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張永虹:洋後媽的三明治

(2008-10-05 16:54:09) 下一個

第一部分
   跟爸爸一別就是十年
    不管風吹
    不管雨打
    我要找我的爸爸
    不管路途多遙遠
    萬水千山
    我也要找到我的爸爸
    我的好爸爸
    你在哪裏
    你可知道
    我在找你
    …… 這是十年前播放的一部日本動畫片的主題歌,說的是一個名叫咪姆的小女孩流浪四方尋找爸爸的故事。
  那時候貝蕾六歲,爸爸突然消失了,媽媽說爸爸去很遠很遠的地方剪羊毛。小貝蕾天天看咪姆找爸爸的動畫片,每回跟著唱到“我要找我的爸爸”就掉眼淚,她不想讓媽媽知道她在想爸爸,攥著小手絹不停地擦眼淚。電視裏的咪姆曆經苦難挫折終於找到了爸爸,而貝蕾跟爸爸一別就是十年。
  貝蕾永遠不會忘記最後一次跟爸爸在一起的情景,那是在中山公園。爸爸坐在樹下,像一個牧羊人守護著他的小羊羔。小貝蕾穿一件金黃色的小連衣裙雀躍在花叢草坪中,摘一束野花飛到爸爸麵前,“爸爸,這是什麽花兒呀?”爸爸說:“這是喇叭花兒。”又摘一把野草, “爸爸,這是什麽草呀?”爸爸說:“這是狗尾巴草。”小貝蕾笑了:“是狗尾巴上長的草嗎?”突然,她發現爸爸流淚了,“爸爸,你為什麽哭呀?”爸爸抱住她說:“爸爸要去很遠的地方,要等到小貝貝長到這麽高才回來。”小貝蕾撒嬌地嚷道:“不,我不讓你走,我要你拉鉤保證!”
  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爸爸跟她拉了鉤,她以為爸爸不會去很遠的地方了,可是爸爸欺騙了她,爸爸從此消失了。
  小貝蕾唱著找爸爸的歌兒想爸爸,一直想到再也記不起爸爸的模樣。
  機場大廳的玻璃牆是許多人命運的分界線,跨進這道玻璃牆就跨進另一種人生。
  貝蕾的另一種人生就這樣開始了,今天離她十六歲生日還有半年,不滿十六歲的少女踏上了出國尋親求學之旅。回眸望一眼,前來送行的同學們的身影遠去了,她所熟悉的世界遠去了。登機大廳人頭攢動,仿佛是一片汪洋大海,而她是不識水性的小人兒,一顆興奮激動的心驟然冷卻了。
  她還從未搭乘過飛機,行前媽媽碎碎叨叨說了許多注意事項,在飛機上不要跟男性乘客搭訕,中途轉機不要離開團隊,如此等等。貝蕾一句也聽不進去,就像媽媽多少年如一日叮囑她過馬路要小心一樣,全是耳邊風。她沒有料到自己會慌亂無措。
  櫃台後麵穿製服的男士看了一眼電子秤,說:“你的行李超重了,是交罰款,還是拿掉一些東西?”
  貝蕾蒙了,呆站著不知如何是好。
  那男士催她:“快決定,後麵還有好多人等著呢。”
  她斟酌著問:“罰款多少錢?”
  男士又看一眼電子秤:“九百八。”
  九百八?貝蕾下意識地護住挎包,裏麵裝著兩千塊美金和不多的人民幣,媽媽說不到萬不得已絕對不能動用這筆錢。她想拿掉一些東西,可是拿掉什麽才好呢?她有點後悔沒有讓媽媽來送行,媽媽一定會執著地站在玻璃牆外等到飛機起飛之後才肯離開。如果媽媽在,這個問題隻需要交給媽媽處理就行。
  男士不耐煩了:“你站到邊上想好了再來。”
  貝蕾看著這個可以被叫做叔叔的男士,她不習慣長輩用這種例行公事的態度對待她,滿心委屈,不知不覺中眼眶濕了。
  就在這時,身後一個中年婦女說:“把這個小姑娘的行李跟我的算在一起,我隻有一個小箱子。”
  男士給貝蕾的行李蓋章放行,說:“算你好運,遇見熱心人了。”
  這個熱心婦女讓貝蕾想起媽媽,媽媽也是個愛管閑事的熱心人,有一個像媽媽的婦女同行,心裏踏實多了。貝蕾打定主意這一路跟緊她。
  媽媽這會兒在家做什麽?她看了我留給她的信嗎?今天晚上她一個人在家,會不會哭?
  貝蕾的鼻子一酸,剛壓下去的淚水又翻湧起來。她想媽媽了,她沒有料到自己會這麽快就想媽媽,想得心痛。這是夜航班機,當周邊的乘客們沉入夢鄉,貝蕾拿出了她心愛的日記本,這本帶鎖的日記本記錄了少女的青春萌動,記錄著她對媽媽和老師的諸多憤懣情緒。媽媽曾經翻動她的抽屜,偷看了男生寫給她的情書,幸好日記沒有失竊,否則她將一生都不原諒媽媽。
  貝蕾在日記裏寫下劉念的名字。自從認識這個高一男生以後,她每天都在日記裏向他傾吐心聲,對他的愛慕之情日益膨脹。然而,現在她的腦海裏劉念的形象竟然變得模糊,甚至想不起他的眉目。一個月前他們在同仁醫院體檢的時候相遇相識,至今隻見過兩麵,原本相約一同飛往澳大利亞,可是劉念的媽媽突然生病了,高燒不退住進醫院,劉念是個孝子,不會丟下生病的媽媽遠走高飛。劉念,你媽媽的病好些了嗎?好幾次我想對你說帶我去醫院看望你媽媽,話到嘴邊說不出口,隻能默默地祝福你媽媽早日康複,我們早日在澳大利亞重聚。
  剛才我想我媽媽了,想得要哭,我真的放心不下我的媽媽。我總覺得我媽媽跟所有人的媽媽都不一樣,雖然她在社會上經常扮演家庭問題專家,可她完全沒有社會經驗,自己的問題一大堆都解決不好,太簡單太幼稚。我走後她會怎麽生活呢?真不敢多想。
  窗外的天已經發白了,離悉尼越來越近了,我的心情也越來越複雜了。下了飛機會是什麽情景呢?我的父親會不會帶著他那個洋老婆來接我?在這個世界上他們倆是我最最不願意見到的人,我卻不得不見他們,而且還要跟他們生活在一個屋簷底下!寫到這裏,我的手心都冒出虛汗了。劉念,你趕快來吧,有成熟堅強的你同在異國他鄉,隻要拿起電話就能聽到你的聲音,我的內心就會充滿力量。
  拒人千裏的態度
  盡管貝蕾很不願意承認這個看上去意誌消沉神情倦怠的中年男人就是她小時候愛戴的爸爸,但她還是一眼認出他了。她從爸爸跟前走過,爸爸仍舉著眼睛往遠處張望,她駐足觀察他,從他的表情裏找不到絲毫喜悅和激動。這不由地讓貝蕾又想起了媽媽。在北京一周五天住校,每到周末媽媽都像久別重逢似的歡天喜地。父親的洋妻子沒有來,哦,謝天謝地,四年前貝蕾在學校門口見到過那個女人,隻記住她身上濃濃的香水味兒混著濃濃的體味兒。“黑妞 ”說洋人身上都有狐臭,爸爸的家裏會不會充滿狐臭?
  貝蕾久久地打量著爸爸,心裏感到無以言喻的失望。爸爸走的那年她六歲,六歲之前記憶的每一個細節都彌漫著爸爸的笑貌音容。爸爸送她去幼兒園,經常到了門口架不住她一哭一鬧,就抱著她去公園去動物園,或者帶著她去辦公室上班。爸爸喜歡把她扛在肩膀上,爸爸身高一米八三,貝貝從小就知道這個數字,她以為在這個世界上沒有第二個人可以達到這個數字,走在大街上,小貝蕾高高在上地坐在爸爸的肩頭,看著黑壓壓的人群,她感到無比驕傲無比滿足。爸爸突然在生活中消失了,小貝蕾的世界沒有了太陽,她不記得自己怎樣走過那無邊無際的黑暗。
  站在眼前的爸爸變矮了黑了老了,他穿著非常過時的化纖麵料的襯衫和褲子,好像十年前在北京就穿過這一身,這服裝和他的人一樣被歲月磨蝕得暗淡無光。刹那間,貝蕾想不起來自己六歲之前爸爸的模樣,如果此刻是在北京機場她一定會掉頭離去,就像四年前的那個夏夜,爸爸帶著洋女人到學校找她,貝蕾不等看清他們的麵目掉頭就跑。這裏是外國,是傲慢的西方國家,剛才出關的時候移民官好一會兒盤查,還把她的行李翻了個底朝天,連衛生巾都不放過,的的確確給貝蕾一個下馬威,告誡她:你已經不在中國,不在北京了。移民官不識中文,否則她的書包上寫著“打倒北約”的口號不知會惹出什麽麻煩,就在上個月中國駐南斯拉夫大使館被北約的導彈擊中,一時間在書包上寫口號畫漫畫成為校園時髦。
  爸爸終於向貝蕾走來,看樣子他還不是很確定這個姑娘就是他的女兒。
  “是貝貝嗎?”
  貝蕾噘嘴道:“別叫我的小名兒,早就沒人這麽叫我了!”
  “哦,貝蕾小姐。”
  “別侮辱我,什麽小姐?!”
  爸爸可能想伸手擁抱女兒,貝蕾拒人千裏的態度讓他感到尷尬不知所措,他討好地笑笑拿起放在地上的行李。
  “累嗎?”
  “不累。”
  “要是不累,我們上街轉轉,看看有什麽需要買的。”
  “隨便。”
  爸爸開的汽車也讓貝蕾大感失望,這部看不出是什麽牌子的小汽車破舊不堪,開在路上到處都砰砰亂響,她坐在後座看著爸爸的後腦勺,心想他的家會是什麽樣?會不會像電影裏演的貧民窟?窗外的景色也平淡無奇,根本看不到高樓大廈,隻是樹和草比北京多。這就是外國?這就是那麽多同學夢寐以求的外國?昨天去機場送行的同學幾乎都正在辦理出國手續,王瑤的爸爸是水暖工,一個人做幾份工作,媽媽是裁縫,沒日沒夜地加班,就是為了攢錢送王瑤出國。
  哦,外國,不過如此而已。悉尼的商業區叫做City,City就那麽一小撮地盤,北京的東單王府井要比City氣派得多。滿街都是中國人開的店,貝蕾覺得這兒有點像媽媽的老家福州。
  爸爸帶她到一家文具店,拿起一盒米老鼠鉛筆:“貝貝,哦,貝蕾,喜歡嗎?”
  貝蕾乜一眼:“你把我當小孩兒哄哪?”
  “你想要什麽?你突然長這麽大了,爸爸有點找不到感覺。”
  哼,他還自稱爸爸呢!貝蕾冷冷道:“我不是突然長大,而是一天一天長到今天的。”
  爸爸的目光一陣慌亂,這讓貝蕾不無快意。
  那個寫著“打倒北約”的書包不能再用了。她拿起一個書包,名牌Nike,四十九塊九毛九。
  爸爸看了看價錢猶豫了一下,說:“好,這個不錯,你等著,我去門口取款機取錢。”
  什麽?他身上連這點錢都沒有?貝蕾隱隱約約記得小時候她的爸爸非常慷慨,到商店裏她指什麽爸爸就給買什麽,倒是媽媽顯得十分小氣,總是說錢包裏沒錢了,媽媽還常常提到爸爸花錢大手大腳。今天他接待十年不見的女兒竟然不帶錢?他到底窮到什麽份兒上?
  爸爸可能看出貝蕾的疑惑,付了錢之後說:“在這裏絕大多數買賣都不用現金,用信用卡,但是信用卡的賬單會寄到家裏,達芙妮,嗯,那個女人可能會?嗦……”
  看不起爸爸
  那個女人,那個散發著狐臭的老女人就讓你堂堂一個中國男人如此卑躬屈膝?看來,這麽多年他沒有給媽媽寄錢,問題就出在這裏,那個女人控製了爸爸的經濟和精神。貝蕾對爸爸不再是失望,而是鄙夷,看不起。
  她走到電腦櫃台,她實在需要一台電腦,同學們都上網了,劉念給她留的是電子信箱的地址。一個書包就讓爸爸這麽為難,電腦的價錢都在兩千塊澳元以上,還是免開尊口了吧。貝蕾斟酌著是不是動用媽媽給的兩千塊美金買電腦?
  爸爸跟在身後小心翼翼地問:“是不是想要電腦?”
  “想也沒用,你會給我買嗎?”
  “我給你安裝一台,怎麽樣?我跟她說過我需要買零件安裝電腦。”
  又是那個女人!如果你這樣對我媽媽,至於離婚嗎?嗨,管他呢。
  “你裝的電腦,能上網嗎?”
  “要知道我花了六年時間拿了個電子專業的文憑。”
  這時,爸爸顯出一點活力和神采。
  “什麽時候能裝好?”
  “給我一周時間。”
  “三天,就三天!”
  貝蕾任性地叫嚷,這是爸爸熟悉的女兒,他笑著滿口答應。
  “好,三天就三天,我們拉鉤?”
  拉鉤?“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遙遠的往事頓時變得鮮活了,小時候貝蕾經常跟爸爸拉鉤,那時爸爸媽媽已經不住在一起了,她喜歡跟爸爸在一起,爸爸愛她寵她,不會逼她刷牙寫字兒。她要求爸爸早點到幼兒園接她,要求爸爸買玩具,拉了鉤就上了保險。
  貝蕾很是傷感,卻笑著調侃道:“去,你說話不算數,誰跟你拉鉤?”
  “你還記得在中山公園我們拉鉤,是嗎?這麽多年,我一想到那個情景就受不了,就想馬上買一張機票回北京。”
  貝蕾抬眼撞見爸爸動情的目光,這使她感到很不自在,如芒在背,她立刻關閉了感情的閘門:“別提過去那些婆婆媽媽的事兒了,趕快給我安裝電腦!”
  十年時間已經在貝蕾心中形成了一道鴻溝,爸爸是不可能逾越鴻溝走近她了。
  爸爸的家比想象中要好許多,這樣的環境,這樣的房子,在國內被稱做“別墅”,爸爸錢包裏連五十塊錢都沒有卻住著“別墅”,這大概就是外國跟中國不同的地方。貝蕾這麽想。她注意到家裏的電器都非常笨重陳舊,電視機是圓滾滾的老古董,一台錄像機也又笨又重。北京人都用VCD、DVD了,哼,他們還用錄像機,說不定這些玩意兒都是垃圾堆裏撿的。
  爸爸推開小屋的門說:“這是我們為你準備的閨房。”
  “你們?”
  “達芙妮為迎接你,忙了一個月。”
  貝蕾看到嶄新的床罩上繡著英文“Welcome Home”,牆上掛著她小時候的照片。
  “嘿,還挺假惺惺的呢,我聽說老外最虛偽!”
  爸爸不滿了,“貝蕾,我不喜歡你這樣玩世不恭的口吻,像北京的胡同串子。”
  貝蕾揚起了脖子,反駁道:“你喜歡不喜歡礙我什麽事兒,我幹嘛要討你的喜歡?”
  爸爸站在門旁歎了歎氣,可憐巴巴哀求似的說:“貝貝,哦,貝蕾,我們談談好嗎?”
  “談什麽?有什麽好談的?我很快就會搬出去獨立生活的,別瞎操心了!”
  “不要以為西方社會的生活那麽容易,那麽輕鬆。”
  “別把我當傻帽兒,我們這代人可不像你們當年那麽孤陋寡聞,我們都做好了吃苦的精神準備。”
  “貝蕾,目前最現實的問題是你怎樣跟達芙妮搞好關係,她這個人其實很簡單,外國人都很簡單……”
  貝蕾不耐煩地揮揮手:“我累了,坐了一整夜飛機,我要洗澡睡覺!”
  “好吧,明天再說。” 貝蕾的爸爸有個洋名:大衛,自從跟達芙妮結婚以後他就被叫做大衛,他過去的名字和過去的曆史一同煙消雲散了,也許是自卑,也許是自尊,這麽多年在澳大利亞他沒有結交一個中國朋友,更沒有結交老外朋友,在老外和達芙妮那些親戚眼中他才是真正的老外。這個當年豪情萬丈、風流倜儻的中文係才子,在澳大利亞靠手藝吃飯,過著離群索居的生活。
  惟一的朋友
  大衛很想跟女兒談談達芙妮,也許貝蕾說的沒有錯,老外很虛偽,這一個多月達芙妮時時處處對他的女兒表現出極大的熱情,布置閨房,買衣物,還說要學著做中國飯,他知道她是在投資,她是一個貪婪的投資者,她要這個家裏的中國父女對她心悅誠服。她越是熱情,就越是表明她內心的恐懼與敵意。在她看來將要加入這個家庭的不是一個女兒而是另一個女人,一個將跟她的丈夫結成同盟向她的權威挑戰的女人。他畢竟曾經舞文弄墨寫過小說,達芙妮那點兒心理活動他看得清清楚楚,他的確想過要跟女兒結成同盟,如果女兒通曉人情世故,回報同樣虛偽的熱情,達芙妮會為維護她在家裏的至高權力做牛做馬,讓他們父女飯來張口衣來伸手。這麽多年他就是這麽調理她的,讓她心甘情願洗衣做飯像個停不下的陀螺。短短幾個小時的接觸,他意識到女兒不會跟他結成同盟,他對女兒也有著難以言表的失望,但他把這一切歸咎於前妻,那個女人始終是個問題女人,怎麽可能教育好女兒呢?貝蕾的媽媽也是來自一個離婚家庭,她帶著母親悲劇人生的陰影開始自己的人生,今天他看到兩代女人的悲劇陰影籠罩在女兒身上,這讓大衛深感悲哀。
  他太愛這個女兒了,所有跟他交往過的女人都知道他有個心肝寶貝女兒,在達芙妮之前幾個國內來的女人都因為不願意接受他的女兒而告吹,隻有達芙妮聽說他有個女兒立刻熱情洋溢地說:應該接她來澳大利亞接受西方教育。他毫不猶豫地娶了這個比他還大三歲、沒有錢也沒有什麽文化的白種女人。但幾年的共同生活讓他意識到自己錯了,達芙妮比任何一個中國女人都更加排斥他的女兒,她非常在意他們的兩人世界,甚至連她自己的兩個兒子都沒有帶到這個家裏吃過一頓飯,兩個兒子逃學打架偷東西,幾進幾出警察局,她都完全不當回事兒,一個缺乏母性的女人怎麽可能扮演好繼母的角色?
  中午,達芙妮濃妝豔抹準備跟大衛一起去機場,出門前一分鍾突然改變主意,說她必須去看珍妮,珍妮是她惟一的朋友,她總是在心裏有問題的時候去看珍妮,這個靠前夫贍養的離婚女人有的是時間和眼淚陪她。大衛注意到達芙妮正在係衣扣的雙手抖得厲害,幾年裏她跟他談女兒,隻是作為調情的浪漫話題,今天女兒真的來了,竟然猶如狼來了,她不知道該怎樣麵對。
  他鑽進車庫,車庫是他的書房和工作室,也是他的避難所。他預感今天晚上不會太平,達芙妮回來撞見充滿敵意的女兒一定會興風作浪。他已經做好最壞的思想準備,實在不行就帶著女兒搬出去,這一招對付達芙妮很有效,屢試不爽。這也是他這麽多年不買房子的原因,倘若買了房子,背上幾十年貸款就會徹底成為這樁婚姻的俘虜。
  窗外響起汽車馬達轟鳴聲,由遠及近,熄火停下。貝蕾挑開窗簾,看到爸爸的破車旁邊多了一輛看上去還很不錯的轎車,一個滿頭金發的胖女人從車裏鑽出來。
  接著,家裏響起金發女人尖利的聲音:“大衛!大衛!”
  不知爸爸跟她說了什麽,她敲著貝蕾閨房的門,同樣尖利地叫喚:“Cindy!Cindy!Welcome home!”
  這句話貝蕾還能聽懂,Cindy(辛迪)是人名,這家裏誰叫辛迪?
  爸爸隔著門說:“貝蕾,你出來一下好嗎?總要有點禮貌嘛,辛迪是她給你起的英文名字,她外婆叫辛迪,她最愛她的外婆……”
  誰讓她給我起名字?誰知道她外婆是什麽玩意兒?貝蕾皺了皺眉頭,繼續低頭寫日記,寫完日記還要寫信,雖然爸爸答應他三天以後就有電腦,但她等不及了,千言萬語要跟劉念和同學們說,還要給媽媽寫信,她答應媽媽一落地就寫信。
  爸爸跟達芙妮咕嚕一句,可能是說辛迪睡覺了,Sleeping。達芙妮情緒變得激動了,不停地說話,聲音越來越大。貝蕾隻聽出she,she,she,she……她知道這個she就是自己,這個洋老太婆說我什麽?還沒照麵呢,就這麽多she,這個家還能呆嗎?
  對門浴室裏突然傳出達芙妮的怪叫:“Oh,my god!”接著,一陣瘋狂的敲門聲和叫喊聲同時出現。
  又怎麽了?還是開門迎戰吧,否則以為我們中國人怕她呢!
  貝蕾開了門,並不看達芙妮,衝著爸爸,以相同的音量嚷道:“你們還讓不讓我睡覺?!”
  爸爸正在浴室裏收拾貝蕾洗澡弄亂的肥皂盒、洗發水和髒衣服,小聲說:“貝蕾,你以後用完浴室順手收拾一下,她有潔癖。”
  這點破事兒!在北京我什麽時候收拾過浴室?
  “Cindy,”達芙妮竭力控製情緒,但還是咬牙切齒,“Welcome home… …”餘下的連珠炮似的英語,貝蕾全都聽不懂。她看著滿臉漲得通紅的洋女人,腦子裏調動自己學過的英語,一字一頓地說:“I am not Cindy(辛迪),my name is貝蕾,you know?”
  “Oh,I am sorry for let you come to Australia ……”
  達芙妮的腦袋搖得像撥浪鼓,幹枯的金發火焰似的朝天飛了起來,一口氣說了好幾個sorry,原來sorry還可以用來罵人。從她的表情裏貝蕾看出她在說:我把我外祖母的名字給了你,我幫你獲得澳大利亞移民資格,你一點兒不懂得感激!
  貝蕾看著爸爸,他仍是那樣若無其事,平靜到麻木的程度,她憤怒了:“你就不能管管你的臭老婆嗎?!”
  爸爸莫可奈何地攤開手說:“你讓我說什麽好呢?你一下飛機就像個紅衛兵造反派,你給了她無理取鬧的把柄,老外最講禮貌,用你的話說很虛偽,但這是他們的文化,你要入鄉隨俗 ……”
  你讓我每天都很失望
  今天達芙妮不去機場,大衛心中竊喜,他以為在回家的路上有機會對女兒麵授機宜,教她幾手對付後媽的招數,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不妨學老外用誇張的口吻說幾聲thank you very mush,便萬事大吉,沒料到女兒對他竟是如此冷漠和敵意,根本不容他開口說話。
  這個叛徒!貝蕾兩眼噴火怒視爸爸,憤憤然關上房門。
  門外繼續she,she,she……她還聽到一個單詞rude,粗魯不禮貌的意思。過了好久,爸爸突然大吼一聲衝上街頭,停在路邊的破車轟隆隆響起來。他會一走了之嗎?貝蕾有點緊張。接著,門外傳來達芙妮的哭叫:“David?大衛?,David,sorry,so sorry……”
  天哪,這兒簡直是瘋人院!貝蕾趴在枕頭上哭了。她想到媽媽,此刻她意識到媽媽才是世界上最疼愛她的人。她還想到劉念,成熟堅強的劉念啊,如果你的後媽也像這個洋女人,你會怎樣應付呢?
  親愛的貝蕾:
  自從你走後,我的心也跟著你飛到美麗的澳大利亞了,我一直在等你的消息,可是你讓我每天都很失望,你一定是太幸福太快樂了,把我這個老朋友忘記了。
  昨天晚上我夢見我也到了澳大利亞,你開一輛寶馬車來接我,我們一起去看袋鼠和考拉,啊,澳大利亞,藍藍的天,藍藍的海!我真真切切地看到了。醒來發覺自己還在我家的小破屋裏,窗外是北京灰蒙蒙的天空,我還要背著書包上學去,雖然明知自己考不上高中,卻不得不裝模作樣給我爸我媽看。他們正在努力想辦法把我送出去,每天加班加點,我爸爸去郊外工地已經有一個月沒回家了。現在自費留學擔保金要六十萬,他們什麽時候才能掙到這個數呢?
  昨天見到米樂,他已經在等簽證了,他很關心你,也在等你的信,我看得出他真的非常love you,其實他很不錯,家裏又很有經濟實力,你為什麽就不喜歡他呢?要是我有這麽一個boy friend就好了,我爸我媽就不必那麽辛苦掙錢了。如果我向米樂發起進攻,你會care嗎?
  我和米樂一起去你家,問你媽媽要地址,你媽媽說她跟你通過電話,說你很好,已經在一所很好的女子中學上10年級了。你真棒,你一向都很棒!啊,我多麽羨慕你啊!
  貝蕾,如果我考不上高中,又出不了國,可就真的慘了,我們從小一起長大,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伸手幫幫我吧,能不能讓你爸爸給我做經濟擔保?你不會見死不救吧?
    等你的回信!
    祝你幸福&快樂!
               想念你de  #12288;
                 王瑤
  貝蕾讀這封信的時候正坐在學校操場上吃午飯,手裏還有一封米樂的信,她沒有心情打開看。
  什麽“很好的女子中學”?簡直是女子難民收容所,學生中隻有很少幾個白人學生,絕大多數都是不黑不白的女孩兒,貝蕾搞不清楚他們是什麽人種。黃種人也有一些,幾乎都是越南人。十一年級有一個來自中國福建鄉下的女孩兒,名叫黃花玉,貝蕾叫她“黃花魚”。女生們逃學是家常便飯,“黃花魚”也逃學,她在外麵打工,每天都困得不行。估計這兒的學生都是窮人家的孩子,都要打工幫助父母維持生計。校園裏抽煙是平常事兒,一下了課女煙民們就湊在一起吞雲吐霧,老師校長都不管。“黃花魚”說:“你想從這個學校考上大學?門兒都沒有。”“黃花魚”就壓根兒沒有打算上大學,隻想混到高中畢業,隨便找份兒工作,然後嫁個有錢人家。對她而言,這樣的生活已經比在鄉下種地好幾千倍了。
  王瑤的信讓貝蕾哭笑不得,離別不過二十多天,卻已是恍若隔世,她覺得王瑤太幼稚可笑了。可是,二十多天前的自己不也是這麽幼稚可笑嗎?她也曾經在家裏夢見澳大利亞,夢中的袋鼠長著翅膀在天上飛。僅僅二十多天,貝蕾覺得自己差不多經曆了一百年。這種苦辣酸甜的滋味,王瑤如何能夠理解呢?
  學校門口有幾家快餐店,還有賣中國炒麵和春卷的。爸爸每周隻給她十五塊錢,吃一碗麵條就要五塊九毛九,貝蕾舍不得,所以隻好吃達芙妮做的“三明治”,學校沒有提供冰箱,“ 三明治”裏不能夾肉,隻有兩片西紅柿和一片菜葉兒,西紅柿還都是根蒂那塊,達芙妮把最好的肉和菜放在爸爸的便當裏,她自己其次,貝蕾的就是殘渣餘孽了。她在日記裏寫道:宰相肚裏能撐船,我的肚裏應該可以開飛機了,況且,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最讓貝蕾苦惱的是這所“很好的女子中學”,第一天,她就跟爸爸說這個學校不好,爸爸說隻有最差的學生,沒有最差的學校。爸爸在澳大利亞呆了十年,卻事事一竅不通,連“黃花魚”都不如,每天兩點一線上班回家,掙錢養那個又瘋又凶的女人。她看出來了,爸爸嘴裏說把達芙妮當做“階級敵人”,實際上處處都依賴達芙妮,在家裏他連自己的襯衫短褲放在哪兒都不知道,達芙妮是他的保姆,一個有著至高權力的保姆。學校是達芙妮找的,在貝蕾到來之前就找好了,按常理他們應該送貝蕾去語言學校過渡一段時間,可是達芙妮說他們家就是最好的語言學校,她不允許家裏說中文,為他們父女倆說中文已經吵鬧好幾回了。
  淬火意味著脫胎換骨
  貝蕾不敢把這裏的真相寫信告訴媽媽,那天在電話裏稍稍提到一點兒,媽媽就急得要哭。她也沒有告訴劉念,每次通電子郵件都隻寫些雲裏霧裏虛無縹緲的豪言壯語。十五歲半的貝蕾,初嚐人生的苦澀滋味,第一次體驗到什麽叫真正的孤獨。
  快兩周了,她完全聽不懂課堂裏老師說什麽,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正在上的是數學還是物理?好幾次用書本擋著臉偷偷掉淚。老師和同學們都叫她辛迪,達芙妮給她報名填表把這個陌生的名字強加於她,她曾經糾正道:我叫貝蕾,老外們發音不準,聽上去像是“敗類”,貝蕾隻好變成辛迪。老師喊辛迪,她每每困惑地搖頭表示聽不懂,隨後不爭氣的眼淚就掉了下來。在北京讀到初三,貝蕾始終學業優異,今天落到如此可憐的地步,怎麽能不傷心?向來以為自己很堅強,同學們都說她有點男孩兒性格,到了澳大利亞竟變得像林黛玉,沒有一天不掉淚。一個好心的印度裔老師艱難地比比畫畫對貝蕾說你應該去語言學校進修,而且你是一個好女孩兒,應該上一所好一點的學校。
  上語言學校!要讀書上大學,要跟達芙妮鬥爭,必須講一口流利的英語,必須上語言學校!這語言障礙就像裹在身上的塑料布,快要把她悶死憋死了。
  貝蕾在人群中看到“黃花魚”,難得今天她來上學,她正端著便當向貝蕾走來。
  “黃花魚!”貝蕾興奮地迎上前。
  “黃花魚”把飯盒裏的炒米粉撥一半給貝蕾,每回隻要她來上學都會多帶點吃的給貝蕾。
  福建人愛吃炒米粉,媽媽也是福建人,媽媽炒的米粉最好吃。貝蕾吃一口米粉,突然想家想得心裏抽筋。
  貝蕾告訴“黃花魚”自己要上語言學校的決定,請教她如何找到一所語言學校。此刻,這個福建鄉下的姑娘是她惟一可以抓到的救命稻草。
  “黃花魚”當即決定和貝蕾一起逃學,去她曾經讀過的語言學校。
  這是一所政府為新移民開辦的語言學校,坐落在僻靜的山坡上,學生多是成年人,“黃花魚 ”的父母也曾經在這裏讀過幾天。學校裏有一個姓羅的女教師是北京人,“黃花魚”說她是北京大學語言學博士,離婚了,獨自帶著一個七八歲的兒子。羅老師的身世讓貝蕾有一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覺,她堅持要見這個羅老師。離開女子學校,“黃花魚”就幫不上她了,她本能地要伸手去抓另一根救命稻草。
  羅老師正在上課,她們站在過道裏等她。透過窗戶,貝蕾看到黑板上寫著英文table(桌子),chair(椅子),還有in,on,這簡直是幼兒園水平,北大的博士就教這些?貝蕾心裏很為女博士惋惜不平。
  羅老師一口純正的北京口音,讓貝蕾感到溫馨親切,羅老師的熱情讓貝蕾想起那個在機場幫助過她的婦女,她覺得自己的運氣還算不錯。羅老師帶著她忙前忙後辦入學手續,墊付了五十塊錢報名費。貝蕾跟在她的身後感動得一路想哭,就在辦手續的過程中她用中文把自己的身世背景和目前遭遇的困境,一古腦兒全都向羅老師傾訴無遺。
  羅老師扶著貝蕾的肩膀:“小姑娘,這才是開始,每一個新移民都要經曆相同的考驗,尤其你的繼母是個白人,我原先的丈夫也是白人,中西文化衝突就像淬火,你看到過煉鋼嗎?把鐵放在爐子裏燒紅了再放進水裏迅速冷卻,這就叫做淬火,淬火能把鐵變成鋼,經過淬火,你一定會變得更加優秀。”
  貝蕾記起媽媽曾經要她讀《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可她隻翻了幾頁,那個名叫保爾·柯察金的俄國人也經曆過我這樣淬火的痛苦嗎?
  臨別前,羅老師把自己家裏和手提電話號碼寫給貝蕾,還說歡迎她到家裏玩。
  “我除了教書還在City的律師樓兼職,經常照顧不了我的兒子,你周末來陪他玩,我會付你工錢的。”
  “您忙不過來就叫我,不要工錢。”貝蕾說到錢莫名地臉紅了。
  羅老師笑了,“你看,這就是中西文化的不同之處,你覺得這個老師是北京老鄉,對我不錯,我幫她看看孩子是應該的,這完全是中國人的思維方式。你雖然還不滿十六歲,但世界觀已經基本形成,文化衝突說起來是多麽的抽象,其實很具體,生活中你無時無處都要麵臨衝突。小老鄉啊,你要有很充分的思想準備,淬火意味著脫胎換骨。”
  貝蕾茫然地點了點頭。
  多想放聲痛哭一場
  貝蕾報的班下周才開課,從語言學校回來,她把書包一扔,決定給自己放幾天假。爸爸安裝的電腦已經可以上網了,網上的世界太神奇了,ICQ一聲“哦噢”,就多了一個朋友,他或她可能來自台灣,也可能來自美國,還有來自貝蕾先前聞所未聞的塔希提島,網友說上個世紀有個很有名的畫家就死在塔希提島。貝蕾ICQ名單上有劉念、王瑤和米樂,昨天“黑妞”也浮出來了,兩個月前“黑妞”因為在酒吧裏吃搖頭丸被公安局抓去強製戒毒,她有個姑姑在澳大利亞,正在為她申請留學簽證。長長的一串名單裏更多的是不曾謀麵的朋友,貝蕾跟一個名叫“黑客”的網友聊的最多,女子中學,後媽的三明治,她暗戀的劉念,無話不說,“黑客”自稱在不遠的地方,也是從國內出來的移民,非常善解人意,很能安慰她。
  電話鈴響了,貝蕾伸手正要接,又將手縮回。這個家裏不會有找她的電話,也不會有找爸爸的電話。那天,達芙妮去做美容,電話響了很久,爸爸都不理睬,貝蕾問他為什麽不接電話?爸爸說家裏的電話是達芙妮的專線。肯定是那個討厭的珍妮打來的,這兩個無聊的老女人天天煲電話粥,達芙妮在電話裏也是she、she、she的,還有rude,very rude。惟一可能打電話給爸爸的是他的老板,二十四小時裏,老板隨時可能招他去維修設備,老板為他配備了手提電話。
  爸爸在澳大利亞十年居然沒有一個會打電話到家裏的朋友,這讓貝蕾感到不可思議。媽媽性格開朗喜歡交朋友,她是在媽媽的朋友圈中長大的,北京那個單親家庭的客廳裏經常是高朋滿座熱鬧無比。來澳大利亞之前,貝蕾還曾經希望有一天爸爸媽媽會重新走到一起,從小到大她都羨慕王瑤和多數同學生活在一個完整的家庭裏,兒時最大的夢想就是一手牽著爸爸,一手牽著媽媽,唱著幸福的歌謠。她不知道爸爸過去是什麽狀態,但是今天的爸爸是不可能被媽媽接受的,而爸爸也一定不會接受媽媽。爸爸經常刻薄地說:你媽媽那個人,如何,如何。他表達對貝蕾不滿最嚴厲地說詞就是“你簡直跟你媽媽一模一樣”。貝蕾一向痛恨離婚,認為法律不應該允許做了父母的人離婚,離婚應該被判刑。但是,現在她意識到這世界還真有不得不離婚的理由,令她困惑的是當初這兩個人是怎麽互相看上的? “哦噢”,是誰來了?啊,是媽媽,媽媽真老實,在ICQ裏用了真名。前幾天,貝蕾買了一張電話卡打越洋長途教媽媽上網,足足講了半個多小時。媽媽放下電話就去銀行取錢,把那台隻能打字的老電腦淘汰了。
  “寶貝,我真心感激發明網絡的人,這可太好了,我們每天都可以在網上聊天,比你在北京上寄宿學校還方便。你好嗎?”
