與激動。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他終於開口道:“既然如此,你為何不到白家莊來找我?”
  “我找過你,我當然找過你!”她哽咽著說,泣不成聲,“在你父親病好後,我就溜到蘇州縣衙,想要偷偷見你一麵,誰知道白鳳嶧已經調離,沒人知道他去了哪裏。我隻打聽到他老家在上海,也是個大戶人家,其它的一無所知。後來又碰上改朝換代,滿清變成了民國,時局混亂,戰火連連,我們完全失去了白鳳嶧的消息。為了躲避戰爭,我們從蘇州逃難到了上海,你父親進了一所大學當老師,生活相對安定。我們又開始尋找你,但上海這麽大,要找一個人無異於大海撈針。你父親臨終的時候,緊緊拉著我的手,死都不肯瞑目。我知道,失去你是他這一生最大的遺憾!”
  “找了這麽多年,我幾乎放棄了希望。誰知道,老天開眼,竟然讓仲秋進了白家莊。剛才一見你,我就愣住了,你跟你父親年輕的時候一模一樣。這是老天爺可憐我,不忍心讓我和你父親一樣抱憾終身,才讓我們見上一麵啊!……”
  她再也忍不住,捂著臉“嗚嗚”地哭了起來。她哭得那樣酣暢,那樣淋漓,似乎要把這些年的思念、悲痛、煎熬通通都發泄出來。這是一個母親壓抑了二十年的淚水,這是一個母親悲喜交加的哭聲!母親?他記憶中的母親永遠是冷漠而疏遠的。而麵前這個痛哭流涕的婦人竟然是他的母親?!在陰影裏,她顯得那樣蒼老和衰弱,皓天不由慢慢站起身來。
  “姆媽,你不要傷心,你的伯秋回來了……”他跪在她麵前,抱住了她的雙腿。
  “伯秋,伯秋!”方母抖索著撫摸他的臉,他的頭發,“我的好孩子,姆媽對不起你,讓你受苦了……”
  二十多年的隔閡在一瞬間溜走,陌生感也頓時消失無蹤。他把母親粗糙的手擱在自己的臉頰上,低聲喚著:“母親……我的母親……”
  這一聲激動而壓抑的呼喚,使她忽然意識到,這孩子有太多的情緒需要發泄,需要訴說,而她就是那個傾聽者。
  她撫著他的頭,溫柔而和藹地說:“孩子,你有什麽委屈,有什麽心事,全都說出來吧!”
  一聽到她的話,他把她的手抓得更緊了,接著便語氣急促、嗓音嘶啞地講了起來,生平第一次掏出了心裏話。她輕輕地拍撫著他,靜靜地傾聽著,時間仿佛倒退到了二十年前,他不是一個高大成熟的男子,而是一個孤獨無助的小男孩。他說到寂寞無奈的童年,說到父母的冷淡,自己和他們的隔膜,而說得最多的就是婉秋,從她進白家莊的第一天說起,這十年當中,兩人相處的每一件往事他都記得清清楚楚,並且詳細地述說給她聽。
  她拍著他的頭,歎息般地說:“你愛她,你愛那個董小姐,是不是?”
  他把頭深深埋在她的雙膝之間,全身顫栗。“是的,我愛她!她是我二十八年回憶中唯一的溫柔。當我第一次見到她時,她還是個孩子,躲在大樹後麵哭,惶恐得像隻受驚的小白兔。當她抬起頭來,用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看著我時,我就知道自己完了。我握住她那冰涼的小手,覺得一生的幸福都掌握在她的小手裏了。”
  “既然是你一生的幸福,你為什麽不抓住它,而要默默退讓?就因為白皓雲是你的弟弟嗎?”
  他抬起頭來望著她,明亮的眼睛像是蒙上了一層薄翳。盡管他咬緊牙關,但嘴角的肌肉還是不停地抽搐著。
  “不,如果婉秋愛的是我,我絕對不會因為對手是皓雲就不戰而退。可是,婉秋她不愛我,她從來沒有愛過我。我充其量隻是她的大哥,從小到大,隻有在她受委屈或者皓雲不理她時,她才會需要我!”
  “你因為這個才離家出走?”
  “除此之外,我能怎麽做?每當看到婉秋和皓雲在一起,我就忌妒得發狂。開始我還抱著一線希望,以為皓雲對婉秋可能隻是一時興起,他這個人一向沒有常性的。但,對婉秋皓雲卻是認真的。他們從兩小無猜發展成兩情相悅,白家莊已經沒有我的容身之處。我隻有逃得遠遠的,在心裏默默祝福他們幸福。”
  “但婉秋卻沒有選擇白皓雲,而要嫁給仲秋。你從美國趕回來,就是為了向婉秋表白你的感情,阻止他們的婚事?”
  “我是想這麽做,所以才會一到上海就逕直來找方仲秋。當見到他時,我卻完全打消了念頭。因為方仲秋告訴我,他愛婉秋。而婉秋要他做自己未來的丈夫,一定有她的理由。我尊重她的選擇,隻能再一次地從她身邊走開。”他說著,頭重又頹然埋在她的膝間。
  她不勝憐惜地望著他:“但是,你不甘心,不甘心如此深愛著一個人,卻得不到她……”她的話還未說完,隻見皓天黑發的頭在她的膝蓋上痛苦地扭動,寬闊的肩膀在發抖,像是在打擺子。當方母發現他是在哭泣時,她的憐惜頓時變成了恐怖。這成熟的、男性的眼淚!她從來沒見過一個男人哭泣,更萬萬沒想到像皓天這樣溫文爾雅,這樣深沉內斂的男人,也會在她麵前哭得像個孩子。
  “姆媽,以後婉秋到了方家,請你看在我的份上,一定要善待她。她從小是個孤兒,沒有感受過家庭的溫暖,你就把想要補償我的心,放到她身上去吧!”
  聽到他嘴裏發出的哽咽,她的心如刀絞。母子連心,血濃於水。當皓天熱熱的淚水浸透了方母的掌心時,一個決定也在她腦子裏形成。她看見了皓天的痛苦,她懂得了他的感情,她不能不為他做點什麽,這也是她身為一個母親唯一能為兒子做的事!

  第 12 章
  方母回到家中,方仲秋、方季秋正在灶間等著她。方仲秋一見她就說:“姆媽,你怎麽現在才回來?飯菜都涼了。”“我已經在外麵吃過了。”方仲秋有些詫異,一向節儉持家的母親怎麽舍得去吃館子?“是白少爺請客。”方母解釋似地說,一邊盯著他。“白皓天請你吃飯?”方仲秋的眼睛瞪得更大了,“為什麽?”“我跟他談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是關於你的。”方仲秋的眉毛皺緊了:“什麽事?”方母看了旁邊的方季秋一眼,對方仲秋說:“你到我房裏來吧。”
  進了方母的臥房,方母一本正經地看著他,臉上的神情異常嚴肅。“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我們方家有一塊祖傳的翡翠玉墜?”方仲秋點點頭:“你不是說早就弄丟了嗎?”“我現在找到了,它就在白皓天身上。”“白皓天?”他問,“這和他有什麽關係?”
  “仲秋,”方母的聲音因為無法克製的激動而顫抖,“白皓天是你失散了二十多年的大哥!”“大哥?”方仲秋叫了起來,“他不是一出生就死了?”“不,他沒有死,是我和你父親把他送給了白家。”
  方仲秋目瞪口呆,他把前後的事情連貫起來:白皓天外貌和他的相似,白皓天在白家莊所受的冷遇,以及剛才母親見到他時的震驚……在一刹那間,他眼裏充滿了恍悟、驚奇、了解、同情和不敢相信等各種複雜的情緒。他握住母親的手,失聲喊道:“姆媽,這是真的?”
  方母把當年送走白皓天的事和盤托出,說到最後,她終於放聲大哭:“……白鳳嶧把你大哥抱走時,我把那塊翡翠玉墜戴在他的脖子上,就是為了以後好相認……沒想到,今生今世我還能再見到他……”
  自從父親死後,方仲秋隻看見母親無言流淚,還從沒有見她這樣激動過。可憐的母親,原來心底埋藏了這麽多悲痛和無奈!方仲秋相信了母親所說的,但他一向口拙,不知道如何去安慰她,隻呆呆地問:“白皓天真的有那塊玉墜?”“他說一出生就戴在脖子上。後來,他把它送給了董婉秋。”
  “婉秋?”方仲秋想起來了,就在她把他錯認為是白皓天的那晚,她曾經在後花園的涼亭裏,緊握著這塊玉墜哭訴。
  方母拭去了臉上的淚,歎了一口氣,說:“仲秋,你知道,一個男人把自己須臾不肯離身的東西送給一個女子,這份感情非同一般。”方仲秋愕然抬頭:“姆媽,你弄錯了,白皓天對婉秋隻有兄妹之情,否則他剛才不會那麽淡然。”“不!”方母說,“他的淡然全是裝出來的,他的心傷得比誰都重。”
  “不可能!我不相信,除非是他親口對你說的!”方仲秋還是難以置信。“孩子,這是他親口說的!他在我麵前承認他愛婉秋,甚至為得不到她的愛而傷心流淚。”“流淚?”方仲秋倒退幾步,“這怎麽可能?像他這種男人竟然會流淚?”
  “當時我也不敢相信。他是那樣溫雅清冷的一個男人嗬!他像你的父親,有方家人寬容悲憫的處世心態,和審慎嚴謹的作風。在我揭開他的身世時,他都能克製自己,毫不動容。也許是這些年在美國的生活,使他變得沉靜而堅忍。但他到底是個人啊,不是一個神!當他談到婉秋的時候,就完全崩潰了。他在我麵前哭得像個孩子,一個孤獨無奈,找不到方向的孩子,讓我禁不住想要擁進懷裏去嗬護!”方母說著,眼淚又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
  “可是,你跟我說這些有什麽用?”方仲秋掙紮地說,“我都快要跟婉秋結婚了。”
  “孩子,”方母用顫抖的手摸著兒子的頭,“你能不能取消婚事,把她還給皓天?”
  方仲秋非常吃驚,仿佛不認識母親似的瞪著她,嘴裏喃喃地問:“你找我進來,就是為了談這件事?你要我犧牲我的愛情、我的婚姻,成全你失散多年的兒子!”
  “不要這樣說,仲秋!”方母心酸地止住了他,“我也是為你著想。婉秋又不愛你,沒有愛情的婚姻是不會幸福的。”
  “可婉秋也不愛白皓天!”方仲秋焦躁地說,“她一直都隻把他當哥哥看待。”
  “皓天也是這樣對我說的。但是,他們相處了十年,婉秋對他有一種強烈的依戀和信賴。我猜想,她其實是愛皓天的,隻是她自己沒有發現而已。”
  方母的話動搖了方仲秋的信心。是啊,在白家莊的日子,他深深了解,婉秋對皓天的感情,已經超出了一般的兄妹之情。就連他和她的初次邂逅,也是因為她思念皓天,而深夜一個人跑到書房的窗下來聽他吹笛子。在得知皓雲和張小姐訂婚後,她在後花園的涼亭裏,哭著喊皓天的名字。當他把她抱起來時,她撲在自己懷裏,也是喊著皓天的名字……想到這兒,他不禁打了個冷顫,也許婉秋愛上了皓天而不自知,所以才會答應嫁給他。
  方仲秋的記憶又回到了當初的那個晚上,他們的談話曆曆在耳:“方先生,是你?”“很失望吧?我不是你的皓天哥哥。”“你說過的,隻要我說是,你就是。”……隻要我說是,你就是!隻要我說是,你就是!……在婉秋眼裏,他根本就是皓天的替身!
  他的腦海裏頓時一片混沌。而方母還在絮絮叨叨地說:“我了解你大哥,他跟你父親一樣,外表木訥,不善於表達,也不輕易動情,但一旦愛了,就義無返顧,至死不悔。他們會用一生一世去愛一個女人,方家人都是一樣的死心眼兒。”
  “可我也是方家人啊!”方仲秋忍無可忍地嚷道,“你說的癡情、執著,我也有啊!你為什麽不公平一點,為我想想?”
  “你和董婉秋才認識多久?不過半年多一點的時間。而皓天卻愛了她整整十年,從她六歲時起,他就在等她長大。婉秋是他心上的一個瘤子,若真讓人割了,會流血、會痛,會留下永遠的疤痕,讓他每見一次就痛一次,輾轉反側,永無寧日……”
  “姆媽!”方仲秋阻止母親說下去,“你這樣說,無非是讓我良心不安,讓我主動退出來成全他。可是,婉秋是一個人,不是一件東西,可以讓來讓去的。即使我真的取消這件婚事,你以為她就會嫁給他嗎?”
  “至少還有一個機會。”方母堅定地說,“我相信,他一定會去爭取的!”
  “好!既然你這樣說,我就答應你!”方仲秋滿臉悲憤地說,“反正我已經失戀過一回,不在乎再失戀一次。但願,這樣做真的能讓婉秋幸福,也能彌補你對他的愧疚之情!”他說完,就轉過身,拉開了臥房的門。
  方母坐在那兒,看著他出了房門,那清瘦的背影微曲,在陽光下拖出一道斜斜的影子,顯得十分脆弱而孤苦。她的眼睛又一下子濕潤了。她才第一次了解,他是真的愛那個董婉秋。造化弄人,一母所生的親兄弟,偏偏愛上了同一個女子。
  鄉間仲夏的黃昏已帶有幾分早秋的涼意。這天吃過晚飯,婉秋和皓月出了白家莊,手挽手地沿著潺緩的溪流,到後山散步。婉秋很少走出白家莊,不知道這兒的風景這樣美。太陽的餘暉照在粼粼的水波上,閃著橙色細碎的光影。溪水從小石子縫中安靜地流淌,發出悅耳的淙淙之聲。她揀一塊平坦的石頭坐下來,緊抿著嘴唇,傾聽輕風吹過山邊的樹林,沙沙作響。
  好動的皓月可坐不住,她彎腰拾起幾塊薄薄地小石片,斜著扔出去,石片從水麵上掠過去,一會兒就到了對岸。婉秋忽然按住她的手,說:“不要扔,小石片也戀它的舊伴,不要把它扔得那麽遠。”“你真多愁善感,對無知的木石都有感情呢!”皓月忍不住笑她。“木石無言,你以為它們真是沒有感情的東西嗎?”婉秋感慨地說。“至少它們不會有人類的煩惱。大哥就常說,但願身為木石呢!”
  聽到她提皓天,婉秋就把眼睛垂下去。夕陽投在她的長睫毛上,勾出兩道暗淡的影子,顯得她的臉越發沉靜而端莊。“皓月,”她過了半晌說,“你把我的事告訴了大哥?”“嗯,我在信裏麵都對他說了。”“你猜他會怎麽想,會祝福我嗎?”“也許會吧,在大哥心裏,沒有什麽比你的幸福更重要。”“真的?”她微笑了一下。皓月點點頭。兩個人又默然了。
  這時,太陽落下去了。而天色,漸漸由橙轉紫,由紫變黑。四周靜悄悄的,隻有她們兩個人。一陣夜風飄來,隱約似聞遠處響起疏疏落落的鍾聲。這是從何處來的呢?婉秋起身慢慢地尋聲向山上走去,皓月跟在她的後麵。兩人沿著山凹轉了兩個彎,依稀看見山腰樹木掩映處,露出一角白牆。鍾聲正是從那兒傳出來的。她們好奇地爬上去,走近一看,卻原來是一座古老的庵堂,大門橫額上刻著“水月庵”三個大字。
  “原來水月庵就在這兒呢!”婉秋說,“姆媽和許媽常到這兒來上香。”“我們進去看看吧!”皓月說著,率先跨進了大雄寶殿。隻見莊嚴的佛像前,一縷香煙嫋嫋上升,散發出濃鬱的檀香氣息。正中一盞玻璃燈,燈花搖曳,愈顯得殿宇內的安祥寧靜。大概女尼們已做完課誦,回禪房歇息了,整個殿堂內看不到一個人影。她們又轉到殿後,是一片山坡,斜斜地向上伸展,稀稀疏疏地種著幾棵鬆柏。山坡盡處是懸崖峭壁,崖下便是那一泓淙淙的溪流,正映著如水的月光,水月庵大概是因此而得名的吧!
  婉秋想著,在一棵大樹下站定,仰首望著澄藍如洗的天空說:“這兒真靜,好像與世隔絕一樣。”“你喜歡這地方?”“嗯,在這裏坐著,就什麽也不會想了。”“我不喜歡,太寂寞了。”“人遲早都要回到寂寞的地方去的。”婉秋向她投來深思的一瞥。“你這話太玄奧了,這可不像是一個快要做新娘的人說的話。”皓月說。
  這時,院中又響起了誦經和木魚鍾磬之聲,飄蕩在肅穆的夜空中,夾雜著風聲和溪流聲。一種難以名狀的淒惶之感,使皓月不願再停留下去。她拉了婉秋的手催促道:“快回去吧!這麽晚,家裏人還不知道我們上哪兒了呢!”她們急急地跑下山坡,順原路回去,婉秋不時回首向水月庵留戀地遙望。
  到了白家莊,長貴拉住皓月,神秘兮兮地說:“小姐,大少爺回來了,從美國回來的。”“大哥?”皓月高興得喊起來,“他真的回來了?”“大少爺一回家就問你呢!”“哎呀,我真高興!可是他這次回來,大概不是為了看我吧!”皓月說著,看了婉秋一眼。她隻是撫弄著兩條長辮子,默默地不發一言。皓月想起上次皓雲回來時,她也是這副淡淡的神情,其實心裏不知多激動呢!想到這裏,皓月的心情變得複雜起來。她不知道,皓天這次回來,將獲得他渴望已久的愛情呢,還是從此陷入痛苦的深淵?
  剛走到圓洞門那兒,就見皓天和母親一塊兒走出來。“大哥,你什麽時候到家的?”皓月興奮地說。“剛剛才到。”皓天答道,一雙眼睛卻緊緊地盯著婉秋。“皓天哥哥。”婉秋對他抿嘴微笑。“你長大了。”他喃喃地說,“都長成一個大人了。”“皓天哥哥,你還是跟以前一樣。”“不,我老了,你瞧我臉上都有皺紋了。”
  婉秋仰臉看他,他的眼睛深邃如昔,卻更閃爍更有神采了。他寬廣的前額確實已微現皺紋,然而那皺紋卻愈加增添他的氣度。他的頭發濃而黑,眉毛也一樣黑,身材挺拔俊秀。她似乎是第一次發現,他其實是一個很好看的男人。她以前隻把他當哥哥看待,卻從沒想過,他也是個相當男性、相當具有吸引力的男人!
