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暗:殺戮嬌媚

(2008-11-25 17:03:40) 下一個
  一
  星期五,蘇嫇感到有些頭痛,痛發時她照例躺在那張檸黃色三人真皮沙發裏,頭上枕了蕾絲白的繡花枕,裏麵不知道藏了什麽,隨了動作瑟瑟地輕響。
  沙發對麵的一張椅子上,黃安琪端莊地坐了,手裏捏了紙筆,若有所思地,認真問她:“你覺得自己美麗嗎?”
  蘇嫇歎:“這話你已經問了許多遍了。”
  “那你能不能再回答一次?再多一次?”
  “或者,你能不能少問一次?隻少一次?” 蘇嫇微笑,說得語速快了些,血液流動也快,頭痛便又上升幾分,無數支細細的針尖在腦顱裏輪番攻擊,她拚命忍著,提醒自己不可以露出不耐煩。
  天曉得,大半年了,蘇嫇愈來愈像心理醫生,黃安琪卻愈來愈像病人,尤其是此刻,她是如此遷就如此溫婉,小心翼翼至如履薄冰地陪那個正以每小時一百元的速度賺她錢的女人說話。
  “我隻是希望你能有一個肯定的認識。”黃安琪停了筆,目光細密。
  蘇嫇笑得更寬容:“我很明白。”
  出大門時,頭痛發展至麻木,房外陽光明豔熱烈,照得她臉色蒼白如一隻鬼,疲倦刻骨。
  回家的路上,她手指抵了太陽穴,繞道為母親去百盛買絲襪,因為,母親很挑剔,向來隻肯用一種牌子。
  夾道有高大梧桐樹,廣場上鴿子齊齊飛過,空氣還很清涼,與一切適宜溫度、水氣、風向相比,專櫃營業員小姐則顯得十分陰鬱森冷,沉了一張粉白黛青的臉,將貨品直直扔到她麵前。
  “我該不該把錢扔到她臉上去?” 蘇嫇邊掏出紅藍色的皮夾子,邊問自己:“態度會不會顯得很惡劣?這樣一來,是否便可證明我原是個瘋子?”
  腦中還沒有想出結果,手裏已經付了錢,於是她愣一愣,又想:“果然我的病情沒有治愈。”
  母親對這一點同樣深信不疑,她已等在陽台上,遠遠看蘇嫇走入住宅區,手裏提了品牌專櫃包袋,臉上立刻露出欣慰神色,認可似的點點頭,轉身去開門。
  “黃醫生今天說了什麽嗎?”她問蘇嫇,一手接過包袋,眼睛已骨碌碌地上下打量了一遍:“她問了你些什麽問題?你又是怎麽樣回答的?”
  “我很累”,蘇嫇說。
  “怎麽個累法?你又怎麽會累?”母親詫異,看她一眼,立刻放了東西去裏屋打電話。
  蘇嫇在門口呆呆站了會,隔壁阿姨方才就在掃地,此刻手上更不停,掃帚在幹淨的地麵上空劃幾下,側了頭偷偷瞟她,眼風溜過來,興奮、好奇、一點點害怕。
  蘇嫇忽然骨頭也痛,不進門了,扭頭往外走。
  今天她穿了黑色風衣,覺得自己臉色也呈灰黑色,背後有無數隻隱形手指,點著脊梁骨,異口同聲:“那女人是瘋子!”
  已經七個月了,無論她如何努力克製,依然滿後背的手指頭,一回頭,又是無數種旁敲側擊、含蓄隱晦的問題,句句劈麵而來。
  黃安琪說:“蘇嫇你再仔細想想,有什麽話要說?心裏有什麽問題?生活裏有什麽不如意?”
  可每當她真的說出想法,安琪臉上便又升起憐憫與失望,三番五次,循序如馴服動物,漸漸地,蘇嫇終日隻會說:“我想得不太多,也沒有什麽問題,不如意?有什麽可以不如意?”臉上的表情也配合貼切,開始時是微笑,然後有點思索,皺一點點眉頭,最後平穩過渡至啞然失笑。
  可是,她們還是不相信,看她的眼裏恨不得配上顯微鏡。
  “那一定都是我的錯”,蘇嫇對自己說,她在街心公園的花牆下買了包煙,點一支,噴出煙霧,又想:“也許我該失蹤,被謀殺,或突然得了愛滋病。”
  然而她終還是去了幽暗網吧,找一間VIP包房,一人霸張桌子,打開網頁看故事,有時微微地笑,有時緊緊鎖了眉,卻是在看離婚情節時展顏點頭,看大團圓結局時不滿意。
  或許我真是個瘋子,她不斷想,很久很久也不能停下來,反反複複,認真地想每一個零星片段,反反複複,偶爾,點一支煙,手一直抖,一直抖。
  不過大半年,一切都已經改變,她知道自己現在麵色青白,沒有了以往紅粉緋緋,那些豔紅蕾絲邊的長裙短裙、大串紫水晶嵌絲瑪瑙石掛件、過年時錦光燦爛的中式改良繡花襖褂,時光一去不返,再也不會去穿它們。
  還有那一個名字,那一張臉,她突然又頭痛,丟了手上的煙抱住腦袋,臉色煞白。
  “咦,你是不是想闖禍?”不知何時,看網吧的大媽叉腰立在她身後,橫眉怒目地,大叫:“你這女孩子怎麽像男人一樣,抽煙也就算了,還亂丟煙頭!”
  大媽眼裏滿滿不屑,滿頭黃毛鼻上穿孔的不良少年也看了不少,頭一次見到這樣衣飾端莊年紀偏大的女人,看上去倒像是個公司白領,可是混在這種地方,一定是那種有錢卻不如意的女人,於是更看不起她,用大顆白眼球相對。
  “我不看了。”蘇嫇說,關了電腦站起來就走。
  “喲,幹嘛呀?”大媽撇嘴,這種麵目文雅容易羞澀的女人向來脆弱不堪一擊,她早看得不順眼了,居然在她的地盤裏給她眼色瞧,誰怕誰!她冷笑道:“在我們網吧裏發小姐脾氣,你這人真是莫名奇妙。”
  旁邊有人吃吃地笑,一群二十歲不到衣服花哨的年輕人擠眉弄眼地看過來,男孩女孩都是長發亂糟糟,身上叮鈴鐺琅各種銀質手飾閃閃發光。
  眾目睽睽下,蘇嫇脹紅臉,她‘霍’地轉過頭去,瞪住那老女人,眼神淩厲狂暴,把大媽嚇一跳,張口結舌地說不出話來。
  “這女人眼神真凶。”有人小心地說,在網吧狹小空間內分外明顯,眾人聞言頓時哈哈大笑起來。
  蘇嫇臉上立刻慘白,她這是在做什麽?二十五歲的年紀,卻在這種烏煙瘴氣的環境裏與人爭執,真是瘋了。
  “我有病。”她喃喃地,對自己說,也對別人說,垂頭慢慢走出去。
  外麵依舊陽光普照,天這麽藍,風和日麗,空氣裏有清草味道,幹淨明爽屬於生活的味道,蘇嫇慢慢地沿了馬路向前走,表情落寞孤獨,眼前不斷有牽了孩子手的少婦經過,也是同她相差不多的年紀,笑吟吟地,低頭看孩子指了路旁花草牙牙兒語。
  “你是蘇嫇嗎?”有人在身後叫她,聲音不響,卻把蘇嫇震得一驚。
  她遲疑地轉過頭去,一個短發圓臉的女子穿了黑色套裝,眼睛也是圓圓的,充滿疑問,有一種:“咦,你怎麽會在這裏?”的表情。
  “你還記得我嗎?”她說,雙手不住比劃打手勢:“我是你以前大學裏的同班同學,我叫繆藍,曾經和你一起參加過影評小組,我就坐在你……。”
  “我記得。” 蘇嫇截口說。
  “那就好。”繆藍笑,有些不好意思:“我們已經兩年沒有見麵了,我怕你根本已忘記我這個老同學了呢。”
  “不會的,我記得你以前的外號是‘懶懶’,我們曾經為寫《欲望號街車》的影評吵了一架。”
  “對呀,原來你沒有……。”繆藍突然頓口,像是想起什麽,立刻拐彎道:“沒有忘記呀。”
  蘇嫇聽了麵無表情,心裏卻格地透亮一片,原來她都知道了,她原來那句沒說完的話一定是:“原來你沒有瘋呀!”這大半年來,幾乎每次與舊識重逢都會遭遇到這句話,差別隻在於有些人會直白地說出來,而有人則靈活地掩蓋而已。
  “不錯,我沒忘記。”蘇嫇淡淡道,忍不住又加一句:“或者說,我還沒有瘋到喪失理智。”
  “呃……,哦……,那真是……好,很好。”繆藍期期艾艾道,眨了眨眼,一時找不到下麵的話,心裏暗暗說:“怎麽這麽說話?這女人果然是瘋了”。
  “你看,我又多嘴了。” 蘇嫇仍舊笑,很真誠地,設身處地的笑容可掬:“沒辦法,瘋了的人就是這樣,語無倫次的,你可別見怪呢。”
  “哦……,是……,我還有點別的事,再見。”繆藍匆匆地把場麵話說完,忙不迭地從她身邊快步離去。
  原來瘋癲也是有好處的,看著繆藍逃也似的背影,蘇嫇怔怔想,至少這樣可以允許人大膽地說真話,省掉了不少客套虛假的煩瑣事情。
  然後,她回過頭,看到段綾。
  ——“哪有男人名字叫綾的?娘娘腔!”
  ——“如果那是指我就像是一條白綾呢?古時女人上吊賜死的那種?”
  她的喉頭突然堵塞得卡卡發響,呼吸困難。
  他還是老樣子,事情過去大半年了,隻有他是不會改變的,永遠的清朗挺拔,麵容削瘦而英俊,下頜尖尖的,越發顯出眼神似月夜寒塘。
  他正用這雙明亮到殘酷的眼睛看住她,一身黑衣,臂彎裏搭了個高佻美豔的長發女子。
  太陽為什麽這麽烈?曬得四處白晃晃的光,萬物清晰到無處可避,連同她臉上的尷尬、震驚、悲傷、憔悴也一覽無遺。
  蘇嫇睜大眼,一步步踉蹌著後退,終於,她清醒過來,周圍的人好奇地盯住她,這女子麵色蒼白神情恍惚,段綾身邊的美女也看過來,笑:“咦,那人是怎麽回事?綾,她看在你呢?”
  不等段綾開口回答,蘇嫇突然推開旁邊行人,扭頭發足狂奔而去。
  ——你真以為自己是條白綾?你真以為女人會為你死?
  ——你不相信?你想不想試試?
  她沒有死。她瘋了。
  一口氣奔回家時才發現掉了鞋跟,一腳高一腳低地立在大門口,母親毫不意外,皺眉道:“吃藥了沒有?這幾天就別出去了。”
  不錯,春夏之交是疾病多發季節,像她這樣的人根本不該出門,如同一隻母貓,該用牛皮帶栓起來,關在沒有窗戶的小房間裏。
  “媽。”蘇嫇新傷舊痛一起迸發,掩麵大哭,再也不顧鄰居的目光,她撲上去緊緊抱了母親身體,毛衣柔軟暖和,有股幼年時常常聞到的溫存味道,便把頭埋在母親的衣服上,如一個受委屈的孩子,哀哀道:“媽,所有人都說我是瘋子,可為什麽連你也要這麽說?為什麽我會變成這個模樣?”
  她母親聽得心頭慘然,暫時放下麵子與怨氣,也抱住她,哭:“我怎麽會說你,嫇嫇,媽媽隻會盼你好呀。”
  舊式樓房牆麵薄,也許所有人都會聽到她淒慘泣聲,也不管了,蘇嫇悶頭狂哭一氣,把僅有的力氣發泄出來,再抬起頭時,眼眶腫得像桃,她母親見隔壁人家房門虛掩,不知已經偷看多久,這才清醒過來,忙把她拉進房間,又關心問:“餓不餓?晚上想吃什麽?”
  蘇嫇緩緩搖頭,手背掩了麵,害羞似地低聲說:“別管我,我坐坐就好。”
  “好的好的。”她母親不住點頭,擦了擦眼,仍是不放心,特地去倒了杯開水,又縮手縮腳地把藥瓶找出來,一起放在她麵前,不敢看她,隻盯了自己的鞋尖,說:“喝口水……,乖,……吃藥。”
  蘇嫇漸漸停止嗚咽,終於回過神來,臉上潮紅未褪,可已經不哭了,她眼睛睜得大大,明亮地看了母親,終於,伸手去桌上拿藥瓶,擰了蓋子倒出藥丸,也不喝水,就這麽一仰頭全部幹咽下去。
  她母親倒擔心起來,跺腳道:“慢些吃,別岔了氣。”
  她無疑是心疼女兒的,蘇嫇對此毫不懷疑,很少有母親肯為女兒支付每小時一百元的心理谘詢費,一周二次,就像她自己所說隻是盼女兒好,可是,她救不了蘇嫇,甚至,連這點愛也正不可避免地成為一種重負。
  “嫇嫇,唉……。”母親看了她半天,又搖頭,轉身走進廚房。
  天色一點點暗下來,蘇嫇坐在椅子上,抬頭看窗外,像隻青蛙守在井底,她的世界也隻有這麽點了,自父親死後,境況也同這天色一樣,步步地黑暗下去,看不到一點希望。
  母親說:我盼你好。她還是注定要失望的吧?蘇嫇咬了牙,父親死後,公司裏的人都知道她得了瘋癲病,親戚朋友同事鄰居甚至幾年都沒有消息的遠房表舅也迂回打來電話詢問,眾人安慰感慨不休,七嘴八舌,私下裏更是將蘇家正傳野史討論得徹徹底底,原來人言可畏是真的,不過是幾句模棱兩可的話,幾道曖昧猜測眼神,便已能將她前途毀盡。
  以前曾經在門外賠笑殷勤的客人都已消失不見,連同那個曾經守在窗下至半夜隻為看她一眼的人。
  “段綾。”蘇嫇喃喃自語道:“或許你自認為是白馬王子,可我並不想當白雪公主,誰毒我一口,不用來世,這一世我就要回報。


  二
  有人在鋼琴前跳舞,穿一雙細帶漆金高跟鞋,舞姿是優美的探戈,與影子相對婆娑,伴了身後靡靡之音。
  燈光下,跳舞女郎的長發淩亂,唇角胭脂分明,偶爾,她斜斜拋來個媚眼,黑發流麗下一抹魅異的彩,段綾坐在舞台前,手上夾支煙,此刻記憶透過蒼白昏黯膚膜般的塵罩,清晰見骨。
  奇怪,原來女人傷心到極點時不會削瘦枯竭,反而脂潤肌長,隻是頭發皮膚沉黃,暗啞無光。
  他狠狠地吸了煙,將餘蒂捺在煙缸裏,揮揮手,往事嫋嫋如雲煙。
  一邊的周曉峰看出不妥,忍不住問:“怎麽回事?段綾,場麵最忌諱這種心不在焉的表情。”
  然後他自己立起身,向酒吧門口揮手,一麵低聲道:“振作起精神,他們來了。”
  段綾回過身,看蕭鎮一行三人緩緩進入,衣裝筆挺,年齡相貌也一般整齊。
  “我的天。”他心裏說:“怎麽像電影裏黑手黨的排場。”
  “請坐請坐。”周曉峰已經八麵玲瓏地點頭打招呼,又使眼色吩咐小姐上茶。
  蕭鎮冷冷地坐了,他不過二十七八歲的年紀,麵孔輪廓異常清晰,看人時目光涼涼,隻眉鋒微挑時,才能讓人洞出些心情。
  “不要叫我蕭總。”他的開場白也十分簡捷,幹脆道:“我不過是銀行負責人,段先生這樣慎重地拖人約我出來見麵,有什麽事情可以直說,不必客套廢話。”
  這人連說話口氣也像黑幫老大,段淩不覺查地皺了皺眉,臉上已經是苦笑:“蕭先生,其實冒昧約你來這裏,是為了那筆貸款申請……。”
  “抱歉。”蕭鎮截口道:“貴公司的條件不符合我們貸款資格,我已經叫人把申請書駁回了。”又挑眉問:“隻是這件事嗎?”
  段淩碰了老大一個釘子,立刻掛不住,苦笑僵在麵孔上,隻餘苦楚,哪還有一絲笑意。
  “哪裏哪裏。”周曉峰馬上婉轉話題,賠笑道:“蕭先生不知道吧,段先生經營的盛萌公司原來屬於蘇靜誠先生,而蘇先生與蕭先生的父親……。”
  “不錯,蘇靜誠與我父親本來是合夥人,而且盛萌公司前期準備工作家父也確有參與。”蕭鎮隻是看住段淩,口氣淡淡的:“可是這些情況與我們又有什麽關係?父輩的交情是舊事舊情,也許段先生曾經與蘇靜誠的獨女有婚約,但也是舊事舊情,根本說明不了什麽問題。”說到這裏他忽然挑了個狡黠的笑:“段先生,恕我說一句實話,就算你現在姓蘇,是蘇靜誠的親兒子,恐怕我也不會賣這份人情。”
  口氣實在太強硬,強硬到伶俐佻達的周曉峰也無力化冰錐至柔婉細水,氣氛冰冷無味地凝住,段綾手足發寒,額上卻起了層茸茸汗。
  “沒有別的事了吧?”蕭鎮居然還若無其事,看了看手上白金超薄表,起身就要走。
  “慢!”段綾猛地立起來,手握了拳,一字字道:“我的貸款擔保額還差多少?”
  “不是很多,五十萬左右額度。”蕭鎮道,陰暗光線下他似隻警覺的黑豹,身形矯健,眼中炯炯寒光。
  “我手上還有棟房產,抵押價大約是八十萬塊錢。”
  “是嗎?”蕭鎮微微笑了:“怎麽不早說?這樣吧,明天你可以把相關資料證明附在申請書後帶來,我會叫審計部人員看了,如果確實合格,一定提早把款子拔下去。”
  “那就多謝了。”段綾道,周曉峰回過神來,笑容可掬地又送人出去。
  “我的天!”他回來後不住搖頭,拍段綾肩頭道:“如今的吸血鬼都是這樣,又精又狠,什麽情麵都不肯講了。”
  “哼!”段綾虎著臉不說話,眼神遊移不定。
  “喂,老弟,你也太不夠朋友了,既然手裏有足夠的擔保額,為什麽又多此一舉地讓我出麵約人?”周曉峰指了他鼻子:“你這不是在消遣我嗎?”
  “一言難盡!”段綾長歎,他臉色很不好,勉強一笑:“其實,要不是走到末,我怎麽會想動那套房子。”
  “什麽?哪一套房子?”
  “綾?”舞台上的女子已經走過來,身上香汗淋淋地,在燈光下煥出光澤,徑自到桌上取了杯飲料,仰頭一氣灌盡後,才呼出口氣,問:“到哪裏去吃飯?”
  “不吃了,我還有其他事情,你先回去,明天我有空再打你電話。”
  “什麽?”女子立刻丟了杯子,細細柳眉豎起:“說好了怎麽能反悔?你是不是故意玩我呀?”
  她本來暴烈難馴,也很知道這點對男人的吸引力,於是索性撒起潑來,長卷發蓬熱似一頭母獅,美豔狂野到十分,把一雙塗了亮紫晶晶眼影的大眼狠狠瞪住他,咬牙切齒道:“不行,今天晚上這頓飯我是吃定了!”
  段綾早習慣了這種突如其來的野性,並不在乎,冷冷地看住她,順手又取出支煙,點燃,道:“這是沒有可能的事。”
  十分鍾後,他已經出了酒吧門,立在閃爍豔麗鮮辣的霓虹燈下,用紙巾擦去腕上血漬。
  周曉峰餘驚未定,不住跺腳歎:“早叫你別惹這種歡場裏的女人,嗲起來能燒化你,轉眼就翻臉,橫起來能殺人。”
  段綾隻是冷笑,對於他女人多一個少一個都不是問題,問題隻是錢多錢少。
  “你真的有房產抵押權?”周曉峰還在問他:“兄弟,看不出你手段挺多,冷不丁地又變出棟房子來,到底什麽來路,怎麽從來沒有聽你提起過?”
  “沒什麽。”段綾隨手掐了煙頭,向他點點頭:“我有事,先走了。”
  他要急急趕去對付另外一個女人。
  此時已是晚上八點,蘇嫇坐在書桌前整理東西,聽到門鈴響,隨口叫:“媽,你去開門吧。”
  耳聽得蘇太太趿著拖鞋過去,停在門口,半晌沒了動靜,蘇嫇不由奇怪,又問:“媽,怎麽了?”
  “嫇嫇!”她母親聲音也變了,把嗓子壓得極低,尾聲顫抖:“你快來看。”
  蘇嫇隻得起身趕過去,卻見她母親立在門背後,從貓眼裏向久張望,臉驚得煞白。
  “怎麽了?”前些日子的某些事情又兜上心頭,蘇嫇也變了臉色,問:“是不是舅舅舅媽他們一夥人?”
  “你自己來看。”
  貓眼外一個男人清朗挺拔,麵容輪廓削瘦,他顯然是知道有人在門後偷窺,抬起臉,安靜地微笑。
  蘇嫇隻覺腦中轟然有聲,無數麵鏡子片刻爆開,齊刷刷飛過來,嵌入身體裏麵,每一隻傷口裏滲出血。
  “嫇嫇,他怎麽會來找你?會不會……。”蘇太太睜大眼,呆了會兒,忽然又露出喜悅之色:“我來開門吧,嫇嫇,和他好好談談,你……,你別太激動呀。”
  她不等蘇嫇開口,自己去開門,滿臉故意堆出不耐煩的神色,向來人凜然道:“咦,是你?你來這裏幹什麽?”
  “我是來找嫇嫇的。”段綾依舊微笑,略略彎了彎腰:“媽,這些日子不見,你氣色倒好。”
  “哼,我不是你媽,你認錯人了。”蘇太太手搭在門身,惡聲惡氣道:“你還有臉來?竟然還敢叫我媽?真是昏了頭。”
  一邊嘴裏勢不兩立,一邊卻已讓開身,側身讓他進來。
  蘇嫇在旁邊看得怔住,攔也攔不住,心裏鬱悶堵塞,又不好發話。
  隻見母親把段綾讓到裏間,麵上還是故意冷落表情,道:“你們年輕人的事向來亂七八糟,說給我聽也不一定懂,以前的事就不要提了,有什麽話你們自己談。”
  打著哈哈,又背轉身向蘇嫇使了個眼色,才慢吞吞地出去,臨走時還不忘把房間掩上。
  情形實在荒誕可笑,蘇嫇麵色由青轉白,生氣之後,唯覺萬分悲哀,咬唇立在一邊不響。
  “嫇嫇。”等房間裏安靜下來,段綾臉上露出種體恤理解表情,溫柔地看著蘇嫇,輕輕問:“今天下午為什麽不打招呼?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
  “沒有必要。”蘇嫇冷冷道:“離婚後,我們已經是陌路,何必再做什麽表麵功夫。”
  “唉,你這又是何必?”段綾歎,上前想拉她的手,被蘇嫇斷然拂開。
  “你到底有什麽事情?請直接說出來,別再演戲了,我媽也許會相信你尚有一絲人性,可我從來並不這麽認為。”
  “這麽激烈?”段綾笑:“你……。”
  “不錯,我就是個瘋子,這一點你不是早到處替我宣傳過了嗎?奇怪的是,你怎麽會有興趣來看一個瘋女人?是不是我還有什麽利用價值?”
  如此直接,段綾有些沉不住氣了,問題是,他才與一個同樣犀利冷冰冰的人說過話,隻是,他沒有對她忍氣吞聲的理由,於是索性板了臉,淡淡道:“也好,想不到幾個月不見,你變得這樣果斷,看來生某些病倒未必有壞處。”
  蘇嫇聽了倒吸口冷氣,怒得指尖發麻。
  段綾看在眼裏,倒很有些解氣,便又笑:“嫇嫇,如果我沒記錯,當初我們準備結婚時買的房子產權證上寫的是我的名字。”
  “你想怎麽樣?”
  “我公司最近要開發新項目,資金周轉有些困難,需要些擔保抵押品。”
  “你有沒有良心!”蘇嫇愕然:“那套房子是我父親出的錢,當初你分毛未拔……。”
  “可是這是個法製社會,一切以文件資料為準,我有這個權利。”
  “你去死!”蘇嫇渾身發抖,想也不想,順手從桌上搶了隻水晶花瓶向他迎麵砸過去,眼角已迸出淚來:“你要不要臉,段綾,你得到我父親的公司家當,把我逼到絕路,現在還要謀這套房子,現在這是我和媽媽唯一的經濟來源了,你到底是不是人!”
  她動作快,但段綾早有覺查,立刻側身避過,可距離離得實在近,仍被瓶身擦到額頭,雕花水晶瓶彈出去,撞在牆麵上,碎成裂片。
  “唉呀呀,出什麽事了?”隔壁蘇太太尖叫,跌跌衝衝奔進來,拍著胸口急:“有話好好說,段綾,你說什麽了,把嫇嫇氣成這樣,她……。”
  “她有病,是個瘋子。”段綾撫著額上腫起,冷冷地,尖刻地,一字一字道:“其實我根本是多此一舉,怎麽能和個瘋子商量事情呢?蘇伯母,我沒事,可你得小心別讓她出去生事,萬一在外麵打了人,是要吃官司的。”
  一聽這話,蘇嫇衝過來便要拚命,蘇太太緊緊抱住女兒,又急又怕,哭了起來:“嫇嫇,你定定心,別這樣。”
  段淩乘這一攔,已轉身出去,在門口,當著縮頭縮腦看熱鬧的鄰居麵,一笑:“沒事,春天到了,正常現象。”
  眾人掩口笑,看他動作瀟灑地一揮手,走了。
  房門大開,有人湊到門口探身往裏看,隻見書房門也開了,裏麵蘇太太抱了蘇嫇,哭得臉紅頸脹,地上一隻碎玻璃瓶,於是吐了吐舌頭收身回來,向眾人輕輕笑:“別看了,小心惹禍上身,聽說神經病發了是不管熟人生人的。”
  大夥嘻嘻哈哈地各自回家,樓道裏又恢複原樣,隻有蘇氏母女泣聲隱約,混了電視綜藝節目喧鬧、麻將桌上骨牌嘩啦啦、小孩子奔來奔去積木癱了一地,在冗長黯藍色的夜晚,又有誰肯用心分辯。
  蘇嫇漸漸收了淚,推開母親去關門。
  “怎麽會這樣?”她母親仍在淌淚,跟著她身後喃喃地說:“嫇嫇你為什麽要同他發脾氣,現在你已經這樣,人家肯來找你總是讓步,你這孩子,怎麽還要……?”
  “媽!”蘇嫇歎:“既然知道我已經這樣狼狽,還有誰會來看我的眼色,他是來要房子的,明天起我還是去找工作吧,如果那房子也出事了,咱們倆隻也有喝西北風了。”
  “什麽!”蘇太太這才完全驚呆,張口結舌地看女兒:“他要那房子做什麽?他有了你爸爸的公司,我們卻隻有這一套房子收租!”一想到要生活艱難,腦中一熱,再也不顧女兒麵子,拉了她手又哭又罵:“這就是你找的男人?簡直禽獸不如!你真是瞎了眼了……。”
  “是,我瞎了眼,我還是個瘋子!”蘇嫇頭痛,一整天下來所有新創舊疾全發,她抱了頭彎膝蹲下去,開始尖叫,一聲高過一聲。
  蘇太太被她叫得害怕起來,反而自己住了口,唬得又去勸她:“沒事的,沒事的,嫇嫇,快別叫了,別人會聽到的。”
  可是蘇嫇哪還會怕人聽到,她緊緊抱住頭,閉了眼,對住黑暗狂聲發泄。

  三
  蘇嫇打電話退了一周兩次的心理谘詢,穿上一年前的套裝,去開始工作。
  鏡子前才發現自己真是胖了許多,裙褳拉不上去,窄身西裝鈕扣如牛郎織女遙遙不可及,麵上皮膚幹澀無光,脂粉也吸不牢。根本不可能再用啞光淡色口紅,於是狠狠地塗抹鮮豔玫紅係列,換上套深色寬身套裝,往鏡子前挺胸吸肚一立,果然風韻猶存中年美婦一名。
  歎氣,皺眉,還是出了門。
  蘇太太一直在旁邊看她打扮,不住追問:“嫇嫇你行不行?已經一年多沒有工作了,還記得以前的功夫嗎?”
  蘇嫇苦笑,以前?蘇太太還以為她是年薪十五萬以上的高職,這份工作月工資才一千五百塊錢而已,說得好聽點是經理助理,可在那個關係群狹小的行動空間裏,她隻須往返於複印打字泡茶同文件整理。
  嘴上還是婉轉保證,順手取了包袋出門。
  在門口,忍不住回頭笑一笑,媽,你放心,至少那裏不會有人知道我的病。
  蘇太太一怔,立刻臉上有些訕訕地。
  工作的確簡單,是個國營小公司文書管理部,連打字複印泡茶工作也不大有,一共隻得四個員工一個科長,一個部門就是一個小社會。
  “蘇小姐這麽年輕漂亮,又會英文懂財務,怎麽會到我們這種小企業來工作?”戴眼鏡外表斯文的老職員方萬華笑嘻嘻地問她,玻璃鏡片也擋不住猜疑好奇。
  蘇嫇敷衍道:“我最怕有壓力,工作輕閑點才好。”
  “對呀,女孩子重要的是找個好丈夫,蘇小姐年紀也不很輕了,大概已經名花有主了吧?”高嗓門的許大姐諂媚地向她一個勁的笑:“看你這身衣服就知道啦,雖然我不懂行情,可我知道,這一定是名牌!”
  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相互幫襯著繞她的來曆,蘇嫇隻是微笑,轉頭問:“丁先生是我們的司機吧?我應聘時好像見過一麵?”
  小市民也好,長舌婦也罷,總比那些表麵清秀高尚暗地裏刀槍俱利的麵孔容易相處,她心安理得的做自己工作。
  可是,立刻便發覺不妥。
  等幾天的新鮮客氣過後,尤其當眾人都明白她並沒有什麽厚實背景,於是大家全換上真麵目,許大姐之尖刻潑辣、方萬華之老練刁鑽,連外表沉默的司機丁詠也會露出偏激憤慨情緒。
  蘇嫇這才明白,原來同小人物打交道最是傷筋動骨,她既舍不下臉麵同他們潑口大罵,又麵紅耳赤地說不了道理,幾星期後,初來時的一點熱情活力蕩然無存,原來在這裏並不需要幹勁十足,所謂做多錯多,而年紀資格最輕的她,根本錯不起。
  他們的口頭憚也各有不同。
  許大姐是:“這種事情我不知道,我隻管文檔保存,小蘇你別來問我。”可是倘若蘇嫇一點做不周全,她立刻跳出來大叫大嚷:“咦,雖然我不懂,可我知道這種事情應該……。”
  於是方萬華不知從哪個角落走出來,認真點頭:“的確的確,徐大姐是很有經驗的,許多事情不是大學生就能做了,工作上靠的還是經驗。”
  他又喜歡發表各式奇言怪論,說:“我這人眼最毒,女人有沒有結過婚,是不是家庭幸福,我一眼就能看出來。”
  當然這隻是工作了兩個月時的情形,到了第四個月時,他已經斷言蘇嫇不是處女,而且“心裏十分痛苦。”
  他也不會當麵說出來,可把意思雜在其他話裏,蛛絲馬跡地露給人聽,這時候許大姐與丁詠都會明白的仰天大笑,向著蘇嫇的位子使眼色,問:“小蘇,你說對不對?呀?對不對?”。
  多可怕,比當麵辱罵更不堪的就是若隱若現的指槐罵桑,蘇嫇甚至不能板下臉來吵架,因為,他們說:“我們並沒有說你,我們隻是就事論事。”
  她一天一天憔悴下去,人倒是瘦了一大圈,可眼神空洞,麵色灰白。
  晚飯時跟母親提到要辭職,立刻引發大驚小怪責備一筐。
  “為什麽?這麽點點工資的工作也做不好?”眼裏滿滿的失望。
  蘇嫇馬上改口:“不是,我本來想跳槽,這點工資太少了。”
  “何必呢,好好做總會出頭的,嫇嫇,咱們並不在乎這幾個錢,我隻希望你能有個工作太太平平的過日子,唉,你和別人不一樣。”
  “是,是。”蘇嫇滿口應承,把所有傷心連著碗裏的米飯咽下去。
  記得父親才死時,母親受了很大打擊,一下子瘦了十幾斤,從醫院領了骨灰回來時,她臉色與包骨灰壇的裹布幾乎一色,從那時起,蘇嫇便下定決心,從此隻有母親一個親人,無論如何都不會拂她心意。
  她永遠不會再讓母親有那種死灰麵色。
  於是,她自己麵色蒼白地在角落裏埋頭工作,打印分發各種工作報告、通知、會議記錄、董事會決議。
  偶爾從成堆的紙張裏抬起頭,看窗外一方蔚藍天空,知了在樹上叫得歡,空調吹得股熱氣在房間裏趕來趕去,
  原來時已至酷暑仲夏,為何她從來隻覺周身寒冷。
  科長姓王,名品龍,也是個大學畢業不久的年輕人,是企業中新提拔出來的後勤工作備幹部,很會查顏觀色,知道自己的資格曆練不足,於是脾氣非常好,向來隻和蘇嫇一個人開玩笑,因為,部門裏隻有她比他更年輕。
  “小蘇,你老是不肯找男朋友,是不是像我這樣好的男人如今不大有了?”說話時王品龍睨了蘇嫇,不住嘻嘻地笑。
  許大姐方萬華立刻哄然叫好,起哄道:“當然,王科這樣年紀輕輕就做了幹部的人,有錢又有才,哪個女孩子會不喜歡,小蘇來得太晚了,都怪王科自己不好,害得小姑娘一點機會也沒有。”
  蘇嫇臉脹得通紅,雙手緊緊捏成拳,狠狠咬住牙暗暗地數:“一、二、三、四……。”這是黃安琪命她每次生氣時必須要做的功課,一口氣數到一百,果然眾人的談話已經結束,於是她俯下頭把麵孔覆在桌麵上,自覺無比蒼涼。
  或許她是暴烈而衝動,可周遭世界光怪陸離,如塊粗糙嗜血的砂紙將人的意誌漸漸打磨消盡。
  第二天,還是裝扮整齊的出門,因為晚上要和同事參加場婚禮。
  新娘新郎都是公司的同事,新娘在財務部做出納工作,新郎是公共關係科的副科長,從表麵看新郎的地位占優勢,可暗地裏大家都在傳言說新娘家庭背景頗有來曆,祖祖輩輩都是金融業的寵兒,就是到了新娘這一輩家族裏也很出了幾個銀行總裁和金融公司總經理人才。
  也許這就能解釋為什麽新郎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扶著新娘的腰肢如捧古董瓷器,每說一句話,他也都要先看過她的臉色再開口。
  “小何真幸福,他簡直是娶了個金娃娃。”人人都這麽說。
  蘇嫇今天穿了二年前置下的淺綠修身套裝,是從香港搜羅而來,裁剪極其精致合度,又把父親送的水晶鑲金胸針別在領口,形狀是片嫋娜秀美的蕨類葉子。
  許大姐因此幾乎撲進蘇嫇的懷裏,她的手一直沒有離開那枚胸針,不住地叫:“小蘇你還說自己是沒有來曆的,這套衣服真是漂亮極了,還有這個胸針,雖然我不知道這是什麽牌子的,但肯定是名牌!”
  蘇嫇勉強笑,閃手把她的手避開,這是前年過生日時父親送的禮物,她不想它被人,尤其是這樣一個俗媚的女人當作普通珠寶東摸西摸。
  這時,門口響起音樂,漫天鮮花灑迎新人入場。
  也許所有的婚禮都是差不多,特別是這類交給專業禮儀公司操辦策劃的婚禮,一切水到渠成般順利與公式化,他們通常都會給你挑選ABC套裝服務,老式點的便向父母長輩奉茶,新式的會借一個有花園的飯店,在草坪中擺起百合拱門酒水食品台子。
  今天舉行的是老式婚禮,照例有新人奉茶長輩講話,司儀是特別請來的某相聲界名人,說一口流利無厘頭式的雜葷笑話。
  所有的人笑得東倒西歪,蘇嫇也跟著笑,卻有一點淒涼意味,記得一年前她也是眾人口中的金娃娃,身旁圍擁如眾星捧月,原來生活也是流利的無厘頭式冷笑話,滑稽多變令人毫無還手招架之力,甚至來不及問:“為什麽?”和“怎麽會這樣?”
  她終於歎息出來,然後,一側頭,看到那個白衣女人。
  參加婚禮的女人一般不會穿白色連衣長裙,因為,會和新娘禮服相衝,可這個女人此刻卻穿了身潔白的紗質長裙,尤其當她踩在紅地毯上時,分外顯眼明亮,台上的一雙新人吃驚地瞪著她,引得台下所有人也轉頭去看。
  蘇嫇所屬的酒席桌子靠在紅地毯走道旁,於是這女人便站得離她不遠,令蘇嫇清清楚楚地看到她臉上的淚跡已把妝容浸糊。
  耳邊有人倒吸一口冷氣,並不隻是一個人的,於是場中像是突然刮起了陣冷風,然後腳踏落葉似悉悉索索議論不絕,蘇嫇這桌的人興奮地交頭接耳道:“看,有人要搗亂了。”說完後自己都覺得口氣太過幸災樂禍,馬上又充滿同情地接了一句:“真可怕!”
  白衣女子充耳不聞地立在紅地毯走道上,眼裏含淚盯住台上,把新娘看得臉上脂粉白裏透出青筋色,新郎額頭涔涔的冷汗,忙向台下朋友使個眼色,立刻有人挺身而出。
  兩個年輕人走到白衣女子麵前,笑嘻嘻地道:“咦,米米你不是說有事不來的麽?都沒有準備你的位置。”一邊說一邊左右挾住她往外架:“來,我們正好有話要對你說。”
  他們才一動手,白衣女子頓時哭叫起來:“何學軒你這個見利忘義的偽君子,你真不要臉!”
  所有人俱眼神炯炯凝神屏息等待,聽到這句話才鬆口氣似的嘩然出聲,大堂裏正式亂作一團。
  許大姐尖利地叫:“這是什麽事呀!”
  方萬華丁詠嘻嘻地相視一笑,各點了支煙等著看好戲。
  白衣女子拚命掙紮,在兩個和事的年輕人手上奮力脫身,眾目睽睽下他們不方便舉止過分粗魯,累得一頭一臉熱汗。
  “住手!”有人突然大叫一聲,用了發言的話筒,聲音振得耳膜嗡嗡地響。
  嬌小矜持的新娘嗓子有些沙啞,說完後她‘嗵’地把話筒仍到地上,一手甩開新郎扶持,撩起長長裙角大步走下台。
  所有人的動作都停下來,方萬華丁詠等甚至忘記吸煙,大眾眼裏緊張到閃出綠油油的光,一眨不眨地盯住新娘移動的白禮服。
  白衣女子也停了哭泣,身邊的人收手退後,讓她自己立在地毯當中。
  “你就是那個米米?”新娘驕傲地仰頭問。
  “是的。”米米說,眼裏淚水不斷,她身材明明比新娘高三四公分,可不知怎麽的,反覺得要比新娘低一頭。
  “你今天來這裏準備幹什麽?難道還想繼續破壞我和學軒的感情嗎?”新娘挺胸冷冷道:“以前我聽學軒說起你的缺點是輕浮和虛榮,可今天見麵後我覺得你還很粗俗和不自量力,為什麽你要來破壞我們的婚禮?你有什麽權利做這種事情?”
  她說得一聲比一聲說得用力響亮,一句句如鞭子抽打般刮拉鬆脆,白衣女了臉上浮起傷腫似的紅暈,呆在原地說不出話來。
  “好!”不知道是誰叫了一嗓子,居然有人鼓掌回應。
  眾人異口同聲:“新娘子說話太有道理,這才是大家風範呢!”
  新郎緊跟過來,明顯受到妻子鼓舞神氣許多,他一瞪眼:“米米你真是太過分了,居然到這裏撒潑生事,我早看出你腦子有問題,做事情思路混亂不講道理!”
  “喲!”有人說:“原來是個神經病呀!”
  隻這一句話,蘇嫇腦中轟然一聲,眼前一片刺目白光。
  多麽熟悉,神經病、男子的喝罵、冷嘲熱諷,還有眾人指指點點遊移暗示的目光,她聽到人群中有一個聲音嗚嗚哭泣,因為孤單力薄而被噪音壓在最底下。
  此時所有人都在各抒己見,有人建議:“那這個女人拉出去算了。”
  也有人說:“結婚大喜的日子裏別鬧得太不愉快,讓她自己走吧。”
  聽著所有的支持言論,新娘與新郎雙手早已緊握在一齊,四隻眼睛盯住米米,眼神輕蔑不屑,仿佛在說:“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
  於是米米臉上顏色由紅轉白,在眾人指責下繼續慘然灰敗下去,她原本修長秀麗的身材一點點地佝僂起來,蘇嫇看到她手指漸漸用力彎曲,直到捏成拳頭指節處蒼白無血色。
  可是,她並沒有上前動手,四麵八方像有股無形的力量製住她,束縛到透不過氣來,迫得她隻能拚命的、溺水似的用力喘息,臉上淚如雨下。
  “這種瘋女人應該被關起來,否則會擾亂到社會秩序的!”身邊許大姐對方萬華道,口氣十分認真肯定。
  蘇嫇隻覺撕心般的疼痛,她猛地從座位上立起來。
  “我是瘋子。”沒頭沒腦的,她心裏隻剩下這一句話,往日黃安琪吩咐的所有克製方法都置之度外,她一步步向紅地毯上的那對新人走過去。
  “你這是幹什麽?”身後有人叫,是許大姐尖利的聲音。
  蘇嫇腦中一片混亂,無數個聲音吵嚷就像這個禮堂,但底子裏卻有一個聲音在冷冷的說:“你不過是個瘋子!”
  她穩穩地走到新人麵前,伸出手,直接、肯定、不偏不倚的,給了那個正勉強向她微笑的新郎一記耳光。
  ‘啪’,無比清脆的聲音,像魔術時分的指針滴嗒輕響,禮堂裏重新鴉雀無聲,米米也不哭了,她瞠目結舌地睜大眼看蘇嫇。
  “你不就想這樣做嗎?其實隻是件很簡單的事。”蘇嫇淡淡對她說,然後轉身筆直走出禮堂。

  四
  晚上七點突然接到蘇嫇電話時,黃安琪嚇了一大跳。
  “我還是想繼續每周二次的心理谘詢。”蘇嫇說,聲音是那種拚命壓製下的安靜,因為太用力而音尾發顫。
  “你是不是出什麽事了?”黃安琪語氣幾乎是肯定的,若是沒有出什麽事,一個病人肯去而複返才怪。
  “蘇嫇,”她軟下口氣哄道:“告訴我吧,說不定我能給你分析一下?”
  也許黃安琪自己不知道,作為一個心理谘詢醫生她其實並不夠資格,這種不合格不僅存在於她猶豫偏見的治療方法,還有她說話的聲音,尤其是她想要套病人話時那種故作親近的柔軟到甜膩的嗓子往往適得其反。
  於是電話那頭,蘇嫇突然沒了指望,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打這個電話,剛才抽了新郎一個耳光後,隨著手心微微的震痛感,她才清醒過來,明白自己到底做了什麽。
  她甚至沒有勇氣去看四周的驚駭目光,於是強作鎮定的對米米說了那句話,完全是對這種行為的最後補救,但說完後她覺得其實已經無用,不管怎麽說,她的行為都是怪異的。
  可現在,她又發覺給黃安琪打電話更加多此一舉,黃安琪從來幫不了她什麽,她隻會追問、分析,然後再追問、再分析,每一次的談話結果隻是更加肯定蘇嫇是個瘋子的事實。
  “喂?喂?”黃安琪手裏的電話突然斷線。
  蘇嫇同時關了手機電源,這款藍屏銀質諾基亞手機是前年買的最新款,當時市價八千八百塊,不過兩年時間已跌至千元不到,任何東西都有漲跌,可蘇嫇身邊的涉及所有都仿佛一味狂跌,她不由想起母親平時嘮叨的一句話:“嫇嫇,你已經二十五歲了,女孩子過了二十五就一年敗過一年呀!”
  她把這話仔細想了想,忽然覺得好笑,原來蘇太太與黃安琪有一個共同點——基點矛盾,她們總是在一麵說蘇嫇是個瘋子的時候一麵又以正常女子的生活標準要求她。
  蘇嫇把手機放進淺金色手袋內,漫無目地的在大街上行走。
  七點多的城市熱鬧喧囂,人們像變戲法一樣突然從一棟建築裏湧出來,又在另一棟建築門口消失得一幹二淨,路邊擺了流動大排檔,攤主把菜蔬肉類海鮮分別盛在雪白盤子裏展示在桌上,每過半小時用灑水器細噴一遍,於是紅的更紅綠的更綠並帶掛了水珠在電燈泡下透出光澤。
  蘇嫇看得呆住,不知不覺停了步子。
  攤主也在猶豫地上下打量她,衣料昂貴的套裝同皮質柔軟的手袋,這樣體麵打扮的人決不肯屈身在路邊大排檔裏吃飯,於是他隨口招呼一聲:“小姐,吃飯嗎?”
  這句話的真正意思是:你不吃飯請別擋在我攤子前麵。
  “好的。”蘇嫇立刻接口。她的確餓了。
  攤主嚇一跳,瞪她:“你想吃什麽?”
  “這個,醬爆螺螄,還有那個雪菜銀魚,再清炒通心菜,我還要瓶啤酒。”
  “哦……,你請坐這邊。”
  他從桌旁拉出張板凳,桌上凳上摸上去滑不溜丟的像是打磨拋光又上過蠟。
  蘇嫇想也不想,一屁股坐下,順手把手肘支在桌麵上。
  “什麽路道?”攤主肚子裏嘀咕,又瞟了她一眼,暗暗肯定:“這女人的行頭一定不是自己的,胸口那枚胸針說不定是玻璃貨。”
  蘇嫇並不知道別人怎麽看她,也不在乎了,她坐在肮髒的環境裏,反而心平氣和起來,扭頭看一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卷起袖子在燒得旺旺的鍋爐旁立穩,長勺兜了油倒在鍋裏‘滋啦’爆了一片。
  這種攤子裏的菜肴往往味道鮮美,因為油水潤、用料足,整片蒜薑與整支長長青蔥,不切不剝,隨手在攤旁的一隻水桶裏浸一下,卷一卷抓一把曬幹的尖頭紅辣椒一起扔進鍋,立刻蓬起陣煙霧辣味撲麵。
  蘇嫇嗆得鼻子眼睛裏漲潮似的湧出鼻涕眼淚,她整張臉皺成一團,眯了眼摸索到手袋裏去找東西擦臉。
  此時眼前一亮,有人遞過來張餐巾紙,雪白的送到蘇嫇麵前。
  米米怯怯的站在油膩汙垢的攤子裏,她整個人也像是張雪白餐巾紙一樣清秀幹淨。
  蘇嫇一怔。
  “謝謝你。”米米眼淚已經幹了,臉上紅潮未消楚楚可憐。
  蘇嫇不響,接過紙巾擦眼淚。
  “我可以坐在你旁邊嗎?”米米問,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旁邊的板凳。
  “你想幹什麽?”蘇嫇問,她擦了眼淚又醒了鼻涕,四處尋找垃圾桶。
  “我想和你交個朋友,今天多虧了你,否則……。”米米忽然說不下去,她捂著臉又哭了。
  “拜托!”蘇嫇覺得快受不了了,她到處找不到垃圾桶,索性把髒紙巾扔到桌子上,然後抬頭皺眉看米米:“你今晚還沒哭夠嗎?有什麽好哭的?還有,我打他這個耳光其實並不是為了你,所以你別謝我。”
  “我……。”
  “所以你也別陪我坐在這裏,小心把這麽漂亮的衣服弄髒了,油跡也許洗也洗不掉。”
  “對不起。”米米抽抽咽咽的道:“我……,其實……,我想我們也許有相似的經曆,可以……,可以做朋友。”
  “誰說的?”蘇嫇奇怪:“有相似的經曆又怎麽了?你想和我做什麽樣的朋友?難道你想要和我組織成立一個怨婦俱樂部?小姐,你是不是電影看得太多了?”
  米米被她一連串問得呆住,一雙含淚盈盈的大眼睛果然溫柔如鹿,蘇嫇可以看到她有十分纖長秀麗的睫毛,微微卷曲,洋娃娃一樣漂亮的女孩子,可是,性格也如娃娃,所以遇到坎坷時隻能任人魚肉。
  “你回去吧。”蘇嫇軟下口氣勸她:“你真不適合坐在這裏,也不適合做我的朋友。”
  米米捂著臉走了,無論哭與不哭,她似乎隻有這個習慣動作,永遠想要藏起來不去看,像隻埋頭到沙堆裏的駝鳥,原來狼性鹿性都是一早注定的命運,這一點,在蘇嫇伸手打新郎耳光時就已經明白了,她和米米不是同一類的人。
  醬爆螺螄熱氣騰騰的端了上來,攤主把啤酒也送到,大排檔裏的玻璃杯洗幹時也會有隱約的水跡,一攤攤隻聚在杯口處,蘇嫇拿在手裏對著燈光看了半天,終於決定,以豪放的,自得其樂的姿勢嘴對嘴直接用瓶子灌。
  事實證明,如果人一旦決定墮落,不是因此無藥可救,而是根本不再想用任何的藥。
  蘇嫇一手用筷子挾著美味螺螄,一手舉著啤酒瓶作“吹喇叭”狀,心裏說:“嘿,現在我是一個瘋女人!”
  在這樣一個風黑風高的晚上,周圍人聲吵嚷一片,混合眼角偶爾蓬然躍起的火光、鮮亮十色的菜肴、鼻端氣味熱辣悶嗆,借了幾分酒意,蘇嫇恍惚如同身處在南非某個不知名的小鎮上。
  而蕭鎮西服筆挺,皮鞋在那樣陰暗的角落裏仍然發光,他並不是個美男子,五官太過端正,以至於到了毫無特色地步,同時,他的目光太淩厲,表情太嚴肅。
  他走過來,坐到蘇嫇。
  (很多年後,蘇嫇問他:“那天晚上你看我,是不是像看到了個瘋子?”“當然不是。”蕭鎮認真的想了想,回答:“我看你舉止很像某建築工盤裏的民工甲,隻是穿了身極漂亮套裝。”)
  攤主隻覺得今晚的情景詭異至不可說,在他一如既往粗糙簡陋又髒又亂的大排檔裏,出現的竟然都是衣著端莊精致的男女。
  他緊緊閉了眼,用眼色命令早已看呆的掌勺小夥子回到爐旁去。
  蕭鎮說:“老板,我也要個醬爆螺螄,有沒有新鮮的梭子蟹?清蒸一隻,再上瓶啤酒。”
  “好,好。”
  蘇嫇的酒量並不好,此時明顯有點上頭,縱然如此,她仍覺得似乎有些不對勁,於是轉頭向周圍打量,看清楚了,再回來奇怪地問蕭鎮:“先生,旁邊的四張桌子也是屬於這個大排檔的吧?”
  “是。”蕭鎮肯定地說。
  “既然這樣,為什麽你要坐在這裏?你是否覺得這張桌子有些擠了?”
  “我坐在這裏是因為我專門從國際飯店跟著你出來的,我要找的人就是你。”
  “咦?你是誰?”
  “我姓蕭,這是我的名片。”蕭鎮眼睛直視她,像是對客戶的開場白,把名片雙手一路奉到她麵前。
  蘇嫇吃一驚,手足無措,根本搞不清到底他是個什麽意思,隻好自己先接過來。
  “我是新娘的表哥。因為她母親身體不太好,所以她從小就住在我家裏,和我一起長大。”
  “哦?”蘇嫇有些明白了,放下酒瓶,喝:“你是特意追出來教訓我的嗎?”
  “你說呢?”蕭鎮嚴肅地看她。
  蘇嫇終於害怕起來,今天會不會在眾目睽睽之下被這個男人當場吃耳光呢?而且,若是他不依不饒的問她討利息再多加幾拳幾腳怎麽辦?
  她看蕭鎮,估計是一米七八左右的個頭,臉上毫無表情,肩膀很寬,手腕結實,情不自禁摸摸自己的臉,鼓起勇氣道:“你要替他報仇我也沒辦法,不過我隻打了他一個耳光,如果你敢多打我一下,我就去警察局告你。”似乎覺得這樣說還不夠厲害,又故意冷冷加一句:“警察局長黃明是我爸爸的老朋友。”
  “你確定?”蕭鎮道:“小姐,你的消息很閉塞,黃明半年前已經調到市裏去了,新繼任的局長姓張,我前幾天還和他吃過飯。”
  蘇嫇怔住,臉上立刻通紅一片,再無強硬餘地,隻好咬著嘴唇直截了當地問:“你到底想幹什麽?”
  “我是特地跟來謝謝你的。”
  “啊┉┉?”
  “謝謝你打了何學軒。”蕭鎮嚴肅的看著她,眼神專注又認真:“其實我很早就想揍他一頓了。”
  “哦?”蘇嫇張大嘴半天合不攏,看蕭鎮並不像是開玩笑,呆了半天,自己咽了口口水,說:“不用客氣。”
  說話間,蕭鎮的菜也上齊了,他要了聽罐裝啤酒,順手拉開環蓋,遞給蘇嫇:“你喝這個吧,女孩子喝瓶裝酒總是不好看。”
  他一邊說一邊已把蘇嫇手上的酒瓶接過去,放在手旁。
  不知怎麽的,蘇嫇竟不能拒絕,雖然她不認識他,但蕭鎮外表穩妥沉斂,很壓得住場,有種叫人不得不安靜服從的氣度。
  她乖乖的低頭小口啜啤酒。
  蕭鎮將所有菜推近到她麵前,又把清蒸蟹端到眼下仔細看了看,沉身向攤主道:“這蟹已經不新鮮了。”
  “喔┉┉,是嗎?” 攤主本來久經顧客,可眼光才一遇到蕭鎮那雙漆黑的眸子,頓時覺得矮了半截,軟弱無力地狡辯了句:“我看還好嘛。”
  “肯定在冰箱裏凍了幾天,”蕭鎮用筷子挑開蟹蓋,“看!裏麵的肉質綿爛。”
  “呀┉┉,那我給你換。”
  蕭鎮不再理會他,轉頭向蘇嫇道:“你是米米的朋友吧?剛才我看到你和她說話了。”
  他的口氣幾乎是肯定的,蘇嫇也懶得說明,反正她的行為本來怪異到無法解釋,於是低頭吃菜隻當沒聽到。
  “其實把婚禮的消息透露給米米並要求她來鬧事的人是我。”蕭鎮淡淡說,聲音不大,蘇嫇卻幾乎被才挾進嘴的螺螄嗆住喉管,她驀地大咳起來,嘴角湯汁飛噴出去,濺到蘇鎮臉上。
  “呀,對不起。”立刻轉達頭狼狽地去包裏掏紙巾,兩手摸了個空。
  “不要緊。”蘇鎮安靜地說,從口袋裏掏出手帕擦了臉,又遞給她。
  蘇嫇瞪圓了眼,看那方雪白的手帕,仿佛是在幼兒園裏的記憶了,現在這個社會裏竟然還有人隨身帶手帕?居然還是個男人!
  她徹底服了,比瘋子更厲害的大約就是怪胎,她受不了他。
  老老實實地接過來,不敢擦,裝模作樣的抿一抿唇角,又遞還給他。
  “你留著吧。” 蕭鎮指了指桌麵:“別停,繼續吃呀。”
  被他這麽眼睜睜地參觀一樣守住,蘇嫇大不自在,在他目光炯炯下早已胃口全敗,走又走不掉,吃又吃不下,尷尬起來,看他一眼,歎氣放下筷子。
  “怎麽了?”蕭鎮木知木覺,問:“你在想什麽?是不是奇怪為什麽我要找米米來鬧事?”
  “一定是你不喜歡何學軒。”蘇嫇翻了翻白眼:“抱歉,蕭先生,我對家族鬥爭沒興趣,爭來爭去不過是為了點錢。”
  “不錯,很客觀。”蕭鎮不但不生氣,反而更有興趣地看住她:“看來你不但有魄力,而且很實在,是個與眾不同的女子。”
  蘇嫇幾乎又要噴酒,果然各花入各眼,如果打比方說她是有隱疾如狐臭,蕭鎮就是逐臭之夫,別人眼裏的不可思議在他竟然是性格與特別。
  隻是很久沒有被人當麵奉承,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心情立刻大好,坐直身體挺了挺胸,她又舉起筷子:“來,別客氣,吃菜。”