  “我很好,一切都很好,請放心。”
  …………
  “哦噢”,王瑤來了,又說經濟擔保的事兒。
  “這裏是西方世界,我爸爸已經完全西化了,絕對不可能給一個陌生人做經濟擔保的,對不起了。”
  …………
  劉念不在網上,她想給他發一個message,寫好了又刪掉,劉念總是談理想談未來,貝蕾忽然覺得像是隔靴搔癢不得要領,還不如跟“黑客”聊天親切,“黑客”是男是女?多大歲數?貝蕾問過,但他(她)不肯回答。
  “‘黑客’,你好,今天我去語言學校報名了,要跟我的後媽作鬥爭一定要精通英語……”
  剛寫到後媽,後媽就出現了,房門敲得砰砰響:“Cindy!Cindy!”
  “Yes!”
  “Why are you not at school(為什麽你沒有去學校)?”
  貝蕾聽懂了這句話,不想跟她?嗦,而且她也沒有能力作解釋,隻說:“I don't wannna(我不願意)。”
  這可不得了了,達芙妮尖叫著操起電話找大衛,嘰哩呱啦說了一通,大衛正在上班,因為女兒的到來,開支增大了,他每天加班掙錢。
  大衛要求達芙妮把話筒遞給貝蕾。
  “貝蕾,你為什麽逃學?達芙妮要報警讓警察抓你,趕快上學去!”
  貝蕾聽出爸爸被達芙妮嚇住了,口吻非常緊張,她不由得怒火中燒,恨達芙妮無理,氣爸爸無能,脫口道:“抓就抓唄!”說罷丟下話筒鑽進小屋。達芙妮還在吵吵鬧鬧,police,police的。
  警察真的會來抓我嗎?貝蕾有點害怕。
  媽媽在網上“哦噢”、“哦噢”呼喚她,貝蕾多想撲進媽媽懷裏放聲痛哭一場啊!在過去的十多年裏,媽媽始終像《動物世界》裏保護幼仔的母獸,決不讓人傷到她一根毛發,上小學的時候,有一個男生欺負她,媽媽聽說了,放下吃了一半飯的飯碗,拉著貝蕾上門討說法,後來那個男生見到她就躲得遠遠的。貝蕾流著眼淚給媽媽回了一句話,說是要寫作業改天再聊。
  恐懼像一股巨浪
  過了一會兒,客廳裏傳來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警察真的來了?恐懼像一股巨浪將貝蕾掀倒,渾身骨頭都酥了,驟然間急得要尿褲子了。
  幸好爸爸趕回來,爸爸對警察賠著笑臉解釋說女兒剛從中國來,警察摘下警帽放在手裏轉動著,哼哼哈哈,貝蕾看出警察對她沒有惡意,膽子也壯起來,說我不是逃學,我換了學校,她把語言學校的聽課證拿出來,警察不再說什麽走了。
  接著,達芙妮跟爸爸吵個沒完,說是他們父女聯合起來欺瞞她,不跟她商量就換學校。
  貝蕾關上門繼續上網,把剛剛發生的事情告訴給“黑客”。
  “黑客”發來message:“別害怕,西方人叫警察就像吃一片阿司匹林那樣尋常。不過,我得提醒你,見了警察千萬別認錯,千萬,千萬,你一認錯就成了口供證據,不管跟什麽人發生糾紛,見警察上法庭都不要認錯,中國人講坦白從寬,西方人不吃這套,以後你就會慢慢地明白其中的奧秘。”
  這大概也是東西方文化的差別?今天見到警察嚇得不知所措,可算是“淬火”了一回。
  晚上,警察又來了,這次是鄰居報的警,鄰居抗議達芙妮的噪音騷擾。達芙妮看到警察立刻噤若寒蟬。
  貝蕾樂了。不錯,我也學這一招,以後這個瘋女人再無理取鬧,我就報警。3.
  爸爸的汽車停在火車站,為了節省汽油費,他每天都坐火車去上班,那天帶貝蕾去City也把車停在火車站,他說City的停車費貴得嚇人。爸爸對錢非常敏感,這裏的人對錢都非常敏感。
  貝蕾搭爸爸的車到火車站,今天她要去語言學校上課。她希望爸爸能送她一回,那天“黃花魚”帶著她坐車,沿途要換兩趟火車,還要坐一段電車,雖然她努力記住上下車的站名,但還是不很自信。
  “你能不能送我?”
  爸爸拔下汽車鑰匙看著她,“貝蕾,到現在為止,你還沒有叫過一聲爸爸。”
  貝蕾回敬爸爸一句:“十年了,這兩個字我已經不認識了,發不出音了!”
  “那就算了,我也就隻當沒你這個女兒。”
  爸爸關上車門走了。自從逃學事件之後,爸爸對她很冷淡,貝蕾猜想是因為女子學校的報名費和服裝費共計二百多澳元讓他心疼了。她沒再敢向他要語言學校的五十塊錢了,今天她從媽媽給的私房錢裏取出三十美金準備還給羅老師。
  貝蕾望著爸爸的背影,還以為他會回過頭來,一邊數落著她,一邊還得履行義務,送她去學校。媽媽就是這樣的,媽媽氣極了也說隻當沒這個女兒,但她決不會放棄義務,每個周末媽媽都會接送她往返學校。“過馬路要小心”,這句話聽得耳朵起繭,今天回想起來是多麽的溫暖。
  爸爸沒有回頭,父女倆一前一後走進車站。火車來,爸爸上車了,貝蕾還在站台上研究乘車線路。火車走了,望著遠去的車廂,貝蕾心裏發冷,冷得牙齒打顫。想哭,卻流不出淚水了,兩眼火燒火燎似的疼痛。霎時間,對爸爸由怨到恨,她衝著空蕩蕩的鐵軌發誓:“總有一天,我會讓你後悔有我這麽一個女兒!”她還對自己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在最困難無助的時候,貝蕾屢屢想到卷起包袱,用媽媽給的錢買機票回北京,但這一刻,仇恨支持她在澳大利亞呆下去。我就是要在你的眼皮底下呆著,我要讓你不得安寧,你必須償還欠我和我媽媽的債務,感情的、經濟的,十倍百倍的償還!
  澳大利亞的火車沒有編號,火車進站,廣播裏通告這趟車的終點站是哪裏,車站電視屏幕上會出現沿途各站的站名,貝蕾聽不懂廣播裏說的英語,隻是看到屏幕上有她要去的Angeles就上車了。她靠著車窗,滿腦子還想著報仇雪恨,手裏攥著一張紙條,是“黃花魚” 帶路時她記下的線路圖。
  怎麽還沒到Angeles?那天從Angeles到她住的地方好像隻有三站,這會兒七八站都過去了,貝蕾攤開紙條看了看,沒錯Angeles,車廂裏的線路圖也標著Angeles,但還得經過七八站,不對,會不會是另一個Angeles?貝蕾慌了,目光四下搜尋,想找個中國人問路。
  一個黃皮膚男人在打瞌睡,貝蕾想叫“叔叔”,又改口叫“先生”。
  “先生,請問這趟車去不去這兒?”
  她把紙條打開送到男人眼前。
  男人吭吭吭說廣東話,見貝蕾聽不懂,吃力地說國語:“好遠啦,快到堪培拉了。”
  “不,不,沒有那麽遠!”貝蕾把聽課證拿出來給他看。
  “錯了,錯了,不是這個車,往回坐,再問別人。”火車正好到站,男人推她一把:“趕快下車!”
  郊外小站很是荒涼,站台上人很少,一對白發蒼蒼的老夫婦,還有一個皮膚很黑胳膊上紋著刀槍圖案的壯漢。他會不會是流氓搶劫犯?貝蕾頭皮發麻了,趕忙抬腳向老夫婦走近,坐在他們身旁。
  我最開心的一天
  這是哪裏?我怎麽會獨自一人漂到這兒來?貝蕾一陣恍惚一陣心酸。她還是不明白應該怎樣坐車,長椅旁邊有公用電話,可是給誰打電話求援?她想到爸爸,不,即使落得迷路失蹤的下場也不能向他低頭。羅老師?對,羅老師!貝蕾從書包裏找出羅老師的電話號碼。
  “羅老師,我……”貝蕾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羅老師聽出是她的北京小同鄉,“你怎麽了?有麻煩嗎?”
  “我迷路了……”貝蕾唏唏噓噓淚水滂沱。
  “你在哪裏?”
  “我坐錯車了,我不知道這是哪裏。”
  “你別離開車站,身旁有人嗎?有婦女或是老人嗎?”
  “有。”
  “你能不能請他們聽電話?”
  貝蕾急昏頭了,竟用中文對那一對老夫婦說:“勞駕您幫我聽電話……”她意識到該改口說英文,這點英文水平還是有的。
  澳大利亞老夫婦已經看出這個東方小女孩需要幫助,從她的肢體語言讀出她要表達的意思,起身接過話筒。老頭兒熱情似火地說:“Oh,no problem!”掛了電話,對貝蕾說:“Don't cry,baby,just follow us.”
  羅老師隻想問問貝蕾迷路在什麽方向,老人主動提出護送貝蕾到學校門口。
  貝蕾心情平靜了,能開口說些英語,再加上手勢,這一路跟老頭兒老太太聊天聊得還挺熱鬧。他們說他們都退休了,去年還去過中國爬上偉大的長城,今天他們想去City的賭場玩。賭場貝蕾聽不懂,老頭兒寫給她看,她拿出電子翻譯器查了查,老頭兒老太太誇貝蕾聰明漂亮,還留電話給她,說他們家裏有三匹馬,歡迎貝蕾到家裏騎馬。
  到學校門口老少還依依不舍,話別了很久。看起來,老外也有好人,好起來比中國人還好呢。貝蕾心情大好,連蹦帶跳走進校園。
  傍晚,貝蕾放學回家,她已經弄明白了火車路線,輕車熟路了。
  爸爸在家,今天這麽早就下班了?她冷冷地看爸爸一眼鑽進小屋。
  爸爸跟在身後說:“貝蕾,你還真行,我在Angeles等你,你應該知道在那兒換車,等半天不見人影,你在哪兒換車的?想到學校找你,又不知道你上的是哪一所學校,把我急死了。”
  嗯,還算有點人性。貝蕾剛要說自己迷路的事,又想犯不上跟他?嗦。
  “急什麽?十多年沒有你,我不是活得好好的嗎?”
  “你!”爸爸停頓了一下,“我最對不起你的地方,是把你留給你媽媽,她把你教育成這個樣子,你對我怎麽樣都行,讓我發愁的是你今後要吃苦頭,你看你媽媽,到現在還單身,誰敢娶她?”
  貝蕾心裏說:哼,我媽媽活得可比你好。也許是因為爸爸還有點“人性”,她沒有反唇相譏說刻薄話。
  爸爸從口袋裏掏出一個亮晶晶的小手機,“今天我沒有上班,去City給你買了手機,找不著你真是急死我,達芙妮要是問起,就說是你用自己的錢買的,每月二十塊月租爭取讓她出,別打超了,通話費很貴,省著點。”
  這是十多年來爸爸做的惟一的一件討貝蕾歡心的事情,她一臉燦爛,連聲說“謝了”。
  “該叫一聲爸爸了吧?”
  “我實在叫不出來,你就別為難我了!”
  爸爸說:“那以後就叫我大衛吧,別沒名沒姓,喂呀喂呀的。”
  “好吧,大衛,請你出去,我要換衣服。”
  關門,上網。媽媽和北京的同學都等在網上了。
  “哦噢”!
  “寶貝,昨天晚上老媽夢見你跌倒在一個泥坑裏,哭著喊媽媽,我伸手拉你,但怎麽也夠不著。今天總覺得不踏實。你好嗎?”
  “很好,很好。今天我轉到新學校,迷路了,遇到好心的澳大利亞老人,他們換三趟車親自把我護送到校門口。今天你前夫大衛先生給我買一個手機,號碼是:0061411479859。今天是我最開心的一天。”
  她還想著見“黑客”
  這個周末媽媽的客廳可能還會高朋滿座,媽媽一定會非常得意自豪地公布女兒留學動態。老媽呀,老媽,你是沒有看到我哭的時候!不過,也該讓媽媽高興些,貝蕾繼續對媽媽報喜不報憂,胡亂吹噓。
  又一聲“哦噢”!“黑客”到。來回幾個message,“黑客”說:你成熟多了。
  “是啊,天天在這裏淬火,應該煉成鋼鐵了。”
  “還早,路還長,你還得哭,鋼鐵是眼淚煉成的。”
  貝蕾覺得經曆了報警、轉學、迷路,這西方世界不再那麽陌生可怕了,一個月來,飽受打擊的自信心又抬頭了,躊躇滿誌對“黑客”寫道:
  “如果再流淚,我就煉成閃閃發光的金子。”
  貝蕾對著鏡子化妝,這一套化妝品是“黑妞”送的,在北京她隻是趁媽媽不在家偷偷試用過,睫毛膏、唇彩、眼影,這些東西在國內被認為是壞女孩兒的專用品。她挑起眉毛抹睫毛膏,心想在澳大利亞沒有人會因為你化妝而評判你的道德品質,這點比國內可愛。哪個女孩兒不喜歡打扮化妝?在北京貝蕾曾經跟“黑妞”一起染過頭發,隻是加了一點點棕色,幾乎看不出來,可還是被老師發現了,因為“黑妞”是壞女孩兒的典型,軒然大波一場,驚動了媽媽,弄得媽媽神經緊張做夢都怕“黑妞”把女兒帶壞。
  濃妝豔抹,戴上耳環手鐲和一串石頭項鏈,貝蕾很是驚奇:鏡子裏這個比張惠妹還酷還時髦的女孩兒是我嗎?她真想抬腳就能回到北京的母校,那些永遠穿著化纖麵料的校服、剪著齊刷刷短發的老同學們,一定會吃驚地彈出眼珠子!
  孤芳自賞一番,記起今天的主題,不禁心跳耳熱——再過兩個小時就要見到劉念了!他們相約在悉尼歌劇院廣場的台階上見麵。
  雖然,由於時空距離,貝蕾的熱情損耗了不少,網上各路朋友更衝淡了她對劉念的“單相思 ”,但是接到他的電話還是非常興奮。他剛到悉尼就約貝蕾見麵,給了她很大的安慰。自從認識以來,劉念不冷不熱的態度使得貝蕾自卑氣餒。她已經告訴“黑客”準備放棄“一段朦朧的感情”了。
  這副德行見劉念合適嗎?劉念博學多才,有著遠大的理想抱負,他喜歡什麽類型的女孩兒?貝蕾想了想,嗨,管他呢!我又不是為他一個人活著。
  貝蕾就這樣出門了,達芙妮在身後哇哇亂叫,說她準備好了早餐,不吃是不尊重她的勞動。什麽早餐?無非是麵包香腸的邊角料,洋後媽把她當成垃圾桶,還一副大恩大德的樣子。貝蕾不理她,走出老遠還聽得見達芙妮罵罵咧咧。
  今天她要去City吃中國飯,想到中國飯就要流口水,帶了錢和卡,媽媽給的兩千美金已經存入銀行,她申請了一張信用卡,可以消費,也可以在提款機上取現金。中國飯一定要吃,劉念請我?還是我請劉念?或是AA製?貝蕾發覺自己對錢也變得比以前敏感計較了。兩個月過去了,家裏的情況沒有什麽改善,爸爸沒日沒夜地加班工作,可能是為了錢,也可能是為了逃避現實。達芙妮瘋得更加厲害了,以貝蕾的年齡和閱曆實在無法理解這個白人婦女。譬如昨天,爸爸休息在家睡覺,她拉貝蕾去超市買菜,貝蕾正在網上聊得起勁,搖頭表示拒絕。達芙妮開車走了,過了大約十多分鍾,貝蕾起身倒水喝,突然撞見達芙妮躡手躡腳鬼頭鬼腦從大門口溜進來,她沒有開車回來,不知把車扔在什麽地方,很顯然是怕汽車的聲響驚動貝蕾。她到底想偵察什麽?難道懷疑我偷吃她冰箱裏的東西?但她應該知道我對這個家的食物沒有任何興趣。貝蕾對西餐的痛恨甚至超過了對達芙妮的痛恨。她瘋了,隻能這麽解釋。
  貝蕾多次嚴正聲明:達芙妮,我不跟你說話,希望你也不要跟我說話,我們互相不認識。可達芙妮還非要“關心”貝蕾不可,三頓飯照做,衣服照洗,麻煩照找,一個人唱獨角戲,天天雞飛狗跳,動不動叫警察。負責社區安全的警察,類似國內的片兒警,終於忍無可忍對她說:你的家庭問題,最好找家庭問題援助中心。達芙妮還真的打電話給援助中心了,中心的工作人員約好下個星期到家裏談話。
  “黑客”教貝蕾:反擊達芙妮最有力的武器是告她“種族歧視”,西方社會種族歧視比比皆是,但人們對此諱莫如深。達芙妮的確種族歧視得厲害,她罵大衛“中國豬”,還時不時地拿出快過期或已經過期的牛奶果汁給貝蕾喝,說:“哦,我不相信你在中國能喝到牛奶和果汁。”在她的觀念裏中國簡直是飲血茹毛的蠻荒之地。為此,貝蕾打破不跟她說話的戒規,指著洋後媽的鼻子說:“在中國,我上最好的學校,吃最好的食物,喝最新鮮的牛奶,穿最名牌的衣服和鞋子!”best,best,一口氣說了好幾個best。貝蕾的英語水平已經足夠應付達芙妮的口舌之戰了。語言學校的老師都非常驚訝貝蕾進步之快,說她有語言天賦,這點倒是要感謝達芙妮。情人港碼頭上那幢深棕色大樓,阻擋了觀光歌劇院的視線,許多澳大利亞人都說應該拆了它。貝蕾發現這幢大樓是很好的“掩體”。幾天前,應約見一個名叫“111”的網友,她躲在大樓把角,觀察在歌劇院台階上翹首以待的“111”,當她確信那個身高不足一米六、體重超過兩百磅的馬來西亞男孩兒,就是在網上熱情澎湃獻殷勤的“111”,貝蕾悄然溜之大吉。早就聽說網友見麵難逃“見光死”,總還是按捺不住好奇心,她還想著見“黑客” 呢。
  貝蕾再次借助“掩體”,拿出小鏡子補點口紅,探頭往台階上張望,她要等劉念出現以後,等他有點著急的時候,裝作姍姍來遲的樣子走上前。
  我生活中最大的痛苦
  今天會不會“見光死”?盡管他們認識在先,貝蕾卻總琢磨不透劉念,在最孤獨的時候她曾經給他寫過一封很纏綿的信,劉念沒有回應,仍是幹巴巴地談人生理想。如果他不是冷血動物,就是另有所愛。貝蕾這麽猜想。
  劉念走進貝蕾的視線,他坐在高高的台階上,神情從容地攤開一本書專心閱讀。啊,他真的很帥呢!第一次見麵就因為他長得像鄭伊健,貝蕾神魂顛倒。她在北京同宿舍的女生都喜歡鄭伊健,稱他是“我們的夢中情人”。
  貝蕾揣著一顆燃燒的心,走上台階,站在劉念身旁。劉念側目看一眼,目光隻及她的高跟鞋和大喇叭褲,繼續埋頭看書。
  他一定不相信這個比張惠妹還酷的女孩兒就是他要見的北京女生,貝蕾得意極了。
  “怎麽,不認識啦?”
  劉念抬頭看了一會兒,笑道:“咦,你怎麽變了一個人?”
  “不好嗎?”
  “嗯,無所謂好不好,有一個作家說女人有兩張臉,一張是上帝給的,一張是自己畫的。”
  “你是說我本來長得不好看?”
  “說實話,我都忘了你原來的模樣,北京女生,剪短發,穿校服,如此而已。”
  也許我真的不出眾?也許這就是“鄭伊健”不冷不熱的原因?貝蕾有點自卑。
  劉念對這個話題似乎沒有什麽興趣,他從大背包裏取出一張地圖:“你比我早到悉尼,拜托你做一天向導,告訴我怎麽坐火車汽車,還有怎麽申請學校?聽說澳大利亞有學生津貼,怎麽申請?”
  你倒是聰明,會走捷徑,她想,我一個人在黑黢黢的隧道裏摸爬積攢的經驗,你就這麽坐享其成?在她今天的計劃中,除了吃中國飯,還想去動物園看袋鼠。來澳大利亞這麽久了,還不知道袋鼠長的什麽模樣呢,媽媽總問你爸爸帶你去這兒去那兒了嗎?所有她知道的名勝都問到了,貝蕾不敢告訴媽媽:你的前夫除了第一天帶我去City之外,沒有帶我去任何地方。歌劇院、皇家公園、臥龍崗,都是跟羅老師母子一塊去的,星期六她幫羅老師看孩子,星期天羅老師會帶著她出去玩,還給她工錢。不過,她已經不想看那個調皮搗蛋的混血兒了,“黃花魚”答應幫她找一份周末的工作。
  貝蕾賣關子道:“今天一天可教不了你什麽,你慢慢摸索吧。我學校的一個中國老師說新移民都要經曆淬火。”
  劉念顯得很失望:“我必須盡快熟悉這裏的生活,我的繼母隻讓我在她家住兩個月。”
  看來,天下後媽一般黑。劉念的繼母是上海人,她帶了一個女兒嫁給劉念父親,又生了一個兒子。正如語言學校剛學的課文,“我的孩子,你的孩子和我們的孩子”。
  貝蕾心軟了,“好吧,我盡最大努力做你的向導。”她還想到如果“黃花魚”找到工作先讓給劉念,隨口就說了出來。
  劉念非常高興,“貝蕾,你真夠哥兒們!”
  哥兒們?隻是哥兒們嗎?那會兒,她也總對米樂說我們是哥兒們,米樂每每噘著嘴說:我不要你做哥兒們,我要你做老婆。貝蕾突然記起米樂的諸多好處,竟有點動情。有一回,幾個同學去懷柔玩,經過一條溪流,貝蕾不想?水,米樂?過去了又?回來背她;還有一回,在西單圖書城,貝蕾的鞋帶開了,米樂立刻蹲下幫她係鞋帶,王瑤在旁邊拍手說:這個老公真好。在北京她並不珍惜別人的關懷嗬護,家裏已經有個關懷備至得讓她發膩的媽媽,但這裏是澳大利亞,她多麽希望劉念能夠像米樂那樣背她過河,為她係鞋帶啊。不遠處就是中國城,滿街都是中國餐館,聞到蔥油熗鍋的香味兒,貝蕾像癮君子吸大麻一樣陶醉不已。
  “天哪,這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味道,我饞死了,洋後媽的三明治吃得我快發瘋了!”
  劉念站在那兒,沒什麽反應。他剛從國內來,爸爸家裏也吃中餐。
  “咱們一人吃一碗牛肉河粉?”
  “你非得吃嗎?”
  貝蕾心中暗暗不快,“吃不上中國飯,是目前我生活中最大的痛苦,我的網友們都同情我。 ”
  劉念還站著不動,“吃飯無非是為了維持生命,西餐中餐同樣能達到目的。”
  “可是,我滴水未進呢。”
  “我帶了麵包和水。”
  又是麵包!貝蕾意識到劉念可能是考慮到錢,他的媽媽身體不好,經常病假在家,幾乎是下崗了,不像她的媽媽當記者,有稿費還有紅包,她知道媽媽在銀行有六位數存款。
  “劉念,今天算是為你接風,我請客!”
  “好了,別為你的饞蟲找借口了,如果你實在想吃,你自己吃吧,我到附近轉轉。”
  貝蕾思忖著,想出一個折中的方案,到旁邊的越南餐廳買幾個春卷,邊走邊吃。
  劉念仍然喜歡談國際時事,當初他的博學讓貝蕾佩服得五體投地,痛感書到用時方恨少,為了跟劉念對話,她趕忙跑圖書城買了很多書,夜以繼日的惡補。可是今天她覺得劉念的言談有點兒枯燥,她帶路跑了幾個地方,下午三四點突然有一種想家的感覺,我想哪個家?達芙妮的尖叫在耳邊響起,腦袋都要炸了,可她還是想回家。哦,我的電腦,我的網絡,那才是我的真愛!
  辭別劉念,貝蕾獨自折回中國城狠狠地吃了一盤炒麵、一碗餛飩,然後迫不及待地趕回家上網。
  自由女神
  王瑤發來message:“Hi,kiss了嗎?”
  “黑客”也來了:“Hi,‘自由女神’,約會提前結束?”
  貝蕾的網名叫“自由女神”,昨天,她發表通告說今天將不上網,私下裏分別告訴“黑客”和王瑤她要在浪漫的情人港碼頭、悉尼歌劇院約會“鄭伊健”。
  “黑客”寫道:“不會是‘見光死’吧?你們是曝光在先的。”
  “見光死”?有那麽一點,雖然劉念頭上的光環沒有完全消失,但確實黯淡了許多。
  貝蕾理不清自己的感受,便來個阿Q精神。
  “Kiss?No,No,太遙遠了。見到他,才發現這兩個多月對我的改造有多麽大,我不再盲目崇拜任何人了。今天隻是重新認識,也許能成為好朋友,也許將來會比朋友更親密,也許沒有也許,哈哈。”
  “網友們占據了我心中很重要的位置,許多朋友都還沒有見麵,例如你。我怎麽能確定他是最優秀的呢?”
  “黑客”答複:“網絡是虛幻的世界,網友們呈現的也是虛幻的精神狀態,千萬不要拿網絡友情比較現實中的人與事,既然做了網友,永遠不見麵最好。”
  “你是說,我們永遠不可能成為現實中的朋友?”
  “可能吧,我長得非常Ugly,還很邋遢,我怕嚇著你。”
  貝蕾想這個“黑客”不但善解人意還很幽默,回敬一個幽默:“你不會就是我窗戶對麵那個愛撿破爛的孤老頭兒吧?”
  孤老頭兒愛撿破爛,並不賣,在院子裏堆積成山,他的生活非常規律,每天早晨六點鬧鍾準響,緊接著開始咳嗽吐痰,晚上九點之前也會有一陣咳嗽,到了九點便閉燈安息。
  “我想我不是那個老頭,因為我不撿破爛,但那個老頭兒也可能上網,起個名字叫‘英俊少年’,有一個甚至更多的姑娘對他無話不說,這就叫做虛幻世界的虛幻狀態。”
  “天哪,這個‘英俊少年’別是我ICQ名單裏的網友之一,我得問問撿破爛老頭兒知道不知道ICQ?”
  “你的鄰居老頭兒在你的ICQ名單裏,至少不會不安全。我想提醒你的是要保持警惕,別好奇,如果是殺人狂或是色魔可就慘了,這類危險動物往往還長得像模像樣。”
  “謝謝你的好意,我媽媽也總這麽提醒我。”
  …………
  米樂在線卻不主動打招呼,往日貝蕾總是躲著他,今天跟劉念在一起,腦子開小差,想起米樂許多好處,衝動地發了一個message:“Hi,how r u?”
  網絡簡化字就像密電碼,網民們個個心領神會。
  “我每天都在這兒,看著你上網下網,仿佛看見你飛快地打字,聊得很帶勁,不敢打擾你。聽說你生活得很快樂。”
  “老朋友,別挖苦我了,這兩個多月,我的眼淚都快流成河了。不過現在已經開始適應這裏的生活了,你的簽證辦好了嗎?什麽時候能來?”
  “為什麽流淚?誰欺負你了?等我去了,一定要好好教訓欺負你的人!”
  米樂還是那麽魯莽簡單,俠肝義膽。
  “沒事兒,都過去了,等到你和王瑤來了,我就是老澳大利亞了,可以指導你們生活與升學了,盼望你們早點兒來!”
  “貝蕾,你走後,王瑤經常來找我,她爸爸媽媽已經湊了三十多萬,擔保金還差三十萬,她希望我爸爸能幫這個忙,我跟我爸爸說了,他說需要考慮。我願意幫她,因為她是你的好朋友,再沒有別的任何原因了。我心中仍然隻有你。”
  “米樂,我盼望你早點來,我在這兒很孤獨的,並不像王瑤想的那樣幸福快樂。”
  貝蕾知道這個模棱兩可的信息,會在米樂心中重燃希望,她想刪去,又想米樂有什麽不好呢?按下發送鍵。
  “黑客”:“Hi,朋友,你網上社交愈發繁忙,我就不多占用你的時間,可否求你一事:我有個網友,女孩兒,與你年齡相仿,剛移民來悉尼,我想她會很高興認識你,你們見個麵?”
  貝蕾正想回話,電腦突然死機,她慌忙起身喊大衛。大衛正在睡覺,達芙妮一個人在客廳看錄像,貝蕾敲敲主臥房的門,大衛應了一聲,貝蕾推開門說:“快起來,電腦死機了,我正聊著呢!”
  達芙妮突然尖叫起來:“那是我的臥房,你怎麽可以進入到我的臥房,跟我的丈夫說話?”
  貝蕾不理她,用中文催大衛:“快點,我的朋友都等著我!”
  肚子一陣抽搐疼痛
  達芙妮跟大衛鬧了起來,貝蕾不再是聾子了,她聽到洋後媽說:“她是一個女人,她這麽隨便推開我的門,跟我的丈夫說話,一定有問題!”貝蕾聯想到她偷偷摸摸偵察自己,蒙羞受辱的感覺燃起萬丈怒火,五髒六腑都燒得生疼,她用純正的澳大利亞英語大聲喊道:
  “達芙妮,你給我聽著,你是一個母狗!”
  “你說什麽?”
  “你是一個下賤的母狗!”
  達芙妮手上拿著電視遙控器,要朝貝蕾砸過去,貝蕾挺胸迎上前,她想今天她要先動手就把事情鬧大!
  達芙妮轉向把遙控器砸到大衛身上:“你聽到她說什麽了嗎?”
  大衛仍是平靜而麻木,淡淡說:“我聽到了,我同意。”
  這句話無異於一枚重型炸彈,一個人的戰爭升級了,貝蕾把自己關進小屋,同樣平靜而麻木地擺弄電腦,不一會兒又登上ICQ。
  “黑客”不見了,這些糗事兒隻能跟“黑客”說,她點了王瑤的名字:“快來吧,你來了,我就搬出去跟你一起住。”
  “你真的想我了?請你幫個忙,讓米樂爸爸幫幫我,我媽說可以用我們的房子作抵押,借三十萬存到我父母戶頭,等開出銀行證明就還。隻要你開口,米樂不會不幫。我聽說米樂爸爸將在澳大利亞買房子,說不定可以便宜租一間給我們。”
  貝蕾在北京跟米樂若離若即,很大程度上是因為米樂有個既通情達理又慷慨富有的爸爸,那會兒貝蕾跟媽媽關係緊張,老師又以她和米樂“早戀”大做文章,惟有米樂爸爸信任並支持她,貝蕾一度還很荒唐地想做兩個大人的紅娘呢。
  米樂的message來了:“你的電腦常出問題?我會帶一個IBM奔騰3便攜電腦,到時候,我們換著用。”
  IBM奔騰3!這是上個月才推出的產品,如同聞到中餐館氣味一樣,貝蕾饞得流口水。她想起媽媽總批評她太物質太現實,不好意思告訴米樂她多麽想馬上見到奔騰3。這一刻,她不僅想米樂的奔騰3,還想他爸爸將買的房子,她恨不能立刻搬出去住!
  “米樂,孤身在這兒,真想你們快來。”
  她有意用“你們”。
  “貝蕾,我一定努力幫助王瑤,但我不會等她,律師說我的簽證一兩天就到手,到時候,我爸爸會送我去。”
  …………
  窗外,大衛又發動起老爺車,做出要走的架勢,達芙妮又哭哭啼啼喊:“大衛,大衛,我愛你,我真的愛你!”
  戰爭戛然停止。大衛敲貝蕾的房門。
  “什麽事兒?說吧!”
  “貝蕾,你沒事兒吧?”
  “沒事兒!”
  “對不起了,你爸無能,這輩子沒有遇到一個好女人。”
  “我媽挺好,你別把我媽跟這個瘋子相提並論!”
  “唉,你媽,不說了。”
  大衛呆站片刻又說:“貝蕾,我想跟達芙妮離婚,我們搬到墨爾本去,我的老板在那裏有分公司。”
  “離婚是你自己的事,我不會跟你去墨爾本。”
  這時,ICQ顯示媽媽登錄了,“寶貝,你好嗎?”
  貝蕾的肚子一陣抽搐疼痛。這個家不能呆了,再呆下去我得氣出癌症。她這樣想著,指尖敲打鍵盤:“媽媽,我很好,一切都很好。”
  惡人先告狀
  星期六,家庭問題援助中心的社工如約來到家裏,一個是白人婦女,另一個是亞裔婦女,來自台灣的江太太,國語講得很好。大衛拒絕跟她們談話,開著破車上班去了。
  白人婦女跟達芙妮在客廳談話,江太太帶貝蕾去附近樹林散步聊天。貝蕾一句話還沒說,就聽到家裏傳出達芙妮的哭訴聲,她冷笑道:“惡人先告狀。”
  江太太說:“你的繼母很苦惱,說自從你來以後,家裏很不太平,我想你一定也很苦惱。”
  “都是她在找麻煩!”
  “她一定有問題,不過,是不是先找找你自己問題,我們希望你和你的繼母都能心情愉快。 ”
  “那是不可能的。”
  “為什麽?”