  她望了他半晌,問:“皓天哥哥,你今年多大年紀了?”“你算算看,我走的時候你十四歲,你今年幾歲了?”“我今年十七歲,那麽你二十七歲啦!時間過得好快!”“好快。”他歎了口氣,忽又輕聲地說,“一轉眼,婉兒都要嫁人了。”
  一提起這事,婉秋的臉上就掠過一層陰影。皓月連忙打圓場,說:“大哥,你是趕回來吃婉秋喜酒的吧?還太早了點,大伯母說,要先訂婚後結婚呢!”“是呀,”皓月的母親秀茹接口說,“上回皓雲訂婚白家莊沒有辦酒,這次可要好好地熱鬧一番。”“姆媽!”皓月抗議地叫,衝她跺跺腳。
  秀茹這才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趕緊轉移話題,回頭問皓月:“你們剛才上哪兒了?”婉秋在她背後連連擺手,皓月知道她不願說出去水月庵的事,就說:“出去散步,不知不覺就走遠了。”“都幾點了,害得一家人四處找你們!”秀茹仍埋怨著。
  “我們以後早點回來就是了嘛!”皓月滿不在乎地說。等母親走後,她悄悄地告訴皓天說:“大哥,我們剛才去了一個從未到過的地方。”“什麽地方?”皓天的眼睛仍望著婉秋。“水月庵。”“水月庵?”皓天把眉頭一皺,“你們怎麽找到那兒去呢?”“怎麽,那兒不好?”“太冷清了。這是個古老的庵堂。在我做孩子時就聽說有一個婚姻不如意的女孩子,在那兒殉情。”“當真?怪不得呢,陰慘慘的,婉秋還說喜歡那地方!”皓月說。
  皓天的眼睛憂鬱地望進了婉秋的眼裏,似乎包含著千言萬語。皓月知道,久別重逢,他有許多話要對婉秋說,便悄悄地退了出去。可她的心卻是沉重的。
  “婉兒,我見過方仲秋了。”他說。“你為什麽要去見他?”婉秋有些詫異。“不知道你要嫁的是個什麽樣的人,我不放心。”“那你現在放心了嗎?”婉秋問他,臉上帶著熱切的神情。她是真的在乎他的意見!他的心抽痛了一下,裝作淡然地說:“他很好,也很愛你。我相信,他會是個好丈夫。”“皓月說,你會祝福我,你真的會嗎?”婉秋又問,盯著他。“當然,我會的。”他忍著心痛說。“謝謝你,皓天哥哥。”她如釋重負地鬆了一口氣,“你是第一個祝福我的人。”
  皓天的心如刀鋒劃過,隱然作痛。“無論如何,婉兒的幸福最重要。”他說,伸手溫柔地拂掠她的發絲。看著他眼底的笑意,婉秋知道,那個可親可敬的皓天哥哥又回來了!她情不自禁,撲到他懷裏,呢喃著低喊:“皓天哥哥,你為什麽不早點回來?”
  難道他早點回來,一切都會改變嗎?皓天沒有問,隻是緊擁著她。在美國的三年,他朝思暮想的不就是這一刻嗎?不管婉秋今後會屬於誰,隻要在她心裏,他還能占有一席之地!

  第 13 章
  午後的陽光照著婉秋的側影,勾勒出弧度柔美的額和頰。她正在窗前繡一隻枕套,嘴裏哼著那首《四季歌》:“春季到來綠滿窗,大姑娘窗下繡鴛鴦。忽然一陣無情棒,打得鴛鴦各一方……”她用五彩斑斕的線繡鴛鴦身上的羽毛,繡著繡著,便想起皓雲講過的一句話:“等我們結婚時,你就會繡得很好了。”永遠不會有這一天了!她的心一陣緊縮,手上的針就紮進了肉裏。
  “小心!”聲音剛落,一個身影從窗外衝了進來。是皓天!他捧起她的左手,看到她的食指已經被針紮破,冒出一粒殷紅的血珠。“瞧,都出血了。疼不疼?”他憐惜地說。“沒事,沒事……”她正想縮回手來,他卻已經俯下頭去,用嘴吮著她手指上的血。這溫柔的動作嚇著她了:“皓天哥哥……”他抬起頭來,看著她:“以後小心點!”
  “嗯。”她答應著,心裏卻隱隱有一絲羞澀。或許是長大了的原因吧,這次皓天回來,婉秋無法再以一個小妹妹的心態去麵對他。如今在她眼裏,皓天不但是個和藹可親的大哥哥,還是一個修長挺拔、風采出眾的男子。
  大概皓天也感受到了她的這種變化吧。每次來看她,都隻是默默地坐一會兒,說話低沉而緩慢,嘴邊帶一絲淡淡的笑意,溫和的眼神偶然望她一眼就投向窗外的藍天,然後就告辭走了。她總覺得他每次都無所謂而來,無所謂而去,留給她一個淡淡的、深沉的笑,和幾句含意深遠的話,卻使她在他走後感到寂寞與悵惘。他來時,她心裏總有一份莫名的情愫,像是興奮,又像是惶惑。她盼他多坐一會兒,又想他快點走。
  想到這裏,婉秋的心禁不住一陣酸楚。為什麽會這樣呢?他是她最熟悉、最親近,無話不談的皓天哥哥呀!為何久別重逢,兩人反而生分了呢?到底變的是他,還是她?
  看她雙眉緊鎖,默默無語地坐在那兒發愣,皓天開口道:“婉兒,你在想什麽?想得這樣出神?”“沒什麽。”她含糊其詞地說,心情卻越發沉重。她竟然對他說謊了,這是過去從未有過的!
  他把目光轉向她繡的枕套,嗬,是一對鴛鴦,雌鳥已經繡好,將頭鑽入水中,雄鳥卻隻繡了一半。“鴛鴦戲水,這是你的嫁妝?”她點點頭,雙頰微微有些緋紅。
  她真的要出嫁了嗎?皓天想著,有絲淡淡的惆悵。他故作輕鬆地問:“明天就是初八了,方家人要來提親?”“方仲秋在信上是這樣說的。”“醜媳婦要見公婆。”他笑著問,“你是不是有點緊張?”
  婉秋想了一下,說:“很奇怪,我一點也不緊張,反而非常平靜,根本不像是待嫁女兒心。”皓天看著婉秋,他的目光是深沉的、憂鬱的,使她有一種特別的感受。她竟衝口而出地說:“也許是我不夠愛他吧!”
  皓天渾身一震,起身走向窗口。許久,他才壓低聲音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你仍然愛著皓雲?”“皓天哥哥,你了解的。”她誠懇地說,“我怎麽可能這麽快就愛上另外一個男人?”
  “既然不愛方仲秋,你為何要嫁他?”這個問題憋在皓天心裏已經很久了,今天終於問出了口。“我也說不清,也許是同病相憐吧?他失戀了,而我也和皓雲分開了。而且,他那麽像你,不但長得像,連說話的神情也像。跟皓天哥哥相象的人,一定不會壞到哪裏去……”她停住了,望著窗口的皓天,發出一聲低喟:“如果你不是我的哥哥,該有多好!”
  他震動地望住她,聲音暗啞低沉:“婉兒,你可不可以不把我當哥哥,而當作一個普通的男人?”“我也想啊,可是很難。”她搖了搖頭,“從我認識你的那天起,你就是我的哥哥。那麽高大,那麽成熟,那麽有學問,我對你幾乎是崇拜的。真的,在皓雲麵前我總是很自卑,覺得自己配不上他,總是表現出最好的一麵。而和你在一起時,我卻很放鬆,有什麽心事也願意跟你說。”她深深地望著他,目光炯亮,“現在,皓雲離開了我,我們再見麵時,也不可能像以前一樣要好了。而你不同,你是我永遠的皓天哥哥!”
  皓天聽懂了,婉秋實際上是在說,我們還是做兄妹的好。但是,他愛了她這麽久,為什麽她就不能嫁他呢?想著,他感到一種針刺般的尖銳痛楚。為了掩飾心裏的絞痛,他把目光掉向窗外,淡淡地說:“你放心,我會永遠做你的好哥哥!”
  “那麽,你會參加我的婚禮嗎?”她急切地問。“你準備什麽時候結婚?”“大概明年陽曆年前後吧。養母說,到時候大家都有假期,你也會回來的。”“你希望我回來?”他回過頭來問。“當然。聽許媽說,我們這裏的人嫁女兒,新娘是要由兄長背著上花轎的。皓雲……皓雲到時候肯定不會回來,你能不能……”不等她說完,他立刻接口,“好吧,你出嫁那天,我一定趕回白家莊,我要親自把你背上花轎。”
  “謝謝你!”她由衷地說。窗外的陽光太過強烈,模糊了他臉上的表情,她竟然看不清他眼底蘊藏的無限悲哀。與他形成強烈對比的是,她笑了,露出了許久以來的第一個笑容。“隻要你快樂,我什麽都願意做!”他走過來,輕輕撫摸她的頭發,一如往常,卻帶著深深的眷戀和不舍。等他下次從美國回來時,她就要嫁給方仲秋——他的親弟弟。他們再也不可能像現在這樣親昵了。
  “我也希望皓天哥哥能快樂。”她說,“你說過,隻要離開白家莊就能快樂了。可是這次回來你還是和以前一樣。”皓天望著眼前的婉秋,心中的痛噬咬著。她不知道,他這一生再也不可能快樂了。
  這天是初八。按照原有的約定,方家母子要來白家莊提親。阿榮提出去城裏接他們。許繡怡雖然覺得有些不妥,但還是準允了。自阿榮趕著馬車離開白家莊,皓天就把自己關進了外書房。看著那扇緊閉的房門,皓月心裏十分難過。早知如此,她就不該寫信叫大哥回來。雖然,她也明白感情的事,當局者都做不了主,旁人更是無能為力!但是,像皓天這麽好的人,為什麽就得不到幸福呢?上天真是太不公平了!
  臨近中午,皓月聽到前院人聲喧嘩,其中夾雜著阿榮的大嗓門。方家母子來了?她急急地趕到那兒,看到許繡怡、許媽正圍著阿榮問東問西。她探頭往馬車裏看了看,咦,怎麽沒有人?她一把拉住阿榮,忙不迭地問:“方仲秋呢?”阿榮用衣袖揩著臉上的汗,抱怨地說:“誰知道他怎麽回事?說什麽也不肯上車,害我白跑了一趟!”“他不來提親了?”皓月問,心都要從胸口跳出來了。“方家姆媽說方仲秋反悔了。”他從懷裏掏出一封信來,“這裏還有一封給婉姑娘的信。”
  皓月正要展開信紙,就被一旁的許繡怡給奪了過去。她才讀了兩行,就氣得嘴唇發抖,半晌才顫聲問阿榮:“這真是方仲秋親手交給你的?”阿榮點點頭,說:“他說婉姑娘看過,就會明白他的意思。”“婚姻大事,豈能如此兒戲?他把我們婉秋當什麽了?”許繡怡把信紙向桌上一扔,“始亂終棄,天下男人都是一樣!”
  皓月拿起信來,看到方仲秋零亂的筆跡,在信紙上寫道:
  “婉秋:對不起,我不能來提親了,請你原諒我吧!
  雖然明知道這是一件使你傷心且難堪的事,但我還是不能不這樣做。婉秋,既然你愛的人不是我,就不該把終身幸福托付給我。這世上有比我更愛你、更適合你的人在等待著你。如果你能和他配成雙,該是多麽好的姻緣!請相信,我是考慮了很久,才做這個痛苦的決定的。最後,祝你幸福!
  方仲秋
  六月初七深夜”
  看完信,皓月二話不說,轉身就往後院跑去。奔到婉秋房中,婉秋已不知去向。她又奔出後門,一直跑向後花園。果然看見婉秋一個人坐在涼亭裏,呆呆的像一根石柱。她跑上去拉住她:“婉秋,你怎麽了,一個人跑到這兒來?”“皓月,你回去吧,讓我一個人呆會兒。”“是因為方仲秋的事?”婉秋點點頭,眼神木然:“我都聽許媽說了,他沒有來提親。” 皓月忍不住說:“反正你又不愛他,他不來提親不是更好?”婉秋轉過頭,不可思議地瞪著她:“你希望這門婚事泡湯?因為你愛他!”
  皓月又氣又急:“你都胡說些什麽呀!我完全是為你和大哥著想。”“大哥?”婉秋疑惑不解,“這和皓天哥哥有什麽關係?”“當然有關係,難道你不知道他對你……”“皓月!”耳邊傳來一聲低喝。皓月抬頭,皓天正站在涼亭外,用眼神阻止她往下說。
  “大哥,方仲秋不來提親了!”皓月對他說。“能把方仲秋的信給我看看嗎?”皓天沉聲道。皓月將緊攥在手心裏的信紙遞給他。皓天看完了信,眉頭皺得更緊了,許久才自言自語地說:“早知如此,我就不該去見他!”“大哥,他信裏麵說的那個人就是你嗎?”皓月問,“他是因為你才退讓的?”
  他沒有回答她的問題,眼神定定地注視著婉秋:“對不起,我沒想到事情會弄成這樣。”婉秋迷惑地望著他:“你們兄妹在說什麽?為什麽我一句都聽不懂?”“你看過信後,就會明白了。”皓月又將信塞給她,“沒想到這個方仲秋,竟有成人之美呢!”
  婉秋驚訝地接過去,看了一遍,就完全呆住了。皓天察覺到她的異樣,擔心地問:“婉兒,你還好吧?”她把目光從信紙移到皓天臉上,異常嚴肅地問:“皓天哥哥,上次你去見方仲秋,都和他說了些什麽?”
  事到如今,皓天決定坦誠相告:“我告訴方仲秋,你愛的是皓雲,之所以選擇他,是為了成全皓雲。”一刹那,婉秋的臉失去了血色。她倒退幾步,用一種陌生的眼神瞪著他:“正是因為你的這番話,方仲秋今天才不來提親!皓天哥哥,你為什麽要這樣做?你為什麽要破壞我的婚事?”
  “婉兒!”皓天低喊一聲,臉色變得比她還難看。皓月聽不下去了,插進來說:“婉秋,你怎麽可以這樣說?大哥是為了你好!”婉秋一字一句地說:“他如果真是為了我好,就應該放我一條生路,讓我離開白家莊!”“要離開白家莊,並不隻嫁人這一條路!”皓月激動地說,“就是要嫁人,也不一定非嫁方仲秋不可!”“那你說我還可以嫁給誰?這世上還有誰會要我?”
  “大哥呀!他一直都愛著你,等著你!”皓月這句話像一枚重型炸彈,將在場的兩個人都轟得呆若木雞。皓天更沒料到皓月會在這時候把自己的心事說出來。“皓月,你……”“大哥,你既然愛她,為什麽就沒有勇氣告訴她呢?”皓天不再說話,低下頭去,正碰上婉秋愕然的眼神。“皓天哥哥,她說的都是真的?”
  他微微震動了下,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最終還是點了下頭。婉秋卻像受到極大震動似的,叫了起來:“不可能!你一直把我當妹妹的,哥哥怎麽會喜歡妹妹呢?”“什麽不可能?”皓月站出來幫腔,“大哥隻是你名義上的哥哥,卻一路疼惜你,照顧你。他對你的細心關愛遠遠超過了我這個親妹妹,這不是愛情又是什麽?”
  婉秋的腦子裏亂成了一團。自懂事以來,她就知道,皓天是白家莊最愛護她的兄長,是她生命中的一道暖陽。但她卻從沒想過,皓天會愛上自己!可是,如果他真像皓月說的那樣愛她,為什麽當初不極力爭取,反而眼睜睜看著她和皓雲相愛,後來又讓她嫁給方仲秋?
  她還記得,他回來的第一天,對自己說,方仲秋是個好人,也很愛她,他會祝福他們……他為什麽要說謊呢?他為什麽不直截了當地告訴她,他愛她,不希望她嫁給方仲秋,而要在背後破壞這門親事?原來,她如此信任、全心全意依賴的皓天哥哥,竟是一個口是心非的人!
  “婉兒,你在想什麽?”看到婉秋慘白如石膏的臉,皓天敏感地問。她盯著他,顫聲說:“你變了,你並不是我認識的那個皓天哥哥!”聽到這句話,皓天的腦海一陣眩暈。他沒想到,十多年來第一次敞開心扉,承認自己愛她時,得到的會是這樣一個答案!
  半晌,他才幽幽地說:“你是怨我破壞了你和方仲秋的婚事?”她抿嘴不答。他深深地凝視她,然後無奈地歎了口氣:“還來得及,我們現在就去方家,告訴他,這是一場誤會……”“皓天哥哥,這些是你的真心話嗎?”她輕輕地問,“你真的希望我嫁給他?”“當然,隻要你快樂。”他疲憊地閉上眼,無力地說。
  “可是我一點都不快樂!”她大聲說,“隻要呆在白家莊一天,我就不會快樂!因為這兒的一草一木都有我和皓雲的記憶,所以,我隻能逃,逃得遠遠的。方仲秋對我來說,便是那根救命的稻草。雖然我不愛他,但這世上大多數人都是為結婚而結婚,誰談愛或不愛?我保證作他的好妻子就行了。可是,這一切都讓你給破壞掉了!皓天哥哥,離間我和方仲秋的是你,造成我痛苦難堪的人也是你,而你卻還假惺惺地說希望我快樂!”
  他睜開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沒想到,婉兒,你竟會這樣看我!”“我也沒想到,你會如此虛偽!”婉秋冷冷地說。皓月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是那個她熟悉的溫馴如水的婉秋嗎?她怎能如此傷害深愛她的皓天?
  “婉秋,快收回你的話!”皓月用命令的口吻說,“快向大哥道歉!”“做錯的是他,我為什麽要道歉!就因為我是白家的養女,而你們才是名正言順的少爺小姐?”
  皓天看著她,眼神悲哀:“原來,你如此在意你的身份?”“我當然在乎,因為我不像你一樣姓白!”說完,她沒有再看他們一眼,轉身就跑,跑出了後花園。
  皓月想要追上去,皓天阻止了她:“讓她去吧!你現在說什麽都沒用。”“可是,她怎麽能這樣對你?真是太殘忍了!”“我對她何嚐不殘忍呢?”他幽幽地歎了口氣,“就像她說的,方仲秋是她的救命稻草,而我卻把那根稻草給折斷了。”
  “到現在,你還在為她著想?”皓月震驚地問,“大哥,你到底愛她有多深?”“我不知道,”皓天抬頭望天,“我隻知道,看到她受傷,我會比她更痛苦!”

