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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南天

(2008-11-03 13:49:08) 下一個

愛情之死亡 丁香 回南天 卡薩諾瓦丈夫 贖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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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之死亡
  我與史理光在一起的過程,是頗為轟烈的。
  他結婚十五年,有子有女,在認識短短的六個月期間,便決定與妻子離婚,走到我家來。
  當時“輿論”頗為震驚,而我則被勝利衝昏─頭腦,隻覺得自己是全世界魅力最驚人的女人:看,一個男人為我拋妻離子,不顧一切地追求我了。
  一半也為了感動,便挺著胸膛,絲毫不理會家人親友的勸點,毅然地與理光同居。
  高潮過後,人們的嘴巴停止議論紛紛,目光也不是那麽訝異,自己的一顆心平靜下來,便發覺史理光並不是我想要的男人。
  不錯,他外型很好,長得也瀟灑,在局裏擔任工程師,職業高貴,但是……下了班他就在家裏坐著,並且不願意出外交際應酬,喜歡喝一點酒,專挑我那瓶不知年拔蘭地,不到三個月就把存貨喝得一幹二淨,我不是心疼錢,而是現在買也買不到這種酒,原來是存著在過節時應酬朋友的……這許多細節在一年內便惹得我眉頭頻皺。
  結婚久了,他不大注意儀容,開始與我在一起時,他也提起過勁,買過一兩條新領帶,隨後便放棄,回到我的公寓便紐開電視看新聞。
  他自己十五年來采下的產業全付交下給妻兒,赤身跑到我這裏來,揚言“我整個人都交給你了”,我不久便發覺這是一個大包袱,隻好容忍下來。
  理光對於我們的將來沒有計劃。
  薪水他自己用一半,另一半交回家做贍養費,再也沒有餘力做其他的事,現在我開車接送他上下班,我是一個痛苦的勝利者。
  但又怎麽埋怨呢?畢竟他的犧牲比我大呀。
  有時候還得買了蛋糕招呼他的兒女。每隔兩個星期,他便把他們帶回來小坐,省得滿街跑,亂花錢。
  連我都譏笑自己太會做人了,我到底在扮演一個什麽角色呢?
  側聞連史太太都詫異的跟人說:“這樣沒名沒份,而且還得貼著理光,真難為她。”
  我隻覺自己是隻大羊牯,騎虎難下。
  史氏夫婦自幼兒出生後,根本沒有太大的交通,平時各幹各的。
  史太太跟人合股開一間裝修公司,很多時候坐在店裏,孩子交傭人帶,假期約了朋友搓麻將,與丈夫格格不入,因此交理光提出離婚的要求時,她也很爽快的答應。
  自然史太太覺得她沒有麵子,也僅止於此。
  離婚後她找到男朋友,是一個承造商,孩子們早已大學畢業,沒有負擔,環境要比我與理光好得多。
  我更有種上當的感覺,身為“第三者”,背著破壞人家庭幸福的罪名,自然要看到人家慘兮兮的才甘心。沒想到會有這樣滑稽的結局。
  我冷眼旁觀理光,說他深沉呢,也不見得,但是一個人活到這個年紀,自然也很會得掩飾自己,我很難猜測他心裏想些什麽,大抵想是想的,見沒有解決的辦法,也就擱在一邊。
  有時候我問自己:“伊娃,你打算就如此與史理光過一輩子?”
  心裏也隱隱覺得無此可能,因此反而對理光加倍縱容起來,下了班來不及的回來陪他,周末老板要我開工,便板起麵孔,有種慷慨就義的感覺。
  我跟自己說:伊娃,你都廿八歲了,還有多少個青春?這樣杷下去,要到幾時?
  理光喝了兩杯,也會同我說:“你若離開我,我就完了,天地再大,也沒有地方容我,我的妻子早找到情人,所以你若拋棄我,我與你同歸於盡。”
  我當作笑話來聽,如今誰還肯為誰賠上性命,沒有這樣的道理,不過理光的確為我犧牲了許多而我,我除─賠上青春,還有名譽。如果離開理光,我也很難會找到更好的男伴。
  我苦笑。我們兩個人真是耙上了。
  話雖如此,隻要不大去想它,生活大致上還是過得去的,聖誕節我們哪兒都不去的,買了新鮮的蔬菜肉類做火鍋吃,對我來說,未嚐不是新風味,往年穿插在各個大型派對中,被眾男摟摟抱抱喝得大醉,幾個晚上連續般鬧,也不見得快樂。
  我想休息。
  做工做得久了,連續不斷的十多年,真想休假一整年,好好休息一下,恢複元氣,當然,如果環境允許,我也希望可以藉此機會生一個孩子。
  我並不仇視理光的孩子,神話中後母醜惡的嘴臉不複存在,我比較喜歡他的兒子,小男孩傻裏傻氣的才七歲,根本不知道父母已經離異,因此視我如一個好客的阿姨,一進門便問:“冰淇淋呢?花生米呢?上次玩的怪獸遊戲呢?”
  他的女兒已有十二歲,難纏得多,有意無意之間,尚會諷刺我幾句,她父親斥責她,她也不在乎。
  理光的口頭禪是:“這小孩,長得跟她母親一模一樣,小家子氣。”
  我反而善這小女孩不值。她的態度是正常的,她需要容忍。
  有時候我們也交談,小女孩會問我:“你會嫁我爸爸?”
  我很感慨的說:“我不知道。”
  她訝異的問:“你不是急著要嫁人嗎?”
  我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她才好。
  最近因為開了職,不但工作煩忙,應酬也非常多,時常在下了班還要與同事晚飯打牌,把理光一個人扔在家中,開頭不習慣,老忘了家中有個人,非常的歉意,後來就覺得不便,既然掛住工作,又得照顧“家人”。
  理光曾經向我抱怨:“這層公寓,以你為靈魂,不知怎地,你一離開,我簡直就不下去,非得出去喝杯東西不可。”
  我老笑他不甘寂寞。
  理光的命根也並不是我。
  他愛他的兒子。
  那小男孩得到他全部的寵愛。
  理光跟我說:“弟弟長得跟我小時候一模一樣。”
  “啊,你尚有自戀狂呢。”我取笑他。
  “不不,我隻是訝異於造物主的奇妙,我有時候想:即使我本人死亡,我的精神不滅,因為我兒子的體內流著我的血液。”
  “得了哲學家。”
  小男孩對我很友善,無異地長得似理光,連皺眉頭,聳鼻子這小動作都一模一樣,一定是受了遺傳因子的控製,上帝連這樣的細節都照顧到了,真正奇妙,理光說得對,我們也開始明白到人們為什麽要含辛茹苦地養育下一代。
  理光說:“你愛弟弟,我也很感動。”
  “看在像你的份上。”我微笑。
  到現在他還說這樣客氣的話。
  我與史家唯一不交好的人便是史太太。
  雖然她與理光早已分居,但我不知道她本人叫什麽名字,也不甘心問,人家叫她史太太,我也叫她史太太。
  她是一個非常小器的女人,一點點的事斤斤計較,家裏一隻冰箱壞了都鬧一場。
  她打電話叫理光聽,總說:“弟弟有事找他。”
  我忍不住說:“你要見他就說你要見他好了,不必說是孩子要見他。”
  史太太苦無其事般笑:“那還不是一樣,孩子是我生的。”
  “哪個女人不會生孩子?”我不服氣。
  “不見得啊,淩小姐,現在的女人,愛得死去活來是一件事,你讓她為男人生孩子,又是另外一件事,淩小姐,是不是?”
  我啞口無言,真的,我為理光犧牲了這麽多!但是“生孩子”始終是說說而已,隻算是閑聊的話題之一。你真讓我大起肚子來,我可沒這個膽子,我哪來的時間養寶寶?公司說不定什麽時候派我到歐美去,我略為退縮,這種機會就一去不再,生孩子的女人多,事業有成的女人少,魚與熊掌如可兼得,那當然好,如不能夠兩全其美的話,也隻好自私一點,顧了自己再說。
  養孩子是不必提了,女人在懷孕時是最痛苦最醜陋的,整個人都浮腫,行動不便,而且危險……
  理光問:“你跟她說什麽?問她到底有什麽事便罷了。”
  “到底有什麽事?”我問。
  “冰箱壞了,你叫理光來看看。”
  理光說:“我不是修理師傅。”
  我氣道:“別把我夾在中央。”
  理光把話筒接過來說:“我明天下了班來。”說完便摔電話。
  我愕然問:“你會修?”
  “修我是不會,我會叫人來修!她不外是想我在場付修理費罷了。”
  連這種錢都要省。
  理光怔怔的說:“如果她再婚的話,我們就搬回大房子住,我的孩子不做拖油瓶。”
  他擔心的事也真多,我不敢告訴他,我並沒有打算跟他回家把這兩個孩子養育成人。不錯,我喜歡他們,但……我聳聳肩,不去想這個問題。
  我是越來越懂得保護自己了。
  那天理光回來,我正在洗頭。
  他先挑剔我:“好端端一把頭發,熨得這麽卷曲,有什麽好?”
  我揚起一條眉:“怎麽?什麽事?回一趟家就合我不入眼了?”
  “你猜那女人說什麽?”理光氣鼓鼓坐下。
  “什麽女人?”我笑,“你是指你的前妻?”
  “她說你再也不會跟我的,你在外頭玩慣了,因此想換口味,所以與我同居。”
  “於是你相信了?”我用梳子梳通頭發。
  “不,我不相信。”他用手獲我的頭發,“我早已知道我看不住你。”
  我怔住。轉頭看他。
  “我不是蠢人,”理光低下頭,“我憑什麽叫你留一輩子?現在還有誰是羅曼蒂克的傻子?我也不能太奢望。”他握緊我的手。
  我笑,“將來的事,誰知道呢?”
  理光說:“與你在一起,無論時間長短,我也是願意的。”
  我不出聲。
  他強顏歡笑,“來看弟弟送你什麽。”
  “弟弟送禮物給我?”我也樂得轉變話題。
  他喜孜孜取出一張卡片,上麵畫看很幼稚的一朵花與一隻小狗,以及一個小男孩像,太可愛了,那小孩子嘴裏指看一句歪歪斜斜的大字:“阿姨生辰快樂。”
  我很喜歡這件禮物,將卡片放在當眼的地方。
  連我自己都幾乎忘了生日。
  理光說:“伊娃,你有時間的話,也不妨想想,我雖然窮些,疲賴些,但到底我是愛你的,而且我給你自由,你嫁了別的公子哥兒,光鮮是光鮮,可是他未必體貼你。”
  我愕然,“你在說什麽?”
  他笑笑,“祝你生辰快樂!伊娃,我沒有什麽好東西送給你。”
  “你知我不在乎這些。”我說。
  “我並不能因此輕視你。”他低下頭。
  氣氛太沉重,我第一次詞窮。
  “伊娃,老老實實,你們公司是否想將你送到英國去受訓九個月?”
  “說是這麽說。”
  “你是在倫敦念書的,最佳人選。”
  “咦,彷佛你要努力把我送走呢。”我笑。
  “回來後你又可以高升了。”
  “承你貴言。”
  “伊娃,其實你現在的薪水也已經夠用。”
  我說:“我節省而已,錢又有誰嫌多呢。”
  “你是不會放棄這個機會的了?”
  “言之過早。”我說:“事情臨到頭再算。”
  “你心裏恐怕已經有了主意了吧。”
  我說:“理光,別逼我。”我按住他的手。
  他歎口氣,不響了。
  我斟出酒,“來,預祝我生辰快樂。”
  電話鈴響,我去接聽。
  又是史太太。她聲音很急促,“快,弟弟有事,叫理光來。”
  “什麽事?”我沒好氣的問:“冷氣機壞?”
  “別攪了好不好?”她尖聲說:“弟弟發高燒,要送醫院。”
  “什麽?”理光接過話筒:“我馬上來。”
  他抓起外套。
  “我跟你去!”
  他猶豫一刻,“好。”拉住我出去。
  弟弟燒到一百○四度,懷疑是急性腦膜炎。
  理光急得快瘋了,“明明下午還是好好的!”
  史太太也一頭汗,“什麽?你怪我?他何嚐不是我親生兒子?難道我會害他?”
  我反而成了局外人,在醫院的等候室內看他們爭吵。
  真是怨,到如今地步還是要吵架。
  真不明白這樣的怨偶當初是如何結的婚。
  而孩子永遠是犧牲者。
  弟弟發高燒,說夢囈,一忽兒指著父親叫爺爺,一忽兒說要去遊泳,身子熱,吵得心驚肉跳。
  幸虧不久醫生便說情況已在控製下,叫我們回去。
  史太太一轉身便走,理光猶身坐在長凳上不動。
  我以為事情已經完了,輕輕推他一推,“我們也回去吧。”
  誰知他就此炸了起來,“要走你先走,我並不企望你同我共患難!”
  “你說什麽?”我愕然。
  他不耐煩,“弟弟醒來會隨時需要我,你不明白嗎?”
  “何必對我大呼小叫?”我緩地,“這又不是我的錯,整件事與我有什麽關係?”
  “我們不要在這個時候吵架好不好?”
  我“霍”地站起來,“我根本不是吵架的人才。”我站起來,“告辭。”
  他並沒有叫住我,我把心一橫,離開醫院。也許理光需要一個人靜一靜,想清楚誰是他的敵
  人,誰是他的朋友。
  我覺得肚子餓,獨自上咖啡店叫晚餐吃,才坐下就遇到同事,是小陳露絲美姬他們,平日我相當邀他們,今天正悶納,於是笑著坐到他們一桌去。
  小陳他們愛熱鬧,其實也是一群可愛的人,隻不過我性情不喜與人來往而已。如今坐在一起,倒也有說有笑。
  “伊娃,”小陳問:一是不足要到英國去受訓?”
  我說:“十劃還沒有一撇呢。”
  “有這樣好機會,不要放棄,回來就升職了。”美姬說。
  小陳說:“伊娃不去英國也照樣升。”
  “會不會慢一些?”美姬說:“而且她是單身女郎,能夠在外國生活一段時間,不是更好嗎?”
  我被說得心動起來,本來也不能決定是否要去,現在彷佛隨時可以收拾行李。我還有什麽留戀?跟住理光一輩子?不如趁這個機會改過自新,從頭開始。?”
  我說:“如果單位主管向我提出來,我當然會得去。”
  小陳說:“伊娃的呼聲最高。”
  我微笑。“這一頓飯我來請客。”
  他們也不客氣,讓我付了販。
  回到家中,理光尚沒有回來,我很冷靜的坐下想了很久,覺得不如藉此分手,理光另有精神寄托,那是他的孩子。
  一會兒等他回來,我會跟他婉轉點提出這個問題。
  我並沒有太多的時間,公司不止一次向我暗示要派我出去公幹,就應允下來吧。
  理光回來的時候已近天亮,我睡得出乎意料之外的熟,並沒有被他吵醒,早上我一向隻準備廿五分鍾便要出門,也來不及說什麽,就搶出去,那日我沒有送他上班。
  當天在開會的時候,上司決議了我是出駐倫敦的人選,我立刻應允,出發日期是一個月之後。
  同事們兼慶祝我的生日,待我熱忱十分,我們七點才在酒館分手。
  到家中,已是八點多,理光還沒有回來,我即時覺得很反感,他簡直把這間公寓當作不需付房租的酒店,來去自若,太過份。
  我淋了浴,看小說當兒,他回來了。
  我馬上開門見山地說:“理光,我要到倫敦出差九個月。”
  他並沒有太多的意外,沉默著。
  我說:“去之前我隻有一個月的時間結束這裏的一切。”
  “你不是賭氣吧?”他問。
  也許有一點點賭氣的成份,在醫院中他對我的態度惡劣,平時的隨便,……都加在一起,引導這段感情迅速結束。
  他又說:“曾經一度,你是愛我的。”語氣中帶著辛酸。
  “你並沒珍惜這段感情呀。”我說。
  “我不懂。”
  “多年不愉快的婚姻生活使你麻木了。”我說:“你樂意過一種隨和的、不起勁的生活,我與你無法邁向同一目標。”
  “做人有什麽目標?”他反感的問。
  我說:“也許你已經失去目標,但我是有的:如何活得更豐富。”
  “你愛上了別人?”
  他更失望。
  “你有孩子們──”
  “不必同情我,我還沒有老。”
  是他自己說出來的,我才覺得他已經有老態,才四十多歲呢,我歎一口氣,他無法適應新生活,隻想把舊的生活模子往我這裏套,我心裏加壓看一塊鋁似的,非常的不舒服。
  我們從認識到現在,足足也有三年,三年也有一千多個日子,由燦爛到平淡,至現在無疾而終,也不能全怪理光,我們兩人都沒有努力。
  “弟弟好嗎?”我問:“沒事了吧?”
  “沒事了,明天出院。”
  “你也太緊張,小孩子發高燒是很普通的事,何必打雞罵狗的。”
  “我現在所餘的,也隻有他了。”
  “別忘記你的女兒。”我提醒他,“養孩子最忌厚此薄彼。”
  “理論上你是很精明的。”他苦笑。
  我們並沒有吵架,最可悲的是無疾而終,雙方都疲倦了,需要休息,連爭執都懶。
  他攤攤手,“什麽時候要我搬出去?”
  我問:“不是說如果我要與你分手,你會跟我拚命嗎?”他笑。
  我也笑。兩個人的笑都太過苦澀。
  “打算怎麽樣?”我問。
  “信不信由你,我的前妻要再婚了,她將搬到夫家去住,我與孩子們又可以在一起了。”
  我點點頭。
  本來他以為我會與他一起經營這個家,我歎一口氣,雖然我令他失望,但是他不必擔心,願意嫁他的好女子還是很多的。
  他仍是一個風趣高貴的好男人,隻是我對一切的期望太多太高,以致有今日這種事。
  理光取過酒,斟了一杯慢慢喝,他說:“當年你追求我,還真花過一些勁,是不是?”
  我反問:“我追你?”
  “一般人都這麽說。”他笑。
  我說:“樓下賣菜婆也追你,你怎麽不拋妻離子的跟住她?”我不承認。
  他在我臉上一擰,“還是這麽好強。”
  “事實如是,”我說:“你沒的臭美,一切都是女人的不是,你倒想。”
  理光說:“當年實在與妻子水火不融,有個機會,便跑了出來,物必自腐然後生蟲。伊娃,連帶者你犧牲三年青春。”
  我用手撐住頭。這真是一場誤會,大家都談會,大家都誤會是戀愛,事實上我隻為了一點點勝利的虛榮,他為了轉變生活方式。
  在這三年中我長大了許多許多,最起碼在以後的日子裏,我不再會向任何有婦之夫投一眼。
  “我有空給你寫信。”他說:“一個人在外國,千萬要當心。”
  “先謝了。”我說:“睡吧。”
  “我明天便搬出去,免得你尷尬。”他說。
  因為他沒有顯得特別哀傷,我心底也平靜。
  在床上倒是睜看眼睛好一會兒才睡著的。
  第二天是我廿七歲生辰。時間過得那麽快,我們這一代,廿三歲才自大學出來,做一年工便遇上這段感情,感覺上是初戀;但已經廿七歲了,不由人不慨歎時間不夠用。
  從明天開始如果好好物色對象,待結婚時亦已三十歲,不容再蹉跎了,我有點心驚肉跳。
  對於自己的冷靜,我非常吃驚,我不但沒有為過去的痛苦流涕,反而急急地想到將來,現代女性的勇氣可嘉,我實在沒有時間坐在一角傷懷,前麵的路是艱難的,我必須要在大處著眼。
  想到當年與理光說什麽都要在一起那種勇氣,餘知如何形容,過了一段時間想起來,真是無謂,完全是種反費,少年時期的浪漫,為了一點點因由,不顧一切盲目地向錯路前進,為了發泄熾熱的感情,往往賠上太多精力時間,一無所獲。
  如今我把感情放第二位,一切由理智處理,工作是重要的,因為它給我精神寄托,同時又使我經濟獨立。
  現在的選擇是不一樣了。
  第二天,我幫理光收拾行李,也不問他要搬到什麽地方去,請了一個上午的假,把他打發走。
  我們兩個人都盡量不接觸對方的目光,默默低看頭收拾,他一出門,我就找來鎖匠把門鎖換過了。房子是上代剩給我的,不必退租,九個月很快就過,家具用白布遠一遮就可以解決。
  我竟變得如此井井有條,麻木不仁,這一段過去了就過去了,我不想拖泥帶水。
  到了公司,我領了飛機票,同時上司也放我兩個星期的假,我有足夠的時間來收拾行李。一切進行得順利。
  晚間我斟一杯威士忌加冰,才坐下就看見弟弟送我的那張生辰卡,我猶豫一下,隨手就把它扔掉。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我很空虛,但不覺悲傷,又有一種輕鬆的感覺,至少從此以後工作加班,就不必有犯罪感,因為現在家中沒有人在等我回來。
  我又將屋子裏任何屬於理光的東西整理出來,放進一隻大箱子裏,改日替他送到公司去。
  半夜他打電話來,叫我一聲,隨即一句話也沒有。
  我不怪他,我也不知說什麽。人家兩夫妻或情侶瀕分手還能吵嘴,真是好的,我與理光簡直一句話也沒有。漸漸的疲乏,緩緩死亡,真可怕。
  不到數日就已經有人知道我們已經分手,立刻有男士來約會我,一切像沒有發生過一般。
  想到三年前今日,哭嚷著懇求理光搬出來,隻要他肯隻身出來,我便滿足了,我願意犧牲一旬,時間金錢名譽,為了愛他,一句在所不惜。在那個時候,我的確認為史理光是我的陽光空氣。
  我們也有過半年的好時光,對牢電話,在寫字樓也能說些肉麻的話,回到公寓中相對而坐,無為小事大笑一場……隻要在一起便可以了。
  而理光也為我的天真而感動過,不住叫我小傻瓜。後來生活的小事太多不如意,我長大了,他做許多事我都肴不入眼,出言諷刺,甚至冷言相對,他為了這個也生氣,也罵我,再過一年,大家便已經服開眼閉,得過且過。
  我竟沒有流一滴眼淚。
  眼淚表示快樂、激動、傷心,後悔,種種錯綜的感情,但我的心是平靜的。

丁香
  說到追女人,真是傷感情。
  追求不愛的女人還好,追到固然開心,追不到也算了,但追求真心相愛的女人,頭痛。
  難怪有些男人喜歡遊戲人間,凡是穿裙子的都亂追一通,不傷感情。
  像何甲,我問他:“不喜歡的也追,為了什麽?”
  “散心,”他理直氣壯,“一起看戲吃飯,無傷大雅,何樂而不為?”
  “我保證你有一日會弄假成真,甩不了身。”我恐嚇他。
  “你放心,”何申說:“現在的女人,比男人瀟灑得多,你要死釘,她們才不肯呢。”
  我是在一個時裝展覽會中認識張丁香的,沒有人介紹我們,但是她那突出的風姿吸引了我。
  她是該次法國著名設計師HH時裝展覽會的統籌。
  每個女人都濃妝豔抹,穿得像孔雀般,除了她。
  她穿一件米色,洗得縮了水的凱絲米羊毛衫,一條舊牛仔褲,白色球鞋,長發編成一條辮子。
  她忙得不可開交,說話用傳聲筒,跳上跳下,一忽兒奔到東,一忽兒走到西,連喝口水的時間都沒有。
  每逢她自台上走到台下,我便知道她沒有穿胸罩,她亦沒有化妝,臉上隻抹著一層油,活潑健康,幹勁衝天,永不言倦。
  奇怪,從前我不喜歡這種活力充沛的女性,老覺得她們在灑狗血,社會又不是不能沒她們,偏偏裝出一副為國為民的樣子來,討厭。
  但是丁香沒有那股指使人的意氣,她肚子餓的時候蹲下吃一個三文治,像小女孩。
  我與她交談:“你怎麽會當上這件事的統籌?”
  她歎口氣,搔搔頭,“沒法子,老板一定叫我辦,要不就辭職,我又不敢因此一走了之,因此隻好接下來幹,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這麽大的表演會……”
  她歎口氣,“可不是,我現在天天睡不看。”
  放下王文治,她又走到後台去了。
  這樣下去,她會得胃病。
  她的助手說:“你別聽丁香說,她緊張管緊張,工作成績一流,否則老板怎麽會把這麽大的責任交她手中?每個人做事的款式不一樣,丁香從不大模大樣就是了。”
  我在這場表演會的角色是攝影師。
  我並不是專業攝影,我本來在一間小大學任教,為了這個機會,告一個星期假來拍照,外快事小,能夠證實自己的興趣事大。
  丁香對每個人都很和藹可親,聲音低低地,永遠說“謝謝”,雖含得出有幾個洋人時常翻白眼為難她,她都一日一日應付下來。
  鑼鼓聲緊,天天操練,但難題很多,一忽兒司儀,使小性子,一下子借水銀燈的公司派不夠工人,工程人員發覺架電線的柱子不夠力,新聞稿寫得不整齊,忘了邀請電視台之類。
  真正煩惱無窮,我替她看急,但幫不了忙。
  千頭萬緒,都得由她來策劃。
  我們已經有點熟,我光笑著安慰她:“時間總是會過的,到時候不妥的事全部會妥當。”
  她喃喃的說:“要是策劃一場政變或大革命,倒還比較有意義,統籌時裝表演,嘿!”揚揚手。
  每次她揚手,縮了水的毛衣使往上一帶,露出可愛的肚臍。
  她這種不經意的性感簡直要了我的命。
  我問:“你怎麽老穿這套衣褲?”
  她看看自己身上,“一套?不,我共有兩套,這條褲子是蘿卜褲,另一條是窄腳的,你看錯了。”
  “毛衣都是縮水的。”我埋怨。
  “那是放在洗衣機內洗的結果,”她歎口氣,“沒空嗬,現在公司隻放我回去睡一覺,有時候連洗澡的時間也沒有。”
  我大笑。
  她說的話娛樂性太豐富。
  那偉大的日子終於來臨,丁香仍然是毛衣粗布褲,打點一切,鎮定過人。
  平日不見她有什麽了不起,大將倒底是大將,臨場才顯得威風。
  隻見她將事事安排得妥妥貼貼,但凡有誰慌張、失措、動氣、她都一一安撫。
  多個星期的籌備策劃,一小時的演出,事後台上靜寂十分,她躺在一張帆布椅上,癱瘓下來。
  適才的色彩繽紛已經過去,目的已經達到,成績非常好,都紀錄在我的照相機中。
  我輕輕說:“結束了。”
  她緊閉著眼睛說:“是的,我都不知道是悲是喜。”
  “當然是喜。”
  “一則也悲,高潮已過去。”
  “你可以籌備另一個展覽會。”我說。
  “我再沒有那種勇氣與力氣了。”她笑了起來,然後她睜開眼睛,“來不來我們的慶功宴?我歡迎你。”
  “香檳?”
  “有。”她一躍而起,精力又來了。
  “八點鍾麗晶見。”我說。
  她揚揚手。
  台上是空空蕩蕩的,但是我彷佛還看到適才的衣香鬢影,此刻的熱鬧豪華的場麵將永留我心。
  慶功宴上的丁香令我吃驚。
  在短短一小時內,她洗了頭,長發披散下來,穿一件淺紫色累絲旗袍,銀灰色高跟鞋,淡妝、整個人迷惑美麗──啊牛仔褲小女孩的形象呢?現在紫玉的長耳環兩邊晃,她與每個人幹杯跳舞,把我擠得老遠,忽然之間,這個麗人遠不可觸。
  她的精力何來?能力何來?
  真不是一個平凡的女子。
  我搶著替她拍照。
  事後跟阿尹說:“你看這女子如何?”攤開她的照片。
  何甲,我那好友,因自覺對女人有太豐富的經驗,馬上答:“還不錯,不過太難駕馭,何必呢?”
  我比較喜歡她穿縮水毛衣梳辮子的樣子。
  豔裝的丁香太遙遠。
  假期過去,我回到學校,她回到工作崗位。
  事情就這樣完了嗎?不不。
  我打電話去她寫字樓,女秘書說:“她放大假。”
  “放多久?”確應該放假。
  “一星期。”
  “能告訴我,她家中電話嗎?”
  “不方便。”
  “我是你們公司雇用的攝影師。”
  “嗬,待我查查看。”女秘書說:“是二一五三四五。”
  “謝謝幫忙。”
  但家裏的電話久久也沒有人聽。
  終於有人接,是鍾點女傭,“小姐到淺水灣去了。”
  這個時間到淺水灣?才初春,水還冷,不過陽光卻很好。
  我駕車向淺水灣一開去,沙灘能有多大?我想去找她。
  皇天不負苦心人,我幸好車,步下沙灘,便看見有一個女郎坐在沙灘椅上,近影樹底下,正在曬太陽呢。
  這時節的太陽居然有些暖意,她不是丁香是誰,伸著長長的腿,棕色的皮膚細結光潤,閉著雙眼,長發轟轟烈烈卷曲地自椅背散下來,猶如野馬的鬃毛,為什麽男人都喜歡女人長發?請來看看這一把頭發,條條絲絲都散發看性感性感性感。
  她上身仍然穿著那件縮水毛衣,下身是比基尼泳衣下半截,小小的黑色褲子,我的心完全飛躍,除了傾蕩,沒有第二個感覺。
  她身邊放看一架小小無線電,正在播放洛史超城那永遠不滅的歌:
  “……如果我獨自站著,
  影子是否會掩藏我心的顏色,
  藍色是眼淚,
  黑色是天空運行的星,
  對你來說,
  不會比一麵鏡子更有意義……”
  我一向最愛洛史超域的慢歌,充滿感情的聲音訴說一些微不足道的瑣事,但這瑣事卻是愛情呢,在不打仗的太平時節,還有什麽更重要?
  愛情,我太響往愛情,生活的平靜乏味,除了愛情,沒有其他的事可以令我感到真正的活著,現在我每個細胞都奔騰起來。
  我走到她身邊,輕輕坐下。
  她沒有察覺。
  我喚她,“丁香。”
  她的頭側一側,並沒有睜開眼睛,大概是猜不到有人會在這裏叫她的名字。
  在這麽美麗的太陽底下,一切變得很恍惚,具催眠作用,我就是被迷惑了。
  “丁香。”
  她睜開眼睛,見是我,微微一怔,“是你?”
  “是我。”
  “你怎麽來了?”
  “我尋你來的。”
  “尋我作什麽?”
  “想念你。”
  她一怔,麵孔排紅,低聲問:“怎麽會?”
  我微笑,“不知道,感情永遠在不知不覺間發生。”
  “你是一個有為的年輕人。”
  “這句話沒頭沒腦的,我不明白。”我一怔。
  “我不是任何人愛慕的對象。”
  我抬起頭,遠遠看見白色的浪緩緩卷上沙灘。她一口拒絕我。為什麽?
  我心緩緩一陣剌痛。
  我問:“我不適合你?”
  “不,我根本不能談這個問題。”
  〔為什麽?”
  “我是個有夫之婦。”
  我呆住了。
  “什麽?我們共事這許多日子,你獨來獨注,一切獨自擔當,根本沒有提起你有丈夫這件事,事,你結婚多久了。”
  “一年。”
  “他人呢?”我訝異的問:“為什麽不陪伴妻子?”
  “我們之間的感情不大好。”
  “那麽離婚。”我斷然說。
  她輕笑,“對於你們年輕人來說,黑即是黑,白即是白,卻不知中間隔著許多層灰色,結婚容易離婚難,你們哪裏知道這許多。”
  “年輕人?”我反問:“照你這麽說,你倒是比我還大?”
  “不跟你爭這個。”她站起來,歎口氣。
  我不放鬆,“他是流氓?”
  丁香似不願多說,我幫她折好帆布椅子。”
  “我送你。”我說。
  “這倒是要多謝你。”她笑。
  我送她回家,她一路上並沒有說什麽,嘴邊一個曖昧的微笑,其實並不是代表什麽歡愉,不過是一個慣性的表情。
  我心碎,婚姻不愉快而不能離婚,還有什麽比這更令人意誌消沉呢?
  這世界不如意事常八九。
  到了她家她向我道謝道別,聲音很溫柔。
  她說:“好好教書,別誤人子弟嗬。”
  她上樓。
  說也奇怪─她一離開,陽光彷佛就隨她而去,我整個人陰涼起來,再也無適才煦暖的適意。
  我可不管她是殺過人抑或結過婚,我那股牛勁發作,就發誓非得把她追到不可。
  我與我的朋友何甲商量,“你替我打聽打聽,看看她到底是什麽底細。”
  何甲瞪我,“這就不該了,感情這件事,愛有一種做法,不愛亦有一種做法,不可以四周圍打聽,你別老土,我的麵子都叫你丟盡。”
  我隻得把根由從頭到尾說一次。
  他點點頭,“這不好,誰沒有一兩段過去呢?讓我看看她為何一口拒絕你。”
  何申去了三天,我心焦了三天,像是被人用火慢煎似的,不見有多痛苦,隻是寢食難安。
  消息來了:“你那朵丁香花,屬於此間”個失勢的二世祖,他父親並不寵他,隻供給他住以及一日三餐,活脫脫的失匙夾萬,生活很痛苦,放太子賬的傍友不是沒有,希望是渺茫。”
  “她不是貪財的女人。”
  “貪財兩個字還鑿在額角不成。”何甲說。
  “你若果認識她,你就不會這麽想。”
  “罷喲,一個男人當然把他心目中的女神想像得十全十美。”
  我生氣,“我不是那種盲目的人。”
  “那麽你有什麽解釋?”
  何甲哈哈突起來,然後非常訝異的說:“你自己天真倒也罷了,怎麽強逼全世界的人也陪你天真?”
  “我去問她。”
  “別傻,這樣會嚇走她,你有什麽資格收買她的靈魂?即使她是自由身,她也有權不選擇你的,你這個人真是。”
  何甲說來句句是道理,不由得我不三思而後行。
  “你聽我的話,一切聽其自然,不要操之過急,該你的就是你的,”但又歎口氣,“天下女人那麽多,又何必跟人家爭老婆。”
  我撐著頭想很久,“也許是,但我喜歡她。”
  “含蓄點,沒有人比好色之徒更可怕了。”
  丁香與她丈夫分居。二世祖住在祖屋裏,應有盡有,丁香住自置的公寓。
  圈子裏每個人都猜測二世祖未曾盡過做丈夫的責任,幾乎每一個仙的開銷都由丁香自己負責,但沒有人知道丁香為什麽不離開他。
  沒有人知道。
  丁香的工作很辛勞很吃重,但她獨自挑起擔子,勇往直前,永不言悔。
  我也問過她,她說:“一個人嘛,總得做,不做幹什麽?坐在家中盡發黴。”
  “一個人?你不是有夫之婦嗎?”
  她笑,“你何必故意挑剔我的語病?”
  “事實是嘛,”我說:“背著個丈夫獨自生活,這種困難我從來沒有聽過。”
  丁香轉過頭來,“你說話太不含蓄了。”然而語氣還是溫和的。
  “我不應該觸及你的私隱。”
  “城裏公開的秘密,也算不得是什麽私隱。”
  “丁香,你這樣日日生活在痛苦中,不打算自救?”
  她沉思,“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改更你目前的生活情況呀。”
  “如何改良?”她問:“勸我離婚?成年人哪有如意的事,當然得作某一個程度的遷就,誰不在受委曲?或是工作上的,或是婚姻上的,誰能為所欲為?總得付出代價才行。”
  “你的代價未免太大。”
  “我不覺得。”
  我苦笑,“吹皺一池春水。”
  “你知道就好。”她微笑。
  “是因為你仍愛他?”
  “愛有很多種,在某方麵來說,是。”她頷首。
  “我認為他對你並不怎麽樣。”
  “人們對富家子總有偏見!以為他們享盡人間清福,其實他們也有痛苦。”
  “是。”我諷刺的說:“乘坐哪一輛勞斯萊斯呢?真是痛苦。”
  她白我一眼,不言語了。
  我仍為她仍然愛她的丈夫。
  我的朋友何甲跟我說:“張丁香這段婚姻,維持不了很久了。”
  “怎麽這樣說?”我吃驚,並沒有因此大喜。
  “她丈夫有外遇。”
  “什麽?這麽好的妻子還要攬外遇?啥道理?”
  “外遇是彭玲玲,你明白了吧?”
  彭玲玲是著名的女歌星。
  “不是說沒錢嗎?”
  “沒錢?”何甲笑,“有人肯放太子賬,奈何?”
  我一點也不覺得好笑,“丁香呢,她怎麽想。”
  “她還未知道吧,你這樣關心她,為什麽不告訴她一聲。”
  “她是聰明人,早該知道了吧?”
  “不一定,當事人往往是最後一個知道的人。”
  我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手足無措,立刻打電話約了丁香出來,預備跟她攤牌,把一切告訴她。
  我也是個西化的人,平時絕不管閑事,但我對丁香的事,有種“已任”的感覺。
  她接電話的聲音很平靜,“有什麽事?”她問。
  “沒事就不能找你嗎?”我氣。
  “在電話說還不是一樣。”
  “如果我是請你吃飯吧,你是決定要推辭我了?”
  “我心情不大好,”她說:“不想出來。”
  “是你風聞什麽消息來著?”
  她歎一口氣,“原來如此,你是第一百○七個告訴我,我丈夫有外遇的人。”
  我怔住。
  隔了一會兒我說:“我是真關心你的。”
  “是嗎,他們也都這麽說!這年頭好心的人越來越多了。”她淡淡的。
  我真被她氣死。
  “就算你不當我是朋友,也該為自己著想。”
  “我怎麽為自己看想?”
  “人家不愛你了,你也得有個打算。”
  “皇帝不急太監急。”她的聲音仍然銀靜得很。
  “他仍然住自己家?而你住自己的公寓?咖有分開住的夫妻?”
  “你再說下去,我就要掛電話了。”
  “好好!不說,不說,”切由你自己決定。”
  “根本就是這麽一回事,誰也幫不了我的忙,終究過了一關又一關,過了一山又一山的是我自己,你們不必多說。”
  “怎麽見得我幫不了你?”
  她氣上心頭:“你打算怎麽幫我?三聘六禮娶我過門,照顧我一切?打點我將來?負擔我煩惱?你會陪伴我一生?”
  我語塞。
  “無異地對我不好,然而又有誰對我更好?我並不是暖房內長大的人,這小小的折辱對我來說不算一回事,有人在背後把我剌得五孔流血,我還沒打算報仇,跌倒爬起,拍拍身上泥灰,一把水洗掉臉上血汙,從頭來過。你少替我擔心。”她掛了電話。
  我聽後非常難過,我這個小小的追求者,一束花,一盒糖,隻能為十五歲少女帶來一點喜悅,像她那樣的女子,除非著著實實能為她生活有跟妥善的安排,否則還是自動告退的好。
  我有什麽力量?
  我隻是一個小小的教書先生。
  丁香籌辦古玩展覽的時候,還是聯絡到我,叫我為她攝影,公還公,私還私,又有一點點友情,她對我是不錯的,我心先酸了。
  她在泳池邊“接見”我的時候,天氣相當熱了。
  、r穿著比基尼泳衣,鮮辣辣的玫瑰紅閃光料子,鑲捆綠色的邊,她喜日光浴,但又不會曬得很裏,身裁是無懈可擊的,因年紀的關係,略為鬆弛,但更具誘惑性。
  我心中惋惜─這樣出色的女性,愛她的人高攀不起,與她在一起的人不愛她,多麽可惜,除了緊張的工作外,她得不到其他的慰藉。
  我想到那些丈夫賺數千元的小家庭主婦,喜滋滋買了菜回家做三菜一湯,周日麻將搓起來了,多麽充實而快樂的人生。
  我坐在她身邊。
  丁香身邊那具殘舊的小型無線電仍在播放洛史超域美麗的歌:
  “說這不是真的
  我們經曆如此良多
  怎可以說咱倆已告結束
  在你將我掃在一邊之前
  再想想清楚
  嗬說這不是真的……”
  我輕輕說:“我來了。”
  “謝謝你來。”她溫和說。
  “工作如何?”
  “維持生活而已,老板都是一個模子裏倒出來的,巴不得夥計舔他的腳,我怕髒,又要麵子,所以一直不算是得寵的人物,盡管這些吃力不討好的功夫來做──咦,怎麽吐起苦水來了?像這次,預算不夠,又要一流的攝影師,不找你找誰呢?隻好以交情搭夠,急起來,也不理人家是否當我朋友,先苦苦哀求了再說。”她仰起頭哈哈的笑。
  我心酸,轉過頭去不睬她。
  “我離婚了。”
  我淡然說:“與我有什麽關係,我隻是你的攝影師,你再離十次婚也不輪到我。”
  她陰陰的笑:“我還以為你是我朋友。”
  “別天真了,”我賭氣,“誰做你的朋友?我又沒說過自己是騎士,我沒有這種風度。”
  遊泳池裏的水蕩漾,我的心蕩漾。
  我終於問:“為什麽離的婚?”
  “每個人的忍耐力都有個限度。”她淡然,“我放棄他。”
  “終於看穿她的真麵目?”
  她不語,嘴角帶一個非常蒼涼的微笑。
  “因誤解而結合,因了解而分開?”我問她。
  “我也不過是碰碰運氣,可是事實比眼見更差。”
  “你不像是個賭徒。”
  “不賭窮定,逢賭輸定。”她還是微笑,“女人到了三十,不結婚是不行的,也隻好賭這一記。”
  “你不會在我身上下賭注?”
  “在你身上下功夫,不叫賭,叫投資,我已經老了,隻好急功近利一些,我幾時才收得回利息呢?我輸不起。”
  “我不怪你,丁香,我永遠是你的朋友,隻要你叫一聲,我馬上到。”
  她凝視我,一雙眼睛還是那麽閃亮。
  我苦笑,“我將永遠懷念你的縮水毛衣。”
  她不響,過了很久,公事管公事,她說:“下星期天,你到這個地址來,我給你看展品,我想出一本特刊。”
  “知道。”我站起來,“我先走一步。”
  她領首表示“知道了”,我轉頭走,但忍不住再說一句:“你多多保重。”
  她微笑。
  我還沒開始追求,她就拒絕了我,我在她身邊打個轉,便被逼知情識趣,離得遠遠的。
  我不知她將來打算怎樣過。
  當夜我與何甲共謀一醉,何甲說:“你還替她擔心呢,吃慣魚翅,哪肯吃泡飯,嫁不去,沒關係,嫁個差一點的,半死不活,那才糟糕。”
  我不語。
  說到追女人,真是傷感情。

