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匪大:如果這一秒,我沒遇見你

(2008-11-28 12:55:40) 下一個

By 匪我思存
  雨水打在落地窗的玻璃上,發出“劈啪”的微響。留下一個橢圓的水痕。不等這個水痕散開去,又有一個橢圓疊上來。橢圓越來越多,越來越密,玻璃就會有一道道的水痕滑下去,滑下去……
  母親的妝台就在窗下。我聽說她極愛雨。
  她的容貌我記不清了,我也從來沒有見到過她的照片。但是很多長輩都說我長得像她,所以我常常照鏡子。我長得很漂亮,但,僅止於漂亮,而這漂亮也隻是因為我有一個極美麗的母親。所有的人都說我母親不是漂亮,是美麗。
  雷伯伯提到我媽媽時就對我說:“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懂麽?”
  我不認為他會誇張,因為隨便向世交好友打聽,對方多半會讚溢言表,“三公子夫人?美人啊,真正的美人……”
  哦,我忘了說明,三公子是我父親年輕時的花名,他會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他也會衝冠一怒驚諸侯。我聽過好多他的傳奇,可是我從來沒有聽任何人講過他和母親的故事,他自己也不提。我可不認為是因為太平淡,正相反,一個像母親那樣的美人,一個像父親那樣的人物,怎麽會沒有一個轟轟烈烈的傳奇?我不信!
  世伯們都說我外表像母親,可是性格酷似父親。我承認,我的性子浮躁,極易動怒,像極了急性子的父親。每次我一提到母親,父親不是大發雷霆就是轉身走開,這更讓我確定這中間有一個秘密的故事,我渴望揭開這個謎,我一直在尋找、在探求。我不相信沒有隻言片語來證明這個故事。
  那是個雨意纏綿的黃昏,我在大書房裏找書。坐在梯頂翻看那些線裝古籍,無意中打開一卷,卻有張薄薄的紙片掉了下來,像隻輕巧的蝴蝶,滑落於地。我本以為是書簽,拾起來才發覺竟是張素箋,上麵隻有寥寥數語:
  “牧蘭:原諒我不能去見你了。上次我們會麵之後,他大發雷霆,那情景真是可怕極了。他不相信我,他說他再也不相信我,我真是要絕望了。”
  箋上筆跡細致柔弱,我從來沒有見過這筆跡。我站在那裏發呆,半晌才翻過那本書來看,那是《宋詞》中的一卷,夾著素箋的那一頁,是無名氏的《九張機》。
  “八張機,回文知是阿誰詩?織成一片淒涼意,行行讀遍,厭厭無語,不忍更尋思。”
  在這闋詞旁,是那柔弱的筆跡,批了一行小字:“不忍更尋思。千金縱買相如賦,哪得回顧?”
  我遲疑著想,這字跡不是奶奶的,亦不是兩位姑姑的,那麽,會是誰寫的?誰會在書房裏的藏書上寫字?難道是母親?
  我有父親說幹就幹的脾氣,立刻從這個牧蘭著手調查。我打電話給雷伯伯,他一聽到我的聲音就笑了,“大小姐,這次又是什麽事?不要像上次一樣,又替你找失去聯絡的同學。”
  我笑著說:“雷伯伯,這次還是要麻煩你替我找一個人。”
  雷伯伯隻歎氣,“是誰有這麽大的膽子,敢躲著不見你?待老夫去揪他出來,給大小姐賠罪!”
  我被他逗笑了,“雷伯伯,這回比較麻煩,我隻知道她叫牧蘭,是姓牧叫蘭還是叫牧蘭我都不清楚,也不知道她多大年紀,更不知道她的樣子,是生是死,我也不知道。雷伯伯,拜托你一定要想辦法把她找出來。”
  雷伯伯卻不做聲了,他沉寂了良久,忽然問我:“你為什麽要找她,你父親知道嗎?”
  我敏銳地覺察出他話中的警惕,難道這中間還有什麽阻礙,父親設置的阻礙?我問:“這跟父親有什麽關係?”
  雷伯伯又沉默了好久,才說:“囡囡,牧蘭死了,早就死了,那部車上……她也在。”
  我呆掉了,傻掉了,怔怔地問:“她也在那車上……她和媽媽一起……”
  雷伯伯答:“是的,她是你母親的好友,那天她陪著你母親。”
  惟一的線索又斷了,我不知道我是怎樣掛斷電話的,我隻怔怔地坐在那裏發呆。她死了?和母親一起遇難?她是母親的好朋友,那天她湊巧陪著母親……
  我在那裏一定呆了很久,因為連父親什麽時候回來的,天什麽時候黑的我都不知道,還是阿珠來叫我吃飯,我才如夢初醒,匆匆地下樓到餐廳去。
  來了幾位客人,其中還有雷伯伯,他們陪父親坐在客廳裏說話,十分的熱鬧。父親今天去埔門閱過兵,所以一身的戎裝。父親著戎裝時極英武,比他穿西服時英姿煥發,即使他現在老了,兩鬢已經略染灰白,可是仍有一種淩厲的氣勢。
  父親的目光老是那樣冷淡,開門見山地說:“剛剛你雷伯伯說,你向他打聽牧蘭。”
  被出賣得如此之快是意料之中的事,我瞧了雷伯伯一眼,他向我無可奈何地笑了一笑。我想找個借口,可是沒有找到,於是我坦然望著父親,“我聽人說她是母親的好朋友,就想打聽一下,誰知雷伯伯說她死了。”
  父親用他犀利的眼神盯著我,足足有十秒鍾,我大氣也不敢出。
  終於,他說:“說過多少次了,不要老拿些無聊的事去煩你的伯伯們,他們都是辦大事的人,聽到沒有?”
  我“嗯”了一聲,雷伯伯趕緊給我打岔解圍,“先生,青湖那邊的房子我去看過了,要修葺的地方不少。恐怕得加緊動工,雨季一來就麻煩了。”
  父親說:“哦,交給小許去辦吧。我們先吃飯去。”
  他轉身向餐廳走去,我才向雷伯伯扮了個鬼臉。雷伯伯微笑,“貓兒一走,小耗子又要造反了?”
  我揚了揚眉,其他的幾個伯伯都無聲地笑了起來。我跟著雷伯伯走到餐廳裏去,廚房已經開始上前菜了。
  吃飯的時候父親和伯伯們一直在說他們的事,我悶頭吃我的飯。父親的心情看起來不太好,不過我習慣了,他成年累月地總是壞心情,很少看見他笑,和爺爺當年一樣。爺爺就總是心事重重——打電話、發脾氣、罵人……
  可是爺爺很喜歡我。我繈褓之中就被交給祖母撫養,在雙橋官邸長大。爺爺每次拍桌子罵人,那些垂頭喪氣的叔叔伯伯們總會想法子把我抱進書房去,爺爺看到了我,就會牽著我去花園裏散步,帶我去看他種的蘭花。
  等我稍大一點兒,爺爺的脾氣就更不好了,但每次見了我,他還是很高興的,放下手邊的事,叫人去拿朱古力給我吃,叫我背詩給他聽。有時候,他也帶我出去玩。風景河的青湖官邸、海邊的楓港官邸、瑞穗官邸,都是他常常帶我去的地方。
  他對我的疼愛和奶奶的不一樣。奶奶疼我,是教訓我禮儀,請老師教我學琴、念書。爺爺疼我,是一種完全的溺愛,我要什麽,他就給我什麽。
  有一次他睡午覺,我偷偷地溜了進去,站在椅子上拿到了他書桌上的毛筆,在他的額頭上畫了一個“王”字。他醒了之後,大大地發了一頓脾氣,還把侍從室主任叫去狠狠地罵了一頓,又叫人把我帶到書房裏去。我以為他會打我,所以我放聲大哭,哪知道他並沒有責備我,反而叫人拿了朱古力來哄我。那個時候我正在換牙,奶奶不許我吃糖,所以我立刻破涕而笑了,因為我知道,隻要是爺爺給我的,誰也不敢不許我吃,包括奶奶。我說:“當爺爺真好,誰都怕你,想做什麽就做什麽。”
  爺爺哈哈大笑,抱起我親我,叫我“傻囡囡”。
  可是在我六歲那年,爺爺就得了重病。他病得很厲害,大家不得不把他送到醫院去,家裏亂得像到了世界末日。奶奶和姑姑們都在哭,我天天被保姆帶到病房裏去看爺爺,就是在爺爺的病房裏,我懂事後第一次見到了父親。
  他剛剛從國外趕回來,奶奶讓我叫他父親。我像個悶嘴葫蘆一樣不開口,父親打量著我,皺著眉,說:“怎麽長這麽高?”
  奶奶說:“六歲了呢,當然有這麽高了。”
  父親不喜歡我,從這一麵我就知道。後來爺爺過世了,我被送回父親身邊。他不再出國了,可是我還是很少看到他,他很忙,天天都不回家,回家我也見不著他……
  第二年他就又結了婚,我本能地反感這件事。我耍賴不去參加他的婚禮,他惱火極了,第一次打了我,把我揪在他膝上打屁股。就為這一次挨打,我和她的仇就結大了。
  我想她一開始是想討好我的,給我買了好多玩具和新衣服。我把玩具和衣服都從窗子裏扔了出去,還偷偷跑到她的房裏去,把她的漂亮旗袍統統用剪刀剪爛。她生氣地告訴了父親,結果就是我又挨了打。
  我還記得當時的情形,我站在房間中央,一滴眼淚也沒有掉,我昂著頭,脊背挺得直直的,拳頭攥得緊緊的,口齒清楚地咒罵她:“你這個巫婆!你這個壞皇後!我的母親會在天上看著你的!你會被雷劈死的!”
  她氣壞了,父親臉色也變了,從那以後,父親就很少管我和她的糾紛了。到後來父親和她鬧翻了,老是和她反著來,反而總是偏袒我了。
  可是父親到底是不喜歡我,每次和我說不了三句話就要動氣。像今天晚上他的心情不是太好,我就裝啞巴不插嘴。吃過飯後他和伯伯們坐在小客廳裏喝茶閑聊,汪伯伯突然想起一件事來,說:“先生,今天有件趣事呢。”
  父親問:“什麽趣事?”
  他說:“今天第二艦隊的晉銜名冊送上來了,他們在草審,看到一個人的照片,嚇了一跳。恰巧我過去了,他們拉住我叫我看,我看了也嚇了一大跳,還以為他們誰開玩笑,把您年輕時的舊照片混在裏頭和我們鬧著玩呢——我是您的侍從官出身,那照片和您年輕時的樣子真是神似極了。”
  李伯伯笑道:“會那麽像?我有點兒不信。”
  汪伯伯說:“幾個人都說像,隻有繼來一個人說不像,拿過去看了半天,才說:‘哪一點兒像先生?我看倒是蠻像慕容灃先生。’大夥兒一下子全笑了。”
  父親也笑了,“隻有繼來愛抬扛,你說像我,他斷斷不會認同,非要和你唱對台戲不可,大約實在是很像,所以他也沒法子否認,隻好說不是像我,是像父親——我可不是像父親?”
  伯伯們都笑了。陳伯伯說:“這世上巧事就是多,上回我們也是查資料,翻出一個人的照片來,個個看了都說像我。
  老何說:‘嗬!老陳,快點檢討一下年輕時的風流債,好好想想和人家令堂是不是舊相識,說不定老來還得一子呢。’足足笑話了三四天,才算放過我了。”
  父親心情漸好起來,他故作沉吟,“哦?那我現在豈不也該回憶一下,是不是認得人家令堂?”伯伯們都笑起來,我也低著頭偷偷地笑。
  汪伯伯隨口道:“先生要是真認識人家令堂,可要對我透個風。我要搶先拍太子爺的馬屁去——這回他是中尉升上尉——我可要告訴他們:‘還升什麽上尉?把表拿過來,我給他填上個上將得了!’”
  父親大笑,說:“胡鬧!”
  汪伯伯翻著他的公文包,笑著說:“人家的檔案我都帶來了,給您瞧瞧。”他拿出份卷宗,雙手拿給父親,“您看看,是不是很像?”
  父親的眼睛有些老花,拿得遠遠的才看得清楚,我乘機也轉臉去瞧,別說父親,我都是一怔。家裏有不少父親年輕時的照片,這一張如果混在其中,我打賭連小姑姑一眼都分不出來。他有著和父親一模一樣的濃濃的眉頭,深凹進去的炯炯有神的眼睛,那個挺直的鼻梁,是慕容家的人的標誌,連我這個外貌上完全遺傳自母親的人,也在鼻子上像足了父親。
  如果非常仔細地看,區別隻是他的唇和父親不是很像,父親的嘴唇很薄,他的稍稍渾厚,還有,父親是方臉,他也是,可是下巴比父親尖一些,不過——他真是個漂亮的年輕人!
  父親真的也吃了一驚,半晌才說:“是像!確實像。”
  他細細打量著,端詳著,“我像他這年紀的時候,也是在軍中,隻不過那時候軍裝還是老樣子,他要是穿上了那老式軍裝,那才像極了呢!”
  雷伯伯笑著說:“您在軍中時比他的軍銜高——我記得最後一次晉銜是準將。”
  父親問:“這個人多大了?”
  汪伯伯說:“二十三歲。去年從美國的NAVAL WAR COLLEGE回來的。”
  父親說:“現在的年輕人不得了啊,我們當年哪裏升得了這麽快。我算是走偏門了,十年裏升了六級,人家還不知道說了多少閑話。”
  說著隨手就將卷宗翻過一頁,吃力地看了看上頭的小字,“唔,七月七日生……”
  父親合上了卷宗還給汪伯伯。汪伯伯還在說笑話:“完了,看樣子沒戲了。我還指望先生真認識人家令堂呢。”
  父親笑了一下。伯伯們又說笑起來,又講了許多別的事情來博父親開心。父親今天晚上心情出奇的不錯,聽著他們東扯西拉,還時不時問上一兩句。他們談了許久,一直到我困得想睡覺了,他們才告辭。
  父親站起來送他們,他們連聲地道:“不敢。”
  父親就停了步,看著他們魚貫而出。我困了,想和父親道晚安好上樓睡覺去,就在這時,父親卻叫住了走在最後的雷伯伯,“少功,我有事和你說。”
  我聽見父親這樣叫雷伯伯就覺得好笑。雷伯伯是他的侍從官出身,所以他叫慣了他的名字,雷伯伯今日位高權重,兩鬢也斑白了,可是父親一叫他,他就很自然地條件反射般挺直了身子,“是。”
  依舊是侍從官的那種唯唯諾諾的口氣,我更覺得好笑了。鬼使神差一般,我留在了拐角的牆後,想等他們說完話後再去和父親說晚安。
  父親卻是長久地緘默著。我心裏奇怪,他不是有事和雷伯伯說麽?
  雷伯伯卻開了口,他的聲音雖然很低,可是我還是聽得見——“先生……這樣巧……怎麽就是七月七日的生日?”
  我的心怦怦直跳。他在說什麽?他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話,是什麽意思?
  父親還是沒出聲。雷伯伯說:“要不我叫人去查一下。”
  我的心跳得像打鼓一樣。哦!他們在說什麽?!
  父親終於說話了,“那個孩子……不是三歲就死了嗎?”
  雷伯伯說:“是的。是我親自守在旁邊看著他……”
  我的耳中一片嗡嗡響,仿佛有一個空軍中隊的飛機在降落,呼嘯的巨響令我眼前一片發花。我從牙齒縫裏一絲一絲地吸著涼氣。哦!天!我到底聽見了什麽?一個秘密?!是個驚天動地的秘密!是個埋藏了多年的秘密!
  我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可是我已經錯過了好幾句話沒聽見了,我隻聽到雷伯伯不斷地在應著:“是!是!……”
  我竭力地定下神來,聽見父親輕聲地歎了口氣,我聽見他說:“真是像,尤其是那尖尖的下巴,和他母親長得一樣……”
  我用力地咬著自己的手掌,竭力阻止自己喘息。天!父親真的有一個“舊識”!天!那個漂亮的上尉軍官真的可能是父親的兒子!
  雷伯伯說:“您放心,我馬上派人去查。”
  父親的聲音竟然是痛楚的,“當年他的母親……”
  天!
  他那個舊識是誰?
  一個又一個的炸雷在我頭上滾過。我頭暈目眩,我被這個秘密完全驚駭了!
  雷伯伯在勸他:“您不要想太多了。我這就去查。”
  雷伯伯告辭走了,我躡手躡腳地走向樓梯,一口氣狂奔回我的房間,倒在床上!
  哦!天!怎麽會有這樣一個秘密?!怎麽會有這樣一個人?!
  我不知什麽時候睡著的,輾轉反側了一夜,做了一夜的噩夢。我出了一身的冷汗,汗濕了我的睡衣。等我從噩夢裏醒過來,天早就亮了。我起床去洗澡。熱水噴在我身上、臉上,令我清醒,令我堅定。
  我對自己說:“我要去做點兒什麽!我一定要去做點兒什麽!他們去追查了,我也要去追查我想知道的真相!我要知道事情的真相!”
  我說幹就幹。我洗了澡出來,換了一套出門的衣服,告訴梁主任我要去穆爺爺家裏玩,他絲毫沒有疑心,派了車和人送我出門。
  穆爺爺的孫子穆釋揚是我從小的玩伴,也是個很有辦法的人,我見到他,就悄悄告訴他:“我想去府河玩。”
  他說:“好啊,我陪你去。”
  我暗暗指了指不遠處的侍從們,小聲地嘀咕:“我不要帶尾巴。”
  他笑了。
  這種事我們兩個也幹過幾次,甩掉了侍從官溜出去吃宵夜什麽的。他是雷伯伯的外甥,而雷伯伯又是侍從室的頂頭上司,再加上父親又很喜歡穆釋揚,所以侍從室總是替我們擔待了下來,隻要我們不是太出格,他們就睜隻眼閉隻眼,隻當不知道。
  他說:“我有辦法。”
  他真的有辦法,他告訴侍從們我們要去二樓他的房間下棋,然後拉著我上樓去,吩咐用人該怎樣應付侍從們後來的盤問。接著我們從用人用的小樓梯下來,再穿過花園溜到車庫裏,他親自開了他那部越野吉普車,帶著我神不知鬼不覺地溜出了穆家大門。
  自由的空氣萬歲!我真想大聲地叫出來。我們順著公路長驅直下,一路暢行無阻。花了兩個多小時就到了府河。
  他正要把車開進市區,我說:“我要去萬山。”
  他怔了一下,說:“去萬山?太晚了,我怕今天趕不回去。”
  我說:“我就要去萬山!”
  他說:“不行。今天回不去的話我會被爺爺罵死的。”
  我說:“如果你不帶我去,我就一輩子不理你!我說到做到!”
  他歎了口氣,我知道他會答應的。果然,他沮喪地說:“好吧,算你狠。”
  我們又順著公路繼續走,終於到達了萬山。他問我:“你要去萬山的什麽地方?”
  我說:“第二艦隊基地。”
  他嚇了一大跳,扭過頭來看我,“你去那裏幹什麽?”
  “你別管!”
  他說:“你進不了基地的。那是軍事禁區,閑人免進。”
  我從手袋裏取出特別通行證揚了揚,“有這個我連雙橋官邸都能進去,它不會比雙橋官邸的安全級別還要高吧。”
  他瞪著我,像瞧一個怪物,最後他說:“你真是無所事事!”
  然後他就掉轉了車頭,我急得大叫:“你做什麽?”
  他說:“帶你回烏池!我看你簡直是在頭腦發熱,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我一字一句地說:“我沒有頭腦發熱,我也知道我在做什麽。你不願陪我的話,你就一個人回去好了。”
  他嗤之以鼻,“你一個人跑到軍事基地去做什麽?我不把你立刻押回去的話,我才是頭腦發熱呢!”
  我說:“你要是現在把我押回去,我就真的一輩子不睬你了!”
  他打量著我,估摸著我話裏的堅定性有多少。
  我逼視著他,他終於投降了,嘀咕說:“爺爺非剝了我的皮不可……還有舅舅。天哪!”
  我說:“我會幫你說情的。”
  他斜睨了我一眼,“哼”了一聲,言不由衷地說:“那我先謝謝了。”
  我們再一次轉過車頭,由於不知道路,我們邊問邊走,一直到天快黑了,才到了基地外頭。黃昏中的軍港真是美極了。隔著鐵絲網的柵欄看進去,漫天都是玫瑰紫的晚霞,顏色越近天邊越濃——在海天交接的地方,就成了凝重的黑紅色,隱隱地泛著一層紫紗,海水也藍得發紫,海浪的弧線均勻而優美。在那新月形的海灣裏,靜靜地泊著整齊的軍艦,一艘接一艘,像一群熟睡了的孩子。
  穆釋揚和大門的崗哨在交涉。他一向有辦法,我知道的。他拿出了他和我的通行證,崗哨終於放行了。他將車開進基地,轉過臉問我:“現在你總應該告訴我你想做什麽了吧。”
  我說:“我下車,你回去。”
  他一腳踩下刹車,要不是係著安全帶,我的頭準會撞到車頂篷上。我瞪著他,“你怎麽開車的?”他說:“你準是瘋了!我把你一個人扔在這裏然後回去,那我也準是瘋了。”
  我撇撇嘴,“我接下來要做的事不想讓任何人知道。”他說:“你要是想單獨留下來,我發誓,我立刻拖也要把你拖回去!就算你連下輩子都不理我,我也要把你弄回烏池去!”
  我從來沒見過他發這麽大的脾氣,我呆了一下,說:“好吧。我要去找人。你要跟著就跟著吧。”他問:“你要找什麽人?”我苦惱地說:“難的就在這兒,我不知道。”
  他又像瞧一個怪物一樣瞧著我了,他慢吞吞地說:“人家說女大十八變,越變越漂亮,你卻是越變越像怪物!”
  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說:“我不知道那個人的名字,可是我知道他今年二十三歲,是個上尉軍官,生日是七月七日,長得……”我咽下一口口水,“長得很好看!”
  “好看?”他若有所思,“你見過他?”
  “沒有。”我坦白,“我隻在父親那裏見過他的照片。”
  他陷入了沉思中,過了一會兒,他突然恍然大悟:“哦!我知道了!你對他的照片一見鍾情,所以跑來想見見他本人!”他自以為是地下結論,“幼稚的小女生!”
  我要向他翻白眼了。我說:“是!你真是聰明,連這個都猜得到!”
  我故意地嘲諷他:“不過這次你猜錯了。那照片可是父親拿來給我看的,他要替我相親呢!”
  他哈哈大笑,“相親?你相親?你今年才多大?丫頭,撒謊多少也要合理才能騙得人相信。”
  我振振有詞地說:“怎麽不合理了?我大姑姑十九歲出嫁,我小姑姑十八歲。我奶奶嫁給我爺爺時就更年輕了,隻有十七歲。我們家的女生都是早早結婚的。我今年也十七了,父親為什麽就不能替我相親?”
  他無話可說了,過了半天才問:“那個上尉……好看?”
  我頭一揚說:“那當然,比我見過的所有男生都好看。”
  他很不以為然地說:“情人眼裏出西施!”
  我說:“算你說得對吧。”
  我推開車門下車,他連忙也跟下來。海風真大,吹得我的頭發都亂了。我咬著嘴唇,說:“可是該怎麽去找一個無名無姓的人呢?”
  他又用那種斜睨的目光看我,說:“求我呀,求我我就想辦法去找你的心上人。”
  我爽快地說:“好,我求你。”
  他倒不防我這麽一手,怔了一下,才說:“給我點時間想辦法。”
  我故意冷嘲熱諷,“自以為是。哈哈!這次沒法子了吧!”
  他被激怒了,“誰說我沒法子了?!”
  他說有辦法就真的有辦法,他打了幾個電話,然後就告訴我:“走吧!第二艦隊隻有一個人是七月七日出生的,他的名字叫卓正,住在仁區丁號樓207室。”
  我歡喜雀躍,說:“穆釋揚,你真是個大大的好人!”他聳了聳肩,環顧四周:“仁區……應該是在那邊吧……”
  我們尋到了仁區,尋到了丁號樓,上了二樓。我們站在了207室的門口。我的心怦怦地跳,呼吸急促,我抓住穆釋揚的手,有點怯意了。他衝我笑,“你怕什麽?他不是長得很好看嗎?”
  我瞪他,可是情緒也不知不覺地放鬆了。我說:“你幫我敲門好嗎?”
  他又聳聳肩,舉手敲門。沒有人應門。他又敲門,還是沒有回應。
  我失望極了,也拍了幾下門。隔壁的門卻開了,一位年輕的軍官探出頭來,“你們找卓正?”
  我問:“他不在嗎?”
  他說:“他剛剛走開。”
  我失望地問:“他去哪兒了?”
  他打量了一下我們,問:“你們是……”
  穆釋揚將他的工作證取出來亮了一亮,“雙橋官邸辦公廳。”
  那軍官詫異地問:“卓正出了什麽事嗎?”
  穆釋揚說:“沒有,隻是一點兒公事找他聊聊。”
  他看了我一眼,故意說:“可是個好消息。”
  那軍官毫不猶豫地說:“剛才接到電話,叫他去見司令長官了。”
  我們向他道了謝下樓去。站在樓下,穆釋揚瞧著我,問我:“我們是在這裏等他,還是去找他?依我說,我們最好趕快回去,不然今天晚上趕不回烏池了。”
  我毫不遲疑地說:“當然要等。我一定要見一見他。”
  他說:“我和你有十七年的交情了,可是我越來越不了解你了,你總有一天會變成一個小怪物的!”
  我懶得向他解釋,也不願向他解釋。我們就坐在車上等。天色漸漸暗下來,天邊的晚霞漸漸幻成黑色的絲絨大幕,一顆一顆的星星露出它們調皮的眼睛。穆釋揚車上的電話響了,是侍從室打來的,他們驚慌失措,“穆先生,你是和大小姐在一塊兒嗎?”
  他瞅了我一眼,說:“我當然和她在一起。”
  侍從們像是鬆了一口氣,可是他們仍是極度不安地問,“你們現在在哪裏?”
  穆釋揚打了個哈哈,說:“你們到現在才發現大小姐丟了?小心梁主任扣你們的薪水。”
  侍從們更鬆了一口氣,以為我們躲起來和他們鬧著玩,於是說:“穆先生,別嚇我們了,大小姐該回家了。”
  我接過電話,對他們說:“來找我吧,找到了我就回家。”
  不等他們再說什麽,就關上了電話。
  穆釋揚說:“我和他們都會被你害死的。”
  我知道。如果午夜以後侍從們還找不到我們,絕對是天下大亂。我其實心裏也怕極了,卻胡亂地安慰他:“沒什麽,大不了雷伯伯臭罵你,父親臭罵我一頓。”他說:“我沒這麽樂觀,我看——我的半條命都會沒了。”
  我胡亂地說:“有我陪葬呢。再說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他哈哈大笑,打量著我,諷刺地說:“牡丹花下死倒罷了——我看你頂多隻能算根狗尾巴草!”
  我白了他一眼,“你也隻配在狗尾巴草下死!”
  我們爭吵著,其實是在互相安慰。天漸漸黑透了,可是那個卓正仍舊渺無蹤影。我有些著急起來,穆釋揚看透了我的心思,他也想盡早遂了我的意好回烏池去,於是問:“要不要去找他?”
  我問:“怎麽找?”
  穆釋揚說:“我們直接去見範司令,說不定卓正就在他那裏,即使不在,叫他出麵一定可以馬上找到。”
  我叫起來,“不行!那個範司令說不定見過我,而且,他一定認識你。假若他知道我是偷偷跑出來的,一定會將我們兩個押解回去。”
  穆釋揚道:“他認識我沒多大關係,至於你,他一定隻跟你打過一兩次照麵,咱們去找他,他不一定能認出你來。趁現在侍從室還沒弄得舉世皆知,我們速戰速決。”
  這樣老等下去確實也不是辦法,我同意了。
  我們剛剛踏上台階,就遇上一位年輕軍官和我們擦肩而過,穆釋揚一眼看到他的肩章,脫口叫了一聲:“卓正。”
  那人果然回過頭來,疑惑地望著我們兩個。
  我的心跳得又快又急。太熟悉的眼睛了!父親的眼睛!雖然目光不同,雖然年齡不同,可是它們是一樣的。
  穆釋揚也呆了一下,不過他反應極快地就問:“請問你是卓正?”
  那人揚了揚眉。天哪!連這個表示疑惑的小動作也和父親一模一樣。我倒吸了一口涼氣,聽到他說:“我是。”
  穆釋揚又取出了他的工作證,“我們想和你談談。”
  他瞥了那工作證一眼,說:“是有什麽公幹嗎?”
  穆釋揚卻仿佛開始狐疑起來,說:“卓先生,我覺得你很麵善,我們以前見過嗎?”
  卓正笑起來,“很多人都說過我麵善,我想我是長著一張大眾臉。”
  大眾臉?不!根本不是!父親的照片遍地都是,大家當然覺得你眼熟。穆釋揚搖搖頭,“不對!我一定見過你。”
  我想阻止他想下去,可是我找不著詞來打斷他。我腦子裏亂糟糟的,有罷工的趨勢。卓正卻也在打量著我,他的神情也有些驚疑,他問我:“小姐,貴姓?”
  我胡亂地答:“我姓穆。”
  穆釋揚在微笑,我瞪了他一眼,就讓他占點兒小便宜好了。這也是沒法子的事。卓正輕輕地咳嗽了一聲,問:“兩位有何公幹?”
  穆釋揚望著我。我張口結舌,不知要說什麽。
  最後,我問:“卓先生,你……你父母是做什麽的?”
  穆釋揚與卓正兩個人都詫異地看著我,我知道我像個查戶籍的。可是……我該怎麽措辭?卓正雖然不解,但仍舊回答我說:“我是個孤兒,養母是小學教員。”
  孤兒?我被弄糊塗了,“你是本姓卓嗎?”他說:“那是我養母的姓氏。”
  我看著他肖似父親的麵龐,突然怯懦起來。
  我說:“謝謝你。”又對穆釋揚說:“我們走吧。”
  我的轉變令穆釋揚莫明其妙,我想他一定又在心裏罵我是小怪物了。
  卓正也莫明其妙,他大概從來沒有見過這樣來公幹的。
  他問穆釋揚:“你還有什麽事嗎?”
  穆釋揚仍在專注地想什麽,聽見他問,脫口就答:“是。”
  倒退了一步,這才反應過來。他的臉色一下子像見了鬼似的,他大約被自己嚇著了,他迷惑地看著卓正,卓正也在迷惑地看著他。
  我趕緊拉他,“我們走吧。”
  我拖著他很快告辭而去,一直到上了車,他還在大惑不解,“真奇怪!我是怎麽了?活見鬼!這兒又不是辦公廳,他又不是先生……”
  他突然一下子跳起來,“天!”
  他瞠目看我,我也看著他。
  他的臉色鐵青!他終於想出卓正為什麽麵熟了!我想他想到了!果然,他喃喃自語:“怪不得……怪不得我一見他就心跳加速,他一皺眉我就心虛,他一發問我就……”他不敢置信地看著我:“我竟然……”
  說實話,剛剛看到卓正皺眉的樣子,我也心裏怦怦跳。他一板起臉來,酷似了父親。
  他問我:“這就是你說的長得很……好看?”
  我點了點頭。
  他長籲了口氣,說:“上了你的惡當!”馬上,他就想到了:“你來找他做什麽?”
  他實在是太聰明了,一下子就猜中了,他的臉色大變:“他……他……”
  我認識了他十七年,這還是第一次看到他張口結舌。他在我們家世交中是出了名的有風度、有見識,號稱什麽“烏池四公子”之首,他們家也是出了名的有氣質,自恃為世家,講究“泰山崩於前不色變”,可這會兒他竟然呆成了這樣。
  他倒吸了一口涼氣,說:“囡囡,你這次真的會害死我的。”
  牽涉到我家的私事中是極度不智的,尤其是這樣一件私事。他顯然是想起了我父親,長長地歎了口氣。
  我分辯說:“我要一個人來找他,你偏要跟著我。”
  他不說話,我想他是在生氣。我有些害怕,說:“對不起。”
  他甩了一下頭,已經和平時一樣不慌不忙了。
  他摸了摸我的頭發,說:“算了,反正已經來了。我們要商量一下,瞞天過海。”
  我們連夜開車趕回烏池去,在天亮時分才趕到。一上了專用公路,我就害怕起來。他安慰我:“我們商量好了的,對不對?隻要我們異口同聲,他們不會知道我們去做過什麽。”
  我點了點頭,極力調勻呼吸。車子已轉過了拐彎,我們已經可以看到第一重院牆上的照明燈光。駛過崗哨,立刻就可以看到燈火通明的大宅了。現在家裏還這樣開著所有的燈,無疑是出了大事了,我知道,這件大事就是我一夜未歸。
  我快要哭了。穆釋揚拍了拍我的背,低聲說:“別怕,我們背水一戰。”
  我努力挺直了身子,深深吸了口氣。車子終於駛到了宅前停下,梁主任親自打開車門,一看見我就籲了口氣,“大小姐。”
  我點了點頭,下車和穆釋揚一起走進客廳。我吃力地咽了一口口水。父親負手站在客廳裏,臉上一絲表情也沒有。雷伯伯站在他身後,還有史主任、遊秘書、穆爺爺、何伯伯……他們都緊緊盯著我們兩個人,尤其是父親,他的目光簡直像刀子一樣,仿佛要在我身上剮幾個透明的窟窿。我聽到穆釋揚低低地叫了一聲:“先生。”
  父親狠狠地瞪著他,我從來沒見過父親那樣凶狠過,他額頭上的青筋一根根都暴起了,從燈光下看上去真是可怕。
  他咬牙切齒,說:“好!你們兩個好!”
  他盯著穆釋揚,就好像要用目光殺死他,“你真是能幹啊!”
  我打了個寒噤,父親的聲音終於像炸雷一樣響起來:“囡囡!跟我上來!”
  我驚惶地想找個援軍。可是雷伯伯不敢幫我,因為穆釋揚是他的外甥。何伯伯剛剛叫了一聲:“先生……”父親就狠狠地瞪住了他,他也不敢說什麽了。父親轉身上樓,我隻好磨磨蹭蹭地跟上去。我偷偷地看穆釋揚,他向我使眼色,鼓勵我。
  父親進了書房,我隻好慢吞吞跟進去。父親問:“你自己說,你跑到哪裏去了?”
  “好了,父女倆說話怎麽發這麽大的脾氣呢?程醫生說你血壓高,叫你少生氣呢。”
  軟軟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我驀地回過頭去,是她!她還是穿著旗袍,暗藍色起花料子,領口上別了一枚藍幽幽的寶石別針。
  她款款生姿地走過來,還是那樣的笑臉,“大小姐可回來了。”
  我扭回頭,父親的臉色更不好了,“怎麽不敲門就進來?不懂規矩!”
  她有些悻悻的,又看了我一眼,笑著說:“囡囡,街上好玩嗎?怎麽玩得忘了回家,和一個男人在外頭過了一夜,嘖嘖……”
  這一下子真是落井下石,火上澆油。父親的目光刀一樣剮過來,看得我心裏直發寒。父親狠狠瞪了我一眼,轉臉冷冷地對她說:“你出去,我的女兒不用你過問。”
  這下子她麵子上下不來了,尤其是我也在場,她更是惱羞成怒,嗓門尖得刺耳,“慕容清嶧,我不吃你這一套!你也別擺出這架子來唬我!好心好意來關心一下你的寶貝女兒,你狗咬呂洞賓……”
  這下子父親火了,可是他反倒笑了,那笑容令我毛骨悚然,我知道,這是他生氣到了極點的征兆,隻要他一發作,那準是一場雷霆萬鈞的暴怒。
  果不然,他一生氣,連蘇白都說出來了,“十三點!拎弗清的事體勿要把人當阿木林!”
  “我怎麽拎不清了?”她嘴裏硬得很,卻不敢正視父親了,“你說!”
  父親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卻沒有說什麽。她的膽子大了,瞥了我一眼,冷嘲熱諷地說:“那是,我處處比不上人家,沒有人家漂亮,沒有人家會使手段,沒有人家會勾引人,可是我到底沒替你養出個野種來……”
  她的話沒有說完,父親已經一巴掌打了上去,直打得她半邊臉都腫了起來,她被打怔住了,半天才哭了出來。
  父親氣得渾身發抖,“你給我滾!滾得遠遠的!以後如果再讓我聽見這樣的話,我就剝了你的皮,再剝了你那個網球教練的皮。”
  她嚇得渾身發抖,竟然沒有說一句話分辯。我從來沒有見過父親這麽凶狠過,我想他真的會說到做到的,我在心裏打了一個寒噤,剛剛她說……我的母親……不!不是那個樣子!一定還有隱情!
  她出去了,關門的聲音足足嚇了我一大跳,我抬起頭,父親那樣子真是可怕。他突然順手抽出了書桌上的尺,“我今天非打死你這個不懂事的東西!”
  我嚇得呆了,等我反應過來,身上早已挨了一下子了,火辣辣的疼泛上來,我嗚咽著用手去擋,他氣得大罵:“不懂事的東西!你翅膀硬了是不是?敢甩了侍從跑出去玩?我的話都是耳邊風?”
  我嗚嗚哭著,又挨了兩下。
  我一句話都不敢分辯,他卻越打越生氣,下手越來越重,“我打死你!省得你給我丟臉!和一個男人跑出去一夜!小小年紀跟誰學得這樣下流?!”
  他的話一句一句地鑽進我的耳朵裏,我的心在滴血,那尺子打在身上火辣辣地疼,我疼得發昏,終於忍不住頂了一句:“你打死我好了!”
  他大怒,“我不敢打死你?!少了你我不知道清淨多少!少了你這個下流胚子,我不知多高興!”他咆哮的聲音在房子裏回蕩著,我聽到遊秘書在門外敲門,叫:“先生!先生!”父親吼道:“你們誰敢進來?!”
  遊秘書見情形不對,還是進來了,他大驚失色地跑過去想拉住父親。父親像隻發怒的獅子一樣,一下子把他掀到一邊去了。遊秘書又跑了出去,父親揪住我又重重地打了幾下,遊秘書、何伯伯、雷伯伯、穆爺爺他們就一湧而入,父親更下重手。幾個伯伯搶上去把父親抱住了,隻嚷:“先生!先生!別打了。”
  父親掙紮著,咆哮著:“我今天就是要打死這個孽障!”
  我哭得聲堵氣噎,痛不欲生,尖聲嚷道:“讓他打死我好了!反正我和我母親一樣是個下流胚子!反正我不是他生的!”
  屋子裏突然靜下來,所有的人全睜大了眼看著我。父親的臉白得沒了一絲血色,他嘴角哆嗦著,伸手指著我,他的那隻手竟然在微微發抖,“你……”
  他一下子向後倒去!屋子裏頓時亂了套了,雷伯伯臉白得嚇人,慌忙去解父親領口的扣子,遊秘書跺著腳喊:“快來人哪!”
  史主任抓起電話就嚷:“快!給我接程醫生!”
  侍從們全跑了進來,我也嚇得懵了,想過去看看父親,他們阻止了我,強行把我帶出了書房,送回我自己的房間裏去。
  我聽見院子裏汽車聲、說話聲、急切的腳步聲亂成一片。我的醫生很快趕來了,替我處理傷口。
  我問他:“父親呢?父親呢?”
  他搖頭,說:“我不知道,程醫生已經到了。”
  我哭著要見父親,掙紮著要下床去,醫生慌了手腳,護士們按住了我。我聽到醫生叫:“注射鎮定劑!”
  我又哭又叫,他們按著我打了針。眼前的一切都模糊起來,我抽泣著,終於睡去了。
  醒的時候,天是黑的。我床頭的睡燈開著,一個護士在軟榻上打著盹兒。屋子裏死一般的寂靜,靜得好可怕。睡燈淡藍色的光幽幽地亮著,我的心縮成一團。我拔掉了手上的點滴管,坐了起來。我沒有找到拖鞋,就光著腳下了床。
  我出了房間,走廊上也靜悄悄的。隻有壁燈孤寂地亮著。我穿過長廊,跑到主臥室去,裏麵黑漆漆的。我開了燈,房裏整整齊齊,床上也整整齊齊,沒有人。我回頭跑向書房,也沒有人。冷汗一顆一顆地從我的額頭上冒出來,我跑下樓去,樓下也沒有父親。
  梁主任從走廊那頭過來,“大小姐。”
  我抓緊他,問道:“父親呢?他在哪兒?你們把他弄到哪裏去了?”
  我搖搖晃晃,眼冒金星。我好怕!怕他說出可怕的答案來。
  他說:“先生過去雙橋那邊了。”
  哦!我真的要瘋了,我問:“他怎麽樣?”
  “沒有事了。程醫生說隻是氣極了,血壓過高。打了一針就沒事了……”
  哦!我的一顆心落下了地。可是……天旋地轉,我眩暈得倒了下去……
  我在家裏乖乖呆著,自從那天之後,和父親見麵的機會少得可憐。我歉疚得很,他也似乎不太想和我多說話。回家也隻是蜻蜓點水,一會兒就又走了。
  我心裏雖然難過,可是父親再也沒有問我那天晚上去了什麽地方。但是穆釋揚可倒了黴了,我聽說雷伯伯把他調到埔門基地去了,還把他連貶六級,發配他去做了一個小小的參謀長。我垂頭喪氣,好多天打不起精神來。小姑姑來看我,我托她向父親為穆釋揚求情。
  小姑姑不肯答應,說:“你父親還在氣頭上呢,你還敢老虎頭上拔毛?”
  我心裏真的過意不去,他完全是被我連累的。
  我悶悶地說:“埔門那麽遠,又那麽艱苦,他又被貶了級,一定不快活極了。都是我不好。”
  小姑姑詫異地看著我。
  我皺著眉說:“反正他是被我害死了。一條被父親的怒火烤焦了的池魚。”
  小姑姑笑了,說:“可不要在你父親麵前這麽說——保證他更有氣,怕不把那條池魚拿出來再烤一遍。你要是再為釋揚說情去,我打賭他要被貶到爪哇國。”
  我泄氣,“父親這回是棒打無辜。”小姑姑隻是笑,“世上任何一個父親,看到把自己的小女兒拐去一夜未歸的臭小子,不想殺之而後快那才叫稀罕。先生還算是給穆家麵子,雷部長又會做人——不等先生說什麽,就把他貶到埔門去了。”
  我想起當晚的情形來,當時父親瞪著穆釋揚的時候,眼裏真的有過殺機。我不由後怕地打了個寒噤。
  小姑姑說:“我一聽說,心裏就嚇了一大跳。你不知道,當年先生就是……”
  她突然住口,我怔怔地看著她。她說漏了嘴了!我知道她說漏嘴了!父親當年怎麽了?當年發生過什麽事情?和我母親有關嗎?
  我叫了一聲“小姑姑”,她臉色難看極了,她說:“囡囡,我不知道。我什麽都不知道。”我抓住她的手,哀求她:“小姑姑,你最疼我。我從小也最喜歡你。你告訴我,到底是什麽事,我有權力知道的。是有關我母親的,對不對?”小姑姑搖著頭,我苦苦地求她:“我都這麽大了,你們不應該再瞞著我。你不告訴我,我會胡思亂想的。”
  小姑姑搖著頭,“我不能說的。”
  我瞧著她,靜靜地瞧著她,一直瞧得她害怕起來。她吃力地叫我:“囡囡!”
  我幽幽地說:“我知道。我知道我不是父親的女兒。我是這個家族的恥辱,也是父親的恥辱——他恨我,討厭我,他恨不得殺了我。”
  小姑姑驚叫:“你怎麽這樣想?傻孩子!你怎麽能這樣亂猜?你父親其實最疼的就是你,他最在意的就是你……隻是……你不知道罷了。”
  我搖了搖頭,“我看不出來。我隻知道他討厭我。”
  小姑姑把我摟進懷裏,“哦!囡囡,他不是討厭你。他是不願看到你,你不知道,你和你的母親有多像……一開始他總是對我說:‘那孩子,那孩子的眼睛真要命,我不想看到。’他想起你的母親就會難受,你不知道他有多傷心。”
  我半信半疑,說:“因為我不是他的女兒,所以他不想麵對我這個恥辱。”
  小姑姑說:“胡說!”她用力地摟緊了我,“你是我們慕容家的明珠,是你父親的寶貝。”
  我悶悶地說:“可是……他說要打死我。”
  小姑姑凝視著我,我的額頭上還有一道淡淡的淤痕,她痙攣地在我的傷痕上吻了一下,說:“乖孩子,他是氣壞了,對不對?人在氣極了的時候,是什麽事都會做出來的,是沒有理智的。何況你不知道,我來的時候,你已經睡著了,你父親剛醒,醫生叫他靜養,他不聽,要去看你,幾個人都攔不住。我扶著他去的,看到你好好地睡在那裏,他才肯回去……你不知道他當時多害怕,他怕你和……”
  她突然又住口了,我想她又說漏嘴了,我哀哀地看著她,她閉上了眼睛,“嗬!囡囡!你和你母親這樣的像!”
  我心裏亂極了,姑姑說的話我不信,但又希望是真的。父親……威赫的父親會害怕?我不相信!父親從來是睥睨天下的,他什麽都不曾怕過。隻有人家怕他,連穆釋揚那麽聰明有本事的人都怕他。他會怕什麽呢?
  小姑姑陪我吃過飯才走。天黑下來,我一個人在那裏胡思亂想。後來我睡著了,等我迷迷糊糊地醒過來,夜已經很深了。我的窗簾沒有拉上,我聽到汽車的聲音,還有好幾道光柱從牆上一閃而過。是父親回來了!
  我跳下床,跑到窗前去。果然是父親回來了,我看著他從車上下來,我跑出房間去,在樓梯口等著。果不然,父親上樓來了,我聞到他身上有酒氣,我看到他臉紅得很。我想他一定是和哪位伯伯喝過酒。他看到我,隻淡淡地問:“這麽晚了不睡覺,杵在這裏做什麽?”
  我舔了舔幹澀的嘴唇,說:“我可以和您談一談嗎?”
  他皺著眉,“鞋也不穿,像什麽樣子?!去把鞋穿上!”
  這就是姑姑口裏疼我的父親嗎?她的話我一句也不信了!
  我的強脾氣又上來了,我說:“我就是這個樣子!”
  父親說:“三更半夜你等著我回來跟我頂嘴?你又想討打?”
  我哆嗦了一下,想起那天他惡狠狠的樣子,想起那尺子打在身上的痛楚,想起他咬牙切齒地說:“我打死你!”
  我冷冷地說:“我不怕!你打死我算了。”
  我一字一句地說出他的話:“反正我是個下流胚子!”
  他氣得發抖,“好!好!那天你沒有氣死我,你還不甘心!我怎麽生了你這個東西?!我怎麽當年沒有掐死你清淨?!”
  我幽幽地說:“我不是你生的。”
  他呆住了,在那麽幾秒,我有些害怕,怕他和上次一樣昏過去,可是我極快地鼓起勇氣來,等著他發作。我聽著他呼哧呼哧地喘著氣,等著他一掌打上來,可是竟然沒有。
  他站在那裏一動不動,他看著我,就像看一個外星人,他的聲音竟然是無力的,“素素叫你回來的,是不是?她叫你回來質問我,叫你回來報複我,她要把她受過的一切討回去,是不是?”
  我毛骨悚然,在這樣靜的深夜裏,聽著父親這樣陰沉沉的聲音,我害怕極了。父親的臉通紅,他的眼裏也布滿了血絲,他瞪著我,那目光令我身上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她要把她受過的一切討回去,是不是?”
  我驚恐地看著他,他卻痛楚地轉過臉去,“我那樣對你,你一定恨死我了,可是為什麽……素素!你不知道!”
  我想父親是喝醉了,我想去叫侍從上來把他弄回房間去。我叫了一聲:“父親!”
  他怔了一下,慢慢地說:“囡囡,我打你,打得那樣狠,你也恨我是不是?你和你母親一樣恨我是不是?”
  我吞了一口口水,“哦,父親,我並不恨你。”
  他自顧自地說下去,“我知道你恨我,就像你母親一樣!你不知道我有多怕,我怕你和她一樣!我一直親眼看到你好好地睡著才安心。你不知道,當年你母親有多狠心……她開了車就衝了出去……她有多狠心……她恨極了我——所以她就這樣報複我——她用死來報複我……她有多狠心……”
  我完全聽呆了,父親的醉語絮絮地講述著當年的情形。我逐漸明白過來他說的是什麽。“我不知道……她會這樣……我根本不知道她恨我!”
  父親的語氣完全是絕望的,“你那麽小……你在屋裏哭……她都沒有回頭……她開了車就衝出去……她不會開車啊……她存心是尋死……她死給我看!她用死來證明她的恨……”
  父親絕望地看著我,“你在屋裏哭得那麽大聲,她都沒有回頭……她不要我,連你也不要了!”
  我的心揪成一團,我看著父親,在這一刻他是多麽的無助和軟弱。我威風凜凜、睥睨天下的父親嗬!他真的是在害怕!他真的是在絕望……
  我難受得想大哭,可是我沒有。我不想再聽了!我不想再聽父親那悲哀的聲音了。我大聲地叫著侍從官,他們很快來了。
  我說:“先生醉了,扶他回房間。”
  父親順從地由他們攙走了,我一個人呆呆地站在那裏,半天沒有動彈。走廊裏的吊燈開著,燈光經過水晶的折射照下來,亮得有些晃眼。我隻覺得臉上癢癢的,有冰涼的東西在蠕動著,我伸手去拭,才發現原來是哭了。
  第二天下午父親打電話回來,“晚上跟我到霍伯伯家裏吃飯去。好好挑件衣服穿,梳個頭,不要弄得蓬頭垢麵的。”
  我心下大奇,父親從來沒有在衣飾方麵叮囑過我什麽,奶奶不在了之後,我的服飾由侍從室請了專人一手包辦,偶然陪父親出席外交場合也沒有聽他這樣交代過。父親怎麽如此看重這個在霍伯伯家裏的便宴?
  父親把電話掛上了,我卻是滿腹的狐疑。今天晚上霍伯伯家裏的那個飯局是個什麽樣的鴻門宴?
  一麵心裏七上八下地亂想著,一麵叫阿珠替我開衣帽間的門。父親既然如此鄭重地叮囑過我,那些亂七八糟的衣服是不敢穿了,老老實實選了一件杏黃緞金銀絲挑繡海棠的短旗袍,又請了豐姨來替我梳頭,淡淡地化了妝,照了鏡子一看,隻覺得老氣橫秋的。可是父親那一輩的人最欣賞這種造型,真沒辦法。
  不到六點鍾侍從室派了車子來接,說是父親還有一些事情,叫我先到霍家去,他過一會兒就到。我縱有一萬個不願意,也隻有乖乖先上車。好在霍家的霍明友是我的學長,從小認識的,到了霍家之後,和他在一起還不太悶。
  父親快八點鍾了才到,他一到就正式開席了。霍家是老世家作風,俗語說一代看吃,二代看穿,三代看讀書。霍家幾十年從未曾失勢,架子是十足十,在他們家裏,道地的蘇州菜都吃得到,連挑剔的父親都頗為滿意,我更是美美地享受了一頓心怡的菜品。
  吃過了飯,父親的心情似乎非常好,因為他竟然提議說:“囡囡,拉段曲子我們聽吧。”
  我呆了一下,吞吞吐吐地說:“我沒帶琴來。”
  霍伯伯興致勃勃地說:“我們家有一把梵阿鈴。明友,你叫他們拿來給囡囡瞧瞧,要是能用的話,咱們聽囡囡拉一段。”
  看樣子勢成騎虎了,我硬著頭皮接過霍明友取來的琴,是一把精巧的斯特拉迪瓦裏,霍家的東西,果然件件都是傳世珍品。我試了試音,鬼使神差一般,竟然拉出《梁祝》的一個旋律,我自己也嚇了一跳,連忙看了父親一眼。父親是不聽《梁祝》的,也不知道為什麽,反正家裏是嚴禁這個樂曲的。記得有一次陪父親去聽音樂會,到了最後樂團即興加奏了一段《化蝶》,父親當時就變了臉色,隻說頭痛,在侍從的簇擁下匆匆退席,令在場的眾多新聞記者第二天大大地捕風捉影了一番,猜測父親的身體狀態雲雲。
  我望過去時,父親的臉色果然已經變了,可是他很快便若無其事了,甚至還對我笑了笑,說:“這曲子好,就拉這個吧。”
  我在詫異之下惟有遵命,雖然因為疏於練習,開頭一段拉得生硬無比,可是越到後麵,越是流暢起來——再說在場的又沒有行家,我大大方方地拉了兩段,一樣大家都拍手叫好。父親卻有些心不在焉似的,向雷伯伯耳語了一句,雷伯伯就走開了。我心裏覺得有些怪怪的,有一種說不上來的感覺,總預感有事要發生。
  晚宴後頭接著是一個小型的酒會,父親和一群伯伯們談事情去了,我一個人溜到了霍家的蘭花房裏。霍家的蘭花房除了比雙橋官邸的蘭花房稍稍遜色之外,實在可以在烏池稱得上屈指可數。我記得他們這裏有一盆“天麗”,比雙橋官邸的那幾盆都要好。現在正是墨蘭的花季,說不定有眼福可以看到。
  蘭花房裏有暈黃的燈光,真掃興,說不定又會遇上幾個附庸風雅的伯伯正在這裏“對花品茗”。轉過扶桑組成的疏疏的花障,目光所及,正是在那盆“天麗”前,有個人楚楚而立,似在賞花。她聽到腳步聲,驀然轉過身來,我一下子愣在了那裏。
  白衣勝雪,人幽如蘭。
  她隻是站在那裏,那種入骨入髓的美麗,卻幾乎令我無法正視。在她的身後,全是世界上最美麗、最名貴的蘭花,可是她在眾蘭的環繞中,更加美得璀璨奪目。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美的人。縱然歲月也在她的臉上留下過痕跡,但當她終於對著我淺淺而笑時,浮上我心際的,竟然隻有一句:“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她的聲音也非常的婉轉輕盈,隻是有些許怯意似的,“你是囡囡?”