  五
  看樣子今天這頓飯都能靠他付賬買單,蘇嫇邊吃邊自嘲地想,突然悚然一驚,查覺出這話裏的市井味道,與徐大姐方萬華一流何異,雖然她厭惡他們,可到底這些天裏耳沾目染被同化過去,一念至此,有股淒涼自心底升起鬱痛至不可言,勉強大嚼幾口,終於又丟下筷子。
  “不吃了?”
  “飽了!”
  招手叫攤主過來結帳。
  果然,蕭鎮立刻製止:“這頓飯由我請。”掏出皮夾子付錢,又問她:“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這個不重要,你無須知道。”
  “那請讓我送你回去。”蕭鎮說:“我的車子就停在不遠的商場地下室裏”他頓了頓,看看她冷漠的表情,輕輕說:“希望我能有這個榮幸。”
  他仿佛有意於她,是個追求者。
  蘇嫇喉口又堵,卻是自己的舊傷,在以前這種情況多到花樣層出不窮,一打長枝白玫瑰用紫紗裹了直接送到家門口,整盒精美巧克力是意大利手工細製,半夜十二點仍有人候在她窗台下擊響小石子深情地凝視以求約會,這個“以前”,不過隻一年時間而已。
  “可以嗎?”蕭鎮見她失神,輕輕問。
  “不可以。”蘇嫇收了魂魄,搖頭:“沒有機會。”
  所謂機會,不過是人來人去的過程,等他明白她的處境和背景,他便會後悔有這個機會,何必呢,再讓他有機會找借口心疏遠她。
  她起身就走。
  “那請先收下這個。”蕭鎮雙手奉上名片:“雖然我們初次見麵,我甚至不知道你的名字,可我很欣賞你的性格,說話辦事直接爽快,毫不虛偽做作。”
  那隻是因為我是個瘋子,蘇嫇心裏說,嘴裏客氣一句,接過名片隨手往包裏一扔,眼角劃過他的麵孔,不屑一顧。若是讓他看到一年前的那個蘇嫇,穿鮮豔衣裙戴各色珠寶,臉上即驕傲又矜持,走到哪裏都需要男伴服侍左右,他又會說什麽?是不是與當初那些人說的一樣?他們說:“蘇小姐,你有種高貴秀雅的氣質,十分與眾不同。”
  人言是最善變的東西,見風使舵左右逢源,這一切,她已經見識得夠了。
  於是嘴角掛了抹冷笑,她自顧自的走了。
  蕭鎮一直目送她背景在街頭消失,連她走路的姿勢都覺得利落可愛,剛才在禮堂裏眼看米米軟弱到被眾人群起而欺,反而令表妹麗雯與何學軒的士氣更加高漲,徹底打碎他要破壞這樁婚事的計劃,正在暗歎自己選錯對象弄巧反成拙時,卻見蘇嫇筆直上來揚手一記,那一幕簡直令他震驚,自小到大,看慣了像表妹一樣濃妝細抹嬌聲嗲氣的女孩子,與人相對弱不禁風,可男友一個照顧不到便橫眉立目大發小姐脾氣,與蘇嫇的果斷相比,簡直有若雲泥。
  五月的晚風吹得人精神清爽,蕭鎮躊躇滿懷地去取車,他當然沒有看到心中的女郎已經換了張麵孔,蘇嫇戰戰兢兢,縮手縮腳走進家門,唯恐驚動睡夢中的蘇太太。
  她小心翼翼地用鑰匙打開門,極輕極慢像一個小偷,關門時用手指扶了門沿,聽鎖‘咯答’一記響,才呼出口氣,也不開燈,黑暗裏摸索著向自己房間挪去。
  還沒摸到自己房間門,耳聽‘答’地一聲,眼前頓時大亮,抬頭卻見蘇太太板著臉坐在客廳裏單人沙發上,喝道:“你總算回來了,為什麽把手機關了?還有,今天晚上你到哪裏去了?”
  這一下出其不意,蘇嫇心驚肉跳雙腿發軟,有瞬間的錯覺,燈光下蘇太太正氣凜然嚴謹周密似偵緝隊隊長,而她,卻是畏縮猥瑣的犯罪分子。
  於是越來越緊張,終於吞吞吐吐的說不出話來。
  “黃醫生七點多時打來電話了,說你情緒很不穩定,嫇嫇,你不是去喝喜酒了嗎?怎麽會回來的這麽晚?”
  “我……,我在街上散步。”
  “散步?你半夜三更的在街上散步?”
  “我還在大排檔吃了東西。”
  “你不是去吃喜酒的嗎?怎麽還會去外麵吃飯?”
  “我……,我……,”她越逼蘇嫇越急,額頭滲汗,麵紅耳赤,蘇太太更覺得她心虛,自己臉上也變了色,過來把住她肩頭,追問:“嫇嫇,你沒有做什麽事吧?沒有……?”
  她不知道怎麽說出來,搜腸刮肚地找合適字眼:“你有沒有做錯……,出事……?”
  “我沒有發瘋。”蘇嫇臉通紅到極處又逐漸蒼白回來,咬牙一把推開母親,大聲道:“你以為我會做什麽事?在馬路上向人又抓又咬?媽,如果你真是這麽擔心我會發瘋,不如幹脆把我送進瘋人院,省得你整天怕這個怕那個的瞎操心。”
  “你這是什麽話!”她母親聽得眼裏立刻一汪眼淚:“你怎麽能這麽說我,我擔心你還錯了嗎?要是你爸爸活到現在,他才不會讓你這麽對我說話呢!”
  一邊說一邊哭,捂著臉往房間裏走:“這個家早散了,我也管不住你了,以後你是好是壞,殺人放火都與我無關,就當沒生過你這個女兒!”
  又來了!蘇嫇聽得頭痛,蘇太太又似程咬金,三板斧便要走天下,偏偏隻有蘇嫇一個人害怕這把鏽斧頭。
  於是放下臉色做小,千哄百求發誓賭咒足足磨了一個多小時,才把母親送回床上。
  “嫇嫇,你可要聽話,別再生事了。”蘇太太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睡下去,蘇嫇累得骨頭也酸,洗漱完畢已經十一點三刻,躺下去翻來覆去睡不好,半夜裏噩夢連連,早上不得不頂了兩隻黑眼圈去上班,坐在辦公桌前心神不寧。
  徐大姐陳萬華等人看她的眼光果然不妥,他們突然變得安靜萬分,也不在她麵前高談闊論了,大家像回到才認識時的模樣,偶爾,溫和的,客氣的,低聲的與她討論工作問題。
  開始時蘇嫇忐忑不安,漸漸倒也覺得不錯,哪怕他們心裏一萬個疑惑不解,內外腹誹流言鋪天蓋地,至少表麵安寧和平,隻要耳根子清了其他什麽都無所謂。
  這種平靜一直持續到十點三刻,時近中午,蘇嫇正把一套公司管理製度拿在手上翻找條款,耳聽門口處有人問:“蘇嫇小姐是在這個辦公室的嗎?”
  抬頭,卻見好大一束鮮花,約摸十幾支雪白的香水百合周圍夾了寥寥情人草,用淺綠色皺紙包了滿滿一大把,快遞員頭往門裏一張望,立刻向蘇嫇桌子走過來:“蘇小姐,請簽收一下。”
  “你是不是送錯了?”蘇嫇想也不想,一指隔壁:“人事科也有一位蘇小姐,這花肯定是她的。”
  “不,不,是文書管理部蘇嫇小姐的。”快遞員把手裏的單子給她看,收件人處端端正正的寫了她的姓名,快遞人處簽的是一個蕭字。
  快遞員催她簽字,蘇嫇沒有辦法,隻好先收下來。
  花束上還別著隻小小的卡片,翻開來寫了:蘇小姐,仍舊是感謝,蕭鎮上。
  蘇嫇一呆,第一反應是想把這花扔到拉圾桶裏去,可辦公室隻有小小字紙婁,哪裏塞得進去。
  “嘩……。”徐大姐尖叫起來,走過來東摸西摸:“這麽漂亮呀,誰送的。”乘蘇嫇發怔,已將卡片搶過去,看一眼,突然閉了嘴。
  蘇嫇立刻清醒過來,一把將卡片奪回,同時狠狠瞪她一眼。
  徐大姐噤聲。
  方萬華也跟過來,看兩人臉色不對,玻璃眼鏡後的眼珠滴溜溜轉了一圈,打著哈哈走開了。
  完了!蘇嫇歎,本來風言風語不過是她的行為問題,現在又牽涉到男女問題,小老百姓最感興趣焦點所在,無論她與蕭鎮是分是合,以後在公司肯定將永無寧日了。
  她沉下臉,把花束往旁邊桌麵上一拋,繼續工作。
  晚上不得不抱著花回家,為了防止蘇太太看到這花後產生的不良後果,好幾次想把它棄在路旁拉圾桶邊,每一次彎腰下去,又不得不在路人奇怪錯愕的目光中立起,的確,花束太美太美,如果她能做到把這樣美奐絕倫的花朵拋在肮髒的垃圾裏,隻能說,她的確是一個瘋子。
  於是蘇嫇換了個法子,假裝停下係鞋帶,把花放在腳邊,起身時故作不見,加快腳步向前奔,可身後永遠有人大叫:“小姐,你忘記拿花了。”
  他們捧著那束白色累贅,聞一下,臉上浮現出羨慕的表情,又雜了幾分不理解,這麽美麗的禮物,這女人居然都能忘記遺失。
  一路上,蘇嫇希望自己能隱形,可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她身上,平時行走二十分鍾的路程磨蹭了近四十分鍾才到家,一進小區,立刻有人說:“咦,你是不是住在某樓的蘇小姐?好漂亮的花。”
  那人麵孔似乎是熟悉的,可蘇嫇發誓他們從來沒有當麵說過一句話,他居然會知道她的姓。
  不知怎麽的,她臉孔紅了,唯唯喏喏地一路應過去。
  一進門,蘇太太果然尖聲狂叫,像是怕鄰居聽不到似的:“嫇嫇,這是什麽?又有人送你花啦?他是誰?”聲階抬得太高,有些走音。
  蘇嫇倒是早有準備,冷靜的以潑水澆火似的口氣淡淡道:“沒什麽,這個人是我公司同事的親戚,他還知道我是個瘋子。”
  “啊……!”蘇太太噎住,看對麵鄰居門縫裏鬼火一樣閃爍的眼,期期艾艾地抱著花退回去。
  這一招,叫做置於死地而後生。
  第二天起花樣更多,蕭某人的確辦事雷厲風行,居然在下班後守在公司門外等人。
  “蘇小姐,請給我一個機會。”他萬分真誠且不留餘地的懇求她。
  蘇嫇忍著氣,用後背頂住各種熟悉的不熟悉的目光,說:“蕭先生太過分了,你這樣明目張膽的堵在我公司門口,是不是覺得自己財大氣粗,無論做什麽我都逃不過你的手掌心?”
  “不,你誤會了。”蕭鎮大驚失色。
  “我不敢誤會你,蕭先生,你就像古代那位著名的王老虎先生,不過持高等學曆斯文浪漫些,懂得先有花再上人,不肯對良家婦女動手動腳而已。”
  蕭鎮被她夾棍帶棒一番話說得麵孔漲紅,他的車子就停在一邊,手搭在車門上本來是紳士禮節請女士上車,現在有些下不了台。
  “我……,蘇小姐,你誤會了。”他反來覆去隻剩下這一句話。
  “再見。”蘇嫇也隻剩下一句話,她轉頭就走,這一刻頭昂得特別高,大不了就是換工作而已。
  可滿懷的豪情在打開門看到蘇太太臉色後漏氣般跑了個精光,她仿佛才哭過,臉上潮紅,眼角皺紋濕漉漉。
  “媽,出了什麽事?”
  “你自己看。”
  蘇太太把本資料遞給她,原來是銀行房產抵押合同,段綾果然沒有放過那幢房子,總算他還尚存一絲良心,把抵押合同複印件寄來給她們看。
  “這人怎麽這麽狠心,他搶了你爸爸的公司、糟蹋了你的名聲,現在又要來奪我們的房子,萬一有個三長兩短,靠你手上這點工資我們根本連西北風都喝不了。”
  蘇嫇本來倒沒什麽,被她這幾句話說得胸悶起來,蘇太太骨子裏是老式婦女,居然還用‘糟蹋’這樣的字眼,仿佛是她曾經被強奸過,老天,糟蹋!
  她很想頂一句上去:“被他糟蹋掉的其實不止我的名聲,還有我的身體。”
  但後果太嚴重,隻怕蘇太太會當場昏過去,故話衝到了嘴邊又變成了:“媽,別想這麽多,總會有辦法的。”
  “什麽辦法!”蘇太太收件後等了大半天才找到人傾訴,有些歇斯底裏,搶過合同手指了給蘇嫇看:“喏,銀行可不是假的,法律也不是空架子,人家全部鐵麵無私,而你爸爸的公司現在運作得很不好,我找人打聽過了,今年定單比往年少了一半。”
  她說著說著又痛哭起來:“要是少了那份房租,我怎麽活。”
  “夠了。”蘇嫇再忍不住,板下臉喝她:“你哭什麽窮?房租現在不是好好在你手裏?媽,我又不是外人,又不會向你借錢,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爸爸走時也留了一筆錢下來,難道還不夠你養老?”
  “你這是什麽話,那點錢夠用什麽,你將來還要結婚,嫁妝總不能太寒酸,那點錢……。”
  “好了好了,我是嫁不掉了,所以你盡管放心,所有的錢都是你的,誰也得不到一文。”
  蘇嫇急了,連珠炮似地一氣說完,推開母親衝進自己房間。
  多悲哀,血濃於水,錢又重於血,母親的邏輯大約是這樣的:你這個敗家女,瞎了眼找那種狼子野心的男朋友,把父親的公司賠掉不算,還連累到我將來養老的房子,你自己本身就是一筆濁本生意,嫁不掉養在家裏吃閑飯,若饒幸有人要你,還須花掉另一筆錢,別人的女兒生下來添光耀祖,隻有你蘇嫇拖累了一家。
  這個想法太刻薄太偏激,蘇嫇雙手緊緊捏成拳,不會的,母親絕不會這麽想,一定是她自己在火頭口不擇言語無倫次,可是翻來覆去,這幾句話始終在腦海裏盤旋,她長歎一聲,又低頭去看手上的信,眼光落在銀行授權代理人落款上,兩個大大莊重的字,威嚴而有力,她突然發怔,覺得仿佛在哪裏才看過似的。

  六
  蕭鎮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麽出醜過,鮮花攻勢與親自出馬都大敗而歸,眾目睽睽下被一個女子從‘鑽石王老五’斥為‘浪漫王老虎’,他苦笑,這女人莫不是鐵石心腸,不過又有些喜歡,真特別,平時隻要公開場合表明身份,立刻花紅柳綠偎靠過來,嬌滴滴香風習習:“蕭先生你真是年輕有為,實在青年才俊。”
  鶯鶯燕燕敬慕崇拜的不過是他的錢,而別人眼中的至寶在蘇嫇麵前成了垃圾,難得有女孩子不貪財畏權,把他當成平民百姓冷眼相待,他倒是越來越覺得她難能可貴。
  既然舍不得隻好繼續努力下去,他摸出手機找人:“我要XX公司文書管理部蘇嫇小姐的背景資料,越快越好!”
  打完電話自己也覺得不好意思,好像的確有蘇嫇說的那種蠻橫作風,不過他習慣爭取利益,當然,愛情也是一種利益,精神上的獲取。
  第二天仍有鮮花贈佳人,蕭鎮自認為不是個輕易退縮的人,勇氣與果斷是他一貫取勝法寶。
  蘇嫇手裏捧著百合束,心情也已經變了,真可恥,在知道蕭鎮就是段綾那家貸款抵押銀行的負責人後,不知怎麽的,不一樣就是不一樣了。
  這次,她沒有把花棄之一旁不理,猶豫的,拿在手裏細看,心思飛到天外,送花的人是接受她房產抵押的人,權與利,相生相息的一對孿生子,令人仰頭而視縱然不欲諂媚攀爬也要忌之三分,如果蕭鎮再一次守在公司門口,蘇嫇已沒有這個把握繼續強硬無情的冷嘲熱諷。
  虛榮?趨炎附勢?笑話,哪有人具備真正的錚錚傲骨,這同軟弱一樣屬於人類基本特性,或多或少,一早根植於骨髓,隻要你是個人,要吃飯穿衣,就不可能置身紅塵度外。
  於是蘇嫇臉紅,為自己做為人的悲哀。
  同事們見她一個人坐在角落裏呆呆出神,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相視疑問摸不到路數,嘴上不敢問,更不敢再刻薄,畢竟年輕女孩子向來多一條機會,你看,這不馬上就有王子追求了,這天下午所有話題都含糊地圍繞一個中心思想:還是生女兒好!
  還好蕭鎮沒有再接再厲地守在門口,第二天,他婉轉地,打來電話:“蘇小姐嗎?我想請你吃晚飯,作為一個普通朋友的身份,不知道你肯不肯賞臉。”
  口氣是跟電視裏大眾愛情連續劇學的,溫和且不失堅定,接電話前半小時蘇嫇才接到他送來的花,麵對麵葉茂香濃地橫放在辦公桌上,一時倒不知道怎麽開口拒絕。
  “蘇小姐,我們之間總要有個結果,是不是?不如出來吃頓飯談個清楚吧。”蕭鎮乘機說:“而且,若要仔細算,這並不是我們第一次一起吃飯了。”
  “呃……,嗯。”蘇嫇支支吾吾,前麵許大姐看她的眼神已經很曖昧了。
  “那就說定了。今天晚上六點我來接你,好嗎?”
  “不,你說個地方我自己來。”
  “也好,我在蘇香閣訂了位子,我們六點見麵,不見不散,好嗎?”
  “好。”
  匆匆掛了電話,蘇嫇忐忑不安,心裏有一個聲音在冷笑:“真沒誌氣,什麽結果不結果的,你逃不掉是看中了他的權。”
  自鄙自怨了一下午,出門時還是情不自禁地照了照鏡子,補了顏色鮮一些的口紅。
  恍惚的,她似乎明白自己要做什麽,可羞於承認,於是對自己說:“雖然我不準備給他機會,可在公共場合儀表總是很重要的。”
  蘇香閣是家裝修古典的中式餐廳,專做各色浙江口味鮮美精致的小菜,一分貨色一分價錢,生意好得出奇。
  蕭鎮訂了個小包間,清靜又周到,有含笑端莊的小姐候在一邊隨時聽命。
  在這樣的天、時、地、利複雜趨動下,蘇嫇也不得不矜持起來,初次見麵時的大排檔風情全部收回去,沉默的著看早已候在桌邊的蕭鎮。
  “蘇小姐,不要客氣,點幾個自己喜歡的菜吧。”蕭鎮接過菜單,畢恭畢敬地放在她麵前,上麵不止有各色菜肴名稱,還專門拍了圖色鮮豔的照片以供參考。
  蘇嫇被滿目琳琅花花綠綠的名目擾得眼花繚亂,睜大眼睛看了又看,每一道菜都貴出平常的三倍,有些物似人非的感覺,記得以前父親也常帶她來這種餐廳吃飯,隻是那時她並沒有意識到這是一種超出大眾享受的奢侈罷了。
  蕭鎮在旁邊仔細看她,容貌並不很美麗,隻是清秀而已,今天又多了一份柔弱之氣,與前幾次見麵時的印象似乎有些不一樣。
  蘇嫇眼角掃到他認真的目光,更加不安,胡亂點了幾個菜,把菜單推開。
  “今天是不是有點不舒服?”蕭鎮問:“怎麽臉色有些灰暗,看上去都不像是你了。”
  這是什麽話?蘇嫇暗底裏皺眉,蕭鎮果然是逐臭之夫,見不得暗香默默的女子。今天,是蘇嫇一年來最溫和正常的一天,他居然又覺得她不妥了。
  “沒什麽。”她搖頭:“蕭先生……。”
  “我很欣賞你,蘇小姐,這是真的,絕對沒有半個字的假話。”
  “呃……。”
  “你看,也許我的行為是急躁粗心了一點,但一切發自內心,我其實是個很木訥的人,並不會市麵上那種花哨複雜的本事,送花的辦法是從我表妹那裏照搬過來的,每次她收到花都會高興個大半天,我還以為蘇小姐也會如此,想不到,還是弄巧成拙了。”
  他搓手苦笑。
  一句弄巧成拙勾起往事,蘇嫇有些好奇:“你表妹和何學軒後來怎麽了?在我……,呃,在那天之後?”
  “哈!”不提還罷,一提起這件事,蕭鎮喜不自禁,雙手一拍:“蘇小姐,你真是幫了我的大忙了,麗雯從來是剛烈要強的脾氣,任何事情非要在場麵上勝了才好,這次本來以為把米米製下去就萬事大吉,可末了你一記耳光,讓她全盤皆輸,又覺得在大家眼前失了麵子,再也不肯原諒何學軒,隻是不好立刻離婚,現在搬回自己家裏冷戰呢。”
  “哦?”蘇嫇作聲不得,人說勸合不勸分,天下居然有這種表哥,巴不得表妹馬上離婚。
  蕭鎮立刻感到她的神色奇怪,馬上自嘲:“讓你見笑了,蘇小姐,不止我,家裏的人都不喜歡何學軒,要不是麗雯一意孤行,怎麽會鬧到這步田地,依我看,離婚是小事,隻要不把表妹的下半生托付到奸詐小人手裏,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這話說得格外入蘇嫇的耳,觸動她自己舊事,立刻拚命點頭,對蕭鎮大有好感。
  “我從來不管別人的風言風語,什麽名輿和清白,結婚是兩個人之間的大事,無需與財產、地位、背景相關,我最恨人家為了利益把婚姻當兒戲!”
  “的確是。”蘇嫇臉側微紅,心裏不是不矛盾的,一方麵,她很高興蕭鎮不注重女子的過去,另一方麵又心虛慚愧,自覺今天肯與他出來吃飯,絕大多數就是為了那層微妙的利益關係。
  “我知道你就不是這樣的人,蘇小姐,第一次見麵,你的坦率堅強就已經叫人眼前一亮,你是與眾不同的。”
  他口口聲聲左一個特別右一個與眾不同,蘇嫇聽了既喜又悲,如果他真是這麽想的,如果他真的愛她,那麽,是不是會有灰姑娘式的童話,或者是烏雞變鳳凰,人生因此否極泰來?
  這頓飯吃得有些沉悶乏味,蕭鎮向來公事公辦生意經,在花前月下情場中漸漸技窮,原以為蘇嫇的潑辣爽利能填補空白,可今天晚上她明顯有些魂不守舍,始終垂頭看盤中菜,吃得心不在焉。
  漸漸的,蕭鎮有些失望,眼前女子不是那天晚上在街邊檔口言笑犀利的那一個,也不是在公司門口冷冰冰倔強無理的那一個,她此時溫柔小心,倒是與平時接觸的女子一般無二。
  他把這一切歸咎於她的害羞與生疏,或許身體也有不妥,於是溫柔的,陪她吃完飯,努力尋找話題,並開車送她回家。
  晚上八點,蘇太太正在陽台上看風景,夜幕下一輛嶄新銀灰色別克轎車緩緩駛進小區,還以為是哪家的風光,正要撇嘴做一個不屑表情,卻看車子在自己樓下停住,一個男子下車打開閃光車門,女兒從裏麵慢慢走出來。
  才看了一眼,不由她睜大眼,雙手緊緊掐住自己喉嚨,因為震驚過度,反而沉默下來。
  兩人並沒有在?

  七
  蕭鎮的辦公室設在長長走廊盡頭,環境很靜雅,房間裏光線明亮,所有的裝修飾品都與他嚴謹刻板、認真務實的工作作風相符,每一件東西,大到書櫃桌椅手提電腦,小到水筆別針留言箋,全部幹淨整潔一絲不苟。
  此時他皺眉坐在皮椅上,臉色陰沉沉,目光直直瞪在手上一頁紙麵,蘇嫇的二十五年所有經曆已濃縮成短短千餘字。
  OK,其他的也還罷了,離婚、喪父、看心理醫生,他不是老古董,女友是不是處女不要緊,心理醫生也是可以商量的,唯有一件事令他眼冒金星鬱悶無比,蘇嫇的父親是蘇靜誠,若要細算,蘇靜誠與蕭鎮的父親倒是舊商伴,不過兩人合作的時間很短,蕭鎮隻是聞名並沒有見過麵,但世界實在小,他手頭上一份貸款抵押合同的簽單人卻是蘇靜誠的前女婿,蘇嫇的前夫段綾。
  工作與人情相雜相混,這已是蕭鎮的大忌,何況蘇嫇第三次與他見麵時態度轉變與以往截然不同,本來已引起他的疑問,且按銀行記錄查看,蘇嫇答應正式約會與抵押合同簽訂時間相差並無幾日。
  “混帳!”蕭鎮罵,狠狠把資料拋在桌麵上,把正端了茶一腳跨進門的助理嚇了一大跳,小心翼翼將杯子輕放在桌角,看了看他的臉色,低頭躡足而出。
  本來,識破真相後大可鬆手轉身離去,蕭鎮不是沒有遇到過令他失望的女人,可他已約了蘇嫇晚上六點半吃飯,現在已經四點鍾,再打電話拒絕,肯定免不了要說明一下理由。
  隻是他向來喜歡直話直說,尤其對著一個居心不軌的女子,他不能保證自己不會在電話裏說著說著光火失禮。
  罷罷罷,見一麵吧,看她到底會怎麽說,雖然蕭鎮滿懷怒氣,晚上仍然早一刻鍾到了餐廳,
  蘇嫇來時天空已下起小雨,她發上星星鋪了層細小晶瑩的水珠,自從上班後漸漸清瘦下來,下巴尖尖,顯得人也安靜如珠,卻時刻散發出種警惕光芒。
  蕭鎮乍眼見到她的模樣,心底不由‘咯噔’一下,這種不張揚的秀氣的確是他最喜歡的類型,但又一細想,隨即皺眉,蘇嫇越是這樣,他越覺得她別有用心,是那種忍辱負重後的沉默。
  一招手,叫服務員上菜單,嘴裏淡淡道:“蘇小姐的衣服真漂亮。”
  今天蘇嫇穿了件無袖白色收腰連衣裙,外麵套件黑色西服,都是一年前置下的舊衣,顏色與式樣簡單大方,裁剪卻很精致。
  “謝謝。”
  “我看蘇小姐的職位仿佛還不算高薪,但身上的衣飾卻都很昂貴,是個很注重外表的人。”蕭鎮邊翻菜單邊說,一語雙關。
  蘇嫇似乎聽出些許不妥,愣一愣,還以為是自己太多心,點點頭:“儀表整潔的確很重要,至於我現在所有的衣服,大多都是以前買的。”
  “喔?”不提以前還好,一提這個,蕭鎮索性放下菜單,支肘叉指看住她:“我知道蘇小姐以前的‘家境’非常好,現在果然是大不如從前了,國內鍛件製造工藝向來較國外的落後,盛萌公司免不了漸漸走下坡路,這次急著將房產抵押掉,貸款所得是用來開發新項目的吧?就我本人而言,這個舉動實在是孤注一擲。”
  “你?”蘇嫇頭頂猶如霹靂一擊,震得她手也抖起來,顫顫指了蕭鎮:“你居然派人去調查我……。”
  “是,蘇小姐,也許你覺得我很過分,但對於這件事我毫不後悔,如果不是這樣,我怎麽會知道你居然也算是我的客戶,咱們的來往關係原來不止吃頓飯這麽簡單。”
  他微微冷笑,眼裏不自覺露出不屑神情,這是個被人膜拜懇求慣了的年輕人,少年得誌,從來以為世人結識他隻有一個理由,請求或想占便宜,故一發現身邊人有企圖不軌立刻將之貶入底層,永不尊重。
  在這種目光下,蘇嫇再無立身之處,一把推開桌子站起來。
  伶俐的服務員小姐見苗頭不對,這一對情侶隻怕要吵架,立刻低頭捧了菜單出了包廂,臨走時順手把門掩上。
  房間裏靜得隻聽到呼吸聲,蕭鎮的穩定有力,蘇嫇的激烈急促,她立在桌旁,緊緊咬了牙,臉色雪白似隻鬼。
  “怎麽,我說錯了嗎?難道你並不曉得這段隱情?”見蘇嫇反應這麽大,蕭鎮竟有些後悔把她逼得這樣狼狽,努力地,搜腸刮肚地,放軟口氣說了句下台階的話,心裏麵不是不委屈的:蘇嫇你看,雖然你虛榮狡詐,我卻這樣善待你,你還不明白知足,好好地向我承認錯誤吧,或許以後我還能原諒你。
  可惜,蘇嫇完全不接受他的好意,她始終牢牢閉了嘴,倔強,硬骨頭,玉石俱焚。
  “蘇小姐。”蕭鎮等了半天沒有下文,隻有歎口氣,再次把聲音壓低幾分:“其實我並不是……。”
  斟字酌句的話才說到這,突然眼前一花,迎麵漫天蓋地的黃渾渾熱水,潑濕了一頭一臉,他毫無防備大吃一驚,震驚下也不知道要去抹幹,隻是抬頭不置信地看住眼前人。
  蘇嫇把麵前玻璃杯裏的茶水全部澆在他頭上,才勉強止住眼淚不掉下來,與蕭鎮一同隔了朦朧的視線,她一字一字說:“蕭先生,你所有一切我完全沒有興趣。”
  嘴上強硬,到底逃命似地甩頭奔出餐廳。
  蘇太太晚上聽到隔壁有動靜,起身去蘇嫇房裏探看,卻見女兒手上一支香煙仰躺在沙發上,旁邊還放了一瓶酒,房間裏沒有開燈,隻一輪圓月從窗口照進來,霜華下蘇嫇臉上緋紅,嘴裏嫋嫋吐著煙,一隻水晶玻璃鞋煙灰缸已經翻倒在地。
  破例的,這次蘇嫇沒有掩藏解釋,她隻是靜靜地抬頭看牢母親,眼睛睜得大大的,木知木覺,手上動作繼續,蘇太太慢慢張大了嘴,眼睜睜看她這樣肆無忌憚的吞雲吐霧,完全被鎮住嚇倒,反而喝罵教訓不出來,呆呆在門口站了半天,自己又轉身回房間躺下,黑暗裏心頭猶自‘突突’跳個不停。
  這個女兒真是管不住了。她悲哀地想,以前丈夫在世時,一個紅臉一個白臉的還壓得住,如今隻剩下紅臉一張,毫無婉轉餘地,好幾次母女倆當麵對峙都慘敗下陣,譬如昨天她說蘇嫇:“我養你這麽大,花出去的心血你一輩子也報答不了。”
  “難道生兒育女的本質是保險金原理?”蘇嫇不以為然:“媽,如果你這麽想要回報,不如乘早把我賣了,也許能將損失減少至最低。”
  “管不了了,管不了了。”她喃喃地歎,眼看蘇嫇越來越有主見,說話辦事一套套的道理,她明顯管教力不從心,隻是覺得女兒的主見對前途並沒有什麽幫助,嘴上咄咄逼人,又有一段舊病婚史,要是脾氣再不溫婉乖巧,還有哪個男人會看中她?
  一邊想,一邊歎,越想越難過,迷迷糊糊地好不容易睡著。
  這邊蘇嫇卻是一夜未睡,煙酒之後臉色分外憔悴,隻好勉強洗把臉去上班,眾人都看出她的問題,方萬華閑閑說了一句:“小蘇昨天晚上沒有睡好吧?”
  “胃痛。”蘇嫇簡單道。
  許大姐也瞄了她兩眼,張張嘴,又搭訕著避開,竟沒有多說些什麽。
  蘇嫇事先準備的一整套應對辦法居然都沒了用武之地,她明顯睡眠不足的黑眼圈與眼皮紅腫眾人全部自動忽略,尤其是許大姐,她甚至不敢回頭看她一眼。
  蘇嫇第一次發現許大姐的可愛,心直口快喳喳呼呼,孩子氣的刁蠻與孩子氣的狹窄,內心其實還是柔軟的。
  原來人都有惻隱之心,倒不是一味喪心病狂急吼吼踩她至爛泥,他們隻是看不過她年輕占優勢,花團錦簇的固然看了紮眼,而慘然落寞時也會伸手相助。
  她一夜未睡,其實已經想好去路,下班時打先電話回家,“媽,我今天加班。”
  然後又拔了個電話,這次是打給一位故人。
  “常叔叔嗎?我是小嫇。………您吃過晚飯了嗎?………那太好了,我就在你家附近,一起吃頓便飯好嗎?……不麻煩的,我這裏有爸爸的一點東西要交給你。……好的,那六點半在您家門口的程記酒家見麵好嗎?……就這樣,我等您。”
  程記酒店在一年前也算是家高檔餐廳,由於店主管理不善,日漸虧空下來,眼看如今餐飲業競爭日益激烈,再不放下架子隻怕要全軍覆沒,店主隻得在一樓另辟蹊徑,開始做些盒飯套餐之類的小本生意經,居然又把搖搖欲墜的餐廳經營支撐了下去。
  蘇嫇在二樓的雅座部等常孝銘,見他上樓忙起身迎過去,笑:“常叔叔,您的身體看上去還是這麽硬朗。”
  “嫇嫇,”常孝銘一見到她,立刻眼圈發紅,歎:“我一個老頭子好有什麽用,你和你媽身體好才是真好。”
  他們坐下來,蘇嫇點了幾個家常菜,問:“常叔叔您還是不喜歡吃酸東西吧,爸爸曾經說……。”
  一提到她父親,常孝銘連聲音也變了,喉嚨裏堵得慌,搖頭道:“你爸爸對我像親兄弟一樣,隻有他記得我的口味,難得還告訴了你。”
  蘇嫇沉默,把菜單還給服務員小說,輕輕說:“爸爸臨終時,所有的親戚朋友一個也看不見,隻有您常叔叔還陪著我們,您對我們也就像是親人了。”
  她忽然轉頭叫服務員,“來瓶劍南春。”
  “喲,別要酒,這……,這酒貴。”常孝銘擺手不迭。
  “不要緊的,常叔叔,雖然現在我的境況大不如從前了,可一瓶酒,一頓飯還請得起。”她又要了兩隻小酒盅,放在麵前,認真道,“常叔叔,爸爸死後,所有喪事接待都是您幫我們辦的,我很應該好好的謝謝您。”
  “咦,你這孩子,這算是什麽話,才說像親人,怎麽又要謝我。”
  “對,常叔叔,我說錯啦,我罰一杯酒。”蘇嫇立刻倒了一杯,一口灌下去。
  “慢些,嫇嫇,先吃菜,別傷了胃。”
  吃飯的時候,酒精永遠是感情最好的催化劑,半小時之後,常孝銘的眼淚終於掉下來,他告訴蘇嫇,“這一年多我隻敢在過節時來看你們,千萬不要以為是疏遠了,隻是大家都還傷心,聚在一起便少不了要提起老蘇,我怕你母親聽了難過,我走後自己悶在家裏東想西想,對身體不利。”
  “我明白的,常叔叔。”
  “嫇嫇,人家都說你有病,我知道那全是氣出來的,全是那小子害你變成這樣,他這一輩子不得好死。”
  “是,”蘇嫇聽了,心底下有一絲淒涼,原來這麽疼愛她的常叔叔也覺得她有病,罷罷罷,對人的要求不能太高,她勉強把嘴裏的酒咽下去,笑:“常叔叔,您放心,我不犯病已經很久了。”
  “哦,那就好。”
  “常叔叔,如今公司裏怎麽樣?聽說在搞一個新項目,一切辦得順利嗎?”
  “什麽玩意兒!”一提這個,常孝銘差點把酒杯砸了,他氣呼呼地告訴她:“嫇嫇,我吃這行飯已經二十多年了,什麽叫新項目新工藝?必須事前做一整套調查研究,有了具體的可行性報告,請專家審查意見,然後才能正式實行。”
  “是嗎?”蘇嫇有些慚愧,她對家族產業一向不感興趣,每次父親帶她去廠房巡走時,她會用一方雪白手帕捂住鼻子,怪不得當初父親曾說過生女兒無用。
  “哪有帶著小學費去搞新項目的,嫇嫇,現在那些年輕的大學生真是胡鬧。”
  “哦。”蘇嫇其實並不大懂,但好在常孝銘隻是吐苦水,也不在乎她是否明白。
  “嫇嫇呀,這些人一次次去國外考察,吃喝玩樂哪裏幹出了正事,段總經理……,”他忽然臉紅,看了一眼蘇嫇。
  “沒事。”蘇嫇替他倒酒,笑一笑,“常叔叔,我知道你在他手下雖然是老人,但一直沒有受到重用。”
  “唉,一朝天子一朝臣,他段綾不過看我手裏有經驗,許多細節問題還要靠我罷了,他不把我踢出公司大門已經是好,哪裏還會重用我。”
  “那是不公平的,全公司隻有你這麽一個老技術員,你辦的事比他們的都到位。”
  “嘿!”常孝銘一拍大腿,“這群年輕人,我真是看不下去了,不懂業務不懂人際,一個個橫三橫四,芝麻大的事情也辦不來。”
  “是,是,您說現在公司裏業務很不上道?”
  “什麽不上道,簡直是在亂搞一氣,錢丟到井裏還聽個聲響,可丟在那些會議、考察、交流裏,眨眼就沒影了,什麽好處也撈不到。”
  “那這樣下去公司會不會垮掉?”
  “怎麽不會?時間問題罷了。”常孝銘喝得有些臉紅,長歎一聲:“嫇嫇,這樣子下去公司不但不會盈利,連你爸爸以前的一點心血都要虧掉,血本無收。”
  “那需要多久?”蘇嫇問,見常孝銘抬頭看她,又馬上低聲道:“我是說,這樣虧下去,哪一天公司會停止經營?會不會影響到你以後的生計?”
  “唉,當然會影響到,如果是你爸爸在,一定會分我一筆走路費,如今換了段綾,就算他日後想給我走路費也未必能拿得出來,現在公司是在吃老本,長此以往下去,不出三年五年,一定關門大吉。”
  “三年五年?”蘇嫇皺眉:“這個公司辦了才五年,難道十年也挨不到?”
  “哈,還好是辦了五年,有一定的底子,要是才建公司一年,還不年底就虧完了,我早說過,現在段綾在吃老底,所以他這麽急的要辦新項目,和非洲人搞鍛造項目。”
  “好了,常叔叔,你吃菜。”蘇嫇見他喝得有五六分,知道他獨身一個居住,怕出事,忙把酒瓶放到自己手邊,又叫服務員:“我要一份狗不理包子,打包。”
  她幫他把包子放在塑料盒裏,用袋子裝了,遞到常孝銘手中:“常叔叔,難得有機會請你吃飯,不敢讓你多喝酒,明天你還要上班呢,這份點心帶回去,半夜裏肚子餓了起來吃。”
  “唉,嫇嫇,這點你真像老蘇,待人細心。”
  “沒什麽的。”蘇嫇笑,她哪裏比得上父親的聰明果斷,把一個小小的十幾車間幾年裏逐漸發展到注冊資金五百萬的大公司。她一直太女性化,希望被人疼愛被人服侍,隻是料不到會有從鳳凰墜變山雞的一天,也許,從今以後,她也要以種創業的、奮進的觀點去強迫自己,在社會上為自己爭一地之席。

  八
  了解蕭鎮的人近期越來越發現他的不妥,像是藏了什麽心事,常常坐立不安,偶爾坐定了,卻目光凝視停滯在某一處,臉上鬱鬱寡歡。
  他常常在下班時間去某一幢建築前,把車開到角落裏,透過玻璃窗看蘇嫇走出公司大門。
  現在想起這個女子,他頭上仍會有熱辣辣的燙灼感,那杯茶水始終潑在臉上,淩厲不亞於一個耳光。
  可施暴的女子此刻穿了一身秀麗的碎花連衣裙,外麵披了雪白外套,正匆匆地走在他對麵的人行道上,那麽鮮亮的一個背影,她在柏油路麵上小跑起來,腳步輕快,像支無聲的曲子。
  如果他從駕駛座上略略抬起頭,可以看到她的小腿,她的腳踝,右踝處係了條細細的白金鏈子,在夕陽下閃閃動人。
  蕭鎮低下頭,煩惱隨即而生。這樣一個普通的女子,經曆複雜,與無數個青春嫵媚的女孩子無甚不同,也毫不相同,他說不出來為什麽,隻是,始終忘不了她那些潑辣的話。
  直看到她的身影沒在人群裏,他才發動車子駛離那條街道,這並不是他回家的路,而他已經來過許多次,每一次都懷揣著一套說辭,他希望自己能打開車門走出去,來到她麵前說:“蘇小姐,上次的事情對不起,如果你肯原諒我,請給我一個機會約你吃飯。”
  很俗氣,很客套,最主要的,是蕭鎮覺得很沒有把握,他欣賞她不把他當一回事,卻也頭痛於她的滿不在乎,於是更加束手無策,也更加沉迷不可脫身。
  他歎口氣,把車子從近道駛出去。
  這些天來,蘇嫇的心情非常好,像是隱隱知道有什麽事情要發生,下班後她先去鄰街的教材書店買了財務會計資格考試叢書,經濟基礎、會計實務、財務法規三本教材。
  晚上吃完飯在燈下打開細看,蘇太太進來拿東西,瞄一眼,奇怪:“怎麽想起看這種書?難道你想改行做會計?”
  “我想學一點財務知識。”
  “唉,”她母親大搖其頭,“當初不是沒有給過你機會,你父親曾替你報名會計班,可是你那時忙了談戀愛,十節課最多隻去一兩次。”
  蘇太太嘟嘟囔囔地走了,蘇嫇有些發呆,倒不怪母親責備她。想來人一生,什麽時候做什麽事,讀書、賺錢、談戀愛、結婚、生孩子、教育下一代……她卻是事事返道而行,該讀書的時候談戀愛,該賺錢的時候忙著結婚,末了人家在生孩子,她卻又離婚單身奮鬥啦。
  那句話怎麽說?人必自侮而後人侮之。原來,所有一切傷心隻能怪自己。
  她夜夜細讀財務條款至十二點,第二天上班時難免精神不振。
  許大姐方萬華以為她在談戀愛,故意試探問:“小蘇,現在的年輕人下班後會玩什麽?”
  這幾天王科長被派去別處培訓深造,各人頭上工作輕鬆,方萬華桌上堆了厚厚的報紙,許大姐索性在電腦上玩起了翻牌遊戲。
  蘇嫇從包裏取出會計實務,攤開在桌上研究賬戶明細分錄。
  許大姐眼尖,道:“喲,看來咱們小蘇是真的要往金融業發展了,以後若是發達了可別忘記我們喲。”
  蘇嫇看她一眼,不說話。
  “咦?方師傅你看呀,小蘇好像對我有意見。”
  “怎麽會?咱們一向相處不錯,大家都像一家人,小蘇,對不對?”方萬華過來扮白臉。
  “是呀,不過話又說回來,小蘇要是對我有誤會也沒什麽。”許大姐一直觀察她的神情,自己撇撇嘴,“我這個就是天生的直肚腸,有什麽說什麽,得罪了人也不知道,我就像那紅樓夢裏的傻大姐……”
  蘇嫇終於忍不住笑,心裏倒覺得徐大姐頗像王熙鳳,好像王熙鳳也常愛說“我這人心直口快眼裏容不得沙子……”
  “不是嗎?”徐大姐道,“小蘇,別以為我有時拿你開玩笑什麽的,我們這裏說話都沒有惡意,有什麽說什麽,就像對自己家人一樣。你可不要多想了。”
  他們一搭一檔地自說自話,蘇嫇保持麵無表情,自己低頭看教材。
  要學會這樣的冷漠方式剛開始時很難,她常常會被他們話裏的曖昧意思激怒抬頭,解釋、反駁、爭得麵紅耳赤,可認真的人永遠是最吃虧的,而且他們有兩個人,相互彌補相互耍賴相互找台階下,隻有她孤軍奮鬥,需要自己找出路。
  久而久之,她明白要放棄鬥誌,正如徐方二人所說,他們是沒有什麽惡意的,他們隻是說著玩,而她,永遠不會玩這樣的遊戲——把關鍵的隻言片語混在一大堆模糊句子裏,藏頭露尾地不懷好意。
  她努力調勻呼吸,繼續埋頭於資產折舊的計算方式。
  這樣的日子不知要過多久,蘇嫇不是沒有做過白日夢,發財,去加勒比海享受海灘太陽,遠離一切不喜歡的人。
  這當然是她二十五歲以後的夢想,在二十五歲以前,她隻想遇到白馬王子。
  眼睛水汪汪,笑得很可愛,身材高大健美,會用各種各樣的方式吻她。
  於是她遇到了段綾。
  是不是任何美夢成真後總要付出代價?從基督山伯爵複仇到恐怖故事猴掌,如果她現在再要報複段綾,究竟又該再付出什麽代價?
  蘇嫇忽然覺得累,俯身至桌上,這樣一環一環因果而下,所有的美夢本質與噩夢無異。
  下班後她又看到那輛銀灰色別克轎車,停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蕭鎮並不算是富翁,真正的鑽石王老五應該開一輛耀眼明亮的蘭寶基尼Murcielago。
  可在城市商業區五點檔中,銀灰別克商務車正統而務實,已經足夠說明一些個人地位。
  蕭鎮坐在玻璃後麵,眼神渴望而憂鬱。
  如果他們之間有愛情,這樣的情景或許會顯得甜蜜又酸楚,可蘇嫇此時隻覺矛盾,倒有幾分像段綾開發新項目,動手?停止?成本與預算?
  她表情複雜地看他一眼,回過身,往另一個方向奔過去。
  晚上,蘇太太和她攤牌,逼她去相親。
  介紹人是小區裏一位出了名熱心腸好做媒的沈阿姨,對蘇嫇的過去影綽綽聽過幾分傳言,並不知根知底,於是男方的條件也說得有些含糊,隻虛報了年紀相貌與工作性質,據說比蘇嫇大三四歲,一米八的個頭,在一家國有企業裏當營銷經理。
  等蘇嫇知道這件事時,約會時間與地點一早已商量妥當。
  蘇太太喜不自禁地告訴女兒,“對方說不在乎女方過去與家庭背景,隻要人長得清秀,有固定工作就可以。”不等她反駁,已一手指了她額頭,喝,“嫇嫇,你還以為自己才十八歲呢,女人一過二十五,日子過得飛快,眼一眨就成了滯貨,你再這麽傻乎乎的混日子,一點打算也沒有,以後有得是苦頭吃呢。”
  她紅臉未老,沈阿姨白臉已上,她卻是笑得臉上肉山肉海,拉了蘇嫇的手,以一種推心置腹的,無比體貼的口氣,輕聲道:“小蘇,這種事沒有什麽好難為情的,不走出去見麵又怎麽能碰到緣分?放心,我介紹的人絕不會差,無論人品家境,哪一樣都包你滿意。”
  蘇嫇用力掙出手來,勉強笑:“既然條件這麽好,怎麽會到現在都沒有女朋友?”
  “唉……你這孩子!”她母親跺腳不迭,恨得眉毛也擰起來。
  “沒事沒事,女孩子害羞是很正常的。”沈阿姨忙擠過來擋在蘇太太和蘇嫇中間,她新塗了鮮豔的口紅,質地卻很沉澀,愈發引得唇皮幹燥,有幾處翻卷起來,那裏的口紅便顯得特別厚。
  “小蘇呀,做兒女的不能光顧了自己貪玩,也要多體諒一下父母的心。”沈阿姨渾身胖胖的,惟有一雙手自認為很登樣,白且肥,眾人齊稱讚有福多壽配紅寶綠寶最佳的一雙肉手,一手戴兩枚黃澄澄的金戒指,另一手是一隻翡翠與一隻白金座鑽戒,鑽石有白果大小,不過顏色發黃,像粒陳年的幹蓮子。
  此時她便把這雙手搭在蘇嫇肩上,迎著吊燈閃閃發光,自己邊欣賞邊笑咪咪地說:“市麵上的年輕人都說要獨立單身,可小蘇你不該有這種想法,你看,自從你爸爸去世後,這個家像失了魂一樣,沒有個男人做主心骨怎麽成?要是你真的心疼你媽,就該早點把婚姻大事定下來,母女倆個有個依靠,這才是真正的懂事呢。”
  不提這話還好,一說依靠和男人,蘇太太立刻被觸到心事,捂了臉,嗚嗚哭起來。
  “媽!”蘇嫇被她哭得臉紅,母親總喜歡在外人麵前訴苦作委屈,動作口氣活像五十年代被丈夫拋棄的小家碧玉。
  她張了張嘴,到底沒有埋怨出來,頂了沈阿姨責怪的目光,隻好喃喃改口道:“我去。”
  三個女人拖拖拉拉嘰嘰喳喳趕到約會地點時,已經距約定時間過了十五分鍾,隔著小街咖啡館的玻璃窗,蘇嫇看到一個高個子的男人立在桌旁左顧右盼。
  憑直覺,她知道就是這個人。
  怪不得沈阿姨這麽自信肯定,光看外表,這個男人長得倒也不差,五官端正不佝不僂,難得相親大隊裏居然走得出這麽人模人樣的種子選手。
  一照麵,他已上下將蘇嫇打量一遍,馬上笑容可掬起來,拉開椅子請她坐下,又招呼小姐上菜單。
  “喲,小方,別這麽客氣。”沈阿姨滿意極了,向蘇嫇遞了一個驕傲的眼神,以主持大局的姿勢接了菜單,低頭看了半天,又推到蘇嫇眼前,“小蘇,今天你是最重要的人,全部由你來點吧。”
  蘇嫇卻早瞟到菜單上印的彎彎曲曲的英文名字,看沈阿姨要裝腔作勢,就順了她的手把菜單拿來,簡單點了三杯紅茶。
  既然是相親,大家公事公辦,一切按照規定程序進行,開場白是沈阿姨向男女雙方作簡短介紹, 然後繼續長篇大幅的虛假廣告,直至一杯紅茶喝完,沈阿姨才向蘇太太閃了個眼色,笑著站起來,“不要老聽我一個人說呀,你們兩個人也多多交流,相互了解一下,這樣吧,我們這些不相關的人先回避了,你們有話就痛痛快快的說。”
  她邊說邊拉了蘇太太的手向門口退,小方和蘇嫇便站起來往外送,咖啡館裏本來人不多,這下更顯出他們的來曆,人人都知道這是相親現場,門口送客小姐拉開玻璃門,眼神似笑非笑。
  受著這樣的注視,蘇嫇再也坐不回原位去,她轉頭向小方道:“能不能結帳出去走走?”
  “行,沒問題。”他動作飛快的付錢。
  兩人出了燈光曖昧的咖啡館,沿著街旁的梧桐樹向前漫步,男子開始絮絮說起自己的瑣碎事情,蘇嫇勉強沉默,怕一開口,會抱怨或歎氣。
  夜色很沉,天空藍藍黑黑有幾粒小星星,她同一個陌生的男子走在一起,或許將來會是他的妻。
  她在等待什麽?
  她究竟又想得到什麽?
  這些日子裏,忙忙碌碌,兜兜轉轉,左右所見不過是些失望,如同現在,貌似抉擇卻是種沉陷,自已哄自己一頭墜下去,成全出平凡與滿足,如果先肯定了快樂,前途是否便是希望?
  可,一切終究是場幻想。
  或者,生命本來就是一個騙局。
  蘇嫇忽然停了腳步,實在走不下去。
  “怎麽了?”小方殷勤地問,“是不是累了,要不要換個地方坐坐?”
  看得出他似乎對她很滿意。
  而蘇嫇所缺的,正是這種大眾化的、寬容簡單的滿足心。
  她有些發怔,不知道自己是對或錯,傻或瘋,真或假。
  梧桐濃密的陰影下,左右無人,小方乘機拉了她的手。
  “小蘇,不要擔心,以前的事不是問題。”他柔聲說,把她的手捏在手心用裏按一下。
  蘇嫇猛然驚醒過來,奮力把手從他那裏奪回來。
  “我想回家。”她說,連理由也不顧了,隻想走。
  “哦,我送你。”他有點尷尬,不過不要緊,以為她是純粹害羞,搓著手提醒道,“你還沒有把聯絡方式給我呢。”
  蘇嫇嘴角也在發顫,不知道怎麽拒絕擺脫,搪塞道:“你去問沈阿姨……”
  一眼瞟到迎麵方向開來輛空行的出租車,忙伸手去招。
  不等汽車停穩,她已伸去去拉車門,慌慌張張地說:“再見。”
  “這麽急?”小方奇怪,總算沒有再提出送她走,畢竟才第一次見麵,他還不想在她身上花費太多。
  “小蘇,我們再約個日子吧?”他侯在車窗外道。
  窗子低,他弓了腰,臉貼在玻璃上,蘇嫇有些眼花,隻看見一張灰白色的臉,陌生又恐怖,有著尖刻的鼻子,狡猾的眼,含含糊糊地說:“小蘇,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想不到你還這麽怕難為情,不要緊,我這個人一向很有耐心……”
  蘇嫇不等他說完,拚命地去推司機,急急道:“快走快走。”
  出租車發動起步,蘇嫇轉過臉,再也不敢多看那個男人一眼。