  可以曆數達芙妮的罪狀太多了,當然,達芙妮也能抖落出一大堆罪狀,very rude,speaking Chinese all the time,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無聊!貝蕾想起“黑客”教的高招。
  “她種族歧視,罵大衛中國豬,不讓我們吃中國飯,每天給我吃剩下的麵包牛奶,還口口聲聲說我不相信你在中國能吃上,她隻想讓大衛掙錢養她,卻不想讓大衛對我負責……”
  江太太無言以對,她是個基督徒,轉而開始對貝蕾傳教布道,邀請貝蕾參加她所在的教會活動。江太太手提包裏放著一本《聖經》,隨口就能說出第幾章第幾節的內容,亞當、夏娃、伊甸園、耶和華,還有魔鬼撒旦的故事,讓貝蕾覺得非常神奇,又聽說教會裏都是中國人,牧師用國語布道,立刻表示願意參加教會活動。
  江太太說:“心中有主,你的靈魂就會得救,你會變得寬容安詳。《聖經》教我們如果有人打了你的左臉,你把右臉也伸過去讓他打,無論你的後媽對你怎樣,你每天早上見麵都跟她say hi,無論她給你吃什麽,都說一聲thank you,這樣最起碼你自己心情會好起來……”
  貝蕾聽從江太太的意見,進屋後對滿臉淚痕的達芙妮說:“Are you OK?”
  達芙妮正在擦眼淚,頓時驚呆了,好半晌喃喃道:“Cindy,please move out(請你搬出去住)。”
  “Oh,don't worry,I will do that。”
  …………
  兩位社工繼續做達芙妮的工作,貝蕾回屋上網。 “哦噢!”一個名叫“螢火蟲”的陌生網友闖進來。
  “嗨,‘自由女神’,你是北京來的?我是人大附中的,你呢?咱們交個朋友?”
  一定是“黑客”說的那個北京女孩兒。人大附中,就在我們學校對麵,他們食堂的菜好吃,我們經常溜進去蹭飯。
  “我是19中的,我們是北京老鄉,還是海澱老鄉,本該是朋友。”
  “黑客”沒有上網,他們是什麽關係?
  “太好了,我們什麽時候見麵?我快憋死了!”
  “為什麽不找‘黑客’玩?”
  “誰是‘黑客’?”
  “你不認識‘黑客’?你怎麽知道我?”
  “有一個人幫我在ICQ裏找的。”
  “那人是誰?”
  “網友,沒見過麵,明天能見到你嗎?”
  貝蕾想了想,一方麵出於好奇想見麵,另一方麵又怕這個“螢火蟲”是冒充北京女生的變態狂,出於安全考慮,她邀請她明天在北悉尼的華人教會見麵。
  “我就住在北悉尼,我家窗戶可以看到歌劇院。”
  “北悉尼是富人區,你們家很有錢嘛!”
  “我媽有錢,她在北京有兩個高爾夫球場,可她非要把我送到這兒受苦。”
  “現在跟誰生活在一起?”
  “一個讓我討厭的人。”
  “我猜是你父親。”
  “男保姆而已,全是我媽出錢。”
  她的男保姆是“黑客”?貝蕾想到自己兩個月來對“黑客”傾注的信任和感情,有一種荒誕感,啊,網絡世界真的太虛幻了!
  …………
  別成了老處女
  門外,達芙妮聲調又高了起來,越來越高,竟衝著兩名社工潑婦罵街:
  “誰讓你們這樣對我說話?我的丈夫是我的!我的家是我的,為什麽她要參加我的生活?為什麽我不留下她就保不住我的婚姻?我現在懷疑她到底是不是大衛的女兒?我有權利這樣懷疑!”
  這個瘋子!move out ,這個想法我和她倒是一致的。
  “螢火蟲”那兒能不能分租一張床位?
  “我也是跟讓我討厭的人生活在一起,我想找房子搬出去住。”
  “我真想讓你住我家,可是我的男朋友就要來了。”
  “男朋友將跟你住在一起?”
  “我們早就在一起了,我媽為了把我們分開才送我到澳大利亞,他要參加一個旅行團,然後溜出來找我,為了我他可以犧牲一切,我要跟他結婚。”
  “螢火蟲”多大了,就想到結婚?貝蕾調出她在ICQ登記的資料,也才滿十六歲。
  “哦,你好偉大。”
  “這世界隻有愛情能夠使我快樂。”
  貝蕾停住敲鍵盤的手,思忖到:我怎麽沒有覺得愛情有多快樂呢?她在單親媽媽身旁長大,媽媽的朋友大多也是單身女性,從小看她們情天愛海,跟一個又一個男人分分合合,心裏對此很是不屑。她崇拜女強人,媽媽的朋友中惟一得到她青睞的是麗娜阿姨,人家已經從一個國際集團的中國首席代表升為亞太地區的CEO了,媽媽連什麽是CEO都不知道,隻會在家裏寫些婚姻愛情方麵的小文章,前些時候還交了個窮男朋友,也不知道現在怎樣了?
  “螢火蟲”又發來message:“告訴我你的愛情故事?”
  我?貝蕾想到一度朝思暮想的劉念,這兩天差不多都把他忘到後腦勺去了,還有米樂,她覺得自己對奔騰3的喜愛絕對超過對他這個人,這是怎麽回事兒?我是不是未老先衰了?或是如媽媽所批評的,我這人很現實很物質?
  “我沒有什麽愛情故事。”
  “真的?那就趕快愛吧,別成了老處女。”
  達芙妮哭得死去活來,貝蕾雖然有很強的抗幹擾能力,但還是被攪得心煩意亂。她苦笑著自言自語道:什麽愛情不愛情,目前對我來說,是趕快搬出去住,趕快掙錢養活自己。她不知道如果搬出去,大衛會不會供養她?政府補貼要到兩年以後,錢才是她現在最需要的。
  4.
  許多新移民的社交生活都是從教會開始的,貝蕾和“螢火蟲”也在教會活動中交到了朋友。今天教會裏來了七八個華人中學生,他們互相交換了電話和ICQ號碼。“螢火蟲”悶在悉尼十多天正孤獨難耐,遇到身世相近的同齡人相見恨晚,掏心掏肝熱情無比,連拉帶拽近乎哀求請所有新朋友都到她家玩,來自台灣的艾琳有媽媽跟在身邊,廣東的阿華要趕著去餐館打工,鮑伯的爸爸今天從中國回來,隻有雷蒙、查爾斯和貝蕾應邀做客。電梯門打開,貝蕾看到一個四五十歲的中國老頭兒(在她眼裏四五十歲已經很老了),一陣迷糊以為自己是在北京的哪幢公寓裏。老頭兒正要進電梯,卻又收住腳,目光異樣地看看“ 螢火蟲”,看看貝蕾。
  中國老頭兒胡子拉碴兒,蓬亂的頭發已經白了不少,他直愣愣盯著幾個少男少女。
  這人是不是有毛病?
  “螢火蟲”走出幾步,漫不經心地轉過頭對老頭兒說:“晚上十二點之前你別回來!”
  老頭兒似乎這才獲準開口:“冰箱裏有炒麵。”
  他就是“螢火蟲”的“男保姆”?貝蕾想到他可能就是網上那個機智幽默的“黑客”,下意識地回眸看一眼,老頭兒正注視著她,撞見貝蕾的目光慌忙鑽進電梯。這麽一個糟老頭兒還在網上扮酷,真是變態到家了!貝蕾決定今晚回家就把“黑客”從名單裏永久刪除。
  這是一幢高級公寓,“螢火蟲”的家卻簡陋淩亂得像豬窩,廚房的水盆裏堆滿了油膩膩的碗筷,到處都是衣服鞋子,客廳的一個角落地毯被卷起來,放著畫架和顏料,有一張沒畫完的油畫,是個裸體女人。
  這個糟老頭兒還是個畫家呢,肯定是一張畫也賣不出的那類倒黴畫家。
  查爾斯問“螢火蟲”:“這是你畫的?”
  “螢火蟲”正在給大夥兒倒果汁,抬起頭表情誇張地:“我畫的?不可能,我恨死畫畫兒的,我媽也恨死畫畫兒的!”
  “那是誰畫的?”
  “就剛才電梯口碰到的那個討厭鬼。”
  雷蒙問:“他是你的房東?”
  “什麽房東?房客,保姆!”
  “螢火蟲”打電話給一家中餐館叫外賣:“每人標準三十塊,一共四個人,你們給配菜!”
  三四十二,貝蕾迅速換算成人民幣,大約七百,“螢火蟲”出手真夠大方。接著,“螢火蟲 ”的手機響了。
  “我在悉尼呢,來了有半個月了,沒事兒,說吧……”
  變態的戀童癖
  她用的是北京手機,國際漫遊得多少錢哪?貝蕾瞠目結舌,想到自己沒錢move out,不過是每個月四百澳元,四百澳元就能脫離苦海,可她真的不知上哪兒找這四百澳元?托 “黃花魚”找工作還沒下文,給羅老師看孩子工資太低,昨天推說社工到家裏談話,就算是辭職了。如果能找一份周末工作,媽媽再支援一部分,可這也很難開口,十年來大衛沒有給媽媽一分錢,這次辦移民的手續費、機票都是媽媽出的,還帶了兩千美金出來,怎麽好意思再要媽媽寄錢?
   酒宴擺在地毯上,幾個人盤腿坐著,貝蕾沒有動杯子裏的酒,不滿十八歲喝酒是犯法的,在達芙妮的屋簷底下待著法製水平提高了不少,絕對不能犯法,如果被達芙妮抓到把柄,一定會往死裏整她。
   “螢火蟲”大口喝酒大口抽煙,很快就醉了,哇哇大哭。查爾斯是個很老實的男孩兒,嚇得眼珠發直不敢動彈;雷蒙也是北京人,讀十二年級滿十八歲了,見多識廣,他抽出一把紙巾遞給“螢火蟲”:“哭什麽?你日子過得這麽好,還有什麽可傷心的,不就是剛來有點想家罷了,大家在一起,高興點吧!”
   “我才不想家呢,我恨我爸,也恨我媽,這世界上隻有兩個人愛我,一個是我姥姥,她死了,還有一個是我男朋友,我媽不讓我們在一起,我們就偏要在一起,如果他來不了澳大利亞,我就偷偷回去,叫我媽永遠找不到我……”
   雷蒙說:“你還要讀書,小姐,愛情是愛情,讀書是讀書。”
   “我早就不讀了,幾個月前我把書包課本全都燒了,我就是要跟他結婚!”
   貝蕾心裏為她惋惜,有這麽好的條件,如果我是她就讓家裏出錢上悉尼最好的女子中學MLC。MLC是教會學校,校服很漂亮,貝蕾經常在火車裏看到穿校服戴徽章的女生,個個都神氣十足,每每讓她既羨慕又自卑。
   雷蒙笑了:“你好像是小說裏的人物,而且不屬於我們這個時代。”
   “螢火蟲”止住哭泣:“我的故事就是小說,我媽有好幾個作家朋友,都想寫我媽和我的故事,我以後沒錢了,就寫自己的故事賣……”
   “螢火蟲”的媽媽十六歲那年拜畫家為師學畫,很快就跟畫家住到一起。十七歲懷了孩子,由於年少無知,懷孕五個月才知道自己快當媽媽,這時已經不能做流產手術了。她想了很多辦法盼望孩子胎死腹中,大把大把地吃藥,亂蹦亂跳,握拳擊打隆起的肚子,甚至用鋼針亂紮,就這樣“螢火蟲”還是非常健康地來到人間。據說那天夜裏,她媽媽肚子疼得厲害,畫家心裏很煩,跑出去找朋友喝酒,“螢火蟲”生在小平房的泥地上,赤裸裸地躺在那兒哭個不停。年輕的媽媽仍然盼望她死,天那麽冷,新生兒一定會被凍死。他們沒有錢養活孩子,畫家辭了中學老師的工作,以為能靠賣畫兒為生,卻山窮水盡,連買米的錢都沒有。幾個月來全靠一幫窮朋友,這個人接濟三五斤大米、那個人接濟幾個饅頭熬過來的。媽媽拖著流血的身子在小屋裏翻箱倒櫃,找出兩毛錢,她用這兩毛錢到胡同口打電話,找到一個女朋友,女朋友送來兩斤紅糖、五斤大米,也是這個女朋友把凍得發紫的小“螢火蟲”抱起來。三天過去了,畫家仍在外麵爛醉如泥,十七歲的小媽媽抱著孩子回娘家,姥姥接過小外孫女,卻把女兒趕出家門,她不原諒這個讓她丟盡臉麵的女兒,即使後來“螢火蟲”的媽媽成為京城有名的女企業家,姥姥還是不讓她踏進家門……
   從“螢火蟲”記事開始,媽媽就很有錢了,誰都不知道她是怎麽發財的。有幾年她去了廣東,從廣東回來就變成了富婆。媽媽依然年輕漂亮,身旁的男朋友走馬燈似的換,就是不結婚,她每個月都讓女兒捎錢給畫家,卻堅決不見他。她不讓“螢火蟲”喊她媽媽,似乎為了彌補什麽,在金錢物質上非常縱容女兒,母女倆在一起像平起平坐的小姐妹。姥姥死後,“螢火蟲”開始抽煙,媽媽也抽煙,媽媽常常給她遞煙點煙。可是,當媽媽發現“螢火蟲”跟自己的球場教練談戀愛,霎時間變得比王母娘娘更加冷酷無情,她開除了這個教練,而且跟北京附近所有球場打招呼不許雇用他。為此,她破例約見畫家,從“螢火蟲”出生整整十五年半這是第一次見麵。畫家若幹年前去澳大利亞並獲得居住權,但他一直住在北京,她要求他帶女兒去澳大利亞,花多少錢都可以,她絕不允許女兒重蹈覆轍淪為未婚媽媽……
   “螢火蟲”的故事讓少男少女們感到沉重鬱悶。查爾斯瞪著一雙很大很黑的眼睛說:“過去,我以為我很不幸,我的爸爸每年都要回上海住好久,我媽媽說他在上海有女朋友,但至少他們沒有分開,我爸爸很愛我,我覺得他也愛我媽媽……”
   貝蕾說:“你可能很不幸,但是目前我比你更不幸,你沒有後媽,而且有錢,如果我是你,就花錢上MLC,那所學校有一百多年的曆史,她們的校服真漂亮。”
   雷蒙聳聳肩膀:“你慢慢地接觸人多了,就會發現每個人都有很多故事,你那點事兒太不足為奇了,找學校讀書吧,不讀書來這兒幹嘛?”
   貝蕾好奇地問:“雷蒙,你家還正常吧?”
   “什麽叫正常?哪有正常的?父母的血液在我身上流淌,但是我的靈魂跟他們完全沒有關係,走自己的路,好好讀書吧。”
   “螢火蟲”說:“我要等我的男朋友來了,再決定要不要讀書,我想他。”
   雷蒙看到桌子上有一張男人的照片,“就是這個人?起碼有三十歲了。”
   “二十八。”
   “大你一輪多呢!如果不是貪圖你媽媽的錢,就是一個變態的戀童癖。”
   “不許你胡說,他愛我,我也愛他。”
  ‘黑妞’,高興些吧
  雷蒙哈哈大笑:“我們男子高中的學生,個個都很優秀,哪天我們學校開party帶你去,保管你眼花繚亂,不知該選哪一個了。”
  “不,我就愛我男朋友。”
  貝蕾注意到“螢火蟲”的口氣不那麽堅定執著了。雷蒙讀的男子高中跟MLC同樣有名,那兒的男生一定都比劉念優秀,雷蒙也挺優秀,就是有點油嘴滑舌。查爾斯的眼睛很漂亮,但總是一副吃驚的樣子,他是在澳大利亞長大的,聽說在這兒長大的孩子都傻乎乎的。無論如何,貝蕾在悉尼開始有自己的社交關係,有朋友了,她的心情非常愉快。
  離開“螢火蟲”家,兩個男生一同繞道送貝蕾回家,天有點兒冷,查爾斯脫下自己的夾克披在貝蕾身上,貝蕾感動得差點兒掉淚。在北京接受他人的關懷嗬護是習以為常的事兒,媽媽總數落她不知感激。哦,媽媽,澳大利亞教會了我心存感激。
  火車穿過悉尼大橋,眺望夜色中的歌劇院、情人港碼頭,貝蕾第一次發現悉尼真的很美,美極了。  
  觀光遊船緩緩離開碼頭,貝蕾憑欄眺望前方,海鷗在藍天白雲間翱翔,海風在身旁輕歌曼舞,她想象自己是《泰坦尼克號》裏的女主人公,不由地張開雙臂高聲喊道:“啊,我愛你,悉尼!”
  驀然回眸,看到王瑤正舉著相機拍照,米樂傻嗬嗬地笑著,“黑妞”靜靜地站在邊上。貝蕾有點兒恍惚,影影綽綽地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王瑤將鏡頭轉向“黑妞”:“嗨,黑妞笑一笑!”
  “黑妞”仿佛如夢初醒勉強一笑。
  幾個月的分別,“黑妞”完全判若兩人。原先的她是那麽的愛說愛笑愛唱。“黑妞”比貝蕾大三歲,曾經像親姐姐一樣關照貝蕾。“黑妞”有一副非常甜美的嗓音,讀到高二輟學參加一個酒吧樂隊當了歌手,出國前因為在酒吧裏吃搖頭丸被抓去強製戒毒,她的男朋友,那個搖滾樂手,因為販賣搖頭丸判了重刑。那會兒,“黑妞”的名字就像瘟疫,或許媽媽就是為了要貝蕾遠離瘟疫而痛下決心送她出國。媽媽,你要是知道我又跟“黑妞”在一起了,會不會昏倒?
  貝蕾上前勾住“黑妞”的肩膀:“‘黑妞’,高興些吧,看到你這麽憂鬱,我心裏很難受。 ”
  “沒事兒,我隻是不知道來這兒該幹什麽?在北京我也不知道該幹什麽?快十九歲了,人家這個年齡都上大學了,我讀九年級都困難,我真羨慕你,貝蕾,你很明確你的未來,還有米樂、王瑤都對未來充滿信心,我不知道我的未來是什麽。”
  “讀書吧,九年級就九年級吧,就當自己才十六歲。”
  “黑妞”搖搖頭,“那是不可能的,這兒挺美,我就在這兒跳海喂魚算了。”
  貝蕾想說些安慰鼓勵的話,不知從何說起,抬眼看悉尼港灣景色依舊,心頭卻烏雲重重。
  讀書,必須讀書,不讀書毫無前途。貝蕾想。
  上周,語言學校校長親自將畢業證書發到她的手中,校長誇她是偉大的學生,great。貝蕾也覺得自己偉大得可以,僅僅三個月就通過畢業考試,可以上任何一所學校,聽任何一門課了!羅老師為她介紹一所學校,據說在公立學校中還算相當不錯的。她去學校報名並接受測試,老師說她可以上十年級。貝蕾還是惦記著MLC,昨天晚上在飯桌上跟大衛提到MLC,大衛不知道MLC是什麽學校,說你喜歡就去報名吧,但一聽說每年學費要一萬多澳元,立刻拉下臉來,“你太虛榮了,我不知道你媽媽怎麽把你教育的這麽虛榮!”貝蕾真後悔自己多嘴,不要說一萬多,就是一千多,他也不會出的。他離開中國十多年,根本不知道中國現在是什麽樣子,好像把貝蕾辦到澳大利亞就已經是從水深火熱中將她解救出來,貝蕾的任何一點物質欲望都出乎他的意料,統統被他歸咎為“虛榮”,歸咎為媽媽教育的失敗。貝蕾仍然沒有放棄上MLC的念頭,雷蒙說了跨進名牌高中就等於一隻腳跨進名牌大學了,雷蒙的媽媽在唐人街中餐館包餃子供兒子上私校,這才叫遠見。貝蕾一直想著怎樣跟媽媽商量上學的事兒,又聽說MLC可以給有特殊才能的學生發放獎學金,她在小學和中學樂隊都是首席琵琶,這算不算特殊才能?隻要能得到部分獎學金,剩下的媽媽肯定願意出,媽媽有這個經濟能力,隻是要解決她的觀念問題。前些時候媽媽說她準備投資股票,股票的風險絕對比投資教育大。
  跟媽媽簽一份投資合同?對啊,是投資,不是負擔!
  這是一個振奮人心的靈感,貝蕾為自己的新靈感激動不已。她站在船舷上再次張開臂膀,大聲喊道:“噢,我要上MLC了!”
  米樂跟著振臂高呼:“我也要上MLC!”
  “MLC是女校!”
  幾個人笑著抱成一團。又見唐人街,貝蕾心頭的饞蟲爬上來,她越來越饞中餐了,為了咽下達芙妮的飯菜,她買了一小瓶醬油放在自己的屋子裏,達芙妮做衛生時發現了,大叫大喊說整個家都被熏臭了。貝蕾說你才臭呢,為什麽你一天要噴一加侖香水,就因為你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都發出臭味。達芙妮打電話找大衛,她隻能打電話找大衛了,警察不管這家的事兒,家庭問題援助中心也愛莫能助,大衛真夠可憐的,幾乎沒有一天能平平安安地上完十個小時班。奇怪的是達芙妮哭鬧著,家務活兒從不耽誤,飯雖難吃,衣服卻洗得很幹淨,洗幹淨了,熨得整整齊齊送進貝蕾的衣櫃。有時剛吵完架,達芙妮送衣服進屋,貝蕾還真有點不好意思呢。貝蕾曾經試圖自己洗衣做飯,可是她堅決不讓貝蕾進廚房和洗衣房。那是她的地盤,就像一隻看家的狗,誰想動她的地盤就跟誰拚命。
  這兒的規矩是AA製
  今天,米樂處處搶著買單,可以飽餐一頓美味佳肴,去那家川菜館吧,辣子雞丁,水煮魚,酸辣粉,就在玻璃牆上寫著呢,每回經過都要一番掙紮才能挪開腳步。要省錢啊,這兒可不是北京,在北京想吃什麽開口就能吃到,媽媽跟在身後付錢,在這兒花每一分錢都要掏自己的腰包。她連著兩個周六去一個菜店賣菜,一個小時五塊錢,一天八個小時腿都站腫了才掙到四十塊錢,怎麽舍得花呢?
  前方人群中,“黃花魚”腳步匆匆地走著,貝蕾猶豫了一下沒有叫她,“黃花魚”徹底棄學了,每天打三份工,在這個城市的三個方向穿梭奔波。貝蕾賣菜的工作就是她讓出來的,她還幫劉念找到洗碗的活兒。貝蕾不好意思跟“黃花魚”打招呼,相比之下她太奢侈了,竟然花大把大把時間在街上閑逛。
  “黑妞”站在一家美容院前不動,兩眼直勾勾地看著裏麵。
  “想改變形象?”王瑤問道。
  “黑妞”苦笑,“什麽呀,我姑姑說我要是不想讀書,就送我去學修指甲,修指甲每月能掙兩三千,難道我要在這兒給人修一輩子指甲嗎?”
  貝蕾往店裏看看,兩個中國女孩兒正專心致誌地給客人修指甲,是啊,她們為什麽要不遠萬裏來澳大利亞修指甲?在國內多好,天天可以吃可口的飯菜。她轉臉對“黑妞”說:
  “如果你真不想讀書,還是回北京吧,在北京你可以去唱歌,說不定能唱紅,比王菲還紅。 ”
  “是啊,我也想回北京,可是北京有太多讓我傷心的往事。”
  “那就讀書吧,你的英文水平比我三個月前好多了。”
  “黑妞”的父母都是外交官,小時候在英國住過幾年,父母離婚後她就在幾個親戚家流浪,現在又流浪到悉尼的姑姑家。
  “再說吧,我真希望明天早上地球就毀滅了。”
  王瑤說:“我可不希望,我還沒有男朋友呢。”
  米樂打岔說:“我們找個地方吃飯吧!”
  王瑤呼應道:“讚成!米樂,請我們吃西餐吧,我還沒吃過正宗的西餐呢!”
  貝蕾一聽西餐神經就錯亂了,怒不可遏地吼道:“吃什麽狗娘養的西餐?!”
  三雙眼睛突然都變大了,齊刷刷地瞪著貝蕾。
  我這是怎麽了?我怎麽會這麽粗野?霎時,多少傷心委屈一起湧上心頭,貝蕾控製不住地哇哇哭了起來。
  三個朋友在邊上驚慌不已。
  “黑妞”上前拍拍貝蕾:“你沒事吧?”
  貝蕾流著眼淚笑道:“我後媽的三明治把我吃瘋了。”
  米樂說:“我們不吃西餐,以後誰也不準提西餐,貝蕾想吃什麽,我們就吃什麽。”
  貝蕾指了指馬路對麵的川菜館:“辣子雞丁,水煮魚,酸辣粉!”
  說著口水直冒,一副饞相,像個餓死鬼,逗得朋友們笑彎了腰。吃飽喝足,貝蕾的腦子恢複正常工作,她覺得這麽“宰”米樂很不合情理,尤其是王瑤毫不掩飾吃大戶的心態,什麽都讓米樂掏錢,剛才路上買電話卡也是米樂出的錢。她率先拿出錢包,說:“我們大夥兒均攤今天的開銷,船票、飯錢總共二百,每人五十,王瑤還應該加上電話卡的二十塊錢……”
  米樂趕忙說:“不不,今天我請客!”
  “別土冒了,這兒的規矩是AA製。”
  “黑妞”和貝蕾各掏出五十塊錢。
  米樂見貝蕾神情嚴肅不敢違抗,忐忐忑忑地收了錢。
  王瑤說:“AA製?我沒帶那麽多錢,米樂,讚助我吧!”
  貝蕾說:“下不為例,今後一概AA製。”
  王瑤失望地:“貝蕾,我是衝著你和米樂來悉尼的,我覺得你變了。”
  “肯定變了,你也會變的。”
  …………
  在中央火車站,貝蕾指點王瑤和“黑妞”乘車先走了,米樂還站在身旁,他把五十塊錢還給貝蕾:“貝蕾,我們倆就別AA製了,好嗎?”
  貝蕾很想收回那五十塊錢,故意裝作往遠處看火車,斟酌一會兒,“米樂,我們也要AA製,這是西方文化,別在這兒講哥兒們義氣。”
  米樂把錢塞到貝蕾口袋裏:“你不是我的哥兒們,我愛你。”
  貝蕾不再堅持,這時她的火車進站了。
  “再見,記住,下一班就是你的火車。”
  貝蕾上車了,火車就要開動的那一刻,米樂突然跳上車。
  “你上哪兒?”
  “我要送你回家。”
  一股暖流在貝蕾心頭彌漫,她低下頭,對自己說:“米樂有什麽不好呢?”
  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窗外汽車聲響告訴貝蕾,大衛回來了,今天回來得這麽早?不加班了?父女倆同住在一個屋簷下,卻有好些日子不照麵了。貝蕾早晨去上學,大衛還沒起床,晚上她睡了,他才下班回家。周末,貝蕾忙於打工和社交活動更沒有時間呆在家裏。
  乒嘭!乒嘭!大衛關車門、進家門的動靜很大。他是不是吃錯藥了?平時安靜得像個木頭人,隻在達芙妮鬧到極點的時候,木頭人才會做出短暫的劇烈反應。貝蕾已經對父親的期望值降到零點,怨氣隨之消失了,有時候想起他還有點同情、心疼。他是這個洋女人的長工,不折不扣的長工,這麽多年他至少掙了三四十萬澳元,可他吃的是什麽?穿的是什麽?開的是什麽車?達芙妮不打一天工,養得白白胖胖,吃補藥,進美容院,開著卡迪拉克。在北京的語文課上學過魯迅的一句話:哀其不幸,怒其不爭。這正是貝蕾對大衛的心情。
  達芙妮在廚房做飯,貝蕾以為她會高聲喊:Cindy,dinner's ready!她堅持叫貝蕾Cindy。在語言學校報名的時候,貝蕾給自己起了個英文名字叫Amy。澳大利亞的新朋友叫她Amy,華人教會的教友們也都叫她Amy。
  一聲巨響,鍋碗瓢盆落地,達芙妮慘叫。
  他衝誰發火呢?貝蕾站起來,想出去看個究竟,可是又很害怕,把門打開一條縫,看到餐桌被掀倒在地,大衛正怒發衝冠,滿頭亂發真的都豎了起來,指著達芙妮說:“我女兒沒有說錯,你是一個母狗!”
  奴隸終於忍無可忍了,要造反了。貝蕾有點幸災樂禍,關上門正要回到電腦前,又想大衛是不是瘋了?他會不會殺了達芙妮?她可不願意在自己眼皮底下發生血腥事件,況且,大衛是她的父親,殺人償命,結果不堪設想。
  貝蕾走到廚房門口,“你沒病吧?”
  大衛看到貝蕾,眼睛裏的怒火熄滅了,“對不起,貝貝,真的對不起。”
  說著,潸然淚下。
  貝蕾從來沒有見過成年男人的眼淚,那淚水就像尖銳的利器紮在心頭,疼得她也想哭。
  “有什麽大不了的?過得來就過,過不來就拜拜,她是瘋子,你跟著瘋什麽?”
  達芙妮緩過神來,說:“我要報警,我要報警!”
  “去,把警察找來,讓警察帶我女兒去做DNA,看她是不是我親生的,如果是,我就要告你誣陷罪,判你進監獄三年!”
  達芙妮驚呆了,臉色蠟白,一隻腳半抬著僵在那兒。
  貝蕾大概知道發生了什麽,達芙妮跟家庭問題援助中心的人說過,貝蕾不是大衛的親生女兒,是中國人口販子偽造身份的非法移民。江太太隻當笑話來講,說她真的需要去看精神病醫生。最近,澳大利亞有關部門查出幾十個通過各種手段進入澳大利亞的非法移民,其中大多數都是十七八歲的亞洲小姑娘,鬧得移民局杯弓蛇影草木皆兵。達芙妮竟然在這個節骨眼暗下毒手,企圖借助移民局拔除眼中釘肉中刺,把貝蕾驅逐出澳大利亞。這個女人不僅是瘋,而且還心狠手辣。
  “大衛,”達芙妮再次緩過來,搖著頭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你知道你自己做了什麽!”
  今天,兩個移民局官員突然在大衛的公司出現,找公司老板談話,找大衛談話,問到關於貝蕾的很多事情,她是哪兒出生的?幾點幾分?出生體重多少?為什麽你到澳大利亞以後沒有寄錢回中國撫養女兒?老板跟大衛的關係不錯,他對移民局官員說世界上再沒有比大衛更愛女兒的父親了,很多年前大衛就拿女兒的照片給我看,我通過照片看到他女兒一年一年長大,你們不覺得他們父女長得非常相像嗎?
  也許這事兒就這麽過去了,也許移民局還會找貝蕾談話,真要做DNA也有可能。大衛擔心女兒口無遮攔把事情弄得更加複雜。他用中文說:“貝蕾,如果移民局找你談話,千萬別亂說話,照實說,你應該記得小時候的事情,我天天接送你去幼兒園,帶你到處玩……”
  “你不用擔心我,好好想想你自己的生活吧,這叫什麽日子?比科索沃還亂!”
  “我們搬去墨爾本吧。”
  “不,我剛熟悉這兒,剛有了朋友,我不去。”
  大衛歎氣,雙掌不停地搓臉。
  貝蕾說:“你別鬧了,她會狗急跳牆的,弄不好上吊自殺,她是本地人,你惹不起。”
  大衛抬眼看女兒,他從這句話裏聽出血緣親人的關愛,感受到女兒的成熟和冷靜,內心得到莫大的安慰。幾個月來夾在女兒和老婆中間,竭力試圖端平一碗水,達芙妮對貝蕾的諸多意見,大衛未必沒有同感,他無力改造女兒,隻把她當做債主,想著熬到她十八歲,請她搬出去恢複太平日子。但,今天的事件徹底改變了他的看法,他覺得自己虧待委屈了女兒。
  “你餓不餓?我們出去吃飯?”
  貝蕾點點頭。
  父女倆剛要上車,達芙妮追上來:“大衛,你不能走!辛迪,求求你,不要走!”
  大衛不理她,開車就要走,貝蕾搖下車窗說:“我們出去買點食物,就回來,不要太擔心! ”
  “你們一定要回來!”
  倆人在附近一家廣東餐館吃米粉,大衛狼吞虎咽兩大碗,貝蕾看出他和自己一樣饞中餐,心裏非常同情,他跟達芙妮生活了快八年,這八年是怎麽熬過來的?
  回到家裏,達芙妮已經把廚房收拾幹淨,笑眯眯地切好水果招呼他們吃。
  大衛還是不理她,進進出出從臥房裏把枕頭被褥衣服搬到車庫,關上門,任憑達芙妮怎麽哀求都不搭理。
  這一夜,貝蕾睡睡醒醒,達芙妮始終守在車庫門口嘰嘰咕咕。
  第二天早上,達芙妮做的早餐比任何時候都豐富,貝蕾看到自己的盤子裏有兩塊厚厚的牛排,以為端錯了呢,再一看,三個盤子裏的食物都一樣多,忍俊不禁笑了。看來,什麽事情壞到極點就會往好的方麵轉變。
  看別人都是虛榮
  周末到了,可以party了,每周五天上課(貝蕾已經在公立學校插班讀十年級了),一天打工,就盼著周末的party,通過party朋友圈滾雪球似的越滾越大,生活越來越豐富多彩,忙得連教會都很少去,江太太不特別打電話約她,她就會因為各種應酬,把耶和華忘到腦後。不過,每回缺席禮拜,她都會在心裏向上帝懺悔,牧師說上帝會原諒他的孩子。
  今天的禮拜又去不了了,晚上在鮑伯家party,鮑伯家的房子很大,他的父母是台灣人,爸爸在上海做生意,媽媽平時吃素念經,有個姐姐在美國讀書。前些時候,鮑伯的媽媽得知他爸爸在上海娶了個模特做小老婆,還在上海擺了婚宴,氣得不吃不睡哭成淚人,她的佛家姐妹陪她去臥龍崗南天寺住幾天,可是佛主也無法讓她看破紅塵,一天夜裏她溜出廟宇,趕第二天早晨的班機追到上海去。於是,鮑伯家的大房子成了少男少女們的大樂園。
  貝蕾需要花些時間染頭發,美發廳染一次六十塊錢,自己買彩色發膠才花不到十塊錢。紅藍綠紫黃各染一縷,用吹風機一縷縷吹立起來,抹上熒光眼影、唇彩,穿上黑色背帶裙,活脫脫一個幽靈!肯定能在party上出盡風頭。
  幽靈出門是個難題,大衛在家,這會兒正在門口修車。他還住在車庫裏,自從那次造反之後就不再加班掙錢,並堅持不理達芙妮,家庭問題援助中心的社工又一次次上門,大衛沉默如山,誰都無法撬開他的嘴。他在車庫裏安一台電腦,申請一條電話線,每天也“哦噢”、“ 哦噢”地上網聊天。他比前幾個月關心關注貝蕾,經常開車接送她上學放學,這遲到的愛恰恰是貝蕾感到頭疼的事兒。
  貝蕾找出一件帶帽子的風衣,怕壓壞頭發,雙手托著帽子貓著腰躲躲閃閃出了家門,剛要拐出路口,突然聽得大衛喊道:“貝蕾,你上哪兒去?”貝蕾愣了一下撒腿就跑。
  大衛開車追上來,“你鬼鬼祟祟的幹嘛?”