  我喃喃地問:“你是誰?”
  她低低地答:“我叫任縈縈。”
  任縈縈?
  我迷茫地看著她。
  “任素素是我表姐。”
  任素素!
  我喃喃地問:“我媽媽是你的表姐?”
  她似乎籲了口氣,“是的,你媽媽是我表姐。”
  我像一個傻瓜一樣地看著她,張口結舌。她舉起手來,全身仿佛有煙霞籠罩,我眩目地看著她的手,她的手白得像透明一樣。她是真實存在的嗎?她真的是人嗎?她是不是蘭花仙子?
  我聽到她的聲音:“天麗開了,真是美麗。雙橋花房裏的那株‘關山’今年開花了嗎?”
  我呆呆的,本能地回答她:“還沒有。今年也許不開花了。”
  她輕輕地歎了口氣,那聲音真如洞簫鳳吟,她臉上的表情卻是茫然無依的,那種迷惘的樣子,令人不忍再顧,她低低地呢喃:“是啊,今年也許不開花了……”
  我正想問她,突然聽到霍明友在叫我的乳名:“囡囡!”
  我回頭應道:“在這裏。”
  霍明友走進來,說我:“古靈精怪的,又一個人藏起來。”
  我嘟起嘴,說:“誰說我一個人在這裏,這裏還有……”我轉過身來,卻愣住了,在那盆開得正好的“天麗”前,空氣裏依然氤氳著蘭花的香氣,可是蘭花前的人呢?
  那位白衣飄飄的蘭花仙女呢?怎麽不見了?!我張口結舌。莫非真的遇上仙子了?
  霍明友哈哈大笑,“還有誰在這裏?怪不得穆釋揚說你是個小怪物,你真是越大越調皮!”
  我苦笑了一下,他說:“出去吧。”我跟他走出花房,樂隊還在奏著音樂。他紳士地彎一彎腰,“小姐,可以請你跳支舞嗎?”我白他一眼,將手交到他手中。音樂是一支狐步,隨著旋律轉了幾個圈,我突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不由“咦”了一聲。霍明友那樣精明的人,馬上就順著我的目光看過去,他倒隻是笑了笑,“你認識?”
  我搖頭說:“不認識。”我留心到,他身邊談笑的幾個人都是我們家的世交子弟,時不時發出一陣陣笑聲,已然是很熟稔的樣子。霍明友卻隻是微笑問我:“你做什麽老盯著他看?”
  我又白了他一眼,說:“難得看見一個生麵孔,我多看兩眼不行啊?”
  他突然停下舞步,說:“那好,我來介紹你們認識。”
  我隻好任由他拖著手走過去,隻在心裏哀歎。果然,卓正一看到我,就詫異地揚起眉,但他並沒有出聲。
  霍明友已經說:“來,卓正,認識一下我們的慕容大小姐。囡囡,這一位是卓副艦長。”
  他伸出手來跟我握,“幸會。”
  我也客套地說:“幸會。”
  他的目光炯炯有神,我心裏不知為什麽有點心虛。
  幾位世兄都跟我說話:“囡囡,今天琴拉得不錯啊。”
  我卻隻是盯著卓正,他坦然地看著我。
  最後他終於問:“慕容小姐,可以請你跳舞嗎?”
  我點了點頭,我們兩個走下舞池去。老實說,他的舞跳得真不壞,說不定這一點也是像父親,聲色犬馬,樣樣精通。
  我們配合得很默契,舞池裏的人紛紛矚目,真是大大地出了一番風頭。
  一曲既終,他說:“跟我來。”
  拖著我的手繞過薔薇花架往後去,真是霸道。他問:“我是誰?”
  他的樣子真滑稽,我忍不住哈哈大笑。他也笑起來,懊惱地說:“我知道這話問得很蠢,可是隻能問你。”
  我歎了口氣,說:“老實說,我也不知道。”我問他:“你怎麽在這裏?”我這句話也問得蠢。
  他聳了聳肩,“我正休假。趙禮良邀我來的。”
  趙禮良也是我的一位世兄。我點了點頭,他猶豫了一下,問:“先生有沒有對你說過什麽?”我聽得到他語氣裏的遲疑,他已經開始疑心了,不知道他猜到多少。
  我搖頭,“父親拿我當小孩子,從來不對我說什麽。”
  他怔了一下,說:“上次你去找我,我還以為你知道什麽呢。”
  我怔了一下,他說:“我第一次覺得不對,是前不久他到艦隊,那天他來得很突然,事先沒有通知,正巧到我們艦上來看,艦長休假不能趕回來,於是我陪著他……”
  我不做聲,沒那麽巧,一連串巧合全碰到一起,怪不得他疑心。他迷惑地看著我,我也看著他。我們兩個麵麵相覷。他輕聲說:“你的母親……”我口幹舌燥,我想到了某個關鍵,可是我不知道為什麽他也在這裏。
  我吸了口氣,盡量讓自己平靜下來,“你知道的,現在我父親的妻子,是他的續弦。我的母親,按照官方的說法,在我不滿周歲的時候死於車禍。”
  我說:“卓正,你看看你那裏有沒有線索。”
  他說:“我找過孤兒院了,但老早就拆除不在了,沒有任何線索。”
  我們再一次麵麵相覷。就在這個時候,花障外突然傳來腳步聲,是雷伯伯,看到我們兩個站在這裏,他怔了一下,旋即笑著說:“囡囡,你該回家了呢。”同時望向卓正。
  他倒是很沉得住氣,叫了一聲:“雷部長。”
  雷伯伯點點頭,說:“小卓,你跟我來,我有話跟你說。”
  我笑著問:“雷伯伯,這位卓哥哥人很好,你可不能罵他。”
  雷伯伯瞧了我一眼,說:“小機靈鬼,還不快去,你父親等著你呢。”
  我和父親同車回家去。一路上他都是沉默的,不過似乎心情不太壞,因為他竟然在車裏抽起了煙。他叫隨車的侍從將車窗放下,侍從將車窗放下了一點點,為著安全製度不肯再放低,他也沒有生氣。他幾乎是高興的了,我這麽多年來從來沒有看到他高興過,所以我不能確認這種情緒。
  車子到家後,我下車,父親卻沒有下來,我聽到他對侍從室主任講:“我去端山。”
  端山官邸離雙橋官邸不遠,我從來沒有去過那裏,聽說那是父親年輕時住過的房子。史主任答了一聲:“是。”
  走開去安排。我突然察覺到史主任一點也不意外,按理說,遇上父親這樣隨意改變行程,他都會麵露難色,有時還會出言阻止。
  我轉過身來,叫了一聲:“父親。”
  父親漫不經心地“唔”了一聲,根本沒有看向我。我心一橫,不管我有沒有猜對,不管我的猜測是如何的荒唐,我孤注一擲!我一字一頓地說:“我要見我母親。”
  父親抬起頭來,路燈下清楚地看到他眼裏銳利的光芒。我不害怕,重複了一遍:“我要見我的母親。”
  父親的臉色很複雜,我形容不上來。我鼓足勇氣,“你不是正要去見她嗎?她是不是在端山官邸?”
  父親沒有發脾氣,我反倒有點說不清的怯意了,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猜對了——還是這個荒誕的念頭根本是無稽透頂……我終於聽到父親的聲音,他的聲音嘶啞,他說:“你的母親——你要見她?”
  我的一顆心狂跳,像是一麵咚咚的小鼓。我覺得自己像是站在台風中心,四周的一切都迅速地被摧毀,下一個也許就輪到我。不過無論如何,我孤注一擲。我不曉得那個任縈縈是誰,但她令人感覺到一種無以言喻的向往。她不可能是與我無關的人,她一定與我有著最深刻的聯係。
  父親終於歎了口氣,說:“上車。”
  我一時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太容易了,他答應我了?我猜對了?我真的猜對了,那白衣的蘭花仙子,真的會是她?一切來得太突然,太快,太讓我驚訝,我不敢相信。
  車隊向端山官邸駛去,夜色裏道路兩旁高大的樹木是一團團深黑色的巨影,我的心也籠罩在這巨大的陰影裏。我不知道等待著我的是不是母親,即使那真是母親,我不知道即將見到的,除了母親,還有什麽。
  夏天的蟬聲漸漸稀疏,幾場冷雨一下,秋意漸起。窗外是一株扶桑花,開得豔麗極了,她伏在把杆上,恍惚間便以為是玫瑰。早晨那枝玫瑰讓她藏在更衣櫃,馥鬱的甜香似乎仍然縈繞在指尖。一抬頭,鏡子裏看到周老師的目光正掃過來,連忙做了幾個漂亮的“朗德讓”,流暢優美得令老師麵露微笑。
  更衣室是女孩子們公用的,大家免不了嘰嘰喳喳。曉帆眼睛最尖,聲音也高,“素素!這是哪裏來的?”笑著就將玫瑰搶到了手裏,“好香!”牧蘭笑嘻嘻探過頭來,“還用得著問嗎?當然是咱們的莊誠誌送的。”
  曉帆揮著那枝花,一臉的調皮,“我要告訴老師去,莊誠誌又偷偷折花壇裏的玫瑰送心上人。”
  牧蘭微笑著勾住她的肩,“素素,我將A角讓給你好不好?你和莊誠誌跳《梁祝》,擔保比我跟他跳默契一萬倍。”
  任素素微笑說:“你再說,我就要宣布你的秘密哦!”曉帆搶著問:“什麽秘密?”素素卻不答話了,牧蘭伸手擰她的臉,“壞蛋!隻有你最壞!”
  一幫人走出去吃晚飯,牧蘭和素素落在後頭。牧蘭換了洋裝,看素素換上那身珍珠白的裙子,不由說:“你怎麽老穿這些?”挽住她的手,“跟我去吃飯吧。”
  素素搖頭,“謝了,上次陪你去,鬧得我直心慌。”
  牧蘭道:“你太拘泥了,人家不過開開玩笑,並沒有別的意思。何況——那班人裏頭,隨便挑一個也是好的,難道你真想跳一輩子的舞不成?”素素微笑,“知道知道,知道你是要嫁名門公子,將來不愁吃穿做少奶奶。我的命隻好跳一輩子舞了。”
  牧蘭嗤地一笑,說:“你是願意和莊誠誌跳一輩子才對。”
  素素作勢要打。兩個人走出來,看到街對麵停著一部黑亮的雪佛蘭。車窗裏隻見一人向牧蘭遠遠招手,牧蘭眼睛一亮,向素素打個招呼,便急忙過去。
  素素看著車子開走,在街邊站了一會兒,莊誠誌就過來了,問:“等了很久了?”她仰起臉看他,白晳明亮的一張臉,像秋天裏的太陽,直照到人心裏去。她微笑說:“我也才下來。”
  兩個人一齊去吃餛飩。
  紫菜清淡的香氣,雪白透明的麵皮,素素微微生了汗,掏出手絹來擦。隻聽誠誌問她:“牧蘭最近怎麽了?老是心不在焉。”
  他和牧蘭是搭檔,牧蘭的心思不在練習上,他當然看得出來。素素說:“她新交了男朋友。”
  誠誌問:“剛剛開車來的那一個?”素素點點頭,誠誌說:“是有錢人家的公子吧?”
  何止是有錢——聽說家裏很有背景。素素有次拗不過牧蘭,被她拖去吃飯。那是她第一次吃西餐,亮晶晶的水晶吊燈,亮晶晶的地板,亮晶晶的刀叉,那世界仿佛都是燦然生輝的。那些人物,也都是時髦漂亮的。
  牧蘭落落大方,誰和她拚酒她都不怕,席間有位叫何中則的年輕公子,最愛和牧蘭搗亂,非要她幹杯。她說:“幹就幹!”
  一仰臉就喝掉整杯,兩隻翡翠秋葉的墜子晃得秋千似的,燈光下碧綠幽幽。
  旁人轟然叫好,何中則就說:“小許,你這女朋友爽快,夠意思!”牧蘭隻是俏皮地笑笑。後來何中則又對她發話:“方小姐喝了,任小姐也應該表示一下吧?”
  她哪裏見過這樣的場麵,臉馬上紅了,最後還是牧蘭的男朋友許長寧替她解圍,“任小姐真不會喝酒,哪像你們胡鬧慣了,別嚇著人家。”
  飯後許長寧叫車子送她和牧蘭回去,牧蘭還跟她說笑:“素素,那位何先生似乎對你很有意思啊。”結果真讓她說中了,第二天何中則就來約她吃飯。她不冷不熱地拒絕掉了。
  牧蘭替她惋惜了半晌,“小姐啊,那是何源程的長公子啊,你連他都不肯稍假辭色?”她反問:“何源程是誰?”
  牧蘭一臉的哭笑不得,好一會才道:“你真是——你不會連慕容灃是誰都不知道吧?”
  惹得她笑起來,這才想起來何源程是大名鼎鼎的政界要人。這何公子到如今還時不時來約她,她隻是避開罷了。
  牧蘭遲到,挨了老師的罵,被罰練。旁人都走了,素素一個人悄悄回來看她。她正練擊腿,一見到素素,便停下來問她:“周老師走了?”
  “走了。”
  牧蘭吐吐舌頭,一臉晶瑩的汗,取了毛巾擦著汗,靠在把杆上懶懶地問:“素素,明天禮拜天,跟我去玩吧。”素素搖頭,“謝了,你的許公子的那班朋友,我應付不來。”牧蘭說:“明天沒旁人,隻有我和他。”素素微笑,“那我去做什麽?當燈泡嗎?”牧蘭漂亮的眼睛向她一眨,“明天還有他妹妹,你陪陪我嘛,求求你了。”
  她笑起來,“醜媳婦見公婆才害怕,你又不醜,為什麽要怕小姑子?”
  牧蘭嗔一聲:“素素——”卻回手按在胸上,說:“不知道為什麽,一想到要見他家裏人,我心就怦怦直跳。”她雙手合十,“求求你啦,看在這麽多年姐妹的分上,陪我去吧,我一個人準會害怕的。”
  素素讓她糾纏不過,隻得答應下來。
  第二天一早牧蘭就來叫她,她打量一下,牧蘭仍是穿洋裝,不過化了淡妝,頭發垂在肩上,隻係根綢帶,歪歪係成蝴蝶結,又俏皮又美麗。素素不由微笑,“這樣打扮真是美。”牧蘭卻伸手掂起她胸前烏沉沉的發辮,“咦,你頭發長這麽長了?平時綰著看不出來。”
  仍舊是吃西餐,四個人氣氛沉悶。許長寧的妹妹許長宣一身得體洋服,沒有多少珠光寶氣,隻手上一隻約摸六卡的火油鑽,亮得像粒星星嵌在指間。對牧蘭倒是很客氣,叫她“方小姐”,可是客氣裏到底有幾分疏冷。
  素素本來話就不多,見牧蘭不說話,更是不做聲。隻聽許氏兄妹有一句無一句地說些閑話。許長寧見氣氛太冷,有意地找話題,問許長宣:“烏池有什麽新聞沒有,講來聽聽。”
  許長宣說:“能有什麽新聞——倒有一件事,今天遇上錦瑞,她追著問上次打賭的事,說你還欠她一餐飯呢。錦瑞還說了,今天要去馬場,大哥,過會兒我們也去騎馬吧。”
  許長寧略一沉吟,許長宣便道:“方小姐、任小姐也一塊兒去玩玩吧,反正要人多才好玩呢。”
  許長寧看了牧蘭一眼,牧蘭不願第一麵就給許長宣小家子氣的印象,連忙道:“好啊,反正我和素素都是很愛熱鬧的人。”
  吃完了飯就去馬場,到了才知道原來是私家馬場。背山麵湖,風景秀麗。時值深秋,眼前綿延開去的卻是進口的名貴草種,仍然碧綠油油如毯。道旁的楓樹槭樹都紅了葉子。半人高的白色柵欄外,更有幾株高大的銀杏樹,風吹來簌簌有聲,落了一地的金黃色小扇子。素素見到景致這樣美,不由覺得神清氣爽。
  去更衣室裏換騎裝,素素道:“我還是不換吧,反正也不會騎。”
  牧蘭說:“很容易的啊,真的很好玩呢,上次我來玩過,真是有趣。你第一次騎,我叫人替你牽著韁繩,兩圈跑下來你就會了。”
  等換了衣服出來,果真有人牽了兩匹溫馴的馬兒等在那裏。許長寧笑著說:“我特意為兩位小姐挑了兩匹最聽話的馬。”
  牧蘭問:“許小姐呢?”許長寧一揚臉,素素遠遠看去,陽光底下依稀有一騎已去得遠了,當真是矯健絕塵。
  素素從來沒有嚐試過接近馬,隻覺得是龐然大物,又怯又怕。好在騎師卻有絕好的耐性,“小姐,請從左前方上馬,不要從後麵接近,不然可能會讓它踢到。”
  然後他抓住了韁繩教她上馬的幾個要領,她畢竟有舞蹈功底,輕盈盈就蹬上了馬。騎師放鬆了韁繩慢慢遛著,一項項認真地糾正她的動作。等她遛了兩個大圈回來,牧蘭與許長寧早就不見蹤影了,她知道他們必是躲到別處去說體己話了。隻見那騎師在大太陽底下,已經是滿頭大汗。她心裏不安,說:“您休息一下吧,我自己遛一圈試試。”
  那騎師也是個年輕人,心性爽快,聽她這樣說,隻以為她想獨自試試,便笑道:“那您可當心一些。”
  就將手裏的韁繩交給她自己握住,自己走回馬廄。
  素素倒並不害怕,由著馬兒緩緩走去,順著跑馬道一直往南走。隻聽那風吹得身邊的樹葉嘩嘩作響,那太陽光照在不遠處碧藍的湖麵上,灑下碎金子一樣的光紋。馬廄已經離得遠了,隻遙遙看得到屋子的輪廓。四周都是靜靜的,聽得到草地裏的蟲鳴聲。
  她心裏不自覺地有點發慌。
  就在這時,隱隱聽到似乎是蹄聲,那蹄聲急奔而來,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抬眼遠遠看見山坡上一騎直奔下來。
  見來勢極快,她連忙想避在一旁,但手忙腳亂,卻將韁繩一扯,用力太過,馬頓時往後退了兩步。她心裏更慌,卻將韁繩拉得更緊,那馬是一匹純種的霍士丹,平日是極嬌嫩的,受了這兩次逼迫,長嘶一聲就撒開四蹄向前衝去。她猝不及防,差一點從馬上摔下來,幸好反應敏銳,身子用力前俯,才算沒有跌下馬來,可是馬卻發了狂一樣橫衝直撞向前狂奔,眼睜睜向對麵那一騎衝去。
  對方騎手卻很冷靜,見勢不對,一提韁繩偏過馬首讓她過去,兩騎相交的那一刹那,眼疾手快已牽住她的韁繩。那馬又是一聲長嘶,奮力一掙,她隻覺得一顛,已失去平衡直跌下去,火光電石的一瞬間,一雙臂膀已勾住她的腰。發辮散了,她瀑布似的長發在風中紛紛散落,劃成烏亮的弧扇。天旋地轉一樣恍惚,隻看到一雙眼睛,像適才的湖水一樣幽暗深邃,陽光下似有碎金閃爍,直直地望著她。
  天與地都靜下來,隻剩下他和她。這樣近,她從未離男子這樣近,幾乎已經是近得毫無阻礙。他身上有淡淡的煙草芳香與薄荷水的味道,他的手臂還箍在她腰際,隔著衣衫仍覺察得到那臂上溫熱的體溫。他的額發讓風吹亂了,絨絨地掠過明淨的額頭,他問:“你是誰?”她驚恐到了極點,不知道該怎樣解釋一切,更不知道他是什麽人。極度的慌亂裏隻一低頭,如水的長發紛紛揚揚地垂落下來,仿佛想借此遮住視線,便很安全。
  雜遝的馬蹄聲傳來,兩三騎從山坡上下來,幾人都是一樣的黑色騎裝,遠遠就擔心地喊:“三公子,出事了嗎?”
  他回頭說:“沒事。”
  又低頭問她:“你有沒有受傷?”她下意識搖了搖頭。那幾騎已經趕上來,在他們麵前下馬,幾個人都用驚疑不定的神色看著她。她越發地慌亂,本能地向後一縮。他卻是很自然地輕輕在臂上加了一分力道,仿佛是安慰她,口中說:“沒事,已經沒事了。”
  他轉臉對那幾人說話,口氣頓時一變,極是嚴厲,“這位小姐不會騎馬,誰放她獨自在馬場的?這樣危險的事情,非要出了事故你們才稱意?”
  幾句話便說得那幾人低下頭去。
  素素漸漸定下神來,看到那邊兩騎並綹而來,正是牧蘭與許長寧。
  看到熟人,她心裏不由一鬆,這才發覺自己竟仍在他懷抱中,臉上一紅,說:“謝謝,請放我下來。”
  又羞又怕,聲音也低若蠅語。
  他卻聽見了,翻身下馬,轉過身不假思索地伸出手,她略一躊躕,終於還是將手交到他手裏,隻覺身體一輕,幾乎是讓他抱下來的。
  剛剛站定,牧蘭與許長寧也已縱馬奔了過來。許長寧“咦”了一聲,下馬後也和那些人一樣,叫了聲:“三公子。”
  又笑了一笑,“剛剛才和長宣說呢,說是錦瑞來了,你說不定也會過來。”
  牧蘭也下了馬,幾步搶過來牽住她的手,驚訝地連聲問:“怎麽了?”
  她是極聰明的人,看情形也明白了幾分,又問:“你沒摔到吧?”
  素素搖了搖頭,隻見那三公子漫不經心地用手中的鞭子敲著靴上的馬刺,卻冷不防突然轉臉望向她。正好一陣風吹過,她用手理著長發,緩緩垂下頭去。隻聽他說:“你在我這裏請客,卻不好好招待人家小姐,萬一摔到了人,看你怎麽收場。”
  許長寧笑道:“虧得你及時出現啊。”
  素素隻在心裏詫異,聽他的口氣,卻原來是這馬場的主人。這樣氣派非常的馬場,萬萬想不到竟是這樣一個年輕的主人。卻聽他道:“長寧,晚上請我吃飯吧。你們家大司務的蟹粉獅子頭,倒頗有幾分真傳。”
  許長寧笑逐顏開,“你這樣一誇,我真是受寵若驚呢。”
  那三公子與他似是熟不拘禮的,隻笑道:“你會受寵若驚才怪,咱們一言為定。”
  旁邊的侍從卻趨前一步,在他耳畔輕輕地說了句什麽。那三公子眉頭一揚,許長寧問:“怎麽?”他笑著說:“我自己忘了,父親讓我下午去芒湖看新機場呢。”
  抬頭眯起眼看了看太陽,說:“左右是遲了,回頭隻好撒謊了。”
  許長寧見幾個侍從都是一臉的難色,便笑道:“瞧你們這點膽量,真是給你們三公子丟人,他都不怕,你們怕什麽?”三公子笑著說:“你別在這裏激將,我說話算話,今天晚上定要去府上叨擾的。回頭我給老宋打個電話,萬一父親問起來,叫他替我圓謊就是了。”
  許長寧聽他這樣說,果然高興,突然想起來,說:“竟沒有替兩位小姐介紹。”於是說:“牧蘭、任小姐,這是慕容三公子。”
  那三公子卻道:“外人麵前也這樣胡說?我有名字,慕容清嶧。”
  牧蘭適才聽他與許長寧對話,已隱約猜到他身份不一般,這才知曉竟是赫赫有名的慕容三公子。隻見他年紀不過二十出頭,手中把玩著那條蟒皮馬鞭,雖是一臉的漫不經心,但當真是芝蘭玉樹一般風度翩翩。
  許長寧本來也是一表人才,竟是相形見絀。隻在心裏想,原來他長得還是像他的母親,報紙上常常見到她的照片,雍容華貴。
  許長寧果然即刻往家裏掛了電話,叫人預備請客。及至傍晚時分,一切俱已妥當。素素本不欲去,但牧蘭隻覺得此去許府,雖非正式,但是是意外之喜,哪裏肯依她,隻軟語央求她做陪。
  幾乎是半求半勸,將她拉上汽車。
  許府裏的晚宴隻算是便宴,但豪門世家,派頭自然而然地在舉手投足間。連牧蘭都收斂了平日的聲氣,安安靜靜似林黛玉進賈府。好容易一餐飯吃完。仆人送上咖啡來,慕容清嶧卻一揚眉,“怎麽喝這個?”
  許長寧笑道:“知道,給你預備的是茶。”
  果然,用人另外送上一隻青瓷蓋碗。慕容清嶧倒是一笑,“你真是闊啊,拿這個來待客。”
  許長寧道:“我怕你又說我這裏隻有俗器呢!”慕容清嶧道:“我平常用的那隻乾隆窯的雨過天青,有回讓父親看到了,老人家不知為什麽心裏正不痛快,無端端說了一句‘敗家子’,真是觸黴頭。”
  一旁的許長宣卻插話道:“夫人日常待客用的那套,倒是極好的鈞窯。”
  慕容清嶧笑道:“如今母親也懶怠了,往年總是喜歡茶會與舞會,今年家裏連大請客都少了。”
  一麵說,一麵卻抬手看表,“要走了,父親說不定已經派人找我了。”
  許長寧也不挽留,隻是親自送出去。牧蘭與素素不過多坐了一刻鍾,也就告辭。許長寧派車送她們回去。牧蘭家在市區裏頭,素素卻住在市郊,於是車子後送她回去,她道了謝,目送許府的車子離開,才轉身往巷子裏走。
  秋天的晚上,路旁草叢裏都是蟲聲唧唧。倒是一輪好月,潑潑濺濺的銀色月光,照得路麵似水似鏡一樣平滑光亮。她借著那月色在手袋裏翻鑰匙,她住的房子是小小的一個院落,籬笆下種著幾簇秋海棠,月色裏也看得到枝葉葳蕤。
  院門上是一把小鐵鎖,風雨侵蝕裏上了鏽,打開有點費力,她正低頭在那裏開鎖,卻聽身後有人道:“任小姐。”
  她嚇了一跳,手一抖鑰匙就掉在了地上。轉身隻見來人倒有三分麵善,隻想不起在哪裏見過。
  那人微笑著說道:“任小姐,鄙姓雷,鄙上想請任小姐喝杯茶,不知道任小姐肯不肯賞臉?”
  她這才想起來,這位雷先生是那三公子的侍從,在馬場與許府都不離左右,怪不得自己覺得麵善。他既稱鄙上,定是那慕容三公子了。
  她心中怦怦直跳,說:“太晚了,下次有機會再叨擾慕容先生。”
  那雷先生彬彬有禮,說:“現在隻八點鍾,不會耽誤任小姐很久的。”
  她極力地婉言相拒,那雷先生隻得轉身向巷邊走去,她這才看到巷邊停著兩部黑色的車子,都泊在牆壁的陰影裏,若非細看,一時真看不到。過了片刻,隻聽到輕輕的腳步聲,她以為是那雷先生回來了,心裏怯意更深,隻是那柄小小的鑰匙不知掉在了哪裏,越急越找不見。
  來人走得近了,月色照在臉上清清楚楚,卻是那慕容清嶧本人。她做夢也想不到他會突然出現在這樣的陋巷中,又驚又怕,往後退了一步。他卻含笑叫了一聲“任小姐”,舉目環顧,道:“你這裏真是雅靜。”
  她心裏怕到了極點,他伸出手來握住她的手,她又驚又怒,連掙紮都忘了。他卻一抬手,拂過她的長發,紛紛揚揚重新棲落肩頭,她大驚失色,踉蹌著往後退,身後卻是院門了。她一顆心幾欲跳出胸腔,“慕容先生,請你放尊重一點,我有男朋友。”
  他的眼睛在月光下閃爍不定,唇際似有笑意。她背心裏沁出冷汗,他抓住她的手,往車子那邊走。她心裏隻是恍恍惚惚,走到車前才想起來要掙開,隻向後一縮,他卻用力一奪,她立不足腳,趔趄向前衝去。他就勢攬住她的腰,已上了車子。
  旁邊的侍從關好車門,車子無聲地開動了。她驚恐莫名,“你帶我去哪裏?”
  他不答話,好在除了握著她的手,他並沒有旁的令她不安的舉動。車子走了許久許久才停,一停下來就有人替他們打開車門。他先下車,轉身依然伸出手來,她背心裏的衣裳已經全汗濕了,隻像尊大理石雕像一樣,坐在那裏一動不動。
  他執意地伸著手,她到底是拗不過,終於還是下車來。四周都是參天的樹木,拱圍著一幢西洋式的建築。疏疏密密的路燈與庭燈,隻顯得庭院深深。
  他說:“有樣禮物送給你。”
  依舊攜了她的手,順著甬石小徑往庭院深處走。她好似做夢一般,磕磕絆絆跟他走進另一重院落,隻聽他說:“開燈。”
  瞬時華燈大放,她倒吸了一口氣。
  竟是一望無際的碧荷,兩岸的燈像明珠成串,一直延伸開去。燈光輝映下,微風過處隻見翠葉翻飛,婷婷如蓋。時值深秋,這裏的蓮花卻開得恬靜逸美,挨挨擠擠的粉色花盞,似琉璃玉碗盛波流光,又似浴月美人淩波而立,這情景如夢似幻,直看得她癡了一般。
  他微笑,“好看嗎?這裏引了溫泉水,所以十月間還有這樣的美景。”
  她微微笑著,頰上淺淺梨渦忽現,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仿佛西風吹過芙蓉,露出疏疏密密的花蕊。過了半晌才輕聲說道:“好看。”
  他輕輕一笑,停了一停,問:“你叫什麽名字?”
  荷的香氣似有若無,荷塘裏繚繞著淡淡的水煙,一切恍若幻境。她低下頭去,“任素素。”
  他低聲念道:“素素……素衣素心,這名字極好。”
  她抬眼看他正瞧著自己,隻覺得麵上微微一紅,又緩緩垂下頭去。那燈光下隻見涼風吹來,她頸間的碎發輕輕拂動,越發顯得膚如凝脂。他不由問:“為什麽不笑了?你笑起來很好看。”
  素素聽他這樣說,心裏不知為何害怕起來,隻是垂首無語。他伸手輕輕抬起她的臉,說道:“名花傾國兩相歡,嗯……這詩雖然是舊喻,可是這芙蓉與你,正是兩相輝映。素素,你不明白我的心意嗎?”她倉促地往後退了一步,說道:“三公子,我……”他卻猝然吻上來,她隻覺得呼吸一窒,唇上的溫暖似乎能奪去一切思維,隻剩下驚恐的空白。她掙紮起來,他的手臂如鐵箍一般,她慌亂裏揚手抓在他臉上,他“呀”了一聲,吃痛之下終於放開手。
  她又驚又怕,一雙眼裏滿是慌亂。他用手按一按傷處,她隻聽到自己淺促的呼吸,一顆心像是要跳出來了。他隻是沉默著,過了片刻方微笑道:“我今天才知道,原來我這樣令人討厭。”
  她吃力地呼吸著,背心裏的衣裳汗濕了,夜風吹來瑟瑟生寒。她說:“我要回家。”
  慕容清嶧又沉默了片刻,才道:“好吧,我叫人送你回去。”
  到了車上,她才發現額頭上都是涔涔的冷汗。手腕上讓他捏出兩道紅痕,她心裏隱隱隻是後怕。隻見車窗外的燈明滅忽閃劃過視線,仿佛流星轉瞬即逝,又仿佛夏日裏的螢火,乍現乍隱。她腕上隻是隱約地痛,可是心裏的恐懼,卻是越來越清晰。
  上午十點鍾,官邸裏才漸漸見到用人走動。遊泳池邊的菊花開得正好,特意搭了花架子擺放,隻見一片姹紫嫣紅爭奇鬥豔,花開得繁亂如錦,朝陽的光線照出淡淡的金色,映在花上似成了一匹五色流溢的瀑布,分外好看。
  早餐台就擺在花架前,早餐照例都是西餐廚子的差事。
  三個人用餐,偶爾聽見刀叉輕輕地一碰,重歸沉寂,安靜得連院落那頭噴泉嘩嘩的吐水聲都清晰可聞。
  正在這時候,走廊上遙遙傳來皮鞋走路的聲音。李柏則抬起頭來,還沒看到人,那腳步聲走到拐角處,卻聽不見了,想必是從後門進宅子裏去了。
  他不由麵露微笑,對身旁的妻子說:“準是老三回來了。”
  錦瑞放下刀叉,端起咖啡淺嚐一口,才說道:“母親,你也不管管老三,由著他身邊的人縱著他亂來。瞧他這偷偷摸摸的樣子,要是叫父親看到,準又得生氣。”
  慕容夫人微微一笑,將臉一揚,放下手裏的餐巾。旁邊的用人連忙走上前來,隻聽她吩咐:“去看看,是不是老三回來了,若是他就叫他來見我。”用人依言去了,過了片刻,果然引著慕容清嶧來了。
  他已經換了衣服,見了三人,卻是笑容可掬,“今天倒是齊全,母親、大姐、姐夫都在。”
  慕容夫人卻道:“少跟我這裏嘻皮笑臉,我問你,你昨天晚上怎麽沒回來?你父親昨天叫人四處找你,這回我不管了,回頭你自己跟他交代去。”
  慕容清嶧卻仍是笑著,“父親找過我?他老人家定是忘了,我昨天奉命去芒湖了,天太晚沒能趕回來。”
  一麵說,一麵拖了椅子坐下來。錦瑞卻嗤地一笑,放下杯子道:“老三,少在這裏撒謊,你倒是說說,這是什麽?”說著往他麵上一指,慕容夫人這才留神注意,原來左邊眼睛下卻有一道細長血痕,連忙問:“這是怎麽弄的?”
  慕容清嶧笑著說:“昨天在山上,樹枝掛的。”
  慕容夫人卻臉色一沉,說:“胡扯,這明明像是指甲劃的。”
  錦瑞仔細端詳那劃傷,抿嘴一笑,“我看準是讓女人抓的。”
  慕容清嶧笑道:“姐夫,你聽聽大姐這話,難為你受得住她這麽多年。”
  慕容夫人道:“你少在這裏插科打諢想渾水摸魚,你在外頭的那些事,你父親是不知道,要是知道了,看不要你的命。”
  慕容清嶧見她板起麵孔來,卻輕輕一笑,說:“媽,別生氣啊,醫生不是說生氣會生皺紋麽?”一麵說,一麵向錦瑞使眼色,“大姐,母親要是添了皺紋,就是你多嘴的緣故。”
  錦瑞笑道:“你隻會栽贓陷害,母親生氣,也是你惹的,關我什麽事了?”
  慕容清嶧笑道:“我哪裏敢惹母親不高興,我還指望母親替我說情呢。”
  慕容夫人道:“我反正管不了你了,回頭隻有告訴你父親,叫他教訓你,你才記得住。”
  慕容清嶧便極力顯出懊惱的神色來,說:“左右是躲不過,罷了罷了,硬著頭皮不過挨一頓打罷了。”
  慕容夫人歎了口氣,道:“你自己想想,上次你父親發了那樣大的脾氣,你怎麽就不肯改一改?外頭那些人,都不是好東西,正經事不會辦,隻會出些花花點子。”
  錦瑞又是嗤地一笑,說:“母親,您這話偏心。隻不過天下的父母,都是這樣偏心。總以為自己的孩子是好孩子,就算犯了錯,那也是別人教唆。”
  慕容夫人嗔道:“你這孩子。”
  卻明知她說的是實話,自己倒真是心存偏頗,隻因為長子早夭,這小兒子未免失於驕縱。但到底是愛子心切,於是問慕容清嶧:“還沒吃早餐吧?”回頭對人道:“叫廚房再做一份來。”
  又細細看他臉上的傷,問:“到底什麽人抓的?這樣下得了狠手,再往上去,怕不傷到眼睛?”又問旁邊的人,“昨天跟老三的人是哪幾個?”
  慕容清嶧卻說:“媽,又不是什麽傷筋動骨的大事,您這樣興師動眾地找他們來問,萬一嚷嚷到父親耳朵裏去,隻怕真要傷筋動骨了。”
  這時李柏則方才笑道:“母親放心,老三說沒事,就是沒事。”
  錦瑞也笑,“他這也算吃了虧?咱們老三,從來都是女人吃他的虧,斷然沒有他吃女人虧的道理。”
  慕容清嶧笑道:“大姐,你今天怎麽就不肯饒我了?”錦瑞道:“我這是為了你好。”又說:“現如今你是野馬,難道真沒有套上籠頭的一天?回頭我要告訴康小姐,看她是什麽想法。”
  慕容清嶧卻怫然道:“做什麽要提她?她算是我什麽人了?”
  他們姐弟鬥嘴,慕容夫人是司空見慣,見兒子生了氣,這才道:“我正要問你呢,這兩個月倒沒見著她上家裏來,你和她是怎麽了?”
  慕容清嶧道:“我和康敏賢早就一拍兩散了,你們以後也別拿她來說。”
  錦瑞說:“敏賢人漂亮,又聰明和氣,世交裏頭,難得有她這樣出眾的女孩子,連父親都讚她‘敏慧賢良,人如其名’。你為什麽這樣對人家?”慕容清嶧隻是不耐煩,說:“母親,我還有公事,要先去一趟。”不待錦瑞再說什麽,就站起來。
  慕容夫人見他匆匆走了,方才道:“錦瑞,你今天是怎麽回事?”
  錦瑞道:“我是為了他好,老三年輕荒唐,我怕他鬧出什麽事來,回頭讓父親知道了,大家吃不了兜著走。”
  慕容夫人道:“就是年輕,才成日拈花惹草的。誰不是這樣過來的?隻要他不弄出事端來,我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由他去。你父親平日裏最看緊他,我要是再逼他,隻怕要弄僵的。老三的脾氣你還不知道,性子上來了,誰的話都不聽。上回你父親那樣生氣,他連一聲都不吭,若是肯說一句軟話,何至於惹得你父親大發雷霆?要不是我進去攔住,不知道你父親還會怎樣。”又說,“父子兩個,一樣的壞脾氣。你父親也是,順手拿到什麽就是什麽,老三更是倔,眼睜睜瞧著拿了鎮紙打過來,明知道會頭破血流也不躲一躲,到如今那疤痕才叫頭發擋住了。”
  錦瑞笑道:“媽,父親不過教訓了他一次,您就說了多少回了?這才叫打在兒身,痛在娘心。”
  卻說素素曠了一日課,牧蘭下了課就去找她。路太遠,於是她坐了三輪車過來。在巷口下了車走進去,正是黃昏時分,家家戶戶都在做晚飯。路旁的煤球爐子上,燉著熱氣騰騰的砂鍋,三五成群的小孩子在巷子裏玩耍,笑聲又尖又利。牧蘭遠遠隻見院門關著,心裏於是思忖,難道不在家?走近了才看見,院門原來隻是虛掩著的。她推門進去,在院子裏叫了一聲:“素素。”
  不見回答,往前走了幾步,隻見門也隻是虛掩的,於是又叫了一聲:“素素。”
  屋內並沒有開燈,向西的窗子裏射進來幾縷斜陽,朦朧的光線裏,隻見她躺在床上,聽見腳步聲,才慢慢轉過身起來,問:“你怎麽來了?”
  牧蘭聽她說話的聲音倒還似平常,她是常來的,隨手就開了燈,“咦”了一聲問:“你臉色怎麽這樣難看,是不是病了?”
  素素搖了搖頭,“我隻是頭痛,所以想睡一會。”
  牧蘭說:“我就知道你是不舒服,不然不會曠課的。”又說:“晚上長寧請客,還打算請你一起呢。”
  素素捋起紛亂的長發,不知為何就怔了一怔。牧蘭又說:“並沒有別人,就是他和長宣,請我們兩個吃揚州菜。”
  素素說:“我這樣子,實在不能去了,牧蘭,真對不起。”
  牧蘭笑道:“快快起來梳個頭洗個臉,我保證你就有精神了。”又說,“你就是悶出來的病,出去吃飯走動走動,說不定就好了。”
  素素強自一笑,說:“我實在是不想去。”
  牧蘭拖著她的手,“再不舒服也得吃飯啊。我記得你最愛吃揚州菜的,這回是在二十四橋,正宗的淮菜館子。”
  不由分說,將她推到洗臉架子前,“快洗把臉換件衣服。”
  素素無奈,隻得草草梳洗過了跟她出去。
  那二十四橋是眼下正時髦的館子,她們在門口下車,侍者恭恭敬敬引她倆入三樓的包廂裏去。那包廂裏許氏兄妹早就到了,四人在桌旁坐定,自有人沏上茶來。
  先上點心,卻是運司糕、洪府粽子、酥兒燒餅、甑兒糕四樣。素素隻見杯中茶色碧綠,聞著倒是有一股可喜的清香。旁邊侍者輕聲在許長寧耳邊問了一句什麽,隻聽許長寧道:“再等一等,主人還沒到呢。”素素聽到他這樣說,心裏倒有一種說不出的煩亂。
  他的話音未落,隻聽那包廂的門已經打開,隔著屏風隻聽到腳步聲,她心裏怦怦直跳,果不然,許長寧笑著站起來,“三公子,你這做東的人,怎麽反倒來得最遲?”
  隻聽他笑道:“臨時有事耽擱了,讓你們都等著,真是抱歉。”素素這才抬起頭來,隻見他一身的戎裝,隨手將帽子取下來,交給身後的侍從,那目光卻向她望來,她連忙低下頭去喝茶,不防那茶已經溫吞了,喝在嘴裏略略有點澀。隻聽許長寧說:“連衣裳都沒換就趕過來了,也算你真有幾分誠意。”
  他笑道:“不止幾分,是十足誠意。”
  一樣樣上菜,那菜色果然精致,侍者服務亦是極殷勤的。素素沒有心思,不過淺嚐輒止。中式的宴席是極費時間的,等最後一道湯上來,差不多已經兩個鍾頭。許長寧說:“回頭咱們打牌去吧。”牧蘭道:“我和素素可是要回去了,明天還有課。”許長寧說:“也好,我送你回去。”停了一下,又道:“我的車子,咱們三個人就坐滿了,三公子,麻煩你送任小姐吧。”
  素素忙道:“不用了,我搭三輪車回去,也是很方便的。”
  牧蘭也道:“我和素素一塊兒搭車回去好了。”
  許長寧卻說:“已經這樣晚了,路又遠,你們兩個女孩子,總歸叫人不放心。不過是麻煩三公子一趟罷了。”
  站起來牽了牧蘭的手,回頭招呼許長宣,“我們走吧。”
  許長宣卻向素素微微一笑,三人翩然而去。
  包廂裏頓時隻剩了他們二人,她默默地站起來,手心裏發了汗,隻覺得膩膩的,那手袋也似有了千斤重。低著頭跟著他走出來,直到了車上,他才問:“聽說你不舒服,是不是病了?”她搖一搖頭。她今天是匆忙出來的,穿著一件白底丁香色碎花的短旗袍,倒襯出尖尖的一張瓜子臉,格外楚楚可憐。她見他目不轉睛看著自己,越發覺得窘迫,隻得緩緩低下頭去。隻聽他輕輕笑了一聲,說:“你真是孩子脾氣,還為我的唐突生氣呢?”停了一停,又說:“好了,就算是我的不是吧。”
  她聽他這樣說,隻是低著頭。路並不好走,車子微微顛簸,他卻伸手過來,說:“送你的。”
  是隻小小錦盒,她不肯接,他打開來讓她看。原來是一對手鐲,綠盈盈如兩泓碧水。她雖不識得所謂“玻璃翠”,但看那樣子寶氣流光,於是搖了搖頭,“這樣貴重的東西,恕我不能收。”
  他倒也不勉強,隻問她:“那麽這個禮拜,再去騎馬?”
  她隻是搖頭。車子裏安靜下來,過了片刻,已經到了巷口了,她倒似輕輕籲了口氣,下車後仍是很客氣地道了謝。慕容清嶧見她進了院門,方才叫司機:“開車吧。”
  雷少功隻見他將錦盒上的緞帶係上,又解開,過了片刻,又重新係上,如是再三,心裏詫異,於是問:“三公子,回雙橋?”
  慕容清嶧道:“回雙橋去,母親麵前總要應個卯才好。”
  官邸裏倒是極熱鬧,慕容夫人請了幾位女客來吃飯,宴席剛散,一眾女客都聚在西廊外側的客廳裏喝茶,聽昆曲的一位名家清唱《乞巧》。慕容清嶧見都是女客,於是在門外略停了一停。錦瑞一抬頭看見了他,叫:“老三,怎麽不進來?”他便走進去,叫了一聲:“母親。”
  慕容夫人卻笑著說:“今天回來得倒早,怎麽連衣服都沒換?”
  他答:“一回來就過來了。”
  隻見慕容夫人目不轉睛望著台上,乘機道:“我去換衣服。”
  於是走出來上樓去。等換了西服下來,見西客廳裏依舊是笑語喧嘩,便從走廊一直向左,走到宅子前頭去,吩咐要車。侍從室不防他剛剛回來就要出去,雷少功問:“是去端山嗎?”他沉著臉說:“囉嗦!”
  雷少功知道他的脾氣,於是不再多問,叫人又開了車出來。等上了車,才聽他吩咐:“我不管你用什麽法子,將任小姐帶到端山來見我。”
  雷少功聽了這一句,口裏應著“是”,心裏卻很為難。不過素知這位三公子的脾氣,沒有轉圜的餘地。
  他是最得用的侍從,跟在身邊久了,到底是半友的身份。慕容清嶧見他的樣子,終究是繃不住臉,笑著說:“沒出息,上次叫你去約葉芳菲,也沒見你為難成這樣子。”
  雷少功聽他這樣說,知道事情已經算撂下了,於是也笑容可掬地答:“葉小姐雖然是大明星,可是聽說三公子請她吃飯,答應得不知有多痛快。可是這任小姐……”
  一麵說,一麵留神慕容清嶧的臉色,果然他心裏像是有事,隻是怔忡不寧的樣子。過了片刻,倒歎了口氣。雷少功聽他聲氣不悅,不敢做聲。見他揮了揮手,示意他可以離去,於是退出來回侍從室的值班室裏去。
  晚上公事清閑,值班室裏的兩個同事正泡了一壺鐵觀音,坐在那裏聊天。見他進來,問他:“三公子要出去?”雷少功答:“原本是要出去的,又改了主意。”
  一位侍從就笑起來,“咱們三公子,也有踢到鐵板的時候。”
  侍從室的規定很嚴格,雖然都是同事,但也隻說了這一句,就連忙一笑帶過,講旁的事情去了。雷少功坐下來喝茶,心裏也在思忖,那位任小姐,果然是有一點脾氣——隻願三公子不過是一時心血來潮,明日遇見了旁人,自然就撂開了才好。
  第二日是雷少功輪休,正好他的一位同學回國來,一幫朋友在鳳凰閣接風洗塵。年輕人經年不見,自然很是熱鬧,他回家去差不多已經是晚上七八點鍾。剛剛一到家,就接到侍從室的電話,便連忙趕回端山去。遠遠看見當班的侍從站在雨廊下,而屋裏已靜悄悄的,於是悄無聲息地走進去。隻見地上一隻花瓶摔得粉碎,瓶裏原本插著的一捧紅衣金鉤,狼藉地落在地上,橫一枝豎一枝,襯著那藏青色的地毯,倒似錦上添花。
  他小心地繞開七零八落的折枝菊花,走到房間裏去,隻見慕容清嶧半躺在紫檀榻上,手裏拿著一本英文雜誌,可是眼睛卻望在屏風上。
  他叫了一聲:“三公子。”
  他“唔”了一聲,問:“今天你不是休假嗎?”
  雷少功看這光景,倒猜到了幾分。知道他脾氣已經發完了,於是笑著道:“左右在家裏也是悶著,就過來了。”
  又說,“何苦拿東西出氣,我老早看上那隻雍正黃釉纏枝蓮花瓶,一直沒敢向你開口,不曾想你今天就摔了。”
  他一臉惋惜的樣子。慕容清嶧知道他是故意說些不相幹的事情,手裏翻著那雜誌,就說:“少在這裏拐彎抹角的,有什麽話就說。”
  雷少功應了一聲:“是。”
  想了一想,說:“三公子,要不這個禮拜打獵去,約霍宗其和康敏成一起。”
  慕容清嶧放下手中的雜誌,欠身起來,說:“叫你不用拐彎抹角,怎麽還是囉嗦?”雷少功這才道:“那任小姐雖然美,到底不過是個女人,三公子不用放在心上。”
  慕容清嶧問:“誰又多嘴告訴你了?”
  雷少功道:“三公子這樣發脾氣,他們自然不敢隱瞞。”
  慕容清嶧道:“少在這裏跟我打官腔。”
  到底心裏還是不痛快,停了一停,才說:“我原以為,她說有男朋友隻是一句托詞。”
  雷少功看他臉上,竟有幾分失落的神色,心裏倒是一驚。隻見他左眼下的劃傷,傷痕已隻剩了淡淡的一線,卻想起那日荷花池畔的情形來,連忙亂以他語:“晚上約馮小姐跳舞吧,我去打電話?”慕容清嶧卻哼了一聲。雷少功怕弄出什麽事情來,慕容灃教子是極嚴厲的,傳到他耳中,難免是一場禍端。隻說打電話,他走出來問侍從:“今天到底是為了什麽?”他兼著侍從室副主任的職位,下屬們自然不會隱瞞,一五一十地向他說明:“下午五點多鍾,三公子去凡明回來,車子在碼頭等輪渡,正巧看見任小姐和朋友在河邊。”
  他又問了幾句,心裏有了數,想著總歸是沒有到手,才這樣不甘心罷了。一抬頭看見慕容清嶧走出來,連忙迎上去,問:“三公子,去哪裏?”