回南天
  濡濕,潮熱。
  香港的回南天氣來臨。
  南中國著名的低氣壓,風吹上來隻覺得黏喀喀的,隻想解開領帶鬆口氣,這就是傳說中的薰風吧,像一個引起你無限遐思之後不顧離去的女郎。
  傍晚卻又轉涼,會得嫌之服不夠,整個人被天氣騷擾得精神恍惚,寢食不安。
  妻在屋子裏開了抽濕機,伊與女傭同時埋怨衣裳不易幹。然而不到很久,炎夏便會正式來到,所以我留戀回南天。我留戀一切不長久的事。
  開會後我用鉛筆敲著桌子,問自己:回南天英文叫什麽?十月小陽春形容近冬日時不正常的溫暖天氣,外國人叫印地安夏季,上海人稱桂花蒸,但回南天英文叫什麽?
  桌子上推著大疊文件,都需要做妥,我且把它們推在一旁。
  女秘書們不會懂得這些。
  我悵惘了。
  妻曾經說過:“以你這樣的性格,應該是做詩人的,奈何偏偏做了生意人。”
  然而我是家中唯一的兒子,父親一盤小生意注定由我承繼,也幸虧如此,不然憑我這樣的性格,無論到哪處辦事,還未動工,就立刻被排擠出局。
  對於我自己的幸運,我簡直抱看內疚,工作起來,份外賣力,將勤補拙,十幾年來也沒見大錯。
  但是一到回南天,我就迷糊。
  多年前的初戀、失意、頂漫的經曆,一股腦兒在這個時刻轉上心頭。
  晚上睡不著,跑到露台去站著,白茫茫一片濃霧,襯著妻種植的海棠花,我更加不想回到床上。
  早上妻與孩子們起床,見我幹坐著抽煙,也會打趣我幾句:“誰道閑情拋卻久,每到春來,惆悵還如舊。”
  妻是十全十美的妻,我尊重伊,並且敬愛有加。
  她也是大學畢業生,父親老拍檔的女兒,與我可算青梅竹馬,為了孩子們,她放棄高薪的工作,在家做褓姆,但又永不落伍,永不嚕嗦,十多年來,維持一般體重,相貌端莊秀麗。
  我還有什麽抱怨?
  一般人口中事業有成,家庭美滿的人土,不就是我?
  倒底少了什麽?
  我每天提起公事包去上班時,就問自己,是少了什麽,令我晚上睡不著覺,早上不願起床,白天不肯好好工作,下班覺得無所字事?
  抑或是多了什麽?是這種潮濕的風?
  大聲對女秘書抗議:“誰把非洲紫羅蘭斕我窗台上?最恨這種花,賤得要死,要不別擺花,否則替我訂上得台盤的花。”
  女秘書隻好一陣風取走盤栽。
  她們是不會明白的。
  有些人的心思,像非洲紫羅蘭。
  妻說:“我有表侄女自加拿大回來,如何?去吃頓飯?”
  我咕噥:“又住我們家客房?”
  “人家早已租了房子。”
  “少不免天天到咱們這裏來搭頓晚飯。”
  “別小家子氣。”妻笑。
  “加拿大與美國回來的孩子,感情粗糙,黃皮白心,有啥學啥,最沒有味道。”我伸懶腰。
  “男人的牢騷,沒人比你多。”妻還是好脾氣地笑。
  我說:“沒法度,四十了,四十更年期。”
  “聽聽這是什麽話。”
  妻是廣東人─親戚─多,表妹表弟一大堆,這些表什麽又生下一大堆孩子,都是咱們小一輩的親戚,都要自我們處得到照顧,我不是嫌煩,而是提不起這許多精神與他們攀交情,一個個咬著口香糖,爛布褲,動不動一扭手指,發生響亮的一聲“啪”,拉我滑水及吃中菜去,我吃不消。
  尤其是清明時節,雨紛紛的潮濕天,我走不動亦不想走─
  那餐晚飯我藉故公事忙而缺席,躲在家中看武俠小說,孩子們坐在我身邊看電視,其樂融融。
  妻回來時我元龍高臥,正在享受,問她:“這麽快就應酬完了?”
  “小聲,人家在外邊。”
  “誰在外邊?”
  “我的表侄女。”
  “不是說自己找到地方住了嗎?”
  “少廢話,起來招呼招呼客人。”
  我懶洋洋的坐起來,換上件比較光鮮的衣服,甫跟妻來到客廳,就呆住了。
  那個女孩子!
  她早已穿著夏季的衣裳,白色的襯衫,白色的裙子,那黑而濃的頭發編成一條長辮子,大眼睛炯炯有神,她朝我看來,我被她那青春氣息逼得透不過氣來。
  “囡囡,過來見表姑丈。”
  “姑丈。”她向我點點頭。
  我幹笑兩聲,“一表三千裏,”我說:“這裏麵到底隔了多少層的關係?”
  她笑,不出聲。
  妻說:“是立虹表妹的女兒。”
  “立虹?我不記得。”
  “三表姨媽堂兄那邊的人。”
  “恐怕沒有什麽血統關係吧?”
  妻說:“是姻親。”
  “我們的孩子可以與囡囡的孩子成親嗎?”我笑問。
  妻白我一眼,跟囡囡說:“別介懷!你的表姑丈是有點毛病。”
  那個女孩子並沒有什麽表情,隻是冷冷看我一眼,不出聲。
  在她麵前,我有一絲慚愧,被逼正經起來。
  “在美國念書?”我訕訕問。
  她答:“紐約,已經做了一年事。”
  我連忙作其專家狀:“紐約又還好些,美國有些地方,比不毛之地好不了多少。”
  “不至於這樣啦。”妻說。
  “不相信?你到達柯他洲去看看。”
  “咄。”
  我又問:“回香港來,有什麽打算?”
  她閑閑的說:“沒什麽打算,先休息一下再說。”
  我心想,希僻作風,如果一整年都做事,他們是要死的,非得做半年休半年再說。
  但她長得那麽美,粗眉大眼帶著拉丁味,我有點迷惑。
  我說:“天氣很壞。”
  她忽然微笑,露出編貝似的牙齒,她說:“壞得令人難忘。”
  我怵然而驚。
  接著我發覺自己對著一個年輕女孩子說得太多太多,馬上閉上嘴,不再言語。
  妻跟她絮絮說到香港的風土人情……
  我打個阿欠,終於回到房間去睡。
  如今的孩子們一代比一代美貌……困著了,如著魔似的不斷夢見那美麗的女郎。
  第二天醒得遲,因開窗睡覺,老覺得整條被子都濕喀喀,一醒就嚷,叫妻的名字。
  一張俏臉探進來,“你醒了?”
  是囡囡。
  “你?怎麽是你?”我訝異。
  “表姑出去買案,她要治一桌家常小菜請我,我特來代她看孩子。”
  “孩子不是有傭人照顧嗎?”
  “一個慵人告假,另一個照顧不暇,你要什麽?”
  “我自己來。”我嚅儒的說。
  “算了,別客氣了,表姑說過你是個不折不扣的老爺,什麽都要人服侍。”
  “沒這種事。”我漲紅臉。
  她笑笑,“我做了早餐,出來吃吧。”
  我發覺她穿著短褲與白棉T恤。
  她那身裁,真叫人想入非非。
  華籍女子的致命傷是曲線不好,即使維持苗條,拚命減肥的結果是變成木板般身材,人家不是這樣,人家應凸時凸,應凹時凹。
  這個小女孩便是榜樣,於是我心頭一緊。
  早餮是西式的,兩個孩子將麥片撒了一地。
  我也不理,參加他們行列。
  天氣其實並沒有那麽熱,很多人還搭著毛衣,不知怎地,囡囡先披上夏衣。
  她腳上是一隻高統白色球鞋,我很佩服她這一身打扮,華麗的青春便是最佳裝飾,隻有年華老去的人才會買完名牌衣飾再買名牌。
  我的雙眼太貪心了,我垂下頭。
  妻回來,看見孩子們的放肆大吃一驚。
  我問她,“你的表侄沒有自己的家?她不能回自己的家去?為什麽老在我們此地留戀?”
  妻看我一眼,“你怕?”
  知夫莫若妻,“我怕,我怕得要命,”我說:“誰不怕那麽美麗的孩子?”
  “七年之癢?”
  “十四年之癢。”
  “我信任你。”
  “我也信我自己,我隻是怕。”我說:“囡囡一舉一動,莫不提醒我,我已經老了,你看近年來我身上開始長出顏色不同的痔,麵孔的皮忽然之間鬆下來,我不行了,太太,我老了。”
  “男人也怕老?”
  “許多女人更怕,你們尚可以去美容。”我說:“總而言之,囡囡的青春威脅我。”
  “我答應她父母要照顧她。”
  “她幾歲?”
  “廿二。”
  “遲早要出事的。”我預言。
  “會嗎?”妻笑,“不過是嚇退我娘家親戚的一項籍口而已。一
  “走看瞧。”
  妻大笑。
  當然我不會開始追求囡囡。
  她所有的也不過是美麗與青春。
  不過!
  唉,我何必昧著更心說話,青春與美麗難道不是最最大的誘惑?
  誰還在乎那麽美麗的肉體下是否藏著剔透玲瓏的靈魂?
  在這種潮熱的天氣,自我控製份外困難。
  不過我是一個苛求的人。
  我愛我妻我兒!我不輕易做對他們不忠的事。
  我是怎麽了?我的思想怎麽一下子飛得這麽遠,這一切是怎麽回事?不過是一個剛成年女孩子,何必為了她想得太多?
  囡囡仿佛與孩子們有說不完的話,我則故意避開她。
  可惱的是妻,無端引了這樣的一個女郎入室。
  如今廿二歲的女孩子比十六歲更為可怖,廿二歲已很懂事,且又成年,一切自主豁出去誰
  擋得住?我又想歪了,誰為誰豁出去?
  我的頭痛。
  天氣一變就頭痛。
  我初戀的情人亦有一雙大眼睛,漆黑的頭發,也愛穿白裙子,家住半山的舊房子,要走五分鍾石級才到她大門,每次約會,在石階下的鐵閘等,她會像隻白色的蝴蝶般撲下,我以陶醉的神情看住她,當時在我心目中,愛情價至高。
  後來我並沒有娶她,大家十七八歲,中學畢業後都分道揚鑣往英美留學。
  後來又認識了大學裏同學,亦是中國女,法科高材生,一件孤傲相,美麗兼書卷氣,也愛穿白,我愛她若狂,她苦叫我剜出心來示眾我也肯,但終於她跟人跑掉。
  我心如刀割,不停的叫自己“活下去、活下去。”
  後來想穿了,就在父親的安排下結婚。
  但以後看到白裙子,心中就觸動。
  一次失戀,足以致命。
  有人問我.!“失戀是怎樣的?”
  開頭當然是頭暈、身熱、寢食不安,心如湯煮,了無生念,隨後……隨後創傷隨時間而平複,但永遠帶看瘀痕,再也不比以前,再也不能夠做一個快樂的人。
  囡囡的白裙子使我想起更多。
  幸而妻從不穿白,伊的服飾永遠是得體的,女性化的,優雅的細花。
  最難堪的時刻終於來臨,周末,妻不在,國回來探我們,下大雨,空氣裏擰得上水來,我覺得義務上應當送她回去,於是拖了小兒子一起。
  誰知半途中塞車,小孩在後座睡熟了,車廂內一片死寂,車窗上霧氣騰騰,囡囡無聊地開始在窗上劃字,開頭是1234,後來便是她自己的名字,然後是我的名字……
  我又緊張起來,車上沒有一絲聲音,隻聽到水撥劃動,不應如此。
  我與妻並沒有經過熱戀的階段。
  我們一起看過戲觀過劇,到派對逛過兩宵就結婚了,我倆未曾試過花前月下。
  一次也是被困車子,原本可以乘機擁吻她,但不知後地,她端莊秀麗的臉使我下不了手。
  但囡囡的麵孔不一樣,她的唇有點厚,線條分明,濃眉微揚,一副不羈的眼神永遠帶著挑戰的意味,我不知她要粉碎哪些男人。
  她的美是危險兼侵略性的,而妻的美令我們一家都安心。
  但妻像一口清茶,她像烈酒。
  我已老大,我受不了酒後的痛楚。
  我的心跳得幾乎沒躍出口腔,謝天謝地,終於到她的家。
  雨下得似麵條般粗。
  我替她開門,撐著傘,但飛濺的雨一下子淋濕她白色的襯衫,薄薄的布料貼在她蜜糖色的皮膚上。
  我打著傘,不知說什麽才好。
  她將雙手插口袋內,亦無動作。
  過很久,我說:“再見。”
  她咬咬嘴唇,轉頭走了。
  那天回到家中!我發脾氣說菜色不合胃口。
  妻詫異:“你怎麽了?”
  我恨她無動於中,她信心過份充足,以為結婚十五年之後,丈夫就是煮熟的鴨子,插翼難飛。
  我讓她繼續有信心下去,還是令她失望?
  隻聽她笑問傭人說:“先生這一陣脾氣很壞,每逢回南,他便作怪,像一些人患月圓症。”
  對了,黃梅天,另一個名稱叫黃梅天。
  是黃梅的季節嗎?照說果實收獲應當在秋季,我沉吟,是什麽因由呢?
  我們這些城市人,再也不懂得園林的優美,自然界的可愛,我們隻知道哪種牌子的汽車最威風,以及什麽地方的酒席精彩。
  喪盡天良。
  囡囡有種大自然的味道,雨露與風的感覺。
  不過我是個近四十歲的人了,倘若把這一切都交在我手中,我亦無福消受,你讓我在星光下露營,迎接大自然,沒到半夜我就哭了。我還受得了蚊子咬及大風吹嗎。
  我情願躲在三房兩廳大露台的公寓內喝陳年拔蘭地與雍容的妻閑話家常。
  既然我這麽心足,滿意目前的生活狀況,又何必胡思亂想?
  妻上得床來,問我:“為何煩燥?是因公司的事?”
  我苦笑,“公司再上軋道沒有,幾個老臣子頭頭是道,有沒有我這個人都不成問題,我們旨在守業,又不想大展鴻圖。”
  “那是為了什麽,你急躁不安?”
  “是這個鬼天氣,令我想起艮多。”
  “想起什麽?”
  我不答:“夏天我隻想要一杯冰茶,冬天我想跳進被窩,但回南天我卻盡想些奇怪的,不看邊際的事。”
  “譬如什麽,能告訴我嗎?”
  “當然可以,你記得我說過的,大學裏的女朋友?”
  “嗬是,”妻溫和地說:“伊嫁了別人。”
  “她不知怎樣了。”
  妻微笑,不語。
  我說:“算算也有四十歲,怎樣了?還不是變老太婆了。其實又有什麽好想的?但不知怎地,在這種天氣的影響下,時空突破,我老覺得她還似廿三模樣。”
  妻了解的說:“人都是懷舊的,過去的人與事因為都捱過了,所以特別可貴。”
  “但為什麽在夏季冬季卻從來不想呢?”
  “天氣明朗,心情也明朗。”她安慰我。
  “四十歲。”我感喟,“當初感動了那麽多男孩子的俏女郎,今年已經四十,嗬,如花美眷,敵不過似水流年,早知今日,當日何必為她傷神。”
  妻不言語。
  “當時她的一顰一笑都打動我心,真是奇怪,隻有年輕人才會感覺到愛情強烈的電波,怎麽可能呢,為一個人要生要死地,現在……”我苦笑。
  妻還是不言語。
  “自然我是愛你的。”我說:“我亦愛我的兒女,這是實實際際的愛,不是小時候那種虛無飄渺的愛。”我停一停,“你比較欣賞哪一種?”
  “隻要你愛我就可以,我還計較哪一種?”
  “你放心,我絕不會辜負你。”
  妻說:“我從未懷疑過你。”
  第二天上班,花瓶中插著紫色的鬱金香與白色的滿天星。”
  女秘書轉性了,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高聲問:“露斯,是你買的花?”
  露斯匆匆入內,“不,是一位小姐送來的。”
  我心一動,“可是白衣裙,大眼睛?”
  “是。”
  是囡囡,她幹嗎送花給我?誘惑我?
  不管怎麽樣,她的目的已經達到。
  但為什麽不是玫瑰花呢。我一向喜歡玫瑰。
  自辦公室窗口看下去,一片白茫茫的霧。
  今天又比較涼快,得加多件毛衣,昨日則簡直可以穿背心過一日。
  天天上班下班、回家陪孩子們,天天走這條路軌,十五年了。
  沉悶。平安是福!平凡是福,但天天這麽重複單調,而我隻能活一次,過一天少一天,每一個剩下的日子都一去不回頭。
  我“霍”地站起來,問自己:你倒底想怎麽樣?
  去把那女郎約出來?向她傾訴中年男人之苦悶?”
  她那麽年輕,我不會看到她老,她能活到六十歲?
  叫她出來,我們到不知名的沙灘夜泳,到公路去飛車,赤足跳舞,在月色下擁吻,坐在馬路邊聊天至晨曦,結伴到歐洲去。
  在她結實的皮膚,緋紅的麵孔中尋找我失去的青春,再活一次。
  代價是一定龐大的,但隻要我付得起,為什麽不?
  妻是十全十美的妻,即使將她擱置一旁三五載,她仍然會得默然撫養孩子,待我歸來。
  我撥動著桌前的花朵。
  我大可以自私一下。
  許我是太理智的一個人,我再問自己:浪蕩到什麽時候?
  那女郎並的是玩偶,並不是被動的人形娃娃,許她亦會對我諸多需索,令我難以交架。
  為了她,為了未知的一刻歡愉,而放棄現有的溫罄家庭,一百個不值得。
  我心中有一具電子天秤,太高明了。
  我把花瓶移到一角,把文件搬到麵前。
  我不能做浪漫的傻子。
  以前念大學無所謂,有的是時間,將來真正的老了,到退休時分,亦無所謂,但不是現在。
  我震驚於自己的理智。
  或是可以說:震驚於我自己的自私,我這麽的愛自己!我不會做任何對不起自己的事。
  有些人肯為愛情而死,但不是我。
  抑或我從頭到尾,尚未遭遇到愛情?
  囡囡在再見到我的時候,神情有顯著的變化。
  那束花石沉大海,令她沉不住氣。
  而我,我是老狐狸,我若無其事地,照常心不在焉地與孩子們說笑。
  我為什麽要同情她?她是個壞女孩,表姑待她那麽好,她卻勾搭她的丈夫。
  讓她受點罪好了,不必憐惜她。
  然而她的目光還是炙熱,燙我的心。
  要抵抗她的誘惑不是易事,我暗暗佩服自己的定力。
  我苦笑,我還能支持多久?
  我需要妻的幫助,但是妻無動於中,她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
  抑或她心想:誰叫你心猿意馬?活該讓你受罪。
  於是大家都受罪了。
  那夜我做夢。
  囡囡的大眼睛黑漆漆的看牢我,問我:“你沒有收到我的花?”
  而我說:“我以前念大學的時候,有個女朋友,她士生士長,會說一點中文,她不知道鬱金香就是TULIP,她說沒聽過那麽美麗的花名。”
  “你收到花了嗎?”
  “收到了。”
  “沒有表示?”
  我發著呆。
  她再次轉過頭來,我看仔細,她變了另一個而孔,不再是囡囡,而是我大學時期的愛人。輪到我問她:“你收到我的花沒有?”
  她搖搖頭,一種漠然。
  我心絞疼,然後驚醒。
  妻已起床,她推開窗戶,轉身說:“霧散了,今天熱得不得了。”
  我怔怔的。
  她說得對,霧果然已經散了,晴空萬裏,遠處有一兩朵雲。
  汗自額角冒出,一下子便揮發掉。
  我忽然明白,黃梅天已經過去,炎夏正式來臨。
  辦公室中冷氣開得十足,我一下子沉著下來,把工作一件一件解決掉。
  回到家一伸腿,解掉領帶,我說:“老婆,拿杯冰凍薄荷茶給我。”
  什麽其他都不想,太熱了,沒有那付閑情。
  妻微笑,似乎有點去慰的意味。
  她倒底知道多少呢?
  是夜我在冷氣睡房,擁看毛巾被熟睡。
  醒來精神非常好,於是建議:“老婆,周末我們去坐船如何?最小那個也應該學遊泳了。”
  她好脾氣地說:“是,是。”
  後來隔很久很久,也沒有見到囡囡。
  終於忍不住問;“囡囡呢?”
  妻說:“她回紐約了,說香港不適合她。”
  “啊,幾時的事?”
  “前幾天,沒告訴你。”
  我口啜著冰茶,心頭上不覺什麽異樣。
  等下個回南天吧。

卡薩諾瓦丈夫
  我的丈夫不屬於我,他屬於全香港的女人。
  誰不知道腦科專家邱企國的大名?
  企國英俊高大,有真村實學,談吐幽默,手段闊綽,自十五歲至五十歲的女人都會趨之若騖。
  每當他在社交場合中出現,身邊總圍滿一大群女人,問長問短,聽企國發表偉論。
  企國永遠不會令她們失望,他永遠穿著高雅的服裝,彬彬有禮地成為女賓的甜心。
  我曾經說過:“邱企國如轉行做女人湯丸,那真是無瑕可擊。”說笑而已。
  話也不能這樣說,此刻香港的女人夠虛榮,男人若無事業傍身,長得再漂亮,再會說話也不管用。
  企國是妙手回春的大國手,誰誰誰各流議員大官都是因他的手術才渡過難關,得以繼續享受人生,他當然是名震香江,那還用說。
  況且她們都認為邱企國富甲一方。
  事實不是這樣的。
  事實完全不是這樣的。
  企國在外似一具彩色電視機,回到家裏卻自動熄滅休息,他顯得非常疲倦、乏味,同時在生活方麵,倚賴性極強。
  他並不是什麽卡薩諾瓦,我並不如一般女人所豔羨的那樣,穿了真絲的睡衣,躺在粉紅色的枕頭上啜香檳酒,然後與企國翩翩起舞,陶醉在月色中……
  我們兩人的生活完全不是那回事。
  企國的工作壓力至大,為病人動手術之前他往往浮躁不安,不言不談,動手術之後,他又疲倦至死,回家倒頭便睡。
  孩子們見他的時間也不多,偶然有假期,也有許多宴會等著地去亮相,都是卻之不恭的重要邀請。
  與他在一起生活,需要極大的忍耐力。
  我們是相愛的。
  盡管企國在外界的緋聞傳得那麽厲害,我們還是相愛的。
  他曾經說過:“少媚,無論外頭把我說成怎麽樣,我愛的隻有你一個人。”
  我不是三歲小孩,未必受他這句甜言蜜語蒙騙,但不信又如何呢,盡管我認為邱企國太太不好做,卻不知多少女人願意排隊輪候這個位置。
  企國最大的優點是脾氣溫和及愛孩子。
  家中的霹靂火是我。
  在孩子們麵前,我是永不受歡迎的。
  我常笑言:“我的耐力都在你身上用光了,大國手。”
  大國手有時令我大頸泡,追求他的女人索性找上門來,電話不絕──
  “邱醫生在嗎?”
  “不在,有什麽事?”
  “私事。”
  “哪一位?要不要留言?”
  “不用,你是他哪一位?”
  “不敢當,我隻是他的妻子。”
  “都說你們感情不好,有名無實,難得你還肯替他聽電話。”
  這些女人一個個牙尖嘴利,不好應付。
  但是我答應過企國,外頭的事我一律不管。
  話雖如此,有時連我自己也懷疑我們之間的感情是否隨時會得破裂。
  企國是天天回來睡覺的,這也許定唯一的安慰。
  就算動手術至深夜,他也多數要求我親自開車去接他,他不要司機。
  音到他心疲力瘁的樣子,我更加隻好盡本份做個賢妻。
  最怕便是接到他,他往車上一靠,便說:“死了。”
  死的雖是病人,但是企國的沮喪難以形容。
  每逢有病人不幸去世,全家都得看他的臉色,反之有病人被他治愈,他又覺得理所當然,絲毫沒有欣喜,他對自己要求如許嚴格,多麽苛求。
  最近他心情算是很好,因此出席宴會時更加談笑風生。我當然情願他高興,我是愛他的妻。
  在祝議員的酒會上,我遇到一個大眼睛女郎。
  在這種年輕小姐麵前,我總是表現了極端的幽默。
  大眼睛穿著吊帶露胸裙子,你別說:青春就是青春,她看上去非常悅目。
  這位小姐以挑釁的語氣跟我說:“邱太太,這條鑽石項圈誠然很漂亮,但這個式樣卻比較適年輕的女孩戴。”
  我微笑,“是的,我都雞皮鶴發了。”
  大眼睛一怔,見我如許謙虛,頓時沒有下文。
  但是隔一會她又說:“企國的品味一向很好,他送的禮物,自然都是一流的。”
  我忍不住回敬:“這項鏈卻是我陪嫁的東西,是我母親挑選的。”
  大眼睛不甘示弱,回道:“不過企國送我的東西,卻都是一流的。”
  “是嗎?”我仍然沒有失卻風度,“那你真是幸運。”我說。
  當夜回家的時候,我問那大眼睛是誰。
  “誰?”企國莫名其妙,“每個女人都有大眼睛,整容醫生比腦科醫生發財得多。”
  “你知道我指的是誰。”
  “哦,那是陳局長的千金。才十八歲半,你何必多疑。”
  “你最近時常與人家來往,送禮給人?”
  “沒有的事,吃一頓中飯,送一盒巧克力是有的。”
  “她可不這麽說。”
  “謠言,都是謠言,你若信這些,我們的關係就危危乎。”
  “有時真不由我不信。”我問:“什麽叫謠言?但凡當事人不承認的事,都叫謠言?”
  企國詫異:“你以前一向不追究這一類事。”
  “以前那些女人還知道些廉恥,不致於明目張膽的來給我沒臉,凡事大家能夠下台就算了。”
  “她還是小孩子,何必跟她過不去?”
  “邱企國,你好自為之。”
  “少媚,我們結婚十五年了,如果你認為有人可以代替你的位置!我可不依。”
  我被他逗笑了。
  也難怪那麽多女人喜歡他,是有一手。
  我說:“你若有什麽痛腳落在我手中,你自己當心。”
  “我省得。”他說。
  這件事也就像其他的事那樣,被摑置一台。
  不過那個大眼睛的陳小姐老是打電話來找企國。
  這一代的女孩子這樣放肆,令人可驚可歎。
  我很客氣的說:“他在診所,你打到診所去吧。”
  企國是很少在家的。
  大眼睛說:“他不在診所,你叫他來聽電話。”
  我說:“小姐,他的確不在,不如你到派出所去取搜查令,前來搜人好不好中.”
  她總算掛斷電話。
  這種事企國也要負責任,他在外頭招蜂引蝶,以致身後跟著一大堆女人,若果他沒有示意人家,這幹女的如何會得任意妄為?
  我有種忍無可忍的感覺。
  在電話簿我查到陳局長的號碼,我約見他,說明身份,並請他約束他的千金。
  陳局長很明事理,羞得滿臉通紅,頻頻致歉,說明他女兒自幼喪母,因此缺乏家教,所以才會做出不可理解的事來等等。
  我希望和平解決此事。
  但是這個女孩子非常固執,伊有一個非常好聽的名字,叫陳天真。她一直跟我說:“你丈夫根本不愛你,你為什麽不跟他離婚?”
  當她說到“企國愛的是我”的時候,我開始刻薄,我說:“他愛你,你同我說幹什麽?有什麽用?我又不能娶你,你同他說呀。”
  “他說你不肯離婚。”
  “小姐,”我不耐煩的問:“你相信嗎?”
  “你要他給你什麽你才肯與他分手?”
  我把電話的插頭拔出來,不再跟她說話。
  當夜我與企國開談判。
  企國還在那裏嬉皮笑臉,“談判?你也來這一套?少媚,你是越來越退步了。”
  我說:“我不管,你叫那位陳女士別老是騷擾我,我的脾氣一上來,說不定與她公堂相見。”
  “我同你說過──”
  “老邱,到底你同這位女士是什麽關係?”我喝問。
  “朋友關係。”他說。
  “你少唬鬼。”我說。
  “你為什無不相信我?我幹嗎要瞞你?我邱企國一向不做偷偷摸摸的事,拆穿了大不了是離婚,”他光火,“那種女孩子,中環一地就有三千萬個,我哪來的功夫跟她們胡混,她失心瘋發花癡,你也陪她玩?”
  “咦,你在外頭占花惹草,還發我的脾氣?”
  “你為什麽不說那些花花草草老不放過我呢?”
  “牛不飲水,焉襟得牛頭低。”
  “你去問問我的女秘書,我有沒有理這些閑花野草!”
  “你女秘書還不是她們同道中人。”
  “你這潑婦。”企國瑞我。
  “你生氣?我才氣呢。”我也不甘示弱。
  “為了那種人,攪得一頭煙。”他邊冷笑一邊上診所去*。
  企國這樣矢口否認,我也隻好把事情擱下來。難道真告陳局長的千金妨礙家庭不行?
  電話我也不聽,但凡陌生人打來,女傭一既替我回絕。我安靜了好一陣子。
  正以為事過情遷,準備重新過隻眼開隻眼閉的生活之際,真正的大事發生了。
  那日我在替孩子們洗頭,與女傭人兩個忙得小可開交,忽然外頭的傭人說有客人到訪。
  我用毛巾擦著雙手出去客廳,坐著的客人是陳女士。
  我呆住。
  好家夥,找上門來了。
  “什麽事?”我直接了當地問她。
  她站起來,伊穿著鬆身的裙子,隻要把衣服稍微拉一拉,我便看到她已有四、五個月的身孕了。
  我心一沉。
  事情經已到這種地步,邱企國也太不小心!
  “邱太太,”她說:“我希望得到你的同情。”
  我問:“你打算怎麽辦?”
  “把孩子生下來。”
  “劃得來嗎?”我問。
  “企國答應同我結婚。”她說。
  她的麵孔有種“得不到的愛永遠是最好”的表情。我卻比她更了解真相。
  “邱企國不會同你結婚,你知道他不會,所以你用孩子來要脅他。”我說。
  她的臉色轉為非常蒼白。
  “陳小姐,我相信你已經有段時期沒有見到企國了,他最近忙得不可開交,天天七點到家,八點半已經熟睡,你別再騙自己了,邱企國不會離婚,因為他不必離婚也可以得到其他女人的愛,他何必多此一舉?”
  “你……你可以說服他,叫他同你離婚。”
  “什麽?”我幾乎懷疑我的耳朵有毛病,“你叫我出馬,令他同我離婚?陳小姐,你神經沒有毛病吧?你聽過‘與虎謀皮’這句話沒有?”
  “你們的夫妻關係不正常!”她喘息,“何不結束它?”
  “不正常.什慶地方不正常?我們有三個孩子,他天天回來睡覺,依時交上家用,我看不出有什麽不正常的地方,不正常的隻怕是你,陳小姐,你需要看醫生。”
  “可是我懷看你丈夫的孩子,”她尖聲地叫:“你孩子的弟妹!”
  我殘忍地問:“有什麽證據?”
  “你沒有良心!”
  “笑話,又不是我經手的,你來控訴我有什麽用?你幹嗎不去同邱企國商量?”我大聲說:“送客!”
  我回房間,隻聽到客廳一陣瓷器破裂聲,她竟在我家撒野,幸虧傭人同司機一起把她掃了出去。
  當夜客廳中沒有被陳天真摔破的陳設也被我一並徹底破壞了。
  我痛罵邱企國的十八代祖宗。
  他麵色都發青了。
  連連分辯,“真是冤枉,完全是假的,怎麽可能有這種把柄落在她手中,我連她的手都沒摸過,她真是跟我耙上了。”
  我說:“我同你離婚,我受夠了,我帶著孩子們找生活去。”
  “我告訴你,我是冤枉的!”他暴喝。
  “有什麽證據?”
  “她有什麽證據說孩子是我的?”
  “你太離譜了,邱企國,一人做事一人當,你毀了人家一生,想置之不理?”
  “我毀她?那種人盡可夫的女人──”
  “可是她沒有為別人壞孩子。”
  “你是否想將我雙手送給她?”
  “我沒有旁的選擇。”我說。
  “你上她的當了。”
  “是嗎?那麽她付出的代價也太大太大。”
  “你決定要離婚?”
  “是的,你做了喪天害理的事,由我來收拾殘局。”
  “我連手也沒有碰過她!少媚,你為什麽不聽我說?曆年來逢場作興的事不是沒有,但我怎麽會去碰那種女人?”
  我將自己鎖在房內,氣得整個人發抖。
  完了,完了,我告訴自己,忍了十五年,結果落得如此下場,完了。
  陳小姐也不見得沒有追求者,她家底那麽好,人又長得出眾,但對企國如此癡心,且不問她看中企國什麽,既然米已成飯,我總得拿些同情心出來。
  我冷靜下來,自動約見陳小姐。
  她很意外地應允同我吃茶。
  我忽然向她訴苦:“這些年來我也受夠,你來做我的替身再好沒有,你這麽愛他,總會對他好。”
  陳小姐呆呆看著我。
  “他不肯與我離婚,”我說:“你去說服他吧。”
  “他不肯見我。”陳小姐坦白的說。
  我埋怨說:“你們這些年輕的女孩子,也不帶眼識人,上當已經遲了,希望他看在未出世的孩子麵上,終究回心轉意。”
  她呆呆看看我,“你真的肯犧牲自己?”
  “不然怎麽辦?”我絕望的問。
  她不出聲。
  我疲倦的說:“我受夠了,我要找個地方躲起來,避開邱企國,我需要真正的休息,我實在受不了。”
  回到家我收拾行李,企國自醫院趕回來,硬是不給我走。
  “你不要受別人離間,一切都不是真的,千萬別信謠言。”他苦苦哀求,“少媚,我不能沒有你,請你相信我,我實在是不能沒有你。”
  我紅著眼睛說:“邱企國,上得山多終遇虎,你自己當心。”
  我挽起箱子出門。
  當夜在一家酒店落腳,無限淒涼,不在話下。
  企國應當趁此機會,與陳小姐有一個了斷。
  他們如果決定在一起,我願意退出。事到如今,不由我不犧牲。
  如今少女生活浪漫是一件事,但叫她懷孩子又是另外一件事,陳小姐又沒有名份,她的犧牲比我更大。
  不到三天,企國找上門來,因為我不放心孩子,留下地址,企國不知用什麽辦法在傭人嘴巴裏將我的行蹤套了出來。
  企國說:“我去找陳局長,也找到陳天真,把事情完全攤開來講,陳天真已經當她父親的麵承認,我與她沒有關係。”
  “孩子是誰的?”
  “什麽孩子?”
  “她腹部隆然。”
  “什麽腹部隆然?她還穿著窄身牛仔褲。”
  我大驚,“你逼她把孩子打掉了?”
  “張少媚,你怎麽一付幻想,把你丈夫想像成一個十惡不赦的壞人?”
  “那麽她腹中塊肉呢?”
  “我怎麽知道?”
  我墮入五裏霧,攪不清楚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太神秘了,怎麽像阿嘉泰姬絲蒂的偵探小說?
  “跟我回家。”
  “不,”我說:“破案之前我絕不回家。”
  “破案,少媚,什麽案子?”
  “我不回家。”
  “少媚,我都改過,好不好?我知道錯了,這次我自己也吃足苦頭,我真的都改過,你總得給我一個自新的機會呀,不要逼虎跳牆。”
  “我要親自與陳天真談一談。”
  “還談什麽?她親口答應以後不再騷擾我們,事情過去便算數,何必追根究底?”企國急道:“咱們仍然是好夫妻,總而言之,以後我一定會警惕做人。”
  這件事神秘得緊,我非得查清楚不可。
  “你先回去,”我命令企國,“我還要靜幾天。”
  “這酒店的豪華套房租金非同小可,你跟我回家算了。”
  “你敢多嘴!”
  企國歎口氣,離開。
  一連數日,我都在找尋陳小姐。
  她似乎永遠不在家,終於在一個傍晚,陳家傭人說:“小姐在天使的士高慶祝生辰,你快去吧,小姐吩咐說,凡是有人打電話來,都叫去那裏會合。
  我罕納起來,陳小姐的心情可大好了,居然大肆慶祝生辰,不像是有心事在煩惱的人。
  一時好奇,我便換上晚裝,出發到天使的士可,心中作出最壞的打算:如果見到企國在場,便立刻可以宣布離婚。
  天使的士可人頭湧湧,除了當夜的女主人外,我認不清其他的人,我看得到陳天真,是因為她踢掉了鞋子,正在桌上與一洋人共舞。
  她的俏臉上貼滿金粉,閃閃生光,正是時下最流行的化妝,身上穿一件非常暴露的晚禮服裙子,貼身、半透明、露胸,哪有半絲懷孕的跡象?她正舉著雙手瘋狂地舞蹈,長發卷曲地飛舞,像朵野玫瑰,麵孔上一付陶醉,一點也沒有愁容,與我初見她時判若兩人。
  我心想:這麽吞來,企國說的話,竟有一半是真的了,如果她與企國之間的問題沒有解決,今天晚上怎麽可能有如此大的歡樂?
  我坐在一旁,叫了飲料,看這幫年輕人狂歡,等了很久,陳天真終於自桌子上爬下來,我趁其他人不覺,一手把她拉到一角。
  “邱太太!”她還認得我。
  我問她:“你沒事了?”
  她有酒意,聳聳肩,“沒事,什麽事?”
  我實在忍不住,“你把孩子怎麽了?”
  “孩子,什麽孩子?”她膜目,“我幾時有過孩子?”
  “我明明看見的。”我說。
  “哦,那是騙你,大衣服裏塞隻小枕頭,不想到你那麽容易上當!”她笑得前仰後合。
  我氣結,沉默一會兒,責怪地問:“為什麽做這種事?”
  “報複。”
  “我可沒得罪過你。”
  “是邱企國,他苦苦追求我,送這個送那個的,追到手又扔開我,所以我要報複。”
  “他追你?”
  陳天真冷笑,“你不會天真到認為你的丈夫生命中隻有你一個女人吧?我們確是要好過的,但說到為他懷孩子,那就不必了。”她邈著我。
  “後來,後來你怎麽放棄了報複?”我氣得發抖。
  她的聲音放柔了,“因為你。”
  “我?”
  “是的,因為你,你毫不猶疑的相信我的鬼話,處處為我若想,令我良心發現,邱企國雖然一無是處,但是他有一個好妻子,他的氣數未盡,是以我放他一馬。”
  我怔住在那裏,忽然流下淚來。
  陳天真拍拍我的肩膀,“對不起。”她說。
  一聲對不起,我受盡傷害,我應怪她,還是怪自己的丈夫?
  “管管邱企國,別讓他太胡作妄為。”她說完這話,便像花蝴蝶似的飛開。
  我獨自回酒店,原來真相如此,原來真相不過是一個少女要跟我們夫妻倆開玩笑,後來見我可憐,因此閘住。我真的那麽可憐?
  何嚐不是,多年來的容忍,裝聾作啞,處處為他著想,而他卻自由自在,絲毫沒顧及我的自尊。
  我抱膝想了一夜。
  要邱企國改頭換麵從新做人是沒有可能的事,他不會為我這麽做。在花叢中過慣風流的日子,是會上癮的,但是我,我又能夠忍到什麽時候?
  我真是邱家奴?
  他養著我,管我衣食住行,但是絲毫不尊重我。
  我是否應該聽天由命?
  抑或自己打開這個僵局,努力將來?
  我也不是一個小孩子了,總得為自己打算一下才行。
  離開企國,抑或繼續做他的女奴?聽他呼來喝去,任憑他發落?
  我今年三十五歲,再出去闖世界,未免是太遲一點,但至少精神上可以少一層壓力,自給自足的生活、水遠是磊落明澄的。
  我問自己:但是孩子們呢?孩子們乏人照顧──難道我就為孩子們躲在這個家中一輩子?
  我清醒過來,本來還想寫下一封長信,留言給企國;最後決定連這封信也省回,說什麽呢?十多年的夫妻,到如今告一段落,他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我不能夠隨便下去,他叫我長便是,他叫我短便短,憑他大爺賜我一口飯吃。
  我決定離開他、這不是要花槍的時間。
  我收拾好,帶著自己名下的現款,便離開酒店,到航空公司訂飛機票,我娘家的人在溫哥華,我先到他們那裏休息一下再說。
  多年來的虛偽應酬生活已把我累壞。
  我在候機室見到邱企國,他又找了來。他默默無言,雙手插在口袋裏,站得很遠,凝視我,我忽然想起,十多年前他追求我的時候,在大學堂門口等我放學,那情形不就是一模一樣?一晃眼十多年過去了。
  我停住腳步。
  他步過來,低聲說:“我與孩子們都等你回來。”
  我不說什麽,朝前走。
  “好好的渡假,你確然需要休息。”他說。
  我向班機走去。
  鼻子一酸,流下淚來,我自己也不知道會不會再回來。正如這個大倩人所說:出去休息一下渡假也好,我需要離開這個環境,過一陣自己的生活,清靜的日子。
  踏上飛機,我閉上眼睛。
  企國這次得到的教訓可大了,這是我第一次離開他,希望他會趁這個機會思量一下,想想自己錯在哪裏,誰知道呢,也許我一走,他就忙著交際,回到女人堆中,大赦般名正言順的大玩特玩,變本加厲。
  我還是放不下他,我的頭側在一邊,我尚放不下他,他仍然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環。
  且看將來。