  貝蕾低著頭:“我朋友生日開party。”
  “走,我送你去,你每個周末都半夜三更才回來,我要看看你跟什麽人來往?”
  “不,我不要你送!”
  大衛跳下車揪住貝蕾往車裏塞。
  “你幹嘛?我要叫警察了!”
  “好啊,你叫吧,達芙妮的毛病你都學會了,我看你來澳大利亞,好的沒學到,壞的無師自通!”說著,看到貝蕾的頭發,“你看你,照照鏡子,電影裏妓女才這麽打扮!”
  “什麽是好?什麽是壞?你太落伍了!你知道現在是什麽年代嗎?你的思想和你的服裝早就成了出土文物!”
  “我真沒想到你變成這樣,你媽媽好偉大啊,教出一個這麽趕時髦的女兒!比那些真正的澳大利亞人都時髦!”
  “澳大利亞人又怎樣?澳大利亞人土得掉渣兒,你根本就是崇洋媚外,所以達芙妮才橫行霸道!”
  “達芙妮就算是個混蛋,你就十全十美了嗎?你的問題太大了!貝蕾,我是你的父親,我有義務教育你,你這個樣子不改變,滿十八歲,我也不會放你出去獨立生活……”
  “你最好回中國生活一段時間,再來教育我!”
  “我在中國生活的時間比你長……”
  “但是,你的中國,我不認識,我的中國,你也不認識!”
  “不管中國變成什麽樣,虛榮心都是不良品德!”
  貝蕾心說:因為你無能,所以看別人都是虛榮。
  這是大衛跟貝蕾說話最多的一次,父女倆吵吵嚷嚷到了鮑伯家的區域,前方天主教堂右轉再右轉就可以看見那座大房子。貝蕾絞盡腦汁想著怎樣甩掉大衛,她故意裝作不認識路,指指這兒,指指那兒,帶著大衛轉圈。然後隨手指著路邊一幢房子,說:“到了,你別跟過來! ”跳下車飛跑,穿過一片小樹林,大衛就看不到她了。她終於成功逃脫了。
  王瑤、“黑妞”、米樂都來了。貝蕾是友誼的橋梁,通過她,北京的朋友和悉尼的朋友全聚到一塊兒了。她還通知了劉念和“黃花魚”,可是他們要打工來不了,貝蕾心裏還有點放不下劉念,總想著找機會看清黃山真麵目之後,再決定是否接受米樂或是別的男生的求愛。劉念應該來party看看她在朋友中多麽吃香,多麽popular。
  貝蕾眉飛色舞地向朋友們描述如何擺脫大衛的跟蹤追擊,艾琳氣喘籲籲地跑進來,撲進鮑伯懷裏:“我把媽咪丟在City了,今天晚上我不回家。”
  他是不是受刺激變態了
  艾琳的爺爺在台灣是一個赫赫有名的政治人物,爸爸是一個新黨派的領袖,艾琳剛滿十五歲,卻已經是戀愛專家了,去年在墨爾本讀書,跟一個馬來西亞男孩交朋友,她爸爸強行將她轉學到悉尼,並派她的媽媽陪讀。艾琳說她爸爸跟女秘書偷情,借機把媽媽趕到澳大利亞。艾琳的媽媽認識鮑伯的媽媽,兩家人第一次在悉尼聚會,艾琳就把鮑伯迷得神魂顛倒。艾琳的媽媽雖然自己幾乎被那個顯赫的家族拋棄了,卻仍為捍衛那個家族的榮耀不遺餘力,堅決反對這樁門不當戶不對的戀情。她寸步不離盯著女兒,艾琳一次又一次乘媽媽不留神跑了。以往每次艾琳不見了,她媽媽就打電話找鮑伯的媽媽,兩個被丈夫遺棄的女人反目成仇,吵架吵得斯文掃地。
  電話鈴聲此起彼伏,鮑伯家的座機,艾琳的手機,貝蕾的手機一個接一個地響。
  艾琳的媽媽又要找鮑伯的媽媽吵架了。鮑伯示意大夥安靜,接起電話,說我媽咪去中國了,艾琳跟我在一起,她很安全。話筒裏傳出哭鬧聲,艾琳在旁邊笑,小聲說:“我媽咪不認得路,她最笨了。”
  貝蕾把鈴聲關了,小屏幕不停地顯示大衛的電話號碼,她心裏有點不安,但是一想起剛來澳大利亞那會兒的諸多經曆便意氣難平,在我最需要關懷和溫暖的時候,你對我冷若冰霜,現在你跟達芙妮鬧翻了,覺得孤獨了,把注意力轉移到我身上,哼,太晚了!
  忽然,屏幕上出現一串熟悉的號碼,那是北京家裏的電話,貝蕾趕忙接起。媽媽慌亂地問: “貝貝,你在哪裏?你爸爸急死了!”
  “沒事兒,媽媽,我跟米樂和王瑤在一起呢,不信,我讓他們跟你說話。”
  大衛竟然打電話到北京,他還真舍得花電話費呢,肯定朝媽媽一通攻擊。
  “你應該跟你爸爸說清楚,他是你父親,你應該尊重他!”
  “媽,我跟他說不清楚,你就放心吧。”
  貝蕾讓王瑤、米樂跟媽媽打聲招呼,媽媽還是疑疑惑惑,過一會兒,又打電話來:“你爸爸說不管多晚,他都在你下車的地方等你,你一定要早點回家,我也坐在電話機旁等著,你不回家我不會睡覺。”
  唉,真掃興。
  “螢火蟲”跟一個看上去有三十歲的男人來了,高爾夫球教練真的跟旅行團來澳大利亞,“ 黑”了下來,在北悉尼公寓裏住了半個多月,“螢火蟲”的“男保姆”還蒙在鼓裏呢。“其實他知道了,也拿我們沒辦法,他花的是我媽媽的錢,如果他不保守秘密,就會跟我一起完蛋。”“螢火蟲”昨天上網聊天這麽說的。
  貝蕾並沒有把“黑客”從ICQ名單裏刪除,隻是近來她不那麽依賴電腦了,手機開始惟此為大,不停地有人找她,乘車、上廁所都不得安寧。偶爾還會在網上遇見“黑客”,他們照樣打招呼,貝蕾向他谘詢過MLC,還跟他提到“螢火蟲”,“黑客”旁敲側擊打聽“螢火蟲”的事兒,貝蕾當然不會泄密給他。
  王瑤跟香港來的威廉打得火熱,她正在實施自己的留學規劃——找一個有錢的男朋友,減輕父母的負擔。她相信凡是香港或是台灣的男生都是富家子弟。貝蕾還記得王瑤小時候胖乎乎流著鼻涕的模樣,沒想到現在會出落得這麽漂亮,一米七的身高真讓貝蕾羨慕忌妒。你看她,站著說話還扭屁股,什麽時候學得這麽風騷?看樣子威廉逃不出她的情網了。不過,威廉家沒什麽錢,他的奶奶快七十歲了還給一家雜貨鋪打工。他爸爸媽媽經常吵架,也是家庭問題援助中心的照顧對象。
  “黑妞”在樓梯口跟雷蒙聊得很投入,她的臉上綻開久違的笑顏。
  少男少女們很快就成雙結對,各自細雨綿綿,剩下幾個落單的男孩兒都不怎麽樣,米樂始終緊跟貝蕾,他巴不得大夥兒都把他看成是貝蕾的男朋友。
  電話屏幕不停地閃出大衛的電話號碼,想著媽媽在北京坐在電話機旁,肯定比熱鍋上的螞蟻還焦急,貝蕾沒有心情再玩了,跟米樂說:“我得走了,再不走,我媽會急瘋的。”
  貝蕾沒有驚動其他朋友,悄然離開party,今天好像還沒有人格外注意她的幽靈裝扮,這讓她不無遺憾。
  米樂送出來,黑暗中突然抓住她的手:“貝蕾,讓我親一下,就一下。”
  “不,我還沒想好。”
  “我們已經親過了,你忘了嗎?”
  “那不算,那是我們不小心碰到的。”
  “貝蕾,我愛你,我會好好讀書的,將來掙錢養你。”
  “我不要別人養我,我要做女強人。”
  “女強人不結婚嗎?”
  “不知道,你別跟著我了,大衛的車就停在那兒!”
  “我在北京經常上你家,你爸看到我又有什麽關係?我去跟他打招呼。”
  “千萬別,他跟我媽不一樣,他的腦子在澳大利亞呆壞了,你就別給我找麻煩了!”
  貝蕾抽出被米樂攥住的手,快步跑開。
  剛鑽進車,不等坐穩,大衛便問:“那個男生是誰?”
  “什麽男生?”
  “你才多大?就交男朋友?”
  “你想到哪兒去了?”
  “你已經撒謊成性了!”
  貝蕾學西方人聳聳肩膀,表示不屑。
  大衛氣得雙手發抖:“從下個月開始,你自己打工養活自己吧!”
  “我還沒有成年,你不養我是違法的。”
  “讓你媽養你,是她毒害了你!”
  媽媽還在家裏等著呢,貝蕾趕緊給媽媽撥個電話,叫媽媽安心睡覺。
  這個月的電話費又得打超了,會超出多少?上個月才超出三塊澳幣,達芙妮都不客氣地向她收錢。
  大衛開著車義憤填膺地嘮叨不停。
  貝蕾閉上眼睛不再說話,天哪,我怎麽會攤上這麽一個父親呢?媽媽,你怎麽找一個這樣的人做丈夫呢?貝蕾隱隱約約知道當初是因為媽媽愛上另一個男人,大衛才離婚遠走澳大利亞的,他是不是受刺激變態了?我以後可不能隨便結婚生孩子……
  沒有理解的愛比恨還可怕
  “哦噢”,“哦噢”,回到網上世界。米樂的奔騰3速度真快,下禮拜該物歸原主了,雖然米樂說隻要把大衛組裝的笨電腦送去給他就行了,貝蕾想了又想覺得這樣做不合適。這些日子米樂沒有電腦用,隻能偶爾借用房東兒子的電腦。米樂對我真好,要是他不整天把“一輩子”掛在嘴裏,也許還可以走著瞧,一輩子可太漫長了,米樂胸無大誌,不像劉念滿腦子想著都是哈佛劍橋牛津,劉念還說過他絕不會加入外國籍,因為他熱愛政治,將來要回國從政。劉念怎麽樣了?天天洗碗到半夜三更,是否還想著國際形勢?
  大衛在車庫裏,肯定也“哦噢”、“哦噢”地聊天,貝蕾偷襲過他的電腦,她知道大衛也偷襲過她的電腦,但他打不開信箱和ICQ,在通訊交友的軟件運用方麵,貝蕾已經高過大衛一籌,她知道怎樣加密上鎖。大衛隻會不停地刪除,但他不知道所有被刪除的文件都藏在一個秘密的角落。貝蕾在那個角落,看到大衛跟媽媽打筆戰,他說這個女兒讓我傷心失望,我在她身上看到你可悲的人生和她注定同樣可悲的未來。媽媽說我為我自己驕傲,我更為我的女兒驕傲。他跟一個來自國內的東北女孩兒聊天則是另一副麵孔,女孩兒寫道:“此刻,窗外下著大雪,我在想澳大利亞夏日陽光下的你。”他答道:“采一束陽光寄給你,擁抱你青春的生命。”大衛還給自己起個網名叫badboy,真是酸得掉牙。電腦曆史記錄還顯示大衛時常登錄黃色網站,這個看上去道貌岸然不食人間煙火的木頭人,居然會對黃色網站感興趣?“黃色”沒什麽大不了的,澳大利亞老師堂而皇之地在教室裏拿著生殖器模型,講使用避孕套的方法和意義,國內老師不講學生們也知道男女之間是怎麽回事兒。讓貝蕾瞠目結舌的不是他的“黃色”,而是他的虛偽,他在她和媽媽麵前表現得過於正人君子了。
  達芙妮在客廳抱著電話跟她的珍妮聊天,時哭時笑,聲音忽高忽低。她每天洗衣做飯還是那麽勤勉,隻是多了一個壞毛病,邊幹活邊自言自語,甚至罵些不堪入耳的髒話,晚上她開著電視並不看,到處打電話訴苦,經常睡著了手裏還攥著話筒,好在澳大利亞的電話是按次數算錢的。
  這個家怎麽能待呀,大衛最近幾次說他要監護她到二十五歲,還有九年時間,呆九年我不成了達芙妮?貝蕾不禁對北京那個母女相依為命的家格外思念,以前並不覺得北京的家有多好,也不覺得媽媽有多好,到了這個家才知道那個家多麽溫暖多麽安全。雖然,她也經常跟媽媽發生摩擦,但媽媽從來不認為自己是惟一正確的,最後做出讓步的總是媽媽;媽媽不會因為學習成績好壞責備她,也不會因為某個男生經常打電話到家裏橫加幹涉;放學回家丟下書包踢掉鞋子,兩隻鞋子天各一方,媽媽頂多嘮叨一句“這個孩子”,撿起鞋子刷幹淨收好;周末晚上賴在媽媽身上看電視,睡著了,媽媽輕手輕腳抱她上床,一直到出國前媽媽還抱她上床。啊,那才是真正的家!
  周末晚上,朋友們都在製造、享受各種熱鬧,party結束,他們可能去City唱卡拉OK,還可能去蹦迪,網上顯得冷冷清清,貝蕾懊惱不已。
  “黑客”在線,跟不跟他chat?
  “哦噢”,“黑客”發來message:“沒有出去玩?”
  貝蕾對著屏幕壞笑,我可看到你未來的女婿了。
  “這裏實行軍事管製,不讓我外出。”
  “晚上不安全,軍事管製是一種愛,可憐天下父母心,你父親一定很愛你,隻是你不習慣他的表達方式。”
  他一定是想到自己的父女關係。“螢火蟲”要求他每天晚上十二點以後回家,她有時帶男朋友去賭場玩,按規定滿十八周歲才能進賭場,但她長得人高馬大而且打扮入時,賭場保安從不查她身份證,在賭場她看到父親在玩兩分錢的老虎機,幾個小時也不抬頭。她還在City一家小雜貨店裏看到他坐在角落裏發呆抽煙,那個雜貨店老板是他在國內的同學。“螢火蟲”說他活得無聊,貝蕾覺得他一定是煩惱到極點,家裏藏個偷渡來的女婿,讓他不知如何麵對。“螢火蟲”聽說有個MLC學費巨貴,立刻向媽媽要求增加預算,現在她口袋裏揣著MLC的學費跟男朋友在悉尼逍遙。
  “黑客”一定是乘“螢火蟲”外出party,留在家裏上網。但也說不定,“黑客”根本不是“螢火蟲”的父親?貝蕾更願意相信他們是不相幹的兩個人,她還有點緬懷以往跟“黑客”聊天時的融洽,她需要一個可以無所不談又絕對安全可靠的聽眾,僅限於紙上談兵,永遠不相幹。
  “愛?沒有理解的愛比恨還可怕,不理解兒女的父母隻好可憐吧。”
  貝蕾很驚訝自己竟然寫出如此富有哲理的句子。
  北京女生缺的是淑女風範
  “黑客”也被鎮住了,“了不起的警世名言,但理解是彼此的。”
  貝蕾借機迂回打探“黑客”,“在你的生活中,困擾你的是跟長輩的溝通問題?還是跟晚輩的溝通問題?”
  “哈哈,你很狡猾,你想打聽我的背景,概不回答。還是說說你後媽的三明治吧,吃慣了嗎?”
  “三明治不值得一提了,我想上MLC,希望能申請到部分獎學金,然後還要花很大力量說服媽媽交學費,我媽媽不了解澳大利亞,很難說服。”
  “把你媽媽的ICQ號碼告訴我,我來說服她,除非她真的沒有錢,如果有錢讀好學校是值得的,MLC的女生出來,個個都是淑女,北京女生缺的就是淑女風範。”
  貝蕾把媽媽的ICQ號告訴“黑客”,同時給媽媽留言:“媽媽,給你介紹一個網友‘黑客 ’,可能是一個老頭子,可能是個老太婆,有見識,很風趣,記住,聊天而已,不喜歡就刪除。”
  媽媽不會感到突兀的,貝蕾怕媽媽寂寞,已經陸陸續續介紹了好幾個網友給媽媽,美國的“ 一分鍾”、塔希提島的“單身貴族”,他們都稱呼媽媽為“媽咪”,媽媽說一上網就有人“ 媽咪”、“嗎咪”的呼喚,讓她興奮無比。
  過一會兒,“黑客”說他已經向媽媽發出邀請,還說他知道MLC有個董事是華人,還是市政府議員,很熱心為華人服務,把地址姓名寫給貝蕾,叫她給學校招生辦公室寫信的同時給這個董事也寫封信。
  “他對你會有幫助的,隻要你是個求上進的中國女孩兒,記住千萬別謙虛,要讓校方感覺到你是一個非常優秀的學生。”
  “我的確很優秀,八歲開始學琵琶,考到七級證書,參加過很多演出,我還參加過幾屆北京市海澱區數學比賽,各種獎狀滿滿一抽屜,海澱區是北京最好的學區,等於全中國最好的,也幾乎是全世界最好的,MLC不收我,可真是有眼無珠。”
  “王婆賣瓜自賣自誇,在中國是貶義的,但在西方是生存競爭的基本素質,你已經具備這種素質了,衷心地為你高興。把你的各種證書獎狀翻譯成英文,複印兩套連同申請信分別寄給MLC招生辦公室和那位董事,我相信他們會給你獎學金,到那天,我真想讓你請客,不過,那樣就會見光死,我還是不要找死。”
  “Good idea!Thank you very much!不跟你chat了,我要給媽媽寫信,請她幫我翻譯文件寄來,從現在開始給她洗腦子,讓她有掏腰包的思想準備。如果我連四分之一獎學金都得不到,我隻好放棄MLC,我媽媽掙錢不容易,不忍心讓她為我上學傾家蕩產。”
  “Good girl,your mum will be proud of you,bye,chat with you next time.”
  跟“黑客”say goodbye後,貝蕾發了一會兒呆,“黑客”是懷著什麽樣的心情跟我chat的?他熱情無比地支持我讀MLC的時候內心一定十分悲涼。她想到“螢火蟲 ”口袋裏的學費,想到那個偷渡來的男人,明年“螢火蟲”就可以登記結婚了,那個男人由此可以得到居住身份,他們就這麽過一輩子嗎?真是太可怕了!
  嗨,這些都不關我的事兒,還是給媽媽寫E-mail吧。
  一封洋洋數千字題為“十萬火急”的電子信件發出去,貝蕾熄燈上床,在車庫的“哦噢”聲和客廳的啜泣聲簇擁中安然入睡。
第二部分
  他把秘密告訴了貝蕾
  達芙妮正在熨衣服,看到貝蕾放學回家,小跑著迎上前,笑眯眯地說有你的一封信,放在你的書桌上。
  貝蕾報以同樣的笑臉,典型的西方人的表情——皮笑肉不笑,說一聲:“Thank you!”
  移民局事件之後,貝蕾每天都跟達芙妮說hi和thank you,已經習慣成自然了。她不恨達芙妮,在她看來那不過是一場鬧劇。移民局官員並沒有找貝蕾驗明正身,也許是在調查中得知這個家雞犬不寧,當地警察和家庭問題援助中心都為之頭疼,他們就不來添亂了。其結果是達芙妮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把大衛砸進車庫,每天吃著達芙妮做的飯,穿著達芙妮洗的衣服,抱著電腦跟沈陽女生鬧網戀。貝蕾繼續“關注”著他們的進展,兩人的對話已經到了肉麻的程度,沈陽女生還發來照片,頂多二十來歲,長得還不錯。搞不好哪天她也會偷渡來悉尼尋找夢中情人,那才有好戲看呢。
  貝蕾不但不恨達芙妮,而且還漸漸地把同情移向她,她真像一隻天性忠誠的狗,小時候北京家裏養過一隻名叫歡歡的狗,她經常惡作劇逗歡歡,把它扔在小區公園裏,或是帶到同學家故意裝作不要它了,歡歡總是嗷嗷哭著跑回家,不論路多遠地形多複雜,它都能找到家。大衛不理達芙妮了,但達芙妮還是忠貞不渝地要這個家,她每天找各種理由接近大衛,往車庫裏送果汁點心,並轉而巴結貝蕾,廚房裏悄然多了幾瓶中餐作料,看到那些瓶瓶罐罐,貝蕾心中的敵意徹底消失了。
  乜一眼信封,貝蕾就激動得要休克,那位華人董事議員回信了!
  “看了你的個人資料,MLC歡迎你這樣優秀的學生,我已經向獎學金評審委員會做了推薦,我也是委員之一,如果你能通過麵試,我手中的票會投給你……”
  Great!我站在MLC門口了!
  貝蕾抓著信紙滿屋子亂竄,真想向全世界傳達喜悅心情。達芙妮還在熨衣服,停住手困惑地看著她。
  “達芙妮,我要上MLC了!”
  達芙妮的表情更加困惑了,這個中國女孩除了吵架,什麽時候主動跟她說過一句完整的話?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意識到該有所回應:“Oh,that's great!”
  “Yes,great!”
  “But,……”達芙妮欲言又止。
  老外的but意義重大,無論前麵說的多麽天花亂墜,加上一個but便全盤否定。
  貝蕾知道她but什麽,學費,她在說別做夢了學費那麽昂貴。
  “哦,學費?不,學校會給我獎學金。”
  “Really?”
  貝蕾十分肯定地答道:“Yes!”
  “Oh,Congratulations!”
  忽然,耳邊傳來大衛冷冷的聲音:虛榮!貝蕾不由地打了個寒顫。
  她不打算讓大衛和達芙妮知道媽媽出部分學費,還可能是大部分學費。
  我是不是真的有點虛榮?但虛榮又有什麽不好呢?這個家太不給我麵子了,家醜鬧得沸沸揚揚,教會裏那些華人看她的眼光都充滿同情,被同情是很沒有自尊的事情。在北京,誰都知道她的媽媽是個資深記者,從小學到中學,媽媽幫學校解決不少困難,例如學校樂隊演出請記者發稿見報,教工宿舍受建築工地困擾向報社投訴,貝蕾始終有一種精神貴族式的優越感,到這裏成了小可憐蟲,她無法適應巨大的心理落差,強烈地想找回那份感覺。
  虛榮就虛榮吧,虛榮是上進的動力,隻要我把書讀好,對得起媽媽付的學費,以後掙錢回報媽媽……
  貝蕾心裏有點混亂,鑽進小屋,雙手合十向上帝祈禱:主啊,耶和華,保佑我得到獎學金,我會好好讀書,傳播主的福音。
  牧師說主無所不在,他隨時會伸手幫助你。許多教友現身說法,講述如何得到主的幫助,貝蕾還真有點信呢。
  做過祈禱心情舒暢了許多,記起自己應該恢複練琴,麵試的時候那個華人董事可能在場,胡亂彈琴不可能蒙混過關。本來她不想帶琵琶來悉尼的,還是劉念提醒她“中國文化不能丟” ,當時劉念的話就像聖旨,她不但帶了琴,還買了很多樂譜和備用的琴弦。謝謝你,劉念,好久沒聯係了,你好嗎?
  選一曲《小十麵埋伏》潛心彈練,貝蕾有考級經驗,隻要準備兩三個曲子,彈得出神入化就足矣。
  達芙妮又笑眯眯地出現了:Nice muic,dinner is ready。”
  大衛還沒回來,最近他接一些上門修電腦的活兒,客戶會付現金,這樣可以躲過達芙妮的監控,現金藏在汽車工具箱的夾層裏,他把秘密告訴了貝蕾。
  你身上看到你媽的劣根性
  今天的dinner有西紅柿湯,這是西餐中貝蕾惟一能夠接受的,甚至還有點喜歡。她意識到達芙妮又在討好自己,喝一口湯,虛偽地笑笑,說:“Delicious soup.”
  達芙妮握著叉子看著貝蕾,“很高興你能喜歡,嗯,我聽說中國人喜歡吃餃子,你可不可以教我包餃子?”
  “餃子?那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食物,可惜我沒有動手做過,不過可以試試。”
  我得問媽媽怎麽和餡,媽媽包的餃子舉世無雙,太香了!
  達芙妮從第一天發動侵略戰爭到現在舉白旗徹底投降,簡直就像荒誕的夢,她為什麽這麽害怕離婚呢?歸根結底還是金錢的力量,房租和各種貸款保險全靠大衛掙錢維持,如果離婚了,她就上不起美容院,開不起卡迪拉克,她沒什麽文化,又不年輕了,找不到好工作。啊,可憐,不讀書,靠丈夫養的女人就是這麽可憐。
  達芙妮仍然呆呆看著貝蕾,盤中的食物一口未動,突然問:“大衛是不是想跟我離婚?”
  “沒聽說過,應該不會吧?”
  “我真的很愛大衛,很愛這個家。”
  “我知道。”
  “我希望你能原諒我,那些事情……”
  “當然,都過去了。”
  “如果大衛跟我離婚,你怎麽想?”
  “我很遺憾,但那是你們的事情,我不參加意見。”
  達芙妮的眼睛濕了,“你想知道我們的愛情故事嗎?”
  你們還有什麽愛情故事?大衛需要你做飯,你需要大衛掙錢,如此而已。
  貝蕾心裏這麽想著,不置可否地看一眼達芙妮。
  “那是非常非常羅曼蒂克的故事……”
  大衛剛來澳大利亞的時候,住在一個很老的老太婆家裏,周末陪老太太上街購物、去海邊曬太陽、換取免費住宿。達芙妮那會兒在老太太常去的超市做收銀員,就這麽認識了大衛。她說是大衛主動約她的,當時,她的意大利籍丈夫跟一個意大利女人跑回老家了,丟下兩個孩子,她正愁苦不堪。那年生日她自己都忘了,下班的時候突然看到大衛捧著一束鮮花站在她的汽車邊上,一句“生日快樂”讓達芙妮悲喜交集,蹲在地上哭得死去活來(哼,他肯定不知道我媽的生日是哪天)。倆人上次約會,大衛請她喝咖啡,偷看了她的駕照(真夠用心的)。達芙妮住在父母家,不可能帶個中國男人回家,他們就在老太婆房子裏幽會,每天晚上拎著鞋子進去,又拎著鞋子出來(狗男狗女),達芙妮興奮地說“那真的很刺激”,可憐的房東老太婆整天嚷嚷家裏有耗子,拖著大衛去達芙妮那兒買了好幾個滅鼠器。
  有一天,大衛流著眼淚向達芙妮告別,說他不願離開她,不願意離開澳大利亞,但是他的簽證到期了,他不想像某些人那樣非法滯留下來,也不想去申請什麽政治庇護,隻能對澳大利亞對情人說再見了(欲擒故縱的小把戲)。達芙妮已經鬼迷心竅了,怎麽可能放走他?她立刻找律師無條件解除與前夫的婚姻關係,跟大衛結婚,使他獲得永久居留權(陰謀得逞)。
  原來如此。我得把這個“愛情與陰謀”的故事告訴媽媽,為她提供寫作素材。
  “我愛大衛,大衛也愛我,隻是自從你來了,我們之間有一些小小的誤會,我不要離婚,如果離婚我會死的……”
  達芙妮哭得眼睛鼻子通紅,貝蕾不停給洋後媽遞紙巾,她的心卻不為所動。都怨你的智商太低唄,到現在還覺得羅曼蒂克呢。
  貝蕾小小年紀見多了女人的眼淚,媽媽在婦女熱線兼職,經常帶她去熱線值班,每次都見到哭哭啼啼的女人登門控訴男人,媽媽的幾個單身女朋友和媽媽自己跟男人的糾葛,也都不避諱貝蕾,她們以為她還小,扔個玩具就關閉了她的耳朵,其實,她心明肚知,而且事事都有自己的看法,隻是懶得發表意見而已。偶爾說一兩句話,常常把媽媽嚇一跳。她就曾經說過不幸的女人大多數是智商有問題,媽媽驚得跌破眼鏡。
  這時,大衛回來了,麵無表情地吃著dinner。
  達芙妮說:“我跟辛迪談話了,交流得很好,大衛,我們也需要談話交流。”
  大衛絕然拒絕:“No!”
  他用中文對貝蕾說:“有奶便是娘,給你點好吃的,就招安了,你真現實。”
  貝蕾反唇相譏:“這大概是遺傳吧。”
  “對,是你母親的遺傳。”
  “不一定。”
  大衛放下刀叉,“貝蕾,不要以為你媽媽是聖母瑪麗亞,你承受的家庭悲劇是她造成的,她被一個有錢的男人騙了,這是她虛榮得到的苦果,虛榮的人必定現實,這樣的人都不會有好下場,我本來不想跟你說這些,怕你心理受傷害,由於你中毒太深,我不得不說!”
  達芙妮在旁邊抹眼淚,嘴裏不停地說著什麽。
  貝蕾歎了口氣,“你是不是看到我,就想起我媽,氣就不打一處來?”
  “我是在你身上看到你媽媽的劣根性,我有義務教育改造你!”
  貝蕾撇了撇嘴掉頭走開,回房間繼續彈琵琶,一直彈到對麵窗戶的老頭大喊:“Be quiet!I am trying to sleeping !”才收起琵琶。
  車庫裏“哦噢”、“哦噢”,達芙妮咕嚕咕嚕講電話,仿佛是美妙的催眠曲,很快將貝蕾送進夢鄉,她夢見自己穿著MLC的校服站在媽媽跟前。
  恩怨就像正數和負數
  星期六早晨,貝蕾照樣要在撿破爛老頭的咳嗽聲中迅速起床,老板剛給她加了薪水,不能遲到,開門之前要進貨,蔬菜、水果要分類擺上貨架,還要清潔店麵。雖然一天下來,累得腿都要斷了,但是當她接過老板給的幾十塊現金——菜店裏都是零錢,花花綠綠一大把,每每心花怒放。幾個月來,媽媽給的錢沒有動用,銀行賬戶裏還增加了不少錢呢。
  達芙妮麵包牛奶伺候著,她以為貝蕾還是去老師家照顧孩子和補習英文。大衛叮囑貝蕾千萬不能跟她說去菜店打工賺現金,否則,她很可能會向稅務部門舉報,連累菜店老板一同遭殃。貝蕾相信她會做出這樣的事情,達芙妮以前打工的時候哪怕隻掙幾塊錢,也拒絕收現金,一概支票入賬,老老實實填寫在報稅單裏。老外中這樣的一根筋決非少數。
  “你的英語已經很好了,你的老師應該花錢雇用臨時保姆。”
  達芙妮手裏洗著水果,嘴裏嘮叨著。她越來越愛跟貝蕾說話,見縫插針,隻要貝蕾不在閨房,她就跟在屁股後麵說個不停。
  “不,我的英語還不夠好。”
  “我不相信你的老師英語比我好。”
  這點倒是可能,她的父母都是血統純正的英國佬,據說跟貴族還沾點兒邊。
  “大衛的英語就是我教的,他說得多好,現在很多人說美國英語,那還是英語嗎?”
  達芙妮斷斷續續向貝蕾訴說著家族史,她的父親是一個牧師,母親是教會學校的老師,家裏兄弟姐妹都受過高等教育,都有很好的職業(瞧,還是要讀書),妹妹是悉尼金融界有名的精算師,年薪過百萬(這個職業可以考慮),惟有達芙妮高中沒讀畢業,十七歲那年跟意大利男人私奔去中部淘金,不到二十歲就是兩個孩子的媽媽了,意大利男人酗酒打老婆,逼得達芙妮一個人跑回悉尼,後來那個男人帶著孩子追到悉尼,兩人一起開過餐廳、麵包店,日子仍然在打打鬧鬧中過著,如果不是那個男人卷了細軟金錢跑回意大利,很可能他們就那麽過一輩子。
  每次說完意大利男人,達芙妮都要誇一番大衛,他多好啊,滴酒不沾,從來不打老婆,除了工作就是讀書寫作。她說大衛在寫一部偉大的小說。貝蕾以前聽說過大衛很有才華,媽媽也這麽說,哪天還得“偷襲”車庫,看看他在寫什麽,是不是還有才華?
  “我相信大衛有一天能寫出一部英文小說,將會非常暢銷。”
  達芙妮說著綠眼睛發亮放光,她的娘家人都看不起她,幾乎都跟她斷絕關係了,她一定寄希望大衛的暢銷書使她能在兄弟姐妹跟前揚眉吐氣。
  正說著大衛,大衛從車庫裏出來了,手裏攥著汽車鑰匙,“貝蕾,我送你去打工。”
  “嘿,你不心疼汽油錢啦?”
  “別油嘴滑舌!”
  達芙妮的眼珠子跟著兩人的聲音轉,“大衛,辛迪的英語已經很好了,你不應該再跟她說中文。”
  大衛連眼皮都不抬一下,接著說中文:“我要去買點電腦零件,裝個小攝像頭,也給你裝一個,可以麵對麵聊天。”
  “你跟誰聊天,那麽起勁?”
  貝蕾注意到大衛臉上的肌肉微微跳了兩下,他說:“在網上瞎逛,碰到什麽人就跟什麽人聊天,打發時間而已。”
  “你這麽無聊,為什麽不去加班?你的老板不是有的是工作給你做嗎?”
  達芙妮喊道:“Speaking in Eglish!”
  大衛還是不理她,“我要跟她離婚,錢掙多了,要多付贍養費,好在這個家沒有財產。”
  “你真的要離婚?”
  莫非那個沈陽女生將成為我的另一個後媽?
  “離,離定了!”
  “什麽時候?”
  “在你上大學之前徹底了斷。”
  真會盤算,談著戀愛,讓達芙妮繼續做著保姆,等到我十八歲,叫我滾蛋,辭退保姆,好迎娶小老婆,你應該去做精算師。
  貝蕾正想說風涼話,達芙妮突然情緒失控,抄起一個盤子砸碎了,“我痛恨你們說中文!”