  慕容清嶧將臉一揚,說:“哪兒也不去,我就在這裏,你去。”
  他聽了這一句話,心裏明白,可是知道不好勸,到底年輕,又不曾遇上過阻逆,才養成了這樣的性子。雷少功沉默了半晌才說:“萬一先生……”
  慕容清嶧卻道:“我們的事,父親怎麽能知道?除非你們去告密。”
  說出這樣的話來,可見是又動了氣,雷少功隻得應了一聲“是”,要了車子出去。
  雷少功走了,宅子裏又靜下來。這裏隻是他閑暇時過來小住的地方,所以並沒有什麽仆傭之輩,侍從們也因為他發過脾氣的緣故,都在遠處。他順著碎石小徑往後走,兩旁都是花障,那些藤蘿密實的暗褚色葉隙間開了一朵一朵白色的小花,仔細看去才知道是菊花夾在中間。
  他一直走到荷池前,一陣風過,吹得池中荷葉翻飛,像無數的綠羅紗裾。忽然想起那日,她穿一身碧色的衣裳,烏沉沉的長發垂在胸前,眼睛似是兩泓秋水,直靜得令人出神——笑起來,亦是不露齒的輕笑,可是嘴角向上輕輕一揚,像是一彎新月,引得他想一親芳澤——臉上的劃痕,如今已經淡下去了,卻到底叫他平生第一次遇上反抗。心裏的焦躁不安,叫涼涼的秋風吹得越發喧囂。
  他又站了片刻,侍從已經尋來,“三公子,任小姐到了。”
  端山別墅的房子雖然小,但是布置得十分精致。
  房間裏倒是中式的陳設,紫檀家俬,一色的蘇繡香色褥墊,用銀色絲線繡出大朵大朵的芙蓉圖案,看去燦然生輝。近門處卻是一架十二扇的紫檀屏風,那屏風上透雕的是十二色花卉,木色紫得隱隱發赤,潤澤如玉。落地燈的燈光透過紗罩隻是暈黃的一團,像舊時的密炬燭火照在那屏風上,鏤花的凹處是濃深的烏色,像是夜的黑。聽到腳步聲,素素的懼意越發深了,輕輕退了一步。慕容清嶧見她麵孔雪白,發鬢微鬆,顯是受了驚嚇。於是說:“不要怕,是我。”
  她卻驚恐地連連往後退,隻退無可退,倉皇似落入陷阱的小鹿。烏黑亮圓的一雙眼睛寫滿驚恐慌亂,直直地瞪著他,“我要回家。”
  他輕笑了一聲,“這裏不比家裏好?”牽了她的手,引她走至書案前,將一隻盒子打開,燈下寶光閃爍,輝意流轉,照得人眉宇澄清。
  他低聲說:“這顆珠子,據說是宮裏出來的,祖母手裏傳下來,名叫‘玥’。”
  拈起鏈子,向她頸中扣去,她隻倉促道:“我不要,我要回家。”
  伸手去推卻,卻叫他抓住了手腕。他低低地叫了一聲:“素素。”
  她站不住腳,被他拉得向前失了重心,直撲到他懷裏。她掙紮起來,可是掙不脫。他低頭吻下來,她掙紮著揚起手,他卻是早有防備,將臉一偏就讓過去。她隻想掙脫他的禁錮,但氣力上終究是不敵。他的吻密密地烙在她唇上,烙在臉上,烙上頸中。
  她絕望裏隻是掙紮,指尖觸到書案上冰冷的瓷器,卻夠不著。她拚盡了全力到底掙開一隻手,用力太猛側撲向書案,書案上那隻茶杯“咣”一聲叫她掃到了地上,直跌得粉身碎骨。
  恐懼直如鋪天蓋地,她隻覺身子一輕,天旋地轉一樣被他抱起。惶然的熱淚沾在他的手上,她順手抓住一片碎瓷,他眼明手快地握住她的手腕,奪下那碎片遠遠扔開。她急促地喘息,眼淚刷刷地流下來,可是到底敵不過他的力氣。
  她嗚咽著,指甲掐入他的手臂,他全然不管不顧,一味強取豪奪。她極力反抗著,眼淚沾濕了枕上的流蘇,冰涼地貼在臉畔,怎麽也無法避開的冰涼,這冰涼卻比火還要炙人,仿佛能焚毀一切。窗外響起輕微的雨聲,打在梧桐葉上沙沙輕響,漸漸簌簌有聲。衣衫無聲委地,如風雨裏零落的殘紅。
  到六點鍾光景,雨勢轉密,隻聽得四下裏一片嘩嘩的水聲。烏池的秋季是雨季,水氣充沛,但是下這樣的急雨也是罕見。雷少功突然一驚醒來,掀開毯子坐起來,凝神細聽,果然是電話鈴聲在響。過了片刻,聽到腳步聲從走廊裏過來,心裏知道出了事情,連忙披衣下床。值班的侍從已經到了房門前,“雙橋那邊的電話,說是先生找三公子。”
  他心裏一沉,急忙穿過走廊上二樓去,也顧忌不了許多,輕輕地敲了三下門。慕容清嶧本來睡覺是極沉的,但是這時卻醒來聽到了,問:“什麽事?”
  “雙橋那邊說是先生找。”
  聽了他這樣說,慕容清嶧也知道是出了事情了。不過片刻就下樓來,雷少功早已叫人將車子備好,上了車才說:“並沒有說是什麽事,不過——”說到這裏,頓了一下。天色還這樣早,必是突發的狀況,大約不是好的消息。
  雨正下得極大,車燈照出去,白茫茫的汪洋似的水。四周隻是雨聲,嘩嘩響著像天漏了一樣,那雨隻如瓢潑盆澆,一陣緊似一陣。端山到雙橋並沒有多遠的路程,因為天色晦暗,雨勢太大,車速不敢再快,竟然走了將近一個鍾頭才到畢充河。畢充河之上,一東一西兩座石拱長橋,便是雙橋地名的來由。此時雨才漸漸小了,柏油路麵上積著水,像琉璃帶子蜿蜒著,隻見河水混濁急浪翻滾,將橋墩比平日淹沒了許多。而黑沉沉的天終於有一角泛了藍,漸漸淡成蟹殼青,天色明亮起來。過了橋後,遠遠就看到雙橋官邸前,停著十數部車子。
  本來他們慣常是長驅直入的,但雷少功行事謹慎,見了這情形,隻望了慕容清嶧一眼。慕容清嶧便說:“停車。”
  叫車子停在了外頭,官邸裏侍從打了傘出來接。此時天色漸明,順著長廊一路走,隻見兩旁的花木,都叫急雨吹打得零落狼藉。開得正好的菊花,一團團的花朵浸了水,沉甸甸地幾乎要彎垂至泥濘中。雙橋官邸的房子是老宅,又靜又深的庭院,長廊裏的青石板皮鞋踏上去嗒嗒有聲,往右一轉,就到了東客廳了。
  雷少功在客廳前就止步,從甬石小路走到侍從室的值班室裏去。值班室裏正接收今日的報紙信件,——分類檢點,預備剪切拆閱。他本來隻是掛職,用不著做這些事,但是順手就幫忙理著。正在忙時,隻聽門口有人進來,正是第一侍從室的副主任汪林達,他與雷少功是極熟絡的,這時卻隻是向他點一點頭。雷少功問:“到底是什麽事?”汪林達說:“芒湖出了事——塌方。”
  雷少功心裏頓時不安起來,問:“什麽時候的事?”汪林達說:“五點多鍾接到的電話,馬上叫了宋明禮與張囿過來——難免生氣。”
  雷少功知道不好,可是嘴上又不能明說。
  汪林達說:“還有一件事呢。”
  雷少功見他遲疑了一下,於是和他一起走出值班室。此時已經隻是毛毛細雨,沾衣欲濕。院子裏的青石板地,讓雨水衝刷得幹幹淨淨。一隻麻雀在庭院中間,一跳一跳地邁著步子,見兩人走過,卻撲撲飛上樹枝去了。汪林達目視著那鳥兒飛起,臉上卻隱有憂色,說道:“昨天晚上,先生不知從哪裏知道了三公子透支的事情,當時臉色就不好看。這是私事,論理我不該多嘴的,但今天早上又出了芒湖的事,先生隻怕要發脾氣。”
  雷少功知道大事不妙,隻急出一身冷汗來。定了定神,才問:“夫人呢?”
  汪林達說:“昨天上午就和大小姐去穗港了。”
  雷少功知道已經是遠水救不了近火,於是問:“還有誰在?”
  “現在來開會的,就是唐浩明他們。”
  雷少功頓足道:“不中用的,我去給何先生打電話。”
  汪林達說:“隻怕來不及。”
  話音未落,隻見侍從官過來,遠遠道:“汪主任,電話。”
  汪林達隻得連忙走了。雷少功馬上出來給何敘安打電話,偏偏是占線,好在總機一報上來電,那邊就接聽了。他隻說:“我是雷少功,麻煩請何先生聽電話。”
  果然對方不敢馬虎,連聲說:“請稍等。”
  他心裏著急,握著聽筒的手都出了汗。終於等到何敘安來接聽,他隻說了幾句,對方是何等知頭醒尾的人物,立刻道:“我馬上過來。”
  他這才稍稍放下心來,掛上電話走回值班室去。
  侍從室裏一個人都沒有,靜悄悄的越發叫人心裏不安。他不知道裏麵的情形,正著急時一位侍從官匆忙進來了,說:“雷主任你在這裏——先生發了好大脾氣,取了家法在手裏。”
  他最怕聽到的是這一句,不想還是躲不過,連忙問:“他們就不勸?”
  “幾個人都不敢攔,三公子又不肯求饒幾句。”
  雷少功隻是頓足,“他怎麽肯求饒,這小祖宗的脾氣,吃過多少次虧了?”卻知道無法可想,隻是著急。過了片刻,聽說眾人越勸越是火上澆油,越發下得狠手,連家法都打折了,隨手又抓了壁爐前的通條——那通條都是白銅的。侍從室的主任金永仁搶上去擋住,也被推了一個趔趄,隻說狠話:“你們都給我滾出去!”那金永仁是日常十分得用的人,知道這次是鬧得大了,連忙出來對侍從官說:“還愣在那裏?還不快去給夫人打電話。”
  侍從官連忙去了。雷少功聽金永仁這樣說,知道已不可收拾。隻得一直走到廊前去,老遠看見何敘安的汽車進來,忙上前去替他開了車門。何敘安見了他的臉色,已經猜到七八分,一句話也不多問,就疾步向東邊去。金永仁見到他,也不覺鬆了口氣,親自替他打開門。
  雷少功在走廊裏徘徊,走了好幾個來回,才見兩人攙了慕容清嶧出來,急忙迎上去。見他臉色青灰,步履踉蹌,連忙扶持著,吩咐左右:“去叫程醫生。”
  慕容夫人和錦瑞下午才趕回來,一下車就徑直往二樓去。
  雷少功正巧從房間裏出來,見了慕容夫人連忙行禮,“夫人。”
  慕容夫人將手一擺,和錦瑞徑直進房間去,看到傷勢,自是不禁又急又怒又痛,垂淚安慰兒子,說了許久的話才出來。
  一出來見雷少功仍在那裏,於是問:“到底是為什麽,下那樣的狠手打孩子?”雷少功答:“為了芒湖的事,還有擅自向銀行透支,另外還有幾件小事正好歸到一起。”
  慕容夫人拿手絹拭著眼角,說:“為了一點公事,也值得這樣?!”又問:“老三透支了多少錢?他能有多少花錢的去處,怎麽會要透支?”
  雷少功見話不好答,還未做聲,錦瑞已經說道:“母親,老三貪玩,叫父親教訓一下也好,免得他真的無法無天地胡鬧。”
  慕容夫人道:“你看看那些傷,必是用鐵器打的。”又落下眼淚來,“這樣狠心,隻差要孩子的命了。”
  錦瑞說:“父親在氣頭上,當然是抓到什麽就打。”
  又說,“媽,你且回房間裏休息一下,坐了這半日的汽車,一定也累了。”
  慕容夫人點一點頭,對雷少功說:“小雷,你替我好好看著老三。”
  這才去了。
  黃昏時分又下起雨來,臥室窗外是一株老槐,雨意空蒙裏婆娑如蓋。慕容清嶧醒過來,倒出了一身的汗。見天色已黑,問:“幾點鍾了?”雷少功連忙走上前答話:“快七點鍾了,是不是餓了?”慕容清嶧道:“我什麽都不想吃。”又問,“母親呢?”
  雷少功答:“夫人在樓下。”又說,“下午夫人去和先生說話,侍從們都說,這麽多年,第一次看到夫人對先生生氣。”
  慕容清嶧有氣無力地說:“她是心疼我——我全身都疼得厲害,你替我去跟母親說,父親還在氣頭上,多說無益,隻怕反而要弄僵。”
  雷少功道:“先生說要送你出國,夫人就是為這個生氣呢。”
  慕容清嶧苦笑了一聲,說:“我就知道,父親這回是下了狠心要拾掇我了。”
  雷少功道:“先生也許隻是一時生氣。”
  正說話間,慕容夫人來了。雷少功連忙退出去。慕容清嶧見母親猶有淚痕,叫了一聲:“媽。”
  倒勾得慕容夫人越發地難受,牽了他的手說:“你父親不知是怎麽了,一定要叫你出國去,你叫我怎麽舍得。”
  慕容清嶧聽她這樣說,知道事情已經無可挽回,心裏倒靜下來,“出國也不算是壞事啊。”
  慕容夫人聽了,點一點頭,“你父親的意思,是叫你出國再去念兩年書。我想過了,替你申請一所好的學校,學一點東西回來,總會是有用處的。”
  停了一停又說,“你父親也是為了你好,我雖然不讚成他的方式,但你有時候也太任性了,到了國外,就不像在家裏了,拗一拗你這性子也好。”
  慕容清嶧就說:“父親打得我半死,您不過心疼了一會兒,又替父親說教我。”
  慕容夫人道:“瞧你這孩子,難道你父親不心疼你嗎?你做錯了事,好好認錯才是,為什麽要惹得你父親大發雷霆?”
  慕容清嶧知道她嘴上這樣說,心裏到底是偏袒自己。於是笑嘻嘻岔開話說:“母親要替我申請哪所大學呢?要不我也去念母親的母校好了。”
  終於惹得慕容夫人笑起來,“才剛疼輕了些又調皮,明知道我的母校是教會女校。”
  他養了幾日的傷,到底年輕,又沒傷到筋骨,所以恢複得很快,這一日已經可以下樓。悶了幾日,連步子都輕鬆起來。但走下樓去小客廳,倒規規矩矩地在門口就站住了。慕容夫人一抬頭見了他,笑道:“怎麽不過來?”慕容灃也抬起頭來,見是他,隻皺了皺眉。慕容清嶧隻得走近叫了聲:“父親。”
  慕容灃說:“我看你這輕浮的毛病,一點也沒改。枉我將你放在軍中,想以紀律來矯正你,卻一點用處也沒有。”
  慕容夫人怕他又生氣,連忙說:“出國的事我跟老三說過了,他自己也願意去學習。”
  慕容灃“哼”了一聲,說道:“這幾日你就在家裏複習英文,你那班人,我叫金永仁另外安排。要是你還敢出去生事,看我不打折你的腿!”
  慕容夫人見慕容清嶧隻是垂頭喪氣,對丈夫說:“好了,老三都傷成這樣子,難道還會出門?”又對慕容清嶧說道:“你父親都是為你好,你這幾日靜下心來,將英文複習一下,出國用得上。”
  慕容清嶧隻得答應著。這下子真是形同軟禁,又將他的一班侍從全部調走,他每日在家裏,隻是悶悶不樂。待得他傷好,慕容夫人親自送他去國外求學。
  秋去冬至,冬去春來,歲月荏苒,光陰如箭,有去無回。流水一樣的日子就像扶桑花,初時含苞待放,漸漸繁花似錦,開了謝,謝了又再開,轉瞬已是四年。
  又下起雨來,窗外雨聲輕微,越發叫人覺得秋夜涼如水。化妝室裏幾個女孩子說笑打鬧,像是一窩小鳥。素素一個人坐在那裏係著舞鞋的帶子,牧蘭走過來對她講:“素素,我心裏真是亂得慌。”
  素素微微一笑,說:“你是大明星了,還慌場麽?”牧蘭說道:“不是慌場啊,我剛剛才聽說夫人要來,我這心裏頓時就七上八下。”
  素素聽到這一句,不知為何,怔了一怔。牧蘭隻顧說:“聽說慕容夫人是芭蕾舞的大行家,我真是怕班門弄斧。”
  素素過了半晌,才安慰她:“不要緊,你跳得那樣好,紅透了,所以她才來看你啊。”
  場監已經尋過來,“方小姐,化妝師等著你呢。”
  牧蘭向素素笑一笑,去她專用的化妝室了。素素低下頭繼續係著鞋帶,手卻微微發抖,拉著那細細的緞帶,像繃著一根極緊的弦。費了好久的工夫,才將帶子係好了。化妝室裏的人都陸續上場去了,剩了她獨自抱膝坐在那裏。
  天色漸漸暗下來,窗外雨聲卻一陣緊似一陣。遙遙聽到場上的音樂聲,纏綿悱惻的《梁祝》,十八相送,英台的一顆芳心,乍驚乍喜。戲裏的人生,雖然是悲劇,也總有一刹那的快樂。可是現實裏,連一刹那的快樂都是奢望。
  化妝台上的胭脂、水粉、眉筆、唇紅……橫七豎八零亂地放著。她茫然地看著鏡子,鏡子裏的自己宛若雕像一樣,一動不動,腳已經發了麻,她也不覺得。太陽穴那裏像有兩根細小的針在刺著,每刺一針,血管就突突直跳。
  她不過穿著一件薄薄的舞衣,隻是冷,一陣陣地冷,冷到全身的血液都似乎凝固了。她坐在那裏,死死咬著下唇,直咬出血來,卻想不到要去找件衣裳來披上。
  外麵走廊裏突然傳來喧嘩聲,有人進來,叫著她的名字:“素素!”一聲急過一聲,她也不曉得要回答,直到那人走進來,又叫了一聲,她才有些茫然地抬起頭來。
  是氣急敗壞的場監,“素素,快,牧蘭扭傷了腳!最後這一幕你跳祝英台。”
  她隻覺得嗡的一聲,天與地都旋轉起來,她聽到自己小小的聲音,“不。”
  場監半晌才說:“你瘋了?你跳了這麽多年的B角,這樣的機會,為什麽不跳?”
  她軟弱地向後縮一縮,像隻疲憊的蝸牛,“我不行——我中間停了兩年沒有跳,我從來沒有跳過A角。”
  場監氣得急了,“你一直是方小姐的B角,救場如救火,隻剩這最後一幕,你不跳叫誰跳?這關頭你拿什麽架子?”
  她不是拿架子,她頭疼得要裂開了,隻一徑搖頭,“我不行。”
  導演和老師都過來了,三人都勸著她,她隻是拚命搖頭。眼睜睜看著時間到了,場監、導演不由分說,將她連推帶揉硬推到場上去,大紅灑金大幕緩緩升起,來不及了。
  來不及了,音樂聲響徹劇場,她雙眼望出去,黑壓壓的人,令人窒息。幾乎是機械的本能,隨著音樂足尖滑出第一個朗德讓。多年的練習練出一種不假思索的本能,arabesques、fouette、jete……流暢優美,額頭上細密的汗濡濕,手臂似翼掠過輕展。燈光與音樂是充斥天地的一切,腦中的思想隻剩了機械的動作。時間變成無涯的海洋,旋轉的身體隻是飄浮的偶人,這一幕隻有四十分鍾,可是卻更像四十年、四百年……不過是煎熬,她隻覺得自己像一尾魚,離了水,被放在火上慢慢烤,皮膚一寸一寸繃緊,呼吸一分一分急促,卻掙不脫,逃不了。結束是遙不可及的奢望,她想起來,想起那可怕的噩夢,仿佛再次被撕裂。繃緊的足尖每一次觸地,都像是落在刀尖上,一下一下,將心慢慢淩遲。
  音樂的最後一個顫聲落下,四下裏一片寂靜,她聽得到自己急促的呼吸聲,她根本不敢望向台下,燈光熾熱如日墜身後,有汗珠正緩緩墜落。
  終於掌聲如雷鳴般四起,她竟然忘記謝幕。倉促轉身,將跳梁山伯的莊誠誌晾在中場,場監在台畔急得臉色雪白,她這才想起來,回身與莊誠誌一齊行禮。
  下場後大家眾星捧月一樣圍住她,七嘴八舌地稱讚:“素素,你今天真是跳得好極了。”
  她幾乎已經在虛脫的邊緣,任憑人家拖著她回化妝室。有人遞上毛巾來,她虛弱地拿它捂住臉。她得走開,從這裏走開。黑壓壓的觀眾中有人令她恐懼得近乎絕望,她隻想逃掉。
  導演興奮地走來,“夫人來了。”
  毛巾落在地上,她慢慢地彎下腰去拾,卻有人快一步替她拾起,她慢慢地抬起頭,緩緩站起身來。慕容夫人微笑著正走過來,隻聽她對身旁的人說:“你們瞧這孩子生得多好,舞跳得這樣美,人卻更美。”
  她隻緊緊抓住化妝台的桌角,仿佛一放手就會支持不住倒下去。慕容夫人握了她的手,笑道:“真是惹人愛。”導演在旁邊介紹:“夫人,她叫任素素。”一麵說,一麵從後麵輕輕推了她一把。
  她這才回過神,低聲說:“夫人,你好。”
  慕容夫人笑著點一點頭,又去和旁的演員握手。她站在那裏,卻似全身的力氣都失盡了一樣。終於鼓起勇氣抬起眼來,遠遠隻見他站在那裏,依舊是芝蘭玉樹一般臨風而立。她的臉色刹那雪白,她原來以為再也不會見到他,他的世界已經永遠離她遠去。狹路相逢,他卻仍然是倜儻公子,連衣線都筆直如昔。
  她倉促往後退一步,絕望的恐懼鋪天蓋地席卷而至。
  小小的化妝室裏,那樣多的人,四周都是嘈雜的人聲,她卻隻覺得靜,靜得叫人心裏發慌。有記者在拍照,有人捧了鮮花進來,她透不過氣來,仿佛要窒息。同伴們興奮得又說又笑,牧蘭由旁人攙著過來了,握著她的手跟她說話,她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她垂著眼睛,可是全身都繃得緊緊的,人家和她握手,她就伸手,人家和她拍照,她就拍照,仿佛一具掏空的木偶,隻剩了皮囊是行屍走肉。
  慕容夫人終於離開,大批的隨員記者也都離開,一切真正地安靜下來。導演要請客去吃宵夜,大家興奮得七嘴八舌議論著去哪裏,她隻說不舒服,一個人從後門出去。
  雨正下得大,涼風吹來,她打了個哆嗦。一把傘替她遮住了雨,她有些茫然地看著撐傘的人——他彬彬有禮地說:“任小姐,好久不見。”
  她記得他姓雷,她望了望街對麵停在暗處的車。雷少功隻說:“請任小姐上車說話。”
  心裏卻有點擔心,這位任小姐看著嬌怯怯的,性子卻十分執拗,隻怕她不願意與慕容清嶧見麵。卻不料她隻猶豫了片刻,就向車子走去,他連忙跟上去,一麵替她打開車門。
  一路上都是靜默,雷少功心裏隻在擔心,慕容清嶧雖然年輕,女朋友倒有不少,卻向來不曾見他這樣子,雖說隔了四年,一見了她,目光依舊專注。這位任小姐四年不見,越發美麗了——但這美麗,隱隱叫人生著擔心。
  端山的房子剛剛重新翻新過,四處都是嶄新的精致。素素遲疑了一下才下車,客廳裏倒還是原樣布置。雷少功知道不便,替他們關上門就退出來。走廊上不過是盞小小的燈,暈黃的光線,照著新澆的水門汀地麵。外麵一片雨聲。他們因為陪慕容夫人出席,所以穿著正式的戎裝,衣料太厚,踱了幾個來回,已經覺得熱起來,他煩躁地又轉了個圈子。隱約聽到慕容清嶧叫他:“小雷!”
  他連忙答應了一聲,走到客廳的門邊,卻見素素伏在沙發扶手上,那樣子倒似在哭。燈光下隻見慕容清嶧臉色雪白,他從來沒有見過他這樣子,嚇了一跳,連忙問:“三公子,怎麽了?”慕容清嶧神色複雜,目光卻有點呆滯,仿佛遇上極大的意外。他越發駭異了,連忙伸手握著他的手,“三公子,出什麽事了?你的手這樣冷。”
  慕容清嶧回頭望了素素一眼,這才和他一起走出來,一直走到走廊上。客廳裏吊燈的餘光斜斜地射出來,映著他的臉,那臉色還是恍惚的,過了半晌他才說:“你去替我辦一件事。”
  雷少功應了“是”,久久聽不見下文,有點擔心,又叫了一聲:“三公子。”
  慕容清嶧說:“你去——去替我找一個人。”停了片刻又說,“這件事情,你親自去做,不能讓任何人知道。”
  雷少功又應了一聲:“是。”
  慕容清嶧又停了一停,這才說:“你到聖慈孤兒院,找一個孩子,七月七日生的,今年三歲了。”
  雷少功應:“是。”又問,“三公子,找到了怎麽辦?”
  慕容清嶧聽了他這一問,卻像是怔住了,良久才反問:“找到了——怎麽辦?”
  雷少功隱隱覺得事情有異,隻是不敢胡亂猜測。聽慕容清嶧說道:“找到了馬上來報告我,你現在就去。”
  他隻得連聲應是,要了車子即刻就出門去了。
  慕容清嶧返回客廳裏去,隻見素素仍伏在那裏一動不動,神色恍惚,就伸出手去,慢慢摸著她的頭發。她本能地向後一縮,他卻不許,扶起她來,她掙紮著推開,他卻用力將她攬入懷中。
  她隻是掙紮,終究是掙不開,她嗚嗚地哭著,就向他臂上狠狠咬下去,他也不鬆手,她狠狠地咬住,仿佛拚盡了全身的力氣。他一動不動,任憑她一直咬出血來,他隻是皺眉忍著。她到底還是鬆了口,依舊隻是哭,一直將他的衣襟哭得濕透了,冰冷地貼在那裏。他拍著她的背,她執拗地抵著他的胸口,仍然隻是哭泣。
  她直到哭得精疲力竭,才終於抽泣著安靜下來。窗外是淒清的雨聲,一點一滴,簷聲細碎,直到天明。
  天方蒙蒙亮,雨依舊沒有停。侍從官接到電話,躡手躡腳走進客廳裏去。慕容清嶧仍然坐在那裏,雙眼裏微有血絲,素素卻睡著了,他一手攬著她,半靠在沙發裏,見到侍從官進來,揚起眉頭。
  侍從官便輕聲說:“雷主任打電話來,請您去聽。”
  慕容清嶧點一點頭,略一動彈,卻皺起眉——半邊身體早已麻痹失去知覺。侍從官亦察覺,上前一步替他取過軟枕,他接過軟枕,放在素素頸後,這才站起來,隻是連腿腳都麻木了,半晌待血液流動,這才去接電話。
  雷少功一向穩重,此刻聲音裏卻略帶焦灼,“三公子,孩子找到了,可是病得很厲害。”
  慕容清嶧心亂如麻,問:“病得厲害——到底怎樣?”
  雷少功說:“醫生說是腦炎,現在不能移動,隻怕情況不太好。三公子,怎麽辦?”
  慕容清嶧回頭去,從屏風的間隙遠遠看著素素,隻見她仍昏昏沉沉地睡著,在睡夢之中,那淡淡的眉頭亦是輕顰,如籠著輕煙。他心裏一片茫然,隻說:“你好好看著孩子,隨時打電話來。”
  他將電話掛掉,在廊前走了兩個來回。他回國後身兼數職,公事繁雜,侍從官一邊看表,一邊心裏為難。見他的樣子,倒似有事情難以決斷,更不敢打擾。但眼睜睜到了七點鍾,隻得硬著頭皮迎上去提醒他:“三公子,今天在烏池有會議。”
  他這才想起來,心裏越發煩亂,說:“你給他們掛個電話,說我頭痛。”侍從官隻得答應著去了。廚房遞上早餐來,他也隻覺得難以下咽,揮一揮手,依舊讓他們原封不動撤下去。走到書房裏去,隨手揀了本書看,可是半天也沒有翻過一頁。
  就這樣等到十點多鍾,雷少功又打了電話來。他接完電話,頭上冷冷的全是汗,心裏一陣陣地發虛,走回客廳時沒有留神,叫地毯的線縫一絆,差點跌倒,幸好侍從官搶上來扶了一把。侍從官見他臉色灰青,嘴唇緊閉,直嚇了一大跳。他定一定神,推開侍從官的手,轉過屏風。隻見素素站在窗前,手裏端著茶杯,卻一口也沒有喝,隻在那裏咬著杯子的邊緣,怔怔發呆。
  看到了他,放下杯子,問:“孩子找到了嗎?”
  他低聲說:“沒有——他們說,叫人領養走了,沒有地址,隻怕很難找回來了。”
  她垂下頭去,杯裏的水微微漾起漣漪。他艱難地說:“你不要哭。”
  她的聲音低下去,“我……我不應該把他送走……可是我實在……沒有法子……”終於隻剩了微弱的泣聲。他心裏如刀絞一樣,自己也不明白為何這樣難受,二十餘年的光陰,他的人生都是得意非凡,予取予求,到了今天,才驀然發覺無能為力,連她的眼淚他都無能為力,那眼淚隻如一把鹽,狠狠往傷口上撒去,叫人心裏最深處隱隱牽起痛來。
  雷少功傍晚時分才趕回端山,一進大門,侍從官就迎上來,鬆了一口氣,“雷主任,你可回來了。三公子說頭痛,一天沒有吃飯,我們請示是否請程醫生來,他又發脾氣。”雷少功“嗯”了一聲,問:“任小姐呢?”
  “任小姐在樓上,三公子在書房裏。”
  雷少功想了一想,往書房去見慕容清嶧。天色早已暗下來,卻並沒有開燈,隻見他一個人坐在黑暗裏。
  他叫了一聲“三公子”,說:“您得回雙橋去,今天晚上的會議要遲到了。”
  他卻仍坐著不動,見他走近了,才問:“孩子……什麽樣子?”
  雷少功黑暗裏看不出他的表情,聽他聲音啞啞的,心裏也一陣難受,說:“孩子很乖,我去的時候已經不能說話了,到最後都沒有哭,隻是像睡著了。孤兒院的嬤嬤說,這孩子一直很聽話,病了之後,也不哭鬧,隻是叫媽媽。”
  慕容清嶧喃喃地說:“他……叫媽媽……沒有叫我麽?”
  雷少功叫了一聲“三公子”,說:“事情雖然叫人難過,但是已經過去了。您別傷心,萬一叫人看出什麽來,傳到先生耳中去,隻怕會是一場彌天大禍。”
  慕容清嶧沉默良久,才說:“這件事情你辦得很好。”過了片刻,說:“任小姐麵前,不要讓她知道一個字。萬一她問起來,就說孩子沒有找到,叫旁人領養走了。”
  他回樓上臥室換衣服,素素已經睡著了。廚房送上來的飯菜不過略動了幾樣,依然擱在餐幾上。她縮在床角,蜷伏如嬰兒,手裏還攥著被角。長長的睫毛像蝶翼,隨著呼吸微微輕顫,他仿佛覺得,這顫動一直拔到人心底去,叫他心痛。
  素素睡到早晨才醒,天卻晴了。窗簾並沒有放下來,陽光從長窗裏射進來,裏頭夾著無數飄舞飛旋的金色微塵,像是舞台上燈柱打過來。秋季裏難得有這樣的好天氣,窗外隻聽風吹著已經發脆的樹葉,嘩嘩的一點輕響,天高雲淡裏的秋聲。被子上有隱約的百合薰香的味道,夾著一縷若有若無的薄荷煙草的氣息。滑膩的緞麵貼在臉上還是涼的,她惺鬆地發著怔,看到鏤花長窗兩側,垂著華麗的象牙白色的抽紗窗簾,叫風吹得輕拂擺動,這才想起身在何地。
  屋子裏靜悄悄的,她洗過臉,將頭發鬆鬆綰好。推開臥室的門,走廊裏也是靜悄悄的。
  她一直走下樓去,才見到侍從,很客氣地向她道:“任小姐,早。”
  她答了一聲“早”,一轉臉見到座鍾,已經將近九點鍾了,不由失聲叫了一聲:“糟糕。”
  侍從官都是極會察言觀色的,問:“任小姐趕時間嗎?”
  她說:“今天上午我有訓練課,這裏離市區又遠……”
  聲音低下去,沒想到自己心力交瘁之後睡得那樣沉,竟然睡到了這麽晚。隻聽侍從官說:“不要緊,我去叫他們開車子出來,送任小姐去市區。”
  不等她說什麽就走出去要車。素素隻在擔心遲得太久,幸好汽車速度是極快的,不過用了兩刻鍾就將她送到了地方。
  她換了舞衣舞鞋,走到練習廳去。旁人都在專注練習,隻有莊誠誌留意到她悄悄進來,望了她一眼,倒沒說什麽。中午大家照例在小餐館裏搭夥吃飯,嘻嘻哈哈地涮火鍋,熱鬧吵嚷著夾著菜。她倒沒有胃口,不過胡亂應個景。
  吃完飯走出來,看到街那邊停著一部黑亮的雪佛蘭,車窗裏有人向她招手,“素素!”正是牧蘭。
  她高興地走過去,問:“腳好些了嗎?”
  牧蘭微笑說:“好多了。”又說,“沒有事,所以來找你喝咖啡。”
  她們到常去的咖啡館,牧蘭喜歡那裏的冰激淩。素素本來不愛吃西餐,也不愛吃甜食,但不好幹坐著,於是叫了份栗子蛋糕。隻是拿了那小銀匙,半晌方才挖下小小的一塊,放在嘴裏細細抿著。牧蘭問:“你昨天去哪裏了?到處找你不見。”
  素素不知該怎麽說,隻微微歎了口氣。牧蘭笑著說:“有人托我請你吃飯呢,就是上次在金店遇見的那位張先生。”
  素素說:“我最不會應酬了,你知道的。”
  牧蘭笑道:“我就說不成,導演卻千求萬請的,非要我來說。”又說:“這位張先生,想讚助我們排《吉賽兒》,導演這是見錢眼開,你不要理睬好了。”
  素素慢慢吃著蛋糕,牧蘭卻說:“我不想跳了——也跳不動了。這麽多年,倒還真有點舍不得。”
  素素驚詫地問:“你不跳了,那怎麽成?導演就指望你呢。”
  牧蘭笑著說:“前天晚上你跳得那樣好,導演現在可指望你了。”
  素素放下小匙,問:“牧蘭,你生我的氣了?”
  牧蘭搖搖頭,“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巴不得你紅。怎麽會生你的氣?我是這麽多年下來,自己都覺得滿麵風塵,實在是不想跳了,想回家嫁人。”
  素素聽她這樣說,既驚且喜,忙問:“真的嗎?許公子家裏人同意了?那可要恭喜你了。”
  牧蘭又是一笑,倒略有憂色,“他們還是不肯,不過我對長寧,倒是有幾分把握。”端起咖啡來一飲而盡,放下杯子說:“咱們不說這不痛快的事了,去逛百貨公司吧。”
  素素與她逛了半日的百貨公司,兩個人腿腳都逛得酸軟了。
  牧蘭買了不少新衣新鞋,長的方的都是紙盒紙袋,扔在汽車後座上。突然想起來,“新開了一家頂好頂貴的餐廳,我請你去吃。”
  素素知道她心裏不痛快,但這種無可奈何,亦不好勸解,隻得隨她去了。在餐廳門口下車,素素隻覺得停在路旁的車子有幾分眼熟,猶未想起是在哪裏見過,卻不想一進門正巧遇上雷少功從樓上下來。見了她略有訝意,叫了一聲:“任小姐。”
  牧蘭見了他,也是意外,不由得望向素素。隻聽他說:“三公子在裏麵——正叫人四處找任小姐呢。”
  素素不想他說出這樣的話來,心裏一片迷惘。雷少功引她們向內走,侍應生推開包廂的門,原來是極大的套間。慕容清嶧見了她,撇下眾人站起來,“咦,他們找見你了?”又說,“我昨晚開會開到很晚,所以沒有回去。以後你不要亂跑,叫他們找你一下午都找不到。”
  席間諸人從來不曾聽他向女人交待行蹤,倒都是一怔,過了半晌身後方有人笑道:“三公子,我們都替你作證,昨晚確實是在雙橋開會,沒有去別處。”
  那些人都哄笑起來,打著哈哈。另外就有人說:“幸得咱們替三公子說了話,這鴻門宴,回頭必然變成歡喜宴了。”
  素素不料他們這樣誤會,粉麵飛紅,垂下頭去。慕容清嶧回頭笑道:“你們少在這裏胡說八道,真是為老不尊。”
  一麵牽了她的手,引她至席間,向她一一介紹席間諸人。因皆是年長的前輩,於是對她道:“叫人,這是於伯伯,這是李叔叔,這是汪叔叔,這是關伯伯。”
  倒是一副拿她當小孩子的聲氣,卻引得四人齊刷刷站起來,連聲道:“不敢。”
  他的女友雖多,但從來未曾這樣介紹於人前,偶然遇上,皆是心照不宣,一時間四人心裏隻是驚疑不定。慕容清嶧卻不理會。素素本來話就甚少,在陌生人麵前,越發無話。牧蘭本是極愛熱鬧的人,這時卻也沉默了。席間隻聽得他們幾人說笑,講的事情,又都是素素所不懂的。
  等到吃完飯走出來,慕容清嶧禮儀上受的是純粹的西式教育,替素素拿了手袋,卻隨手交給了侍從。問:“你說去逛百貨公司,買了些什麽?”
  素素說:“我陪牧蘭去的,我沒買什麽。”
  慕容清嶧微笑,說:“下次出門告訴小雷一聲,好叫車子送你。若是要買東西,幾間洋行都有我的賬,你說一聲叫他們記下。”
  素素低著頭不做聲。牧蘭是個極乖覺的人,見他們說體己話,借故就先走了。
  素素跟著他下樓來,走到車邊躊躕起來,見侍從開了車門,終於鼓起勇氣,“我要回去了。”
  慕容清嶧說:“我們這就回去。”
  他很自然地攬了她的腰,她心慌氣促,一句話始終不敢說出口,隻得上了車。
  上了車他也並沒有鬆開手,她望著窗外飛快後退的景色,心裏亂得很,千頭萬緒,總覺得什麽也抓不住,模糊複雜得叫她害怕。他總是叫她害怕,從開始直到如今,這害怕沒來由地根深蒂固。
  回到端山,他去書房裏處理公事,她隻得回樓上去。臥室裏的台燈是象牙白的蟬翼紗罩,那光是乳色的,印在牆上恍惚像蜜一樣甜膩。今夜倒有一輪好月,在東邊樹影的枝丫間姍姍升起。她看著那月,團團的像麵銅鏡,月光卻像隔了紗一樣朦朧。燈光與月光,都是朦朧地沁透在房間裏,舒展得像無孔不入的水銀,傾瀉占據了一切。她在朦朧裏睡著了。
  月色還是那樣好,淡淡地印在床頭。她迷糊地翻了個身,心裏突然一驚,這一驚就醒了。黑暗裏隻覺得他伸出手來,輕輕撫在她的臉頰上。她的臉頓時滾燙滾燙,燙得像要著火一樣,下意識地向後一縮。他卻抓住了她的肩,不容她躲開。他唇上的溫度熾熱灼人,她本能地想抗拒,他卻霸道地占據了她的呼吸,唇上的力道令她幾乎窒息。她伸手去推他,他的手卻穿過鬆散的衣帶,想要去除兩人之間的阻礙。她身子一軟,他收緊了手臂,低低地叫了一聲:“素素。”
  微風吹動抽紗的窗簾,仿佛乍起春皺的漣漪。
  黃昏時分起了風,烏池的冬季並不寒冷,但朔風吹來,到底有幾分刺骨。
  眾人乍然從有暖氣的屋子裏出來,迎麵叫這風一吹,不禁都覺得一凜。隻聽走廊上一陣急促的皮鞋聲“嗒嗒”響過來,慕容清嶧不由麵露微笑,果然的,隻見來人笑臉盈盈,走得急了,粉白的臉上一層紅撲撲的顏色。他卻故意放慢下來說:“維儀,怎麽沒有女孩子的樣子,回頭叫母親看到。”
  維儀將臉一揚,笑著說:“三哥,你少在這裏五十步笑百步。你們的會議開完了?”
  慕容清嶧說:“不算會議,不過是父親想起幾件事情,叫我們來問一問。”
  維儀說:“聽說你最近又高升啦,今天請我吃飯吧。”
  旁邊都是極熟悉的人,就有人叫了一聲:“四小姐,別輕饒了三公子,狠狠敲他一頓。”
  她常年在國外念書,且是家裏最小的孩子,所以全家人都很偏愛她。慕容清嶧最疼這個妹妹,聽她這樣說,隻是笑,“誰不知道你那點小心眼兒,有什麽事就直說。”
  維儀扮個鬼臉,說道:“三哥,你越來越厲害了,簡直是什麽之中,什麽之外。”
  他們兄妹說話,旁邊的人都有事紛紛走開。維儀這才說:“今天是敏賢的生日呢。”
  慕容清嶧笑道:“我今天真的有事,剛才父親吩咐下來的。你們自己去吃飯,回頭記我賬上好了。”
  維儀扯了他的衣袖,說:“這算什麽?”一雙大眼睛骨碌碌亂轉,“莫非外頭的傳聞是真的?”
  慕容清嶧說:“你別聽人家胡說。外頭什麽傳聞?”
  維儀說:“說你迷上一個舞女,美得不得了呢。”
  慕容清嶧說:“胡扯。人家胡說八道你也當真,看回頭傳到父親耳中去,我就惟你是問。”
  維儀伸一根手指指住他,“這就叫此地無銀。你今天到底肯不肯去?不去的話,我就告訴母親你的事。”
  慕容清嶧說:“你少在這裏添亂,為什麽非得替敏賢說話?”
  維儀“咦”了一聲,說:“上次吃飯,我看你們兩個怪怪的啊,定然是吵了嘴了,所以我才好心幫你。”
  慕容清嶧說:“那可真謝謝你了,我和敏賢的事你不要管。”
  維儀說:“聽這口氣就知道是你不好,母親說得沒錯,你總要吃過一次虧,才知道女人的厲害。”
  慕容清嶧說:“看看你,這是未婚小姐應該說的話麽?”
  維儀嘴角一彎,倒是笑了,“你這樣子,頂像父親。你們是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慕容清嶧說:“越說越不像話了。”回身就欲走,維儀問:“你真的不去?”
  他隻答:“我有公事。”
  他確實有公事,到了晚間,還有一餐半公半私的應酬飯,一席七八個人都能喝。酒是花雕,後勁綿長,酒意早上了臉,麵紅耳赤隻覺得熱,回去時開了車窗吹著風,到底也沒覺得好些。到了家一下車,見熟悉的車子停在那裏,轉臉看到雷少功,將眉一揚。雷少功自然明白,向侍從們使個眼色,大家都靜靜地走開。慕容清嶧一個人從回廊上的後門進去,輕手輕腳地從小客廳門口過去,偏偏慕容夫人看到了,叫了一聲:“老三。”
  他隻得走進去,笑著說:“媽,今天真是熱鬧。”
  確實是熱鬧,一堂的女客。見他進來,頓時鴉雀無聲。人群裏獨見到一雙眼睛,似嗔似怨向他望來。他見過了慕容夫人,便有意轉過臉去和錦瑞說話:“大姐,你這新旗袍真漂亮。”
  錦瑞將嘴一努,說:“今天的事,插科打諢也別想混過去,怎麽樣給我們的壽星陪罪呢?”
  慕容清嶧酒意上湧,隻是渴睡。可是眼前的事,隻得捺下性子,說:“是我不對,改日請康小姐吃飯陪罪。”
  這“康小姐”三個字一出口,康敏賢臉色頓時變了。錦瑞見勢不對,連忙說:“老三真是醉糊塗了,快上樓去休息一下,我叫廚房送醒酒湯上來。”
  慕容清嶧正巴不得,見到台階自然順勢下,“母親、大姐,那我先走了。”
  康敏賢見他旁若無人揚長而去,忍了又忍,那眼淚差一點就奪眶而出。幸好她是極識大體的人,立刻若無其事地與錦瑞講起別的話來。一直到所有的女客走後,又陪慕容夫人坐了片刻才告辭而去。她一走,錦瑞倒歎了一聲。維儀最心直口快,兼之年幼無遮攔,說:“三哥這樣子絕情,真叫人寒心。”
  一句話倒說得慕容夫人笑起來,“你在這裏抱什麽不平?”停了一下又說,“敏賢這孩子很識大體,可惜老三一直對她淡淡的。”
  錦瑞說道:“老三的毛病,都是叫您給慣出來的。”
  慕容夫人道:“現在都是小事,隻要他大事不糊塗就成了。”
  說到這裏,聲音突然一低,“我在這上頭不敢勉強他,就是怕像清渝一樣。”
  提到長子,眼圈立刻紅了。維儀心裏難過,錦瑞說道:“母親,無端端的,怎麽又提起來。”
  慕容夫人眼裏閃著淚光,輕輕歎喟了一聲:“你父親雖然嘴上沒有說,到底是後悔。清渝要不是……怎麽會出事。”
  說到最後一句,語音略帶嗚咽。錦瑞的眼圈也紅了,但極力勸慰:“母親,那是意外,您不要再自責了。”
  慕容夫人道:“我是一想起來就難受。昨天你父親去良關,回來後一個人關在書房裏好久——他隻怕比我更難受。我還可以躲開了不看不想,他每年還得去看飛行演習。”
  錦瑞強笑道:“維儀,都是你不好,惹得母親傷心。”
  維儀牽了母親的手,說:“媽,別傷心了,說起來都是三哥不好,明天罰他替您將所有的花澆一遍水。”
  錦瑞道:“這個罰得好,隻怕他澆到天黑也澆不完。”
  維儀說:“那才好啊,誰叫他成日不在家,忙得連人影也不見。抽一天時間陪母親也是應當的。”
  錦瑞說:“就指望他陪母親?算了吧,回頭一接電話,又溜得沒影了。”
  兩個人有一句沒一句說著,隻是一味打岔。慕容夫人道:“我上去看看老三,我瞧他今天真是像喝醉了。”
  走到樓上兒子的臥室裏去,慕容清嶧正巧洗了澡出來。慕容夫人說:“怎麽頭發也不吹幹就睡?看回頭著涼頭痛。”
  慕容清嶧說:“我又不是小孩子。”又說,“母親,我和敏賢真的沒緣份,你跟大姐說,以後別再像今天這樣刻意拉攏我們。”
  慕容夫人道:“我看你們原來一直關係不錯,而且自從你回國後,你們也老在一塊兒玩,怎麽現在又這樣說?你父親挺喜歡那孩子,說她很得體。”
  慕容清嶧打個哈欠,說:“父親喜歡——母親,你要當心了。”
  慕容夫人輕斥:“你這孩子怎麽沒上沒下地胡說?”
  慕容清嶧說:“反正我不喜歡。”
  一句話倒說得慕容夫人皺起眉來,隔了好一陣子才問:“你是不是心裏有了別人?”半晌沒有聽到他答話,隻聽到均勻的呼吸,原來已經睡著了。慕容夫人輕輕一笑,替他蓋上被子,這才走出去。
  因為是年底淡季,團裏停了演出,不過每禮拜四次的訓練還是照常。練習廳裏沒有暖氣,不過一跳起來,人人都是一身汗,倒不覺得冷。牧蘭腳傷好後一直沒有訓練,這天下午換了舞衣舞鞋來練了三個鍾頭,也是一身的汗。時間已經差不多了,於是坐在角落裏拿毛巾拭著汗,一麵看素素練習。
  素素卻似有些心不在焉,動作有點生硬,過了片刻,到底也不練了,走過來喝水擦汗,一張芙蓉秀臉上連汗珠都是晶瑩剔透的。牧蘭見眾人都在遠處,於是低聲問:“你是怎麽了?”
  素素搖一搖頭沒有說話,牧蘭卻知道緣故,有意問:“是不是和三公子鬧別扭了?”
  素素輕聲說:“我哪裏能和他鬧別扭。”
  牧蘭聽在耳裏,猜到七八分。說:“我聽長寧說,三公子脾氣不好,他那樣的身份,自然難免。”
  素素不做聲,牧蘭道:“這幾日總不見他,他大約是忙吧。”
  素素終於說:“我不知道。”
  牧蘭聽這口氣,大約兩人真的在鬧別扭。於是輕輕歎了口氣,說:“有句話,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你。”停了一停,才說:“還是要勸你,不必在這上頭太認真。我聽說他有一位關係極好的女朋友,是康將軍的六小姐,隻怕年下兩個人就要訂婚了。”
  素素聽了,倒也不做聲。牧蘭說:“我看三公子對你倒還是真心,隻不過慕容是什麽樣的人家?這幾年我將冷暖都看得透了,許家不過近十年才得勢,上上下下眼睛都長得比天還高。長寧這樣對我,到現在也不能提結婚的話,何況三公子。”
  素素仍是不做聲。牧蘭又歎了一聲,輕輕拍拍她的背,問她:“今天是你生日,我真不該說這樣的話。回頭我請你吃飯吧?”
  素素這才搖頭,說:“舅媽叫我去吃飯。”
  牧蘭說:“你答應她?還是不要去了,不然回來又慪氣。”
  素素說:“不管怎麽樣,到底還是她養了我一場。不過就是要錢,我將這兩個月薪水給她就是了。”
  牧蘭說:“我不管你了,反正你也不肯聽。”
  素素換了件衣服去舅舅家裏,路很遠,三輪車走得又慢,到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她就在雜貨鋪門前下了車,櫃上是表姐銀香在看店鋪,見了她回頭向屋裏叫:“媽,素素來了。”
  舅媽還是老樣子,一件碎花藍布棉衣穿在身上,越發顯得胖。看到了她倒是笑逐顏開,“素素快進來坐,去年你過二十歲,沒有替你做生日,今年給你補上。”又說,“銀香給你妹妹倒茶,陪你妹妹說說話,我還有兩個菜炒好就吃飯了。”
  銀香給她倒了杯茶,搭訕著問:“你這身衣裳是新做的吧?這料子顏色真好,是在洋行裏買的吧?”又說,“我上次和隔壁阿玉在洋行裏看過,要八十塊錢一尺呢。”
  素素說:“這個是去年牧蘭送我的,我也不知道這麽貴。”
  銀香就問:“方小姐出手這麽大方,是給有錢人做姨太太的吧。”
  素素聽她這樣說,心裏不由生氣,便不答話。銀香又說:“長得漂亮到底有好處,叫有錢人看上,做姨太太雖然難聽,可是能弄到錢才是真的。”
  素素生了氣,恰好舅母出來,“吃飯了。”
  牽了她的手,殷勤地讓她進屋內,“瞧你這孩子,瘦得隻剩一把骨頭了,有空多過來,舅媽給你補一補。”又說,“金香,叫弟妹們來吃飯。”
  金香在裏麵屋裏答應了一聲,兩個半大孩子一陣風似的跑出來,吵吵嚷嚷地圍到桌邊。金香這才走出來,見到素素,仍是正眼瞧也不瞧。舅媽說:“怎麽都不叫人?”兩個孩子都叫:“表姐。”
  伸手去拿筷子。那棉襖還是姐姐們的舊棉衣改的,袖口的布麵磨破了,露出裏麵的棉花來。素素心裏一酸,想起自己這樣大的時候,也是穿舊衣服,最大的金香穿,金香穿小了銀香穿,然後才輪到她。幾年下來,棉衣裏的棉花早就結了板,練舞練出一身汗,這樣的天氣再叫風一吹,凍得叫人一直寒到心裏去。
  最小的一個孩子叫東文,一麵扒著飯一麵說:“媽,學校要交考試費呢。”
  舅媽說:“怎麽又要交錢?我哪裏還有錢。”又罵:“連這狗屁學校都欺侮咱們孤兒寡母!”素素放下筷子,取過手袋來,將裏麵的一疊錢取出來遞給舅母,說:“要過年了,舅媽拿去給孩子們做件新衣服。”
  舅母直笑得眉毛都飛起來,說:“怎麽好又要你的錢。”
  卻伸手接了過去,又問:“聽說你近來跳得出名了,是不是加了薪水?”
  素素說:“團裏按演出加了一點錢。”
  舅媽替她夾著菜,又說:“出名了就好,做了明星,多認識些人,嫁個好人家。你今年可二十一了,那舞是不能跳一輩子的,女孩子還是要嫁人。”
  金香一直沒說話,這時開口,卻先是嗤地一笑,“媽,你瞎操什麽心。素素這樣的大美人,不知道多少有錢的公子哥等著呢。”
  停了一停,又說:“可得小心了,千萬不要叫人家翻出私生子的底細來!”話猶未落,舅母已經嗬斥:“金香!再說我拿大耳摑子摑你!”見素素麵色雪白,安慰她說:“好孩子,別聽金香胡說,她是有口無心。”
  這餐飯到底是難以下咽。從舅舅家出來,夜已經深了。舅媽替她叫的三輪車,那份殷勤和以往又不同,再三叮囑:“有空過來吃飯。”
  三輪車走在寒夜裏,連路燈的光都是冷的。她心裏倒不難受,卻隻是一陣陣地煩躁。手指冰冷冰冷的,捏著手袋上綴著的珠子,一顆一顆的水鑽,刮在指尖微微生疼。
  等到了家門口,看到雷少功,倒是一怔。他還是那樣客氣,說:“任小姐,三公子叫我來接你。”
  她想,上次兩個人應該算是吵了架,雖然她沒做聲,可是他發了那樣大的脾氣。她原以為他是不會再見她了。她想了一想,還是上了車。
  端山的暖氣很暖,屋子裏玻璃窗上都凝了汽水,霧蒙蒙的叫人看不到外頭。他負手在客廳裏踱著步子,見了她,皺眉問:“你去哪裏了?舞團說你四點鍾就回家了。”她遲疑說:“我去朋友家了。”他問:“什麽朋友?我給長寧打過電話,牧蘭在他那裏。”
  她垂首不語,他問:“為什麽不說話?”她心裏空蕩蕩的,下意識扭過臉去。他說:“上回我叫你辭了舞團的事,你為什麽不肯?”上次正是為著這件事,他發過脾氣拂袖而去,今天重來,卻依然這樣問她。她隔了半晌,才說道:“我要工作。”
  他逼問:“你現在應有盡有,還要工作做什麽?”