贖罪
  我正在做夢,就聽見阿莉叫我:“該起來了,俊,時間到了,如果再不起來,就遲到啦!”
  我翻了一個身,皺看眉頭,糊裏糊塗的問:“唉,老天啊,到底幾點鍾了?”
  “八點一刻!”她大聲回答。
  我連忙睜開眼睛,隻見阿莉板看麵孔看牢我,她一肚子的不開心。我也沒有辦法,隻好自床上跳起來,進浴室洗臉刷牙。
  我一邊說:“這麽快就天亮了,我的天。”
  “早什麽?”阿莉在飯廳裏說:“你每天早上都是這樣的,非要到最後一分鍾不起床,鬧鍾鬧也不醒,一定要我叫你,難道你不可以學學準時嗎?”
  給她這麽一說,我也煩了,“阿莉,你在家裏,不曉得那麽多啦,每天上班下班,千篇一律,不知道多悶,多睡一會兒,也不算過份吧?”
  我隨手抄起襯衫領帶,邊穿邊走,到了飯桌前麵,狠吞虎咽的吃了三文治,喝了一口紅茶。
  阿莉在一旁看我,她穿著圍裙,好像剛自廚房裏出來,臉上還是陰沉沉的,一點美容也沒有。
  “阿莉,不要這樣子。”我說:“以前你是個很開心的女孩子,整天笑嘻嘻的,你記得嗎?為甚麽一結婚就這樣?嗯?”
  我拿起外套,頭也不回的就出門去了,看看表,才八點三十五分。阿莉也太心急了。
  我到車房去把車開出來,預算廿分鍾可以到寫字間。女人就是這樣,急急急,巴不得丈夫每分鍾都在外做事賺錢給她們花,難道丈夫們在寫字樓就不辛苦嗎?
  連阿莉都變成這樣子,實在叫我失望了。
  現在她連笑都不肯輕易笑了,算甚麽呢?整天好像都有事情與我過不去似的。
  我有什麽地方對她不起呢?賺的一份薪水,全部交給她,自己隻留下幾百塊的零用。結婚以後,沒有朝別的女人看過一眼,不對她說半句謊話,而且不抽煙又不喝酒,雖然不算偉人,但是做一個丈夫,這樣子也可以過得去了。
  不過阿莉彷佛有許多不滿,她隻是沒說出來而已。
  真奇怪。
  她心裏到底有什麽事呢?
  女人有時是很難了解的,她嫁給我已經三年了,可是我還是覺得她莫名其妙。
  我將車子駛進大路的時候,才發覺忘了帶一份很重要的文件。
  糟糕,昨天用打字機複好一份,今天得交給老板看的,怎麽可以忘了帶呢?我看看表,八點三刻。
  非回去拿不可。
  我連忙把車子掉頭,心裏正在著急,早上的交通塞得很,趕也沒用。老天,為什麽我的記性那麽差,為什麽?
  急急的趕回家門,已經是九點正了,我也來不及用鎖匙,使勁的按著門鈴,弄得震天價響,我聽見阿莉的腳步聲。
  她在娘:“來了,來了!”
  “開門!是我。”
  她打開門,“俊,你怎麽又回來了?”
  “忘了拿重要的東西!”我一陣風似的奔進房裏,拿了那封文件。
  “俊!”阿莉叫住我。
  “什麽?”我轉頭看她一眼。
  “開車小心一點。”她站在門口說。
  “好的,我知道了。”我向她擺了擺手,又衝下樓去。
  我沒把車子停進車房,就泊在街邊,可是,老天,才那麽三五分鍾的時間,我的水撥上已經夾看一張告票了,又損失三十塊!我歎口氣,把告票塞進口袋裏。
  本來我也算是一個高級職員了,不必對遲到恐懼成這副樣子,隻是我們那個老板,平素為人和藹,態度合理,獨獨最討厭手底下的人遲到。
  我把車子飛快的開過去,再到公司,足足遲了廿分鍾。我回到自己的座位,拿出文件,馬上進老板辦公室,總算他沒有發覺,我少受一頓教訓。
  過了一個緊張的上午,中午我吃過了飯,在喝茶的時候,忽然想到了阿莉。
  剛才我回去的時候,實在趕得太厲害了,現在想起來,她好像在哭。
  是的!我一杯茶差點兒撥翻在辦公桌麵上,她在哭!
  她臉上有淚痕,眼睛是紅的。她為什麽要哭呢?她沒有要傷心的理由。阿莉是一個樂觀的人,除了偶然發發小脾氣外,時常是快樂的。
  今天早上她無疑是有點不開心,但是也不致於要一個人偷偷的躲在屋子裏哭呀。一個女人獨自在屋子裏傷心,是很淒慘的事。
  我身為丈夫,眼看她這樣,良心實在過不去。
  如果她心裏難過,當然是為了我。
  但是我又有什麽地方對她不起呢?我自問對她不錯呀。
  反正今天下午沒有什麽事要辦,我不妨想想究竟有什麽不妥的地方。
  老實說,我是愛阿莉的,我們是自由戀愛結婚的,如果不愛她,我也不會娶她。她長得很好看,人也頂能幹,我對她很滿意。
  當然,誰沒有鬧情緒的時候呢?像今天早上這樣,雖然大聲對她吆喝了幾句──
  慢著,我問自己,我對她呼喝了幾句嗎?我有嗎?
  好像是有的。
  那就是我的不對了。妻子不是小輩,不是下人,我怎麽可以對她嚷嚷叫叫的呢?難怪阿莉要板著臉,不能怪她。
  而且現在想起來,我的態度,一向都不大好,老以為自己了不起是我的大毛病,而且常常改不過來。
  我有什麽資格了不起呢?隻是一個小職員罷了,賺兩千塊錢一個月,家裏連個傭人都請不起。
  什麽大大小小的事情全靠阿莉一個人做。
  真的,就在今天下午才發覺阿莉工作的負擔實在不輕。而我剛才還告訴她,丈夫們在寫字樓裏如何辛苦。
  每天她一大早就起來,幾點鍾?六點?七點?反正她必須弄好早餐等我起床,我心愛的雞肉三文治與紅茶,每天都新新鮮鮮的在桌上等我。
  有時候怕我吃膩了,又煮粥,煎雞蛋。弄這樣豐富的早餐,恐怕也要一段時間吧?為什麽我覺得是理所當然的呢?我從來沒有謝過她一次。
  難怪她要不開心。
  我實在是太不體貼了。
  我的歉意越來越濃,我不舒服的想:標準丈夫?看情形,我距離標準真的還有一大截呢。
  我把自己估計得實在太高,完全忽略了阿莉的重要性。
  家裏雖然小,但是五髒俱全,每一個來探訪我們的親戚朋友,都會說一句:“真是整潔!”當時我隻感到驕傲,卻沒有歸功給阿莉。
  沒有阿莉,家會有這樣幹淨嗎?回家會有飯吃、有茶喝嗎?陳俊嗬陳俊,你真是糊塗透頂。
  阿莉每天買菜煮飯、洗衣服打掃,簡直像老媽子一樣,而我還要嘀咕她,她才廿五歲哪。難道未出嫁之前,她不是一顆掌上明珠。
  那時候阿莉家裏兩個傭人,一個母親,把她服侍得公主似的,這完全是我親眼看到的事實,錯不了。一嫁給我,她樣樣親力親為,毫無怨言。
  從小姐變為太太,阿莉的犧牲已經夠大了,我卻還不心足,一直埋怨她的笑容逐日減少,我太差勁了。
  難怪她要背人垂淚。
  是我不好,我對她太不好。
  忽然之間我心如刀割,連坐都坐不穩。
  我為她做了些什麽呢?
  一個月兩千塊錢的薪水,扣掉五百我自己零用外,才剩一千五,房租就占了六百,剩下那些少得可憐的錢,還得包括各式各樣的分期付款,柴米油鹽醬醋茶,零用,做衣服,水電石油氣。
  我的天,這樣的家庭主婦,也實在難做。這三年來,恐怕已經把她折磨得像鐵人一樣了。她還笑得出來嗎?我是她我又怎麽樣?
  我太對她不起了。
  婚前我會想促百多樣的花樣來討她喜歡,上山去聽蟲嗚,雨中散步,躲在家裏聽唱片,太陽下跨腳踏車,喝一頓茶,上上夜總會,找幾個朋友來聊一個夜裏。
  這些都是阿莉喜歡做的事情,我在追求她的時候都盡可能討她開心。
  婚後呢?
  我多久沒有與她出去了?三年來,我們看過幾場電影?我送過幾次禮物給她?我做了一些什麽值得她快樂的事情?沒有。
  值得她快樂的事情?沒有
  我像一個暴君似的咆哮,向她身上勒榨我的好處。最丟臉的是,我還一向洋洋自得,
  理直氣壯。
  而今天下午,我的良心忽然發現了。
  阿莉臉頰上的眼淚,漸漸擴大,擴大……
  陳俊,你曾經怎樣答應她父母來著?我問我自己。
  我記得那個時候我說:“媽,你放心,我會對阿莉好,我雖然窮一點,但是我愛她。”
  男人都是一樣的,到了手之後的東西就不覺寶貴了。對於阿莉,我也是一樣。
  會時七八個追求者,沒有一人的條件不比我高。有留學生、有小開、有老板,但是天真的阿莉卻看上了我。我現在簡直就是辜負了她的天真。
  我答應愛她的,這樣子算是愛嗎?
  以前阿莉穿得多漂亮!現在她隻好自己學裁剪了,為什麽?為了省餞,以前她的發型是一流的,埃在隻在家裏自己洗,有一次我還笑她頭發卷起來的樣子滑稽,害她生了半天氣。
  我從來不檢討自己,隻怪阿莉任性,脾氣臭。我還怪她!我有什麽資格怪她?
  我真的是一個卑鄙小人,太可惡了。阿莉要是把這些委曲都告訴她父母,他們不把我打死才怪呢。但是她沒有,她隻是一個人關在屋子裏,偷偷的哭。
  我真該死,我怎麽可以令阿莉傷心呢!
  我跳起來,不行,從今天開始,我一定要改,一定要改!否則我不能算是人了。
  我到老板的房間去,開門見山的說:“我想請一個下午的假,希望沒有問題。”
  老板很爽氣!“可以,下午沒事,你去好了。”
  我補了一句,“我妻子生日,我想替她買一點東西,早點回去,使她驚喜一下。”
  老板聽了眉開眼笑,“應該的,應該的,代我祝賀她。”他說:“快去吧。”
  我早就說過,老板是個老好人,他除了痛恨夥計遲到,其餘的,一切好商量。
  我收拾好了東西,離開公司。
  是的,就把今天當作阿莉的生日好了。
  皇天有限,叫我今天忘了帶文件,叫我看見阿莉的眼淚,否則的話,我還不知醒悟呢。
  到了街上,我決定去買一盒巧克力糖。
  阿莉最喜歡吃杏仁巧克力,我好久沒有買糖給她了,這一次我走進辨館,毫不猶豫的說:“給我盒最大的!”
  店裏的那位小姐看看我:“送人嗎?”
  “是的,送人。”我說。
  “給你一盒有花球的吧。”小姐笑了。
  我抱著那盒糖,心裏想,沒有花也不行呀。
  我先把糖塞進車廂裏,再去看花。
  跑了三個花檔,都沒有毋忘我,玫瑰的苞也太小。
  罷了罷了,還是到大花店去吧。
  我選中了黃色的長莖玫瑰。
  “一打?”店員是外國老太婆,眯看眼睛。
  “兩打。”我神氣的答。
  雨打黃玫瑰是美麗的,拿在手裏一大束,希望這可以彌補一點點我的過失。
  上次送花是三年前的事了。那時候我向她求婚。
  也許阿莉有空的時候想起來會覺得自己蠢,為了一束花,而嫁了給我,結婚後我的好處是無窮無盡的,樣樣有人服侍,她呢?
  花與糖也是不夠的呀,最好去買瓶香檳。但是阿莉不喜歡喝酒,那不如買一件禮物,可恨我口袋裏又沒有足夠的鈔票,怎麽辦呢?
  也許買一些便宜而她一直想要的東西比較妥當。
  她需要什麽呢,我踏進百貨公司,手裏還拿著那些花。好多人奇奇怪怪的看看我。
  我在珠寶部停了下來,無疑這些首飾都最美麗的,但是上千論萬,我可買不起。我不一定要買這些東西,阿和不會稀罕。
  然後我的眼光落在一副養珠耳環上麵。阿莉多年沒有戴耳環了,如果把頭發紮起來,戴這樣的耳環,一定大方美觀,每隻隻有一顆珠子,不會太貴的。
  我問了價錢,可真的不貴,如果我節約一下,是可以送得起的,我奇怪自己以前怎麽沒有想到這一點。阿莉嫁了給我,願意與我一塊生活,但她可沒說情願為我做牛做馬,毫無怨言的過一輩子。
  我實在應該待她更好一點。把那個小盒子塞進口袋裏,我覺得我可以回去了。
  晚上叫她別弄飯了,我們大可以出去吃一頓,到一間點蠟燭的餐廳去享受一下,廿五歲的少婦還正該享受呢,怎麽可以把她關在家裏?
  從今天開始,我對她要全神貫注的,像婚前一樣,不再把她當作一件家愀。
  我開車回家。
  這個時候,路上的交通,非常流暢,陽光又美麗,我的良心稍微平靜了一點。一會兒阿莉看見我回去,少不免驚奇一番吧?
  我開始哼一首歌,無線電裏聽來的:“我該怎麽開始呢?告訴一個關於真愛如何偉大的故事──”
  後來我又覺得自己不夠偉大,改哼一首國語小調。
  我把車子泊好,拿了糖、花與禮物,按了電梯。
  到了家門,我咳了一聲。一會兒我必須向阿莉解釋我買了這些東西的原因。
  我按了門鈴。
  阿莉的腳步聲又傳了過來。
  她把門拉開一條縫,“誰?”她問。
  花束把我的瞼擋住了!她沒看清楚。
  “有人叫我送花來,小姐。”我說。
  “嗬,你一定是攪錯了──俊!”她忽然看見了我,吃驚的用手遮住嘴。
  “是的,是我,小姐,這花送給你。”
  “送給我?為什麽?你怎麽在辦公的時間回來了?”阿莉沒有太多的高興,而且神色不安。
  “我請假了,回來看看你。”我說。
  “回來看我?”她終於笑了,“我有什麽好看。”
  “當然好看,否則我幹嘛要娶你呢?”
  她把花插到一個空置已久的花瓶裏去,然後到廚房去加水,我跟著進去。
  我看到廚房裏放看熨衣板,她正在操作。
  “明天再熨吧。”
  “你的舉止好像很奇怪,無端端的請假,不會有什麽影響吧?”阿莉問。
  “不會的,你別再憂慮太多,下午根本沒有事情要做,反正空著,不如早點回家。”
  “這些花,貴得很呢,何必買這麽多,兩打。”但是她很開心的。“我記得你向我求婚的時候,買的也是這種顏色的玫瑰。”
  “對了,”我說:“阿莉,你的記性真不錯。”
  “咦?這是什麽東西?”她看到了那盒糖。
  “杏仁巧克力。”
  “唉,俊,你瘋了?”她問,“這是幹什麽吧?”
  “等一等,”我自口袋裏掏出了那副耳環遞過去給她,“反正都說我瘋了,我不如再神經一
  點。”
  阿莉一直笑:“今天是什麽日子呢?”
  “贖罪的日子。”我說。
  看見阿莉笑,我實在高興,今天早上,是我把她惹哭的,現在我有責任使她再笑。
  “贖什麽罪?”阿莉莫名其妙的問。
  “阿莉,”我拉著她的手,讓她坐在我的身邊。“我對你不太好。”
  “什麽不好?”
  “我不關心你,我沒有珍惜你奉獻出來的一切,是我不對,尤其是今天早上,我實在太粗暴了,我答應你,自明天早上開始,我一定準時起床,不用你叫。”
  “俊,這些都是小事。”她溫柔的說。
  “等我們的經濟好轉之後,請個傭人,好不好?”
  “不必了,俊,真的不必了,我自己不是料理得很好嗎?”
  “可是你太辛苦了。”
  “那個做妻子的不辛苦呢?你在外頭辦公賺錢,也不容易呀,每天早出晚歸。”她說。
  “阿莉,答應我,你心裏不要難過。”
  “我從來沒有難過。”阿莉驚異的說。
  “你有心事,不要瞞我。”我說:“說出來舒服一點。”
  “我的確什麽心事都沒有,俊,我的脾氣你是知道的,我什麽事情能瞞過你呢?”
  我吞吞吐吐的說:“但是今天早上,我回來取文件的時候,你來開門,我看到你的眼睛是紅紅的,你哭過了,是不是?”
  “我哭?我沒有哭。好端端的幹嘛哭?”阿莉還是不承認。
  “阿莉,”我歎一口氣,“別瞞我了,我明明記得你的眼睛是紅的。”
  “眼睛紅?”她反問。
  我點點頭。
  突然之間她大笑起來,“我的天!這就是你買這些東西回來討好我的原因?”
  “一部份,我平日也實在太叫你受委曲了。”
  “唉,俊,沒的事,你完全誤會了,到廚房來,我讓你看一樣東西,看了你就會明白。”
  “甚麽?”我問。
  “進來。”阿莉到廚房裏,打開一隻鍋子,“你來看呀。”
  我低頭一看,“我最愛吃的洋蔥雞?”
  “對了,你回來拿文件的時候!我正在切洋蔥。”
  “所以”我手指看她,“所以你的眼睛是紅的?”
  “是的!俊,讓洋蔥剌激的,我並沒有傷心,也沒有哭,更沒有受任何委曲。”她笑了。
  “啊,那我就放心了!阿莉!”我把她抱在懷裏,開懷的笑起來。
  阿莉輕輕的問:“為了幾個洋蔥,叫你破費,真是太不應該了!”她抬起頭來,看看我。
  “沒有,阿莉,這是值得的,無論你有沒有傷心,但是今天我忽然看到了自己的錯誤,我決心改過了,阿莉,從今天開始,我將盡力做一個好丈夫。”
  我在她額角上吻了一下,這時候的阿莉,在我眼中,比一個天使還好看。
  阿莉甜甜蜜蜜的笑了,“謝謝你,俊,真的謝謝你,我早就曉得,嫁給你是不會錯的。”
  阿莉真是一個好妻子。


  到姨媽家去渡假,是我一年一度最佳節目。姨媽有三個孩子,莉莉與我同年,大寶二寶比我小六七歲,不過今年也長得蠻高了。
  他們都像我自己的弟妹一樣,感情融洽,通常我到姨媽那邊,都與莉莉一間房間,兩個人坐在床上,一直聊呀聊的,到天亮還不肯睡覺,不知道那裏來的精神。
  而且那些話,永遠說個沒完,第二天一早又得去遊泳、爬山、釣魚,真是精力過剩,在姨媽家裏就了二個星期才回家,絕對清瘦不少,但是精神奕奕,一點影響也沒有。
  媽也說我和莉莉的“結構”與眾不同,頑皮得像男孩子一樣,而且我呢?又實在太瘦了,頭發太短,也不是好事。
  媽一直批評我。
  每一樣事情都是她批評的目標。
  姨媽就好得多了,她總是很和藹的,什麽都不出聲,也不太激烈,她說的話,太動聽了。
  等我這一年把行李整好,搬上車子的時候,心裏的快樂,實在太難形容,但是母親還在身後嚷了一句。
  她說:“十六歲了,別忘做些男孩子愛做的事!”
  我裝作沒聽見,但是我看到媽在搖頭歎息,一臉無可奈何的笑容。
  到了姨媽家,莉莉已經在門口等我了。
  我大聲叫:“阿莉!”
  阿莉奔過來為我拿行李,“唉呀,你真的來了,可想壞我了。”她說。
  我打量她一下,呆住了,莉莉今天穿一條雪白的裙子,顯得腰身細細的,頭發留長了許多,都整整齊齊的縛在一根絲帶裏。
  她變了好多,她以前根本不是這樣的,我記得去年她還跟我一樣,穿一條舊褲子,一件破T恤,大多數赤著腳跑來跑去。
  我呆呆的看著莉莉,這人是我表妹嗎?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莉莉被我瞪得尷尬起來,“喂,你幹什麽?”
  “你幹嗎穿得這樣漂亮?”我問。
  “漂亮?誰說的?這都是家常衣服。”莉莉否認,“不過我很久沒穿過長褲了。”
  “為什麽?”我與她進屋子去。
  “唉,媽說穿著一條破褲子不像女孩子。”她笑了笑。
  “姨媽也這麽說?那倒是與我媽一鼻孔出氣嘛,不過我還是我那個老樣子。”我也笑。
  “不過──”她吞吞吐吐的說不下去。
  這時候姨媽出來,“是小柔嗎?過來讓我看看!”
  “姨媽!”
  “噯,還是老樣子,今年可別摔破腿了,還有,隔壁那個園子,現在讓人家買下來了,不可隨便出入,知道麽?小柔,你又長高了。”
  我看著姨媽,隻有笑的份兒。
  莉莉說:“媽,別說這麽多了!讓小柔休息一下吧。”
  “姨媽,”我說:“住在郊外真是福氣。”
  “可不是,我是怎麽都不肯搬回市區去的了。”她答。
  我問莉莉,“大寶二寶他們呢?”
  “放風箏去了。”莉莉說。
  “這樣大的風,如何放得上天?”我詫異的說:“從來沒聽說夏天放風箏的。”
  莉莉抿嘴笑道:“還不都是跟你學的怪主意。”
  我也笑了:“我看他們去!”我說。
  “喂!你還是歇一歇吧,吃點東西吧。”
  “不,我去看他們,”我說:“五分鍾就回來。”
  莉莉與姨媽無可奈何,隻好放我出去,我在附近溜了一個圈子,找到了大寶二寶。
  他們拿著風事,在一棵樹下指指點點。
  “幹嗎?”我從他們身後走過去。
  兩個孩子嚇了一跳,一見到是我,又高興的嚷出來,“表姐,你來了可好啦!”
  “怎度回事?”我走過去,“唉呀,這棵樹上的木瓜又熟了,還不動手?等什麽?”
  “不行,”大寶說:“這個園子有人買下來,這是他們的樹,不可以采的。”
  “誰說的?”二寶說:“我們都采了六七年,是不是呢,表姐?”
  “莉莉怎麽說?”我問:“她沒有幫你們嗎?”
  “她?她現在都不跟我們玩了,”大實鼓著嘴,“現在她一天到晚躲在家裏,做小姐。”
  我坐了起來,“我想采一、兩個沒有關係,我幫你們。”
  大寶二寶馬上歡呼起來。
  我沿牆爬了上去,攀著木瓜樹的大葉子,問下麵大寶,“要那一隻?”
  大寶指了一指。
  “夠眼光。”我稱讚他,“這一隻又熟又黃,一定甜。”
  突然之間,牆內有人冷冷的說:“也沒見過這樣的賊,偷東西,還大呼小叫的,要挑選過才偷!”
  我嚇了一跳,險險從樹上牆頭翻下來,定了一定神,我看下去,那裏站著一個男孩子,濃眉大眼,手裏拿著一條木棍──正瞪看我。
  “我才不是賊!”我說。
  “不是賊?不是賊爬在牆頭倫人家的水果?”
  “這樹是你的嗎?”我還要強辯。
  “不是我的是誰的?”
  “哼,這樹上的木瓜,我們都采了六七年了。”我照大寶的話說。
  “你是李家的人嗎?”他懷疑的問。
  “表姐!”大寶在下麵叫,“我們走吧。”
  “不跟你說了。”我對那男孩子講。
  我爬下牆,拍拍手,跟大寶二寶回家了。
  “真小器!”我說:“一個木瓜有什麽了不起。”
  “可不是?”二寶附和著。
  “不過我心裏還是好笑的,自己在偷人家的水果、倒怪人家小器。”
  回到家裏,我一身一頭都是泥,莉莉驚叫起來。
  “叫什麽?”我沒好氣的說:“去年你還不是跟我一樣?”
  “你又在采木瓜了,是不是?”她問。
  “是。”
  “媽不是警告過你了嗎?曉得你要去的。”
  “沒有關係,我遲早要偷到手!”
  “小柔──”姨媽出來了,“你上張家去過了,是不是?”她似笑非笑的看著我。
  我頓時不好意思起來。
  “不怪你,是大寶二寶激將的,是不是?”姨媽問。
  “不不,是我自己願意的,不過算了,別提了。”
  “上樓去洗過澡吧。”
  “好。”我上樓去。
  等我洗完了澡下來,發覺客廳裏立著剛才那個男孩子,他來幹什麽?我下意識的一閃避,但已經讓姨媽見到了。
  “過來,小柔。”她叫我,“來見見張家的德維。”
  我過去,瞪了他一眼。
  那個男孩子忽然說:“唉呀,你是女孩子嗎?”
  姨媽與莉莉都笑了。
  “我還以為是男孩子呢,爬在樹上,我也看不清楚。”他越解釋越糟。
  我不介意被人誤會是男孩子,但是心裏究竟有點不快。
  姨媽說:“德維送來了木瓜,說你們假如要吃,就問他要好了,爬那麵牆,實在危險。”
  我說:“什麽?就是偷來的才好吃,這樣子又有什麽味道?”
  大寶二寶都笑了,我很得意。
  “小柔──”姨媽溫和的阻止我。
  我不出聲,著看張德維,他也正在合我,把我當史前怪物似的看,然後他告辭了。
  姨媽一直謝他。
  在門口我聽見他與莉莉說:“怎麽叫小柔呢?一點也不溫柔,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女孩子。”
  我好氣,可又沒有法子。
  照照鏡子,發覺自己確實過份了一點。
  身上的衣服都已破舊得不得了,一雙球鞋,頭發短而且不整齊。十六歲了。媽說,我忽然想起母親的話來,心裏有點不自在。
  莉莉穿起了裙子是那樣的好看,那個張德維,是她男朋友吧?
  我有一種寂寞的感覺,今年的莉莉,與往年不同了,我們大概不會談得那麽高興。
  當夜我與莉莉照例睡在一間房間裏。
  她興致勃勃的問:“小柔,為什麽你不打扮一下呢?”
  “打扮?”我呆呆的問:“怎麽打扮的?”
  “常穿裙子,去買幾雙絲襪,把頭發修一修,為什麽你從來沒有想到過?”她問。
  我傻傻的說:“我覺得沒有必要,我現在也是好好的。”
  “可是我們是女孩子,十四五歲的時候沒關係,到十六七歲還這樣,就不大好了。”
  我笑:“你長得真漂亮,莉莉,那當然。”
  “誰說的,誰也不會有你那美麗的眼睛了。”
  “噯噯,你稱讚我,有什麽企圖?”我問。
  “才沒有呢,不過是把實話告訴你。”
  “你要我怎麽辦?”我問她。
  “換過一身衣服,別再爬牆,打扮得好一點。”
  “那多沒勁。”
  “你看你!”
  “莉莉,張德維是不是你的男朋友?”
  “胡說!”莉莉否認,“才不是呢。”
  “奇怪,我覺得你與他好熟。”我說。
  “我與他弟弟是朋友。”莉莉終於承認了。
  “啊!他還有個弟弟?”我好奇心來了,“他長得怎麽樣?好看嗎?”
  “你問那麽多幹什麽?”莉莉的臉忽然之間漲紅了。