  大衛站起來就往門外走,貝蕾倒一杯水給達芙妮,說:“我們隻是說電腦軟件方麵的事情,我的電腦又壞了。”
  達芙妮安靜下來,“是不是質量的問題?應該向消費者委員會投訴。”
  說罷追到門外,向大衛道歉。
  汽車開出街口,貝蕾從後照鏡裏看見達芙妮還呆站著,感慨道:“達芙妮真可憐。”
  “自作自受,跟你媽一樣。”
  “我媽才不可憐呢,她的朋友滿天下。”
  “是男朋友滿天下吧?你就跟她學,多好的道德楷模啊。”
  “道德?我覺得你跟達芙妮離婚才是不道德,或者說當初你跟她結婚就不道德。”
  “你別聽她胡說八道,她有幻想症。”
  “她對你有恩的。”
  “恩怨就像正數和負數,她做的缺德事已經大大超過所謂的恩,我不像你這麽沒有原則,我不會原諒她,還有你媽,也同樣得不到我的原諒,你媽不是想做闊太太嗎?有一天她討飯到我門口,我會請她多走兩步,到隔壁家去討。”
  “不會有那天的!”貝蕾像達芙妮那樣情緒失控,“你以後別送我了,每次坐你的車心情都不好!”
  “好吧,前麵就是火車站,請下車。”
  大衛刹住車,放下貝蕾,不等她站穩,破車狂吼著躥出老遠。
  離異家庭的問題少年
  貝蕾遲到了,老遠看到店裏有個人影站在梯子上往高處擺貨,那本該是她幹的活兒,可別是老板等急了自己往上爬,這個南斯拉夫老頭兒有兩百多磅重,摔下來不得了。她加快速度跑上前,一腳跨進店門,頓時驚呆了:梯子上站的是米樂!
  “怎麽是你?”
  “你不是說打工很累嗎?”
  老板說:“你的男朋友是個好男孩兒!”
  貝蕾糾正道:“隻是朋友,不是男朋友。”
  老板笑笑,“哦,隻是朋友,好朋友,今天我可以考慮發兩個人的工資。”
  “不,他隻是來幫我的忙,我會分錢給他。”
  這家店一直是夫妻店,經營了有二十年,去年老板娘摔壞了腿,才不得不請幫手。老兩口沒有孩子,對來店裏打工的學生非常慈愛慷慨。
  老板說他要離開幾個小時,請太太吃飯,他們已經很久沒有在外麵吃飯了。他把店交給貝蕾,可見對她有多麽信任。貝蕾坐在店裏,指揮米樂做這個做那個。這個大集市開店的和購物的幾乎都是老外,華人叫他們“鬼佬”,兩人可以放肆地用國語聊天。
  “你知道嗎?老板和老板娘守著這間小店有二十年了,二十年如一日,早上開門晚上關門,走相同的路,做相同的事,今天他們去餐館吃飯就算是非常非常特殊的日子了,倆人還特別恩愛,老板娘每天都要來店裏看看,每次見麵都要擁抱親吻,好像多少年沒見麵似的,其實,他們從年輕到老一天都沒分開過。”
  “他們挺幸福的,”米樂說,“如果我能過上這樣的生活,我也會感到很幸福。”
  貝蕾吐了吐舌頭,“我可受不了這樣的幸福。”
  “所以,我要跑澳大利亞來留學,將來要讀碩士,可能還要讀博士,好累啊。”
  沒出息,人家劉念多有理想抱負啊,今天來打工要是撞見站在梯子上的是劉念,我會怎樣呢?很可能也會像達芙妮當年接到大衛的鮮花那樣蹲在地上哭起來。
  “誰逼你讀碩士、博士了?你爸有錢,開家小店還不容易?”
  “你肯跟我一起看店嗎?”
  “你別嚇我。”
  “就是嘛,為了你,我不能沒文化呀。”
  上午生意挺火,貝蕾一邊聊著,一邊敲收銀機,還得不停地朝顧客皮笑肉不笑,說謝謝,歡迎再來。中午,沒有什麽客人了,貝蕾拿出便當正要分米樂吃,米樂說:“這個留著給我吃,我去買炒米粉,前麵幾站地有一家中餐館,我來的路上看見的。”
  米樂飛奔而去,過一會兒,滿頭大汗地回來,不但有炒米粉,還有一盒酸辣湯。
  貝蕾吃著美味佳肴,心裏甜絲絲的,她想告訴米樂這一刻她很幸福,米樂一定會說我一輩子都會這樣對你,你會一輩子覺得幸福嗎?
  米樂在邊上啃三明治看著貝蕾,心裏同樣的甜美。
  下午,倆人繼續閑聊,貝蕾說到王瑤,王瑤真的跟香港的威廉好上了,聽說威廉愛她愛得發瘋,竟然跑去文身,把王瑤的英文名字Bina(比娜)文在胸口。
  “這才幾天呀?過一陣子,倆人不好了,怎麽辦?”
  “……”
  “我聽說文身是去不掉的,除非把那塊皮膚挖掉。”
  “……”
  “咦,你是在聽我說話嗎?兩眼發直想什麽呢?”
  米樂低下頭,兩顆大大的淚水掉在地上,“貝蕾,昨天我打電話到美國去,聽說我媽死了,一年前就死了,雖然我對她幾乎沒有什麽印象,但是知道她死了,心裏還是非常難受,哭了一夜……”
  可憐的米樂,貝蕾不知該說什麽安慰他。米樂三歲的時候,媽媽跟一個華僑去了美國,據說是嫌貧愛富,那時他爸爸每月隻有幾十塊工資。
  當初在教室裏,收到米樂寫著“我愛你”的紙條,她回一個字try,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和她有著相似的家庭背景,老師說他是離異家庭的問題少年。一向是好學生的貝蕾,到了初二也被老師認為有問題,同樣歸咎於離異家庭。
  “去年,我媽回北京,我不肯見她,很可能就是因為見不到我才死的……”
  “不會的,米樂,你三歲的時候,她就扔下你,你們之間沒什麽感情,就像我和我爸,我不會為他去死,他也不會為我去死,你不要責怪自己。”
  人死後靈魂回天堂了
  “最近,我不斷地夢見她,過去我從來沒有給她在美國的家打過電話,前天突然發現我的箱子裏有一張紙寫著美國的電話號碼……”
  “不要疑神疑鬼,米樂,人死後靈魂回天堂了,你媽媽跟上帝在一起,她肯定很快樂,早就把你忘了。”
  “貝蕾,我很孤獨,我不能沒有你……”
  米樂抓住貝蕾的雙手,貝蕾轉眸看見胖老板站在店門口抿嘴樂著,趕緊抽出手轉開身。
  胖老板哈哈大笑:“我什麽也沒看見!”
  老板給貝蕾八十塊錢,指了指米樂說:“這裏包含他的工資,你們可以下班了,過個愉快的周末!” 米樂不肯收錢,貝蕾提議去佛萊明頓吃晚飯,把老板多給的錢花掉。佛萊明頓也是個中國餐館聚集的地方,劉念在一家名叫避風塘的餐館打雜兼洗碗。她沒有告訴米樂關於劉念的一切,但她知道王瑤早已向米樂泄密,甚至添油加醋,米樂倒是很有修養,從來不問。她想看一眼劉念,偷偷地看一眼,測試一下他是否還那麽有魅力。
  米樂的心情好多了,貝蕾表現出對他的同情,給了他莫大的安慰,他又看到希望了。他確信貝蕾沒有愛上別人,今天貝蕾接了不少電話,他都知道她是跟誰說話,沒有一個特殊的人給貝蕾打特殊的電話,這是最有力的證據。全是王瑤憑空捏造假消息,幸虧沒有上當受騙。在貝蕾走後王瑤一連寫了好幾封情書給米樂,米樂不喜歡王瑤,覺得她像爸爸交的那些女朋友,隻是貪圖錢財。
  “避風塘”找到了,貝蕾對米樂說:“你在門口等一下,我進去上洗手間。”
  “要不,我們就在這家吃飯?”
  “不不,你等著,別動。”
  貝蕾溜到廚房門口,看到劉念紮著圍裙的背影,一個瘦骨嶙峋的廣東佬舉著一隻雞骨架正朝他吼:“你要我破產啊,這麽多肉都扔掉啦?”劉念默默地接過雞骨架放回案板埋頭剔肉,她注意到他的一個手指裹著紗布,不禁一陣心酸。
  女服務生上前問:“小姐,用餐嗎?幾位?”
  貝蕾搖搖頭。
  “是來找工作的?”
  貝蕾扭身走了,她還是理不清自己心裏的感受,仍然是不能了卻。哪天找他當麵講清楚,可是講什麽?什麽也沒有發生呀。貝蕾是個驕傲的女孩兒,不會主動告訴劉念“我愛你”。
  貝蕾帶米樂到馬路對麵的上海菜館,選一個正對著“避風塘”的位置坐著,點了餛飩和炒年糕,磨磨蹭蹭吃了很長時間,哼哈敷衍聽米樂說話,心思全在“避風塘”裏。忽然,她看到 “黃花魚”走進“避風塘”,難道她在那兒也有一份工作?想到“黃花魚”可以天天看到劉念,貝蕾有點吃醋,他們倆是她介紹認識的,之後兩人都很少跟貝蕾聯係。哼,忘恩負義!
  米樂就住在佛萊明頓附近,他坐火車繞大半個悉尼送貝蕾回在南郊的家,站在路口,看著貝蕾走進家門,看著她的窗戶亮起燈光,他折回車站登上火車,拿出手機給貝蕾打電話:“貝蕾,今天我很幸福,我希望天天都這麽幸福。”
  貝蕾不忍心對米樂潑冷水,心中有點矛盾,有點罪惡感,坐在書桌前發呆,不知過了多久,發現眼前一張白紙上寫滿了劉念和米樂的名字,每個名字後麵都跟著一個問號。
  我的婚姻失敗
  貝蕾十六歲生日到了,這一天和往日一樣,她在對麵窗戶老頭的咳嗽聲中醒來,睜開眼睛,記起今天是禮拜天,還是自己的生日,蒙頭接著睡。
  大衛一大早就在ICQ上“哦噢”、“哦噢”聊天了,他已經裝上小攝像頭,一定是在跟沈陽女生麵對麵風花雪月地聊天,那個女生就不嫌他老嗎?不過,自從有了攝像頭,大衛經常對著鏡子梳理頭發。貝蕾沒有對他提起自己的生日,隻字不提,她存心這樣做。其實她的存心毫無意義,大衛越來越沉迷在自己的世界裏,越來越像個木頭人,他躲在麻木不仁的麵具後麵,跟這個家的另外兩個成員拉開距離,即使他跟你同桌吃飯,你也會覺得他是那麽的遙遠。上個月大衛生日,達芙妮想借機改善關係,籌備了這個家曆史上最隆重的party,提前幾天就開始忙碌,她沒有什麽朋友,親戚又都不來往,珍妮帶了幾個老女人來,達芙妮還要貝蕾叫幾個朋友來,貝蕾當然一口回絕,這個家隻會出她的洋相。那天晚上,大衛竟然破例加班不回家,達芙妮打電話找他,他說公司的機器壞了必須搶修,急得達芙妮打電話到老板家出言不遜。一直到下半夜人走茶涼,大衛才姍姍而回,達芙妮坐在客廳抱怨到天亮。
  生日、節日,所有特殊的日子,都隻能更突顯這個家離心離德,毫無生趣。都說家是溫暖的港灣,是避難的方舟,連《聖經》都要人們愛自己的家,何曾料到世界上竟然有這樣的家,還偏偏讓我趕上了。看來,媽媽沒有再婚真是我的萬幸。媽媽有過幾個男朋友,媽媽跟他們交往中都竭力保持清白形象,即便如此,也沒能逃出幼年貝蕾的眼睛,她嗅覺靈敏地準確判斷在家裏出現的男性,哪一個是對媽媽“圖謀不軌”的入侵者,一旦嗅出異味兒,便如臨大敵,使出渾身解數,讓入侵者落花流水逃之夭夭。
  貝蕾正想著媽媽,枕邊的手機響了。
  “寶貝,生日快樂!老媽想你,特別想你,好像昨天你還是紅撲撲的一團小肉球,怎麽突然就長大了,離開我了?你爸爸怎麽給你過生日?十多年了,他第一次給你過生日,一定有特別的禮物給你吧?”
  “嗯,我想會很特別吧。媽,我也想你,剛才你打電話之前,正在想你。”
  “想什麽?”
  “想你有沒有男朋友?”
  “你覺得老媽該不該有男朋友?”
  “應該,太應該了。”
  媽媽沉吟片刻,哽咽了:“貝蕾,你長大了,真的長大了,你不需要媽媽了。”
  “不,不是這個意思,我隻是擔心你太孤獨,可是我又害怕你……唉,我說不清楚,其實孤獨也比達芙妮幸福,媽媽,你千萬要擦亮眼睛,別再找一個你前夫這樣的人做丈夫……”
  “你對他的成見還那麽深?他很愛你的,你應該試圖去理解他,至於老媽我,你就不要多操心了,過去是單身媽媽,現在隻等著做單身外婆,失敗是成功之母,所以我是你母親,我的婚姻失敗,能換來你的太平人生就值了。”
  “媽,你要有什麽男朋友一定要告訴我,讓我給你做參謀。”
  “你也一樣,不許對老媽保密,更多的了解你的內心世界,有助於老媽跟上時代的步伐。”
  …………
  一個禮物給你
  放下電話,貝蕾滿腦子還想著媽媽,媽媽跟“黑客”成了無話不說的網友,在“黑客”的斡旋下媽媽答應交學費投資教育。他們可別像大衛那樣發展成轟轟烈烈的網戀,“黑客”配不上媽媽,他太窮了,除了還有點思想,一無所有。窮,表示他無能,就應該被淘汰。媽媽不會同意這個觀念,媽媽總是濫用同情心,她曾經嚴肅批評貝蕾“勢利眼”,這點倒是跟大衛不謀而合,也許他們那一代人都那麽虛偽那麽阿Q。不行,我得改變媽媽的觀念。貝蕾經常覺得自己像一個大包大攬的小媽媽,而媽媽卻是一個讓她放不下心的迷糊孩子。從什麽時候她們母女形成這樣的格局?
  電話鈴又響,貝蕾猜是米樂,果然。為慶祝她的生日,米樂煞費苦心構思了許多方案,貝蕾一一否決了。她隱隱地覺得心中有一份期待,卻理不清自己期待誰的祝福。這會兒恍然意識到,她是把生日這天留給車庫裏那個木頭人,十多年前他給過她快樂的生日,那天好像是五歲生日,她坐在爸爸的肩膀上一路信口編歌詞,唱“世上隻有爸爸好”。小時候真的覺得爸爸好,爸爸比媽媽好多了。爸爸扛著她走在人山人海的王府井,她指向哪裏,爸爸就走向哪裏,她指到什麽,爸爸就買什麽。就是那天,小貝貝跟爸爸說:“爸爸,媽媽跟你離婚了,我想跟你結婚。”她以為結婚表示倆人特別要好,而離婚就是吵架分家了。
  天哪,我怎麽還會期待大衛給我的生日製造驚喜?太荒誕了!
  貝蕾起床在家裏轉一圈,一切照舊。星期天,是達芙妮休息日,她說上帝這天都要休息,通常她會去做美容、購物。達芙妮也剛起床,睡眼惺忪地給珍妮打電話商量去哪家美容院。十六歲生日,家裏冷鍋冷灶,連三明治都吃不上。
  廚房有一道門通往車庫,貝蕾站在門口聽了聽,“哦噢”、“哦噢”,沈陽女生打字速度還真快呢。她故意敲敲門大聲喊:“大衛,今天是幾月幾號?”
  “你說什麽?”
  “今天是幾月幾號?”
  “十二月二十二號。”
  “是十二月二十二號嗎?”
  “餐桌上有日曆,自己看。”
  十二月二十二號,日子沒說錯,可是他完全沒有意識到這個日子有什麽特別的內容。貝蕾算是死心了,本來就不該有什麽活心,她苦笑著自嘲道。
  聖誕節快到了,滿街節日氣氛,連對麵愛撿破爛的老頭兒都在門上插花掛燈,而這個家各自為政打冷戰,簡直就像墳墓。
  貝蕾想往外跑,再多呆一分鍾她就會崩潰,可能會忍不住告訴大衛今天是自己的生日,但那樣做了有什麽意義?她打開電腦,不等上網就關了電源,拿起電話打給米樂:
  “米樂,今天我要你陪我。”
  說著,竟哽咽了。
  “怎麽了?貝蕾,是不是後媽欺負你了?”
  “不,我隻是這一刻很孤獨。”
  “我馬上坐出租車來接你!”
  “不用,你到中央車站等我,在City隨便逛逛,下午我們一起去教會,我得聽聽上帝的福音了,我快要瘋了。”
  貝蕾跟米樂說著話,腦子裏冒出劉念,周末劉念打全工,如果我早些告訴劉念我的生日,他會為我停一天工嗎?她衝動地撥電話找劉念,房東說他已經搬走了,劉念沒有手機,搬家居然沒有告訴她,貝蕾的心情雪上加霜。
  貝蕾坐車到中央車站,還沒下車就看到米樂在站台上,手裏捧著一束鮮花,這讓她覺得非常滑稽。米樂魯莽衝動愛打架在北京學校裏是出了名的,如果不是他爸爸給學校樂團讚助經費,不知要被校長開除多少回,這個在老師眼裏的壞男生還特別討女生喜歡,貝蕾在教室裏親眼看到幾個女生往他書包裏塞紙條。或許當初她答應他try,僅僅出於好勝心和虛榮心。可是自從try之後,貝蕾看到了另一個米樂,脆弱纏綿、沒有主見,還愛流眼淚,她不明白一個打起架來不要命的莽漢,怎麽會有那麽多眼淚?
  貝蕾在人流中腳步踟躕,眼睛盯著米樂手裏的鮮花,臉頰陣陣發燒。
  米樂眼睛一亮,高聲喊道:“貝蕾,生日快樂!”快步跑過來獻花。
  貝蕾用手蒙著臉:“這麽多人都看著呢。”
  “讓所有人都祝賀你生日,不好嗎?拿著吧,給我點麵子,求你了!”
  貝蕾接過鮮花,掖在背後。
  米樂翻開挎包,“還有一個禮物給你。”
  為自己的簡單感到自卑
  包裝精致的小方盒子,一層層打開,貝蕾看到一個Sony牌CD隨身聽,還有幾張光盤,啊,這正是我想要的!
  “你怎麽知道我想要這玩意兒?”
  米樂憨憨地笑道:“瞎猜唄。”
  路邊睡著一個流浪漢,貝蕾詭譎地笑笑:“讓他分享我的快樂吧。”說著隨手把鮮花放在流浪漢的手推車裏,低下頭忙不迭地裝光盤、電池,耳機戴上,迪克牛仔在唱“有多少愛可以重來”,抬眼看米樂在邊上全神貫注看著她,一臉傻笑。
  “米樂,你真好,我都想親你一下!”
  “親吧。”
  “不表示任何意思,非常純潔的親!”
  “行。”
  米樂低下頭,貝蕾在他額頭親一下:“謝謝你!”
  米樂突然伸出雙手緊緊箍住貝蕾,貝蕾像一條企圖逃命的鯉魚胡亂掙紮。
  “別動,這也不表示什麽,隻是非常純潔的擁抱。”
  貝蕾安靜下來,頭枕著米樂厚實的胸膛,又一次想到:米樂有什麽不好呢?看海去吧,心情不好就到海邊發發呆,所有的煩惱都會被海風吹得無影無蹤。剛才在火車上,她決定去看海,這會兒心情好了,還是想去看海,在陽光和海浪簇擁中聽迪克牛仔,一定特別過癮。
  今天邦迪海灘很熱鬧,賣旅遊紀念品的小攤販和畫肖像的畫家,都來“趕集”了,貝蕾買了許多一兩塊錢的小飾物,全都掛在身上,叮叮當當亂響。
  米樂說:“你這個樣子特別逗,找個畫家畫張像吧。”
  “好吧!”
  他們向畫家群走去,每個畫家身後的架子上都擺放著自己的作品,他們除了畫肖像還賣畫。忽然,一張似曾相識的油畫闖入貝蕾的視線,哦,那是在“螢火蟲”家裏看到的,“黑客” 也來畫肖像了?貝蕾仍然不能確定“黑客”是不是“螢火蟲”的父親,卻總是把他們混為一談。
  “黑客”坐在小凳子上專心致誌地畫像,他麵前坐著一個白胡子老頭兒,像是哪國來的遊客。
  “那個畫家是‘螢火蟲’的爸爸。”
  “你怎麽知道?”
  “嗯,跟你說不清楚,反正是。”
  “要不要找他畫?”
  “不不,我們走遠一點吧。”
  一個月前,“螢火蟲”家裏發生“政變”,爸爸向媽媽告發她藏匿偷渡客,他表示無力擔當管教女兒的重任,知難而退搬出去住了,媽媽一怒之下停發“螢火蟲”的生活費,一分錢不給,她要求“螢火蟲”回北京繼續讀書,否則就斷絕母女關係。“螢火蟲”很硬氣,她率先聲明跟父母斷絕關係,在一家華人開的服裝店賣衣服,男朋友也在一家餐館打黑工。北悉尼的公寓已經交了兩年房租,還可以住一年半,“螢火蟲”招兩個學生房客做二房東收租,曾經打電話邀請貝蕾做她的房客。她仍然那麽快樂,周末party都帶著男朋友參加,她的男朋友反而顯得沒精打采,而且脾氣非常暴躁,每回party上都借酒撒瘋。
  “黑客”畫完肖像,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麵無表情,某一瞬間裏,貝蕾在他的身上看到大衛的影子,他們究竟哪兒相像呢?他們都有著不如意的生活和不如意的女兒,相同的無奈,使得他們有著相似的麵部表情。他們還同樣在麻木的表情後麵深藏著如火如荼的激情,貝蕾相信“黑客”在虛幻的網絡世界表達的是他真實的感覺,對大衛來說,如今現實世界是虛幻的,網絡才是他最真實的生活空間。他向沈陽女生敘述坎坷人生,那完全是另一個版本,貝蕾想如果自己是那個女生,說不定也會為這個飽經滄桑卻真情不泯的成熟男人感動。誰說網絡世界虛幻?許多時候比真實還要真實。
  貝蕾忡怔著歎了口氣。
  “貝蕾,你是不是想到什麽不開心的事兒?”米樂問道。
  “沒什麽,隻是覺得人是很奇怪的東西。”
  米樂沿著貝蕾的目光向“螢火蟲”的父親望去,他正在給另一個遊客畫像,今天的生意不錯,沒有什麽值得奇怪的,米樂不敢多問,貝蕾的內心世界太豐富太複雜,他經常為自己的簡單感到自卑。
  “我們去教會吧。”他大膽地拉起貝蕾的手。
  我和他住在一起了
  貝蕾順從地跟米樂離開海灘。
  雷蒙跟一個女孩兒手牽手從遠處走來,那女孩兒紮著兩條小辮子,素麵朝天,打扮得像個小村姑。雷蒙換女朋友了?貝蕾剛想跟米樂說,卻發現那村姑正是“黑妞”。“黑妞”一向濃妝豔抹,怎麽突然歸真返璞了呢?在北京,因為她喜歡另類打扮在學校裏被老師視作問題少女和害群之馬,以致於“黑妞”輟學之後,貝蕾跟她的通信往來,都被看管寄宿學生的老師當做罪狀向班主任和媽媽告狀。還是愛情的力量偉大。
  “嗨,‘黑妞’,雷蒙,好久都沒看你們上網,幾次party你們也沒去,幹嘛去了?”
  “黑妞”看看雷蒙,沒有化妝的臉上露出羞澀的笑容。
  這也讓貝蕾刮目,“黑妞”在北京是不折不扣的野姑娘,那會兒貝蕾覺得她很酷,處處模仿她的言行舉止,所有人都說貝蕾上中學以後變了一個人,媽媽說她每個禮拜從學校接貝蕾回家都感到陌生和無所適從。
  雷蒙說:“‘黑妞’很忙,她白天補習功課,晚上在夜總會做DJ。”
  “黑妞”勾住貝蕾的肩膀,“謝謝你讓我認識了雷蒙,他為我設計了很好的未來,正在幫我申請悉尼的音樂專科學校,相當於我們的職業高中,不用啃數理化,我要學音樂製作,將來開一家自己的唱片公司。你知道的,以前我的父母、親戚和老師都為我的將來發愁,我從來不知道明天的我會是什麽樣子,現在看到我的明天了,我第一次體會到充實的感覺,好像重獲新生,感覺真好。”
  “黑妞”把嘴貼近貝蕾的耳朵悄聲說:“我和他住在一起了。”
  貝蕾望著幸福的“黑妞”,心中意味複雜,就像三年前那個夜晚,在校園裏的冬青樹後麵聽 “黑妞”說她跟搖滾樂手的戀愛故事,混沌未開的貝蕾突然發現這世上還有一個自己尚未企及的神奇領域,從此有了渴望和騷動。她轉動眼睛看米樂,為什麽他不能給我重獲新生的感覺?那麽劉念呢?想到劉念,貝蕾有點失落。牧師在台上講《上帝為什麽允許撒旦存在》,這是困擾許多新教友的問題,牧師洋洋灑灑講了兩個小時,貝蕾還是不明白,既然上帝是萬能的,為什麽允許撒旦在人間製造戰爭、饑餓和各種苦難呢?她開小差想上帝的力量可能還不如愛情呢。
  茶話會上,米樂告訴“黑妞”今天是貝蕾的生日,“黑妞”端著一杯可樂站起來,大聲宣告:“朋友們,今天是我可愛的小妹妹貝蕾的生日,讓我們祝福她快樂!”
  牧師和江太太都上前表示祝福,全體教友為貝蕾唱《祝你生日快樂》。
  貝蕾想起大衛的家,那個冰冷的沒有愛的家,仿佛一個凍僵的人承受不起驟然而至的暖流,整個人都融化了,霎時淚雨滂沱。
  今天沒有party,因為鮑伯去上海了,他的媽媽兵臨城下,仍然無法使他的爸爸回心轉意,他媽媽悲憤之中吞下一瓶安眠藥,被酒店服務生發現送到醫院搶救,鮑伯聞訊立刻聯絡在美國讀書的姐姐,分頭飛往上海,他們要協助媽媽,向爸爸的“二奶”開戰。前天,艾琳甩下媽媽也飛去上海湊熱鬧。她的媽媽拿著電話賬單,照著上麵列出的號碼,不分白天黑夜到處打電話找艾琳。
  “黑妞”提議去她工作的夜總會給貝蕾過生日,貝蕾搖頭說:“我該回家了。”她真的想回家看看,一整天大衛沒有給她打電話,她想知道他是否記起今天是什麽日子。
  3.
  站在路口望一眼,貝蕾發現今天家裏的燈光特別亮,是不是有一個插著十六隻蠟燭的大蛋糕等著我?除了蛋糕還會有別的什麽禮物?大衛會不會也買一個CD隨身聽送我?達芙妮送什麽?我要把他們的禮物拿到店裏退錢,存進我的賬戶……
  貝蕾胡思亂想著跨進家門,達芙妮平時在客廳看電視隻開一盞小台燈,今天屋頂上的大吊燈亮著,她正襟危坐臉色凜然。
  不好,出事了!別是大衛跑了。貝蕾頭皮發麻。
  達芙妮站起來,高聲說:“辛迪,你這個月的電話賬單來了,一百多塊錢,你太過分了!”
  哦,就這事兒,貝蕾知道這個月她的電話費少不了,因為電話公司做廣告說每天兩個小時免費通話,她狂打了幾天,才發現自己不在免費之列,享受免費的是月租五十元以上的客戶。她懶得跟達芙妮解釋,隻說:“明天給你錢。”
  達芙妮搖搖頭,“大衛,非常生氣,我想他不會原諒你。”
  貝蕾冷冷地看她一眼,心想原來你嚴陣以待就是為了看大衛跟我過不去,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我還同情你呢!
  達芙妮踮著腳跑到車庫門前喊:“大衛,辛迪回來了!”
  貝蕾沮喪極了,還不如跟“黑妞”去夜總會唱歌呢,她回自己房間,正要關門,大衛板著臉出現了,手裏拿著電話賬單:
  “你看,你自己看看!”
  “明天我取錢給你。”
  “錢!你就知道錢!”
  “除了錢,還有什麽問題?”
  “問題大了!你看看你每天都打同一個號碼,不是你打給他,就是他打給你,那是個男生! ”
  “男生,怎麽了!”
  “我接你來澳大利亞是讓你來讀書的,不是來談戀愛的!”
  “談戀愛又怎麽了?”
  “你才多大?”
  “你知道我多大嗎?”貝蕾說著眼圈發紅。
  傷肝斷腸悲痛欲絕
  達芙妮在邊上,綠眼睛撲撲閃光,也不要求說英語了,她一定在想:大衛,你終於認識到你的女兒是多麽可惡了。
  “你給我說清楚,這是個什麽人,你們怎麽認識的?”
  “他是我北京的同學,我媽認識他,我媽還認識他爸爸,我們兩家是好朋友。”
  “你媽媽毀了你,你別再對我提起你媽!”
  “講完了嗎?我要休息了。”
  “沒完,從今天開始,你不準染頭發,不準化妝,周末晚上不準超過十點回家,每個月的電話費不準打超,做到這幾點,我就幫你付這一百多塊錢。”
  “我做不到!”
  “那你付錢給達芙妮吧,每周十五塊零花錢我也不給你了!”大衛把賬單遞給達芙妮,“讓她付給你。”
  達芙妮火上澆油說:“家裏有電話,學校有電話,根本不應該買這個電話,浪費,真正的浪費!”
  大衛回車庫了,達芙妮還沒完沒了地嘮叨。
  貝蕾心煩極了,開門走到大街,達芙妮跟出來:“你要去哪裏?”
  “去City取錢給你。”
  “你還應該自己付月租,否則我就通知電話公司關機。”
  “沒問題!”
  …………
  貝蕾一個人乘火車到歌劇院海邊坐了很久,真想打電話告訴媽媽自己十六歲的生日多麽精彩,電話亭就在身邊,錢包裏還有一張IP卡,可以聊半個小時,但她不忍心讓媽媽難過。她同樣不忍心讓米樂難過,米樂送她回家,也以為家裏有蛋糕和禮物等著她。
  搬出去住,還是要搬出去住。這個被遺忘的念頭又像野草在腦子裏瘋長。
  她在提款機取了錢,連同月租一百四十二塊,回到家已經深夜了,達芙妮還正襟危坐等著。
  “辛迪,你必須付我一百四十二塊。”
  貝蕾不理她,徑直敲車庫的門:“給你錢!”
  “給達芙妮。”門裏ICQ聊得熱鬧。
  “不,我就是要親手交給你!”
  “明天再說!”
  “我今天有話說!”
  大衛不情願地開門,“我說過,錢不是最重要的問題。”
  “錢的確不重要,但今天對於我很重要!”
  “貝蕾,你不要這麽強,誰逼你半夜三更進城取錢了?”
  貝蕾把錢塞給大衛,狠狠地說:“今天是我十六歲生日,你給了我一個永生難忘的禮物!”
  大衛目瞪口呆,過了好一會兒半張的嘴發出一聲“哦”。
  貝蕾一陣心酸,跑回房間撲在枕頭上失聲慟哭。
  大衛在門外說:“貝蕾,對不起,請你允許我解釋,我並沒有忘記你的生日,隻是把今天的日子忘了,我藏在汽車工具箱裏的錢就是留著給你買禮物的,十多年了,每年的這天我都很難過,因為我不能給你過生日,不能帶你上街買禮物,我本來想你十六歲生日這天,帶你上街,像你小時候那樣,你要什麽我就買什麽,你還記得在我的肩膀上過的生日嗎?我扛著你在王府井……”
  貝蕾越哭越傷心,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麽還會被門外那個木頭人攪得如此傷肝斷腸悲痛欲絕?
  大衛繞到門外,推開貝蕾的窗戶,“貝蕾,給我一個補償的機會吧,現在還不到十二點,我帶你去City吃宵夜,有一家上海菜館二十四小時營業。”
  說著轉身打開汽車後蓋,從工具箱裏取出現金遞進來,“這是我兩個月修電腦的工錢,都給你,想買什麽就買什麽,原諒我吧,我隻是日子過糊塗了……”
  隻收男生做房客
  貝蕾心裏舒緩了許多,抬眼看大衛可憐巴巴地趴在窗台上,又看那一遝鈔票,破涕為笑了,伸手一把奪過鈔票:“行了,給我錢就行了。”
  大衛也笑了:“財迷!”
  “我就財迷!”
  “去City吃宵夜?”
  “算了,省點錢吧。”
  貝蕾數了數錢,九百多塊,心想大衛攢點私房錢也不容易,抽出二百塊剩下的遞還給他。
  大衛說:“留著吧,放在你的賬號裏,我急用的時候問你要。”
  達芙妮在客廳喊:“大衛,我們不應該再為她付月租!”
  父女倆隔著窗戶相視一笑。
  傍晚,貝蕾正在菜店裏清點賬目準備收攤,手機裏傳來王瑤從電腦網絡發出的信息:Help me please!
  胖老板看見貝蕾臉色不對,問:“發生了什麽不好的事情嗎?”
  “我的好朋友需要幫助。”貝蕾把手機給老板看。
  “哦,你去吧,如果需要我幫助,隨時打電話給我。”胖老板把工錢發給貝蕾,又抓一把硬幣給她。
  貝蕾走出集貿市場碰到米樂,米樂來接她下班,他的手機也收到王瑤求救的信息。
  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王瑤沒有手機,打電話到她住的公寓總占線。兩人匆匆趕往車站,一路猜測各種可能。肯定跟威廉有關係,威廉是個神經質的男孩,疑心還特別重,老是懷疑王瑤對愛情不忠,曾經因為王瑤跟另一個男孩多說幾句話,他竟要割脈自殺。王瑤的確正苦於無計擺脫他,她一心想找一個有錢的男朋友,減輕父母的負擔,以為香港男孩有錢,卻不料威廉比許多大陸來的小留學生還要窮,他家裏不給零花錢,靠自己每周打兩天工,跟王瑤交朋友以後沒心情打工,兩人出去玩還得王瑤買單。
  會不會是威廉發現王瑤企圖離他而去鬧出什麽流血事件?
  貝蕾坐上火車,給威廉撥電話,一個廣東口音的婦女接電話。
  “哈羅,這是威廉的電話嗎?”
  “你是誰?”
  “我是他的朋友,可以跟他說話嗎?”
  “你叫他去死!”
  說罷,關了電話。
  這個女人一定是威廉的媽媽,王瑤說威廉的媽媽是個壞女人,天天跟他爸爸吵架,動不動就打罵孩子,威廉很小的時候經常因為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被媽媽整夜整夜地關在門外,爸爸和奶奶都不敢阻止,有幾次鄰居報警,警察來了,他媽媽推說是他爸爸教育孩子,他爸爸被帶到警察局也不敢說出真相。世上有大衛那樣的家已經夠稀罕了,竟還有更稀罕的家!
  看來,是威廉家裏發生戰亂,王瑤何必跟著摻和?