  應有盡有,她恍惚地想著,什麽叫應有盡有?她早已經是一無所有,連殘存的最後一絲自尊,也叫他踐踏殆盡。
  雷少功正巧走進來,笑著說:“三公子,我將蠟燭點上?”他將茶幾上的一隻紙盒揭開,竟是一隻蛋糕。她吃了一驚,意外又迷惘地隻是看著他。他卻說:“你先出去。”
  雷少功隻得將打火機放下,望了她一眼,走出去帶上門。
  她站在那裏沒有動,他卻將蛋糕盒子拿起來向地上一摜。蛋糕上綴著的櫻桃,落在地毯上紅豔豔的,像是斷了線的珊瑚珠子。她往後退了一步,低聲說:“我不知道你知道今天是我生日。”
  他冷笑,“看來在你心裏,我根本就不用知道你的生日。”
  她聲音低一低,再低一低,“你是不用知道。”
  他問:“你這話什麽意思?”她不做聲,這靜默卻叫他生氣,“你這算什麽意思?我對你還不夠好?”
  好?好的標準也不過是將她當成金絲雀來養,給錢,送珠寶,去洋行裏記賬。他是拿錢來買,她是毫無尊嚴地賣,何謂好?她的唇際浮上悲涼的笑容。和倚門賣笑又有什麽區別?若不是偶然生下孩子,隻怕她連賣笑於他的資格都沒有。他確實是另眼看她,這另眼,難道還要叫她感激涕零?
  他見到她眼裏流露出的神氣,不知為何就煩亂起來,冷冷地說:“你還想怎麽樣?”
  她還想怎麽樣?她心灰意懶地垂著頭,說:“我不想要什麽。”
  他說:“你不想要什麽——你少在這裏和我賭氣。”
  她說:“我沒有和你賭氣。”
  他捏住她的手腕,“你口是心非,你到底要什麽?有什麽我還沒讓你滿意?”
  她低聲地說:“我事事都滿意。”
  聲音卻飄忽乏力。他的手緊緊的,“你不要來這一套,有話你就直說。”
  她的目光遠遠落在他身後的窗子上,汽水凝結,一條條正順著玻璃往下淌。她的人生,已經全毀了,明天和今天沒有區別,他對她怎麽樣好,也沒有區別。可是他偏偏不放過她,隻是逼問:“你還要怎麽樣?”
  她唇角還是掛著那若隱若現的悲涼笑容,“我有什麽資格要求?”他到底叫她這句話氣到了,“我給你,你要房子、要汽車、要錢,我都給你。”
  她輕輕地搖一搖頭,他咄咄逼人地直視她的眼,“你看著我,任何東西,隻要你出聲,我馬上給你。”
  隻要,她不要這樣笑,不要這樣瞧著他,那笑容恍惚得像夢魘,叫他心裏又生出那種隱痛來。
  她叫他逼得透不過氣來,他的目光像利劍,直插入她身體裏去。她心一橫,閉上眼睛,她的聲音小小的,輕不可聞,“那麽,我要結婚。”
  喉中的硬塊哽在那裏,幾乎令人窒息。他既然這樣逼她,她隻要他離開她——可是他不肯,她隻得這樣說,她這樣的企圖,終於可以叫他卻步了吧。
  果然,他鬆開了手,往後退了一步。他的臉色那樣難看,他說:“你要我和你結婚?”
  她幾乎是恐懼了,可是不知哪裏來的勇氣,仍是輕輕地點了點頭。他會怎麽樣說?罵她癡心妄想,還是馬上給一筆錢打發走她,或者說再次大發雷霆?不論怎麽樣,她求仁得仁。
  他的臉色鐵青,看不出來是在想什麽。可是她知道他是在生氣,因為他全身都緊繃著。她終於有些害怕起來,因為他眼裏的神色,竟然像是傷心——她不敢確定,他的樣子令她害怕,她的心裏一片混亂。長痛不如短痛,最可怕的話她已經說出來了,不過是再添上幾分,她說:“我隻要這個,你給不了,那麽,我們之間就沒什麽說的了。”
  他的呼吸漸漸凝重,終於爆發出來,一伸手就抓住她的肩,一掌將她推出老遠,“你給我滾!”她踉蹌了幾步,膝蓋撞在沙發上,直痛得眼淚都差點掉下來。她抓住手袋,轉身出去,隻聽他在屋裏叫侍從官。
  她腿上撞青了一大塊,第二天無意間碰在把杆上,痛得輕輕吸了口氣。練了兩個鍾頭,腿越發痛得厲害,隻得作罷。因為是年關將近,大家都不由得有三分懶散,下午的練習結束,導演宣布請客,大家都高高興興去了。去了才知做東的是幾位讚助舞團的商人,好在人多極是熱鬧,說笑吵嚷聲連台上評彈的說唱歌聲都壓下去了。
  素素坐在角落裏,那一字一字倒聽得真切。她久離家鄉,蘇白已經是記憶裏散亂的野花,這裏一枝,那裏一枝,零落在風裏搖曳。那琵琶聲錚動聽,像是撥動在心弦上一樣,一餐飯就在恍惚裏過去,及至魚翅上來,方聽身旁有人輕聲問:“任小姐是南方人嗎?”倒將她嚇了一跳,隻見原來是牧蘭提到過的那位張先生。她隻輕輕說了聲:“是。”
  那張先生又說:“真是巧,我也是。”
  就將故鄉風物娓娓道來,他本來口齒極為動人,講起故鄉的風土人情,甚是引人入勝,倒將身旁幾個人都聽住了。素素年幼就隨了舅舅遷居烏池,兒時的記憶早就隻剩了模糊的眷戀,因而更是聽得專注。
  吃完了飯大家在包廂裏打牌,素素本來不會這個,就說了先走。那位張先生有心也跟出來,說:“我有車子,送任小姐吧。”
  素素搖一搖頭,說道:“謝謝了,我搭三輪車回去,也是很近的。”
  那張先生倒也不勉強,親自替她伸手叫了三輪車,又搶著替她先付了錢。素素心裏過意不去,隻得道謝。
  到了第二日,那位張先生又請客,她推說頭痛,就不肯去了。一個人在家裏,也沒有事情做,天氣很冷,她隨手拿了一隻桔子在爐邊烘著,烘出微酸的香氣來,可是並不想吃,無聊之下隻得四處看著。到底要過年了,屋子裏的牆因為潮氣,生了許多的黑點,於是她拿麵粉攪了一點糨糊,取了白紙來糊牆。隻貼了幾張,聽到外麵有人問:“任小姐在家嗎?”她從窗子裏看到正是那位張先生,不防他尋到家裏來,雖然有些不安,但隻得開門請他進來。微笑說:“真對不住,我正弄得這屋子裏亂糟糟的。”
  那張先生看這陣勢,頓時就明白了,馬上卷起袖子,說:“怎麽能讓你一個女孩子家做這種事情。”
  不由分說搬了凳子來,替她糊上了。
  她推卻不過,隻好替他遞著紙,他一邊做事,一邊和她說話。她這才知道他叫張明殊,家裏是辦實業的,他剛剛學成回國不久。她看他的樣子,隻怕也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人,更別提做這樣粗重的活了,心裏倒有幾分歉意。等牆紙糊完,差不多天也黑了。他跳下凳子拍拍手,仰起頭來環顧屋子,到底有幾分得意,“這下敞亮多了。”
  素素說:“勞煩了半日,我請你吃飯吧。”
  張明殊聽在耳中,倒是意外之喜,並不客套,隻說:“那行,可是地方得由我挑。”
  結果他領著她去下街吃擔擔麵。他那一身西裝革履,坐在小店裏格外觸目,他卻毫不在意,隻辣得連呼過癮,那性子十分豁達開朗。吃完了麵,陪著她走回來。冬季裏夜市十分蕭索,隻街角幾個小小的攤位,賣餛飩湯圓。一個賣風車的小販,背了架子回家,架子上隻剩了插著的三隻風車,在風裏嗚嗚地轉,那聲音倒是很好聽。他看她望了那風車兩眼,馬上說:“等一下。”
  取了零錢出來,將三隻都買下來遞給她。她終於淺淺一笑,“都買了做什麽?”他說:“我替你想好了,一隻插在籬笆上,遠遠就可以聽到,一隻插在窗台上,你在屋裏就可以聽到,還有一隻你拿著玩。”
  這樣小孩子的玩具,因為從來沒有人買給她,她拿在手裏倒很高興。一路走回去,風吹著風車嗚嗚地響,隻聽他東扯西拉地講著話,她從來不曾見那樣話多的人,可以滔滔不絕地講下去。講留學時的趣事,講工廠裏的糗事,講家裏人的事,一直走到她家院子門外,方才打住,還是一臉的意猶未盡,說:“哎呀,這麽快就到了。”又說,“明天你們沒有訓練,我來找你去北城角吃芋艿,保證正宗。”
  他看著是粗疏的性子,不曾想卻留心昨天她在席間愛吃芋艿。
  第二天他果然又來了,天氣陰了,他毛衣外頭套著格子西服,一進門就說:“今天怕比昨天冷,你不要隻穿夾衣。”
  她昨天是隻穿了一件素麵夾衣,今天他這樣說,隻得取了大衣出來穿上。兩個人還是走著去,路雖然遠,可是有他這樣熱鬧的人一路說著話,也不覺得悶。等走到北城角,差不多整整走了三個鍾頭,穿過大半個城去吃糖芋艿,素素想著,不知不覺就笑了。他正巧抬頭看到了,倒怔住了,半晌才問:“你笑什麽?”
  素素說:“我笑走了這樣遠,隻為了吃這個。”
  他歉疚起來,說:“是我不好,回頭你隻怕會腳疼,可是如果坐汽車來,一會就到了,那我就和你說不上幾句話了。”
  她倒不防他坦白地說出這樣的話來,緩緩垂下頭去。
  他見她的樣子也靜默了好一陣子,才說:“任小姐,我知道自己很唐突,可是你知道我這個人藏不住話,上次見了你的麵,我心裏就明白,我夢想中的妻子,就是任小姐。”
  素素心亂如麻,隔了半晌才說:“你是很好的人,隻是我配不上你。”
  張明殊早就想到她會這樣說,於是道:“不,我是沒有任何門戶之見的,我的家裏也是很開明的。假如現在說這些太早,隻要你肯給我一點時間,我會證明給你看,我是很真心的。”
  素素隻覺得心裏刮過一陣刺痛,那種令人窒息的硬塊又哽在了喉頭。她隻是低聲說:“我配不上張先生,請你以後也不必來找我了。”
  他茫然地看著她,問:“是我太冒失了嗎?”又問,“是嫌棄我提到家裏的情形嗎?”
  無論他說什麽,素素隻是搖頭。他隻是不信不能挽回,到底並沒有沮喪,說:“那麽,做個普通的朋友總可以的吧。”
  眼裏幾乎是企求了。素素心裏老大不忍,並沒有點頭,可是也沒有搖頭。
  下午坐三輪車回來,她也確實走不動了。車子到了巷口,她下車和他道別,說:“以後你還是不要來找我了。”
  他並不答話,將手裏的紙袋遞給她。紙袋裏的糖炒栗子還是溫熱的,她抱著紙袋往家裏走,遠遠看到籬笆上插著的那隻風車,嗚嗚地像小孩子在那裏哭。她取鑰匙開門,門卻是虛掩著的,她怕是自己忘記了鎖,屋門也是虛掩著的。她推開門進去,懷中袋子裏的栗子,散發著一點薄薄的熱氣,可是這熱氣瞬間就散發到寒冷空氣裏去了。她抱著紙袋站在那裏,聲音低得像是囈語,“你怎麽在這裏?”
  他問:“你去哪裏了?”
  她沒有留意到巷口有沒有停車,她說:“和朋友出去。”
  他又問:“什麽朋友?”
  栗子堆在胸前,硬硬地硌得人有些氣促,她低下頭,“你沒必要知道。”
  果然一句話激得他冷笑起來,“我確實沒必要——”
  她沉默著,他也立在那裏不動。天色暗下來,蒼茫的暮色從四處悄然合圍。光線漸漸模糊,他的臉也隱在了暗處。她終於問:“你來有什麽事?”這裏不是他應該來的地方,玉堂金馬的人物,從來是萬眾景仰的榮華富貴、光彩照人的華麗人生。
  他不說話,她反倒像是得了勇氣,說:“你走吧。”
  他的眼睛裏像是要噴出火來,她心裏反倒安靜下來,隻在那裏看著他。他卻轉開臉去,那聲音竟然有幾分乏力,“你說,要和我結婚,我答應你了。”
  她駭異驚恐地往後退了一步,他那樣子,倒像是要吃人似的,眼裏卻是一種厭惡到極點的神氣,仿佛她是洪水猛獸,又仿佛她是世上最令他憎惡的妖魔,隻緊緊地閉著嘴,看著她。
  她極度地恐懼起來,本能地脫口而出:“我不要和你結婚。”
  在黑暗裏也看得到他利如鷹鷙的眼神突然淩厲,連額頭上的青筋都暴了起來,呼吸聲急促得像是在喘息。他一揚手就給了她一耳光,打得她耳中嗡嗡直響,眼前一黑,差一點向前跌倒,腕上卻一緊,隻覺得劇痛入骨,仿佛腕骨要被他捏碎了一般。他的聲音幾乎是從齒縫間擠出來的,“你夠了沒有?”
  她痛得眼淚也刷刷落下來,他卻一把將她推在牆上,狠狠地吻下去,那力氣仿佛不是要吻她,而是想要殺死她。她一麵哭泣一麵掙紮,雙手用力捶著他的背,叫他捉住了手腕使不上力,隻得向他唇上咬去,他終於吃痛放開她,她瑟瑟發抖,哽咽著縮在牆角。他看著她,像看著一條毒蛇一樣,她不知道他為何這樣恨她,他全身都散發著凜冽的恨意,仿佛屋外尖銳的朔風,冷到徹骨的寒氣。
  他咬牙切齒地說:“你耍我,你不過是耍我。”
  他卻為她該死的眼淚在心痛!這樣的女人,怎麽會有這樣的女人,而他竟然就被她玩弄於股掌之上,讓她戲弄得團團轉。
  她說要結婚,他答應了她,她也不過輕鬆再說一句不要結婚,她根本就是得意,得意看到他這樣輾轉不寧,這樣送上門來讓她耍弄。
  他終於掉頭而去。
  雷少功在車旁踱著步子,見到他出來連忙打開車門。看他臉色不好,不敢多問,自作主張地叫車子回端山去。一進門慕容清嶧拿起煙缸就摜在地上,直摜得那隻水晶煙缸粉身碎骨,也不覺得解氣。取了馬鞭在手裏,隨手就向牆上抽去。雷少功見他一鞭接一鞭,狠狠抽得那牆皮不過片刻工夫就花了,露出裏麵的青磚來。直抽得粉屑四濺,紛紛揚揚往下落。他卻一鞭重似一鞭,一鞭快似一鞭。隻聽到長鞭破空的淩厲風聲,擊在磚上啪啪如悶雷霹靂。他脾氣雖然不好,但雷少功從未見過他這樣生氣,擔心起來,搶上一步抱住他的臂膀,幾乎是語帶哀求了,“三公子,三公子,你要是再這樣,我隻能給夫人打電話了。”
  他的手一滯,終於垂下來。鞭子落在地毯上,他額頭上全是汗,麵上卻一絲表情也沒有。雷少功擔心地說:“您去洗個澡,睡一覺就好了。”
  他按在自己汗涔涔的額頭上,嘶啞地說:“我一定是中了魔了。”
  雷少功說:“不要緊,您睡一覺,明天就好了。”
  他緩緩點了點頭,走上樓去洗澡。出來時屋子裏隻開了幽幽一盞小燈,照著半屋晦暗。他揭開被子,被上隱隱的香氣,像是花香,又不像花香,更不是熏香的味道。那香氣陌生卻又似熟悉,他將頭埋入枕中,枕上的香氣更淡薄幽遠。
  他本來已經是精疲力竭,不過片刻就睡著了。這一覺睡得並不十分沉穩,半夜裏矇矓醒來,那香氣若有若無,縈繞在四周,仿佛一直透進骨子裏。
  暖氣很暖和,他在迷糊的睡意裏突然叫了聲:“素素。”
  四下裏都是靜靜的,黑暗裏隻聽得到他自己的呼吸。他伸出手去,她蜷在床那頭,她睡著時總是像孩子一樣蜷縮著,蜷縮在離他最遠的角落。可是卻摸了個空,連心裏都空了一半。
  他想起雷少功說:“明天就好了。”
  徹骨的寒意湧上來,明天不會好,永遠都不會好了。
  這一天是臘月十四,城隍廟會開始的日子。張明殊想著要約素素去逛廟會,偏偏家裏來了許多客人不能走開,幾位表兄弟都拉他打牌,他隻得坐下來陪他們。他心不在焉,隻聽大表兄問他:“聽說你出錢讚助一個芭蕾舞團,是哪一個?”
  他答:“雲氏。”
  大表兄卻說:“雲氏倒是有一個極出眾的美人,不知你有沒有見過?”他聽了這話,不知為何耳廓熱辣辣地發燙,支吾了一聲問:“什麽美人?那些跳芭蕾舞的女孩子,個個都是很美的。”
  大表兄說:“就是前幾個月上演《梁祝》裏的英台,嘖,真是美,比起好些電影明星來都要出色。”
  另一位四表兄就笑,“聽聽你這口氣,簡直是垂涎三尺,既然這樣垂涎,為何不去追求她呢?”
  大表兄搖著頭說:“這事外人知道的不多,你們知道她是誰的女人?借我十個膽子我也不敢去覬覦啊。”
  張明殊問:“這位小姐是不是姓方?”一麵說,一麵放下牌,問:“五條你們要不要?”大表兄連忙說:“放下,清一色。”
  大家推倒了牌算番給錢,嘩啦嘩啦推著麻將牌,四表兄笑著說:“明殊今天手氣背,賭場失意啊,說不準是為著情場得意。聽你那口氣,你和方小姐挺熟?”
  張明殊還沒有說話,大表兄卻說:“我說的不是方小姐,我說的是姓任的一位小姐。”
  張明殊聽了這一句,直如晴天霹靂一樣,手裏碼牌不由慢了一拍,停在那裏。四表兄依舊嬉皮笑臉地,“你這樣色膽包天的人都稱不敢,我倒想知道這任小姐的來頭。”
  大表兄說:“我也是聽我們家老爺子說的——聽說是三公子的禁臠,誰敢去老虎嘴裏奪食?”
  四表兄問:“哪個三公子?難道是慕容三公子?”
  大表兄說:“除了他還有誰?那任小姐確實生得美,可惜不愛笑,不然,一笑傾國也當真。”
  他們兩個講得很熱鬧,不曾留神張明殊的表情。直到他站起來,大表兄才錯愕地問:“你這是怎麽了,一腦門子的汗?”張明殊說:“我頭痛得厲害。”
  大家看他麵如死灰,都說:“定然是受了風寒了,臉色這樣難看,快上去休息一下。”
  張明殊十分吃力地說:“你們在這裏玩,我去躺一躺。”
  然後走到樓上去。屋子裏很安靜,聽得到樓下隱約傳來客人的說笑聲,小孩子的嬉鬧聲,麻將牌清脆的落子聲。他心裏像有一柄尖刀在那裏攪著,更似有一隻手,在那裏撕裂著。那種滋味,第一次令他難受得無法控製。他如困獸般在屋子裏兜著圈子,最後終於忍不住,拿了大衣就從後門出去。
  他出來不願讓家裏人知道,走到街口才坐了一輛三輪車。
  一路上思潮起伏,本來每次走這條路,總覺得是漫漫長途,恨不得早一點能夠見到她。今天卻突然害怕起來,害怕這條路太短,害怕表兄所說的竟是事實。他從來不是懦弱的人,可是不知為何這一刻卻懦弱起來,隻想著自欺欺人。
  那條熟悉的小巷已經在眼前了,他給了車夫一塊錢,遠遠看到她屋外籬笆上還插著那隻風車,心裏越發如刀割一樣難過。卻看到她從院子裏出來,並不是獨自一人,她前麵一個陌生的男子,雖然穿著西服,看那步伐卻像是軍人的樣子,側身替她打開車門。那車子是一部新款的林肯,她一直低著頭,看不到她是什麽神色。他的胸口宛若被人重重一擊,連五髒六腑都被震碎了一樣,眼睜睜看著那部汽車揚長而去。
  素素安靜地看著車窗外,車子穿過繁華的市區,走上了一條僻靜的柏油路,她終於隱約覺得有點不對,問:“這是去哪裏?”
  來接她的侍從說:“任小姐,到了您就知道了。”
  此時路旁的風景極為幽靜。路側都是極高大的楓樹與槭樹,中間夾雜著亭亭如蓋的合歡樹,此時落葉季節已過,隻剩下樹冠的枝丫脈絡。想來夏秋之季,這景致定然美不勝收。清淺如玉的河水一直蜿蜒伴隨在路側,嘩嘩的水流在亂石間回旋飛濺。車子一直走了很久,拐了一個彎,就看到了崗亭,車子停下來接受檢查後才繼續往前。這時路旁都是成片的鬆林,風過鬆濤如湧。
  素素心裏雖有幾分不安,但烏池近郊,想不到竟還有這樣幽雅逸靜的去處。
  汽車終於停下來,她下了車,隻見樹木掩映著一座極雄偉的宅邸,房子雖然是一幢西式的舊宅,但門窗鐵欄皆是鏤花,十分精致。侍從官引了她,從側門走進去,向左一轉,隻見眼前豁然開闊,一間西洋式的大廳,直如殿堂一樣深遠。天花板上垂下數盞巨大的水晶枝狀吊燈,青銅燈圈上水晶流蘇在風裏微微擺動,四壁懸掛著大大小小不計其數的油畫,向南一列十餘扇落地長窗,皆垂著三四人高的絲絨落地窗簾,腳下的大理石光可鑒人,這樣又靜又深的大廳,像是博物館一樣令人屏息靜氣。侍從官引著她穿過大廳,又走過一條走廊,卻是一間玻璃屋頂的日光室。時值午後,那冬日的陽光暖洋洋的,花木扶疏裏,藤椅上的人放下手頭的一本英文雜誌。素素恍若在夢境一樣,下意識低聲叫道:“夫人。”
  慕容夫人卻沒有什麽表情,那目光在她身上一繞,旋即說:“任小姐,請坐。”
  女仆送上奶茶來,素素不知就裏,慕容夫人說:“我們見過麵——任小姐的芭蕾,跳得極美。”
  素素低聲說:“夫人過譽了。”
  慕容夫人道:“你這樣冰雪聰明的女孩子,我很喜歡。今天找你來,想必你也明白是為了什麽。”
  素素心中疑雲頓起,帶她前來的是慕容清嶧身邊的侍從官,她並不知道是要來見慕容夫人,聽她的口氣淡淡的,猜測不到是什麽事情,隻得低聲道:“夫人有話請明說。”
  慕容夫人輕輕歎了口氣,說:“老三那孩子,從小脾氣就倔。他認準的事情,連我這做母親的都沒法子。可是這一次,無論如何我不能答應他這樣胡來。”
  素素靜靜地聽著,隻聽她說道:“任小姐,我也並不是嫌棄你,也並非所謂門戶之見,可是我們慕容家的媳婦,一舉一動都是萬眾矚目,老實說,你隻怕擔當不了這樣的重任。”
  素素震動地抬起頭來,心裏一片迷惘,萬萬想不到慕容夫人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就在此時,女仆走過來在慕容夫人身邊耳語了一句什麽,慕容夫人不動聲色,點了點頭。
  素素隻聽一陣急促的皮鞋聲從走廊那端過來,那腳步聲越來越近,她聽出來了,下意識轉過臉去。
  果然是慕容清嶧,他一進來,叫了一聲:“母親。”
  那聲音裏倒竟似有幾分急怒交加。她抬起頭來,隻見他臉色蒼白,直直地看著慕容夫人。慕容夫人若無其事輕輕笑了一聲,說:“怎麽了?這樣匆忙回家來,為了什麽事?”
  慕容清嶧的聲音沉沉的,像暴雨前滾過的悶雷,“母親,您要是做出任何令我傷心的事情,您一定會後悔。”
  慕容夫人臉色微變,說:“你就這樣對你母親說話?我看你真是失心瘋了,昨天你對我說要娶她,我就知道你是入了魔障。”
  慕容清嶧冷冷地說:“我知道你們的法子——你已經失去了一個兒子,你若是不怕再失去一個,你們就重蹈覆轍好了。”
  慕容夫人臉色大變,身體竟然微微發顫。她本來是極為雍容鎮定的,可是聽了慕容清嶧這樣一句話,那一種急痛急怒攻心,直戳到心裏最深的隱痛。但不過片刻,旋即從容地微笑,“你這孩子說的什麽糊塗話,我都是為了你好。”
  慕容清嶧說:“你以為你也是為了二哥好,可是結果呢?”
  慕容夫人靜默了半晌,方才道:“好吧,你的事我不管了,隨便你怎麽胡鬧去,我隻當沒有生過你這不成器的東西。”說到最後一句,已經猶帶嗚咽之音。素素聽她語意淒涼,心裏老大不忍,待要出語勸解,可是她本就拙於言辭,不知從何勸起。慕容清嶧卻極快地接口,說:“謝謝母親成全。”他抓住素素的手臂,說:“我們不擾您清淨了。”
  慕容夫人傷心到了極點,心裏是萬念俱灰,知道事情無可挽回,原來還想著釜底抽薪,沒料到兒子竟以死相挾。隻覺得心碎乏力,什麽也不願意再說了,隻是無力地揮一揮手,任他們自去了。
  慕容清嶧抓著素素的手臂,一直到上車了才放開。素素心裏亂成一團,根本理不出頭緒來。他卻仍是那種冷冷的腔調,“你怎麽隨便跟著人走?”
  她不知為何他這樣生氣,低聲說:“是你身邊的侍從官。”
  他隱忍著怒氣,“我身邊那麽多人,你就這麽笨?幾時送命你都不知道!”
  她輕輕咬著下唇,仿佛想從他麵前逃掉。這神色往往會惹怒他,可是今天不知為何,他卻按捺著不再理睬她,掉過頭去看車窗外。車子裏靜默起來,即將進入市區時,她再也忍耐不住,輕輕呻吟了一聲。他這才回過頭來,立即覺察到不對——她的額頭上已經全是細密的汗珠。他臉色大變,問:“怎麽了?”
  她搖一搖頭,說:“有點不舒服。”
  他抓住她的手,眼睛裏似有兩簇火苗跳動,“他們給你吃了什麽?”
  雷少功擔心地叫了一聲:“三公子。”
  他根本不理睬,隻是抓著她,那樣子像是要捏碎她一樣,“快說,你剛才吃過什麽沒有?”
  她直痛得兩眼發花,望出去是他的臉,一張麵孔幾乎扭曲。
  他為什麽這樣問?她虛弱地說:“我什麽都沒吃過——隻喝過奶茶。”
  他的樣子可怕極了,像是落入陷阱的野獸一般絕望憤怒。
  他低低地咆哮了一聲,雷少功立即對司機說:“調頭,去江山醫院。”
  車子掉轉方向往江山去。她痛得厲害,不知他為何這樣,他死死地摟著她,手臂如鐵箍一樣緊,那樣子像是要將她硬生生嵌進自己身體裏去一樣。她聽到他將牙齒咬得咯咯有聲,那樣子像是要吃人一樣。雷少功的臉色也是極難看的,他艱難地說:“三公子,不會的。”
  她不懂他們的意思,但慕容清嶧的眼裏像是要噴出火來。他咬牙切齒地說:“我知道你們,你們算計了二哥,又輕車駕熟地來算計我。”
  雷少功的臉色越發難看了,又叫了一聲:“三公子。”
  她一陣一陣冒著虛汗,耳裏輕微的鳴聲在嗡嗡作響,他的話她不懂,可是他的樣子實在太可怕,令她覺得恐懼。車子駛到江山醫院,長驅直入停在急診樓前。她已經痛得近乎虛脫,他一把將她打橫抱起,雷少功連忙趕在前麵去找醫生。
  四周都是雜遝的人聲,嘈雜裏隻聽到他粗重的呼吸,近在耳畔,又似遙在天涯。他的汗一滴一滴落下來,這樣冷的天氣,他的額頭上全是涔涔的冷汗。醫生來了他也不放開她,雷少功急切地說:“三公子,放下任小姐,讓他們看看。”
  他這才將她放到病床上去。三四個醫生連忙圍上來替她作檢查,她無力地抓住他的衣角,仿佛那是剩下的惟一支撐。
  他竟然抽出佩槍,啪一聲將槍拍在藥盤上,嚇得所有人驚恐地看著他。他的眼睛裏幾乎要滴出血來,那聲音也似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我告訴你們,今天誰要是敢玩花樣,她有個三長兩短,我就陪她一起!你們看著辦吧!”
  她漸漸地明白了,巨大的痛楚與前所未有的驚恐令她眩暈,她勉強想睜開眼睛,隻見雷少功搶上來抱住慕容清嶧的手臂,卻不敢去奪那槍。醫生們也緊張起來,她仍攥著他的衣角,兩行眼淚順著臉頰無聲地滑落。
  他竟然這樣說……要陪她一起……
  眼淚刷刷地落下來,身體的痛楚似乎轉移成了心底的痛楚,一步之遙的死亡猙獰,她的手裏惟有他的衣角——隻有他——而這一切這樣倉促,倉促得什麽也來不及。她不敢再看他的臉,那臉上的神色灼痛她。她從來不曾知道,直到今天,而今天一切都遲了。
  他竟然是這樣,連死也要她。太遲了,心跳成了最痛楚的悸動,視線與意識已模糊起來……
  醒來已是深夜,右手溫熱地被人握在手心,她有些吃力地轉過臉,他那樣子,憔悴得像變了個人。她的眼淚成串地滾落,聲音哽咽,“我沒有事。”
  他的聲音也啞啞的,“是我嚇著你了——醫生說,你隻是急性腸炎——我那樣害怕……竟然以為……”
  她隻是無聲地掉著眼淚,點滴管裏的藥水,一滴滴落下,卻似千鈞的重錘,直直地向她心上錘去。他的懷抱那樣溫暖,他溫柔地吻上來,仿佛碰觸到最嬌豔花瓣般的小心翼翼。她在淚光迷離裏閉上眼睛,無力地沉溺。
  慕容夫人叫了雷少功去,他原原本本地將經過情形說了一遍。慕容夫人良久方才歎息了一聲,說:“我這做母親的,還有什麽意思?”
  雷少功靜默不語,一旁的錦瑞說道:“看這樣子,老三確實是動了真格了,隻怕真的要由著他去了。”
  慕容夫人揮一揮手,示意雷少功下去。怔忡了半晌,才對錦瑞道:“隻能由他了,老三這樣疑神疑鬼,想想真叫我難過。”
  錦瑞低聲勸道:“他是真入了魔,才會這樣以為。”知道慕容夫人不樂提及舊事,所以隻泛泛地道:“母親豈會再錯。”
  果然,慕容夫人長長歎了口氣,說道:“他這樣一心地要娶,隻怕誰也攔不住。我們倒罷了,隻怕你父親那裏,他輕易過不了關。”
  素素出院之後,又休養了數日。日子已經是臘月底了,慕容清嶧這天派人接她去宜鑫記吃蘇州菜。宜鑫記樓上皆有暖氣,素素進門來,侍者就幫忙接過大衣,隻穿一件蜜色碧花暗紋的旗袍,走進去才知道除了他,還另有一位客人。慕容清嶧對她道:“叫人,這是何伯伯。”她低聲按他的吩咐稱呼,那人照例客氣道:“不敢。”上下打量她片刻,對慕容清嶧笑道:“三公子好眼光。”
  素素臉上微紅,在慕容清嶧身邊坐下。慕容清嶧道:“何先生,我是寧撞金鍾一下,不敲木魚三千。隻想請何先生幫忙拿個主意。”
  那人正是有“第一能吏”之稱的何敘安,他聽了這話,微笑道:“承蒙三公子瞧得起——不過,這是樁水磨功夫,心急不得。先生麵前,容我緩緩地想法子,三年兩載下來,或許能有所鬆動。”
  慕容清嶧道:“何先生是知道我的脾氣——不說三年兩載,一年半載我也不願等,這事情怕是夜長夢多。何先生不看僧麵看佛麵,替我想想法子。”
  何敘安沉吟道:“有一個法子或許能成,隻不過……”
  慕容清嶧忙道:“請先生明言。”
  何敘安說道:“實在太過於冒險,頂多隻有三成把握。而且結果不好說,隻怕會弄巧成拙。”
  慕容清嶧卻道:“置之死地而後生,不冒險一試怎麽知道不成?”
  何敘安微露笑容,說:“三公子決然果斷,有將門之風。”
  慕容清嶧也笑了,說道:“得啦,什麽法子快說來聽聽。”
  何敘安卻說:“你得答應,我安排的事情,你不能問為什麽,而且,事前事後且不管成與不成,都不能在任何人麵前透露。”慕容清嶧求成心切,隻說:“萬事都依先生。”
  何敘安想了一想,這才道:“明天是臘月二十七,先生要去青湖。”
  青湖官邸坐落在風景河之側,依山麵水,對著青湖的一泓碧波,風景十分幽靜。慕容灃有飯後散步的習慣,順著那攢石甬道一直走到山下,恰好風過,山坡下的梅塢,成片梅林裏疏疏朗朗的梅花開著,隱隱暗香襲人。侍從們都遠遠跟著,他負著手慢慢踱著步子,隻見一株梅花樹下,一個淡青色的身影,穿一件舊式的長旗袍,嫋嫋婷婷如一枝綠萼梅。風吹來拂起她的額發,一雙眼睛卻是澄若秋水,耳上小小的兩隻翡翠蝴蝶墜子,沙沙打著衣領。
  他恍惚立住腳,像是夢魘一樣,夢囈般喃喃:“是你——”
  慕容清嶧卻從身後上前一步,說:“父親,這就是素素。”
  他望了兒子一眼,慕容清嶧見他眼中竟有幾分迷茫,夾著一絲奇異的神色,錯綜複雜令他看不懂,倒像是生氣,卻又不像,一刹那目光卻仿佛是痛楚。慕容清嶧記著何敘安的話,隻說:“求父親成全。”
  慕容灃麵無表情地看著他,始終一言不發。慕容清嶧隻覺得不妙,可是不敢做聲。仿佛過了一個世紀那樣久,隻聽慕容灃長長歎了口氣,說:“婚姻大事,非同兒戲,你真的考慮好了?”
  慕容清嶧喜出望外,卻仍捺著性子規規矩矩地應了聲:“是。”
  慕容灃緩緩點了點頭,慕容清嶧未料到居然如此輕易獲得首肯,大喜過望,牽了素素的手,笑逐顏開,“多謝父親。”
  那一種喜不自勝,似乎滿園的梅花,齊齊吐露著芬芳。又仿佛天與地豁然開朗,令人躍然欲上九重碧霄,隻是滿滿的歡喜,要溢出心間,溢滿世間一樣。
  因著舊曆年放假,雙橋官邸越發顯得靜謐。慕容夫人自幼受西式教育,在國外多年,於這舊曆年上看得極淡。不過向來的舊例,新年之後於家中開茶會,招待親朋,所以親自督促了仆傭,布置打掃。慕容清嶧回家來,見四處都在忙忙碌碌,於是順著走廊走到西側小客廳門外。維儀已經瞧見他,叫了聲:“三哥。”
  回頭向素素做個鬼臉,“你瞧三哥都轉了性了,原先成日地不見影,如今太陽沒下山就回家了。”
  素素婷婷起立,微笑不語。維儀也隻得不情不願地站起來,說:“未來的三嫂,你真是和母親一樣,立足了規矩。虧得母親留洋那麽多年,卻在這上頭變守舊派。”
  這一句卻說得素素麵上一紅,低聲道:“家裏的規矩總是要的。”
  維儀笑嘻嘻地道:“嗯,家裏的規矩,好極了,你終於肯承認這是你家了麽?”她心性活潑,與素素漸漸熟稔,訂婚之後又和她做伴的時間最長,所以肆無忌憚地說笑。見到素素臉紅,隻是笑逐顏開。
  慕容清嶧伸手輕輕在維儀額上一敲,說:“你見到我不站起來倒也罷了,隻是別懶怠慣了,回頭見了母親也賴在那裏不動彈。”
  維儀向他吐吐舌頭,說:“我去練琴,這地方留給你們說話。”
  站起來一陣風一樣就走掉了。
  素素這才抬起頭來,微笑問:“今天怎麽回來這麽早?”慕容清嶧見她穿秋色織錦旗袍,用銀絲線繡著極碎的花紋,越發顯出明眸皓齒,直看得她又緩緩低下頭去。他笑了一笑,問:“今天在做什麽?”她說:“上午學英文和法文,下午學國學和禮儀。”
  他便輕輕笑了一聲,說:“可憐的孩子。”
  素素道:“是我太笨,所以才叫母親這樣操心。”
  慕容清嶧牽著她的手,說:“那些東西日常都得用,所以母親才叫人教你。其實時間一久,自然就會了。”又說,“今天是元宵節,咱們看燈去吧。”
  上元夜,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她心裏微微一甜,卻輕輕搖頭,“不成,晚上還要學舞。”
  他說:“不過是狐步華爾茲,回頭我來教你。”
  這樣說話,卻聞到她頸間幽幽的暗香,淡淡的若有若無,卻縈繞不去,不由低聲問:“你用什麽香水?”
  她答:“沒有啊。”想了一想,說:“衣櫃裏有丁香花填的香囊,可能衣裳沾上了些。”
  他卻說:“從前衣櫃裏就有那個,為什麽我今天才覺得香?”太近,暖暖的呼吸拂動鬢角的碎發,她臉上兩抹飛紅,如江畔落日的斷霞,一直紅至耳畔,低聲說:“我哪裏知道。”
  吃過晚飯,趁人不備,他果然走到樓上來。素素雖然有些顧忌,但見他三言兩句打發走了教舞的人,隻得由他。兩個人悄無聲息地出了宅子,他自己開了車。素素擔心地問:“就這樣跑出去,一個人也不帶?”他笑著說:“做什麽要帶上他們?不會有事,咱們悄悄去看看熱鬧就回來。”
  街上果然熱鬧,看燈兼看看人。一條華亭街懸了無數的彩燈燈籠,慢說兩側商家店鋪,連樹上都掛得滿滿的燈,燈下的人潮如湧,那一種車如流水馬如龍的熙熙攘攘,當真是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隻見商鋪門前爭著放焰火,半空中東一簇,西一芒,皆是火樹銀花不夜天。
  花市的人更多,慕容清嶧牽著她,在人潮中擠來擠去,隻是好笑,叮囑她:“你別鬆手,回頭若是不見了,我可不尋你。”
  素素微笑道:“走散了我難道不會自己回去麽?”慕容清嶧緊緊握著她的手,說:“不許,你隻能跟著我。”
  兩個人在花市裏走了一趟,人多倒熱出汗來。他倒是高興,“以前從來不知道,原來過年這樣熱鬧。”素素說:“今天是最後的熱鬧了,明天年就過完了。”他於是說:“瞧你,老說這樣掃興的話。”
  一轉臉看到人家賣餛飩,問她:“你餓不餓?我倒是餓了。”
  素素聽他這樣講,知道他留意到晚上吃西餐,隻怕她吃不慣餓了,所以這樣說。她心裏卻是滿滿的,像鼓滿風的帆,搖頭說:“我不餓。”
  他偏偏已經坐下去,說:“一碗餛飩。”
  向著她微笑,“你慢慢吃,我在這裏等你。再過一陣子等婚禮過後,隻怕想溜出來吃也不能夠了。”
  她低聲說:“母親要是知道我們坐在街邊吃東西,一定會生氣。”
  慕容清嶧笑一笑,“傻子,她怎麽會知道?你慢慢吃好了。”
  餛飩有些鹹,她卻一口一口吃完。他坐在那裏等她,四周都是華燈璀璨,夜幕上一朵一朵綻開的銀色煙花,照得他的臉忽明忽暗。她的心卻明亮剔透,像是水晶在那裏耀出光來。他隻見到她抬起頭來笑,那笑容令人目眩神迷,令她身後半空的焰火亦黯然失色。
  雙橋官邸內的玉蘭花,首先綻放第一抹春色。宅前宅後的玉蘭樹,開了無數的白花,像是一盞一盞的羊脂玉碗,盛著春光無限。玉蘭開後,仿佛不過幾日工夫,簷前的垂絲海棠又如火如荼,直開得春深似海。素素坐在藤椅上,發著怔。維儀卻從後頭上來,將她的肩一拍,“三嫂!”倒嚇了她一跳。維儀笑嘻嘻地問:“三哥走了才一天,你就想他了?”素素轉開臉去,支吾道:“我是在想,春天在法語裏應該怎麽講。”
  維儀“哦”了一聲,卻促狹地漫聲吟道:“忽見陌頭楊柳色——”
  那邊的錦瑞放下手上的雜誌,笑著說:“這小鬼頭,連掉書袋都學會了。文縐縐的,難為她念得出來,我是聽不懂的。”
  她亦是從小在國外長大的,中文上頭反不如西語明了。素素幾個月來一直在惡補國學,這樣淺顯的詩句自然知道,臉上頓時潮紅洇起,隻說:“大姐別聽四妹胡說。”
  錦瑞笑吟吟地說道:“真不知道他們是什麽頭腦,新婚蜜月的安排老三出差。”
  素素越發窘迫,隻道:“大姐也取笑我麽?”錦瑞知她素來害羞,於是笑笑罷了。維儀拖開椅子也坐下來,說:“這樣的天氣,真是舒服,咱們出去玩吧。”
  錦瑞問素素:“去不去?到岐玉山看櫻花吧。”
  素素搖頭,“我不去了,下午還有法文課。”
  維儀說:“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我看你太頂真了。”
  素素道:“上次陪母親見公使夫人,差一點露怯,我到現在想來都十分慚愧。”
  維儀如扭股糖一樣,黏在素素臂上,“三嫂,咱們一塊兒去吧。人多才好玩啊。你要學法文,我和大姐教你,大不了從今天開始,咱們三個人在一塊兒時隻講法文好了,包你學得快。”
  錦瑞也微笑,“出門走一走,老在家裏悶著也怪無聊的。”
  維儀因著年紀小,家裏人都很寵愛她,連慕容灃麵前也敢撒嬌。素素知道拗不過她,錦瑞又是長姐,她既然發了話,於是隨她們一起去。
  岐玉山的櫻花花季時分,山下公園大門便設立禁卡,告示汽車不得入內。她們三個人坐著李柏則的汽車,公園認得車牌,自然馬上放行。車風馳電掣一樣長驅直入,一路開到山上去。
  素素沒有留心,等下了車才問:“不是每年花季,這裏都不許汽車進來麽?”
  維儀怔了一怔,問:“還有這樣的說法?早些年來過兩次,並沒有聽說。”
  錦瑞微笑道:“旁人的汽車,當然不讓進來。回頭別在父親麵前說露了嘴,不然老人家又該罰咱們抄家訓了。”
  三人順著山路石砌,一路逶迤行來,後麵侍從遠遠跟著,但已經十分觸目了。素素不慣穿高跟鞋走山路,好在錦瑞和維儀也走得慢,行得片刻看到前麵涼亭,維儀馬上嚷:“歇一歇。”
  侍從們已經拿了錦墊上來鋪上,錦瑞笑著說:“咱們真是沒出息,吵著出來爬山,不過走了這一點路,已經又要休息。”
  維儀坐下來,說:“不知道為什麽,一回家人就變懶了。前年冬天我跟同學在瑞士,天天滑雪,連腿都僵了也不覺得累。”
  素素出了一身汗,迎麵熏風吹來,令人精神一爽。隻見四周櫻花紛紛揚揚,落英繽紛,直如下雨一般,落在地上似薄薄一層緋雪,那景致美得令她不由輕歎。隻聽有人喚她的名字:“素素。”
  她轉過臉來,又驚又喜,“牧蘭。”
  牧蘭亦是驚喜的神色,說道:“原來真的是你。”她身後的許長寧上前一步,微笑著招呼:“大小姐、三少奶、四小姐,今天三位倒是有雅興,出來走一走。”
  錦瑞向他笑道:“長寧,上次在如意樓吃飯,你答應我的事情呢?”長寧微笑道:“大小姐吩咐下來,哪裏敢耽擱,一早就辦妥了。”他既不介紹牧蘭,錦瑞與維儀卻也不問。倒是素素道:“大姐、四妹,這是我的朋友方牧蘭。”
  錦瑞與維儀都向牧蘭笑著點點頭。牧蘭對素素道:“在報紙上見著你們婚禮的照片,真是美。”
  素素不知如何接口,於是微笑問:“你呢?什麽時候和許公子請咱們喝喜酒?”話一出口,隻見牧蘭望向許長寧,許長寧卻咳嗽一聲,問:“三公子是昨天走的吧?”
  素素深悔造次,連忙答:“是昨天動身的,這會子隻怕已經到了。”
  隻聽身旁的維儀說餓,侍從打開食籃,素素倒想不到會這樣周全。隻見皆是精致的西洋點心,保溫壺裏的咖啡倒出來,還是熱氣騰騰的。
  五個人喝過了咖啡,一路走下山來。牧蘭見錦瑞與維儀走在前麵,便輕聲對素素說:“你倒是瘦了。”
  素素說道:“真的嗎?我自己倒不覺得。”
  牧蘭卻說:“隻是做了三公子夫人,越發光彩照人,剛才我差一點沒認出來呢。”
  素素微笑,“你隻會取笑我。”
  牧蘭見她腕上籠著一串珠子,繞成三股式樣別致的一隻軟鐲。那珠子雖然不大,但粒粒渾圓,最難得是每一顆都大小均勻,光澤柔和,在陽光下發出淡淡的珠輝。不由道:“你這串珠子真好,定然是南珠。”
  素素低頭瞧一瞧,說:“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南珠,因為是母親給的,所以日常戴著。”
  牧蘭道:“既是夫人給的,定然是極好的,必是南珠無疑。”
  此時已是近午時分,遊人漸少。牧蘭回頭望了遠遠跟著的侍從官一眼,忽然說道:“上次張先生又請大家吃飯。”
  素素“嗯”了一聲,問:“舞團排新劇了嗎?大家都還好麽?”牧蘭笑道:“大家在席間說到你,都羨慕不已。”又問:“慕容家行西式的婚禮,這樣的大事,竟也不大宴親朋?”
  素素道:“是父親的意思,母親也讚同。西式的婚禮簡樸,當年父親與母親結婚也是行西式的婚禮。老人家的意思是不想鋪張,誰知道報紙上還是登出來了。”
  牧蘭微笑,“這樣的大事,報紙當然要大作文章。”
  兩人這樣一路說著話,走至山路旁。錦瑞與維儀已經在車邊等著,素素老大不好意思,連忙走過去,“我隻顧著聊天,走得這樣慢。”
  錦瑞道:“我們也才到。”
  侍從官早已打開了車門,錦瑞先上了車,對長寧遠遠點頭道:“有空到家裏喝茶。”
  素素因她上了車,維儀才會上車,於是匆匆和牧蘭道別。三人上了車子,侍從官坐了後麵的汽車,兩部汽車依舊風馳電掣一樣開下山去。
  回到家裏,維儀嚷著腳疼,一進小客廳就窩在沙發裏。錦瑞笑她,“年紀輕輕的,這樣沒有用。”
  女仆走過來對素素道:“三少奶奶,三公子打了幾個電話回來呢。”
  素素一驚,問:“他說了什麽事沒有?”女仆答:“沒有說什麽事,隻叫您一回來就打電話給他。”
  素素問:“他那裏電話是多少號?”女仆怔了一怔,搖頭道:“三公子沒有說。”
  錦瑞就笑道:“哪裏用得著這麽麻煩。”伸手拿起電話來,對總機講:“接埔門,找三公子。”
  然後將聽筒遞給素素,“你瞧,不用知道號碼就可以。”
  總機果然立刻接到埔門去,那邊總機聽說是雙橋官邸的電話,馬上接至慕容清嶧話線上。
  聽到他問:“素素?”她連忙答:“是我。你打了幾個電話,有什麽要緊事?”
  他說:“沒有什麽事,不過已經到了,所以打電話回來告訴你一聲。”
  素素問:“路上還好麽?”
  他說:“還好。他們說你和大姐、四妹出去了,去哪裏了?”
  她答:“去看櫻花了。”
  他便說:“就要經常出去玩玩才好,悶在家裏對身體也不好的。你昨天說頭痛,有沒有叫醫生來看?”
  素素低聲道:“隻是著了涼,今天已經好了。”
  沙發那頭錦瑞已經笑起來,“我受不了這兩個人了,巴巴的原來是為了說上幾句閑話。你們慢慢講吧,維儀,咱們走。”
  維儀向素素眨一眨眼,一本正經地說道:“三嫂,有什麽體己話千萬別說,兩邊的總機都聽得到。”
  素素聽著她們打趣,到底不好意思,於是對慕容清嶧道:“沒有別的事?那我收線了。”
  慕容清嶧知道她的意思,於是說:“我晚上再給你打過去。”
  
  素素掛上電話,回頭見錦瑞姐妹已經走掉。於是問女仆:“夫人回來了嗎?”
  女仆道:“回來了,在花房裏。”
  素素連忙說:“我去見母親。”
  走到花房裏去,慕容夫人正在那裏招待女客,遠遠就可以聽到那笑語喧嘩。她走進去,叫了聲:“母親。”
  慕容夫人微笑著點頭,問:“聽說你們出去看櫻花了?就應該經常這樣,年輕人還是活潑一些的好。”
  素素應了聲:“是。”
  郭夫人在一旁插話:“夫人這樣疼她,真叫視若己出。”
  慕容夫人牽著素素的手,微笑道:“這孩子最叫人憐愛,又聽話,比我那老三,不知強上多少倍。”
  康夫人笑道:“夫人也是愛屋及烏。”
  慕容夫人道:“我倒不是當著人前說客套話,我那老三,及不上素素讓我省心。”
  正巧錦瑞走進來,笑著說:“母親,你這就叫敝帚自珍,自家的孩子媳婦都是好的。”
  慕容夫人道:“是我偏心了,康夫人的幾個媳婦,也都是極出色的。”
  康夫人笑道:“她們幾個,比起三少奶奶來,是天上地下,烏鴉鳳凰,哪裏能夠相提並論。”
  錦瑞知道為著敏賢的事,康夫人頗有些心病,於是對素素說:“法文老師來了,在那裏等你呢。”
  素素聽她這樣說,就對慕容夫人道:“母親,那我先去了。”
  見慕容夫人點頭,她便對眾客人道:“諸位夫人寬坐。”
  倒令諸女客皆欠一欠身,說:“三少奶奶請自便。”
  招待吃過下午茶,客人逐一告辭而去。錦瑞和慕容夫人在花房裏坐著說話,錦瑞道:“那康夫人著實討厭,話裏夾槍帶棒的。”
  慕容夫人說:“到底是老三傷過人家麵子。”又說,“你盡日說我偏心,我看你也偏心。人家都說大姑子小姑子最難纏,那是沒見著你和維儀兩個。我知道你們姐妹,向來不愛管閑事,卻這樣維護素素。”
  錦瑞說:“素素確實懂事聽話,想不到她這樣的出身,卻連一絲輕狂樣子都沒有,老三是挑對了人——我大半也是為了老三,他對素素這樣癡,癡得都叫人擔心。”
  慕容夫人道:“我瞧老三將一片心思全撲上去了。”又輕輕歎了口氣,“隻是我跟你一樣,覺得有些擔心,怕他太過於癡迷,反倒不見容。所謂情深不壽,強極則辱。”
  錦瑞笑:“真是我的不是,招得您這樣說來。老三改了性子,專心一意反倒不好麽?”停了一停,又說:“老三是浮躁了一些,來日方長,有素素這樣嫻靜的性子,不至於生出事端來的。”
  慕容夫人說:“我瞧素素就是太靜了,從來受了委屈不肯對人言的。這是長處,隻怕也是短處。老三那爆炭一樣的脾氣,人家說什麽都不肯聽,何況她根本就不會說。隻怕將來萬一有什麽事,兩個人反倒會僵持到不可救藥。”
  錦瑞笑道:“可憐天下父母心,太平無事,母親也坐在這裏杞人憂天。”
  慕容夫人也不禁笑了,說:“我這是杞人憂天才好。”
  十四
  慕容清嶧不過去了四天,回家路上便歸心似箭,一下車便問:“夫人在家裏?”