  第 14 章
  婉秋被拒婚的事在整個白家莊傳開了。各種各樣的謠言四起。有人說,婉秋先和二少爺不清不白,後又跟方先生私定終身,結果兩個男人都不要她,看她以後還怎麽嫁人。還有人說,婉秋命不好,八字硬,克死了爹媽,根本沒有男人敢娶她。甚至有人提到了外書房那個吊死鬼,說她是陰魂轉世,注定為情所困,一生孤苦無依。皓月聽到這些謠言,才體會到婉秋內心的痛苦,本想安慰她幾句,孰料婉秋倒先開口道歉:“對不起,我剛才態度不好,太無禮了,請你們原諒。”
  她這句話,其實是對皓天說的。皓天沒說話,隻默默地看著她,眼角和唇邊都刻著一絲沉痛的印痕。皓月忽然調侃似地說:“都是一家人,何必這麽客氣?我們早就忘記這件事了。是不是,大哥?”皓天這才開口:“婉兒,隻希望你不要怨恨我。”“你是我最親的皓天哥哥,我怎麽會怨你呢?”她刻意加重了“哥哥”這兩個字的語氣,皓天許多話都無從再說了。
  吃過晚飯後,婉秋把自己關在了屋裏。皓天擔心她受刺激過深,便一聲不響地守在她的房門外,側耳傾聽裏麵有什麽動靜。婉秋發現了,打開門說:“皓天哥哥,你放心,我不會做出糊塗事的!”“很高興,還能聽到你叫我一聲皓天哥哥。”他用手攔著門,“我能和你談談嗎?”婉秋依言退開,皓天跟了進去,反手將房門關上。
  “皓天哥哥,你想跟我談什麽?”她坐在椅子上,仰頭看著他。“關於方仲秋的事,我想跟你解釋一下。當初我找他,隻是想了解他的為人,並沒有想到他會因此而悔婚。如果早知道是這個結果,我就不會去找他了!”他認真地說。她卻顯得有些心不在焉:“這件事已經過去了,你沒有必要再提。”他皺眉:“真的過去了嗎?婉兒,你為何對我生分了呢?”“我沒有對你生分,而是不知道如何去麵對你。”婉秋正眼望著他,“在我心目中,你一直是我的哥哥,雖然我們沒有血緣關係,我卻把你當作這世上最親的人。我從沒想過,你會對我……”
  “忘記皓月說過的話!”他很快地說。“什麽?”她沒聽清楚。他沒有看她,低聲說:“婉兒,如果我的愛對你是一種負擔,那麽請你忘記它,我們還是兄妹!”雖然他極力掩飾,她還是看出了他深藏的痛苦。她終於知道他不快樂的原因了!淚水不知不覺奪眶而出,順著臉頰緩緩流下。皓天看到婉秋流淚,慌忙說:“婉兒,你不要哭!感情的事不能勉強,我不會怪你的。”
  她直愣愣地站在那兒望著他,就像一個受了委屈不知所措的孩子一樣。時光仿佛又倒回到十一年前,他在後花園的樹林裏找到了她,那個小小的、渴望慰藉的孤獨女孩!他輕輕地捧起她的臉,吻著她的淚,兩個人擁抱在一起。
  她用雙臂環抱住他的身體,呢喃著低喊:“皓天哥哥,為什麽我愛的人不是你?”他默默無言,把她的頭緊緊靠在自己肩膀上。她再也忍不住,掩麵悲泣起來。“皓天哥哥,如果我今後做了什麽事,你千萬不要怪我。”她虛弱地說,全身都在顫抖。他的心也一陣陣地戰栗,更緊地擁抱了她。
  她渾身酥軟地偎依在他懷裏,感到十分溫暖,那突如其來的淚水很快便幹了。雖然她如此留戀那個寬厚的懷抱,但還是輕輕地推開了他。“皓天哥哥,你走吧,時間不早了,你回去休息。”皓天看了她一眼,緩緩地轉身,走到房門那兒,又停下來。他沒有回頭,隻低低地說:“婉兒,不要在乎那些流言。如果你願意,我會照顧你一生一世。”
  他是在向她求婚嗎?婉秋極力咽著眼淚說:“不用了,皓天哥哥,我會好好安排自己,不會讓你為難的。”於是,他走出大門,沒有再回頭向婉秋望一眼。而她卻隻能站著,目送他走遠,走向寂寞、漆黑的夜晚……
  接下來的日子,婉秋顯得非常沉靜安祥,仿佛經曆了這場風雨後,她已經認定了方向,把住了舵。皓天也沒再到她屋裏來,隻是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一陣悠悠的笛聲,就會從外書房傳出來,那聲音幽長哀怨。婉秋的滿腹心事讓它一撩撥,竟有些難以自持。過去她憨憨的不諳世事,不知道這笛子是為誰而吹,現在她終於明白了,卻無以為報,內心更感到難以言喻的歉疚。她蒙上被子悄悄地哭,在心裏喃喃著:“皓天哥哥,對不起……”
  這天早上,皓天的房門被人敲響了。他從床上驚跳起來。昨晚吹了一夜笛子,直到天快亮時才迷糊思睡。這會兒聽見敲門聲,皓天心頭一震,猛然醒了過來。看看窗外,天已經大亮了。他翻身坐起,頭腦中依然昏沉,而心卻突突地跳得厲害,似乎有一種不好的預感。難道有什麽事要發生?
  敲門聲越來越急促。他奔過去打開房門,皓月白著一張臉站在那兒,喊著說:“大哥,婉秋不見了!”皓天來不及細問,奪門而出,倉皇奔到西小院,婉秋的房門洞開。他一下子衝了進去,明知她已離去,他仍然本能地叫:“婉兒,婉兒,婉兒……”
  屋裏空空如也,他繞了一圈,小小的銅床,毯子疊得整整齊齊,枕邊放著一個信封。他奔過去,一把抓起那信封,上麵是婉秋娟秀的字體:“皓天大哥親啟。”他在床沿上坐了下來,急急地抽出信箋,迫不及待地看了下去。信是這樣寫的:
  “皓天大哥:
  當你看到這封信時,我已經離開了白家莊。其實,我早就想走了,在皓雲和張小姐訂婚的時候,白家莊就已經沒有我的容身之處。隻是當初,我的想法是嫁給方仲秋,以一個新嫁娘的身分離開這兒,沒想到後來發生了這麽多事。皓天大哥,我這樣說,絕對沒有一點責怪你的意思。隻是造化弄人,為何當初我愛的人不是你?
  從認識你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這家裏你對我最好。我也一直把你當親哥哥看待,我做夢也沒想過,你會對我產生超越兄妹之情的愛……我現在才明白,三年前你是為了我才遠赴重洋,我是造成你一切痛苦的根源!皓雲也是因為我離家出走。古訓道:父母在,不遠遊。我不願你們為我背那麽大的罪名!為了免使大家痛苦,我還是走了的好。你放心,我不會自殺的,我隻是走到一個清靜的世界去,那兒再不會有悲歡離合、愛恨糾纏了。隻是我對不起養母,她的養育之恩,我隻能來世再報了!
  再見!
  別來找我!請忘了我吧!
  婉秋留於六月十五淩晨四時”
  皓天一口氣讀完了信,隻覺得四肢冰涼,心髒都沉到了地底下。這時,許繡怡在皓月的攙扶下闖了進來。他把手中的信遞給心急如焚的許繡怡。看完信,她慌亂地抬起頭來,淚眼迷離地喊:“這傻孩子,她會到哪兒去,到哪兒去呢?”
  “一個清靜的世界。”皓月喃喃著,忽然想起後山那個水月庵來,婉秋曾讚歎那兒是個與世隔絕的好地方。她拉著皓天說:“大哥,你跟我到後山去看看!”
  皓天完全失了理智,隻木然地跟著她直奔後山。到了水月庵門外,他才如夢初醒地問:“你想她會到這兒來?”皓月沒回答,隻請他留在外麵,一個人走進了水月庵。她向好幾個女尼打聽婉秋,她們都搖頭說不知道。最後問到一位年紀較大,麵容慈祥的老尼,似乎是庵裏的住持。她打量了皓月半晌,撥弄著手中的念珠,慢吞吞地問:“你是她什麽人?”“我是她姐姐。”皓月急切地說,“她真的在這兒嗎?”
  “隨我來。”老尼帶著她穿過殿堂,左轉右轉,到了一處幽靜的禪房,敲了敲門:“小姐,你姐姐來看你了,我想你還是見見她。”
  門許久才打開。婉秋形容慘淡地站在屋裏,穿著一身青灰色的袍子,儼然女尼打扮,隻是沒有削發。她見了皓月並不吃驚,隻淡淡地說:“我不是說過不要來找我嗎?”
  “婉秋,你不要鑽牛角尖,快跟我回去吧!”她搖搖頭,堅決地說:“我既然下了決心,就不會再改變了。”“大哥在外麵等你呢!”一聽皓月說到皓天,婉秋立刻把門掩上一半,顫聲說:“不,我不要見他!你告訴他,水月庵很好,我就在這兒帶發修行,青燈古佛會使我得到安寧。”
  “婉秋,大哥對你情深義重,你幾乎是他生命的全部。你作這樣的決定,不覺得太殘忍了嗎?”皓月近乎哀求地說。“人總是免不了要殘忍的。皓月,長痛不如短痛,你勸他忘了我吧!那樣他就不會有痛苦了。”婉秋淒涼而決絕地說完,就把門砰地關上了。任皓月千呼萬喚,她再沒有出來。剛才的那位老尼走上來,雙手合十,對皓月說:“姑娘,你還是回去吧!到這兒來的人,是很少勸得回去的。”
  皓月絕望地看了那間禪房一眼,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出水月庵。皓天立刻迎上前來問:“婉兒……她……在裏麵?”“嗯。”皓月點點頭,“她說要在水月庵帶發修行。”“讓我進去見她!”皓天說著,就要闖進水月庵。“婉秋現在不會見你。大哥,我們還是先回去,請大伯母來慢慢勸她吧!”
  皓天呆呆地站著,半天不能移動一步。皓月知道他已經肝腸寸斷,而她自己的心也碎了。

  第 15 章
  許繡怡上水月庵勸了婉秋好多回,可她像是鐵了心,怎麽也不肯回來。經過這一場打擊,皓天變得更加沉默寡言了,臉上平靜得看不出一絲傷感。但每個清晨和傍晚,他總要去水月庵附近徘徊,長籲短歎,依依不能離去。聽庵中傳出的梵唱木魚之聲,皓月忍不住淒然落淚:“婉秋,你這樣柔弱善良的人,卻做了世上最殘忍的事!”
  在白家莊,傷心的不隻皓天,許繡怡也一下子蒼老了許多。皓雲走了,婉秋作了尼姑,她的後半生已經沒什麽指望。
  這天黃昏,皓天又去了後山,直到天黑透才回來。皓月在前院攔住他,低聲問:“你又去看她了?”皓天沒回答她,隻說:“陪我到後花園走走,好嗎?”
  他們走進後花園,一彎下弦月高掛天際,微弱的光照著鬱沉沉的樹林,愈顯得一片昏暗蒼茫。皓天迷惘地凝望著月亮,夢囈似地說:“今天立秋,是婉兒的生日。可惜我沒法送她禮物了。”
  “她這樣傷你的心,你還記得她的生日!”皓月看著他,淚水一滴滴淌下來,“大哥,你怎麽這麽癡,這麽傻?”皓天緊鎖起眉頭,長歎一聲說:“都是我不好,如果我不回來,她現在已經和方仲秋訂婚了。是我逼她出家的。”“不要這樣說!大哥,你是個好人。你這樣愛婉秋,她卻不知道珍惜。”皓月激動得難以自已,“可天下的女人並不止她一個!”
  聞言,皓天一愣,低下頭來看她。皓月情不自禁握住他的手:“大哥,如果你愛的是我,我絕對不會辜負你的!”皓天迷惘地瞪著她:“皓月,你……”“其實,你根本不是我的大哥。我們並沒有血緣關係!”他震驚地後退了一步:“你……你是什麽時候知道的?”
  “原來你也知道?”皓月有點意外,“小的時候,看見你喜歡婉秋超過我,我常常在父親麵前抗議、撒嬌。有一次父親喝醉了酒,他告訴我,你並不是我的親大哥,所以才會不喜歡我。可我一點都不服氣,因為婉秋也不是你的親妹妹呀。後來,我才明白,你對她早就超越了兄妹之情。可惜婉秋不明白,也許這就是當局者迷而旁觀者清吧!”
  皓天苦笑:“她現在明白了,卻不能接受。因為她對我始終隻有兄妹之情。”“就像你對我一樣?”“是的,無論我們之間有沒有血緣關係,你在我心目中永遠是小妹妹。作哥哥的怎麽會喜歡上自己的妹妹呢?”皓天微微歎了口氣,“我終於體會到婉秋的感受了。隻可惜遲了些。”
  “那你以後打算怎麽辦呢?”皓月蹙著眉問。他靜靜地望著她:“我就是跟你談這件事的。我打算明天回美國。”皓月訥訥地說:“你要走?這麽快?”“皓月,我以後不會再回白家莊。這個家就交給你了。”“為什麽?”她微微震動了一下,更緊地握住了他的手,“是因為婉秋嗎?”他蹙緊眉頭,望著遠處映著月光的湖水:“我本來就不是白家莊的人,這兒已沒有什麽讓我留戀的了。”
  皓月淚水盈眶,卻找不到一句安慰他的話。如果婉秋知道大哥離開,永遠不再回來,會有什麽反應呢?她真能如太上之忘情,哀樂無動於衷嗎?
  第二天一早,皓天就收拾行李,離開了白家莊。阿榮用馬車載著他往船埠頭而去。在半路上,皓天忽然下車,要阿榮先去碼頭,他還有點事要辦。阿榮走後,皓天叫了一輛黃包車直奔方家而去。
  黃包車在弄堂口停下來。皓天下車,走到了方家門口。他正猶豫著要不要敲門時,門卻“吱呀”一聲開了,出來的是方母。她一見白皓天,驚喜交加,連話都說不連貫了:“伯……白少爺,是你?”“叫我伯秋吧。”皓天說,逕直走了進去。
  方母連忙關了門,跟在他後麵,問:“你今天怎麽有空來?我以為你……你不會再來了。”“我是特意來告辭的。”皓天說,“我馬上就要回美國。”“回美國?”方母驚疑地問,“你一個人?”“是的。”方母一邊招呼他在廂房裏坐下,一邊問:“那位董小姐呢?她不跟著一塊兒去?”
  皓天垂下頭,沉默了幾秒鍾,才說:“她已經出家了。”“什麽?”方母驚跳,眼睛睜得又圓又大,這件事實在太出乎她的意料了!“這到底怎麽回事?孩子,你快說呀!” 皓天深深地望著自己的母親。“很簡單。”他低沉地說,“她根本不愛我。所以她寧願出家,也不願嫁給我。”
  “她不愛你?這怎麽可能?”方母自言自語地說,“沒有仲秋夾在中間,她應該會選擇你呀!”聞言,皓天愣了一下:“原來,是您讓仲秋悔婚的?”“是我。”她堅決地說,“董小姐不愛他,他們結合是不會幸福的。”“但她也同樣不愛我。”皓天低聲說,“結果,您好心辦壞事,毀了他們兩人的姻緣。”
  看他那滿腹憂鬱卻又不得不強作鎮靜的樣子,方母便知道,婉秋的出家在他心田上烙下了刻骨的傷痛。為什麽這孩子的命這樣苦?方母的心裏一陣酸楚,不由握住了他的手,慈愛、溫柔地叫了一聲:“伯秋!”
  淚水一下子衝進了皓天的眼眶裏,他含淚望著這個雖然陌生卻又無比親愛的女人:“別為我擔心。到了美國後,我會好好照顧自己的。”“你不打算回來了嗎?”他渾身一震,望著她。到底是母子連心,她竟然看出了他的心事。“孩子,”她親切地,語重心長地說,“我相信你,方家的人不會被任何事情打倒。但是,到了美國後,你真的放得下那位董小姐嗎?”
  他放開她的手,坐直了身子。她聽到他用蒼涼而沉重的聲音說:“我會試著去忘掉她的。”方母心弦顫動了一下,她知道,終其一生,他也不會忘記那個董婉秋了。因為他對她用情太深,她已經深入他的骨髓,成為他生命的一部分。
  方母試探著問:“你會結婚嗎?”果然,他搖搖頭說:“我為一段感情掙紮了十年,幾乎付出了一切,到頭來,得到的隻有無奈和悲傷。”他咬牙,好半天才繼續下去,“如果可以選擇,我寧願獨身不娶。”
  皓天的話,勾起了她母性的本能,又那樣深深地打進她心坎裏,讓她感動,讓她震顫。方母忍不住掩麵悲泣起來,為皓天,為那位沒有謀麵的董小姐,為她自己……為那不公平的命運!
  皓天站起來,對她說:“好了,我該走了。”他頓了頓,又說,“隻是今日一別,不知何時才能見麵。您千萬要保重。”
  方母送他到弄堂口,緊緊拉著他的手,舍不得放開。“您放心,我會好好過下去的。還有,為我轉告仲秋,他若想赴美國留學,我可以幫助他。”
  目送皓天遠去的背影,方母想到他心裏那麽苦,還不忘關照別人,不由得又悲從中來。她一路掩泣著,慢慢回轉家中,關上了房門。
  秋月高懸,宛如一彎銀鉤。廊下的一盞風燈,孤零零地隨風搖擺著,擾得婉秋怎麽也睡不著。她披衣坐起,站到窗口,已經是秋天了,夜風中帶著陣陣寒意。屋前的一棵梧桐樹,在風中落下幾片黃葉。不由自主地,她想起了小時候念過的一首詩:“蕭蕭梧葉送寒聲,江上秋風動客情。知有兒童挑促織,夜深籬落一燈明。”
  這首詩是皓天教她的。她依稀記得,在後花園裏,他牽著自己的小手,一句一句地解釋給自己聽。又恍惚想起,皓雲和她趴在牆角邊挖蟋蟀,他的頭緊挨著她的……春去秋來,歲月流逝,曾經的純潔美好都消失了,剩下的隻有這“夜深籬落一燈明”。
  一陣寒風襲來,她感覺臉頰冰涼,才意識到,自己又悄然落淚了。出家人超凡脫俗,六根清淨,不為塵世悲歡所動,她為何總是做不到呢?這便是帶發修行的結果吧?如果落了發,削去這三千煩惱絲,也許就能徹底忘卻人世間的愛憎,真正四大皆空了。
  主意一定,第二天婉秋就去找庵中的主持慧能師太,請求她為自己落發。進庵一個多月來,她日日念經禮佛,作息一如其他女尼,但她知道自己並不是真正的佛門中人,因為師太一直沒有為她剃度。
  慧能手捏著念珠,露出嚴肅的神情說:“落了發,就是真正的佛家弟子,以後要還俗便難了。你真的決定了嗎?”“是的。”婉秋點頭,一臉的堅決。慧能師太凝視著她那清麗脫俗的容顏,歎口氣說:“你如花美貌,又生性多情,埋藏在這蒲團經卷中,不覺得太可惜了嗎?”“青春易逝,再美的紅顏,到頭來也不過是一堆白骨。至於情,更是人世間一切孽根之所在。我心已定,請師太為我剃度吧!”慧能沒有再勸,知道她是真的下了決心。不久,庵中主持禮儀,為婉秋削了發,改法號“淨慈。”
  從此,人世間少了個叫婉秋的女孩,多了個叫淨慈的尼姑。

  第 16 章
  出家的日子並沒有想象中難過。每日誦經參禪,和女尼們一起安靜地禮佛,對淨慈反而是一種解脫。但是,要想真正忘卻塵世中的人和事,卻很難。每當夜深人靜,她都會情不自禁撫摸胸前那塊翡翠玉墜。離開白家莊的時候,她本想把它還給皓天,猶豫再三,到底還是不舍。這塊玉陪伴了她整整四年,以後還將陪伴她度過幽居的歲月,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直到紅顏老去。
  這天,淨慈做完課誦,回到自己的禪房休息。突然,有不尋常的腳步聲傳來。她心一跳,往門外一看,慧能師太領著個婦人向她走來。“淨慈,這位女施主要見你。”淨慈看過去,那婦人很陌生,自己不曾見過,不由困惑地皺起了眉頭。“我是方仲秋的母親。”那婦人主動說。淨慈冷若冰霜,毫無表情地說:“對不起,我和他已經沒有任何瓜葛了。您還是請回吧!”