  九
  第二天沈阿姨果然來問結果,她拍手拍腳地對蘇太太道:“小方對你女兒的長相與舉止都很滿意,隻是覺得人太容易怕羞了些,不過也好,如今市麵上會臉紅的女孩子越來越少了,小蘇這樣反而顯得矜貴。”
  蘇太太亦喜得手舞足蹈,連連點頭:“是呀,我家嫇嫇底子裏是個老實的孩子,她爸爸在世時管教得嚴嚴實實,就是因為太老實了,所以才看錯了人。”
  一說到這裏,她自知失言,警覺地看了沈阿姨一眼,對方滿臉是笑,正用一種知心的、了解的眼神等著她往下說。蘇太太再三猶豫之後,還是決定放棄隱私,歎口氣,撫著自己的胸口輕聲道:“唉,你還不知道我家嫇嫇以前的事吧,說起來真真是傷心氣人,以前那男人……”
  沈阿姨打聽到傳說中的蘇家秘史,不由兩隻眼睜得大大的,一字一句的細聽,動作也極其配合,忽爾歎氣搖頭,忽爾頷首稱是,關鍵時“嘖嘖”有聲,把蘇太太哄得更是滔滔不絕,這一年多的委屈一骨腦兒地傾訴殆盡。
  蘇嫇回家時她們仍在私語,見她進門,蘇太太立即止了話頭,向沈阿姨一個眼色,起身道:“嫇嫇,你回來的正好,昨天小方的事有回信了,你準備什麽時候和他再出去?”
  蘇嫇耳尖,聽方才她們最後一句話是:全怪那男人。就這樣突然轉了話頭,查顏觀色間立時已明白了幾分,雖然勉強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臉上到底不爭氣地潮紅起來,嘴裏含混應了一聲,也不向沈阿姨打個招呼,抬步往自己房間去了。
  耳聽得蘇太太在身後送人出門,兩廂客氣得極響亮,完全是在做戲,一直送到門口處,又悉悉嗦嗦磨蹭了半天。
  蘇嫇立在房間裏,隻覺脊梁骨一陣發涼,像有人拎了脖子把根寒徹入骨的鋼針自上而下釘進去,又冷又僵,全身發麻。
  她慢慢鼻子發酸,眼淚掉下來。
  蘇太太這裏送走了沈阿姨,訴了半天苦後,陰霾一掃而空,腳步輕鬆地去廚房把飯菜端上桌麵,向裏間叫:“嫇嫇,怎麽不出來吃飯?”
  一連喚了幾聲,才看到蘇嫇慢慢走出來,沉著臉,眼角濕漉漉的。
  “咦?”她母親奇怪,“你這孩子又怎麽了?”
  “媽,你不知道小區裏的人都是碎嘴皮子嗎?你難道還嫌我們不夠出名?你到底想我怎麽樣?”
  蘇嫇是氣極了,一連追問了三句,把蘇太太堵得啞口無言,自己也好不到哪裏去,方才在房間裏擦幹的眼淚又湧出來,一口氣衝上喉頭,嗚咽地說不下去。
  兩人都呆立在原地,聽隔壁有人擰開收音機,咿咿呀呀一把尖利的女聲唱著評彈,異常活絡伶俐,一種爽刮刮的熱鬧,更襯得這廂冷冷清清,淒淒慘淡。
  蘇太太終於大哭出來,像是水管暴喉,迸噴出陳年積水,“你這是在怪我多嘴,既然這樣,不如把我的嘴縫起來,索性關在屋子裏一個人也不要見,你是不是就滿意了?”她邊哭邊道,“天曉得,我統同才和這一個人說過,隻有這一個人……”越說越是口齒模糊,漸漸抽泣到說不下去,她轉身踉蹌進房間,再也不肯出來。
  蘇嫇本來氣鼓鼓,聽到最後一句,才心頭一驚,臉上由潮紅轉到蒼白,看母親背影孤零零的可憐,細想一想,自己也知道剛才魯莽了,忙跟過去要勸,可一推房門,已經鎖了。
  “媽,別這樣。”她拍著房門叫。
  “你別管我。”裏麵的人甕聲甕氣地說。
  蘇嫇頹然放了手,回自己房間坐下,悶悶地歎口氣。
  痛苦,大多由環境造成,本來是一件很簡單的事,經大眾的關心、交流、攀比、辯論過程後,終於演變成悲劇,而這種催化後的悲劇,與當事人本身經曆並無多大關係。
  蘇嫇想,段綾的離開,本來隻是一時之痛,想來這世上男女分手每天上演千萬次,隻是偏偏有人要把父親的死、她的失言茫然與這牢牢固定在一起,如一粒種子,耐心屏息等待它抽枝發芽,開出絕望瘋狂的花朵。大家才會長舒一口氣,相互交換眼神點頭說:“我早知道她會這樣。”
  他們分明一早將呼天搶地撕心裂肺的八點檔電視劇情固定在她身上,逼她瘋,逼她想不開,最好蘇嫇因此手刃那負心人,大家玉石俱焚,成為明天報紙頭條,方能滿足大眾平凡生活中的傳奇性。
  在這樣的外力作用下,蘇太太便是一個成功的犧牲品,整日自怨自憐,同時期望向痛苦的施加者——大眾,討取同情與幫助。
  也許環境不可改變,但軟弱卻是自己的事,隻有你想墜落,才會一路墜落到底。
  “休想要我聽話示弱。”黑暗中,蘇嫇發了狠,突然抬起頭,對著眼前空氣咬牙切齒道,“我才不會讓你們得意呢!”
  她立定決心,反而和顏悅色起來,第二天沒事人一樣起身梳洗,早餐桌上向母親細細道:“媽,那個小方不適合我,既然要找依靠,就得挑底子殷實的,小方不過是個小公司的營銷經理,一個月至多五六千塊工資,不上不下,一遇到事情就要捉襟見肘,你放心,養兒防老,我自然會給你爭取到最佳養老保險。”
  她母親聽得傻了,幾乎以為她是在犯病,可每一句話條理分明,哪裏有半點錯處。
  蘇嫇看了她目瞪口呆的模樣,更加笑得體貼,柔聲說:“以前是我不懂事,混混沌沌不知道你的難處,好在我仍算年輕,青春尾梢的尖尖上,要是運氣好,還真能找到個大戶頭。”
  她越說得真誠,蘇太太越以為她在諷刺自己,不等她說完,已拍著胸口一迭聲地叫起來,“嫇嫇,你這是什麽話,昨天晚上是媽不對,可你也別用這種話來擠兌我,罷了,以後你的事我一概不管,隨便你去到哪一步。”
  “唉,媽,你不相信也不要緊,反正,大家走著瞧吧。”蘇嫇起身,向母親一笑,臨走時找出口紅,對著鏡子把嘴唇細細塗勻。一回頭,看見蘇太太小心翼翼地跟在身後打量她,又笑笑,問:“媽,我以前總覺得這支口紅顏色太紅,想不到塗在嘴上效果還挺不錯,你說呢?”
  蘇太太期期艾艾地含糊了幾聲,看蘇嫇穿了身玫紅色小洋裝,腳下同色細跟皮鞋,衣服是兩年前丈夫從國外帶來給自己的,不小心挑錯了號碼,隻能轉送給女兒,可蘇嫇著裝向來有怪癖,不肯穿太鮮豔的顏色,這套洋裝今天是第一次上身,居然十分秀美妥帖,她隻是有些摸不到頭腦,總覺得女兒有些怪怪的,也不光是因為衣服或化妝,到底是與平時不一樣了,還沒理出個頭緒,蘇嫇已取了公文包,揚頭而去。
  蕭鎮已經等到絕望,昨天蘇嫇明明是看到了他,卻故作不知,這樣的打擊簡直像是當麵扇了他記耳光,她根本是把他當作了陌路客。
  賭著最後的一口氣,他又把車停在公司大門外,索性橫在通道上,心裏暗暗打定主意,如果這次她再視而不見,便徹底承認失敗,再也不來了。
  下班後,蘇嫇並不急著出門,先去洗手洗臉,抹了點護手霜,此時辦公室已經走空,徐大姐在門外叫了一嗓子:“小蘇,別忘記關燈鎖門。”
  蘇嫇應了,又故意等了十分鍾有餘,才關門出來。
  果然,一入眼便是那輛灰色轎車。
  世上的男人有許多種,有的人肯開了車子到女朋友門外等待,有的人卻連女朋友回家打出租都不敢送,惟恐她下車後會輪到他付車錢,若仔細想通了,除了人品因素外,另一個關鍵便是經濟能力。
  所以,小方並不算是個壞人,隻是蘇嫇有些急躁,第一次見麵,他便敢來拉她的手,難不保第二次第三次會做出更出格的事來,她必須在他把手堂而皇之搭到她胸口以前,做些什麽,為自己尋到一條更好的出路。
  她回過神,卻看到蕭鎮已經在和某人爭論,那人是個身材瘦小的中年男子,手裏推了輛二十六寸女士自行車,正氣呼呼地指責他道:“你怎麽能把車停在這裏,我的車子都過不去。”
  其實車道上還有很寬的一道豁口,足夠兩輛自行車同時駛過去,他分明是看蕭鎮不順眼,找茬吵架。
  蕭鎮也看出來了,但畢竟錯在自己,又不想與這種人當街對罵,隻得板著臉,慢慢把車子發動到道旁去。
  中年男子更加趾高氣揚,對左右看熱鬧的人誇口炫耀道:“這種人我看得多了,自以為有了輛轎車穿一身西服,了不起死了,偏偏我就不買他的帳。”
  路人嘻嘻地笑,看蕭鎮紅頭脹臉坐在車裏,中年男子推了自行車招搖而過。
  蘇嫇卻不覺得他窩囊,相反倒覺得這樣的蕭鎮有幾分樸實相,懂道理。夕陽下,她定了定神,走過去,隔著車窗玻璃,向車子裏的人點點頭。
  蕭鎮隻覺眼前一亮,頭頂上空猶如陽光萬丈,臉上還是通紅,嘴角卻已上彎,情不自禁的要微笑,再不管別人的眼光,忙推開車門走出來。
  “蘇小姐,你好。”
  他還有些難為情,低聲說。

  十
  蘇家女兒傍到大款的消息不脛而走,等蘇太太聽到時,早已是眾說紛紜,有人說:還是生女兒好,隻要長得有幾分姿色,神精病也嫁得出去。也有人對此表示懷疑:那男人真是看中她了嗎?別不是在玩弄她喲。旁邊立刻有人拍他一記,笑:你擔心什麽?人家又不怕,不是早被玩弄過了?
  蘇太太從沈阿姨處影影綽綽聽到幾句,更加生氣,回來向蘇嫇大發脾氣。
  “現在倒好,我們成了小區裏的笑話,嫇嫇,你這是在癡心妄想做白日夢,以你這種條件能找到小方已經很走運了,小心爬得越高跌得越重。”她越說越嚴重,自己也害怕起來,“如果你和這個男人談崩了,我哪裏抬得起頭做人,以後還有誰會給你介紹朋友。”
  蘇嫇被她罵得頭痛,怕自己情緒激動又要說出什麽絕情的話,先去房裏找了藥服下,又取了外套,說:“媽,為什麽我無論走哪一條路都是錯,你要我去和小方談戀愛,要是最後連他也沒有娶我,我是不是就更加該死?”
  她母親眼睛一眨一眨,沒了聲兒。
  “媽,我走到這一步,人家總會在後麵說三道四,人要是全部聽進去,怎麽還可能活得下去?”
  危難時等待一雙相助的手,何其困難,她已不想再有奇跡,她隻想不聽、不說、不解釋。
  她打電話約常孝銘出來吃飯。
  “嫇嫇,你現在的經濟條件也一般,為什麽老請我吃飯?”
  他畢竟是個老人,有點社會閱曆,知道世上沒有白吃的午餐,坐在桌子旁對她坦白道:“如果有什麽事情要我幫忙,就盡管直說,力所能及的一定會幫忙,我是看著你長大的,難道對我也要像個外人一樣兜圈子使心眼?”
  蘇嫇苦笑:“常叔叔,我隻是想和你聊聊天,你是爸爸以前最要好的朋友,你還怕我會害你不成?”
  常孝銘低頭想想,這才笑了:“我老了,整天疑神疑鬼的犯混,你可別笑話我。”
  “哪裏,一定是平時工作壓力太大吧,常叔叔,現在公司裏對你還好嗎?”
  “嘿!怎麽會好?如果不是還想靠我這點技術能力,他們早把我踹出公司大門了。”
  一提起工作,常孝銘立刻拍著大腿開罵,把平時受的窩囊氣一通狠命發泄,他指頭點著桌麵,一條條向蘇嫇控訴。
  “管采購、銷售、人事的老人全部撤了下來,更別說財務室的那些人了,都換成了段綾的鐵哥們,一群三十歲左右嘴上沒毛的臭小子掌握大權,什麽事情都幹不好……”
  蘇嫇臉上隻是微笑,不停為他倒酒挾菜,同時把耳朵豎得老高,一字不漏地全部記了。
  等常孝銘喝酒換口氣時,她輕輕問:“這些人真是對業務一竅不通?持專業文憑的大學生總不會這麽無知吧?”
  “哼!”常孝銘聞言丟下筷子,冷笑,“嫇嫇,有文憑又有什麽用?不到工廠裏去體驗一下,一道道工序做一遍,怎麽會明白其中的問題所在?要是不進車間,這些大學生還不如我手下的小徒弟呢,他們知道怎麽樣選擇材料嗎?知道國外機器與國內機器的區別在哪裏嗎?要我看,隻是一群光說不練的吃貨,偏偏喜歡拿主意裝腔作勢,受了騙都不知道。”
  “哦?他們受過騙嗎?”
  “怎麽沒有,上次設備部的人提出要去德國進口一輛絞絲機,說是國際最先進的一種機床,花了近十萬塊美金,又是運輸又是安裝,機床是買回來了,可到現在還放在倉庫裏養灰呢。”
  “這部機床不能用嗎?”
  “能用,怎麽不能用?但是操作人員培訓費用沒有做過詳細預算,機床上的模具也是德國特製的,一套模具要美金二萬塊,兩個月必需換新一次,而且這機床對材料硬度要求特別高,材料太軟加工處會卷邊生出毛刺,影響到尺寸測量,於是每批材料又多出近十萬的開銷,這些成本事先都沒有人算過,等機床開動後,再想到去算相關費用,連段綾自己都傻了眼。德國人的東西是好東西,就是咱們用不起,這就叫做——不適合中國國情!”
  常孝銘說得起勁,蘇嫇也聽得津津有味,始終用眼神鼓勵他,更引得他長篇大論不斷。
  “嫇嫇,若不是這些啞巴虧吃得太多,公司哪會倒得這麽快?現在他們自己也知道是缺乏經驗,許多重要合同不得不拿來給我看,從技術上先肯定一下,不是我誇口,若是我哪天在合同上擺他一道,叫他傾家蕩產也是可能的,從這點來說,他段綾就該好好尊重我,老老實實發給我一筆養老金。”
  “不錯!”蘇嫇的眼睛頓時亮了,一直以來,她便有種預感,與常孝銘的老交情不能斷,這個念頭時隱時現,常常在她腦中盤旋,可略一細想,又說不出個大概所以然,而今天的一番交談,卻令她驀地豁然開朗。這一句話,已經在她心裏播下種子,遲早會抽出枝條,葉茂花盛。
  她溫柔地聽他發牢騷,自從段綾接管公司後,常孝銘的日子的確不好過,為了區區兩千多塊的工資收入,委屈在不懂行的毛頭小子下討生活,眼看原先的朋友紛紛散盡,各自為生計奔波蒼老,除了蘇嫇,他甚至找不到傾訴的人。
  他低了頭,常常凝視杯中清酒,滿臉鬱悶苦澀難言,然後一口氣全灌進喉嚨去。
  “常叔叔,你現在最大的願望是什麽?”
  “願望?願望是你們小孩子的事,我現在隻想拿到養老金,之所以還這麽拚命地替段綾幹活,隻想能替公司再賺點錢,他心裏到底有個數,退休時大家坐下來將心比心的講道理,我不信他就一點人性也沒有!”
  “常叔叔,你看段綾對我做的這些事,你覺得他還會有良心嗎?”
  “……”
  常孝銘很快地醉醺醺,卻又不是那種放肆大膽的醉漢,苦惱人容易遇酒而倒,於是更苦惱,他用力捏了杯子,埋頭喃喃說個不停,連蘇嫇也聽不清他究竟在說些什麽。
  她隻好叫了輛出租車送他回家,又多給了司機十塊錢,請他一同把常孝銘扶上樓。
  “常叔叔,你到今天這一步全是因我而起,爸爸雖然不在了,可還有我,你總會拿到養老金的。”
  這是蘇嫇最後對他說的一句話。
  半夜十一點,她還在街上遊走,蕭鎮電話來之前,她正在想,原來,這就是責任。
  親手種下的毒果,殃及路人,就必須親手去拔除掉,若不是當初她一意孤行,令段綾有機可乘,就不會有接下來的這許多事,選錯男友本身並非大錯,錯的是,因此連累波及到無辜的人。
  而蕭鎮是如此四平八穩的男子,喜歡女朋友穿套裝、頭發不長不短隻長到肩上,臉上淡妝清雅可人,性情一定要溫和嫻靜,辦事處世中規中矩。所以當得知她此時還在外麵後,他很擔心:“這麽晚你還在街上走?真是太危險了,人在哪裏?我馬上過來接你。”
  “不用了,我可以打的回家。”蘇嫇說。
  被拒絕後,他似乎有些不悅,可還是柔聲叮囑一番,又關照她勿必到家後發消息確認,這才掛了電話。
  蘇嫇立在街旁,左右環顧,並沒有見到出租車的影子,這樣也好,她慢慢地沿著路燈向前走,夜色這麽靜,淡黃色的光暈罩在腳下,一步一團,安然寂寞,卻又萬分充盈,這個時候,她不想蕭鎮來打擾。
  生命這麽短,生活那麽長,隻有在暗夜行走的時分,才是完全為自己,放肆而暢意,沒有任何責任與標準因素牽絆。
  放肆是,眾人向東,你卻往西;眾人噤聲,你開口大聲歌唱;眾人集聚,你偏偏獨自臨街起舞。
  放肆是,拋棄童話,顛覆美滿,以單個區分於群體。
  放肆是,大眾眼中的一種罪過,雖然或許你並沒有因此傷害到什麽人。
  蘇嫇抬了頭,向著墨藍色星光點點的天空,重重歎一口氣。
  與蕭鎮在一起,有榮耀,也有委屈,如果她能更愛他一些,這點委屈便能忽略不計,可就是差了這一點愛,不尷不尬,感情捉襟見肘。
  就是差了這一點點愛,在午夜最寂寞脆弱的時刻,她並不想見到他。
  模糊的,蘇嫇想起以前聽同事說過的一個故事:某女從小家境不佳,父親又染了急病,住在醫院需要一大筆治療費,女子無奈下,就對朋友說,如果誰肯出這筆錢就嫁給他。果然有人伸出援助之手,是以前曾經追求過她的一個舊同事,人很厚道,又有高薪,隻是相貌很差,是個禿子。
  故事的結局頗費了些糾葛,雖然投入了一大筆錢,女子父親還是不治而亡,喪事辦完後,女子卻突然失蹤了。直到半年後,在另一個城市裏有人遇到她,已經找到了新工作,立刻周圍所有人都知道了這件舊事,眾人罵聲一片,譴責壓力下,終於,女子極端地選擇了割腕自殺,人們在她的屍體旁找到整理打包的行李,臨死前,她仍在猶豫是不是該履行承諾。
  重要的是履行責任,怎麽樣履行並不重要,履行責任的當事人今後是否幸福或不幸也不重要。
  蘇嫇垂下頭,突然想哭。
  什麽時候開始,她會為了這個故事哭泣,當年聽到時,她隻是說:咦,真是想不開。錢怎麽可能與愛並存,這樣的問題也想不通?
  現在,她似乎是想通了,她隻是控製不住地要哭泣。
  回到家已近十二點,蘇太太沒有睡著,眼皮耷拉地走出房間,問:“你到哪裏去了?是不是和小蕭在一起?他用車載你回來的嗎?為什麽我沒有聽到樓下汽車引擎發動的聲音?”
  蘇嫇覺得自己快要被母親逼瘋了,隻好關了門到房間裏沉默下來,隔著牆壁猶聽到母親在那頭說:你這是什麽態度?你是不是看不起我,不想跟我說話?
  她隻好再關掉燈,黑夜裏,慢慢褪下衣服,窗簾處有一道縫隙,月光透進來,灑在裸露的肌膚上,雪白、冰涼、幹幹淨淨,蘇嫇低頭看了一眼,覺得自己的身體竟像是具屍體一樣。
  她陌生地看著它,木然的,取出手機,給蕭鎮發了條短信:平安到家,勿念。
  然後,關了手機,上床睡覺。
  連夢境也變得越來越真實,夢裏的蕭鎮像蘇太太一樣盯在她身後問:“為什麽不要我陪你?為什麽發信後不等我回複?你是不是不愛我?不想跟我多話?”
  清晨醒來,隻覺無比頹廢低潮,昏昏沉沉,指尖發麻,嘴角僵硬至不能微笑,蘇嫇煩躁地抓了頭發,自言自語地說:“我需要一點點改變。”
  無所謂好壞,隻要能打破周遭世界的茫然與不可理喻、按部就班,甚至挖出表象身後的殘酷,也好。
  段綾卻不這麽認為,他是始終要好,萬事如意。
  自接手盛萌公司後,雖然效益始終不盡人意,但年輕人意氣風發勇往直前,並不把這點挫敗看在眼裏,他把一切失誤歸咎於產品老化,跟不上市場需求所致,於是另籌資金著力開發新項目,且自認為手段獨到思路十分正確。
  閑暇時,與各路風情女子約會,從夜總會小姐到白領淑女,無不手到擒來。
  女人可以常常更換,習慣卻一成不變,早上,他喜歡帶女友去海倫酒店吃西式早餐。
  皮膚白膩的麗蒂亞長得很具古典美,是一家涉外公司的行政秘書,段綾與她的外國老板眼光一致,特別鍾意她嬌小柔媚的五官與身材,玲瓏小巧如玉墜,穿了件旗袍便可以走到古畫裏去彈琴吹簫。
  而事實上麗蒂亞說得一口流利美式口語,辦事潑辣大方,完全與外表不相關。
  她喜歡倚在段綾懷裏,當眾用紅唇與他纏吻,舌頭糾纏時,段綾可以聞到她身上淡淡雅詩蘭黛綠茶香氛,若隱若現一抹清香,十分優雅含蓄。
  想要把古典與現代這一對矛盾體配合默契,運用到恰到好處,沒有點聰慧與手段是不行的,麗蒂亞顯然與他以往相交的女子不同,除卻肉欲滿足,她時常能帶給他一些商界裏的小信息。
  比如此刻,她一邊淺淺啜了口咖啡,一邊隨意地問:“你平時有沒有與蕭氏銀行打交道?”
  “當然,我有筆貸款就是那裏做的。”
  “蕭銘蕭恩還是蕭鎮經的手?”
  “是蕭鎮。”
  “哈,原來是他。”她放下杯子,展齒一笑,“蕭家最難對付的人隻有兩個,蕭申與蕭鎮,一個是油滑滑叫人摸不準路數,另一個卻是四平八穩沒有空子可鑽,你要是見過他本人,就明白什麽是公事公辦的閻王臉了?”
  “不錯,我還真見識過他這張鐵麵無私的臉孔呢。”段綾苦笑。
  “前幾年我有個姐妹倒是挺看中他,想高攀上去,可惜蕭鎮眼角也不掃她,還當著一群人的麵前讓她下不了台階。她暗地裏賭他是個GAY,遲早要露出馬腳,專等著看他的笑話,這下終於要失望了,聽說蕭鎮最近有了新女朋友,據說作風變得與以往不同,十分認真巴結,專送玫瑰花討她歡心,估計這次是玩真的了。”
  “最最氣人的是那女人好像不是什麽名門淑女,家境工作都很一般,無論哪一樣比我姐妹差了十萬八千裏,她這次肯定是要氣到吐血。”
  “哦。”段綾隻當風月八卦聽,毫不在意,招手叫人買單,今天他約了人去郊區工廠看鍛鋁樣品,載了麗蒂亞去公司後,自己調轉車頭準備出發。
  早上交通繁忙,大道上發生車子追尾事故,當事人誰也不肯讓步,下車當街起了爭執,立刻引發堵車大潮,段綾車子被牢牢夾在車道動彈不得。
  有些人永遠不能停下來,行動一受阻便要煩躁不堪,困在小小的車座上,段綾一口氣打了十來通電話,近一個小時後車子仍在原地不動,他索性開了車窗東張西望。
  時間還早,陽光灑在高樓玻璃上到處亮晶晶的光,隔著街道人流,他看見一個熟悉的背影緩緩走過,記憶裏蘇嫇最鍾愛的衣著是黑白兩色搭配,雪白的西服上衣與黑色修身長褲,她穿這樣的衣服時會顯得特別清秀幹練。

  十一
  蘇嫇趕著去為王科長買生日蛋糕。
  拍馬屁是辦公室的永恒主題,但到了付諸於行動時,徐大姐一拍手:“小蘇,女孩子最喜歡吃鮮奶蛋糕,這種買蛋糕的好事,還是交給你辦吧。”
  她笑眯眯地點著頭,蘇嫇倒像是得了份肥差反欠她一份人情。
  無可奈何,忍著氣,走出大樓,蛋糕店離公司有些路程,難得上班時間遊蕩在外,居然有種散漫的悠閑感。漸漸的,她消了氣,看道旁開出了五顏六色時裝店,嘰裏呱啦的流行音樂中,果冰機咯喳咯喳地慢慢絞動。
  生活還是美麗的,充滿了小小的歡樂,蘇嫇對自己說,旁邊一個胖嘟嘟的小男孩正費力地啃著隻大蘋果,她忍不住要微笑,一側臉,卻看到了段綾。
  為什麽老天要讓舊情人重逢?尤其是怨侶,各自懷了鬼胎隔街相望,哪裏會有半分詩情畫意?
  蘇嫇的笑容僵在臉上,眼裏幾乎要噴火。
  倒是段綾嘻嘻一笑,毫不在乎。他坐在車中凝視她,眼裏三分挑釁七分嘲笑。
  他穿了件白色絲棉襯衫,陽光下頸上細細一條白金鏈,鏈墜是塊新疆羊脂玉觀音像。人在得意時膚色毛發都柔軟光潔,臉上神采飛揚,俊秀不可形容。雙眉挑起一高一低,肆無忌憚地打量她。
  他的眼睛似在說:“你能把我怎麽樣?蘇嫇,你吃了虧又能怎麽樣?”
  蘇嫇一動不動,心底卻似在翻江倒海,她前世必是欠了他,以致於衰敗低微至此,一切厄運遭遇,再無第二個解釋。
  兩人目光僵持良久,一直到車流再次蠕動,段綾鬆開離合器,緩緩從她麵前經過。
  “你能把我怎麽樣?”他始終是這樣笑,篤定地,甩甩頭發,從她麵前駛過去。
  不需要理會、考慮這樣的一個弱女子,當她消失於視線後,他甚至不再想有關她的問題。對於段綾,蘇嫇隻限於曾經遇到的一件好工具,為他掘到了第一桶金。
  金子到手後,工具當然立即拋在腦後。
  他精神抖擻地,吹著口哨,去工廠看新品。
  蘇嫇站在原地,雙腿如灌了鐵,抬不起來,卻又慢慢地發麻,小男孩早吃完了蘋果,睜著圓圓的大眼睛,奇怪地歪頭看著她。
  蘇嫇茫然地與他對視。
  曾經何時,她也是嬌豔自信的高傲女子,穿條發白的緊身直筒牛仔褲,一件寬落落的七彩毛衣,瀟瀟灑灑地從校園裏走出來,臉上一絲化妝也無。
  彼時她喜歡用橡筋束起長發,額頭上有些許留海,姿色氣質俱是上乘,轉過頭去,在男孩子的口哨聲中一笑,唇上顏色天然,似一朵半透明的粉紅色玫瑰花。
  她以為,自己可以將生活打理得很好,可以一輩子無往而不利,永遠有輕鬆的口哨、熱烈的注視與和煦的風。
  但時光像是褪色劑,潑上來,將一切朱紅柳綠融化,不知不覺,再回首時,隻剩下人麵蒼白黯淡,怯生生立在老地方,明媚鮮妍不再。
  蘇嫇失魂魄起來,突然忘記自己為什麽要出來。
  為什麽要有始?為什麽要有終?還有這所有紛至遝來的痛與恨,為什麽要存在?為什麽要延續下去?
  她漸漸嘴唇發幹,轉而去街邊花壇坐下,風很柔,似有層看不見的輕紗飛揚從臉上拂過,花壇裏零星生長了些不知名的小花,嫩黃色,小小的花盞隨風搖曳。
  回憶起方才段綾的眼神,蘇嫇不由自主地,身體像花莖一樣輕輕顫抖,然而一低頭,卻又聽見胸膛在哭泣,悶悶的,絕望與激烈的聲音。如果那裏有傷口,血早已流淌濕了一身,她甚至可以感覺那種腥熱,隨脈搏撲撲跳動,渾身冰涼如死。
  她勉強站起來,去旁邊小店買了包煙與火柴,夾在指上點燃。
  此刻,如有奇跡,她願意深信不疑;如有戰爭,她願意參與殺戮;如有惡魔,她願意出賣自己的靈魂。
  無論怎樣,隻要能,保證,今日一切將永遠不再回來。
  她從未如此渴望報複,從未像此刻般焦躁等不及。雖然空氣中隱隱有花香,鳥兒在遠處鳴唱,風景呈美麗淺金色,而她視線裏隻餘他臨去時那一瞥,暴怒並不是大眾情仇式的轟轟烈烈,暴怒是伴了毒液汩汩流竄的,蒼涼之火。
  當你真正發現它的存在,它已經,燃盡一切可燃。
  待呼吸平靜後,她熄了煙蒂,繼續往前走。
  拎著包裝精美的蛋糕上樓時,蘇嫇看見樓梯拐彎處鏡子裏自己的臉,光線裏,並沒有表情,和每一個上樓下樓的人臉孔一樣,看不出有過什麽特別的事情發生,真奇怪,她想:人臉是表情最豐富,因此,也顯得最虛假。
  或者說,生活本身是一場騙局。
  上樓後,立刻打電話給蕭鎮,若無其事地問“今天晚上有空嗎?”
  “咦,我前幾天同你說過,今天晚上有個朋友聚會。”
  “不,我沒忘記。”她笑笑,索性挑明道:“我隻是奇怪,什麽樣的朋友聚會我不能一齊去?難道是不方便同我出現在公眾場合?不要緊,如果確實覺得有顧慮,其實可以不必麻煩。”
  聲音很平靜、溫和,然而毫無商榷餘地,蕭鎮在電話那頭嚇了一大跳,很有些摸不著頭腦,隻得拚命解釋說沒什麽別的意思,隻是怕她不熟悉環境,會感覺不自在。
  “我總要認識你的朋友,蕭鎮,你說對不對?”
  “是,是。”他點頭不迭。
  “下班後來接我吧,我想先回家換件衣服。”
  “好。”
  蘇嫇有一隻很大的壁櫥,整整一幅牆壁的空間裏,收了許多她以前鍾愛的衣服。
  她分明記得自己有一件白色的紗襯衣,細細的腰身,領口與袖口處有大片奧地利手工繡花花邊,半透明的衣料上,綴滿點點白色的芝麻點。
  因為太精致美麗,所以收得極好,珍藏到,甚至都沒有穿過一次。
  她去房間裏換了襯衣,仍是配式樣簡單的黑長褲,衣裾輕盈似駐了蝴蝶,蘇太太受到感染,情不自禁跟在後麵,追問:“嫇嫇,穿得這麽漂亮趕去哪裏?”
  “是朋友聚會。”蘇嫇笑盈盈,轉過頭伸手把母親的頭發捋到耳後去,一眼瞟到幾根白發,忽然斂了笑,輕歎道,“媽,放心,我會越來越好的,你也要開開心心過日子才對。”
  “哦。”蘇太太沒有聽懂,眼睜睜看她下了樓,隔著窗台,一輛淺灰色轎車在夕陽下發光。
  在車裏,蕭鎮像著了魔,看蘇嫇慢慢上了車,白色的衣衫優雅似一個夢。
  他喃喃地,隻剩下一句話:“這件衣服真漂亮。”
  “難道隻是衣服好,人就很醜嗎?”蘇嫇瞪他一眼,又嫣然一笑。
  “是,是,人最漂亮。”
  他喜不自禁,自確定關係以來,蘇嫇始終對他忽遠忽近,溫婉而失之熱烈,如果他進一步,她必退縮,而今天突然這樣主動示意,難道是決心接收他了?
  他隻覺心頭甘美難言,喜孜孜地發動引擎趕去酒店。
  一整個晚上,蘇嫇都在微笑,蕭鎮的朋友都喜歡她,說蘇小姐很秀美文靜,說話打扮不偏不倚,絕沒有半分錯處,一看便是個聰慧女子。
  他們叫了半打紅酒,倒在水晶玻璃杯裏,喝到半醉時,蕭鎮在桌下把蘇嫇的手握了一下,借了酒意與熱鬧,他眼裏充滿喜悅,道不盡的得意舒暢。
  也許是錯覺,蘇嫇坐在原位,隻覺眼前光線突然強烈,她沒來由地一驚,又像是舞台燈光驟然亮起,所有的人都屏息靜候,等她終於上台出演,生活原來可以這樣熱鬧,她原來也可以演一出喜劇,觀眾必定會笑,並且鼓掌,一切,隻要她願意。
  人很多,這麽多人的目光下,她慢慢地,將手從桌下露出來,上麵還握著蕭鎮的手,於是微笑,把它湊到自己唇邊,吻一下。
  眾人哄然叫好,有人抽出酒店裝飾的鮮花紅玫瑰,將花瓣灑在他們身上,蕭鎮呆住,隨即清醒過來,凝視她,將她的手握得更緊更緊。
  朋友們果然鼓掌起來,有人在耳旁隱綽綽地說:看,這就是愛情。
  愛情?蘇嫇茫然莫名,這是她第一次賣力演出,站在生活的舞台上,人的確需要美貌、聰慧、意誌與熱情,如果傾力而為,便仿佛真的有感情。
  或者說,舞台本身就是一個騙局。
  她與蕭鎮的關係因這一夜而突發猛進,不到一個月,兩人已發展到形影不離,蕭鎮甚至帶蘇嫇去見家人,關於她的背景來曆,他並沒有刻意隱瞞,也隱瞞不了什麽,早有好事之徒將其細節傳達到蕭家上下,好在蕭鎮父母是50年代的留洋大學生,胸襟豁達,公開表明不會過分幹預子女的私事。
  可是蘇嫇還是受到置疑,坐在蕭家寬敞明亮的大廳裏,蕭鎮的表弟蕭申向她微笑說:“我一直很佩服那些真正聰明的女孩子,隻要一點點機會,她們就會令自己從人群裏脫穎而出。蘇小姐,你是不是一直很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麽?”
  他至多不過二十五六歲年紀,容貌清秀身材挺拔,衣著簡單舒適而優雅,乍一眼看上去,不像是金融業青年才俊,倒像是大學裏文藝社話劇團執筆奮書的才子。
  聞言後,蘇嫇仍然端正地坐在沙發上,姿勢不變,臉龐卻已緋紅一片,他明顯是在影射她的功利心。
  見她神色尷尬,蕭申笑得更溫和,問:“蘇小姐,你在想什麽?難道是我說錯了什麽話?”
  他的聲音很輕,麵上始終帶笑,坐在不遠處的蕭氏夫婦並沒有聽清楚,隻看見兩個年輕人和睦相處,仿佛相談甚歡。
  也難怪,這麽優秀的男子平時早被女人慣壞,蕭家子弟都是含著金鑰匙生下的幸運兒,看待周遭環境時總以為遍地邪惡,每個上來結交的女子都心懷不軌。
  同樣口氣曖昧的刻薄話蘇嫇不是不會說,但此刻卻怎麽也吐不出口,心底深處,她知道蕭申說得不錯,她坐在這裏,百分之七十是為了蕭鎮的財力地位。
  她咬了咬嘴唇,維持沉默。
  蕭申見她下不了台,便不再繼續刁難,略略客氣了幾句轉身離開。
  迎麵時與蕭鎮相遇,蕭申從他手上水果盤裏挑了片雪梨含在嘴裏,眨眨眼:“想不到大哥對女朋友這麽體貼入微,連這種小事也要親力親為,蘇小姐一定知道自己這次是挖到了寶。”
  這句話說得響亮,大家聽都哈哈大笑,隻有蘇嫇知弦外之音,他仍然在諷刺她。所以當蕭鎮把水果盤遞到她麵前時,她搖搖頭,不肯接。
  真悲哀,這年頭的拜金女郎也不好當,或許除了蕭鎮,其他人每一個都是這種想法,蕭申是年輕氣盛藏不住話,而他們卻是不肯說出來,捂在肚子裏,專等了她不在時相互交流,彼時不知道會有多難聽。
  蘇嫇一整日如坐針氈,不論何時,背後似有冷風刮過,是蕭申不屑的目光,還有無數隻隱綽綽的手指頭,點在脊梁骨上,很寒。
  可一回家,蘇太太卻是眉飛色舞,拉著她手一個勁地問蕭家如何如何,未來的公婆是不是好相處?房子夠不夠大?有沒有刁鑽古怪的姑嫂關係?
  蘇嫇第一次看到母親這麽興奮,臉上一層喜悅的光,不住說:“嫇嫇呀,這戶人家是不錯的,小蕭這麽不計前嫌地對待你,以後你一會有好日子過。”
  蘇太太完全是個老式婦女,她心中女人的康莊大道,是平平安安嫁人然後相夫教子,說蕭鎮好,倒也不是為了看中他的錢財或地位,隻是因為他不在乎蘇嫇的過去。
  蘇嫇細細地回味母親的話,摸索到源頭,聽明白了,原先的委屈悶氣漸漸煙消雲散,真是的,難得有人不計較她的離異和瘋癲,包容她之過往一切,她還想怎麽樣?世上有那麽多對夫妻,有幾對男女是為了真正的愛情才結婚的?蘇太太自有蘇太太的實惠道理,至少,她是真正為了女兒好,希望她能找到憐愛照顧她的丈夫。
  “媽,我知道了。”這一次,蘇嫇沒有和母親頂嘴,回顧以往,母親的話似乎總是尖刻多過悅耳,可這樣的尖刻又與別人不同,想來隻有最親近的人才會用血淋淋的事實打擊她,令她自痛中看清現狀,因為愛,才會生出痛,若換了蕭申等不相關的人,他們冷言冷語或陽奉陰違,才不會去費力與她正麵交鋒。

  十二
  從某一點來說,蕭鎮無疑是個體貼入微的男朋友,他甚至固定每月陪蘇太太吃三頓飯,間或送她各種精致奢侈的小禮物,從施華洛世奇彩色水晶胸針、翡翠玉石耳墜到複古手工流蘇披肩。
  有哪個女人可以不喜歡這種華而不實的小東西?蘇太太喜笑顏開,拉著蘇嫇的手不住問:“好看不好看?會不會太鮮豔?有人說我披了這條披肩顯得很有身價。”
  蘇嫇隻是點頭賠笑,自蕭鎮出現後,母女之前敵對情緒大大緩和,蘇太太現在隻覺得女兒聽話又孝順,再不叮囑著她吃藥或是看病,生活仿佛正在逐漸走入正軌。
  雖然一切事情發展順利,蘇嫇仍然堅持學習財務知識,她新報名參加了會計資格考試,有時約會也不忘記把難題帶在身邊向蕭鎮討教。
  “難道你想轉行當會計?”蕭鎮取笑她,又道,“也好,以後幹脆換工作來我公司當秘書,省得我一忙便看不到你。”
  說得蘇嫇白他一眼。不過蕭鎮的確是忙,白天上班晚上參加各類應酬,兩人常常隻能以電話聯係。每天早上八時、下午五時、晚上八時,他分別給蘇嫇打一次電話,隻是問些吃飯休息人在哪裏的小問題,每次不超過十分鍾,但持之以恒風雨無阻。
  他偶爾勸她:“不要整天悶在家裏,有空就和麗雯欣然蕭申他們一起玩,大家年紀都差不多,一混就能熟了。”
  他這是要她同其他蕭氏子弟搞好關係,蘇嫇咿咿啞啞地嘴上應了,暗地裏皺眉頭,隻要一想到蕭申那雙嘲笑的眼,她是情願呆在家裏哪兒也不去。
  蕭鎮見她懶洋洋口是心非,索性代她辦了張健身俱樂部會員卡。
  “嫇嫇,你不是常抱怨頭頸酸嗎?為什麽不去參加健身?離你們公司很近,交通路線非常方便。”
  他終於哄她動了心,去俱樂部看環境,果然是一家裝修高檔功能齊全的健身俱樂部,一樓是酒吧與西餐廳,二樓以玻璃門間隔出器械房、各類健身室、攀岩館與室內遊泳池,三樓專門教舞蹈,桑巴、拉丁舞與奔放明媚的弗拉明哥。
  樓外還另設了室外網球與遊泳池,有高佻活潑的健美小姐候在大門口,蘇嫇才一探頭,立刻笑吟吟迎過來招呼她。
  先請到樓下咖啡廳小坐,蘇嫇出示了會員卡,立刻分派了名健身教練,引到二樓做體能測試,立刻為她量身定製了一整套運動計劃。
  所有人都是運動行家,口齒伶俐頭頭是道,到了這個時候,蘇嫇隻好全盤接受,他們為她安排了Hatha 瑜伽與Cardio Cross有氧課程,叮囑她一周去三次,請假時務必以電話通知。
  好不容易商量妥當,下樓時,有人在身後叫她:“蘇小姐。”
  一回頭,居然是認識的,就是那位在婚禮上被她攪了局的蕭麗雯小姐。
  想到那晚的失態,蘇嫇大是心虛,臉上不免有些訕訕的,勉強問:“你也在這裏健身?”
  “當然。”蕭麗雯笑,“難道蕭鎮沒有告訴你,這間俱樂部也是屬於我們蕭家名下,不光是我,蕭申蕭睛蕭欣然沒事都喜歡泡在這裏。”
  蘇嫇聽得睜大眼,叫苦不迭,這才知道上了蕭鎮的大當,他竟然把她騙進了蕭氏大本營。蕭麗雯想必得了表兄的囑咐,過來拉住她手,道:“今天倒真是個好機會,連蕭銘這個大忙人都在酒吧喝咖啡呢,來,我帶你去和他們會合……”
  蘇嫇欲推辭,可手已被她拉了,無奈,隻好和她一同下了樓。
  才進酒吧,便看到昏黃光線下,幾個衣著時尚的男女聚在金棕色絲絨沙發上,今天蕭申穿了件意大利喬治白襯衫,朦朧光暈中眼波如流星,麵上有種淬玉似的白,清秀而高傲。
  他一眼瞥見到蘇嫇進來,呆了一呆,卻又立刻笑起來。
  才與他一照麵,蘇嫇覺得自己是頭也要痛,年輕俊美的男子本身有種傲氣,傷人於無形,何況他一直針對她,語帶雙關百般側擊。
  隻見蕭申從沙發上站起來,略略欠身道:“想不到蘇小姐也來了?真正是稀客。”
  蘇嫇突然有了種想逃的衝動,可手臂被蕭麗雯挽了,動彈不得。
  “可不是,蘇小姐也算半個蕭家人了,當然要經常和我們走動走動。”蕭麗雯清脆地說,不知是不是蘇嫇多心,總覺得她的聲音有些古怪。
  “來,我給你介紹一下,這個穿牛仔褲的是蕭睛,吸煙長發的是蕭欣然,那邊坐著打手提電腦的是蕭銘,蕭申你是早認識了,我們祖父生了五個子女,所以我們表兄妹共有八個,除了在法國和匈牙利留學的蕭雪華和蕭瑜,其他人都在這裏了。”
  蕭睛是個頭發微卷娃娃臉的大男孩,很友好地向她打了聲招呼,蕭銘與蕭欣然卻是懶懶的,前者始終隻關注眼前的手提電腦,鍵盤聲不住滴答敲擊,後者挾了支煙,冷眼看著她,許久,才從嘴裏嫋嫋地吐煙霧。
  蕭麗雯把手一指蘇嫇,活潑地道:“這位蘇小姐可是個厲害人,就是她在我的婚禮上當眾打了何學軒的耳光。”
  她一邊說一邊笑的花枝亂顫,不等蘇嫇發話,上來把她肩頭擁了一下,“隻是開個玩笑,你可別生氣呀。”
  蘇嫇後背慢慢滲出冷汗,她終於明白蕭麗雯有多恨她,今天晚上估計要在劫難逃。眼看所有人都坐了下來,並沒有人請她入坐,她直挺挺僵在原地,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偏偏他們還在同她說話,蕭申含笑在蕭麗雯頭上拍了拍,道:“我們這群人平時瘋瘋癲癲慣了,難免說話放肆一些,蘇小姐這樣文雅精明的人,千萬不要往心裏去。”
  蘇嫇這次連聲音也沒有了。
  最後,還是蕭睛給了她個下台階,他在身邊挪出塊空地示意她坐下,又問她要喝點什麽飲料。
  “不麻煩了,我坐坐就走的。”蘇嫇說。
  “為什麽這麽急著走?蕭鎮今天陪花旗銀行的人吃飯,蘇小姐不會另有約會吧?”蕭麗雯有一雙天真明亮的大眼睛,所以特別喜歡盯著人看,像是要看到人心裏一樣,她柔聲道,“聽蕭鎮說,蘇小姐以前頗經曆了些坎坷,也是大風大浪過來的人,怎麽今天這麽拘束?莫非是嫌我們太無聊,所以無話可說?”
  她終於說到經曆兩個字,蘇嫇猛然抬了眼,每一根汗毛都劍拔弩張,女子對女子的感覺最敏銳,蕭麗雯正一步步在接進靶心。
  不出所料,果然,隻聽她向左右說:“段綾那個人我也是見過的,根本就是個花花公子,聽說對下屬態度惡劣張嘴就罵,自己又不懂業務門道,在同行裏口碑很差,那樣一個人,根本不是善類。”她話音未落,埋頭打字的蕭銘便從鼻子裏哼出來,“那種人也配做生意開公司?當午夜牛郎還差不多。”
  眾人哈哈大笑起來,連冷漠的蕭欣然也冷冷地笑。
  蘇嫇臉上火辣辣地痛,雖然她已經和段綾沒有關係,他是她過去染上的汙點,可現在這攤汙點又展在麵前,成了別人取笑她的把柄。
  “咦,蘇小姐,我說錯什麽話了?為什麽你臉色這麽差?”蕭麗雯語氣關切無比,湊近來細細看她麵孔,笑,“我們都是有嘴沒心討人嫌慣了的,隻有蕭鎮和蕭睛最忠厚周到,記得小時候,有一個人三天二頭上門借錢,大家統統都不給那人好臉色看,隻有蕭鎮和蕭睛肯給他倒茶送點心,陪著一坐就是半天,氣得祖父直罵他們笨,倒是祖母常說施比受有福,可我要說,蘇小姐,得到蕭鎮那樣的男朋友,這裏最最有福的人還是你。”
  她盯住蘇嫇不放,追問:“對不對?蘇小姐?你說話呀。”
  平時在暗地裏,他們一定已把她評頭論足批駁個夠,故沒有人覺得這話過份,縱然酒吧裏光線黯淡,蘇嫇的窘態仍無處可藏,她努力抬起頭,卻看到蕭申把一隻手撐在唇邊,眼裏似笑非笑。
  一瞬間,蘇嫇胸中似有股無名之火燃起,將酒吧裏每個人臉上表情照得通亮。
  眼前這群男女如一年前的蘇嫇一樣,嬌生慣養豐衣足食,自出生起便有人把錦繡前程鋪滿足下,天使之所以意乎尋常的美麗,大多是因為天真無知,隻是他們有什麽權力來刺激羞辱她?有什麽權利用這種幸災樂禍的目光與她對視?
  她的眼睛漸漸明亮起來,熱血上湧,而嗓音卻是淡淡的,像是隔壁傳來的別人的聲音,平靜道:“不錯,和蕭鎮在一起確是我的福氣,一年以前我還很天真,以為人所區別的,隻是富有貧窮美貌醜陋之分,可經曆了一些事情後,我終於認識到,隻有當一個人不去時刻記得自己的優點,當他明白不可以歧視貧窮與醜陋,不可以見高就拜見低就踩時,那樣的一個人,才能用來結交為朋友或托付以終身。”
  蕭麗雯眨眨眼,頓時噎住。
  這次輪到蘇嫇盯住她,輕輕追問:“蕭小姐,你說,我這樣的擇偶觀點是不是正確?
  “哈哈哈。”有人仰天大笑起來,蕭申甚至已經在鼓掌,“好,蘇小姐真是會說話,我開始明白為什麽蕭鎮要喜歡你了。”
  蕭睛畢竟是老實人,睜大眼說不出話來,那頭蕭銘已經忘記了打字,他推推鼻梁上的無框眼鏡,愕然看她,而蕭欣然在暗處低聲說了一句,“蘇小姐果然有點意思。”
  一不做二不休,蘇嫇索性站起來,乘勝追擊道:“蕭小姐口口聲聲說自己有嘴無心,而我卻是個有心無嘴的人,對於看不慣的人和事,我常常是直接動手多過廢話。比如,何學軒那個耳光我就打得痛快又解氣,並且,從來沒有覺得做錯過,蕭小姐,我們道不同不相為謀,好在我要嫁的是蕭鎮,沒必要同樣得到蕭家每一個人的歡心,以後如果在路上見麵,請不要勉強打招呼,我並不在乎你是不是給我麵子。”
  說完話,她馬上舉步離開,這些日子裏學到的最重要的一條經驗,就是見好就收,許多時候,一走了之等同於釜底抽薪,是交際圈裏最厲害的殺招。
  還未走出大門,袋子裏的手機叮叮當當地響起來,是蕭鎮每晚八點的例行電話。
  “你人還在俱樂部嗎?”他問。
  “是。”
  “嗬,喜不喜歡那裏的環境?有沒有遇到麗雯他們?嫇嫇,隻要你再和他們相處一段時間,你就會發現其實他們隻是群小孩子,很好相處。”
  “是,他們的確是群小孩子,而且非常容易相處。”蘇嫇微笑,“放心,我已經和他們打過交道,大家的態度都很客氣。”
  “真的?”他驚喜,“嫇嫇,我知道麗雯與小申說話很衝,但他們絕對沒有壞心,等你以後更了解一些,就會發現他們都很真誠可愛。我喜歡看到你和我的家人和睦共處。”
  “好的,我一定會努力和他們搞好關係。”蘇嫇道。
  掛了電話,才要走,有人叫了一聲:“蘇小姐。”
  蕭申叉手立在身後,見她氣呼呼地轉身,忙說:“嗨,蘇小姐,火氣不要這麽大。”
  蘇嫇警覺地看住他,所有蕭家子弟裏,隻這個人最難對付,你說他平易近人吧,一開口每個字都像是刀子;你說他驕傲冷漠吧,偏偏有時又特別百無禁忌,態度變化難以捉摸,真正隻有刁鑽古怪才能形容。
  “怎麽,蕭先生是特意追出來罵我的嗎?”她咬著嘴唇冷笑,“不要緊,你們都是有嘴無心的,無論什麽醜話但說無妨。”
  “咦,你還咬著這句話不放呢,女孩子略微小心眼一點是可愛,太專注了便是心胸狹窄,蘇小姐,蕭鎮不會喜歡你這樣的。”
  他走過來殷勤地替她拉開玻璃大門,繼續道:“下個星期五是蕭欣然的生日假麵PARYT,蕭鎮很希望你也能參加,蘇小姐,現在我正式開口邀請你,到時別忘記和蕭鎮一塊來呀。”
  “……”蘇嫇哪裏聽不出問題,明明是蕭鎮討來的入場券,心裏當然一百萬個不願意,可想到蕭鎮的苦心,又不能開口拒絕,隻好忍氣瞪著他。
  “你怕什麽?蕭鎮也一起來的,難道我們會在他的眼皮底下吃掉你?”他立刻抓緊機會嘲笑,“蘇小姐,咱們不必虛偽了,我們確實很討厭你,而你也根本很厭惡我們,一切隻是應酬,給蕭鎮一個麵子,如果你想嫁給他,這點台麵功夫是肯定省不掉的。”
  他一手已拉開門,不等她開口說話,自己大喊一聲:“蘇小姐,不送不送,有空千萬記得來玩喲。”
  門口接待處的健美小姐們都嘻嘻哈哈笑起來。
  蘇嫇氣到臉色發白,還沒想好怎麽回答,他已用力一頂她後背,竟把她推出門外。
  大門隨即關上,蕭申隔著玻璃門向她做了個抱歉的鬼臉,立刻返身上樓,蘇嫇鬱悶到內傷,立在繁華的大街上,人來人往,她既不能回去找他理論, 又不能若無其事地走開,轉過頭,外麵已是黑夜,城市裏燈火堆積如寶山,晚風清朗宜人,蘇嫇在原地站了近五分鍾,才抬起頭,朝天空最深處,深深歎氣。