  替他開車門的侍從官笑逐顏開,說:“夫人去楓港了,三少奶奶在小書房裏。”
  慕容清嶧叫人一句話道破心思,不禁微笑,“囉嗦,我問過她麽?”侍從官見他眼角也皆是笑意,知他心情甚好,於是道:“三公子您是沒有問,不過三少奶奶倒問過幾遍,怎麽還沒見著您回來。”
  慕容清嶧明知素素不會這樣問,但那欣喜仍是從心裏溢出來。他快步走上樓去,見素素坐在那裏念單詞,眼睛卻瞧著窗外。於是輕手輕腳走上去,從後麵摟住她的肩。她身子一震,轉過臉來見是他,輕輕地叫了一聲“哎呀”,說:“我怎麽沒見著你的車進來?”
  他說:“我怕父親在家,在前麵下的車。”
  然後仔細地端詳她。她讓他瞧得不好意思,低下頭問:“才去了幾日,就不認識了麽?”
  他“唔”了一聲,說:“才幾日,我覺得倒似有幾月光景一樣。《詩經》上那句話怎麽說來著?”
  素素一直在惡補國學,見問下意識就答:“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隻見他笑容可掬,這才知道上了當,不由臉上一紅,說:“一回家就欺侮人。”
  他隻是笑,“這怎麽能叫欺侮人?是你自己說出來的。”又問她:“早上打電話回來,他們說你出去了,是和維儀上街嗎?”
  素素說:“不是,牧蘭約了我喝茶。”
  慕容清嶧聽了,卻說:“那牧蘭你不要和她來往了,免得將來大家尷尬。”
  素素吃了一驚,問:“出了什麽事?”慕容清嶧說:“長寧要和霍珊雲訂婚了,我想你若再跟牧蘭來往,旁人不免會生出閑話來。”
  素素怔忡了良久,才說:“怎麽會?上次見到牧蘭和長寧,兩個人還是極親熱的。”
  慕容清嶧道:“長寧又不是傻子,霍珊雲和他門當戶對,霍家又正得勢,他們兩邊家裏人都樂見其成。”
  素素隻是意外,還有幾分難過,茫然問:“那牧蘭怎麽辦?”慕容清嶧說:“你就別替她操心了,我叫人放了洗澡水,咱們去洗澡吧。”
  最後一句話令她的臉騰地紅了,麵紅耳赤手足無措,隻將他推出門外去。
  天氣漸漸熱起來,時值午後,風過隻聞遠處隱隱鬆濤萬壑,聲如悶雷。宅子四麵古樹四合,濃蔭匝地,葉底的新蟬,直叫得聲嘶力竭。北麵廊下涼風吹來,十分的宜人。正是日長人倦,一本雜誌,素素看著看著手漸漸垂下去,幾乎要睡著了,卻聽到腳步聲,轉臉一看,正是維儀。
  隻見她穿了球衣,手裏拿著拍子,笑道:“三嫂,我約了朋友打網球,一齊去玩吧。”
  素素微笑,“我不會玩這個,你去吧。”
  維儀說:“家裏這樣靜悄悄的,怪悶的,咱們還是一塊去吧。”
  素素道:“我約了朋友喝下午茶呢。”維儀這才道:“哦,難得見到三嫂的朋友來。”素素道:“是約在外頭咖啡店裏。”維儀吐了吐舌頭,說道:“那我先走了。”
  因為是約在咖啡店裏,所以素素換了身洋裝才出門。一進門牧蘭便笑她,“幾日不見,氣質是越發尊貴了。瞧這一打扮,像是留洋歸來的小姐。”
  素素隻是微笑,說:“他們家裏的規矩如此罷了。”侍者過來,微笑著說道:“三少奶奶倒是稀客,今天有極好的車厘子冰激淩,是不是要一客?”又對牧蘭說:“方小姐喜歡的椰蓉蛋糕才剛出爐呢。”
  牧蘭“哎喲”了一聲,對素素道:“你瞧瞧,這咖啡店快要和老中餐館子一樣了。”
  倒說得那侍者老大不好意思起來,連忙說:“是,是我多嘴。”
  素素心裏不忍見人難堪,忙說:“你說的冰激淩和蛋糕我們都要,你去吧。”回過頭來,隻聽牧蘭問:“三公子不在家?”
  素素臉上微微現出悵然,說:“他一直很忙。”牧蘭輕笑一聲,說道:“他是做大事的人,忙些也是常情。”
  正巧蛋糕與冰激淩都送上來了,牧蘭說:“這裏的蛋糕是越做越不像樣了,連賣相都差了。”素素嚐了一口冰激淩,說:“上次來的時候要了這個,難為他們還記得。”牧蘭說:“旁人記不住倒也罷了,若是連三少奶愛吃什麽都記不住,他們隻怕離關張不遠了。”
  素素隻得笑一笑,說:“人家還不是記得你喜歡的蛋糕。”
  牧蘭說:“老主顧老情麵罷了。”
  正說話間,素素一抬頭見到門口進來的人,臉色不由微微一變。牧蘭是極會察言觀色的人,立刻覺察到了,於是回過頭去看,原來正是許長寧。他卻不是獨自一人,身邊卻還有一位女伴,素素認得正是霍家五小姐,她心裏這一急,卻毫無法子可想,本來天氣熱,越發覺得那電扇的風吹在身上,黏著衣服。她是又著急又難過,隻見牧蘭卻一絲表情也沒有,她素無急智,心裏越發亂了。
  那許長寧也看到了她們二人,步子不由慢下來,偏偏那霍珊雲也瞧見了,笑盈盈地走過來和素素說話:“三少奶奶,今天倒是巧。”
  素素隻得點一點頭,微笑問:“霍小姐也來喝咖啡?”
  幸得那霍珊雲並不認識牧蘭,隻顧與素素講話:“上次我與長寧訂婚,家裏唱越劇堂會,我瞧三少奶奶像是很喜歡。後天越劇名角申玉蘭要來家裏,不知道三少奶奶是否肯賞光,到家裏來吃頓便飯。”
  素素聽她講得客氣,隻得說道:“我對越劇是外行,瞧個熱鬧罷了。”
  霍珊雲笑容滿麵,“三少奶奶過謙了,大家都說,論到藝術,隻有三少奶奶是內行呢。”又道:“天氣熱,我們家裏是老房子,倒是極涼快的。今天回去,再給您補份請柬才是。”
  素素隻得答應著。
  霍珊雲回頭對許長寧道:“回頭記得提醒我,我這樣冒失,已經是很失禮了。”
  許長寧這才問:“三公子最近很忙吧?老不見他。”
  素素說:“是啊,他近來公事很多。”
  她到底悄悄望了牧蘭一眼,見她一口一口吃著蛋糕,那樣子倒似若無其事。偏偏霍珊雲極是客氣,又說了許久的話,這才和許長寧走開去。他們兩個一走,素素就說:“我們走吧,這裏坐著怪悶的。”   
  牧蘭將手裏的小銀匙往碟子上一扔,“鐺”一聲輕響。素素結了賬,兩個人走出來,牧蘭隻是一言不發,上了車也不說話。素素心裏擔心她,對司機說:“去烏池湖公園。”
  車子一直開到烏池湖去,等到了公園,素素陪著牧蘭,順著長廊沿著湖慢慢走著,天氣正熱,不過片刻工夫,兩人便出了一身的汗。湖裏的荷花正初放,那翠葉亭亭,襯出三兩朵素荷,淩波仙子一般。風吹過帶著青青的水汽,一隻鼓著大眼的蜻蜓,無聲地從兩人麵前掠過,那翅在日頭下銀光一閃,又飛回來。
  素素怕牧蘭心裏難過,極力找話來講,想了一想,問:“舞團裏排新劇了嗎?”
  牧蘭長長歎了口氣,說道:“不知道,我已經一個月沒去了。”
  素素心裏疑惑,牧蘭突然停住腳,她吃了一驚,也止了步子,隻見牧蘭臉上,兩行眼淚緩緩落下來。素素從來不曾見到她哭,隻是手足無措,牧蘭那哭,隻是輕微的欷歔之聲,顯是極力地壓著哭泣,反倒更叫素素覺得難過。她隻輕輕叫聲:“牧蘭。”
  牧蘭聲音哽咽,“怎麽辦?我該怎麽辦……”
  素素本來就沒了主意,聽她這樣問,隻是默默無聲。遊廊外就是一頃碧波,荷葉田田,偶爾風過翠蓋翻卷,露出蒼綠的水麵,水風撲到人身上仍是熱的,四周蟬聲又響起來。
  她回家去,心裏仍是不好受。因慕容夫人入夏便去了楓港官邸避暑,家裏靜悄悄的。維儀照例出去就不回來吃飯,剩她獨自吃晚飯。廚房倒是很盡心,除了例菜,特別有她喜歡的筍尖火腿湯。她心裏有事,兼之天氣熱,隻吃了半碗飯,嚐了幾口湯。回樓上書房裏,找了本書來看著。天色已經暗下來,她也懶得開燈,將書拋在一旁,走到窗口去。
  院子裏路燈亮了,引了無數的小蟲在那裏繞著燈飛。一圈一圈,黑黑地兜著圈子。院子裏並沒有什麽人走動,因著屋子大,越發顯得靜。她胸口悶悶的,倒像是壓著塊石頭。在屋子裏走了兩趟,隻得坐下來。矮幾上點著檀香,紅色的一芒微星。空氣也靜涸了一般,像是一潭水。那檀香幽幽的,像是一尾魚,在人的衣袖間滑過。
  她開燈看了一會書,仍然不舒服,胃裏像是翻江倒海一樣地難受,隻得走下樓去。正巧遇上用人雲姐,於是歉然對她講:“雲姐,煩你幫我去瞧瞧,廚房裏今天有沒有預備消夜,我老覺得胃裏難受。”
  雲姐因著她一向對下人客氣,又向來很少向廚房要東西,連忙答應著去了,過了片刻,拿漆盤端來小小一隻碗,說:“是玫瑰湯團,我記得三少奶愛吃這個,就叫他們做了。”
  素素覺得有幾分像是停食的樣子,見到這個,倒並不想吃,可是又不好辜負雲姐一番好意,吃了兩隻湯團下去,胃裏越發難受,隻得不吃了。剛剛走回樓上去,心裏一陣惡心,連忙奔進洗手間去,到底是搜腸刮肚地全吐了出來,這才稍稍覺得好過。
  朦朧睡到半夜,聽到人輕輕走動,那燈亦是開得極暗,連忙坐起來,問:“你回來了,怎麽不叫醒我?”慕容清嶧本不想驚醒她,說:“你睡你的,別起來。”又問:“你不舒服嗎?我看你臉色黃黃的。”
  素素說:“是這燈映得臉上有些黃吧——怎麽這麽晚?”
  慕容清嶧說:“我想早一點到家,所以連夜趕回來了。這樣明天可以空出一天來,在家裏陪你。”睡燈的光本是極暗的,素素讓他瞧得不自在了,慢慢又要低下頭去,他卻不許,伸手抬起她的臉來。纏綿的吻仿佛春風吹過,拂開百花盛放。
  素素臉上微微有一點汗意,倦極了,睡意矇矓,頸中卻微微有些刺癢。素素向來怕癢,忍不住微笑著伸手去抵住他的臉,“別鬧了。”
  他“唔”了一聲,她伸出手指輕輕按在他下頜冒出的青色胡碴上。他問:“我不能常常陪著你,你獨個在家悶不悶?”她說:“母親與大姐、四妹都待我極好,怎麽會悶?”他停了片刻,又問:“她們待你好——難道我待你不好嗎?”她本性靦腆,轉開臉去。床前一架檀木蘇繡屏風,繡著極大一本海棠。繁花堆錦團簇逶迤成六扇。她說:“你待我很好。”
  可是情不自禁,卻幽幽歎了口氣。他問:“那你為什麽不高興?”她低聲說:“我隻是想著那個孩子,假若能將他尋回來……”
  慕容清嶧本來有心病,聽她這樣說,神色不免微微一變。摸了摸她的頭,說道:“我已經叫人繼續去找了,你別總放在心上。”
  素素見他臉色有異,隻是說道:“叫我怎麽能不放在心上呢。”
  那眼裏的淚光便已經泫然。他長長歎了口氣,將她摟入懷中。
  他難得有這樣的休息日,所以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來。他起來得既遲,索性也不吃早餐了。走到書房去,素素坐在那裏,麵前雖然攤開著書,眼睛卻望著別處,那樣子倒似有心事。他說:“你是什麽時候起來的,我都不知道。”
  素素正出神,聽到他說話,倒嚇了一跳似的。他心裏疑惑,她沒有聽清楚他的話,隻是微笑問:“起來了?”他“唔”了一聲,說:“還是家裏舒服。”
  瞧見她手邊白紙上寫的有字,於是問:“練字呢?我瞧瞧。”
  不等她答話,已經抽出來看,卻是零亂的幾句詩句:“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另一句卻是:“而今才道當時錯,心緒淒迷,紅淚偷垂,滿眼春風百事非。”他雖然受西式教育,但幼稟家教,於國學上頭十分的通達,這兩句詩來由出處一望便知,心裏疑雲頓起,臉上卻絲毫不露聲色。
  素素隨感而發,替牧蘭嗟歎罷了,見他拿起來看,到底有幾分心虛。隻聽他問:“你說你昨天出去和朋友喝下午茶,是和誰?”她因著他曾經交代自己,不要多和牧蘭交往,說出實情來怕他不悅,遲疑一下,說:“是和一位舊同學,你並不認識。”
  她第一回在他麵前說謊,根本不敢抬眼瞧他,隻覺得耳根火辣辣的,隻怕臉紅得要燃起來。他“嗯”了一聲,正巧有電話來找他,他走開去接電話,她這才鬆了口氣。
  他接了電話又要出去,素素看他的樣子,臉色並不是很好。但向來他的公事,是不能過問的,於是隻是送他出去,看他上了車子才進去。
  他這一去,晚上是在如意樓吃飯。席間都是世家子弟,夾雜著數位電影明星,自然十分熱鬧。他一進去,霍宗其首先笑起來,“三公子來了,這邊這邊。”
  將他的位置,安排在電影明星袁承雨之側。那袁承雨與他是舊識,微笑道:“三公子,這麽久不見。”
  慕容清嶧笑道:“袁小姐最近的新戲,我都沒有去捧場,真是該罰。”
  霍宗其得了這一句,哪裏肯輕饒,隻說:“罰酒不能算,太尋常了。你的酒量又好,今天咱們罰就罰得香豔一點。”
  席間諸人都轟然叫起好來,許長寧問:“怎生香豔法?大家可要仔細斟酌。”
  霍宗其道:“咱們罰三公子,受袁小姐香吻一個。”
  袁承雨早笑得前俯後仰,此刻嚷道:“這不行這不行。”
  許長寧也道:“就是,明明是罰三公子,怎麽能反倒讓他得了便宜。”
  霍宗其笑道:“表麵上看他是得了便宜,但有一樣,那唇紅印子不許擦——大家想一想,他今晚回去,對少奶奶如何能夠交代?”諸人果然撫掌大笑連連稱妙,何中則更是惟恐天下不亂,“就吻在衣領上,等閑擦不掉才好。”
  袁承雨哪裏肯依,慕容清嶧也笑,“你們別太過分了。”
  但眾人七手八腳,兩三個人一擁而上按住了慕容清嶧,霍宗其連推帶搡將袁承雨拉過來。他們是胡鬧慣了的,見慕容清嶧衣領上果然印上極鮮亮一抹紅痕,方放了手哈哈大笑。
  慕容清嶧酒量極好,這晚酒卻喝得沉了,待得宴散,心裏突突直跳。霍宗其安排車子送客,向他促狹地眨一眨眼,說:“三公子,袁小姐我可交給你了。”
  袁承雨雙眼一撩,說道:“霍公子,你今天竟是不肯饒我們了?”霍宗其“咦”了一聲,笑道:“你們?我哪裏敢不饒你們?”慕容清嶧雖然醉了,但也知道叫他捉住了痛腳,又會沒完沒了地取笑。惟有索性大方,他反倒會善罷甘休。於是對袁承雨說:“你別理他,咱們先走。”
  果然霍宗其見他這樣說,倒真以為他們弄假成真,笑著目送他們上車。
  慕容清嶧叫司機先送了袁承雨回去,正要回家去,雷少功辦事極細心,此刻提醒他:“今天先生在家,現在這樣晚了。”
  他酒意上湧,想了一想才明白,“父親瞧見我三更半夜醉成這樣子,艦隊的事又捱著沒去辦,必然要生氣——咱們去端山,等明天父親動身後再回去。”
  素素因為不喜吹電扇,所以躺著拿柄扇子,有一扇沒一扇地搖著。空氣裏悶得像是開了蓋的膠,起初似是水,後來漸漸凝固,叫人呼吸著都有一絲吃力。她睡得蒙蒙矓矓的,突然一驚就醒了。隻見窗外亮光一閃,一道霹靂劃破夜空,一陣風吹來,隻聽得樓下不知哪扇窗子沒有關好,啪啪作響。那風裏倒有幾分涼意,看來是要下雨了。
  遠處滾過沉悶的雷聲,緊接著,又一弧閃電亮過,照著偌大房間裏。那些垂簾重幔,也讓風吹起來,飄飄若飛。接著刷刷的雨聲響起來,又密又急。她聽那雨下得極大,那雨聲直如在耳畔一樣,迷糊著又睡著了。
  慕容清嶧早晨卻回來了,天色甚早,素素還沒有起來,見他行色匆忙,問:“又要出去?”
  他“嗯”了一聲,說:“去萬山,所以回來換衣服。”
  一麵說一麵解著扣子,解到一半倒像是想起什麽來,手停了一停,望了素素一眼,但仍舊脫了衣服去洗澡。素素也連忙起來了,看他換下的衣服胡亂扔在貴妃榻上,於是一件一件拿起來,預備交給人洗去。最後那件白襯衣一翻過來,那衣領之上膩著一抹紅痕,正是今年巴黎最時新的“杏紅”。她傻子一樣站在那裏,緊緊攥著衣服,直攥出一手心的汗來。心裏空蕩蕩的,像是失了力氣,清晨本來是極涼爽的,可是額頭上涔涔地出了汗。窗外樹間,那鳥兒脆聲宛轉,一聲迭一聲在那裏叫著,直叫得她耳中嗡嗡起了耳鳴。
  他已經出來了,因洗過頭發吹成半幹,那濕發軟軟的,越發顯得黑。他說:“我不在家吃早餐了,大約明天才能回來。”
  目光凝視著她的眼,倒仿佛要將她看穿一樣。她心裏隻是茫然地難過,眼裏淡薄的水汽極力隱忍,卻怕他瞧出來,隻是低下頭去,聲音微不可聞,“是。”
  他聽她口氣如常平淡,那樣子倒似不高興,“你怎麽了?簡直和他們一樣的聲氣,你又不是侍從官,你要知道自己的身份,外人麵前說話,別像這樣別別扭扭的。”
  她隻得輕輕應了一聲。他說:“看你這樣子,回頭見了客人,大約又說不出話來。”
  她聽他語意不悅,於是不再做聲,隻勉強笑一笑,說:“母親不在家,客人也少了。”
  他瞧了她一眼,說:“我走了,你別送下去了。”
  她本來心裏難過,隻是極力地忍耐。眼睜睜看著他往外走去,終於忍不住,那眼淚又冰又涼,落在唇邊,苦澀如黃連一樣。不想他走到門口卻回過頭來,她慌亂低下頭去,到底是叫他看見了。他卻笑起來,走回來問:“怎麽了?”她不答話,忙舉手去拭那淚痕。他牽了她的手,輕聲說:“傻子!昨天的事,是他們開玩笑,硬要將口紅抹到我衣領上,你信不信我?”
  她抬起眼瞧他,他的眼裏雖帶著笑意,可是清澈安詳,仿佛是秋天裏的海,那樣深邃靜謐,令她不由自主地陷入沉溺,她安然地輕輕舒了口氣。她——自然應當信他,也自然是信他的。
  因著夜裏下了一場大雨,樹木的枝葉綠意油然,蒼翠欲滴,空氣也清爽起來。素素在洋行裏新訂了一件禮服,維儀和她一塊去試衣服。那洋行裏做事是十分頂真的,三四位店員拿了別針,將不合適的地方細細別好,又一再地做記號預備修改。維儀笑道:“三嫂等閑不肯穿洋裝的禮服,其實偶然瞧見你穿這個,也是極好看的。”
  素素說道:“家裏有舞會,所以才訂了這個,還是日常衣服穿著方便。”
  維儀是小女孩子脾氣,見著新衣自然歡喜,經理又拿出許多圖冊來給她看,素素又向來不喜店員侍候,所以便獨個進去換衣服。
  那換衣間的牆壁是極薄的夾板,上麵貼著藕色雲紋的牆紙,望去像是太陽落下後一點淡薄的雯霞,顏色十分好看。板壁薄了,隻聽隔壁也是窸窸窣窣的聲音,大約有人在隔壁換衣服。隻聽見輕膩的笑聲,“這件衣服價錢可不馬虎,你老實講,是誰替你付賬?”另一個女聲答道:“什麽誰來付賬,我買衣服當然是自己付賬。”
  素素本不欲竊聽人家談話,但那禮服自是不容易脫下來,好容易換了旗袍,伸手去扣著腋下的扣子,卻聽先前那輕柔的女聲嗔道:“你騙旁人也倒罷了,什麽事情能瞞得過我去?你跟我從實招吧。我可聽說昨天晚上,你是跟三公子一塊走的——你又一夜沒回去,今天這衣服,大約是他付款吧。”
  素素手裏一滑,那扣子從指尖溜掉了,心裏恍惚得厲害,手心裏有了汗,那旗袍的盤花扣都是極小的一粒,怎麽也捉不住。隔壁的聲音仍舊隱隱綽綽,隻聽嚶叮有聲,“你這鬼頭,誰那樣長的舌頭,昨晚的事這麽快你就聽說了?”那笑聲又輕又甜,素素心裏卻是一陣陣發著冷,嘴裏苦澀得像噙著黃連。那邊笑語聲低下去,變成嘈嘈切切細微的耳語,再也聽不見了。她隻覺得步子有些發虛,走出來見了維儀,維儀“咦”了一聲,問:“三嫂,你這是怎麽啦?一會兒工夫,臉色這樣白。”
  素素說:“大約是天氣熱吧。”
  看著剛剛那兩個人從換衣間出來,便似是無意般望了一眼。隻見當先一人高挑身材,豔麗的臉上猶帶了一分盈盈笑意,那模樣倒有幾分眼熟。維儀見她望著,便說:“是袁承雨,她幾部新片子倒正叫座。”
  素素隻是瞧著她唇上流光溢彩,正是那動人心魄的杏紅色。那心裏就如狠狠地挨了一鞭,隻是極痛地泛上來。那袁承雨倒不曾知覺,與女伴說笑著,又叫店員取了另一款衣服來看。素素對維儀道:“咱們走吧。”
  維儀看她臉色極差,隻怕她中暑,於是說:“天氣這樣熱,去公園裏坐坐吃冰激淩吧,那裏水風涼快。”
  素素神情恍惚,隻是“嗯”了一聲。
  公園裏西餐廳正對著烏池湖,水風吹來十分宜人。維儀叫了冰激淩來吃,素素隻要了杯奶茶。維儀說道:“家裏什麽都好,就是沒有這樣的湖風,所以母親每年喜歡去楓港避暑。”
  素素強打著精神,說道:“其實家裏房子四周都是樹,倒是很幽靜的。”
  兩個人吃了點心出來,維儀和她順著遊廊慢慢走著,一麵是濃蔭匝地,一麵是碧波荷香,素素心裏漸漸安靜下來。順著遊廊一轉彎,正巧一對情侶攜手而來,迎麵相遇看得極是清楚,她猶未覺得,對方便是一愣。她這才認出是莊誠誌來,那莊誠誌萬萬沒有料到會遇上她,隻是下意識放了女伴的手,遲疑著打招呼:“素……三少奶奶,你好。”
  素素心無芥蒂,隻是說:“許久不見了,莊先生。”又對維儀介紹:“這是我以前的同事莊先生。”
  維儀在西式教育下長大,處事極是大方,且因為尊重這位嫂嫂的緣故,對她的朋友向來也是很客氣。幾人又寒暄了兩句,素素與維儀方出了公園回家去。
  慕容清嶧從萬山回來,家裏已經吃過飯了,於是吩咐仆人,“叫廚房將飯菜送房裏來。”
  一麵說,一麵上樓去。素素正望著窗外出神,他進去也沒有覺察。他輕手輕腳從後麵走上前去,正要摟她入懷,卻看到她眼角猶有淚痕,那樣子倒似哭過一樣,不由得一怔。
  素素見是他,那樣子像是受驚一樣,連忙站起來。
  他問:“好好的,怎麽啦?”
  她心裏隻是痛楚,極力地淡然說道:“沒事,不過是天氣熱,有些苦夏罷了。”
  他見她目光淒苦迷離,見自己望過來,隻是垂下頭去,倒仿佛下意識在躲避什麽一般。他問:“到底是怎麽了?”
  她隻是勉強笑一笑,“沒事,真的沒事。”
  他吃了飯下樓,正巧遇見維儀抱著貓從小客廳裏出來,於是問:“維儀,你三嫂今天一直在家裏麵?”維儀說道:“下午我和她一塊兒去試了衣服,還上公園去逛了逛。”慕容清嶧問道:“就你們兩個人出去,沒有別的朋友?”維儀說:“就我和三嫂兩個。”又隨口說道:“在公園裏遇上三嫂的一位舊同事,大家說了幾句話就回家了,也沒有去旁的地方。”
  慕容清嶧問:“舊同事?”維儀哪裏知道中間的端倪,說:“好像是姓莊,聽三嫂介紹原來是舞團的同事。”這一句卻叫他心裏一緊,便是無可抑止的硬傷。原來如此,他心裏隻想,原來如此。
  她沒有忘,一遇上便這樣難過,到底是沒有忘。他強占了她的人,到底是得不到她的心,她背人彈淚,強顏歡笑,隻是為了旁人。
  維儀走得遠了,遠遠隻聽她懷裏的貓喵嗚了一聲,像是羽毛輕輕掃起心裏的狂躁,他在走廊裏一趟來回,隻是憤恨——她記著的是旁人,落淚是為了旁人。更加怒不可遏的卻是自己的在意,他竟然如此嫉妒……她這樣將心留給旁人,他卻在意嫉恨。
  房子很大,入夜後便越發顯得靜。素素聽那古董鍾走得滴答滴答響,仿佛是書上講的寒漏——一滴一滴,直滴得人寒到心底裏去。她穿著一雙軟緞鞋,走起來悄無聲息,剛剛走到書房門口,那門是半掩著的,卻聽見慕容清嶧在講電話:“你先過去,我馬上就來。”
  那口氣極是溫和。她慌忙往後退了兩步,慢慢走回房間去。過了一會兒,他果然進來換衣服。她本不欲問,可是總歸是存著最後一絲期望,“這麽晚了,還出去?”
  他說:“有公事。”又說,“你先睡吧,我今天就不回來了。”
  她垂下頭去。他輕飄飄的一句話,就交代了一切。回來,不回來,心都已經不在了,還有什麽區別?她就知道,幸福不會屬於她,她沒有這樣的運氣。上天不過捉弄了她一番,讓她以為曾經擁有,而後,馬上吝嗇地收回一切。他給了她最大的幸福,然後輕易地再毀掉。身體的背叛,不過是心靈背叛的開始。她對他而言,也許隻是卑微的器物,因著美貌,所以他喜歡,收藏,厭倦,見棄。以後的日子,即將是茫茫無盡的黑暗,永遠渴望不到光明的黑暗。
  床頭上還扔著那柄扇子,那軟軟的流蘇搭在枕上。枕上是蘇繡並蒂蓮,粉色的雙花,瓣瓣都是團團地合抱蓮心,極好的口彩百年好合。一百年那樣久,真真是奢望,可望不可及的奢望。等閑變卻故人心——還沒有到秋天,皎皎的白扇,卻已經頹然舊去。
  窗外光柱一晃,她將頭抵在窗欞上,冰涼的鐵花烙在額頭,是他的汽車調頭離去。
  霍宗其放下電話就趕到端山去。雷少功休息,是從紹先值班。霍宗其見他站在廊下,於是問:“他們都來了?”從紹先點點頭,霍宗其便走進去,見慕容清嶧坐在那裏,麵前放著一幅西洋拚圖,他卻隻是將那些碎片握在手裏,“嘩”一聲扔下,又再抓起一把來。他對麵坐著是李鍺彥與秦良西,見他進來,慕容清嶧起身說:“走,去牌室。”
  他們是老牌搭子,知己知彼。幾圈下來,卻是慕容清嶧輸得最多。李鍺彥正是手氣好,笑著說:“三公子今天看樣子是翻不了本了。”
  慕容清嶧說:“才三點鍾,別說得這樣鐵板釘釘。”
  霍宗其笑道:“情場得意,三公子,別想著這賭場上頭也不肯讓咱們得意啊。”
  慕容清嶧說:“你們就是嘴上不饒人,我得意什麽了?”
  秦良西打個哈哈,說:“袁小姐可漂亮啊。”
  慕容清嶧說:“越描越黑,我不上你們的當。”
  霍宗其卻說:“不過今天的事古怪得很,昨天兩個人還雙雙同車走掉,今天這樣的良辰美景,卻在這裏和咱們打牌。難不成袁小姐昨晚不中你的意?怪不得你像是有些不高興——原來不是因為輸了錢。”
  慕容清嶧聽他不葷不素,到底忍不住笑道:“胡說!”秦李二人哪裏還繃得住,早就哈哈大笑起來。
  卻說這天維儀想起來,問:“三哥最近在忙什麽?原先是見縫插針地回家來,這一陣子卻老不見他。”
  素素勉強笑一笑,說:“他大約忙吧。”
  維儀說:“三嫂,你最近臉色真差,叫大夫來瞧瞧吧。”素素臉上微微一紅,說:“不用,就是天氣熱,吃不下飯罷了。”
  錦瑞走過來,說:“四妹妹還不知道吧,你可是要做姑姑了。”
  維儀“哎呀”了一聲,笑著說:“這樣的事情,你們竟然不告訴我。”素素低著頭。維儀說:“三哥呢?他聽到一定喜歡極了。三嫂,他怎麽說?”
  素素低聲說:“他自然喜歡。”難得他回來吃飯,說給他聽。他那樣子,起初確實十分歡喜。但見她垂下頭去,他臉上的笑容稍縱即逝,問她:“你怎麽不笑?你不高興麽?”她隻得勉強笑一笑,說:“我當然高興。”
  可是自己都聽得出語意幹澀,言不由衷。他的聲音不由低沉下去,“我知道了。”
  她不知道他知道了什麽,也不明白他話裏的意思。他冷淡地轉過臉去,她駭異急切地望著他,他一旦露出不悅,她本能地就想要退卻。她不明白,是哪裏又錯了。她一直那樣努力,努力想要做好他的妻子,方才幾個月工夫,這努力卻已經一敗塗地。他開始厭倦她,這厭倦令她絕望而恐慌。她極力忍耐,不問他的行蹤。他回家越來越少,即使回來,也沒有高興的聲氣對她。她什麽也沒有,惟有他——他卻不要她了。
  慕容清嶧本來不打算回來的,但是晚飯後接到維儀的電話:“三哥,你再忙也得回家啊。三嫂今天不舒服,連飯都沒有吃呢。”
  他以為可以漠不關心,到底是心下煩躁。避而不見似乎可以忘卻,可是一旦驚醒,依舊心心念念是她的素影。
  他過了十二點鍾才到家,素素已經睡了。她難得睡得這樣沉,連他進房裏也沒有驚醒。睡房裏開著一盞暗淡的睡燈,她的臉在陰影裏,連夢裏也是皺著眉的。他站在那裏,遠遠望著她,她這樣的不快樂,隻是因著他。其實他早就知道,她是不願意嫁他的,不過無可奈何,從一而終。所以不經意間,便會悵悵地出神。她不在乎他,一點點也不在乎。他刻意地試探著冷落她,卻沒有聽到她一句稍稍幽怨的話——她不愛他,所以根本就不在意他的冷落。心裏是幾近麻木的痛楚,他從來沒有這樣無力,她不要他的愛,所以不在意他這個人。
  連有了孩子,她也隻是淡淡的憂色。她不快樂,那種表情令他發狂,每一個夜晚,毒蛇一樣的念頭都在啃齧著他的心。她到底不愛他,他這樣愛她,她卻不愛他。他全盤皆輸,盡失了一切,隻得本能地去抓住自尊。他以為可以輕易地忽視她,但是一旦回家來,她的麵容出現在眼前,便將這種自欺欺人擊得粉碎。
  他受著這樣的煎熬,隻得給她難堪,動輒得咎,她也不過溫順地低著頭。在他麵前,她隻是害怕,害怕他所以順從他。他要的不是怕,她卻隻是怕他。偶爾看到她笑,一旦他走近,那笑容也頓時無影無蹤。他發脾氣,她也不過更加害怕。他真真切切知道了什麽叫傷心,傷心過後,是要人命的虛空。他試圖用旁的人旁的事來填補這虛空,可是心缺失了一塊,是惟有她的那一方。
  楓港的夏季,因著背山麵海的獨特地勢,借著海風的涼爽,是久負盛名的避暑之地。楓港官邸地勢極高,憑欄遠眺,可以望見一望無際的碧海之上,點點白帆似濺開的花朵。一隻白翅黑背的鷗鳥,誤入花圃之中,見到人來,又驚得飛起盤旋。那名侍從官匆忙走到後園去,慕容夫人本來正在那裏持著剪刀,剪下新開的玫瑰用來插瓶,見了他那樣子,知道有事。猶以為是公事,回頭向慕容灃一笑,“瞧,我說中了吧,八點鍾之前,準有你的電話。”
  誰知侍從官走過來,叫了一聲:“夫人,四小姐打電話過來,說是三少奶奶摔倒了。聽她的聲氣,像是很著急。”
  慕容夫人心頭一緊。若是摔倒後無事,斷不會打電話過來,那後果自然不用問了,惟一希望是維儀年輕慌張,亂了陣腳所以草木皆兵,虛驚一場才好。連忙放下剪刀,說:“備車,我回雙橋去。”
  她趕回雙橋已經是下午時分,天色見晚,雙橋官邸四周皆是參天的古木,越發顯得天色晦暗。她一上二樓,小會客室裏幾位醫生都聚在此。見到她紛紛起立,叫了一聲:“夫人。”
  她看了眾人的臉色,已經明白了七八分,於是問:“情形怎麽樣?”
  醫生當中,一位秦大夫是公認的權威,此刻便答話:“我們還是建議,不要移動病人,以免加劇失血。”
  慕容夫人點一點頭,歎了一聲,說:“我進去看看。”
  她步子雖輕,素素仍是聽到了。見了她,叫了聲:“母親。”
  倒想要掙紮著起來。她連忙說:“別動。”
  素素那眼淚便斷了線似的落下來,嗚咽道:“我太不小心——實在辜負母親疼我。”
  慕容夫人握著她的手,“好孩子,你又不是故意的。”回頭對維儀道:“叫他們將樓梯上的地毯全都給我拆了。”
  維儀答應了一聲。慕容夫人拍著素素的手背,安慰她:“別哭,都怪我大意。前些日子維儀也在那裏絆了一跤,我就沒想到叫人拆了它,說來都怪我不周全。”
  素素那眼淚隻是止不住。慕容夫人突然想起來,問:“老三呢?”
  左右的人都麵麵相覷,叫了侍從室的人來問,答:“還沒找著三公子呢。”
  慕容夫人道:“這個糊塗東西!我從楓港都回來了,他難道上天入地了不成?”她雖素來慈和有加,氣度雍容,但其實侍從室對她的敬畏,甚至在慕容灃之上。她如此厲聲質問,侍從官當即一迭聲應是,退出來又去打電話。因見慕容夫人趕回來,知道事情肯定不妙,立刻也改了聲氣,四處打電話直言不諱:“你替我無論如何找到雷主任,少奶奶出了事,夫人已經趕回來了。”
  這樣才尋到了雷少功。待得慕容清嶧趕回雙橋,天已經黑透了。他一口氣奔上二樓,穿過走廊,突然卻停了步子,站在那裏遲疑了片刻,終於先走到大客廳裏去。慕容夫人坐在躺椅之上,維儀偎在她身邊。維儀眼圈紅紅的,慕容夫人臉色倒看不出什麽,見著他,隻歎了一聲。他臉色蒼白,不知不覺向後退了半步。慕容夫人說:“你去瞧瞧素素——她心裏夠難過的了。”
  他站在那裏,像是石像一般紋絲不動,那拳頭卻是攥得緊緊的,半晌,才從齒縫裏擠出一句話來,“我不去。”
  維儀叫了聲:“三哥,三嫂又不是故意的。”
  慕容夫人瞧著他,眼裏竟露出憐憫的神色來,像是他極幼極小的時候,瞧著他拚命努力去拿桌上放著的糖果——可是夠不著,明明知道他絕對夠不著,那種母親的愛憐憫惜,叫她眼裏柔柔泛起薄霧來。麵前這樣長身玉立的翩翩公子,在母親心裏,一樣隻是極幼極小的孩子。她說:“傻孩子,這個時候,你無論如何要去看看她,哪怕不說什麽,也要叫她知道你。”
  他掉轉臉去,仍舊是發了狠一樣,“我不去。”
  維儀叫他弄糊塗了,回頭隻是瞧著慕容夫人。慕容夫人幽幽歎了口氣,說:“你這性子,我勸不過來,你父親幾番將你往死裏打,也沒能拗過來——你這一輩子,遲早吃虧在這上頭。老三,我都是為了你和素素好,你真的不肯去見見她?她現在是最難過的,你不去,她必然以為你是怪她,難道你願意瞧著素素傷心?”
  他靜默著,過了許久,終於轉身往外走,走到房間之前,卻不由自主止步。走廊上一盞燈亮著,天氣炎熱,那燈光也仿佛灼人。他站在那裏,像是中了魔魘,四下裏一片寂靜。他傾盡了耳力,也聽不到她的任何聲音,哪怕,聽得到她呼吸的聲音也是好的。可是聽不到,隔著一扇門,如何聽得到?隻一扇門,卻仿佛是隔著一個世界,一個他止步不能的世界,他竟然沒有勇氣邁入的世界。
  秦醫生推門出來,見了他叫了聲:“三公子。”
  素素本來已經是精疲力竭,昏昏沉沉裏聽到這一聲,急切地睜開眼睛。護士連忙彎下腰,替她拭一拭額上的汗水,問:“要喝水嗎?”她無聲地張了張嘴,不,不是,她不是要喝水。她是要……不……她不要……她畏縮地抓住護士小姐的手,那聲音已經低不可聞,“別……別讓他進來。”
  護士好奇地回過頭去。他本來一步跨進來,站在門邊,聽到她這樣說,那臉上頓時失了血色,如死灰一般難看。她根本不敢瞧他,隻緊緊抓著被角的蕾絲,仿佛他是洪水猛獸一般。他終於掉頭而去,那步子起先沉重似拖了鉛,然而越走越急,越走越疾,一陣風似的轉過走廊拐角,走到書房裏去,用力將門一摔。
  那門“咣”一聲巨響,震得走廊裏嗡嗡起了回音,也震得她眼角大大的一顆淚珠,無聲地墜落。
  她昏昏沉沉睡到半夜,仍是痛醒。護士小姐依然問她:“是不是痛得厲害?還是要什麽?”身體上的痛楚,比起心裏的痛楚來卻幾乎是微不足道,她要什麽……她要什麽……輾轉了一身的汗,涔涔地冷……她要什麽……她要的是永不能企及的奢望……所以,她隻能卑微而自覺地不要……惟有不要,才不會再一次失去,因為,根本就不曾得到,所以,才永遠不會再失去。失去那樣令人絕望,絕望到像是生生剜去一顆心,令人痛不欲生。她已經失去了心,再也無力承受他的責備。
  他生了氣,那樣生氣,他不見得喜歡這孩子,可到底是她的錯,她那樣大意,在樓梯上摔倒……她不要……最好永遠不要麵對他。
  慕容夫人向來起得極早,首先去看了素素,才走到書房裏去。書房原本是極大的套間,她到休息室裏,隻見慕容清嶧和衣躺在床上,身上卷著被子,麵向床內一動不動地睡著。她歎了口氣,在床前坐下,柔聲說:“老三,你還是去瞧瞧素素,我看你放不下她。”
  慕容清嶧驀地回過頭來,直直地盯著她,“我放得下——我不要她了。”
  慕容夫人溫言道:“好孩子,這不是說氣話的時候,她也不是故意摔倒的,她比誰都難過。”
  他掀開被子坐起來,嘴角微微抽搐,那聲音卻如斬釘截鐵一樣,“反正我不要她了。”
  慕容夫人靜靜地瞧著他,不禁又長長歎了口氣,“你口口聲聲說不要她了,可是心裏呢?”
  他看著窗子投射進來的朝陽,陽光是淺色的金光,仿佛給投射到的地方鍍上一層金,那金裏卻浮起灰來,萬千點浮塵,仿佛是萬千簇鋒芒銳利的針尖,密密實實地往心上紮去,避無可避,不容喘息,垂死掙紮也不過如此。他緊緊攥著拳,她的聲音仿佛又回蕩在耳畔,她說:“別讓他進來。”
  她不愛他,連他以為她最無助最痛苦的時刻,她寧可獨自麵對,也不願意與他一起。她不愛他,她不要他……他狠狠地逼出一句話來,“我心裏沒她——我不要她了。”
  慕容夫人半晌沒有做聲,最後才說:“依我看,等素素好起來再說。這樣的糊塗話,可不能再說了,免得傷了她的心。”
  他轉過頭去看窗外,銀杏,無數碧綠的小扇子,在晨風裏搖動,似千隻萬隻小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拍著。樹陰如水,蟬聲四起,直叫得人心底如烈火焚焚。
  風吹過,林間簌簌地微響,帶著秋的涼意。由露台上望去,銀杏紛紛揚揚落著葉子,像下著一場雨。一地金黃鋪陳,飄飛四散,落葉滿階紅不掃。一片葉子緩緩飄落在了露台欄杆上,脈絡清晰依舊,卻已經是零落成泥碾作塵了。維儀走過來,手裏倒拈著一枝新開的白菊,輕輕在她肩上一打,“三嫂,難得今天天氣好,又是中秋節,咱們出去吃螃蟹吧。”
  素素說:“廚房裏有。”
  維儀將嘴一撇,說:“家裏真是膩了,咱們出去吃館子。”
  素素輕輕搖了搖頭,說:“我不想去。”
  她自從病後,鬱鬱寡歡,從前雖然不愛熱鬧,如今話更是少了。維儀隻覺得她性子是越發沉靜,偶然抬起眼睛,視線也必然落在遠處。維儀本來是極活潑的人,但見了她的樣子,也撒不起嬌來,看她順手放在茶幾上的書,於是說:“家裏讀書最勤的,除了父親,也就是三嫂了。書房裏那十來萬冊書,三嫂大約已經讀了不少了。”
  素素說:“我不過打發時間,怎麽能和父親比。”
  維儀看她的神色隻是淡淡的,心裏也覺得不快活。和她講了一會兒話,下樓走到後麵庭院裏,慕容夫人正立在池邊給錦鯉喂食。維儀看那碧水之中,五色斑斕的魚兒喁喁爭食,想了一想,還是忍不住對慕容夫人道:“我瞧是三哥的不對,既然和三嫂結婚,就應當一心一意。瞧他如今這絕情的樣子,弄得三嫂傷心。”
  慕容夫人細細拈著魚食說:“你今天又來抱什麽不平?”維儀說:“我昨天瞧見那個葉小姐了,妖妖嬈嬈的像蜘蛛精,哪裏及得上三嫂美。就不明白三哥怎麽看上了她,還正經地讓她在外頭招搖過市。”
  慕容夫人倒歎了一聲,說:“你三哥是個傻子。”
  維儀說:“可不是,我瞧他是鬼迷心竅。”
  素素按家鄉風俗,去舅母家中送了中秋禮。回來時路過原先住的巷子附近,她看到熟悉的街道,想了一想對司機說:“你繞到三觀巷,我想看看原來的房子。”司機將車子開到巷口,停了車說:“少奶奶,我陪您進去吧。”素素向來不願意下麵的人跟著自己,於是說:“不用,我隻在外麵看一看就行了。”司機答應了一聲,站在車邊等她。
  午後時分,巷子裏靜悄悄的,平常那些吵吵鬧鬧的孩子們也不知哪裏去了。天色陰沉沉的,迎麵吹來風很冷,像是要下雨的樣子。早晨那樣好的天氣,一轉眼就變了。
  遠遠望去,籬下的秋海棠開得正好,籬上的牽牛花青青的藤蔓蜿蜒輾轉,夾著一兩朵半凋的藍色花朵。院子裏拾掇得十分整齊,她想,房子定是又租出去了。這房子她住了許多年,為著房東太太人極為和氣,房子雖然舊小,但到底在她心裏如同家一樣。
  她站在風頭上,也沒有覺得冷。癡立了許久,隻聽房門“咿呀”一聲,一個小小的女孩子,大約才一歲光景,跌跌撞撞走出來。她的母親在後頭跟出來抱起她,嘴裏埋怨:“一眨眼不見。”
  抬頭見了她,好奇地打量。素素見她是尋常的少婦,一張圓圓的臉,倒是十分和氣,那身上的衣服雖然不光鮮,但向人一笑間,眉目間都是宜然恬淡。
  她唇角牽起淒清的笑顏。少女憧憬時,也以為這樣恬淡就是一生了,嫁人,生子,老病,芸芸眾生一般的喜怒哀樂,到了如今,都成了惘然。
  司機不放心,到底尋過來了。她回到車上,隻望著車窗外的街市。那樣熱鬧的世俗,卻和她都隔著一層玻璃。車子已經快要出城了,遠遠看到岔口,黑色的柏油路麵,便是通往官邸的專用公路。她對司機說:“麻煩你調頭,我想去見一位朋友。”
  她到牧蘭家裏去,卻撲了個空。方太太客氣得不得了,說:“你是貴客,等閑不來,今天真是不湊巧。”
  她告辭出來,卻正巧遇上一部車子停在門口,那車牌她並沒有見過。牧蘭下車來見到她,倒是高興,“你怎麽來了?”牽住她的手,脫口就說:“你瘦了。”
  素素勉強笑一笑,說:“原先跳舞的時候,老是擔心體重,如今不跳了,倒瘦了。”
  一轉臉看到車上下來一個人,正是張明殊。她猶未覺得什麽,那張明殊卻早已經怔在了那裏,如五雷轟頂一般,直直地瞧著她。牧蘭亦未留意,說:“站在這裏怪傻的,屋子裏亂七八糟的,我也不好意思請你進去坐,咱們還是出去喝茶吧。”
  素素與她多日不見,牧蘭自然話多,叫了雨前邊喝邊聊。牧蘭說:“這裏的茶倒罷了,隻是茶點好。你們瞧這千層酥,做得多地道。”
  素素說:“這茶隻是不像雨前,倒像是明前。”
  牧蘭哧地一笑,說:“你的舌頭倒有長進。”
  她這樣沒輕沒重地一說,素素反倒覺得是難得聽到的口氣,終於淺淺一笑。見對麵的張明殊隻是悶頭喝茶,於是問:“張先生如今還常常去看芭蕾嗎?”
  牧蘭答:“他倒是常常去捧場的。”
  又講些團裏的趣事,素素聽得悠然神往,“嗯,真想去瞧瞧大家。”
  牧蘭心情甚好,俏皮地一笑,說:“那是求之不得,不過,隻怕又是大陣勢,又要叫導演緊張得要死。”
  素素答:“下回有空,我獨個去不讓人知道就是了。”
  這樣談了兩個鍾頭,素素惦記是中秋,晚上家裏有小小的家宴,縱然不舍,也得走了。回到家中已經是傍晚時分,因著下蒙蒙細雨,那些樹木濃黑的輪廓,都已經漸次模糊。屋子裏燈火通明,仆從往來。家宴並沒有外人,錦瑞夫婦帶著孩子們來,頓時熱鬧起來。慕容灃也難得閑適,逗外孫們玩耍。慕容清嶧最後一個回來。慕容夫人因是過節,怕慕容灃生氣,連忙說:“這就吃飯吧。”
  幾個孩子吃起飯來也是熱鬧的,慕容夫人說:“小時候教他們食不語,他們個個倒肯聽,如今大了,反倒不成規矩了。”
  慕容灃說:“他們天性就活潑,何必要弄得和大人一樣無趣。”
  慕容夫人說:“你向來是縱容他們,一見了他們,你就耳根軟。真是奇怪,錦瑞維儀倒罷了,尤其是老三,打小你就管得那樣嚴厲。真想不到如今對他們又這樣溺愛。”
  頂小的那個小男孩傑汝,脆生生地說:“外公最好,外公耳朵軟,我就最喜歡外公。”
  引得一家人全笑起來。素素本來亦是含笑,一轉臉忽見慕容清嶧正看著自己,那目光令唇邊的一縷笑容無聲地凝固,唇角漸漸下彎,彎成無奈的弧度。
  十七
  他吃過飯照例又走了。慕容夫人怕素素心裏難過,特意叫她去說話:“素素,你別往心裏去,他在外麵有他的難處,難得你這樣體諒他。”
  素素輕聲應了聲“是”。慕容夫人牽著她的手,溫和地說:“老三隻是嘴硬,其實他心裏最看重你——你別理他的胡鬧,回頭我罵他就是了。我看你心裏有事,隻是不肯說出來,難道是怪他?”素素輕輕搖頭,說:“我沒有怪他。”
  慕容夫人道:“他近來心裏是不痛快,你也不必一味讓著他,夫妻之間有什麽不能說出來的?我看你和老三談談才好。我這做母親的,話也隻能說到這一步,你們兩個孩子老這樣僵著,最叫我難過。”
  素素低著頭,輕輕道:“都是我不好,讓母親操心了。”
  慕容夫人歎了一聲,拍拍她的手,“好孩子,聽母親一句,跟他談一談,夫妻哪裏會有隔夜仇,什麽事情說開了就好了。”
  素素心中有事,神色不免怔忡。牧蘭拿匙子按在她手背上,將她嚇了一跳。牧蘭微笑問:“想什麽呢?這樣出神。”
  素素打起精神說:“沒有想什麽。你今天叫我出來,說是有事情對我說?”牧蘭臉上卻微微一紅,說道:“素素,有件事情,你不要怪我吧。”
  素素心裏奇怪,問:“到底是什麽事情?”牧蘭說:“我知道他——原來是喜歡你的。”
  素素刹那間有些失神,想起那三隻風車來,不過一秒鍾,便是苦楚的隱痛。他對她這樣好,可是自己心裏早已容不下——那個人那樣霸道,長年如夢般無盡地折磨苦恨,心裏竟然是他,是那樣霸道地奪去她一切的他。生死相許令她終了奢望,可是到底錯了,她失了心,失了一切,也不過換得他棄若敝屣。
  牧蘭見她神色恍惚,勉強笑了一笑,說:“咱們上綢緞莊看衣料去吧。”
  她們從綢緞莊裏出來,素素無意中看到街邊停在那裏的一部車子,卻叫她怔了一怔。車上的侍從官見她望著,知道她已經看到了,隻得硬著頭皮下車來,“少奶奶。”
  她心裏雖然覺得奇怪,倒也沒有多想。侍從官到底心虛,連忙說:“三公子在雙橋,我們出來有別的事情。”
  他這樣一說,素素反而漸漸明白,點點頭“嗯”了一聲,和牧蘭作別上車自去了。
  晚上慕容清嶧卻難得回家來吃飯。慕容夫人陪慕容灃去參加公宴了,就維儀在家裏。偌大的餐廳,三個人顯得冷冷清清的。維儀極力找話來講,問:“三哥,你近來忙什麽呢?”慕容清嶧說:“還不是公事。”
  望了素素一眼,見她依舊是平日的神色,心裏卻是莫名地氣苦與煩躁,手裏一雙錯金的牙筷,倒似生了刺一般握不住,幾欲要扔下去。她這樣不在意他,連問一句都不肯,連稍假辭色都不肯。
  素素吃過晚飯就去書房裏看書,一卷宋詞,隻是零亂的句子:“八張機,回文知是阿誰詩?織成一片淒涼意,行行讀遍,厭厭無語,不忍更尋思。雙花雙葉又雙枝……不忍更尋思,千金買賦,哪得回顧?”早就失去了勇氣,今日的撞見不過是最後不得不直麵的現實。眼裏的淚生生忍回去,卑微渺茫如同最輕微的灰塵。她憑什麽可以去質問他?早知他對她不過是惑於美色,從起初的強取豪奪便知。
  捱到半夜時分才回房間去。房間裏隻開了一盞睡燈,幽暗的光線,她輕輕在榻上坐下,他突然翻身坐起,她才知道他原來是醒著的。見床頭燈櫃上放著一盞茶,伸手端起,早已經涼透了,遲疑著又放下,終究囁嚅出一句話來,“我……我拿去換杯熱的來。”
  他的聲音裏有幾分僵硬,“不用了。”
  她忽然也生了倦意,退一步重新坐下,仿佛像一隻蝸牛,希望可以蜷縮回自己的殼裏去,可是,她連像蝸牛一樣脆弱的殼也沒有。
  他盯著她看,突然問:“你為什麽不問?”