  方母並不以為忤,非常和藹地說:“我今天來不是跟你談方仲秋,而是為了白皓天。”聽到皓天這個名字,淨慈臉上掠過一絲悸動。慧能見狀,說:“淨慈,你跟這位施主好好談談。”便轉身走了。
  淨慈把方母讓進屋裏,為她倒茶。方母在椅子上坐下,默默打量著她:這女孩身材纖巧,模樣俊秀,有一張非常標致的瓜子臉,白皙的肌膚如美玉一般毫無瑕疵,一雙黑亮水靈的眸子盈盈欲訴。雖然削了發,青袍布襪,但這身女尼的妝束一點也掩不住她的清麗,反而更襯出楚楚動人的風韻,整個人就像一朵初始盛開的白荷,空靈清秀,嬌而不豔。
  難怪皓天會對她如此癡迷!方母在心中輕歎一聲,開口道:“你不認得我,我卻早就知道你,隻是沒想到我們會在這種地方見麵。”
  淨慈忙著沏茶,眼睛卻始終沒有離開方母。她看上去約摸五十歲,舉止端莊,說話文縐縐的,雖然衣著簡樸,形容憔悴,兩鬢斑白,但她白淨的皮膚,清秀的五官,寬闊的額頭,圓潤的脖頸,都顯出大家閨秀的氣度來。尤其是那雙慧黠深邃的眼睛,好象在哪裏見過似的。她腦海裏一閃,忽然想到,皓天就有一雙這樣的眼睛!
  仿佛讀出了她的心思,方母說:“你一定發現了我和皓天外貌上的相似。其實,他是我的親生兒子。”
  淨慈心弦一顫,茶杯裏的水差點漾出來。她驚訝地張大眼,瞪視著對方:“皓天的父親不是白鳳嶧麽,怎麽會變成你的兒子?”
  方母把當年將皓天送給白鳳嶧的事簡單地敘述了一遍,歎息著說:“我第一次見到皓天,就知道他是我失散多年的長子。因為他不但長得和我丈夫非常相像,還有方家祖傳的翡翠玉墜。”
  玉墜?淨慈把胸前那塊玉墜解下來,遞到方母麵前:“您是指這塊嗎?”方母急切地接過來,用手觸摸著,聲音顫抖地說:“是的,是的,就是這塊!心形的,上麵刻著《詩經》。皓天一出生,我就把它戴在他的脖子上……十年了,我終於又見到了它!”
  看她激動的神情,不像在撒謊。這麽說,她真是皓天的母親?原來,皓天和自己一樣,也不是白家人!淨慈回憶起六月初八那天在後花園的情景,當她說自己隻是白家的養女,他們才是白家莊名正言順的少爺小姐時,皓天那異樣的眼神,不由問道:“皓天知道自己的身世嗎?”“他知道。他來找仲秋的那天,我就和他相認了。是他告訴我,玉墜在你這兒。”
  淨慈一驚,頓時醒悟:“你今天來,就是為了要回這塊玉墜?”方母搖搖頭,把手中的玉墜交還給她:“這雖然是方家的東西,但皓天把它送給了你,我不會再要回去。”她神情複雜地看著淨慈,“隻是有一件事我不明白。姑娘,你出了家,就四大皆空,為何不把它還給皓天,還要貼身戴在身上?”
  淨慈低下頭,看著那塊玉,啞口無言。她自己也解釋不清,當初為何會舍不得它。“你看破紅塵,削發為尼,拋下了你的養母,拋下了白家莊,拋下了人世間的榮華富貴,為何偏偏拋不下一塊玉墜呢?”方母停頓了一下,凝視著她,終於說了出來:“因為你拋不下皓天的感情,你深深地愛著他!”
  她抬起睫毛來,愕然地皺眉,愕然地搖頭。“不!你不了解!”她低呼,“我一直把皓天當哥哥,怎麽會愛上他?”
  “我是過來人,當然了解。”方母懇摯地說,“有的人麵對真正的愛情時,往往盲目不知,必須經別人提醒才會看得清楚。”
  “可是你說我愛他,有什麽證據?”“皓天跟我說了你們之間的事。每當你傷心失意的時候,你都會去找他,向他傾訴。你雖然和白皓雲相戀,但心裏仍然牽掛著他。皓天決定去美國留學時,你曾央求他不要離開白家莊。他沒有答應你,你很是失望,卻一直戴著他送你的這塊玉墜,連出家為尼都沒有取下來。而你和仲秋的認識也是因為皓天。他的笛聲勾起了你對皓天的強烈思念,你曾經深更半夜跑到外書房去聽他吹笛子。白皓雲和張家小姐訂婚後,你非常難過,一個人跑到後花園哭。你嘴裏喊著皓天的名字,並把安慰你的仲秋誤認為是皓天。你要仲秋娶你,並不是因為你愛上了他,而是他的外形酷似皓天,你愛屋及烏,把他當作了皓天的替身……孩子,你一直都愛著皓天,隻是你自己不知道而已!”
  淨慈愣在那兒,好半天不動也不說話。方母的話帶給她太大的衝擊,腦子裏亂成一團,完全無法思考:如果她真的愛皓天,為何自己一點都感覺不到?如果她不愛皓天,為何對他總有一種超乎尋常的感情和難舍的牽掛?她對他到底是男女之情,還是兄妹之義?
  “你意識不到你對皓天的愛,是因為他和你年紀相差太大。還有一個原因,你一直以為你愛的是白皓雲。”方母盯著她,說,“我雖然沒見過白家二少爺,卻聽仲秋說過,他是個非常漂亮聰明的男孩子。你跟他青梅竹馬感情深厚,你把這種感情當作了愛情。而皓天又不善於表達,我猜想,他到目前為止都沒有親口說過他愛你,對嗎?”
  淨慈身子微微地顫栗了一下。是啊,這三個字,他從來沒有對她說過。
  方母用一種了解的眼神看著她:“他和他父親一樣,都是那種深沉內斂,隻做不說的人。就算他愛你愛得發狂,他也不會說出來,隻會站在你身邊,默默地付出。這十一年來,他的每一次重大決定都是為了你。他為你去學他不感興趣的醫學;他為你離開白家莊,獨自到異國求學;得知你要結婚,他又千裏迢迢趕回上海,隻為了看看你要嫁的人可不可靠;你選擇出家,他便終身不娶……你有沒有想過,他對你的愛已經達到了一個男人愛一個女人的極限?你有沒有想過,在你發現他愛你之前,他已經愛了你好多年?甚至在你還是個懵懂無知的小女孩時,他就愛上了你!”
  淨慈手裏握著那塊玉墜,握得好緊,整個人呆呆怔怔的,像個木頭人。方母的這番話,一字一句全都敲進了她的靈魂深處。皓天情深義重,為她付出這麽多,而她……她為了逃避他的愛,竟然躲到這深山古庵中來。天!她到底對他做了什麽?眼淚慢慢地湧滿了她的眼眶,沿著麵頰墜落,紛紛跌碎在衣襟上。
  “我對不起皓天!”淨慈抽咽著說,流淚的眼裏盛滿了內疚、後悔、自責和祈諒,“我不該這樣傷害他!”方母搖搖頭,眼眶濕潤:“這世上對不起他的又何止你一個!就是我這做娘的,也對他心懷愧疚。”
  聽她這樣一說,淨慈聯想到皓天的身世,他在白家莊的遭遇,他那無法言說的痛苦,他那如泣如訴的笛聲……她將臉埋入掌中,心中的憐惜和酸楚泛濫成災,一任淚水迸流而出。方母走過來,拍了拍她的肩頭,輕歎道:“孩子,不要哭。隻要你認清了你對他的感情,你們之間還可以挽回。”
  “伯母,”淨慈抬起淚眼,瞅著她,“我該怎麽辦?”“如果你真的愛他,就追到美國去,我想他會原諒你的。”她審視著淨慈的臉色,“現在,你能確定你愛他嗎?”
  聽到這個問題,她怦然心動,淚痕猶存的臉上泛起微微紅暈。“我不知道……但我會去找他!”方母長長地舒了口氣,說:“看來我這一趟沒有白來。”
  這時,不遠處的殿堂裏傳來清揚的鍾聲。是作課誦的時間了!淨慈從椅子上站起來,說:“對不起,我該去作功課了。”方母有些驚詫,問道:“你還要留在這兒做尼姑?”“不管怎樣,我都該跟慧能師太說一聲。隻是,這佛門淨地,哪能說來就來,說走就走?”“你放心,我剛才來的時候已經對師太說了。師太說她早就看出你塵緣未了,遲早有還俗的一天。”
  淨慈好奇地問道:“伯母,你怎麽知道一定勸得動我?”“我當然知道。”方母笑著說,“我的兒子不會看錯人。”淨慈沒有說話,臉卻更紅了。方母陪著她往前麵殿堂走,一邊問:“你準備什麽時候去美國?”淨慈猶豫了一下,說:“至少要等我頭發長起來的時候。否則這樣子去見他,他都認不出我了。”
  等她這頭頭發長起來,起碼要一年。方母問:“你有信心一年後去找他,他仍然愛你嗎?”“我相信他!”淨慈肯定地說,“我的皓天哥哥是不會變的!”

  第 17 章
  白皓天站在窗前,望著外麵山坡上如火如荼的楓樹林。
  又是秋天。舊金山的秋天和上海的不同。舊金山秋天的楓葉紅得燦爛,讓人感覺不到一絲兒蕭瑟、惆悵的味道。而上海因了那落葉的法國梧桐,總是有一種難以言說的頹敗。皓天的意識又滑到了白家莊,後花園那棵高大參天的樟樹,零亂的枝椏把青白的天空劃成了一塊一塊。樹梢上掛著一彎纖月,昏黃幽暗。這是他最後看到的白家莊的秋月,這一幕已經永遠定格在他的記憶中,就如同上海深宅大院中那個叫婉秋的女孩。三年了,她的影子依然如此鮮明,如此生動,仿佛就站在他的麵前:那完全信賴的神情,毫無芥蒂的笑容,充滿崇拜的眼睛,脈脈含情的舉止……他皺了皺眉,怎麽又想起她?都是皓月從上海寄來的那封信,打破了他平靜已久的心湖。
  他低下頭,緩緩拆開手裏握著的信箋,沉思地、反複地閱讀著。皓月在信裏麵說,她已經考取了公費留學,即將赴美,請他一個星期後去碼頭接她。同行的還有方仲秋。方仲秋?他那一母同胞的親弟弟,曾經因為婉秋,自己強烈地嫉妒過他,並間接地破壞了他的婚事。沒想到,在自己離開上海的這三年,他和皓月相愛了。更沒想到的是,皓雲到底還是娶了那位張小姐,回到上海。婚後兩人情投意合,伉儷之篤如膠似膝,還為白家生下了一個大胖小子。在舉家歡慶之際,他和婉秋的那些情感糾葛早已成為前塵往事。其實,細細想來,這雖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皓雲從小就是個知道為自己找尋快樂的人,他愛的時候轟轟烈烈,一旦想開了就斷得幹幹淨淨,從不拖泥帶水。不像自己,該愛的時候不敢愛,該放棄的時候又放不下。或許這就是皓雲總是如此開朗,而自己活得壓抑的原因吧?
  他想起,很多年前,婉秋曾問過自己:“你為什麽不快樂呢?你為什麽不像皓雲?”是啊,為什麽他不像皓雲?如果他有皓雲一半的勇氣和坦誠,或許他和婉秋的結局就不一樣了。婉秋在出家前曾反複說過一句話:“為什麽我愛的人不是你?”感情的事雖不能勉強,但如果他早說了,早做了,婉秋就有可能是他的,絕不會走進水月庵。
  皓天的目光在字裏行間搜尋著,五頁厚的信紙,皓月向他匯報了白家莊每一個人的近況,唯獨沒有提到婉秋。難道她真的要在那古老庵堂裏吃齋念佛,終老一生?
  一陣敲門聲打斷了皓天的沉思。他把信紙收好,禮貌地說:“請進!”門被推開,一名護士小姐出現在門口,用英語說:“白醫生,五號病房的戴西小姐要見你。”
  戴西,那個漂亮的華裔小姐,一個月前因患急性肺炎住進了醫院。他是她的主治大夫,也是這家醫院唯一的中國人。兩人因而相識,漸漸熟稔起來。戴西的父親是舊金山華商界屈指可數的百萬富翁,而她是他最鍾愛的獨養女兒。她隻有十七歲,情竇初開,而她遇見的第一個男子很幸運地但也很不幸地恰巧是皓天。本來戴西的病早好了,一個星期前就可以出院,但她卻因為皓天的緣故,在醫院裏“賴”了下來,天天要求皓天去看她。
  皓天看了一下表,正是巡房的時間。他穿上一件白大褂,隨著那名護士小姐走向病房。
  戴西住在一人一間的高級病房。皓天巡察完普通病房,推開她的房門時,她父親唐先生正坐在病床前的沙發上,陪著女兒說笑。這是一位和藹的老人,彬彬有禮、平易近人,沒有通常大富豪的那種倨傲。一看到皓天進來,他就站起來,略帶歉意地說:“不好意思。小女又叨擾白先生了。”“沒關係。我本來就要巡房。何況,戴西小姐沒有出院,還是我的病人。”
  皓天說著,走向半躺半坐在病床上的戴西,親切地問:“你今天感覺怎麽樣?”“早上起來的時候,胸口有些悶,現在看到你好多了。”戴西用不太純熟的漢語說,那雙秋水明眸裏,是毫不掩飾的仰慕和依戀。皓天第一次見到她,就覺得她像婉秋。兩人苗條的身段和清麗的五官,頗有幾分相似之處。也許這就是他對戴西特別好的緣故吧。他時常會來看她,買一些糖果、玩具,講一些滑稽可笑的故事逗她開心。感覺中就好象回到十二年前,麵對著躺在病床上的婉秋。
  唐先生跟他們聊了一會兒,就告辭了。他臨走時把皓天叫到外麵的走廊上,字斟句酌地說:“小女不懂事,老要麻煩白先生,我們很是過意不去。不過,她對你有一種特殊的感情。在她看來那就是愛情。不知白先生你有什麽想法?”這是唐先生第一次鄭重地和皓天談這件事。其實不用唐先生提醒,他也早就看出戴西對自己的異樣情愫,卻不阻止,任它發展,是不是太自私了?現在,既然唐先生已經把那層窗戶紙捅破,他也隻好打開天窗說亮話:“對不起,唐先生。我早在三年前就抱定了獨身的念頭。這輩子我都不會娶妻結婚。”
  唐先生許久未言。半晌才歎口氣說:“神女有情而襄王無夢。我早想到是這種結局。隻是小女太天真,一直執迷不悟。”“不要這樣說,唐先生。這事都怪我,我這就跟戴西小姐說清楚。”“好吧。”唐先生點頭同意,但附加一個條件說:“請你不要傷了她的自尊,畢竟隻有十七歲。”“我知道。”皓天低聲說,心情也變得黯然。
  皓天重返病房。戴西急切地從床上坐起,好奇地問:“白先生,我父親剛才在外麵跟你說什麽?”他沒有回答她的問題,隻在她病床前坐下,柔聲說,“戴西小姐,我在中國有一個妹妹,你很像她。現在她不在我身邊,你作我的妹妹,好不好?”“NO!”戴西抗議地叫,“我不要作你的妹妹!我愛你,我要做你的……”她在腦海裏搜索,找到一個恰當的中文詞匯,“情人!對,我要做你的情人!”
  如果這句話出自婉秋之口,他一定會感激涕零,然而由戴西嘴裏說出來,他就啼笑皆非了。雖然戴西長得像婉秋,但她是在美國長大的,受的是西方教育。她性格開朗活潑,敢愛敢恨,更具現代女性的特質,卻沒有婉秋的沉靜、矜持、溫婉、古典……總之,她不是婉秋,不能成為他愛情的替身!主意一定,皓天狠狠心說:“戴西小姐,有一件事我早就想告訴你。其實,我是個獨身主義者,不可能愛上任何人。”
  戴西的眼睛睜大了,一瞬不瞬地瞪著他:“中國人不是講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嗎?你父母怎麽會同意你獨身?”不孝?皓天有些悲哀地想,他離了父母,離了家鄉,離了祖國,三年沒有回過一次家,早就是個不孝之人。他不屬於白家莊,不屬於方家,心上牽掛的人又遁入空門。人生對他來說,根本就是一場鬧劇!
  他看著戴西,誠懇地說:“戴西小姐,如果以前有什麽讓你誤會的地方,都是我不對。但我絕不能接受你的感情。我們隻能作普通朋友。”戴西眼睛瞪了好一會兒,忽然說:“我知道了,你在家裏有個青梅竹馬的戀人。就像《紅樓夢》裏的林妹妹一樣。你愛她,她也愛你,卻因為父母的反對,她嫁給了別人,你就離家出走,跑到美國來。你是為了她才獨身的,對不對?”