  十三
  蕭申雖然滿身玩世不恭,可有一句話卻是說得中肯,無論蘇嫇怎麽要強,台麵上的功夫卻不能忽視,星期五晚上,她果然和蕭鎮一起去參加蕭欣然的生日PARTY。
  PARTY辦在城市郊外,這一段時間白領間非常流行借二層樓的海邊別墅做舞會,下班後蕭鎮又開了近一個半小時的車,才到達目的地,因為沒有收到請帖,事先也沒有人跟她說什麽著裝規則,蘇嫇隻得穿了一件雪紡紗波西米亞白底玫瑰的裙子,外麵罩了白色小西裝,可一進別墅,卻發現女孩子們都穿著紗與緞子的小禮服,極其華美隆重。
  她們都戴了各式各樣的麵具,天使魔女孔雀或妖顏魅影,一進大廳,滿目都是五彩流動的絲絨羽毛綢布珠串,蘇嫇便有些發呆,蕭鎮向她解釋道:“別怕,欣然最喜歡搞這種花裏胡哨的玩意兒,上次還辦了個PARTY叫‘鬼影幢幢’,一大群人扮髏骷披白布,根本就像是群魔亂舞。”
  蕭欣然正立在大門旁迎賓,今天她穿得十分別致,一件杏色斜肩低胸軟緞長裙,裙擺抖開來足有50碼的布料,更襯得人豐胸纖腰亭亭玉立,畫長長眼線深綠色眼影,頭上是優雅簡潔的法式髻,發間隱隱有水晶別針閃亮。
  這種打扮蘇嫇隻在電影與畫報上看過,眼前一花,像是進入了十八世紀西班牙宮廷。
  “蘇小姐怎麽沒有戴麵具?”蕭欣然額角處用金粉繪了朵線條纖麗的晚香玉,臂上杏色軟緞手套長至肘部,一手拿了柄半臉金色埃及豔後的麵具,一手做了個手勢,立刻有人捧了隻銀盤過來,上麵大大小小各色麵具。
  “慢,這些東西太粗糙了,蘇小姐好歹是自己人,怎麽能戴這種大眾貨。”蕭申不知道從哪裏竄出來把銀盤擋開,他穿了一身黑絲絨休閑西服,裏麵是細麻白襯衫,領口滿是層層疊疊的褶邊。
  “大哥。”他一手搭在蕭鎮肩上,一手揮開旁人,又向蘇嫇展齒一笑,“放心,蘇小姐的麵具是我負責安排的,花色做工包你滿意。”
  蕭鎮哪裏知道他們的心思,聽了這話很是高興,拍拍他肩,“小申,還是你最有心。”
  蕭申隻是笑,看著蘇嫇眼裏有晶光一轉,蘇嫇忍不住悚然一驚,不知道這次他又要用什麽花招消遣她。
  卻見他不慌不忙地把他們引到樓上小客廳,蕭麗雯與蕭睛都坐在那裏,見他們上來,蕭麗雯向蕭鎮點點頭,眼角也不掃蘇嫇,馬上拉著蕭睛下了樓。
  蕭鎮立刻起了疑心,問蕭申:“麗雯這副德性是擺給誰看的?”
  “大哥,麗雯正在鬧離婚,心情難免會不好,你何苦對她挑剔呢,隨便她去吧。”蕭申淡淡地,幾句話就把話題結束,他從桌上取了隻扁扁的軟緞包裹,打開來,是一抹極其精致的紅色羽緞麵具。
  蘇嫇隻看了一眼,火氣便往上衝。那麵具雖然美侖美奐,卻是隻妖媚的狐狸臉,眼角高高挑起,無比輕佻美豔。
  “咦,真漂亮。”蕭鎮伸手接過來,薄薄地攤在手掌上,的確做工精細,上麵一個針縫也不見,輪廓處綴了極細的人工鑽石,在燈光下散出淡淡光暈。
  “當然,這可是我從巴黎的古董店裏收來的,也不知曾經戴在哪一個王儲情婦的臉上。”蕭申說。
  蘇嫇聽得明明白白,他左一個“情婦”,右一著“狐狸”,句句都是指桑罵槐。
  隻有蕭鎮壓根都沒往那裏想,他把麵具遞到她臉上,映著看了一下,笑:“別說,這張麵具和你今天的裙子還真配。”
  蕭申聽了嗬嗬地笑,他用拳頂在嘴前,才不讓自己發出聲音,蘇嫇眼見他得意,自己氣到極點,反而也笑出來,也罷,他們不過是想令她生氣,最好怒到不顧禮儀拂袖而去,她偏偏不肯遂了他的心。
  她定一定神,小心翼翼地把麵具戴上,火紅顏色與裙上的大朵玫瑰上下呼應,果然十分相配,戴好了,向蕭鎮回眸一笑,道:“你看,我像不像隻狐狸精?”
  “胡說,你怎麽會像狐狸精?” 蕭鎮憐愛地,幫她把麵具扶正。而蘇嫇的眼睛穿過他,向著蕭申,看他牢牢閉了嘴,眼珠似黑寶石,沉沉地與她對視。
  他終於沒有再嘲笑她。
  他們一起下了樓,蕭鎮蕭申很快就被熟人叫走,蘇嫇自己戴了麵具在大廳裏遊走,伴衣香鬢影音樂糜糜,居然有女子羨慕她的狐媚造型,摘下來捧在手心讚歎不已。蘇嫇微笑,說:“這是蕭申先生的收藏品,我隻是暫時借用一下。”
  對方是一個皮膚瑩白麵目如畫的古典美女,聞言上下打量她一遍,立刻眼色曖昧起來,笑:“你竟能借到蕭申的東西,看來……”
  “倪倩倩,你再敢造一句謠,信不信我會把你從這扔到海裏去?”有人在身後喝一聲。蘇嫇與那女子同時受驚,尋聲轉頭,卻見蕭申立在身後,他本來清秀文雅的麵孔板得冷若冰霜。
  倪倩倩嚇得臉色也變,一手拍了胸口,一手作勢打他,抱怨道:“SUN,你想嚇死我呀,不過是開句玩笑,值得這麽凶嗎?”她大發嬌嗔,蕭申卻毫不理會,始終用一又烏黑的眸子冷冷看著她。
  終於,倪倩倩生氣了,扭頭走入人群。
  蘇嫇有些尷尬,見蕭申轉而調頭過來對牢她,忙把麵具托在手上遞過去,苦笑說:“我差點又要惹事生非,蕭先生,還是請你把這個麵具收回去吧,省得被人誤會造謠,我臭名遠揚無所謂,可別牽連到清白索然無辜的你。”
  她搶先自貶一氣,蕭申反而沒了話頭,他瞪她,半天,歎:“蘇小姐,你真是個精明厲害的女人。”
  “什麽?”蘇嫇氣結,“最精明的人是你吧?這麽防微杜漸未雨綢繆,我哪裏比得上你火眼金星滴水不漏,真不知道你到底在防備我什麽?難道怕一不小心我會卷了蕭鎮的家底逃之夭夭?”
  “哼。”他不回答,眼裏始終是敵對,僵了半天,又說,“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麽,像你這樣的女人我看得多了。”
  “嘿!”蘇嫇正欲反唇相譏,蕭欣然已經走過來,一手一個挽起他們。
  “你們不是準備在我的生日PARTY上打架吧?”她一半兒微笑一半兒嘲諷道,“其實這個主意倒也不錯,我最喜歡看熱鬧。”
  蕭申不響,欠欠身走開。
  蘇嫇剛想開口說對不起,蕭欣然已經做手勢製止,她淡淡一笑,“沒什麽,小申向來藏不住話,喜歡什麽不喜歡什麽都一目了然,偏偏還有人以為他是另有城府,照我看他隻是個傻小子。”
  她有些累了,把麵具頂在下頷上,精致秀美妝容下肌膚蒼白神情慵懶,原先的冷漠淡化下去,居然顯出些許柔弱。她說:“真無聊,何必搞什麽假麵舞會?每一個人根本都戴著麵具。”
  蘇嫇被她說得情不自禁要去摸麵孔,也難怪,社會上人人都像變色龍,不知不覺地頻頻變換麵孔,公眾時、工作時、就算是回到家獨處,也要平靜沉默,像是化了個淡妝,時間一長,肌膚與空氣間貼了極薄的麵具,與血肉同生共長,再也卸不下來。
  “你這是在摸自己的麵具嗎?”蕭欣然看到她動作,‘樸噗’一聲笑出來,“小申常對說我蘇小姐狡猾又陰險,其實為人還是很老實的,特別是每次你和小申麗雯他們對著幹時,有種小孩子吵嘴的賭氣相。”
  “我本來就不大有腦子。”蘇嫇臉上火辣辣起來,被觸到心事,頭也低下來。
  “那倒未必,聰明是一回事,老實是另一回事,至少我覺得你很有腦子,是個會驚意外之喜的人。”
  美豔時尚的蕭欣然明明年紀與蘇嫇差不多大,說起話卻是老氣橫秋,儼然一副過來人的腔調,把蘇嫇評價得無言以對,隻好唯唯諾諾地點頭,一邊去四周找蕭鎮。
  蕭欣然的目光隨著她一起跟過去,看到蕭鎮正皺著眉頭與蕭銘說話,兩人表情嚴肅手勢凝重,淹沒在周圍花團錦簇的人群裏。
  蕭欣聳聳肩,搖頭道:“蕭鎮真是越來越刻板無味了,做他的女朋友需要有足夠的自律與耐心,我希望蘇小姐你能堅持下去。”她仰頭將手上雞尾酒一飲而進,把空杯向啼笑皆非的蘇嫇點一下,自顧自地走了。
  蘇嫇隻得在原地又站了會,看眾人各自尋歡,不知何時,有情侶相擁在一起跳舞,女孩子裙擺散開像花盤,越發顯得她孤零零一個人。蕭鎮始終在與蕭銘說話,她也不想過去旁聽,想了想,往自助餐桌上取了杯冰鎮藍色夏威夷,慢步出了別墅,去沙灘上走走。
  此時仍有客人聚在海邊燒烤,篝火燃得旺旺的,他們的臉也是通紅,男孩子向蘇嫇大聲吹口哨,做手勢邀請她過去。
  蘇嫇笑笑,搖搖頭,避到背光處。
  月光下波光粼粼如條條美人魚的尾巴,海水深藍發黑,天空卻透出微紫,把白牆紅頂的別墅映得輪廓朦朧,她繞著樓房走了一圈,找到處僻靜無人的岩石群,整個的躺到細軟的沙上,閉眼,細聽,不遠處濤聲拍打礁石,在更遠的地方,有人正吹起憂鬱的薩克斯,一個音階一個音階的起伏,慢慢的,呼喚靈魂安然墜落,一直墜到夢境邊緣,僅靠一線理智維係清醒。
  蘇嫇連伸懶腰也舍不得,放任自己整個沉溺進去。
  一口氣睡到下半夜,蘇嫇突然被凍醒,睜開眼,滿天星光燦爛,她立刻從地上跳起來。往來處看時,別墅前的篝火已經熄滅,原先擠得滿滿的停車處隻剩下寥寥幾輛車子,四周死一樣的寧靜。她害怕起來,像是被人拋棄在野外,而到處濃深的陰影與冷風,吹得身上根根汗毛倒豎。
  蘇嫇叫苦不迭,暗罵自己居然睡過了頭,眾人此時一定在到處找她,也不知道蕭鎮急成個什麽樣子,她慌慌張張向別墅跑過去。
  客人早散了,大廳裏一星亮光也沒有,蘇嫇氣急敗壞地摸到電門打開電燈,隻見滿地紙屑淩亂杯盞狼藉,好大個爛攤子。
  她越來越害怕,顫聲叫:“有人嗎?還有沒有人?”
  一連叫了十幾聲,才聽樓上起了動靜,有人蹬蹬蹬地跑出來,蕭申穿了條運動長褲,上身裸露,瞠目結舌地從樓上往下看。
  “我的老天,你竟然還在這裏?”
  蘇嫇漲紅臉,尷尬道:“對不起,我剛才……睡著了。”
  “什麽事什麽事?”又有人尖聲大叫,蕭欣然披頭散發,從樓上另一側奔出,手裏還拎了根高爾夫球杆,她身上穿了件很漂亮的紫色吊帶睡裙,裙擺拖得很長,半路上差些被絆一跤。
  “是這個女人,她居然沒有離開,在外麵睡著了!”蕭申用手指了蘇嫇向她大聲道。
  “唉,蘇小姐,你怎麽不說一聲就走開了?”蕭欣然抱怨,把高爾夫球杆扔到一邊,整了整睡裙歎,“剛才我們到處找不到你,後來聽說十二點時沙灘上燒烤的人都開車去鎮上玩了,大家都以為你也跟了去,估計現在蕭鎮正開車在鎮上到處找你呢。”
  “呃……真是抱歉,我也不知道怎麽的,居然……”
  “算了算了。”蕭申不耐煩地製止她,轉身跑進房間。
  蕭欣然打著哈欠下來倒飲料,又給蘇嫇倒了杯牛奶,搖頭:“我還奇怪呢,那些人你都不認得,怎麽會突然大膽起來,蘇小姐,你連手機都不帶在身邊,這一次蕭鎮真的很生氣。”
  “是……是……”蘇嫇縮在沙發上,羞愧到頭也不敢抬,
  “我和蕭鎮聯係過了,他正趕過來。”蕭申手裏拿著手機,走下來遞給她,“蘇小姐,他要和你通話。”
  蘇嫇忐忑不安地接了,果然,蕭鎮劈頭就喝:“你到哪裏去了?我找你找得快要發瘋!”
  “我剛才在沙灘上睡著了。”蘇嫇低聲說。
  “你竟然睡在沙灘上?”他倒吸一口冷氣,怒,“你知不知道這樣有多危險?如果遇到心懷不軌的人怎麽辦?要不是小申欣然太累留在別墅裏,所有人都走空了你又該怎麽辦?嫇嫇,你做任何事前能不能先考慮一下後果?”
  蘇嫇被訓得呆住,幾乎握不牢手機。
  自相識至今,她早已習慣了蕭鎮溫言細語與體貼關切,不料他也會用這樣暴烈嚴厲的口氣,痛罵毫不留情,蘇嫇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喉嚨裏堵得嚴嚴實實,額頭上青筋突突地跳。
  “你有沒有在聽?怎麽不回答我?”那頭不依不饒,繼續大吼,聲音響到房間裏每一個人都能聽見。
  蕭欣然在蘇嫇對麵坐下,給自己點了支煙,唇邊似笑非笑。
  蕭申則雙手叉腰,側頭看著她。
  蘇嫇隻覺呼吸困難,所有的人像是都在責怪她,逼她下不了台。
  “你等在那裏別動,等我過來。”蕭鎮氣得不輕,開車的手也在抖,又加一句,“我一定要和你好好談談!”他隨即斷線。
  “嘟——”耳旁隻剩下電話忙音,蘇嫇傻傻坐在原地,臉色發白。
  “算了,等他來了好好解釋一下。”蕭欣然看她這樣倒有些於心不忍,安慰她,“別害怕,如果他罵得太凶,我和小申也會幫你。是不是,小申?”
  她向蕭申使個眼色,後者不情不願地“嗯”了一聲。
  “謝謝你們,其實不用這麽麻煩。”蘇嫇忍了所有的鬱氣,狠狠咬住嘴唇,把手機菜單打開,找到最新來電,用力按了通話鍵。
  “怎麽回事?”蕭鎮很快接電話,依舊惡聲惡氣。
  “你不用趕過來了。”蘇嫇眼前一片白光,可腦子裏每一根神經都清清楚楚,她字字清晰地告訴他,“如果你是專門趕來訓我的,就請把那些話都省下來,因為我現在就準備離開這裏,如果你還是不解氣,明天可以與我斷絕來往,蕭先生,我不是你的奴隸,也不虧欠你任何東西,我沒有必要坐在這裏等你來教訓!”
  “……”電話突然啞了。
  這次,蘇嫇不等他說話,搶先斷線。
  掛了電話,她居然渾身一輕。多可怕,她得罪了好不容易到手的男朋友,人人眼中的白馬王子,可為什麽她一點也不後悔,坐在沙發上,臉色漸漸恢複,頭也不痛了,歇了會兒,她站起身。
  “你……”蕭欣然挾著香煙指住她,一時說不出話來。蕭申眼睜得大大的,像個孩子。

  十四
  “抱歉這麽晚打擾你們,請問附近能搭到什麽車回去嗎?”蘇嫇將手機遞還蕭申,居然有種如釋重負之感,隱隱的,她知道因此可能會付出很大代價,明天之後,不但要麵對母親的責怪盤問,還有那些虎視眈眈的同事。可現在,她隻想離開,明天?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說!
  走一步算一步,或許她天生就是烏雞命,就算得了機會也飛不上枝頭做鳳凰。
  “這麽晚外麵根本沒有車子,我送你回去吧。”蕭申說。
  “謝謝你,不過半夜三更讓人看到我們兩人在一起會不會又要傳出流言蜚語?”蘇嫇豁出去了,把胸口的惡心一傾而盡,大不了今晚走回城裏,她疲憊地向他笑笑,“何況一直以來,你這麽防備我,千萬不要做事有頭無尾半途而廢。”
  “胡說,我隻是不想你出事,畢竟你是我們的客人。”蕭申居然沒有和她認真,轉頭奔回樓上。
  蕭欣然一直目不轉睛地看他們說話,當樓下隻剩下她與蘇嫇,她搖搖頭,說:“蘇小姐,你太沉不住氣了。”
  “是,我媽以前常常罵我,笨得要命又倔的要命。”
  “這麽一來,你之前的努力都算白費,其實我倒希望你能和蕭鎮在一起,在他所有交往過的女朋友之中,還是你最老實可愛。”
  “謝謝你的賞識。”蘇嫇苦笑,懶得和她多說。
  樓梯‘噔噔’響,蕭申胡亂罩了件白襯衫,指頭上晃了車鑰匙下來。“我送你。”他肯定的說,口氣不容反駁。
  蘇嫇抬頭看鍾,已經是淩晨三點一刻,這個時候再一味賭氣就是愚蠢,說實話,她也不敢一個人在烏墨墨的郊區野外行走,於是閉了嘴,老老實實跟他出了別墅。
  一路上,兩人都不說話,偶爾車窗外光線掃過,蕭申緊緊抿著唇,而蘇嫇昏昏沉沉地,垂頭打瞌睡。
  一口氣開了近半個小時,蕭申再也忍不住,突然伸手推了她一下:“不要睡過去,蘇小姐,晚上四點時不能睡覺。”
  蘇嫇已經夢遊虛境,被他這一推,大是不耐煩,含含糊糊地嘟囔:“別管我,開你的車。”
  “蘇小姐,人區別於鬼是因為身上有陽氣,而一天二十四個小時,半夜四點鍾是陽氣最弱的時候,如果在這個時候睡著,不但會精氣大損而且易招惹鬼魅上身。所以有許多開夜車的人寧肯熬過這個時段再睡,蘇小姐,特別是女人,陰氣本來就盛,如果再撞到這個至陰時段……”
  “我不睡了!”蘇嫇猛地睜開眼,頸子裏沒來由起了股寒風,渾身陣陣發怵。她惶然四顧,上上下下看一遍,又摸了摸膀子,上麵一根根汗毛都豎起來。
  看她害怕的樣子,蕭申無聲地笑了。
  他得意地仰起頭,“蘇小姐,原來你不怕人,卻懂得敬鬼神。”
  蘇嫇更加睡意全消,瞪著他半天不言語,一直把蕭申看得心虛起來,皺眉問她:“你在看什麽?”
  “我看你到底是哪裏有毛病,為什麽拚命針對我?反正明天起你我再沒有任何往來關係,能不能回答我這個問題?究竟我曾經做了什麽讓你看不順眼的事情,值得你苦苦相逼咬住不放嗎?”
  她咬牙切齒認真計較,蕭申反而安靜下來,雙手掌控方向盤,兩眼直視前方,陰影裏兩粒眸子寒星一樣,許久,仍不看她,卻輕輕說:“難道你看中的不是蕭鎮的錢?難道你心裏很喜歡他嗎?”
  “……”
  他半天等不到她的回答,這才轉頭,說:“蘇小姐,愛情這個東西就像是出疹子,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藏也藏不掉。既然你不愛他,為什麽又辛辛苦苦地守在他身邊,除了錢我看不出還會有其他別的原因。”
  蘇嫇睜大眼看他側麵,車子駛過一杆杆路燈,燈光射得斷斷續續,他清秀的麵龐像是被銀白鋼絲拗出玲瓏輪廓,忽閃忽滅。她自己心裏莫名起火,上下一起一落,鬱鬱地發泄不出來。
  “呸,像你這種除了錢再無一物的人當然會這麽想,我和蕭鎮在一起,就是因為他這個人!”她搜腸刮肚地找出句狠話。
  “真的嗎?那麽,請問,你曾經對他撒過嬌嗎?有沒有在他說話時偷偷凝視他?在半夜無人時,會不會一直想著他?”
  “……”
  “唉,蘇小姐,如果這些事你都不能做到,請問你是怎麽為了他這個人的?你到底是為了什麽?”
  蕭申像是非常樂於這種辯論,且明顯占了上風,因而精神大振,車越開越快,嘴裏卻還不肯放過她,道:“算了吧,何必再自欺欺人?我早說過,像你這樣的女子我看得多了,蕭鎮其實也看得多了,不過我同時要承認,你確實不夠心機,否則今天晚上就不會和他吵翻……”
  他說得起勁,蘇嫇氣得口唇打顫,不知是不是冷,渾身都僵硬了。
  耳邊的每一句話都很有力,打在心頭一砸一處傷。方才隻為爭口氣,故把話說絕了,斷了蕭鎮這條康莊大道,今後隻怕要遍地泥濘坎坷,然而,縱是這樣大的犧牲也未得到諒解,她怔怔地聽他的指責,又痛又怒,卻又無話可說。悲哀到極點時,她終於哭出來,伸手去打他,“你到底想要我怎麽樣?我從來沒有害過人,為什麽總不肯放過我?”
  “吱——”蕭申沒料到她會當場發作,一呆,臉上早被打了幾下,火辣辣的痛,他閃頭避開,腳下不忘記踩刹車,方向盤到底偏了,車子向路旁一堆黑影擦上去。
  等到那記嚇死人的尖銳聲音響起,同時車身遇到阻力,蕭申才知道已經出事,打開車門跳出來,發覺車子撞到了路旁消防栓,水噴射到半空,漫灑似水簾洞一樣。
  他身上襯衫立刻被濺得濕透,忙又回到車上,蘇嫇也已知道出事,停止動作,眼淚卻怎麽也停不下來,伏在車上使勁抽泣。
  “喂,你不是真的生氣吧?”蕭申本來是個頑童性子,最喜歡與看不慣的人抬杠作對,見她真正傷心,又束手無策起來,捋了捋自己頭發,上來小心觸了觸蘇嫇外套,“蘇小姐,我說得不對你可以反駁,何必哭聲成這樣?”
  不管他怎麽說,蘇嫇一概付之不理,淩晨時分人的陽氣未必是最弱,但精神往往最脆弱無助,她緊緊抱了自己,蜷縮在車座上放聲大哭。
  警車趕來時,她已經哭得精疲力竭,如隻受傷的小獸般輕輕呻吟,蕭申則神色尷尬地站在旁邊,向警員解釋:“那個……我和朋友吵架……沒有看清路麵……所以……”
  “是這樣的嗎?小姐?”警員問蘇嫇。
  她滿臉都是淚水,不肯抬頭。
  “喂,你擦擦臉吧。”蕭申從車後座取了紙巾遞給她,在麵前晃一晃,不敢直接塞到她手裏去。
  警員因此起了疑心,看了蘇嫇披頭散發神情恍惚,而蕭申衣衫不整的模樣,問:“她真是你的女朋友?她叫什麽名字?在哪裏工作?”
  “咦,你這是什麽意思?”蕭申聽出不對,馬上瞪眼,“我不認識她怎麽會讓她上車?”
  “我隻是問她叫什麽名字,你廢話那麽多幹什麽?”警員淩晨被人從舒適的值班室叫出來吹冷風,心情也很壞,當下雙手環抱,索性和他耗上了。
  “請把你們倆的身份證給我。”
  蕭申憤憤道:“我的身份證沒帶出來,這裏隻有駕駛證。”
  “我的也不在身邊。”蘇嫇抽抽咽咽道,參加舞會時手袋放在了寄包處,估計事後蕭鎮把它帶走了。
  “這樣吧,你們倆個人把自己的名字和對方的名字都分別寫下來。我看看是不是一樣。”
  “亂七八糟!”蕭申抗議,“你到底把我當成什麽了?偷車流氓?強奸份子?還是幼兒園小朋友?”
  蘇嫇本來滿腹委屈,聽他這麽嘴沒遮攔的幾句話,竟忍不住破涕一笑。
  “噯,你這女人,你現在還笑得出來?”蕭申眼尖,立刻指住她。
  “你寫還是不寫?不要緊,你可以選擇跟我們回公安局寫名字對身份。”
  “哼!”
  結果還是寫了下來,同時交給警員。
  “咦,不對不對,你寫她的名字寫錯了。”警員指了給蕭申看,“她叫蘇冥,不是蘇蒙。”
  “讓我看看,呀,你的那個‘蒙’原來是這樣寫的,我隻聽蕭鎮介紹過你的名字,想不到居然是這個字。”蕭申拍拍腦袋,突然想起來,轉而責怪警員,“同誌,你怎麽讀白字?這個字明明念meng,你怎麽隻看半變部首亂讀一氣?”
  “嘿!你們不知道彼此身份,還來教訓我?”警員惱羞成怒,本來準備開張罰款單再把駕駛證上扣個一二分就算了,這記立刻把單據證件全部收起來,挑眉又問:“你在哪裏工作?她又在哪裏工作?”
  “我不知道。”兩人對視一眼,同時大聲回答。
  半個小時以後,他們已在公安局值班室,蕭申借了電話向外討救兵。
  “欣然,好大姐,求求你千萬自己趕過來吧,我可不想讓蕭鎮知道我把他女朋友惹哭了,什麽,我怎麽會欺負她,大家隻是爭了幾句,我怎麽知道這個女人是個大哭包?算了,你快來過吧,我明天一早還約了人上網球課呢。”
  掛了電話,他垂頭喪氣地回來蘇嫇身邊坐下。看了她幾眼,忽然說:“現在我終於肯定你是個直性子,對於看不慣的人和事,果然是動手多過廢話。”
  蘇嫇也覺得麻煩,偏偏手機也在蘇鎮那裏,又不敢借公安局電話向母親報平安。
  “我不過是說幾句自己的想法,你值得急成這樣嗎?這下可好,希望不會留下案底,否則大家的清白都完了。”
  “反正不許你這麽說。”蘇嫇狠狠白他一眼,是,她沒有愛過蕭鎮,她從來不喜歡他陪在身邊。可是,她不肯承認貪婪,因為,這段感情中,她並不覺得自己得到了什麽好處。
  可畢竟心裏也是害怕,沉默一會,她咬著嘴唇輕輕問他,“我們不會留下案底吧?”
  “我哪知道。”蕭申怨,一抬眼瞧見送他們進來的警員手裏挾了份文件從眼前經過,立刻逼尖了聲音跟上去,“警察叔叔,我們不會有案底吧?喏,我,蕭申,還有這個,蘇冥——”
  到了這個時候,他居然還有心情冷嘲熱諷,蘇嫇又恨又怕,咬牙切齒地伸手過去,隔著薄薄的襯衣,兩指提了他手臂一小撮肉狠狠一擰。
  “啊——”整條走廊都聽見了慘叫。
  蘇嫇覺得這個人簡直是個小孩子,而且是那種被寵壞了肆無忌憚的小孩子,空長了一張清秀文雅的大好皮相。
  而她卻始終是個弱女子,今天開始,又要回到肮髒赤裸的人際關係中去,麵對每一句半真半假或全心全意的冷笑話。
  她將十指埋入發內,捧了頭無奈歎氣。
  “你真是為了蕭鎮這個人才和他在一起?”蕭申揉了手臂,又問她,“這次和他吵翻了你難過嗎?也許我真是做得太過分了,畢竟你不是個陰險的人。”
  “你見過陰險的人嗎?蕭先生,我很懷疑你閱人能力。”
  “叫我SUN吧,我叫你小蘇好不好,其實我對你並沒有惡意,而且經過這些事,我覺得雖然你也是看中蕭鎮的錢,但人還不壞。”
  “呸!”
  “唉,小蘇,蕭鎮今年二十八歲,從十六歲起就開始約會女朋友,她們有各式各樣的手段與性格,我隻要用眼角一掃,就知道哪個是看中他人,哪個是看中他的錢。”
  “哼,我不相信,你八成神經過敏。”
  他並不介意,繼續說下去:“戀愛中的女孩子很好區分,眼神、臉色都會與平時不一樣,特別是站在喜歡的人旁邊,羞澀喜悅,有種瞞不住的嫵媚表情。而有目地的女孩子則又不同,她們往往謙虛謹慎,說話辦事小心翼翼,根本沒有那種嬌媚感。”
  “至於你,小蘇。”他看了眼蘇嫇,輕輕說,“你第一次來我家時就是這樣畢恭畢敬,像是個麵試的小職員,當蕭鎮坐在你身邊時,你對他的注意還不如對我們來得仔細,我和欣然一看就明白了,你根本沒有和他一起墮入愛河。”
  “……”
  蘇嫇無話可說,蕭申的確有蕭申的理由,而她也不想再費心反駁,忙了一個晚上,她早乏了,更悲哀的,卻是一種心乏,故聽了這樣的評價,慘然一笑,道:“也許你說對了,可是現在這一切都和我沒有關係,我已經和蕭鎮分手,以後你們蕭家所有的事都和我無關,我也希望鎮以後能遇到真正喜歡他的人,那種像你說的有天生嬌媚神情的女孩子。”
  蕭欣然說人人都有一張麵具,但人若脫了麵具又會怎麽樣?人怎麽能沒有麵具來保護自己,她同蕭申鬥嘴辯論,不過是想保住這層麵具,可他偏偏要同她認真,在這清冽微涼的早晨令她赤裸出真麵目,柔弱蒼白血肉模糊,像被剝了殼的蝸牛。
  蘇嫇掩麵道:“蕭先生,也許你自以為很真實坦白,可也是最殘酷最尖銳,這一輩子,我都不想再看到你。”
  “啊?”他大吃一驚。
  蕭欣然來時已經六點,她一夜沒睡好,又急急忙心開了早車,臉色很壞。
  “不過叫你送個人也亂成這樣,小申,你越來越沒用了。”
  “是,全是我不好,我有罪。”蕭申雙手張開做投降狀,又對蘇嫇連連鞠躬,“對不起,小蘇,我真的錯了,請你不要往心裏去。”
  蕭欣然皺著眉頭去辦手續,蘇嫇立在露水濕透的台階上,看東方一抹魚肚白,眼裏漸漸升出種蒼涼色,蕭申見了更加內疚,問:“你是不是很難過?以後有什麽困難可以對我說,力所能及我一定幫忙。”
  她不理他,等蕭欣然出來,載他們回城。
  蕭申怎麽會懂她的困難,那種針頭細血的小小的痛,生活裏藐小卻醃囋的操勞之苦,他那樣風華正茂家境豐裕的人怎麽會明白。
  “小蘇,你聽到我的話沒有?”
  “聽到了,謝謝你。”
  “喂,小蘇。”他始終忍不住。
  “什麽?”
  “能不能再幫我個忙?”
  “什麽?”
  “記得今天回家後做一個眼膜,現在你的眼睛又紅又腫還有黑眼圈,很難看。”
  “我呸!”

  十五
  蘇嫇哪有閑心回去做眼膜, 她低頭進了家門,準備迎接母親狂風暴雨般的詢問。誰知蘇太太毫不緊張,隻問女兒:“你吃過飯了嗎?怎麽眼睛腫了,快用冷水敷一下。”
  她氣定神閑地去廚房取了籃子,笑眯眯對蘇嫇說:“時間還早,你先去睡一會,等我去菜場買隻鴿子回來給你補身體。”
  蘇嫇怔了半天,突然明白過來,臉上漲得通紅。蘇太太定是以為她昨晚在蕭鎮處過夜,滿心歡喜以為好事將近。
  “媽……”
  “唉,別說,你們年輕人的事我也不想知道,嫇嫇呀,你也是大人了,媽管不了你許多,有些事情要自己抓緊,你的年紀蹉跎不起了呀。”蘇太太嘴上長歎,心裏卻是歡喜,女兒和蕭鎮確定關係也有幾個月,終於走到這關鍵的一步,鴨子嘛,本來就要煮熟的才可靠。
  她意味深長地,向蘇嫇遞了個心照不宣的眼色,挎菜籃出門。
  蘇嫇忙了一個晚上,哪有力氣再和她解釋誤會,自己先去房間休息,索性養足了精神再和她理論,可人躺在舒適的床上,卻怎麽也睡不著。
  仔細回想昨夜發生的一切,越想越是後怕,如果她在沙灘上遇到歹徒,如果蕭申不肯送她回家,如果公安局因此記下案底,無論哪一種可能,都夠她吃不了兜著走。
  即便是現在,她平安回到家,仍要麵對和蕭鎮分手的現實,來自於母親、同事、一切知情者的盤問追查,左右苦不堪言。
  她抱了枕頭,哀哀地呻吟。才發了個聲,突然聽到耳邊“砰砰”作響,有人大力敲門。
  起來去貓眼處一看,竟然是蕭鎮立在門口。
  “嫇嫇,你開門,我知道你在裏麵。”他大聲叫。
  蘇嫇嚇一跳,蕭鎮向來沉默寡言,第一次在人前這麽放肆,粗聲大氣簡直像換了個人。鄰居已悄悄從貓眼處向外張看,蘇嫇連忙開門放他進來。
  蕭鎮也是一夜未歸,手裏還拎了蘇嫇的手袋,領帶半鬆襯衫微皺,眼球裏迸出血絲,上來捏了她肩頭,喝:“你——到底想幹什麽?”
  蘇嫇被他惡狠狠地模樣鎮住,傻了半天,苦笑:“明明是你衝進我的家,請問你到底想幹什麽?”
  “我……你……”他氣得說不出話來,咬牙切齒半天,問,“你真心想要和我分手?”
  “……”
  “嫇嫇,你知道不知道,你有時簡直是個怪胎,叫人捉摸不透,我從來不知道你心裏在想些什麽!”
  “……”
  “昨天晚上是我太擔心,所以對你大吼大叫,對於這點我可以向你道歉,可你這樣一聲不響的走開,把我單身一個丟在舞會上,你可曾為我著想過?嫇嫇,做人要憑良心,你不要隻顧到自己的自尊。”
  “……”
  蘇嫇始終沉默,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隱隱的,她突然想起,也許鬧到這種地步,潛意識裏,根本是自己的願望,如果要清算,大部分責任源自於她。
  果然,蕭鎮等不到回應,終於絕望,他以手撐了頭,歎:“嫇嫇,如果你真心希望分手,那我們就分手,可是我不想就這樣結束,有些話,我……想和你明白的說清楚。”
  “……”
  “認識這麽久,你根本沒有真正喜歡過我吧,我早知道,你和我在一起,雖然不是為了錢,卻也是為了另外一些原因,譬如麵子、自尊、安全感,諸如此類與愛情無關的東西,這一點,我早知道。”
  蘇嫇睜大眼,猛然抬頭看他。
  蕭鎮眼裏滿滿悲哀,同樣無奈地看著她,“我知道,一見鍾情是很少出現,我隻希望能對你好,日子久了,你也許會對我生出真心,這樣的一種過程,也許也是種愛情。”
  他等到末路還是失望,於是再不想有所隱藏,故一骨腦兒地倒給她聽,這世上有誰是睜眼瞎,人心都是靈敏洞透,許多事情不說,並不代表不知道。
  當初相遇時,隻有他是動了情,所有的追求與妥協,也是他蕭鎮一人做出努力,而蘇嫇始終猶豫不決,除了那次朋友聚會上的一吻,正是這一吻,令他心生狂喜,有了勝利的錯覺。
  他以為,她已被感動,女人的心需要耐心澆灌,才會如鮮花般綻放開來。
  他一直在等她全心全意的打開心扉。
  可是她還是令他失敗,自從那晚後,她再也沒有表露出任何親近他的心舉動,她通常隻是溫柔地聽,仔細又安靜,無論是在獨處時,抑或是與朋友聚會時,蘇嫇隻是個懂事和美的好女子,不會有任何激情與衝動。
  蕭鎮伸手撫摸她的臉,她低眉垂眼神情溫順毫不避閃,明明離得這麽近,卻又像隔了遙遠的距離,他知道,他觸不到她內心深處去。
  “嫇嫇,你以後未必能找到像我這樣愛你的人。”
  蕭鎮終於決定放棄,他將手袋還給她,轉身走了。
  蘇太太正提著一籃菜蔬進樓,迎麵也蕭鎮碰上,不由心頭一喜——兩人竟然已經到了這種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地步?然仔細一看,蕭鎮神情大異,他匆匆與她點個頭,欲言又止,筆直而去。
  “嫇嫇,你和小蕭怎麽了?是不是吵架了?”蘇太太馬上找女兒談話,柔聲勸,“你們的關係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就不該再胡亂發脾氣生事端,小蕭一早來找你,已經是讓了步,無論發生了任何事你都該原諒他……”
  “媽,我們沒有吵架。我們……分手了。”
  “什麽?”
  這話在蘇太太耳中不亞於天崩裂,手上菜籃整個跌到地板上,過度打擊反而安靜下來,直楞楞地盯著女兒,“吵架怎麽會分手?是誰說的重話?嫇嫇你不能太孩子氣……”
  她手上戴了隻碎鑽戒指,是蕭鎮從美國帶來的禮物,收下時蘇太太笑得幾乎合不攏嘴,不住向左右道:“亂來亂來,哪有女婿給丈母娘先買鑽戒的道理?小蕭你該把這隻戒指送給嫇嫇才對。”
  說雖這麽說,手上是再也褪不下來,一直戴到今天。
  蘇嫇此刻看她急得手抖,指尾的鑽戒也微微閃動,突然心裏無比悲傷,像是幼年時沒有拿到畫畫比賽名次,很有些愧疚負罪感,自己上去拉了母親的手,搖一搖,勸:“媽,沒事的,我會找到更好的……”
  “你胡說!”她母親把手一甩,用力太大,幾乎擦著她麵頰而過,戒座從蘇嫇皮膚上劃過,留下一道淡白銼痕,初時看不出來,不一會,漸漸湧出血色,成了一道血線。
  她手指顫顫地指了女兒,聲音也變調,說:“你別以為自己還有擺架子的本錢,別人可以爭氣鬥勝放臉色,你行嗎?你也不回頭看看以前做的那些事,你……”
  蘇嫇一聽不好,母親隻怕要把這股惡氣化作毒血噴到她臉上,再等下去怕是一場大罵,蕭鎮還她的手袋正在手上,也不披外套了,索性向外即走,邊走邊道:“媽,等你消了氣再說。”
  “你回來,你自以為長大了,我罵不得打不動,你就可以無法無天了是不是?你給我呆在這別動!”蘇太太哪裏肯放她走,跟在後麵伸手就拉。
  蘇嫇急了,用力拂開母親的手奪門而出,在蘇太太尖叫聲中,她一路小跑逃離。
  此時是上午近八點,休息天早晨街上的人並不多,她一直奔出很遠,上下不接下氣,才慢慢止了步。身上依舊是昨晚的那條裙子,手袋裏有手機與錢包,人卻是無處可去,她茫然地在街上行走,臉色蒼白似隻走錯空間的鬼魂。
  手機突然‘叮鈴鈴’地響起來,蘇嫇悚然一驚,取出一看,卻是一個陌生的號碼。
  “喂,小蘇嗎?”一把男人的嗓音問。
  蘇嫇想了很久,才發現那人清朗活潑,竟是蕭申。
  “你還好嗎?是這樣,我發現你把外套遺落在我車裏了,我會帶給蕭鎮,讓他還給你好嗎?”
  “不用了。”
  “嗬嗬,難道你不想再看到蕭鎮?小蘇,或許你該找個機會和他好好和解。”
  蘇嫇皺皺眉頭,在街上停下來,“蕭先生,有幾件事我很奇怪。”
  “哦?”
  “是不是因為我和蕭鎮之間已經分手,所以你才改變麵孔裝好人?難道你不是一直希望我離開他嗎?莫非對於這個結局你不覺得高興?”
  “啊?你們未必會分手,你還沒有和蕭鎮談過呢。”
  “晚了,我們已經當麵談清。”蘇嫇突然被石子絆到,一低頭,發現自己原來穿了居家的塑料拖鞋,她走得累了,恰巧旁邊是家麥當勞快餐店,便在門口的椅子上坐下來。
  “蕭先生,祝賀你終於大獲全勝,我這隻狐狸精已經從蕭鎮身邊除去,如今我們隻是陌路人,請不要再假猩猩地關心我和我的黑眼圈了。”
  “你誤會了……”
  “我沒有誤會,蕭先生,請不要再打擾我,我現在隻想一個人安靜坐一會,無需你提供任何服務!”
  她不讓他說話,徑自斷了線,並且關機。
  他不過是想用另一種方式打擊她,蘇嫇冷笑,事到如今,任何來自蕭氏子弟的同情與關懷都是虛偽,她才不相信他們真心希望她與蕭鎮複合。
  這本來是一個風和日麗的早上,陽光普照,天空是種淺色的藍,快餐店大聲、反複地播放一支節奏歡快的舞曲。
  父母們帶了可愛的兒女來吃早餐,一元錢買一隻冰淇淋筒,小孩子舔得腮幫子上滿是奶油,伸著胖胖的小手指著麥當勞的玻璃門,嬌聲說:“囡囡要吃雞腿。”
  蘇嫇專心地看兒童天真表情,看他緊緊握了冰淇淋筒,另一隻手已伸向炸得金黃的雞腿。
  幼時的滿足僅限於此吧,一手甜食一手鹹點,最直接與簡單的快樂,他們不知道成年後會麵對什麽?不知道抉擇是怎麽回事?而結果通常意味著放棄。
  她模糊地想,有些傷心,卻又說不出在傷心什麽,便蜷坐在椅子上,陽光照在身上,肌膚正漸漸發燙,她閉了眼,享受著這種微痛的熱,像遠處有團火正在靠近,她希望它能融化一切。
  在陽光快把蘇嫇皮膚曬破之時,有人走到她身邊,擋住一切,他低頭看她,問:“小蘇,你睡著了嗎?”
  蘇嫇睜開眼,看蕭申得意地向她道:“我剛才在手機裏聽到這支音樂,便從你早晨下車的地方開始,穿過幾條街找到這裏。”
  他指著她肩頭通紅的皮膚,道:“這麽大的太陽下你都能睡著?你不覺得痛?”
  蘇嫇突然有些明白為什麽昨夜警員要懷疑他們,蕭申身上仍是穿了昨天那件薄薄的,皺成一團的白襯衫,明媚的陽光透過來,離得那麽近,她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結實的身體輪廓。
  “你怎麽了?”蕭申奇怪,對麵蘇嫇正轉頭避開他,臉色已經微紅。
  “小蘇,對於昨天的事我很抱歉,尤其是看到你和蕭鎮口角後,我意識到以前對你太過苛刻,你並不是那種……”
  “那種死皮賴臉、眼裏隻有錢的女人?你錯了,我是在玩手段玩過了火,我的心計害了我。”蘇嫇冷冷地道,“你不是一直很肯定我同以前那些追求蕭鎮的女人一樣嗎?千方百計找到這裏隻是想羞辱我吧,千萬別客氣,這種狐狸精遇難的情況並不很多,你一定要抓緊機會。”
  見她這麽激動,他反而不聲響了,低頭聽她發泄,蘇嫇越說越光火,站起來指著他鼻子罵:“你這種人我還看得多了呢,一分錢看得比廣場還要大,高不成低不就,一輩子活在那點錢影子下,可憐又可笑!”
  蘇嫇正罵得解氣,一側頭,卻見旁邊多了個穿草莓花裙子的小女孩,眼睛睜得又圓又大,女孩子手裏握了隻冰淇淋筒,已經化掉一半。
  她一怔。
  蕭申乘機向小女孩訴苦:“你看,叔叔不乖,被阿姨罵得多慘,小妹妹能不能替我求個請?等會我一定請你再吃隻冰淇淋筒。”
  小女孩嘻嘻地捂著嘴笑了。
  蘇嫇被他這一打岔,再也板不下臉,氣鼓鼓坐回原地。
  蕭申立刻去隔壁買了兩隻冰淇淋,一隻送給小女孩,摸了摸她蘋果般的小臉,說:“謝謝你。”
  他自己把另一隻冰淇淋遞給蘇嫇,求道:“罵了半天,你熱不熱?”
  “呸!”蘇嫇格手推開。
  蕭申便自己把冰淇淋湊在嘴邊舔食,邊吃邊道:“小蘇,你罵了這許多,我都認了,以前的確是我太針對你,事實上,我與蕭鎮的女朋友作對已成了種習慣,一時半會再也改不過來。”
  “哼。”
  “你不知道吧,我同蕭鎮的上任女朋友就鬧得很不愉快,我因此避開去了美國半年。”
  蘇嫇倒不知道這件內幕,聞言看他一眼。
  “你看,沒有我在,他仍是和妮娜分了手,那件事可怪不了我,是妮娜做得太過分,蕭鎮也灰了心。”
  “當然。”蘇嫇從鼻子裏哼一聲,“你怎麽會有錯,全是那些狐狸精的錯。”
  “唉,事情過去也有半年多,我無法向你解釋清楚,但這次確是我反應過激,蘇小姐,請接受我對你的道歉。”他將冰淇淋丟進垃圾筒,起身直挺挺向她鞠了三個躬。
  “蘇小姐,你大人有大量,不會命我當街跪下吧?”

  十六
  蘇嫇哪敢命他跪下,剛才三個鞠躬已經引來路人側目,忙道:“你饒了我吧。”
  蕭申笑笑,在她身邊長椅上坐了,問:“你不是回家了嗎,怎麽又出來了,是不是要出去辦事?”
  “嗯。”蘇嫇懶得和他解釋。
  “正好,我學生打電話取消了網球課,我今天有空,送你去吧。”
  “不用,謝謝。”
  “咦,小蘇,你是不是還在生氣?”
  蘇嫇漸漸不耐煩起來,挑剔刻薄的蕭申變得如此和顏悅色真是令她覺得陌生且古怪,她舉了雙手,苦笑道:“求求你不要這麽體貼好嗎?蕭先生,你天生不是個殷勤體貼的人,這種小心翼翼的麵孔也不適合你。”
  “OK,我就不裝腔作勢了。小蘇,我隻是想幫忙,早上你下車後欣然把我大罵一通,我自己也很後悔,若不是我故意針對你,你和蕭鎮也不會走到這一步。我很想彌補自己的錯誤,或者你和蕭鎮不該分手。”
  見他說得很誠懇,蘇嫇不由沉默,半晌,歎口氣:“算了,也不全怪你,我的確不夠喜歡蕭鎮, 沒有你們,我同樣無法和他白首偕老。”
  她仰起頭,手遮了眼睛向上看,樹葉濃碧油綠,陽光下無數個小小的白點隨輕風搖晃,像在下雨,日頭太毒,看久了人會頭暈,蘇嫇幾乎睜不開眼來,勉強又笑,“其實我何必再自欺欺人,你們看不起我也有一定的道理,自己不爭氣,需要靠依附男人擺脫困境,別人隻是在說實話,我聽了不開心又怪得了誰?”
  “呃……”蕭申不料她這樣坦白,一時語塞。
  “蕭先生,你也很奇怪,即不希望我為了蕭鎮的錢同他在一起,又覺得我和他分手後會很可憐,你似乎想為我們創造一些新的機會,你說,這樣的做法矛盾不矛盾?隻怕我今天聽了你的話回去和蕭鎮和好如初,以後你又要閑話我的動機不純。”
  她站起來,拍了拍手,“你看,現在不也挺好,雖然我少了一個能幹多金男朋友,同時也獲得自由與清靜,至少,從今以後我不必再看你同蕭麗雯的臉色,也不必在乎任何人說的任何關於我同蕭鎮的八卦。”
  蕭申隻是看著她,他一個晚上未睡,臉上已有了星星胡茬子,乍一眼像某個時裝雜誌裏頹廢清俊的模特兒。身上襯衫團皺,衣領鬆開,蘇嫇可以看到他的胸膛一角。
  “蕭先生,再見。”她不敢仔細地看,立刻轉頭走了。
  其實她並不知道要去哪裏,太陽這麽大,她又不能回家,腿下不停,筆直穿過長街,暗暗提醒自己不要往回看,蕭申坐在長椅上,一直盯著她的背影,她不想讓他看出她臉上的軟弱無助。
  並不是沒有人能幫助她,隻是任何一雙援手都需要代價,以所有換所需,可誰也不知道所換掉的是否珍貴,而換回來的是否真的那麽重要。
  她沿著長街盲目前行,路口旁有人在賣棉花糖,很簡陋的踏板裝置裏,圓盤飛速轉動,絲絲雪白的糖線飛舞而出,小販用根筷子接住,轉眼筷子上繞了一大團。
  蘇嫇立在交通信號燈下,不知該往哪裏走,她茫然四處打量,看身邊的孩子接過巨大蠶繭似的棉花球,咬一口,糖線粘在唇邊白乎乎像染了層牛奶沫。
  蘇嫇看得發怔,情不自禁走過去,小販以為她要買,馬上新挑了一串糖球遞過來。
  蘇嫇把糖絲湊在嘴邊輕舔,與兒童有關的東西都是這麽甜美,哪怕是隻值五角錢一串的棉花糖,小販是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正值壯年,難得有成年顧客立在他攤子旁這麽久,立刻搭訕起來。
  “小姐是來應聘的嗎?”
  他問得沒頭沒腦,蘇嫇不知怎麽回答,便含糊地嗯了聲。
  “現在找工作真難,一個小職位也要會電腦懂外語了解財務知識,又隻肯收你們這種年輕漂亮的小姑娘,害得我們四十歲的知青隻好下崗賣棉花糖了。”
  蘇嫇一邊吃糖一邊聽他嘮叨,倒也生了心,問:“一個小職位招聘的人也很多嗎?”
  “應該很多吧,不過我聽說前麵的長壽路出了車禍,累得這一片幾條大路的交通都堵塞住了,隻怕許多人要遲到,而且那家公司突然改變麵試地址,辦事的人不老道,把通知貼在那邊的牆麵上,被停著的卡車遮住了。”
  “是哪家公司招聘?麵試通知在哪裏呢?”
  “咦,原來你不是來找工作的呀?”小販用手一指她身後,“喏,就在那輛卡車後麵……”
  蘇嫇回頭,見路旁靠牆處停了輛卡車,她走過去,從卡車與牆壁的縫隙間看進去,上麵果然貼了一張通知:原應聘國鑫貿易有限公司總經理助理麵試地址改變,請應聘人員轉至隔壁永安大廈301房間。
  “國鑫貿易有限公司?”蘇嫇默默地念了一遍,有些奇怪,名字似乎很響亮,可辦事手法如此兒戲,不但隨便變更應聘地址,並且把變更通知貼在這樣偏僻的牆角上,也不怕別人看不到錯過應聘。
  她看了看手表,才早上九點半,大把的時間等著消耗,反正沒有地方可去,不如嚐試一下招聘也好,這次和蕭鎮鬧翻,不久會傳得公司裏人盡皆知,隻一想到方萬華徐大姐等人幸災樂禍的表情她便要頭痛,那個工作遲早是要換掉的。
  她理了理裙子與頭發,按麵試地址找到永安大廈三樓。
  301室大門敞開,蘇嫇一進去,立刻有一名長發披肩的女子笑盈盈地迎上來,才與蘇嫇一個照麵,她驀地吸了一口冷氣。
  蘇嫇臉紅,她知道今天自己的形象大大不妥,昨天的化妝已完全褪掉,隻留下一些張蒼白麵孔上兩隻明顯的黑眼圈,頭發毛燥太過淩亂,衣裙顏色又太過華麗,最最可怕是腳上穿了一雙塑料拖鞋,在女子詫異的目光下,蘇嫇幹咳一聲,把臉皮老到最厚,道:“我是來應聘國鑫貿易有限公司總經理助理一職的。”
  女子忍住笑,把她引到房間一角的沙發上,又從書桌上拿起一疊資料,問:“請問小姐姓名?”
  “你不用查資料了,我是直接來麵試的。”
  女子一呆,看了看她空空的雙手,皺眉放下資料,“小姐,你不是在開玩笑吧?”
  “不,我真是來應聘的,我可以把自己的情況簡單向你說明一下,至於學曆證明,任何時候我都能帶來給你過目。”
  她說得誠懇,那女子雖然不悅,倒也反駁不了,無奈隻好說:“也好,我姓路名紅,是國鑫貿易有限公司的人事經理。能不能先介紹一下你自己。”
  “我叫蘇嫇,現就職於……”
  蘇嫇本來無所謂,抱著試一試的心理,居然發揮極佳,從文憑專業到工作經曆詳細說明一遍,最後用英語再複述一遍,真正流利熟撚至張口即來。
  路紅仔細聽了,不住點頭,可一轉眼看到她腳上那雙拖鞋與臉上夜生活後的痕跡,馬上惡寒。她翻了翻手上應聘者的簡曆,微微一笑:“我公司公司是一家專業經營鋼鐵的貿易公司,這就需要應聘者能有一些行內專業常識,而蘇小姐一直從事辦公室文職工作,對生產型企業的經驗隻怕不足……”
  話說到一半,聽有人輕敲門板。
  蘇嫇與路紅同時回頭,隻見一名身材挺拔長相斯文的男子立在門口,問:“打擾你們了嗎?”
  “沒有。”路紅馬上站起來,伸手向蘇嫇做介紹,“這位是我們國鑫貿易有限公司總經理邵秋森先生。”
  邵秋森年紀大約三十左右,容貌端莊隱隱有書卷氣,過來與蘇嫇握手,又問路紅,“應聘還順利嗎?月底前新助理能不能開始工作?”
  “到現在為止很順利。”路紅果斷道。
  她不過二十五歲,臉上肌膚光潔緊致一絲皺紋也沒有,眉毛很濃在眉心處幾乎相連,大眼睛炯炯有神,一邊說一邊將手上材料放到桌麵上,淡淡笑:“比如這位蘇小姐就是很優秀的助理人才。”
  “那就好。”邵秋森向她點頭以示褒獎,“我特意過來看看情況,你們不要管我,請繼續談。”
  他徑自去了裏間,路紅與蘇嫇隻得重新坐下,路紅眼珠一轉,朗聲道:“蘇小姐,我對你的各方麵條件都很滿意,英語本科學曆且懂得財務報表與電腦操作,又有兩年的工作經驗,這樣的資曆在所有應聘者中是少見的,我們公司是一家專業經營鋼鐵的貿易公司,代理能力在國內得到業界的一致認可,很需要像你這樣年輕能幹的管理人才加入……”
  蘇嫇方才見她眼光不住瞟自已身上,神情大是不屑,又聽說專業不對口,本來以為已經沒戲,誰知道路紅突然話鋒一轉開始表揚她,想了一想,終於明白了她的心思,想來這位年輕的人事助理眼見十點多了,應聘者隻來了一個,怕人氣太弱領導麵前不好交待,索性把蘇嫇先拔到優秀的高度墊底,給領導吃一粒定心丸。
  她當然不會相信這話,臉上卻是理解,欠一欠身,道:“謝謝路小姐的誇獎。”
  路紅立刻抽出張表格遞過來,“蘇小姐,請將家庭地址與聯係方式重新填妥。”
  這句更是說給邵秋森聽的謊話,蘇嫇從來沒有填過表格,何來“重新”一說。蘇嫇肚裏好笑,手上不停,將表格填完。
  臨走時,路紅甚至與她握手,“蘇小姐,很盼望能有與你一同工作的機會。”
  “我也是,路小姐。”蘇嫇皮笑肉不笑。
  這次應聘不過是試試行情,她也並沒有考慮太多,想不到三天後居然收到錄用電話。
  “蘇小姐,本公司決定正式聘用你為總經理助理,請問你能否在月底前至新崗位工作?”
  “當然。”蘇嫇求之不得,接電話時她剛好在和徐大姐口角,對方嘲笑她:“年輕女孩子晚上不知道在幹什麽,總也睡不醒。”她還不知道蘇嫇已與蕭鎮分手,以為這女孩子仍攀在高枝上,故說任何話都模棱兩可,不敢當麵得罪她。
  事實是,昨天晚上蘇太太收到鄰居的結婚喜糖,引發心中怨氣,借題發揮,和女兒談心到深夜。所謂談心,不過是幾句相同的話翻來覆去的說,用各種倫理道德場麵話勸蘇嫇早些找人嫁出去。
  經過蕭鎮的事後,蘇太太有些歇斯底裏,常常無緣無故為小事發脾氣,蘇嫇被她逼到內傷,本來想上班時乘機打一個盹,誰知道徐大姐又來多事。
  接電話後,她又驚又喜,隻覺神清氣爽,終於要離開這群知根知底的人,在他們能傷害她之前,總算逃出一條活路。一抬頭,徐大姐等人目光灼灼地盯著她,神色好奇,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蘇嫇決心嚇她一嚇,故意沉下臉,一拍桌子,起身去科長室。
  突然聽到蘇嫇要辭職,王科長也吃了一驚,不過公司唯一不缺的就是人,蘇嫇的工作不是最重的,招聘個新畢業的大學生就可以頂上去,他笑嘻嘻地向她打探消息,“是不是準備結婚了?蕭家還是不喜歡媳婦出來工作?或者是要去蕭氏銀行工作?這種條件出眾的男朋友一定要盯得牢才可靠吧?”
  所有問題蘇嫇一概不答,隻是微笑,引得他越發肯定猜測,最後一拍蘇嫇的肩,萬分貼心地說:“小蘇,你第一天上班起我就知道你與眾不同,絕對不會在這種小公司過一輩子,以後一定要記得我這個老朋友,多多聯係呀。”
  咦,回憶以前他對她的態度,無非是打官腔與吃豆腐兩種,現在居然軟下口氣自稱為朋友,熱絡知已得不得了。
  蘇嫇臉上掛著笑,出了科長室臉皮也僵,才放鬆下來,徐大姐急急走過來拉住她手,“小蘇,剛才是我說錯話,你看,我年輕也大了,樹老根多人老話多,難免有得罪人的地方,其實我這個人心眼最實,最沒有心機。”
  她臉色也變了,不住摩挲蘇嫇的手,賠笑:“大家都是同事,有什麽地方聽得不順耳就告訴我,幹嘛去科長那裏告狀呀?你知道,我這個人……”
  說也奇怪,徐大姐這一大段廣告詞,整天在辦公室循環滾動播放,蘇嫇是早聽出繭子火冒三丈了,可今天灌到耳裏,不但不煩,反而隻覺得好笑,
  或許是因為將要脫身而出,隔了一段距離後,她再看他們,隻是一群百奇百怪的漫畫人物,有好有壞,有善有惡,這群人,這些話,不過是些小人物與小肚雞腸,平日裏她為什麽要那麽認真,一字一句的和他們計較分辨,白白氣苦了自己?