  貝蕾想:我可別碰上這麽一個要死要活,甩都甩不掉的男朋友。
  米樂看貝蕾發呆,說:“貝蕾,別擔心,不會有大事的。”
  “我猜也不會有什麽大事,如果那樣,警察已經出現了,我隻是為王瑤發愁,他的爸爸媽媽在國內打工供她留學,多不容易啊。”
  隨著對小留學生生存處境了解的加深,貝蕾意識到自己的狀況是很多人羨慕的,她有身份,有醫療保險,上學有政府補貼,目前還有免費食宿,隻要把大衛和達芙妮當成房東,就能相安無事。很多留學生都要受房東的氣,王瑤的房東晚上九點就停電,每天熱水隻供應一個小時,幾個小房客要趕著在一個小時裏洗漱完畢。貝蕾既清醒又現實,她會繼續“賴”在大衛家,直至有更好的棲身之地出現。
  米樂說:“我爸爸總說來澳大利亞買房子,總也不來,他要是買了房子,你和王瑤都可以搬來住。”
  “不收房租?”
  “當然不收。”
  “你爸是商人,他肯定不會同意,米樂,你還是沒有改變觀念。”
  “我怎麽能收你和王瑤的錢呢?”
  貝蕾笑笑,鬼主意冒出腦子:“到時候,我來幫你招收房客,收管理費吧,你看人家‘螢火蟲’多有經濟頭腦,做二房東,你連一房東都不會做。”
  “行,聽你的。”
  “我肯定會是一個最精明的房屋管理員,還有,別讓王瑤住到你家。”
  “為什麽?”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反正不許你和她住在一個屋簷下。”
  米樂發覺貝蕾對自己有占有欲,顯得很開心,“好吧,我們隻收男生做房客。”
  當場人贓俱獲
  威廉犯了一個跟貝蕾相同的錯誤,被電話公司的廣告誤導,這個月的手機費高達兩百元,賬單寄到家裏,正趕上媽媽打麻將輸了錢(奶奶七十多歲還在打工,媽媽什麽都不做,每天打麻將),心情不好借題發揮,收繳了威廉的手機,威廉火冒三丈,推搡著要搶回手機,媽媽被推倒在地上,這下可不得了了。媽媽報警說兒子要殺死她,警察來了,家庭問題援助中心的工作人員也來了,威廉從後門倉皇逃跑,躲在王瑤不足七平米的小屋裏兩天兩夜了。
  王瑤流著眼淚說:“貝蕾,米樂,你們幫幫我吧,他老說要跟我一塊兒去死,我很害怕。”
  威廉聽不懂多少國語,以為王瑤在說他的不幸遭遇,不時插話控訴他的媽媽,說他的奶奶和爸爸都怕媽媽,爸爸掙錢養她,卻沒有權利花自己的錢,有一回威廉生病,爸爸下班回家路上買一份比薩餅藏在夾克衫裏麵送到威廉的床頭,媽媽聞到味道,闖進房間搜查,當場人贓俱獲,她把比薩餅扔出窗外,跟爸爸吵架,甚至動手扇了爸爸兩個耳光。
  “她是你的親生母親嗎?”貝蕾困惑地問道。
  “我也懷疑她不是我的親生母親,但我奶奶說我是她生的,她跟我爹地還沒有結婚就有了我,可能她原先並不想嫁給我爹地的,因為我才不得不結婚,她家比我爹地家有錢,她香港的親戚都不理她,他們看不起我奶奶和爹地,我奶奶是跟我爺爺偷渡去香港的,我爹地還在肚子裏,我爺爺就死了,我奶奶給人洗衣服養大我爹地,所以她恨我,我不該來到這個世界的 ……”
  威廉抓住王瑤的手,“比娜,我在這個世界受這麽多苦,就是為了找到你,我愛你,你不能離開我,我們一起去死吧,一起回到天堂永生永世不分開。”
  “你們聽,他成天生啊死啊的,快幫幫我!”王瑤說著哭了,“我爸爸媽媽要知道我這個樣子,非得氣死不可,他們太辛苦了,出國的時候欠了一大筆錢,現在每個月要供我好幾千塊人民幣,我想找一個能幫我的男朋友,我的運氣太差了,碰上這麽一個倒黴的家夥,貝蕾,你還記得我們小學的李珊嗎?她去英國留學了,她的男朋友家裏給她出所有的錢……”
  威廉摟著王瑤:“別難過,大不了去死。”
  貝蕾說:“威廉,你沒有權力結束自己的生命,牧師這樣說的,自殺的人上不了天堂的,自殺的人隻能下地獄,那兒比你家恐怖得多,你從小就做禮拜,你應該知道的,以後不要再講死不死的。”
  威廉無助地:“我好害怕比娜拋棄我,昨天夜裏做夢比娜不要我了,如果那樣我寧可去死,寧可下地獄。比娜,你不會拋棄我吧?”
  王瑤望著貝蕾:“怎麽辦?今天你和米樂一定要把他帶走,如果房東發現我這兒藏著一個人,會罰款的,他身上一分錢都沒有。”
  米樂上前拍拍威廉的肩膀,“你先住到我那兒吧,比娜的房東很凶的,我的房間比這兒大,還有獨立衛生間,你可以用我的電腦,穿我的衣服。”
  “我不想跟比娜分開。”
  “比娜要讀書,你也要讀書,”貝蕾說,“你現在是十二年級,十二年級多麽關鍵,你要考大學,如果考不上大學,比娜不會愛你的。”
  “是這樣的嗎,比娜?”
  王瑤點點頭:“我爸爸媽媽每天工作十五個小時以上供我讀書,我不能對不起他們。”
  威廉還想說什麽,米樂一把將他拽起來,“兄弟,有什麽困難我來幫你,別為難女孩子!”
  貝蕾覺得米樂這個動作很酷,仿佛看到以前那個愛打架還愛打籃球的米樂,心裏有點喜歡。
  王瑤趕忙說:“威廉,我送你去米樂那兒。”
  三個人連哄帶騙,把威廉架出門。
  你們殺人不見血
  第二天是禮拜天,幾個人約著一塊兒去教堂,江太太看見威廉喜出望外,上前扶著他的肩膀:
  “威廉啊,我們到處找你,你奶奶和你爹地急死了,再過幾個小時警察就要把你列入失蹤人員名單,有什麽事情好好商量,我們幫你解決。”
  威廉抽身想跑,米樂攔腰將他抱住。
  貝蕾說:“威廉,你冷靜一些,江太太可以幫助你,你應該回家拿書包,明天要上學。”
  “不不,我不要回家,那是地獄!”
  “你奶奶和你爹地非常愛你,你的媽咪可能心理有一些小小的問題,我們已經建議她去看心理醫生,而且她要求回香港住一段時間,她這麽做就是為了讓你回家,你馬上就要考大學了。”
  “我不要見到她!”
  “你可以住到我家,等到你媽媽回香港以後你再回家。”
  江太太帶威廉到牧師辦公室,遞一杯咖啡給他,給威廉的爸爸打電話,說威廉跟她在一起,不要太擔心。
  艾琳的媽媽走進來,她消瘦憔悴了許多,學校就要開學了,艾林還在上海,她媽媽不敢告訴她爸爸,孤苦伶仃在悉尼過聖誕節,她感慨地對威廉說:“你們這些孩子動不動就跑,這是在殺你們的父母,中國話說殺人不見血,你們殺人不見血!”
  貝蕾在網上碰見過艾琳,她說她媽媽表示不再幹涉她交男朋友,而且還答應她不向在台灣的爸爸和爺爺告密。早知今日何必當初?貝蕾想。她的媽媽就比別的家長聰明,媽媽把她當做知心朋友,有時候還慫恿她交男朋友,也許是欲擒故縱的計謀,那天在ICQ說“如果將來你給我招回像米樂這樣的女婿,我沒有意見”,你沒意見,我還有意見呢,所以越是寬鬆才越是安全。艾琳媽媽像間諜特工一樣跟蹤追擊艾琳,讓艾琳覺得興奮刺激,一旦媽媽撒手不管,很可能她會發現自己並不那麽愛鮑伯。
  牧師布道完畢,威廉的爸爸和奶奶趕到教堂來,祖孫三代抱頭痛哭,在場的人無不動容,艾琳的媽媽跟著失聲哭泣。
  威廉爸爸送來衣服、書包和錢,說:“兒子,爹地愛你,你一定要好好讀書,過幾天你媽咪走了,我和奶奶接你回家,如果她不走,我們另外找個房子住,一定要讓你安心讀書考上大學。”
  王瑤拉貝蕾到教堂門外,坐在台階上,“貝蕾,我不能跟他交朋友了,你得幫我想想辦法! ”
  “我能有什麽辦法?”
  王瑤又哭了起來,“我怎麽這麽命苦?”
  “你就好好讀書吧,有時間去打工,別想著有什麽男朋友會給你錢。”
  正說著,威廉喊著“比娜”、“比娜”跑出來,“比娜,我有錢了,可以請你吃飯了!”
  王瑤搖頭道:“我要讀書,貝蕾都快讀十一年級了,我還在語言學校混……”
  威廉的神經立刻緊張了起來,“你不愛我了嗎?比娜,你不能不愛我!”
  江太太送走威廉的爸爸和奶奶,把威廉的衣物放到她的車裏,“威廉,走吧,到我家住,我兒子女兒的房間都空著,你可以住得很舒服。”
  威廉不容商量地奪回衣物,他還要住在米樂那兒。
  王瑤走上前,含淚道:“江太太,我能在您家住幾天嗎?我需要幫助。”
  威廉立刻改變主意說:“比娜去你那兒住,我也去。”
  王瑤激動了:“你去,我就不去!”
  江太太招呼他們四個人都上車,先到米樂的住處安頓好威廉,開車帶貝蕾和王瑤回家,貝蕾惦記著跟媽媽約好今天上網聊天,坐了一小會兒就告辭了。貝蕾回到家,顧不上換衣服就撲到電腦上,媽媽已經等得不耐煩了,發message指責她不守時。貝蕾把王瑤的遭遇告訴媽媽,媽媽說前幾天碰見王瑤的媽媽,老了很多,頭發都花白了,為了還債她不得不賣房子,現在王瑤的父母租住在一間地下室裏。貝蕾心裏很難過,王瑤的媽媽是個和藹可親的好媽媽,上小學的時候媽媽出差,貝蕾常在王瑤家吃住。我應該想辦法給王瑤找個工作,要不把賣菜的活兒讓給她?好久沒跟“黃花魚”聯係了,哪天去看她,求她再找一份工作。
  這時,達芙妮在廚房喊:“Dinner's ready!”
  貝蕾突然心存感激,甜甜地應道:“Ok,thank you!”
  今天通過MLC麵試
  貝蕾通過MLC的麵試了,一曲《小十麵埋伏》就把考官們鎮住了,數學老師更是對她讚不絕口,隻是英語還差點勁,英語老師跟她談中國婦女問題,說到一部電影什麽《紅燈籠掛起來》,貝蕾沒有看過,老師說是鞏俐演的,鞏俐早就過時了,回家得上ICQ問問媽媽,那部電影是什麽意思,把中國說得那麽落後,怪不得達芙妮那麽張狂。老師還說中國婦女受孔子的壓迫,男女不平等,男人可以娶好幾個老婆。貝蕾懷疑他搞錯了,把別的什麽野蠻國家的事情安到中國,至於孔子,她隻知道孔子是個曆史人物,都死了幾千年的老頭兒,怎麽壓迫中國婦女?貝蕾跟老師說:“我不覺得有什麽男女不平等,我從小跟男生一樣讀書考試,很多女生比男生優秀,譬如我,我媽媽那代人,很多婦女也比男人優秀,我媽媽就比我爸爸優秀很多。”半個多小時談話,簡直就是雞同鴨講,講得老師直搖頭。貝蕾心裏很不踏實,直截了當問:“你會反對錄取我嗎?”老師笑了,“不,我還希望跟你探討更多。”ok!隻要英語老師不作梗,便萬事大吉!
  那個華人校董今天也來了,他沒有提起貝蕾給他寫信的事,一副公事公辦的態度,但貝蕾從他的眼神裏看出他對自己的欣賞,他會同意給我獎學金的。餘下的問題是給多少?全額不太可能,一半?三分之一?四分之一?貝蕾申請入學的前提是要獲得獎學金,不論多少,對媽媽都是個交待,她可以無比自豪地跟朋友們說:我女兒在澳大利亞拿到名牌中學的獎學金了。至於她私下掏腰包付大部分學費肯定按下不表。媽媽也是人,媽媽也有虛榮心,滿足媽媽的虛榮心算是我對她的孝心。
  貝蕾背著琵琶像個流浪歌手在City閑逛著,買了新出的F4歌曲專輯,塞著耳機聽,搖頭晃腦動感十足。
  傍晚,路邊的中餐館香味正濃,去吃一碗牛肉河粉吧,剛跨進餐館大門,貝蕾就轉身退出,她突然想到劉念,可能是F4關於愛情的歌詞觸動了她,心裏有點苦澀的感覺。前幾天在路上碰見劉念,他表現出超乎貝蕾意料的熱情,主動把他剛買的手機號碼寫給貝蕾。劉念剛剛參加全州亞裔學生英語演講比賽獲得了一等獎,他說口才超群是一個政治家必須具備的基本素質,西方的政治家都是靠演講打動選民獲得選票。站在馬路邊麵對麵聽劉念說話,貝蕾有一種昏眩的感覺。劉念的確很優秀。
  為什麽不給劉念打電話,約他見麵?今天通過MLC麵試是一個很好的新話題。
  劉念的電話號碼輸在手機裏,調出來,摁一下發送。
  “Hello?”
  “劉念,是我,貝蕾,今天我特別開心……”
  “噢,有什麽good news?”
  “有,我想當麵跟你說,有空嗎?”
  “正好有空,我換了工作,新工作下周才開始,是該跟你好好聊聊,來這麽久了,都沒有時間見麵。”
  啊,劉念很在意我呢,貝蕾心髒狂跳,聲音都顫抖了:“去我們第一次見麵的地方,好嗎? ”
  “OK,我馬上出門。”
  貝蕾興奮得顧不上牛肉河粉,快步穿過幾條街趕到歌劇院碼頭。
  一輪巨大的落日浮在海平線上,雲團像火焰一樣燃燒著,多美的風景,多好的心情。一會兒天黑了,明月當空,貝蕾幻想著在如水的月光下,劉念深情款款地說:貝蕾,我愛你,在北京第一次見到你,我就愛上了你。他會抱我,吻我嗎?
  猛抬眼看到劉念,好高好大好酷的劉念。
  “在想什麽呢?叫你都聽不見。”
  貝蕾的臉倏地燙了起來,“沒有啊,發呆呢。”
  劉念席地坐下,“說說什麽good news?我已經等不及了。”
  “我要上MLC了,而且是拿獎學金的。”貝蕾說著臉更燙了,她發布的新聞顯然有誇張吹牛之嫌。
  “太棒了,恭喜你!”劉念像電視裏的政治家那樣,很有風度地握了握貝蕾的手。
  “我還得感謝你,如果沒有你提醒我,我不會帶琵琶來的,一曲《十麵埋伏》把我送進MLC。”
  她把《小十麵埋伏》的“小”字省略了。
  劉念說他正在準備考取國際認可的中學畢業文憑IB,然後向美國的長春藤名牌大學申請,如果能獲得獎學金就去美國讀大學。他想讀哈佛法律係或麻省理工學院政治係,大學畢業跳過碩士直接讀博士。
  貝蕾肚子餓得呱呱響,怎麽也找不到一個適當的契機把話題轉向晚餐,隻好忍著。思想從肚子轉回來,劉念已經開始演講國際政治局勢,中美俄三國關係。
  沒有想過愛不愛的事情
  他會這麽一直講下去嗎?我怎麽對這些話題就是沒有興趣呢?
  最近貝蕾經常光顧一家澳大利亞中文網站,那裏有一個欄目叫“我的故事”,艾琳是那兒的主力寫手,很多朋友或朋友的朋友把自己的愛情故事公布於眾,艾琳化名寫了她自己的故事,真夠大膽火爆,鮑伯被稱為B,原來艾琳同時跟ABCD周旋,她最愛的是在台灣的A,不滿十四歲就跟A“結婚”了,她寫道:那個晚上A來看我,家裏隻有我一個人,我的媽咪出國度假,爹地住在他的女秘書家裏,雨下得很大,我很害怕,緊緊地鑽進A的懷裏,我說今晚你別離開我,我們抱在一起,下半夜雨停了的時候,我們“結婚”了。
  貝蕾也想在網上貼一段故事,發現沒什麽可寫的,自己還是百分之百的處女,連一場真正戀愛都沒談過,雖然米樂天天表達忠心說愛她,但她還沒有感覺,她在期待一場真正的愛情。
  終於抓到發言的機會了,貝蕾問:“你上過中文網站嗎?有一個欄目叫‘我的故事’特別熱鬧,我有好幾個朋友發表自己的愛情故事,你去看看,說不定能寫得更精彩。”
  劉念嘲諷地笑道:“我哪有時間啊,要打工,還要考IB,每天隻有五六個鍾頭睡眠時間。 ”
  還是無法切入主題,貝蕾想了想,壯膽問:“你一個人不覺得孤獨嗎?”
  “沒有時間孤獨,再說了,中國有句老話,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望著劉念堅定執著的眼神,貝蕾頓時覺得自己太渺小了,渺小得像一羽鴻毛,而劉念是一座巨大的山峰,高不可攀。
  夜幕降臨,明月升起,情人港美得醉人。
  難道今晚就這樣說再見嗎?明天繼續惦念著他,繼續接受著米樂的關愛?
  貝蕾仰望天空苦笑起來,“我好幾次上‘我的故事’想寫點什麽,可是我沒有故事。”
  劉念寬厚地勾了勾她的肩膀,“你是一個純潔的好女孩。”
  “不,我覺得自己發育不良,人家都讀大學了,我還在幼兒園呢。”
  “她們是早熟,早熟品種都短命,不好。”
  多麽成熟機智幽默啊,貝蕾發覺自己就是喜歡成熟機智幽默的男生,米樂不會這樣說話的,他隻會順從她討好她。這也是她至今還跟“黑客”保持網上友情的原因。
  “其實,我是因為喜歡一個人,才沒有愛情故事的。”
  “那個人是誰?可以告訴我嗎?”
  哼,故意裝傻。不過,走到這一步,突破重圍就不需要費太大的勁了。
  貝蕾撒嬌地歪著腦袋,“你真的想知道是誰嗎?”
  劉念點點頭。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劉念愣了一下,“是我嗎?我真榮幸,謝謝你。”
  “你謝什麽?”
  貝蕾下巴顫抖著,一副馬上就要哭出來的樣子。
  劉念僵在那兒,顯得很無奈,歎口氣說:“貝蕾,你是好女孩,可是我真的沒有時間交女朋友,我要為理想奮鬥。”
  “就你有理想,別人都沒理想了嗎?”
  “總之,總之,我還沒有想過愛不愛的事情,sorry。”
  貝蕾自尊心大受傷害,背過臉想著怎樣挽救麵子,她緩緩站起來把琵琶挎上肩頭,裝出很瀟灑的樣子,“跟你開個玩笑,別當真,再見!”
  劉念也站起來,“我送你回家。”
  “不用了,我不想耽擱一個偉人的時間。”
  劉念眉頭微微一皺,有點生氣,“你不要這麽刻薄。”
  貝蕾找回一點心理平衡,變本加厲用玩世不恭的口吻說:“拜拜了,偉人,將來我會投票給你!”
  說著,笑嘻嘻地跑了。跑出兩個街區,一陣突如其來的悲傷和孤獨狂風暴雨般將她襲倒,她鑽到一棵大樹後麵痛痛快快哭了一場。
  導演是個漢奸賣國賊
  家裏燈光昏暗,冷冷清清,沒有人給她開門,沒有人問她眼睛為什麽紅腫了?背著琴上哪兒去?掏鑰匙開門的時候,貝蕾不禁又一次想念起北京的家,在北京,她的腳步聲就是開門的鑰匙,媽媽永遠站在門旁迎候她。
  達芙妮在沙發上打瞌睡,聽到開門聲微微抬了抬眼皮,接著打瞌睡,她睡著的樣子非常蒼老。車庫裏有壓低嗓門說話的聲音,大衛的聊天軟件又升級了,可以在鏡頭裏麵對麵說話了,每天晚上都聊到深夜。
  貝蕾饑腸轆轆打開冰箱覓食,三明治,還是三明治,放進微波爐轉熱了,饑不擇食,吃到最後一口才覺出難吃。廚房連著車庫,貝蕾啃著三明治傾耳聽幾句,嘿,在談人生呢,什麽生活在別處,這個別處就像明天,明天永遠不會到來,到來的是今天,所以你要熱愛此處,熱愛今天。還滿有哲理的嘛,以前總聽人家說他有才華,或許是真的。在那個沈陽女生眼裏,說不定他就像我眼裏的劉念,成熟機智幽默。
  想到劉念,貝蕾心刺痛了,完了,一切都結束了,今天在情人港捅破一層薄紙,就像來不及衝印的膠卷曝了光,受傷的自尊心不會允許她延續單戀的故事。隻是心裏空洞洞的,好像五髒六腑被掏空了,又好像丟了什麽寶貝東西。坐到書桌前翻開日記,發現這半年的日記其實都是跟劉念在說話,今天突然沒有了傾訴對象,連日記也懶得寫了。
  米樂來電話詢問MLC麵試的結果,貝蕾說肯定過關了,米樂說聽上去你好像不那麽高興。哦,大概是累了困了。米樂趕緊打住,說晚安,好好睡一覺,明天見。
  米樂挺好,我為什麽總是視而不見?憑什麽原先在北京隻見過兩麵的劉念,讓我半年多為他揉碎了肝腸?
  貝蕾衝動地給米樂打電話,想把一切都告訴他,電話通了卻說:“米樂,明天我想去皇家公園玩。”
  “行,沒問題!”
  明天是星期六,賣菜的活兒已經轉讓給王瑤了,貝蕾還沒找到“黃花魚”,她並不急於找新的工作,好好玩玩吧,悉尼大多數好地方都還沒去過呢。
  貝蕾打開電腦上網,徑直登陸中文網站“我的故事”,艾琳ABCD的故事像肥皂劇又有新的篇章,在她的帶領下,新“作家”如雨後春筍一片片冒出來。
  艾琳今天發表B的故事,《我以為我真的愛上了你》,“媽咪在身後跟蹤追擊,爹地在我腦海裏暴怒咆哮,我抓住你的手,你是我最安全的方舟,任憑你把我帶到天涯海角,這一生我都將跟著你……站在黃浦江畔,我回眸看你,突然地覺得你是那麽的陌生,我幾乎不認識你,我不知道為什麽會跟你來到這個陌生的城市?好像做了一場夢,夢醒了,才知道我從來沒有愛過你,我把你當成我深愛的A,不,你不是A,對不起,B,我不能再欺騙你,欺騙自己……”
  艾琳從上海不辭而別回到悉尼,乖乖地回到媽媽身旁,聽說鮑伯很痛苦,在家裏掛一個沙袋,整夜整夜地練拳擊。鮑伯的媽媽心疼兒子,丟下上海的爭奪戰回悉尼,先是找上門求和,接著破口辱罵艾琳母女。
  這個化名“乖乖女”的是誰?貝蕾掃一眼便斷定是王瑤,篇名叫《就這樣分手吧》,“我告訴W:愛我的人必須有錢,因為我從小就看怕了爸爸媽媽由於缺錢愁眉苦臉的樣子,到現在他們為了供我讀書更是為了錢不分晝夜地辛苦勞作,閉上眼睛就能看到爸爸冰天雪地裏汗流浹背的樣子,媽媽趴在縫紉機上千針萬線不停地縫著,縫一塊窗簾隻掙五塊錢,我幻想著有一個白馬王子開著奔馳轎車在我身邊停下,他給我很多錢,我把錢交到爸爸媽媽手裏,對他們說:你們可以休息了,你們可以一天睡覺十六個小時,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一天工作十六個小時。W聽了我的話哭了……”
  貝蕾躍躍欲試也想寫,打開中文寫作軟件,寫下篇名《第一次表白》,“此刻,我坐在歌劇院台階上看著夕陽一寸一寸沉入大海,我在等他,幻想著在月亮升起的時候他對我說:我愛你……”
  正寫著,ICQ發來“黑客”的message,“嗨,‘自由女神’,今天麵試如何?”
  好久沒聯係了,他怎麽知道我麵試?接到麵試通知,隻在第一時間發了message告訴媽媽,媽媽跟“黑客”交情不淺呢。貝蕾丟下正要寫的愛情故事,饒有興致地跟“黑客”聊起來。
  “你真夠神通廣大,跟我住在同一屋簷下的人都不知道今天我麵試,我猜是你買通了我媽媽。”
  “買通?我和你媽媽早就是無話不談的好朋友,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這麽說,我媽媽已經知道你的性別年齡了?我都還不知道呢。”
  “問你媽媽。”
  “你們見麵了嗎?”
  “還是害怕見光死,不敢見,上個月我回北京,幾次路過你媽媽工作的報社,每回都在門口滯步停留一會兒,看著進出的女記者女編輯,我推測其中有一個風姿綽約的中年婦女是你媽媽。”
  “這不公平,你在暗處無所不知,我媽媽蒙在鼓裏。”
  “可能是我太ugly,自卑,也可能不想破壞我們共同建立的虛幻的美好世界,現實生活太醜陋,虛幻世界是我最後的停泊地。”
  “Good,你是一個守規則的網民。”
  “Anyway,麵試感覺如何?”
  “很好,隻是英文老師跟我的談話牛唇不對馬嘴,你知道有一部電影《紅燈籠掛起來》嗎?英文老師對中國的了解完全來自這部電影,以為中國婦女還裹著小腳呢,這個導演是個漢奸賣國賊。”
  “尖刻犀利,你可以對老師發表不同見解,西方的教育主張培養個性,不像國內某些老師隻喜歡小綿羊。”
  “那很可能歪打正著,英文老師反而更歡迎我?目前的問題是,學校給多少獎學金?我媽媽有多大的心理準備?”
  “我認為你媽媽有支付全部學費的心理準備,這當然要感謝我,我向她竭力鼓吹投資教育,讀MLC將使你終生受益。”
  “看來,你已經獲得我媽媽的信任,謝謝了。”
  “我感覺你也信任我,現在你可以問我的年齡和性別了。”
  一股怒火從肚子往上衝
  貝蕾笑了,我早知道你的底細,故意答道:“還是不要破壞虛幻世界吧,萬一你是我窗戶對麵愛撿破爛的老頭呢?”
  “也好,留個懸疑吧,對了,那個北京女生‘螢火蟲’還好嗎?”
  哈,醉翁之意不在酒,你跟我套近乎還是有目的。
  “很好啊,她有商業頭腦,也許將來能做大生意。”
  “她好像有個男朋友?”
  “大多數女生都有男朋友,你為什麽對她的男朋友好奇?”
  “我聽說她不讀書了,這樣不好,你們如果是朋友應該勸她讀書。”
  “有些人不讀書也能成功,國內很多大款就沒讀過什麽書。”
  “時代不一樣了,還是要讀書,否則隻能在Chinatown混。”
  “Not my business。”
  “你有點西方化了,我想像你說not my business的時候,很西式地聳了聳肩膀。”
  …………
  跟“黑客”道了再見,貝蕾惡作劇地想改天得對媽媽旁敲側擊,看看他在媽媽心目中塑造的是什麽形象?當然,她不會把從“螢火蟲”那兒得到的信息告訴媽媽,隻要他不是媽媽的男朋友,她會維護媽媽對他的好印象。
  再回到“我的故事”,已經沒有情緒寫了,半年多如癡如醉的單相思就這麽不留痕跡地結束了。
  這個夜晚和往常沒有什麽不一樣,貝蕾塞上耳機聽著流行歌曲酣然入夢。
  電話裏,“黃花魚”的媽媽操著濃濃的福建口音,喋喋不休地抱怨。她見過貝蕾,認了老鄉,個別地方直接就說福建土話。“養這麽大,會掙錢了,交男朋友了,不認爹媽了,現在她住在哪裏我們都不知道,她一天打三個工,每個月有三四千澳元,一分都不給我們,都給男人花了,養女兒就是沒有用……”
  貝蕾一直以為“黃花魚”是古樸的鄉下女孩,不料竟也這麽新潮,不滿十八歲就跟男生同居。她的男朋友是誰?今天必須見到“黃花魚”,讓她幫著找一份周末的工,賣菜的活兒忍痛讓給王瑤,一周丟了幾十塊錢,這對貝蕾來說是個大數目,有這幾十塊錢可以染頭發,吃牛肉米粉,買膠卷和CD唱盤。
  這會兒,“黃花魚”應該是在佛萊明頓一家糕點店上班,貝蕾匆匆梳洗出門。
  “黃花魚”在糕點店操作間裏揉麵,一天要揉幾十公斤麵,一直揉到點心師傅滿意為止。天很熱,“黃花魚”從頭到腳濕漉漉,地上洇著一攤汗水,她不時地停下手抹一把汗水,接著揉麵。貝蕾心想以後我絕不敢吃這家糕點店的糕點。
  老板不在,點心師傅是老廣聽不懂國語,可以放心聊天,貝蕾接過麵團揉了一會兒就累得手要斷了。
  “你幹嘛要做這麽累的工?”
  “錢多啊,在這裏揉一天麵,抵上你賣幾天菜。”
  “你掙這麽多錢,也不給家裏,幹什麽用?”
  “我有自己的家了。”
  “黃花魚”汗津津的臉上露出幸福的笑意。
  “你好酷啊,一天打三個工,還有時間交朋友,他是哪兒的人?”
  “跟你是老鄉。”
  “福建的?”
  “黃花魚”搖搖頭。
  “北京的?是誰?”
  “我不能告訴你,保密。”
  “肯定是我認識的,誰啊?”
  貝蕾把認識的北京人過濾一遍,沒有一個能跟“黃花魚”配上對兒的,北京男生一個比一個狂,誰會愛上不讀書的打工妹呢?
  “黃花魚”似乎希望貝蕾說出那個人的名字,眨眨眼睛提示道:“你還是我們的媒婆呢。”
  “誰?”
  “你隻介紹我認識一個北京人呀。”
  劉念?不可能,絕對不可能!“黃花魚”熾熱的目光告訴她就是劉念,沒有錯,仿佛一把鋸子在心頭一點點鋸著,她看到殷紅的鮮血滲出來。
  “黃花魚”興奮地傾吐心聲,忽略了貝蕾的情緒變化,“劉念啊,你把他給忘了嗎?他好英俊,我好愛好愛他,心甘情願為他做牛做馬……”
  一股怒火從肚子往上衝,五髒六腑都燒焦了,同時眼淚也要冒出來,貝蕾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有如此強烈的反應,not my business!她對自己說。
  酒鬼會對女歌手動手動腳
  “黃花魚”在邊上繼續說著愛情故事,“有一天,他發燒了,打電話叫我幫他給老板請假,我去看他,好可憐啊,兩天兩夜一口飯都沒吃,我買一碗皮蛋瘦肉粥喂他吃,他哭了,那天晚上我沒回家,等到他病好了,我就租了房子,叫他搬來住,這樣他可以不要為房租發愁,有更多的時間讀書,他明年就要考大學了,他還要讀碩士博士,他說他要替我把書讀了…… ”
  貝蕾想說:這不是愛。但,什麽是愛呢?
  她低下頭抱過一大團麵拚命揉。
  不行,我得去見劉念,當麵揭穿他,私底下都結婚了,還裝模作勢說沒有時間考慮愛不愛的問題,他要是不承認愛“黃花魚”,就說明他在利用“黃花魚”,那不僅僅是虛偽,而是卑鄙!
  貝蕾丟下麵團說:“我走了。”
  “黃花魚”突然想起什麽:“你今天找我有什麽事情?”
  “哦,工作,我把賣菜的活兒讓給一個朋友了。”
  “昨天,那邊街口一家服裝店老板叫我幫著找一個售貨員,你的身材好,肯定行,老板給工錢,還會給衣服呢。”
  “下周再說吧。”
  貝蕾走出點心店,就給劉念打電話。
  “劉念,你在哪裏?我有急事找你。”
  “電話裏能說嗎?”
  “不能,我要看到你的眼睛。”
  “我在City圖書館。”
  “半個小時後,圖書館門口見麵。”
  好哇,“黃花魚”汗水流成河,你在舒適的圖書館裏看書!貝蕾忽然想起大衛,當年達芙妮也一定像“黃花魚”這樣死心塌地照顧他,同樣的虛偽卑鄙。劉念站在台階上,手裏還捧著一本書,他還是那麽英俊出眾,可惜他的心靈一點兒都不美好。
  貝蕾走上前,意味複雜地盯著他。
  劉念納悶地問:“什麽事兒?看上去怪怪的。”
  “劉念,你必須回答我,你是不是有女朋友了?”
  “沒有,我真的沒有時間交女朋友。”
  劉念口氣依然堅定。
  “那你怎麽解釋你跟‘黃花魚’的關係,我知道你們住在一起。”
  劉念的臉霎時漲得通紅,“她,她隻是我的室友。”
  “你撒謊!如果你光明正大告訴我,你愛‘黃花魚’,我會欽佩你。”
  劉念惱羞成怒,變臉道:“你是我的什麽人,憑什麽對我說三道四?”
  是啊,憑什麽?貝蕾啞口無言,憋了好一會兒,說:“你欺負‘黃花魚’!”
  “這與你無關!”
  劉念轉身走了。
  貝蕾心裏窩火,大聲喊道:“劉念,你很卑鄙!”
  劉念停下來,聲音不大卻斬釘截鐵的嚴厲:“貝蕾,你這是忌妒!”
  貝蕾被將了一軍,愣在那兒,看著劉念的背影遠去,再也沒有炮彈發起反擊,懊惱沮喪無以言說。憋著一肚子氣,在街上走著,冰淇淋蛋卷一路買一路吃。在北京遇到心情不好的時候,也這樣吃冷飲,有一回跟媽媽生氣,把冰箱十多根冰棍一口氣全吃了,吃得半夜去醫院急診。
  貝蕾想起“黑妞”,“黑妞”應該像冷飲一樣是自己遣散鬱悶心情的好藥方。那家夜總會離這兒不遠,貝蕾晃晃悠悠往“黑妞”工作的地方走去。時間還早,“黑妞”一定正在化妝換衣服,今晚跟她唱幾曲?貝蕾音域不夠寬,但自幼學樂器,樂感好,模仿通俗歌手可以達到亂真的水平。
  “黑妞”不在,一個正在調試電子琴的樂手告訴貝蕾,“黑妞”跳槽了,在另一家名叫“野玫瑰”的夜總會做歌手。
  怎麽又做歌手了呢?雷蒙不喜歡她做歌手的,因為夜總會裏經常有酒鬼會對女歌手動手動腳。
  貝蕾乘電車去“野玫瑰”,老遠就看到霓虹燈下有穿著十分暴露的姑娘忙進忙出,兩個鐵塔般的大漢把著門,她正在門口躊躇著,後背被人猛擊一掌。
  西方人眼裏標準的東方美人
  “貝蕾,你跑這兒幹嘛?”