  皓天愣了一下,才問:“你這是聽誰說的?”“這裏的護士小姐早就告訴我,說你有一段傷心往事。”她望著他,臉上是一片坦蕩蕩的天真,一片令人心碎的溫柔,“白先生,你知道我為什麽喜歡你?因為你身上的東方味。你是個標準的中國美男子,眉清目秀,溫文爾雅。你深沉、內斂,沒有美國人的狂妄自大和浮躁。還有你的神秘,你的憂鬱,你有一種很多人都沒有的東西——癡情。能被你愛上的女孩,一定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真是情人眼裏出西施。他哪有她說得那麽好?但皓天還是被戴西的這番話深深打動,尤其是麵對她的那雙眼睛,清亮如水,一點塵垢也沒有的眸子,讓他想起在天一涯的婉秋。他心裏湧起一股憐愛之情,握住她的小手,說:“戴西,被我愛上的女孩不一定幸福。曾經有一個女孩為了逃避我的愛,遁入空門出家了。”
  戴西被他的話所震撼,她的嘴唇抖動著,她的眸子潮濕著。幾秒鍾後,她喃喃地說:“我不理解那個女孩。她不但把自己的一生埋藏了,把你的幸福也毀了。”皓天更加握緊了她的手,卻一個字也說不出。
  在沉默的空氣中,戴西忽然哼起了一首英文歌。皓天聽不清那些英文歌詞,那調子卻是憂傷而低回的。她哼完了才說:“這首歌叫ROSE MARIE。我的音樂教師告訴我,這裏麵有一個淒美的愛情故事。菲摩暗暗地戀著一位小姐,卻從來沒敢對她說出自己的秘密。後來那位小姐結婚了,菲摩每天晚上對著她臥房的窗戶,一邊懷念著過去的日子,一邊流著眼淚唱這首歌。”“你能告訴我歌詞嗎?”皓天問。“當然可以。”
  戴西唱了起來:
  “你還想得起那個遙遠的故鄉嗎?瑪莉?
  在那裏,四月的玫瑰開放著。
  你還想得起那個遙遠的人麽?瑪莉?
  像你懷念著故鄉的玫瑰似地,在懷念著你。
  你還想得起那個靜謐的小湖麽?瑪莉?
  現在花正寂寞地躺在月光裏……”
  於是,一滴很大很大的眼淚從他的眼裏流出來,流過他的臉頰,沿著鼻梁,沿著下巴,墜到白色大褂的衣襟上。他鬆開握她的手,用手掩著臉,緊緊地咬著嘴唇忍受著。一隻小手輕輕地按在他的頭上,撫摸著他的頭發。那隻手像一隻熨鬥,溫柔地熨著他憂傷的靈魂。他聽見她在說:“你又想起了你的瑪莉,對嗎?這三年來,你一直在記憶裏邊生活著。”

  第 18 章
  一個星期後,皓天到碼頭去接皓月他們。戴西也要跟著去。自從知道他和婉秋的事後,她不但沒有如皓天預期地疏遠他,反而對他更加著迷。女人都是愛獵奇又富有同情心的,有了這麽一段傷心往事,他對她更具吸引力了。
  巨大的越洋海輪停靠在岸邊。拎著各式皮箱的旅客們魚貫著從吊橋上走下來。在嘈雜的人群中,皓天第一個看到的是皓月。她還是燙著卷發,穿著她所喜愛的粉紅色連衣裙,模樣一點沒有改變,隻是臉上的神情稍微沉穩了些。
  “嗨,大哥!”她一發現他就大聲喊,並揮手向他致意。皓天走上去,緊緊握著她的手,仔細地看著她的臉問:“船上還好嗎?你有沒有暈船?”“還好,我一向不暈船的。隻是,婉……”皓月沒有說完話,因為她看到了站在他身邊的戴西。“哦,這位是戴西小姐,我的病人。”皓天說,把身子轉向戴西,“她就是舍妹,白皓月。”“白小姐,你真漂亮!”戴西由衷地說。“你也很漂亮。”皓月低聲說,臉上的表情有些古怪。“方仲秋呢?”皓天一邊問,一邊焦急地望著從船上下來的旅客。
  “他出來了,穿黑色西裝的那個。”皓月說,看了皓天一眼。皓天很快在人群中找到了方仲秋,穿著黑色的西裝,打了整潔的領結,神清氣爽,變化很大,皓天都快認不出來了。他手上提著皮箱,正和旁邊一位穿白色紗衫的小姐說著話。那位小姐梳著齊耳的短發,側著臉,他看不清她的模樣,以為是跟皓月同船的旅客。直到他們走到他麵前。方仲秋說:“大哥,你看這是誰?”
  白得透明的臉頰,秋水般明澈的眸子,靈秀的五官,纖巧的身段……“婉秋!”好象一個巨大的聲音響在他耳邊,一刹那間,天地變色,整個世界都震動了。
  她真的是婉秋?!除了長辮子變成短發,旗袍換成洋裝,她和他夢裏的婉秋一模一樣!他瞪視著她,久久無法言語。
  “皓天哥哥。”她低低地叫了一聲,臉上泛起一片紅暈。他夢遊似地,恍恍惚惚地問:“婉兒,你怎麽來了?你不是在水月……”皓月在一邊插話道:“婉秋三年前就還俗了。”皓天又是一驚:“真的嗎?你為什麽不告訴我?”“我是想寫信告訴你,但婉秋不肯。她說要給你一個驚喜。”婉秋的臉更紅了,她轉過頭,目光停留在戴西身上,對方也正好奇地打量著她。這是個時髦靚麗的女孩,明眸皓齒,眼波流轉中閃著慧黠的光采。
  皓天看出婉秋眼中的疑惑,向兩人作了介紹。戴西立刻向婉秋伸出手來,說:“很高興見到你,董小姐。”“我也很榮幸。”婉秋說,心中卻有些莫名的酸楚。雖然皓天說戴西小姐隻是他的病人,但她還是感覺到兩人關係不一般,否則他不會帶她來接船。
  方仲秋打破現場的尷尬,說:“大哥,婉秋是特意跟我們來看你的。她說如果……”話未完,就“哎喲”一聲叫了起來。原來旁邊的皓月狠狠地踩了他一腳。他疼得嘶牙咧嘴,瞪她道:“你幹嘛踩我的腳?”“對不起,我不小心!”皓月聳聳肩膀,對皓天說,“大哥,我肚子餓了,這些話回頭再說吧!”“好,我們先去吃飯。”一句話提醒了皓天,他從恍然若夢的狀態下清醒過來,帶著他們向外麵的汽車走去。
  這是戴西家的汽車,司機也是她家的。司機一麵打開車門,讓眾人上車,一麵問:“小姐,現在去哪裏?”戴西說了一家高級酒店的名字,回頭對皓天說:“那裏的廣東菜最地道。”她祖藉是廣東人。皓月皺了皺眉,說:“我最不喜歡吃廣東菜,還是上海口味好。”“好吧,那我們換一家酒店。”戴西很爽快地答應了。
  婉秋自始至終沒有說話,她把頭轉向車窗外。街上的店鋪林立,有很雅致的櫥窗,行人們大多是金發碧眼的美國人,都穿著很整潔的衣服,熙來攘往。這就是舊金山?皓天生活了六年的城市!她曾無數次想象過他的生活,現在,終於和他站在同一塊土地上,同一片天空下,呼吸著同一樣的空氣。可是,為何她心裏除了興奮以外,還有些茫茫然呢?
  看到那個甜美活潑的戴西小姐,她腦海裏響起方母的聲音:“你有信心一年後去找他,他仍然愛你嗎?”現在不是一年,而是三年,她怎能肯定皓天依然愛她?畢竟她曾經那麽殘忍地拒絕過他,又那麽深地傷害過他!皓月一定也有同樣的疑慮,才會打斷方仲秋的話,不讓他說出她來舊金山的目的。
  到了酒店,戴西點了一桌子酒菜,說是要為他們接風洗塵。方仲秋連說太客氣了,戴西卻笑著說:“白先生的家人,就是我的家人。你們不用見外。”奇怪的是,皓天聽見這句話,沒有任何表示。在整個用餐過程中,他都顯得很沉默,仿佛在思考著什麽高深的問題。他性格一向深沉,經過三年的別離,婉秋覺得他更加難測了。
  吃過飯後,戴西又熱心地為他們安排了住房,是一幢靠近皓天醫院的公寓。婉秋和皓月住一間,方仲秋單獨一間。戴西小姐先坐司機的車回去了,皓天呆在婉秋她們的房間,用那對深思的眸子看著婉秋,欲言又止。婉秋當然知道他想問什麽,卻借口旅途疲憊想早些休息,把自己關進了臥房。皓月陪著大哥在外麵聊天。等皓天走後,她才去敲婉秋的房門:“好了,大哥走了,你出來吧。”婉秋開了門,問她:“你都對他說了?”“大哥沒問,我也沒說。但我猜他一定很想知道。還是你自己告訴他吧。”
  婉秋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皓月,你覺得皓天哥哥跟那個戴西小姐隻是一般的醫患關係嗎?”皓月搖搖頭:“大哥對她很寬容也很寵愛,就像當年對你一樣。”婉秋咬著嘴唇說:“他會不會愛上她了?”“大哥這人心地善良,對誰都那麽好,我不能肯定他是否愛戴西小姐。不過,我看得出,戴西小姐對我們的大哥一往情深。”婉秋抬起頭來看著她,憂慮地問:“皓月,我這趟來舊金山會不會太冒失了?”“怎麽?你後悔了?”皓月皺著眉頭問。“當然不是。”婉秋低下了頭。“好了,婉秋,不要想這麽多。既來之則安之。”皓月拍拍她的肩膀,打了個嗬欠說,“快點睡吧!大哥答應明天帶我們出去玩呢!”
  可是婉秋並不想睡,她鎖上了門,熄了燈,在窗前默默地站了下來。遠處的霓虹燈閃爍著,近處的高大建築沉浸在澄澈如水的月華中。山坡上的楓樹林把沉沉的黑影投在地上,隱約可以看到那條通往皓天醫院的小徑,她卻不知道這條路究竟有多長。
  到舊金山的第一個晚上,婉秋就失眠了。臨近天亮時,她才迷迷糊糊睡著。睜開眼,秋日的陽光透過窗簾,把臥房照得亮晃晃的。她從床上爬起,匆忙地洗漱,一邊穿衣服,一邊打開房門,衝外麵叫:“皓月!”
  “皓月不在,和仲秋一起出去了,她說要遊遍整個舊金山。”一個低沉的嗓音說。是皓天!婉秋停住腳步,瞪著坐在客廳沙發上的他:“你怎麽沒有跟他們一塊兒去?”“我在這兒等你。”皓天從沙發上站起來,“你早餐想吃什麽?我去給你買。”“不用了。”“婉兒!”他向前一步,凝神注視著她,“你還要躲我到什麽時候?”她垂下頭,小聲地說:“我沒有躲你。”“可是,從昨天到今天,你都沒有正眼看過我。”他語氣中夾雜著輕輕的歎息,“你仍在生我的氣,不肯原諒我?還是不把我當你的皓天哥哥了?”
  “我沒有生你的氣。你也看到了,方仲秋現在和皓月在一起,我們變成了好朋友。我怎麽還會怪你呢?”她連忙解釋。“那麽,婉兒,你看著我!”他走近來,雙手握住她的肩,“告訴我,當年你是為了什麽還俗?”她抬起頭,正好撞見他的眼眸。他的眼神閃著狂熱,語氣帶著執著。這個皓天,是她完全陌生的,不但因為他脫去長衫,換上了純白的西裝,多了幾分陽剛,少了些許儒雅,更主要的是他灼熱的眼神,令她幾乎無法呼吸。
  告訴他嗎?她是因為他才還俗,也是因為他才踏上異國的土地。可是,那個戴西小姐呢?他是不是也對她心存愛意?婉秋掙紮了好久,才說:“我上水月庵本來就是為了躲避你,你既然離開了,我當然不願意再呆在那兒,陪伴青燈古佛過一輩子。”
  皓天沒料到是這種回答,整個人僵在那裏。“皓天哥哥,你生氣了?”她小心翼翼地問。“沒有。”他苦笑著,“我隻想知道,你既然想躲我,這次為什麽又到美國來?”他語氣中的沮喪和受傷,總能引起她的不忍和同情。她這才強烈地意識到,她愛他,她一直都愛他!可是,他還愛她嗎?三年的時間雖然不算長,卻足夠改變一切。這三年當中,皓雲娶了張素馨,方仲秋愛上皓月,世事易變,更何況是愛情呢?
  見她沉默太久,他的神色逐漸變得凝重,說:“我知道,你是為了皓雲。”她渾身一震,問:“怎麽說?”“皓雲帶著張素馨回到白家莊,並生下一個兒子,這對你無疑是一種羞辱,一種傷害。你就是因為這個緣故,才跟皓月到舊金山來,對不對?”
  婉秋咬著牙,一個字也說不出。他怎麽能這樣誤解她?皓天卻以為她是默認,胸口又開始隱隱作痛。沒想到,三年前她愛的是皓雲,三年後她依然為了他而心傷。自己永遠無法取代皓雲在她心目中的地位!
  他放開握住她肩膀的手,低低地說:“婉兒,不管你是為了什麽到舊金山來,我都會照顧你的。”“皓天哥哥!”她喚了一聲,眼淚就掉了下來。麵對所愛的人而不敢愛,內心的掙紮和痛苦,她今天終於體會到了。“不要哭了,婉兒。”他輕拭她的淚,“隻要你還把我當你的皓天哥哥,我就很滿足了。”
  她再也控製不住滿心的酸楚,一下子就撲進了他的懷裏。三年了,她好懷念他身上的氣味,好懷念他有力的臂膀,好懷念他溫暖的懷抱,好懷念那種耳鬢廝磨、肌膚相親的感覺。
  他緊緊地擁著她,將她的身子偎在自己胸前。從昨天到今天,他一直不敢相信,幽居山中、遠離塵世的婉秋竟然會出現在自己麵前,以為是一場溫柔而虛幻的夢。直到此刻,觸碰她溫軟的肌膚,嗅著她身上的甜香,他才第一次有了真實感。
  “白皓天,”他在心裏麵對自己說,“上天給了你第二次機會,你不能再錯過了!”

  第 19 章
  九月,皓月和方仲秋申請的學校開學了,兩人日日早出晚歸,開始變得繁忙。婉秋一個人呆在公寓中,有些無聊。皓天常常抽空來陪她,使她又感受到曾經有過的關懷和照顧。但她內心深處卻感到一絲不滿足。皓天本就是個溫文爾雅的謙謙君子,加上西方的紳士之風,他對她向來都是發乎情而止乎禮的。看著皓月和方仲秋兩個卿卿我我一副甜蜜的樣子,她隱隱有些失落。這些自然逃不過皓天的眼睛。
  這天吃過晚飯後,方仲秋和皓月又手牽手地出去了。皓天陪婉秋坐在公寓的客廳裏。婉秋一直低著頭不說話。皓天問:“婉兒,你不開心嗎?”婉秋抬頭,訥訥地說:“沒有。”“是不是因為皓月和仲秋?”他盯著她。她臉上浮起一個茫然的笑:“怎麽會?”“那你為什麽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皓天永遠記得,三年前她是因為方仲秋悔婚才出家的,現在看見他和皓月在一起,自然會有點傷感。
  婉秋知道他誤會了,說:“我從來沒愛過方仲秋,他在我心裏不過是一個替身而已。”“替身?”皓天玩味著這個詞,“誰的替身?”“當然是你。”她認真地看著他,“你不覺得他和你很像嗎?皓月會愛上他,大概也是這個原因吧!隻可惜她以為你們是兄妹,否則她早就嫁給你了。”皓天沒有告訴她,皓月已經知道他不是她的親哥哥,他隻想弄明白她話裏的意思:“婉兒,你說他是我的替身,難道……”
  看著他那雙帶點憂鬱的深情眼眸,她很想衝動地對他說:她是因為他才千裏迢迢跑到舊金山來的。但是,他現在對她好,到底是出於兄妹之情還是舊情未了?正如皓月所說,他心地善良,對誰都那麽好。她不能肯定他對自己的關懷照顧,一定是因為愛情。如果愛已不在,她不想他去背負感情的壓力,不要他因為愧疚和憐惜,而去刻意回報,這對他太不公平!
  於是,她壓抑自己的感情說:“皓天哥哥,這一切早就過去,不要再提。”皓天忍耐地看了她半晌,歎口氣說:“是的,都過去了。錯過的永遠不可能回來。”她呼吸一窒,他是說他對她的感情嗎?他曾經那麽深地愛著她,掏空所有,無怨無悔地付出,結果隻留下一片心傷。現在,他有了新的選擇,過去的隻能過去。他是這個意思嗎?
  一陣突如其來的敲門聲,打破了室內沉悶的空氣。婉秋走過去開門,撞進來的是一張如花笑靨:“董小姐,白先生在嗎?”“在。”婉秋看了屋內的皓天一眼,默默退開。“戴西小姐,”皓天有些意外,“你怎麽來了?”“我在醫院等了你一天,你都不來看我。我猜你一定在這兒,所以就找來了。”戴西上前,一把握住他的手,“今天晚上的月亮很好,我要你陪我到海邊去散步。”皓天有些尷尬,說:“這麽晚了,不太方便。”“這裏是美國,不會有人說閑話的。”戴西回頭問婉秋,“董小姐,你說對嗎?”
  這位戴西小姐雖然長了一張古典美人的臉,性格卻是熱情奔放的。東方的秀麗和西方的灑脫在她身上結合得天衣無縫。這樣一個可人兒,又有哪個男人拒絕得了呢?就連一向坐懷不亂的皓天也不例外。這些天來,婉秋親眼目睹了他對她的寵溺和關愛。記憶中,除了自己,他從未對誰這麽好過。難道他真的愛上了她?
  想到這兒,婉秋隻覺得胸口揪得好緊。她勉強自己擠出一個笑容,對皓天說:“你陪戴西小姐去玩吧,不用管我了。”皓天知道從小到大她最怕孤單,不放心她一個人呆在公寓裏,說:“你和我們一塊去。你還沒看過舊金山最有名的海霧呢。”婉秋連忙搖頭:“我有點頭痛,想早點睡,還是你們去吧。”“GOOD NIGHT!MISS董。”戴西甩下一句甜甜的英文,拖著皓天,消失在門外的走廊上。
  這晚,婉秋站在窗前吹了一夜的冷風。皓月一回來,趕緊關上窗戶,拉著她問:“大哥呢?他沒有陪你嗎?”他每晚都要等到她回來才會離開。“他跟戴西小姐到海邊散步了。”“散步?”皓月開玩笑地說,“好浪漫!”“是啊,真是羅曼蒂克!”婉秋坐到沙發上,“你還記得當年你笑皓雲和人家曬月亮嗎?結果就出現了一個張素馨。現在又來了一個戴西小姐。白家莊的兩位少爺都豔福不淺。”她捧著頭,傻傻地笑了起來。
  皓月終於發現了異樣,在她身邊坐下來,小心翼翼地問:“你怎麽了?”婉秋依然笑著說:“我知道,你一直都很奇怪我當年為什麽出家。我不是因為你的方仲秋,我愛的人又不是他,犯不著為了他了斷紅塵。也不是因為皓天哥哥,我隻是順命而已。沒想到,我千算萬算,東躲西躲,都躲到美國來了,還是躲不過命運的安排!”皓月聽得更加驚心:“你又沒有喝酒,為什麽盡說胡話?”