  十七
  國鑫貿易有限公司是一家專門經銷鋼板、帶鋼、角碼等鋼結構原料的公司,規模不大人員不多,自總經理至財務、人事、營銷經理、前台招待、會計、出納及銷售業務員,上上下下不過三個主管加十幾名員工,蘇嫇的職務是總經理助理,負責所有合同起草、資料保管,以及各類行政協調工作。
  上班第一天,人事經理路紅領她去介紹給每一個人,今天蘇嫇穿了米白套裝,頭發整潔化妝得體,腳上一雙米色淺跟圓頭皮鞋,委實令路紅眼前一亮,她笑:“蘇小姐,我差點認不出你來。”
  總經理邵秋森依舊滿麵書卷氣,言行舉止彬彬有禮,動輒便說:“謝謝。”
  蘇嫇的工資升月薪到二千元,心情頓時大好,另一個重要原因是這裏的人際關係很簡單,同事們都與她年紀相仿,容易打交道,午飯時大家出錢打電話叫外賣,從各部門經理到接待員,一人一隻盒飯放在桌麵上吃,隻有總經理邵秋森作風含蓄,他每天都去樓下廣東茶樓吃午餐。
  不過幾天,蘇嫇便和接待員瑞娜、業務小張小餘混熟了,他們偷偷告訴她,老板其實很和善,公司裏最惹不起的是反而人事經理路紅,此女不但背景出眾,畢業於某名牌大學,並且能說會道眼色玲瓏,與營銷經理沈琦關係密切,共同把握公司大權。
  眾人說得頭頭是道煞有介事,但蘇嫇已經對新環境滿意得不得了,至少這裏沒有人公開發表各類尖刻粗糙的市井俚語腔調,大家都客氣文雅,大多數時候低頭對著電腦做事。
  幾天工作下來,她漸漸見識到路紅的厲害,一名業務員隻因為和人事經理當麵爭執幾句便被炒了魷魚。等總經理知道詳情時,新的業務員已到門口報到。
  這樣囂張越權,邵秋森也皺了眉頭,下班後沒有人,他問蘇嫇:“路紅對待手下是不是太過嚴厲了?”
  “路小姐辦事雷厲風行,的確很有魄力。”蘇嫇含糊其詞,她畢竟是新人,不敢過於坦白,同時她不敢告訴邵秋森,路紅與業務員吵架,是因為有一票訂單被對手搶走。
  事發後業務員向營銷經理大呼委屈,說有人一早泄露了報價單,而人事經理嫌他辦事不利又推卸責任,這才引發口水之戰。
  蘇嫇始終冷眼旁觀,與所有其他同事一樣,她覺得這件案子裏另有文章,隻是路紅在公司一手遮天,哪個敢去管她的閑事。她暗暗歎口氣,看對麵邵秋森麵容文秀,明明是老板,氣質卻是文人多過商人,白袍秀才一樣清水明淨的性子,根本不是商場中桌麵含笑桌腳底下使拳腳的奸料,她自己還在試用期內,就算真心想幫他,也怕弄巧成拙,搞不好扳不倒路紅沈琦,自己先要卷鋪蓋走人。
  果然,第二天,路紅就來找蘇嫇談話。
  她的年紀與蘇嫇相差不多,但說話口氣明顯是老前輩,說:“蘇小姐真是百變,第一眼時的模樣與現在簡直是判若兩人,不知道以後還會不會再變化?”
  蘇嫇聽她話裏有話,不知道她打得是什麽主意,於是索性賠笑裝聽不懂。
  “我知道蘇小姐以前是在國企辦事,到了我們這種私營企業裏,工作方式肯定會很不同,我隻想提醒你一聲,我們公司的總經理助理雖然職位上比一般員工略高一級,可仍是歸各部門經理所管,你隻須負責平時公司普通行政工作,工作中所遇到的一切問題必須先向我匯報,由我來上傳給總經理,你明白嗎?”
  “我明白。”
  “那就好,蘇小姐,這幾天我觀察下來,你的確具備一定能力,工作也很努力,希望你以後嚴格遵循公司製度,三個月的試用期滿後,成為我們真正的員工。”
  “是。我一定努力。”
  蘇嫇一直賠笑,心裏涼了半截,路紅一定是聽到風聲,特地來警告她不要多話的,白色恐怖到了這種地步,天下的烏鴉一般黑,世界上哪裏會有淨土!
  她開始明白為什麽所有同事這樣沉默安靜,大家努力扮睜眼瞎雙耳聾,遇到邵秋森招呼也不敢多打。
  隻有邵秋森一人渾然不覺,偶爾還向蘇嫇抱怨:“是不是我不夠平易近人?為什麽我一直請大家吃飯,可平時路上遇見,他們連話也不肯多說。”
  蘇嫇無言以對,支支吾吾半天,把手上文件遞過去,“邵總,這是我新擬的合同……”
  東山老虎要吃人,西山老虎也要吃人,誰都怕觸碰到老虎的胡須。
  出門時迎麵遇到營銷經理沈琦,他問蘇嫇:“我要的那份合同寫好了嗎?”
  “寫完了,現在邵總那裏。”
  “咦,你以後不用給他,直接交給我就可以了。”
  蘇嫇聞言抬頭看他一眼,也是三十歲左右的年紀,五官端正,戴一副金絲框眼鏡,人已微微發福,關門時蘇嫇聽到邵秋森問沈琦:“你看路紅的這個人事方案怎麽樣?”
  怎麽樣?當然是好,誰都知道沈琦與路紅恨不得穿同一條褲子出去。
  回到寫字台前,蘇嫇有些氣不過,偷偷問瑞娜,“邵總知道不知道沈琦與路紅的關係?”
  “什麽關係?你還不知道吧,沈琦是邵總大學時的室友,兩個人的關係才叫鐵,沈琦和路紅平時在邵總麵前都不說話,他怎麽會懷疑?”
  “原來如此,隻怕邵總遲早要吃他們的虧。”
  “你也看出來啦,現在市麵上鋼材越來越火,公司效益卻越走越差,都怪邵總自己不是個生意人,白白投資了一筆錢,所有心血都被老同學給吞掉啦。”
  “怎麽沒有人提醒他呢?”
  “誰提醒?你?我?還是出納小劉?這裏的財務經理和幾個重要的業務員一早被他們收買,其他人不過是看熱鬧混日子,公司以後姓邵姓沈還是姓路,關我們小嘍囉什麽事呀。”
  瑞娜才二十一歲,皮膚晶瑩得像是透明,她抽屜裏放了胭脂眼線眼影粉,還有一麵巴掌大的鏡子,不時打開來照一下,順手補妝,毫不擔心將來的出路。
  蘇嫇卻聽得心裏發慌,才找到新工作,想不到也是根基不穩,遲早竹籃打水一場空。無奈,暗裏地把履曆資料翻出來,準備好再從頭開始向外發展。
  未料,機會還沒找到,公司裏已經出事。
  一個月後,路紅突然與沈琦鬧翻。
  這天早上剛剛上班,就見路紅氣衝衝進了辦公室,把一份文件扔到沈琦桌子上,厲聲喝:“沈經理,能不能請你解釋一下這是什麽?”
  沈琦像是早料到她會這樣,臉色不變,不慌不忙地拾起來看兩眼,笑眯眯道:“路經理真是厲害,連這種資料都能找到,不錯,這是我新注冊的公司,你有什麽意見嗎?”
  “你瞞了我注冊公司?沈琦,你是不是想撇開我單幹?”
  “唉,路紅,我早說過要開自己的公司,你又不是……”
  “放屁,沈琦,你想過河拆橋,像吃邵秋森一樣吃盡我再一腳踢開,做夢!”
  路紅再不多話,一甩頭進了總經理辦公室。
  剩下公司所有員工相顧恍然,大家明白火山終於爆發,眼睜睜看沈琦提了公文包,若無其事地走出大門。
  不過一刻鍾,邵秋森便衝出來,卻隻見人去桌空,跑到大街上,哪裏還找得到沈琦的人影。
  他怒得汗也出來,手指顫顫發抖,手上捏了份資料,回來時奮力扔到拉圾桶裏。
  路紅此時卻已冷靜下來,從皮包裏翻出香煙,點燃一支挾在手上,淡淡道:“邵總,我們都看錯了人,沈琦早在外麵成立新公司,用你的客戶吃你的定單,連員工是現成取自於國鑫公司。”她用煙頭四處一指,向其他人冷笑,“你們老板走了,還不跟了去?”
  邵秋森不置信地瞪大眼,見財務經理連同幾名員工尷尬地站起來,低頭取了東西出去。剩下的隻蘇嫇、瑞娜與兩個出納三個新業務員麵麵相覷。
  他雙腿一軟,跌坐在椅子上。
  “路紅,既然你早知道這一切,為什麽不告訴我?你到底又是在扮演什麽角色?”
  “我?我卻是第二個笨蛋,原以為可以幫他一把自己獲利,誰知道還是為他人做嫁衣裳。”路紅慘然一笑,把煙頭丟在地上踩熄,拍拍手,“也罷,全怪我自己太貪心,至於你,邵總,你是個好人,但不適合在商場上混。”
  邵秋森直直地看著她,話也說不出來。
  蘇嫇看到這裏,居然對路紅有些佩服,同樣遭遇失敗,路紅顯然比邵秋森沉著穩妥得多。
  她雖然仍未擺脫情緒,神經質地又打開包取香煙點燃,但已將思路理順,想一想,說:“邵總,我知道我虧欠了你,但我並不覺得自己有什麽錯,這個社會本來是弱肉強食,在走之前,我還有一些能力,可以幫你把幾票業務拉回來,就算是我還你的一份人情。”
  她說幹就幹,立刻去牆角打電話聯係客戶。
  蘇嫇見邵秋森臉孔通紅額頭青筋直跳,忙過去幫他倒了杯水,放在麵前,勸:“邵總,不要想太多,一切會好的。”
  “唉——”他支了頭,頹然長歎。
  路紅臉色卻是白裏透青,一口氣打了七八通電話,叫來業務員仔細囑咐了一番,又打開抽屜取了幾張報價單與合同,一起放在邵秋森麵前,“邵總,這幾票業務還來得及搶回來,你隻要把價格報得比沈琦那幫人低一點就可以,事到如今,我也要另投門戶,你若是記得我今天所做的這些事,以後見麵時千萬請給我留幾分麵子。”
  邵秋森不響,他搖搖頭,看也不看她一眼。
  路紅便不再多話,她畢恭畢敬地向邵秋森告聲別,轉身走了。
  蘇嫇立在原地,看她的背影挺得筆直,雙肩薄而秀氣,卻像擔得住任何重擔,心裏很有些羨慕,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也能像路紅一樣,目標明確地走自己的路。
  轉過頭來,卻看到邵秋森眉心微皺,將手上幾份合同翻開仔細地看。到了這個時候,邵公子麵如冠玉清風秀骨的本質完全顯露出來,縱然憤怒挫敗,也是溫文爾雅,絕不遷怒於任何人與任何事。
  他低頭看了好一會兒,才抬頭向眾人道:“你們繼續做事吧。”
  大家訕訕地,互看一眼,回到自己座位上。邵秋森又把蘇嫇叫進辦公室談話,他是個標準的讀書人,書桌旁一整麵牆壁做成書櫃,整齊地堆碼了各種書籍。
  “蘇小姐,真不好意思,讓你上班沒有幾天就撞上了這麽個爛攤子。”
  難得他到了這個時候還考慮到她的想法,蘇嫇眨眨眼,不知該怎麽回答。
  “現在公司猶如一盤散沙,蘇小姐,如果你想辭職不幹,我完全沒有意見,同時,我一定會為你寫推薦信。”
  哦,原來他是以為她要走,的確,沈琦與路紅這一鬧,把公司拆散成四分五裂,她是新來的職員,本來對公司就沒有感情,何必留下來為別人打掃殘局。
  蘇嫇腦中飛速盤算,不過幾分鍾已經做出決定,她柔聲說:“邵總,既然我加入了這行,就是公司的一員,不管現在它麵臨什麽樣的困境,我都會同其他同事一起努力克服。”
  “你肯留下來?”邵秋森吃驚,怔了怔,又問,“公司接下來的日子會很艱難,職員的薪水也會下調,你難道肯留下來吃苦?”
  “創業總是艱苦的,邵總,我對公司很有信心。”
  “哦?”邵秋森苦笑,一攤手,“你看,現在公司人事情況一團糟糕,員工跑掉大半,剩下的人大都是新手,蘇小姐竟然還有信心?”
  蘇嫇被他半信半疑的眼神看得暗暗皺眉,情不自禁挺直腰,淡淡道:“我查過公司資料,國鑫貿易有限公司成立至今不過一年半時間,既然沈琦與路紅在這麽短的時間內能取得收獲,可見鋼材市場還是頗有潛力可挖的,我相信隻要能挨過這段險境,公司一定能很快複原。”
  她故意把話說得很慢,吐字堅定,邵秋森不由也抬了頭。
  “真的嗎?蘇小姐,你覺得這一切都沒有問題?”
  “不,目前當然有問題,就像邵總你說的,沈琦已將大半客戶挖走,我也是個新人,短時間內公司原氣大傷,所以我們要盡力把剩下的客戶留住,而不是呼天搶地把傷口暴露給外界參觀,沈琦與路紅的離開,的確對公司打擊很大,若是公司管理層因此手忙腳亂一愁莫展,那才是真正的全盤皆輸。”

  十八
  蘇嫇說到做到,果然沉住氣在公司裏埋頭苦幹,好在她本來懂得財務知識,合同條款上也略有經驗,連同邵秋森與手下幾個業務員,大家東奔西走,同心合力,居然真把那幾票業務追回來大半。
  看著手裏新簽的合同,邵秋森重重歎口氣,向蘇嫇苦笑,“我也知道人手實在是不夠,但公司已無能力再招員工,蘇小姐,這一段日子真是辛苦你們了。”
  “哪裏,邵總,公司正處在難關,大家心裏都是明白的。”蘇嫇嘴上客氣,實際也確是累壞了,每天下班到家,坐在椅子上一動也不想動,渾身每一根骨頭都在發酸。
  這樣忙碌,人反而覺得得踏實可靠,尤其是邵秋森對待下屬和藹可親,同事們又都是新人,尚未浸染辦公室那一套陽奉陰違的虛假作風,工作時毫無傾軋現象,做起事來分外迅捷有效,蘇嫇自覺因禍得福,雖然待遇環境比以前差了許多,可心情越來越好。
  偶爾,與邵秋森去參加各類客戶訂貨交流會,與相關同行搞好關係。
  立在衣香鬢影水晶瓔珞燈下,邵秋森越發唇紅齒白文質彬彬,十足一個翩翩佳公子,可惜處身於屬於商人的戰場,無論外表到內在,邵秋森都顯得格格不入。
  與他合作了近兩個月,蘇嫇對老板的為人十分敬佩,然而剛入行如她,也看出國鑫貿易公司有這樣溫潤如玉的老板,並非是件好事情。
  正自出神,邵秋森已輕輕觸她背心,低聲道:“來,我給你介紹一個人。”
  她忙抬起頭,向他示意的地方看去,見兩個著深色西服的男子立在不遠處,其中一人正皺眉聽另一人說話,燈光昏黃,將他原本輪廓清晰的五官映得柔和了幾分,隻是表情依舊冷淡,仿佛有些不耐煩。
  邵秋森道:“那個矮個子就是鼎鼎大名汽車鋼鐵集團的總經理梅建華,同他說話的人是蕭氏銀行的負責人蕭鎮,若有機會這兩個人你都得認識一下,以後方便打交道。”
  蘇嫇嚇一跳,她哪敢再和蕭鎮打交道,才想找個借口溜之大吉,不料對麵蕭鎮突然把頭一轉,與她視線碰了個正著。
  他呆住。
  蘇嫇的臉色也好不到哪裏去,尷尬地,向他勉強一笑。
  “咦,難道你們認識?”邵秋森立刻看出不妥,奇怪。
  “我……”蘇嫇才開口,卻見蕭鎮已丟下商伴,大步向她走過來。
  “如果我沒有認錯,你是國鑫貿易公司的邵總吧?”他徑自同邵秋森握手,眼角也不掃蘇嫇一下。
  邵秋森也不是遲鈍兒,見他無緣無故過來打招呼,雖然並沒有與蘇嫇交談,可兩人神情曖昧似乎大有文章,於是笑笑,道:“蕭總好記性。”
  兩人其實並不熟悉,貿然相見也不過是那幾句客氣話,不鹹不淡地聊了些開場白,蕭鎮話鋒一轉,向蘇嫇道:“這位……”
  邵秋森道:“這位是我們公司新聘的總經理助理蘇嫇小姐。”
  蕭鎮聞言有些意外,眉目沉沉看牢蘇嫇欲言又止,終於還是伸手過來,說:“你好。”聲音低低的,頗有幾分無奈,蘇嫇不由心一軟,柔聲道:“蕭先生,好久不見了。”
  “是,想不到你換了工作,前些天……”他突然想起什麽,停住。
  旁邊邵秋森一見勢頭不對,馬上說:“那邊有我的一個老客戶,你們先聊。”他轉身就走。
  沒有了外人,蘇嫇反而覺得尷尬,自己將額上碎發拂到耳後,苦笑道:“你好嗎?”
  “不要去國鑫工作,那裏不牢靠。”蕭鎮也不廢話,板著臉,直別別地道,“邵秋森的曾祖父是黃埔軍校軍官,頗有一些家底來曆與關係背景,因此他才有資本做鋼材生意,可惜並不是經商的材料,公司境況越來越差,訂單隻有去年的十分之一,這份工作根本不可能長久。”
  難為他打聽得這麽底細清楚,蘇嫇雖然一早明白,也聽得發愣。
  蕭鎮卻以為她是被蒙在鼓裏,燈光下見蘇嫇下巴尖尖,明顯瘦了一圈,尤其是抬頭細聽時,眼睛睜得大大的,似乎有種無助的表情,心裏便有些憐惜,低聲道:“找工作重要的是有發展前途,國鑫現在朝不保夕,哪一天倒閉都不知道,你還是另外再找出路吧。如果你肯相信我,我倒還有幾個朋友,他們……”
  連分手的女友都能這樣細心體貼地照顧,蕭鎮無疑是個能令女人安心托付終身的好男人,隻是情侶之間光有這點可靠還是遠遠不夠。
  她嫣然一笑,說:“你不要擔心,這些事情我都有思想準備。”
  見她坦然自若,蕭鎮倒不好堅持,隻得歎口氣,到底不放心,又加了一句,“有什麽事盡管找我,我的手機號碼不會改變。”
  “是,謝謝你。”
  說得越是客氣,就越顯出疏遠之心,蕭鎮何嚐聽不出來,他不是個糾纏不清的人,縱然心裏萬般牽掛,理智上卻已明白是該退下的時候,眼角瞟見邵秋森正往回走過來, “梅總還在那頭等我,失陪了。”
  等邵秋森回到原位,隻看到蕭鎮一個堅定冷靜的背影,他之前受過什麽挫,有過什麽失望心情,沒有人能看出來。真正可怕的失敗是永遠是不知道該什麽時候收手,至於其他,誰會知道其中細節。
  “我剛才在那邊遇到一個同行,說起前幾天路紅去他們的公司麵試,他向我打聽其中的原因。”
  “你準備怎麽說?”
  “我還能怎麽說?路紅臨走時之所以幫我拉回業務,完全是變相的求饒,希望我不要在今後推薦問題上刁難她,看在同事了一場,我也不準備說她壞話……”
  “什麽?”蘇嫇一聽,怒向膽邊生,麵色突然沉下來,冷冷道,“邵總,你還想不想把生意做下去?”
  “你這是什麽意思?”
  “我以前一直以為公司走到這步,完全是沈琦與路紅的錯,可現在一看,邵總你自身也有問題,並不全怪別人作惡。”
  合作了兩個月,第一次,她同他公然翻臉,邵秋森大吃一驚,有些不知所措。
  “我看邵總管理公司像戲子玩票,毫無一點拚命苦戰的架勢,如果你真想關門大吉,請提早通知我,手下的業務員要另找飯碗吃飯,我也不可能在你這顆樹上吊死。”
  “你這是什麽話?“邵秋森紅了臉,“你是在怪我不該輕易放過路紅嗎?”
  “我隻是在怪邵總太溫文儒雅,不是奸商材料,擠身在這種汙穢環境,就像美玉掉到爛泥裏,可惜啊可惜!”
  口氣完全是在嘲諷,邵秋森再好脾氣,也不由變了臉色。
  蘇嫇不等他發話,自己先堵上去,問:“對於目前公司的情況,邵總是真糊塗還是假糊塗?路紅走後公司隻剩下兩個出納,一大堆舊帳目查得我兩眼發黑,可我本人才報名參加今年十月的會計證考試,連出納的資格都沒有。”
  “我知道人員很缺,我可以再招聘一個財務主管。”
  “新招聘一個不知根底的財務能派什麽用?治得了標還是治得了本?”
  “那你要怎麽辦?”邵秋森歎氣。
  蘇嫇氣鼓鼓地瞪著他,很有點恨鐵不成鋼,怪不得沈琦與路紅千方百計要擺脫他,跟在這樣秀才一樣的老板後麵做事,的確是看不到錦繡前程。
  “邵總,有時候人是需要心狠一下的,路紅也是個人才,又知道公司內幕,你不該這樣放任她流動到別的公司去。”
  “你要我去向同行散布她的劣跡,逼她回頭?”邵秋森搖頭,“路紅的確是個人才,學得又是人力資源管理,不做這一行還可以到別的行業去,隻怕我逼她不回來。”
  “隻要先斷了她這條路,我們就有機會。”
  他皺眉,考慮半天又搖頭,“她不會回來的,就算我肯,她自己也沒有這個顏麵重進公司大門。”
  “唉……”蘇嫇懶得再多話,邵秋森倒是已所不俗勿施於人,她也不指望他能明白這種事,直接問,“路紅準備跳槽去哪家公司?”
  “威海鋼鐵發展有限公司。”邵秋森指了人群一角,“那個穿棕色格子襯衫的人就是威海公司總經理翟隆古。”
  蘇嫇一邊點頭,一邊已經想出辦法,先去四處找蕭鎮,果然看到他和梅建華立在角落裏,依舊在竊竊私語,她走過去,在他身手佯咳一記。
  蕭鎮回頭。
  “蕭先生,能不能請你幫我一個忙?”蘇嫇苦笑,可見人是不能說滿話的,任何時候都不能得罪人絕了自己的後路。
  “當然。”他求之不得,馬上俯首過來。
  “能不能請你把我介紹給威海鋼鐵發展有限公司的翟總認識?”
  “啊?當然可以。”他皺眉,“嫇嫇,你還是想替國鑫挽回大局?爛泥扶不上牆,邵秋森不是幹這行的人才。”
  話雖這麽說,他還是把她帶到翟隆古麵前,假裝是碰巧經過,“翟總,這麽巧?”
  “咦,原來是蕭總,剛才我見你和梅總在說話,所以不敢過去打招呼。”
  翟隆古四五十歲左右的年紀,保養得很好看不出真實年齡,圓麵孔,戴金絲圓框眼鏡,更顯得麵目和善,唇角始終上翹,因此不笑時也像是在微笑。
  蘇嫇打量他時,他也馬上注意到蘇嫇,問:“這位是……’”
  “這是國鑫貿易有限公司的總經理助理蘇嫇小姐。”
  “哦?”翟隆古笑,“邵總手下竟有這麽年輕漂亮的助理,難怪不肯親自介紹給我。”
  他語氣曖昧話裏有話,本來,國鑫公司的助理由蕭氏銀行來介紹,的確有些怪異。
  蕭鎮哪吃這一套,聞言淡淡道:“蘇小姐父親與家父是老朋友,新入商場,我這個當大哥的總要多關照一下。”商人的眼光最是勢利,一聽蕭氏銀行在身後為她撐腰,翟隆古立刻收起笑容。
  “既然是蕭總的朋友,蘇小姐怎麽會去國鑫工作?據我所知,國鑫以前的財務經理也在外麵找工作,前景似乎不容樂觀呢。”
  “你是說路紅路經理嗎?”蘇嫇等的就是這句,她仰了臉,微微的笑,輕蔑不能太直接,在唇角半隱半現,“翟總一定是聽錯了,路經理這次離開公司,是為了協助朋友共創事業,聽說新公司注冊籌備完畢,已經正式對外營業,做的也是鋼鐵貿易,怎麽會去威海麵試呢?”
  她聲音輕脆,邊說邊笑,翟隆古聽得臉上毫無表情,忍不住看了蕭鎮一眼,道:“路紅和沈琦的事情我也聽說了一些,好像為了開新公司鬧得很僵,蘇小姐竟會不知道?”
  “翟總,提到這事,你可真是問對了人。路紅和沈琦吵架的那天我也在場,根本是莫明其妙,兩個人之前恨不得喝杯茶都要細細商量,怎麽注冊公司的事情會相互間瞞得密不透風?這種事情也隻有我們邵總肯相信,不過路經理真是聰明人,像這種得了好處又賣乖的本事,我看了也佩服。”
  她好像自已覺得很有趣,咭咭咯咯地仿佛說八卦,翟隆古便賠笑在一邊附和,臉色到底是有些不同了,蕭鎮一直冷著臉靜聽,等翟隆古離開,仍不說話,隻是看住蘇嫇。
  “怎麽了?” 蘇嫇被他看得心虛。
  “你真以為說這幾句話就能令翟隆古相信路紅藏奸?嫇嫇,你也太小看他了。”
  “我當然不指望他能相信我,我隻要他不相信路紅就好。”蘇嫇無所謂,笑一笑,“路紅雖然很優秀,可也沒有優秀到叫人擔風險的地步,隻要翟總對她有一分懷疑,這個麵試機會就完了。”
  他怔住,不置信地打量她。
  “是不是覺得我此刻看起來非常陰險?”蘇嫇歎,“或許我本來就是個陰險的女人,隻是苦於無伸展的機會,現在終於讓你看到我的另一麵,蕭先生,你失望不?”
  在蕭鎮的腦海裏,蘇嫇大約屬於那一種女人,端莊隱忍,偶爾會有些潑辣行為,也是緣於過度自我保護,因為之前受了點生活的苦,滿懷楚楚,所以防備自己絲毫不遜色於防備他人,唯恐一個決定做錯便要遺恨終身。
  而今夜他看到她的另一麵,狡猾、詭辯、心機如針尖,驀然猝不及防,像是下樓時一腳踏空,完全沒有任何思想準備。
  他支支吾吾地,找不到合適的話回答。
  蘇嫇見狀仰頭輕笑,聲音是脆脆的,升起在半空中像是能結成微薄的透明,一直飛進他耳中,薄薄的冰片割到耳膜,蕭鎮尷尬,他猛地捏住她手腕,斥:“別笑!”
  “為什麽?”蘇嫇靜靜與他對視,“我知道你不喜歡我現在這個樣子,可是,我自己很喜歡,並且我也不怕你會討厭。”
  他怔住,聽明白了,慢慢鬆開手。
  不知聽誰說過,男人最初愛上女人,是因為不了解她,而最後離開她,卻是因為過於了解她,蘇嫇覺得經過今夜,蕭鎮或許會對她死心,畢竟,男人不喜歡女人太多精明。
  而老板則恰恰相反,越是了解才越能融洽相處。一轉身,蘇嫇去找邵秋森,為自己剛才的言行道歉。

  十九
  “沒什麽,小蘇,我知道這些日子你的壓力很大,著急也是基於對公司的關心,我很明白。”邵秋森從來就是個謙謙君子,可惜,如果遇人不淑便會淪為魚肉。
  他顯然出身極佳,對金錢的概念很淡薄,第一次去參加手下業務員的婚禮時,曾偷偷問蘇嫇紅包放五千元夠不夠。
  “五千塊?”蘇嫇當時上上下下看了他十七八眼,幹脆地回答道,“五千塊的紅包可以把新娘子的初夜包下來了。”
  話雖說得過分,可邵秋森花錢大手大腳可見一斑,也怪不得沈琦與路紅合夥算計,這樣溫順大方的冤大頭,不坑他坑誰!
  “不錯,邵總,我對公司的前景很擔心,這些日子我查了相關資料,鋼材生意曾經是炙手可熱的行業,可隨著幾年來大量鋼材貿易公司的出現,市場份額已經越來越小,如今市場上消耗最大的是汽車用鋼,而國內鋼材質量普遍達不到國際用鋼標準,隻能滿足於機械與工業產品,這門生意已經越來越難做,現在沈琦又奪了你大半客戶,難道我們要重頭做起從別人的指縫裏摳生意?”
  這些話憋在心裏,早想與邵秋森認真談談,蘇嫇這麽說倒不是空穴來風, 國鑫公司屬於私人企業,靠與國內一些鋼廠和庫存商的關係發展零星業務,做的隻是小生意,始終沒有得到國外巨頭公司用鋼的代理權,又經內訌創傷,短期內不關門倒閉已是大幸,想要賺錢根本是在做夢。
  見她這麽直別別地說話,邵秋森不由紅了臉,苦笑,“不錯,也有朋友這樣勸過我,當初之所以做這門行當,是因為沈琦出的主意,我負責打通上頭關節辦妥營業執照與注冊資金,下麵的業務聯係全是由他一手操辦,所以現在他甩開我獨幹也是情有可原,替別人打工當然比不上自己當老板。”
  這麽體貼客氣?蘇嫇白他一眼,嘴唇蠕動,還是把話忍住了。邵某人應該去當和尚,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就像你說的,如今市麵上的鋼材行業並不景氣,我們又丟了這麽多客戶,國鑫的前景的確不樂觀……”
  “且慢,你到底想說什麽?” 蘇嫇越聽越不對頭,“邵總,請把這種冠冕堂皇的話省下來,直接告訴我你的最後一句話就行了。”
  邵秋森今天被她一而再的冒犯,修養再好也有些變了臉色,微微皺眉,沉聲道:“你究竟要聽我說什麽?國鑫到了現在這個地步,再繼續下去是一件錯誤的事?”
  話一出口,兩人全部安靜下來,四目相對,邵秋森神情無奈,蘇嫇咬了咬嘴唇。
  “邵總,這才是你的真心話吧,自從沈琦和路紅走後,你就對公司前途徹底失去信心。”
  “小蘇……”他歎氣。
  蘇嫇緩緩垂了手,低下頭,很覺悲哀,兩個多月的忙碌操心原來還是場空,一切仍需從頭再來。
  “小蘇,你不用這麽難過,我會分大家一筆遣散費。”
  “邵總,遣散費從來不是我的努力目標。”她實在心灰意懶,連抬眼皮也是疲憊,再無心思與他討論,隻想走。
  邵秋森見她轉頭,忙伸出手:“小蘇,這麽晚,我送你回去。”
  她卻像是沒有聽到,自顧自地大步走,等邵秋森去衣帽間取了外套,追到門口時,蘇嫇已攔下輛出租車,車燈一閃,揚長而去。
  此時外麵微有小雨,城市的夜很喧鬧,車子開動時,窗外的霓虹燈光穿梭如深海裏的熱帶魚,蘇嫇靠坐在車裏,滿眼光怪陸離的顏色,刺得眼痛,額頭上青筋突突地跳,隨即頭痛起來。
  她一手扶了車窗,一手使勁敲頭,恨不得把頭顱砸開似的,司機嚇一跳,問,“小姐,沒事吧?”
  “沒什麽。”她應著,好不容易挨到目的地,下了車,竟然見到門口陰暗處蹲著一個人,常孝銘聽到腳步聲,忙把手裏的香煙蒂在地上掐了,才轉身起來尷尬地向她一笑,“嫇嫇,我來給你添麻煩了。”
  他真正是個老實人,也不懂得花架子擺客套,一上來就開門見山,滿臉羞答答的表情。
  “咦?常叔叔,你怎麽會在這裏?等了多久了?真是的,為什麽不進門去等?我媽不在家嗎?”蘇嫇跺跺腳,要去拍門。
  “沒事沒事,”常孝銘搓著手笑,“我是八點鍾來的,你媽說你在外麵開會,我坐了一個多小時,本來都要回去了,沒想到在門口抽了根煙,就等到你了。”
  “唉,常叔叔你太客氣了,來之前為什麽不打個電話呢?到底有什麽事?”
  “其實……其實也沒什麽事。”一聽追問,他支支吾吾地,又不好意思起來。
  蘇嫇頭痛得似要裂開,可看了他的神情,知道肯定不是涉及錢便是涉及工作,他原是父親的朋友,也算自己的長輩,這次肯低聲下氣的上門求助,麵子上必然很是難堪,若把他帶到家裏,當著蘇太太的麵也許更要不好意思,於是點點頭,說:“常叔叔,家裏地方小,我們還是找個地方坐下來慢慢談。”
  她把他帶到街對麵的小吃店,叫了幾個涼菜,一瓶瀘州老窖,慢慢地對飲。
  幾杯酒下肚,常孝銘長歎,把筷子重重拍到桌上,道:“嫇嫇,我活了這麽些年,這幾天才真正明白過來,什麽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全他媽是扯淡,這個世上根本就是壞人當道,心越狠日子才會越好過!”
  沒頭沒腦的幾句話,完全是在情緒發泄,蘇嫇聽不懂,隻好賠笑,“常叔叔,你是不是遇到了什麽事?”
  他搖頭,“我還能遇到什麽事?整天兩點一線,除了廠裏就是家裏的,在家裏是光棍一條,一人飽全家飽,除了廠裏的事,我還能遇到什麽別的事情?”
  “是盛萌出事了嗎?”蘇嫇腦中深處有極細的‘咯答’一聲,像是某處觸到弦,吊得渾身神精一振,立刻忘記頭痛,認真道,“是不是盛萌的生意有問題了?”
  “沒有。”
  “喔?”
  “恰恰相反,盛萌的生意是越來越好,這次的鍛鋁項目開始時亂七八糟沒有頭緒,可到了成品階段,居然賣得極好,連接了幾票訂單,段綾很賺了一點錢。”
  “是嗎?” 蘇嫇點點頭,臉上毫無表情,心裏卻著實有些失望。
  “這下子段綾更加囂張起來,平時走出去看人都用眼角瞟,還在辦公室安排了兩個妖精一樣的女……”常孝銘突然止了聲,猶豫地看了蘇嫇,努力把剩下的話咽回去。
  他想了想,說:“反正他現在目中無人,做什麽事都挑我的刺,又故意把我的一個徒弟抬到我頭上去,做了車間主任。”
  “那你真是受委屈了,他有沒有為難你?”
  “這倒沒有,那小子十八歲起跟我學活,人品很好,昨天還偷偷塞給我條香煙,向我討教模具的事情。”
  那也許是因為他還沒有把你的本事學到手,不敢得罪你。蘇嫇心裏這麽想,看一眼常孝銘,沒吭聲。
  “嫇嫇,現在廠裏沒有了技術困難,段綾看我就越來越不順眼,隻怕我等不到平安退休,盛萌便會找茬踢我出門……”他說到這裏,照例停下來喝口酒,是給蘇嫇往下接的機會,可惜蘇嫇現在自身難保,哪敢接這個差事,她含含糊糊地“嗯”了一聲,垂下眼簾看桌上的杯子。
  常孝銘左右等不到回答,心裏一沉,臉上克製不住地焦急失望,偷偷看了蘇嫇一眼,暗地一咬牙,道:“嫇嫇,我聽人說你現在的男朋友負責蕭氏銀行,很有些來頭,你自己也從原來的公司裏跳出去,轉到了家貿易公司做經理,你……你能不能幫幫忙,在你的公司也好,或者在其他什麽公司,隨便找個職位給我,工資待遇我是不講究的,隻要工作環境穩妥點,好歹讓我能平安養老就可以。”
  他也是急了,厚了老臉用盡全力把話逼出來,邊說邊看住蘇嫇,眼裏情不自禁露出懇求之色,十分可憐。
  男朋友?經理?蘇嫇肚子裏叫苦不迭,常孝銘不知是從哪裏得來的錯誤信息,居然真以為她發達了!尤其是今天,邵秋森才向她透了底,國鑫是遲早要關門大吉,自己下一步的出路還是問題,哪還有能力幫助別人?
  她無言以對,頭越沉越低,簡直要觸到桌麵上,雙手像是灌了鐵,常孝銘走到了絕路,她自己何嚐不是,一張嘴,滿口都是苦水,三天三夜也倒不完。
  “嫇嫇……嫇嫇?”桌子那頭,常孝銘還在求她,人到了末路時會眼鈍,常把別人的左右為難看作是猶豫不決,或者說,常孝銘情願相信她是在猶豫不決。
  “常……常叔叔,這事得慢慢來。”蘇嫇頭痛得早已麻木,心裏卻還是明白的,常孝銘向來脾氣剛烈,又是從小看著她長大的長輩,到了撕下麵皮開口向小輩討生路的地步,若再當麵拒絕他,豈不是把他往死路上逼?她抬起頭,額頭融融一層細汗,勉強笑,“工作並不難找,可還需要花點時間。你看,我也是剛剛換工作,自己還是個新手,怎麽好意思往公司裏拖人?不如這樣,容我回去再熟悉一下環境,等到了合適的時機,有了可靠的崗位,一定盡快通知您。”
  “我明白,我明白,”常孝銘眼睛一亮,立即喜形於色,“嫇嫇,我就知道求你準沒錯,你真像你爸爸,也是個有本事的人。”
  他歡喜得手也發抖,端起酒杯才發現是空的,又去找酒瓶倒酒,手忙腳亂地要來敬蘇嫇。
  “常叔叔,千萬別客氣,”見他殷勤至此,又聽提到爸爸,蘇嫇真是哭也哭不出,喉嚨裏像塞了鐵,一滴酒也灌不進去,她擋了常孝銘的杯子,歎,“事情還沒有辦呢,你先別客氣,不如等以後一切辦妥了,咱們再坐下來好好喝一盅?”
  “好,好!”
  對於有些人說,沒有什麽事比無功受祿更難受的了,何況她欺騙了一個窮途末路的老人,令他滿眼憧憬,卻都是空中樓閣。
  分手時,蘇嫇說:“常叔皮,回去以後,您千萬不可露出一點要走的模樣,我希望這事能辦得穩妥些。”
  “那是當然。”他拍著大腿點頭。
  她逃也似地走了,街上雨已經停住,有一段地麵在修路,滿地深深淺淺的水窪,反射出閃爍的燈光,像一地碎玻璃渣子,刺得蘇嫇無處下腳,一不留神,踩在水坑裏,把雙羊皮淺口鞋浸得汙跡斑斑。
  回到家,蘇太太一連聲地責怪她,“開個會要這麽晚嗎?這麽辛苦又有什麽用?剛才你常叔叔來過了,問起你的工作和男朋友,我哪敢搭腔?你現在有哪一樣是能放在台麵上跟人說的?每天進進出出,也不知道在瞎忙乎個什麽勁!”
  蕭鎮走後,蘇太太對蘇嫇是徹底絕望,隻盼著她能找個人嫁了,對方是長是短是圓是扁都已不重要。
  “砰!”蘇嫇關了門,把母親隔在房間外,如果可以,她希望同時能隔斷塵世的一切。
  可惜,隻要是活著,人總要出門見其他人,蘇太太、邵秋森、常孝銘、路紅……
  路紅才真正是個有本事的人,消息渠道靈敏又準確,被威海公司回絕後,不過三五天,她便打聽到背後算計的人,立刻采取行動,親自上門來找蘇嫇。
  電話一直打到蘇嫇辦公桌上,約她下班後在廣式茶樓見麵。
  蘇嫇倒是不怕見麵,她說了那些話,其實就是在逼路紅顯身。於是爽快地答應了,不緩不急地前去赴約。
  不上班的日子裏,路紅打扮得很“妖”,這種“妖”卻不是那種街邊巷口的露胸裸臂膝上窄裙與黑網眼絲襪,她穿極長的中式立領白絲襯衫,幾乎像普通人的連衣短裙長度,下麵是破洞累累的緊身牛仔褲,戴大大銀圈耳環,頭發微卷,披散在肩頭。
  天氣涼了,她在白襯衫外隨便地罩了件鮮紅夾克,一長一短,一紅一白,坐在那裏特別醒目。
  才一照麵,蘇嫇便笑,“路紅,你別說,這身衣服真漂亮,我很喜歡。”
  “呸,少來這套。”她早已等得不耐煩,聞言把手上香煙指住蘇嫇,“威海那頭是不是你作的梗?蘇嫇,我和邵秋森之間的事情,怎麽會輪得到你來橫插一杠!”
  “你和邵總之間的事我是管不著,但你對不起國鑫,我就有這個權力站出來說話。”蘇嫇在她對麵坐了,點一杯紅茶一份蝦餃一份蛋撻,沒事人似地把點心往她麵前推,“來,好久沒有到這裏吃蛋撻了吧,我記得以前你最喜歡這道點心。”
  路紅眯了眼,仔細看著她足足五分鍾,忽然笑,“蘇嫇,你說奇怪不奇怪,人總是喜歡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當初明明是我親手把你招聘進來的,現在邵秋森好說話,你倒不肯放過我。”
  “不錯不錯,”蘇嫇使勁點頭,“我和你正是這樣,國鑫也不是同樣如此?邵總招聘你進來時,肯定也沒有想到有一天你會背叛國鑫。”

  二十
  事到如今,蘇嫇才發現原來以前所經曆過的一切,那些她曾經欣賞過的、留意過的,甚至是討厭過的細節,其實都已在自己身上留下影子。此刻,她歪著腦袋,很無辜地說:“你看,一物降一物,所有事情老天總有安排,人自己哪裏做得了主。”
  這句話的來源,如果要仔細追尋,屬於當年辦公室裏的徐大姐,每次她做錯事,或當麵欺負了蘇嫇,便會丟出這句話,倒像最最委屈的是她自己。
  辦公室裏慣用的口氣,無傷大雅,明晃晃的毒辣,路紅氣到臉色發青,一拍桌子,“蘇嫇,你到底想怎麽樣?難道是想逼我回國鑫?我勸你還是死了這條心,我就算找個不如國鑫的小公司,也不會再回去,先不論邵秋森將來對我的態度,就他這個胸無大誌的模樣,我還真不願意繼續替他打工!”她狠狠地把香煙掐在桌麵上,“你不會天真到以為我回去國鑫就有救了吧?鋼材買賣以前確是有利可圖,可大家都不是瞎子,誰都想上來分一杯羹,這點財源早不夠糊口,連沈琦都加進去搶錢了,那種生意還有什麽做頭。”
  “那鋁合金怎麽樣?”蘇嫇沒頭沒腦地插了一句,說得路紅一愣,眼睛直直地瞪著她,蘇嫇若無其事地與她對視。
  “鋁合金是個好主意。”路紅認真考慮起來,半天,猶豫地,慢慢地說,“本來,我也勸過沈琦去做鋁合金,現在外頭汽車製造商這麽多,許多製造商都想通過減輕汽車自重來減少CO2排放,鋁合金車罩與零部件輕便又實惠,在國外已是廣泛使用,而中國卻是剛剛起頭,這一行的確很有前途。”
  幾句話說得蘇嫇嚴肅起來,皺眉不語,路紅果然是專業人士,段綾是新年行狗運,不知哪根筋搭錯去做鍛鋁生意,這一次竟然投資對路,怪不得會贏利。
  還是常孝銘說得對,惡人未必有惡報,段綾確是得天獨厚,她重重吸一口氣,徹底服了。
  “你想勸邵秋森做鋁合金?”路紅等了半天,見她沒有反應,於是輕輕說,“蘇小姐,你還看不出來邵秋森是什麽樣的人?他是那種生活在象牙塔裏的小王子,真正的愛好是攝影與旅行,根本對經商沒有興趣,當年之所以心血來潮辦了國鑫公司,全部歸功於沈琦出謀劃策四處奔走,在經曆了這場波折後,你真以為他會再次鼓起勁頭去開發新市場?”
  蘇嫇看了她一眼,不回答。
  “蘇小姐,你就是把我逼回去,國鑫公司也會關門,不是因為經營不善或缺少客戶,而是因為邵秋森對管理一竅不通,所有事情堆在你我肩膀上,時間一長,隻怕你是遲早要走沈琦的老路,畢竟,替別人幹活不如替自己幹來得痛快。”
  她把雙手放在桌上,十指交叉,麵孔微微向上仰起,撲了蜜粉的皮膚明淨柔美,眼睛亮亮的,很真誠,而聲音越來越低,輕輕地,溫柔地問:“蘇小姐,你說,我的話有沒有道理?”
  蘇嫇始終沉默,臉朝下,看牢桌麵,木頭表麵上有一隻圓圓的黑斑,是方才路紅掐煙蒂的痕跡,她便盯著這隻黑洞看了很久,像是要把它研究透徹一樣,慢慢的,終於點點頭,道:“不錯,你的話很有道理。”
  “當然。”路紅笑,同時鬆了口氣,“不過話又說回來,邵秋森雖然不能開公司,卻是個很大方的老板,蘇小姐,等到公司關門時,他一定不會虧待你的,相信我,拿了遣散費,你還可以去找新的工作。”
  她以為大功告成,伸手叫服務員過來結賬,大方地一攤手,“今天是我請你出來的,這頓飯應該由我請。蘇小姐,我知道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國鑫,可是朽木不可雕矣,你就是拚了命也挽回不了大局,不如各自另謀發展,以後在場麵上見到,大家還是朋友。”
  “哦?”蘇嫇一挑眉,忽地笑,“要是我不肯放手呢?路紅,你信不信,我可以到處去宣傳你和沈琦的所作所為,除非你願意跳出這行,或去名不見經傳的小公司委屈自己,否則,鋼材貿易這一行永遠會將你拒之門外。”
  她聲音也低,冷靜而殘酷,路紅受不了,猛地從座位上站起來。
  “蘇嫇!你到底想幹什麽!”
  “我想與你合作。”
  “呸!要我回國鑫是絕對不可能的。”
  “可是,我並不需要你回國鑫呀。”
  “啊?”路紅傻了眼。
  “路紅,你說得對,替別人打工永遠不如替自己打工來得痛快,既然這樣,你為什麽不和我合作?有家鋁合金公司最近正財運亨通,倒是很適合你今後的發展呢。”
  “什麽意思?”路紅警惕起來,手指不自覺地繃緊,一眨不眨地看了蘇嫇,“蘇小姐,你說的是……”
  “盛萌機械製造有限公司。”
  “這個名字好像聽說過,是不是專做模具的那家?規模好像不大嘛?”
  “是,以前隻是製造模具,但最近開發了鍛鋁項目,同時兼營汽車用鋁合金製品。”
  “哦?”路紅是個聰明人,眼珠幾轉已經查出玄機,她笑了。
  “蘇小姐,盛萌的總經理仿佛姓段,聽行內人說,他是著名的花花公子,難道你……”
  蘇嫇冷冷的,不發一言。
  路紅更加肯定,越發笑得花枝亂顫,眼角瞟著蘇嫇道:“拜托,蘇小姐,你原來想當複仇女神呢,可惜,你和他的事跟我無關,我為什麽要幫你去搞垮盛萌?做這種事本來機會渺茫,要是被人查出來,別說鋼鐵貿易,還有哪一個公司敢用我?”
  “我並沒有讓你一定要搞垮盛萌。路紅,你現在到處找工作,無非是想找個地方重新奮鬥,現在正好有一家效益不錯的公司,其內部管理存在很大漏洞,隻要你能抓住這個機會,好好利用一番,說不定,不久以後你也可以向沈琦一樣自己開公司。”
  一提到沈琦,路紅沒聲了,蘇嫇知道這是她的死穴。從來,騙別人是一回事,被人騙又是一回事,沈琦利用了路紅又把她一腳踢開,路紅心底的痛恨與受傷,未必遜色於一年前的蘇嫇。
  果然,隻看她呆呆坐在原地,眼睛越來越亮,手指緊握,把指上皮膚捏得雪白。
  蘇嫇不慌不忙,等她慢慢想通,聰明人最怕一步一個腳印,他們總想著一步登天,對於走捷徑謀私利,路紅曾經嚐過甜頭,她不會這麽容易放棄掘第一桶金的美夢。
  然而,一朝被蛇咬,她同時也害怕再被同伴出賣,輕易不敢相信人。
  “蘇小姐,混哪一行都要靠名聲,你用國鑫的事情來要挾我,倒不怕我把這事告訴別人,同樣也來要挾你?”
  “怎麽會?難道你有什麽證據可以證明我要對盛萌不利?再說,經過威海一事,誰都知道我和你之間不和睦,別人會以為你是在誹謗報複我。”
  “哼。”她板了臉,“我不能馬上答應你,我需要幾天時間考慮。”
  “可以,我明白。”
  蘇嫇倒是很欣賞她這種謹慎的態度,嘴裏答應得越快,辦事未必會可靠,路紅雖然喜歡投機取巧,可在做事的方法上卻是傳統而認真。
  “路紅,做了決定後請盡快通知我。”
  這頭在緊鑼密鼓地計劃,那一頭卻也不曾閑著,不久後,邵秋森請蘇嫇出來吃飯。
  老板無緣無故的請職工吃飯,怎麽看都像是場鴻門宴,尤其他這麽興師動眾,把她約到本市最高尚的街區,選了家昂貴無比的西式餐廳,甚至叫瓶幾百大元的紅酒。
  看著滿桌美酒佳肴,蘇嫇食不下咽,“邵總,你這是幹什麽?是不是想通知我明天早上不用上班了?”
  “你想得太多了。”邵秋森溫和地笑,親自為她倒酒,“小蘇,自沈琦路紅走後,這幾個月裏,國鑫全靠你的幫忙才沒有立刻垮掉,要不是你全力以赴,及時挽回了業務與資金,公司的損失會很大。我請你吃出來頓飯表示感謝是理所當然的。”
  話說得客氣,可惜,蘇嫇已經不是一年前的蘇嫇,哪有幾句好話就哄得過去的道理,她苦笑,“表彰功績通常是一種了結方式,在一年之終,或是所有的事情結束以後,邵總,你這是在國鑫關門之前對我作總結性的肯定吧?”
  “唉,小蘇。”他放下酒瓶,歎氣,“我希望你能接受我的決定。”
  蘇嫇悲哀的看著他,無話可說。
  本來,他是老板,國鑫是他的投資,而她隻是個上門打工的小職員,公司是繼續還是停止,她做不了主。
  “過幾天會有專業會計師上門來做資產清算,小蘇,希望你能好好配合他們。”他看了她一眼,又加一句,“你放心,公司真正解散是在年底,到時,我仍會發放你們年終獎與遣散費。”
  老板做到這個份上,已經是員工的福氣,蘇嫇心裏再不痛快,也隻好點頭,幽怨道:“邵總,我早說過,遣散費從來不是我的努力目標。”
  “我知道你是有上進心的女孩子,以你的幹勁和聰明,到了哪裏都能發揮出自己的優勢。”他取了酒杯敬她,“無論如何,能和你同事一場,我很高興。”
  蘇嫇有苦說不出,把手上酒杯伸過去與他相交,縮回來,一口氣全部灌下喉嚨去。
  邵秋森攔也攔不住,見她如此鬱悶,心裏很有些慚愧,保證道:“這次,是你幫了國鑫度過難關,我不會虧待你的。”
  他說得很誠懇,蘇嫇不由心中一動,轉頭問:“邵總,你左一句謝謝,右一句不會虧待我,到底準備怎麽謝我?”
  如此直接,他被她問得一呆,隨即認真道,“我會在遣散費上……”
  “拜托,邵總,遣散費從來不是我的努力目標!”每次聽到遣散費三個字,蘇嫇便要頭大,恨得直跺腳。
  “那你要什麽?”邵秋森奇怪。
  “我到了公司這些日子,手上處理的都是沈琦與路紅留下的老生意,自己還沒有為公司爭取到一個客戶,我想好好幹一場,為國鑫接一票訂單,以證明自己的能力。”
  “這個……”
  “邵總,如果你真覺得我曾經幫過國鑫,也請幫我這個忙,給我點時間找客戶,公司解散以後,我還要去別的公司應聘,手上沒有一點成績怎麽行?既然入了貿易這一行,我就不能空手而歸。”
  “好吧。”他隻好答應,“小蘇,不管怎麽樣,國鑫最遲將在明年三月份提出注銷,請你好好把握時間。”
  “一言為定。”蘇嫇這才有了精神,主動倒酒去敬他,“邵總,其實,能遇到像你這樣通情達理的老板,才是我最大的福氣。”
  兩人酒杯輕擊,四目相對時有一刻停頓,回想之前的日子,雙雙都有些感慨。
  “咦?”有人突然說,“這位是蘇小姐嗎?”
  蘇嫇聞聲轉頭,眼前頓時一亮,一名身穿黑色禮服的女子立在身後,許久不見,蕭欣然依舊豔若桃李,她身上一襲緊身魚尾裙,黑色衣料裏夾了根根銀線,襯得身體曲線妙曼無比。
  “你好,蕭小姐。”蘇嫇忙起身打招呼。
  蕭欣然上上下下打量她幾眼,又看了看邵秋森,徑自道,“蘇小姐,你還不知道吧,蕭鎮前些日子出車禍了。”
  “什麽?”蘇嫇嚇一跳。
  “別怕,他沒出什麽事,車子撞在高架護欄上,車頭撞爛了,車廂裏氣囊完全打開,把人保護得很好,完全是虛驚一場。”蕭欣然嘴角掛著笑,看蘇嫇臉色雪白,一揮手,“得了吧,蘇小姐,別這麽驚愕失措的模樣,你是真的擔心他嗎?”
  “你這是什麽話?”蘇嫇被她嘲諷口氣激得臉紅。
  “算了,我今天是來吃飯的,不是來和你爭論,也不打擾你的約會了。蘇小姐,你真是個有本事的女人呀。”蕭欣然做勢止住她話,又在蘇嫇肩上輕拍一記,眼神故意往邵秋森身上一滑,高深莫測地笑笑,轉頭婀娜地走了。
  她定是把邵秋森當作蘇嫇的新男友,蕭鎮的接班人,所以話說得很曖昧。
  蘇嫇又不能追上去向她解釋,隻好回到位子上坐下來,臉上紅一陣白一陣。
  “那女人是誰?”邵秋森皺眉,“打扮得這麽妖豔,說話口氣真奇怪。”
  “她是蕭鎮的妹妹。”
  “哦。”邵秋森點頭,一轉念想起上次客戶交流會上蕭鎮與蘇嫇神情尷尬,雖然他不知道兩人間發生了什麽事,總是別人的隱私,不好多問,見蘇嫇很有些悶悶不樂,便勸她,“小蘇,別理會,穿得這麽奇形怪狀的女人說話大多瘋瘋癲癲……”
  他話沒說完,耳邊立刻有人大叫:“喂!請問你這是在說我嗎?”
  蕭欣然居然去而複返,把他的話聽了個一字不漏,大小姐脾氣上來,叉腰立在身後,冷冷道:“先生,請問你有什麽權力這麽隨便的評價一個人?”
  