valentine
  華倫泰自己說的:“我二月十四日生辰,剛巧是情人節,故此就叫做華倫泰。”
  她是個中英混血兒,一般人想像中的混血兒是美貌的,但華倫泰布朗卻是例外,她個子很小,深棕色的膚色與頭發,禿鼻子上有幾個雀斑,隻有一雙眼睛,在笑的時候,比中國女子活潑些許。
  她的性格倒是可愛的:爽朗、肯幫助同學,不小器,因此華倫泰布朗一直是班裏的寵兒。
  我坐在她後一排。
  念英文書院的孩子略為早熟,南國的春天早臨、華倫泰有意無意地與我接近,問我功課,請我到她家去吃菜,我不是不懂得她的意思,是呆子也覺察得了,但是既同窗數載,也不必避這個嫌疑,我並沒有故意拒絕。
  她的母親是英國人,華倫泰從母姓。
  她的父親呢?始終是一個秘密。
  也許華倫泰是私生女,也許她父親早逝,也許……
  布朗太太就是像布朗太太的一個女人,限電視新聞片在英國街頭輪買洋山芋的布朗太太沒有什麽兩樣。
  我爹爹是英國留學生,他者穿了英國,因此這個古老國家對我們來說毫無神秘感。
  布朗太太的英語帶一種難受的口音,她不是倫敦人,毫無疑問,不知哪個小鎮出生的。
  她住在香港已經很久很久了,但是說起祖國,仍然一往情深,尤其喜歡稱香港為“這殖民地”。
  我想告訴她,這個稱呼已經不合用了,但是布朗家自製的巧克力餅幹太香甜,所以我就原諒了她的無知。何必費勁與她爭論?
  布朗太太看得起我,她笑起來眼角的皺紋很和藹,常常說:“華倫泰,有什麽不懂的地方,要請教偉明啊,這是一個陌生的城市哩。”
  但華倫泰與我一樣,是香港出生的。
  我益發同情布朗太太了。
  她們的家境不好,小公寓中堆滿舊家私以及小擺設,整間屋子像雜貨攤似的,嚕嚕嗦嗦,多年來舍不得扔掉的紀念品包括銀杯銀盾、瓷器、照片、水晶擺設、煙灰缸、鉤針墊子、室內植物、書本雜誌……零零碎碎,幾乎連坐的地方都沒有。
  屋子內略有黴氣,因為鋪在地上的一條波斯地毯許久沒洗了,又養貓,加上布朗太太的體臭,形成一股奇怪的味道。
  客廳中尚有一架鋼琴,我從來不見華倫泰彈過琴,不知用來作甚。華倫泰學芭蕾,她個子矮,腿短,並不是個美麗的芭蕾舞娘。
  窗口裝看白色的累絲窗簾,日子久了,香港城市的空氣汙濁,因此變了灰黑色,又破了,說不出的憔悴。但不知為什麽,我很喜歡上布朗家,如上一間古玩店般的心情。
  我自己的家一塵不染,寬大、時髦、漂亮,兩個白衣黑褲的女傭躲在工人房看彩色電視,等閑不出現,母親是局裏的要人,因保養得好,四十出頭的人看上去猶如我的大姐,爹更不用說了,本地著名的大律師,還是不少女孩子們的偶像哩。
  布朗家是另一個世界,我樂意接觸與日常生活相反的情趣。
  我與華倫泰成了好朋友。
  有一次我說:“在我們家,你隻能見到西方科學的尖端,反而在你們家,有東方古老的情調。”
  華倫泰深意的說:“別忘了我有一半中國血統。”
  華倫泰自然能說廣東方言,但她有意無意間故意說得很蹩腳,文法全不對了,顯出她另一半血統。
  像:“壞得多了,廣東小孩比起英國小孩。”
  其實她並不認識英國小孩。
  香港的外國人仍然是勢利的,有錢人隻與有錢人來往,她們母女又瞧不起比她們更窮的人。
  生活是很寂寞的。
  母親一次問我:“華倫泰是你的女友嗎?”
  “不,隻是同學。”
  “為什麽?”
  “因為她長得不美。”
  “女朋友一定要美嗎?”
  “我的女朋友,非是個美女不可。”
  我對這點很固執。
  母親笑了。
  多可惜華倫泰長得不美。
  但聖誕舞會,我還是邀她出席。
  華倫泰很開心,瑣碎地告訴我,她打算穿什麽衣裳赴會。
  那年聖誕很冷。她穿一條吊帶裙子、一件用絲線夾著金線手工釣織的披肩,顯得有點瑟縮。
  而其他的女同學,都借了她們母親的貂皮披肩出來。
  我跟華倫泰說:“你今天晚上很漂亮,最漂亮是你。”
  華倫泰忽然眼睛紅了,她說:“偉明,你真的對我好。”
  我有點難過。
  我給她遞上水果酒。
  她慘兮兮的問我:“偉明,你不知道窮有多難受吧?”
  我搖搖頭。
  她黯淡的說:“家裏越不像話了,怕維持不下去了。”
  我說:“不致於到這種地步吧?”
  “我找了兩份家庭補習,不無小補。”她低頭。
  “不要緊,自食其力、永遠是值得推崇的。”
  “如果我們再沒有轉機,怕明天就得回英國了。”
  “回老家?”
  “是呀,回去可以拿救濟金。”她解嘲的說。
  我不出聲,隔一會我問:“你口中的所謂轉機,是什麽意思?”
  “除非我可以嫁人,而那個人又願意照顧我們母女。”
  她歎口氣:“否則就沒折了。”
  我心中想,要找那樣的一個人,也不是容易的事。
  如果華倫泰長得美,又自不同。
  她幽幽的說:“其實也不難,我同娘說:‘可惜我不是個美女’。”
  我連忙安慰她:“俗語說:‘情人眼裏出西施’。”
  “偉明,你對我太好了。”她苦笑。
  我有點不安,怕她誤會,我可沒打算做這個護花使者。
  “你放心,”她彷佛看穿了我的心,“偉明,我們永遠是好朋友。”
  我非常尷尬。
  幸虧音樂開始演奏,我們就開始跳舞,一轉轉入舞池,也忘了說話。
  我們還有大半年畢業,多數同學已在暗暗準備出路,或在本港升學,或到外國去。華倫泰是我們之間最旁徨的。
  布朗太太還不肯說實話,“沒有呀,我們還過得去,我一向不喜太時髦的東西,你知道,不經看,而華倫泰的品味同我一樣,所以不常置新款的衣飾,要買,我們情願買縫工好料子好的那種,是不是,華倫泰?”
  我更同情她們了。
  我上布朗家,時常帶些水果,餅幹之類。
  同學知道了,就跟我說話:“你要避嫌疑,當心別人誤會。”“我們知道薑偉明是個富有同情心的好人,但是人家會以為你對布朗小姐有意思。”“混血兒很古怪,你要當心。”
  聽得多了,我就立意與華倫泰疏遠點。
  我也不知道布朗家何以為生。彷佛完全沒有收入,真叫人擔心,華侖泰的父親有沒有錢剩下
  呢?沒有太多是肯定的事,即使一點點也好。
  華倫泰很快覺得我在疏遠她。
  在課室遇見,就率直的問:“怎麽最近忽然忙了?不再來吃茶了!!”
  我也明人麵前不打暗話,“華倫泰,老泡在你家不像話,我們出來玩比較好,看戲打球都可以。”
  她慘笑。
  “明天我們到公園走走如何?清寒的早晨最好。”
  她點點頭。
  我騎腳踏車到公園,她已在等我。
  我們坐在長凳上聊天。
  “最近如何?”
  “現在已在典物渡日。”
  “以前你們靠什麽生活?”
  “一筆撫恤金,爹死的時候,公司發給我們的。”
  “現在為什麽沒有了呢?”
  “公司解散了。”
  “哦,真不幸。”
  “我們家也沒有什麽可當的,隻有幾件舊首飾。”
  “你爹是因公身亡?”
  “他是船員,做到二副,我母親那時候在利物浦做女侍,他娶了她,把她帶到香港。”
  原來如此。
  “你父親也許有親戚?或可請他們幫忙。”
  “他的親戚?比我們還窮哪,每人都有七八個孩子。”華倫泰皺上眉頭,她抱怨,“不知怎地,一直生下去,一個接一個,家裏黑鴉鴉地,盡是孩子的頭,中國人真是。”
  她有時會忘了自己有一半中國血統,當然,華倫泰說這話的時候,用的是英文。其實她的廣東話流利得很,標準是可以與街市上的小販討價還價,但是她等閑是不肯說的,這一點她承繼了布朗太太的遺傳。
  “回老家你能做什麽?”我問。
  她不答。
  “找一份家教,讓富有的男主人與少爺同時愛上你?”
  這種故事在所謂英國文學上讀得實在太多了。
  華倫泰並不介意我這種些微的諷刺。
  我送了她回家。
  我對她是有歉意的,我並不能幫她什麽。
  過了沒多久,她給我送來了芭蕾舞劇的門券,邀請我們一家去觀看,三張票子。
  我原想叫了父母去,但是他們並不感興趣,我改約兩個表妹,事先並與華倫泰說好了,免得她以為我帶著兩個女朋友。
  華倫泰演主角,她跳得很落力,在濃妝與舞衣的襯托下,顯得神色飛揚,與往日不大相同,我有些替她高興。
  兩個表妹是懂一點芭蕾的,因此在我身邊嘰嘰喳喳地批評。
  “女主角不好看,太矮、腿短,跳芭蕾舞最好是五尺三寸左右,太高了也不好,像支竹竽,老站不穩似的。”
  “香港這幾個跳芭蕾的混血兒不知悠地,都長得不好看,凸額頭,小眼睛。”
  “‘天鵝湖’不好跳。”
  “且看這個跳得如何。”
  我暗笑,沒看就已經抱著挑剔的心理,女人。
  當然華倫泰沒有跳出全套天鵝湖,我認為她的表現不錯,正如她讀書一樣,盡管先天條件不足,她仍然讀得很好。
  也許華倫泰吸引我的,就是這一股毅力。
  散場的時候我大力鼓掌,並且到後台去恭祝她。
  我又忘了要避嫌疑。我是她唯一的朋友,我應當照顧她一點點。
  她在後台卸裝,見到我一團歡喜,立刻迎上來。
  她那張經過舞台化裝處理的臉,走近了,顯得紅是紅,黑是黑,非常誇張,有點像默劇中小醜的麵孔,我在高興中因此又有些悲哀。
  “跳得好看極了。”我大聲說。
  “你等我一等,偉明,我馬上就好,我們一塊兒走。”
  “好,我在後門等你。”我退出化裝主。
  她沒叫我久等,十五分鍾就出來了。
  “怎麽樣,肚子餓嗎?”我問她。
  “請我吃一隻漢堡包?”
  “什麽都可以,華倫泰,你要吃香檳與魚子醬都可以。”
  “是嗎?恐怕我沒有那樣的福氣呢。”她苦笑。
  我們到一間咖啡廳坐下。
  “偉明,我決定退學了。”
  “什麽?”我震驚,“那你的前途……華倫泰,才差幾個月而已,為什麽不撐下去?為什麽不跟校方說清楚?也許他們可以幫你。”
  “我想過了,沒有用的,這裏麵尚有我們母女倆的生活費用,況且畢了業又如何?找的工作也不過是一幹幾百塊一個月。你們不同,你們念中學是用來打底,將來好念到博士……算了。”
  “你打算怎麽樣?”
  “找一份工作呀。”
  “找什麽工作?”
  “當然不會是理想的工作。”她聳聳肩。
  一個月後,她告訴我,她在尖沙咀一間時裝店裏做售貨員,月薪幹五,包一餮夥食,有傭金。
  行行出狀元,要是用心做的話,不見得她做不了店主。
  原本我可以在這個時候退出,不著痕跡,但不知怎地,我放心不下,竟跑到她工作的那家店去看她。
  我出現的時候她正在招呼一個女客,見到我她很高興,呶呶嘴示意我坐下。
  我假裝挑衣服。
  她很殷勤地同那個女客說:“正好……多麽漂亮穿你身上,隻一件,香港唯一的。”
  我忍不住據嘴笑,那件衣服太小了,並不適合那客人穿,但無論如何,華倫泰還是把衣服推銷掉了。
  “下次再來,”她叮囑道:“特別折扣給你,一定,我們好朋友。”她送客送到門口。
  然後過來握住我的手。“偉明。”
  “你做得很好呀。”
  她笑,“今天真好,老板娘不在,我做咖啡給你喝。”
  “謝謝你,華倫泰。”
  她說:“連薪水與傭金,一個月才二千多,不過我很省,勉強也過得去,我反而覺得比讀書時輕鬆,至少生活有了著落。”
  “後天大考了。”我說。
  “偉明,考完試你會離開香港?”華倫泰難過的問。
  “也許上加拿大去。”
  “我真會想念你的。”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
  “話雖如此,你是我唯一的朋友,真正對我好,關心我。”她強調。
  “但是好朋友也沒有為你做什麽。”
  “夠了。”她說。
  “周末出來,我們去看戲。”我說。
  “我的例假是星期一。”
  “那麽就星期一好了,我請假。”
  她笑了。
  “再見。”我緊緊的握住她的手。
  盡管華倫泰有一百個缺點,她最大的優點使是在狼狽的環境內化腐朽為神奇,她處變不驚,以平靜的心境來努力工作,爭取將來的光明。
  多麽可惜我不愛她。
  這樣性格的妻子往往是一個男人最好的幫手。
  母親說:“真是難得。”她聽了我的敘說。
  “可不是。”
  “你仍然堅持女朋友要漂亮嗎?”媽媽問。
  “是。我跟爹爹一樣,女朋友必須漂亮。”
  媽媽嫣然一笑,“然則你認為母親是漂亮的了?”
  “那自然。”我由哀的說。。
  不過我已暗暗決定,華倫泰是我的終身朋友,即使我到外國升學,我仍然會與她保持聯絡。
  我在她工作的店裏選購了一些零碎的、無關重要的飾物給母親。
  一條圍巾,母親倒還喜歡,其餘的就沒見她用過。
  自然,母親不會穿戴小店裏無名的貨色,母親的風度姿態不是來得沒有因由的,女人真的靠穿戴起家,不由你不信。
  華倫泰賺了月薪,故此身上也光鮮起來,因為個子矮小,她喜歡穿高跟鞋,我真不明白穿著三四寸跟的鞋子如何健步如飛,她也做得到。
  星期一我提早兩節下課,開車去接她。
  “上來坐一坐好嗎?”她央求我。
  我隻得上去,另有一種喜悅。
  那是一個深秋的下午,有點徐意,我發覺布朗太太病得已經很厲害了,兩眼深陷,麵色很差,
  但看見我還是殷殷的招呼,像一隻老去的蝴蝶,撲來撲去,為我張羅吃的喝的。我很不忍,將她推進房裏休息。
  我與華倫泰坐在狹小的廳中,良久沒有對白。
  隔了許久,華倫泰漠然的說:“母親一去,我跟英國那邊就一點關係也沒有了。”
  “什麽──”
  “母親的病是不會好的了。”她說。
  “以前你沒提起過。”
  “提看也沒用。”她堅強而苦澀地笑。
  我感動地握著她的手。
  “她很想念你,她希望我同你走,偉明,她看出你來自一個高貴的家庭,你是一個好孩子,作為一個母親,她不得不為女兒的前途設想,縱使過份一點,也值得原諒。”
  我說:“哪個母親不希望女兒有個好歸宿。”
  “可不是。”華倫泰微笑。
  她是一個驕傲的女子,從來沒有在我麵前透露過其他。
  她說:“在香港我亦沒有親人,混血兒往往就是這點慘,到處沒有根,就一顆心野得很。”
  我們隨即出去看電影吃飯玩得很暢快。
  一個月後,我聽得布朗太太的死訊。
  我帶了所有的節儲去看她,但是華倫泰很堅強,葬禮是西式的,她全權處理,不需要資助也不需要同情。
  她仍住在那個小小的平租的公寓裏,隻不過進行了一次大掃除,把所有不必要的東西一籮筐一籮筐的扔出去,屋子裏頓時寬敞起來,那一股發黴的味道也消失了,雖然沒有添什麽新家俱,也像間新公寓。
  “聽說業主要收房子。”她說。
  “不怕的,收不回去。”我安慰她。
  “你快要到外國去升學了吧?”
  “是,在辦手續。”
  “幾時去?”
  “快得很,明年一月。”
  她點點頭。
  “最近工作方麵怎麽樣?沒聽見你說起。”
  “我將與人合股開一間時裝店。”
  “什麽?這麽快?有資金嗎?”我奇問。
  “有人支持,沒問題。”她笑笑。
  “你要當心,外頭多壞人。”
  “我自有分曉。”她說。
  我不便再說什麽,因為我不能夠為她做什麽。
  隔了一會她說:“偉明,有一件事,如果不擺開來說清楚了,我死不瞑目。”
  我嚇一跳:“你說,你盡管說。”
  她頹然,“其實不用說也再明白沒有了。”
  我已隱隱知道她要說的是什麽。
  她說:“偉明,認識你這麽長的一段日子,你一向待我以誠,是否我們之間,就到此為止呢?”
  “我隻是一個學生……”我訕訕的說。
  “我自然知道你有許多苦衷!”她苦笑,“但是你對我可有意思?”
  我沉默,叫我怎麽回答呢?
  她歎了一口氣。
  “沒有希望?”她聳聳肩。
  我說:“華倫泰,讓我們做一對最好的朋友。”
  “自然。”她點點頭,“好朋友。”
  我很難堪。
  過了一會兒她問:“因為我是混血兒?”
  我不響。
  “因為我長得不美?”
  我更不敢出聲。
  開頭是因為這兩個原因,但時至今日,我們兩個人之間的距離越來越大,她儼然在江湖上混得有眉有目,就快要做老板娘了,而我,我尚是中學生,我們兩人拉扯在一起,格格不入,沒有幸福。
  況且我從沒有想過要這麽早訂終身,結婚在我來說,遙遠得如地球另一麵的星,至少要等我拿到博士學位之後,才能夠結交女朋友,事業無成,更不用論婚嫁,最低限度是十年後的事情了。
  而華倫泰在今天已經要把握這件事,時間上也太不配合。
  想到這裏,隻聽得華倫泰說:“薑偉明,說你是個壞人,你又對我很好,說你是個好人,你又像塊木頭一樣,唉,真拿你沒折。”
  我傻笑著。
  母親知道這件事之後,讚我處理得好。
  她說她可以放心讓我到外國去,相信我可以讀到學位,有一番作為。“最難過是感情這一關,在這方麵頭腦清醒,就好辦事。”
  華倫泰新店開幕那一日,碰巧是我到領事館取護照的那一天。
  我已考入機械工程科,下個月可以動身了。
  我送了花籃到新店,店裏在舉行一個小小的茶會,華倫泰很有辦法,有一大幫朋友在店裏說笑交際,我詫異了,短短幾個月時間,她哪來的錢?哪來的朋友?
  在她身旁站春黑黑的一個印度中年人,我忽然明白了,他對她的態度很親昵,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莫非他就是華倫泰的讚助人,似乎不必再問了。────
  我很難過,他年紀比她大得多,而且有點。髒相。
  這時候華倫泰音到我,與我打招呼,很親熱的替我介紹,“阿裏星先生,這是薑偉明先生。”
  我們握握手。
  阿裏星說:“華倫泰提起過你,說你們像兄弟姊妹般。”
  “是的。”我點點頭。
  當阿裏過去招呼的他朋友的時候,華倫泰悄悄說:“他對我很好。”
  “好就夠了。”我說。
  “他是個鰥夫,兩個孩子都上中學了,開著小型的百貨公司,經營得很得法,幫了我許多忙。”
  “人看上去很可靠。”我隻能如此說。
  “自己過得很省,對我卻很闊綽,算是沒話講的了,你想想我哪來的錢開店?還不都是他的。”
  華倫泰的氣色很好。
  快樂是沒有標準的,要那樣得到那樣,便是快樂。
  這是華倫泰的第一步。
  我歎了一口氣。
  “在想什麽?”華倫泰問。
  “我手續都辦好了,不特地來與你辭行,今天順便通知你一聲。”
  她點點頭,神色有黯黯然。
  “你幾時動身?”
  “下星期。”
  “我不來送行了,順風。”
  “我們通信。”我說:“再見華倫泰。”
  再見華倫泰。
  從此之後,我們路分兩頭,越來越遠,以後再相逢也形同陌路人。
  但我知道華倫泰會得成功,她一步一步地走向她要走的道路,她會得成功。
  祝福華倫泰。

薇薇的婚事
  薇薇要結婚的時候,家裏人排起隊來反對。每一頭婚事都有反對的人,隻要當事人意堅,反對無效。
  薇薇是島家的小女兒,葛家在香港做生意有三代了,殷實可靠,雖然不能說是富甲一方,但物業也多得數不清楚,葛老先生沒有兒子,隻有三個女兒。
  因此不知有多少男孩子等著要做葛家的乘龍快婚,說來說去,除了三姊妹生得如花似玉,聰明的男孩子也少不免要數一數伊們的嫁妝──若果能夠帶著一層公寓房子嫁過來,那就省事多了。
  薇薇的大姐姐菊菊嫁得早,也嫁得所謂好,夫家門當戶對,做汽車輪胎出入口生意,偶然也攪攪地產,論豪門數不到他,卻也照樣雇車夫駕著勞斯萊斯。香港的勞斯萊斯雖多如狗毛,真正能夠坐進去的女人,八字還是生得不平凡,命中注定有這一番富貴榮華的景象。
  菊菊二十歲結婚,每隔一年生個女兒,如今已是四女之母,三十多歲的人,因為養尊處優,並不顯老,但不知後地,卻混身俗氣,胖篤篤的身裁,頭發燙得很緊,身上卻硬是要穿時髦的衣服:絲絨燈籠褲、手織表金線毛衣、小短靴,每一次進精品店,起碼三五萬才出得店門,可是名貴時款的衣飾穿在她五尺一寸的身上頓時死脫,板板六十四,一點兒風采都沒有。
  雖然如此,菊菊還是努力地花費看,更為她那種過時的秀麗增加了悲劇性。
  伊有時也知道自己的缺點,瞄小妹薇薇一眼,有意無意的說:“現在呀,女人也流行撞死馬的身裁,越大件越好。”其實薇薇隻得五尺五寸。
  菊菊最大的遺憾是有女無子。
  她丈夫鼓勵她:“才三十多,怕什麽,再生呀,我養得起。”
  家裏的傭人全是白衣黑褲,出來時一排站好,像軍隊似的。
  菊菊每聽到人家家中雇菲律賓女傭,便瞪大眼睛:“我家不是國際難民營!”氣焰噴死人。
  薇薇的二姐菲菲與菊菊是非常合拍的,她聽了馬上嗤一聲笑出來,“可憐有些老士還以為請個老菲回來可以讓孩子學英文呢,學哪一國的英文?尖沙咀吧女也會說蘇絲黃英文,要不要跟她們學?哈哈哈,小妹,你說是不是?”
  薇薇微笑:“說得也是,不過人各有誌,何必掃別人的興呢?”
  “三妹說話、水遠不得罪人,模棱兩可,圓滑得很。”菲菲說。
  “你打牌去吧,”藤薇合上書笑道:“嚕嗦什麽?”
  菲菲喜歡搓麻將,對牢十三張牌,百病消散,心無旁騖。
  為了一雙手在牌桌上伸出來美觀動人,伊喜歡戴各式成指,鑽石要三卡拉的,還有紅寶綠寶,最受寵的是一隻翡翠戒麵,足有鴿蛋大小,與菲菲的年紀身型一點也不配,但是隻要她喜歡,這是她的自由。
  菲菲瘦且小,兒子也八歲了,這孩子跟薇薇說:“三姨,我放學回來,媽媽坐牌桌上,我吃完飯做功課,媽媽還是坐在牌桌上,等我上床,她還在打牌,嘿!我第二天起床上學,她尚未打完。”
  菲菲不注重打扮,她注重吃,當歸從年頭吃到年尾,參湯當茶喝,大閘蟹上市吃到落市。
  菊菊說:“二妹,你再不穿幾件好衣裳,就快變黃麵婆了,當心老公變心。”
  菲菲說:“他變心?我不讓他見兒子,兒子是他命根,他敢動?”
  這下子可真傷了菊菊的自尊心,是以姊妹倆有時水調油,有時也如陌路人。
  薇薇不以為奇,她認老派女人非得這樣過日子不可,一則她們的空閑時間太多,二則習慣性要有個假想敵,不是姊妹便是在妯娌中選一個,有時索性與婆婆作對。
  其實上班的女人也好不了多少,這是天性,女人非得聯群黨不得愉快。
  薇薇在大學三年級時便開始與異性杓會,不久便有了對象,那男孩子叫海若晶,廣東老式人家出身,家裏開海味店,人非常老實,品行也好,近於木訥,因此菊菊與菲菲都不喜歡他。
  葛家兩老一向認為女婿隻要人品好,莫論家底。可是也試探過薇薇:“沒有上海人了嗎?”
  薇薇笑:“現在還那分上海人廣東人?上海人也不會說上海話。”
  “有沒有其他的對象?”
  “沒有了,”薇薇扭一扭身子,“就是他了,我又不公開招標,哪來那麽多追求者。”
  這種事,做父母的,勸亦無從勸起。
  葛太太聽兒女兒聲調已經不悅,便歎口氣止門。
  葛太太跟大女兒說:“……餓飯倒是不會的,但想添件把首飾就難了。”
  菊菊哼一聲,“小妹最精,嫁個窮人,不必受夫家的氣,人家姓海的自然捧鳳凰似的捧看她,她欠了什麽,就來問娘家要,到頭來吃虧的倒是伊爹娘──媽,你要有個分寸才好,”說著肉痛起來,“別連我的那份也給了她。”
  葛太太啐她:“我還沒死呢,什麽你那份她那份的。”
  菊菊見母親不悅,這才不出聲了。
  菲菲說:“真嫁了姓海的,什麽都得咱們替她張羅。”
  葛太太皺上眉頭,隱隱也覺得女兒確是賠錢貨。
  薇薇以一級榮學一在港大畢業,當年冬天就決定嫁海若晶。
  海若晶在大機關謀得一份差使,起薪點才七千多元,又沒有房屋津貼。
  嚇得葛太太什麽似的。
  她懇求薇薇:“把婚事拖拖再說,不是說若晶這孩子不好”
  “嫌他窮?”薇薇笑問。
  “窮倒是也不窮,相信海家開店這許多年,也有點錢,你們要是肯與公婆擠一擠,日子也有得過的,但是薇薇呀,你自少沒吃過苦,如今孤零零搬出去與外姓人同住,看人家眉頭眼額,多麽辛苦,免了吧,等若晶的事業有了起色,才談婚事也不遲。”
  薇薇一貫好性子,她將雙手插在長褲袋裏,笑看說:“等他事業有成,我都老羅。”
  葛太太一呆,立刻打蛇隨棍上“可不是,老了享福也沒用。”
  “媽媽。”薇薇說:“各人對於幸福的定義是示同的。他了七千,我賺七千,就一萬四了,明年升職加薪,經濟又寬裕了,是不量?”
  葛太太憤憤然,“你有事別來求我。”
  薇薇一怔,“媽媽,你不是要我學王寶釗跟你三擊掌吧?”
  葛太太眼睛紅了,“你這孩子,要衣飾沒衣飾,你別抱怨。”
  菊菊與菲菲見母親擺明態度,略覺痛快,但到底是同根生的姊妹,事後不禁替薇薇擔心。
  “喜酒請在什麽地方?小妹別受人擺怖,非在麗晶不可,什麽?旅行結婚?”麵麵相覷,“隻到什麽地方去?淺水灣?小妹瘋了。”
  “房子呢?”完了一樁又一樁,“在美孚新村?那還不成了土包子,那種地方,男人女人都穿著睡衣滿街跑,太可怕了,小妹完了。”
  小妹並沒有完,房子雖小,地段雖然偏僻,但裝修得簡單樸素,明快得很。
  菊菊去坐了一會兒,喝了一杯清香撲鼻的龍井,也憑著良心說了幾句好話:“地方小是真小,一桌麻將都放不下,我們的工人間還比他們的客廳大,不過卻很舒服,一個小小的窩。小妹比以前胖了一點點,一瞼幸福,奇怪,兩口子平日做個賊死,下了班也毫無娛樂,看看電視就算一天了,怪不怪?但他們兩個人笑咪咪,樂得很呢。”
  菊菊側著頭想了很久,總覺得小妹沒有理由那麽愉快,卻又說不出為什麽,伊困惑了。
  菲菲也去了看了看小妹的新居,她也忙不迭的說可愛,“他們兩口子像小孩子辦家家酒,隻得一個鍾點女工幫忙,一天才來兩個鍾頭。小妹苦得不得了,天天早上七點半出門去上班,中午隻吃一隻飯盒子,據到天黑才回家,還得搶時間將米下鍋煮飯,在香港也像在外國做主婦似的,受不了,但是小妹很高興呢,”菲菲聳聳肩,“愛情的魔力驚人。”
  薇薇啼笑皆非,她不覺得生活有什麽苦,她仍然要什麽有什麽,結婚時母親送了一套較為名貴的首飾,有重要宴會出場仍不失禮,小兩口子過著簡單溫暖的生活,滿足得很。
  甲之熊掌,乙之砒霜,相反地要薇薇與若晶兩夫妻天天穿戴整齊了出去應酬!他們倆才受不了。
  鋒頭這件事,薇薇看得很淡,在某方麵來說,她可算沒有出息,這樣的家世,卻如此安“貧”樂業,早早嫁了個公務丈夫,過其最平凡的生活,但一些人往往在恬澹中才能過得幸福。
  薇薇此刻的日子與其他數十萬小家庭主婦一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正常、安樂。早晨兩夫妻一起跑步,回來淋浴後出門上班,下班做一頓飯菜,周末去看場戲,或享受燭光晚餐。
  菊菊說:“這樣的日子悶死人,大家都問我:‘令妹什麽地方去了,是不是到外國深造去了’,我都不知道怎麽回答才好,我不好意思跟人說:她現在做女白領,下班親手做羹場。”
  親家生日,葛太太問薇薇:“你準備了什麽禮物?。”
  薇薇說:“我們訂了兩桌酒席招呼親友,另外還有兩件凱絲咪羊毛衫,怎麽,夠了沒有?”
  葛太太聽了頓時妒忌起來,“我生日,你們可從來沒有送過這樣周到的禮物!有得吃有得喝有得穿,姓海的娶了我的女兒,簡直添了一枝生力軍似的,人有了,禮也有了,我有什麽好說的?”
  “媽媽,你生日的時候,爸爸不是隆重的照辦?”薇薇詫異。
  葛太太猶自咕噥,“海家前世修回來的,哼!”
  葛先生倒底是外頭做生意的人,他勸說:“女兒識大體,你我都麵子,尚有什麽不滿意之處?”
  葛太太是老式女人,聽丈夫這麽說,不再批評薇薇,注意力轉移到大女婿與二女婿身上:“菲菲那一位,自從設了分廠之後,人也不大來了,怎麽,葛家提攜他的事,三兩年就忘了不成?菊菊的公婆老暗示我至今尚無男孫──煩死我了,煩死我了──”葛太太忽然想起來,“薇薇,你懷孕沒有?”
  “沒有。”
  “薇薇,有了孩子可要辭工,你不能再出去做了,挺著大肚子還怎麽被老板呼來喝去的?苦也苦煞脫。”
  薇薇說:“媽媽,不是每個老板都拿人呼來喝去的。”
  “反正一有孩子,說什麽都得坐在家中養胎,倘若海家沒這個地方,你回娘家來真是的,養老婆都沒有能力,生什麽兒子?”
  葛先生又插嘴了,“太太,人家兩口子好好的,你為什麽挑撥離間?年輕人自有他們的世界,你別管太多閑事。”
  薇薇趁這個機會趕緊自娘家溜走。
  晚上她跟丈夫說:“媽媽太悲觀了,任何事放她眼中,都似乎含悲劇下場。”
  若晶笑,“她對我有偏見而已,每次見到我,她都笑得很勉強,我不怪她,在老人家心目中,女人要是不能睡到中午,奴仆成群,逛街喝茶,嫁丈夫來幹什麽?不過薇薇,你放心,我會盡我的能力來對你好。”
  薇薇很感動。
  她也知道海若晶是不會飛黃騰達的了,但是他將會有很多時間來陪伴妻兒,供給家庭溫暖。這一切正是薇薇需要的。
  聖誕節在菊菊家聚餐吃飯,大家都穿金戴銀,獨獨薇薇白毛衣粗布褲,頭發梳一條長辮子,看上去卻清爽活潑,把她姊姊的金色累絲絨,紅寶石項鏈,新做的發型全都比下去了。
  葛太太怪心痛的握住小女的手,“做得累不累?”也不顧三女婿的自尊與顏麵。
  薇薇笑:“媽怎麽不問二姊搓通宵牌累不累。”
  菊菊罵:“要死,無端端打趣我,你當心一點。”
  葛太太又肴薇薇的臉色身型,“怎麽,還沒有懷孩子嗎?”
  薇薇說:“不急,還年輕,事事上了軌道再說。”
  “是不是嫌房子小?住不下傭人?這個媽媽可以替你想辦法。”葛太太看了看女婿,“薇薇既然熬到大學畢業,我自然希望她事業上有一番作為,家裏還是雇傭人的好。”
  若晶隻是笑,也不回答。
  葛太太便對這個女婿略增好感!吃飯時不似從前那麽冷淡,在他碗裏加了兩箸菜,若晶馬上覺得了,朝薇薇眨眨眼,薇薇便樂在心中。
  回家的途中,若日門說:“你媽媽倒也不是一味勢利的那種人。”
  “每個母親都怕子女吃苦,這與勢利倒搭不成當。”
  若晶說:“有時候天氣暴冷或暴熱,大清早看你起床趕出門,我也怪心疼的,如果我賺夠了,你就不必熬這種苦,還有,如今你那份工作也很吃重,每當假日老板還把你叫出去做工,我心中也不自然,真想跟你姊夫學做生意。”
  薇薇說:“我最不喜歡生意人,你看我那兩個姊夫!”
  “姊夫怎樣?”若晶訝異。
  “應酬多,晚晚不回家吃飯,對牢姐姐們唯唯諾諾,一轉身陽奉陰違,鬼鬼祟祟,心虛了便陪姊姊去挑首飾。”薇薇哼一聲。
  “也有好的生意人,”若晶說,“天天下班回來陪太太的。”
  “是嗎?”薇薇笑,“我才不要冒這個險。”
  薇薇內心裏也有點疲倦,現代女性香肩上的擔子太重,負責家中開銷,是半支生力軍不在話下,在外頭一般要全力以赴,與男同事爭升級,穿戴要時髦,儀容得時刻修飾,回到小家庭中一樣要打點難務,孝順公婆,可還得生兒育女呢。
  薇薇想到下半生得如此刻苦耐勞,簡直要退縮。但是若晶是這麽可愛坦誠,為他苦一點也是值得的,將來生兩三個跟若晶一模一樣的孩子,在家中移動著胖胖的小短腿走來走去,那光景是多麽有趣,因此薇薇還是天天準七時起床上班,晚上六點半提看菜籃回家。
  菊菊冷眼旁觀了半年,詛:“小妹饒是鐵打的我也不信她捱得住。”
  還沒過年,薇薇就害感冒躺下了,公司裏請了一星期假,天天看醫生。葛太太就叫若晶好好照顧妻子,本來沒什麽,剛巧海家也有人來采薇薇,見到親家便攀談起來。
  海家說:“不是懷了孩子吧,現在流行開刀生孩子,你們得幫著勸勸薇薇,開刀生不多,千萬別動手術。”
  葛太太心中本來不悅,聽了這個話題時臉色都發白,心想:我女兒的命不是命,最要緊你們海家孫子生得多,可是這個海若晶把老婆“折磨”得躺下了,又怎麽說呢。
  葛太太頓時對海太太說:“據說他倆打算過幾年再生養,沒法子,經濟情形差,隻好委曲親家母遲些再抱孫子,等咱們薇薇升了職加了薪水再說吧。”
  這幾句話說得很刻薄,海家的當時作不了聲,自然懷恨在心,兩家人為了薇薇的一場感冒頓時鬧翻。
  這些話薇薇聽在耳中,又不能分辯,心想好人難做,索性閉上雙眼,詐作不知。
  可是因為身子弱,感冒一拖便是十天八天,葛太太天天使人來接薇薇回娘家休養,薇薇知道這一回去夫妻關係便會轉弱,但是想到家中好吃好住,有人服侍,也猶豫很久。
  薇薇終於咬著牙關挺下來,待熱度退的時候,已經瘦了一圈,又得立刻向公司報到,葛太太光火的說:“這樣子你沒到三十就成為老太婆了!你別以為同他捱,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告訴你,他要摔掉你,一樣不必記住以前的恩情。”
  薇薇有點灰心旁徨,她不怪母親發急,但是不應趁她軟弱的時候落井下石。
  幸虧這當兒若晶榮升一級,而且他一直對嶽母沒有半句閑言怨語,這一關總算又順利熬過。
  薇薇同若日叩說:“怎麽攪的,做人像打仗,過五關、斬六將。”
  若晶笑,“咱們並肩作戰。”
  若晶平日過得很省很省,薪水全交給薇薇,然後取些零用。這一次加薪多了兩千塊,立刻計劃搬大一些的房子雇個慵人。葛太太知曉,便沒那麽惱怒,但她還是諷刺有加:“海家別以為我女兒好享福了,薇薇可是自幼便有人服侍的,從來沒有這麽苦過。”
  若晶還在陪笑。
  薇薇暗暗歎氣,她知道母親心疼,但為她豎了那麽多敵人,包括她的丈夫在內,愛她反而會變了害她。
  因此薇薇主動與娘家疏遠,葛太太也拿她沒法可想。
  薇薇想想做女人最忌腳踏兩頭船,嫁了人,好歹隊難隨雞,嫁狗隨狗,要不就回娘家去享福,否則順得母情失夫意,大大的忌諱。
  這一段日子最難過!與母親及兩個姊姊疏遠,跟夫家的人又不想過份親近,於是除了工作之外,精神就完全寄托在丈夫身上,若晶的一舉一動變成了焦點,
  覺得薇薇頂喜歡絆住他,不讓他去做別的事情。他負擔也大,平白失去不少自由,他做工難,要維持一段婚姻也不容易,若晶說什麽也遷就著薇薇。
  正在這個時候,菊菊的丈夫在外頭有女人的事鬧開了,菊菊吵得一場胡塗,攤了牌要離婚,帶著女兒們逐個親友家去訴苦,不久便輪到了薇薇。
  菊菊也不再穿金色燈籠褲了,眼淚鼻涕的,索性恢複少婦打扮,隨隨便便的毛衣長褲,但是看上去反而清爽得多。
  她跟薇薇說:“……他外頭有了人,嫌我什麽不好?我又不貼娘家又不賭,又不失禮於他,是,我生不出兒子,但是沒有兒子也不見得就我一個人負責,就這樣把我置於死地?哪有這樣的道理?”
  薇薇自然很同情姊姊,但是也不知道怎樣安慰她才好。
  過了很久薇薇說:“姊夫不過是逢場作興,這麽久的夫妻了,他不會舍得離婚的。由我去做一次中間人,聽聽他怎麽說。”
  菊菊不肯:“中間人?什麽中間人?是我要同他離婚,我不需要人替我說項!”
  薇薇忍不住問:“離了婚你幹什麽?我尚可以去辦公,你打算陪四個女兒讀書?氣當然要爭,但也不能夠意氣用事,凡事要考慮到後果。”
  菊菊呆住了。
  薇薇說:“大姊,你怎麽還像個小孩子似的?”她歎一口氣。
  菊菊旁徨起來,“小妹,你說我應該怎麽辦?”
  “我去問問大姊夫地想怎麽樣。”薇薇說。
  菊菊忽然說:“小妹,還是你好,丈夫窮有窮的好處,至少他不會變心。”
  薇薇被她大姊整得啼笑皆非。
  大姊夫有他的苦衷:“你大姊跟本沒有心機維持一個家,天天往外跑,約了太太們逛街喝茶。”
  他訴苦,“參加一些莫名其妙的婦女會,我起床的時候她還沒醒,我睡的時候她還沒回來,我們唯一見麵的機會,便是雙雙赴宴的時候,外頭不曉得內情的人,還以為我們夫妻頂恩愛呢,你說慘不摻?”
  薇薇默默的聽著,總之雙方都有錯。
  現在大姊夫的女人是他的秘書。
  “至少她關心我,對呀,她相貌與家勢都比不上菊菊,但是她關心我冷暖。”大姊夫解嘲的說。
  “你打算離婚?”薇薇問。
  “離婚談何容易?”大姊夫回答:“我一直沒提過離婚兩字,這是你大姊在嚷嚷。”
  “你打算娶妾?”
  大姊夫苦笑,“有誰肯曲居妾侍?”
  “你到底想怎樣呢?”薇薇急了。
  “老實說:我最向往你同若晶的生活,甜甜蜜蜜的二人世界,心無旁?n滌竣狻d。”
  捱薇訝異,“奇怪,怎麽現在每個人都羨慕我們?”
  “真的,若晶足可自傲,你嫁他是為了他的人才,不是為他的錢,你對他有信心,肯與他一起同甘共苦。”
  薇薇說:“謝謝你,大姊夫。”
  “薇薇,我時時佩服你意誌堅定,像上次,媽不是要接你回家嗎?換了菊菊,早哭著回去了,倒底念過大學的女孩子不一樣。”大姊夫豎起了大拇指。
  薇薇有點慚愧。
  “那你跟大姐──”
  “十多年的夫妻了,”他感喟,“四個女兒,我不會跟她離婚,我隻希望她給我一點自由……”
  “沒有女人肯給丈夫這種自由。”薇薇搶先說。
  大姐夫轉過了臉。
  薇薇柔聲說:“大姐夫,你看女兒的麵上,我回去跟大姐說,叫她都改了,好不好?”
  “你大姐有一份像你,我也不會做對她不起的事。”
  薇薇再說:“那大姐夫當給我麵子吧,與那位小姐分開再說。”
  “我回家跟菊菊也無話可說。”
  “兩夫妻怎麽無話可說?嗯,我去叫大姐加緊練習說話。”薇薇笑。
  這對夫妻,總算又暫時被拉攏在一起了。“誰也不能擔保日後的事。”葛太太疲倦的說。。
  菊菊這邊剛擺平,菲菲又出事了。一位女歌星找上門來與她開談判,叫她把丈夫讓出來。
  若晶對薇薇說:“你家好熱鬧嗬。”
  薇薇白他一眼,“你也來趁高興好了,如果有女人叫我把你讓出去,我立刻替你收拾行李,叫你滾蛋。”
  若晶說:“你確有資格叫我這麽做,可是我滾到什麽地方去呢?我心在你這裏,空心菜怎麽活呢?”
  藤薇沒想到這老實人也會說這樣浪漫的話,心頭頓時一陣甜蜜。
  菲菲的家現在像戰場,亂不堪言,她牌也不打了,躺在床上鬧病。
  二姐夫比大姐夫更不如,索性跑去跟那小歌星同居,離婚勢在必行。
  葛太太為兩個女兒奔波,隻得歎道:“怪不得人家說生女兒是賠錢貨,我煩死了。”
  葛太太看著薇薇一會兒,跟她說:“每件事都得付出代價,薇薇,你雖然辛苦一點,但至少有自主權,幸福在你自己的掌握中。”
  薇薇說:“二姐他們索性離開了也好,才三十不到的人,哪裏沒有出路?也許她從此戒了打牌也說不定。”
  葛太太說:“你呢,你要小心若晶。”
  “他?”薇薇感喟的說:“我不相信男人有錢便會作怪,我覺得夫妻之間的權利及義務分配要均勻,最忌養成一麵倒的情況,像大姐與二姐,根本對家庭沒有參與,專修吃喝玩樂,養了孩子便當豐功偉績,久而久之,丈夫對她們失去尊敬,這才是致命傷。”
  葛太太點點頭,“以前我不看好你這段婚姻,如今看來,最健康的是你與若晶了。”
  薇薇說:“媽,我也要回去了,今天海家有喜事,要去喝喜酒。”
  “多辛苦,”葛太太說:“乖孩子,你真是乖孩子。”
  薇薇與母親緊緊的握住了雙手。
  薇薇籲出一口氣,這頭婚事,熬了近兩年,總算獲得家人的支持了。