  “這不是胡話。我埋在心裏很久了,早就想說出來,卻一直沒有機會。”婉秋感覺頭痛欲裂。這就是報應,誰要她剛才說謊呢?“我生下來的時候,家裏人找算命先生給我測過八字。那算命先生說我命硬,生來克父克母,注定孤苦一生,不如早點送到尼姑庵中,免得害人害己。我爹娘不信,罵他胡說八道。但不久便應驗了,我爹在我繈褓中就去世了,接著我娘也死了。我六歲時就成了孤兒,養母收養了我。她從許媽嘴裏知道這件事後,不肯讓我姓白,怕我害了白家莊。養父也聽說了這件事,便不讓我接近皓雲。那次我得了肺炎,養父母想起算命先生的話,後悔收養了我,所幸皓天哥哥幫我治好了病。我也是在他的鼓勵下,才重新獲得了活下去的勇氣。皓雲壓根兒不信邪,全心全意地愛著我。我很感動,便一心想跟他在一起。後來發生了張素馨的事。我傷心欲絕,方仲秋出現了,他安慰我,關心我。我想如果嫁給他,就能離開白家莊。但是命運又一次捉弄了我。”
  “那天在後花園,我說了很多傷你和皓天哥哥心的話,心裏既後悔又難過,便跑到了養母的房間,正巧聽見許媽重提算命先生的話。養母歎了口氣說,世間事,都是前生注定的。如果真的是前生注定,遁入空門便是我最好的歸宿。於是,我偷偷上了後山的水月庵,決定在那兒度過餘生。但,方伯母到庵裏來找我,告訴了我皓天的感情。想到世上有一個人這麽愛我,默默守護了我十年,我不甘心失去他。所以,我還了俗,拚命學英語,就是想擺脫宿命,與他相守一生一世。……現在我才知道,我永遠逃不開命運,永遠得不到所愛的人!”
  聽了這番話,皓月非常震驚。在白家莊時她也聽過一些傳言,說婉秋的生辰八字中有三隻老虎,克父克母,但沒想到她會真的放在心上。她連忙說:“婉秋,你怎麽可以相信前生注定?命運是靠自己奮鬥的,幸福是要自己爭取的。大伯母年紀大了,成天念經拜佛,思想陳舊落伍。你可不能這樣想。”“皓月,你說的道理我都懂,也這樣做了,但是無論我怎樣奮鬥,怎樣爭取,幸福還是遙遙無期。”
  皓月衝動地站起來:“都是因為大哥和那個戴西小姐!我這就跟他說清楚……”“不要!”婉秋一把握住她的手,“我不要他為難,我不要他再為我操心。”皓月感覺到她的手滾燙如火,不由一驚:“婉秋,你好燙,是不是發燒了?”“沒有……”話未完,她就一頭栽倒在沙發上。耳旁傳來皓月的驚呼聲:“婉秋!”
  婉秋醒來的時候,已是第二天早上。她躺在雪白的病床上。清晨的風從窗外吹進來,帶著秋日薄薄的涼意。這是皓天所在醫院的高級病房,由敞開的窗子可以看到遠處層層的山巒,一直延伸到海天迷蒙處。
  她從窗口轉過頭,視線落在皓天身上。他斜倚在床前的沙發上,手邊攤著一本英文小說,但眼睛卻是閉著的。昨晚她高燒不退,昏迷不醒,他一定嚇壞了吧?她支起身子,目光癡癡地打量著他。他睡得很熟,麵容沉靜平和,就像他一貫給人的感覺。那濃密的黑發,那微蹙的眉梢,那挺直的鼻梁……都是她從小到大看熟了的,卻從未像現在這樣能引發她心底強烈的愛戀,使她忍不住伸出手,輕輕地、柔柔地撫觸他沉睡的俊容。
  她撩開他額前垂落的一絡發絲,指尖碰到他的眉心。她到美國這些天,從未見他開心地笑過,連睡著時,眉心都是深鎖的。他一直都不快樂。過去在白家莊,他的不快樂,是因為愛她而得不到她,所以才會說:“也許離開白家莊我就會快樂了。”現在他離開了白家莊,卻依舊不快樂,是不是很大一部分來自於她?她跑到舊金山來,把他的痛苦和煩惱也帶來了。
  她的手指顫抖了一下,歎息般地說:“皓天哥哥,我真的讓你那麽困擾嗎?究竟我要怎樣做,你才能真正得到快樂?”
  像是回答她的疑問似的,病房的門被人推開。她迅速縮回手,重新躺到床上,闔上雙眼裝睡。一位護士小姐拿著藥品走進來,一直走到皓天身邊,輕喚著:“白醫生,醒一醒!”皓天睜開眼,神情有一瞬間的恍惚,而後才清醒過來,問:“早上好!蘿絲小姐。現在幾點了?”“都九點了。白先生,你昨晚守了一夜,現在應該回去休息。”皓天沒有動,他的目光緊盯在婉秋臉上。過了一會兒,他伸出手,放在她的額頭上。那溫柔的碰觸和他掌心的溫熱,幾乎使婉秋難以再假寐下去。
  “燒是退了。但她為何還不醒呢?”他疑惑地問。“大概是太累了吧。高燒是很消耗體力的。”蘿絲小姐笑著說,“我想,這位小姐很快就會醒的。”皓天說:“那我等她醒過來再走吧。”蘿絲小姐困惑地望著他:“白醫生今天不用上班嗎?”“我可以跟別人換晚班。”
  昨晚熬了一個通宵,今天又要值晚班,這位溫文俊秀的白醫生,精力真是比美國男人還好呢!蘿絲小姐一邊給躺在病床上的婉秋打針,一邊打量著她:細致的瓜子臉,彎彎的柳葉眉,長長的眼睫毛,很標準的中國古典美人,忍不住說:“這位小姐真漂亮,像個中國瓷娃娃。她是你的女朋友嗎?”
  “不,她是我的妹妹。”皓天說著,再次伸手過去,將她散亂的發絲向後撥,輕輕拭著她額頭上的汗珠。雖然他指尖的柔情讓婉秋意亂情迷,但那淡漠的語調卻讓她倍感失望。現在,他真的隻把她當妹妹!
  一旁的蘿絲小姐卻被皓天的舉動感動得不得了:東方男人真是溫柔體貼啊,難怪那位戴西小姐會對他癡纏不休……提到戴西小姐,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情,開口道:“哦,對了,五號病房的戴西小姐今天出院,她請你馬上過去一趟。”皓天的手指倏地停住了。他斂眉沉思了一會兒,才說:“她終於決定出院了?”“是的,唐先生正在幫她辦出院手續。戴西小姐說無論如何要再見你一麵。”皓天凝視著仍然昏睡不醒的婉秋,目光中有點遲疑。蘿絲小姐看出了他的心事,連忙說:“白醫生,這兒有我,你就放心吧。”
  皓天終於站起身,拉開房門,走了出去。房門剛一闔上,婉秋就迅速睜開了眼睛,憂傷而空洞地盯著天花板。蘿絲小姐驚喜地瞪著她,輕呼道:“哦!小姐,你醒了?”婉秋轉過頭望著這位年輕的美國護士,用英文說,“蘿絲小姐,戴西小姐得的是什麽病?我看她活蹦亂跳的,一點也不像是病人。”
  “兩個月前,戴西小姐因為急性肺炎住進了我們醫院,在白醫生的精心治療下,很快就痊愈了。可是,她卻遲遲不肯出院。因為丘比特的神箭射中了她的心髒。她愛上了白醫生……哦,用你們中國話說,就是一見鍾情。”“你也知道中國成語?”婉秋有點意外。“是白醫生教我的。”蘿絲小姐讚歎地說,“他彬彬有禮,很有紳士風度,和醫院裏的每一個人都相處得很好。但是,他一直不開心,非常憂鬱。我們背地裏給他取了一個外號,叫作憂鬱王子。直到戴西小姐來了以後,我們才知道,原來他也會笑。她像個純潔的天使,給他帶來了歡樂和笑聲……”
  蘿絲小姐滔滔不絕地說著。婉秋很佩服自己的英文水平,竟然全部聽明白了她的話。但她卻寧願自己聽不懂,這樣她的心就不會痛,頭腦就不會昏沉。不行!她不能再聽下去了,否則她會再次昏倒。“對不起,蘿絲小姐。我想出去走走。”她很突兀地打斷了對方的話,也顧不得禮貌,就從床上站了起來,逕直走向門口。
  “哎,小姐,你高燒剛退,小心著涼……”蘿絲小姐在後麵著急地喊。但婉秋不聽她的勸阻,已經走出了病房。她是第一次到這家醫院來,根本不知道樓梯在哪兒,隻是機械式地沿著走廊向前走著。畢竟是大病初愈,她覺得頭輕飄飄的,腳步卻無比沉重。走了好一會兒,才發現自己仍在走廊上打轉。猛一抬頭,對麵那間病房的門牌號撞入眼簾“five”,那是中文“五”的意思。換言之這是戴西小姐的病房。她不自覺地停下腳步,病房的門是虛掩的,皓天低沉渾厚的嗓音從裏麵飄了出來:“戴西小姐,對不起!”
  然後是戴西的聲音:“為什麽要說對不起?其實,這些日子一直是我纏著你,你不厭煩我就很好了。”
  皓天愛憐地撫了撫她的頭發:“傻孩子,你那麽可愛,我怎麽會厭煩你?”
  “可是,你不會選擇我。因為你的瑪莉來了,對嗎?”
  “是的,她是我一輩子的責任和義務。”皓天歎息著說。婉秋的心弦一顫,原來她現在對他來說,隻是責任和義務而已。
  “如果是下輩子呢?你會不會選擇我?”戴西急切地問。
  麵對她那雙充滿渴盼的眼睛,他說不出拒絕的話,點點頭說:“我會的。下輩子我一定選擇你,這輩子我隻能屬於婉秋。”
  “很高興能聽見你說這句話。”戴西的大眼睛裏漾起了晶瑩的淚花,“最後我還有一個請求,你能吻吻我嗎?”
  皓天沒有說話,也沒有動。
  戴西有點失望:“你真的不能吻我嗎?在美國,兩個陌生人打招呼也是可以接吻的,何況我們不是陌生人。”
  “好吧!我滿足你最後一個請求。”皓天站起來,把她拉進了懷裏。他的嘴唇剛貼上她的額頭,她就忽然伸出胳膊,挽住了他的頭。他的頭一低,正好吻在她薄軟而細嫩的唇上。她的另一隻手也繞了過來,緊緊地纏住了他的脖子。
  他們在接吻!他們竟然在接吻!婉秋聽到了一切,也看到了一切。像是有一根鞭子,狠狠地從她心髒上抽了過去,說不出有多疼,說不出有多酸楚,說不出有多嫉妒。她伸手扶住牆,覺得自己快要站不住了。慢慢的,她恢複了一點力氣,轉過身子,一步步走回了自己的房間。
  蘿絲小姐看見她回來,臉色卻比剛才還蒼白,不由問道:“小姐,你怎麽了?”“我覺得頭好痛,胸口好悶。”婉秋軟弱無力地說,整個人隻剩下一縷氣息。蘿絲小姐連忙扶她到床上躺好,一邊說:“要不要通知白醫生?”“NO!”婉秋立刻說,聲音有些尖銳,不複剛才的溫柔。接觸到蘿絲小姐驚異的目光,她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解釋道:“蘿絲小姐,謝謝你,我想一個人躺一會兒。”
  蘿絲小姐一跨出房門,她就立刻蒙上被子,淚水不息地流了下來。皓天和戴西親熱擁吻的一幕撕碎了她的心,也在嘲笑她的盲目自信:是誰說過她的皓天哥哥不會變?董婉秋,你以為你是誰?你隻是一個寄人籬下的孤女。三年前你配不上皓雲,三年後你又何嚐配得上皓天?他和那個戴西小姐才是天生的一對,而且,他已經吻了她,承認喜歡的人是她,你隻是他的責任和義務!如果沒有你,他一定會選擇她,何必等到下輩子呢?
  婉秋哭了很久,直到皓月和方仲秋來醫院看她,才強顏歡笑地迎接他們。出院後,婉秋顯得非常的安靜,每天隻是默默地吃飯、睡覺、看書。皓月最害怕婉秋這種樣子,這表明她心裏又打定了什麽主意,就像她出家前的那段日子,不由隱隱有點擔心。
  果然,不久後的一個清晨,皓月起床時發現婉秋不見了,桌上留著她寫的一張紙條,內容沒頭沒尾:“我走了!既然上天注定我一輩子孤獨,那就讓我一個人去承受吧!這對每一個人都好。祝你們幸福!”旁邊放著那塊心形的翡翠玉墜。

  第 20 章
  皓天得知婉秋失蹤的消息,匆忙趕到公寓。皓月把紙條和玉墜一並交到他手裏,他默默地看完了那張紙條,緊握住那塊溫潤而堅硬的翡翠,心中驀地一陣疼痛,仿佛婉秋舍棄的不是一塊玉,而是他的心。皓月在旁邊著急地問:“大哥,你倒是說句話呀!”“我還有什麽好說的呢?”皓天幽幽歎了口氣,“婉兒在出家時都沒有把玉還給我,現在她是真正和我恩斷義絕了。”
  “大哥,這還得怪你,誰要你和那個戴西小姐夾纏不清?”皓月語氣中帶著責難之意,“婉秋千裏迢迢來找你,你卻辜負了她的一片深情,她不走才怪!”皓天把目光轉向她:“你的意思是,婉兒是為了我才到舊金山來的?”皓月無奈地拍了拍自己的額頭:“事到如今,你竟然不知道婉秋是為什麽而來?大哥,你真是木訥得可以!”“婉兒從來沒跟我說過。我問她,她隻說是為了躲避皓雲。”
  “為了躲避皓雲?”皓月難以置信地瞪著他,“婉秋真是這樣說的?”皓天點了點頭,痛苦地說道:“自始至終,她的心裏隻有皓雲。”“大哥,你誤會她了!”一直靜默的方仲秋開口道,“婉秋現在愛的是你。三年前,她為你還俗。這次到舊金山來,就是為了和你在一起!”
  皓天聞言大驚,一把抓住方仲秋的手:“你說什麽?再說一遍!”“三年前,你離開上海時,不是見了母親一麵嗎?你嘴上雖說再也不回上海,心中仍舊放不下婉秋。母親不忍見你為情所苦,便上後山去找婉秋。那時候她已削發為尼,但經由母親一番勸解,毅然還俗。此後,她不計前嫌找到我,要求我重回白家莊教她英文。我佩服她的胸襟和勇氣,於是又回到白家莊,一邊教授她和皓月英文,一邊自學,這才考上了公派留學,也才和皓月走到了一起……說起來,還是她成全了我和皓月呢。”
  “是啊,大哥,這三年來她足不出戶,苦學英文,都是為了你。我曾經問過她,既然這麽想念大哥,為什麽不立即追到美國去?她說她一無學識,二不懂英文,這樣跑到美國隻會成為你拖累。她希望見到你時,不再是自卑畏縮、一無所長的鄉下姑娘,而是一個有能力給你愛,給你幸福,並且能讓你引以為傲的女人!”皓月歎息著說,“我才明白,她是真的愛你。”
  她的話句句令皓天震驚,幾乎超越了他能承受的範圍。他握玉的手心一陣潮熱,胸中湧起驚喜的狂瀾,又強自壓下,說:“既然如此,那她為什麽不告訴我?為什麽還要說謊?”“都是因為那個戴西小姐呀。”皓月跺腳道,“婉秋等了三年,帶著滿腔熱情來美國見你,一下輪船,就見你和那個戴西小姐站在一起,態度親昵得不得了。婉秋嘴上不問,但心裏已經受傷了,她以為你和戴西小姐好上了。你知道,婉秋是個自尊心很強的女孩子,她抹不下麵子去問你。再加上皓雲和張素馨的事在她心裏留下了陰影,所以她隻能苦自己。她住院的前一天晚上,打開窗戶吹了一夜的冷風,因為這個才生病了……”
  皓天想起婉秋那夜燒得迷迷糊糊的樣子,想到她為自己所受的折磨,心裏是說不出的疼惜,嘴裏喃喃道:“婉兒,你怎麽不問我呢?你怎麽這麽傻?”
  “大哥!”方仲秋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相信你對婉秋的感情,我也早看出來她愛的人是你,所以當初才會有退婚之舉。我希望,有情人能終成眷屬,這樣我的退讓才有價值。”皓天尚未說話,皓月已經插了進來:“喂!我聽你這句話,怎麽酸溜溜的?難道你對婉秋依然餘情未了?”“NO!NO!”方仲秋連忙拱手作揖道,“承蒙白小姐厚愛,方某感激涕零,哪裏還敢有非份之想?”“這還差不多!”皓月對他調皮地吐了吐舌頭,回頭對皓天道,“大哥,你準備怎麽做?你會去找她嗎?”
  “當然。婉兒在我心裏,比什麽都重要。既然她愛的是我,我絕不能容忍再一次失去她。”皓天定定地望著窗外,眼中閃著他們從未見過的熱切而堅定的目光,“因為有她的地方,才有我的幸福所在!”
  皓月感動得熱淚盈眶。她早就知道,自己的大哥是世上最癡情的男人!婉秋,能得到這樣一個男人始終不渝的愛,你何其幸運?