  “黑妞?”回過頭卻看到一個金發碧眼的性感女郎衝著她笑。上回見麵,她梳兩條小辮子像個純純的村姑,這家夥真能作。
  兩人親熱地拍來打去走進化妝間。
  “黑妞”問:“心情不好了,想我了?”
  貝蕾打量著“黑妞”,“先說你吧,是不是跟雷蒙吹了?”
  “黑妞”笑笑,“知我者貝蕾,我從小就被學校和親戚看成是問題少女,我真想脫胎換骨,證明自己沒有問題,可是不行啊,跟雷蒙在一起做了兩個月乖乖女,差點把我憋悶死了,雷蒙是個好男生,我對不起他,希望他能遇到一個真正的乖乖女。”
  “黑妞”指了指門外戴著大耳環的白人小夥子,“他是我新的男朋友,我們臭氣相投,很快樂。好了,你別學我就行了,事實上你從來沒有受過我影響,對吧?你怎麽樣,後媽又給你氣受了?”
  “我家裏現在挺太平的,今天聽到一個爆炸新聞,讓我想不通,你記得我跟你說過有一個長得像鄭伊健的北京男生,是我出國前認識的?”
  “噢,你的白馬王子,他出事了?”
  貝蕾點點頭,“我還跟你說過,剛來澳大利亞認識一個福建鄉下女孩,她幫了我很多忙,他們倆竟然住到一起了,我真的不理解。”
  “這很好理解呀,生存嘛,人首先要生存。”
  “為了生存就可以跟自己不愛的人同居嗎?”
  “人家也是愛,隻是愛的內容不一樣,別多想了,那個家夥也許根本不是你想象的那樣優秀。”
  “我現在覺得他很卑鄙。”
  “你呀,怎麽像言情小說裏的女生,雲裏霧裏,半年多手沒拉一下就愛得死去活來,我跟你不一樣,我絕不會愛一個對我沒感覺的人,我愛的人必須對我好,把我寵得像女皇,你可別為他失戀,不值得。”
  失戀?好像是的,嘴裏卻不承認:“誰為這個卑鄙的小人失戀?”
  貝蕾呆呆地看著鏡子裏的自己,雪亮的化妝燈照得她臉色慘白,突然覺得自己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腦海裏竭力想著“黃花魚”的模樣,想到她一口整齊潔白的牙齒和甜甜的笑容,頓時自卑極了。
  “‘黑妞’,你老實告訴我,我長得醜不醜?”
  “黑妞”咯咯笑道:“這可不像是我認識的貝蕾,你一向很自信,有時候都自信過頭了,你還很驕傲,因為你漂亮而且聰明,你為什麽會覺得自己醜呢?”
  “你看,我的眼睛不夠大,鼻子不夠高,嘴巴有點兒翹,還有顴骨,太醜了。”
  “什麽呀,這叫時髦,現代感,西方人眼裏標準的東方美人,你看我,瓜子臉,單鳳眼,小時候老聽人家說我漂亮,那是中國老掉牙的審美觀,我要長得像你這麽潮,肯定早就紅了。 ”
  “可是,怎麽沒有人追我呢?”
  “不是有人從北京追到悉尼來了嗎?”
  “就一個傻乎乎的米樂,我那些小留學生朋友,每個人都有好多追求者,ABCD忙不過來。”
  “你夠貪心的,還要ABCD呢。”
  夜總會的音樂響起,“黑妞”要出場了,她親了親貝蕾的額頭:“小貝蕾,你是個美人胚子,你現在還不知道自己多有魅力,忘掉那個北京男生吧,他需要的是一個能幫他交房租的女生,可憐蟲一個。”
  貝蕾一個人在化妝間裏看著鏡子,想著“黃花魚”,一點一點地把“黃花魚”比下去,一點一點地找回了自信。
  “辛迪,大衛,出來吧,我們一起製造餃子(making dumpling)慶祝中國新年!”
  達芙妮從超市買菜回來,竭力做出很興奮的樣子大呼小叫,仿佛家裏開進一輛警車或救護車。
  今天是大年三十,這個區域幾乎見不到中國人,完全沒有過年的氣氛和感覺。剛才,貝蕾在睡夢中接到王瑤的電話說過年了,晚上是不是找一個朋友家收看北京的春節聯歡晚會?貝蕾才恍然知道今天過年了,用媽媽的話說又長大一歲了。今天不會有新衣服新鞋子和壓歲錢,每逢佳節倍思親,貝蕾想北京,想媽媽,想得腸子都要斷了。往年,春節是從放寒假那天就開始的,那濃濃的節日氣味兒就像烈酒讓人沉醉其中,大年初一是傳說中的寶葫蘆,想要什麽就有什麽,在貝蕾記憶中所有印象深刻的玩具都跟過年聯係在一起。
  真是用心良苦
  貝蕾給媽媽打電話,問候過年,問她今天晚上在哪兒看聯歡晚會?媽媽睡意惺忪,說前些日子加班太累了,多睡幾覺就算是過年了。貝蕾聽了心裏非常不是滋味,以往家裏雖然隻有母女倆,每逢過年媽媽總是熱情十足地打掃衛生、購買食物、請客吃飯。
  “媽媽,我希望趕快把這幾個年過掉,以後我們就再也不要分開了。”
  媽媽很久不說話,貝蕾知道媽媽正在難過,心一酸哽咽了,“媽媽,你上街給自己買幾件新衣服吧,你去找你的朋友們玩吧……”
  “寶貝,你不要擔心老媽,我從沒有覺得你離開這個家,我們娘兒倆的心比過去任何時候都貼得更緊,”媽媽哽咽著卻發出笑聲,“你啊,你在我身邊淨惹我生氣,現在變得這麽孝順,老媽有點兒承受不起。”
  “媽,你承受不起的還在後頭呢……”
  達芙妮敲門敲得急,“辛迪,讓我們過一個快樂的中國新年!”
  “就這樣吧,洋後媽哪根筋搭錯了,說要包餃子過中國年呢。”
  “媽,”貝蕾想說我愛你,停頓一下改用英語,“I love you。”
  媽媽說:“貝貝,你真的變了,長大了,過去我花十年工夫都不能讓你開口說一句甜蜜的話,你總是抱怨媽媽這做的不好那做的不好,有時候我真的非常灰心,看來,孩子不跟媽媽分開就不會成熟。”
  “是的,媽,不離開你,不知道母親有多偉大,不離開家,不知道家有多溫暖。”
  “貝貝,去忙吧,老媽很好,聽到你的甜言蜜語,比什麽都幸福。”
  “再見,保重,晚上我還會給你打電話。” 達芙妮在廚房裏和餡,尖細的嗓音還像警報器似的停不下來,“大衛,辛迪,一切都準備好了,可以製造餃子了!”
  貝蕾到廚房一看差點沒笑出聲來,這是哪國的餃子啊?洋蔥,肉末,奶酪,香腸剁碎了攪在一起,百分之百意大利比薩餅配方。
  達芙妮端著盆子湊到貝蕾鼻子下麵,“你聞聞,香不香?”
  “嗯,很香,很棒!”
  “我在中國餐館看他們包餃子,我想我學會了。”
  達芙妮把飯桌擦幹淨,鋪開來,隻等著大衛出來圍桌包餃子。貝蕾注意到她還買了一個擀麵杖,真是用心良苦。
  “我聽大衛說,中國人一年隻能包一次餃子,因為買不起肉,哦,真是可憐。”
  “不,那是很久以前的中國,而且也不是家家都這樣,我媽媽家就不那麽窮,我聽說我媽媽小時候有保姆,還有牛奶喝,餃子倒是很少吃,南方人不愛吃,不是吃不起。”
  “你媽媽一定是出生在共產黨的高級官員家裏,而不是普通的中國人民。”
  大衛肯定編了另一個“紅燈籠”的故事蒙騙這個頭腦簡單的女人。
  “大衛小時候,甚至一年還吃不到一次餃子,他的媽媽曾經用野菜包餃子過年。”
  “野菜?那是綠色食品,我媽媽和她朋友們,每年春天都會到郊外摘一兩次野菜,真好吃。 ”
  達芙妮停了手中的活兒,綠幽幽的眼珠子瞪得老大,好像就要突出來了:“你不誠實,我不喜歡你的不誠實。”
  又是雞同鴨講,貝蕾莫可奈何地聳聳肩膀,“我想我是誠實的,我說的是我真實的生活,你不相信,我很遺憾。”
  “我相信大衛,他是一個誠實的男人。”
  那個誠實的男人正在網上跟沈陽女生共度中國新年呢。
  “他告訴你的是他的生活,他的生活不是所有中國人的生活,就像你的生活不是所有澳大利亞人的生活。好了,我們包餃子吧。”
  達芙妮的綠眼睛一點點暗下去,臉上寫滿困惑。突然,警報器毫無過渡地響起來:
  “大衛,我們等你出來製造餃子!你說過中國人過年一定要包餃子的,我今天去了三家中國超市才買到製造餃子的工具!”
  大衛不出來,在車庫裏應道:“你們製造吧,我不會,我從來沒有親手製造過餃子!”
  達芙妮很不高興,拉長著臉擀一張餃子皮,貝蕾拿著這張比巴掌還大的餃子皮,心想這是包小豬呢,這時廚房裏的空氣有點緊張,不敢多嘴,其實她也沒有親手包過餃子,隻是媽媽包餃子的時候在跟著玩麵團,現在趕鴨子上架,把餡裝進去,皮捏緊了,一大團麵隻包了十幾個歪歪扭扭的餃子。達芙妮趕緊點火燒水下餃子,盛在三個盤子裏,熱情似火地敲門叫大衛:
  “大衛,餃子煮好了,噢,你一定會發現這是世界上最好的餃子!”
  破口謾罵
  大衛終於露麵了,嘴裏咕嚕道:“真是個下蛋的母雞,攪得人心惶惶。”
  達芙妮歪著腦袋看著大衛,等著他的讚美,不料大衛咬一口餃子,迅速吐回盤子裏,丟下刀叉說:“這不是人類的食物。”起身回到車庫關上門。
  達芙妮的嘴角顫抖著,淚如雨下,貝蕾舉著刀叉正要往嘴裏送餃子,霎時僵住了。
  達芙妮真可憐,這個男人已經變心了,你還看不出嗎?你就是製造出世界上最好吃的餃子也無濟於事,你為什麽不離婚呢?難道沒有男人的日子就那麽可怕嗎?
  達芙妮雙手顫抖著端起一盤餃子朝車庫門砸去,破口謾罵,粗話髒話連篇。
  貝蕾的餃子還舉在手上,她真的不願意看到這樣的場麵,今天是大年三十,從小就聽媽媽說過年要高興,要講吉利的話,否則一年的運氣都會不好。
  “達芙妮,不要這麽生氣,請求你。”
  不等貝蕾的話落音,達芙妮轉過身指著她的鼻子,“你,就是你,你毀滅了我和大衛的幸福生活!”
  “Sorry,”貝蕾終於放下手裏的餃子,“我很難過,我很同情你,你希望我搬出去嗎?”
  “太晚了,你已經破壞了我的生活,我恨你!”
  貝蕾想拂袖而去又覺得不妥,強忍著心中的怒火,走到車庫門前喊道:“大衛,你給我出來!”
  為了不再刺激達芙妮,她說的是英語。
  大衛出來看著滿地碎盤碎碗,“這就是中國新年!”
  貝蕾說:“達芙妮多麽用心討好你,你怎麽能這樣對她?”
  達芙妮哭著要撲向大衛,大衛敏捷地閃開。
  “大衛,我們重歸於好吧,我們已經不在一張床上睡一百多天了,這樣不符合人道主義精神,我愛你,我需要你。”
  大衛保持著他一貫的麻木表情,指著地上的碎盤碎碗,“你能使它們恢複原狀嗎?我的感情同樣被你摔成碎片了。”
  “不,我愛你,我需要你,如果你堅持住在車庫,我也要搬過來住!”
  “你想逼我搬出這個家嗎?”
  …………
  被放逐和流浪的感覺
  下雨了,街上空空蕩蕩,貝蕾一個人走在大年三十的雨中,有一種被放逐和流浪的感覺,此時此刻才知道自己離家有多遠。
  走進火車站,看著一列火車開來又開走,茫然地站著,不知道自己想去哪裏。似乎想見米樂和王瑤,又似乎不想見他們,可是除了他們,悉尼還有誰可以陪她過年呢?多麽希望這裏是天津或是北戴河,抬抬腳就能回到北京的家中,跟媽媽一起看聯歡晚會,看看趙本山今年還有什麽絕招。
  這時,米樂打電話來,他已經打了好幾個電話,貝蕾聽不見,情急之下竟給她家裏打電話,洋後媽操起話筒一通臭罵,米樂知道她家又發生戰亂,擔心至極。
  “貝蕾,你別不接電話,心情不好罵我幾句都行,別不接電話,讓人急死了!”
  米樂口吻中透出的焦慮和埋怨,讓貝蕾想起媽媽,在北京的時候,說好幾點回家就必須準時出現在媽媽眼前,超過半個小時都足以讓媽媽急得發瘋。
  “好啦,有話就說,別婆婆媽媽。”貝蕾不自覺地發起嗲,仿佛話筒那頭是自家的血緣親人。
  “我要跟你一起過年,沒有你,這年過不去。”
  “嗯,叫上王瑤吧,還有‘螢火蟲’……”
  站在火車站,通過手機大串聯,最後大夥一致決定去“螢火蟲”家過年,她家可以收看到春節聯歡晚會的現場轉播。
  米樂顯然有點兒失望,房東出國旅遊,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他買了酒和很多食物,準備親自下廚給貝蕾做年夜飯呢。
  在中央火車站會合,米樂還神情悻悻。
  貝蕾推他一把,“你怎麽了?好像沒了魂兒。”
  米樂嘟噥道:“我隻想跟你一個人過年。”
  貝蕾心裏咕咚一聲,胸口怦怦地跳,她想起網上一個來自上海的女生寫的故事《十五歲零三十七天,告別處女時代》,那天上海女生去數學課代表家,去找他補習數學,當然這隻是個借口,他的爸爸媽媽不在家,他們偷看了兒童不宜的VCD光碟,不知不覺地就告別了一個時代。
  通過“我的故事”,貝蕾驚訝地發現朋友中像她這樣堅守處女時代的已是鳳毛麟角,她既為此孤芳自賞,又難免有點孤獨落寞。有誰值得我告別處女時代?米樂嗎?難道這個世界上就隻有這麽一個傻乎乎的米樂愛我嗎? “螢火蟲”的客廳裏高朋滿座,認識的和不認識的,全都是大陸出來的小留學生,隻有威廉一個是來自香港的,他扔下奶奶和爸爸跟王瑤過年。王瑤一見到貝蕾就親熱地拉她到邊上說悄悄話兒。
  “我剛認了一個叔叔,開最新款奔馳,住在Darling harbor(情人港)的高級公寓呢,巨有錢,一會兒他會來接我出去兜風!”
  “你怎麽認識的?別是騙子。”
  “不可能,他是我媽媽表哥的朋友,是一個非常成功的房地產商人,前些天從北京回來,我媽媽托他給我捎衣服,他請我吃過日本飯泰國飯,每天都打電話問我好不好,需要不需要幫助,他特別有同情心,說像我這樣小小年紀就出來留學真不容易。告訴你吧,他還是單身呢,啊,要不是年紀大了些,我會愛上他的,你不知道他有多幽默,聽他說話我就樂得透不過氣兒。”
  王瑤兩眼放光,讓貝蕾想起在北京校園裏聽她講第一次收到情書時的情景。
  “恭喜了,終於有一個白馬王子開著奔馳車停在你的身邊,dream come true嘛。”
  “別胡說,我叫他叔叔,要是我真有這麽一個親叔叔在悉尼,我爸我媽都不要為我受苦受累了。”
  這時,趙本山和宋丹丹出場了,演出穿馬甲脫馬甲的小品,一屋子人哈哈大笑,“螢火蟲” 的男朋友突然從角落躥出來,兩條腿像是安了彈簧哆哆嗦嗦,手裏還攥著酒瓶子,一邊喝著一邊罵道:“悉尼,悉尼是什麽玩意兒!北京多好啊,我在北京的學生都是大款富婆,送我一條皮帶起碼都得兩千塊錢以上,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螢火蟲”正在切水果,狠狠將刀一拍,衝上前把門打開,揪著高爾夫球教練的衣領往門外推搡:“滾,你現在就滾!你再來找我,我就殺了你!”教練摔倒在過道,“螢火蟲”毫不猶豫地關上門。
  威廉盤腿坐在地毯上吧噠吧噠掉眼淚,抓著米樂的手反複嘮叨:“我沒有錢,比娜不愛我,比娜愛錢,比娜不好,比娜是壞女孩。”
  “螢火蟲”看上去像是若無其事,繼續切好水果端到電視機前,茶幾上有一張教練的照片,教練一身運動裝揮舞著球杆,酷斃了,“螢火蟲”揣著這張照片從北京來到悉尼,多少個日夜對著這照片流淚傾訴,幻想著與世界上最愛她的人團圓,她放下果盤把手伸向照片,拆開鏡框取出照片,一下一下慢條斯理地撕碎了,打開窗戶將碎片拋向夜空。
  這年過得熱鬧非凡
  貝蕾以為她會哭,可是她沒有哭,坐在電視機前笑得比誰都放肆。
  “黑客”在哪兒過年呢?他是不是在北京?如果他知道教練被“螢火蟲”攆出去了,他還會回到這個家嗎?
  貝蕾到陽台給媽媽打電話,家裏的電話占線,媽媽是不是在網上過年?也許她會碰見“黑客 ”,兩個孤獨的中年人會不會因為孤獨而走到一起?就在這半年,媽媽身旁的單身女友紛紛有了丈夫或男朋友,貝蕾曾經小心翼翼地問起那個經常出沒於北京家裏的畫家,那會兒她一見到他登門造訪就找碴發脾氣,媽媽淡淡地說他交了一個有錢的女朋友,買房子買車,快結婚了。唉,可憐的媽媽。在媽媽身旁的時候,貝蕾不知道孤獨的滋味是多麽苦澀,母女相依的家有著足夠的溫暖,她不允許任何第三者闖入,到了澳大利亞體會到孤獨是慢性的災難,是綿長的疼痛,她深深地同情並牽掛媽媽。
  也許是念著跟“黑客”的網上交情,貝蕾坐到“螢火蟲”身旁,說:“你真的決定跟他吹? ”
  “吹!他是奔著我媽的錢來的,嘿,想得美!”
  “往後你怎麽辦?還是讀書吧。”
  “不讀書,我不是讀書的料,我要我媽給錢開一家店,美容店,服裝店,首飾店,什麽店都行,玩唄。”
  “螢火蟲”抽完一支煙接著點燃另一支煙。
  王瑤捧著手機焦灼不安地在屋子裏竄來竄去,不時走到陽台打電話,她在等開奔馳的叔叔帶她去兜風。
  聯歡晚會就要進入倒計時的時候,叔叔來了,在樓下給王瑤打電話,王瑤興奮地跳起老高,拋個飛吻:“拜拜了,各位,明年見!”
  貝蕾送王瑤到電梯口,想叮囑她不要被叔叔騙了,從小媽媽就為貝蕾建造了堅固的警戒城堡 ——任何一個歲數大的男性都可能是潛在的騙子流氓,媽媽還告訴她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隨便吃陌生人給的糖果,很可能會中毒。不等開口,威廉追了出來,緊緊抱住王瑤不放,男生女生都跟出來,好不容易才把他倆掰開,王瑤落荒而逃鑽進電梯。
  教練不見了,他還算有點誌氣,這個大年三十要露宿街頭了。
  北京時間深夜十二點,電視機裏傳來鍾聲和爆竹聲,年過了,這年過得熱鬧非凡。
  “貝蕾,今晚不要回家。”
  走出“螢火蟲”住的大樓,米樂突然抱住貝蕾,隔著厚厚的夾克衫,貝蕾感覺到他的心髒像一麵咚咚響的鼓,她的胸口竟也像是安了一台失控的馬達怦怦亂跳。
  她想說不,想推開米樂,身體卻綿軟無力地癱在米樂的懷裏,到這會兒大衛還不打電話找她,可見家裏的戰爭仍在進行著,達芙妮若是逼得急,大衛很可能會開著破車一走了之,貝蕾相信大衛做得出這樣的事情。聽媽媽說當年他出國整整三年沒有跟國內任何人聯係,他在南方老家的父母逢年過節就打電話到北京哭著找兒子。大衛似乎對自己的堅硬冷漠很是欣賞,他在ICQ裏對沈陽女生說他已經超越了凡間的情感羈絆,還引用了一首多年前的流行歌曲的歌詞:我是一匹來自北方的狼,走在孤寂的荒野上。毫無疑問,他也超越了做父親的感情和責任。
  米樂用臉頰蹭著貝蕾的臉頰:“別回家好嗎?”
  “我的家在北京,這兒沒有家。”
  “我也沒有家,我們在一起就是家。”
  “……”
  “我愛你,貝蕾,做我的老婆吧。”
  “我還是隻想讓你做我的哥哥。”
  “不行,我不要做你的哥哥!”
  米樂攔下一部出租車,抱著貝蕾鑽進車廂。
  接著,將會發生什麽?前方是吞噬一切的黑洞,貝蕾非常害怕,卻身不由己地被黑洞吸引著,她閉上眼睛像一條被放在案板上的魚,放棄了掙紮。
  出租車停下,米樂付了錢抱著貝蕾進門,將她放在餐廳的椅子上,長長的餐桌上擺著兩套餐具,一瓶酒和幾樣小菜。
  米樂看一眼牆上的掛鍾,興奮地說:“你看,我們倆一起過年,就咱倆,多好啊!”
  貝蕾呆怔著,心裏又想著今晚回不回那個家。
  重大的人生抉擇
  米樂倒一杯紅葡萄酒送過來,“貝蕾,高興一些吧,求求你高興一些。”
  貝蕾沒有伸手接酒杯,掏出口袋裏的電話,仍然沒有大衛的電話,難道那個不是家的家在這個大年三十鳥獸散了嗎?
  “貝蕾,你想打電話嗎?你先打電話吧。”米樂把電話機和一張IP卡放在貝蕾跟前。
  貝蕾搖搖頭,剛才中國時間十二點整,給媽媽打了電話,她不想主動給大衛打電話,可是又放不下心,我為什麽要擔心他呢?貝蕾煩悶至極,突然端起酒杯咕嚕咕嚕一飲而盡。
  椅子像風浪中的船兒晃悠起來,天花板在轉,水晶吊燈發出刺目的光芒,貝蕾咯咯笑了:“ 真好玩,真好玩,我還喝!”
  米樂收起酒瓶,抱住貝蕾半跪下,將頭靠在她的肩上:“貝蕾,剛才在‘螢火蟲’家,電視裏響起北京的鍾聲,大夥都給親人打電話,我給我爸打完電話,想給我媽打電話,正要撥號,突然記起她已經不在了,貝蕾,你知道我跟我爸不親,我隻有你這麽一個親人了,不要離開我……”
  米樂說著號啕大哭,貝蕾也跟著哭,兩人抱頭痛哭。
  “貝蕾,愛我吧,以前我是一個壞男孩,很小就學會了喝酒抽煙,因為打架被三所學校開除,自從心中有了你,我不再喝酒抽煙,也很少打架,我一直努力想做得更好,我會做得更好的。”
  “你已經很好了,米樂,你對我太好了,你不要對我這麽好,不要對我百依百順,不要這麽軟弱,不要這麽愛流淚。”
  米樂霍地站起來,一把將貝蕾拽起來,“我答應你,不再什麽事都順著你,不再流淚,現在,我要你對我說你愛我!”
  “I'll try。”
  “不,你已經try一年多了,今天我要你愛我!”
  酒精在貝蕾血液裏燃燒,使她口無遮攔,“米樂,今天我想做一件壞事。”
  “你還沒說你愛我。”
  “我想跟你做一件壞事。”
  “什麽壞事?”
  “Make love。”
  “你愛我嗎?”
  “不知道。”
  米樂鬆開貝蕾,痛心疾首地大聲說:“貝蕾,你喝醉了,我不喜歡你這個樣子!”
  貝蕾的身體搖搖晃晃,困惑地瞪著眼睛,想不起來自己說了什麽。
  米樂攙住她,“睡覺吧,你睡床上,我睡地上。”
  天亮的時候,貝蕾醒過來,好一會兒不明白自己怎麽會睡在陌生的床上,轉眼看到睡在地上的米樂,才斷斷續續記起昨晚發生的事情,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喝酒,而且醉了失態了,貝蕾害臊得恨不能像隻小耗子鑽進地板縫溜走。
  米樂睜開眼睛撞見貝蕾惶惑的目光,起身坐在她身旁,“喝醉酒的滋味不好受吧?頭疼嗎?要不要吃一片阿司匹林?”
  “有沒有別人看到我喝醉的樣子?”
  “沒有,你是到我這兒才喝酒的,都怪我不好,給你酒喝。以後不許喝酒,聽話哦。”
  聽話,貝蕾喜歡米樂這樣說話,像長輩對晚輩,她伸手環繞著米樂的脖子,撒嬌道:“米樂,你真好,我有一點兒愛你了。”
  “才有一點兒,不夠。”
  “不夠就再多一點兒。”
  “還不夠。”
  “再多點兒。”
  倆人纏繞在一起嬉鬧著,米樂突然僵住了,鼻尖上沁出細密的汗珠,低著頭好像在思考重大的人生抉擇。
  貝蕾推推他,“怎麽了?”
  米樂猛地站起來,嚴肅地說:“貝蕾,我要等到你完全愛我的時候。”
  貝蕾想起昨晚荒誕的言行,害羞地捂住臉,血液像火山熔岩燒透每一寸皮膚。人在邊緣,差一點,隻差一點。
  米樂真好,這才是真正的愛,貝蕾的腦際劃過曾經讓她魂牽夢繞的劉念,在他身後“黃花魚 ”揮灑汗水揉著大麵團,她還看到大衛手捧鮮花站在停車場等達芙妮,那不是愛,是利用。
  這麽比較著,米樂的形象頓然高大了許多,貝蕾感動至極,卻還是說不出口我愛你,仿佛心裏的一扇門戶上著鎖,開門的鑰匙不在米樂手中。
  貝蕾將臉埋在枕頭上,意味複雜地哭了。
  這個局麵的罪魁禍首
  大衛的車不見了,達芙妮的車也不見了,真的出大事了。貝蕾繞房子轉圈,遲遲不敢開門,猶豫許久撥通了大衛的手機。
  “貝蕾,對不起,昨天夜裏我走的時候沒有敲你的門……”
  哼,他以為我年三十在家裏睡大覺呢。
  “你是不是可以找個朋友家先住幾天?”
  “你在哪裏?你準備就這樣永遠不見達芙妮了嗎?”
  “我在去墨爾本的路上,等我安頓好了,接你過來。”
  我才不去呢,貝蕾應道:“達芙妮會報警找你的。”
  “不怕,昨天夜裏她把車庫門砸了,在我肩上劃了一刀,我手裏還有幾盤她說要殺人放火的磁帶,我已經警告她了,如果繼續折騰,我就起訴她!”
  貝蕾跌坐在台階上,一句話也說不出。
  “貝蕾,我在車庫那個汽車輪胎裏塞了一些錢,你拿去,趕快離開,貝蕾,貝蕾,你聽見了嗎?”
  馬路對麵的鄰居撥開百葉窗朝這邊窺視,昨晚一定非常熱鬧。撿破爛的老頭兒背著滿滿的一大布袋瓶瓶罐罐,從街口蹣跚走來,看到貝蕾便放慢了腳步,嘴裏發出沙啞的聲音:Not good,not good……
  住在這條街的鄰居真是倒了大黴。
  “貝蕾,貝蕾。”大衛在電話裏緊張地喊著。
  “我聽著呢!”
  “你趕快離開,這個瘋女人不知道會做出什麽事情來!”
  貝蕾吐了一口長氣,“好吧,你就別管我了,今天可是大年初一,你讓我出去流浪。”
  “對不起,貝蕾,我真不願意讓你看到生活有如此殘酷的一麵,不過你遲早要看到的,這或許對你以後的人生道路有幫助,貝蕾,我希望你理解並且諒解我,唉,造成今天這個局麵的罪魁禍首,是你的母親,我不想多說什麽,我知道你很愛她,她不配你的愛。”
  大衛的聲音哽咽了。
  貝蕾毫不動情,她冷靜地在心裏反駁大衛,你永遠覺得自己完美,即使活到這麽狼狽不堪的地步,你也還是完美的,都是別人的錯。
  “貝蕾,你要知道,在這個世界上,你是我惟一的牽掛,我相信你能把自己安頓好,千萬別學那些小留學生,找個男生胡亂同居。”
  “放心吧,你自己多保重吧。”
  貝蕾關了電話繼續坐在台階上,想著搬家的事兒,搬到哪兒去?王瑤的房東比後媽還厲害, “黑妞”有男朋友,“黃花魚”更不必想了,至於艾琳、麗莎那些台灣香港來的小留學生,畢竟隔著一層,她們在大陸學生麵前總有那麽點兒優越感。到這會兒才理解為什麽小留學生中談戀愛同居那麽普遍,既可以排遣孤獨寂寞又可以省錢,為什麽不?why not?
  隻需要打一個電話給米樂,他就會張開熱情的懷抱迎接她,想到自己就這樣朝朝夕夕跟米樂像夫妻一樣廝守著,不需要電話、ICQ交流感情、不需要在日記裏傾訴愛慕和思念,早上睜開眼睛披頭散發的就互相看見,就能說話,天哪,這可是太可怕了,貝蕾不禁打了個寒顫。
  租間小屋子吧,一周八十塊以上才能租到地點好些的房子,大衛會肯支持我房租嗎?
  汽車聲呼嘯而來,是達芙妮,刹那間貝蕾腦子裏演出一幕血肉橫飛的恐怖電影:達芙妮猛踩油門朝自己撞過來!她本能地逃生,跑到房子的後麵。
  達芙妮停了車,追過來,喊一聲“辛迪”淚流滿麵,“大衛走了,請求你不要走,留下來,跟我一起等大衛回家。”
  這一夜達芙妮老了很多很多,散亂的頭發出現了一縷縷白絲,臉上的皺紋橫七豎八,像是從瘋人院裏逃出來的病號。
  她們就站在撿破爛老頭兒的窗前,老頭兒探出身子,“Get out!Get out of here!”
  達芙妮拉住貝蕾,“回家吧,不要離開我。”
  門打開,貝蕾看到了慘不忍睹的戰場,所有能破的東西都破了,所有家具都翻了個倒在地上,她彎下腰默默地收拾殘局。
  這樣的場麵她在北京見過,樓上的佳佳爸爸媽媽總打架,每次戰爭鍋碗瓢盆摔得滿樓道都是,佳佳說她爸爸在外麵跟一個歌廳小姐好,從佳佳上幼兒園打到小學畢業,她爸爸媽媽終於離婚了;樓下的一對話劇演員也經常打架,那女的一哭就是一整夜。整個樓洞隻有她的家沒有男主人,這個單親之家擁有最多的歡樂,也許就是因為如此,貝蕾從小就對跟媽媽交往的男人充滿恐懼和敵意,她可以敏銳準確地判斷出哪個男人是不懷好意的入侵者,哭鬧著把入侵者驅逐出境。離開北京之後,她曾經對自己造成媽媽的孤獨寂寞心懷歉疚,但看到此刻這個家的場麵,貝蕾的心釋然了許多,誰能保證媽媽嫁給某個男人不會淪落到相同的下場呢?
  達芙妮用一張彩色海報把被她砸破的車庫門糊上,海報裏的一對帥哥美女像是在熱戀中,他們親昵地側著臉四目相視,這真是莫大的諷刺。
  “我和大衛也有過這樣幸福的時光。”達芙妮說著從她的房間找出一張照片,“你看,那時我們很幸福。”
  照片的背景是一片樹林,新婚的達芙妮和她的中國丈夫站在草坪上,他們手牽著手,側過臉四目相視,他們和畫報裏的戀人一樣沉浸在幸福之中。
  男女之間的秘密
  貝蕾在一篇媽媽寫的文章裏看到過這樣一句話:婚姻是愛情的墳墓。豈止是愛情的墳墓,簡直是人生的墳墓。身邊那些朋友一談戀愛就互稱老公老婆,她向來排斥這樣的稱呼,米樂也總是老婆老婆的,每次聽了都起雞皮疙瘩,趕明兒得向他發表嚴正聲明,不許提到這兩個字兒。
  達芙妮做了飯招呼貝蕾吃,她們還像一家人坐在飯桌上。
  “辛迪啊,我跟大衛是夫妻,夫妻應該睡在一張床上,你要知道性生活有多麽重要……”
  “達芙妮,你忘了,我還不是成年人。”
  “我想你的老師已經告訴你男女之間的秘密,性生活……”
  “對不起,我不想討論大衛,雖然他是我的父親,但是我並不了解他,就像陌生人,我希望他能回到你的身旁,如果他不回來,我就應該搬出去,因為我跟你沒有血緣關係,我不應該給你增加麻煩。”
  “不,你不要這麽想,大衛會回來的,我相信,留下來,和我一起等他回家。”
  留下來?也行,這個房子租約還有半年,先省半年房租再說,況且,達芙妮並沒有要傷害我的樣子。
  “辛迪,打電話給大衛吧,叫他回家,我錯了,全都是我的錯,隻要他回家來,繼續住在車庫也行。”
  “你為什麽不試著交另外一個男朋友?如果我以後的丈夫像大衛這樣,我一天都不能忍受。 ”
  “我愛大衛,我做不到。”
  您老人家可真是沒救了,貝蕾聳聳肩膀不再搭腔。
  貝蕾走進車庫,大衛的電腦不見了,被窩也搬走了,她從廢棄的輪胎裏找到大衛留下的錢,站在空蕩蕩的電腦桌前發呆,心仿佛也被掏空了。不知過了多久,她發現自己正在流淚,卻理不清為什麽傷心?為什麽難過?