  她的聲音微不可聞,“問什麽?”他要她問什麽?問他為何夜不歸宿?問他每日與何人共度春宵?親友的閑言碎語裏,有意無意令她聽聞到的名字?她早已連淚都幹涸,他還要她問什麽?!窗外是沙沙的風雨之聲,滿城風雨近重陽,連天公都不肯作美。
  燈下她的剪影,削瘦單薄得令人心裏泛起痛楚。幾乎是夢魘一樣,他伸出手去,她卻本能地微微往後一縮。他心裏的痛楚瞬時如烈火烹油一般,“轟”一聲彌漫四濺,摧枯拉朽燃起最後的殘存恨意。
  他冷笑了一聲,“去年的今天,你要我將孩子找回來。”
  她瞪大了眼睛看著他,心裏最不可觸及的傷疤,猝然叫他揭開了痂,血淋淋牽起五髒六腑的痛不可抑,不容她喘息。他眼裏幽暗的神氣已咄然逼至麵前,“我現在就告訴你,孩子死了。”
  她渾身發抖,隻剩下最後的氣力緊緊抓住榻沿冰冷的浮雕花朵,她雙唇發顫,卻說不出一句話來。他卻仍不肯放過她,“那孩子去年就死了,這輩子,你永遠也見不著他了。”
  她一隻手緊緊攥著領口,仿佛隻有如此,才能夠掙得呼吸的空氣。他唇角勾出一個奇異的笑容,看著她的眼淚奪眶而出,仿佛那是勝利的花朵在綻放。
  她再也沒有支持的勇氣,那眼淚仿佛已經不是從眼中流出,而是心裏汩汩的熱血。她仰起臉來,無力地抓住他的衣袖,仿佛是最後的哀求。他卻決然痛意地看著她,隻看得她絕望地往後退卻。手邊觸到冰冷的瓷器,瘋狂的絕望令她一手抓住那冰冷,便向他擲去。他這魔鬼!他是魔鬼!
  他一偏頭讓了過去,那隻鬥彩花瓶摔成了碎片。緊接著他一掌摑過來,腥甜的疼痛“呼”一聲占據全部感官,耳中全是嗡嗡的鳴聲。她眩暈地摔在軟榻上,隻顧本能地捂住麵頰。他一把抓起她,她蹌踉撲入他懷中。他的眼眸狂躁絕望似瀕死的獸,而他隻要她陪葬!
  她像是落入籠中的鳥,瘋狂撕扯著自己的羽毛。她抓到什麽就用什麽砸向他,台燈落在地上,噗一聲響。她一腳踏在花瓶的碎片上,拖鞋斜飛出去,足下鋒利割裂出巨痛,殷紅的血洇上地毯,她也不覺得疼,心裏的痛早就淩越一切之上。他卻看到那綻開的血蓮,他猝然放開了她,遠遠地退卻,而眼裏,隻剩了她不懂的沉痛。
  她大口大口喘著氣。他垂下眼去,手臂上淡淡的印痕,是她去年咬的,咬得那樣深那樣重,如今,還留有這疤痕。
  他說:“明天我去跟父親講——我們離婚。”
  她拚盡了全身的氣力仰著臉,用力壓抑著自己的呼吸。他到底是不要她了,以色事人,焉能長久?他惑於美色,迷戀一時,哪裏會被迷戀一世。這一張臉孔,輕易就毀了一生。她竟露出了一絲微笑,從相遇第一天即知,他的世界,她不可能長久。
  慕容夫人聽說慕容灃在書房裏發脾氣,怕事情弄得僵了,於是連忙走過去。隻聽慕容灃說:“你倒是說說看,素素那孩子哪一點對不起你了?”慕容清嶧站在書桌前,低著頭不做聲。慕容灃說:“到了今天你要離婚,當初我怎麽問你?婚姻大事,非同兒戲,你自己說考慮好了。怎麽這才不到一年,就變了卦?你這是喜新厭舊,仗勢欺人!”慕容夫人見他聲音漸高,怕兒子吃虧,連忙說:“老三確實不對,你犯不著跟他生氣,我來教訓他。”
  慕容灃說:“就是你從小縱容他,養成他現在這種輕浮的樣子。你看看他,他竟然來跟我說要離婚,事情傳揚出去,還不是天大的笑話!”
  慕容夫人聽他語氣嚴厲,連自己也責備在裏頭,知道他是真的動了氣。於是緩聲道:“老三確實荒唐,外麵逢場作戲也就罷了,到底要知道分寸。我看素素的樣子,也不像是沒有度量。你為何非要離婚?你這不是成心給我們丟臉?”
  慕容清嶧見母親神色不悅,明槍暗箭反唇相譏,隻是悶聲不響。果不然,慕容灃哼了一聲,說:“你別借著孩子的事情,這樣夾槍帶棒。”
  慕容夫人道:“我說什麽了?你這樣心虛。”
  慕容灃道:“我心虛什麽?每次我管教他,你不分青紅皂白地回護,我倒要瞧瞧,你要將他慣到什麽地步去。”
  慕容夫人道:“他今天這樣子胡鬧,不過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這一句過於露骨,慕容清嶧連忙叫了一聲:“母親!”
  慕容夫人卻將臉一揚,緩緩露出一貫雍容平和的笑容。慕容灃心下大怒,望著壁上所懸自己手書的“澹靜”二字的條幅,思潮起伏,極力地忍耐,慕容清嶧聽他呼吸沉重急促,漸漸平複,終於移過目光,盯著慕容清嶧,道:“你這樣不成器,從今往後我都不管你的閑賬了。離婚那是萬萬不可能,你要是真的不願意和她在一起,叫她搬出去住就是了。”
  慕容清嶧仍是低頭不語。慕容灃在案上一拍,隻震得筆架硯台都微微一跳,“你還不給我滾?!”
  他退出書房,慕容夫人也走出來。慕容清嶧說:“媽,你別往心裏去,父親為了公事心裏不痛快,所以才在外麵找點樂子罷了。”
  慕容夫人凝視著他,說:“老三,你真的要和素素分開?”慕容清嶧扭過頭去,看著空蕩蕩的走廊那頭,侍從官抱著大疊的公文走過,遠遠聽著值班室裏隱約的電話鈴聲,遙迢得像是另一個世界。
  他說:“是的——我不想再看到她了。”
  房子坐落在烏池近郊,距雙橋官邸不遠。原本是慕容清嶧結婚的時候,為他添置的新宅,因慕容夫人喜歡兒女在眼前,所以慕容清嶧與素素一直沒有搬過去。秋季裏難得的晴夜,月光清涼如水,映著荷池裏瑟瑟的殘枝敗葉。她忽然憶起,憶起那個秋夜,他指給她看一池碧荷,挨挨擠擠翠華如蓋,菡萏亭亭,淺白淡粉淩水浴月,燈光流離中水色天色,映得花葉如錦。那是溫泉水留住的動人秀色,出塵不染,奪了天工,所以,遭了物忌。
  石階下的秋海棠開了,怯怯斜過一枝,仿佛弱不禁風。過不了幾日,這階下也會生了秋草吧。桂殿長愁不記春,黃金四屋起秋塵。夜懸明鏡青天上,獨照長門宮裏人。這一輪月光,淒清地照著,不諳人間愁苦,世上的癡人,才會盼它圓滿——不過一轉眼,又殘瘦成一鉤清冷,像是描壞了的眉,彎得生硬,冰冷地貼在骨肉上。
  用人新姐尋過來,說:“少奶奶,這青石板寒浸浸的,秋天裏這夜風更是吹不得,還是回屋裏去吧。”
  冷與暖,日與夜,雨與晴,春與秋,對她而言,今後哪裏還有分別?
  枕上覺得微寒,起來將窗簾掀起一線,原來是下雨了。天隻是青深的灰色,那疏疏的雨,簷頭點滴,一聲聲直如打在人心頭一樣。荼蘼開了,單薄的花蕊仿佛嗬口氣能融。都到荼蘼花事了,這春天,已經過去了。
  鏡子裏的一張臉,蒼白黯淡,連唇上都沒有血色。新姐走過來打開衣帽間的門,說:“今天是喜事,穿這件紅的吧。”
  絲質的睡衣垂在腳踝上,涼涼軟軟的,像是臨夜的風,冷冷拂著。衣帽間裏一排掛的華衣,五色斑斕,綢緞、刺繡、織錦……一朵朵碎花、團花、折枝花……暗紋或是明繡,細密的攢珠,富麗堂皇的人生,不過是夢境一樣的一出大戲……她依言換上那件銀紅的旗袍。新姐說:“少奶奶平日就應該穿這鮮亮一些的顏色,年紀輕輕的,多好看啊,像花一樣。”
  紅顏如花,那些桃李鮮妍,早已經付諸流水,葬去天涯盡頭。
  坐了車子去雙橋官邸,慕容夫人在小客廳裏,見了她,遠遠伸出手來,“好孩子。”她低聲叫了聲:“母親。”慕容夫人細細打量她,替她整一整那胸針,說:“這是上次我叫人給你送去的那個——我當時就想,很配你的氣質。”
  胸針出自國外有名的珠寶公司,三粒鑽石,在燈下一閃,恍若一行細淚。慕容夫人卻說:“等下子定然有記者,你去我的化妝間裏,那裏有人等著,叫她們重新替你化妝梳頭。”
  她輕聲應:“是。”
  化妝梳頭都是極費工夫的事情。重新下樓來,在門外聽到熟悉又陌生的嗓音,步子不由微微凝滯。她走路本來就很輕,幾乎是悄無聲息地走進去,還是錦瑞回頭看見了,叫了她一聲:“素素。”又說,“你平日裏還是要化妝,氣色顯得好些。”
  柳葉雙眉久不描,殘妝和淚汙紅綃,長門盡日無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廖……這一身的珠光寶氣,光豔照人,也不過是人前做一朵錦上花,讓旁人看著羨慕不已,除此,她還有什麽餘地?
  慕容清嶧根本不曾轉過臉來。慕容夫人說:“素素一定也沒有吃早飯,老三,你跟她一起去吃點東西,宴會是在午後兩點,還有好幾個鍾頭呢。”
  慕容清嶧站起來往外走,慕容夫人向素素使個眼色,素素隻得跟著他走出去。廚房倒是很周到,聽說是他們兩人的早餐,記得他們各自的口味愛好,預備西式的一份給慕容清嶧,又替素素準備細粥小菜。
  偌大的餐廳,隻聽到他的刀叉,偶爾碰在盤上,叮的一聲輕響,重新歸於沉寂。他們上次見麵還是舊曆年,幾個月不見,他也顯得削瘦了,大約是公事繁忙吧,眉目間隱約透著疲憊和厭煩。或許,是在厭煩她,厭煩這樣的場合,不得不粉飾太平的場合。
  兩個人在沉默裏吃完早餐。她默默隨著他去西廊外的大客廳,走過走廊,他忽然回過頭來,伸手牽住她的手,她身子不由微微一顫。旋即看到大客廳裏的記者,正紛紛轉過臉來,他微笑著攬著她的腰,隻聽一片按下快門的輕哢聲,配著耀眼的鎂光,閃過眼前是一片空白。她打起精神來,像慕容夫人一樣,對鏡頭綻開一個恍若幸福的微笑。
  是西式的婚禮,維儀穿婚紗,頭紗由三對小小花童牽著,那笑容如蜜一樣。新人禮成,紛紛揚揚的彩帶彩屑夾著玫瑰花瓣落下來,像是一場夢幻般的花雨。佳偶天成,百年好合。她與齊晰成才是金童玉女,凡人不可企及的神仙眷侶。
  晚上雙橋官邸燃放焰花,黑色的天幕上一朵朵煙花綻開,一瞬盛放。露台上都是賓客,眾人拱圍中他輕擁著她,可是,不過也隻是做戲。他隻是仰麵看著,他的眼一瞬閃過焰火的光芒,仿佛燃起隱約的火光。但旋即,迅速地黯淡下去,熄滅成依舊的死寂,浮起冷冷的薄冰。
  夜風吹來,冷得令她輕輕打個寒噤。這樣熱鬧繁華的場麵,這樣多的人,他離她這樣近,可是她是獨自一個,臨著這冷風。
  舞池那頭樂隊調著弦,起首第一支華爾茲,樂聲起伏如碧藍湖水的微漣,又如簷下銅鈴搖曳風中的脆響。素素不由微微出神,一回過頭來,他已遠遠伸了手,隻得將手交握與他。他的手微涼,可是舞技依然嫻熟,回旋,轉身……四周是衣香鬢影的海,惟有此刻,惟有此刻可以名正言順微仰起臉,靜靜望著他。
  他的目光卻下意識般飄忽移開,不過一兩秒鍾,便重新與她對視,他目光溫和,幾乎令她生了錯覺,頰上漸漸洇出紅暈,呼吸也漸漸淺促。隻覺身輕如一隻蝶,他的臂懷是惟一的攀附,輕盈任憑他帶領,遊走於花團錦簇的舞池間。耳中漸漸隻剩了樂聲,旋轉,旋轉……轉得她微微生了眩暈,音樂是波瀾壯闊的海洋,他的眼睛卻是無望無際的深淵。她無力再去嚐試俯瞰,隻怕會不顧一切縱身一躍——他連連幾個回旋,卻帶她離開喧囂的舞池深處。音樂聲漸漸高亢出最後的華章,她隻覺眼前微微一黑,人已經立在花障的陰影裏。
  他猝然吻下來,收緊的臂膀緊緊束縛著她,不容躲避,不容掙紮。他從來是這樣霸道,熟悉而遙遠的溫暖令她全身發軟,唇上的力道卻在一瞬間再次奪去她的呼吸。他貪婪地汲取著她的氣息,仿佛橫穿大漠瀕臨渴斃的人遇上第一眼甘泉,急切索取毫不顧忌,連呼吸都紊亂急促。
  她不要——不要他如此,明明知曉他再度惑於她的美色,她再也無力承受失卻的痛苦,隻好不要,不要他這樣對她。如同對待他身畔那些萬紫千紅,偶然憶起便回顧垂憐,哪怕她卑微如同野草,但她已經被他拋棄,從此,她再也不要他的回顧。
  她用力一掙,他猝然放了手。她靜靜地看著他,看著他眼裏隱約燃起的火簇,漸漸幽寒如冰,她反倒生出無畏來,直麵他鋒銳的眼神。他嘴角牽出一個冷笑,摔開她的手掉頭而去,徑直穿過舞池,消失於歡欣笑語的人群深處。
  夜闌人散已經是淩晨三點鍾,慕容夫人說:“年紀大了,真是熬不住,我可要睡去了。素素,這樣晚了,你就在這邊睡吧,免得明天一早還得趕過來。”話說成這樣,素素隻得應“是”。慕容夫人一轉臉看到慕容清嶧的身影在門外一晃,忙叫住:“老三,這麽晚了你還去哪兒?”
  慕容清嶧說:“才剛接了個電話,有事要出去。”
  慕容夫人說:“三更半夜的去哪兒?”
  慕容清嶧說:“是真的有公事,母親不信,問值班的侍從。”說著就往外走。慕容夫人隻得對素素笑一笑,說:“別管他了,你先去睡吧。”
  素素上樓去,這睡房她差不多半年沒有進來過了,房間倒還是從前的布置,連她的一雙拖鞋也還放在原來的地方。仆人每日收拾,自然是纖塵不染。她卻知道他也是多日不曾回這房裏了,因為床頭上的一隻古董鍾,從來是他親自上發條的。那鍾的日期格還停在幾個月以前,他當然有旁的去處。
  被上是淡薄熟悉的薰香,床那樣寬大,她習慣性地蜷縮著。剛剛有了幾分睡意,電話鈴突然響起來,她取下聽筒,猶未說話,對方軟膩地嬌嗔:“你這沒良心的,你是不是要我等到天亮啊?”
  她淒清地笑起來,千瘡百孔的心,連痛都是麻木的了。她輕聲說:“他已經去了,你不用等到天亮。”
  等待是永無止境的蒼老,她卻連等待都拒絕了。書房裏頂天立地的書架,成千成萬的書冊,用專門的梯台才可以取到上層的書。書頁裏的光陰,比水流還要湍急,書中文字的洄漩,還偶爾濺起浪花。她的心卻幽暗成一口古井,生了浮萍,生了蒙翳,片片蠶食殆盡。春去了,燕子去了,夏遠了,蟬聲稀了。秋盡了,滿地黃花堆積,冬至了,雨聲寒碎。四季並無分別,她是深深庭院的一枝花,無人知曉,斷井頹垣之畔慢慢凋謝,褪盡顏色,漸漸地灰敗,終有一日,不過是化作塵泥。
  玉顏憔悴三年,她曾經失去四年,而如今,她再次失去,漫漫又是一年了,隻怕——此生已是永遠。
  房子那樣敞闊,靜深如幽穀,窸窣的衣聲仿佛是惟一的回音。窗外的寒雨清冷,點滴敲著窗欞。客廳裏電話突兀地響起,劃破如水的寂靜,無端端令她一驚。旋即輕輕地歎喟了一聲,大約又是侍從室打來,通知她必須出席的場合。新姐接了電話,來對她說:“是方小姐的電話呢。”
  惟一記得她的,大約隻剩牧蘭了。隻聽她說了一句:“素素,生辰快樂。”
  她這才想起來,輕輕“啊呀”一聲。牧蘭說:“我隻怕你不在家呢,我請了舞團裏幾位舊朋友一塊兒吃飯,你若是有空能不能來,就算我們替你做生日吧。”
  一屋子的舊朋友,見她進來紛紛站起來,微笑不語。
  隻有牧蘭迎上來,“我以為你今天是不能來呢。”她微笑說道:“接了你的電話,我才是真的高興。”
  曉帆笑著說:“哎呀,前一陣子看到報紙上你的照片,簡直認不出來了。你是越來越美——隻是瘦了。”這樣一說,旁人也七嘴八舌地問起話來,大家這才熱絡起來。
  菊花火鍋滋滋輕響,幽藍火苗輕舔著金色的銅鍋底,隔著氤氳淡薄的白色熱霧,叫素素想起當年舞團裏打牙祭吃小館子。也是吃火鍋,自然沒有這麽考究,但熱氣騰騰裏笑語喧嘩,一如昨日。
  曉帆依舊鬧喳喳的性子,“素素,你最沒有良心,老朋友最少聯絡,我們隻有偶然從報紙上瞻仰你的芳容。”牧蘭哧地笑出聲來,“素素,別理她,她早說了今天要敲你竹杠。”曉帆笑嘻嘻從手袋裏摸出一份報紙,“你瞧,我專門留了下來,照片拍得真是好。”
  素素伸手接過,還是維儀出嫁時拍的全家合影。她侍立慕容夫人身後,臉上微有笑意,身畔便是慕容清嶧,難得穿了西式禮服,領結之上是熟悉的麵龐,陌生的笑容。這樣雙雙而立,旁人眼裏,也是盡善盡美的幸福吧。
  牧蘭拿過報紙去,笑著問:“曉帆,你難道還要素素給你簽名不成?”一邊招呼,“鍋子要燒幹了啊,快點吃。”一邊端起杯來,“壽星,這一杯可要喝掉。”
  素素這才微笑起來,“你們還不知道我?我哪裏能喝酒?”曉帆說:“這梅子酒和汽水一樣,哪裏能喝得醉人。”
  牧蘭也笑,“咱們都不是會喝酒的人,隻是個替你上壽的熱鬧意思。”
  旁人也都勸著,素素見盛情難卻,隻得淺啜了一口。曉帆端著杯說:“好,我這裏也祝你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素素說:“我可真不能喝了。”
  曉帆咦了一聲,問:“當真我比起牧蘭來,就沒有麵子麽?”
  素素聽她這樣講,隻得也喝了半杯。這一開了先例,後麵的人自然也都上來敬酒。素素沒有法子,零零碎碎也喝了幾杯。她本來就不會喝酒,隻覺得耳赤臉熱,心裏跳得厲害。一幫人說笑著吃菜,又另外喝了半碗甜湯,這才覺得心裏好過了些。
  坐了汽車回去,一下車讓冷風一吹,隻覺得有些頭暈目眩。新姐迎出來接過她的手袋,笑逐顏開地說:“三公子來了。”
  她怔了一怔,往客廳中望去。家具幽暗的輪廓裏清晰襯出他的身影,她的心裏似焚起一把火來,胃裏灼痛如絞,仿佛適才喝下去的都不是酒,而是腐骨穿心的毒藥。他臉上的神色令她垂下頭去,他的聲音冷硬如石,“任素素,你還肯回來?”
  酒意如錘,一錘錘重重落在太陽穴上。那裏的血管突突輕跳,像是有尖銳的刺在紮著。他握住她的手腕,疼痛令她輕輕吸氣,他一撒手就摔開她,“我瞧你是忘了自己的身份,你去哪裏喝成這樣回來?”
  她無聲無息地仰起臉來,平靜冷淡地看著他。這平靜冷淡徹底激怒了他,她對他永遠是這樣子,無論他如何,都不能撼動她。他回手就將茶幾上的茶盞掃落於地,那聲音終於令她微微一震。
  他這樣生氣,也不過是因為自己的所有物可能遭到覬覦。她心灰意懶地重新低下頭。隻容得他不要,即使他不要了,也容不得旁人有任何的企圖。她連分辯都懶了,惟剩下冰冷的絕望。
  他說:“我再也不信你了。”
  她臉上浮起幽幽的笑顏,他什麽時候信過她?或者,他有什麽必要信她?她在他的生命裏,渺若一粒最微小的輕塵,他容不下的隻是這輕塵無意飛入眼中,所以定要揉出來才甘心,若非如此,哪裏還能引起他的撥冗注意。
  天氣更冷了,下午時又下起雨來。她獨自聽著雨聲,淅淅瀝瀝如泣如訴。年紀小時不喜歡雨天,潮濕寒冷,又隻能悶在屋子裏。如今幽閉一樣的生活,倒聽慣了這雨聲,簌簌打著蕉葉,點點滴碎人心,淒清如同耳畔的低吟。如今知她的,也隻有這雨了,蒼天倘若知人意,替人垂淚到天明。上天或許真的終生憐憫,在寂寂樓台之外煙雨相伴。
  抽了一張素箋,給牧蘭寫信,隻寫了三行字,便怔忡地凝眸。想了一想順手翻開本書夾進去,書上還是去年寫的字跡:“千金縱買相如賦,哪得回顧?”
  到了如今,早已連回顧都不要了。
  天氣寒冷,官邸裏有暖氣,四處皆是花卉,瓶花、插花,水晶石盤裏養著應景的水仙……餐廳裏景泰藍雙耳瓶中,折枝梅花讓暖氣一烘,那香氣越發濃烈了,融融春意一般。錦瑞夫婦與維儀夫婦都帶了孩子來,大人孩子十餘人,自然是熱鬧極了。維儀的兒子猶在繈褓之中,十分可愛,素素抱了他,他烏溜溜的眼睛直盯著素素瞧。維儀在一旁笑道:“常言說外甥像舅——母親就說這孩子倒有幾分像三哥小時候的樣子。”
  慕容夫人笑道:“可不是嗎?你瞧這眼睛鼻子,輪廓之間很有幾分相像。”
  素素低頭看著孩子粉嫩的小小臉孔,一瞬間心裏最不可觸的地方狠狠翻起抽痛,隻是說不出的難過。
  慕容灃心情卻是不錯,與慕容清嶧、齊晰成三個人一起喝掉了一壇花雕。
  維儀笑道:“父親今天真是高興,三哥,你別勸晰成再喝了,他的酒量你是知道的。”
  慕容清嶧也有了幾分醉意,隻是一笑,“女生外向,你這樣護著他,我偏偏不聽。”
  兩個人到底又喝了數杯,齊晰成早已是酩酊大醉,這才罷了。
  去年素素吃完年飯就回去了,這天慕容夫人卻說:“老三像是喝多了,你上去瞧瞧他,今天就別走了。”
  那意思甚是明白。素素因她素來對自己疼惜,不忍在大年夜拂她的意,隻得上樓去。慕容清嶧果然有些醉了,從浴室裏出來倒在床上就睡了。素素輕輕歎了口氣,見他胡亂地卷著被子,隻得和衣在床邊躺下。
  她素來睡眠極淺,這一日因守歲,人是困乏極了,昏昏沉沉就睡著了。恍恍惚惚卻仿佛是躺在舅母家裏,低矮簡陋的床上,天花板上斑駁的漏雨留下的水痕。天氣熱得要命,窗外的太陽烤得屋子裏像是在火焰山上一樣,她身上卻是冷一陣,熱一陣。隻聽舅母說:“不是我狠心,今天是非得送走不可。”
  那孩子一直在哭,用力在繈褓之中掙紮,仿佛能聽懂大人說的話。孩子拚命一樣哭得聲嘶力竭,哭得她心都碎了,眼淚嘩嘩淌著,哀求一樣伸出手去,她嗚嗚哭得全身發抖……孩子……她的孩子……她無力保全的孩子……她等到他,終於等到他,他遠遠地在台下看著她,每一個舞步都踏在自己的心尖上一樣。孩子……他能不能替她尋回孩子……她哀求著抽泣……三……三……
  最最親密的時候,她曾經叫過他的乳名。他翻了個身,不過是醉了,或者,又是在做夢罷了。那令人心碎的哭聲,卻依舊在他耳邊回旋。她的哭聲,她在哭……他一驚就醒了,本能一樣伸出手去,“素素!”
  真的是她,是她蜷縮在那邊,身子軟軟在顫抖。她又叫了他一聲:“三……”隻這一聲,心裏嘩啦一下子,仿佛什麽東西碎掉。
  兩年,他用了將近兩年的時間一點一滴築起堤壩,本以為已經堅不可摧固若金湯,卻原來根本不堪一擊,抵不過她這一聲。隻這一聲,他就仿佛著了魔,她在這裏,她是真的在這裏。他緊緊摟住她,“我在,素素,我在……”
  她嗚咽著睜開眼睛,幽暗的燈光下看著他的臉,他離開兩年,拋棄她兩年,此刻眼裏卻是溺人的柔軟。他不過是醉了,或者,她隻是做夢,他才會這樣瞧著她,仿佛她是世上最珍貴的珍寶,仿佛他一鬆手就會失去的珍寶。
  她瑟瑟地發著抖,他身上是她熟悉的氣息,溫暖得令人想飛蛾撲火。她自尋死路,可是,他這樣瞧著她,仿佛當年的時候……當年……當年他也曾這樣貪戀地瞧著她……
  他身上是淡薄的酒氣,她眼裏漸漸重現悲傷的平靜,別開臉去,他急切地找尋她的唇,她不要,不要這樣子莫名的慰藉,或許,他將她當成旁人一樣。她舉起手來擋住,“不……”
  明知他不會因她的不許而停止,不過是垂死掙紮罷了,他卻怔了一下,慢慢放開手。眼裏漸漸浮起她所不懂的神氣,竟然像是悲傷……他像是小孩子,被生生奪走心愛之物,又像是困在陷阱的獸,眼睜睜看著獵人持槍走近,那樣子絕望,絕望到令她心悸。
  隻聽他夢囈般說:“素素,我愛你。”
  她的心狠狠地抽搐了一下子。不過是一句謊言,她卻失卻了氣力。她原以為自己連恨都消磨殆盡了,兩年來的天涯相隔,他輕輕一句謊言,就令她全無還手之力。她這樣沒出息,在他麵前,她就這樣沒出息。她早就盡失了希望,她早就不奢望回顧了。
  兩滴眼淚落下來,無聲滴在被上。他說:“素素,你不要哭。”
  隻要她不哭,他什麽都願意去做,他隻要她不哭。她單薄的肩頭顫抖著,他將她攬入懷中,吻著她的淚,一旦擁她入懷,就再也無法抑製心裏的渴望,他要她,他要她,他要的隻是她,哪怕沒有心,有她的人也好……
  天色漸明,窗簾米色的底上,淡金色的暗紋漸漸清晰,可以依稀看出花朵的形狀。淡薄的朝陽投射過來,那淡金色的圖案便映成了明媚的橘黃,在人眼裏漸次綻放出花來。
  小客廳裏的窗簾,是皎潔的象牙白,繡著西番蓮圖案,密密的花與蕾,枝葉繁複。慕容夫人坐在那裏,親自封著紅包利市,預備孫輩們拜年。素素走進來,輕聲說:“母親,新年好。”
  慕容夫人抬頭見是她,滿臉是笑,“唉,好孩子,新年好。怎麽不多睡一會兒?老三還沒起來吧?”
  素素麵上微微一紅,說:“是。”
  慕容夫人道:“你還是起得這樣早,他們都沒起來呢。你父親那裏有一幫客人,你不用過去了。上樓去瞧瞧老三,他要是醒了,叫他下來一塊吃早餐吧。”
  素素隻得折回房間去。慕容清嶧翻了個身,見她進來,那神色倒似鬆了口氣。她不知該說什麽好,隻得靜靜坐下。他在床上捱了片刻,終究是不自在。望了她一眼,見她神色平淡,什麽也看不出來,於是問:“母親起來了?”
  她說:“起來了。”
  於是他說:“那我也起來,免得父親問起來,又說我懶。”
  她低著頭,手裏的手絹細密的繡花邊,像是一條凸起的傷痕,硬生生硌著指尖。他從浴室裏出來,見她仍是一動不動坐在那裏,忍不住叫了一聲“素素”,倒使她受了驚嚇似的,抬起倉皇的眼瞧著他。
  他欲語又止,終究隻是說:“我——我先下去給父親拜年。”
  初一來拜年的親友甚眾,素素幫著慕容夫人款客,周旋在女客中間。
  正是忙碌,忽聽維儀笑了一聲,慕容夫人低聲問:“這孩子,都是做母親的人了,還這麽不老成,無端端地傻笑什麽?”
  維儀輕聲說:“我怎麽是傻笑?我隻是瞧著三哥有趣,這一會兒工夫,他已經進來三趟了,每次隻是望望三嫂就走開,他難道怕三嫂飛掉不成?”
  慕容夫人笑吟吟地說:“別拿你三哥來尋開心,看看你三嫂,又該不自在了。”
  素素早已是麵紅耳赤,借著迎客,遠遠走到門口去。正巧慕容清嶧又踱過來,一抬頭見了她,怔了一下,轉身又往回走。素素輕輕“哎”了一聲,他轉過頭來瞧著她,她低聲說:“維儀在笑話我們呢。”
  他聽了這一句話,不知為什麽就笑起來,眉目間仿佛春風拂過,舒展開來。
  維儀遠遠瞧著他倆的情形,隻低聲對慕容夫人道:“媽,你瞧,我今年沒瞧見三哥這樣笑過。”
  慕容夫人輕輕籲了口氣,“這兩個冤家。”
  等到了晚間,素素來向慕容夫人道:“母親,我先走了。”
  慕容夫人望了慕容清嶧一眼,說:“也好,鬧了一天,隻吵得我頭痛,想必你也累了,你那邊到底安靜些,早點回去歇著。”
  素素應了聲“是”,卻聽她又說:“老三,你也過去,明天早上再和素素一塊過來就是了。”
  慕容清嶧答應了一聲,轉身叫人:“開我的車子出來。”
  素素靜默了片刻,才說:“我那邊諸事都不周全,隻怕萬一有公事找他,會耽擱他的時間。”
  那意思就很明白了,她心裏以為,依他向來的性子,說不定當場要發作。誰知慕容清嶧卻說:“大過年的會有什麽公事?我去看看,你那裏缺什麽,正好叫他們添置。”
  慕容夫人聽他這樣說,心裏一鬆,也道:“正是,原先這房子,就是為你們兩個成家買的,我是讚成小家庭獨立的,不過年紀大了,喜歡你們天天在眼前,所以才沒叫你們搬,倒是我的私心。你們年輕人,當然願意自由地住在外頭,反正離雙橋很近,來去也很方便。”
  素素聽她的口氣,愈發起了另一層意思,她素來尊重這位婆婆,言下一片殷殷之意,她不好再說什麽。因她一貫處境淡然,所以下麵的人未免諸事省便。她和慕容清嶧同車回去,倒將那邊的下人鬧了個手忙腳亂。慕容清嶧見房子整潔如新,布置得也很雅致。她換了衣服就下樓來,隨便選了一本書看著。他見她隻是淡淡的樣子,隻得說:“這裏倒是很安靜。”
  在屋子走動看了一看,又說:“這地毯我明天叫人換一張,顏色和窗簾不配。”
  想了一想,說:“還是換窗簾好了。你說,是換窗簾,還是換地毯?”
  她本不欲答話,但心裏到底不忍,況且他這樣眼睜睜地望著她,那神色倒不像是在問家常的繁瑣小事,仿佛等著她決斷什麽似的。她終究顧著他的麵子,於是說:“換窗簾隻怕容易些。”
  她肯回答,他心下一喜,說:“那明天叫人來換。你不要看書了,很傷眼睛的。”
  旋即又說:“你若是想看,打開大燈再看吧。”
  嘴裏這樣說,眼裏卻不禁露出一絲期望。她想著日間自己主動跟他講了一句話,他就十分高興,此刻又這樣小心翼翼,總不過是怕自己多心,到底是極力想體貼一些。心裏終究一軟,低聲說:“我不看就是了。”
  過了元宵節,公事漸漸重又繁忙起來。雷少功來得早了,慕容清嶧還沒有下樓,他在那裏等。隻見素素從庭院裏進來,後頭跟著人捧著折枝花預備插瓶。他連忙站起來道早安。素素向來對他很客氣,道了早安又問:“是有急事?我叫人去叫他。”
  雷少功說:“適才我打了電話,三公子就下來了。”
  這半個月來,他們在兩邊來回,極為不便,慕容清嶧卻並不在意。慕容清嶧下樓見了雷少功,問:“等了好一會兒吧?再等一下,我就來。”
  走過去和素素說了幾句話,才出門去。
  雷少功覷見他心情甚好,於是說:“三公子,汪小姐那邊,要不要安排一下?她這一陣子找不到您,老是纏住我不放。”
  慕容清嶧笑道:“她纏著你?你幫個忙笑納好了。”
  雷少功笑一聲,說:“謝了,我消受不了這等豔福。”
  慕容清嶧去開會,雷少功到值班室裏去看公文。沒看多大一會兒,那汪小姐又打電話來了,雷少功一聽她的聲音就頭痛,開口就說:“三公子不在。”
  那汪綺琳發了狠,輕咬銀牙說:“他是存心避著我了,是不是?”雷少功說:“他公事忙。”
  汪綺琳冷笑了一聲,“雷主任,你不用在這裏敷衍我,回頭我請三少奶奶喝茶去。”
  雷少功向來脾氣好,聽她這樣威脅,卻不知為何也動了氣,隻冷然道:“我勸你不要妄動這樣的念頭,你若是想自尋死路,你就試試看。”
  汪綺琳呆了半晌,幽幽道:“那麽是真的了?外頭說,他們兩個破鏡重圓。”
  雷少功說:“你這話又錯了,他們又不曾生分,怎麽說是破鏡重圓?”
  汪綺琳冷笑一聲,說:“別跟我打這官腔,大家誰不知道,那位三少奶奶冷宮裏呆了快兩年了。三公子近來怎麽又想起她來?我倒要瞧瞧她能長久幾日。”
  掛上電話,雷少功心裏隻想罵娘,晚上回去時就對慕容清嶧說:“您的女朋友裏頭,就數這汪小姐最難纏,趁早想個法子了斷才好。”
  慕容清嶧漫不經心地說:“你去辦就是了。”
  他回去素素還沒有睡,見他進來於是站起來。他說:“又沒有外人,就別立規矩了。你穿得單薄,不要坐在窗下。”
  素素順手接過他的外套。他這十餘日來,總是非常留意她的神色,見她微有笑意,心裏極是高興,問:“晚上吃什麽?”
  素素歉然道:“對不住,我以為這麽晚你不回來了,所以自己吃過了。我叫廚房再替你另做吧。”他問:“你晚上吃的什麽?”
  她答:“我是吃的揚州炒飯。”
  他馬上說:“那我也吃炒飯好了。”聽他這樣說,她忍不住淺淺一笑,他望著她也笑起來。
  牧蘭與張明殊結婚,素素接到請柬,極是高興。張家家境殷實,在明月樓大擺喜宴,那真是熱鬧。明月樓對著的半條街上,車如流水馬如龍,當真客似雲來冠蓋滿城。張太太極是眼尖,認得是素素的車子,滿麵春風地迎上來,笑逐顏開,“沒想到三少奶奶這樣給麵子。”
  親自陪了她進去。女眷裏頭很多人都是認識她的,眾星捧月一樣團團圍住,嘈嘈切切說些寒暄的話來。素素半晌才脫得身去裏間,隻說一句恭喜,牽了牧蘭的手,看她一身的金碧褂裙,頭上結著絨花,發簪上細密的碎鑽,燈下星輝一樣耀眼,倒是喜氣洋洋。不禁道:“我真是替你高興呢。”
  牧蘭也極是高興,說:“這麽些年,總算是有個結果吧。”
  素素自然被主人安排在首席,這樣熱鬧的場合,其實也吃不到什麽,回去之後隻得另外叫廚房下麵。慕容清嶧本來正在看卷宗,於是放下公文向她笑道:“你可是出去吃了鮑翅大宴,回來還要再吃清湯麵?”
  她說:“我是吃不來那些,我看新娘子也沒吃什麽。”
  他問:“客人一定不少吧?”
  她“嗯”了一聲,又說:“牧蘭介紹我認識伴娘汪小姐,那汪小姐人倒是極和氣,牧蘭和她很要好,我們約了過陣子去喝咖啡。”
  他說:“常常和朋友出去玩一玩也好,省得成日悶在家裏。”突然想起來,問:“汪小姐,是哪一個汪家的小姐?”
  她說:“是汪部長的二小姐。”
  他臉色一變,旋即如常,說:“那個方牧蘭,你還是少跟她來往。我們和霍家是姻親,回頭別又惹是非。”
  她怔了一怔,說:“我和牧蘭十幾年的朋友,許公子的事過去這樣久了,我想應該沒關係吧。”
  他說:“你怎麽這樣不懂事?旁人若是知道,又是笑話。”
  她說:“我總不能為著害怕閑話,就丟掉朋友。”
  他心下煩亂,“反正我不答應你和她們在一塊。你若是想交朋友,霍家、穆家、陳家的女眷,不都是極和氣的人嗎?”
  她輕輕歎了口氣,“她們隻是對三少奶奶和氣,不是對我和氣。”
  他說:“你瞧,你又說這種怪話了,你不就是三少奶奶嗎?”
  停了一停,又說:“你知道那些世交裏頭,是非最多,我是不想你無意間卷進去,讓別有用心的人利用了。”
  素素說:“我知道了。”
  他新近升職,自然格外顯得忙些。這天出差回來,首先去雙橋見了父母,回家時素素正吃飯。他說:“別站起來了,又沒有旁人。”
  回頭對下人說:“叫廚房添兩樣菜,給我拿雙筷子。”
  見餐桌上一隻小玻璃碟子裏的醉螺,那螺色如紅棗狀如梨形,個頭極小,像一隻隻袖珍的小梨,正是平心海特產的梨螺,於是問:“這個倒是稀罕,哪裏來的?”
  素素說:“牧蘭和張先生去平心海度蜜月回來了,帶了一簍這個回來給我嚐鮮。”
  他接過筷子嚐了一隻,說:“很香。”又問:“換廚子了嗎?這個倒不像他們平常的口味。”
  素素說:“上回聽母親說你愛吃這個,我怕廚房又弄得太鹹,所以我試著醉了這幾隻,不知道味道怎麽樣,想著今天晚上自己先嚐一嚐,以為你明天才回來呢。”
  慕容清嶧笑逐顏開說:“原來是三少奶奶親手醉的,我可真是受寵若驚。”
  素素見他極為高興,微笑說:“隻要你愛吃就好了。”
  廚房添了稀飯上來,他似是隨意一般問:“你們是在外頭見麵,還是他們到家裏來過?”素素說:“我知道你不喜歡外人到家裏來,所以和牧蘭約在外頭。我請她和張先生吃飯,地方是他們選的,叫什麽黔春樓,花了一百四十塊錢。”
  他聽到這裏就笑起來,“夠了夠了,我隻是隨便問問,你不必一五一十全報告出來。”又想了一想,說:“我倒忘了,你一個月的零花錢隻有五百塊,隻怕不夠用。回頭我跟他們說一聲,從這個月起把我的薪俸直接給你。”
  素素說:“我沒有多少用錢的地方,每個月五百我都用不了。”
  他說:“最近物價很貴,買一件衣服隻怕都要百來塊,你那五百塊錢,請朋友喝幾次茶就沒了。”
  她說:“母親叫人替我做的衣服,我都穿不完,況且許多地方,都可以記賬。你花錢的地方必然比我要多,不必將薪俸全給我。”
  惹得他笑起來,“傻子,薪俸那幾千塊錢,能當什麽?你不用管我,你花不完,多買些自己喜歡的東西也就是了。”
  見她微有窘意,於是岔開話說:“那個黔春樓聽來像是不錯,不知道菜色怎麽樣?”
  素素說:“是新開張的雲南菜館子,有幾道菜倒是很特別,有一種弓魚幹很好吃。”
  慕容清嶧聽了,倒有幾分不自在,卻仍是微笑,問:“怎麽想起來去吃雲南菜?”
  素素答:“汪小姐是雲南人,她推薦我們一起去嚐鮮。”
  慕容清嶧聽了這一句,麵上並不顯露出什麽,隻是說:“那個汪小姐,你遠著她些。”
  素素心裏略感奇怪,問:“為什麽?”
  他說:“你不懂就別問,反正不要理會她就是了。”他這樣有意含糊其辭,素素想了一想,問:“是因為局勢的緣故麽?”
  慕容清嶧正是要她如此誤會,於是說:“反正你別問就是了。”
  素素聽他這樣講,果然以為自己猜測對了,這上頭慕容夫人對她向來教誨頗多,知道不便追問,於是隻是默記於心。
  過了幾日和牧蘭在外麵吃甜品,牧蘭說:“綺琳說要請咱們去北雲玩,我反正已經答應了,你呢?”
  素素搖一搖頭,“我可不成。”
  牧蘭問:“三公子不是不在家麽,為什麽不出去玩玩?一個人在家裏多無聊。”
  素素道:“我反正也慣了。”
  牧蘭說:“瞧你這樣子,也不怕悶出病來?不過你近來氣色倒是挺好的。”
  素素說:“是麽?大約最近吃得好,人長胖了些吧。”
  牧蘭笑起來,“就你這樣子,風一吹都能飛起來,還叫胖?我才是真的胖了。”
  忽然想起一事來,“後天大劇院公演《胡桃夾子》,咱們去看吧。劇團裏的幾個新人,聽說跳得好極了。”
  素素聽了,果然高興,“好啊,到時你打電話來,咱們一塊兒去。”
  到得那一日,牧蘭果然打電話來約素素,在劇院外頭見了麵,才知道還有汪綺琳也約在一起。素素記著慕容清嶧的話,可是既然來了,又不好再說走,隻得和她們兩人一齊進去。好在看芭蕾舞不同看戲,並不能夠過多地談話,所以隻是靜靜地看著台上。她與牧蘭都是行家,見那些新人果然跳得十分出色。素素看得十分專注,忽聽汪綺琳輕聲道:“聽說三少奶奶當年一曲《梁祝》,令夫人都讚歎不已。”
  素素猶未答話,牧蘭已笑道:“素素是極有天賦的。”
  素素隻得笑一笑,說:“都是很多年前了,如今哪裏還能跳舞。”
  牧蘭道:“我骨頭也早就硬了,上次試了試,連腿都邁不開了。”
  素素怕談話聲音太大擾到旁人,於是不再接口。第四幕快要結束時,忽見最盡頭包廂裏幾個人都轉過身去,有一人更是起立致意。牧蘭一時好奇,也轉過臉去張望,隻見走廊那頭幾個人走過來,都是一身的戎裝,當先一人長身玉立,翩然而來,正是慕容清嶧。左右包廂裏的看客都是非富即貴,自然都識得他。他這一路進來,少不了紛紛起立打招呼。
  正好第四幕落幕,素素正在鼓掌,一回頭見是他進來,意外地站起來,“你怎麽來了?”
  慕容清嶧笑道:“回去你不在家,說你到這裏來了,所以我過來接你。”
  那汪綺琳一顆心早已是七上八下。慕容清嶧原隻是一時興起前來,萬萬想不到會在這裏遇上她,微一遲疑。他知道眾目睽睽,不知多少人正瞧著熱鬧,於是不慌不忙打個招呼:“汪小姐,許久不見。”
  又向牧蘭點一點頭,“張太太,你好。”
  汪綺琳微微一笑,說:“三公子和三少奶奶真是恩愛,一刻不見,就親自來接。”
  素素向來麵薄,低聲說:“汪小姐取笑了。”
  慕容清嶧說:“我還沒吃晚飯呢。”
  素素聽他這樣說,果然道:“那咱們先回去吧。”
  慕容清嶧取了她的外衣手袋,隨手卻交給侍從。素素對二人道:“實在對不住,我們先走了。”
  二人自然客氣兩句,起身送他們離開。
  等到了車上,素素見慕容清嶧的臉色並不是很好,低聲說道:“我並不知道牧蘭還約了她,你不要生氣。”
  慕容清嶧笑了一笑,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說:“沒事,我並沒有生氣。”
  雷少功卻說:“三公子,跟您告個假,我有點私事先走。”
  慕容清嶧說:“那你去吧。”
  他們本來開了兩部汽車過來,此刻慕容清嶧夫婦坐了一部車先走了。
  雷少功點上一枝煙,夜裏風正涼,他靠在車子旁邊,看大劇院外麵燈火通明,照著巨幅的海報。海報上女主演彎著身子,舞裙的薄紗,像是一朵半凋的芙蓉花。燈下看去,極是動人。他望著那張海報,不由得出了神。不遠處是街,隱約聽得到市聲喧囂,這樣聽著,卻仿佛隔得很遠似的。他隨手掐熄了煙頭,又點燃一支。這一支煙沒有吸完,果然就見汪綺琳獨自從劇院裏走出來。向街邊一望,那路燈光線很清楚照見她的臉色,卻是微有喜色。
  走過來後笑容卻漸漸收斂,問:“他叫你在這裏等我?”
  雷少功說:“汪小姐,先上車再說吧。”
  汪綺琳上了車子,又問:“他有什麽話,你說吧。”雷少功道:“汪小姐是個聰明人,這樣子鬧,除了讓旁人看笑話,又有什麽好處?”汪綺琳笑一笑,說:“我怎麽了?我和你們三少奶奶很投緣啊,不過隻是一塊兒吃飯看戲,你們怕我吃了她不成?”
  雷少功也笑一笑,說:“人人都說汪小姐聰明,我看汪小姐這回做事糊塗。他的脾氣你是知道的,萬一翻了臉,汪小姐沒有好處。”
  汪綺琳仍是笑靨如花,“雷主任,你跟我說實話,他最近又瞧上誰了?我知道他向來不將這位少奶奶當一回事的,這一年裏,我瞧他也盡夠了,沒想到他和我鬧生分。你讓我死也做個明白鬼,成不成?”
  雷少功說:“他的事情,我們做下屬的哪裏知道。”
  汪綺琳一眼瞟過來,輕輕笑了一聲,“瞧,雷主任又打官腔了不是?他的事情,你若是不知道,就沒人知道了。”
  雷少功說:“汪小姐這樣子說,我也沒法子。你到底給我三分薄麵,有什麽條件盡管開出來,我回頭好去交差。”
  汪綺琳道:“你別急著交差啊,我能有什麽條件?你們將我想成什麽人了?我也不過是一時好奇,想好好瞧瞧三少奶奶,是個什麽樣傾國傾城的大美人。現下我也瞧夠了,你們既然不樂意我跟她交往,我以後就不打擾她就是了。不過,我和他的事知道的人不少,我可不擔保別人不說。”
  雷少功說:“汪小姐知進知退,才是聰明人。”
  汪綺琳嫣然一笑,說:“我聰明?我傻著呢。”
  第二天雷少功便對慕容清嶧說:“汪小姐那樣子,倒隻是疑心您近來又瞧上了旁人。我看她正鬧意氣,不像是要善罷甘休的樣子。不過她應當知道中間的利害關係,不會輕舉妄動。”
  慕容清嶧說:“那你就告訴她,我近來確實瞧上旁人就是了,省得她來煩我。”
  雷少功笑了一笑,說:“您要我扯這樣的謊,也要她肯信。她隻是說,要親自和你講清楚。”
  慕容清嶧說:“我是沒空見她的,她有什麽話,叫她對你說好了。原先看她頗為善解人意,沒想到現在糾纏不清。”
  雷少功聽他語氣裏頗有悔意,於是安慰他說:“汪小姐雖然難纏,到底也是有頭有臉的,不會弄出笑話來讓別人看。”
  遲疑了一下又說:“我看那位張太太,倒像是在裝糊塗,少奶奶是個老實人,隻怕會吃虧。”
  慕容清嶧說:“她不過就是喜歡談些蜚短流長,諒她沒膽子在素素麵前說什麽,由她去吧。”
  他既然這樣說,雷少功又接到汪綺琳的電話,便隻是說:“三公子確實抽不出空來,你有什麽話,對我講也是一樣的。”
  汪綺琳歎了一聲,說:“沒想到他這樣絕情,連見一麵都不肯。”
  想了一想,說:“他既然如此,我也就罷了,不過,我要他替我辦一件事。”
  雷少功聽她肯開口談條件,自然樂意,於是說:“你盡管說就是,回頭我一定一五一十轉告他。”
  汪綺琳道:“岐玉山工程,我要他指明給一家公司來做。”
  雷少功躊躕道:“這是規劃署的公事,我看他不方便插手。”
  汪綺琳冷笑一聲,道:“你不能替他做主的話,就先去問問他。老實講,我提這要求,已經是夠便宜他的了,他不過幫忙說一句話,也不肯麽?”雷少功隻是說:“我請示了他,再來給你回話。”
  晚間覷見慕容清嶧得空,便將此事對他說了,果然,慕容清嶧皺起眉來,“她也太獅子大開口了,這中間一轉手,可不是一個小數目。”
  雷少功說:“我也說了您有些為難,畢竟不是小事,況且又不是您直接管轄,萬一旁人聽到風聲,又出是非。”
  慕容清嶧一臉不耐,“算了算了,就依她好了,我回頭跟他們去說。一勞永逸,省得她再出花樣。”
  他們在客廳裏講話,隔著落地長窗,雷少功隻見素素從花園裏過來,於是緘口。慕容清嶧回過頭見是她,於是問:“我瞧你近來手藝大有長進,這幾枝花,是又要插起來嗎?”素素答:“我跟著母親學,不過是邯鄲學步罷了。”
  雷少功見她進來,早就告辭出去。慕容清嶧看素素穿著淡青色的織雲錦旗袍,極淡的珠灰繡花,於是說:“天氣漸漸熱了,其實穿洋裝比穿旗袍要涼快。”
  素素說:“我總是不習慣在家裏穿洋裝,裙子那樣短。”
  倒說得他笑起來。她自己也覺得十分不好意思,於是問:“你這次出去,什麽時侯回來?”慕容清嶧說:“我也拿不準,大約總得兩三天吧。”
  見她持著那小銀剪刀,低著頭慢慢剪著玫瑰上的贅葉,便說道:“等我這一陣子忙過,咱們出去玩一玩。結婚這麽多年,我都沒有帶你出去過。”
  她說:“沒關係,你這樣忙,其實我也是懶得動。”
  他說:“等我這次回來,無論如何叫他們替我安排幾天時間,我帶你去長星海,那邊有官邸,很方便的。”
  隨手接過素素手裏的那枝玫瑰,替她插在襟上,“到時候隻有咱們兩個人,清清靜靜地住幾天。”
  素素聽他這樣說,心裏也很是向往,見他目不轉睛望著自己,雖然多年的夫妻,可是仍舊不知不覺低下頭去,襟上那朵玫瑰甜香馥鬱,中人欲醉。
  他走了之後,素素獨自在家裏。這天去了雙橋官邸,陪慕容夫人吃過午飯。正巧維儀帶著孩子過來,素素抱了孩子在庭院裏玩。維儀見她疼愛孩子的樣子,轉臉輕聲對慕容夫人道:“三哥總算是明白過來了,可憐三嫂這麽些年。”
  慕容夫人輕輕歎了口氣,說:“到底有些美中不足,要是能有個小孩子,就是錦上添花了。你三哥再過兩年就快三十歲了,你父親像他這年紀的時候,已經有了你大姐和你二哥了。”
  維儀倒仿佛想起什麽來,望了素素一眼,壓低聲音說:“母親,我在外頭聽見一樁傳聞,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慕容夫人知道這小女兒從來不愛道聽途說,心裏略略奇怪。於是問:“有什麽話你就說吧,和你三哥有關係?”