午夜飛行
  莉莉說要到三藩市來看我,我為此興奮了好幾個星期。
  自從去年我到三藩市州立大學念書以來,與她感情隻靠一星期一次的三分鍾長途電話維係,她很少給我寫信,老說沒空。
  離開香港之前,莉莉算是我的密友,我們一起走了有三年,分手的時候,她卻沒有依依不舍,我塚裏人都不喜歡她,特別是妹妹,很露痕跡地表示不滿──
  “……哥哥回來,她便多一個留學生男友,哥哥不回來,她也不愁寂寞。”
  莉莉與我同一屆中學畢業,她參加了電視台主辦的訓練班,因為長得漂亮,非常搶鋒頭,照片一下子便登滿了娛樂刊物。
  大抵女孩子性格善妒,所以妹妹才會說這種話吧。
  做演員也是一種職業。我並不反對。
  去年暑假我回過香港一次,莉莉抽出很多時間陪我,算是難得的了,當時她正在演一部長篇連續劇,擔任第二女主角,戲份很吃重,第一女主角是當紅的旦角,叫丁萍,莉莉帶我去錄映室,介紹我認識。
  那丁萍三十來歲年紀,雖不算漂亮,卻非常有風韻,笑臉迎人,打量我一會兒,轉頭跟莉和說:“這麽好的男朋友,要珍惜啊。”很幫忙我的樣子。
  我有點感激。
  後來莉莉跟我說:“你別合她,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大女兒十五歲,跟她一樣高,她在人前認三十一歲,我看她是有三十六七,保養得不錯,現在有一個年紀輕、做律師的男朋友,所以她打扮得很青春,老穿一些低胸的衣裳嘻嘻哈哈……也不知內心世界如何,有時我覺得她很可憐,女人……就靠那幾年青春維係著一切,若不好好利用青春,後果堪虞。”
  我很不以為然,也許對女明星來說,青春是最重要的,但你幾時聽說過女律師女醫生女議員擔心過青春不再呢?但是沒說出口,怕得罪莉莉。
  我記得我問:“她們沒有排擠你?”
  莉莉聳聳肩,“擠死了我,難道就給我知道不成?公司目前對我不錯,我已心滿意足。”
  猶豫了一刻,我又問:“你不會學她們吧?”
  “學她們什麽?”莉莉睜大了眼睛。
  “私生活亂成一片。”
  莉莉一怔,沒有回答。
  過一會兒我說:“為了我們的將來,你要特別愛惜自己。”
  她仍然沒有回答。
  暑假完畢,我重返三藩市,每周末與她通話。這筆電話費對我來說,是相當重的負擔,為了它,我節衣縮食,連啤酒也不舍得喝,為了莉莉,一切還是值得的。
  上月初,她跟我說:“公司派我出外景到三藩市,來看你好不好?”
  “太好了!”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什麽時候到?”
  “到了打電話給你。”
  我問:“公司很重用你?”
  “當然。”她說:“到時候見吧,不多講了。”
  我就一直等到現在。
  後來再跟她打電話,就接不通。
  我問妹妹關於莉莉的近況,她堅持不肯透露一句半句。
  妹妹在信裏寫道:“你要是愛她,就不要聽那麽多閑言閑語,戀愛中的人隻宜相信直覺。如果有一天林莉莉成為我的大嫂,我說她壞話也沒用,如果有一天你們倆吹了,我又何必說她壞話?”
  我被妹妹整得啼笑皆非。
  幸虧昨夜,莉莉主動給我撥了一個電話。
  我問:“急壞我!為什麽找不到你?”
  “我搬了家。”她說。
  “我的天,”我詫異之極,“新地址也不通知我?怎麽一回事?”
  “我今天晚上上飛機,明天可以到三藩市,一切待見了麵再說吧。”
  “最近忙得不可開交?”
  “一星期才睡兩個晚上。”
  “噴噴噴,一下子就捱老了。”我取笑她。
  愛笑的莉莉卻沒有笑。“我一到便與你聯絡。”
  “莉莉,我很想念你。”我傻氣的說。
  她沉默一會兒,掛上電話。
  大半年不見,她彷佛長大了一截,心事重重似的,也許複雜的環境使人成熟得快。
  今天放了學,我開車進城,打算給莉莉買一樣禮物。逛半日,袋裏的錢有限,根本不知道選什麽才好。
  精品店的女售貨員是一位黃皮膚的小姐,態度很誠懇,一直幫我出主意。
  開頭我以為她是同胞,但是她說:“我是日本人,先生。”
  我心情特別的好,跟她攀談起來,“我隻有五十元美金,能買些什麽?”
  “五十元美金是很多錢了。”她微笑。
  小小的鼻子上有數顆雀斑,使她的臉看上去特別和善。
  “對一個學生來說,的確是巨款。”我笑。
  她自玻璃櫥櫃取出一小瓶香水,“買一瓶香水吧,女孩子永遠不會嫌香水過剩。”
  那隻瓶子剔透玲瓏,我很喜歡。
  日本女孩解釋:“香水是冠蘭出品,名叫‘午夜飛行’。”
  “多麽奇怪的名字。”我詫異。
  “是的。一次世界大戰,空軍深夜出擊,戀人依依不舍之情在香水中表露出來,所以叫‘午夜飛行’。”
  “啊。”我感動了,“每隻香水都有如此動聽的故事嗎?”
  日本女孩子又微笑,“不一定。”
  “我買下它。”我說。
  “您的女朋友,很漂亮吧?”女孩在包紮香水時間。
  我掏出皮夾子,出示莉莉的彩照。
  “她是一個女演員,將來一定走紅的。”我說。
  “很美。”她禮貌的說。
  我接過香水,“謝謝你,再見。”
  我吹著口哨回宿舍。
  走廊中的公用電話一響,我便搶去接聽,患得患失,直到深夜。
  但莉莉的影子也沒有出現。
  我到航空公司調查班機,他們明明已經抵步。我安慰自己,也許抽不出空來撥電話,跟大隊,總得聽大隊一致行動。
  電話鈴聲響徹走廊的時候,是清晨三時,我還是跳起來接聽。
  果然是莉莉。
  怎麽挑這種時辰來電呢,不過喜悅遮蓋了我的不滿,我很調皮的說:“早。”
  “明天下午三點有空嗎?我在假日酒店下麵的咖啡廳等你。”她說。
  “好的。”
  她已經掛上電話,“嗒”的一聲。
  “喂喂?”我覺得有點不對,她好像身不由已似的。
  我懷疑了。
  明天下午就可知分曉,我告訴自己,明白我可以見到她。
  我呆呆的躺在床上,直到天亮。上午我有兩節很重要的課,不得不去,坐在課室裏魂遊四海。我很吃驚──學業對我來說,太重要了,我是家中唯一的兒子,父母對我的期望很重,我將來雖不致於要光宗耀祖,也不能辱沒門楣──我總得控製自己的情緒。
  好不容易捱到兩點半,我駕車到假日酒店,沒想到莉莉比我先到了。
  她的神情與我一樣旁徨,見到我站起來招呼,倒翻了身前一杯咖啡。
  我握緊她的手,“怎麽樣,好嗎?”
  她點點頭,手是冰冷的,麵孔很濃妝.一眼看上去,像洋娃娃的瞼。
  她擠出一個微笑。
  “你穿不夠衣裳?為什麽如此緊張?”我問。
  “子文,我有話跟你說。”
  “好,說吧。”
  “你還有多久畢業?”莉莉問我。
  “兩年可得學土位,但是莉莉,你也知道如今學土不值一文,最低限度拿個管理學科的碩士,不過,香港拿MBA的人車載鬥量,我說不定會念個博士,也搏個前途。”
  她低頭沉吟,“依你說,起碼還有五六年要留在學校?”
  我苦笑,“恐怕是。”
  “我今年都廿一歲了。”莉莉沮喪的說。
  我不敢搭訕。
  我當然明白她在說什麽,她是說:等我博士畢業才論婚嫁,恐怕她已經老了。
  隔了很久,我勉強笑說:“莉莉,何必一見麵就說這些?”
  莉莉固執的說:“我不想再逃避現實,直拖下去有什麽好處?”
  “六年後你也不會很老。”我說。
  “廿七八歲?她說:“我都好退休了。”
  我沉默。
  “況且到那個時候,你才剛剛自學校出來,頂多在小大學裏教書,能賺多少月薪?還不是跟你吃苦。”她咕噥。
  我怔住了。
  她這次來,並不是與我聚舊,看樣子,竟像是與我攤牌。
  我為自己辯護:“莉莉,我是有前途的。”
  她歎了一口氣,“我看不出來,子文,我真的看不出來。”
  “莉莉,請對我有信心。”
  “我隻是對自己沒信心。”
  我絕望的看看她。
  我緩緩自袋中取出那瓶午夜飛行,放在她麵前,“送給你的一點點小意思。”
  她卻說,“子文,你別等我了,你另外找個好女孩子吧。”
  我鼻子一發,眼淚漸漸冒上來。
  “找一個跟你興致相投的女孩子,大家同甘共苦的過日子,一定會快樂。”
  我抬起頭來。
  “而我,我要轉變我的生活方式,我想在這三年內多賺一點錢,然後……”
  我看著她。
  她很不安:“老實說,子文,我已經跟香港霍家第三個兒子走得……差不多了。”
  我又低下頭,大丈夫流血不流淚。她唾棄了我。
  嫁人豪門。莉和為自己鋪了一條後路,她要按步就班的走下去,我阻礙著她,她要我退出。
  “子文,子文,你說話呀。”
  我無話可說。
  “你怪我罷,罵我虛榮呀。”
  我長歎一聲,“哪個人不想穿得好吃得好。”
  莉莉低下頭,“是的,這一年來,我出入都是上流社會的宴會,連衣服鞋襪都有人送上來給我,我覺得自己活得像個公主,我很愛出鋒頭,我不會太天真以為從此可以飛上枝頭,但是最低限度,我想利用這些機會。”
  我顫顫的問:“你,你怎麽變成這樣了呢。”
  “我小知道。”莉莉用手掩住了臉,“我要勝過她們,我要比她們紅。”
  “她們是誰?其他的女明星?”
  莉莉咬牙切齒的說:“是。”
  我害怕的說:“莉莉,你已經中毒。”
  她悲哀的說:“我何嚐不知道,但名利的毒藥是這麽芬芳,子文,我無法自拔,各人有各人的的道路,在你眼中,我也許已經無藥可救,但我有我的生活圈子,現在我已不甘心做一個普通的人。”
  我別轉了頭,一顆心瘀腫著,非常疼痛。
  我真的無話可說。
  過了很久很久,我問:“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麵?你還能抽空陪我嗎?”
  莉莉輕輕說:“對不起,子文!他……也跟了來。”
  “誰?霍三?”我問。
  她點點“頭。
  難怪莉莉像做賊似的,鬼鬼祟祟才能偷出來見我一次。
  我黯然道:“希望他永遠對你好。”
  莉莉握緊我的手,“子文,你是個君子。”
  “去吧。”我說。
  她點點頭,站起來走了。我注視她的背影,她還是那麽漂亮,苗條的身栽上穿著最好的時款衣裳,一件長長的貂皮大衣更襯得她十分瀟灑。
  她走了。
  永遠離我而去。
  她沒有帶走我買給她的香水。
  她不稀罕。
  香水放回口袋;呆了很久,才站起來付應,彷佛很平靜地駕車回宿舍,一路上腦袋轟轟作響,神情黯澹,我根本不能集中精神思想。
  我失去莉莉了。
  也許在旁人眼中,這是必然的事,她日漸走紅,她有她的捷徑,她可以在三年內做到普通女子三十年中也不能完成的事,何必蹉跎?
  得到一些,也必然失去一些,隻要她認為值得,一點兒犧牲又何足掛齒?
  我們自小同窗長大,有誰比我更了解她呢?
  我終於失去她了。
  我將車子駛入校園附近,頭枕在駕駛盤上,抽泣起來。我哭了很久很久,總有大半個小時吧。
  直到一個女郎的聲音說:“噯,你沒事吧?”
  我抬起紅腫的眼睛,一看,是那個賣香水給我的日本女郎。我搖搖頭,不答。
  “你也是念三藩市州立大學的?”她拉開車門坐進來,“不介意我問吧?你看上去不太舒服呢。”一瞼的誠懇。
  我突然遇到親切的關懷,更加悲從中來,掏出香水交在她手中,說:“她離開我了。”
  日本女孩一怔,隨即明白,寄予同情,“太不幸了。”
  她把手帕借給我,我醒醒鼻涕,鎮靜下來,不好意思地搭訕:“怎麽會在這裏遇上你?”
  “我們同校不同係,”她說:“我叫晴空美智子。”
  “我是唐子文。”我沒精打采。
  “我剛剛下班來上課,走過這裏,聽見哭聲,還以為是哪個女孩子受了委曲在哭呢,原來是你。”她笑。
  她很爽朗,並沒有取笑的意思。
  我指著香水說:“送你吧。”
  “胡說,我代表本店退還現款給你,五十塊美金你足可以用一個星期。”
  我不響。
  “再見了,我要去上課。”她推開車門,“請振作。”
  “謝謝。”我說。
  美智子是個好心人。但我的悲傷豈由旁人三言兩語安慰得了。
  我在當天傍晚與妹妹聯絡上,跟她說這件事。妹妹認為誰是誰非很難說得清。“要對方為你作出太大的犧牲亦足不公平的。”她作出如此結論。
  如今的旁觀者也比較理智公允,不會一邊倒地幫看我罵對方虛榮之類。
  我更加失落。
  每天我還是去上課,放學就頹喪得很,將一瓶威士忌藏在衣櫃內,閑了喝一口,多數的時聞躺在床上休息。我要養傷:內傷。
  過了約有一個月,我才有興致到城裏一走。天氣很涼,風勁,我滿臉於思,路過那家精品店。
  無意中探頭一看,那叫美智子的女郎還在擔任售貨員的工作呢,她看見是我,頓時一呆,便推開玻璃門出來與我打招呼。
  我向她點點頭,“記得我嗎?我是唐子文。”
  她訝異的說:“子文,當然我記得你,你好憔悴,快進來,我做杯咖啡給你喝。”
  我說:“我失戀了,你忘了嗎?”
  她笑:“可是那是好幾十天以前的事了。”
  我抗議:“有些人失戀一輩子落寞。”
  “沒有這種事了。”她遞上熱騰騰的咖啡。
  我連忙喝了一口,心裏好過得多。
  “我一直等你出現。”美智子說。
  “為什麽?”我問。
  “這是你的五十元,香水賣給另外一位客人了。”
  “最嗎?謝謝你。”我說著放好五十元,“我用這錢來請你吃飯如何?”
  “太好了,漁人碼頭?”她問。
  我點點頭。
  “你的女朋友,叫做莉莉?”美智子忽然問。
  “你怎麽知道?”
  “太巧了,來買香水的是一對情侶,我聽見那個男人叫她‘莉莉’。你給我看過她的照片,她現在有一把長發,是不是?”
  “對了。”我心想:太巧了。
  “他們挑了那瓶香水。”美智子說。
  “是嗎,”我酸溜溜的說:“我以為他會為她把整─店買下來。”
  美智子笑,“沒有,他沒有這麽做。”
  然後她就收鋪,與我一起去吃飯。
  我仍然沒有恢複自己,不大說話。
  美智子告訴我很多關於她自己的事。原來她是美國出生的日本人,怪不得如此爽朗,還有一點小蘿卜的脾性,她父母自幼移民來美,輪到她,算來已是第三代了。
  她的身栽卻仍然是日式的,腿短腰長,但不失扶桑國女性的體貼,基於同校,我們之間可以說的很多。
  我原來是茶飯不思的,但這一頓飯卻沒有食不下咽的感覺。
  飯後我送她回家。
  返到宿舍,我刮了胡須,歎口氣,倒床上。
  “午夜飛行”已經變成牛扒吃到肚子裏,多麽煮鶴焚琴,多麽諷刺。
  一樣是瓶香水,由我送出,不值一哂,由富家公子送出,使該放在床頭了。
  沒到幾天,我在唐人街的華文報紙上讀到“新星林莉莉與霍公子訂婚”的消息,占顯著的篇幅登娛樂版上。我的心麻痹了一下。
  我放下報紙,買了罐頭食品回宿舍。
  但願她幸福。
  愛一個人,是希望她好。
  除了美智子,我並沒有約會其他的女孩子。
  美智子知道我的過去,我不必從頭細說,有時神情落寞,也不必對她解釋。
  美智子修美術係,有著藝術家特有的細心,我們在一起,感情進步得很快。我不會天真得在人前認咱倆似兄妹,老實說,女孩子的青春有限,美智子若單單覺得我談得來,就不會在我身上耙那麽多時間,她當然對我有意思。
  我並沒有向家人提及美智子,總有種曾經滄海難為水的感覺。
  第一次受傷的痕跡尚未痊愈,是很難再次投入的,直到妹妹來三藩市探我,才知道有美智子這個人。
  我問妹妹:“你看她怎麽樣?”
  “可惜是日本人。”妹妹笑笑。
  我說:“我打算在這裏生根落地,不想回香港。”
  “不必匆匆作決定。”她說。
  我急躁起來:“你這個人,怎麽搞的,既不恨莉莉,也不喜歡美智子,什麽都淡淡地。”
  妹妹說:“你真的相信世人有反派有正派?美智子是不錯,但你何必立刻決定選她?”
  “我怕寂寞。”
  “這但倒是個充份的理由。”妹妹歎口氣,“如今男人比女人更脆弱,隨得你吧,無論是誰,人與人之間一定有緣份,都是注定的。”
  我笑了起來,“照你這麽說,做人索性隨波逐流,根本不必費心羅。”
  妹妹拍拍我的肩膀。
  她留下了絲棉被、棉襖、陳皮梅、牛肉幹,六神丸等等,回家去了。
  事後美智子很關心地問及妹妹。
  ──多大了,有對象沒有?她可否代表父母的意見?
  不外是想知道我家對她的看法如何。
  我緩緩的說:“她對你沒有反感。但美智子,我喜歡你就行了,家人的想法,你不必去理會,我在這方麵是很洋派的。”
  她很關心,如釋重負。
  我想:啊,她已對我種下情根了。
  這大半年來她對我的關懷與幫忙……叫我怎麽報答她呢?我現在雖然不比以前更決樂,卻也漸漸停止悲傷,美智子是最好的醫生,我應該怎麽樣做呢?
  她是隨時肯說“是”昀,問題是我不想辜負她,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在一個早晨,我接到長途電話,是莉莉打來的。
  我很意外。第一個感覺是,她遭到不幸。出乎意料之外,我沒有歡喜,更沒有幸災樂禍。
  她說:“子文,我的新劇集被人搶了去演,電影不賣座,未婚夫跟別的女人約會,開時裝店又進了一批劣貨,沒有一件如意的事。”
  我心想:事事不稱心,就想起了唐子文?得意之秋把唐子文扔在腦後?真是值得生氣的!但不知怎地,我卻完全無動於中。
  我自己也驚奇了。
  我說:“你不可能每一分鍾都順利嗬,這不過是過渡時期,一下子就沒事了。”我客氣地安慰著她。
  她仍然很低沉。“你會不會來看我?”
  “我?”我驚奇,“莉莉,我要上課。”
  “我給你飛機票。”
  我反感,“機票我自己有,我隻是抽不出時間。”
  她忽然明白了,“你已經忘了我?”
  “忘了你??不,我一輩子忘不了你。”我說。
  “那麽……你不再愛我了。”
  我沉默了一會兒,“也許是,”我說:“莉莉,我猜我不再愛你了。”
  “你現在愛誰?”她問得好突然。
  我想了一想,“我現在不愛誰,”我說:“愛我自己。”
  電話掛上了。
  我欷噓半晌。
  然而我感覺到前所沒有的自由,我張開手臂,揮舞幾下,我輕鬆得很,吹一下口哨。
  我奔到宿舍前的草地躺下,看一看藍天白雲。
  阿,好久沒這樣高興了,我又恢複了自己。
  我駕車出去蕩馬路,決定去看一看智子。我與她,將來如同,還是個未知數,但目前,可以更進一步發展。
  她正坐在店內,見到我,調皮地問:“先生,買什麽?”
  我問:“有沒有午夜飛行香水?”
  美智子一怔。“買給誰?”她關切地問。
  我神秘的一笑。
  她沒奈何,隻好取出香水,我給她五十美元。
  我說:“真貴,才八份之一安士呢。”
  她包紮好,重重遞到我手中,神情很委曲。
  我說:“送給你。〕
  “什麽?”她睜大了雙眼。
  “送給你。”我重複。
  她歡呼,“子文,子文。”
  寶劍要贈俠士,能令一個女孩子這樣快樂,五十美金算是什麽?凡事要做得值得,美智子欣賞我。
  我將雙手插入口袋,“不阻你做生意了,下班再見。”
  美智子含著淚說:“好,一會兒見。”她將香水瓶緊緊抓在手心中。
  我給她一個飛吻,吹著口哨離去。
  自由了。

新寡
  與家輝結婚一年,跟所有夫妻一樣,我們時常為芝麻綠豆的小事爭執,鬧得不亦樂乎。
  家輝與我算晚婚,結婚的時候他廿九、我廿六。他雖然不是揮金如土的人,但是卻身無長物,一點節儲也無,婚前我們胡亂租了層公寓,婚後一年,開始付租付得肉痛,有買房子的企圖。
  我身邊倒是有點節蓄,本來一心以為一人一半,湊夠買小小的房子,從此我可安心做個家庭主婦,誰知家輝坦白跟我說:“我連一萬塊都拿不出來。”
  我很生氣,“你這個人!錢花到什麽地方去了?”
  他也呱呱叫:“你嫌我窮?”
  我陡然覺得非常灰心,凡是叫老婆吃苦的男人到頭來不但沒有悔意,反而總得自圓其說:硬是編排老婆捱不了窮。
  “算了,”我不想吵下去,我說:“不搬既罷,我才不關心,我那二十萬現款由它擱銀行生利息好,樂得清爽。”
  家輝見我收了聲,也不再發言,兩夫妻很悶納的睡了。
  那一夜我實在很生氣,家輝的母親一方麵不住的催促咱們生兒育女,另一方麵又不知道她的寶貝兒子簡直貧無立錐之地,隻有把我困在當中作磨心,其實我巴不得可以立刻辭工在家養兒育女,偏偏環境逼著我在外頭勤力工作做女強人,多方麵的失望及不如意,令我輾轉反側。
  婚後多多少少得兼顧家庭內的瑣事,不比以前,回到家裏就可以躺著看電視,所以我覺得身體很勞累。
  辦公的態度也差得多,有種吊兒郎當的味兒,不像以前,隻要老板一句吩咐,便水裏去火裏去。
  我開始覺得我嫁了一個不負責任的男人,婚姻沒有我想像中的一半好處。
  以後的一段時間,因為氣悶,所以盡量避免與家輝說話,其實我亦無心與他冷戰,隻是想不出有什麽可說,隻覺煩惱。
  以前我不相信兩夫妻會沒話可說這件事,現在親身嚐到這種滋味,不由你不信。
  婚前還有男朋友請我出去吃飯跳舞哪,現在不過坐在小公寓中煮鍋簡單的臘味飯吃了好看電視,悶死人。
  家輝也說:“可向銀行貸款。”
  我又炸起來,“那麽貴的利息,十年負債,還生不生孩子?那我還不捱死一輩子?”
  完全絕望,不想這個問題最好,連住的問題都不能解決,結什麽婚?
  母親說:“我並不同倩你,美君,你應該了解他的經濟實況才結婚。”
  我很煩燥:“了解清楚,我也不必結婚了,等著做老姑婆。”
  母親瞪看我,“現在豈非更煩?孩子是一定要生的,目前的環境卻又不允許你生,我倒要去問問張家,他們想怎地?你現在已經是個超齡產婦,再過幾年,更加辛苦──”
  “別說了!”我大喝一聲。
  做人的煩惱太多太多,每一個階段有每一個階段的憂慮及擔心,太沒意思。
  連做的一個平凡的家庭主婦也不行,我很氣,家輝太令我失望。
  在公司裏我那厭倦的神色更加畢露,我已不在乎控製情緒,隻覺得阿狗阿貓都比我嫁得好,於是墮入自怨自艾的低潮中無法自拔。
  周末家輝說:“別氣餒,我會想辦法的。”
  我隻苦笑。
  他說:“我去跟父母商量一下,他們有點餘錢,將來還給他們。”
  我對這件事並不樂觀。
  要是肯幫忙的話,他們早就該出聲,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們房子是租回來的,他們兩老自然也知道,結了婚一年都不作聲,由此可知是裝聾作啞,如今要我一開口去求他們,又不是求層淺水灣的別墅回來,我不幹。
  我那僵胸氣完全發作,不可收拾。
  生活上折磨人的,大都是這種小事,我與家輝“疏遠”,正在這個時候開始。
  一日他回來說:“有了有了,我們得到資助,可以搬家了。”
  我笑出來,“什麽好心人,肯幫助我們?”
  他喜孜孜拿出圖則,“你來看,我挑中這層房子,三間房間,其中一間可以作嬰兒房。”
  我愕然,“誰資助你?”
  “公司現在低利息貸款給職員,你放心,我們絕對可以負擔得起。”
  見他為這個問題操心,我有點感動,“有這樣好的機會,可別放棄。”
  “當然我已遞了申請表進去,真是天無絕人之路,”他很高興,“這個結打開了,我們終於可以有一個自己的家。”
  總算有機會上軌道了,我放下一顆心。
  跟著的幾個星期,我們彷佛恢複戀愛時期的熱忱,看報紙找房子,到處張羅裝修費用,選家俱,進行得鬧哄哄地,非常高興。
  我發覺我是屬於家庭的女人,非常喜歡做家事,對小小的廚房有無限的溫馨,挑選牆紙時很精密地考慮。
  我同家輝說:“有了自己的家,真不想出來做工。”
  “那就在家養寶寶吧。”他笑說。
  “嗯。”我會鄭重考慮。
  錢是賺不完的,最主要是求自己心安,順自己的意旨做。我感慨自己是這麽一個平凡的女人,一幢小小的公寓就可以把我關在其中,非常快樂地做最最不需要天才的工作。
  我寫了辭職信,三個月通知,打算做到五月中,正式辭職。
  正在與同事研究那一隻窗簾布漂亮的時候,接線生的電話接進來:“是瑪麗醫院急症室。”
  “什麽,”我震驚,“什麽事?”
  我匆匆聽電話。
  “鄭家輝太太?”
  “是。”
  “鄭先生被同事送到此地急症室,請你即刻來一趟。”
  “什麽事?”我的心幾乎自胸膛躍出來。
  “請你馬上來。”
  我立刻抓起手袋,丟下一切衝到街上去叫計程車。
  車子在十五分鍾內把我載到醫院急症室。
  我撲進去:“鄒家輝在哪裏?”
  “這裏。”醫生把我匆匆帶入。
  我進到一間大大的白色的房間,裏麵有一張擔架床,上麵仿佛躺著一個人,身上覆蓋著一條白布,自項至踵地蓋著。
  我問:“我丈夫呢?”我不明白。
  醫生說:“你過來看看。”他掀開白布。
  我看到家輝的麵孔,我強笑道:“家輝,我來了,你怎麽了?忽然中暑還是怎地?不要嚇我,快快回答我。”
  他的麵孔是灰色的,雙目緊閉。
  醫生難過的說:“鄭太太,鄭先生於抵院時已證實死亡。”
  “什麽?”我退後一步。
  “他已經死了。”
  “不不,你說的是什麽話?他今早八點半才與我分手,現在才十點三刻──”我搖動家輝的身體,“家輝,快醒來跟我回家休養,你聽他們說什麽話,他們說你死了。”
  我握著家輝的手,他的手是冰涼的。
  “家輝”我的頭嗡嗡的響。
  起來呀,家輝,別再作弄我,我知道我從來沒好好聽過你的話,老是與你為小事作對,但你這種玩笑開得太過份。
  護土趨向前來說:“他的確已經死了,鄭太太,他有潛伏性心髒病,今晨九點半猝發,倒在地上昏迷不醒,同事把他送進醫院,已經證實死亡。”
  我的心涼了,一直涼到足趾。
  “死了?”我喃喃說:“死?”
  “是的。”護土很同情。
  我轉過頭去者醫生。
  醫生說:“鄭太太,希望你節哀順變,請先出來為我們簽認屍證。”
  “家輝”我忽然失去知覺。
  醒來的時候躺在病床上。有數分鍾的時間我茫然若失,然後記憶漸漸聚攏來,我想起家輝死灰色的麵孔,想起醫生跟我說,他心髒病發作已經死亡,我一聲又一聲的尖叫起來。
  接著家人都趕來了,家輝的親人呼天搶地,我母親隻關心我,她手足無措的問:“怎麽辦,怎麽辦?”
  我不懂得回答她。
  我甚至沒有哭,我已經驚駭過度。
  家輝離我而去了。
  我們結婚才一年多,這一年多近四五百個日子,白天要上班,晚上才見麵,又時常因意見相左而吵架,根本沒有經過什麽蜜月時期。
  最近好不容易有點起色,兩人彷佛獲得一點諒解,剛覺得有點溫馨,他竟離我而去。
  我怔怔的想,早知如此,我不應與他吵架,亦不應令他傷心,我對不起他,我對不起家輝。
  想到這裏,眼淚滾滾而下,心中像有一把小刀在緩緩絞動。
  母親喃喃的說:“我的天呀,女兒,你成了寡婦。”
  寡婦,這個名詞太過陌生,現在醫學昌明,寡婦這類人越來越少,說什麽也不應包括我在內,我才廿七歲,大好年華,我還未曾生兒育女……我們更應白頭偕老,孫兒在吵吵鬧鬧中出世,但這一切都煙飛灰滅,沒有家輝,沒有一切。
  這個時候我才發覺木訥的、老實的、平凡的家輝有多麽可貴,但他已經不在了。
  母親與妹妹陪我回家。
  我坐在床沿,說不出的疲倦。
  妹妹低聲說:“靠一會兒。”
  我閉上眼睛,耳畔忽然聽見有人用鎖匙開門聲,啊!我跳起來,“是家輝,他下班回了來。”
  妹妹嚇得不得了,“姐姐,姐夫不會再回來了。”妹妹也哭。
  “明明是他,六點半,他應該回來了。”我掙紮看起床。
  “姐姐,你靜一靜,那不是姐夫,你聽錯,靜一靜。”
  我哭,“家輝呢?家輝呢?”
  為什麽他不再下班回來,讓我為他安排簡單的飯菜,吃完後一起看電視節目?
  我的眼淚紛紛落下。
  “姐姐,你必須要接受事實,站起來再做人,悲劇已經發生,姐姐!”妹妹搖撼著我肩膀,“你必需要鼓起勇氣來。”
  我閉上眼睛。
  一星期之後,我搬了家。
  遠離原來的住所,可以使我忘記得快一點,我又再找過另外一份工作,開始職業婦女生涯,我必需要有工作,一天有十多個小時使我忙碌不堪,回到家方能安然入睡。
  半年後,我在半夜還時時哭醒,夢見家輝回來,找不到門口。
  我與他家人已沒有來往,獨自上他的墳,他是火葬的,我們替他植一棵樹,我站在樹旁良久,也不知說什麽好,就獨自回家。
  我的精神完全寄托在工作上,旁的同事不願意幹的苦工、超時、當更,我全部接下來,毫無怨言,默默的做。
  對同事我並沒有表露自己的寡婦身份,許多人以為我未婚,我也接到過約會的邀請,都推辭了。
  如果機會再來,也讓它等一等,我心緒仍然太過慌亂。
  直到差不多一年後,我才確實相信家輝已經死亡,接受這個事實。
  如果沒有這件一息外,也許我與家輝在三兩年後離婚也說不定,誰知道呢,感情是千變萬化的,但是現在死亡凝固了這段感情,永還回味無窮。
  同事們雖然嫌我冰冷冰冷,但是也都喜歡我,因為我肯捱肯做,又沒有架子,很快我就獲得升級的機會,小小的出入口行同事們感情很融洽,大家都為我高興,並沒有猜忌。
  男同事有位叫約瑟的,很活潑,常常照顧我,我與他也很談得來,我是過來人,自然知道他對我有意思,不過身份相差太大,我不想引起不必要的煩惱。
  人相處久了,總有感情,很容易戀愛,因此若不是“非此君不可”,不如避開一點,但他有空便來引我說話。
  一天下午飯時約瑟說:“每天隻吃一個飯盒,嘖嘖,當心身體嗬。”
  我用手撐著頭,隻是笑,不語。
  唉,再將息著身體,還不是說去就去,我惆悵的想,有什麽用?
  “為什麽你麵孔上有那麽多的滄桑感?”約瑟問。
  我不知如何回答他好,抬起頭來。
  “這麽美麗的麵孔應該充滿歡愉才是。”
  我把文件取出來閱讀,表示“我沒有空,不與你說了。”
  約瑟搖搖頭,走開。
  但是他並沒有放棄,總是有意無意間對我有所表示。
  我為了邀他,也想告假、調部門,但是放假在家,也無所時事,晚間的一段時間,已經很難渡過,總是把結婚指環取出細看,套在手指上轉來轉去。
  我不敢放假,平時總是做得很晚才走,凡是同事嫌煩的工作,都由我擔綱。
  年來我瘦了許多,他們叫我“駱駝”,吃苦耐勞。
  約瑟說:“心事重了,似乎有一個解不開的結,來,告訴我們,到底是為了什麽。”
  我忍不住,心想把事實告訴他,嚇嚇他也好,我說:“約瑟,你窮追不舍,我給你說了真話吧,我丈夫一年前去世,我心情一直很壞,我是個寡婦。”
  他呆一呆,怔住了。
  “明白沒有?”我說:“你叫我怎麽跟你們玩得起來?我沒有那個心情。”
  過了很久很久。我聽得他說:“難怪,但你為什麽不早說?”
  我既好氣又好笑,“我身上有個疤,也同你說不成?”
  “你先夫是什麽病?”
  “心髒病猝死。”
  “可憐的人,”他似乎一點他不介意,“難怪你如此憔悴,我明白了,錯怪了你,原來你不是一個冷血動物。”
  “我是不祥人,你給我離得遠遠的。”
  他忽然大笑起來,“小姐,廿世紀末了,不祥人!你倒想呢,這種事又不是單發生在你一個身上,快快忘記過去,努力將來。”
  這下子輪到我呆住,他似乎真的不介意。
  我頓時鬆弛下來,如遇到知已,忍不住一五一十,把我與家輝的事都向他細說。
  他很耐心。
  聽完之後他說:“你知道嗎?我認識你也己經快一年了,你似乎隻珍惜消逝的感情,不懂得抓住目前。”
  我的臉漲紅。
  他說得也對,家輝在世,我們雖然是夫妻,我並沒有和顏悅色的對他,也從不好好與他交談、了解他。
  到現在,家輝煙飛灰滅,我才一層層地想起他的好處來,難道我正如約瑟所說,不懂把握現在?莫要待他知難而退,我才重熬寂寞歲月才好。
  我不討厭約瑟,他細心、體貼、品格也好,我與他在一起,投機之處,比家輝有過之而無不及。
  我的心鎖漸漸解開。
  約瑟馬上覺得了,我們正經開始約會,他喜歡看電影,專挑喜劇片,本來我覺得無聊,後來看了幾次,覺得嘻嘻哈哈,未嚐不是調劑緊張生活的好方法。
  此外他喜歡法國餐,教會我喝波多酒,吃帶子。約瑟相當有生活情趣。
  漸漸我們變成兄妹那樣,事事與對方商量,但公司裏的同人都說我們在戀愛。
  母親風聞,喜孜孜的問:“找到對象了?”
  我說:“十畫也沒有一撇呢,言之過早,人家幹嗎要挑我?”
  “咦,你的條件亦不錯哇。”媽媽好像受了委曲。
  我不響。
  有些人家是不想兒子娶寡婦的,母親也應當明白。
  “他知道你的事嗎?”母親試探問。
  “我都告訴他了。”
  “何必這麽坦白呢?”母親抱怨。
  “話不是這麽說,我亦無必要瞞他。”
  “感情進一步的時候再告訴他還不是一樣。”
  “母親,我們不會更進一步了。”我感喟的說:“將永遠止於朋友關係。”
  !別這麽說,你還年輕,”母親傷心起來,“總要尋個歸宿,事業成功有什麽用?總是寂寞的,記住媽的話,有機會要為自己設想。”
  我低聲道:“知道了。”
  “千萬不要自卑,”母親說:“有機會再婚,還是結婚的好。”
  “我省得。”我說。
  我始終不認為約瑟與我會談到更深一層的事。
  我老覺得我已失去交男朋友的資格。
  約瑟顯然不這麽想,他把我帶到家中去吃飯。
  我推不掉,不去顯得小家氣,於是換上一件略為清爽的衣裳,勇敢赴會。
  約瑟的母親出奇地年輕,才五十歲左右,打扮得很時髦,熱誠地招呼我。
  不見約瑟的父親,我有點罕納。
  他母親吩咐傭人開飯的時候,我偷偷的問:“你爹呢?”
  約瑟一怔,“我沒有父親,你不知道嗎?”
  “沒有父親?什麽叫做沒有父親?”
  “我母親是寡婦,我在七歲的時候父親就去世了。”
  “什麽?”我訝異,“真的?”
  “真的,我與寡婦特別有緣份。”他笑。
  “要死,連這種事也拿來說笑!”我直用白眼瞪他。
  “所以當你告訴我你也是寡婦的時候,我除了同情,沒有其他的感覺,寡婦不但是人,而且是偉大的人,她們需要克服的事情,往往比常人更困難。”
  我問:“伯母一手把你帶大?”
  “是的。”
  “很困難?”我心都酸了。
  “經濟上還過得去,家父有一點錢剩下來,但是精神方麵來說,她付出實在太大太大,我幼年並不是個好孩子”約瑟的聲音低下去,“非常淘氣,叫母親頭疼。”
  我欣佩之心油然而生。
  “家父是交通失事喪生的,死亡來得非常突然,有一段時間母親無法應付,天天晚上我都聽見她哭……”
  我低下頭。
  這時約瑟的母親出來了,“吃飯了,在說什麽?”她笑問。
  我們坐到飯桌前去,整整齊齊的四菜一湯。
  她比我不知堅強多少,我慚愧地吃飯,因為緊張,吃─許多,肚子都漲了。
  那夜約瑟送我回去,我說:“你母親很美很強很偉大,你應當引她為榮。”
  “是,她從來沒有跌倒過,她是個最好的母親。”
  真想不到。
  約瑟與她母親都沒有心理障礙,亦沒有與常人相異之處,我還有什麽藉口作其心碎狀?
  我深深歎口氣,也許我真應該收拾情緒好好的生活下去。
  這一個結忽然解開,我晚上開始睡得比較好,家輝也不來入夢了,我想:我們之間的緣份真的盡了。
  我開始與老板說:“下星期六當更,請你另覓專家吧,我想在家好好看一本小說。”
  老板膛目結舌。
  我狡舍的說:“我想開了,”我擠擠眼,“反正已經升了職,冉拚下去也沒有用。”
  同事笑得絕倒。
  約瑟雀躍,“我早知你不會令我失望,我早知道!”
  我與約瑟來往得更密切了,但始終沒有更深一層談到婚嫁。
  這一關很難突破。
  妹妹問:“為什麽?姐,我覺得你與他在一起很快活。”她像母親,老催我嫁。
  “所以呀,像兄妹一般。”
  她白我一眼,“別這麽挑剔好不好?”
  “咦,”我瞪她,“我嫁不出去礙著誰?”忍不住笑。
  “姐姐,”妹妹拍手,“好了,你痊愈了。”
  我歎口氣,“所以呀,時間醫治一切創傷。”
  “約瑟有功。”
  “我不否認,但!”
  妹妹說:“但但但,挑挑挑,一會兒就到四十歲了,你不是想告訴我,曾經滄海難為水吧?”
  我幽幽的說:“家輝也不是什麽滄海。”
  “這話我本來早想說,”妹妹歎息,“又怕對死者不敬。”
  我低頭:“讓我再想想。”
  “不急,”妹妹說:“我們不過提點你,誰敢催你?”
  我微笑。
  第一次結婚太匆忙,家輝與我在許多事上格格不入。
  現在年紀大了,比較具智慧,也成熟起來,很清楚理想對象是個什麽樣的人才會合規格。
  我並不敢挑人。但我也有個理想就是了。
  以前隻圖過簡單的小家庭生活,事事依賴家輝,家輝不予我滿足就使小性子。
  現在我有了獨立的自己,自給自足,到底也算是另一種成就。
  我漸漸培養出自信,遇到挫折,懂得開導自己,我竟在這兩年間變成。個所人。
  約瑟的媽媽還不是站起來了嗎?她還是多年前的寡婦呢,不幸中之大幸,我活在現代社會裏,所負的擔子也比她輕,至少在今日,自節牌坊是不複存在的了。
  現在我生活又恢複生氣,脾氣較以前緩和,精神也較為放鬆。我與各式各樣的男女老幼約會,不是說朋友多就不寂寞,做人接觸麵廣,思想會放開一點,不會動不動鑽牛角尖。
  我抬起頭來,發覺眼前又是另外一幅風景。
  約瑟說:“我知道你的心事,你在等比我更好的男人。”
  “不敢,我隻是等比較適合的男人出現。”
  “我不適合你?”
  我微笑,“你是我的好兄弟。”
  “豈有此理,誰要做你的好兄弟?”
  我們倆還是笑了。
  其實我也不適合約瑟──他從來沒向我提過婚事,我與他隻不過定談得來的朋友,在人生的路程上,他拉了我一把,就這麽多。
  家輝逝世兩周年,我去鞠躬,遇到他父母。
  兩老在默默流淚,我心牽動,過去站在他們身邊。
  他們發覺是我,向我默默點頭。
  本是姻親,因家輝這一環斷了,我與他們已沒有瓜葛。
  如果有孩子又不同,孩子到底叫他們祖父母。
  當初如果懷了孩子,我也會把他生下來,幸虧沒有。我茫然地又站一會兒,才向兩老道別。
  他們這一輩子是永遠不會忘記家輝的了。
  我呢?
  終歸有一天,我會再婚,冉建立一個家,生兒育女,而家輝的影子,亦會漸漸淡卻,畢竟我們結合隻有一年,而他去世已近乎兩年,再隔一段日子,那印象就淡得很了。
  那日天氣晴朗,我感慨人生無常,乘車回家。
  到了家泡杯好茶,已在緩緩呷喝,想靜一會兒,電話鈴就響了,朋友來約我出去的催請。
  我取出日記部,逐一告訴他們,哪一日有空,哪一日無空。
  我過得很熱鬧,死的人死了,活的人總要活下來,家輝在天有靈,也希望我活得更壯健更活潑。
  我要向將來邁步。