  二十一
  邵秋森難得在背後論人長短,竟然被捉個正著,眼前蕭欣然橫眉立目地立著,逼著要解釋,情景不是不尷尬的,蘇嫇大是擔心,怕他應付不來,起身欲化解。
  誰知邵秋森手一抬,製止她,“小蘇,你坐下,沒什麽事。”
  蘇嫇一愣,蕭欣然火氣更大。
  隻見邵秋森不慌不忙,麵上十分恬靜,略略轉頭道:“不錯,蕭小姐,我說的就是你,而且我認為在私人場合與朋友評倫些事情也確是我的權力,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釋任何理由。”
  什麽?蘇嫇幾乎懷疑自己聽錯,平時糯米團子一樣的老板今天居然有棱有角,叫人彈眼落睛大出意料。蕭欣然氣得快瘋了,然而邵秋森坦然與之對視,目光清朗,直看到她啞口無言僵在原地下不了台。
  蘇嫇這才知道老板真正厲害,暗暗咋舌,看來平時他能圓能扁的樣子不過是在生意上遷就她,以後再不能隨口說話,哪一天碰到硬釘子就晚了。一轉眼,看蕭欣然小指已在微微發顫,忙過去救她下台階。
  “蕭小姐,你有什麽事嗎?”
  蕭欣然回來倒真是有事找她,誰知被邵秋森一句話傷到胸悶,再沒心思跟她說話,勉強從嗓子裏“哼”一聲,轉頭拂袖而去。
  她前腳一走,蘇嫇立刻跺腳,“邵總,這下你是得罪人了。”
  “怕什麽,難道她手眼通天,明天就能要了我的命?”邵秋森若無其事地給她斟酒,“我最看不得這種妖形怪狀的女人,眼角恨不得生到頭頂去,以為天下人都要跪在她眼前似的,不過隻是個自視清高的悍婦。”
  其實蕭欣然並不像他說得那麽差,隻是脾氣或打扮不知哪裏觸及他底限,故此說得一文不值。蘇嫇也不知道從哪裏開始替她開脫,想了半天還是放棄,眨了眨眼,歎:“邵總,你以後我是再也不敢向你大呼小叫了,哪天你要是用這種口氣堵我一下,我豈不是要嘔死。”
  “咦,好好的我堵你幹什麽?小蘇,別多想……”
  吃完飯才發現外麵已經下雨,邵秋森先去車庫取車,蘇嫇等在門口,一抬頭,就見到蕭申。
  他顯然剛從外麵進來,身上還有滴滴雨跡,穿了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藍白兩色運動夾克,配牛仔褲與球鞋,乍一眼像是個麵目清秀的大學生。
  兩人迎麵撞見,頓時止步。
  蕭申首先大叫起來:“蘇,你怎麽也在這裏?” 他手舞足蹈像是個孩子,過來大力拍她肩膀,“好久不見呢,最近在忙什麽?”
  蘇嫇被他拍得直皺眉,可不知怎麽的,嘴角上翹,有種說不出地歡喜,微笑道:“真巧,你來吃飯……”
  話說到一半,立刻閉嘴,蕭欣然高跟鞋“的的哆哆”地走出來,見到蘇嫇,臉上餘怒未消,板著臉向蕭申抱怨:“你怎麽才來?”
  蕭申哪裏有空理她,隻顧著連聲對蘇嫇道:“我正想去找你呢,下個星期我約了人去釣魚,怎麽樣,你也來玩吧?”
  他手始終搭在蘇嫇的肩膀上,神態語氣親昵得像老朋友,蘇嫇受到感染,兩頰嫣紅,眼睛分外明亮,蕭欣然漸漸看不下去,走過來把他們隔開。
  “SUN,什麽時候你同蘇小姐這樣熱絡?小心被她的男朋友看到引起誤會。”一提到邵秋森,蕭欣然臉色也發青,冷冷地,看著蘇嫇,“蘇小姐的福氣很好,每一個男朋友都對她無微不至,像是別人吹一口氣也會傷了她。”
  “什麽,你又交了新男友?”蕭申倒吸一口冷氣,“這麽快?”
  “沒有沒有。”蘇嫇慌忙擺手,“蕭小姐誤會了,我……”
  “我是蘇嫇的老板,國鑫貿易有限公司總經理——邵秋森。”邵秋森把車泊在一旁,走過來替她說下去,他容貌端秀,舉止文雅,對任何人都彬彬有禮,隻是不知哪根筋搭錯,看蕭欣然十分不入眼,特別針對她。
  “我是蕭申。”蕭申馬上上前與他握手,蕭欣然大出意外,吃驚地看了蘇嫇一眼。
  蘇嫇唯有苦笑,也看著她。
  “太好了,蘇,既然他不是你的男朋友,那麽我是不是能帶你出去?”蕭申笑嘻嘻地道。
  “你什麽意思?”蘇嫇一愣。
  “蘇,我有話和你說,能不能和我一起出去走走?”他走到她麵前,又把她搭在她肩上,看著她的眼睛。
  他的睫毛很長,在不嘲諷與挑剔時便顯出些許孩子氣,柔順地覆在眼瞼上,叫人忍不住想去摸一摸,蘇嫇被這雙墨蝶般的長睫觸到心底柔軟,聽他說得懇切,有些茫然,不知不覺地點點頭。
  “SUN,你在搞什麽鬼?”蕭欣然一見不好,恨得直跺腳,抬手把一隻黑絲絨綴銀片手袋朝蕭申一指,“叫你來是為了送我回去,你又發什麽人來瘋?”
  蕭申眼珠一轉,看邵秋森仍站在原地,笑:“邵先生,你住哪裏?”
  “虹橋。”
  “那太好了,能不能順路把我姐姐送回去,我和蘇還有事,謝謝你幫忙。”
  “……”邵秋森怔住,看了看氣急敗壞的蕭欣然,又看看蘇嫇。
  蕭申不等他回答,已經飛快的拉了蘇嫇的手往車旁走,邊走邊笑:“蘇,邵先生真是好人。你有這樣的老板實在太幸運。”
  蘇嫇手被他拉住,轉頭看到邵秋森尷尬的模樣,蕭欣然臉都氣白了,不知怎麽的,自己突然覺得很好笑,低下頭不敢笑出來。
  邵秋森無奈,向蕭欣然點點頭:“蕭小姐,請上車。”
  “慢,”蕭欣然見蕭申與蘇嫇已走得遠了,恨得牙齒都癢,本來想追過去罵他一頓,可今天穿了緊身長裙,又要維持淑女本色,抬頭冷冷對邵秋森道,“如果剛才是我誤會了你和蘇小姐的關係,那就請你原諒。邵先生,不知道在我賠禮道歉後你是否也能為剛才的那些話向我說一句對不起?”
  “蕭小姐,我並沒有讓你道歉。我隻是說,對人或事發表評論是我們的權力,你說我沒有權利隨便地評倫一個人,但你自己一上來就已經妄下定論,指責別人容易檢討自己難,大家既然都有偏離真相的可能,就不必對他人要求太苛。”
  “嘿!”蕭欣然何曾吃過這種口舌之虧,一口氣忍不住,再不顧其他,把手袋向他一揮,她隻是作勢一打,不料手上沒捏牢,袋子飛出去,“啪”地打在邵秋森臉上,袋上釘滿閃亮的銀片,薄薄的金屬片邊緣鋒利,竟將他皮膚劃出血線。
  邵秋森眼前一黑,已經來不及躲開,臉上隻覺火辣辣地痛。
  那邊蘇嫇與蕭申已經上了車,正在發動引擎,蘇嫇一直關注這邊情形,見他們竟然打了起來,慌不迭地拍蕭申肩頭,急:“快讓我下車,得有人去勸勸他們。”
  蕭申掌著方向盤,不慌不忙地把車子調了個頭,一邊從後視鏡裏看著邵秋森與蕭欣然仍僵持在原地,手腳動作不停,把車子直接開走了,“別開玩笑!”他怪叫,“蘇,這種爛攤子你也想去收?還不如裝作沒看見,大家逃得遠遠的,讓他們自行解決吧。“”
  車子開去出兩三條街外,他還在那裏嗬嗬地笑,說:“蘇,你老板真厲害,我還是第一次看到欣然這麽失態。”口氣十分幸災樂禍。蘇嫇好氣又好笑,隻得搖頭:“真奇怪,我看邵總平時也算是個文弱書生,怎麽一遇見到你姐姐就立刻變成兵勇,滿身都是刺,一步都不肯後退?”
  “我倒希望你老板能鬥贏欣然,她現在脾氣越來越壞,每一次相親都把對方罵得狗血噴頭,正需要一個表麵斯文骨子強硬的男人好好訓訓她。”蕭申不在乎,把車子開得飛快,路燈與人影在窗外飛快竄過,蘇嫇有些害怕,說:“唉,你能不能開慢些?”
  他這才略略減速,笑:“這也你也怕?我以前開摩托車時飆勁十足,蕭鎮常罵我趕不及投胎去似的。”
  一提到蕭鎮,蘇嫇沉默,她低低地問:“他現在怎麽樣了?傷勢要不要緊?”
  “沒事,隻是擦破了皮,倒是很受了點驚,現在家裏休息。”
  “你把我叫出來,是為了他的事嗎?”
  “不是。”
  “哦?”
  “我隻是想甩掉欣然,省得她又要對我指手劃腳車夫一樣差東差西。”
  蘇嫇無語,看了看他,又問:“隻是為了這個原因嗎?”
  “還有,我不想你和那個姓邵的一起走。”他轉頭向她做個鬼臉。
  “為什麽。”
  “不為什麽。”
  晚上有風,從玻璃窗裏透進來,把蕭申的短發吹得豎起,窗外街燈不斷在他臉上打出白銀線般的輪廓,一明一滅,他的鼻梁挺直顴骨削瘦,唯有上唇微微翹起,因而顯出幾分稚氣,蘇嫇看了他許久,突然有些鬱悶,道:“請讓我下車。”
  “咦,又怎麽了,難道是我說錯什麽話了嗎?”
  “沒什麽,請讓我下車。”蘇嫇口氣堅定,想一想,又說,“我突然發現你們蕭家的人,你、蕭鎮、欣然,統統是一個口氣,你們似乎從來不在乎別人的想法,一切事情自己滿意了才是正確。”
  “唉,你這是發什麽火……”
  “我沒有發火,蕭先生,當初與蕭鎮在一起,無論是為了他的錢或是人,我都必須聽他這種口氣,可現在我和他分手了,再也沒必要聽任誰的差遣調度,請你讓我下車。”
  她板了臉孔,彈指在玻璃上輕擊幾下,“反正你目的已達到,何必再麻煩,不如我自己回去。”
  蕭申大惑不解,見她滿麵怒氣有些摸不著頭腦,被催促著,隻好把車子靠邊停下,見蘇嫇已伸手去開門,奇怪:“蘇,你真要走?我送你回去吧?”
  蘇嫇咬著嘴唇,想奪門而出,可用盡力氣也打不開車門,這才發現他不知何時已把車門鎖了,她轉過頭,對麵蕭申正得意地笑,“我不開門你就走不出去,聽話,女孩子要脾氣溫柔些才好。”
  “開門!”
  “不。”
  “你要是不開門,我就叫!”
  “真的?”蕭申更笑得直不起腰來,“你這人真逗……”
  “啊——”蘇嫇真的扯開嗓子叫起來,聲音尖利,回蕩在夜靜的街麵上十分刺耳。
  蕭申完全沒有預料,被她吵得耳疼,他吃不消,捂著耳朵俯身在方向盤上,壓得喇叭長鳴,一整條街上全是噪音。街兩旁都是居民樓,好些人家都熄了燈,此時幾扇窗戶打開,有人立在樓上厲聲往下罵:“你們吃飽了撐著啦!再吵叫警察抓你們!”
  蕭申一見不好,忙發動車子一溜煙地逃出去,蘇嫇看他慌手慌腳的樣子,想起上次曾經和他鬧到了警察局,忍不住又笑起來。
  “你居然還笑得出來?”蕭申歎為觀止,“你這女人真是瘋了。”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蘇嫇笑聲頓然止住,臉色立刻變了,她定定地看著蕭申,一直看到他害怕起來。
  “喂,你又怎麽了?”
  “SUN,你也覺得我像個瘋子嗎?”
  “唉,你別再生氣了,我送你回家好不好?”
  “不,我沒有生氣,我隻是奇怪,難道我真是有那麽瘋?”
  她口氣十分認真,蕭申漸漸覺出不妙,重新把車子停靠在路邊,向著她舉手投降,“蘇,我知道從我們認識起就一直在吵架,也許你從來不認同我,可我從來不覺得你是瘋的,事實上,剛開始時我對你有偏見,因此態度有些惡劣,現在我隻是想彌補過去的錯誤,想和你交個朋友。”
  “你覺不覺得我與平常人相比有什麽不妥之處?”
  “怎麽會?雖然你脾氣很急,對人對事有些太過認真,但那是你的性格。”
  車子裏光線陰暗,蕭申湊過來看她的表情,“蘇,你怎麽了?是不是誰說了些讓你難過的話?不要緊,你可以告訴我。”
  他關心地看著她,與蕭鎮完全不同的一種溫柔方式,也許在資曆與性格上比不上蕭申穩妥精明,但蕭申屬於那種大學時代的張揚少年,可以彼此飲酒談心,同甘共苦平起平坐,也許說話偏激不能一語中的,可看著他,蘇嫇覺得很親近。
  在他的目光下,她有些悲哀,舔了舔嘴唇,盡量以平淡的口氣說:“你不知道吧,我以前曾經看過心理醫生,蕭鎮也知道的,我的情緒不大穩定。”
  她努力說完,靜靜等他的話,可蕭申依舊睜大眼,繼續在等。半天,他驚醒似地反應過來,“沒了?就這個?”
  “是。這還不嚴重?難道你不認為我可能是個瘋子?”
  “老天!”他仰天長歎,“蘇,叫我怎麽說你才好,看來你真是非同一般的保守與落後。心理醫生怎麽了?每一個正常人都可以去看心理醫生,如果真有證據證明你是瘋子,你早在瘋人院了,還能坐在這裏和我說話?難道你連這個道理都想不通?”
  
  二十二
  想不通?隻三個字,在耳邊一溜煙的吹過去,蘇嫇像被迷魂香掃到,不由自主地放鬆下來,雖然心頭一團亂麻,隱約的詫異、不甘心、匪夷所思,怎麽可以這麽簡單,她吃了年餘的苦,在各色白眼譏笑裏打滾掙紮,而他卻說:你連這個道理也想不通?
  沒人可以解釋,她僵在原地,神色惶惑,像個迷路的孩子。
  蕭申見她茫然,有些難過,說:“可憐的蘇,是不是因為這個被人欺負說閑話了,他們沒有對你很過分吧?”車裏光線很暗,看不清蘇嫇的臉,她低了頭,一聲不響。
  他擔心起來,偷偷地在她袖口碰一下,“蘇,你怎麽了?別難過。”
  蘇嫇本來倒不想哭,可被他這麽一觸,不知怎麽的,眼角發澀,胸口酸水直冒,勉強清了清嗓子,說:“我沒事。”
  “還說沒事?連鼻子都紅了。”他嗬嗬地笑,俯身過來在她鼻子上刮一記,“你真是個哭包。”
  手指在肌膚上撫過,指腹暖而輕柔,話語更像是情人呢喃,貼了骨肉的溫存情調,蘇嫇驀地悚然一驚,逃也似的往旁邊擠了擠。
  “咦?”蕭申奇怪,湊上前仔細看她,臉上胭脂化水似的緋紅一片,這才覺到唐突,悻悻地收回手。
  兩個人沉默下來,空氣裏沉甸甸的靜,半天,蕭申輕聲說:“其實……你也別太在意,世上總有些無事生非的人,你隻要不理他們就可以……”
  “呸,這話你也相信?如果所有的事情真這麽簡單,阮玲玉就不用自殺了。”蘇嫇果然中計,立刻嗤之以鼻。
  挨了罵,蕭申一點也不生氣,反而打破了剛才的僵局,他嘻嘻地笑,半仰起頭,短發削得整齊清爽,夾克衫舒適妥帖,牛仔褲膝蓋處有幾處破洞,撕得零零碎碎,顏色是發白的藍。
  真的,對於他,一切都是容易,像這條牛仔褲,破裂也是刻意為之,人為的滄桑或許是種另類的美,好在奢華平淡的生活裏驚起波瀾看漣漪,若真不想要了,就丟掉換新的,從頭再來。
  見他這樣灑爽,蘇嫇更覺疲倦,歎:“SUN,我累了,請送我回家。”這樣的靜謐寂寞的夜,若多呆些時間,多聽些溫柔的話,她害怕自己真會對著他落淚,將以往苦水一傾而空。
  蕭申連聲應了,發動車子,車燈將前路打得一片雪白。
  “蘇,下個星期……”
  “對不起,我沒空。”
  蕭申眨眨眼,幾次轉過臉去看她,蘇嫇木著臉,隻當沒看到,有一句話就在嘴邊,隻差半分便會自己吐露出來——SUN,我和你不是一國的人,我們不應該離得太近。
  當務之急,是要卷起袖子在社會上替自己打拚出一片立足之地,而不是與蕭家兄弟談情說愛扮落難公主,經過先前與蕭鎮的分合經驗,蘇嫇發覺自己靠不了父母、親友、男人,若要脫胎換骨,唯有靠自己的一雙手。
  如今這個世界,還有誰肯去廢墟裏救睡美人,爐灶旁的辛德瑞拉一毛錢一斤,鋼筋水泥高樓大廈辦公室,是路紅這類後媽毒婦的天下,她若連這個道理也不明白,這一年多的坎坷豈不是白白浪費?
  蘇嫇仰了臉,如同麵向將來,將一切瑣碎心事拋於腦後,下定決心絕不依賴、等待、寄希望於任何人。
  第二天,精神抖擻的去上班,進入辦公室,第一眼看到的人不是邵秋森,竟然是蕭欣然。
  無論何時何地,蕭欣然永遠光鮮美豔,妝容精致得像是工筆畫,穿深棕色窄腰西服配米色修身長褲,式樣簡單大方,隻西服領子裏露出本來麵目——裏麵穿了件極其妖豔的閃光綴金片V領衫,她挾了公文包坐在辦公桌旁,頭上盤了隻麻利的法式髻,架一副鵝蛋形細框眼鏡,鏡腳上係了條白金鏈子。
  打扮得好不幹練清麗,外形標準如電影裏征戰商場的高級白領女子。
  一見蘇嫇進門,她甚至抬手看看腕上黑色GUCCI表,淡淡道:“蘇小姐,你們是九點上班嗎?看來今天你們老板要遲到了。”
  蘇嫇左右一看,奇怪:“蕭小姐,請問你是特地來找邵總的嗎?”
  “那倒不是,我上班前路過這裏,上來看看,想不到他居然上班遲到,真讓我失望。”
  “邵總是老板,不像我們這些小職員必須遵守考勤製度。”蘇嫇聽她挑刺,想來是昨天晚上爭吵的後遺症,忙賠笑著替邵秋森說話,“再說昨天晚上邵總把你送回去,回到家一定很晚,早上耽擱一點時間也是正常的。”
  一提到昨天晚上,蕭欣然臉色尷尬,她眉頭皺起像是冷然發怒,可兩腮偏偏不爭氣的發紅,神情十分古怪,蘇嫇想起她用手袋砸到邵秋森的情形,不知道兩人是怎麽解決這事的,過程肯定沒那麽簡單,肚子裏不由暗暗好笑。
  她故意問:“蕭小姐,你一大早來這裏,難道是為了感謝昨天晚上他送你回家?”
  “哼,”蕭欣然怎麽會聽不出她的調侃之意,臉一板,道,“蘇小姐,其實我今天來倒是為了你。”
  “哦?”
  “昨天晚上,你和小申究竟去了哪裏?”
  “你這是什麽意思?你以為我對SUN有什麽企圖?”蘇嫇生氣了,這麽囂張狂妄的大肆幹預他人生活,難道還會以為她準備勾引蕭申,拜托,莫非真的以為全世界的男人都死光了,隻剩下蕭家的幾個國寶。
  “唉,蘇小姐,你不懂我的意思。”蕭欣然話一出口也知道造次,她軟下口氣,道“你並不知道,我不是防你,而是所有的事情都有前車之鑒,我雖是旁觀者,可看得最清楚不過。”
  蘇嫇也懶得發問,給了她個不以為然的眼色,叉手作洗耳恭聽狀。
  蕭欣然歎口氣,支肘在倚桌子上,苦笑:“蘇小姐,你一定覺得我這是日子過得太舒服,有幾個錢吃飽了飯沒事幹,專門來找你茬的。其實並不像你想的這樣,我今天之所以來找你,是因為覺得你人不壞,有些事情或許可以和你商榷一下。”
  “哦?”
  “蘇小姐,你和蕭鎮交往了這些日子,可知道他的過去感情經曆?”
  “蕭鎮從來沒有對我說起過以前的女朋友。”蘇嫇搖頭。
  “那你不知道沈晶與錢妮娜的事?”
  妮娜?蘇嫇隱隱約約似乎聽到過這個名字,可側頭想了半天,仍是沒有半點頭緒。
  “蕭鎮交過許多女朋友,真正到了談婚論嫁地步的,隻有這兩個人。”蕭欣然提起往事,頗有些感慨,伸手從公文包裏掏出香煙,抽出一支,又把煙盒遞給蘇嫇。
  “不用,謝謝。”
  於是她自己坐在那裏吞雲吐霧,姿勢很優雅,唯有嫵媚,不覺滄桑。
  “沈晶是我至今為止見過的最精明厲害的女人,做事滴水不漏,毫無錯處可拿,一舉一動一顰一笑,像事先排練過一樣,對每一個身邊的人體貼巴結,沒事做幾隻小菜,用食盒包好送上門給我父母嚐味道。”
  “那不是很好?”蘇嫇笑,“這樣的女孩子最適合做媳婦,無論是真是假,都是優點。”
  “可優點是天生的,不會有交換條件,她若是真心愛蕭鎮,就不會在背後利用他的關係為自己的公司謀利益,成也蕭何敗也蕭何,沈晶就是手段太伶俐了,等不到結婚就露了餡。”
  “或許是蕭鎮太擔心被人利用,未婚妻也不能越雷池一步。”蘇嫇倒不是無聊抬杠,蕭家的人恨不得渾身裝了測謊器,把每一個從麵前走過的人每一句話都摸個透。
  “這並不怪他,一個人吃虧吃得多了,當然會有警覺。”蕭欣然用香煙點了她,道,“他的要求並不多,隻是一個真正喜歡自己的女朋友,可以不在乎他的家庭與背景,這個要求很合理。”
  “那錢妮娜呢?”蘇嫇突然想起這個名字的由來,是蕭申曾經提起過的,與他起爭執的那個女人。
  “妮娜是個好女孩,沒有什麽心機,而且確實喜歡蕭鎮,溫柔聽話。”
  “好女孩又有什麽用?她的問題和蕭申吵架了是不是?蕭小姐,恕我直言,這個世界上恐怕沒有什麽女子可以達到蕭鎮的要求,因為她不僅要過蕭鎮的關,還要過所有蕭家人的標準線,得罪了一個人就是錯。”她想起剛被蕭鎮介紹給家人時的情形,很有些憤然。
  蕭欣然看了她一眼,笑:“我知道你生氣什麽,當初你一進蕭家,我們的確對你很看不上眼。”
  “因為我的背景與蕭鎮不配?”
  “不,是因為你並不喜歡蕭鎮,蘇小姐,你是個直性子的人,所以你連演戲都不肯,你坐在那裏,看也不看他一眼,倒是蕭鎮跑進跑出的為你端水果送茶,不愛他就是不愛他,你隻是要和他在一起。”
  蘇嫇漲紅了臉,蕭欣然說話的樣子太嘲諷,她下不了台。
  “沒什麽,蘇小姐,大家都是女人,我承認蕭鎮是太嚴肅刻板,不討女孩子的歡心。”她反過來安慰她,張口在半空吹出圓圓的煙霧,一圈一圈,神情有些落寞,“這個世界就是這麽公平,我們喜歡的男人通常不會好男人。”
  說得這麽感慨,蘇嫇倒被她觸及心事,想起段綾,她馬上搖搖頭,阻止道:“蕭小姐,我們扯遠了。”
  “哦,對,我們說妮娜,可愛的妮娜,聽話的妮娜,長得像個洋娃娃,家境也好,喜歡蕭鎮是因為他對她照顧得無微不致,你知道,有些女人很樂意被人當寵物養。”
  “我倒覺得這樣的女孩子很適合蕭鎮。”蘇嫇皺眉,開始有些明白為什麽蕭欣然條件這麽優秀卻仍獨身一人,隻怕她的尖牙利齒挑三揀四沒有幾個男人能受得了。
  “OK。所以說她是蕭鎮交往的女朋友中最長久的一個,差一步,就要結婚了。”
  “差了一步?出了什麽事?”
  “一件大事,蘇小姐,很大的事,結婚前的一個月,她向蕭申表白感情,她居然發覺自己愛上了蕭申啦。”桌上沒有煙灰缸,蕭欣然彎腰把煙蒂掐進字紙蔞,不用看,她也知道蘇嫇的臉色變了。
  說了這麽些舊聞,她要蘇嫇明白的,隻是這件事——曾經有這麽一個夾在蕭氏兄弟中的女人,在她之前登過場,並且,已經失敗了。
  蕭欣然挺起腰,直視桌子對麵的蘇嫇,眼裏倒沒有譏諷嘲笑,相反,很是了解她一樣,柔聲說:“昨天晚上我和蕭申談過了,他承認,他很喜歡你。”
  “呀?”蘇嫇實在想不到,像是薄薄朦朧的一層紙被她用力點破,自己控製不住,下意識的捂了嘴。
  “蘇小姐,你對他也是有好感的吧,畢竟,從小到大,蕭申都是個很有女人緣的男孩子。”蕭欣然歎,“別看他表麵上精靈古怪,喜歡玩些無傷大雅的小花招,其實脾氣很直,並沒有什麽彎肚腸,有話直說,常常令人以為他別有城府,其實,隻要接觸時間長了,就會發現他不過是個坦蕩的大孩子。”
  “……”蘇嫇想不到她在這裏等著她,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
  她皺了皺眉,轉頭向一旁,天氣晴朗,陽光自窗外投進室內,於半空中顯出道斜線,肉眼可見其中有無數粒細微粉塵上下翻飛,廝殺成一片,蘇嫇凝視許久,終於轉回頭,道:“蕭小姐,你說錯了,那不算什麽前車之鑒,我也看不出這事和我有什麽關係。”
  她把手叉在褲袋裏,已經回過神,聳聳肩,向蕭欣然笑:“我明白你很關心自己的兄弟友情,但此事與我無關,你找錯人了。”
  蕭欣然聽她態度突然強硬起來,不由微微發怔。
  她的眼皮上塗了時下滸的金色眼影,一眨一眨似含了細碎的陽光,墨羽般的濃睫卻是纖細至根根可見,不光是男人,女人見了也覺賞心悅目,可蕭欣然不是美麗的洋娃娃,蘇嫇見識過她的刻薄與尖銳,她覺得有必要在其露出鋒芒口氣前為自己說幾句話。
  “蕭小姐,也許你覺得今天跑來和我說這些話已經是十分客氣周到,可事實上,你還是幹涉了我的私事。”
  “我……”
  “你是怕自己的兄弟為女人傷了感情,同時覺得我看是個好說話的人,可以適當的商榷一下,故請我自覺歸於原位,對不對?”她做了個手勢請對方稍安勿躁,繼續道,“果然是標準蕭氏作風,你們覺得可愛我便可以近一步,覺得危險我便要識相離遠一點,蕭申與蕭鎮曾經為了女人鬧得不歡,所以,我,蘇嫇,必須以此為戒獨善其身,你說,這樣的事情可笑不可笑?”
  話說得清清楚楚,口氣很平靜,蕭欣然無可辯駁,她也是聰明人,眼見自己已落了下風,立刻不肯戀戰,站起來告辭,自嘲:“看來今天我是做了件傻事,隻是,蘇小姐,你似乎同以前有些不一樣了。”
  “是,你說過我常常會令人有意外之驚。”蘇嫇任何話隻當是補藥,臉上始終微笑,為她開了門,很客氣,“不送不送,有事可以給我打電話。”
  蕭欣然鼓了腮幫子,走到門口差點與邵秋森撞上,兩人都嚇了一跳。
  邵秋森臉上還有紅線似的劃痕,傷處邊緣微微腫起,麵色有些尷尬,閃到一邊為她讓道。
  蘇嫇冷眼旁觀,隻見蕭欣然臉上驀地噴蒸暈紅,猶豫地向他看了幾眼,像是要打招呼,又不知該怎麽開口,躊躇了幾秒時間,到底牢牢閉了嘴,低頭走出去。

  二十三
  話雖說得強硬,蘇嫇心裏終是突起了個疙瘩,送走蕭欣然後自己去辦公桌旁坐下,向著麵前一堆文件發愣,邵秋森看出來了,在她桌麵上輕扣幾下:“小蘇,出了什麽事?莫非那位蕭小姐為難你了嗎?”
  蘇嫇抬頭看他一眼,他立刻心虛,不自覺地想去摸臉上傷痕,手才抬起來,忽然又覺得尷尬,放下手,把臉側向一邊。蘇嫇縱然心事重重,也忍不住出言調侃:“邵總,看來被為難的人並不是我吧?”
  說起昨天晚上,邵秋森心有餘悸,搖頭,“我從沒見過那樣要強占上風的女人,不說話時盛氣淩人,一句話不入耳就翻臉,將來不知道哪個倒黴鬼會娶她,大概得當菩薩一樣供起來。”
  “昨天晚上……”
  “昨天晚上她用手袋砸我,事後一語不發,轉頭就走,連手袋也不要了。”
  “你就這樣讓她回去了?”
  “哪裏?這麽晚了,哪能讓一個女孩子單獨回去,她又穿成這樣,要是出了什麽事就遲了。我隻好追上去求她讓我送她回家,路上她一直板著臉,像是這輩子與我有什麽深仇大恨似的。”
  蘇嫇笑起來,心想老板真是個老派男人,任何時候都替別人想得周全。又回憶剛才蕭欣然見他時的表情,眨眨眼,故作神秘地說:“邵總,你有沒有想過,蕭小姐這樣針對你,是不是因為覺得你這個人還不錯,想要引起你的注意?”
  “胡說,這怎麽可能?”他大吃一驚,往後退一步,臉也飛紅了。
  這樣開不起玩笑?蘇嫇吐吐舌頭,忙低下頭辦公。
  真是的,飯碗都快保不住了,還有閑情在這裏嘲笑老板。她仔細翻看手上合同,再對照去年的訂單,眉頭越皺越深,國鑫的生意果然是一年不如一年,照此下去,一年的利潤隻夠發放員工工資與管理成本,年底正好關門大吉。
  下班時接到常孝銘的電話,他悶著聲音道:“盛萌發給我一份通知,讓我下個月不必再去上班了。”
  十分委屈,像是個被人欺負的孩子,年紀大了人不會輕易哭泣,可聲音是無法控製的,尤其是經過了話筒,所有悲哀與無奈,明明白白。
  “常叔叔你在哪裏?出來和我吃頓晚飯吧?”蘇嫇手也發抖,怕他想不開,自己的口氣很輕鬆平常,“我正好有話要和你說。”
  常孝銘果然來了,穿了件灰色夾克,還是蘇嫇父親在世時送給他的衣服,臉色也是灰的,與身上衣料連為一體,蘇嫇看了好不難過,忙為他拉椅子讓座。
  “我早知道,他們不會留我到退休,當中開除了我,連養老金都省了。”他開口就是這句話,窘迫,悲戚,連腰也直不起來,在椅子上佝僂著,縮手縮腳。
  蘇嫇嗓子眼都在發酸,卻還要拚命裝出無甚要緊的表情,拍拍他的肩,溫柔地勸:“常叔叔,沒什麽的,不要太在乎了。”她知道他沒有到末路,肯出來見她,她就是他唯一的希望。
  隻是這種感覺太過熟悉,仿佛那年父親去世前,人躺在雪白的病床上,從原先一百五十斤的體重跌到九十斤,整個人變成一把會呼吸的骨頭,平靜地任醫生打吊針,兩隻手腕上全是針眼,便從腳脖子上紮下去,那樣幹枯精瘦的部位,縫衣針似的紮進去,眼皮也不曾跳動一下。那個時候的蘇嫇已經在病床上連續守了三個晚上,累得話也說不出來,可還是頓然哭出聲,實在控製不住,護士慌不迭地把她拖出病房,責怪:“你這人怎麽這麽樣,小心病人聽得見,他的情緒會受到影響。”
  她情不自禁的,打了一個寒顫,阻止自己再想下去。
  “常叔叔,我們總有辦法的。”她說。
  “真的嗎?我怎麽還能找到工作?誰肯出錢要我這個年紀的人?現在看守自行車的工作也要求五十歲以下。”與其說是在抱怨,不如說是在試探,常孝銘盯著她的眼睛,“嫇嫇,人老了,怎麽就變得這樣一文不值?”
  是,人老了,不值錢了,可還要繼續生活。三十歲前,我們追求夢想;三十歲後,我們尋求保障;到了六十歲,隻要活下去。年齡遞增,而希望與生命遞減。
  如此不堪,蘇嫇又笑,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不能哭,哭便是徹底的失敗。
  她招招手,向服務員要了瓶酒,為常孝銘倒了一杯,滿滿地,又添了隻葷菜,說,“常叔叔,這次隻有你一個人收到通知嗎?”
  “是,段綾現在用不著我了,一腳踢開,連表麵文章都不做,這裏跟我說人浮於事,必須要裁員,那裏馬上新招了個經理助理,說話跟放屁一樣。”
  “唉,他不想留你,總有借口的。”
  “是,說什麽辦事的人少吃飯的人多,生意也不好做,那個新來的經理助理一雙眼睛像妖精,打扮起來更像狐狸,沒事就混在總經理辦公室胡搞。”
  “原來是個女人?” 蘇嫇腦中精光一閃,似乎想起什麽,問,“她姓什麽?”
  “好像是姓路。”
  “哦。”她沉了臉,再不說話。
  常孝銘認真捉摸她的神態,左右找不到結果,倒不好再繼續嘮叨下去,將酒杯端起來喝一口,又吃了蘇嫇挾給他的菜,說:“還真不錯。”心裏七上八下,這個女孩子明明是自己從小看到大的,怎麽突然變得這般高深,難以揣測情緒,竟像是個陌生人。
  放下筷子,突然又有些歡喜,小心問她:“你說有辦法,會是什麽辦法呢?”
  “常叔叔,記得以前春節時,爸爸常請你來我家吃飯鬥酒,喝醉了就留下睡在客廳裏,其實,對於他,你根本就是手足兄弟,是一家人。”
  常孝銘放下杯子,垂了頭。
  “這點,對於我來說,也是一樣的。”蘇嫇見他真正難過,把手伸過去覆在他手背上,“所以你不要擔心,你的事我始終放在心上,不用開口說一個字,我全部都知道。”
  “隻有不相關的人才彼此客套,擺一桌酒,吃一頓飯,支支吾吾地打商量,常叔叔,我不是外人,如果你像對待自己兒女般命令我,我反而會更高興,因為這樣才像是一家人。”
  她說得誠懇,同時又在為他倒酒,常孝銘靜靜坐了會,臉上動容,褪皮似地發著抖,他用手捂了臉,說:“嫇嫇,你真的長大了。”
  蘇嫇從來不知道自己可以這樣沉得住氣,說謊也能這麽誠實,看了滿桌的菜,明明飽脹到想哭,可仍然一口接一口的吃下去,還要給常孝銘布菜,說:“這是他們的特色菜,很入味。”
  她的穩定感染到他,鎮靜下來,不再說工作的事,喝酒吃菜,也未必是真的開了懷,可心裏終究是有了點底,看著蘇嫇喜怒不驚的麵孔,他覺得很踏實。
  送走常孝銘後,蘇嫇的臉皮已經發麻,每一絲肌肉都不屬於自己,搭了車回家,一路上翻江倒海地回想剛才發生的事,下車時終於拿定主意,一咬牙,摸出手機打電話給路紅。
  鈴聲響過十幾遍路紅才接通,她的聲音又嬌又嗲,像是滾了蜜糖,膩聲問:“哪一位?”
  “是我!”
  “……”那頭立刻啞了,悉悉索索了半天,她似乎換了個地方接聽。
  “是你呀。”她道,總算恢複了正常音調,隻是把聲音壓得很低,蘇嫇耳尖,聽到話筒旁邊背景音樂淩亂,有把男人的嗓子在大聲唱“月落——烏——啼——”
  她冷笑起來:“路小姐,看來你還是接受我的提議進了盛萌,怎麽樣?段總經理很賞識你吧,這麽晚了還一起唱卡拉OK,是不是有些樂不思蜀?不如把電話讓他接聽一下,我也是他的老朋友,一定幫你多說幾句好話。”
  “噯,你別急呀,我是想……”
  “你是想看看自己是否能甩掉我單幹?路紅,你不會白癡到以為自己一個人就能獨吞一個公司吧?”蘇嫇火大了,嘴上不免刻薄起來,“或者是我看走了眼,你另有高招,準備拿下段綾做總經理夫人?這倒也不錯,你是狼他就是虎,郎惡女毒果然十分般配。”
  路紅被她罵得一頭汙水,好不容易搶到喘氣的空隙,叫苦道:“你誤會我了,我是想在這裏掙到一個穩定的位置再通知你,如果他不肯相信我,告訴你也沒有用呀。”
  “哼,”蘇嫇管她是真是假,一字字地提醒她,“段綾不是個見了女人就睜不開眼的花花公子,你想騙他錢,他還想騙女人的錢呢,路小姐,你既然知道盛萌有油水可挖,那也該知道這些油水的份量,不是你個人所能獨享,在沒有萬全之策之前,先別把自己的後路都絕掉了!”
  “是,是,是。”路紅見她發怒,倒也有些心驚肉跳,這個女子自第一次招聘見麵後,始終在變,一次比一次更惹不得,而她確實也是人單力薄,需要朋友相助,哪裏敢得罪蘇嫇。
  “你放心……”她軟下口氣,正要拍胸脯保證,哪料得話筒“嘟——”地一聲,蘇嫇已斷了線。當人們為了一點利益爾虞我詐,就不必廢話說什麽信任與友誼,她也不想再聽下去。
  事到如今,她所能相信的,是任何事情都有其發展的道理與軌跡,而不是某個人或某句話。
  果然,不到半個月,接到路紅的電話,在那頭賠笑著說:“蘇小姐,對於盛萌,我已經初步有了一些計劃,能不能出來見個麵?有些事得和你好好談一談。”
  放下電話,蘇嫇猶自冷笑,你看,有時候人就是這麽賤,你與她好好商量,她偏要兩麵三刀背地作怪,非得板了臉鐵了心,把彼此逼到絕路上,才知道學會遷就配合皆大歡喜。
  她們約在一家健身俱樂部的見了麵,那裏正在招募新會員,提供一次免費嚐試性質的瑜伽課程,蘇嫇穿了運動衣過去,坐在休息室等路紅,這樣的方式十分安全可靠,畢竟,無論是段綾還是其親信,鮮有踏足這種健身之地的概率。
  路紅來時打扮得十分清純,束馬尾辮子,臉上脂粉不施,見了蘇嫇苦笑,自嘲道:“沒辦法,做賊的人總是心虛的。”
  蘇嫇倒覺得她還是這樣看起來比較實惠,雖然她本人心思靈活並不值得信賴。故一坐下,立刻先約法三章,“路小姐,既然大家又見了麵,有一些事情我要先當麵說清楚,我與你的關係,就像當初你和沈琦,非得同心協力才能把事辦好,如果下次再讓我發現你瞞著我做手腳,無論事情發展到哪一步,就算是功虧一簣,也別怪我翻臉不認人。”
  “是,是。你誤會了……”
  “我沒有誤會,路小姐,你也別太謙虛了。”蘇嫇臉上在笑,嘴上毫不客氣,“你進盛萌也有一個多月了吧,換了別人還是懵懂無知摸索階段,你卻早已把上下利害關係摸得熟了,之所以拖了這麽久才來找我,無非是你想看看,若是一個人能把這攤肥差攬下,就跳過我自己做;若是不能,再把詳細的計劃提出來大家商量,對不對?不要緊,這也是人之常情,錢這東西沒有人會賺少,我很了解。”
  她一口氣說完,路紅再伸縮自如,臉上也開始發紅,隻是她確實玲瓏人物,懂得識實務,雖然極其受挫,也隻好老著臉勉強聽下去,自己低下頭裝作喝水,再抬起頭時,已經換作誠懇表情,說,“蘇小姐,你多慮了。”
  “我隻要你一句話。路紅,這次我出來不是為了和你客套的。”
  “好,我答應你。”
  兩個其實都是爽快人,既然達成一致,大家立刻言歸正傳,路紅道:“蘇小姐,正如你所說,我一到盛萌便看出漏洞所在,與國鑫一樣,權力掌握在幾個人手裏,規章製度不嚴,管理流程形同虛設,實在很容易鑽空子。”
  路紅隨身帶了隻小小運動包,此時從裏麵抽出張名片,攤到蘇嫇麵前。問,“這個人你認識嗎?”
  蘇嫇隻得拿起來看,搖頭,“我從來沒見過周曉峰這個名字,不過能做到財務經理一職,想必是段綾接手盛萌後的親信。”
  “是,盛萌所有人都知道,周曉峰與段綾同進同出,連嫖女人都恨不得在一起。”
  她說這話時不住地撇嘴,這不由令蘇嫇想起那天晚上她陪段綾唱卡拉OK,到了這種地步,是清是濁自不必明言,商戰女人就是這點尷尬,沒有姿色麻煩,有了姿色更麻煩,少不了明的暗的貼出去派用場。
  路紅何等眼色,見她略略失神,立刻看出心思。她慢慢俯身過來,目光緊盯了蘇嫇,雙眸水汪汪,像是一隻待敵的貓,聲音分外地清冷,一字字追問,“蘇小姐,你在想什麽?”暗地裏是早下定決心,隻要蘇嫇敢露出半分輕蔑之色或說錯半句話,她便要翻臉發作。

  二十四
  周遭變得很安靜,蘇嫇抬手去取礦泉水,忽然想起曾經聽過的一件事,有人在半夜敲朋友的大門要求留宿,他是個癮君子,進門後照例死乞白咧的借錢,打滾撒潑痛哭流涕,五元或十元麵額都無所謂,第二天告辭後,朋友才發現他走時將房間打掃得幹幹淨淨,被子疊得棱角分明,人格分裂至此,想來一個無藥可救的人,可以為了白粉拉下麵皮廉恥皆無,卻還有自己的尊嚴與底限,知道絕不能讓人看不起。
  而此刻路紅是否也有相似的敏感心態?坑蒙拐騙用色用計是一回事,社交場合中的尊重與禮待,一分也不能少了她。
  於是蘇嫇放下手中的水,正色道:“我在想,在商場裏沒有真正的朋友與敵人,每個人都有一個價錢,既然周曉峰是段綾身邊的紅人,何不找機會試探他的口風,或許將來亦會是我們的好夥伴。”
  “你真是這麽想的?這種用錢收賣來的人你也肯相信?”
  “為什麽不?路小姐,這個世上有誰能真正嘴硬說自己絕不會為了錢做事?你?還是我?”
  “唉,蘇小姐,你這話我愛聽。我最怕別人同我說什麽金錢是最肮髒最醜惡,清高得好像能吸風飲露不吃飯似的,做作!”路紅終於放下警惕,滿意地笑,順手把周曉峰的名片接回去,撕成碎片。
  蘇嫇猜不透她的意思,吃一驚。
  “蘇小姐,此人並不可靠。”路紅得意地,將碎紙拋進拉圾箱,故意等了會,才慢慢道,“事實上,我進公司第一天就看出他居心不正,暗地裏野路子多多,一定也刮了不少好處。”
  “那多好,混水才能摸魚。”
  “是,盛萌這攤混水,的確可以大做文章。”路紅嫣然一笑,不慌不忙地,從包裏取出幾頁文件,翻開遞到蘇嫇麵前,臉上表情高深莫測,“蘇小姐,你先看看這份合同。”
  這是一紙鋁製品出口合同,國鑫做的大多是鋼製品與材料,蘇嫇倒是第一次看到這類以台套為單位的車用鋁製品貿易合同,她一字字地看了,似乎並沒有什麽不妥。
  “這是盛萌最新的合同複印文本。”路紅笑吟吟地解釋道,“是周曉峰親自出麵與俄羅斯一家公司談妥,合同看起來做得條款清晰十分專業,可哪裏逃得出我的眼,蘇小姐,從這紙合同上,我看得出來周曉峰這次是想刮足油水抬腳走人。”
  “是嗎?”蘇嫇又把合同看了一遍,仍是找不出門道,不由暗暗佩服路紅的專業,道,“我實在是看不出來,但請你先別告訴我答案,我自己回去查資料找原因,好嗎?”
  “當然。”見她示弱,路紅自尊心大增,眉開眼笑,“想不到我進入盛萌正是周曉峰要退出的時機,隻是大好的財源幹嘛白白便宜外國人去?蘇,我需要國鑫的幫忙,你能不能勸邵秋森轉做鋁合金生意,我們可以合作把這塊肥肉拿下。”
  “好的,如果我看出機會,一定不會輕易放過。”
  計劃才剛起步,兩人也不好商量得太過詳細,看時間不早,路紅起身告辭,“蘇小姐,我先走一步了。”
  蘇嫇知道她是怕遇到熟人,於是點頭,“你走好,我再繼續坐一會。”
  路紅走後,她把手上的合同翻來覆去的看,始終不得要領,心裏便有些氣餒,與路紅雖說是合作關係,但這樣的夥伴本身就是狼子野性,若是在業務上跟不上,遲早要著了她的道,吃大虧。
  心裏煩惱,眼見休息室的人越來越多,便把合同收了,走出健身房,在樓下大廳處突然止了步,門口蕭申單肩背一隻網球袋,帶著清風與陽光,正大踏步地走進來。
  乍一見他,蘇嫇心頭狂跳,她本能地,立即轉身向俱樂部後門走,誰知被健身小姐叫住,萬分殷勤地問:“蘇小姐,怎麽這麽快就走了?有沒有參加我們的瑜珈課程?感覺怎麽樣?”
  蘇嫇無奈,隻好回頭表示沒興趣,健身小姐泄氣,指了大門口的接待桌,“離開前請先去登記處注銷你的名字。”
  蕭申就等在接待桌旁,雙手叉腰,睜大眼,專等蘇嫇走近了,發問:“你剛才明明看到了我,為什麽轉過頭去從後門走?這算什麽?避瘟神?我就這麽讓你惡心?”表情十分不可思義,接待桌旁的健身小姐顯然都是認識他的,大家笑嘻嘻地看。
  當著這麽些人,蘇嫇不方便回答,白他一眼,道:“你怎麽會來這裏打網球?”
  “哦,蘇小姐,原來你並不認識我。”蕭申更加沒好氣,一按胸口,欠欠身,“請允許我介紹一下自己,蕭申,男,26歲,專職網球教練。”
  “哈哈哈——”身後有人笑倒一片。
  蘇嫇尷尬,一直以來,她確實不知道他的工作是什麽,眼見他得理不讓人,索性先注銷了名字,眼角也不瞟,抬腿就往外走。
  “喂,你到哪裏去?”他馬上跟過來,三步兩步趕上她,伸手搭住肩頭,“蘇,你到底怎麽了?為什麽今天神情這麽古怪?”他湊在她身側仔細打量,離得那麽近,蘇嫇可以感到他的呼吸,輕輕拂到麵頰,頓時紅了臉,停下,伸手把他推開。
  “SUN,”她本來想說,“請你離我遠一點。”
  可一抬頭,卻見他穿了藍白兩色運動衣,立在那裏手長腳長,而眉濃睫密,雙眼清澄明亮得像是個孩子,心頭忽地打個突,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她歎氣,改口說:“SUN,你好。”
  心裏很有些酸楚,眼前這個人若不是蕭鎮的弟弟該有多好,那麽她就能與他一起打網球,拉了手共坐在太陽下草坪上吃冰淇淋,她一直希望能有這樣的一個男朋友。有沒有錢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彼此在一起感覺快樂,做什麽事都能有滋有味。
  “我很好,你真是太客氣了。”蕭申很不滿意,他並不知道蕭欣然已上門警告過她,隻覺得幾天不見蘇嫇有些拿腔作調,分明是在敷衍他,於是嘲諷道,“蘇小姐,你真是越來越懂禮貌了,是不是下一次見麵你又要叫我蕭先生,然後問我最近在忙些什麽?”
  蘇嫇沉默,其實,她的確是這麽打算,既然不能進一步,隻好步步後退,漸漸回到起始線去。
  “蘇,來看我教網球吧,今天我隻得一節課,上完了免費教你,然後找地方吃晚飯。”
  “不,”她嚇一跳,這樣下去與約會有何不同,忙搖頭,“我還有事。”
  “什麽事?”
  “我要去……”她支支吾吾,在他的目光下腦子裏像塞了漿,怎麽也編不出個合適的理由。
  “嘿!往下說呀,我倒要看看你能編出個什麽東西來。”蕭申雙手環抱,瞪著她,“蘇,今天你不說明白,我決不放你走。”
  蘇嫇被他堵得心慌,再無對策,隻得攤牌道:“SUN,我們不該走得太近。”
  “因為蕭鎮嗎?蘇,什麽年代了,為什麽你的腦子還像十八世紀的清教徒?”他仰起臉,用力加一句,“就算你以前是和蕭鎮結過婚,現在離婚了,仍然有權利可以和我交往。”
  真容易,好像所有的事到了蕭申嘴裏都變得十分簡單,想是因為從來沒有遇到過困阻,一帆風順,所以把荊棘也當作野玫瑰。蘇嫇好氣又好笑,微嗔:“什麽亂七八糟的,懶得理你。”
  “不行,今天我不會放過你。”他過來拉了她的手,扭頭就走,“放鬆點,小女人,打一場網球不會被送上審判席的。”
  他的手掌大而溫暖,將她的手完全裹住,蘇嫇本來要掙紮,可不知為何,人漸漸發軟,整條手臂都麻酥酥,她怯了力,罷罷罷,讓他這麽拖著去也好,何必再管別人說什麽,那些流言蜚語,不過是大眾的世俗大眾的榮辱,與她又有何幹。
  蕭申的學生是一個十四五歲的美國女孩,名字叫LINDA,金發碧眼,四肢纖細,然而已經懂得風情,見英俊的教練突然帶來陌生女子,眼色間不禁有些敵視,間或用英語差使蘇嫇,“喂,能不能幫我遞一瓶水?”或者,“那隻球飛遠了,請替我撿一下。”
  蘇嫇一一照辦,十分好脾氣,她仍不滿足,轉頭問蕭申,“SUN,這節課明明是屬於我的,為什麽有外人參觀,這算不算違反規定?”
  蕭申早已在皺眉,見她發問,正好反駁:“你上的是網球訓練課,不是單人桑拿,有沒有人看又有什麽要緊?而任何運動都是光明磊落的體育行為,不需要害怕別人看到。”
  他口氣強硬,LINDA委屈地嘟了嘴,低頭看礦泉水瓶子空了,又去差遣蘇嫇:“喂,能不能……”
  “LINDA,剛才蘇已替你取過水,這次能不能請你代為她取一次?記住,我帶來的是朋友,不是球童或傭人。”
  事後蘇嫇問蕭申,“不過是個孩子,何必與她太認真?況且老外極其愛麵子,她會不會因此向俱樂部投訴你?”
  他不以為然地聳聳肩,“你以為我從來沒有被人投訴過嗎?蘇,如果連這點規矩都無法做主,還算不算是我的網球課?”他拉過她的手,“別管那麽多了,我來教你打網球。”
  縱然是認真也帶著孩子氣,他自以為很嚴肅地警告她:“這課雖然是免費的,但如果你學得不用心,可別怪我罵人。”
  所謂的罵人,不過是幾句冷言怪語。
  “蘇,原來你以前學過高爾夫,手垂得這麽低,快要碰到地麵了。”
  或者,“反手接球時請盡量用雙手發力,你畢竟還不是格拉芙。”
  再或者,“請記住我教你的接球點,如果球拍能接球,我們還要綁球線做什麽?”
  與他在一起,時間變得那麽快,蘇嫇忍不住地要發笑,雖然雙臂肌肉已經酸澀。
  “明天恐怕連隻杯子都端不起來了。”她向他抱怨。
  “這怪誰?還不是怪你自己平時缺乏鍛煉。蘇,你應該固定上健身課或打網球。”
  “哦,我總算明白了,天下怎麽會有免費的午餐,你原來是想勸我進你的訓練班,學費是多少?”
  “對於別人,每小時一百五十元人民幣;而對於你,分文不取另加來回接送與免費飲料。”
  “隨時隨地?”
  “對,隨時隨地!”
  “咦,原來你是兼職送外賣的。”
  他輪起球拍作勢要抽她,兩個人嘻嘻哈哈地打成一團。
  第二天上班蘇嫇仍樂不可支,查文件時哼著不知名的曲子,邵秋森奇怪,“小蘇,今天你似乎特別高興?”
  “哪裏。”她吃一驚,摸了摸嘴角,果然是彎彎向上翹起,忙收斂起來專心工作。
  打電話向廠家要鋁合金產品報價單,向業類同行打聽行情,翻找以往合同查看條款,一連忙碌了幾天,直到把厚厚一疊資料翻爛,才去經理室與邵秋森談話。
  坐下來開門見山,直接道:“邵總,我想在業務範圍內新增鋁合金產品一條。”
  “為什麽?”邵秋森大搖其頭,“小蘇,我說過,這個公司不會長久辦下去,再增加業務範圍不利於年底資產清算。”
  “可是,邵總,你答應過要給我一個機會接大額訂單。”
  “哦,那你現在有頭緒了嗎?小蘇,每一個銷售員都向我說要接筆大生意,可是哪有這麽容易的事,現在的鋼材市場不是這麽容易能找到好機會。”
  “所以我想開通鋁合金業務,而且,我確實有了目標,這次我們肯定能狠賺一筆。”
  她說得這麽肯定,邵秋森也猶豫起來,他為人誠實,不擅於敷衍搪塞,故想了半天還是歎口氣,不好意思道:“對不起,小蘇,能不能把你的方案或客戶情況給我看一下?”
  蘇嫇一早準備好,此時把材料呈上去,卻是盛萌公司的合同複印件。
  邵秋森略略翻看一遍,摸不著頭腦,奇怪,“這是什麽意思?這似乎不是我們的合同?”
  “是,這是行內一家鋁合金製造公司與俄羅斯簽訂的出口合同,邵總,你可看出其中有什麽不妥嗎?”
  邵秋森隻得低頭再看,將條款逐行審定,末了搖頭,“不,我看不出有什麽問題,合同標的、內容、付款方式、期限、違約責任、產品尺寸、材料型號一應俱全,專業名稱、圖紙也有詳細注解,應該不會有錯。”
  “是,如果按照條款來說,這確是一份合法正規的文件,可是,其中有人動了小小的手腳,隻這一個細節變動,將使盛萌公司每年損失近百萬的資金。”
  “什麽?”邵秋森大吃一驚。
  蘇嫇嫣然一笑,路紅將合同給她時,出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難題,如今終於解答出來,自己也覺得相當滿意,她手指點過去,指了條款中的一處,說:“請看看這條。”
  條款上寫了:材料報價按市價7.5美元/kg計算。
  “邵總,我向行業人士打聽過,現在國際上對於鋁合金材料的報價確實是在七至八美元之間,但是,單位是鎊,不是公斤!”
  “天!”邵秋森頓然醒悟。
  蘇嫇見他明白,微笑著接下去:“國內與國外的單位計價方式向來有所不同,外國人喜歡用鎊,而國內一般用公斤計算,可是一鎊僅相當於450克,連一斤都不到,如果盛萌繼續用這個單價做出口,等於將資產白白送人。”
  一份產品出口合同從正文到附件將近十多頁,分別以中英文兩種方式書寫,其中條款近五十多條,專用名稱二十多處,圖紙尺寸連詳細說明將近十頁,誰會料到,其他俱是合法正確,唯有其中不起眼的一條被改動一個單位,隻一個單位,使這紙合同成了徹底的賠本生意。