  白家莊的夜依舊寧靜。婉秋斜倚窗前,癡癡守望著那一輪秋月。回到上海已經十天了,表麵上看,一切平靜如初,其實卻起了不小的波瀾。對於她的回來,許繡怡頗為驚詫,又不便多問,隻在私下裏對許媽嗟歎:“一切都是定數。這丫頭是真的要孤獨一生了。”許媽皺眉道:“既然如此,當初出家就不該還俗。說到底,她還是耐不住寂寞。”“年紀輕輕,誰甘願在深山古庵中度過一生呢?就是我這半老之人,不也貪戀人世的富貴嗎?何況她還留有一線希望,以為皓天他……唉,人終究是鬥不過命的。隻是不知道,婉秋這回是否真的放得下。”
  放得下如何?放不下又如何?在離開舊金山時,她就把對皓天的愛戀癡纏和那塊玉墜一起割舍了。但心靈雖然平靜了,從未有過的空虛寂寞卻湧上心頭。這兒不是她的家嗎?她生活了十四年的家,為何卻讓她感覺天地茫茫,孤苦無依?難道一直以來,白家莊不是她的家,隻有皓天溫暖的懷抱,才是她停靠歇息的地方?離開他,她才真正成了精神和感情都無所依托的孤兒。回來這十天,她時常夢見自己的童年,夢見盛夏的傍晚,她在後花園的涼亭裏聽皓天講故事,聽著聽著就睡著了。皓天輕輕地將她抱起來,放在屋裏的小床上。每每這時,她便醒來,卻裝著熟睡,為的是多享受一會兒他那雙溫暖大手的摟抱……也許那時候,她對他就已經情根深種,隻是她自己沒有察覺而已。她一直以為自己愛的是青梅竹馬的皓雲。
  想到皓雲,就不能不提張素馨。自從她回來後,張素馨就沒給過她好臉色,像防賊一樣防著她。而皓雲見到她時,表情也頗不自然,似笑非笑,欲言又止,孰不知她對他早就沒有男女之情了。
  仰頭望著皎潔明月,她不禁長歎一口氣。人生真是可笑!當初她一心一意地愛著皓雲,完全忽略了皓天對她的真摯深情;而現在,她對皓雲隻剩下兄妹情義,卻對皓天癡纏苦戀,念念不忘。人為何隻有在失去的時候,才知道幸福的可貴?
  正想著,一縷縹緲的笛音傳進耳膜。難道是皓天回來了?她精神頓時一振,想也沒想,就往前院外書房跑去。到了廓下,那笛聲忽然斷了,婉秋正自遲疑,外書房的門打開了,一個男人走了出來。“皓天……”她的話哽在喉嚨裏,眼睛瞪得大大的,因為那人竟然是皓雲!
  月色下,皓雲一雙炯炯明眸盯著她,低聲說:“我知道,隻有這樣,你才肯來見我。”婉秋後退兩步,道:“你什麽時候學會了吹笛子?”“其實,我一直會吹,隻是你沒注意而已。”他語帶深意地說,“你永遠隻聽得到大哥的笛聲。”
  婉秋不自然地別開臉,咬著嘴唇一言不發。“婉妹,你從美國回來,我很想跟你說說話,可你卻一直躲著我,所以我隻有用這個法子引你來這兒。”他自嘲地笑了笑,接著說,“想當初,方仲秋不就是因為這笛子才讓你愛上他嗎?”婉秋淡淡地說道:“你錯了,我從來沒愛過方仲秋。”“你隻不過是移情,把對大哥的感情轉嫁到他身上了。”婉秋一臉驚詫:“原來你知道?”“要不然我當初怎麽會離家出走?”皓雲聲音幹澀地說,“我白皓雲不是個輕易認輸的人。但我卻敗了,敗在大哥的手下。”
  婉秋直到此時才轉頭正視他,問道:“你這話是什麽意思?”“其實,這十四年來,我一直在跟大哥爭奪你。婉妹,你不知道你有多美嗎?自從你進白家莊的那一天,我眼裏就再也容不下別的女人。我不喜歡你叫我哥哥,在心裏我當你是我未來的愛人。”皓雲目光灼灼地說,“可是,大哥也喜歡你。當他第一次牽著你的手站在我床前時,我就知道。大哥這人外表溫文,骨子裏卻很高傲,從不主動向人示好。白家莊的人都跟他很疏遠,連我們堂兄弟之間也不太親近。但他對你卻是個例外。那種毫不掩飾的關愛和憐惜,絕不僅僅是出於兄妹之情。而你對他也很依戀。遇到什麽煩惱,你不願意對我說,總是第一個跑去找他。隨著年齡的增長,我越來越意識到,他是我最大的情敵。尤其是當他為你棄文從醫時,我知道自己不能不有所行動了,否則一定會失去你。”
  說到這兒,他停了一下,繼續道,“還記得你十三歲那年,我送你《長幹行》嗎?那天大哥也在場,我特意當他的麵向你示愛,就是為了告訴他,你是我的,沒有人可以跟我爭。大哥是個何等聰明的人,自然明白我的意思。所以,他主動退讓了,並遠走美國,就是為了逃避這段感情。那段時間你一直追著我問,大哥為什麽不快樂。大哥並不是個天生不快樂的人,他的不快樂完全是因為你,而你卻‘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這是兩個男人之間的競爭,我又怎麽會告訴你?我隻有在心裏對大哥表示感激,並默默地發誓,這輩子我一定好好珍惜你、保護你!”
  隨著皓雲的訴說,往事又一幕幕在腦海裏重現。婉秋的眼裏漸漸閃爍出晶瑩的淚花,她想起了在白家莊成長的歲月,想起了和皓天在一起的日子,想起了他在湖邊送自己那塊玉墜的情景。也是那時候,他對皓月說,人生有兩大痛苦,一是得不到心愛的人,二是看到心愛的人得不到幸福。他為了她能得到幸福,毅然選擇離家出走,浪跡天涯,卻仍然把那塊寄托他深情的玉墜留給了她。
  “就在這時,張素馨出現在我的生活當中,她摩登、聰明,美貌而又熱情,幾乎讓我無法抗拒。我拿你當擋箭牌,告訴她我已有一個青梅竹馬的戀人,想讓她死心。她卻和我父母合計,將我騙回上海,並以子虛烏有的債務為借口,迫我跟她訂婚。我當時心中既懊惱又無奈,卻壓根兒沒想到你會誤會我。我以為隻要跟你解釋清楚,你一定會原諒我,你一向是個善解人意的女孩。但,我萬萬沒想到,等我回到白家莊時,一切都改變了。你死活不肯原諒我,竟然要嫁給方仲秋。我開始想不通,我和你從相識到相愛,整整八年的感情,竟然比不上認識僅僅半年的方仲秋!後來,我看到了你胸前的那塊玉墜。我知道那是大哥送給你的,而且自從你戴上的那天就從來沒有取下來過。我由這塊玉聯想到方仲秋和大哥的神似,聯想到你和方仲秋相識的往事。我明白了,這三年來,你一直將大哥深藏在心裏,即使和我熱戀的時候,你也從未忘記過他。這麽深刻的思念和牽掛,這麽刻骨銘心的眷戀,你們之間又何須區分什麽男女之情,兄妹之義?”皓雲眼中露出挫敗的神色,搖頭歎息,“至此,我才承認我輸了,我在情場上輸得一塌糊塗!”
  她忍不住打斷他:“你不要再說了,一切都過去了。”“不,我要說!”皓雲一把抓住她的手,語氣強烈,“婉妹,你一定在心裏怨恨我,為什麽會變心?為什麽會娶了張素馨?你不知道我內心的掙紮和痛苦,你不知道在香港那三年,我沒有一天不想你。聽說你上了水月庵,我心裏很不甘,如果你要出家,為什麽不是因為我,而是為了方仲秋?皓月在信裏麵告訴我,你是為了逃避大哥的愛。難道你仍然愛我?我真恨不得插上翅膀飛回白家莊,但皓月又來信說,你還俗了,因為你終於明白,你愛的人是大哥!從此後,我才徹底死心,慢慢地接受了張素馨。”
  “我知道,你回到白家莊的時候我就知道。如果不是放下了那段感情,你不會回來。”婉秋低歎著說。他緩緩鬆開她的手,說:“你是個讓人心折的女孩。隻可惜,今生無緣。”“可你還是我的二哥呀。我早就說過,我永遠是你的妹妹,我們可以做世上最親愛最純潔的兄妹。”她露出了一個燦爛的笑容。“婉妹,好久沒看過你笑了,還是像記憶中一樣美。”皓雲看著她,悵然地說,“隻可惜這笑容不是屬於我,而是屬於大哥的。”
  聽他提到“大哥”,她臉上的笑容迅速消逝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幽怨的神色。皓雲關切地說:“婉妹,自從你回來的那天,我就想問你,為什麽大哥沒有和你一塊兒回來?你不是專程去美國找他嗎?”婉秋不回答,反而問他:“你相信命運嗎?有的人一出生就注定要孤獨一生,他永遠得不到他想要的幸福。”“不!我從來不信命。”“可我相信,三年前我失去你,三年後我失去皓天哥哥,都是上天早就安排好的。我隻有順命,才能得到安寧。這也是我當年為何要出家的原因。”皓雲有些了然,接著又有些擔心:“難道你又想出家?”
  婉秋輕輕搖頭:“離開水月庵時,慧能師太對我說,佛門淨地是屬於那些真正看破紅塵、皈依佛門的人,不是讓人逃避俗世的避難所。所以,我不會再回去了。”“那你有什麽打算?”皓雲問。她正視著他,說:“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雖然活了快二十年,我卻從未真正為自己活過一天。前十幾年,我是為養母而活,後來我是為了你,我拚命讀書,學英文,都是為了能配得上你。再後來,我是為了皓天哥哥,終日患得患失,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一個人的命運怎麽能總是寄托在別人身上?二哥,我決定了,從今往後,我要為我自己而活!”
  雖然一聲“二哥”叫得皓雲百感交集,但他還是鼓勵她說:“婉妹,我一直都知道,你並不像你外表看起來這般柔弱,你是個堅強而有主見的女孩。隻要是你決定的事情,你一定會盡力去做,誰也改變不了,除非你自己回心轉意。”“你支持我?”婉秋驚喜地問。他點點頭說:“隻要你明白心中真正渴望的是什麽,明白什麽才是你想要的。”“我想要做一個獨立的新女性,不再依靠任何人,就像皓月一樣。”婉秋說。
  “像皓月?”皓雲瞪大了眼睛,“你這樣一個溫婉古典的女子,如果變成她那副大大咧咧的假小子模樣,真是讓世上的男人傷心呢。”婉秋不同意地說:“皓月雖然外表看起來大而化之,其實卻心細若塵、善體人意。方仲秋的眼光不會差。”皓雲盯著她,意味深長地說:“我想,大哥的眼光也不差。你為什麽不再給他一個機會?”婉秋一怔,神情黯然:“這世上有更適合他的女子。既然我命中沒有,何必強求?”皓雲忍不住說:“你問過大哥嗎?你怎麽知道他要那個女子,而不要你?我不希望,三年前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再一次重演。”“可是,事實證明我當年的決定是對的。你現在和二嫂不是恩恩愛愛、伉儷情深嗎?”婉秋堅持道。
  皓雲靜靜地瞅著她,好一會兒才慢吞吞地說:“婉妹,還記得當年我們兩個人一起看《紅樓夢》嗎?你讀到那句‘縱是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問我是什麽意思,我一直解釋不清,現在終於明白其中的含義了。”
  她神色一僵,“縱是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這竟是他婚後的寫照嗎?婉秋隻覺得眼底酸澀,心潮起伏,許久都說不出話來。“婉妹,我沒有別的意思。我隻是想讓你知道,有些事情錯過了,就是一輩子的遺憾。你真的知道,你要什麽嗎?你真的肯定,你不會後悔嗎?”
  皓雲的話語,像一記重錘,深深敲進她的心坎。

  第 21 章
  皓天回到白家莊,已是三個月後。
  依然是蜿蜒的圍牆,依然是黑漆的大門。門口的兩隻石獅子,也一樣靜默無聲。他上次離開時毅然決然,以為自己一輩子都不會回來了,沒想到事隔三年,他會再次敲開那兩扇沉重的大門。門房長貴一見他,既意外又驚喜,連話都說不連貫了:“大……大……大少爺……你回來啦?”“嗯。”他略微點了個頭,就問道:“婉姑娘是不是回來了?”“是呀,都回來三個月了,你怎麽現在才到?”
  皓天沒有回答,一邊提著箱子往裏麵走,一邊問:“她還住在西小院嗎?”“婉姑娘不在白家莊。”長貴慢吞吞地說。皓天聞言,停下腳步,眉頭微皺:“你不是說她早就回來了嗎?”“是回來了,可是又走了……”“婉兒走了?她走到哪裏去了?”長貴搖搖頭:“這你得去問大太太。”
  皓天二話不說,直接穿過前廳、圓洞門、天井、回廊,進了大太太住的正屋。許繡怡正坐在窗前看經書,乍見到風塵仆仆、滿臉焦慮的皓天,倒愣了愣。他請過安後,便問:“大伯母,婉兒上哪裏去了?”許繡怡看著他,神情複雜:“你既然這麽關心婉秋,當初怎麽讓她一個人回來呢?”皓天俊秀的臉上現出慚愧的神色,說:“沒照顧好婉兒,都是我的錯。”“婉秋這孩子我了解,平日裏悶聲不響,最愛鑽牛角尖,這怪不得你。”許繡怡放下經書,正色道,“你這次回來,是專程來找她,還是留下來不走了?”皓天遲疑了一會兒,說:“我是回來找她,至於留還是走,這就要看婉兒的態度了。”
  “回想起來,這些年你在白家莊來去匆匆,哪一回不是為了婉兒?”許繡怡低歎道,“這份深情,隻可惜她沒福消受。”皓天一驚,忙問:“婉兒現在人在哪裏?我想見她一麵。”許繡怡搖搖頭,說:“我也不知她上哪兒去了。到底不是親生的,隔著一層肚皮,有什麽心事也不跟我說,一聲不響就走了。”
  得知婉秋不在白家莊,又一次不告而別,皓天的心情一下子跌落穀底,卻仍然不死心地追問:“婉兒什麽時候走的?連一點線索都沒有嗎?”“走了快三個月了,沒有留下片言隻語,要找都無從找起。唉,這孩子太固執,隻怕會害了自己。”許繡怡還在歎息。皓天心裏明白,婉秋不肯留下線索,大概早就猜到他會回來找她。當初她離開舊金山,將玉墜還給他,就表明要跟他徹底了斷,一輩子不見他。一時間,絕望、沮喪、擔憂種種情緒湧上心頭。他向許繡怡告辭後,恍恍惚惚地離開了正屋。
  皓天一個人回到臥房,沒有驚動任何人。因為他需要獨處,來整理那些混亂的思緒。許繡怡說得不錯,從婉秋十三歲時起,他一次次離開白家莊,又一次次回來,都是為了她。然而,老天爺似乎故意要考驗他愛婉秋的誠意,他和她之間總是障礙重重。而她這次尤其做得狠絕,不但自行返回上海,還離家出走,沒有一絲一毫的留戀和不舍。
  他掏出那塊心形的玉墜,上邊刻著的《秦風·蒹葭》篇清晰如初,一字一字宛如刻進他的心底。“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這似乎成了個魔咒:他渴慕的“伊人”永遠在水一方。
  正當皓天失魂落魄時,阿榮出現在他房外,說:“大少爺,二老爺外書房有請。”皓天猜測八成是長貴偷偷稟報了父親。自己上次不告而別,這次回來又沒有事先通報,他不知惱怒成什麽樣子呢。皓天心情沉重地往外書房而去。果然,白鳳嶧一見他,就板著個臉說:“你心裏還有這個家嗎?什麽時候想走就走,想回就回,連個招呼都不打,住旅館也沒這麽方便!”
  如果是往常,皓天一句話也不會為自己申辯,而這次婉秋的出走讓他情緒低落,不由辯道:“在白家莊,有人在乎過我的去與留嗎?”白鳳嶧沒想到他會頂嘴,臉色變得更加難看:“放肆!你不要以為喝了幾年洋墨水,就可以藐視倫理、目無尊長。”
  見他動了怒,皓天低下頭,不再說話。白鳳嶧繼續教訓道:“你在美國這些年,好的東西沒學到,倒學人家搞什麽獨身主義。不要忘了,你是我唯一的兒子,白家還要靠你傳宗接代、延續香火!”
  皓天緩緩抬頭,用異樣的眼神看著他,低沉地說:“我沒有白家的血統,你真的指望我這個外姓人傳宗接代?”
  此語一出,白鳳嶧如遭當頭喝棒,無法動彈。半晌,他才顫著聲問:“你是怎麽知道的?是誰告訴你的?”“你不要問我是怎麽知道的。”皓天身心俱疲,聲音越發低沉,“其實,這麽些年來,你從沒把我當你的兒子看待。在你眼裏,我不過是你爭奪家產的一顆棋子!”
  白鳳嶧坐在那兒不動,嘴巴張得大大的。他一直認為皓天呆板木訥,沉悶拘謹,遠不及皓雲有說有笑,聰明討喜。現在才知道,原來他是大智若愚、深藏不露。
  “這麽說來,你一直對我心存怨恨?”白鳳嶧盯著皓天,幽幽地問。“是的,最初我得知自己的身世,的確怨恨過你。恨你為了一己之私,活生生拆散別人的家庭;恨你名義上作了我的父親,卻從沒給過我真正的父愛。”皓天直言不諱,“但是,我後來又想,不管你的初衷是什麽,畢竟養育了我二十多年,給了我一個白家大少爺的身份,讓我衣食無憂,還受了完全的教育。從這點來說,我似乎又應該感謝你。”
  “很好,”白鳳嶧微微點頭,不怒反喜,“這是我們第一次開誠布公地談心。雖然你不是我的親生,但父子一場也是緣份。過去我對你是太冷淡了些,不知道從今天開始彌補,是否還來得及?”
  皓天皺著眉毛,不理解他話中的意思。白鳳嶧站起來,拍了拍他的肩膀,輕歎道:“皓月在的時候,我的確沒怎麽重視你。皓月那丫頭一走,才覺得膝下淒涼。你這次回來,我打心裏高興。白家莊需要你,你能不能不走了?”
  皓天仍然不解,問:“白家莊不是有皓雲嗎?”白鳳嶧漲紅了臉說:“皓雲是你大伯的兒子,白家莊是我的,你才是家產的繼承人!”“可我名不正言不順,怎麽能要白家的財產?”白鳳嶧出言駁斥道:“你是我的兒子,財產當然留給你,難道交給方仲秋?我絕不會便宜了外姓人!”