殉情記
  我十七歲,約瑟十八,我們決定結婚。
  結婚是值得賀喜的事,但我與約瑟都知道,不應在今時提出這件事。
  我對約瑟說:“你去告訴你的父母,我去告訴我爸媽。”
  約瑟說:“我有點害怕。”
  我有同感:“他們是一定會反對的。”
  約瑟問我:“雙方父母都反對的事,會不會是錯事?”
  我反問:“誰說結婚是錯事?我們相愛。”
  “是不是一定要告訴他們,得到他們的同意?”
  “我們還不夠廿一歲,不能注冊結婚。”我說:“當然要得到父母的同意。”
  “那麽你先說。”
  “一起說。約瑟,別孩子氣,我們都要結婚了。”
  他笑。
  “倘若他們問:‘婚後打算靠工作維持生活?’你怎麽答?”
  “我會說我已經高中畢業,不難找一份工作。”
  我點點頭。
  “如果他們問:‘女兒,你吃得了苦嗎?’你又怎麽答?”約瑟問。
  我會說:“十七歲不少了,婚後我們不打算立刻有孩子,我已經考慮到廣告公司做抄寫的工作。”
  我們早已練好對白。
  我拍拍約瑟的背脊,“放心,我們的父母都不是老頑固,有些人早婚,有些人遲婚,都是命中注定的。”
  約瑟反而替別人擔心起來,“遲婚多寂寞!”
  “是呀,我表姑到三十四歲才嫁人,表姑丈四十一歲。可定他們看上去年輕,而且正好一對!”
  “他們在婚前做些什麽?”約瑟問:“人生那麽短,他們那麽遲才相識?太慘了。”
  “但是他們的經濟情形很好,事業有基礎,他們一宣布結婚,雙方親友普天同慶。
  “婚是我們結,”約瑟不以為然,“何必要那麽多人支持?”
  “話雖如此,到底我們是群居動物,離不了人。”我溫和的說:“別人怎麽想,會直接影響我們的情緒。”
  他微笑。
  回到家中,我猶豫很久,也不知怎麽開口。?
  終於在晚飯後,我推一堆在看報紙的父親,同他說:“爸爸,我有要緊事說。”
  他抬起頭來,和藹地問:“啥事?”
  爸爸真是好爸爸,我不忍說出來令他失望,給他一個晴天霹靂。
  “爸爸,”我終於硬起心腸,“爸爸我要與裘約瑟結婚。”
  “什麽?”報紙落在地下。
  “結婚,與約瑟結婚。”
  爸爸呆著,“媽媽,”他忽然大叫,“媽媽!”
  媽媽自廚房出來,“什麽事?”
  爸爸不置信的說:“快過來,要緊事,剛才采玲說,她要結婚。”
  “結婚?”媽媽的詫異在我自一息料之中。
  “是結婚。”我緩緩的說:“我與約瑟已認識兩年,有深切的了解,請爸媽勿以為我們是孩子氣一時衝動,我們完全知道婚姻生活的艱難,但我倆會一一克服。”
  媽媽手足無措。
  過了很久,爸爸說:“你才十七歲!”
  我笑說:“我很明白現在比較流行晚婚,十七歲新娘仿佛早看一點,但我與約瑟真誠相愛。”
  爸媽麵麵相覦。
  爸爸沉吟長久,“我反對。”
  我呼出一口氣,我早知道他會反對。
  爸爸激動,“我們隻有你一個女兒,采玲,環境也過得去,你留學的費用,早就替你備下,至少你應往歐洲念四年大學,開開眼界,再回來做幾年事,到時愛挑誰就是誰,愛嫁誰就是誰。”
  媽媽接上去,“裘約瑟這孩子很好,但結婚早著一點,才中學畢業,再勤奮工作,也不足夠養妻活兒,女兒,麵包與愛情之間爭論自古不停,但是長期吃苦你受得了嗎?早婚會令你們倆失卻更好的求學及就業機會,將來你們會怨的,與其將來後悔,不如現時詳加考慮。”
  我說:“我早知道你們會反對,一聽到我們要結婚,馬上聯想到洪水猛獸,太不公平。”
  媽媽勉強擠出一個笑容。
  “我一定要結婚。”我倔強的說。
  爸爸很衝動,“你根本不是與父母商量,你隻是通知父母。”
  我很悲哀地看著地,等他說:“你走吧,我隻當少生了你,你走吧。”
  但是他沒有,他隻是說:“我們再商量,你把約瑟也叫來。”
  我感動,“好爸爸,”我嚷:“你是好爸爸。”
  晚上媽媽偷偷的在床邊問我:“采玲,不是媽媽思想肮髒,而是……采玲,你不會有了孩子吧?”
  我連忙說:“沒有,絕對沒有,我與約瑟很有分寸。”
  媽媽放心了,握若我的手良久,“媽媽不舍得你這麽早結婚。”
  “可是媽媽也希望我快樂,是不是?”
  “采玲,一個人的快樂,視他當時的需要而定,你今日的快樂,不等於你三年後的快樂,你年輕,思想單純,不知道現實的可怕。”
  “汽車洋房我不稀罕。”我輕笑。
  “你不明白,采玲。”媽媽說。
  “幸虧我不明白,媽媽,你就讓我去吃苦好了,約瑟會進工專去學習,他是有前途的。”
  媽媽一副心如刀割的表情,我很難過。
  “睡吧。”她說。
  我點點頭,閉上眼睛。
  我對父母大有歉意,因此一夜輾轉反側。
  第二天一早與約瑟聯絡。
  我悄悄問他:“你說了沒有?”
  “說了,你呢?”
  “說了。”
  “他們反應如何?”約瑟問。
  “不讚成,但沒有罵我,你那邊呢?”我問。
  “也沒罵,不過麵色鐵青,不肯答應。”
  我不響。
  “出來,采玲!我想見見你。”
  “我想再與父母說清楚,”我說:“今天不出來了,也許他們怕過早失去我。”
  “也好。”他掛上電話。
  媽媽問:“與約瑟說話?”
  “是。”
  “我一夜沒睡。”母親樣子看上去很疲倦。
  “對不起,”我說。。
  “媽媽想了一夜,還是不能應允你與約瑟結婚。”
  “擔心我們經濟不好?錢作怪。”我苦笑。
  “采玲,你不知道外頭日子多難過。”
  “你與父親還不是這樣開的頭。”
  “是,但甘年前競爭到底沒有現在強,而且我們不想你做一個平庸的小家庭主婦。”
  “平庸?”
  “是的,兩夫妻合在一起才賺三千元一個月,租人家尾房住,受包租婆的氣,數著小量的家用過日子,身上連光鮮的衣裳也沒有,坐在細小的天地中,目光日窄……采玲,我們不是不讓你嫁約瑟,待你大學畢業再說。”
  我心沉下去,前途真的那麽灰黯?
  “一定要升學?兩年預科,三年大學,還要五年呢。”
  “五年很快過去。”媽媽苦口婆心:“基礎好,感情也長久,你們現在出去結婚,很快會吵架。”
  “我們不會的。”我無法說服她。
  媽媽很悲慘的看看我。
  我心如鉛壓,說不出的難過。
  倘若她與父親發脾氣,打我罵我,趕走我,我隻有覺得好,可是他們隻是苦苦勸我,這一招真的打動了我的心。
  我跟母親說:“很多年輕夫婦,雖然窮一點,也過得很快樂,坐勞斯萊斯的貴婦,背後淚光有誰看得見。”
  媽媽苦惱中也被逼笑出來,“采玲,你看文藝小說者多了,說話的腔調也學個十足。”
  我靜靜的吃了早餐。
  爸爸的情緒也很低調,他還是很溫柔,一邊搔頭皮,一邊在想說什麽才好,生怕得罪我的樣子。
  真是罪過,害得他如此替我擔心。
  過了很久,他說:“采玲,做低薪職員很痛苦的,長年被老板呼來喝去,自尊心受傷害……你考慮到沒有?”
  我心怯得根,與約瑟一起的勇氣不知往什底地方去了。
  “爸爸帶你到公司去看看那種文員,你就知道了,永遠坐在陰暗的角落,任何人都可以吩咐他,做些很瑣碎的工作,自然我們不應看不起他們,然而你有資格進修功課,為什麽要委曲自己?”
  “我愛約瑟,我要結婚。”我的聲音越來越小。
  “我們沒反對你倆相愛呀,你把約瑟帶回家來,我們反對過沒有?從頭到尾,我們說過他一句半句壞話沒有?我們隻想你推遲婚期。”
  “我很想與他生活在一起,”我衝口而出,“有一個溫暖的巢。”
  “那個巢是要打基礎的。”爸爸苦口婆心的重複。
  我很苦悶。
  年紀大的人憂慮實在太多,老實說,一粥一飯,莫非前定,擔心什麽?吃什麽穿什麽,都不是我們可以控製的,人生苦短,若要萬全的事才做,我們什麽也做不成。
  他們嘴巴裏一天到晚錢錢錢,彷佛有錢就有一切,有錢的男人都是好丈夫,戴珠寶出席宴會的名流太太,都是快樂的女人,而我呢,如果在十七歲便嫁給裘約瑟這個窮小子,那是等於打進十八層地獄,萬世不得翻身。
  我跑到自己的房間去看小說。
  父親上班去。
  母親來同我說:“你不為自己的前途看想,也替約瑟想想嗬,他原本大有前途,可以做工程師、律師、建築師──”
  我打斷她,“媽媽,社會上有名有利的人已經夠多了,我情願約瑟是個小職員。”
  媽媽流下淚來,避開我。
  真煩。父親明明是小職員,她也許感到不滿意,所以立誌要女兒嫁個闊人,會不會是這樣?
  我與約瑟必須堅持到底。
  但是中午發生的事,卻令我的信心徹底搖動。
  爸爸在辦公室心髒病梓發,進了醫院。
  電話打到家中,嚇得我與母親什麽似的,立刻忽忽忙忙趕到醫院。
  父親的情況不是太壞,但也不見得優美,醫生暗示不能叫他擔心操勞,媽媽有意無意向我看過來,滿眼淚光與懇求,我心酸,立刻投降。
  我低低在病床邊說:“爸爸,你放心休養,我都聽你的。”
  爸爸微微一笑,放心了。
  約瑟知道後憤然說:“以病要脅,太卑鄙。”
  我愕然,“你說什麽?你怎麽可以這樣罵我的爸爸?你一點尚情心都沒有!”
  “對不起!”
  “這件事隻好押後再談。”
  “你頂高興嗬,是不是?最好以後都不談婚事了。你想清想楚之後,發覺你愛這個世界多於愛我,是不是?”
  我瞪著約瑟,“你怎麽可以對我說這種話?”
  “你心誌不堅。”
  “沒這種事,當初是你先提出要結婚的,”我怒氣勃勃的同他分辯,“你說你沒把握考上港大,父母又沒能力供你留學,索性出來做事也好,但希望有一個愛你的人鼓勵你。你忘了?”
  “你也讚成結婚,你怕失去我,不是嗎?”
  “誰怕失去你?”我說:“將來我的生命中,不曉得有多少男人在等著我,”我的眼淚流下來,“都不會有你一半自私。”
  “我是不好!照我看,我們這件事就算了,給什麽婚?你的父母那麽勢利!你的心誌那麽不堅。”
  “別再怪我的父母了。”
  “時窮節乃現,你愛父母多於愛我!而我,我卻已與父母鬧翻,現時住在表哥家中。”
  我呆住,頓時氣餒,約瑟為我已作出犧牲,我進退兩難。
  過了十分鍾,我們的氣漸漸平下來。
  他約我到他現時暫住之所去瞧瞧。
  不去還好,一到他表哥的小地頭,我頓時抽口冷氣。
  他們住的地段極醃髒冷落,搭公路車搭半晌才到,樓下是所街市,通路又髒又濕,電梯有股味道,住六樓,一進屋子,就有三個孩了撲上來,他表嫂正在晾衣服。
  我坐在汙舊的沙發上,沒有說什麽,主婦很熱誠好客,但是我卻渾身不舒服。
  我問我自己:寧采玲,恐怕你沒有真人嚐過窮困的滋味吧。
  我一向住看間一百立方尺的柚木地板“小”房間,最近爸爸才替我換了一套白鬆的新家具,冷暖氣齊備。
  我可沒見過沒有窗簾,小磚地的唐樓。
  一但接觸到現實,什麽都浪漫不起來。
  即使身邊有約瑟又如何?我木著一張臉,這樣長年累月的吃苦:我實實在任的懷疑起來,怎麽會想到結婚的?我才十七歲。
  我愛約瑟,愛能不能等?
  我麵孔一定非常蒼白,因為約瑟問我是否不舒服。
  他表嫂留我們吃晚飯,我乘機說要走。
  約瑟送我下樓,我截一部街車,也不要他陪,就走了。
  約瑟本人的家境與我相仿,隻不過他有哥哥,父母把他兄長送了出去念書,輪到他的時候,就困難得多。
  沒想到他表哥的環境這麽差。
  也許有比這個更差的,譬如說:木屋區。
  我戰栗。
  約瑟說得對,我其心不堅。
  本來以為雙方父母會再提供一定的幫助:反正我們不念書,就把學費給我們成家,現在看清形這條路是斷了,沒有希望。
  我倆孤零零的如何成家?
  本來以為至少可以回家享受一頓免費晚餐,現在也已化為泡影。
  我們把事情想得太天真太美好了。以為父母會愛我們一輩子,無論我們做些什麽,都會獲得支持──即使不讚成我們,也會支持我們。
  可是爸媽也有他們的想法,既然孩子大得已經不聽他們的話,他們又何必心存憐惜,待孩子們如珠如寶?
  如果我要與約瑟結婚,我們會孤立。
  雙方的家長會離棄我們,我倆又沒有朋友,前途陷入困境,忽然之合,貧賤夫妻百事哀這幾個字便映入我的腦袋。
  約瑟得知我的想法,氣得青筋都顯露了。
  “還沒遇到挫折,你就退縮了?”
  “遇到挫折才退步,再回頭已是百年身。”我說。
  “那麽當初你怎麽會答應結婚?”
  “我以為雙方家長總會回心轉意,替我們安排居所,以及三頓飯。”
  “他們並沒有愛我們到底。”
  “是的,所以我想這件事還是押後好了。”
  “不能押後!”約瑟發狂似的跳起來,“我要與你同歸於盡!”
  “同歸於盡?”我怔怔的發問。
  不錯,這倒是個好主意,前路這麽困難,我左右為人難,父親的病,自己的婚事,父母愛我,但要求我做一個永遠服從的小娃娃,約瑟也愛我,但我必需為他犧牲,我心苦澀透頂,在那一刹那,我忽然覺悟到在世為人,沒有誰可以幫我渡過難關,一切都得由我自己身受,一陣寂寞襲胸而來,我涼徹骨。
  我說:“好吧,約瑟,我們同歸於盡,一了百了,現在你總該明白我不是藉詞後悔了吧?你挑個日子,選好地點,服毒跳樓,隨便你。”
  他呆住。
  “真的,我隨時奉陪,隻怕你不舍得這花花世界。”
  “明天!”他非常衝動的說:“明天我在這裏等你。”
  我點點頭。
  獨自躑躅回家的時候,一顆心出乎意外的寧靜,我心無旁騖。
  一切愛原來都具附帶條件,患難之下的真情不外如此。
  一片失望帶來千頭萬緒。
  但這一句到明天便與我無關了,心頭一輕。一切喜怒哀樂都會離我而去。
  我才十七歲,太可惜,有很多女人,活到三十七歲還是很美的,這廿年的風光就與我無緣了。但都是要付出代價的吧,世上沒有免費的東西,榮華富貴也是要熬回來的,我們看不到那麽多陰黯中發生的事。
  即使要與父母親說再見,我也不覺有什麽歉意,他們對我這次的決定也有促逼,也許不應怪誰,我糊塗的上床睡覺。
  媽媽為著照顧住院的父親,忙得根本無暇注意我。
  第二天一早,約瑟來電。
  他說:“我買到安眠藥。”
  “吃一瓶足夠沒有?”我問。
  “如果與酒混在一起吃,恐怕夠了。”
  “什麽酒?”
  “拔蘭地威士忌之類的烈酒。”
  “哦。”
  “你怕不怕?”
  “我不知道該怕不怕。”
  “有我陪你。”
  “沒有其他的方式?”
  “我不敢跳樓。”
  我一陣寒意,“我也不敢。”
  “沒折,”約瑟說:“我們還是服藥吧。”
  “藥性發作得那麽慢,到什麽地方去吃藥?”
  “公寓、酒店。”
  “我不去!”
  “為什麽?”
  “醜得很,我怕羞。”
  “死都不怕……”
  “這是另外一件事。”我說著忽然傷心起來,淌下眼淚,哭泣。
  “我們在公園服藥,然後各自回家。”
  “什麽,不能死在一塊兒?”我問。
  “我沒有更好的主意了。”
  “我不要到公園去,你把藥與酒拿到我家來再說。”
  “在你家?”
  “我父母都在醫院裏。”
  “這……”
  “別再猶豫了,”我急躁的說:“不然根本死不了。”
  “我現在就來?”
  “當然是。”我掛上電話。
  我進房,梳好頭,換上新人服,再薄薄化點妝。
  約瑟不到廿分鍾就來了。
  我開門讓他進來,他也刻意打扮過,穿著整齊。
  我們倆沒說話,隻是對坐著。
  我斟出兩杯水。
  他把藥與酒都取出來,放在我麵前。
  “一百粒,”我說:“每人五十粒夠嗎?又在家裏吃,一救就救回來了,像做戲也似,一些誠意都沒有。”
  “你想怎麽樣?”約瑟惱怒:“叫我往什麽地方找山埃去?”
  “你先吃吧。”我硬起心腸說。
  約瑟低下頭。
  我說:“本來你可以念到大學,做醫生或是做律師,生兒育女,現在完蛋了。”
  他不響。
  “本來你可以光宗耀祖,報答你父母,現在也都化為灰燼了。”
  他漸漸發抖。
  “你害怕?”
  他問:“你呢?”
  “我反正豬八戒照鏡子,兩邊不是人,我倒真是豁出去了。”
  “那麽你先吃。”
  我也不與他多說,打開瓶子,傾倒出白色的藥丸,就往嘴裏一塞,用開水服下。
  我想到以後的事,但覺渺茫,涼氣上心頭,有點害怕,又有點痛快。
  我怔怔的看看約瑟,眼淚流下來。
  “采玲,我對你不起。”他抓著我的手臂。
  我倒出半杯酒,灌下喉嚨,嗆咳起來。
  “別喝了,別喝了。”
  我辣得不住咳嗽。
  “采玲,都是騙你的,騙你的。”他急道。
  “騙我?騙我死了,你好脫身?”我迷迷糊糊。
  “不,采玲,這些不是安眠藥!”
  “是什麽?”
  “是嬰兒消化片。”
  “什麽?”我似乎又清醒一點,啼笑皆非。
  “我隻怕你對我不是真心,采玲,現在我知道了,采玲,我們可以等,就聽從爸媽的意見,多等三兩年,等一切條件比較優越的時候,才談婚事吧。”
  “嗬。”我呆木的答,酒精是真的酒精,漸漸上頭。
  我身子搖兩搖。
  約瑟說:“采玲,現在你不必兩邊做人難了。”
  我“咚”的一聲倒在地下,不醒人事。
  我是醉倒的,乘機熟睡不醒,據說母親把父親自醫院接出來回到家中,嚇一大跳,後來才明白是醉酒,當然對約瑟很不滿意,但是也沒說什麽。
  醒來的時候紅日當頭,我隻覺一陣惡心,頭疼若裂。
  母親問:“肚子餓了沒有?起來喝些粥水,反正你爹這兩天也吃粥。”
  我也不覺得餓,隻覺腳軟。
  想到服藥的情況,簡直似隔世為人。
  如果是真藥,就回不轉來了。
  “你爸隻需要休養,他很快就會康複。”
  我點點頭。
  母親歎口氣,“你跟裘約瑟兩個,到底打算怎麽樣呢?”
  “啊我們?”我低下頭,“一切推後,過幾年再說。”
  “可是你又喝醉又哭鬧的……”
  “以後不會了,我們已經有了解。”
  “真的?”母親的臉容也非常憔悴。
  如今養育孩子也不簡單,她的心理負擔我明白。
  我喃喃的說:“過一兩年吧。”
  媽媽露出安慰的神色。大概認為過兩年我們便會淡下來。誰說不足呢,年輕人的愛一向不為人重視,如暴風雨般,一刹那來臨,一刹時雨過天青。
  爸媽也曾經年輕過,他們也一定經曆過那麽一兩段,然而他們也都早已忘卻,也許若幹年後,當我想起今日,我會覺得荒謬。
  但在此刻,約瑟還是最重要的角色,我愛他,他愛我,我們打算結婚。
  “采玲,”媽媽說:“一時衝動鑄成錯誤,這種事我們見得多,如今你的決定是明智之舉,將來你就明白。”
  我明不明白毫不足惜,如今我已學了最重要的一課:我們活在這世界上,不是想什麽便可以得到什麽,以前我們實在太天真。
  約瑟與我在暑假過後,仍然升學,我們有空便在一起,雖然不能結婚,但雙方家長並沒有反對我們見麵,所以也仍然生活愉快。
  我們自幼稚末至成熟,還需要一大段日子。
  一大段時日。

一個小夢
  我叫王家明,廿歲。上星期畢業回來,爸叫我在他公司裏學習,我每天聽爸的話,去上班下班。有一天,爸對我說:“有一份重要的文件,你替我送到太陽道二號去,很重要的。”我記得我當時笑說:“爸,我幾時變成信差了?”
  爸白我一眼,嚇得我隻好乖乖的把那包東西送到太陽道去。太陽道是這裏數一數二的高貴住宅區,這個客人,大概是爸的大主顧,姓陳。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
  我一生永遠不會忘記這一天。
  我是傍晚到太陽道二號的,開了我那輛小車子。
  天氣很冷。這樣低的溫度,實在是很難受的,我把車子泊好,拿著文件,到二號去按門鈴。
  二號是一幢美麗的大洋房,我看得見長窗裏麵有微微的燈光透出來。這座房子是咖啡與白兩色的。
  主人很有眼光,我想,大多數富翁都不會花錢,這主人大概足個例外,在今天,造這樣的所房子再加上裝修,實在吃不消。
  隔了很久,才有人出來應們。
  我覺得很冷,搓了搓手。
  來開門的是個男人,顯然是男管家。這裏用男管家的人不多,我又吃了一驚,這樣的派頭,才是真正的派頭。
  我說:“我姓王,五代公司來的,找陳先生。”
  “請進來。”男管家說。
  一踏進屋子,一陣暖氣使我鬆弛下來,我脫了外套,一個女傭人馬上替我接了過去。我實在有點驚異,這樣的待遇,是我一生未曾碰到過的。我的意思是,我的家裏也不算是普通的了,一般的享受,也看到過一點,但是來到陳家,我完全有一種小巫見大巫的感覺。
  他們整間屋子的光線很暗,我在候客室裏等了五分鍾,喝著茶,打量看他們家裏的一切。
  然後那個製服筆挺的管家來跟我說:“太太請你,請跟我來。”
  “陳先生呢?”我問。
  “陳先生下午到別處去了,下星期才回來,你的文件交給陳太太也是一樣的。”
  “好好。”我應著。
  我跟著他到一間房間,他替我推開了門,然後請我進去,他在我身後關好了門。
  房間很大,有一張桌球台子,鋪滿綠色的呢毯,隻有一盞吊燈,射在這張大桌子上,有一個人在玩桌球。
  燈光很暗,我隔了一會兒才看清楚那是一個女人。一個年紀不大的女人,陳先生我是見過的,已經五十多歲了,但如果這是他的太太,實在是太年輕了一點,她頂多也隻有廿六七歲,而且長得真美。
  她在玩球,拿著一枝球捧,清脆地把球打出去。
  見到了我,她點點頭。
  我趨前一步,說:“我父親叫我把文件帶來了。”
  她示意我把文件放下,然後又把一個球打進洞裏。
  她有一張這樣美的臉,濃妝但是一點不俗氣,皮膚是雪白的,耳朵上戴看大顆的鑽石與綠寶石耳環,淡淡的光芒映在臉頰旁。她似乎很專心打桌球,看也不看我一眼。
  不過無論怎麽樣,就是被她吸引住了。
  把文件放下之後,我好像沒有什麽留下來的藉口了。於是我說:“陳太太,我走了。”
  她忽然抬起頭來,點了一點,那雙眼睛,是攝魂勾魄的好看,黑白分明,又有點怨毒,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眼睛。
  今天真是奇怪,進了這樣的一間屋子,看到了這樣的一個女人,一切都很神秘的樣子。
  我退出那間房的時候,男管家照舊為我開門,送我出去,我慢慢的開看小車子回家。
  到了家,我跟爸說:“陳先生不在家,但他太太在。”
  爸說:“喔!我知道了,東西交給她,都是一樣的。”
  “陳太太很年輕。”我說。
  “是,”爸笑著,“大家都有這個感覺。老陳前年出去做生意,回來就多了這個太太。當時誰都感到驚奇,不過做朋友的總不能說太多。”
  “這位陳太太沒人知道她的來曆?”
  “沒有。可是婚姻也持續了兩年,老陳不是不知道這是他金錢的好處,但是人老了,花一點又有什麽不好。”爸很感慨的說。
  但是他沒有看見,這個老陳的妻子,在晚飯的時候,一個人躲在暗暗的大房間裏打桌球。
  她化好了妝,梳好了頭,一個人在打桌球。
  我整個晚上都想她。
  做一個老頭子的妻子,不是簡單的事。老頭子隻有錢,但是寂寞歸寂寞。她有一雙這樣奇怪的眼睛,裏麵有很多不滿,我同情她。
  她與她那副閃光的耳環,整夜都在我夢裏出現。
  然後第二次看見她的時候,我已經愛上她了。
  隔了一個禮拜,陳先生回來了,請爸爸與我去吃晚飯。
  她穿一件玫瑰紅的絲絨旗袍,一樣的發型,一樣的化妝,一樣的神情。她不愛說話,冷得像一塊冰。陳家整間屋子是暖呼呼的,陳太太的旗袍沒有袖子,兩條手臂,白得像象牙。
  我整晚凝視她。
  以前我喜歡膚色健康的女孩子,活潑天真的女孩子,坦白可愛的女孩子,陳太太完全不是這一類型,但是我愛上了她。無法把她從我腦海裏剔去。
  當我與爸臨走的時候,她向我笑了一笑。
  她的牙齒,邊邊有兩隻稍嫌不太整齊,但這不是什麽缺點。我向她握手道別。她的手,軟得像海棉一樣。身上的香水,微微的傳過來。那副鑽石耳環,似乎是她心愛的,還是懸在她的耳下。
  又是一夜無法成眠。
  我見她的機會,漸漸多了起來。陳先生覺得爸是個可靠的人,很樂意與爸來往,他也喜歡我,常常叫我去玩。
  我並不怎麽討厭陳先生,正如爸說,他是一個寂寞的老頭子,花錢買一點樂趣,不是他的過錯,隻是他與他的妻子站在一塊,我就覺得他醜陋,他的皮膚打折,他的頭發已經雪白,他的背部有些佝僂,都證明他實在是個老頭子了。
  陳太太決不是一個快樂的女人,我想,把青春斷送在這個人身上。為了錢,我覺得並不值得,整天關在這樣的大屋子裏,不曉得外頭是冷是暖,她像一隻寵物,我覺得她享受不到做人的樂趣。
  但是我同情她。
  後來我又見到了她,她開始與我作簡單的交談。我緊張,我渾身發抖。她笑的時候,雙肩抖動,豐滿的胸部顯得更美,她是一個成熟的女人,把所有的小女孩比得影子都沒有。
  我記得她說:“廿歲的男孩子真是前程無限。”
  我告訴她我平常打網球、遊泳、旅行。
  她說:“多麽好,現在我連做這些也不行了。”
  這證明我猜測得不錯,她心裏是苦悶的。
  我問她願不願意參加我們。
  她驚異的反問:“我?我怎麽行?”
  一定是那個老頭管得她太厲害了。
  她眼中的敵意漸漸消失,我甚至陪她打了幾盤的桌球。
  她打得並不太熟練,但是全神灌注。
  她稱讚我說:“你打得不錯。”
  我們在很短的日子裏便熟絡起來,我對她的愛慕之意,我想是無法遮瞞太多的。但是她始終對我保持距離,她的舉止,是高貴大方的。
  她喜歡打扮得整整齊齊,但是常常隻有她一個人在家。陳府有一個管家一個司機一個園丁,另外三個女傭人。但是屋子裏隻有她一個人。
  每次她總是很客氣的接待我,有時候與我在花園走走,有時候喝杯茶。他們的花園在屋子後
  麵,對著客廳的落地長窗,他們甚至擁有一間玻璃暖房。
  這一切都是陳太太的意思。陳先生是個生意人,他不懂這種享受。
  一個廿九歲的女人,天天關在這所屋子裏,一日複一日,一月複一月,轉眼又是一年過去,她在夜裏歎息著,我雖沒有聽見,但是總可以倩得到。
  她比我大好幾年,但是年齡上的距離,比起她與她的丈夫,又微不足道了。我越來越想把她帶離這個地方。陳家的屋子雖然美麗,但她是個有血有肉的人,我實在不忍看她做這個老頭子的陪葬品。
  這是太殘忍了,我必須想法子帶走她,我到跟她說,我要讓她把心裏的苦悶吐一吐,我不覺得這是犯罪,她也是人,為了她好,我應該救救她。
  這個念頭越來越強烈。但是我沒有機會。我很少與她單獨見麵,而時間過得很快,天氣又漸漸的回暖,我畢業,已經是幾個月前的事了。
  每次見到她,總是有點又驚又喜。
  有一次我說:“你喜歡濃妝?也許清淡點更好看。”我是不應該說這樣的話的,但是她沒有介意。
  她說:“是的,但是陳先生說女人化了妝比較明豔一點,所以我聽他的。”
  這個老頭,實在不懂得欣賞女人,真是糟塌了。但是我能說什麽呢?他有錢。這年頭,有錢實在太好了。
  不過我的機會終於來了。
  我得勸她拿出勇氣來麵對現實,不要為了幾塊錢就把一切幸福賠給這個老頭,那實在是太不值得了。我不是要引誘她私奔,但是她打在應該去過那種比較幸福的生活。
  我要幫助她。
  這是陳先生的生日,他在家裏請客。
  我與爸爸到得遲了一點,管家替我們開門的時候,客人已經有一大半在客廳裏了。
  那個客廳真是大,一盞玻璃燈巍巍的懸下來,金光閃閃的炫躍著。
  男女主人站在燈下與客人說話。
  陳先生穿著禮服,再好的裁縫也不能使他的腰挺直一默,但是她看上去很快活,她站在他旁邊。
  她穿白色的旗袍,胸前一個翡翠胸針,顏色很好,鑲成一個蝴蝶樣子,有小孩的手掌心那麽大,除此之外,她一身素淨,什麽也沒有。
  她今天變了個樣子,與那天在燈下打桌球的模樣,完全不同。那天她是濃豔的,今天她高貴。
  我牢牢的看著她。
  她也看見了我,她走過來,輕輕問看我:“你來了?”
  她是在等我嗎?我的心跳了起來。
  她很大方的說:“過來喝杯酒,祝陳先生生日快樂。”
  “陳先生今年──”我問。
  “五十九了。”她笞:“身體還很好,是不是?”她看他一眼,我奇怪她心裏在想些什麽。
  “今天你真的很美麗。”我由哀的說。
  她揚揚眉毛,“謝謝你。”她看上去很高興。
  她接受了我的讚美,這使我更興奮。
  “大概是因為這隻玉蝴蝶吧,這是很名貴的東西呢!”她說:“是陳先生的生日禮物。”
  她是一個了不起的女人,在這麽多人的麵前,居然落落大方,這樣得體,但是沒有應酬的時候,她是很寂寞的,這個我知道。
  我肯定她並不喜歡這種敷衍式的豪華場麵,但是她沒有辦法,她必定要適應這種生活,太難為她了。
  長旗袍是這樣的適合她,衣服的叉開得不高,但是她走動起來,卻絲毫不見吃力,她動人纖細的足踝,在白緞的鞋子裏,是這樣的美麗。
  我懷疑陳先生是不會看到這些,憑他的老花眼,我真的懷疑。我心裏不舒服。多日來的積聚使我的難受到了極點,今天我一定要向她表露我的心意,不管怎樣,如果我再問下去,我想我會窒息而死。
  晚賽是在九點鍾開始的,所有的餐具是銀器,他們用一張馬蹄型的長餐桌。豪華,但是她臉上的笑容,這些東西又不懂,物質是很虛無的。
  飯後有一些客人走了,有一些客人留下來。
  一部分在二樓書房裏聚賭,我去參觀了一下,陳家的確是有錢,毫無疑問,一切的裝飾都是無假可擊的,我順著走廊走過去,心裏很悶。
  我知道爸在陪陳先生。
  但是陳先生的妻子呢?
  她又在什麽地方?我的眼睛轉了一轉,但是沒有看到她。我又走下來。
  今天陳家是到處開放的,我可以亂走一下。我想到那間桌球室去,於是我推開了那扇門,又輕輕的掩上。
  那張桌子被一塊布遮看,我注意到這間房裏隻有一張桌球台,兩邊都是空置的,地板上擦臘,又亮又滑,我慢慢的走過去,我的皮鞋發出聲響。
  “你喜歡這裏,是不是?”
  誰?我一轉過頭,看見陳太太坐在一張長椅上。
  我太驚喜了,我點點頭。
  她拿著一杯冰水在喝,“太累了,我喝了點酒,有點醉,跑到這裏來憩一下。”
  那的確是很累的,這裏是她渡過不少寂寞時刻的地方。
  我想我的機會來了,現在隻有我與她兩個人。我有什麽話,還不能說呢?
  但是我的喉嚨像發不出聲音來,我隻能呆呆站在她前麵。
  “坐下來,家明。”她說。
  這是她第一次叫我的名字,以往她隻當我是一個晚輩,而且又很客氣,看見我隻是點點頭,今天她叫我,就顯得不同了。
  我緩緩的坐下來,靠得她很近。
  她臉上的皮膚,沒有一絲缺憾,五官美得令我不敢正視,也許因為她累了,臉上稍微有一點點的油光,她向我笑笑。我低下了頭。
  “你好像有心事呢。”她說。
  “是的。”
  “像你這樣的年紀,正應該快樂,怎麽會有心事呢?”
  她彷佛說她不開心,因為她已經不小了。
  我衝口而出,“你也可以開心的,你也不必有心事。”
  她微微的驚訝,“什麽?我?”
  “是的,”我說:“你不必瞞我了,我知道你的痛苦,我想陳先生一點也不了解你,一點也不懂得愛護你,你問在這間大屋子裏,雖然錦衣美食,雖然佩珍珠王石,但是你不開心,你還年輕,你還可以掙脫這些伽鎖!”
  我實在太激動了,我一口氣把話都說了出來。
  她放下了杯子,“什麽?”她吃驚的問:“你說什麽?”她忽然之間笑了。
  “你不用瞞我,我認識你也有好些日子了,我看得出來你的苦悶。”
  她仰頭笑了起來,“我苦悶?我有什麽苦悶?你這個傻孩子,你的小說,實在看得太多了,你以為所有的闊太太,隻要不是雞皮鶴發,就一定苦悶?你完全錯了!難道這些日子來,你一直以為我苦悶?”她睜了睜眼睛,“但是我完全沒有。”
  我呆若木難,過了一會兒,我說:“你騙我。”
  “我為什麽要騙你,陳先生待我這樣好,我們之間,不隻是物質生活這樣簡單,我尊敬他,我愛慕他,所以我嫁給他,我們之間有什麽不對呢?”
  “但是你與他的年齡,相差了這麽多!”
  “是的,他五十九歲,我卅五歲──”
  “甚麽?你卅五歲?不可能!”我叫出來,“你最多隻有廿七!”
  她又笑了,“難道我不想自己廿七歲,但是我確實已經三十五歲了,孩子,我比他少了廿多歲,但是這有什麽關係呢?你認為丈夫比妻子稍大一點,就毫無幸福可言了嗎?”
  我盯著她的瞼,她一點也沒有偽裝,難道她距離我的猜測,真有這麽遠?我不明白!我太不明白了!
  我說:“他很少陪你──”
  “是的,陳先生常常忙他的生意。但是有幾個男人會有空天天在家陪妻子呢?除非是吃軟飯的丈夫吧?做妻子的,應該了解到這一點,體諒他,是不是?”
  她樣樣說得這樣合理,使我目瞪口呆,動彈不得。
  “到底是怎麽回事呢?難道我給人的印象,是很不開心嗎?恐怕不見得吧?”她問我。
  “這──”我也回答不出來,但是印象是先入為主的,我一直覺得她不開心,要我解釋,我卻無從說起。
  她用很低柔的聲音說:“你錯了,家明。我嫁陳先生,並非為了錢,我們的生活,也並沒有不快活。這樣的日子很好。我願意就此過一輩子,我今年卅五歲,差不多可以做你的母親。你的好意,我很感激,但是我不是你想像中那樣的人,你知道嗎?”
  我還是呆著。
  但是我剛要告訴她我愛慕她。
  我滿以為當我說出心中的話,她會痛哭起來,把平時的矜持一掃而空,然後我會使她得到了解,使她的煩惱一掃而空,她可以有機會重新做人。
  但是她的反應是完全出乎我一願料之外的,我真的完完全全失望了。
  “你是這樣的年輕,當你年紀大一點的時候,你就會知道,世界上還有很多東西,是比愛情更可貴的。我們中國人,講的是恩愛,情義,愛上有恩,情下有義。我與陳先生的事,相當複雜,未必是你所能了解的,但是我絕不苦悶,決不悲傷,也沒有不滿,你明白嗎?”
  她還要說得怎麽清楚呢?如果我再不明白,也不好算是人了,我低下了頭,緩緩的站起來。
  我完全會錯了意,表錯了情,找錯了對象。此刻我看她的臉,找不到一點點的憂鬱。
  這個時候,門被打開了,一小群客人湧了進來,陳先生帶來的。他笑得很自然。
  他對他的妻子說:“我正在找你呢。”
  陳太太立刻迎了上去,與他們打著招呼,說著道歉的話。
  我悄悄離開了陳宅。
  站在大門口,我呼吸了幾下。我是一個這樣的笨人,我是這樣的單純,我居然天真到這種地步。我已經二十歲了。二十歲不算太小吧。我怎麽可以冒昧到這種地步。
  我慢慢的踱下那條路,慢慢的走著.
  這時候的天氣,已經沒有開頭那麽冷了。但是還是有點寒意。我一個人走到市區;叫了部車子.
  我把陳太太當作被困在堡壘的公主,陳先生是那個老巫師,魔法無比。我想充勇士,去把她救下來。我的確是很無知的。
  她沒有取笑諷刺我,是我的幸運,但是我以後決無顏麵再上陳宅去了。那輛街車,一直朝家中駛去。一切都像一個小小的夢一樣。
  我依然是愛慕她的,毫無疑問。我甚至會更加敬重她,雖然她的本性,與我想像的完全不同。
  我還是記得,那個寒冷的冬天,我去送文件,音到她那種又冷又豔又怨的樣子,今天她完全不同。我不知道她有沒有騙我,但是她的臉色看上去很誠懇。
  現在我隻有祝福她與陳先生快樂,正如她自己所說的那樣。她會在我心裏,存在很久。
  車了停了下來。
  司機說:“到了。”
  我付了車資,下車。看看家裏,看看靜靜的街上。爸爸一定會問我為什麽早退,我會說胃裏不舒服。而陳太太,她無異是個好人,她會替我打圓場。
  一切不過是個小小的夢,在年紀很輕的時候,一個人總會做點荒謬的事。