  二十五
  路紅說:“蘇小姐,從合同上,我看得出來周曉峰是想刮足油水抬腳走人。”
  合同簽了五年,在此期限內,盛萌必須保證每年五千台套的供貨能力,蘇嫇大致算了一下,由於材料單位計算錯誤,將令每台套產品成本與實際售價相差近二千元,做一年便是虧損一百萬。對於一個注冊資金不過百萬餘元的製造公司,這樣的五年,將是何等巨大的災難!
  邵秋森也變了臉色,將手上合同看了又看,道:“世上怎麽會有這麽荒謬的事?所有的公司都有一套嚴格把關的合同審核流程,我不信他們就看不出來。”
  “邵總,合同是人訂的,流程也是人審的,有人辦事的地方總有失誤,況且這分明是自己人在動手腳,想必早已打通關節。”有一句在嘴邊幾乎要自己衝出來,“若萬事都能以審核流程把關,當初國鑫怎麽會讓沈琦與路紅鑽了個大空子?”
  念及老板終是個老實人,她努力地,把後麵一句話咽回去。
  “你想怎麽辦?勸我把這筆生意吃下來?小蘇,你應該知道我非常鄙視這種詐騙行為,十分恥以為伍!”
  蘇嫇皺眉,她最害怕的就是這個,似邵秋森這樣的死腦筋,行商載道,別人看到天賜良機想必早已放手一搏,而他在這個節骨眼上偏偏又想起氣節,就差拍案而起,大聲喝斥她:“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
  若是真正不為喻利,又何必學人家經商辦公司?幹脆去開福利院建希望工程豈不是更高尚?
  “邵總,”她歎口氣,正要耐心勸導,門外突然有人來找:“蘇小姐,方便不方便出來接個電話?你的手機響了許久了。”
  電話是路紅打來的,她急急追問,“你的事情辦妥了嗎?周曉峰安排了下個月與俄羅斯人簽合同,再不抓緊時間,到手的鴨子也要飛啦。”
  “你放心。”蘇嫇冷冷道,“這筆生意跑不掉的。”
  收了線,她回到經理辦公室,邵秋森把臉一仰,“小蘇,對不起,我不會在經營範圍內增加鋁合金產品。”
  蘇嫇氣結,有時候,邵秋森頑固得像一條木頭,倔頭強腦好不討厭。她一聲不哼,甩手大力將門“砰”地關上。
  邵秋森嚇一大跳,“你這是幹什麽?”
  “邵總,我一直很敬佩你的為人處事方式,雖然許多地方我做不到,也理解不了,但我相信你是個講原則明道理的人,可今天一看,原來不過是個糊塗蟲!”
  邵秋森漲紅臉,“胡說。小蘇,你太過分了。”
  “是,我們接下這筆生意就成了詐騙犯?你嫌髒手,所以情願讓那些俄羅斯人去接下,或者你認為自己不行惡便不是惡,別人行惡你也管不著,可是,國有資產流失的道理你懂不懂?邵總,你這種做法和古代迂腐懦弱的讀書人有何不同?遇到問題,除了侃侃而談你無用的氣節,其餘一事無成!”
  “那麽我就把這事去通知盛萌的負責人,國有資產就不會流失了。”邵秋森也生氣了,他不慣對屬下動怒,努力克製著,手指也在發抖。
  “那你還是個糊塗蟲!”蘇嫇一字字地,說完,拂袖而出。
  她回到自己桌旁,周圍同事麵麵相覷,眾人探頭探腦地看過來,卻見她俯身在桌上生悶氣,兩隻肩膀一上一下微微顫動,大家吐吐舌頭,縮回去做自己的事。
  蘇嫇閉了眼,把頭埋在臂彎裏,隻聽到心跳地“碰碰”響,額角處青筋彈起,腦門處脹鼓鼓地痛。好不容易才稍微平靜下情緒,坐直了,第一個念頭是:糟糕,這次得罪了邵秋森,等於絕了自己的後路。
  周曉峰固然是借了俄羅斯口袋挖盛萌的油水,路紅同樣是以國鑫為跳板謀利益,到了她自己,亦是倚在公司的名義下,與邵秋森鬧翻了,有百害而無一益。越想越是害怕,心頭發怵,手心濕漉漉地滲出汗,她定了定神,重新站起來,返回經理室找邵秋森。
  “邵總,我是來道歉的,剛才確是我說話太過份。”不知什麽時候起,蘇嫇發覺自己已學會脾氣伸縮自如,尤其在情勢迫人時,臉上一層麵皮不過是彈性十足的橡皮材料,嘴角下垂是發怒,再一翹便成了微笑。
  然而變化這樣迅速,自己依舊是覺得可恥,她用力絞著冰冷的手指,絲毫不覺得痛。邵秋森倒是一時反應不過來,嚇一跳。
  蘇嫇深深吸口氣,這一次,輕手輕腳地把門關了,拖了把椅子在書桌前坐下,沉聲道:“邵總,你並不知道我以前的經曆吧?”
  回憶以前的淒慘經曆並不是件愉快的事,尤其是此刻當著外人的麵詳細說明,像是將一隻結痂的傷口重新剝開,明明痛得頭皮發麻,可還要冷靜地,以旁觀者的態度加以描述,什麽時候上的當,吃了些什麽虧,偶爾現身出來,不卑不亢,不能避重,亦不可太過就輕,一口氣說完了,輕輕地問,“邵總,現在你是否明白了?”
  邵秋森毫無心理準備,如同在聽天方夜譚,需要認真回味許久,才終於明白方才冗長跌宕電視劇情似的棄婦往事竟是與眼前女子相關,他慢慢睜大眼,不知所措,一時窘態畢露。
  “小蘇……你千萬別……”他結結巴巴地,不知道該怎麽安慰她才好。
  “我想聽的並不是這些廢話。”蘇嫇截口道。
  話一出口,自己馬上懊惱,怎麽搞的?這個時候不是應該哭泣嗎?流淚抽咽,好讓邵秋森過來柔聲勸解,就像是為了配合故事本身,作出弱者固有的姿態,搏他的憐惜——她所做的一切不過是為了這個結果。可她現在卻擺手製止他說下去,目光炯炯,仿佛在說:同情也好,輿論支持也罷,那些都是無用的東西,我之所以將最醜陋的傷疤翻出來給你參觀,是因為已到了絕路,如果你能給我這個機會,我便允許你同情我。
  她呆了呆,閉了嘴,恨不得馬上扇自己幾個巴掌。
  邵秋森更加尷尬,苦笑,“你是想借這個機會報複……”
  “邵總,我沒有想報複什麽人,我隻是在說一個賺錢的機會,並且,要把自己失去的東西搶回來。”蘇嫇豁出去了,何必再去扮什麽弱女子,仿佛那些弱女子總能遇到強者的幫襯,一個幽怨的眼神過去便可開荒辟邪,而她隻有靠自己的一雙手,軟硬兼施。
  她霍地站起來,一手指著他身後窗外,“邵總,你至今遭遇的最大挫折不過是損失了一筆錢與沈琦的友誼,這絲毫不會影響到你的生活方式,請問你去過菜市場和農婦討價還價嗎?有沒有乘過高峰時段沙丁魚罐頭似的公共汽車?會不會因為要還住房貸款而不敢添一件打折的衣服?既然你從來沒有嚐過這種滋味,又怎麽會明白什麽叫作生計之苦?若是你再敢說一句清者自清濁者自濁的鬼話勸我放棄盛萌的生意,我就幹脆從這扇窗口跳下去,那才叫作心如止水徹底幹淨呢!”
  她橫眉立目一口氣說完,眼也紅了,推開椅子就要往窗口處去。
  邵秋森早被逼問得啞口無言,見狀拉了她衣袖,連聲道:“小蘇,別胡來,我增加業務範圍就是了。”他也急了,“我真不知道你和盛萌以前的事,如果知道,一定不會阻止你。”
  “你別用話敷衍我,這事一拖就完了。”
  “不會不會,我在工商管理局有老朋友,他們會幫忙趕出來的。”
  邵秋森的臉色變得通紅,他素來溫文爾雅,心腸又軟,眼圈濕潤,倒像是要掉眼淚了,不住道:“小蘇,對不起。”逼得這樣含蓄的女子說出隱私,十分內疚慚愧,馬上翻出通訊錄找熟識朋友,詢問有關工商變更手續。
  蘇嫇此時安靜下來,渾身疲憊,慢慢走出經理室到自己座位上坐了,指尖猶在發麻,事情終於解決了,可是一點也不覺得高興,隨著怒氣逐漸消退,悲哀像四月清晨的霧,又冷又重,滲透衣衫浸到每一寸肌膚,周身密密起了疹子。她不想被同事看出端倪,故意坐了會,才去洗手間,關上門,狠狠哭了一場。
  真不知道生命中還要經曆多少這樣難堪的場麵,就算勝利了又如何?失掉的尊嚴永遠找不回來。
  回來後她拔電話給路紅,道:“工商手續已在辦理過程中,恐怕時間有些緊,現在最重要的是和周曉峰攤牌,告訴他國鑫想和俄羅斯人競爭這筆生意,我們願意以更高的價格代理該產品。”
  “我需要一點時間,周曉峰一定已接了俄羅斯人的好處,決不肯輕易倒戈。”
  “相不相信我一腳踢開他直接做生意?”蘇嫇早料到這套,冷笑,“如果他敢說一個不字,你就去和段綾談,他是個商人,一定會選擇更高的利潤回報。”
  路紅笑:“蘇小姐,你真厲害,放心,這一頭全由我打點,一定包你滿意。”
  她確是個辦實事的人,而且口齒伶俐頭腦活絡,不過一個星期,便來告捷:“周曉峰同意了,但是暗示要求一筆好處。”
  “很合理,他要求多少?隻要不是獅子大開口,我也不想節外生枝。”
  “我探了他的口風,大約要五十萬。”
  “太多了。”蘇嫇搖頭,“麻煩你同他招呼一聲,要是我願意,跳過他直接與段綾談,也不過比俄羅斯人一年少賺三十萬,他的要求太過份。”
  “是,那你的底限是多少?”
  “十萬元人民幣。不過是圖一個方便省事,要是他再胡攪蠻纏,我就讓他一個子也掙不到。”
  “OK。”路紅在那頭吐舌頭,她想一想,說,“蘇小姐,真高興國鑫有你拿主意,這些事情若是換了邵秋森,隻怕我磨破嘴皮他仍不得要領,末了還怪我一句小人行徑卑鄙下流。”
  看得出路紅也是一肚子苦水,怪不得當初跟了沈琦另謀乾坤,邵秋森的生意經不虧已是行大運,想要發財隻怕老天爺格外開恩下場金錢雨。悚然一驚,蘇嫇竟發現自己與路紅存有相同的心思,她忙把這個念頭打消下去,勉強笑,“路小姐,希望我們合作順利。”
  下班後仍然情緒低落,本來約了蕭申打網球,當他開車至俱樂部門口時,她伸手搭住方向盤,輕輕說:“SUN,今天能不能取消課程?我累了。”
  她的麵色蒼白,嘴唇也呈淡粉紅色,眼睛仿佛睜不開似的,蕭申看在眼裏,心中惻然,說:“也好,我陪你在車裏坐一會。”
  他把車停到一處濃萌下,把窗門略微打開條縫,好讓外麵清朗的空氣透些進來。因為要去運動,他穿了套黑色立領薄棉運動衣,有種毛紡品固有的溫軟體貼的氣味,蘇嫇靜靜看了許久,終於倚過去,靠在他肩膀處。
  “SUN……”
  “嗯?”他馬上側過臉,專心地聽。
  “沒什麽,”她輕輕解釋,“我隻想叫叫你的名字。”
  “嗄。”他笑了,同時右手伸過來握住她的左手,“你真孩子氣。”
  蘇嫇奇怪,還以為自己聽錯,問:“我?孩子氣?”
  “是呀,每一次見到你,你都像是正在和什麽人賭氣,眼睛看著某處心不在焉,可把周圍的人每一句話都聽得仔仔細細,若是覺得不順耳,立刻氣鼓鼓地仰起臉。”
  “我有嗎?”蘇嫇失笑,相反,她倒覺得蕭申喜怒全在臉上,十足的頑童性格。
  “你有的,蘇,你一定被人欺負慣了,所以常常帶著驚恐的孩子似的表情。”
  “倒也是,當初我才見到你時,你也不在努力欺負我嗎?”
  一提到初遇,兩人全安靜下來,她屏住呼吸,等他鬆開她的手,而他畢竟沒有。她等了會,滿足地籲出口氣。
  “SUN,蕭鎮還好嗎?他知不知道我們約會的事?”
  “他知道了,是我自己告訴他的。”
  “他有沒有說什麽?”
  “沒有。”他惆悵地,看著正前方的反光鏡,歎,“隻是他拒絕再與我說話,每次麵對麵地遇到,也隻當做不見。”
  “SUN,”她鼻子發酸,黃昏,空氣裏有淡淡樹木香氣,自狹小的車窗往外看,隻覺得景色荒涼美麗,她內心激烈地掙紮起來,想探身過去用力抱緊他,又想立刻開口與他分手,十分矛盾,不由呼吸急促,手微微發抖。
  “你怎麽了?”他卻以為她著涼了,忙關了窗,把搭在後座的棕色麂皮夾克取來,蓋在她身上。
  在此之間,蘇嫇突然想到,這一切或許是老天在可憐她,知道以後都會是遍地黃沙礫石,故讓他意外地出現在她的生命裏,隻是為了使她暫時地快樂一下,將來孤獨的時候也可有個美夢般的回憶。
  一念至此,她鬆開手,轉過身緊緊抱住他。

  二十六
  接下來的日子變得非常忙碌,一方麵,蘇嫇去工商管理局谘詢有關辦理業務範圍新增的手續事宜,按其規定,將主要業務合同、工商、稅務、機構證等資料備齊,又要到經貿辦申請銷售許可證,幸虧邵秋森的朋友出手相助,替她分擔些協調打交道的功夫;另一方麵,她四處谘詢鋁合金產品的出口細節,又請常孝銘出來吃了頓飯,打聽盛萌最新動態。
  與周曉峰的交易尚未談妥,而路紅那頭出了許多力,遲早也要明碼標價,在合同沒有正式簽訂以前,大家彼此懷揣心機與賭注,不到關鍵時刻決不會輕易露底。
  果然,常孝銘道:“真奇怪,最近那隻‘狐狸精’居然與周曉峰走得很近,以前天天恨不能吊在段綾身上,現在倒像是突然調轉了矛頭,看上周經理了。”
  他哪裏知道其中的門道,而蘇嫇雖然知道門道,卻也有些疑惑不解。路紅與周曉峰走得近倒沒有什麽奇怪,奇怪的是既然走得這麽近,為什麽遲遲不見那頭有消息傳來,蘇嫇一連等了近十天,手機始終打開,路紅偏偏從來沒有打來電話,她暗暗想了許久,一拍腦袋,自己終於明白過來。
  本來,能引誘周曉峰將盛萌拱手送人的代價自然不會是這區區十萬元,俄羅斯人興許許了他幾十萬的好處,如今被蘇嫇大斧一劈砍成末梢,傻瓜才肯接受。但周曉峰也不會公然明言,畢竟合同才是關鍵,隻有盡一切努力辦妥手續讓俄羅斯人先入為主,到時木已成舟生米變成熟飯,十個國鑫出麵也無能為力。
  而令周曉峰不能順利簽訂合同的,便是路紅這根眼中釘,在盛萌,雖然不是嚴格正規的管理程序,也要經過必須的合同申請流程,周曉峰雖然瞞住了段綾,打通了所有審核關節,可有路紅在,還是不能輕舉妄動,他現在所能做的,隻有出錢買通她,從俄羅斯人商定的價格裏勻一部分堵了她的口。想來路紅突然沒了進展,就是因為對此猶豫不決,眼見蘇嫇出手這樣吝嗇,而周曉峰開出的條件一定十分優厚,完全使她左右為難。
  蘇嫇想清楚了,不慌不忙,先將手頭事情一一辦妥,眼見工商手續將近尾聲,所有準備工作做得八九不離十,才主拔通動電話找路紅。
  “噯,蘇小姐。”她在電話那頭大夢初醒似的,非常抱歉道,“最近我很忙,放心,周曉峰這裏我會盯緊。”
  “我明白,周曉峰要接受那個價位肯定也需要一定時間,今天我打電話,其實是想問問你對自己的將來有什麽打算?”
  “你指什麽?”
  “這筆生意我是誌在必得,等到合同簽訂後,盛萌就是一把爛攤子,到時候,周曉峰固然抬腳走人,而路小姐你呢?將會何去何從?”
  路紅想不到她問得這麽直接,倒是一怔,馬上堅定道:“我當然也會走,但是,走之前,我希望能拿到滿意的回報。”
  “我明白。”蘇嫇微笑,溫和地說,“路小姐,這次盛萌的合同全靠你的慧眼,事成之後,我一定不會虧待你。”
  她說得十分誠懇,路紅不禁好奇起來,問:“哦?那怎麽樣才算不虧待我?”
  “我想過了,合同簽訂當天,我可以用國鑫公司的名義當場與你打下現金一百萬元的欠條,還期三年。”
  “什麽?”電話那頭‘咣當’一聲,路紅想來是在喝水,不但失手砸了杯蓋,她似乎猛地從座位上跳了起來。
  蘇嫇在電話這頭依舊是笑,春風滿麵:“路小姐,除了這一百萬元人民幣的好處,合同簽訂後,我還準備向邵秋森提議聘任你為本公司資深法律顧問,月薪八千元,聘期五年,你甚至不必特意來上班。”
  路紅徹底呆住,捧著電話沒了聲音。
  “說到這裏,路小姐,我就頗有些好奇,當手上有了這麽大筆現款後,你會怎麽辦?會不會想要結婚?”蘇嫇笑吟吟地問。
  “我……我……不……不……”
  想不到平日裏口若懸河的路紅竟也有結巴的一天,她腦中眼前分明已是片空白,牢牢扯著電話線,好半天後,才回過神來,深深歎口氣,道:“不,蘇小姐,我不會結婚,我會用這筆錢去英國讀書。”
  “哦?”蘇嫇很意外,“你難道想繼續深造,回國後再找份工作?”
  “不,我隻想去學門輕鬆愜意的課程,考古或者藝術史,要麽就是英國文學,不用擔心考試過關,純粹是為了享受校園生活以及消磨生活裏一切閑情逸趣。”
  這個目標必定是她長久的幻想,早在思緒中反複溫習至滾瓜爛熟,故講得熟極而流,連蘇嫇也受到感染,臉上動容,幽幽道:“唉,真好,路小姐,這真是個好選擇。”
  生命中最美最真的一段時間是在校園裏,而在遙遠的英倫彼岸,梧桐與玫瑰濃密共生,古堡裏褪色的牆紙上,纓絡水晶垂飾下掛著文藝複興時期的油畫,美得能令世上最放蕩不羈的浪子流下眼淚,世儈狡猾如路紅終也逃脫不了這個誘惑。
  不用猜,蘇嫇也能感到路紅已眼圈發紅,當一個人日思夜想的美夢終能實現,除了流淚,他還能做什麽?她靜靜地,等待對方墜入幻想,呼吸開始變得長而緩,這才慢慢的,斂了笑,一字字的道:“路小姐,真是羨慕你的選擇,可是,你是不是該掌握一下時間?出國留學申請也要經曆一個時期段,要是再不把盛萌的合同簽下來,我很怕你會延誤學業呢。”
  “是,我一定馬上辦妥,蘇小姐,再給我十天時間,一定能讓你簽到合同。”
  “好的,你知道,我一向很欣賞你的辦事能力。”
  掛了電話,蘇嫇抬頭,卻見邵秋森立在門外,一手正要往半開的門板上敲,見她看過來,問:“我有沒有打擾你?什麽事笑得這麽高興?”
  蘇嫇掩飾不住的喜悅,臉半仰,眉角眼梢全是笑意,向老板道,“的確是有件好事情,咱們與盛萌的合同快辦妥了。”
  “怎麽會辦得這麽迅速?事情進展很順利吧?”邵秋森也高興。
  “當然,”她頑皮地眨眨眼,輕笑,“當別人在煞費苦心提防兩頭狼的時候,我卻已經學會喂飽其中一頭狼來對付另一頭狼,有了這種省力的好方法,怎麽會不事半功倍呢。”
  她很有些得意,然而邵秋森並不以為然,他不想打擊她,隻是笑笑,說:“這算什麽話?我怎麽聽不大懂?”他始終不同意她的辦事方法。
  蘇嫇這才發現自己有些忘形,忙收起笑容,歎:“你不需要懂的,邵總,懂得這話並不是件好事情。”
  他若要明白也不難,失去公司、車子、友情,日日夜夜趕一份沒有前途的工作,周圍全是灰蒙蒙皺著眉頭的臉,是敵是友黑白不清,那個時候他想必會明白。不過萬事總有特例,邵秋森擁有難得的赤子之心,到了末路他或許還可以異想天開去當和尚,依舊能逃脫大千紅塵煩惱乾坤。
  蘇嫇認真想像了下齒白唇紅的老板剃光頭的模樣,不敢笑出來,別轉臉將文件遞給他,說:“這個月真是大吉大利,月頭居然爭取到兩份外地客戶訂單,新進的業務員頭腦十分靈活,是個難得的銷售人才。”
  “太好了。”他高興。
  乘著邵秋森看文件,蘇嫇站到他身邊去,輕聲道:“邵總,如果沒有意外,這個月底與盛萌的合同就要簽下來,我已聯係了相關廠家,現在國內市場對轎車需求正值上升趨勢,鋁合金懸臂件也是熱銷,我們若以比同類行家略低2%的價格外發,說不定還能打開國外市場,爭取到長期客戶。”
  “不錯。”他點頭。
  蘇嫇等了一會,見他沒有反應,隻得接著說:“邵總,我略算了一下,即使是比同行低2%的報價,也能令我們每年盈利將近二百萬元。五年就是一千萬元。”
  “啊!”他終於明白了,瞠目結舌地看著她。
  蘇嫇以眼神向他保證。
  邵秋森吃驚道:“你是說我的公司馬上就要獲取到暴利了嗎?”
  蘇嫇氣到笑,難得到了這種時候,他仍不忘記這是筆不義之財。
  “是。”她沒好氣地道,“我們馬上就要成為暴發戶了,明天我就去打製一根手指粗的金項鏈掛在頸子上以示慶祝。”
  邵秋森覺查失言,臉紅,蘇嫇白他一眼,繼續道:“我準備在此盈利部分專門劃分出一筆錢獎勵給相關業務員。”
  “好呀,獎勵方案就由你負責。”
  “一言為定!”她笑吟吟地,準備先不把業務員是路紅的真相告訴他,對付邵秋森這種婆婆媽媽仁義兼顧的性格,非要先斬後奏才行。
  很想很想,和路紅一樣拿了獎金出國讀書,把餘下的青春浸在倫敦冬日的霧氣裏,在吡吡地燃燒著鬆木的壁爐前埋首看一本書,偶爾起身,披上外衣拉了某人的手跑到大街上買熱狗吃,耳旁有鴿子咕咕低語,空氣裏微濕的冷,時間緩慢而悠長,明淨單純得如同頭上那頂蛋黃色的月。
  世事相關,再也不必提及。
  蘇嫇想著想著眼神便凝在半空,閃著晶瑩的憧憬碎光,邵秋森一連叫了幾聲小蘇,她才聽見。
  他奇怪:“你在想什麽?”
  “沒什麽,”她很不情願地收起思緒,愁悵地,嘟了嘴,“不過是在想我那根手指粗的金項鏈。”
  邵秋森哈哈大笑,伸手在她頭頂拍一記,道:“油嘴滑舌。”
  他轉身出去,留下她依舊墜在幻想裏,鼻端仿佛有奇異的氣味,那是細雨悶透時節,葉子漸漸發酵,黑夜裏也能聞出青的味道。碧綠爽脆,令人精神一振。
  忍不住打電話給蕭申,他正在教網球課,聲音喘籲籲,乘機用大毛巾擦臉,一邊悄悄問她:“為什麽突然打來電話?是不是想我了?是不是等不及下班看到我……”
  情話軟綿綿,蘇嫇頰上騰起潮紅,似置身在煦暖的陽光下,不,這不僅僅是體貼,體貼隻是一種遷就的表現,而寵愛發乎於心,不等她開口,他會搶先說得更多,做得更好。
  她果然急不可待地想見他,平均每隔半小時抬手看一下表,總嫌時間過得太慢,可同時又有些享受,愛情等待渴盼,令人幾乎微微發汗的煎熬之苦。
  冬天是戀人最心愛的季節,她可以把手穿過他臂彎,一直塞進口袋裏,他還是怕她會冷,自己用手緊緊捂住,在衣料下十指相扣,大庭廣眾不為人知的親昵纏綿。就這樣一直連在一起,去到花市、商場、電影院,偶爾需要看商品介紹單,他用一隻手展開,她用另一隻手承接住,時間久了,動作默契利落得如同一個人。
  蘇嫇於是想,我是不是太貪心了,在經曆過那樣一段日子,這些怎麽會出現在我的生活中,然而當她轉頭看到一雙情侶在眾目下深吻,立刻又覺得自己尚有所缺,便看了蕭申一眼,隻一眼,他馬上俯身下來吻她。
  太幸運,生命中竟然能有這樣的一個人。
  隻是還不能把他公之於眾,帶回家給母親看。他也何嚐不是如此,不能把她帶到家裏介紹給每一個人,因為,蕭鎮曾經做過相同的事,這樣的換湯不換藥,實在有些處境尷尬。
  或許這就是生活, 像身體某處有條絲線繃入肌膚,逼得人在最快樂的時候也要皺眉忍耐,無法擺脫的束縛之痛。而幸福狹窄逼仄,是魚兒貼身在冰封河麵下,口裏吞吐含嚅的一縷氧氣。
  蘇嫇歎口氣,轉頭向蕭申微笑,並不覺得傷心,在這個弱肉強食的生存遊戲裏,傷心本來無用。
  她終於等來好結局,路紅主意一定,周曉峰再無回轉餘地,不得不向國鑫妥協,十天後,雙方公司負責人約定見麵簽字。盛萌那頭的代表自然是段綾與周曉峰,而國鑫,隻有邵秋森出場。
  事情進行得如此順利,蘇嫇反而有不真實感,合同簽定日,她親自去酒店門口看他們赴約。
  那一天下雨,到處汙水四濺道路泥濘,並不是個出門辦事的好天氣,可是本地人狡於言辭,他們稱此為有財有水。蘇嫇便在這樣一個潮濕陰霾的晚上,立在街角,看段綾從一輛嶄新的奧迪轎車裏鑽出來,神氣活現,躊躇滿誌仿佛天之驕子。
  街上人聲喧嘩,而她自己安靜如眠,淋在漫天寒雨下,見證過去的一段傷痕,遙遠、慘淡、真實無虛,如同以往所有怨懟憤懣,在滿街霓虹燈五彩閃爍中,隻一個照麵,便已沉澱為生命中灰色片段。

  二十七
  她在原地停留了一會,轉身去酒店對麵的快餐店買了杯熱巧克力,坐在門口落地玻璃窗下慢慢喝下去。天氣實在是冷,這種冷,厚毛衣也擋不住,蠕蠕地像是會鑽到骨頭裏,混合了骨髓凝膠住關節。快餐店裏人來人往,熱氣無法供應充足,蘇嫇凍得指尖發麻,張開嘴,嗬出一團熱氣,在空中噴成汩汩的影。
  霧氣裏,她看到一道窈窕的身影,走近了,在對麵椅子上坐下。
  路紅塗著鮮橙色的口紅,隨著麵部動作在空氣中留下明晃晃的印子,她小心翼翼地問:“蘇小姐,你的東西可都帶齊了嗎?”
  蘇嫇定了神,點點頭,從公文包裏取出文件,攤開放在她麵前,輕輕道:“這是蓋了國鑫公司公章的欠條,聘用協議書一式兩份,隻需要甲方落款處填一個名字便可合法成立。”又取出一張單子,補充,“這是匯給周曉峰的銀行轉帳單,你可以讓他打電話查詢網上存款額。”
  快餐店裏光線明亮,路紅仔細將文件一字字看畢,這才鬆了口氣,由衷地道:“蘇小姐,你辦事手法真正爽快利落。”
  她飛快地簽了名,將屬於自己的文件收起來,又取出手機打了電話,一一交待清楚。
  蘇嫇看著她動作停止,側頭麵對窗外,聲音低低像是在自言自語,道:“爽快利落?倒也未必,我隻是怕不小心出了錯,你就會立刻阻撓合同簽字儀式。”
  “嗬嗬。”路紅笑,她並不否認。目的已經達到,再無顧慮,人徹底放鬆下來,眼底的精明警覺褪去,換上了些許滄桑與慵懶,自顧自點了支煙,依在桌旁緩緩吞吐。
  “蘇小姐,”許久,她抬起頭,“真奇怪,我並不很高興。”語氣十分訥悶,百思不得其解似的,像個失望的孩子。
  從未料到果然心想事成,生活如此精彩莫測,富戲劇性,人卻無法隨之轉換心境,像魔法之臉,大開大闔,所以隻有無動於衷,本以為得意時必定揚眉吐氣神采飛揚,誰知卻是憔悴落寞,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又該繼續做些什麽。蘇嫇茫然,扭頭看了窗外,淡淡說:“咦,你看,雨停了。”
  又等了兩個多小時,才見到段綾與周曉峰大搖大擺而出,在酒店門口與邵秋森握手客套,雙方似乎言談甚歡。
  路紅突然道:“蘇小姐,我若是你,現在就過去打聲招呼,口氣一定要溫和有禮,末了再與邵秋森一齊告辭離開,看段綾臉上能有什麽表情。”
  蘇嫇一怔,轉頭看她。
  她也算是個直性子,恩怨分明,掐熄手上煙蒂,兩眼炯炯地看住蘇嫇,“你以往所做的一切不就是為了今天?現在合同已經到手,再不需要顧忌任何人,為什麽不顯身到他麵前去出一口惡氣?難道你是害怕與他見麵?”
  蘇嫇被她牢牢盯住,不由苦笑,自嘲道:“不錯,那樣做的確大快人心。可是,路小姐,你是不是八點檔的港台劇看多了?”
  “你這算什麽話?我是在幫你出氣呀!”
  “你就這麽想轟轟烈烈地出口氣?那你接下來準備怎麽對付沈琦呢?”
  這次輪到路紅傻了眼,她張口結舌地坐在原地,支支吾吾起來。
  “很難決定嗎?你手上已經有一大筆錢,不需要看任何人的眼色謀生,為什麽不去他麵前冷嘲熱諷?我知道你離開國鑫時也恨透了他,現在不就是個報仇的好時機。”
  “……”
  路紅無法回答,畢竟是聰明人,眼珠一轉,立刻笑,“我明白了,我們都喜歡看別人的熱鬧,輪到自己頭上時卻又覺得不值得衝動,得了好處未必再要去賣乖。”
  她邊說邊站起來,“蘇小姐,再見。”停了停,“我這一輩子做得最正確的事情大約就是招聘你進國鑫公司,想不到一場麵試竟然改變了我們兩個人的命運。”
  “不,改變的絕對不止是兩個人的命運。”蘇嫇替她糾正,“路小姐,再見。”
  出了門,迎麵一頭冷風,手機響了,邵秋森打來電話,說:“合同已經簽妥。”
  可蘇嫇聽出他口氣裏並無喜氣,甚至有些悵然,像一不小心踏上賊船,十分委屈無奈。她隻當不覺查,溫和道,“邵總,恭喜發財。”反思路紅所言,自她們相遇後,許多人的命運正在改變,而邵秋森卻是其中變化最小的一個,想來這樣儒雅謙謙的男子,一輩子不會懂得生活之苦,他們家境豐裕與人無爭,年過三十仍不能鎮住場麵,可以與之結婚或交友,卻不適用於商場創業。
  她收了線,攔了輛出租車回家。
  蘇太太見她淋得雨水淋漓的回來,也不肯說明去了哪裏,大是懷疑,但有蕭鎮前車之鑒,不好追得太詳細,於是皺起眉頭嘀咕:“一天到晚野在外麵,該辦的事情不去辦,不曉得在瞎忙乎些什麽。”
  一麵嘮叨,突然又想起件事,說:“剛才常孝銘打電話來,問起家裏的情況,我哪有什麽好事可以和人家說,隻能告訴他你現在沒有男朋友,工作也不過爾爾,難得他這麽熱心,還記得我們……”
  蘇嫇不等她說完,截口道:“他有沒有說是為了什麽事?為什麽不打我的手機?”
  “我怎麽知道?”她母親搖頭,“他找你會有什麽事?”
  蘇嫇同她解釋不清,便去了自己房間,關上門給常孝銘打電話,一連響了十幾下也沒人來接聽,蘇嫇左思右想,漸漸心煩意亂,放下話筒拎起外套往外走。
  蘇太太聽到動靜走出來,見她在穿鞋,不由奇怪:“你又要去哪裏?”
  蘇嫇不回答,披了外套又低頭去係鞋帶,把兩條細繩打了個歪歪扭扭的蝴蝶結。
  蘇太太看不下去,自己俯首上來幫她解開重新係了,埋怨,“你急什麽?這麽大個人了還毛毛燥燥。”終於忍不住,問,“看你整天早出晚歸的,是不是在談戀愛了?有誰在樓下等你?”
  “沒什麽,媽,我……公司有些事。”
  她匆匆跑下樓,在門口處招手喚出租車,偶爾一抬頭,居然看到自家陽台上窗子開了條縫,蘇太太臉貼在縫隙間,向樓下窺視她的行動。兩人視線一觸,蘇太太嚇了一大跳,驀然向後倒退,變戲法似地從窗前消失了。
  蘇嫇好氣又好笑,自己攔了車趕往常孝銘的住處,窗口裏黑洞洞半點燈光也無,蘇嫇料定這麽個寒冷的雨夜他必定無處可去,便上去用力拍門,一直打了十幾下,才聽到裏麵有了些許動靜。
  “常叔叔,常叔叔?”她叫。
  有鄰居被吵得不耐煩,打開門側身出來罵,“這麽晚了你嚎什麽?”
  蘇嫇一概置之不理,繼續拍門,十分鍾有餘,房門終於打開,常孝銘沐身在黑暗裏,歎氣:“嫇嫇,你這是幹什麽?”
  大約是天氣冷了,他說話時略有鼻音,令蘇嫇聽了傷心。
  “常叔叔,我要和你談談。”她不顧他反對,推門進去。
  “唉,不用談了,全怪我病重亂投醫,也不問問別人的處境,硬逼著你給我出主意,幸好你母親告訴我實話,放心,嫇嫇,我不會再麻煩你,好在我還有一門手藝,要知道有些模具廠做夢都想找我這樣的人去幫忙。”
  他跟在她身後一路絮絮不休地說,也不知道是要解釋給誰聽,口氣十分恍惚,老弱與尊嚴左右為難,因此話說得前後自相矛盾,蘇嫇倒被他引出心酸,輕聲打斷道:“胡說,常叔叔,我答應過的,你的事情我終會放在心上。”
  單身漢的房間缺少打理,撲麵有股混濁的酸燠氣,家具陳舊物品堆放淩亂,蘇嫇搶先上去把窗戶打開一角,又將燈光擰亮,轉頭便看到常孝銘的白發,絲絲裹在燈光裏,觸目驚心。
  “常叔叔,你別忙了,我還有話要說。”
  蘇嫇指了指對麵的椅子,用目光示意他坐下,常孝銘看出她眼裏的憐憫,很是尷尬,嘿嘿地笑了幾聲,慢慢在椅子上坐了,自上次見麵後不過一月不到,蘇嫇隻覺他身形佝僂動作遲鈍,已完全是個彷徨無助的老人。
  “你不去上班有多久了?”她輕輕問。
  “快有大半個月了,就這麽突然地讓人事科給我發了份辭退信,連招呼也不打一聲,直接說不用去上班了。”
  “常叔叔,我記得你剛進盛萌時是簽過合同的。”
  “呀?是,的確簽過一份合同,不過那時是二十年前的事,而且合同隻簽了三年。”
  “常叔叔,你有沒有想過,其實段綾應該付給你解聘費?”
  “唉,什麽應該不應該,我隻知道他肯我就有,弄到這步田地,隻好怪現在盛萌的老板不是你爸爸……”他說著說著便灰心,垂下頭,眼眶發紅,“嫇嫇,別再指望盛萌了,我盤算過,明天就去街道所報名,看看有沒有門房清潔工之類的工作,這些年我也存了幾萬塊錢,要是每月再能有三四百塊錢的補貼,日子就能混下去。”
  蘇嫇別過臉不想聽。
  忍忍忍,讓讓讓,老實人對付困境似乎隻有這兩種辦法,惶惶、淒涼、鬱傷,抱頭縮體,含著一口窩囊氣,逼自己去到山窮水盡處。終於節衣縮食至不能再省,連偶爾吃幾根肉絲也要精打細算,還得在螺螄殼裏做道場,安慰自己說麻雀雖小五髒俱全。
  一定不能輕易讓步,對於任何人與任何事,原則上退了半步便會傷害到自己。
  她忽然做手勢截住他的話:“常叔叔,我今天來,其實是想為你介紹工作。”
  “什麽?”他大吃一驚,眼裏煥出光彩。
  “我們公司現接了批鋁合金產品的銷售業務,急需一名專業懂技術的檢驗員質量把關,不知道你能不能出麵幫我這個忙?”
  “啊?什麽檢驗員?我年紀大……”
  “這個工作不設體力要求,你隻需要將圖紙尺寸與產品相比較,提供技術上的谘詢就可以。”蘇嫇話題一轉,“段綾為俄羅斯人做的鋁合金產品你熟不熟?”
  “熟,當然熟,那隻懸臂件本來就是我帶頭領人畫圖紙找材料搞出來的項目,從設計到樣品完成,一連趕了幾個月的時間。”
  “那就好。看來我真是找對了人,這個工作非你莫屬。”
  “你什麽意思?你們公司也要買這種產品嗎?”
  蘇嫇笑而不答,找出紙筆算了算,寫下個數字展開到他麵前:“我們公司有規定的工資標準,並且以前並沒有設過相似的工作崗位,我估計你的工資約莫是這個數目,不知道你可同意?如果有問題,我再去向總經理提出申請。”
  常孝銘隻掃了一眼,立刻眉開眼笑,點頭不迭:“好……好……”他不知道該怎麽謝她,跳起來用力搓著手,“嫇嫇……真是太不好意思了……你……我……放心,我一定好好幹,決不會給你丟臉的。”
  其實蘇嫇列出的是新進銷售員的最低工資額,因為事先沒有知會過邵秋森,不敢強拿主張,隻開了個保守底限數,誰知道他竟滿意至此,相比與段綾的貪婪拔扈,常孝銘何其質樸單純,她愣一愣,免不了又要心酸,當下血氣上湧,一字字保證:“你放心,我也決不會令你失望。”
  第二天找了個機會,向邵秋森提出建議,“邵總,隻要一投產,盛萌立刻就會發現合同有問題,我擔心他們憤怒之餘,會偷工減料,影響到產品質量。”
  “不是有合同限製嗎?我記得合同後麵附件上的質量參數要求很明確。”
  “可是我們對加工業並不了解,許多細節問題都是外行,如果沒有專家指導,隻看尺寸參數似乎還不夠控製質量。”
  “你有什麽提議?”
  “我想把盛萌當初設計這隻產品的技術骨幹請到我們公司當質量顧問,有了他把關一定不會出差錯。”
  “這樣也可以的嗎?”邵秋森睜大眼睛,“在簽了那種暴利合同後,繼續挖角盛萌的技術骨幹,一再令其慘遭打擊,道理上也說不過去呀。”
  蘇嫇拍拍腦袋,猛然間明白過來,老板向來是慈悲心腸烏托邦情懷,怎麽能以普通商人的利益追求去打動,她眼珠一轉,馬上動之以情,低聲說,“其實,請這個人來倒不全是為了技術支持,隻怪盛萌對他太苛刻,過河拆橋,產品一完成就把技術人員辭退,說是為了節約不必要的開支,倒使我們白撿了個好處,也可杜絕以後工作中的不必要損失。”
  “哦?”邵秋森終於心動,皺眉道,“我最反對以刻薄職工來節約成本,記得以前沈琦曾經勸我每隔三個月招聘一批銷售員,把工資限製在試用標準以內,可以省下一大筆開銷。”
  “唉呀呀,這怎麽可以。”蘇嫇馬上憤然而起,配合老板心情,大聲道,“用這種下流的手段欺騙職工,不過是為了多賺一點點錢,鑽法律空子,連公司新進員工也不放過,這種餿主意虧他想得出來!”
  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總不會錯,果然邵秋森麵色大好,他點點頭,算是對蘇嫇是非分明的讚同,問:“那個技術人員準備什麽時候離開盛萌?”
  “他已經被無故辭退了。”一提起常孝銘,蘇嫇火大了,當下源源本本把事情經過說了一遍,怒道,“對這麽一個在本公司工作了二十年的單身職工,風燭之年不但不予以體恤照顧,反而借項目大功告成之際將其一腳踢開,這樣無情無義,盛萌真是欺人太甚!”
  “怎麽會有這種事情?”邵秋森天性最憐貧惜弱,聞言拍案而起,“盛萌竟然如此明目張膽的欺負老弱員工,也不怕將來遭報應。”

  二十八
  憑借著邵秋森心頭的一股正義之火,常孝銘順利進入國鑫公司擔任產品質量顧問,底薪初定為每月八百元,公司試用期為三個月,蘇嫇辦事極其利落,當下催促人事部辦妥手續,並專為他分派了張桌子,用以堆放圖紙。
  “常叔叔,在試用期時先委屈一下,隻要過了三個月,你的工資就會漲至一千五百元。”
  “什麽話?公司環境這麽舒適,老板脾氣又好,況且我都這把年紀了,就是每月八百元也足夠。”他做事分外賣力,天天提早半小時到公司,從老板至普通銷售員,把地上掃得一塵不染,每個人的辦公桌擦得一幹二淨,桌上杯子洗刷備好,泡半杯茶頭,茶葉放得不多不少,完全按照個人習慣的份量。
  這樣勤快,刮風下雨從不間斷,清潔工反倒無事可做,眼睜睜看他忙碌,自己立在一邊麵色尷尬。
  “常先生,你是本公司的產品質量顧問,這種擦拭倒水的工作就讓給清潔工去做吧。”邵秋森看不下去,一而再三地向他打招呼。
  “是,是,邵總。”常孝銘嘴裏答應動作不停,照舊我行我事,暗地裏對蘇嫇說,“以前我們當學徒的時候起,就必須懂這個道理,在任何地方都要手腳麻利,做得多才不會被老板嫌棄。”
  “這話倒也不錯。”蘇嫇抿嘴笑,提醒他,“所以你拚命找活幹,把全公司的清潔工作都包了,是不是在提醒老板可以辭退清潔工?”
  “當然不是!”他嚇了一大跳。
  “常叔叔,我知道你原本是好心,可是每一個崗位都各司其職,你要是把別人的工作做光了,豈不是要影響到其他人就業?”
  “是,是,是,”他終於明白,臉色也變了。
  話雖這麽說,蘇嫇也明白他是閑得發慌,盛萌尚未交貨,常孝銘手頭暫時沒有工作,又是公司新進職工,自然心神不寧。好在不久後盛萌那邊傳來消息:第一批產品已經下線,請國鑫總經理親自上門驗收。
  邵秋森向蘇嫇道:“不過是提貨。為什麽要請我親自跑一趟?看來盛萌已經查覺合同的問題,這是在請我過去修改合同。”
  “笑話,簽定的合同怎麽能改變,邵總,到時候我陪你一塊去吧?”蘇嫇胸有成竹,嘴唇抿成一條線,十分堅決肯定。
  倒是邵秋森神色猶豫起來,偷偷看了她一眼,張了張嘴,又慢慢閉了。
  “邵總,你是擔心盛萌和我們鬧得不歡而散,會對我們不利嗎?”
  “這倒也不是。”他那句話明明就堆在嘴邊,可實在說不出口。
  “那就是擔心我終於報複成功,會得意忘形大放撅詞,做出不知輕重的舉動?”
  “不,不。”他臉脹得通紅。
  蘇嫇笑:“你放心,邵總,小人也分三六九等,何況我自認並不是個小人。”
  驗收那天她果然赴約,不過故意晚了半個小時,待趕到盛萌總經理辦公室時,段綾與邵秋森已起爭執。
  這段日子對段綾來說簡直是個噩夢,先是乘他出差之際,周曉峰與人事經理路紅突然一前一後離開公司,隻交了份辭職信,便沒了人影,並且手機電話全部停機,驚愕之餘,又見到營銷部負責人麵色蒼白地上來匯報,說給國鑫的合同中材料單位出錯,鎊與千克重量相差近一倍多,懸臂架的成本因而上漲一倍不止。
  這時他才想起合同的始作俑者周曉峰與路紅,派人急急去找,卻發現早已人去樓空,房東目光比他還要震驚,“怎麽可能?房租交到這個月底,怎麽會沒人住?”
  開門一看,家具一應俱全,所有個人物品全部搬走,箱櫃四壁空空,馬上好簽定新的租約外借。
  這兩個人全是外地來本城打工的年輕大學生,沒有親戚與固定住址,真正無牽無掛,段綾翻出周曉峰以前給的一隻外地電話,打過去,對方用濃重的東北方言回答他,“俺兒子去大城市打工好幾年,早沒信兒了。”
  他不死心,一再追問索取,終於求到新的手機號碼,也確是周曉峰本人來接聽,聲音十分無辜,說:“段綾,我在你這裏工作的很不愉快,你這麽專權強硬的一個人……”
  說了一大堆抱怨的話,像是這幾年受了多大的委屈,對合同的事情反而輕描淡寫,被追問得急了,他把手一攤,“合同都是事先給你看過的,我本來學的是金融管理,又不是機械製造,我不懂技術,你也是外行嗎?”
  電話突然斷線,再打過去,已經無法接通。
  段綾這才明白是內賊作怪,抱頭悔之晚矣,想起曾見過邵秋森人品儒雅,應該是個文縐縐的讀書人,或許還能通融商量,就算是死纏爛打,也要把損失減少到最小。
  提貨那天,他一早等候在公司門口,親自把邵秋森迎進總經理辦公室,略略幾句開場白後,愈加低聲下氣起來,懇求道:“我初做鋁合金不久,還是個外行,國鑫想必也經曆過這種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艱難時期,小公司沒有技術革新固然不能長期存活,可是稍有差池也會粉身碎骨,比如這次,全怪技術人員不懂國際國內單位換算的習慣,恐怕要連累到貴公司一同配合修改合同。”
  “這怎麽可以?”邵秋森立刻搖頭,“段總是在開玩笑吧,合同本身就是商業承諾行為,哪有對承諾一改再改的道理?”
  “我明白我明白,出了這種事情確是我方的錯誤,邵總,此事還要請您多通融通融。”一邊說,一邊側身讓年輕貌美的助理提著禮盒走過來,笑吟吟端在邵秋森麵前。
  “邵總,這是我的一點心意,請您先收下,至於其他細節,不如過一會咱們去隔壁的酒店邊吃邊談。”
  “抱歉,今天很忙,看了貨就要走的。我們還是先去倉庫看看吧?”邵秋森覺查出周圍氣氛不對,站起來推開禮盒,向門口處走。
  段綾哪裏肯輕易放他走,一見不妙,立刻向旁邊助理使眼色。
  助理是個二十歲出頭的小姑娘,一頭彎彎曲曲直到腰際的卷發,是時下最流行的SPA燙,見老板示意,忙撲到邵秋森身邊,將雙纖細白嫩的小手搭在他肩上,撒嬌一樣地笑,“邵總先別忙著走嘛,我們段總還有事情和您商量,倉庫現在正亂著呢,隻怕下午時才能把東西打包裝箱,您呆坐在這裏等也不是辦法,是不是……”
  她聲音甜膩,倚在邵秋森身上,拽著他袖管,拉拉扯扯,邵秋森即不能推又躲不掉,果然被她纏住,聽耳旁一路咭咭咯咯聒噪下去,自己半句話也插不上,一時臉紅發急,無可奈何地用眼神向段綾抗議。
  “嗬嗬,邵總,不要急,難得有空到盛萌來,何不讓我做個東道主。”段綾臉上笑得歡,暗地卻在咬牙切齒,下定決心今天說什麽也要把邵秋森弄到酒店包房去,屆時點幾瓶紅酒,灌到他神誌不清時,把修改好的合同拿上來,就算是強按著手指也要他簽上大名。主意拿定,一不做二不休,又去到門口叫來兩個女職員,大家上來把邵秋森團團圍住,一齊用力往外拖。
  邵秋森這才知道什麽叫做豈有此理竟有此事,遇到這群商業無賴,個個如狼似虎,掙紮得汗如雨下,想去摸袋中的手機打電話叫救兵,不料被段綾奪手搶去,拔去電池板,放入自己口袋。
  “邵總,我請你吃飯,就不要再叫別人了吧。”他舉了手機得意地說。
  俗話說,不怕窮就怕凶,臉皮一拉什麽事都能解決,邵秋森也算經曆人生重要一課,雖然恨得牙根都癢,可身不由已,眼看就要被“請”去酒店包房。
  正當眾人七手八腳吵吵鬧鬧一片混亂時,忽然門口處有個女子聲音清脆地大聲說:“請客吃飯是好事呀,何必搞得雞飛狗跳?大家真是太客氣了!”
  別人聽了也沒有什麽,獨獨段綾心頭大跳,這聲音極其耳熟,令他產生不詳預感,忙推開身邊的女助理,目光穿過亂哄哄的人影,向門口處看去,果然見蘇嫇將手機扣在耳邊,隔了人群向他微微一笑。
  “你?”他手指住她,目瞪口呆。
  蘇嫇先不理他,對著電話裏布置道:“你們都上樓吧,盛萌總經理要做東道主了。小劉小王小陳還有小趙,再通知常師傅與開車的小李,大家統統到總經理辦公室來,一個也不能少。”
  聽對方答應了,她才斷線,氣定神閑地走進來,拍拍手,“OK,諸位,能不能先停一下?我有話要說。”
  被她打岔,所有人停了動作,女助理轉頭看段綾眼色,卻見他麵色白裏透青,極其難看。
  乘這一頓之際,邵秋森終於得以喘口氣,衣服淩亂領帶歪斜,女職員的手還粘在他身上,他撣汙跡似的一一撥掉,又要忙著整理衣服領帶,神情十分狼狽。
  “邵總,你沒事嗎?”蘇嫇嘴上關心,其實心裏不厚道地在偷笑,很樂意看到一向對法製社會充滿信心的老板吃了虧,希望他以後別在對她說什麽朗朗乾坤國有國法的大道理。
  “原來全是你搞出來的事情!”段綾震驚之後已經慢慢回過神來,短短幾分鍾,他腦中迅速理出思路,既然蘇嫇稱邵秋森為“邵總”,想必是國鑫的人,那就一定和這紙合同有關,本來路紅周曉峰突然失蹤後,他知道自己被人暗地擺了一道,表麵上看來是邵秋森路紅周曉峰三個人聯手騙他的錢,可轉念一想,邵秋森木頭木腦不像是個會用手段的人,出來混了些年,這點眼光自認是不會錯的,現在再見到蘇嫇出場,立刻胸中雪亮,所有疑問一一迎刃而解。
  “這算是什麽事呀!這事!簡直!簡直!”他硬聲硬氣地說,翻來覆去,臉上表情瞬息變幻,似乎是不知該憤怒還是平靜,又不知該怎麽才能把這口氣忍耐下去,於是帶動五官擠來扭去,整張麵皮微微發顫,仿佛正逐漸與下麵的肌肉骨骼抖散分離。
  所有的僵硬尷尬,蘇嫇假裝看不見,她微笑地,態度誠懇的看著他的眼睛,柔聲問:“段經理,我們隻是來提貨的,如果你想請我們邵總吃飯,手下人也不能在外麵白等,不如大家一齊去喝幾杯,豈不更加熱熱鬧鬧?”
  她話音未落,樓下“蹬蹬蹬”已衝上來一群人。常孝銘帶頭,國鑫的業務員連同司機小李,密壓壓站了兩三排。
  國鑫公司手下大多是年輕力壯的青年男子,也有從東北江蘇招來的外地大學生,一個個血氣方剛,烏眉直眼地瞪過來,把盛萌公司花枝招展的女職員們嚇得手忙腳亂,立刻嘰嘰喳喳地叫起來:“唉呀,你們這是幹什麽?準備打群架嗎?段總……你看你看……”
  鶯鶯燕燕嬌滴滴向來是段綾的最愛,今天卻聽得分外刺耳,尤其是此刻蘇嫇麵帶嘲諷地看過來,她高佻的身材在身後男子襯托下愈加修長秀麗,卻並不顯得柔弱,他看看她,又看看自己周圍,更加心煩意亂,猛地推開身邊眾人,大喝一聲:“閉嘴!”
  眾人驀然止聲。
  蘇嫇歎口氣,說:“看來我們是沒有酒席吃了,對不對?段總?”
  邵秋森已經走到她身邊,衣服雖然已收拾整齊,臉上依然餘驚未消,好在段綾現在已不可能請他吃飯,於是向蘇嫇道:“小蘇,我先回去了,提貨的事你和其他人留下來辦吧。”
  他從來沒有遇到這樣荒唐粗暴的事情,也知道自己永遠對付不了這些人,索性轉過身去把問題拋給蘇嫇。
  “是,邵總,按照合同條款,段總一定會在今天把產品交給我們,你放心。”
  這話於其說是講給邵秋森聽,不如說是在警告段綾,段綾當然聽得明白,他“哼”了一聲。
  “難道不是嗎?”蘇嫇馬上發問,“段總,難道你的產品沒有下線?我明明接到你的提貨通知,上麵還有你的親筆簽名呢。”她笑吟吟地取出文件,遙遙地向他展示一下,重新折好夾進包內,含意不言而明——如果真要對簿公堂,這也是我方有力的證明。
  