  皓天一愣,開口道:“你別忘了,我也是外姓人。”“可你現在姓白,又上了白家莊的族譜,你的子孫後代都姓白!”白鳳嶧沉吟了一下,說,“除非你沒有子嗣,我才要尋找新的繼承人。”
  皓天這才頓悟,原來白鳳嶧對自己異乎尋常的關心,並不是出於父子親情,也不是他良心發現,而是為了白家莊的財產繼承問題。這和當年養育自己是同一個目的。皓天不由苦笑道:“我已決定終身不娶,不可能有子嗣,白家莊的萬貫家產一樣要落到別人手裏。”
  白鳳嶧卻篤定地說:“如果我幫你找到董婉秋,你一定會娶她。”皓天震動了一下,急切地問:“你知道婉秋在哪兒?”白鳳嶧點點頭,說:“別看我沒有過問你的事情,其實,我早就知道,你捱到三十多歲還不娶,都是為了婉秋那丫頭。當初你不肯聽我的意見從商,執意學醫,我就看出來了。後來,她和皓雲相好,你整個人一下子變得消沉,終日鬱鬱寡歡,像個行屍走肉。我實在看不過去,才給你訂了王家的婚事。你非但不領情,還一氣跑到美國去了。我惱你自作主張,便決定不再管你的事。這六年來你在白家莊來來去去,我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婉秋上美國去找你,我滿以為這下你會稱心如意了,誰知你竟讓她一個人回來了。唉,你雖然書念得好,洋墨水喝得多,情場上的功夫可比皓雲差遠了!不光董婉秋過去對他死心塌地,就連那個心高氣傲的張素馨也對他服服帖帖。這點八成是得了他老子的遺傳,生性風流多情,坐享齊人之福。”
  “那天晚上,我看書看到半夜,忽然聽到外書房那兒隱隱傳來笛聲。我有些奇怪,便摸黑往前院去,月光下看得分明,一個雪白的影子站在廊下。我嚇了一跳,以為跟老爺子一樣碰到鬼了。這時笛聲停了,皓雲從書房裏走出來,和那個‘鬼’說話,我才知道自己看花了眼,哪裏是鬼,是婉秋那丫頭。青年男女夜半私會,能有什麽好事?我起了好奇心,便隱在大樟樹後麵,恰巧聽到了他們的談話。”白鳳嶧說到這兒,故意停下來,拈了拈他下巴上那兩根胡須,“所以,整個白家莊,隻有我知道董婉秋的下落。”
  聽他這樣說,皓天沒有高興起來,心裏反而酸溜溜的不是滋味:“婉兒是跟皓雲一塊兒離開白家莊的?”“也對,也不對。”白鳳嶧仍在賣關子,“皓雲第二天就和張素馨回上海了。董婉秋直到一個星期後才走。不過,據我所知,她是去上海找皓雲。”
  婉兒找皓雲幹什麽?難道他們又舊情複燃了?白鳳嶧的話打擊了皓天的信心,他雖然滿腹狐疑,卻訕訕地說不出話來。白鳳嶧瞥了他一眼,略帶挑釁地說:“怎麽?你就想放棄了?那你這些年在上海美國之間跑來跑去,不就白忙乎了嗎?”
  這些話激得皓天抬起頭,說:“誰說我想放棄?對婉兒,我永遠不會放棄!”白鳳嶧臉上露出一個高深莫測的笑容,說:“養了你三十多年,隻有這句話才像我白鳳嶧的兒子!”
  說了半天,他還是沒有告訴自己婉秋的下落,皓天的耐心再好,也不禁焦急起來:“婉秋究竟在哪兒?”白鳳嶧詭秘地一笑,說:“要我告訴你不難,你必須答應我,找到她以後,一個月之內把婚事給我辦了。”皓天愣了愣,說:“婉兒會不會答應嫁給我還說不定,怎麽可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完婚?”“你一個月之內追不到她,就隻有到修道院去見她了。”“什麽?”皓天又是一驚,“婉兒要做修女?”“那天晚上,我親耳聽到她懇求皓雲幫她找一所教會學堂,說是一輩子不結婚,要把身心都奉獻給上帝!”
  當不成尼姑,她又要當修女?愛上這個倔強固執又喜歡折騰的女孩子,皓天真有點欲哭無淚。白鳳嶧催促道:“你還愣在這兒幹什麽?快去找她呀,去晚了你會後悔一輩子!”於是,一向冷靜自持的皓天完全失了平日的風度。他跳了起來,飛奔著往書房外跑去,一路上大叫著:“阿榮,準備馬車!快!”一轉身,阿榮已經站在他後麵,慢條斯理地說:“大少爺,馬車早就備好了,隨時可以出發!”
  一切早在白鳳嶧的意料之中。看來,薑還是老的辣。皓天沒功夫細想,趕緊跳上馬車,馬不停蹄地趕到了上海。大概是由於天氣太冷的緣故,路上沒有什麽人。站在寒風瑟瑟的街頭,皓天才想起,白鳳嶧根本沒告訴他婉秋在哪所學校。他是個深沉的人,一向喜怒不形於色,而這回連阿榮也感覺到了他的焦躁不安、心急如焚。馬車在靜安寺和跑馬廳之間,來來回回兜了好幾圈,皓天還是一點主意也沒有。阿榮不得不小聲提醒他:“大少爺,親家張老爺就住在靜安寺路,不如我們去找二少爺。他準知道婉姑娘在哪兒。”
  在張家見到皓雲後,他才知道白鳳嶧搞錯了,婉秋並不是要當修女,而是在教會學堂念書。“婉妹說,她現在什麽也不想,隻想靜下心來多念點書。我也覺得,在現在這個時代,女孩兒家要受點新式教育,就幫她找了一間教會女子學堂,環境單純,又免學費,包吃住,很適合她目前的情況。”皓雲熱切地說。皓天雖然很讚賞婉秋想念書的決心,但想到她離開白家莊,到上海投奔皓雲,他不但收容她,還幫她安排未來。而在她的未來,竟然沒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在婉秋心目中,他和皓雲兩個孰輕孰重不言而喻。皓天黯然神傷,嘴上卻說:“你做得對,婉兒天資聰穎,不念書實在太可惜。”
  皓雲卻笑著搖搖頭:“我原來也是你這樣想,誰知婉秋一到那所學校,立刻成了全校聞名的校花級人物。每天不知道有多少公子哥兒守在校門口,隻為了見她一麵。這就叫天生麗質難自棄,她哪裏安靜得下來念書?”
  一旁的張素馨聽了,不服氣地說:“董婉秋雖然長得還可以,但她不喜社交,柔柔弱弱,一點鋒芒都沒有,這種人怎麽能當校花?”皓雲把臉轉向她,嘖嘖兩聲說:“自古以來有文人相輕,沒想到女人之間也會相輕。”“我是實話實說嘛!”張素馨撇撇嘴,“隻要一提起你的婉妹,你就誇個不停,怎麽從沒聽你稱讚過我?”皓雲聳聳肩,衝她曖昧地一笑:“當著大哥的麵,我怎麽好誇你?有什麽話,我們進房間後再說嘛。”“去你的!”張素馨啐他一口,臉卻不自禁地羞紅了。
  小倆口打情罵俏的話,皓天不忍卒聽,在問清楚婉秋學校的地址後,他立刻就告辭了。目送他遠去的身影,張素馨回頭問皓雲:“你還說你這位大哥性格內斂,最沉得住氣,我怎麽看他毛毛躁躁像個孩子?”皓雲歎息著說:“你不了解。其實,任何一個人,寬容和煦也好,冷靜內斂也好,心底角裏總會有瘋狂的一麵。而這一麵,隻有遇到他最在乎的人和事時才會表現出來。”

  尾聲

  薄暮時分,天色漸暗。暗淡的星月隱隱掛在樹梢,使這冷寂的冬天越發顯得蕭索。
  婉秋坐在床上,倚著窗子,就著屋內昏黃的燈光,專心誌致地看書。整個一間宿舍靜悄悄的,隻有她一個人,因為其他人都去參加舞會了。
  她就讀的這所女子學校和聖約翰大學毗鄰。每逢周末,兩個學校都會舉行聯歡,跳跳交誼舞什麽的。今天的周末舞會,就設在她們學校的禮堂裏。全校女生都去禮堂集合,隻有她躲在宿舍裏埋頭看書。自進了這所學校後,她除了教室、宿舍、圖書館外,哪兒也不去,在同學眼裏是個非常保守的姑娘,但她楚楚嬌柔的容顏和古典溫婉的氣質,還是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尤其是聖約翰大學的那些男生,更是被她迷得神魂顛倒。一位苦苦追求她的男生,曾經在她們學校的布告欄裏公然貼上一封情書,說她“美麗恬淡如一泓秋水”。誰能想到,這泓秋水早就波瀾不興,心如止水呢。
  宿舍的門被人推開,和她同宿舍的程幼儀衝了進來,說:“喂,你怎麽還在這兒?舞會馬上就要開始了。”婉秋目光仍停留在書本上:“我說過不去。”“哎!大小姐,平常你可以不去,今晚聖約翰大學四公子都會出現,你可不能不參加!”“什麽四公子?”她疑惑不解地問。“聖約翰大學四公子都不知道?你可真是孤陋寡聞。”程幼儀扳著指頭說,“他們俱是才貌雙全、富貴無雙的名公子,其中最最帥氣、顛倒眾生的是陸家大公子陸逸桐,其次是何家的二少爺何嘉騏……”沒等她說完,婉秋就打斷她的話:“這四大公子關我什麽事?我為什麽要去見他們?”“枉費你生了一張這麽標致的臉蛋,腦袋瓜一點不開竅。”程幼儀瞪著眼睛,“難道你就不想釣個金龜婿?”婉秋搖搖頭,一本正經地說:“我到這裏是來念書,不是來談情說愛的。”“我看你都快成女書呆了!”程幼儀把她從床上拉起來,“走啦!如果你不參加今天的舞會,有很多人會失望的。”
  在去禮堂的路上,程幼儀嘰嘰呱呱地給她介紹那“四公子”,婉秋隻是靜靜地聽著,絲毫不往心上去。程幼儀不明白她“曾經滄海難為水”的心境,這世上除了白皓天,再沒有一個男人能引起她的興趣。
  剛走到禮堂門口,就聽到裏麵傳來陣陣樂曲聲和歡笑聲。沒想到,來捧“四公子”場的人還真多,除了女校的學生,還有學校外麵的人,把個小小的禮堂擠得水泄不通。在程幼儀的指點下,婉秋很快在人群中找到了那赫赫有名的“四公子”,個個西裝革履、風度翩翩。那個眉目英挺的陸逸桐看上去有點像皓雲,隻是比皓雲更高大威猛,還多了幾分放蕩不羈。他旁邊的何嘉騏身長玉立、清俊儒雅,婉秋不由多看了幾眼,誰知對方也注意到了她,迅速穿過擁護的人群向她走來。
  他停在她麵前,彬彬有禮地說:“這位漂亮的小姐,我能請你跳支舞嗎?”婉秋仰起頭,何嘉騏正專心一致地瞅著她,眼睛裏帶著溫柔的笑意。她的心不規則地亂跳起來,他的臉孔,他的笑,他的眼神,甚至於他低柔的聲音,都和皓天那麽相似。難道又是第二個方仲秋?但他明明姓何呀。她愣愣地望著他,竟然想得出了神。
  “咳!”旁邊的程幼儀重重地咳了一聲。她才驚覺過來,連忙說:“對不起,我不會跳舞。”“沒關係,我可以教你。”他說著,溫柔地把她攬進懷中。在舒緩的樂曲聲中,他的下巴輕輕地貼住了她的耳朵。“你叫什麽名字?我怎麽以前沒見過你?”他低聲問。“我叫董婉秋。”她輕聲地說,下意識地把他當成了皓天。“你就是董婉秋?”何嘉騏臉上帶著驚喜的表情,“早聽他們提起你,說你是女校之花,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如果是別人說這句話,婉秋一定會覺得唐突,然而出自這個酷似皓天的男人之口,她居然有一種親切感。他的右手環繞在她的腰間,他們靠得很近,彼此能聽到對方的心跳。那股熟悉的男人氣息,讓她周身有種酥麻感,血液流淌得似乎加快了。她不由自主地微微閉上眼睛,隨著他在舞曲中旋轉,旋轉……他們跳了一曲又一曲,卻沒有交談。她自始至終沒有說過一個字。
  程幼儀卻隻能作“壁花”。因為舞會上女生多,男生少,很多女孩都輪不到一支舞。她聳聳肩膀,自我解嘲地說:“無論到哪裏,美女總是最搶手。唉,程幼儀,隻能怪你爹媽把你生得太普通。”話雖這樣說,她還是不忘環顧四周,看看有沒有“漏網”的男生。
  這時候,她看到了一個男生,不,應該是男人,他看起來有三十出頭,恂恂儒雅,那白皙的皮膚、黑而深湛的眼睛,五官斯文俊秀,眉宇間卻鎖著輕愁,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憂鬱。他站在靠近門邊的角落,目光一直默默地注視著舞池中央,深沉中帶著幾分落寞。
  她不知道他這樣站了多久,但如此出色的男人不應該被冷落。程幼儀主動向他走過去,招呼道:“先生,你想跳舞嗎?”“哦,對不起,我是來找人的。”他從舞池中收回目光,落在她臉上,有禮地說。“那你找誰?”“董婉秋。”他脫口而出,又似乎有點後悔,更正道,“我已經看到她了,我該走了。”但已經遲了,大嗓門的程幼儀揚聲叫道:“婉秋,有人找!”
  聽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婉秋猛然抬頭,看到了門邊那個男人,以為是錯覺,整個人就愣在那兒。他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望著她,也任她望。他們的目光在空中相遇。嘈雜的人聲、閃爍的燈光、時髦的女生、優雅的紳士……一切都不再存在,隻有他們,隔著喧鬧的人群,默默地對望著,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也不知何時結束。
  “董小姐,有什麽事嗎?”何嘉騏迷惑不解地問。仿佛某個奇異的夢境被人打破。那男人朝她微微點了個頭,就突然轉身,消失在禮堂大門外。
  “皓天哥哥,不要走!”她從迷離的狀態中蘇醒過來,一把推開何嘉騏,也顧不得禮貌,就追了出去。但外麵暗影幢幢,渺渺寂寂,哪裏還有他的影子?她沿著校園的小徑跑,一邊呼喚著他的名字。然而回應她的,隻有冷冽的寒風和淒清的月光。
  一直跑到校門口,大街上人來人往,根本不見他的蹤影。她知道自己又一次失去他了,一時間,悲從心來,忍不住坐在地上,抽泣著,索性放聲大哭起來。
  突然,一雙溫暖的手輕輕地觸到她的頭上,無限愛憐地撫著她的長發。她驚詫地抬頭,看到皓天正蹲在自己麵前,一雙溫柔的眼睛深沉地凝視著她。眼前這個熟悉的男人瘦了,黑了,滿麵倦容,卻是她刻骨銘心、朝思暮想的人兒。“皓天哥哥!”她哽咽地喊了一聲,情不自禁投入他的懷裏。當他們相互擁抱在一起時,她感到一種失而複得的幸福,是多麽甜蜜的心疼。
  “我以為你走了……我以為你不要我了……”她抽咽著,斷斷續續。“傻瓜,我是特意來找你的,怎麽會不要你?”他低低地說,貪婪地嗅著她發際的幽香。“那你剛才為什麽要走?我喊你你都不聽!”他沉默了許久,她窩心地等待著答案。最後,皓天酸楚而凝重地歎口氣說:“婉兒,我和你之間有太多的陰差陽錯,每次我都比別人要晚一步。先是皓雲,後來是方仲秋。剛才我一直站在門口,看著你和那個男人跳舞,我以為這次我又遲到了。”
  “現在,你為什麽又回來了呢?”她憐惜地輕撫他的臉頰。“因為我舍不得你。”他按住她的手,深情地望著她,“這麽多年來,不管你是我的妹妹,是皓雲的戀人,是方仲秋的未婚妻,還是水月庵的尼姑,我都放不下你。”“那位華裔小姐呢?你是不是也放不下她?”她壓抑著波動的情緒,略帶醋意地問。“你是說戴西嗎?我們根本沒有什麽,隻是普通朋友。”“我親眼看到你跟她說對不起,還吻了她,怎能說沒有什麽呢?”
  “你就是因為這個才離開我的?”他歎息著說,“婉兒,你為什麽不向我求證呢?其實,從一開始,我就跟戴西小姐說清楚了。我說無論到任何地方,我心中隻有你,沒有其他人可以取代。”“那你為什麽對她那麽好?”“在美國時,我非常想你,又見不到你,便把她當作了你的替身。這種微妙的心情,你一定可以理解。”他真誠地說。她點點頭,噙著眼淚笑了。
  “婉兒,你的笑容真美。”他溫柔地抬起她的下巴,望進她的眼眸深處,俊秀的臉上有著怔忡的神情。猝然間,他俯下頭,吻住她微啟的紅唇。這是他第一次吻她的唇,那種前所未有的親昵碰觸,讓她由心底燃起無法形容的愉悅感覺。她呻吟著,情不自禁地靠向他。他把她摟得更緊了,在她唇上輾轉吮吸,恨不得要將她揉碎。由他的急切,她更體會到他壓抑多年的愛,隻覺得全身火熱,血脈紊亂,幾乎不能呼吸。
  當他要再深入時,她突然清醒過來,意識到還在大街上,輕輕推開他,滿臉通紅地說:“皓天哥哥,我們不能這樣。”
  他拉著她站起來,臉上是極端克製的表情:“婉兒,你能不能不再叫我皓天哥哥了?”“那要叫你什麽?”她奇怪地問。“中文是夫君,英文是husband。”他微笑著說,眼裏帶著促狹的光芒。沒想到,她的皓天哥哥也有風趣幽默的一麵。“你在向我求婚嗎?就不怕我命硬,會克到你?”她擔憂地問。“傻瓜!”他輕斥,深情而溫柔地望著她,“如果要說克,早在我遇到你的第一天,你就在克我了,讓我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婉兒,今生注定我隻為你癡狂,即使你真是我命裏的克星,我也執迷不悔。”“皓天哥哥……”她仰頭輕喚,禁不住又落下淚來。
  “剛才還說不要叫我皓天哥哥了,你就是改不了口。”他又好氣又好笑地搖頭,輕輕為她拭淚,凝視著她紅腫的眼,“婉兒,嫁給我好嗎?”“好。”她低喃著,心中已十分篤定:他是自己身心相許,唯一想嫁的男人。
  皓天癡癡地望著她,那清麗的容顏,那柔情款款的翦水雙瞳,曾是他的秋水伊人,那樣遙不可及,經過多少年的追尋,經過多少次的漂泊流離,他終於能完完全全擁有她了!
  他從懷裏掏出那塊心形的玉墜,替她戴在脖子上,說:“希望你不要再把它丟了。”
  “我會永遠戴著它。”她雙頰緋紅地說,巧笑嫣然,“皓天,有句話,我一直想對你說。”這回,她沒叫他哥哥了。他盯著她問:“是什麽?”她偎進他的懷裏,在他胸前柔柔地說:“我愛你。”
  他心頭一熱,顫栗地擁緊她。他知道,這輩子他不會再放開她。
  她雙臂纏繞住他的脖頸,溫軟地呢喃:“你呢?就沒有什麽要告訴我的嗎?”他輕吻她的臉頰,說:“我說的是英文,怕你聽不懂。”“我用心去聽,一定能聽懂。”他把嘴唇貼在她耳畔,同樣吐出三個字:“I love you。”
  她忍不住閉上眼睛。依偎在他胸前,如此安祥,如此滿足。她那一直懸空蕩著的心,終於找到了永恒的家……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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