遠客
  他來的時候,我記得我在織絨線衣。正在為那隻極難收的小袖子皺眉頭,門鈴就響了。
  大清早便有人來;我放下毛線衣開門,門外站著一個陌生人。
  我們這裏對於陌生人,一向防範很嚴,我馬上起了戒備之心,問:“找誰?”有時候一個女孩子住在一個屋子裏,不能不小心一點。
  “李君儀小姐?”他問。
  “哦。”我馬上笑了一下,“是我,那一位?”
  “我──從英國回來。”他說:“我姓趙。”
  “請進來坐,趙先生。”我說。
  “我是陳家均的朋友。”他又再詛明。
  我不再懷疑了。“是家均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我說:“請進來。”
  “好好。”他說:“我不客氣。”
  他穿著一件長袖子襯衫,年紀不會比家均輕,但是廿多卅歲的男人,看上去總是像個大孩子一樣,女人就不行了,我忘提醒自己,已經廿五歲了。
  我倒了一杯茶給他,另外切了一盤水果。
  “謝謝。”他自椅子裏起來,欠了欠身。
  我向他笑了笑,我心裏麵焦急得不得了,既然是從家均那裏來,應該有點消息,我渴望知道。
  果然他說:“是家均要我來看你的。”
  “是嗎?”
  “我跟家均是同學,我早回來,他給我這個地址,叫我來看看你,同時有一樣東西要交給你。”
  “東西?”我問:“他也真是,還買什麽禮物呢,希望不是太貴重的東西就好了。”
  他微笑了一下,凝視了我頗久,不出聲。
  我稍稍有點一不耐煩,我問:“請問是什麽東西呢,趙先生?”
  他掏一掏口袋,“唉呀,我忘了從旅館帶出來。”
  我心裏想,這個人怎麽這樣粗心大意?家均就不會有這種毛病。
  “那──我改天到你旅館去取好了。趙先生住在旅店裏,是不是此地沒有家人?”我問。
  “是,我家人不在這裏。”
  “哦。”我應了一聲,與一個陌生人,有什麽話好講呢?不過是客套幾句罷了。“自從我母親去世之後,我也是一個人了。”
  “一個女孩子?”他的語氣帶點同情,四周打量了一下地方,又自己與自己點點頭。”
  我不需要任何人同情,我年紀也不小了,但是無論如何,他是好意,我該領這個情。
  “地方很大,收拾得很幹淨。”他說:“不怕冷清嗎?”
  “這裏有三個房間,”我說:“屋子是家父多年前買下來的,隻是光線暗了一點,是不是?”
  “光線暗隻有好,顯得涼快,而且這裏的屋子天花板高,很漂亮。”他說了很多。
  “謝謝你。”我點了頭。然後我問我最關心的問題:“家均好嗎?他近況如何?”
  “他──沒有寫信給你?”
  “有,但是說的話,總是很不實際!”我帶點甜蜜的說:“也許他不想我擔心,但是我不以為一個留學生的生活全部通到那裏去。”
  “是的,是相當清苦,我們都是半工讀的學生,拿的獎學金隻夠溫飽而已,生活享受是談也不要談了。”
  我注視他一下,這位趙先生好像是個不錯約人,談吐也不俗,很有見解,我隨即想到,他是家均的同學,倒底也是大學生啊,不禁啞然失笑了。
  他好像很留心看我的表情,這使我有點不好意思。
  “趙先生沒有女朋友嗎?”我問。
  “別叫我趙先生,我叫趙俊,朋友都叫我小趙。”
  我笑了。
  他說下去,“我沒有女朋友,一個都沒有,以前也認識過幾個女孩子,都沒有什麽結果。”
  “沒關係,年輕時候戀愛,是比較靠不住的。”
  “李小姐──你與家均認識有多久了?”他問我。
  “五年。”我說。
  “他到英國也有三年了吧?”他問。
  “是的,有三年了。”
  “他最近在信裏寫些什麽?有沒有提到過任何重要的事?”
  我心裏有點奇怪,他一直問這個幹嗎?
  “沒有呀,除了提一下考試之外,沒有其他的事。”
  “考試?”趙俊問:“那個考試是一個月前的事了。”
  “啊,那封信的確是三星期以前的。”我說:“他很忙,平均兩個星期寫一封信。”
  “啊。”他應了一聲,沒有下文。
  “你怎麽了?”我笑,“你以為家均非得每天給我一封信不可嗎?我們到底是大人了啊。”
  “是是是。”他又一疊連聲的說。
  我覺得我袒護家均有點過了份,老實說:兩星期一封信實在不算太勤,但是他畢竟是很忙的。
  他看看手表,“李小姐,假如你不反對,我想明天同樣的時間再來,現在先告辭了。”
  “好,請你明天來吧,不過,趙先生,請記得把家均托你帶來的東西帶來。”我說。
  他低下了頭:“好!明天見,李小姐。”
  “謝謝你。”我送他到門口。
  他又向我微微欠了欠身子,走了。
  我關上了門,收拾了桌上的杯碟,呆坐在沙發裏。
  那堆毛線仍在我身邊,但是我不想再去碰它。
  家均走了三年,也該回來了吧?這個趙俊,不是也學成歸國了嗎?我記得在家均去的時候,他叫我等他。我說:“家均,我會等,等到你回來。”
  後來我便一直在等。
  我的心念很決,盡管有一些男孩子來約會我,是總是設法避開他們,我自己也沒料到意誌會這麽強。但我總是想,家均實在待我太好,我要對他忠誠。
  幾乎每一個人都曉得我有一個男朋友在英國,他回來之後,我們隨時可以結婚。
  母親去世,對我來說,是很大的打擊,但是我也克服了這一點。媽畢竟也是六七十歲的人,傷心有什麽用。憑著親戚的幫助,與我教書兩年的積蓄,居然也將喪事辦得很體麵。
  但是就如那個趙俊所說,我是寂寞下來了。
  一間老屋子裏,隻住我一個人。要超出去,又怕房客難,更不方便。反正我的收入夠開銷,也就算了。這些日子來,唯一的快樂,就是希望家均能快點回來陪我。
  這一次他叫這位趙先生來,事先也沒有通知我一聲,不知道叫他帶什麽給我?
  但是這無異是意外的驚喜,我馬上寫了一封信給家均,說趙先生已經來過了。另外我又提了一些瑣瑣碎碎的事情。三年來隻憑看相片與寫信,這種日子,實在蠻難受2
  今天又是星期六,星期六的下午,全層樓的人都出去了,我想,隻剩我一個人在家裏。
  如果我那些女同學不是每個有了家庭,倒也可以請她們來與我作個伴。我拿起了絨線又織了兩針,終於放了下來。
  我跑到窗口去站了一會兒,然後開了電視,看了兩個節目。廿五歲的獨身女子,實在沒有什麽可做的。
  我希望下一封信,下一封信,家均會告訴我他一個回來的確定日子。
  本來很平靜的心情,被這個陌生的客人攪得有點蕩漾了。
  第二天是星期天,趙俊很準時。
  我替他開門,他經過一夜的休息,精神好得多了,他實在是一個很年輕的男人,但是因為態度穩重,所以感覺上好像比實際年齡大。
  他帶來了一大籃水果,我抿著嘴唇笑。
  “幹嗎那麽客氣?”我問。
  “哦,應該的應該的。”他說:“外邊真熱,忽然回到這樣天氣的地方來,有點不習慣。”
  “請坐吧。”我說:“我替你去倒杯水。”
  我拿著水出來,他坐得舒服的樣子,已在用手絹擦汗,隨和得叫人產生一種親切感。
  “要進洗手間嗎?”我問他。
  “不用咻,把這裏當自己家,像什麽話?”他笑。
  我看著他。他今天把家均所托的東西帶來了吧?
  他也看著我好一會兒,我老覺得他的神情有點怪怪的,好像一直在擔心著什麽,隱瞞些什麽。但是這種感覺,一閃而過,我也沒有詳加研究。
  “哦,對了,”他說:〔我給你帶來了這個。”他從口袋裏摸出一隻小盒子,遞給我。
  這是家均給我的,一眼看就曉得是隻首飾盒子。
  我打開一看,裏麵是一條項鏈,細細的,下麵墜一個雞心,那條鏈子的花紋很特別。我很開心心。老遠帶來一件這樣的禮物,不可以說他沒有記念我的心,但是買這樣的東西,卻不是他的性格。
  我把那條鏈子扣好在脖子上,又欣賞了一會兒。
  “喜歡嗎?”他溫和的問。
  我點點頭。
  “我想今天晚上請你吃一頓飯。”
  “吃飯?何必這樣客氣?”我驚異的問。
  “我從老遠來,沒有人作伴,特別請你,”他說:“希望你不要拒絕,而且你還說過,家均的朋友,也就是你的朋友。”
  “好,好吧!”我笑,“陪你出去。”
  他大喜過望,“那麽我現在先回去,稍遲來接你,可好?”
  “好吧。”我說:“不過慢慢來好了,千萬別跑得滿頭大汗的,知道不?”
  “遵命遵命。”他說。
  我又說,“聽說你們學理科的人!都很少有幽默感,現在我看你與家均,都不是例子。”
  “小姐,念理科的人,比文科還活哩。”他說。
  “我現在相信了。”我說。
  “你別客氣,我自己去開門,你在家等著,別出去啊。”他一連串的說著,像當我小孩子一樣。
  等地出去了,我才發覺,這是我三年來的第一個約會。三年來沒有跟男孩子去過,一個女人不會有太多的廿二多廿三歲,我一生中最青春的日子,是花在家均身上了。
  我想那是值得的,因為我愛家均。
  我換上了我比較考究的一套衣服,照照鏡子,再稍微化妝一下,看看還過得去,再加上家均老
  遠帶回來的項鏈,又懸在我胸口,我的心寬不少。
  如果他帶回來的是一枚戒指,我會更開心。
  趙俊是在六點半來到的。他穿了一套淺灰色西裝,一條灰紅條子的領帶。
  我一向認為淺色西裝比較輕浮,但是穿在他身上,倒不覺得。
  他一進門便說:“你果然都準備好了,多年來我沒有約會女孩子了,今天我好緊張。”
  他的感覺,倒與我差不多。隻不過我不便說出來罷了。
  我帶了皮包問他:“我們到哪裏去?”
  “吃飯。”他簡單的答。
  沒想到他會把我帶到這麽華貴的地方去。到了那邊,晚飯時間還沒有開始,我們喝著咖啡聊天。
  他說了關於自己很多的事情給我聽,本來一些童年、少年時代的故事,不會引起我的注意,但是他實在說得很幽默很風趣,也就使我聽得津津有味。
  我忽然想,誰家的女孩子要是認得了他,倒也是很幸福的。
  他長得相當好看,一管鼻子很挺。我記得媽在世的時候,一直說家均的鼻梁上有個“節”,雖然我不覺得什麽,但是趙俊長得又不同。
  又有人說男人最重要的是儀表,那麽趙俊的風度也不錯,不會讓人覺得陌生隔膜。
  到吃飯的時候,我們已經相當熟絡了。
  他問我很多,我也一一作答,一頓飯吃得很熱鬧。
  我問他:“為什麽請我到夜總會來?”
  “我自己也好久沒來了。”他笑笑說。
  “這地方很花錢。”我說:“叫人肉痛,如果請的是愛人,還說得過去。”我笑了。
  “人不可以這樣勢利。”他笑,“請好朋友,更值得。”
  “咦,你這論調,很新鮮。”
  “愛人會變心,朋友不會變。”他一本正經的說。
  我聽了既好奇又好笑,“那你是一輩子不談戀愛的?”我問他。
  “不見得,”他溫柔的說:“談戀愛要認清對象。”
  他好像言中有物,我不明白。“你是什麽意思呢,趙先生。”我再問。
  “你沒聽出來?”他的眼光,是那樣的磷惜。
  我更加心裏起了疑團。
  “陪我跳個舞好嗎?”他微笑的問。
  我點點頭。
  趙俊的舞也跳得不錯,開頭的時候他很禮貌,後來他稍微把我擁得緊一點,我見他並沒有過份,也裝得大方一點。
  “家均──”他說:“在倫敦有很多女朋友一
  我先是一怔,然後看他的臉,“啊!是真的?”我笑問。
  “你對他真信任。”趙俊說:“這令我妒忌,我這一輩子,就沒碰到過像你這樣好的女孩子。”
  我看著地的眼珠,他不像在開玩笑。
  “當家均告訴我,有一個女孩子對他這樣的死心塌地,我還不相信。如今親眼看見了,隻好佩服他。”
  “你們──還說了些什麽?”
  “沒有什麽。其實我與他並不太接近,因為我們性格不一樣,但是同學之中隻有我一個人回來,所以他托我來看你。”趙俊說。
  我覺得他有話要說,我聽得很仔細。
  “他的交際手腕很好,不愁寂寞,每個周末都有女朋友陪著,然後”
  “趙先生,”我問:“既然你們倆不接近,你又怎麽知道他每個周末都與女孩子出去?”
  “君儀”他忽然叫我的名字,“我是與他同房的,我說的不接近,是指感情,不是身體。”
  “你為什麽在我麵前說他壞話?”我不悅,不肯再把舞跳下去。
  她隨我返回桌子坐下,有半刻的沉默。
  “君儀,這三年來,我再清楚家均沒有了。坦白的說,他對你的感情很特別,他認為家裏有一個女孩子對他死心塌地,隻是值得炫耀,可是他並不愛你。”
  我臉上變了色,連話都講不出來,我沒料個文質彬彬的客人會在忽然之間說出這種謊言。
  “你還是不相信吧?”他問。
  我“霍”地站起來,預備離開這間夜總會,但是他把我拉住了。
  “君儀,你坐下來,我給你看一樣東西。”
  我緩緩的坐下來,我到底廿五歲了,會節製自己。
  他自口袋裏拿出一個信封遞給我。“君儀,家均叫我帶來的,不是那條項鏈,而是這個,你看吧。”
  “我相信你是一個很堅強的女孩子,你不要讓我失望。人活在這個世界上,為的是生活,生活包括很多,不止是一個男人,君儀,你聽懂了嗎?”
  “懂,”我嗚咽的說:“但是這種話,我也會講出來安慰別人,要自己做到,實在太困難了。”
  “我明白,我明白。”他站起來,踱了開去,“如果你認為可以的話,我願意陪你,兩個人一齊去忘記一件事,總比較容易。”
  我心裏苦澀,“你一定覺得我很可憐吧?”我低聲問。
  “沒有,我為什麽可憐你?我隻是替你不值。”
  他的話講得很明顯,他又是一個很好的人,但是我現在的心情──
  “我會在這裏找到一份工作,我們還是好朋友,是不是?”他的微笑,一片寧靜。
  我呆呆的看看他。我好像見到一絲救星。
  “君儀,你好好的睡一覺,把這件事完全忘記掉,明天一早,我會來看你,我們到郊外去走一趟,離開家多年,我都忘了,你得陪我走走,我們養足精神才出發,你要聽我的話。”
  我還是垂著頭。
  “世界末日可沒有到,要不相信,你看好了,明天的陽光一定比今天更好。”他拍拍我的肩,“我回去了,記住我的話。”
  我替他開門,“謝謝你。”我說。
  “謝,嘿,認識你才兩天,你已經說了多少聲謝了,這是應該的,記得,明天一早。”
  他走了。
  我回到房間,倒在床上。
  忽然之間,我的心裏好過得多了。是的,我失去了家均,但是仔細一想,從開始到現在,我又何嚐得到過他?單方麵的感情,如何能算感情?
  也許趙俊說得對,明天又是另外的一天,我擦幹了眼淚。明天,我想,我一早還要起床。

有空請赴會
  清晨,鬧鍾響了。
  我翻起身來,推推身邊的蘇茜,“起來。”
  自己到浴間去淋浴刮胡須。待我用大毛巾裏看身子出來的時候,蘇茜猶自在床上哼哼唧唧。
  我說:“快起床,我最不喜歡懶女人。”
  “陸西,你今天別上班行不行?”她倚在床上,一頭卷發撒在肩上。
  我穿上幹淨襯衫,打領帶,“不上班?”我笑問:“我不上班你還會喜歡我嗎?”
  我取過外套,逕自出門。
  蘇茜急嚷:“喂──這家夥……”
  我已經將門在身後關攏,到停車場取車子駛向公司,看看腕表,要遲到了,會議九點半開始現在已經九時什分。
  清晨的公路照例塞車,我心急地敲著車窗。
  車子終於在九時四十分趕到公司,我飛快的奔入會議室。工作管工作,這是我今年第一次遲到,壞紀錄。
  會議室內人人在等我一個。
  我含糊的道歉,坐下。
  叔叔在主席位上瞪我一眼。
  這老小子,絕不放過我。
  會議桌上來來去去是這幾張熟麵孔……慢看,這個大眼睛女郎是誰?
  我沒見過她。
  我驚訝,她的身份還是代表咱們陸氏公司工程呢。怎麽我會沒見過她?叔叔新用的人?
  她朝我看來,目光燜燜,一看就知道是個厲害的女子,約莫廿三四歲模樣(太年輕了,我想,沒有風韻),濃眉大眼,小而厚的嘴唇表示感情豐富,衣著時髦,氣質高貴。唔,不錯。
  但為什麽她用蔑視的眼光看看我?因我遲到?
  我向她眨眨眼。
  她動氣了,轉過瞼不了我。
  接著我一連代表公司擔出好幾個有關利潤上的問題,爭取到合理的生意,叔叔麵色稍霽。
  散會時叔叔替我介紹大眼睛:“這位是劉小姐。”
  她向我點點頭:“我叫劉餘慶。”
  “我是陸西,叔叔的合夥。”
  叔叔說:“你再遲到,我就把你踢出去。”
  我跟大眼睛笑道:“他每天都要把這句話說上三四次來恐嚇我。”
  我以為劉會像其他女郎一般,聽了這話使得笑出來,,但是她沒有,板看一張俏臉跟叔叔回辦公室去了。
  我問秘書:“新來的劉小姐做什麽職位?”
  “老陸先生的私人助理。”
  “什麽程度?將她的文件取我看。”
  “文件在老陸先生那邊。”秘書笑,“怎麽,有興趣?”
  秘書在我們這裏做了十年,對我的脾氣自然略知一、二。
  文件取來了。
  劉餘慶,廿二歲。生日地址電話,哈佛的MBA,未婚。
  我用手撐著頭想,現在的女孩子,略有一點才能,麵色便加玄壇一般,我響往從前的日子,女郎們聽見“工程師”三個字便暈眩,手到拿來。
  我問秘書:“住舊山頂道,家中有錢嗎?”
  “她頭一天來上班,我怎麽知道?”秘書笑。
  中午時份我走到叔叔那裏去。
  “新來的女孩子呢,我們一起吃飯去。”
  叔叔含笑道:“怎麽?你的論調不是最討厭中環人的午餐習慣嗎?才大前天,我聽你說過,你們把吃中飯當作一種樂式來實行,生活無聊空虛兼而有之。”
  “那女孩子呢?”
  “約了人,出去了,我跟你吃吧。”叔叔拍拍我的肩膀。
  我失望,她滑不留手。
  叔叔說:“乖侄,兔子不吃窩邊草。,你就替你叔叔留個好幫手吧。”
  “什麽時候考進來的?凡事都不通知我。”我咕噥。
  “當時你在歐洲碧綠海岸,我如何通知你?”叔叔反問。
  我不高興,“你肚皮越來越大了,叔叔。”批評他。
  叔叔拍拍肚皮,“明天打高爾夫球去。”
  我跟女秘書說:“假如劉小姐打聽我,就說我工作能力高,為人爽磊,不準說我壞話,知道嗎?”
  她抿著嘴笑了。
  但是劉小姐並沒有問起我。
  這簡直是史無前例的故事,我不信邪。
  我與蘇茜去參加國際同學會舞會的時候,碰見她,她穿一件黑色長裙,細吊帶,一串鑽石項鏈,短短的曲發貼在額上,精致得如一隻洋娃娃。
  我跟她打招呼,她隻向我點點頭。
  我忙注意她的舞伴,那不過是個孩子氣的男生,應該不堪一擊。
  蘇茜醋意大發,“老盯著人家小女孩看幹什麽?你足可以做她的爹。”
  “她廿二歲,我三十八,”我笑,“有什麽人十六歲就榮升做人的爹?”
  “沒法子,你皮厚。”
  我撇下蘇菌想去請劉餘慶跳舞,誰知一轉身就不見了她,我很悵惘。
  得不到的東西、水遠是最好的。
  她已堅拒了我一星期。
  第二天我訂了黃色的玫瑰花送給她,表示我妒忌了。
  她並沒有過來道謝。
  我按捺不住,問女秘書,“劉小姐一點表示也沒有?”
  “有,劉小姐把花每人一枝,分給別人,一邊說:‘現在還流行這種手段?早不時興了,老土。’”她忍不住笑。
  我麵孔上青一陣紅一陣,氣得幾乎沒吐血。
  我?過時?老土?
  我陸西?
  敗在這小妞手裏,我可不甘心。
  我竟被她耍得一點辦法都沒有了。
  該怎麽做?死纏下去,還是趁早收手?
  我咬咬牙,好,見機行事。
  我整她,以後但凡地盤有事,我都給她留一張字條:PLEASE AT TEND IF YOU HAVE TIME。
  過了沒多少天,叔叔召見我。
  叔叔說:“什麽意思?‘有空請赴約’?你把人家叫到地盤去幹什麽?”
  “說來說去我也有一小半股份,為什麽不能叫助理上地盤?”
  “人家不喜歡去。”
  “那麽開除她。”
  “小陸先生,”叔叔笑,“你不能公報私仇。”
  “我是這樣的人嗎?”
  “我也沒想到你會是這樣的人”叔叔笑意更濃。
  “她倒真會告狀。”我哼一聲。
  “不平則鳴呀。”
  “叔叔,你別太護著她。”
  “唷,我不護她,她就會慘遭狼吻──”叔叔故意裝做說溜了嘴,掩住口,“對不起,西侄,我的意思是──”
  “算了吧,”我既好氣又好笑的看著叔叔,“越描越黑。”沒想到叔叔童心未泯,竟拿我來開玩笑。
  以後大眼睛看到我,更有種“怎麽?認輸了吧,你拿我沒折”的表情。
  我牙癢癢的。
  一日趁叔叔不在,我徑自到辦公室找她。
  看到她,我單刀直入,“晚上有沒有空?出去吃飯如何,我在‘羽廳’訂了一張台子。”
  她很銀靜,放下手中的筆,看牢我,冷冷的說:“陸先生,我是不會赴你的約會的。”
  這樣的答案原來在我的意料之中。
  我嘖嘖連聲,一邊聳聳肩膀,“有風切莫駛盡帆啊。”
  她皺上眉頭,“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不明白?”我反問。
  “陸先生,你的態度像西門慶!”
  “什麽?”我震驚,“我像誰?你亂說話!”我一直以為自己像唐伯虎。
  她冷笑一聲,“我是不會跟你出去的,你死了這條心吧。”
  “叫我死了這條心?”怪叫,“你以為你是什麽?花國之後?男人沒有你會活不下去?叫我死─這條心?不知多少女人在等候我仍呼召呢。”
  她等我說完了,冷冷地搖搖頭,“陸先生,我同情你,你是一個寂寞的人。”
  我寂寞?
  我呆住了。
  她說到我心裏去。
  不錯,我寂寞。所以不停的找女朋友陪伴,女人們與我在一起,隻是因為好吃好穿,我出手闊綽,誰都把我當作沒有本心的花花公子,誰都不會卷顧我的內心世界,其實我何嚐不需要有人照顧我、關心我。
  我傻傻的坐在她對麵,用手托住頭。
  這時候,她反而“噗嗤”一聲笑出來。
  我看著她花一般的麵孔,歎口氣,更加頹喪起來。
  “或許我真的落伍了,”我喃喃說:“以往我追求女孩子,真的無往而不利。”
  “現在由你出馬去追貪玩的女孩子,照樣無往而不利。”
  我怔怔的問:“我是否老了?女郎隻貪圖我給她們的物質享受?”
  “老是十畫還沒有一撇呢,”劉餘慶說:“但不知活地,行為舉止像髒老頭子似的。”
  “有沒有救?”我擔心地問。
  “我不知道。”餘慶搖搖頭。
  “為什麽你不肯赴我的約會?”我追問。
  “因為我不喜歡你的性格,我不喜歡你的為人,對你來說,女人不是伴侶,而是嗜好,你要破紀錄,一天換一個還來不及,我幹嗎趨這個熱鬧?”
  “要是我舍棄其他女性呢?”
  “陸先生,”她又笑,牙齒如編貝一般,“這種應允不過是一種手段,不不,我已經有男朋友了,無論你以什麽條件來做說客,我都不會被你打動。”
  “這麽說,我真該死了這條心?”
  她點點頭。
  “做朋友呢?”我問:“做一個朋友總可以吧?”
  “隻怕你不懂做朋友的藝術。”她說。
  “你真的把我瞧扁了。”
  “沒法子,陸先生,你給我的印象如此。”
  我沒話說,回到自己房間坐下。
  啊,碰到定頭貨了,這是我的煞星。
  叔叔不以為然,“你追她來幹什麽?什麽都想歸為己有,你又不愛她,莫名其妙。”
  “要愛才能追嗎?”我反問。
  “當然。”叔叔瞪我一眼,“人人像你這樣,愛情道路上的交通太煩忙了。”
  傍晚我上蘇茜家裏去,悶悶不樂。
  我如此思念劉餘慶,是否因為得不到她的緣故?抑或真的對她有好感呢?
  蘇茜說:“不準在我家裏想別的女人。”
  蘇茜是我的好知己。
  她又問:“想誰?”
  “怎見得一定是想女人?”
  “你陸大少爺還會想什麽?”
  “她是一個清麗好氣質的女孩子。”
  蘇茵自鼻子裏哼出來,“不是我吃醋,陸西,我一向不相信靈氣逼人這回事,但凡讀過幾年書的直發姑娘,上氣不接下氣,愛理不理的人,都被稱為有氣質,見鬼呢。”
  “不,她──”
  “少在我麵前講別人,”蘇超瞪我一眼:“這年頭出來混飯吃,誰沒有一兩度散手?她當然有她的好處,想當年,你何嚐不是被我唬得一楞一楞的。”
  說得倒真,三年前蘇茜那一身中國熱打扮,家裏點燃著檀香屑,竹書架上一套二十五史,桌子上攤著線裝的聊齋,吃茶用瓷盅,講話用國語,音樂選彈詞,嘩,何嚐不使我著迷。
  我笑,“後來拆穿了,原來書從來不看,是道具。”
  蘇西得意,“我從來不讀死書,書,願者上鉤。”
  現在拆穿了,但三年來,我已經與她有了一定的感情,無話不說,就是這樣。
  “你我若是沒有緣份,你就不落我的圈套,”蘇茜感喟,“男女之間不是你欠我,就是我欠你。”
  我說一句公道話,“咱們兩人都是互不拖欠,永遠的好朋友。”
  蘇西點點頭,“陸西,那些小女孩子很狠心的,你劃不來去討好她們,娶妻子跟事業上的合夥人一樣。要講現實,光是談得來管啥子用?這種小女孩,不但要你背她一輩子,這得背她的家人一輩子。”
  “也許前世我欠她呢?”
  “那我就沒話說了。”蘇吞歎氣。
  我很少這麽沉看,低頭數手指。
  “你戀愛了?”蘇茜問。
  “我也不知道,當初我認識你,蘇茜,我也以為是戀愛了,也許我還需要一段時間來分辨一下這件事。”
  “我倒想知道你到底會娶誰。”蘇酋說。
  我笞:“我自己也想知道,也許是個最平凡不過的女人。”
  “說不定,”蘇茜說:“大家都在等你英名掃地。”
  “隻要我自己快樂,管它的。”
  “陸西,”她凝視我,“要你返璞歸真,你會快樂嗎?”
  “別小覷我。”
  蘇茜笑了。
  自那天開始,她自動與我疏遠。
  我很感激她,知道何時該退至“出路”的女子,往往值得頌讚。一段感情,完結就完結了,勉強無益。
  我並沒有再去打擾劉餘慶,我陸西尚不至於要強搶民女。
  開會時我們也有見麵,我並不多話,說完公事就走。
  叔叔奇問:“侄兒,你是怎麽了?到了這一把年紀才轉性,不是什麽好事兒,成日都垂頭喪氣,幹什麽?”
  我答:“叔叔,我覺得很寂寞,我想結婚。”
  “娶誰?”
  “劉餘慶。”
  “你這人真怪,以前你有些女朋友,條件好過劉餘慶多多,隻要你一開口,人家就肯嫁過來,也沒見你這麽起勁。”
  “我不欠她們,我單單欠姓劉的。”
  叔叔更詫異,“你也信這個?”
  “還有什麽解釋?”我苦笑。
  “我並不喜歡劉小姐的性格,她自信心過強,”叔叔說:“剛強過度,其實這種女子遍地都是……”
  “我也知道。”我莞爾,蘇茜就比她特別。
  “你再去試試吧,男人都是蠟燭,喜歡被人吊胃口。”叔叔也歎息。
  我跟劉餘慶說:“你的戰略成功了,我已經有一個月沒見女人了。”
  她瞪我一眼,“我根本不明白你說什麽。”
  “我是有誠意的。”
  “世上有很多女人,為什麽偏選中我?”
  “喜歡你呀。”
  “不是說做朋友?我早知你不諳此道。”
  我無奈何:“你猜中了。”
  她嫣然一笑,“我要開會去了。”狠心,不錯。狠心。
  第二天早上,我八點正就在她門口等她,廿分鍾後,她拿著公事包出來,我按車子上的喇叭,她轉頭看到是我,用不置信的眼光向我打量。
  “上車好不好?”我幾乎哀求。
  “你?”她笑,“你這麽早起來?”
  “夠犧牲了吧,感動沒有?”
  她笑得前仰後合,“為了獵物,暫時委屈一下,算什麽?”
  我為之氣結。
  但是她終於上了我的車子。假以時日,她的鐵石心腸終於會軟下來。
  第二天起床的時候,我腰酸背痛,對自己說:陸西,你的年紀大了,不適宜做大情人了,簡直起不來,苦苦掙紮半晌,才駕車出門,到劉家門口。
  是否值得呢?一路上我問自己。
  我伏在駕駛盤上,劉姓小妞活活潑潑的走到我麵前,“咦,我真的多了個司機?”
  沒良心。
  到了公司我頗打嗬欠。女秘書說:“陸先生,你要保重啊。”
  太有道理了。
  天天做褓姆管接管送,不一定有得益。
  第三天,我告訴自己:我還是愛自己多一點,我爬不起來,開什麽玩笑,大學畢業之後就沒有七點鍾起過床,自作孽,不可活。
  我開了開篷車,半路上一個晴天霹靂,落起傾盆大雨來,我看到劉餘慶的時候已成了落湯雞。
  她說:“你回家換衣服吧,我自己叫車。”
  我苦笑:“這個時候什麽地方叫車子?”
  連忙將車蓬拉出來,濕漉漉地送她到公司,然後回家。
  三個噴嚏之後,頓時精神萎糜,抬不起頭來,淋了浴,倒在床上就睡,電話鈴響也不去接聽,到中午時分起來,但覺頭重如鐵,頗角火燒似,要命,我病了。
  心頭頓時一涼,以我目前的身價地位,為一個小女孩送了命可不值得,我一死她還不就跟別人跳舞去了,她會有什麽良心?
  連忙叫了醫生來診治,打了針,留下藥,囑我多休息。
  叔叔的電話跟著到了,“患了什麽不可告人的病?”
  我沒好氣。
  “別太自苦呢,劉小姐並沒有感動,與女秘書笑得前仰後合呢。”
  “太過份了。”我說:“當她做老姑婆的時候,她會想到我的好處。”
  “好好養病。”叔叔說:“我會把她調到別的部門去,你回來見不到她,就不必尷尬了。”
  我發了三日燒,蘇茜回來照顧我。
  她一語不發,處處服侍我,我感動了,幾次三番要說幾句好聽的話,但忍住不發,我並不想娶她,蘇茜再好,她的出身成問題,我不能帶她出席正式的宴會,這樣的妻子不合我的規格。
  我們活在這樣商業化的城市中,模樣講究實際,若果蘇茜不能應付場麵,日久自卑,便會對我的應酬起反感及抗拒,即使在一起,也會裂痕日深,造成分手的原因。
  蘇茜是一個最好的情婦,我想。
  病了幾天,我對劉餘慶的興趣大減。
  我對她再好也沒有用,完全是一相情願。
  待我能夠起床的時候,蘇茜說她該回去了。
  我沒有挽留她,明知她多麽希望聽到“你別走”這三個字,我也殘忍地不說。
  她裝作若無其事的收拾東西走了。
  我送她到門口,說聲謝。
  她的眼睛紅了,把門匙還給我。
  “別這樣。”我輕輕的說:“我隻不過是個好色的小老頭。”
  她抬起頭,“我不明白你說什麽,你彷佛替我擔心,我是個吃贍養費的女人,無憂無慮,你娶我,我也未必答應嫁你,現在我自由自在多麽開心!嫁人是要盡忠報國的。”
  這麽熟了,她還要麵子,倔強的女人。
  “我對不起你。”
  “算了,”她轉頭走。
  這一次她仁至義盡,是不會再回頭的了。
  我知道。於是興趣索然地坐在沙發上發呆。
  過沒多久,門鈴響起來。
  我有點納罕,誰呢?莫非蘇茜願意吃回頭草?
  女傭人去開門,進來的是劉餘慶。
  我是有點意外,但卻沒有想像中的喜悅,我看看她的俏臉,有點養呆,這一病把我病清醒了。
  叔叔說得對,這樣的女孩子到大學校園去找一找起碼三萬個;並沒有太大的好處,幹嗎迷她?
  她手中拿著一束紅丁香。
  她說:“聽講你病了,一直抽不出空來看你。”也沒有一句半句歉意的話,彷佛這次來看我,是一種施舍。
  但此刻我是心平氣和的!“謝謝你的好意。”我溫和的說。
  “幾時可以上班?”她問我。
  “過數日再說,急什麽?這一輩子注定是要上班的。”
  她對我態度是好得多了。
  過一會兒她說:“我訂婚了。”
  我並不驚訝,“是嗎?”咦,這倒是我落台的好機會。
  她自手袋裏取出一張請帖,放在茶幾上,“有空請赴會。”
  我笑了。
  她覺得我毫無反應,有點失望。
  嗬虛榮的女人,都希望男人抱住她們的腿痛哭。
  我如一個長輩般問:“男方經濟環境還過得去嗎?”
  “大家都得做事。”她不是沒有遺憾的。
  “平時不要緊,懷孕時就較為辛苦,”我說得很關切,以前的事就仿佛沒有發生過似的。
  連自己都疑惑起來,什麽?我追過的女孩子?我著過迷?嗬我是老狐狸了。
  她也很困惑,有點失惜,不知如何回答我才好。
  “老陸先生說要調我到分公司。”劉餘慶說。
  “一樣的,”我安慰她,“一樣做。”不給她有訴苦的機會。
  她發呆,到底年輕,不懂為自己打圓場,我也再沒有開口,她坐了一會兒便走了。
  我送她到門口,告訴她:“我有空一定來。”
  她點點頭。
  送走劉餘慶,我鬆了一口氣,捏了一把汗,好險,若果真娶了這個娃娃,事事受她鉗製,那可苦了。想到她剛才上門來,明明有事要求我,尚一副囂張的樣子,也未免欺人太甚。我歎口氣,女人都以為男人會愛她們一輩子。
  隔了幾天,我恢複正常去上班。
  叔叔笑我,“你的戀愛,來得快去得快,不愧是老手。”
  我笑:“不敢當不敢當。”
  叔叔的新助手來上班,苗條動人,兼有劉餘慶的清新及蘇西的成熟,長發披肩,狹長的眼睛別有姿態,穿一條黑色??皮長褲,嘩夠帥。
  我感喟了,女人個個都美,怎麽舍得放下王老五的身份?
  我跟她說:“下午有個同事訂婚,一起去參加宴會如何?”
  叔叔皺上眉頭。
  那女孩子爽朗的說:“好呀,到時你叫我一聲。”
  你看,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訂婚酒會很簡陋,劉餘慶穿看小禮服倒還漂亮,那男孩子麵目很普通,太年輕了,故此站著有點像個木偶。可惜,這樣子與他捱到三十歲,劉餘慶就老了。但或許她愛他,為什麽不呢?
  我的新女伴大大方方的把手插在我臂彎裏說道:“這香檳酒是酸的。”
  我故技重施,“來,我們溜走,去喝不酸的香檳酒。”
  “好哇。”她高高興興地。
  我的信心又開始恢複。
  將來劉餘慶總會想起我的,如今肯送花的男人也少了,不見得那個小男生懂得這種情趣……她會想到我的玫瑰花。
  但是她想不想我,又有什麽關係呢。我已經赴過她的訂婚宴會。
  這一段已經過去。