  二十九
  那句話怎麽說的?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誰料得才一年半不到,蘇嫇竟已能神氣活現地站在段綾麵前, 且手上捏著那紙要命的合同,段綾縱然氣得七竅生煙,可還要勉強鎮靜,拚命把這口氣先咽下去。
  “嫇嫇,我們之間有誤會……”他搜腸刮肚的解釋,然而自己也無法圓其說,話到一半就已經放棄,終於垂了頭,自認晦氣,“你到底想怎麽辦?”
  “段總,我隻想按合同辦事,請你盡快把貨物提交出來。”
  “你不能這樣!你知道,這張合同不公平,這……這簡直是詐騙行為!”
  “是嗎?”蘇嫇微笑。
  真奇怪,一年半之前,這些話明明都是她想說的,女人求助的方式更淒慘柔弱些,她也曾想拉著他衣角,痛哭流涕,畢竟他們有過婚約,而他分明說過要愛護她一輩子的話,就算情話都是不可信的吧,總有也十之二三的情份在,她想請求他網開一麵。
  可她並沒有沾到他一片衣角,段綾不說話,他隻是冷冷看著她,像看到沿街乞討上來的叫花子,臉上厭惡十足,不說話,是因為專等她求上來,好一口果斷地回絕過去。
  迎著那種眼光,她到底沒有伸出手,明知道結果是拒絕,何必再去自討其辱。於是,她轉頭去看窗外,記得那天天色好昏暗,雖然有太陽,可就是昏暗,哪像今天,滿目陽光燦爛,明媚得叫人睜不開眼來。
  她一直微笑。
  段綾漸漸無計可施,周圍的人這麽多,既不能懇求得太厲害,也不能強取豪奪,急得額上滿頭大汗,實在僵持不下去,隻好咬牙命令助理,“你們去讓車間主任把貨物打包交給國鑫。”
  “是。”女人們妖妖嬈嬈的出去了,蘇嫇才要帶著國鑫員工也跟著走,被段綾揚聲叫住,“嫇嫇,我有話要對你說。”
  她在門口頓了頓,似乎想要停住,可馬上繼續向外走。段綾立在原地又叫了幾聲,隻等來國鑫員工詫異的目光,蘇嫇連頭也不回一下,態度冷若冰霜。
  國鑫眾人提了貨浩浩蕩蕩回公司,每一個人臉上都笑嘻嘻,唯獨邵秋森心有餘悸,說:“以後提貨再不要叫我去,這個段綾根本就是流氓。” 突然又想起什麽,猶豫著向蘇嫇看了一眼。
  蘇嫇馬上道,“不錯,當初確是我瞎了眼。”
  “不,小蘇,我並不是這個意思。”他臉紅。
  晚了,蘇嫇已經多心,邵秋森確實並無惡意,可是尷尬人難免尷尬事,萬事隻要涉及段綾,無論什麽樣的話題都可令蘇嫇難堪,喜悅之情頓時一落千丈,不動聲色地把其餘工作交待了,打電話找蕭申。
  “你現在哪裏?能不能來接我下班?”
  “OK,小人隨時聽候公主差遣。”他欣欣然地答應。熱戀期就是這點好,仿佛為對方做任何事都能夠赴湯蹈火。
  掛了電話,心頭陰霾一掃而空,事業成功又如何?縱然手上拿定賺錢合同,女人最要緊的還是感情生活,也幸虧有了蕭申,蘇嫇才得已逃脫怨婦嘴臉。
  她重新收拾心情,向邵秋森道:“我已經打聽過國內行情,盛萌的懸臂件時價每台套二千四百元,我們可以每台套二千二百元的價格出售到市場上,一定會有許多廠家上門求購。”
  “好,這事就由你去聯係吧。”
  邵秋森手上正拿著份國家地理雜誌新刊,像小孩子找到心愛的玩具,哪有空再管其他的事情,蘇嫇方知道老板是真正的好命,完全不用擔心前途是什麽,反正若是出現窮途困境,總會有像路紅蘇嫇這樣的強勢員工迎頭頂上去。
  而她的救世主卻隻有自己,連蕭申的出現也隻是錦上添花而已,下班後走出公司,蕭申早十分鍾先到大門口等候,立在落地玻璃窗前,清爽簡捷的藍色夾克衫與洗得發白的牛仔褲,身形修長舒展,叫人看了不知道有多舒服養眼。
  一見他,蘇嫇才覺得胸中悶氣完全出盡,絲絲縷縷地全部飛到爪哇國去了,忙奔過去把手塞進他臂彎裏,仰頭一笑,“今天晚上我們去哪裏玩?”
  “我家。”他笑嘻嘻地道。
  “什麽?”
  “蕭瑜和雪華都回國了,今天晚上是家庭聚會日。”
  “唉呀!”她吃一驚,甩手不迭地從他身上掙脫出來,嗔惱,“好一隻空心大湯園,你家裏有事,還出來見我幹什麽?”
  “我想帶你回家呀。既然醜媳婦總要見公婆的,不如乘今天所有人都在場,讓我把你帶上門去正大光明的和他們打聲招呼。”
  “唉,你辦事太魯莽了。”
  “怎麽魯莽了?我為什麽不能像蕭鎮一樣慎重其事地把女朋友帶回家?你渾身上下有哪個地方見不得人?”
  蘇嫇咬著嘴唇,恨不得在他臂上掐一把,人無完人,如果說邵秋森是書生意氣到令人討厭,那蕭申就是孩子氣到常常叫人難堪,難得他的青春期像是永遠過不完似的,以至於總是振振有詞的說著自己堅信的道理,從來不關心周圍環境與人情世故。
  “難道不行嗎?為什麽不可以?”蕭申還在那裏沒完沒了,霸著她不放,“你在害怕什麽?放心,有我在,沒有人敢欺負你。”
  他是難得認真說話,可是表情比平時更可愛,眼睜得又圓又大,眉頭皺得濃密,於眉心處根根可見,越發顯得俊秀,卻是孩子氣的美,蘇嫇忍不住伸手去撫摸他的臉,心底最柔軟的地方正漸漸融化。
  “好吧,全都聽你的。”
  她任他拉了手,或許他仍是稚氣與衝動,但一生中能被這樣一個清秀真摯的男子牽了手……罷罷罷,也就隨他去吧。
  兩人開車先去樓下商場買了大籃的熱帶水果與巧克力禮盒,手拉手站在門前按門鈴,蕭申不住地回頭看她笑,既興奮又忐忑,而蘇嫇還他以微笑,表麵沉靜雲淡風清。
  出來開門的是蕭欣然,乍見兩人,她倒退半步:“SUN,你這是幹什麽?”突然想起蘇嫇也在,硬生生擠出個笑臉,“蘇小姐,你好,我們又見麵啦。”
  “蕭小姐,你好。”蘇嫇笑得比她輕鬆。
  “你沒看到我帶女朋友回家嗎?爸媽呢?家裏還有什麽人?”
  “都在!”蕭欣然狠狠白他一眼,當著蘇嫇的麵不好說得太過,無奈把頭一別,“你們進去吧。”
  人果然都到齊了,一進門,便看見蕭鎮與蕭麗雯,連同以前曾見過一麵的蕭睛、蕭銘,連同蕭伯父蕭伯母與兩個花枝招展的女孩子,想必是在國外求學才回來的蕭雪華和蕭瑜,眾人不約而同,抬頭向他們注目。
  迎著這樣的眼色,蕭申的手心明顯一僵,本能地擋往女朋友身前,“爸,媽,我帶朋友回來吃飯。”聲音已經變了調,可他自己並不知道。
  “坐吧,不要拘束。”蕭氏夫婦總是知識分子,且是經過些動亂坎坷的老人,早已習慣風浪起伏,蕭伯母臉上笑得很平和,“蘇小姐,來,這邊坐。”她示意身邊的女孩子給蘇嫇讓坐。
  蘇嫇溫順坐下,蕭申總是怕她吃虧,硬是挨著坐在她身邊,對麵蕭鎮冷冷地看了他們一眼,突然起身,“舅舅舅媽怎麽還沒到?我去打電話問一聲。”
  “不要去啦,這個時候估計是塞車,等一會他們自然會到的。”給蘇嫇讓坐的女孩子並不知道狀況,好心阻止他。
  蕭鎮無奈,也不再坐下,徑自轉頭去裏麵房間。蕭欣然隨即跟上去。他一走,客廳裏的氣氛變得有些怪異,隻蕭雪華和蕭瑜仍在打打鬧鬧地搶電視機遙控器,其餘人都不說話。
  蘇嫇偶爾抬頭,便看見對麵蕭麗雯目光涼涼地,像是含了許多不屑,瞥一眼,慢慢滑過去,過了一會兒,再轉過來瞥一眼,神情態度比第一次見麵時更差了幾分,然而蘇嫇並不動氣,隻作不見。
  蕭申卻不甘心,他瞪蕭麗雯一眼,“你看什麽呢?你眼睛有毛病?”
  “咦,你管我看什麽?我又不是第一次見蘇小姐,你還怕我會好奇八卦呀?”
  兩人立刻針鋒相對起來,聲音略大些,原先坐在書櫃旁邊的藤椅上看書的蕭伯父抬頭皺眉,“吵什麽吵?二十多歲了還像是十歲的娃娃,難得大家聚在一起吃頓團圓飯,休要惹事不安生。”
  蕭伯母出來打圓場,道:“沒什麽,表兄妹吵嘴是常事,隻是今天有客人,你們都給我收斂點吧。”她聲音柔軟但透著嚴厲,不光是蕭申蕭麗雯,連蕭麗華與蕭瑜都立刻噤聲,蘇嫇自始至終,隻是微笑,甚至眼神與蕭伯母相對,毫無意外。
  連蕭伯母也感到了她的平靜,說:“蘇小姐人很沉穩,似乎與上次見麵時有些不同。”
  “也許。”蘇嫇笑,順手端了茶幾上的茶壺,將蕭伯母麵前的茶杯注滿。
  蕭申賭氣似的,拉過蘇嫇的手,道:“爸,媽,嫇嫇給你們帶了意大利手工巧克力,是你們最喜歡的那種牌子。”
  他想方設法地要替蘇嫇拉關係,蕭伯母看出來,憐惜地瞧了一眼兒子,客氣道:“又讓蘇小姐破費啦。”
  電視頻道正巧轉到《大話西遊》畫麵,蕭麗雯馬上大聲阻止道:“好,好,就看這個,不要再換頻道啦,我最喜歡看這個——“老婆,又升天啦!咦!我為什麽要說‘又’?”她拍手拍腳地哈哈大笑起來,引得旁邊蕭銘蕭瑜等人也跟著笑。
  蕭申的臉突然變得鐵青,像是要打人,蘇嫇一見不好,忙用力在他掌心捏一記,接口道:“不錯,我也喜歡這個片子,很無厘頭,並且我認為周星馳的笑話最大成功處不是在於嘲笑別人,而是自嘲。隻有懂得自嘲的人才是真正懂得笑話。”
  這次輪到蕭麗雯閉了嘴,臉色發白。
  蘇嫇一擊得中,於是轉頭向蕭伯母道:“請問洗手間在哪裏?”
  “呀,就是那個門,雪華,你指給蘇小姐看。”
  蕭雪華削瘦得如同T型舞台上的模特兒,她並不知道舊事的來龍去脈,笑吟吟地起身給蘇嫇帶路。
  這個時候想來蕭申已經明白今晚把她帶到家裏是個多大的錯誤,不過不要緊,現在的蘇嫇已經練就伸縮自如彈簧般的麵皮,早不在乎別人的一兩句冷嘲熱諷,如果有必要,她甚至隨時可以奮起反擊。蘇嫇在蕭家獨立式玻璃洗臉盆裏用冷水撲麵,對著鏡子大力吸氣, 用一方紙巾擦幹了,重新走出來,透過半開的房間門,她瞟到蕭鎮的身影,原來站在陽台上。
  想一想,她徑直走過去。
  蕭鎮並不是一個人,正在與蕭欣然說話,他見蕭欣然突然止聲往後看,回過頭,目光一呆。
  “你好。”蘇嫇向他微笑。
  蕭欣然歎口氣,“你們慢慢聊。”她乘機走了。
  蕭鎮無可奈何,與蘇嫇打了照麵,“你怎麽出來了?”
  “裏麵人多,出來透透氣。”
  她凝視他,確實瘦了許多,麵頰兩側陷下去,眼神有些憂鬱。
  “聽說前些日子你出車禍了,一切還好嗎?”
  “沒事,隻是擦破了點皮,車子傷到發動機,人卻沒什麽事。”
  “呀,那也算大難之後必有大福了,你今年的工作一定非常順利。”
  蕭鎮冷笑,“真正工作順利的人是你吧?我也聽說國鑫與盛萌間的事情了,恭喜你,終於向段綾報了仇,果然商場風雲最能鍛煉人,現今的你真是能幹又活絡,隨口說句話居然都這麽圓滑。”
  “是嗎?”蘇嫇被他得罪,倒也不動怒,伸手抿抿發腳,笑,“這話怎麽聽上去有些不對味兒,其實你才是真正的青年俊傑,一個眼神便能指揮一批人,我卻是個混碗飯吃的小角色,受人指揮的打工仔,當然早習慣到處諂媚拍馬,說話討巧才能有立足之地。”
  “這算什麽話?”。
  “這是老實話。”蘇嫇見他不悅,也不著急,悠悠道,“你看,你做成一筆生意是目光敏銳手段高超,輪到我便是小人得誌,賺陌生人的錢固然是投機取巧,如果不巧賺了熟人的錢,那更加是奸詐報複。錢始終是錢,純潔又無辜,罪惡尷尬的一直是人,有經曆前科的小人物就是這點麻煩,怎麽做都翻不了身似的。”
  蕭鎮被她反駁了一通,不由沉默,半天,才道:“嫇嫇,我承認我剛才說錯了話,可是你怎麽變成這樣口齒鋒利,與以前完全判若兩人。”
  “不,我與以前並沒有變化,隻是你看我的眼光已經改變。”蘇嫇低了頭,看到他雙手指甲修剪得短而幹淨,蕭鎮向來注重儀表,手上任何首飾皆無,隻有腕上戴隻浪琴超薄藍寶石表麵鑲鑽手表,偶爾他把手表摘下來交給她,她便小心翼翼如臨大敵地捧在掌心,因此引得他發笑,憐惜地稱呼她小傻瓜,那時的蕭鎮一定以為蘇嫇脆弱又無助,連看管一隻手表都興師動眾。
  ——往往是人的財力決定他在場麵中到底是縮手縮腳還是揚眉挺胸。
  “不,你真是改變了,你看上去就是和以前不一樣,變得……表麵很平靜,可一觸即發,每句話都語帶雙關。”
  “哦?”。
  “你……,你變成了一個冷靜到危險的女人。”
  “是嗎?”她終於收回了目光,慢慢地,重新回到他臉上,很堅定,極其溫柔,輕輕地道,“那也是因為人人都說我會發瘋,所以我才要辦事清醒冷靜,一絲也不能衝動。”

  三十
  不一會有人來通知他們回大廳,說舅舅舅媽已經來了,在客廳沙發上團團圍坐,蘇嫇客客氣氣的一一與之打招呼,坐在蕭申旁邊,一家人若無其事地吃起飯來。
  席間蕭伯母一口一個蘇小姐,對她的來曆隻字不提,蕭氏姐妹相互間擠眉弄眼,所有嘲諷神情指桑罵槐之意更不必提,蕭申漸漸忍不住氣,沉下臉與她們立眉瞪目,還是蘇嫇偷偷在桌下輕輕按了他的手,示意他息怒。
  他皺眉向她投去歉意的目光,神情間楚楚可憐,像一個執著卻無奈的大孩子,蘇嫇看了心底酥軟軟的發麻,恨不得伸手去在那雙挺秀的眉尖摸一下,可礙著旁人眼光,唯有手上用力,溫柔地貼在他手背上。
  蕭鎮把一切看在眼起,沉默半天,慢慢推開眼前杯盞碗碟,起身道:“銀行裏還有事,晚上必須趕去加班。”
  “這麽辛苦!”身旁舅媽不知實情,一迭聲的叫蕭伯母小名,“阿芬,小鎮快變成工作狂了,這樣下去你哪一年才能抱到孫子呀?”
  “小孩子的事自己總有主張,光大人著急是沒用的。好在我們小鎮做事很有分寸,從來不用我們操心。”
  蕭伯母嘴上雖說得寬鬆,心裏總是擔心兒子,見蕭鎮進了房間,忙跟過去,“吃飽了沒有?我還做了八寶飯和蝦肉蒸餃,你要不要再吃一點?羊絨外套我掛在書房衣架上了……”
  走到背人處,拉了兒子的手輕聲道:“我知道今天晚上你受委屈了,小申不懂事,晚上我說他幾句,那種不知規矩的女孩子也別放在心裏了,連眼高眼低都不曉得,實在太胡鬧。”
  蕭鎮心情極差,含含糊糊的應了,拿了外套走到門口,關門時情不自禁向蘇嫇掃了一眼,正好她也轉過頭來,坦然與他麵對,微微一笑,落落大方中藏有幾分狡黠,秀麗如狐,哪還是當初那個溫潤含蓄女子的模樣,他暗自長歎,扭頭出去。
  蕭鎮走後氣氛更是沉悶,連蕭伯母也懶洋洋的疏於應酬,去廚房裏取出熱騰騰的八寶飯和蝦肉蒸餃,本該最後上場的酒釀寧波湯園與水果盤也一並端出來,滿滿堆在桌麵上,看得人胃口盡失。
  蕭申終於認識到自己的過錯,低頭一言不發,好不容易挨到桌上熱菜冷透,才抬頭道:“爸,媽,我要送嫇嫇回去。”
  “也好,晚上天冷,還是早些把蘇小姐送回家吧。”
  一句挽留的話也沒有,蕭麗雯幹脆跳起來直接去開門。
  蕭申恨得臉上變色,手裏緊緊拽了蘇嫇,走到門口蕭麗雯麵前,伸手用力將她推開,蕭麗雯尖叫,一個趔趄幾乎跌倒在地,蕭伯母歎,“你這孩子……”
  話未說完,蕭申已拖了蘇嫇氣呼呼衝出家門。
  “你這是做什麽?”蘇嫇苦笑埋怨,“一頓飯都忍耐下來了,怎麽最後做得這樣魯莽?”
  他隻是不響,徑自去車庫取車,坐在車子裏,俯身把麵孔埋進方向盤。蘇嫇見他真正傷心,不由憐惜地撫摸他腦後短發,“SUN,你在想什麽?”
  “對不起,今天我不該帶你來,害得你受盡難堪。”
  “嗬,沒什麽。這樣的情況總要來一遭。”
  他慢慢坐直身體,胸口一起一伏,仍在生悶氣,倔強地側過臉不讓她看,蘇嫇隻見他清秀的輪廓藏在黯淡光線裏,嘴型極美極飽滿,緊緊抿成一線。
  美少年無論哪個角度看都是賞心悅目,蘇嫇凝視許久,慢慢靠過去依在他肩上,“SUN,二十五歲之前你在做什麽?”
  “咦?”他沒料到她會問這個,轉念想了想,回答,“也沒幹什麽,不過是讀書,打球,找女朋友到處玩。”
  她倒不意外,似乎俊秀如他,本該如此風流不羈,她隻是用力嗅他衣服上的氣息,逐漸有些貪婪表情,“SUN,我們同居好不好?”
  他怔住。
  “你父母不會輕易接受我,沒有長輩的祝福和理解,也許最後我們還是分手,可是我現在想和你在一起。”她抱住他,閉上眼,“我自認經曆過些事故,再不配擁有普通人的平凡生活,緣是一回事,份則是另一回事,我早懂得將之分開看待。”
  “那怎麽可以?我一定會娶你。”
  “如果可以,我當然也希望這樣,可現實這麽坎坷,恐怕我們不會走得順暢。SUN,乘我們年輕,何不在彼此生命裏留下印跡?”
  “不。”他認真地想了又想,堅決搖頭,“我決不答應和你同居。這樣輕浮的方式隻會令我父母和蕭鎮那些人更看輕你。”
  兩人在車子裏開始爭執,蘇嫇又氣又惱,啐:“真奇怪,這種事通常是男人主動女人推托,怎麽輪到你我身上,不情不願的倒像是我在逼奸你?算了吧,有什麽好矜貴呀?”
  蕭申聽了,自己回味一下,也不好意思地笑起來。
  同居的事就此不了了之,蘇嫇照常上班下班,公司業務越來越好,段綾的人品不怎麽樣,製造的產品質量卻很過關,放到市場上成了熱銷,國鑫財源廣進,每個職工的工資都得到上漲。
  隻是偶爾想起與蕭申那晚的談話,蘇嫇依舊有些悵悵,眼見蕭家決不會答應這門婚事,而蘇太太最近又在與她發牢騷,不止一次拍著桌子數落女兒:“你到底有沒有男朋友?如果沒有,我這裏找人給你介紹;如果有男朋友,為什麽不帶上門給我瞧瞧?他究竟是哪點見不得人了?”
  也不怪蘇太太要發急,成年女子放在家中總是像倉庫滯貨,怎麽看怎麽礙眼,不光是親戚朋友指指點點,連不相關的左鄰右舍也要插嘴幾句,就算上菜場,遇到相熟的菜販,那人也問:“你家裏有什麽人?女兒?多大了?結婚了沒有?”
  每一句話最後都會戳到她的心窩,蘇太太漸漸不敢與人打交道,這不,小區裏正在組織老年人腰鼓舞蹈隊,雖然心裏癢癢地要去參加,可想到那麽些婆婆媽媽在一起,難免會問起彼此家庭情況,少不得又把女兒的往事拿出來向人解釋,嘴裏說不響亮,又不知道該怎麽應付交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唉,就這樣算了吧。
  她整天躲在家裏看電視,偏偏電視裏都是些家庭倫理劇,看別人熱熱火火三代同堂,越發顯得自己孤單無靠。心裏不爽,更加不放過蘇嫇,專候她下班回來在飯桌上緊追緊趕的問。蘇嫇被她逼急了,開始省掉晚飯,在外麵挨到母親睡覺時間回家,蘇太太便一個頻道一頻道的看電視連續劇,硬生生等到她進了門,撐著朦朧睡眼掌燈夜審。
  不過半個月,母女兩人都元氣大傷,蘇嫇上班時哈欠連連,向邵秋森訴苦:“都是工作幾年尚未婚娶,怎麽沒見你被人催促。”
  “嗬嗬,不好意思,我父母都在國外,偶爾打越洋電話回來,關心體貼都不夠,哪有功夫教訓我。”
  蘇嫇無比嫉妒,嘟起嘴,“你為什麽不在國外開設分公司?現在就算把我分派到西伯利亞我都願意。”
  “真的嗎?”邵秋森打趣她,“開分公司並不難,隻怕你離開了母親又想男朋友,到時候放下工作三頭兩頭偷偷溜回來,真正吃虧的還不是我?”
  “嘿!你倒不傻。”蘇嫇揚手在他肩頭拍一記,門口處突然有人淡淡地問:“請問,我是不是打擾了你們?”
  因為外出見客,蕭伯母打扮得整潔端莊,兩件式羊毛套裝與薄呢過膝裙,頸上戴了串姆指粗雪白的南洋珍珠,淡施脂粉,靜靜道:“如果不方便,我可以到外麵去等。”
  她突然來訪,蘇嫇大吃一驚,猛地從邵秋森對麵的椅子上站起來。
  “啊!蕭伯母,請進請進……呀,不不不,還是請去隔壁我的辦公室坐吧。”她知道來者不善,心裏忐忑鶻突,客客氣氣地把她引向自己辦公室。
  蕭伯母並不馬上跟她走,意味深長地看了邵秋森,“這位先生是國鑫的總經理吧,想不到這麽年輕有為。”
  “哪裏哪裏。”邵秋森莫名其妙。
  蕭伯母這才隨蘇嫇去了隔壁,在會客沙發上坐下,安靜地等蘇嫇為她上茶,直接道:“蘇小姐,你這麽聰明,應該明白我今天為什麽會來拜訪你吧?”
  蘇嫇苦笑,“想來總是為了我和蕭申的事情?”
  “唉,你果然明白,蘇小姐,小申昨天晚上和他父親大吵了一架,他就是想和你結婚。”
  “我知道,這事確實令人為難。”
  “不,你不知道的。”蕭伯母溫和地搖頭,她年輕時想來十分美麗,蕭申的輪廓便是出於她的影子,屬於男子五官的深遂清秀在於女子便是玲瓏精致,蕭伯母是那種可以跨越年代的美女,從窄窄旗袍至合體套裝都可穿出韻味,俗稱“長相洋氣”的女子。
  “說實話罷,蘇小姐,你和小申的事情我們是永遠不會答應的。”
  蘇嫇沉默,這樣的話她早有心理準備,可當麵聽來,還是心底一沉,五髒六腑都鬱鬱發痛。
  “本來我們不喜歡你,是因為你以前是小鎮的女朋友,半途卻又跟小申在一起,感情太過輕率多變。更何況這些天我又聽到你另外一些消息,更加肯定了我的看法。蘇小姐,我知道自己是個古老的人,許多觀念與看法恐怕不入你們時代青年的眼,可一個人總有自己的底限,你可以按自己的手段處理感情生活,我也可以以自己的眼光選擇兒媳,我們的做人道理不同,隻怕永遠不能同住在一個屋簷下麵了。”
  她聲音柔和,音尾圓潤,有些像五十年代的明星口音,娓娓道來,十分客氣婉轉,可蘇嫇聽在耳中,像是淩空被人掃了一記耳光。情了在不自禁火辣辣起來。她忍氣道:“我在蕭鎮與蕭申的事情上確實處理不當,故令伯父伯母對我的成見很深,隻是我自認也是平常人,並不是什麽時代青年,伯母對我是不是有些誤會?”
  “怎麽會?”蕭伯母笑,“雖然我並不很了解你,但對於你的經曆也是略知一二,怎麽會誤會?欣然和麗雯把以前的事都告訴我啦,你離過婚,對不對?”
  “是。”
  “你現在的公司業務蒸蒸日上,是因為以極低的價格購進了另一家公司的產品,而那家公司的總經理就是你的前夫。是不是?”
  “是。”蘇嫇一字字的回答,自己也覺得冷汗涔涔,原來事情可以這樣簡單的說清楚,她走了這些彎路,吃了所有的苦,可以用這樣不屑的方式隨便描述。
  “看來蘇小姐在婚姻上確實頗受了點挫折,不過在事業上卻是青雲直上,你是去年進的國鑫公司做助理,可不到一年功夫就成了總經理的左膀右臂,所有人事財務營銷都一把抓,蘇小姐,你真是很能幹的一個女孩子呀。”
  蕭伯母微笑,她的話表麵聽是稱讚,略一琢磨就可聽出門道。蘇嫇一字字咀嚼,再也聽不下去,抬頭問:“伯母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我隻是在說事實,人人都是這樣告訴我的,難道蘇小姐會有不同的說法?”
  “……”
  蘇嫇越聽越不是味道,想不到蕭伯母這麽厲害,所有的話明明藏著骨頭,卻令她找不到一絲錯處。她搜腸刮肚地想了半天,隻好放棄爭辯,歎,“蕭伯母是提醒我以後不要和SUN在一起嗎?”
  “不,蘇小姐,我們不會勉強你和小申分手,現在又不是包辦婚姻的年代,誰和誰走在一齊都和旁人無關,我隻是想告訴你,無論你們走到哪一步,走得多長或多久,都是你們自己的事情。而我和他爸爸的態度也很堅定,小申的戶口簿在我家,就是我們的兒子,無論怎麽樣,我都不會同意他取了資料和你去結婚,出了這個家,你們想怎麽辦是你們的事,但在這個家裏,我們不會任他放縱。”
  蘇嫇越聽越是心裏冰涼,看來和蕭申絕對沒有可能再結婚,就算強硬一記,硬取了資料注冊結婚,隻怕將來也要鬧得雞犬不寧,蕭氏夫婦把話說到這種地步,等於把蘇嫇打入黑名單,再不會有回轉餘地。
  她呆呆立在辦公室,臉如土色,離婚那時也不會有這樣絕望的境地,一想到蕭申含笑的眉眼,立刻心如刀絞,緊緊閉了嘴,隻怕一開口,會有熱血自動湧出。
  蕭伯母見她失魂落魄,倒也有些可憐,歎:“別怪我們把話說絕了,蘇小姐,所有的道路都是自己走出來的,當初你走錯了道,那就別怪後來會有荊棘刺痛腳心。”
  她起身欲告辭,蘇嫇強忍傷心,還是把她送到門口。手扶把手推開玻璃門,“蕭伯母,謝謝你……”
  所有的動作言語都隻是種本能,她並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辦公室裏是否開了空調?怎麽這麽冷,冷得寒心澈骨,還有外麵是否已是陰天,烏雲沉甸甸壓得人喘不過氣來,耳旁嗡嗡盡是雜音,吵得腦子裏思緒亂如麻,模糊地似乎聽到一記重響,什麽東西碎了,嘩啦啦尖利刺耳。
  “啊……”有人大叫起來。
  “怎麽了?”蘇嫇茫然看著蕭伯母,那個沉穩凝重的老婦人竟也變了臉色。
  有人從身後撲過來,一把把她推到牆壁上。
  國鑫公司的水泥牆壁隻刷了層塗料,蘇嫇撞得骨髓也痛,她“唉喲”慘叫一聲,這才清醒過來

  三十一
  蘇嫇手撐了牆壁慢慢轉過身,便見到先前推她的人,他是個三四十歲身材魁梧的男子,擰眉瞪眼,此刻正惡聲惡氣地指住蕭伯母,喝:“蘇嫇那個賤女人在哪裏?快把她給我叫出來!”
  他並不是隻有一人,身後還立著幾名手持棍棒的大漢,緊閉了嘴不說話,“咣當咣當”地狠砸公司門麵,一時間玻璃、水泥牆灰與木板木屑四下飛散,地上已是大片狼藉。
  “你們這是幹什麽?快住手!”國鑫的業務員見苗頭不對,忙趕過來與他們對峙。
  男子毫無懼色,叉腰看住所有人道:“讓姓蘇的那個女人出來!”突然瞟到不遠處一名員工正要去摸電話機,立刻吹起口哨,一群人如狼似虎地衝進辦公室,舉了武器對準桌上的電話、電腦設備瘋敲,若有人敢反抗,便向人身上亂打一氣,邊打邊罵:“叫那女人再凶!還敢不敢撒潑!”。
  眾人眼睜睜看他們施暴,毫無能力阻止,蘇嫇眼見蕭伯母已經目瞪口呆臉色發青,怕老年人禁不住場麵,立刻竄上一步拖住她手臂,扭頭往邵秋森的總經理室退去。
  她一口氣奔到總經理室前,先把蕭伯母推進房間,隨即回頭向外麵叫:“大家千萬別攔他們,再不要管辦公室了,人最重要。”話一說完馬上轉身撲回房間,“砰”地將門關住,從裏麵反鎖起來。
  果然,門外的大漢們迅速追上前,舉起棍棒迎麵便打,不過十幾秒的功夫,已將門板砸得震天響。
  邵秋森本來站在辦公桌前向外打量,此時也知道出了大事,正取起手機撥打報警電話,百忙之中仍不忘記問蘇嫇:“你沒事嗎?客人怎麽樣?”
  蘇嫇搖搖頭,用力按了胸口,這時才覺得渾身酸軟,手上抖得連一杯水都端不平,又擔心蕭伯母,用盡全力先把她扶到沙發上,仔細看看,似乎並沒有什麽傷口,於是安慰道:“你先在這裏坐一下吧,他們衝不進來的。”
  蕭伯母急:“唉呀,這些人怎麽不講理?他們想幹什麽?”她向來雍容大度,現在露出怯意,糾起眉頭急切看牢對麵蘇嫇,不知道她到底是什麽門道,怎麽會得罪這些流氓。
  蘇嫇喘口氣,已經漸漸回過神,略一思索,八九不離十,隻怕是段綾那裏找來的打手,尋她晦氣不要緊,偏趕上這麽個要命的時間,幸好沒有傷及蕭伯母,否則蘇嫇一生一世再沒臉見蕭家的人。
  她一咬牙,索性坦白:“那些人估計是盛萌公司派來的,純粹是商業報複。”
  “真是這樣嗎?你可看清楚了?”她半信半疑。
  那頭邵秋森已經斷了線,向蘇嫇道:“已經報了警,最多十分鍾110車子便能到了。”
  蘇嫇點頭,忽然想起件事情,向他要了手機,給外麵的業務員打電話。
  隻隔了一麵牆壁,可以聽到外麵的人砸不開門,已經轉去敲打家具電器,“砰砰磅磅”聲音大作,離得這麽近,連手機裏的對話都聽不清,蘇嫇努力俯身到窗子外麵,大聲問:“小劉?你怎麽樣了?有沒有人受傷?”
  電話那頭也是一片雜音,終於聽到小劉氣喘籲籲的回答:“沒事,蘇小姐,我們的人都退到門外,他們還在裏麵砸東西。”
  “對,人最要緊,小劉,你的手機有沒有攝影功能?”
  “能。”
  “那好,請你和其他同事說一聲,大家分散開來,盡可能用手機把這些人的模樣拍下,如果可以,再派人去樓下看著,那些人坐什麽車子來,有沒有車牌號碼,一並都拍下來。如果發生什麽事,你們一定先自保逃開,千萬不要卷進去。”
  “是。”
  話音方斷,門外突然沒有了聲音,再過一會聽有人敲門叫:“蘇小姐,邵總,沒事了,那些人走了。”
  一開門,眼前毫無立足之地,所有的東西,除了辦公桌與鐵質文件檔案櫃,從書報架至玻璃花瓶,大到冰箱與複印機,小至計算器與玻璃花瓶,全部被搗成稀爛,蘇嫇慢慢走出來,才邁出第一步,“咯吱”,一支塑料圓珠筆立刻粉骨碎身。
  “真是太過份了!”邵秋森麵色蒼白,情不自禁腔音大變。
  蘇嫇沉默,她見常孝銘立在門口,自己托著一條手臂,猛地記起他就是剛才想打電話而被殃及的人,奔過去卷起袖子查看傷處,詢問:“肘處是否可以運動?有沒有傷到骨頭?”不管常孝銘的反對,立刻找人強行送他去醫院。
  此時外麵的業務員已經回來,說:“蘇小姐,對不起,那些人跑得太快了,我們隻拍了幾個人的背影和側影,來不及拍下他們當麵的模樣和車牌,不過看到了車子牌照,是××7857。”
  蘇嫇聽到這個,才覺得胸口處略微有了底,點點頭,道:“好,辛苦你們啦。”
  說話間警鈴長鳴,由遠而近。
  任何民事案件出動了警車便要登記立案,蘇嫇想起蕭伯母還在身後,乘眾人仍在七嘴八舌之際,便轉過頭去向她深深一躬,道:“對不起,蕭伯母,難得與你碰麵,想不到竟出了這麽大的醜事,這全是我的不對。隻怕呆會所有人都要去警局錄口供,你是局外人,不應該遭此麻煩,乘現在警車未到,我先讓人送你回去吧。”
  蕭伯母麵色凝重地看了她,慢慢點頭。
  蘇嫇不敢大意,陪她至樓下公司車庫,親自為她打開車門,一再道:“真是對不起,蕭伯母,請允我改日登門道歉。”
  車子才開走,警車便到達,現場拍照後所有的人果然被領去警局錄口供,作為主要當事人,蘇嫇在詳細記錄單子上簽名,事到如此,倒也不覺得憤怒或害怕,橫了心按部就班,任何人與事都不值得暴怒。
  蕭申聞訊趕來接她,等在警局門口,看她麵色黯然出來,忙問:“他們有沒有為難你?”
  蘇嫇疲憊地貼在他身上,埋首入懷中,半晌後抬起頭,忽地一笑:“沒什麽,我不怕。”又道,“今天蕭伯母有沒有受驚?想必經過此事,她更加視我為毒蟲猛獸。”
  “咦,這是怎麽一回事?”
  “沒什麽,今天晚上你回去就明白啦。”
  她一眼看見有同事經過,於是向那人討了支煙,轉頭問蕭申:“我可以嗎?”
  他溫柔的點頭。
  蕭申就是這點好,他不會用世俗的眼光挑剔女友,在他眼裏,蘇嫇隻需要真心愛他,至於其人是怎樣作風的女子,吸煙或飲酒,從始至終毫無差別,可如果是蕭鎮站在眼前,隻怕會責怪她放浪形骸,不懂得舉止分寸。
  兩人手挽手一齊回家,蘇嫇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等我將辦公室事務處理完畢,自會去你家向蕭伯母謝罪。”她取了手機打電話給常孝銘詢問傷勢,對方回答:“沒什麽,隻是外傷,人已經回家了。”
  說完話突然覺得左手某處硌吱得難受,仔細一看,原來小指處已經腫成蘿卜造型,也不覺得痛,粗壯壯的一條手指,漲得彎不過來,想必是已經骨折。蕭申急忙發動車子調頭去醫院。蘇嫇大感意外,自己怔怔低頭看了一會,猛然狂笑起來,俯在座位上直不起腰。
  “多滑稽,SUN,生活真是難以預料。”
  他無比心疼,一手掌握方向盤一手摟著她,低聲勸:“明天申請辭職吧?何必這麽辛苦?這些人若是再來找你麻煩,恐怕不會有這次的好運氣。”
  “你要我躲開他們嗎?可是天地這麽小,我能夠躲到哪裏去?”她苦笑,“有時候退一步未必海闊天空,你對他忍氣,他便當你是好欺負更加窮追不舍,非逼得你拚出老命兩敗俱傷才肯收手,人性往往就是這麽賤。”
  “唉,話雖如此,可我不喜歡聽你說得這麽悲觀。”
  “好,那我就不說。”
  去醫院掛號看了急診,小指用木板紗布固定包紮好,蘇嫇開始擔心,抱怨道:“真不知道回去後該怎麽向我媽交代?”
  “什麽?難道你不準備把今天的事告訴蘇伯母?”
  “嗬,你不知道吧,對於母親,我向來報喜不報憂。”
  “怎麽會這樣?”
  “不必了,何苦連累老人一齊陪我操心。”
  話是這麽說,才兩三天後,蘇太太還是從旁人口中打聽到消息,這下真正是世界末日,她立刻打電話質問蘇嫇。“你這是什麽意思!出了這樣大的事情都瞞著我,你是不是想不認我這個媽,你是不是想活活氣死我!”
  蘇嫇正在清點新置的辦公設備,被她逼急了,隻好喃喃道:“並不是什麽大事……”
  “這怎麽不算大事?你知不知道那個人是標準流氓,他可能下次派人殺了你!”
  “媽,這隻是可能而已,畢竟殺了我他還得償命。”
  “就算不殺你毀你的容怎麽辦?現在社會上的人都這麽惡,我早跟你說過,做人千萬要小心,弄不好……”
  “弄不好出去跌一交,正好跌在玻璃渣上也會毀容,按照這樣的邏輯,哪一種假設都會死人,就算我肯收了心躲在家裏,吃湯圓時可能噎住,煤氣忘關會中毒,小偷入室盜竊也會殺人滅口,既然外麵的世界如此危險,我是否還該活下去?”
  “你這孩子,就這麽不肯聽我的話……”
  “媽,可是聽了你的話,所有的問題歸根結底還不是由我自己解決。”
  蘇嫇終於明白自己為什麽害怕告訴母親實情,從小到大,最可怕的不是犯錯,而是犯了錯後不但要自己打掃殘局,同時還要照顧到家長的心情,低頭聆聽教訓,好像所有的問題都是她自找的,不等外人動手收拾,家裏人第一個開堂嚴審。從來沒有人相信她可以吃一塹長一智,尤其是在蘇太太眼裏,蘇嫇一日為賊,終身是賊。
  好不容易收了線,邵秋森訥悶:“小蘇,你怎麽能這樣同伯母頂撞?”
  “哪有的事,我這個人向來最尊老愛幼。”
  她懶得向他解釋。要邵某人明白她的道理,除非雞鴨同講。
  下午她借故出去辦事,溜了一圈回來,便有業務員向她報告情況:“蘇小姐,我們收到封匿名信,邵總正在傷腦筋。”
  “是嗎?如此戲劇化,這是不是說明我們公司將要飛黃騰達?”她唯覺得好笑,直接先去辦公室放下手裏包袋,一進門動看見辦公桌對麵坐了一人,衣裝端正麵容可親,不正是蕭伯母?
  業務員在後麵解釋,“蘇小姐,有客人找你。”
  “哦,蘇伯母,你怎麽有空來拜訪,有沒有人為你倒茶?”嘴上客氣,心裏暗自打鼓,糟了,那老人竟然又向虎穴行,看來是要逼她交出虎子——發誓與蕭申斷絕來往。
  果然,蕭伯母微笑著站起來,“蘇小姐……”
  “小蘇,”邵秋森早在等她回來,此時跟進辦公室,把一封信塞在她手裏,“你看,果然是國鑫的人作怪,他們竟然假猩猩地寫信來安慰我,同時警告我做事要小心。”
  “嘿!”蘇嫇好氣又好笑,真不用活了,蘇太太勸她小心,想不到段綾也來這一套,她揮手將那封信拋在桌上。
  “你不關心?”邵秋森急了。
  “不,邵總,我對這種小人行徑毫不意外,港台電視劇裏早屢見不鮮,不過人家寫得精明大氣,比他不知道強多少。”
  “你這是什麽意思?”
  “唉,邵總,這個世上有些人,有些話,你大可不必仔細去聽,直接當他們放屁好了。”
  邵秋森呆住,蘇嫇突然想起蕭伯母也在邊上,聽了這話隻怕要多心,忙調轉話題道,“你別擔心,我會想辦法解決此事。”
  “我知道你不怕他,可是現在他在暗處你在明處,以後怕是還會出事。小蘇,我想過了,明天開始你不用來公司上班。”
  “什麽?”蘇嫇吃驚,瞪著他。
  “你繼續留在公司很危險,我正準備開設分公司,可以把你調去外地工作。”邵秋森柔聲道,“如果段綾再來找麻煩,讓他直接對付我,你一個女孩子,何必同這種流氓絞在一起。”

  三十二
  他屬於溫吞水性格,俗稱脾氣粘滯疙瘩不爽氣,常常會因為猶豫過多而喪失機遇,可蘇嫇真心實意的為自己能遇上這樣的老板而感到幸運,畢竟此刻,連自己的母親都不給她好臉色,一個外人倒先來關心她的安全。
  她很感動,“邵總,謝謝你,不過我並不打算去外地工作。”
  “那你準備怎麽辦?”
  她正要回答,門口突然有人叫,“邵總,有人找你,是盛萌那邊段總打來的電話。”
  邵秋森臉色驀地雪白,秀才終於遇到匪兵,他怒了,大聲道,“這種流氓誰要和他說話,說我不在!”
  “且慢,”蘇嫇一把攔住,“邵總,你不接這通電話,遲早也要接下一通,而且你越是不理會,人家就會覺得你是怕了他,貓捉老鼠似的,你難道願意和他玩這樣的遊戲?”
  “那怎麽辦?”邵秋眾臉色又慢慢漲紅,“那我自己去和他說吧,小蘇,你千萬別理他,他根本就是一個無賴。”
  “不,這事因我而起,我倒想和他好好談談。”
  “你這是什麽意思?”
  她不響,神秘莫測的一笑,去到辦公桌旁舉起電話,向邵秋森做了個安靜的手勢,直接道:“喂,是段總嗎?你好,邵總現在不在公司。”
  房間裏沒有人料到她真會接這個電話,不僅是邵秋森,連蕭伯母也跟了過來,屏息斂聲,伸長耳朵立在門口,聽她往下講。
  顯然段綾已經開始長篇大論地說客套話,蘇嫇認真地聽了許久,專等到他換氣時插嘴,“是,是,你的信我們已經收到,謝謝你對國鑫的關心,我代表國鑫員工向你表示感激。”
  她知道對方也在仔細地聽,所以說得速度很慢,果然,話筒那頭段綾鼻息明顯一鬆,似乎已經在輕笑,蘇嫇可以想象得到他必定滿臉不屑,表情得意洋洋,她自己也笑,卻是覺得這樣的事情很無聊,倒也不乏有趣。
  “至於國鑫被砸的事件,為了不麻煩段總一次又一次寫信來關心,所以我這裏先向段總交一個底,報一些相關數據令你安心。比方這次事件後果的確慘不忍睹,公司除了段總的辦公室,所有設備與硬件都粉身碎骨,損失清單數目達兩萬餘元。”
  “喲,真是損失慘重。”段綾再也忍不住,哈哈笑起來。
  蘇嫇毫不動氣,靜靜的等他笑完,才繼續道:“的確,損失不少,正因為如此,我更要代表國鑫所有的員工再一次向段總經理致以謝意。
  “你這是什麽意思?”他馬上警覺。
  “全是托了段總的福,國鑫如今業務極好,每天都有顧客找上門問關於鋁合金懸臂件的事情,所有員工俱努力奮進,所以沒有人把這點打擊當一回事。”
  “哼。”
  “幸虧與段總這一紙合約,每月五千台套的產品收入令本公司再不用顧忌區區萬把塊的損失,我不謝段總謝誰?”
  “你這個賤女人!”他潑口大罵。
  “咦,段總罵人的口氣怎麽和來我公司滋事的流氓是一個腔調?不過既然盛萌有恩於國鑫,還有一件事我不得不提醒你,下次段總找人來國鑫,千萬不要派自己廠區下麵倉庫裏人和車來,萬一被人拍下來,呈到警局裏作證,情況企不是大大不妙?”
  “胡說,你這是造謠誣陷!”
  “嗬嗬,我等會會命人把照片EMAIL幾張到盛萌去,你一看便知。”
  “呸!”
  他聽不下去,猛然砸斷電話。
  蘇嫇輕輕放下話筒,抬頭向邵秋森一笑,“同你打個賭,盛萌下次會不會再派人來生事?”
  邵秋森想了半天,還是搖頭,“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麽有的人要一再為難以前的女朋友,況且明明是他欠你更多。”想了想,又問,“你哪來的照片?我們的業務員不是沒有拍到他們的人和車輛牌照嗎?”
  “嘻嘻,剛才我去盛萌下麵的倉庫逛了一圈,順便用小劉的手機拍了些車輛靜照。”
  “那是假照片,他不會承認?”
  “那並不重要,做賊的人大多心虛,如果他真敢和我對簿公堂,那就請出示車子不在現場的證據,你覺得他是否提供得出證據?”
  邵秋森這才服了,“小蘇,還是你厲害。”
  “不,邵總,與無賴流氓打交道久了,你自然會明白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回過頭,她看到蕭伯母立在門口,臉上表情很不自然。
  “呀,對不起,讓你久等啦。”她忙請客人回到自己的辦公室。
  蕭伯母方一坐下,蘇又親自去給她換杯熱茶,蕭伯母連連道,“蘇小姐,你不必這樣客氣的。”
  “為什麽不?伯母,即使是走在時代尖端,我至少還懂得禮貌。”她盈盈地笑,其實倒並不是故意調侃,蕭伯母立時紅了臉。
  “蘇小姐,上次是我把話說重了,請你原諒。”
  “沒什麽,你也是為了蕭申好。”
  “唉,蘇小姐,我以前對你並不認識,今天看你辦事,你真是個有肩格的女人。”
  有肩格?蘇嫇啼笑皆非,記憶裏這句話是稱讚男人敢做敢為,所謂肩膀能擔天下事,可什麽時候輪到女人頭上?這樣子表揚也不知是福還是禍。她微笑起來。
  “可是我還是覺得你和小申不相配。”蕭伯母歎氣,老人家也夠為難,一把年紀跑出來與年輕女人理論,她細聲細語道,“你太能幹了,小申這孩子從小就沒個正經,像長不大似的,不懂得人情世故,和你在一起,非但不能幫你支撐場麵,隻怕將來還要累你為他收拾殘局,蘇小姐,你是否想過這個問題?”
  “呀,沒關係的,我隻是在找心愛的人,SUN也許不夠精明強幹,但我也不是在找生意夥伴。我就是喜歡他這樣無憂無慮的一個人,不會和別人虛偽客套。”
  不知不覺話又說偏了,蕭伯母有些多心,漸漸沉下臉,歎氣:“蘇小姐,你這是在怪我虛偽客套嗎?”
  “不,哪裏,我們其實都是愛SUN,隻是各自所處立場不同,自然無法統一口徑,請相信,我要是想冷嘲熱諷會去找像段綾那樣的人,絕對不會對伯母失禮。”
  “那就是蘇小姐實在太過厲害,每一句話都挑不出錯,可就是覺得傷人。”
  蘇嫇沉默下來,這已是今天第二個人說她“厲害”,看來已經不算是好事,她情不自禁摸了摸自己嘴角,難道真是對外界抵抗慣了,舌尖夾槍帶棍也不自知?
  “伯母,無論怎麽樣,我在你眼裏都是個有經曆的女人,就算剝了這層皮也無法再單純可愛,你可以覺得我是話裏有話陽奉陰違,但請記住,我畢竟從來沒有做過對不起蕭鎮和蕭申的事,和蕭申開始交往,是在與蕭鎮分手以後。我自以為行為坦蕩,不需要承受任何罵名。”
  “唉,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是什麽意思呢?你來了這兩次,也知道一些我過去的事情,就算知道我曾經是受害者你還是看不起我,翻了身也還是看不起,覺得我終究是配不上你的兒子,對不對?”
  蕭伯母被她一連串看不起問的頭暈,啞口無言的坐在椅子上,半天,才道:“看來你對我有誤會,也難怪,上次是我說錯話,對你太過苛責。其實那天你送我回去,我便認真想過了,其實你是個很不錯的女孩子,難得的是處事鎮定果斷,又肯體諒長輩,當時我就有些後悔不該對你說那些話。”
  蘇嫇一怔,看著她。
  蕭伯母溫和地與她對視,道:“你這樣的性子和蕭鎮很接近,都是喜歡拿主意的人,長久在一起是不行的,遲早會因為意見不同而起糾紛。而我擔心的是,小申處事隨便,自由自在的慣了,對世俗名利毫無追求,你這樣上進的一個人,以後會不會因為這個怨恨他?”
  “你這是不是在說我利欲熏心?”蘇嫇又好笑,“伯母是覺得我一山更看那山高,遲早要攀高枝跳龍門吧?可是我其實隻是個平常的女人,隻想找一個自己心愛的男人結婚生子,錢夠生活就好,我並不想買別墅造車庫,也不會真以為自己接了一票合同就是女強人了。”
  “哦?看來你是真心喜歡小申。”
  “呀,是的,我喜歡他。”蘇嫇聲音低低,垂了頭看茶幾,大塊透明玻璃表麵上吹出粒粒露珠似的玻璃氣泡,整塊玻璃就像是吐著水滴的湖麵,引得人情不自禁地要去撫一下,不過這種風格SUN是不喜歡的,他喜歡歐式尺寸的橡木咖啡桌,平實簡單的放在那裏,可以讓喝咖啡的人舒舒服服把腳蹺上去。
  “蘇小姐?”蕭伯母見她出神,問,“你在想什麽?”
  “對不起,我,我隻是在想,這一輩子,能夠遇到SUN真好。”她抬了頭,眼裏水汪汪的,依舊含了笑,真的。以前曾經不止一次抱怨為什麽要被生下來,遭遇這些災難與打擊,直到蕭申的出現,她才明白,原來所有的坎坷自有意義,或許他不會用金錢或手段來助她脫離苦海,可那樣清秀真摯的一個男子,隻要能在他的身邊,就會引得她倦意頓消,像陽光,照得人由內而外暖洋洋起來。
  “蘇小姐, 其實……”蕭伯母感慨萬千,區區兩次見麵,她已經放棄成見,不再一味抵製眼前的女孩子,可是,若討了這樣成熟精明的媳婦進門,隻怕太過剛烈,不利於家庭和睦。
  “唉,我老了,小孩子的事也不便管頭管腳,以後的事情再說吧。”她口訥,無法繼續談話,本來滿腔的道理漸漸沉陷腹中,同這樣目標堅定的女子講大道理,隻怕終要討得沒趣。
  蘇嫇便始終賠笑,陪她坐到告辭,又叫了業務員出車,將她送回去了。
  邵秋森見她滿麵笑容,問:“什麽事這麽高興?”
  “邵總,你相不相信?我的黴運快要過完了。”
  “當然,”他毫不猶豫,“你這麽聰明厲害,什麽事情不能解決。”
  唉,為什麽又是‘厲害’!蘇嫇現在對這兩個字大為感冒,聞言瞪了他一眼,“什麽厲害?這叫做好人自有好報,守得雲開見明月。”
  “好好好。”他也為她高興。突然想起一事,皺眉,“那個蕭什麽然的是不是蕭申的姐姐?”
  “是呀。”
  “那麽,小蘇,你要小心了,聽說女人嫁人後最怕遇到刁鑽刻薄的小姑,我看她這人很難相處,你一定要有心理準備。”
  “嘿!邵總,你真是個老派男人。”
  “什麽意思?”
  “現在哪有婆媳姑嫂同居的事情,結婚後自然是我和SUN分開自己住,每逢喜慶節日,去長輩那裏盡孝心湊個熱鬧,回來後還不是閉門獨戶的清靜生活?再說,你看我現在還會怕誰無理取鬧。”
  她笑吟吟地進了辦公室,蕭伯母這一走,等於是人情道理上輸了一籌,以後再不能堅決反對她和蕭申的婚事,真的,別說蕭氏夫婦,就算是蕭欣然與蕭麗雯,蕭鎮本人又怎麽樣,誰又真正虧欠了誰什麽?從今以後,大家隻需客客氣氣的說場麵話,她的生活方式,均由她自己作主,隻要能和真正心愛的人在一起,做一份足夠自立的工作,十步以外,世界自以其荒謬怪誕的方式繼續運作,這一切,與她何幹!
  她輕鬆地在椅子上坐下來,大大伸了個懶腰,這是她屬於自己小天地,所有的東西俱是尺寸正好,用來得心應手,沒有外人時,她甚至可以趿了拖鞋關門在書桌旁邊的雙人沙發上睡一覺。當人不得已遭遇挫折困苦,自然應該奮力打拚奪路而逃,而磨難過後,花香鳥語遍途陽光,現在她所要做的,就是享受這一切,來之不易的平靜生活。
  蘇嫇正考慮要不要去關門睡一會兒,電話突然響了,急吼吼打破寧靜,好在她已不怕任何事,不像以前,每次電話震響都似在胸膛裏,人會跟著一起心驚肉跳。
  她慢慢取了來,原來是邵秋森打來的電話,他說:“小蘇,剛接到一個好消息,現在國內汽車行業漸漸意識到鋁合金部件的優點,大眾、通用、奔馳·梅塞德斯等眾多汽車製造企業紛紛采用鋁合金外殼與零部件,每套懸臂件可能要上漲近一百餘元。”
  “是嗎?那太好了?”她笑。
  “是,這樣一來,公司又贏利不少。懸臂件隻怕又要熱銷。小蘇,我一定會給你加薪。”
  “嗬嗬,大河漲水小河滿,公司賺了大錢,員工自然都跟著享福,請邵總不要忘記給其他員工加薪喲。”放下電話,蘇嫇再瞌睡全無,想不到一日之中竟然連勝三場,生活得意如此,夫複何求?她再也無法克製自己的喜悅,抬起頭麵向著窗外,嫣然而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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