  維儀低聲道:“我聽人說,年來汪綺琳和三哥一直走得很近。”
  慕容夫人問:“汪綺琳?是不是汪家老二,長得挺秀氣的那個女孩子?”
  維儀點一點頭,“晰成有兩次遇上他們倆在一塊兒。你知道三哥那脾氣,並不瞞人的。”
  慕容夫人笑了一聲,說:“年輕人眼皮子淺,在外頭玩玩也不算什麽。你三哥向來知道好歹,我看這一陣子,他倒是很規矩。”
  維儀不知為何,倒長長歎了口氣。慕容夫人聽她口氣煩惱,於是問:“你吞吞吐吐的,到底想說什麽?”
  維儀又遠遠望了素素一眼,見她抱著孩子,一手拿了麵包喂魚,引得那些魚浮起喁喁,孩子高興得咯咯直笑,素素也微笑著,騰出手來撕麵包給孩子,教他往池子裏撒食。維儀低聲說:“母親,我聽說汪小姐有身孕了。”
  慕容夫人隻覺得眼皮輕輕一跳,神色肅然地問:“你說那孩子是你三哥的?”
  維儀說:“外麵人是這樣說,不過也半信半疑吧。這種事情除了他們兩個自己,旁人哪裏知道。”
  慕容夫人道:“老三不會這樣糊塗,你是聽誰說的?”
  維儀說:“傳到我耳朵裏來,也早拐了幾個彎了,我並不太相信。可是還有一樁事情,不知道母親知不知道?”頓了一頓,才說:“這次岐玉山改建公路的事情,聽說三哥出麵一攬子兜了去,全部包給一家公司,巧不巧這家公司,是汪綺琳舅舅名下的。”
  慕容夫人神色凝重,說:“這樣一講,倒有幾分影子了。老三怎麽這樣做事?回頭讓你父親知道,看不要他的命。”
  維儀道:“三哥這幾年升得太快,外麵的人說什麽的都有,偏偏他行事向來肆無忌憚,到底會吃虧。”
  慕容夫人想了一想,說:“等老三回來,我來問他。”
  凝望著素素的背影,又說:“別告訴你三嫂,免得她心煩。”
  維儀嗔道:“媽,難道我連這個都不知道?”
  素素吃過晚飯才回去,才進家門便接到牧蘭的電話,“找你一天了,你都不在家。”
  素素歉意地笑笑,說:“今天我過去雙橋那邊了,有事嗎?”
  牧蘭說:“沒有事,不過想請你吃飯。”
  素素說:“真對不住,我吃過了,改日我請你吧。”
  牧蘭說:“我有件頂要緊的事情想告訴你呢,你來吧,我在宜鑫記等你。”
  素素猶豫了一下,說:“這麽晚了,要不明天我請你喝茶?”牧蘭說:“才八點多鍾,街上熱鬧著呢。你出來吧,事情真的十分要緊,快來,我等著你。”
  
  素素聽她語氣急迫,想著隻怕當真是有要緊事情,隻得坐車子去宜鑫記。宜鑫記是老字號的蘇州菜館子,專做達官名流的生意。館子裏的茶房老遠看到車牌,連忙跑上來替她開門,“三少奶奶真是貴客。”
  素素向來不愛人家這樣奉承,隻得點頭笑一笑。茶房問:“三少奶奶是獨個兒來的?要一間包廂?”
  素素說:“不,張太太在這兒等我。”
  茶房笑道:“張太太在三笑軒,我帶您上去。”
  三笑軒是精致的雅閣,出眾在於壁上所懸仕女圖,乃是祝枝山的真跡。另外的幾幅字畫,也皆是當代名家的手筆。素素這幾年來閱曆漸長,一望之下便知其名貴。隻見牧蘭獨自坐在桌邊,望著一杯茶怔怔出神,便笑道:“牧蘭,這樣急急忙忙約我出來,到底有什麽事?”
  牧蘭見了她,倒緩緩露出一個苦笑來。她連忙問:“怎麽了?和張先生鬧別扭了?”牧蘭歎了一聲,說:“我倒是寧可和他鬧別扭了。”素素坐下來,茶房問:“三少奶奶吃什麽?”素素說:“我吃過了,你問張太太點菜吧。”然後向牧蘭笑一笑,“鬧別扭是再尋常不過,你別生氣,這頓算是我請客。你狠狠吃一頓,我保管你心情就好了。”
  牧蘭對茶房說:“你去吧,我們過會兒再點菜。”看著他出去關好了門,這才握住素素的手,說:“你這個傻子,你當真不知道麽?”
  素素萬萬想不到原來會說到自己身上,惘然問:“知道什麽?”
  牧蘭隻是欲語又止,說:“按理說我不應當告訴你,可是大約除了我,也沒有人來說給你聽了——素素,我真是對不起你。”
  素素越發不解,勉強笑道:“瞧你,鬧得我一頭霧水。你向來不是這樣子,咱們十幾年的交情,還有什麽不能說的?”
  牧蘭道:“你聽了,可不要生氣,也不要傷心。”素素漸漸猜到一二分,反倒覺得心裏安靜下來,問:“你聽說什麽了?”
  牧蘭又歎了口氣,說:“我是去年認識汪綺琳的,因為她和明殊的表哥是親戚。我也沒想到,事情會是這樣。”
  素素“嗯”了一聲,語氣淡淡的,“我不怪你,也不怪旁人。怨不得他叫我不要和汪小姐交往,原來中間是這樣一回事。”牧蘭說:“我瞧三公子也隻是逢場作戲,聽人說,他和汪綺琳已經斷了往來了。”
  素素唇角勾起一抹恍惚的笑容。牧蘭說:“你不要這樣子,他到底是維護你的,不然也不會叫你不要和她交往。”
  素素打起精神來,說:“咱們別說這個了,點菜來吃吧,我這會子倒餓了。”
  牧蘭怔了一下,說:“還有一件事——我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你。”
  素素輕輕歎了一聲,說:“有什麽話你盡管說吧。”
  牧蘭道:“我也隻是聽旁人說——說汪綺琳懷孕了。”
  隻見素素臉色雪白,目光直直地瞧著麵前的茶碗,仿佛要將那茶碗看穿一樣。牧蘭輕輕搖了搖她的肩,“素素,你別嚇我,這也隻是傳聞,並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素素拿起餐牌來,牧蘭見她的手輕輕顫抖,可是臉上卻一絲表情也沒有。急切道:“你若是想哭,就痛快哭出來好了。”
  素素緩緩地抬起頭來,聲音輕輕的,“我不哭,我再也不會哭了。”
  牧蘭瞧著她叫了茶房進來點菜,倒仿佛若無其事的樣子。待得菜上來,她也隻是一勺子一勺子舀著那蓴菜湯,舀得滿滿一湯碗了,仍沒有住手,一直溢出碗外來。牧蘭叫了一聲:“素素。”
  她才覺察,放下勺子說:“這湯真鹹,吃得人口幹。”
  牧蘭說:“我瞧你臉色不好,我送你回去吧。”
  她搖一搖頭,“不用,司機在下麵等我。”
  牧蘭隻得站起來送她下樓,見她上了車子,猶向牧蘭笑一笑,“你快回家吧,已經這樣晚了。”
  她越是這樣平靜無事的樣子,牧蘭越是覺得不妥,第二天又打電話給她,“素素,你沒事吧?”素素說:“我沒事。”
  電話裏不便多說,牧蘭隻得說了兩句閑話掛掉。素素將聽筒剛一放下,電話卻又響起來,正是慕容清嶧,問:“你在家裏做什麽?我今天就回來,你等我吃晚飯好不好?”
  素素“嗯”了一聲,說:“好,那我等你。”
  他說:“你怎麽了?好像不高興。”
  她輕聲道:“我沒有不高興,我一直很高興。”
  他到底覺得不對,追問:“你跟我說實話,出什麽事了?”
  她說:“沒事,大約昨天睡著時著涼了,所以有點頭痛。”
  午後暑熱漸盛,她躺在床上,頸間全是汗,膩膩的令人難受,恨不得再去洗澡。漸漸神迷眼乏,手裏的書漸漸低下去,矇矓睡意裏忽然有人輕輕按在她額頭上,睜開眼首先瞧見他肩上的肩章燦然。沒有換衣服,想是下車就直接上樓來了,走得急了呼吸未勻。
  這樣的天氣自然是一臉的汗,見了她睜開眼來,微笑問:“吵醒你了?我怕你發燒,看你臉上這樣紅。”
  她搖了搖頭,說:“你去換衣服吧,天氣這樣熱。”
  他去洗澡換了衣服出來,她已經又睡著了,眉頭微蹙,如籠著淡淡的輕煙。他不知不覺俯下身去,仿佛想要吻平那眉頭擰起的結,但雙唇剛剛觸到她的額頭,她一驚醒來,幾乎是本能一樣往後一縮,眼裏明明閃過憎惡。他怔了一怔,伸手去握她的手,她一動不動任由他握住,卻垂下眼簾去。
  他問:“你這是怎麽了?”
  她隻是搖了搖頭。
  他問:“到底出了什麽事?”
  她簡單地說:“沒事。”
  他煩躁起來,她明明在眼前,可是已經疏離,疏離到令他心浮氣躁,“素素,你有心事。”她仍舊淡淡的,說:“沒有。”
  天氣那樣熱,新蟬在窗外聲嘶力竭。他極力按捺著性子,“你不要瞞我,有什麽事明白說出來。”
  她隻是緘默,他隱隱生氣,“我這樣提前趕回來,隻是擔心你,你對我老是這樣子,你到底要我怎麽樣?”
  她哪裏還有資格要求?他重新想起她來,已經是莫大的恩寵,她何必還妄圖要求別的?唇邊淒清的笑顏終究令他惱怒,“你不要不知好歹!”
  她向後退卻,終究令得他挫敗無力地轉過臉去。他這樣努力,盡了全力來小心翼翼,她不過還是怕他,甚至,開始厭惡他。前些日子,她給了他希望,可是今天,這希望到底是失卻了。
  他瞧著她,她臉色蒼白,孱弱無力得像一株小草,可是這草長在心裏,是可怕的荒蕪。他壓抑著脾氣,怕自己又說出傷人的話來,她卻隻是緘默。他無聲地握緊拳頭,指甲深深地掐入掌心。她就在他麵前,可是已經又距他這樣遠——仿佛中間橫亙著不可逾越的天塹——惟有她,惟有她令他如此無力,無計可施無法可想,隻是無可奈何,連自欺欺人都是癡心妄想。
  他去雙橋見過了父母,留下陪慕容夫人吃晚飯。吃完飯後在休息室裏喝咖啡,慕容夫人揮退下人,神色凝重地問他:“那個汪綺琳,是怎麽回事?”他倒不防慕容夫人會提及此人,怔了一下才說:“母親怎麽想起來問這個?”
  慕容夫人道:“外麵都傳得沸反盈天了——我看你是糊塗了。我聽說她有了你的孩子,是不是真的?”
  慕容清嶧脫口道:“不可能。我今年就沒有和她見過麵了。”
  慕容夫人麵色稍豫,但口氣依舊嚴厲,“這件事情,你甭想含糊過去,你老老實實地對我說實話。假若你不肯,我回頭告訴你父親,叫他來問你。”
  慕容清嶧道:“母親,我不會那樣荒唐。我確是和她交往過一陣子,自從過了舊曆年就和她分手了。孩子的事必然是她撒謊,假若真有其事,至少已經六個月了,她哪裏還能出來見人?”
  慕容夫人這才輕輕點了點頭,“這就好,我原想著也是,你不會這樣大意。不過旁人傳得沸沸揚揚,到底是往你頭上扣。”
  慕容清嶧怒道:“真是無聊,沒想到她這樣亂來。”
  慕容夫人道:“到底是你不謹慎,你總是要吃過虧,才知道好歹。素素是不理你的風流賬,若教她聽到這樣的話,真會傷了她的心。”
  慕容清嶧想起她的樣子來,突然醒悟,“她隻怕是已經聽說了——今天我回來,她那樣子就很不對。”
  慕容夫人道:“總歸是你一錯再錯,她給你臉色瞧,也是應當的。”
  他心裏愧疚,回家路上便在躊躕如何解釋。誰知回家後新姐說:“少奶奶出去了。”
  他問:“去哪兒了?”
  新姐說:“您剛一走,少奶奶接了個電話,就出去了。”
  他見素素的車子仍在家裏,問:“是誰打電話來?少奶奶怎麽沒有坐車出去?”新姐搖一搖頭,“那我可不知道了。”
  夏季裏的天,本來黑得甚晚。夜色濃重,窗外的樹輪廓漸漸化開,像是洇了水的墨,一團團不甚清晰。他等得焦躁起來,在客廳裏來回踱著步子。雷少功本來要下值回家,進來看到他的樣子,倒不放心。於是說:“三公子,要不要派人出去找一找?”他想起日間她的樣子,那目光冷淡而無力的決然,猛然驚悚,隻怕她竟會有什麽想不開,心裏頓時亂了。連忙說:“快去!叫他們都去找。”
  雷少功答應一聲,出去安排。慕容清嶧心裏擔心,踱了幾個來回,倒想起一事來,對雷少功說:“你替我給汪綺琳打個電話,我有話問她。”
  汪綺琳一聽慕容清嶧的聲音,倒是笑如銀鈴,“你今天怎麽想起我來了?”慕容清嶧不願與她多講,隻說:“你在外頭胡說什麽?”汪綺琳“咦”了一聲,說:“我不曾說過什麽呀?你怎麽一副興師問罪的腔調?”
  他冷笑了一聲,說:“你別裝糊塗,連我母親都聽說了——你懷孕?跟誰?”
  汪綺琳輕輕一啐,膩聲道:“你這沒良心的,怎麽開口就這樣傷人?這話你是聽誰說的?誰這樣刻薄,造出這樣的謠言來?要叫我家裏人聽到,豈不會氣著老人家。”
  他見她一口否認,隻冷冷地道:“你要我做的事,我已經替你辦了,咱們是一拍兩散,互不相欠。你以後最好別再這樣無聊,不然,你一定後悔。”
  汪綺琳輕輕一笑,“怨不得她們都說你最絕情,果然如此。”
  他不欲與她多說,伸手就掛斷了電話。
  等到晚上十點鍾都過了,他心裏著急,坐下來翻閱公文,卻是心不在焉。雷少功怕出事情,留下來沒有走。偶爾抬頭看牆角的鍾,派出去找人的侍從們卻一直沒有消息。慕容清嶧到底是擔心,“啪”一聲將手頭的公文扔在案上,說:“我親自出去找找看。”
  話音未落,電話鈴響起來。雷少功連忙走過去接,卻是牧蘭,像是並未聽出他的聲音,隻當是尋常下人,說:“請少奶奶聽電話。”
  雷少功一聽她這樣講,心裏卻不知為何微微一沉,隻問:“張太太是吧?三少奶奶不是和你在一塊?”
  牧蘭說:“我才出去了回來,聽說這裏打電話來找過我,所以回個電話,你是——”雷少功道:“我是雷少功,三少奶奶今天不是約了您?”
  牧蘭說:“我和她在雲華台吃過飯,她就先回去了,我去聽戲所以現在才回來。”
  慕容清嶧一直在聽,此刻越發擔心起來。隻怕是出了什麽意外,關心則亂,當即對雷少功說:“打電話給朱勳文,叫他派人幫忙。”
  雷少功欲語又止,知道他必是不肯聽勸的,隻得去打電話。
  卻說汪綺琳握著電話,裏麵隻剩了忙音。她對麵是一幅落地鏡子,照著一身灩灩玫紅色旗袍,人慵慵斜倚在高幾旁,鏡裏映著像是一枝花,開得那樣好。粉白的臉上薄薄的胭脂色,總不致辜負這良辰。她將聽筒擱回,卻又刻意待了片刻,衝著鏡子裏的自己“哧”地一笑,慢條斯理地理了理鬢發,這才穿過花廳走進裏間,向素素嫣然一笑,“真對不住,一個電話講了這麽久。”
  素素淡淡地道:“這樣晚了,汪小姐如果沒有旁的事,我要回去了。”
  汪綺琳抿嘴笑道:“是我疏漏了,留你坐了這樣久,隻顧絮絮地說話。我叫他們用車送少奶奶。”
  素素說:“不必了。”
  汪綺琳道:“今天到底是在你麵前將事情講清楚了。我和三公子,真的隻不過是尋常的朋友,外麵那些傳言,真叫人覺得可笑。少奶奶不放在心上,自然是好。不過常言道‘眾口鑠金,積毀銷骨’,我隻是覺得百口莫辯。今天難得遇到你,又當麵解釋,叫我心裏好過了許多。”
  素素道:“汪小姐不必這樣客氣。”
  她本來就不愛說話,言語之間隻是淡淡的。汪綺琳親自送她出來,再三要叫司機相送,素素說:“我自己搭車回去,汪小姐不用操心了。”
  汪綺琳笑了一笑,隻得叫人替她叫了一輛三輪車。
  素素坐了三輪車回去,夜已深了,街上很安靜。車子穿行在涼風裏,她怔怔地出著神。適才在汪府裏,隔著紫檀岫玉屏風,隱隱約約隻聽得那一句稍稍高聲:“你這個沒良心的。”
  軟語溫膩,如花解語,如玉生香,想來電話那端的人,聽在耳中必是心頭一蕩——沉淪記憶裏的驚痛,一旦翻出卻原來依舊絞心斷腸一般。原來她與她早有過交談,在那樣久遠的從前。於今,不過是撕開舊傷,再撒上一把鹽。
  到了,仍是她自欺欺人。他的人生,姹紫嫣紅開遍,自己這一朵,不過點綴其間。偶然顧戀垂憐,叫她無端端又生奢望。隻因擔了個名分,倒枉費了她,特意來自己麵前越描越黑。最大的嘲諷無過於此,電話打來,俏語笑珠,風光旖旎其間,不曾想過她就在數步之外。
  她對車夫說:“麻煩你在前麵停下。”
  車夫錯愕地回過頭來,“還沒到呢。”
  她不語,遞過五元的鈔票。車夫怔了一下,停下車子,“這我可找不開。”
  “不用找了。”
  看著對方臉上掩不住的歡喜,心裏卻隻有無窮無盡的悲哀……錢於旁人,多少總能夠帶來歡喜吧。這樣輕易,五塊錢就可以買來笑容,而笑容於自己,卻成了可望不可及。
  店裏要打烊了,她叫了碗芋艿慢慢吃著。老板走來走去,收拾桌椅,打掃抹塵。老板娘在灶頭洗碗,一邊涮碗一邊跟丈夫碎碎念叨:“瞧瞧你這樣子,掃地跟畫符似的,我真是上輩子欠了你!”拿圍裙擦了手,走過來奪了掃帚就自己掃著。老板嘿嘿笑了笑,搔了搔頭又去洗碗。柴米夫妻,一言一行這樣平常的幸福,她失了交臂,便是永遠不能企及。
  放下調羹,卻怔怔地出了神。恍惚間抬起頭來,發現麵前佇立的人,終於緩緩展現訝異,“張先生。”
  張明殊勉強露出微笑,過了片刻,才喚了一聲:“任小姐。”
  他還是依著舊稱呼,素素唇邊露出淒苦的笑顏,這世上,終究還有人記得她是任素素,而不是三少奶奶。她卻問:“這樣晚了,你怎麽在這裏?”
  張明殊道:“我回家去,路過汪府門前,正巧看到你上了三輪車。”
  他不過是擔心,想著一路暗中護送她回去,所以叫司機遠遠跟著。誰知她半路裏卻下了車,他身不由己地跟進店裏來,可是如同中了魔,再也移不開目光。
  素素輕輕歎了一聲,說:“我沒有事,你走吧。”
  他隻得答應了一聲,低著頭慢慢向外走去。
  一碗芋艿冷透了,吃下去後胃裏像是壓上了大石。她夢遊一般站在街頭,行人稀疏,偶然車燈劃破寂黑。三輪車叮叮響著鈴,車夫問:“要車嗎,小姐?”
  她仍是茫然的,坐上車子,又聽車夫問:“去哪裏?”
  去哪裏?天底下雖然這樣大,她該何去何從。所謂的家不過是精致的牢籠,鎖住一生。她忽然在鈍痛裏生出掙紮的勇氣——她不要回那個家去。哪怕,能避開片刻也是好的。哪怕,能逃走刹那也是好的。
  很小很小的旅館,藍棉布的被褥卻叫她想起極小的時候,那時父母雙全,她是有家的孩子。母親忙著做事顧不到她,隻得將她放在床上玩。她是極安靜的小孩,對著被褥就可以坐上半天。母親偶然回頭來看到她,會親親她的額頭,讚她一聲“乖”。就這一聲,又可以令她再靜靜地坐上半晌。母親溫軟的唇仿佛還停留在額上,流水一樣的光陰卻刷刷淌過,如夢一樣。
  她記得剛剛進芭蕾舞團時,牧蘭那樣自信滿滿,“我要做頂紅頂紅的明星。”又問:“你呢?”
  她那時隻答:“我要有一個家。”
  錦衣玉食萬眾景仰,午夜夢回,月光如水,總是明滅如同幻境。他即使偶爾在身側,一樣是令人恍惚不真切,如今,連這不真切也灰飛煙滅,成了殘夢。她終其一生的願望,隻不過想著再尋常不過的幸福。與他相識後短短的三年五載卻已然像是一生一世,已經注定孤獨悲涼的一生一世。
  窗外的天漸淡成蓮青色,漸漸變成鴿灰,慢慢泛起一線魚肚白,夜雖然曾經那樣黑,天,到底是亮了,她卻永遠沉淪於黑暗的深淵,渴望不到黎明。
  她捱到近午時分才出了房間,一打開門,走廊外的張明殊突然退後兩步,那神色又欣慰又惶然,見她看著自己,不由自主轉開臉去。她漸漸明白過來,原來他昨晚到底放心不下,還是一直跟著自己,竟然在這裏守了一夜。
  他這樣癡……又叫牧蘭情何以堪?她抓著門框,無力地低下頭去。他終於開了口:“我……司機在外麵,我讓他送你回去。”
  她腳下輕飄飄的,像踩在雲上一樣。她的聲音也似精疲力竭,“我自己回去。”她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外走,剛剛走到穿堂,到底叫門檻一絆,他搶上來,“小心。”
  頭暈目眩的她本能地抓住他的手臂,恍惚間卻仿佛看到熟悉的麵孔,那雙眼眸是今生今世的魔障,是永世無法掙脫的禁錮。
  “任素素!”
  她身子一顫抬起頭,隻看見雷少功搶上來,“三公子!”想要抱住他的手臂,慕容清嶧一甩就掙開了,她隻覺身子一輕,已經讓他拽了過去。他的眼神可怕極了——“啪!”一掌摑在她臉上。
  張明殊怒問:“你為什麽打人?”
  她眼前一片天旋地轉,隻覺得他的手臂那樣用力,仿佛要捏死自己了。隻是說:“不關他的事。”
  一夜的擔心受怕,一夜的彷惶若失,一夜的胡思亂想,一夜的若狂尋覓,他的眼睛仿佛能噴出火來,她惟一的一句,竟然是替那男人開脫!
  他在乎她,這樣在乎,在乎到這一夜熬得幾乎發了狂,卻隻聽到這一句。她那樣脆弱輕微,像是一抹遊魂,他永遠無法捕獲的遊魂。他喘息著逼視著她,而她竟無畏地直視。她從來在他麵前隻是低頭,這樣有勇氣,也不過是為了旁人。
  雷少功一臉的焦灼,“三公子,放開少奶奶,她透不過氣來了。”
  他一下子甩開她,她跌跌撞撞站立不穩,張明殊忍不住想去攙她一把,被他大力推開,“不許你碰她。”
  她卻幾乎是同時推開他的手臂,“你別碰我。”
  這一聲如最最鋒利的刀刃,劈入心間。她倔強而頑固地仰著臉,眼裏清清楚楚是厭憎。她不愛他,到底是不愛他,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終於說了出來。他倚仗了權勢,留了她這些年,終究是得不到,得不到半分她的心。
  他在她麵前輸得一塌糊塗,再也無法力挽狂瀾。這麽多年,這麽多年——她已經是深入骨髓的疼痛,每一回的希望,不過是換了更大的失望,直至今天……終究成了絕望。他從心裏生出絕望來,她這一句,生生判了他的死,以往還殘存的一絲念想、一絲不甘也終究讓她清清楚楚地抹殺。如溺水的人垂死,他從齒縫裏擠出一句話來,“我不碰你!我這輩子再也不碰你了!”
  天氣這樣熱,因為當值穿著戎裝,從廊上走過來,雷少功就出了一身的汗,一進值班室,隨手取下帽子,那天花板上的電扇雖然轉著,扇出的也隻是陣陣熱風。剛剛倒了壺裏的涼茶來喝,就聽到鈴響。值班的侍從“咦”了一聲,說:“奇怪,先生不在,誰在書房裏按鈴?”雷少功道:“大約是三公子吧,我去看看。”
  慕容清嶧不防是他,低著頭說:“把父親昨天交代的檔案都取過來我看。”雷少功問:“那可不是一會兒的工夫,今天三公子就在這邊吃飯?”慕容清嶧這才抬起頭來,“是你?你如今比他們還要囉嗦,連廚房的事都攬上了。”
  雷少功說道:“您有差不多一個月沒回家了,今天是您生日,回去吃飯吧。”
  慕容清嶧“哼”了一聲,說:“我這不是在家裏嗎?你還要我回哪裏去?”雷少功見他明知故問,可是怕說得僵了,反倒弄巧成拙,隻得道:“那邊打電話來說少奶奶這幾日像是病了,您到底回去瞧瞧。”見他不做聲,知道已經有了幾分鬆動,於是說:“我去叫車。”
  正是黃昏時分,庭院裏頹陽西斜,深深映著花木疏影。青石板上澆過水,熱氣蒸騰。階下的晚香玉開了花,讓那熱氣烘得香氣濃鬱。素素坐在藤椅上,四下裏靜悄悄的,隻是熱,熱得人煩亂。一柄紈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搖著,新姐走過來說:“院子裏才澆了水,這裏熱得很,少奶奶到裏麵坐去吧。”她懶得動,也懶得做聲,隻是慢慢搖了搖頭。新姐問:“廚房問晚上吃什麽,還是吃粥嗎?”
  她點了點頭,新姐去了,過了片刻,卻喜滋滋地回來說:“少奶奶,三公子回來了。”她的手微微一抖,心裏像是火焚一樣焦灼,他到底是回來了。
  她一雙軟底緞鞋,走在地板上亦無聲無息。客廳裏沒有開燈,他的臉在晦暗裏看不分明。她遠遠站定,孤零零地立在那裏,等他開口。
  她身後是朦朧的餘暉,勾勒出單薄的身影。他久久凝望,隔著半間屋子,便是隔著一個天涯。不能逾越的天塹,他永遠不能夠令她為自己展開笑顏。在他麵前,她永遠隻是低著頭,沉默不言。
  無力感油然而生,逼得他不得不轉開臉去,麵無表情冷漠地說出一句話來,“聽人說你病了,有沒有叫許大夫來看?”
  她輕輕點了點頭,他臉上隻有冷淡的倦意,她忽然灰了最後一分心。新姐卻終究忍不住,喜滋滋地說:“三公子,少奶奶害臊不肯說——要給三公子道喜了。”
  他轉過臉來瞧她,她眼裏卻隻是平靜的無動於衷。那麽這個孩子,她認為是可有可無,甚至,隻怕是厭惡也不一定。她不愛他,連帶連他的孩子也不願意要,他竟然連開口問一句的勇氣都失去了,隻是望著她。
  她眼裏漸漸浮起蒼涼的傷感……他到底是猜對了,這個不合時宜的孩子,不過替她添了煩惱,成了羈絆。他乏力地轉開臉去,窗外暮色四起,花樹的影子朦朦朧朧,天黑了。
  雷少功想不到他這麽快出來,知道必是不痛快,默然跟著他上車。最後終於聽見他說:“咱們去吃蘇州菜。”
  宜鑫記的茶房見了他,自然如得了鳳凰一般。笑容可掬地擁著他進去,一路忙不迭地碎碎念:“三公子可有陣子沒光顧小號了,今天有極新鮮的鱖魚。”一麵又叫櫃上,“去窖裏取那壇二十年的女兒紅來。”
  說是二十年陳釀,也不過是店家誇口。但那女兒紅後勁極佳,他與雷少功二人對酌,雷少功猶可自持,慕容清嶧已有七八分的酒意。正上甜湯時,卻有人推門進來,笑吟吟地道:“三公子,今天這樣的日子,我這個不速之客可要過來敬杯酒。”
  雷少功抬眼望去,隻見她穿一身秋香色的旗袍,娉娉婷婷,正是許長宣。她與錦瑞關係極好,錦瑞將她視做小妹妹,故而與慕容清嶧也是極熟悉。慕容清嶧醉得厲害,隻是笑,“你不是在國外念書嗎?是幾時回來的?”許長宣道:“回來可有一陣子啦。我記得今天可是好日子,你怎麽一個人在這兒吃飯?少奶奶呢?”
  雷少功見她哪壺不開提哪壺,連忙問:“許小姐是回來度假,還是長住?”許長宣說:“長住,以後可不走了。”見慕容清嶧正瞧著自己,便緩緩低下頭去。
  慕容夫人從楓港避暑回來,錦瑞、維儀都來見她。孩子們都在院子裏玩耍,母女三人便在小客廳裏說話。
  維儀問:“三嫂今天過來嗎?”
  慕容夫人說道:“她身子不方便,我叫她不用過來了。”
  錦瑞說:“我瞧老三這回混賬,素素這樣子,他倒還在胡鬧。”
  維儀道:“也是奇怪,認識長宣那些年了,三哥怎麽這會子瞧上她了?”
  錦瑞道:“我看長宣糊塗。”
  慕容夫人卻說:“長宣才不糊塗呢,是老三糊塗。”又說,“錦瑞,你可別小瞧了長宣。”
  錦瑞心中不悅,隔了幾日,便約許長宣出來喝茶。見她穿一身雪青色雲紋暗花旗袍,不由道:“怎麽穿得這樣素?”長宣微笑,“近來覺得淡雅一些好看。”
  錦瑞便說:“長宣,我們家老三你是知道的,他頂會傷人心了,你可別上他的當。”
  長宣笑道:“大姐說哪裏去了,近來是和三公子常常一起,不過是吃飯喝茶罷了。”
  錦瑞見她這樣說,心裏倒明白了幾分,不由頗有幾分不悅,隻說:“那你好自為之吧。”
  過了舊曆年,慕容夫人惦著素素產期將近,怕她獨自在外疏於照料,於是叫她搬回雙橋,就近照拂。慕容清嶧回家自然是蜻蜓點水,應個卯就走了。
  天氣一天一天暖和起來,素素在庭院裏散步。剛剛走過花障,忽聽到熟悉的聲音,正是維儀,那聲調卻有幾分氣惱,“三哥就是糊塗,眼見著三嫂要生了,連家也不回。”
  那一個卻是錦瑞,“可不是,許長宣倒拿得住他。”
  素素不欲窺聽,轉身便走,誰想急切之下扭到腰,腹中卻是一陣抽痛,忍不住“哎喲”了一聲。錦瑞與維儀連忙走出花障來看,見她痛得滿頭大汗,維儀先慌了手腳:“三嫂。”
  錦瑞說:“這樣子像是發作了,快,快去叫人。”
  一麵說,一麵上來攙她。
  素素痛得人昏昏沉沉,慕容夫人雖然鎮定,卻也在客廳裏坐立不安。坐了片刻,又站了起來,隔了一會子,又問:“老三還沒回來?”維儀說:“這會子定然已經快到了。”
  錦瑞倒還尋常,隻是道:“母親你也太偏心了,當年我生小蕊,也沒見您這樣子。”
  慕容夫人道:“這孩子……唉……”正說話間一抬頭,見慕容清嶧回來了,隻見他臉色蒼白,於是安慰說:“瞧那樣子還早,你別擔心。”
  話雖這樣說,慕容清嶧隻是坐立不安,困獸樣地在那裏踱來踱去,不時向樓上張望。
  入夜後下起雨來,過了午夜,雨勢越發大起來。隻聽得窗外樹木枝葉簌簌作響,那風從窗隙間吹來,窗簾沉沉的,微有起伏。慕容夫人隻覺得身上寒浸浸的,回頭輕聲叫用人,“叫他們將壁爐生起來,手腳放輕些,別吵到素素。”
  又對錦瑞、維儀道:“你們兩個先睡去吧,這會子也落了心了。”
  維儀低聲笑道:“這時候叫人怎麽睡得著?總得等她們將孩子洗好了,抱出來咱們瞧瞧才睡得著。”
  壁爐裏的火生起來,紅紅的火光映著一室皆溫。慕容夫人見素素是精疲力竭了,睡得極沉,幾縷發絲粘在臉上,額上還有細密的汗珠,雪白的臉孔上隻見濃密黑睫如扇輕合。一抬頭見慕容清嶧目不轉睛瞧著素素,不由又輕輕歎了口氣。
  護士小姐抱了孩子出來,維儀首先接過去。輕輕“呀”了一聲,說:“三哥你瞧,這孩子五官真是精致,長大後定然是個大美人。”
  慕容夫人微笑道:“她爺爺已經打電話回來問過兩次了。”
  錦瑞“哧”地一笑,說:“父親終於做了爺爺,隻怕高興得會提前趕回來呢。”
  又說:“老三,你是不是高興傻了,連話也不說一句?”維儀卻道:“我知道三哥,他為生了女兒在賭氣呢。”
  慕容夫人道:“女兒有什麽不好?明年再生個男孩子就是了。”又說,“咱們別在這裏了,看吵醒了素素。孩子你們也看到了,快回房去睡吧。”
  她們走出去了,慕容夫人又囑咐了護士幾句,這才回房去。孩子讓護士抱去了,屋子裏安靜下來,素素昏昏沉沉,隻覺得有人輕輕握住自己的手。那手是極暖的,叫人貪戀。她以為是慕容夫人,矇矓裏含糊地叫了一聲:“媽。”又昏昏睡去了。
  慕容清嶧久久凝望著她,她的手還輕輕擱在他的掌中,柔軟微涼,隻有此時,隻有此刻,他才能肆無忌憚地看著她,她才不會避開他。她受了這樣的苦,不曾對他吐露過一句,不曾向他傾訴過一句,甚至,對著慕容夫人,也強如對他。
  手伸得久了,漸漸發麻酸軟,他卻盼著天永遠不要亮,這樣的時刻,可以再長久一點,再長久一點。
  慕容灃公事冗雜,第三天才回到雙橋。慕容清嶧去書房裏見他,隻見侍從在一旁研墨,慕容灃正擱下筆,見他進來,說:“你來得正好。”
  慕容清嶧見宣紙上,寫得四個字,輕輕念出聲來:“慕容靜言。”
  知道出自《詩經》中的“靜言思之”。慕容夫人在一旁道:“好固然好,就是太文氣了。這兩天大家都叫她囡囡,這個乳名看樣子是要長久叫下去了。”
  慕容家族親朋眾多,慕容灃素來不喜大事鋪張,但此番高興之下破例,慕容夫人將彌月宴持辦得十分熱鬧風光。囡囡自然是由素素抱出來,讓親友們好生瞧上了一回。大家嘖嘖讚歎,汪綺琳也在一旁笑吟吟地道:“真真一個小美人胚子。”又說,“隻是長得不像三公子,倒全是遺傳她母親的美。”
  維儀道:“誰說不像了,你瞧這鼻梁高高的,多像三哥。”
  汪綺琳笑道:“瞧我這笨嘴拙舌的,我可不是那意思。”
  隻見素素抬起眼來,兩丸眸子黑白分明,目光清冽,不知為何倒叫她無端端一怔,旋即笑道:“三少奶奶可別往心裏去,你知道我是最不會說話的,一張嘴就說錯。”
  宴會至深夜方散,慕容清嶧送完客人上樓來,先去嬰兒室看了孩子,再過來睡房裏。素素還沒有睡,見他進來,一雙黑漆漆的眼睛,如最冷清的星光,直直盯著他,不怒不哀,卻叫他又生出那種徹骨的寒意來。這寒意最終挑起本能的怒意,“你不要這樣看著我,我說過不碰你,這輩子就不會再碰你!”
  她的眼如深潭裏的水,平靜無波。許久,如常緩緩低下頭去,像似鬆了口氣。他心裏恨毒了她,她這樣對他,毀了他的一切。以後的半生,都會是這樣無窮無盡的絕望與殘酷。她輕易就將他逼到絕路上去,終究逼得他冷冷地說出一句話來,“你別以為可以如意,將我當成傻子。”
  她重新抬起眼來,仍是淡然清冽的目光,仿佛如月下新雪,直涼到人心裏去。她終於開了口,說:“你這樣疑心我?”
  他知道她會錯了意,但她眼底泫然的淚光終於令得他有了決然的痛快。她到底是叫他氣到了,他寧可她恨他,好過她那樣淡定地望著他,仿佛目光透過他的身體,隻是望著某個虛空。
  對他這樣視若無物,他寧可她恨他,哪怕能恨得記住他也好——她這樣絕情殘忍,逼得他連心都死了,他已經是在無間地獄裏受著永世的煎熬。那麽就讓她徹底地恨他好了,能恨到記住他,能恨到永生永世忘不了他,總勝於在她心裏沒有一絲一毫。他脫口就說:“不錯,我就是疑心你,疑心那孩子——連同六年前那一個,焉知是不是我的兒子?”
  她渾身顫抖,心裏最大的痛楚卻被他當成騙局。原來在他心裏,她已經如此不堪。隔壁隱約響起孩子的哭聲,原來她錯了,連最後一絲尊嚴他都這樣吝嗇不肯給予,他這樣惡毒,將她肆意踐踏,而後,還可以說出這樣冷血殘酷的話來。孩子的哭聲越來越響,她絕望地扭過頭去,不如不將她帶到這世上來,原來繈褓之中等待著她的就是恥辱。她被如此質疑,他竟然如此質疑她。
  孩子的哭聲越來越響,一聲聲仿佛能割裂她的肝腸,眼淚奪眶而出,她輕輕地搖著頭,眼裏隻剩了最後的絕望。那神氣令他心裏狠狠抽痛,不祥的預感湧上來,他撲上來抓她的手,她死命地掙著,他不肯放,她用力向他手背上咬去,腥鹹的血滲入唇齒之間,他依然死死箍住她不肯放。她到底掙脫了一隻手,用力一揚,“啪”一聲重重扇在他臉上,她怔住了。他也呆了,漸漸鬆開手,她猛然轉身向門外衝去。他追上來,她幾乎是跌下樓梯去,每一步皆是空的,每一步皆是跌落,痛已然麻木,隻剩下不惜一切的絕望。
  她寧可死,寧可死也不要再活著,活著受這種屈辱與質疑,活著繼續麵對他。他這樣對她,她寧可去死。
  廊前停著送客歸來的汽車,司機剛剛下了車子,還沒有熄火。她一把推開司機上車去。她聽見他淒厲的最後一聲:“素素!”
  她一腳踏下油門,車子直直衝出去,仿佛一隻輕忽的黑色蝴蝶,“轟”一聲撞在合圍粗的銀杏樹上。銀杏剛剛發了新葉,路燈暈黃的光線裏,紛紛揚揚的翠色扇子落下來,仿佛一場碧色森森的大雨。巨痛從四麵八方席卷而至,無邊無際的黑暗吞噬了一切,她隻來得及露出最後一絲欣然的微笑。
  漫漫的長夜,仿佛永遠等待不到黎明。休息室裏一盞燈,朦朧的光如流淚的眼,模糊刺痛。雜遝的腳步聲終於驚起最沉淪的驚痛,如同剛剛回過神來才發覺與大人走失的孩子,巨大的恐慌連同絕望一樣的痛苦,他隻是直直盯著醫生的麵容。醫生讓慕容清嶧的目光逼得不敢對視,慕容夫人緩緩地問:“到底怎麽樣,你們就實說吧。”
  “顱內出血,我們——止不住血。”
  慕容清嶧終於問:“你這是什麽意思?”他的眼裏隻有血絲,纏繞如同魔魘一樣的絕望,看得醫生隻覺背心裏生出寒意來。慕容夫人輕輕握住他的手,說:“好孩子,去看看她。”
  維儀終於忍不住,用手絹捂住嘴哭出聲來。慕容清嶧微微搖頭,過了片刻,卻發狂一樣甩開慕容夫人的手,踉蹌著推開病房的門。錦瑞見他差一點跌倒,上前去扶他,也讓他推了一個趔趄。
  素素一隻手臂無力地垂在床邊,屋子裏靜得仿佛能聽見點滴藥水滴落的聲音。他捧起她的手來,鄭重地、緩慢地貼到自己臉上。她的臉上已經沒有一絲血色,微微顫動的睫毛如同風中最脆弱的花蕊。氧氣罩下每一聲急促輕淺的呼吸,都像是一把刀,一刀一刀緩緩割絞著五髒六腑。他從來沒有這樣覺得寒冷,冷得像是在冰窖裏,連渾身的血液都似要凝成冰。他寧可是他,是他要麵臨死亡,也好過要他麵對這樣的她。這樣殘酷,她這樣殘酷地以死反抗,她寧可死,也不願意再麵對他了。心灰到了極致,隻剩絕望。原來如此,原來她寧死也不願再要他。
  這一認知令他幾乎失卻理智,他慢慢低下頭去,絕望而悲痛,“我求你,我這一生從來沒有求過人,可是我求你,求你一定要活著。我答應你從此可以離開我,我答應你,此後我再也不會出現在你麵前。哪怕這一生一世我永遠不能再見到你,我隻求你活下去。”
  天終於亮了,下了半夜的急雨,聲音漸漸微弱至低不可聞。窗外天際青灰的一隅,漸漸發白,淡化成孔雀藍,逐漸滲出緋紅。半邊天際無聲無息絢出彩霞萬丈,綺色流離潑金飛錦。朝陽是極淡的金色,窗外樹木四合,蔭翳如水。陽光從枝葉扶疏裏漏下一縷,仿佛怯生生的手,探入窗內。窗下高幾上一盆蘭花,香氣幽遠沁人心脾,若有若無縈繞不絕。
  我緊張地抱著母親的手臂,問:“後來呢?”
  “後來?”她重新陷入沉思中,逆光照著她的側影,仿佛淡墨的仕女,姣好的輪廓令人屏息靜氣。我緊緊抱著她的臂膀,像是害怕這美好是幻像,一鬆手她就會重新消失在故事裏似的。卓正坐在另一側的沙發上,表情也很緊張,他和我一樣,第一次和母親這樣親近。我們兩個人的心都是揪著的。
  她說:“後來我一直昏迷,醫生斷定我再也不會醒來,你父親終於絕望,也終於放手。”
  我怒道:“他就這樣輕易舍棄了你?!”
  母親微笑起來,眼睛如水晶瑩溫潤。她笑起來真是美,叫人目眩神迷。她輕聲道:“我一個多月後才醒來,等我醒來之後,我要求離婚,你父親同意了。是夫人做主,對外宣布了死訊,給我另一個身份,安排我出國。”
  我仰臉望著她,如同世上一切孩子仰望自己的母親,她臉上隻有從容平淡的光潔,我滿心生出歡喜。我說:“母親,你是對的,父親永遠不值得原諒。”又說,“母親,你真是不會說謊,世上表姐妹哪有同姓的?你一說我就起了疑心了。”
  母親微笑著低下頭去,她仍是慣於低頭。卓正想起《九張機》的題字,問:“母親,那個方牧蘭呢?”母親淡然道:“不知道,我出國後就和所有的朋友斷了聯絡。”
  我一轉念又想起來,“母親,父親這次派人接你回來,準是沒安好心,不管他怎麽花言巧語,你可別理他。你現在是自由的,他劣跡斑斑,不可原諒,再說他是有‘夫人’的。”
  母親道:“這次你父親找到了你哥哥,他才派人去接我。”
  我向卓正扮個鬼臉,真有趣,他真的是我的哥哥,孤孤單單這麽多年,突然有個哥哥的感覺真是奇妙。母親卻是極欣慰地牽著他的手,“你父親能找到你,是我最高興的事情。當年……”她輕輕歎了一聲,“當年我是一萬個不舍得……後來聽說……”她聲音裏猶有嗚咽,“天可憐見,你父親說,大約是當年孤兒院弄錯了孩子,我真如做夢一樣。”
  她的眼淚熱熱地落在我的頭發上,她慢慢撫摸我的長發,那溫暖令我鼻子發酸,“囡囡,你長這樣大了……上次見著你,還是年前你父親帶你出國,我遠遠在酒店大堂那頭瞧了你一眼。你不怪我嗎?”我眼淚要掉下來了,脫口說:“都是父親的錯,才讓你離開我。”
  母親眼裏也有淚光,她輕聲說:“沒想到還有這一天,咱們三個人說了一夜的話,你們不困嗎?”我說:“我不困。媽,你一定累了,你睡一會兒,等你醒了咱們再聊。”
  卓正也說:“媽,你休息一會兒吧。”
  她左手牽著卓正的手,右手牽著我的手,長久地凝視我們,說:“那你們也去睡吧。”
  我哪裏睡得著,在床上翻來覆去了半天,終於跑到卓正的臥室前去敲門。他果然也沒睡著,我可憐兮兮地問他:“我可不可以進來和你說話?”他寵溺地揉了揉我的頭發,說:“當然可以。”
  我爬到沙發上去盤膝坐下,這姿勢因為很不規矩,所以父親從來不樂意見到。我突然對這十餘年一絲不苟的家教起了厭倦,所以偏偏賭氣要這樣坐著。卓正的坐姿仍舊有種軍人樣的挺直,就像父親一樣。我抱著沙發上的軟墊,茫然的無助感令我又要哭了,“哥哥,媽媽要怎麽辦……”我第一次叫他哥哥,他大大震動了一下,伸出雙臂給我一個擁抱,然後安慰我說:“會有辦法的,母親既然回來了,我們一定可以常常見到她。”
  他還說了很多的話來安慰我。我漸漸鎮定下來,他溫和地問:“你餓不餓?”已經有十餘個鍾頭沒吃東西了,胃裏真有點空空如也,我點了點頭,他說:“我弄點點心給你吃,你吃飽了,心情就會好很多。”
  他勸人的方式還真特別,不過他泡了一壺好茶,又拿了罐餅幹來,我的心情真的逐漸好起來。餅幹盒太緊打不開,卓正要幫忙,我偏偏要逞能,隨手拿過他的瑞士軍刀,使勁一撬,隻聽“嘭”一聲輕響,蓋子開了,手裏的刀卻失手滑挑過頸間,隻覺微微一鬆,頸上的鏈子滑落,那隻小金墜子“啪”一聲跌在了地上。我懊惱地蹲下去拾起,卓正問:“和我那個一樣精致,是自小戴著的吧?”我說:“是爺爺留下來的,臨終前他已經說不出來話了,最後隻是攥著這個,叫了我一聲‘靜’。奶奶就將這墜子給我戴上了。不過這個和你那個不一樣,這個是密封的,打不開。”
  卓正突然“咦”了一聲,我也看到了,墜子摔壞了,露出透亮縫隙,裏麵仿佛有東西。我想了一想,望著卓正,卓正明白我在考慮什麽,說:“不好吧,弄壞老人家留下來的紀念。”
  我說:“反正是壞了,要送去珠寶公司修理,不如瞧瞧裏麵是什麽。”
  用刀尖輕輕一挑就開了,我們兩個怔在那裏。墜子裏麵貼著一幀照片,照片裏的人靜靜地微笑著,因為年代久遠,相片已經微微泛黃,可是笑靨如花盛放,一雙澄若秋水的雙眸,仿佛能看到人心底裏去。我情不自禁地說:“真是美。”
  家裏有許多祖母的相片,總是雍容華貴。但是這一張舊相片中的女人,有一種叫人無法呼吸的明媚,仿佛六月陽光,璨然熱烈。她與祖母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我們靜靜地注視著這個過往中的女人,卓正輕輕地按在我肩上,讓我闔上那墜子,說:“我們已經不能驚動了。”
  我萬萬沒有想到,爺爺的生命裏,還有這樣一段過去,那些前塵漠漠,定然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我們吃完點心,因為通宵未眠,我累極了,腦子裏亂糟糟的,有罷工的趨勢。父母的故事已經叫我精疲力竭,我實在不能再去想象又露出冰山一角的往事。我回自己的房間去睡了一覺,等我醒來,已經是下午了。
  母親還沒有起來,我下樓去,客廳裏靜悄悄的,我一轉過頭,竟然看到了父親。他坐在沙發最深處,煙灰缸上的一支香煙已經大半化做了灰燼。我從來沒有見過他有那樣的表情,他隻是遠遠望著那支煙出神,眼裏神色淒苦而無望,仿佛那燃盡的正是他的生命一般。他坐在那裏一動不動,像是可以坐上一生一世似的。
  我看到史主任走進來,輕輕喚了一聲:“先生。”
  父親這才抬起頭來,史主任說:“您該走了。”
  父親“嗯”了一聲,一轉臉看到我,問我:“你母親睡了?”我點了點頭,他瞧著我,我從來沒見過他這樣溫和,他說:“回頭等她醒來,你和卓正兩個好好陪陪你母親。”
  我想起母親吃的種種苦頭,不由得說:“我都知道。”若是在平時,我這種蓄意挑釁的口氣準叫他生氣,但這回他隻歎了口氣。卓正這時候也下樓來了,父親對著他,總沒有太多的話說,隻叮囑他要照顧好母親。就在這當口,卓正突然失聲叫了一聲:“先生!”他還不習慣改過口來。父親眉頭微微一皺,可是馬上也覺察到了,伸手去拭,卻拭了一手的血。史主任連忙幫他仰起臉來,侍從趕忙遞上紙巾來。父親用紙巾按住鼻子,說:“不要緊,大約天氣燥熱,所以才這樣。”
  他衣襟上淋淋漓漓都是血點,史主任十分不安,說:“打電話叫程醫生過來吧。”
  父親說:“你們隻會大驚小怪,流鼻血也值得興師動眾?”放下紙巾說,“你看,已經好了。”
  梁主任見止了血,果然稍稍放心。侍從取了衣服來給父親換上,史主任到底忍不住,說:“先生,要不今天的行程就取消。天氣這樣熱……”父親說:“天氣這樣熱,人家都等我一個,怎麽能取消?”回過頭來對我講:“我晚上過來,你和你哥哥好好陪著你母親。”
  我答應了,父親走後不久,母親就下樓來了。她也並沒有睡好,可是見到我和卓正,就露出溫柔的笑顏,坐下來和我們一起吃下午茶。我像是扭股糖一樣黏著母親,不停地跟她說話,母親總是微笑著傾聽。
  電視裏響起父親熟悉的聲音,他身後是熟悉的建築。母親遠遠看著電視裏父親的身影,卓正也轉過臉去看,我笑著說了一句俏皮話:“這樣熱的天氣,慕容先生還要站在毒辣辣的太陽底下發表演講……”
  話猶未完,隻見屏幕上父親身子晃了一晃,突然向前撲倒。臂膀將幾隻麥克風砰地觸落,發出尖銳的嘯音。全場的人這才失聲驚呼——我連驚呼都忘了,眼睜睜看著電視鏡頭裏已經是一片混亂。侍從室的人搶上去,鏡頭被無數的背影擋住了,嘈雜的聲音裏什麽都聽不到。電視信號被切斷了,瞬間閃起一片雪花,旋即出現無聲無息的黑暗,能吞噬一切令人恐懼到極點的黑暗。
  父親出事之後,母親險些暈倒,我更是沒了主意。幸好卓正十分鎮定,起碼比我鎮定許多,在那一瞬間,他堅毅的表情給了我和母親很大的鼓舞。他當機立斷打電話給侍從室,要求到醫院去。
  我們見到父親時,他仿佛已經安然無恙,神色很平靜地半倚在病榻之上。專用病房寬敞明亮,像是一套尋常豪華公寓。若非室內淡淡的藥水氣息,很難讓人想到這裏是病房。母親立在我身旁,她身上散發著淡薄好聞的香氣,不是香水也不是花香,非蘭非麝,若有若無,縈繞掩蓋了藥水的味道。當她走近時,我清楚看到父親的臉色,仿佛久霾的天空豁然明朗。
  父親轉過臉問我:“你們怎麽來了?”口氣像是責備,“定然嚇到你母親了。”
  醫生說,他需要立刻動手術。
  我很擔心,不是沒有風險的,看外麵那些人如臨大敵的表情就知道。父親有話要同他們說,我於是和卓正一起,陪母親去休息室裏。過了許久,他派人來叫我們。
  我以為他是想單獨交待我們一些話,誰知房間裏還有雷部長和霍先生。我們進去靜靜站在父親的病榻前,父親用手指一指我們,說:“囡囡自幼調皮,好在你們從來都肯拿她當自己的女兒看待,我很放心。”
  他頓了頓又說:“我將卓正交給你們了。”
  他們兩個人都大驚失色,當即一下子站了起來,霍先生叫了一聲:“先生。”
  父親說:“他從小不在我身邊,未免失於管教。我隻希望你們看待他,如同看待你們自己的兒子,替我好生教導他。”
  雷部長說:“先生過慮了——這叫我們如何當得起。”
  父親輕輕歎了口氣,說:“其實我隻希望他能夠和平常人一樣,做他想要做的事情,平靜幸福地度過一生。”他轉過臉來瞧我們,那目光寵溺溫和,好像我們都還是很小的孩子。我終於懂得了,其實在他心裏,他是極累極累的。
  等大家都離開,他疲倦地閉目養神,這時母親來了。她的腳步非常輕,可是父親一下子就睜開了眼睛,仿佛有著第六感似的。他望著母親微笑,母親也微笑起來。
  母親的笑容就像是夜明珠,整個房間都仿佛突然明亮,父親輕聲地說:“對不起。”
  母親眼裏矇矓泛起水汽,閃爍著泫然的淚光,她說:“我明白。”
  他們都隻說了三個字,可是倒仿佛交談了千言萬語一樣,四目相投,目光裏都隻有一種欣慰的安詳。父親的笑容漸次溫暖,如同陽光熠熠生輝。他伸出手來,母親輕輕將手放在他掌心裏。
  他們就這樣執手相望,像是要望到天荒地老。
  我回過頭去,卓正也看著我,他輕輕走過去拉我,“咱們走吧。”我還要說什麽,他已經將我半推半搡地拉出去,順手關上病房的門。我衝他翻白眼,瞪著他。他刮刮我的鼻子,“你不覺得咱們在這兒多餘麽?”