意外的春季
  一下飛機就看到母親慈愛逼切的臉。
  人永遠需要母親,即使八十歲了,見到母親仍忍不住要撲上去。
  我勉強掛一個笑容:“媽。”緊緊與她擁抱在一起。
  母親問:“企國呢!孩子們呢?”
  我說:“我沒說他們會一起來,企國診所很忙,孩子們沒假期。我一個人來渡假。”
  母親一怔,已意味有什麽地方不對勁,她說:“你放心?”
  我歎一口氣,“老傭人一年尚且有兩星期的大假回鄉下探親,何況是我?”
  “企國待你可好?”大概她也風聞了什麽。
  我說:“他?”真不知道怎麽形容這個大情人才好,“媽,你先讓我回到家,坐下來,才慢慢跟你訴衷情好不好?”
  媽媽白我一眼。“皇帝不急太監急。”
  急死也沒有用。
  弟弟開車來接我。他是益發英俊出眾了。
  回到母親那棟兩層樓高的高級住宅,我鬆口氣。
  弟弟說,“客房已收拾好,房間溫度調在七十八度,濕度六十二,免得又埋怨幹燥過度,令你長發開叉。”
  我說:“開叉就開叉,真還會留神老太婆的頭發?”
  弟弟問:“對了,老姐,你到底幾歲了?”
  我說:“今年九月就足三十六,老弟,我真的很老很老了,你試替我想想,一個女人三十六,老弟,”我浩歎,“怎麽辦呢?”
  母親啐我:“父母在,不言老。”
  弟弟說:“別把自己當女人,一個三十六歲的人仍是很年輕的。你心情似不太好呢?跟姊夫鬧別扭?”。
  我說:“提他作甚?”
  “他怎麽了?”母親急問。
  “還不見老樣子,人家是真正的大情人,身邊圍滿女人,夜夜笙歌。”想到他那筆賬,叫人心灰意冷。
  媽媽問:“可是他要同你離婚?有外遇?”
  “是我想同他離婚。“
  “你離了婚幹什麽好?”媽媽吃驚問。
  “別以為我會投靠親友,你放心,我頂多找一個科目來念碩土,做職業學生。”
  弟弟很起勁,“BC大學是不會收你的,但不妨,你可以考西門費沙大學。”
  媽媽不悅:“你這小子,幫著起什麽哄?誰家夫婦不吵嘴?威爾斯王子王妃尚且吵得頭崩額裂的,還不是一下子言議於好?就你在瞎起哄。”
  弟弟吐吐舌頭。
  “讓少媚休息休息,隔一會兒企國就找了來了。”母親樂觀得不得了。
  乘足廿小時飛機,又被海關人員折磨,累得不成人形,淋個熱水浴,也就倒在床上熟睡。
  睡來的時候不分日夜,但覺心酸二想到愛我的父母兄弟,又一陣安慰。
  我看看腕表,十點鍾,是晚上十點吧,肚子咕咕的叫,人的身體是最現實的,失戀的時候照樣的會肚子餓。
  我打開行李,胡亂取出衣服套上,信步走下樓來,聽得會客室有音樂聲,談笑聲,怕是弟弟的同學吧,哦他們真幸福,有的是青春,愛做什麽就做什麽。
  我偷偷的在門旁張望一下,有十來個年輕男女,個個有明亮的眼睛,光滑的皮膚,穿著很普通的衣服,但掩不住大學生的氣質,曾經一度,這樣的好年華也屬於我,如今一切都已過去,上帝是公平的,我們都曾經擁有過無價的青春。
  我神往的門上靠著,忽然之間,有人跟我說:“哈羅。”
  我抬起頭,是一個廿多歲的小夥子,手中抓著一罐啤酒,正朝我笑哩。
  他一板高大,運動家般身裁,一雙眼睛笑盈盈地,我忽然之間被他看得臉紅。
  他說:“我叫薑季堂,是少壯的同學。”
  “你好,”我訕訕道:“我是少壯的姊姊少媚,來渡假的。”
  ““啊,可是少壯很少提到你。”他詫異。
  我心想:他提一個過時的老女人來幹什麽?
  “一起進來談談,來。”他推開會客室的門。
  載他爽朗的言談中,我成了客人,他反而成為主人。
  我參加他們的隊伍,大家團團圍看坐,有些靠著沙發,有些半躺在地毯上,自由自在,無所不談。我並沒有參與,隻是靜靜的聽。
  他們談得精彩,題材廣闊,有時也牽涉到國家民族問題,使我耳目一新。
  在香港,我丈夫企國的一幹生意上的朋友可不談這些,來來去去是那一家館子的菜夠信箱,誰的女朋友標致,哪一隻馬又跑了出來,誰家的股票又上升之類,他們早已忘了文學藝術與理想,他們的理想便是弄錢,錢誠然重要,但無窮無盡的賺下去,浪費時間精力,又是為何來呢,夠用不就算了?
  我正在怔怔的胡思亂想,被身邊的年輕人拍一拍手臂:“在想什麽,是不是嫌我們無聊?”
  我笑:“豈敢。”
  “要吹牛趁現在,等下畢了業出到社會,那時候可要三緘其口,隻好在肚子裏用功夫與別人鬥。”
  原來他們不是不知道前途多障礙的,我又加多一份尊敬。
  “我們也遲早會變得俗氣萬分,”他感歎,“越爬得好,越是要對社會妥協。”
  我吃看花生醬三文治,沒有發表什麽意見。
  我有什麽資格說話?我根本沒有接觸過社會,一早嫁給邱企國,就到現在,對於企國,我忍也忍過,罵也罵過,總是無法收服他這顆不羈的心,他在外頭的相好簡直把我當臭四,當我沒到,分分鍾欺上門來,這種生活,叫我怎麽過下去?
  薑季堂問:“你怎麽心事重重?”
  我說:“跟你們說也沒用,少年不知愁滋味。”
  “去你的,你好老嘛?”
  “起碼十載八載,還不夠?”
  少壯過來問:“小薑,你跟我姐姐在聊什麽.”
  “天南地北,你姐姐有心事。”
  我站起來,拍拍衣服。
  少壯說:“姐姐在這裏渡假,少個人陪,這樣吧,小薑,係裏麵數你最悠閑,你來帶我姐姐到處走走──”
  我不待少壯說完,馬上搖手,“不,我自己會得走,這邊這麽平靜,我可不怕。”。
  少壯瞪我*眼:“寂寞也不怕?難得小薑肯陪你走走,告訴你,溫哥華這個地方是很悶的,逛公司的話,一個下午便可以走遍全城,一星期下來,你就嚷著要回香港。”
  “你聽聽你這張嘴。”我說。
  可是少壯說得很對。
  這是個很平靜的城市,時間太經用,往往晨早起來跑步,待吃完早餐,幫母親做妥一切家事才隻有上午十點半。
  我有點無措,母親看出來,便說:“我叫企國來接你回去可好?”
  我反問:“你不歡迎我在這裏住?”
  “你真是拿來講,母親豈會嫌你?隻是你如此吊看不是辦法,要不與邱國企離婚,如今也是平常事一件,要不回去,你總得有個打算,整天對牢我唉聲歎氣,不是辦法,凡事要拿出勇氣來。”
  沒想到薑是老的辣。
  “我再想想清楚。”
  “好,想吧,別待五十歲才想清楚。”
  我苦笑,三十五跟五十三有啥子分別?反正在男人的眼睛裏,隻有十五至廿五的女子才值得觀之。
  至於薑季堂這樣的小夥子,約會我不過是為了心腸好。
  抵步都一個星期了,企國連電話也不來,他早已忘記我,樂得出入在脂粉叢中,我再回去也來不及,不如豁出去,到處玩玩散散心再說。
  我跟著小薑去漁人碼頭吃海鮮,扯風帆出海,到公園騎腳踏車,日日換一個節目。
  小薑目前在寫博士論文,不必上課,每天工作數小時,“有時腦筋卡住,沒有新發展,思維不上來,出來輕鬆一下也好的。”他說。
  因而我見他比見弟弟還多。
  他照顧得我很好,人也成熟,對住他,倒是不擔心沒話說,他是個好伴,可以想像得到是少女們的夢裏情人。
  我們在水族館參觀的那個下午,他忽然說:“少壯與我說:你早已結婚了。”語氣中似有無限惋惜。
  我訝異,“你到現在才知道?我大兒子都十三歲了。”
  “我不敢相信,”他睜大眼睛,“你自己有多大?”
  “三十六。”
  “胡說,”他搖晃我雙肩,“廿七L八罷了,說這種話嚇我,望我知難而退。”
  “你說什麽?”我既好氣又好笑。
  “我跟張少壯說,我要追求你,他便取笑我,說你給了婚,並且夫妻很相愛,是不是?”
  “相愛?”我啞然失笑,“你這樣問,叫人怎麽答?”我取出護照,“但見我的正確年齡的確是三十六,請查核小薑,你的好意我心領,我春我們沒什麽前途,不如就此打住。”
  地瞪看我,“咦,你倒真是爽快,三扒兩撥就想把我否決掉?沒這麽容易呢,我不是這麽容易擺脫的。”
  “什麽?”我也睜大眼睛看住他,“我可是為你好,你拖住一個尷尬年齡的女人,做姊姊,嫌老,做母親,嫌小,幹什麽替自己找麻煩?”
  他把一張孩子瞼伸過來,“做情人,剛剛好。”
  “咄!太無禮了。”
  他笑,“何必把年齡看得這麽重要,來,我們仍是好朋友,我追你是我的事,你別緊張好不好?”
  我被他三言兩語說得啼笑皆非,哪裏鑽出個道麽滑稽的追求者來?我也不放在心上。
  他們這些在外國長大的孩子,很愛說笑的,我若把他當真話,煞有介事地緊張起來,倒是顯得小家子氣,不如大方一些,當他開玩笑。
  少壯問我:“姐,小薑追求你?”
  我笑答:“是,他追我,稍遲他還追我們母親呢。”
  “姐,你當心,他土生土長,女方年齡根本不是一回事,人長得土麥脫,女朋友又多,他跟我說:見過那麽多女人,最帥是你,非追不可。”
  “帥?我?”
  “你自己心中有數,其實小薑不錯──”
  “說到哪裏去了!”
  “做個朋友,何必太拘謹,三十多歲的女人,在開放的社會中,很受歡迎,這是女人真正成熟的階段。”
  “對,趕明見你也去找個老太婆做女朋友,嚇死我們的母親。”
  “姐,你的腦筋轉不過來。”他指指我的額角。
  小薑帶我到室內溫水泳池去遊泳,我多年沒有遊泳了,當年還是蝶泳冠軍。
  我換上新買的泳衣出來,小薑吹口哨,“三個孩子的母親?真不知孩子是否在脅下鑽出來的,這麽好身裁。”
  我白他一眼:“沒上沒下。”
  他但笑不語。
  泳罷特別肚餓,我連吃兩隻熱狗。一杯大可樂。
  小薑送我回家。
  我向他道謝,他說:“晚上再出來,嗯?”
  “再出來?”
  “去跳舞。”
  “看你還能變什麽方法出來玩。”我笑。
  他說:“我們到美國去,從這裏閣車到迪土尼園.數小時而已上
  我吸進一口氣,“真會玩,我好久沒去了,上次與孩子們到此一遊離今總有七八年了。”
  “是不是?”他得意洋洋,“想不想去?”
  今天晚上先跳舞再說吧。
  “可憐的少媚,婚後就做了奴隸,完全沒有自己。”他憐惜地說。
  “再見,我回去洗頭換衣服。”
  “八時正來接你。”
  “好。”何必黃熟梅子賣青,想做就去做。
  我吹著口哨進屋內,隻見爸爸媽媽弟弟全落在客廳中。咦,這麽人齊?
  再看多一眼,這個英俊瀟灑的客人,不是我的丈夫邱企國嗎?他來溫哥華幹啥,什麽時候來的?
  但聽得企國冷笑一聲,“張小姐恐怕連我是誰都認不清楚了。”
  父母親同時站起來說:“你們十多廿年的夫妻,有話好好說,有牌慢慢攤,怨我們不做旁聽了。”
  弟弟也趕緊開溜。
  我呆呆看著企國。
  他仍然諷刺著我,“半個月不見,發了福哇,打扮看這麽性感,去遊泳?又找到了春天?”
  “你想說什麽?語無論次!”我斥責他。
  “聽說你的男朋友才廿多歲?你好做他媽,真是下流,道德淪亡。”
  我喝道:“少在在這裏嚷嚷,你幹脆去參加道德重整會做會長吧。”
  他問:“你打算怎麽樣?”
  “沒有怎麽樣,我渡假,渡假也不給嗎?”
  “等你渡完假,我的帽子恐怕要轉顏色了。”他冷笑。
  “我不知道你有戴帽子的習慣,如果有,幹嗎不摘下它?我想離婚如何?”
  “離婚?你說離婚?”
  “為什麽不呢?”我豁出去,“與人方便,自己方便。”
  “你以為離了婚,這種黃毛小子會娶你?告訴你,你要找人陪著玩,多得很呢,要人娶你,你才做夢。”
  “你何必為我的前途操心?”
  “你倒底打算怎樣?你與這小男孩進行成怎麽樣了?”
  我說:“我倆今晚去跳舞。”
  “好,張少媚,我不會放過你。”
  “要不要一起來,跳喳喳,可以三個人。”
  他幾乎沒一個巴掌摑上來。
  我適可而止,上樓洗頭淋浴。
  企國真的追上來,我想,這麽說來,他心中還有我這個人存在,倒底十多年的夫妻,想到這裏,不禁鼻子酸,隨即又旁徨起來,如果萬一他叫我回港,我回不回去呢?
  如果萬一他不叫我回去,我又怎麽辦呢?
  我吹幹頭發的時候,企國在一旁遊說。
  “孩子們都很想念你。”
  他想挽留我,但又不肯自己出麵,他也太自愛了,這麽多年的夫妻,他連吃一點點虧也不肯。
  我不出聲。
  “你不外是要脅我而已。”
  我取起電話打到薑季堂宿舍去,我說:“我想早些出來吃海鮮。”
  小薑說他立刻來接我。
  “你這分明是剃我眼眉。”企國大叫。
  我冷冷說:“假如這也算剃的話,我連頭發都早已被你剃光,好入空門做尼姑了,你與野女人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引得人上門來要我同你離婚,又說懷著你的孩子,我連腋毛都被人剃得光光。”
  “張少媚,你好不粗俗。”
  “我何嚐不知,近朱者赤,近墨老黑,自然而然學得粗魯起來。”
  “你口齒是大大的伶俐了。”
  “不敢。”我說。
  “晚上一定要去跳舞?”
  “我的腳發癢,我非去不可,過去十五年關在家中,雙腳自廚房走到客堂,客堂走回廚房,實在太委曲,我改過自新:手足如兄弟,決定予他們合理的待遇。”
  “你太過份了。”企國氣結。
  “你不是一直嫌我是塊四方木頭嗎?好,我變給你看。”
  我換上新買的跳舞裙子,他掩上瞼。
  “老太婆了,胸前皮膚打摺,還穿這種暴露裙子?”
  “我的思想搞通已久,不豪放白不豪放。”
  “你真要出去?”
  “是。”
  “如果我求你不要去呢?”
  我怔住,“你求我?”
  “‘如果’我求你呢?”還不肯低頭。
  “不知道,你又沒有求我,我不知道應該怎麽做。”
  “你去吧,你這個沒良心的女人。”
  “我沒良心?”
  我仰起頭哈哈大笑起來,我無話可說。
  那夜我喝得很多,受了刺激的緣故,不想說話。
  我生命中沒有第二個男人,也不認識別的男人,自頭到尾,隻有一個邱企國,是不是太貧乏一點?
  但要我同其他男人做出什麽事來,我不是沒膽子,而是覺得沒有這個必要,我不會為報複跟他人上床,這是原則問題。
  人家輕賤我,我沒法子,我自己是斷不會自輕自賤的。
  小小的薑季堂還是我婚後約會的第一個男人呢。
  說出來真沒有人相信,可笑。
  早結婚就是這樣弊,鄉下女人似的,沒點主意,不比那些女強人,男人的尾巴動一動,她們已經知道他想的是什麽。天天換一個玩伴都可以。
  那樣也有那樣的好處吧,我們的命運不由我們自己控製。
  小薑對我說:“為什麽心事重重?”
  “我丈夫找了來。”
  “那很好呀,”小薑做個磨拳擦掌狀,“你是否要看我與他展開一場爭奪戰?”
  “別說笑了。”
  “你為何煩惱?”他很詫異,“事情再明白沒有,如果你愛他,跟他;如果愛我,跟我,何必多猶豫?兩個都不愛,更自由。”
  事情經過他的分析,完全如一加一那麽簡單──我不喜歡你,我不同你玩──這完全是小孩子玩泥沙嘛。
  但是我們活在這世界上,身上負有數不盡的千絲萬縷人際關係,不是一走了之可以解決問題,我的孩子呢?我的前途呢?
  我苦笑。
  “你這個人擔心太多。”他說:“愛我不爰?”
  “小愛,”我坦言,“喜歡你是真。”
  “真傷我的心。”地掩住胸口。“愛你丈夫?”
  “這麽多年,恩恩怨怨,難以分解。”
  “兩個都不愛?”
  我笑,“他叫我回去,也不一定是非我不可,他要麵子,孩子們需要我。”
  “讓他丟臉好了,孩子們遲早長大獨立。”
  我好氣又好笑,“照你說,從頭到尾,我根本是唐人自優?”
  “當然是,”他聳聳肩,“當你真正想離開一個人的時候,你根本不必多加考慮,像你這般三心兩意,那根本是不想走,怎麽?你不承認?”
  “不不,我”我詞窮。
  “那麽跟他回去吧。”
  “你不是說要追我嗎?”我啼笑皆非。
  他說:“我從來不會愛得要生要死。”他搔搔頭皮,“戀愛也不過是生活情趣之一而已,要是太痛苦,失去原意,我是不幹的。”
  我臘著地,別看輕這小子,他深諳生活真諦,了不起。
  “你這樣依依不舍,怕是有你的原因,但就這樣回去呢,又不甘心,你不過是要他正式求你,是不是?女人都這樣糊塗。”
  “你不明白我們之間的事。”
  “嘿,我有什麽不明白的?”小薑笑了。
  我取起身前的酒,一飲而盡。
  忽然之間,有一隻手搭在我肩上,“回去!”
  我轉頭,是邱企國。
  “混你媽的蛋!”我氣道:“公眾地方,對我吆喝,你回去才真。”
  很明顯地我有酒意,邱企國看出來了。
  他惡向膽邊生,把一口氣出在小薑身上,“你幹嗎叫我老婆喝酒?”
  小薑舉起手,作無辜狀。
  我站起來,“是我自己喝的,你們別打架。”
  小薑笑道:“打架?誰要打架,邱先生,帶你的太太回去吧。”他竟放棄我。
  這小子。
  我瞪著地,搖搖晃晃站起來,一頭栽倒在地上,醉死過去。
  怎麽回家的,我根本不知道。
  我隻知道沒有男人止目為我打架,這真是令我沮喪的一件事。
  而且看樣子企國還比小薑緊張得多。
  企國見我醒來,態度好得很。
  他說:“原來你與那小子不過是泛泛之交。”
  我哼一聲,“看死我好了。”
  “不敢不敢,少媚,原諒我,我求你同我回去,我都改過,好不好?”
  “你求我?”
  “是的,我求你。”
  我的鼻子一酸。
  “回去幹什麽?你又不少煮飯的老媽子。”
  “少媚,別賭氣了,我真的都改過。”
  改過?是不可能的事,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但是既然他肯出聲懇求,我也藉此落台算了。
  我是愛他的,小薑說得對,如果沒有愛,轉頭就走,沒有什麽好留戀的。
  母親幻道我肯跟企國回去.心中放下一塊大石。
  勸我:“有什麽好說?嫁了這麽些年,不忍下去,前功盡棄,當心自己。”
  我沒有什麽歡容。
  沒想到小薑會來送飛機,企國笑道:“你的男朋友來了。”
  我不明白怎麽一下子他不緊張了,如肆大方。
  小薑輕輕說:“如果你在香港不高興,來找我,我總是在這裏的,我們照樣可以去迪土尼樂園。”
  我白他一眼。
  居然還在灌我迷湯,太豈有此理。
  “我是真心的,”他輕輕說:“隻是你應當明白,我再愛你,你也不會跟我走,所以我隻好等你。”
  我一怔,我?等到幾時?明天早上我不出現,他就跟別人玩去了。
  這種乳臭未幹的小子,跟他說話都多餘。
  我低著頭上飛機,沒有言語,企國一路上逗我說話,我知道他也是一番好意,但不知怎地,我心情不好。
  “都改了,”他說:“真的,不相信問女秘書,所有女人的電話號碼都扔掉了。一個不剩,回家後我中飯也回家吃,好不好?無論什麽宴會,推得就推,要不就同你去,好不好?”
  我索性閉上眼睛。
  “你走開之後,才知你的可貴,”這句話太像文藝小說中的對白,你別動不動跟我來一招第二個春天,我吃不消,老婆,你怎麽了?你睡看了?”
  我假裝睡看。
  氣卻漸漸平了。
  他們的鬼話,我一句也不相信,不過聽在耳朵裏蠻舒服受用的,是以不介意聽下去。
  怎麽辦呢?我們總得在夾縫中生存下去,我呼出一口氣,我們活在一個真實的世界中。
  飛機在十多小時後會降落香港。我的大情人丈夫已回到我的身邊。
  我勝了一仗,但勝之不喜。也許我需要的,是一個真正的春天。

音樂盒
  一晃眼,小淡也遠麽大了,昨天她跟我說:“小叔,我已決定進理工學院做實驗室助理。”
  我看著她說:“當心整日與試管為伴,樣子也會像試管。”笑。
  小淡白我一眼,“小叔嗬,難怪你沒有女朋友。”
  誰說我沒有女朋友,太多了,早中晚飯三餐都有不同的女伴,俗雲花多眼亂,一時間也不知排哪一個才好,反而寂寞起來。
  我在尋找一個可以與我心靈相通的女郎,不用說話,她也可以用脈脈的雙眼與我交通。
  “有空來看我,小叔,理工學院五一四室。”
  我頂關心這個侄女兒,大哥大嫂離婚後,她跟祖父母住,所以與我特別親切。
  學校離我的診所近,我便常去采訪她。
  實驗室中並沒有試管,卻有多座機器,小淡告訴我,這不是化學實驗室,而是工程實驗室,直把我當孩子一般,我不禁莞爾。
  她的導師是蔡博士。
  她說蔡博士負責流體力學,與趙博士共同研究一項機械磨損因素的題材。
  “他們對你好嗎?”我問。
  “學者當然很有風度,不比外頭商行中的經理,動不動把下屬呼來喝去。趙博士比較愛說話,蔡博士靜一點。”
  “你直接聽誰的命令?”
  “蔡博士。”
  我腦海中馬上浮出一個有三分像愛恩斯坦的小老頭,白發白胡,成日穿件白袍,不理世事,埋頭苦幹。
  剛巧小淡說;“喏喏,這便是趙博土,”她叫住了一個目光炯炯的中年人,“趙博士,這是我的叔叔。”她介紹道。
  我連忙說久仰久仰。趙博士一看就知道是忠厚長老,我對小淡的前途完全放心了。
  我又再在實驗室逗留一會兒,便告辭。
  以後我每日去接小淡,下班成了那裏的熟客。
  他們三人一組,有一間小小的辦公室,三張半舊的鋼寫字台,堆滿了文件及圖表。
  小淡指給我看:“兩位博士曆年來的著作及論文,真偉大.是不是?”
  我理直氣壯的說:“你小叔何嚐不偉大?懸壺濟世呢。”
  小淡說:“小叔總忘不了幽默幾句。”
  “我可是貨真價實,一點不假。”我隨手取起小淡案頭的一隻音樂盒子,“咦,這玩意兒是你的?太可愛了。”
  這是一隻古董音樂盒子,做得極其精致,小小的玻璃圓頂上貼看金色的星星,一個寸來高的小醜穿得彩色繽紛,在使勁地推一輛花車。
  我上了發條,它琴聲咯咯地轉動起來,在空寂的實驗室中發出淒清美麗的調子。
  我發呆,嗬多麽浪漫。
  小淡正在穿外套,聽見音樂聲,轉過頭來說:“噯,別亂動人家的東西。”
  我問:“是男朋友送的?”
  “不是我的,是蔡博士的。”
  “是嗎?他有這樣的音樂盒子?”我不置信。
  “是的,蔡博士用來調劑緊張的生活,幹得悶了,開了發條聽一支曲子,可以鬆一下。”
  我喃喃的說:“瘋狂科學家。”
  小淡笑,“我們走吧。”
  我依依不舍的放下音樂盒子,曲子餘音緲繚地停止,帶來許多聯想。
  “走吧。”小淡催我。
  我們走出實驗室,清冷的空氣迎麵襲來,我忽然之間覺得非常寂寞,駕車回家時一聲不響。
  小淡有點累,靠在車墊上瞌睡。
  做了活躍的王老五達十年,我第一次興起成家立室的念頭。
  天天這樣冷清清的回公寓,實在令人心酸,遇到假期、又忙不迭的打電話約女伴,一點歸屬感都沒有,我受夠了。
  是那隻音樂盒子表麵的繽紛與實在蒼白提醒了我,做人其實非常無聊,營營業業的為生活,到頭來一無所獲,除非我們可以找到真摯的感情。
  一想到將來的伴侶,我忽然腰酸背痛的疲倦起來,我熬不了那麽長久,我要急急的找個伴,養幾個白胖的小孩,搖頭晃腦在家中走來走去陪伴我。
  我長長歎口氣,我必定是瘋了,怎麽會這樣渴望有家庭:體貼而誌向道合的妻子與跟我長得一模一樣的孩子……
  以後我凡是去接小淡的時候,都會將那隻音樂盒上足發條,看那個小小醜推車子,聆聽那美麗的樂章。
  我把鼻尖貼到玻璃罩上麵說:“生命就是這樣。”
  小淡笑說:“奇怪!蔡博士也這麽說。”
  “是嗎?科學家也會這麽想?”我問。
  “是的,”小淡答:“蔡博士說:上了鏈條,那小醜便開始重複一個動作,直到完場,做人何嚐不如此,天天吃飯睡覺,明天還不是跟今天一模一樣。”
  “為什麽我從來見不到蔡博士?”我問。
  “因為蔡博士多數在晚上才上班,比較靜一點“。”
  “你不陪蔡博士?”
  “我不喜歡超時工作,蔡博士有什麽吩咐,留字條通知我。”
  小淡發薪水那天,請我吃飯。
  我手舞足蹈,有說不出的歡欣,連小淡都賺錢了,我家有了接棒人。
  我去接她,她正在收拾桌子,我一興奮,把音樂盒子取過上發條,上得太緊,忽然聽見清晰的“卡拉”一聲。
  小淡馬上轉過頭來,尖聲問:“小叔,你弄壞了它?”
  發條被我扭斷了,我搖搖盒子,隻聽見“索索”聲。
  小淡吸進一口氣,“啊,你要負全責。”
  我不甘辱,“玩具而已……”自覺理虧。
  “這是蔡博士的東西,你,你弄壞了蔡博士的音樂盒?”
  “別那麽緊張好不好?至多我去找人來修好它,看你那抓人小辮子的矛相。”
  “蔡博士會開除我──”
  “別嚇自己,那麽大的蔡博士,會為了一件小玩藝開除手下?我不相信。”
  但是小淡還是擔心得很。
  我也很歉意,喃喃地說:“我這就拿去修,修好立即歸還,你代我說一聲。”
  “小叔,”她哭喪著臉說:“我真被你累死。”
  “沒有那麽嚴重喇!”我大聲說。
  晚飯時小淡居然食不下咽。
  小孩到底是小孩,一點點小事就影響他們心情。
  但是我對這隻音樂盒子也抱著嚴謹的態度,第二天我一早就抱著它到玩具店去修理。
  跑了許多間店,都說不會,有好幾個售貨員說:“玩具壞了便扔掉,幹嗎還修?”現代人的情意結,什麽都拿得起放得下,一點感情都沒有。
  我歉氣,看樣子蔡博士要失去一件心愛的小玩意了。
  終於一位老先生說:“你取到鍾表店去看看,他們會修發條。”
  我又見到一統希望,抱著它上鍾表店。
  修理員為我拆開來,遞給我看:“太古老,不中用,遲早要壞的,沒有玩一世的玩具。”又用螺絲釘旋緊。
  “能換發條嗎?”我問。
  搖搖頭,“不止發條斷了,彈簧也鬆弛,這是一隻古董,現在許久沒有出這種零件,無從修整。”
  我隻好將音樂盒子帶回家。
  小淡見到了我,殷切的問:“修好了嗎?”
  “不能修。”
  她尖叫起來,用拳頭槌打我。
  “你別過火好不好?”我避開!“由我寫信向蔡博士致歉好了。”
  “沒有用,這隻音樂盒子對蔡博士來說有很大的紀念價值,人家才不會原諒你,而我卻無端端成為你的代罪羔羊。”
  我責備小淡:“別太戲劇化。”
  她仍然哇哇大叫,擔心青蔡博士會開除她,訴說了許多不成理由的理由。
  我跟她解釋一千次,她仍然不聽,那蔡博士在她心目中,簡直是天神一般,得罪不得。
  真難為了我。
  小淡嚷:“我不管我不管,我要你賠。”
  我沒奈何,說:“賠就賠,我不相信這是海內孤本,我總之會找到類似的。”
  我修書一封,向蔡博士道歉,信寫得詞文並茂,既禮貌又慚愧,表明心跡,並且又替小淡說了好話,委委曲曲的簽了字,讓小淡帶到實驗室去。
  小淡說:“小叔,你的信管不管用?人家蔡博土可不比你外頭的那些小妞,見到你骨頭先酥了
  了一半,任你編排。”
  我大喝一聲,“你話太多了,小淡。”
  她半猶豫的帶看信回實驗室。
  而我則把音樂盒子帶到診所,趁有空的時候,逐件拆了開來研究。
  鍾表店的修理員說得對,早就不能修了,若幹零件已經生鏽,看樣子就算我不弄壞它,它也走不了多久。但即使沒有音樂,不能走動,它仍然是一件美麗的小擺設。
  我很同情蔡博士,他也是個寂寞的人吧。但為什麽如此固執呢?為什麽不買一隻耳筒收音機,邊做功夫邊聆聽?豈非更熱鬧?
  大抵他嫌唱片騎師的喋喋汙染耳朵。嗬我實在不必理會老人家的興致問題,我的當務之急是要趕緊買回一隻類似的音樂盒子。
  在接著的一個星期內,我跑遍所有的百貨公司以及玩具店,買了十來隻音樂盒子,有些款式很特別,也很漂亮,但是小淡卻不住逼害我,對我嗤之以鼻。
  我問:“潑冷水專家,蔡博士收到我的信之後,可有什麽表示?”
  “人家皺著眉頭,不發一言。”小淡白我一眼。
  “我不相信,”我大聲抗議,“我的信寫得那麽有誠意,一位博士沒有理由這麽小器。”
  “你不相信?博士也是人,接著蔡博士連二接三地挑剔我工作上出錯的細節,哼!”
  “你多心才真。”
  “我才沒有多心,”小淡悻悻然說:“都是這隻音樂盒子。”
  我歎口氣,“既這麽重要的東西,就該鎖在家裏,幹嗎帶到公眾場所,放在當眼之處?”
  “辦公室是私家重地,小叔,你就認了是你多手吧。”
  我說:“你把這隻帶回去給蔡博士,跟他說,這首音樂很好,叫做‘人生如一場夢’。”
  小淡將那隻新買來的盒子上了鏈條,盒子上一排三隻小小的船開始劃動,小曲子咚咚地奏:“劃劃劃你的船,快活地往下遊,愉快地愉快地愉快地,人生不過是一場夢。”
  我小心聆聽,“這首歌我念中學時唱過。”
  小淡笑,“我不喜歡這些消極的玩藝兒,唉聲歎氣,欲仙欲死,做夢似的,彷佛一口氣提不上來就會昏死過去似的。”
  我看她一眼,“難怪呢,年輕的孩子哪懂這些,過些日子你就明白了。”
  小淡說:“小叔,命運由我們自己控製,抓在我們自己手中,是不是?”
  “你懂個屁。”我說。
  這一段日子我隻敢在實驗室門口等小淡下班,生怕走上去會碰見蔡博士,他們說,老科學家往往帶有太多的童真,一下子不如意,給我難堪也不出奇,我還是避看點好。痛苦。
  蔡博士並不肯收下我奉獻的音樂盒子。
  小淡氣鼓鼓的捧著它回來。
  蔡博士說:“讓我們忘了整件事,用心做事好不好?壞了就壞了,沒有什麽大不了。”
  我拍案,“說得好!”
  “好個鬼,蔡傳土惱怒,叫你以後再也別找來莫名其妙的代替品硬叫人收下。”
  我喃喃說:“好固執。”
  小淡粗聲粗氣的跟我說:“以後別再提音樂盒子了,懂得嗎?”
  我追著打,“你這小鬼,狐假虎威。”
  但是蔡博士並沒有遷怒於小淡,自然不會。倒是我卻一直耿耿於懷。
  我很佩服蔡博士對事情是非黑白分明“別找一件莫名其妙的東西來代替”,真是的,說得太好了,不過性情如此執著,過份堅守原則的人,快樂也極有限了。
  而像我這樣入息豐富的王老五,性格隨和,為什麽也不快活呢?
  周末我越來越不想出去,躺在溫暖的床上看書就消磨一個下午,有時找母親聊聊天,或是與小淡胡扯,聖誕假期近了,我打算休假十天,將電話的插頭拔掉,病人可以另覓良醫。
  我把這種低潮喚作王老五blues,一發不可收拾。
  更多時候我撥動那十多隻音樂盒子,讓它們此起彼落地演奏。
  小淡說:“小叔快去約會各式女郎,別老在我與奶奶麵前發牢騷,害我們的耳朵聽出油來。”
  但是那些女郎個個都一樣,像是同一模式裏倒出來的:卷發濃妝,時款的金色飾物掛滿一身,像棵聖誕樹,嘴裏盡是洋文,腦子如草包,沒有靈魂感,在中區繁忙的街道擠來擠去,幹份膚淺的工作,不是廣告公司就是公關公司。
  我覺得厭倦,不如躲在家中的好。
  這樣的王老五不止我一人吧。
  蔡博士顯然也是同道中人。小淡說過:“誰配得起蔡博士!”
  他倒也罷了,幾十歲了,我才三十出頭,好難捱啊。
  聖誕近了,許多女孩子說不定正在等待我的電話呢。什麽獅子會,扶輪社,英美同學會的舞會,人們裝模作樣地穿戴整齊了去亮相出鋒頭……我隻想有一位情意綿綿、善解人意的女郎,在我這間小公寓內陪我喝一杯上等的拔蘭地,扭開了無線電,在書房中緩緩跳一苜慢舞。
  我想昏了頭了。
  小淡自廿一號開始,節目安排得密密麻麻,這小子,跳舞裙子放滿了一床,都像太妃糖紙那麽繽紛七彩閃燦,細細的吊帶,襯出驕人的身裁,金色的披肩揭開來,高跟鞋足四寸高,她似一隻彩蝶般撲來撲去。
  將來也總要嫁人的吧?
  當年我初初掛牌做西醫,何嚐不是夜夜笙歌,約通城裏有點名氣的女郎,總會有累的一天,現在我連平安夜都不想動,一套禮服早已不合身。
  我趁全人類都參加狂歡派對的時候,披上外衣,出去逛街。
  多數店鋪都已關門,我無意逝到一條小小的橫巷,做遊客生意的假古董店鋪仍沒打烊,不知住地,也許成年的生意都不好,故此現在仍然想做多一兩筆。
  我一間間櫥窗遊覽著,忽然之間,目光接觸到一件東西,呆住了。
  跟蔡博士那隻一模一樣─
  再也不會錯的,寸來高的小醜,推著花車,玻璃罩子上綴著金色的星星。
  我太興奮了,連忙推門進店中,裝作不在乎的樣子,很輕鬆的向店員說:“那隻是音樂盒子嗎?〕
  店員本來無精打彩,此刻加注射了一支提神劑,忙說:“是,要看看嗎?”
  他連忙取出,交在我手中。
  我喜悅地上了發條,音樂盒子奏出一模一樣的調子。
  我問;“多少錢?”
  店員猶豫一刻:“三百塊?”他試探的問。
  我放下音樂盒子。
  店員立刻急了,“先生,二百塊,很便宜了,這是古董呢。”
  我笑,他誤會了,五百塊我都要,我伸手進口袋摸鈔票,糟糕,我竟忘了帶鈔票出來!
  我狼狽得很,幸虧寓所離這裏很近,我決定立刻回去拿。
  “你們幾點打烊?”我急急問。
  “十一點。”店員以為我無心買東西,瞪我一眼。
  我看了看手表,才九點。
  我馬上以跑步的速度奔回家,取了一疊鈔票,再跑步出門,總共才花了三十分鍾,不怕不怕,就拚命安慰自己,我一定能夠買到那隻音樂盒子。
  等我趕到那家小店,我就不那麽樂觀了。
  有一個女郎正自店員手中接過那隻音樂盒子──
  我衝進店內,“慢著,”一邊喘氣,“我先看到它。”
  那女郎抬起雙眼,真是一雙碧清的妙目,鵝蛋臉、高鼻梁、半長的黑發用一隻夾子夾在耳後。
  她驚人的美貌使我囁嚅,但是這隻音樂盒我誌在必得,因此我凶霸霸的說:“這樣東西我先看到,不信你問店員。”
  她不動聲色,立刻自手袋裏掏出一張五百塊鈔票。“我買下它。”交給店員。
  店員奸狡地笑,說道:“先生,你來遲一步了。”
  我氣得說不出話來,也取出鈔票,“我看合到,我隻不過忘了帶錢而已。”
  店員已經將音樂盒子包好,交給那女郎。
  “奸商,”我罵,“明明隻值兩百塊。”
  店員睬也不睬我,隻對那位女郎說:“下次再來,小姐。”
  我馬上向那位小姐求救:“這隻音樂盒子對我來說,太重要了,小姐,你不過是隨便買一件聖誕禮物而已,何必要選它?”我一頭汗,“請你割愛。”
  她冷冷的看我,我真沒見過這麽漂亮的女子,但是心急無暇欣賞她的美貌。”
  “小姐──”
  “怎麽見得我是隨便買件聖誕禮物?”她反問。
  我一呆。
  我本來沒有想到這隻音樂盒子居然還有另外一隻,現在既然被我見到,便不肯放鬆。
  “小姐,我有一個朋友,渴望這些音樂盒子很久了,好不容易才見到……”
  “你可以另外選一件聖誕禮物給她。”她很厲害。
  我說:“那位朋友不是小姐,而是一位老先生。”
  她略略動容,但馬上笑了,“老頭子玩音樂盒子?”
  我長歎,“小姐,你不肯相信,我也沒有辦法。”
  她捧起那隻盒子走,我死心不息地隨在她身後。
  她訝異的轉過頭來,“你跟住我幹什麽?”
  我可憐巴巴的說:“小姐,君子不奪人之所好。”
  “我不是君子,我隻是女子?你也不應奪我之所好呀。”
  我苦笑,“我是小人。”
  她仰起頭哈哈的笑起來。
  她說:“先生,這隻音樂盒子對我來說,也是非常重要,無論你如何說,我也不會出讓。這樣吧,我同情你隻遲了一步,也慶幸自己能夠買到它,我請你喝杯咖啡如何?”
  我心中氣苦。沒奈何也隻好答應下來。
  她長得很高很苗條,隻比我矮一點點,穿一件白色的大衣,淡咖啡色長襪與靴子,說不出的瀟灑。
  看得出她喜歡得很,心情非常好,與我爭贏了這隻音樂盒子,有點大喜過望。
  我與她找到一間咖啡店,擠了進去,好不容易找到一張兩座位的台子。四周圍人山人海,都是些慶祝佳節的年青人,有些已喝得半醉,卻還鬧看商量下一場的節目,都有發散不盡的精力。
  我忽然想起來,問女郎:“你怎麽沒有約會?今天你應該有地方可以去才是,卻跑來跟我爭這音樂盒子,真是前世欠你的。”
  她笑,不響。
  我們叫的拔蘭地來了,我與她幹杯。
  她也問我:“你呢?你怎麽沒地方可以去?”
  我冷笑一聲,“非不能也,乃不為也。”
  “何必太過高貴?”她說。
  這句話有點意思,咦!她倒是個明白人。
  “這是我的選擇。”我慨然說。
  少杯酒下肚,暖洋洋地,牢騷多了起來。
  “許多事,”我說下去,“得失之間,隻有一線之隔,像這隻音樂盒子,明明是我的,半途卻殺出個程咬金,夫複何言。”
  “命中有時終需有。”她也幹杯,“祝你聖誕及新年快樂。”她付了鈔票。
  “小姐,你尊姓芳名?”我追問。
  她笑笑,“不必了吧。”
  “小姐,我們如何聯絡?”我急問。
  她揚起一道眉,“我們何必聯絡?”拒人於千裏之外。
  我一點辦法都沒有,她走出咖啡店,揚手叫一部茁車,跳上去便開走了。
  完了,香港五百多萬人口,叫我到什麽地方去找這隻音樂盒子與這個女郎?
  當夜我回到家中,更加悶悶不樂。
  聖誕過去,新年過去、一連串七八天假期,過得我頭昏腦脹。
  直到我再度打開診所的門,新年第一個月已過去一小半,日月如梭,光陰似箭,我的鄰居訝異地說:“洪醫生,我們還以為你已結束營業了呢。”
  過年生意照例的好,人們玩壞的有,累壞的有,吃壞的也有,都得光顧醫生。
  小淡也病了,她搖頭晃腦支撐著去上班。
  我沒好氣的說:“蔡博士的脾氣也太好了,要是我,早叫你卷鋪蓋。假期是給你休息的,不是給你玩的,你看你那樣子。”
  見她那個樣子,接她下班的時候,我便硬著頭皮上樓去。希望不要碰到蔡博士。
  果然,這小淡整個人伏在桌子上,動彈不得。
  我去滲扶她二邊說:“明天告假吧。”
  眼角瞟到蔡博士的書桌上,我呆住了。音樂盒子!那隻音樂盒子。
  我的手一鬆,小淡摔回椅子,她大聲咒罵我。
  我拿起音樂盒子,上足鏈,它演奏起來。
  我腦中靈光一現,即刻明白了。
  我大叫:“小淡,蔡博士是女人,對不對?”
  小淡用手支著頭,瞪我一眼,“當然是。”
  我拍桌子,是她?得來全不費功夫,“你怎麽沒跟我說她是女人?而且是個極之美麗的女人?”
  小淡白我一眼,“我不記得了,我沒有跟你說起過嗎?”
  原來就是她,我大興奮了,原來就是在平安夜與我爭那隻音樂盒子的女郎。她就是蔡博士。說真的,在這世界”還有誰比我更重視一件這樣的玩藝兒呢?
  “她人呢?”我狂喜問:“蔡博士人呢?”
  “下班回家去了,明天請早吧。”小淡沒好氣的說。
  對了,明天請早。”
  既然找到了她,我就不會讓她再逃開我的目光,我心頭上已經有她許多資料,慢慢集中一下,就可以明白她的為人。
  她高貴、美麗、有點孤僻、能幹、固執、有藝術家的氣質、她獨身、沒有伴侶、平安夜也不赴約會……太理想了,這不是我一直在尋找的女子嗎?
  我跟小淡說:“來,我先帶你回家再說。”
  小淡白我一眼,“小叔,你越來越神化了,看我跟不跟奶奶說去。”
  我哈哈大笑。
  在車子上我樂得飛飛的,明天──“明天一早我送你上班,小淡。”
  “你又醉翁之意不在酒了。”小淡真知我心意。
  但這次我是認真的。
  我找到了音樂盒子,也找到了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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