  他帶我順著走廊往外走,天氣很熱,夕陽隔著玻璃照進來,溫熱地烙在人身上。窗外可以望到遠遠的草地上,兩個小孩子嘻嘻哈哈在玩秋千,到底是孩子,病了在醫院裏也可以這樣快樂。在他們的頭上,天空那樣湛藍,一洗如碧,如同要滴下水來,半空皆是綺麗的晚霞,漸漸緋,而後橙,繼而紫,落下去,是蕩漾的朱灰金……
  “噗”一口氣吹滅蠟燭,周圍的同事們都笑著叫嚷起來:“花月快許願!快許願!”花月便雙手合十,念念有詞:“保佑我嫁個有錢人!嫁個有錢人!嫁個有錢人!”
  最要好的朋友小周一個爆栗敲在她頭上,“花月你有點出息好不好?你才二十歲耶,你今天才二十歲耶!竟然想嫁個有錢人就完了?真沒出息!”語氣一轉,義正詞嚴,“怎麽樣也得嫁個有錢兼有勢的,方才叫許願。”
  花月哀叫一聲,“真的很痛耶。”
  小周再重重敲上一記,“記住,要嫁就嫁有錢有勢的!”
  現世報應啊……雖說她方花月愛財如命,可這最多也隻能算小奸小惡,沒這麽快天打雷劈吧?
  “哢嚓”一聲紫電閃過,黑沉沉的天幕猙獰地撕裂出傷口,風吹得雨刷刷地打在窗子上,砸得玻璃劈劈啪啪,天公不作美,中午大家湊份子替她過生日時,還是風和日麗,春光燦爛,等下午她一接班,居然就狂風驟雨,天像要塌下來一樣,潑潑灑灑的大雨竟一直下到晚班的同事來交接的時候,也絲毫沒有停的意思。她望了望外麵的雨,看來淋回去又會變落湯雞。
  要不要花一塊錢坐三輪車回去?要?不要?要?不要?激烈的思想鬥爭……一塊錢……一塊錢可以吃一碗香噴噴的酸辣肉絲麵,一塊錢可以買半盒餅幹,一塊錢可以買一斤芒果……一塊錢可以做的事情太多了,還是冒雨跑回家吧,反正住的不遠。
  隨手在護士值班室拿了厚厚一遝報紙,頂在頭上就衝進雨幕中。傾盆大雨,還真是傾盆大雨,就像四麵八方都有人拿盆往她身上潑著水一樣,全身上下頓時澆了個透。三腳並作兩步,跳過一窪積水,突然聽到尖利的刹車聲,一部黑亮的汽車生生在她身後不足一公尺處刹住了。她眯起眼來,這樣無聲無息開到近前都聽不到引擎聲的車子,定然是名牌。果然的,是今年新款的雪弗蘭。
  嗬……有錢人!她雙目炯炯有神,竟然是今年新款雪弗蘭,一準是個有錢人。
  車後座窗玻璃降下來,她看到一張英俊的臉龐。“小姐,你沒事吧?”醇和凝重的男低音,她仿佛聽見天使的羽翼在空氣中扇動,她仿佛聽見身後花壇裏的月季花綻放的聲音,她聽見自己的一顆心撲通撲通跳得又急又快。雪弗蘭王子!坐著鋥亮黑色雪弗蘭的王子啊……雨絲紛紛揚揚地落著,就像電影場景一樣浪漫。她撥開麵前垂著的濕淋淋的頭發,甜甜一笑:“我沒事……”
  還沒等她將自己頰上兩個漂亮的酒靨完全展示出來,身後突然伸出一隻手臂將她一拉,旋即一把碩大的黑傘遮在她頭上,擋去那浪漫的雨絲。她回頭一看,不由橫眉冷對,“三塊五,怎麽又是你?”
  她就知道今天天有不測風雲,先是天公不作美,在她二十歲生日這天狂風暴雨,將她淋成落湯雞。好容易自己這隻楚楚可憐的落湯雞遇上了風度翩翩坐著雪弗蘭汽車的王子,偏偏這個三塊五又冒出來攪局。看見他那張俊朗的麵孔她就有氣,“臭小子,你怎麽在這裏?”
  他閑閑道:“這裏是醫院,我當然是來探望病人的。”
  她扭過頭去,眼睜睜看著那部鋥亮的黑色雪弗蘭駛出醫院大門。她——的——王——子!嗚嗚……
  氣憤憤地盯著麵前的臭小子,呸!每次看到他就沒好氣,他實在是個瘟神。每次他來,都正巧是全醫院大忙特忙的時候。可是她們那一科的護士都很喜歡他,有事沒事都喜歡跟他搭腔。他也喜歡湊熱鬧,見她們忙得團團轉,偏偏到交接班後就請她們吃雪糕、吃河粉、吃甜瓜……所以每次一見到他,人人都興高采烈,恨不得馬上交班。
  他見她像是想用目光嗖嗖地在自己身上剜出兩個透明窟窿,不由好笑,“你怎麽好像跟我有仇似的。”
  她咬牙切齒,她當然跟他有仇,從他向她借三塊五毛錢的那一天起,他們的梁子就結大了。
  那是個燠熱的下午,她從家裏走到醫院,已經是汗流浹背。太陽毒辣辣的,仿佛將身體內的最後一滴水份也蒸幹了。她實在是口幹舌燥,竟一時忍不住跑到醫院旁邊的小店去,奢侈地買了一瓶汽水。咕嘟嘟一口氣灌下去半瓶,涼徹心扉。心滿意足地小口抿著剩下的汽水,不無感慨地想,三毛錢果然是三毛錢……三毛錢的汽水,就比五分錢的涼茶來得清涼解暑。大約是老天懲罰她這突發奇想的奢侈之舉,身後突然傳來一個聲音:“對不起,小姐,可以借我三塊五毛錢嗎?”
  老實說,第一眼見到三塊五時,對他的印象還真不錯。有個詞怎麽形容來著?玉樹臨風……他身材挺拔,翩然而立,真的是玉樹臨風。尤其是他微微一笑時,黑亮如夜色似的雙眼似閃過星光,那一口細白的牙,使他的笑容更加皎潔明亮,“真不好意思,我買了包香煙,卻沒有帶錢。”
  她差點眼前一黑咕咚一聲栽倒在地上,這樣英俊帥氣的男人,居然身上沒錢?真是暴殄天物,她鬼迷心竅,一定是鬼迷心竅,才會神使鬼差般借給他三塊五毛錢。每一次她一想到當日的情形,就憤憤地痛心疾首,認定自己當時真是鬼迷心竅。自己一向警惕而節儉,說得不好聽點,就是吝嗇。對,她從來自詡的吝嗇。
  她一時鬼迷心竅借給他三塊五毛錢的後果,就是那天下午,自己正在上班,三塊五突然出現在護士房的門口,自然而然引起了一陣騷動。你想啊,一大幫如狼似虎……呸呸,是如花似玉的小護士,乍然見到一位玉樹臨風的帥哥——雖然她痛恨這個臭小子,不過從來都是實事求是地承認他長得還算不賴——那幫如花似玉的小護士自然個個覺得目眩神迷,最後還是小周問:“先生,請問有什麽事嗎?”
  他微微一笑,笑容像是外麵的太陽一樣燦爛照人,“請問這裏有位方花月小姐嗎?”
  小周不折不撓地問:“你找方花月有什麽事?”
  “今天中午我向她借了三塊五毛錢,現在過來還給她。”
  就是這句話!就是這句話將她置於萬劫不複之地!萬劫不複啊!就因為他這一句話,人人傳說江山總醫院第一瓷美人——因為一毛不拔,所以她向來被同事戲稱為瓷美人。她倒不在乎這個,反正比鐵公雞要好聽許多。她堂堂江山總醫院第一瓷美人,竟然被一個帥哥破了一毛不拔之鐵布衫。她的一世英名,毀了,全毀了。她居然耽於美色借給素不相識的人三塊五毛錢。這還能有什麽理由?還能有什麽原因,當然是她耽於美色!被這帥哥迷暈了頭,才會一改瓷美人本性,竟然借出三塊五毛錢的巨款。三——塊——五啊!
  在同事們的竊笑聲中,他手上那三塊五毛錢的鈔票被她一把奪過,冷冷道:“你可以走了!”
  偏偏他還不識趣,“謝謝你方小姐,我當時真是尷尬極了,真不好意思,下班可以請你吃水果冰嗎?”
  她將眼睛一翻,“本小姐沒興趣。”
  小周在旁邊唯恐天下不亂地插話,“咱們花月拯救你於水火,難道請吃水果冰就算完了?要請得請吃西餐!”
  哼!臭小子,別仗著長得帥就妄想來跟本姑娘搭訕。一時大發善心借給他三塊五已經是大錯特錯,豈能給他機會一錯再錯。真要答應了他的邀請,她還不被全院的同事笑死?笑她竟然耽於美色,答應一個身上連三塊五毛錢都不帶的臭小子的追求?別說請她吃西餐,就是東餐她也沒興趣。
  結果這臭小子竟像牛皮糖一樣黏上了,隔三岔五地出現在護士房裏。人長得帥起碼有一點好處,不招人討厭,任誰看了他那張英氣俊朗的麵孔都不生氣,他又很會用手段討女孩子歡心,每次都小恩小惠,請客吃這個,吃那個。哼,結果就是收買人心,收買得她們全部向著他,每次他一來,就有人意味深長地向她叫嚷:“花月!花月!三塊五又來了!”
  三塊五這個綽號,是她們全科的護士替他取的,這個綽號,一直是她的奇恥大辱。每次聽到就仿佛在提醒自己,自己的一世英明就毀在這臭小子手裏。哼!
  比如今天,他就又突然冒出來了,這麽大的雨,他竟然還好整以暇地帶了傘,擺出一幅及時出現替她遮風擋雨的架勢。他以為他是誰?許仙?可惜她不是凡心大動的白素貞。或者倒是蛇妖又好了,狠狠咬他一口,毒得他十年怕井繩,再也不敢出現在她麵前才好。百般慶幸現在她已經下班了,不用聽那幫同事聒噪。不過照例惡狠狠瞪他一眼,“你好像很閑?成天往咱們醫院裏跑,你做哪行的?這麽閑不用上班?”
  他答:“我在海軍——現在正休假,艦艇去大修了,全艦的人都放假。”
  據說軍隊的福利很好,休假還照發全薪。她無限垂涎了一下,馬上回過神來,照樣沒好氣,“你休假怎麽天天往咱們醫院裏跑,你有病啊?”
  他也不生氣,不過笑容裏不知不覺摻雜了一絲憂鬱,“我倒真心希望病的那個人是我。”
  他從來笑得像陽光一樣,獨獨此時仿佛有烏雲掠過,她不知不覺地問:“是你的親人?病得很嚴重?”他輕輕點了點頭,她忽然覺得他這樣子很讓人同情,忍不住又問:“住在咱們醫院哪一科?要不要我介紹相熟的醫生替他好好檢查一下?”
  他的聲音低下去,“已經確診是鼻咽癌早期。”
  她心裏生出憐憫來,親人的不幸比自己的不幸更令人痛心,那是至親至愛的人,眼睜睜看著卻無能為力,她知道那種無助,隻聽傘外的雨嘩嘩落著,急急地打在地上,冒起一個一個的水泡。傘下一時寂靜無聲。
  她輕輕咳了一聲,笨嘴拙舌安慰說:“你不要難過,吉人自有天相。”
  他倒是極快振作起來:“謝謝,專家也說過手術後到目前一切都還順利,有望不複發。”忽然問她:“下這麽大的雨,你怎麽沒帶傘?”
  她怨憤不平:“天知道這老天發什麽神經!”話音未落,忽然白光一閃,眼前一花,一個霹靂似乎近在眼前,震得她兩耳中的鼓膜都在嗡嗡作響。
  他眼疾手快:“小心!”
  她跌跌撞撞被他拖開,身後不遠處的一棵大樹轟然跌落巨大的枝椏,焦糊的味道傳來,那雷竟然劈在這麽近的地方,若是再近一點,她不敢往下想,心中怦怦亂跳,好半天才呼出一口氣,隻覺得心驚肉跳。喃喃自語:“可真不能再胡說八道,不然真的會天打雷劈。”
  他哧地笑了,她隻覺得他笑得那氣流癢癢的拂在耳上,這才突然發現自己還被他緊緊箍在懷中,他身上有好聞的剃須水與煙草的芳香,她從未曾這樣真切地感受過男子的氣息。心裏就像有一百隻兔子在亂竄,臉上一紅掙開去,他也覺察過來,不好意思地鬆了手。
  她不知為何有點訕訕的,“我要回去了。”
  他不假思索地遞出手中的傘,“那麽這傘你拿著,你這樣淋回去準會生病。”
  她又沒了好氣,“哎!今天我生日耶!你別咒我行不行?”
  他的眼睛突然一亮,“今天你生日?我請你去吃長壽麵行不行?”
  她脫口答:“當然不行!”
  他摸了摸鼻子,“那我正好省下五塊錢。”
  哼,臭小子,就知道你是虛情假意,她憑什麽要讓他省錢?他成天施那些小恩小惠,哄得同事們全向著他,他天天慷慨解囊地收買人心,她替他省錢做什麽?一個念頭一轉,笑容可掬,“我要吃加蛋肉絲麵。”
  加了荷包蛋後的肉絲麵果然好吃,她深深吸了一口氣,香!真香!得意洋洋地告訴他:“這附近方圓五裏之內的麵館我全部吃過,就這一家肉絲最多、最香,麵條也最實在!”
  果真是實在,一碗荷包蛋鋪肉絲麵下肚,胃裏滿滿的,心情也似乎好起來。連天公都作美,雨已經細如牛毛,蒙蒙地下著,如霧如煙。碎石小街的石子皆是濕漉漉的,路旁有人賣蘭草花,整條街上都浮動著那幽遠的暗香。他停下買了一把送給她,她歡喜不禁,捧著粲然微笑,“好香!”忍不住問他:“是多少錢一把?”
  他說:“便宜,才一毛錢。”
  她喜滋滋地說:“真奢侈,下次不要了。”
  他的唇角不禁浮起笑意,她忍不住又瞪了他一眼,“一毛錢可以買很多東西呢。”他輕聲道:“一毛錢可以買來你的快樂,就值得了。”
  她忍不住那眼角眉梢的笑意,兩旁的路燈亮起來,他發梢上皆是細密的雨珠,像是璀璨的碎星,他的眼睛裏也閃爍著星光一樣。
  她說:“我媽媽千辛萬苦將我和姐姐帶大,我知道每一分錢都是血汗,都恨不得掰成兩瓣來花,我知道每一分錢都有它的用處,現在姐姐嫁了人。我也從護校畢業可以掙錢,我就有個願望,希望有一天可以攢夠了錢,可以買一套房子,有小院的房子,讓媽媽可以在院子裏曬太陽、種花,而不是像現在,擠在潮濕狹小的公寓裏,每天陽台上隻能見到三個鍾頭的陽光。”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自己藏在心裏的話,對誰都沒有說過,可是偏偏告訴了他。可是他那樣和氣,就像一個最好的傾聽者,讓她不知不覺娓娓道來。她講了那樣多的話,講了醫院裏的笑話,講了同事們的可愛,講了家裏細碎的瑣事,她講得眉飛色舞,他聽得津津有味。她最後突然好笑,“哎呀,三塊五,我一直都不知道你到底叫什麽名字呢。”
  他也覺得好笑,卻一本正經向她伸出了手,“方小姐,幸會,我是卓正。卓越的卓,正常的正。”
  她好笑地與他握手,“又卓越又正常的先生,幸會。”停了一停,她問:“你姓卓?這個姓真特別。”
  他臉上忽然掠過一絲陰影,“其實我不姓卓。”
  他坦率地望著她,“我是孤兒院裏長大的,我的養母姓卓。前不久……前不久我才見到了我的親生父母,我親生母親姓任。我想我或許也應該姓任。我的父親……他永遠不可能公開承認我的身份。”
  她的心裏柔柔地劃過刺痛,他向她坦白了最難堪的身世,同情油然而生,他們是同樣沒有父親的孩子。隻不過她的父親是早逝,而他卻是父不詳。她脫口問:“你恨你的父親嗎?”他緩緩地說:“恨,當然恨過,尤其是恨他令母親吃了那樣多的苦--可是當真正麵對他時,我很快心軟,其實他很可憐。他隻是一個孤獨的人,而且他失去了那樣多,遠比他所擁有的要多。”
  他悵然地注視著她懷中的芳香的蘭草花,“每次我看到他獨自徘徊在那些蘭花叢中,我就會覺得,其實他心裏的苦更深。”
  她覺得他這樣子,微微的憂鬱裏帶著不可名狀的哀憫,叫她心裏某個角落楚楚生疼。她有意的岔開話去,“你家裏養了許多蘭花?你家裏是賣花的?”
  他怔了一怔,忽然笑起來,“是,我家裏是賣花的。”
  他這樣一笑起來,就仿佛陰霾的雲層一掃而空,整個人又光彩明亮起來。
  他們又順著街往下走,暈黃的路燈下,絲絲的細雨像是明亮的玻璃絲,千絲萬縷透明閃亮。那捧蘭草花幽幽的香氣氤氤滿懷,有輕風吹來,一點微涼的水汽,卻並不讓人覺得冷。他不知不覺低聲道:“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麵不寒楊柳風。”
  她左顧右盼,“這裏沒有杏花,也沒有楊柳。”
  他哈哈大笑起來,“那就是‘沾衣欲濕蘭花雨,吹麵不寒電杆風’。”
  她打量著街邊的電線杆,也忍俊不禁。
  他忽然說:“你哪天休息,我帶你去一個地方,有杏花楊柳。”
  她說:“公園裏就有杏花楊柳。”
  他立在路燈下,漫天雨絲裏整個人亦是熠熠生輝,“不一樣的,公園裏隻有三五株,那裏卻是整個堤上都是杏花與楊柳,杏花如雲如霞,楊柳碧玉妝成,舉頭望去隻能看見紅的杏花與綠的柳絲遮住天空,就像是仙境一樣。”
  她讓他描繪得動心,不由道:“烏池怎麽可能有這樣美的地方。”
  他微微一笑:“烏池也有世外桃源。”
  她這才發現,他不僅會施小恩小惠,口齒也伶俐,怪不得哄得那幫同事團團轉。
  不過那一天他們講了那樣多的話,似乎快把一輩子的話都要講完了。她講起小時候,父親去世時,那樣艱難的日子,小小年紀幫忙母親收拾家務。後來大一些,邊上學邊去鄰居開的小吃店裏幫忙掙學費,竟然讀完了這幾年護校。
  他也講起小時候在學校裏受同學的欺侮,罵他是沒爹沒娘的野孩子,他狠狠地跟人打了一架。他輕鬆地笑著:“小時候真是勇猛,後來念書,考獎學金,終於畢業。最後見著母親,小時候的事一句也沒有對她講。她每次見著我就十分難過,總覺得有負於我,我不能再讓她覺得傷心。其實都過去了。”
  是的,其實都過去了。她與他小時候都吃過許多苦,物質上的,精神上的。可是她與他同樣是樂天的人,這樣輕描淡寫的一句,就覺得過去的一切都早就揭過,如今都是雲開月明。她欣喜地說:“雨停了。”
  雨真的停了,路燈照著兩旁的電線,上麵掛著一顆顆的雨珠,滴滴答答地落著。路燈照著她與他的影子,那明亮橘黃的光線,將一切都鍍上淡淡的暖意。到底是春天裏,夜風吹來溫潤的水汽,巷口人家院牆裏冒出芭蕉的新葉,路燈映著那樣嫩的綠色,仿佛可以滴下水來。她站住腳,“我到了。”
  他猛然有些惆悵,“這麽快。”
  是啊,這麽快。身後就是熟悉的樓洞,她將臉隱在那樓房的陰影裏,“再見。”
  他也輕輕說了“再見”。她已經走到樓洞裏了,他突然追上幾步,“你到底哪天休息,我帶你去看杏花。”
  她說:“我也不知道哪天休息——醫院裏這兩天是特別狀態。”
  他極快地說:“那我明天去等你,反正我每天都要去探病的。”
  她心裏忽然滿滿溢出歡喜,平日那樣窄小氣悶的樓梯,突然仿佛敞亮起來。一步一步踏上去,步子也輕快起來。一個仇人突然能變成朋友,這感覺倒還真不錯。
  他果然每天都等她下班。一到交接班時,準時能看到他笑嘻嘻地冒出來,手裏拎著種種小吃,或是涼粉,或是小蛋糕,或是甜酥餅。這天晚上他請她吃蝦餃,她忍不住問:“你一個月多少薪水?”
  他似乎被燙到的表情,她忙將茶遞給他。他瞅了她一眼,還是老老實實地答了:“我每月的薪俸是三百七十六塊,你問這個做什麽?”怪不得,原來他薪水還是很優渥的。
  她說:“我看你每天請客,差不多都要花七八塊錢,這樣大手大腳。”
  他從來沒有被人管過,養母收養他時他已經十來歲了,他從小知事,所以養母一直待他像個小大人,也很客氣。後來與生身父母相認,整個世界似乎一下子顛覆過來,生母對他是一種無以言喻的歉疚,而且她本身柔弱如菟絲花,事事倒是他在替她打算,至於生父……他更覺得虧欠他似的,所以對他是一種溺愛的縱容。今天她這樣的口氣,半嗔半怒,他的心裏卻怦地一動。仿佛有人拿羽毛輕輕刷著,又好受又難受,說不出那一種輕癢難耐。
  他輕聲說:“謝謝你。”
  她說:“謝我什麽啊?”照例拿眼睛瞪他,“自己的錢都不曉得自己打算,沒一點積蓄將來怎麽辦?我將你當朋友看待,才提醒你的。”
  他嘿地笑了一聲,蝦餃皮是半透明的,透出裏麵紅紅的蝦仁與翠色的葉菜,他蘸著醋吃,吃到嘴裏卻隻有蝦仁的甜香。她拿他當朋友……他會努力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第二天忙得鴉飛雀亂,病人多,這兩天她們又抽調了幾位同事去了專用病區,所以更顯得人手緊張。一台手術做到下午四點鍾才結束,肚子早餓得咕咕叫。交了班出來休息室裏見著小蛋糕,雙眼差點冒紅心。小周嘴快:“三塊五買的,他在這兒等你一下午。說是今天突然接到命令晚上歸隊,可惜沒有等到你。”
  “哎呀,沒緣分,不過隻要有蛋糕可以吃,見不見他那張帥臉倒也無所謂,雖然帥哥很賞心悅目,雖然與他談話十分投機,不過還是雪弗蘭王子比較令人垂涎。”
  一麵努力吃蛋糕,一麵無限惋惜那日偶遇的王子,若不是三塊五跳出來攪局,她沒準可以與王子有一個浪漫的開始。
  小周怪叫起來,“你什麽時候竟然覺得跟他投機了?”
  她拍拍手上的蛋糕屑,“就是這幾天啊。一接觸才發現他這個人其實蠻有趣的,可惜不是雪弗蘭王子。”
  一提到雪弗蘭王子,小周馬上也雙眼冒紅心,興味盎然地告訴她:“今天上午我從專用病區前的花園裏走過,遠遠看見走廊上站著兩三個年輕人在談話,都是一表人才。喔喲,定然是非富即貴,所謂世家子弟,比電影明星還要出眾。”
  她又解決了一隻小蛋糕,不以為然以資深花癡的專業口吻告誡小周:“想認識他們,簡單啊。端著藥盤走過去,不小心嘩啦一聲掉在地上,他必然會幫你收拾,電影裏不都是這樣的橋段。”
  小周忍不住又敲了她一記:“花癡!那是專用病區耶。嚴密得連隻蒼蠅都飛不進去,你有什麽法子端著藥盤去接近王子?除非你變身成蝴蝶飛進去。”
  歎了口氣,一臉的向往,“要是調我去專用病區就好了。”
  她艱難地從噎人的蛋糕中掙紮說出兩個字:“做夢!”
  做夢!果然是做夢!
  花月狠狠地擰了自己大腿一把,疼得倒吸一口涼氣,不是做夢,真不是做夢。剛剛主任是宣布調她去專用病區。天啊!專用病區。心裏就像有一百隻兔子,不,是五百隻兔子在亂蹦。
  雖然隻是最外圍的工作,不過當班第一天,竟然就見到雪弗蘭王子。他從走廊上迎麵過來,是他,真的是他……她一眼就認出來那張英俊的麵孔。他仿佛也認出她來,向她微微頷首一笑。天啊……讓她暈一下先……他難道還記得她,過目不忘的王子啊。
  果然的,那醇厚低沉的聲音又響起來,“小姐,那天你沒事吧?”
  她笑得眼睛都要眯成一條線,“沒事沒事。”
  終於成功地向他展示了自己那對可愛的笑靨。他彬彬有禮地伸出手來,“還沒有自我介紹,我姓穆,穆釋揚。雙橋官邸第一辦公室的秘書。”
  好幸福,好幸福……知道了雪弗蘭王子的名字,還知道了他的身份,還可以和他握手……她笑眯眯地答:“我姓方,方花月,江山總醫院血液科的護士,剛剛抽調到專用病區。”
  雪弗蘭王子笑起來真是迷人啊,他接下來那句話,差點叫她幸福得暈過去,他竟然彬彬有禮地問:“不知道方小姐幾點下班,我是否有幸請方小姐去喝杯咖啡?”
  有幸!太有幸了!
  今天真是太有幸了,先是被抽調到專用病區,然後就是巧遇雪弗蘭王子,最後竟然是他邀請她喝咖啡。二十歲生日一過,一波接一波的幸福,真是幸福啊,幸福得要將她溺斃了。
  美中不足的是,雪弗蘭王子竟然不是單獨赴約。他竟然帶了兩位同伴。足足兩千瓦的大燈泡照著,他是怎麽想的?穆釋揚介紹說,一位名叫霍明友,一位名叫李涵年。兩人亦是氣度不凡,與雪弗蘭王子竟然不相上下。看在是三位王子的麵子上,她就不計較了。
  不過這三位王子有點怪怪的,三個人都興味盎然地看著她,那目光倒有三分好奇與探研的意味,好在他們都是很警醒的人,一發覺她有所覺察,馬上收斂。穆釋揚很客氣地向她推薦餐廳的招牌甜點車厘子布丁。
  果然很好吃,又香又甜又爽又滑。她吃得津津有味,接著霍明友又向她推薦覆盆子冰淇淋,李涵年又提議她嚐試葡國蛋撻,她開始有翻白眼的衝動了。他們究竟當她是什麽,豬啊?穆釋揚那樣點頭醒尾的人,馬上含笑解釋,“對不起,我們都覺得你吃得很香,跟你在一起吃飯也覺得很有胃口。”
  這幫大少爺將她當成什麽人了?專業陪吃?不過話還是要說的,“其實健康的食欲是最重要的了,民以食為天,人類幾乎所有的熱量都是從食物中攝取的。你看你們三個大男人,吃東西還沒有我的胃口好。”
  霍明友笑眯眯地答:“我們陪先生吃過下午茶,所以現在還沒餓。”
  沒餓幹嗎請她上這麽貴的西餐廳來?等等,他剛才說什麽?陪先生吃下午茶……她差點忘了,麵前這三位大少爺皆是世家子弟,位居顯貴。她感慨了一聲,“我想若是跟這樣的大人物在一塊,再美味的東西吃在嘴裏,八成也味同嚼蠟。”
  不過在專用病區工作的好處,就是不但可以見著風度翩翩的少年顯貴,還可以見著美女,美女啊!
  真的是美女,不過十七八歲年紀,可是明眸皓齒,落落動人。雖然隻是一身最簡單的短旗袍,偏偏穿在她身上就格外好看。看她立於中庭左右顧盼的樣子,就讓人覺得明眸流轉。她忍不住問:“小姐,有什麽事可以幫忙嗎?”
  美人就是這樣,未語先笑,已經令人倍感親切,“啊,謝謝,我已經看到我的朋友了。”
  她轉過頭去,穆釋揚從走廊那端過來,美少女粲然一笑,親昵地挽住穆釋揚的手臂。穆釋揚說:“我以為你今天不會過來呢。”
  那美少女說:“母親總不放心,非得叫我過來。”
  兩人相視時,連那目光都是如膠似漆。
  他們兩人站在一起,真是瑤台仙璧。所謂神仙眷侶,也不過如此吧。她在心裏歎了口氣,完了,雪弗蘭王子名草有主,自己的花癡夢再次無疾而終。
  低頭整理藥盤中的藥棉,偏偏穆釋揚留意到她,“方小姐。”
  她抬起頭來,微笑展示自己那對可愛的笑靨,雖然雪弗蘭王子沒指望了,不過這樣的美少女,雖敗猶榮。穆釋揚替她們介紹道:“這位是慕容大小姐。這位就是方花月方小姐。”
  這個姓氏令她倒吸了一口涼氣,那慕容大小姐卻笑逐顏開,“啊,方姐姐你好。”
  看不出這位大小姐倒並無半分驕矜傲慢,開口就叫人姐姐。不過為什麽這位大小姐烏溜溜的眼珠直往自己身上打量,笑得像隻偷到腥的小花貓。她不卑不亢叫了聲:“大小姐。”
  那慕容大小姐笑眯眯地說:“家裏人都叫我判兒,方姐姐也可以叫我判兒。”
  這位大小姐對她可真親熱,怎麽她老覺得這親熱裏有絲陰謀的味道?
  總之這些豪門顯貴都有點古古怪怪的。專用病區雖然規矩嚴格,事情繁瑣,可工作其實是很輕鬆的。每天一個班不過四個小時,這天剛交班,一出來就在走廊裏遇上熟悉的身影。
  她脫口喊道:“卓正!”
  他回過頭來,嚇了一跳的樣子,見是她,更像是嚇了一跳:“你怎麽在這裏?”
  她也覺得奇怪:“你怎麽在這裏?”
  他怔了一下,才說:“我陪上司來的。”
  她問:“那你是不是馬上要回去?我調到專用病區來了。”
  他拍著腦門,說:“等等,你說你調到專用病區來了。你什麽時候調來的?”
  他這樣子好奇怪,就像很不情願在這裏看到她一樣。哼,她還不稀罕看見他這個臭小子呢。真是陰魂不散,自己調到專用病區竟然也可以見到他。再白他一眼:“我早就調過來了,就是你歸隊的那天。”
  他又怔了一下,問:“你下班沒有?我有事跟你談。”
  她哧地一笑:“你這樣子好正經,你一正經,我就覺得好笑。”
  結果他也笑起來,帶著她走到一間休息室去。真奇怪,一剩下他們兩個人,她就覺得有點怪怪的。或許是因為他注視著她的緣故。她咳嗽一聲:“你為什麽盯著我看?”他答的倒坦白:“因為我覺得你很好看。”
  饒是她這麽厚的臉皮,也禁不住紅了臉。算他狠,竟然有本事令她臉紅。他問:“我不在的時候,有沒有人找你麻煩?”
  找麻煩的人倒沒有,可他這算什麽表情,脈脈含情?
  氣氛真是有點怪怪的哦,他幹嗎離她這樣近,近得她都有點心跳加快脈搏加速呼吸急促,她一下子從椅子上跳起來,正好撞在他下巴上,她捂住額角:“好痛!”真是倒黴,更倒黴的是內間的門突然開了,有人進來了。
  竟然是那位慕容大小姐,她一見到卓正就張開手抱住他,興高采烈的樣子,“你可回來了。你再不回來我就要給你打電話了。”
  依戀之情,溢於言表。卓正反手攬住她的腰,一臉的寵溺,“那麽多人圍著你團團轉,你還要我回來做什麽?”
  慕容大小姐將嘴一撇:“他們能做什麽啊?你又不是不知道。”
  這位慕容大小姐怎麽回事?前幾天還跟穆釋揚親親熱熱,今天又跟卓正摟摟抱抱。那穆釋揚她反正不管了,也管不了。自己一向重友輕色,穆釋揚是色,可以輕之,這卓正可是友,萬萬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吃虧上當。
  那慕容大小姐卻一把拖住了卓正,“父親問過好幾遍了,叫你進去呢。”
  卓正望了她一眼,欲語又止。慕容大小姐將他輕輕一推,“你快去,方姐姐有我照應,不會有人吃了她的。”
  卓正說:“那好吧。”轉臉輕聲對她說:“我先去見先生,回頭再向你解釋。”
  解釋?不知道他還要解釋什麽?心裏不知為何有點酸溜溜的。一定是痛恨這位大小姐不僅搶走了雪弗蘭王子,還絲毫不知道珍惜。竟然一腳踏兩船。真是天使般的麵孔,魔鬼般的心靈。
  天使般的麵孔上都是笑意:“方姐姐,我可不可以請你去喝杯茶?”
  “我趕時間去菜市買菜。”
  天使卻一臉的向往,“我想買菜這件事一定有趣極了。”
  是啊,這位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小姐怎麽能知道討價還價銖毫必計的樂趣。一說到這個就眉飛色舞,“我告訴你,買菜可是大學問,看準了菜的成色,討價還價時最要緊。首先要不動聲色,其次要落地還錢,再次要步步為營……”
  還價兵法還沒講到一半,突然有護士敲門進來,“大小姐,你的電話。”
  天使怏怏地去接電話,猶戀戀不舍,“方姐姐,那你先去買菜吧,有機會你再跟我講還價秘訣哦。”
  這位大小姐倒也有趣,她走出休息室,剛剛穿過中庭,忽然聽到一個沉穩有力的聲音,“方小姐請留步。”
  是位老者,略有幾分麵熟。目光如電,往她身上一繞,她不由自主打了個激靈。那老者十分客氣地說道:“我姓雷,不知可否請方小姐移步,有些話想與方小姐談談。”
  瞧這來頭不小,她方笑月從來沒做過虧心事,怕什麽?於是施施然跟著他走過那七拐八彎的走廊,一直走到她從來沒到過的地方。像是一間極大的套間,窗子皆垂著華麗的絲絨落地簾,地上的地毯一腳踏上去,陷進去一寸多深,讓人走起路來無聲無息。四處都是鮮花與水果,沙發背後是十八扇紫檀牙雕的屏風,暈黃的光斜斜照出那屏風上精致的鏤花,這樣華麗的地方她隻在電影布景裏見過,真讓人想不到這竟還是在醫院內。
  那姓雷的老者在沙發上坐下來,淡淡地道:“方小姐請坐。”
  她終於想起他是誰了,她終於知道自己為什麽覺得這個人麵熟了,原來他竟然是雷少功。怪不得這樣有氣勢,不過瞧他這樣子來意不善,肯定沒好事。果然他一開口就說:“方小姐,十分抱歉,恐怕我們得請你離開卓正。”
  離開卓正?她隻覺得好笑,這是什麽說法?不過言情電影裏最最常見的台詞出了爐,下麵的話她也猜了個八九不離十。果然雷少功說:“卓正有他的大好前程,方小姐,我認為你跟他的感情是不合適的。”真是讓人失望,怎麽隻有這樣老套的台詞啊?就不能換個新鮮點的說法?他為什麽要求自己離開卓正,自己跟他可隻是朋友關係。再說了,卓正怎麽能驚動這樣一位大人物出來當說客?
  啊哈!她明白了,這位卓正與慕容大小姐的關係,看來已經是公認了。照剛才的情形看,慕容先生也對這位準乘龍快婿是相當滿意的。所以才會差了這位大人物出來棒打鴛鴦--雖然她跟卓正還不算是鴛鴦。不過她就瞧不慣他們這樣仗勢欺人。那慕容大小姐自己腳踏兩船,竟還振振有詞地叫人來命令自己“離開卓正”,呸!她想得美!
  她淡然答:“雷先生,我想你的要求我不可能辦到。你不如去問卓正的意思,看他肯不肯離開我。”切,雖然隻是朋友,不過總不能眼看他陷於紅顏禍水卻不管不顧,先將話扔出來再說,起碼叫他們知道,那慕容大小姐也不是船船都可以踩得穩的。
  那位雷先生卻絲毫不動聲色:“方小姐,我想你定然知道,我們並不是來請求你的。”
  她身子微微前傾,仔細打量著這位不怒自威的政界要人。從容鎮定地說:“雷部長,我也不打算接受你的任何威脅。”
  他眼底掠過一絲異樣的神采,“小姑娘,膽子倒不小。你開個價吧。”
  是啊!怎麽能少了開支票這一最最最重要的橋段?小說電影裏都是必不可少的,看著他取出支票簿,她真有捧腹大笑的衝動。真滑稽,沒想到她還真能有這樣的機會。她接過那張輕飄飄的紙片,仔細端詳了上麵的金額,竟然是五十萬,出手果然慷慨。
  她一字一頓地說:“五十萬,對你不是大數字,對我也不是!用來買你良心的平安,它太便宜;用來買我的愛情,它也太便宜!所以,你省省吧!”
  她用嘴對那支票輕輕一吹,支票斜斜地飄到地毯上去了。
  看到雷少功雖然仍舊不動聲色,可是眼裏有一抹未及掩飾的訝異,她就忍不住得意洋洋。自從看過《秋歌》後,這段台詞她背得滾瓜爛熟,沒想到有一天真能派上用場。他緩緩開口說:“方小姐,根據我們的調查,你十分喜愛金錢。”
  潛台詞就是說她拜金嘍,沒錯,她是拜金。可是像她這麽有風格的人,拜金當然也要拜得獨樹一幟。她坦然望著他,“是,我確實愛財如命。可是我不會為了錢財,出賣我的自尊、我的感情、我的人格。”
  雷少功笑起來,“你不要以為可以放長線釣大魚,你要知道,假若卓正堅持,他可能會失去現在的一切。到時你仍舊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那當然,當不成慕容先生的乘龍快婿,損失可隻能用"慘重"二字來形容。
  她黠然一笑:“雷部長,卓正是否堅持,請你去要求他。假若他堅持要娶慕容大小姐,那是他的選擇。他如果竟然為了我放棄做慕容先生的東床快婿,那也是他的選擇,我想你不能左右他的決定。”
  為什麽這位雷部長的表情突然之間看起來好奇怪?他突兀地問:“他要娶慕容大小姐?”
  “是啊,你們不就是為這個將我帶到這裏來威脅利誘的?”
  他臉上的表情不知是否叫啼笑皆非,不過看起來真的好怪。不管了,反正該說的她都說完了。想了想再加上一句重話,“至於你們那位大小姐,先教導她怎麽樣去愛護別人吧。別仗勢欺人,腳踏兩條船。雖然卓正每個月薪俸隻有三百七十六塊,可他和那位少年得誌的穆釋揚先生一樣,是堂堂的男子漢。她這樣是對他們兩個人的侮辱。”
  他臉上的表情更有趣了:"你怎麽知道卓正每月的薪俸是多少?"
  她將臉一揚,“他告訴我的。”
  他的臉隱在窗簾的陰影裏,不知是什麽表情,隱約看去還是古怪。他說:“三百七十六塊,可真不少了。”
  “是啊,就一般薪水的水準來講,是不少了。不過我看他成天大手大腳,花錢沒半分算計,恐怕一年下來也存不了半分錢,倒是天生招駙馬的好材料,反正慕容家有錢,他若娶了大小姐,倒也不用著急養家糊口。”
  她忽然聽到隱約一聲輕笑,倒像是從屏風後傳出的。她不由扭過頭去,難道屏風後有人?雷少功卻咳嗽一聲,說:“方小姐,不得不承認……”他的話音還未落,房門突然被人大力地推開,竟然是卓正,他一臉的氣急敗壞,“父親……”
  她瞠目以對,他怎麽這副樣子,活像一隻被惹毛了的獅子。等等,他剛剛那聲叫什麽來著?她下意識轉過臉去看沙發上的雷少功,他徐徐起立,從容道:“怎麽了,小卓?”
  她腦子裏怎麽這麽亂,可是卓正那樣子像是已經極快地鎮定下來,“對不起,雷伯伯。”可是他的聲音裏仍挾著隱隱的怒氣,“請你們不要幹涉我與她的交往,任何人也不能阻止我愛她。”
  暈了!暈了!他說愛她,他說愛她耶……讓她先暈一下,然後馬上爬起來。好感動,她第一次聽見這樣直接的表白,虛榮心一下子得到大大的滿足。對,滿足。沒想到他這樣有誌氣,竟然不稀罕招駙馬。想不出這家夥成天嘻嘻哈哈,事到臨頭倒頗有擔當,十分有男子氣概。還沒等她出口誇他,他已經拖著她的手客氣地說:“雷伯伯,我和方小姐還有事,失禮了。”
  哇!好帥!劫人耶!真不枉她替他力挽狂瀾。真沒想到他板起臉來竟然盛氣淩人,雖然這個詞據說是貶義詞,可是他盛氣淩人的樣子真的是十分養眼!似乎全身都散發出凜冽之意,竟然比雪弗蘭王子還要有氣質,叫人情不自禁仰望。
  一直走出來老遠,他突然又站住腳問她:“他們對你做了什麽?”
  她笑容可掬,“他們還能做什麽,威脅利誘老一套。”踮起腳拍拍他的肩,“你放心吧,我已經替你滴水不漏地擋回去了。他們拿咱們沒法子。”
  最後一句話,令他眼中突然顯出異樣的神采,他笑起來,那笑容又如陽光般燦爛,“對,他們拿咱們沒法子。”
  她兩頰開始發燒,想起他剛剛說的話,他說愛她耶……他牽起她的手往外走,“我帶你去看杏花。”
  她一下子擺不正自己的位置,她這短短的時間內經曆的事情太複雜,她要好好想想,“我要去買菜,天都要黑了。”
  他忽然生起氣來,拖著她就往外走,“你今天非跟我去看杏花不可。”
  她正要反駁,突然看到那位慕容大小姐與穆釋揚手挽著手站在中庭那邊,那慕容大小姐還向他們扮了個鬼臉。
  喔喲,原來是受了刺激,怪不得這樣反常。不過長痛不如短痛,他早早見到這一幕倒是正好,讓他早點迷途知返。也許他是受了刺激才突然說愛她,雖然這讓她的自尊心大大受打擊,不過眼下還是先顧及他的自尊心好了。畢竟男人很要麵子的。她順從地跟著他往外走,一邊走一邊安慰他,“其實穆公子出身名門,與慕容大小姐門當戶對,他們才是最合適的一對。”
  他不由歎了口氣,說:“是啊,隻有穆釋揚才受得了她那脾氣。”
  她順勢再接再厲地安慰他,“天涯何處無芳草,其實慕容大小姐雖然長得美,可是人貴求知己,兩情相悅,心靈的契合才是最重要的。”
  他回過頭來看了她一眼,他的視線怎麽令她有點發燙的感覺?反正今天她也有點失常,老覺得臉紅心跳。她坐上了車後才想起來,“你怎麽有汽車?”
  他說:“是我父親叫人派給我的車子。”
  她突然想起來,“啊!我忘了那個雷部長就是你父親。”
  真沒想到他竟然是政界要人的私生子,怪不得他說他的身份一輩子都不能見光。這下子麻煩了,她可沒打算跟一位大人物扯上關係。
  他一怔,旋即哈哈大笑,“誰說雷部長是我父親?”
  她理直氣壯,“你自己啊,剛剛你一衝進去,就叫了一聲‘父親’。”
  他呻吟了一聲,她難道聽錯了?應該沒有啊……他語無倫次:“剛剛我以為是父親在和你談話……不……父親其實大概也在場。”
  他的表情好奇怪,不過她也被弄糊塗了,下午的太陽暖洋洋的,照著街上車如流水馬如龍。他的手還緊緊攥著她的手,安慰似的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都過去了,從今後有我在,你什麽都不要怕了。”其實她並沒有覺得害怕,不過他的手好暖,她也並不想要掙開。他回過頭來又望住她一笑,害她差點失神。她今天一定是讓那位大人物嚇到了,盡胡思亂想去了。
  烏池原來果真有世外桃源。
  她屏住呼吸,春水漸漸漲至堤角,芳草絨絨地延翠堤蜿蜒,堤上全是杏花與垂柳。那杏花有幾十株,或許有幾百株,開得如雲蒸霞蔚,一枝枝一團團的花,如簇錦如剪絨,垂柳千條萬絲,嫩翠的枝葉拂在人身上,低處的垂柳拂過水麵,碧水泛起漣漪。
  斜陽裏一切如夢如畫,她在這美景裏神色迷離,看了看不遠處熟悉的山脈輪廓,喃喃問:“這是在岐玉山公園裏?”
  他微笑道:“是離岐玉山公園不遠。”
  她左右顧盼,四麵皆是垂柳與杏花,花紅如錦,柳碧垂條,遮天蔽日。舉目望去,一望無際的花與樹,她辨了辨方位:“這肯定還是在岐玉山公園裏,不過這一片我從來沒來過。”
  他輕輕"噓"了一聲,悄聲道:“你真是聰明,咱們可是從小門溜進來的,沒買門票,別讓人抓住了。”
  她明明有看到他和門外的更亭打過招呼,她白了他一眼。騙人!他準是認識那更亭,所以才可以這樣大搖大擺從側門溜進公園裏來。他伸出手折了一枝柳條在手中,捋去了葉子,掐斷了做成柳哨,輕輕地吹起來。她自告奮勇也要做,他手把手地耐心教她,“將裏麵的莖抽出來,好了。”
  柳哨微澀帶苦,含在口中,用力吹出來,聲調卻極是明亮好聽。她喜滋滋與他一起吹著,哨聲清亮悠揚,就像是兩隻快樂的小鳥,在柳蔭與杏花疏影裏叫鬧不休。
  正在高興的時候,忽然聽到隱約如輕雷般的響聲。她停下不吹,他也停下來。他說:“是馬蹄聲。”
  她又忍不住要瞪他,“胡扯,這裏又不是動物園,怎麽會有馬……”
  結果話音還未落,就見到一騎分花拂柳迎麵而來,那馬跑得並不快,卻觸得小徑兩側杏花花瓣如雨,紛揚落下。那騎手一身黑色騎裝勾出窈窕的體態,頸中係著的胭脂色絲巾讓風吹得飄飄揚揚,及至近前勒住了馬,她仰麵看著,那騎手竟是個極美麗的女子。這裏本來就美得如同世外桃源,這女子卻美麗得不似凡俗之人,竟然絲毫看不出她的年齡。那女子也細細打量著她,忽然向卓正粲然一笑,下馬來親熱地攬住他:“真難得,你竟然帶了客人來。”
  她心裏不由自主冒出酸溜溜的一絲妒意,天知道她在妒忌什麽。不過麵對這樣的美女,是女人都會妒忌吧。上天實在是太眷顧她,給了她這樣絕色的容貌,但凡是男子,都會為她怦然心動吧。不過為什麽總覺得這女子好生麵熟?
  卓正卻說:“媽,這是方笑月。”
  這一聲不啻五雷轟頂,她張口結舌地看著麵前這絕色女子,她已經向自己伸出了手,“方小姐,你好。正兒一向頑劣,讓方小姐見笑了。”
  竟然真是他——的——母——親!
  回去的路上她一直沉默不語,他有幾分忐忑不安地注視著她。最後終於說:“對不起,我太心急。其實我隻是想保護你……所以我帶你去見我的母親,希望他們能明了我對你的重視。”
  她狠狠瞪了他一眼,“真沒出息,我都不怕,你怕什麽?”
  他又氣又好笑的樣子,“你當然不怕,你連雷部長都敢叫板——”他的聲音忽然就低下去,“你不知道,我真的很擔心你,我知道他們不會讚成我們的交往。”
  她心裏泛上甜甜的一縷,這樣的感覺還真是妙不可言。她不由說:“我向你坦白,假若雷部長填的不是五十萬,而是五百萬,我可能真的會動心。”
  他怔了一下,旋即咬牙切齒,“方笑月!”
  她輕輕拍了拍他的臉,“別生氣啊,生氣可就不帥了。你想想看,五百萬耶,咱們一輩子也掙不到。”他生氣的樣子好可愛,讓她忍不住再逗他一下,“你的身價是五百萬耶,任何電影明星都望塵莫及啊。”
  他真是被她氣到了,可是轉念一想,笑逐顏開,“那麽我也向你坦白一件事情好了。”
  她眼睛滴溜溜瞧著他:“難道你其實是愛慕容大小姐,可惜人家不要你了。”
  他笑得真像車窗外的春夜一樣溫柔,“我怎麽會愛上判兒,她是我親妹妹。”
  她哦了一聲,“她是你親妹妹。”突然反應過來,“她是你親妹妹?!那……你……你父親是……”
  倒吸一口涼氣,“你剛才到底帶我去的是什麽地方?”
  他慢吞吞地答:“端山官邸。”
  要命!他竟然真是……他怎麽可以是慕容清嶧的兒子……她可不可以躲到撒哈拉沙漠去,永遠都不要回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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