  車庫也像戰後廢墟,貝蕾動手歸置,在一堆舊報紙舊雜誌裏翻出一摞手稿,彈去厚厚的灰塵,一寸多厚的稿紙密密麻麻布滿大衛的字跡,這是她熟悉的字跡,在北京讀初中期間每個月都收到兩三封發自悉尼的信。都說字如其人,而他的字跟他的人完全風馬牛不相及,他的字瀟灑俊逸,他的人卻是一副行將就木的呆板。
  達芙妮端著一杯剛做好的鮮橙汁送進來,“辛迪,橙汁含有大量的維生素C,對你的身體有好處。”
  貝蕾抓一張舊報紙蓋在大衛的手稿上,“謝謝,放在廚房我馬上喝。”
  “辛迪,你不會走吧,答應我不走。”
  “不走,我保證沒有你的同意,我不會離開。”
  “你還要答應我,打電話叫大衛回來,請求你。”
  “好的,我會的。”
  達芙妮似乎放心了,放下橙汁去客廳看電視打電話。夜裏,貝蕾在小屋裏上網,手裏抱著大衛的手稿,一心二用。
  媽媽在網上,“黑客”也在網上,他們是不是約好在網上見麵?媽媽要貝蕾代向大衛拜年,媽媽真是沒心沒肺,一點都沒意識到大衛有多麽恨她。還是和往常一樣報喜不報憂,告訴媽媽一切都好,好極了,昨天晚上在同學家看聯歡晚會,今天睡懶覺逛大街,達芙妮還包了餃子。媽媽很高興,說你們家東風壓倒西風了。“黑客”發message:“洋後媽的餃子比之三明治,如何?”好吃,吃得精光。瞧,媽媽跟“黑客”聊得多熱火,“黑客”幾乎同步獲悉她們母女對話內容。
  貝蕾見縫插針瀏覽大衛的手稿,開篇就將她牢牢地吸引住了,大衛筆下有個“你”,通篇都是跟“你”說話,這個“你”正是貝蕾!中山公園那一片樹林,樹林下麵的草坪花叢,你穿著小連衣裙像一隻蝴蝶飛來飛去,那金黃色的連衣裙跟北京金秋的太陽一樣璀璨奪目,連衣裙是你媽媽一針一線縫製的,你媽媽做針線的時候非常美。
  我就要走了,機票、護照就在衣兜裏,貼著我的胸膛,仿佛是一把鋒利的刀頂著我的心尖。我的視線模糊了,你在我模糊的視線裏飛舞著金黃色的小連衣裙。
  你摘一束野花,飛到我的麵前:“爸爸,這是什麽花兒?”我告訴你“是喇叭花”;你又摘一把野草,“爸爸,這是什麽草?”“這是狗尾巴草”,你笑了,“這是狗尾巴上長的草嗎?”從會說話開始,你就有很多的為什麽要我回答,為什麽天上的月亮跟著我們走?為什麽老虎有四隻腳?以後誰來回答你的為什麽?
  “爸爸,你為什麽哭啊?”你細嫩的小手在我的臉上輕輕摩挲。
  “爸爸要去很遠的地方,要等到小貝貝長到這麽高才回來。”
  “不,我不讓你走,你不準走,我要你拉鉤保證。”
  我會保持跟你聯係
  我們拉鉤了,你心滿意足地繼續摘花采草,在我的腦際是另一幅畫麵——幾天之後,你就會發現爸爸騙了你,你小小的心靈怎樣去承受如此巨大的變故?
  “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你那甜得讓我心痛的童聲,伴隨著我遠走他鄉,數不清多少次在你的童聲伴奏中從夢中哭醒。
  我的貝貝,我的女兒,我為什麽要離開你…… 貝蕾的眼睛濕了,心一酸,趴在桌子上哭了,怕哭出聲音,她用手緊緊地堵著嘴。
  是的,大衛曾經是她最愛的親人,她記得許多父女情深的畫麵,在大衛離開北京之前,她跟爸爸共同擁有一個無人可以介入的歡樂世界,媽媽仿佛隻是一個洗衣做飯並愛嘮叨的外人,跟幼兒園老師沒有什麽區別。爸爸可以一整天什麽都不做跟她流連在動物園,直至夕陽西下;爸爸帶她在遊樂園裏玩遍所有驚險遊戲,而媽媽,出去玩不是擔心危險就是嫌門票貴。貝蕾記得那會兒經常想:為什麽不是媽媽去很遠的地方,爸爸留下來陪我?
  “哦噢”,媽媽發來message:
  “女兒,‘黑客’目前在北京,我們都想見一次麵,你的意見呢?”
  貝蕾立刻警覺了起來,好像媽媽是需要她保護的未成年孩子,抹一把淚水,敲鍵盤:
  “要知道網絡世界是虛幻的,萬一他是騙子、變態狂,見麵會有危險的!千萬不要給自己找麻煩!”
  “我們已經無話不說,如果是騙子,在我們無數次對話中一定會有破綻的,但至今我還沒有發現他的破綻。”
  “說不定他長得其醜無比,而且又窮得叮當響。”
  “我們互相在網上看過照片了,窮不窮我不關心,再說見麵並不意味著我和他交男女朋友,別多心,要是有什麽特殊的感覺,我會向你匯報。”
  “你把照片發過來,我看看。”
  照片傳過來,果然是“螢火蟲”的父親,那個在海邊畫肖像的窮光蛋。
  “媽,窮不窮才是你應該關心的,窮就是無能,意味著被社會淘汰了,我不希望我們家收容一個無家可歸者。”
  “寶貝,你真刻毒,而且想得太遠了。”
  “你還是要見他?”
  “好奇而已。”
  貝蕾還想攻擊“黑客”,雖然她身在千裏萬裏之外,但仍是北京那個單親家園的守護神,仍是害怕心懷叵測的入侵者攻占她的領地,轉念一想,媽媽真的很孤獨,這半年裏媽媽身旁的單身女朋友紛紛有了歸宿,媽媽也真該有個噓寒問暖的人,有時候看到達芙妮夜裏百無聊賴地看電視打電話,貝蕾會心疼地想起媽媽的漫漫長夜。
  “Up to you。”
  隨便你啦,貝蕾寫的是英語,她在表達某種情感有障礙的時候喜歡用英語,仿佛那是麵具或是盔甲,躲在後麵說話比較安全。
  大衛寫到媽媽了,媽媽是他筆下的另一個“你”。  我沒有能力把你當做另一個女兒,你那因為缺乏父愛荒漠饑渴的心靈,即使傾盡黃河長江之水,也滋潤不了;我沒有能力滿足你那麽多浪漫幻想,到今天我才意識到當我們結束了漫長的書信戀愛,千辛萬苦在北京建立一個小小窩巢的那一刻,我們的關係已經分崩離析了,你不習慣沒有情書的平實日子,你渴望相互吸引又有距離的感覺。你說你每次經過樓下的信箱都下意識地伸手打開,期望收到我的信,即使我就站在你的身邊…… 這個“你”分明是現在的我,遺傳基因真是神奇,貝蕾想,渴望相互吸引又有距離的感覺,一語道破天機。每每聽到米樂說到老婆,她的心裏就長出一雙飛毛腿跑得老遠,倘若劉念要求她像“黃花魚”那樣跟他住在一起,她也會逃到十萬八千裏以外。她需要的是始終保持某種距離的相互追求,而不是相愛的結果——同居、結婚。
  媽媽的浪漫追求使她成為單身貴族,我會不會繼承她的貴族頭銜?其實,單身沒什麽不好,媽媽比達芙妮快樂得多。
  接著往下看,一段在貝蕾記憶中模糊不清的家庭往事,經過大衛筆墨的顯影清晰地浮現出來 ——媽媽抗拒不了一個歲數大得可以做她父親的男人的誘惑,跌落情網,越出了婚姻的軌道。貝蕾見過那個男人,媽媽說他是老家來的舅舅,“舅舅”給她買過很多玩具和巧克力,在她還在幼兒園的時候,“舅舅”回老家了,媽媽帶她去機場送行,媽媽哭得很傷心。此刻,才知道“舅舅”來自美國,在大衛筆下他是無恥的商人。大衛用大量篇幅淋漓盡致地寫了這個事件對他造成的痛苦和恥辱,他一生都無法真正從這個打擊中康複。
  看完手稿,窗外的天色已經發白了,貝蕾毫無睡意,心亂如麻,翻開日記寫下年月日,卻不知從何記錄內心的感受。
  我應該對大衛好一點,她這麽想著手頭已經撥出電話,大衛的聲音顯得蒼老疲倦。
  “貝蕾,你還沒搬出去嗎?”
  “沒有,情況不像你想得那麽嚴重,達芙妮哭著求我不要離開這個家。”
  “她把你當人質,你應該盡早搬出去。”
  “唉,她也可憐。”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你救不了她,即使你不搬出來,我也不會回那個家了,想到她的嘴臉我就惡心要吐,我永遠不要再見到她!”
  “我知道了,你不要擔心我,不要再為過去的事情煩惱,重新生活還來得及……”
  大衛從來沒有聽到過貝蕾如此和風細雨說話,愣了很久,一字一頓地說:
  “貝貝,我讓你受苦了。”
  “不,是我把你和達芙妮的生活攪亂了,達芙妮人不壞,沒什麽心眼,既然你不能忍受這樣的生活,我會等到適當的時候搬出去,給她一些時間慢慢接受現實。”
  “貝貝,你長大了,能夠得到你的理解和諒解,我這一生就沒有別的遺憾了。”
  父女倆通著電話很久不說話,貝蕾想應該叫一聲爸爸,憋了很久還是借助英語說:
  “Take care,I'll miss you,because you are my father.”
  大衛哽咽了,“我也一樣想念你,注意安全,我會保持跟你聯係。”

第三部分
  我被錄取了
  達芙妮把全部注意力都轉移到貝蕾身上,每天早上精心做早餐,準備中午的便當,原先大衛享受的特殊待遇全歸貝蕾享受了,還是三明治,夾著厚厚的西紅柿和午餐肉,新鮮的牛奶果汁供奉著貝蕾,剩飯剩菜和快過期的牛奶果汁都由達芙妮消化。她在一家養老院找到一份鍾點工,每天上班前開車繞道送貝蕾上學,晚上熱飯熱菜等著她。親媽不過如此,貝蕾真是受寵若驚,不知該如何是好了。達芙妮對她的兩個親生兒子依舊冷若冰霜,前些天大兒子酗酒出車禍重傷,他的女朋友打電話找達芙妮,達芙妮說:他是一個成年人,他必須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之後,不聞不問,仿佛什麽也沒有發生。貝蕾看在眼裏怕在心裏,這個洋老太婆可別是狼外婆,慈眉善目的,哪天夜裏把我給生吃了。自從大衛出走後,貝蕾每天晚上睡覺前都把小屋門鎖死,還拉一把椅子堵上。她對洋後媽的神經實在不放心。
  這天放學,貝蕾還沒走出校門就看到達芙妮的汽車,車窗搖下,達芙妮的腦袋伸出在外,一副望眼欲穿的樣子。貝蕾不由地放慢了腳步,揣摩著等待自己的是什麽樣的news。莫非大衛答應她回來了?
  “辛迪!”達芙妮跳下車,手裏揮舞著一封信,“快看,是不是MLC錄取你了!”
  貝蕾拆開看一眼,“是的,我被錄取了。”
  “太好了,我們應該慶祝一下,我請你去City吃中餐!”
  貝蕾坐在車上細看錄取通知書裏附加的學費清單,學校隻給她四分之一獎學金,這讓她有點兒失望和沮喪,眼前浮現出媽媽在電腦前敲字兒的形象,MLC高中兩年學費該是媽媽多少年的辛勞?以她的家庭經濟現狀就讀MLC的確是太奢侈了,一瞬間,萌生出放棄的念頭。可是,心裏對這所名校的向往卻好似春潮湧動無法平抑。
  “你應該打電話告訴大衛。”達芙妮說。
  “是的,我會,等到晚上免費時間。”
  “現在就打,我付賬。”
  “不,還是不要浪費,另外,我們最好回家吃飯,我的肚子有點不舒服。”
  “是嗎?嚴重嗎?要不要看醫生?”
  “謝謝,不那麽嚴重,隻需要回家稍稍休息。”
  達芙妮轉彎調過車頭,“嗯,我想你肚子不舒服,不應該去中餐館吃飯,那些廣東廚師不是很衛生。”
  她對中餐的成見沒變,不過,她不再說Chinese,而說cantonese。貝蕾關在小屋裏算賬,媽媽的錢已經寄到了,加上自己打工攢的錢勉強夠兩年的學費,校服和手提電腦的錢還沒有著落。當然可以先交一年學費,這一年裏多打些工。她已經在服裝店打周末工了,每個周末女老板都會給她一身新衣服,其實這家店進的都是從溫州來的便宜貨,貝蕾身材好,什麽衣服穿到她的身上都具有點石成金的效果,凡是穿在她身上的衣服都是當天的熱銷貨,老板巴不得她多打幾天工呢。
  至於校服和電腦,可以在網上求購二手的,貝蕾曾經看到有人這麽做,那些有錢人家的孩子,總有好幾套校服換洗,說是二手,跟新的差不多,他們淘汰電腦也很快,奔騰3都嫌不夠快了。
  貝蕾運籌帷幄,困難迎刃而解,心情好了才覺出肚子餓了,跑到廚房找東西吃,達芙妮趕緊跟進來照料她,就像過去不管大衛多晚下班回家,她都要親臨廚房端盤子遞碗一樣。
  “你感覺好一點了嗎?”
  “完全好了,謝謝。”
  “免費時間到了,可以給大衛打電話了。”
  貝蕾用自己的手機給大衛打電話,她用英語報告MLC的good news,又說達芙妮希望你能回悉尼,大衛猜到這是達芙妮授意的電話,用中文答話:“你最好讓她明白,她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勞的,畸形的愛比恨更可怕。”
  達芙妮關切地問:“大衛心情好嗎?”
  “我不能確定好或不好。”
  “為什麽?”
  “你知道的,他不是一個明朗的人。”
  “不,你騙我,你是一個撒謊者!”
  達芙妮竭力維持的理性終於崩潰了,哇哇大哭,邊哭邊罵人。貝蕾並不感到意外,平靜地把紙巾盒放在她手邊,默默回到自己的小天地。她知道隻要做出卷包袱走人的姿態,就能鎮住達芙妮,但她不想那麽做。
  珍妮勸她離婚
  開電腦上網,今天沒有時間沒有心情跟什麽人閑聊天,把ICQ設定成“隱蔽”,這樣網友們看不到她登陸。
  媽媽和“黑客”在線,他們還沒有見麵嗎?一般見過麵的網友,要麽“見光死”不再往來,要麽派生出別的交情。
  貝蕾登上一家專門買賣二手貨物的網站,發出求購MLC校服和手提電腦的信息。
  這時,米樂打電話問候晚安,每天早晚兩個電話已經成為他的生活習慣。貝蕾告訴他收到MLC的錄取通知,沒有提到學費和校服、電腦,自從讀了大衛的小說,她在那個以媽媽為原型的人物身上看清了自己心理深處的渴望,她和媽媽一樣,需要距離、崇拜和得不到的苦澀,這幾個構成愛情的元素,米樂身上一個都沒有,他太親太近,隻能是朋友加兄弟。貝蕾可不想像王瑤那樣,標價出賣愛情。
  米樂說:“貝蕾,我想你比我更需要手提電腦,咱倆換著用吧。”
  “不,”貝蕾的口氣格外堅定,其實她心裏正蠢蠢欲動,“我媽媽會給我買電腦的錢。”
  達芙妮哭鬧夠了,好像夢遊中驚醒,慌慌張張地敲門找貝蕾,“辛迪,辛迪,你睡了嗎?”
  貝蕾沒有及時應答,她快步跑出門外繞到窗戶前,看到貝蕾坐在電腦前,高高的胸脯明顯地鬆了下去,“辛迪,我隻是心情不好,請求你原諒我。”
  貝蕾從容地掛斷電話,皮笑肉不笑道:“哦,沒事,我不介意。”
  “你應該早點休息,睡覺前喝一杯牛奶。”
  須臾,達芙妮已經端著熱牛奶敲門了,“辛迪,牛奶熱好了,我知道你和大衛一樣喜歡喝滾燙的牛奶。”
  剛到這個家的時候,達芙妮不允許加熱牛奶,說那樣會破壞營養,貝蕾一喝冰牛奶就鬧肚子,鬧得在課堂上舉手要求上廁所,有很長一段時間她拒絕喝牛奶。
  開門接過熱牛奶,說謝謝道晚安,達芙妮再次要求貝蕾保證不會悄悄離開這個家。
  “我保證(guarantee),我發誓(swear)。”
  達芙妮滿意地笑著親了親貝蕾的臉頰,說:“I love you,good night。”
  貝蕾發冷似的渾身起雞皮疙瘩,愣了好一會兒。
  這可麻煩了,洋後媽把我當做她生命中惟一可以抓住的稻草,若是這麽一直抓著不放,我該怎麽辦?貝蕾想起在電視節目裏看到的故事,一隻失去孩子的母獅子,把一隻小狗當做自己的孩子,寸步不離地守護著小狗,誰也不能接近她的狗孩子,連天上的鳥兒飛過,她都會警覺地發威嘶吼。
  大衛在ICQ上出現了,貝蕾發message:
  “晚上好,如果你不那麽忙,我想跟你聊會兒。”
  “沒問題,你永遠是第一優先,達芙妮找你麻煩了?”
  “麻煩來自她對我太好了,這使我很不安,如果我讓她失望了,不知會發生什麽?你應該親自麵對她解決問題。”
  “不,我不能親自麵對她,因為她不可能坐下來理性地商量離婚,在我離開悉尼之前已經委托了律師,律師會在收集所有證據之後,找達芙妮談話,爭取她接受協議離婚,否則鬧到法院對她不利。”
  貝蕾心裏有點悲涼,仿佛大衛嚴陣以待的敵人是自己的親人,這種複雜的感覺無法向大衛表達,否則他又會滿腔正義地批評她現實,沒有原則,有奶便是娘。
  大衛接著寫道:“接我案子的律師助理是北京人,我們在北京就認識,她給我編輯的圖書寫過評論,沒想到因為辦離婚而在悉尼重逢。”
  律師助理?北京人?貝蕾立刻想到羅老師。
  “那位北京人姓什麽?”
  “姓羅,你也認識?”
  “你問她認不認識我。”
  “我想起來了,你曾經給一位女博士看孩子,姓羅?世界就是這麽小。有任何困難可以找她,我已經全權委托她了,包括找家庭問題援助中心和離婚婦女心理康複中心幫助達芙妮,我們會軟硬兼施,直至勝利大逃亡。”
  樹倒猢猻散,各奔東西吧,迫在眉睫的是給自己找一個棲身之地,這又是一筆費用,緊急情況發生可以先搬到王瑤租住的小屋,王瑤常在情人港的“叔叔”家住,為防不測,貝蕾已經拿到她的房門鑰匙。
  “我正在找房子,你是不是負擔我的房租?另外,生活費也需要你貼補一些。”
  “為了在離婚以後不付或少付給達芙妮贍養費,律師建議我把工時減到最低,收入維持在吃救濟的水平,經濟上會很拮據,我有任何額外的現金收入都會給你,你自己也打些工,我們攜手渡過難關,未來是美好的。”
  未來是美好的?畫餅充饑!
  貝蕾心中鬱悶至極,匆匆道了再見,關上電腦。
  達芙妮還在客廳打電話,可能是聽到珍妮勸她離婚,她激動地叫嚷道:“見鬼去吧,你那上帝詛咒的腦子,從來沒有好主意!我恨你!”
  可憐的達芙妮。
  一個麵目清秀的男生
  短短幾天,回應貝蕾網上求購信息的賣家已經有十多個,巧的是鮑伯回應說她的姐姐是MLC畢業的,有好幾套校服幾乎是全新的;艾琳回應電腦,一家台灣名牌電腦的老板是她的幹爹,她說她家的電腦都快成災了。
  星期天,貝蕾要見這兩個昔日的戀人,今日的冤家。
  失戀的鮑伯無心讀書,休學在家,經常駕車在艾琳家周圍轉悠,艾琳上哪兒他跟到哪兒,不遠不近地跟著,艾琳的媽媽找警察,警察說鮑伯沒有犯法管不了,她又找律師,企圖告鮑伯強奸未成年少女,他們倆交朋友的時候,鮑伯滿十八歲了,艾琳還不滿十六歲。鮑伯的爸爸放下上海的二奶,回悉尼雇律師應戰,居然找到艾琳在認識鮑伯之前曾經在墨爾本墮胎的證據,反咬艾琳是不良少女勾引誠實少年。最後,是兩家在台灣的共同朋友出麵斡旋擺平,撤了無聊的官司。這事在華人圈,尤其是台灣人中傳為笑談,艾琳的媽媽都沒臉去教會做禮拜了。
  鮑伯胖了很多,像一塊剛從蒸鍋出來的大發糕,他的眼睛透出散失希望後的心灰意懶。他的家和他的眼睛一樣毫無生氣,這是一片高尚住宅區,窗外花圃草坪參天大樹鬱鬱蔥蔥生機勃勃,漂亮的大房子裏卻像是幽靈出沒的古堡老宅,回蕩著一股逼人的寒氣。正對著客廳的一扇門半開著,裏麵擺滿大大小小的佛像,供著香火和水果,鮑伯的媽媽正在敲木魚念經。
  鮑伯浮腫的臉上掛著苦澀的笑容,他在廚房裏翻弄很久找出一瓶橙汁,發現已經過期了,說:“對不起,我隻能請你喝白水了。”
  “不忙,我取了校服就走。”
  “你多坐會兒,我想跟你說說話。”
  貝蕾還站著,想著盡早脫身。
  鮑伯問道:“最近有沒有見到艾琳?”
  “很少。”
  “我希望你能轉告她,我仍然愛她,我爸爸對她和她媽媽做的事情,不代表我的意思,她知道我恨我爸爸,現在,我更加恨他,他傷害了兩個我最愛的女人,我媽媽和艾琳。”
  鮑伯的爸爸又去了上海,離開悉尼前父子倆大打出手。
  “鮑伯,你真的覺得你這一輩子隻愛一個人嗎?一輩子可是很長很長的呀。”
  鮑伯怔怔地看著貝蕾,好像是站在課堂上答不出問題的小學生。
  “愛情會變質的,你看你爸爸媽媽,當初他們肯定也非常非常相愛……”
  鮑伯木訥地點點頭,他的爸爸媽媽的確轟轟烈烈地相愛過,因為媽媽出身貧寒,遭到當大官的爺爺竭力反對,爸爸帶著媽媽私奔去美國,又輾轉到澳大利亞,生下一雙兒女。
  “還有我爸爸媽媽,雷蒙、‘黑妞’、‘螢火蟲’、米樂的父母都離婚了,難道他們沒有相愛過嗎?不要這麽死心眼。”
  “我,我不希望艾琳恨我。”
  “她才不恨你呢,她想得開。”
  “我想見她一麵,你能幫我嗎?”
  “試試看吧,其實見不見麵,都沒有什麽意義,鮑伯,你要知道,女孩子都喜歡比自己優秀的男孩子,你本來今年可以考大學了,到了大學裏可以認識很多女孩子,現在你悶在家裏,越悶越苦惱,越悶越沒有人愛你!”
  “我不會再愛任何女孩子了。”
  鮑伯的口氣不那麽堅定執著了。
  “鮑伯,我們找時間慢慢再說,你可以把衣服拿出來給我嗎?”
  她猜想鮑伯不會收錢,還是裝模作樣掏出錢包。
  鮑伯立刻製止道:“這是我送給你的禮物,你的勸導使我的心情好了許多,我應該回報你。 ”
  貝蕾心中暗喜,忙不迭地收起錢包,“好吧,我願意做你的心理醫生,任何時候都可以給我打電話。”
  貝蕾抱著一包衣服,眉開眼笑地離開鮑伯家,走出那片住宅區是一片小樹林,迫不及待地抽出一件套在身上,啊,真合身,多想就這麽穿著去火車站,告訴所有人我是MLC的女生!艾琳家的門鈴響過,門打開,一個麵目清秀的男生操著台灣口音說:“你好,請進,艾琳在樓上,馬上就下來。”
  這個男生是不是艾琳筆下的A?
  男生遞來一杯可樂,“我叫阿峰,很高興見到你。”
  我初戀的男朋友
  都說台灣女生嗲,男生彬彬有禮,還真是呢。這個台灣男生斯文得讓貝蕾覺得拘謹,手忙腳亂接過杯子,跟阿峰握了握手,“我也很高興見到你。”
  艾琳呼隆隆從樓上跑下來,“Amy,給你介紹一下,這是從台灣來的朋友,阿峰,他馬上就要去美國讀大學了,我也想轉到美國讀書。”
  阿峰客氣一番,離開客廳。
  艾琳貼著貝蕾的耳朵:“他就是我初戀的男朋友,他的爹地是我爹地的朋友,我媽咪希望我跟他好,他一來,我媽咪就去紐西蘭玩了,阿峰真好,我把來澳大利亞以後發生的所有故事都告訴他,還讓他上網看‘我的故事’,他哭了,我以為他不能原諒我,他說他隻是感到心疼,心疼我孤獨寂寞,他說他要把我帶在身邊,再也不讓我受苦。你去網上看,我昨天新寫的一篇,《執子之手,與子攜老》,我是流著眼淚寫的。”
  艾琳突然調轉話題,“咦,怎麽都沒看到你的故事?你很保守嗎?我聽說大陸女生也很開放的。”
  “我?”貝蕾一副飽經滄桑的神情,“我對愛情的理解跟你們不同,我喜歡被追求和追求的感覺,隻是把一個人放在心裏,也許永遠都不會讓那個人知道,不過嘛,目前我的心裏是空的,我希望很快就能找一個人裝進我的心。”
  “噢,好浪漫啊,可是你不覺得孤獨嗎?”
  “心裏有一個人就不孤獨。”
  “我跟你不一樣,我害怕孤獨,而且膽小,怕黑,晚上不敢一個人睡覺,雖然我愛阿峰,可是我還是不能保證,我們分開以後我不會愛別人,所以他必須把我帶在身邊。”
  貝蕾想起鮑伯浮腫的臉,脫口道:“你把鮑伯害苦了。”
  艾琳愣了一下,滿懷歉意地說:“是啊,我不僅害了他,還害了別的男生,這都怪我爹地,我不想那麽早出國的,我應該在台灣讀到高中畢業跟阿峰一起出國留學,我爹地不願意我媽咪在台灣,就把我送出國,剛離開台灣我天天哭,我媽咪也哭,好可憐。”
  時間不早了,下午還要去服裝店上班,貝蕾想提醒艾琳今天見麵的主題——電腦,不巧電話鈴響了,是艾琳的父親打來的越洋電話。父女倆剛說兩句話就吵了起來:
  “我不要媽咪跟我去美國,她已經跟我在澳大利亞流浪三年了,你還不讓她回家,除非她的先生死了,我才同意她繼續跟著我!”
  話筒裏傳出艾琳父親暴怒的聲音:“你要是不讓媽咪跟著你,我就不會再給你一分錢!”
  “我不需要你的錢!把你的錢留給那個臭女人用吧!”
  艾琳氣得渾身發抖淚流滿麵,怒不可遏地摔了話筒。
  阿峰聞聲跑進來抱住艾琳,“不要生氣,千萬不要生氣。”
  艾琳像一隻小貓,軟軟地貼在阿峰懷裏哭了。
  貝蕾惦記著電腦,坐立不安,隨手抓起一份雜誌胡亂翻著。
  終於熬到艾琳哭夠了,貝蕾說了一大堆安慰的話,忐忑不安地用英語問:“可以讓我看看你的電腦嗎?”
  艾琳帶她到書房,長長的書桌上擺著四台筆記本電腦,“這些我都要賣掉的,你隨便挑。”
  貝蕾抱起一台最小巧的電腦,“多少錢?”
  “賣別人一千以上,你就給八百吧。”
  “謝謝了!”
  貝蕾付了錢,生怕艾琳反悔似的,抱著電腦趕忙告辭。
  貝蕾的心刺痛了
  溫州女老板說:“小北京,今天是不是買彩票中獎了呀?老遠看你在馬路那邊一個人露著滿嘴白牙傻樂。”
  貝蕾放下裝校服的包裹和電腦,“嗯,跟中獎差不多,你看,這校服和電腦幾乎是全新的,人家當垃圾處理給我。”
  女老板拿出今天推出的中式小夾襖叫貝蕾穿上,又讓她把頭發盤起來。
  貝蕾在鏡子裏看到中國古裝戲裏的丫鬟,心裏百般不樂意,可是為了掙錢,還得竭力把笑容也點綴得古典雅致,挪著腰在店堂裏來回走動。
  不一會兒,小店裏湧進幾個人高馬大的女老外,一口氣賣出七八件,她們以為自己穿著都像貝蕾那麽別致,一個個身上勒得像箍滿汽車輪胎,心滿意足地走了。
  女老板忍著看客人走遠,放聲笑了起來,“沒有想到鬼佬這麽喜歡唐裝。”
  貝蕾說:“別忘了是我這個活廣告的作用。”
  “是啊,你身材好。”
  “主要是我的氣質好,比我漂亮的人多的是,但是氣質好的人不多。”
  女老板笑道,“北京女孩子就是不一樣,我們溫州女孩子不敢這樣誇自己的。”
  貝蕾想找機會要求增加工資,自賣自誇隻是鋪墊,“老板,生意這麽好,你不應該給我加工資嗎?工資這麽低可能會留不住我。”
  女老板收起笑容,看著貝蕾,“你很精明,說吧,加多少?”
  “每個小時加兩塊。”
  “一塊。”
  “一塊五毛錢。”
  “一塊二,這錢扣在我這,一個月結一次。”
  “好的,另外我還想增加工作時間,以後我每天放學來上兩個小時班,傍晚的時候客人最多,路口車站出來的人都要經過我們店。”
  女老板想了想,“也好,我可以回家給孩子做晚飯。”
  “說定了?”
  “定了。”
  貝蕾心情大好,顧不上古典不古典,開心得合不攏嘴。
  忽然,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店門口——“黃花魚”,貝蕾的心刺痛了,她沒有想到會遇見 “黃花魚”。可能就是為了不再觸及那段不愉快的往事,她找了這家遠離City和佛萊明頓的服裝店。
  “黃花魚”顯得興奮異常:“貝蕾,是你啊,我在馬路對麵看到你身上的衣服,覺得好看,就走過來了,你越來越漂亮了!”
  哼,一點審美觀都沒有,這身打扮還漂亮,真土。貝蕾這麽想著,卻熱情推銷:“買一件吧,現在時興穿唐裝,給你媽媽也買一件。”
  “黃花魚”消瘦憔悴了很多,小小年紀眼角都有皺紋了,這使得貝蕾心裏稍稍感到平衡。
  “黃花魚”試穿著一件衣服,說:“我是來看房子的,劉念下個學期要轉到這邊上學,聽說那是全澳大利亞最好的男子中學,他數學比賽得了第一名,學校給他最高的獎學金。”
  強烈的忌妒像一把刀在貝蕾心裏攪著,分不清是忌妒劉念拿到最高獎學金,還是忌妒“黃花魚”占有了她曾經喜歡的人。
  “你呢?還是一天打三份工?”
  “是啊,我們需要存一筆錢,等到明年他考上美國的大學,帶我去美國,我就可以好好玩了。”
  貝蕾惡狠狠瞪著眼睛說:“你別做夢,他去了美國肯定會把你甩了!”
  “黃花魚”剛套上一隻袖子,愣住了,語氣躊躇地:“不會吧,做人要講良心的,他應該是一個有良心的人。”
  “良心值幾個錢?”
  話剛出口,貝蕾就自責了,我怎麽會這麽惡毒呢?
  “黃花魚”黯然搖頭道:“不會的,他不會那麽壞,他說過在這個世界上除了他的媽媽,隻有我對他好,他跟他媽媽說了跟我交朋友,他媽媽還在電話裏感謝我照顧他,不會的……”
  貝蕾嘴邊還有刻薄話等著,伸長脖子使勁吞下去,顧左右而言它,“這衣服你穿著挺好看,我送你一件吧,我吃了你那麽多米粉,都沒謝你呢。”
  “黃花魚”還沒有從打擊中緩過來,“貝蕾,你和他在北京就認識,你是不是知道他什麽事情?”
  “沒有啊,我在北京隻見過他兩麵,完全不了解他,胡說八道,別往心裏去。”
  “黃花魚”姍姍穿上另一隻袖子,照照鏡子:“我穿著好看嗎?”
  “好看,就這麽穿走吧。”
  貝蕾堅持不讓“黃花魚”付錢,推搡著將她送出門。
  心中那把忌妒的刀
  目送“黃花魚”走進車站,貝蕾心中那把忌妒的刀又絞了起來,一陣陣刺痛。
  那所跟MLC同樣著名的男校就在附近,劉念一定會經常在馬路對麵的車站進出,天天都有可能碰見他,那該是什麽滋味啊?換個地方工作?王瑤自從有了“叔叔”就不打工了,胖老板還打電話問她要不要回到菜店打工。
  不,劉念算什麽,我幹嘛為他丟了這麽好的工作?如果遇見他,就當不認識,連招呼都不打。
  “小北京,那個客人已經在店裏看很久了,你發什麽呆?”
  女老板從身後發出聲音,嚇了貝蕾一跳,眼睛還沒看到客人,臉上先堆起職業性的微笑。
  一個白人老太婆正在揣摩一件翠綠的夾襖。
  貝蕾上前攀談,說這件衣服特別適合像你這樣的中年女士穿,中年女士,無異於給老太太頒了什麽大獎,樂得她滿臉皺紋都開了花,買賣立刻成交。
  老外婦女特別怕老,這是貝蕾從達芙妮那兒得出的結論,如果說達芙妮你是個老太婆,比罵她祖宗十八代更具殺傷力。媽媽則完全相反,還沒老呢,就倚老賣老,我得改變媽媽的觀念。
  貝蕾雜亂無章地想著,轉個彎心裏又冒出劉念和“黃花魚”的身影,酸楚苦澀的滋味從心口緩緩彌漫擴散開。
  好久沒有party了,大夥忙著讀書、打工、談戀愛,相互間的信息交流大多在網上。今天,“螢火蟲”召集大夥去她家聚會,為雷蒙回北京探親送行。
  “螢火蟲”跟雷蒙相愛了,而且還跟她的媽媽和解了,她的媽媽目前正在悉尼考察商務,準備跟女兒攜手做一番事業。高爾夫球教練跟他打工的那家餐館的女老板快要結婚了,想必是年三十夜裏被“螢火蟲”攆出家門,他就投靠了女老板,女老板的歲數比“螢火蟲”的媽媽還大呢。
  不必瞠目結舌,這個世界的變化就是這麽快。
  澳大利亞的學期短,MLC的校服還沒穿熱就放假了,小留學生、小移民們個個歸心似箭,家境好的都早早的定了飛機票,有的小留學生四個假期都回國過,囊中羞澀的隻好“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飽嚐思鄉之苦了。
  周邊的探親熱,鬧得貝蕾想家想得心慌慌,可是回北京的路費加上服裝店損失的工資,是一大筆錢呢,反複盤算幾經掙紮,仿佛害了一場病似的,才終於克製住回家的念頭。
  米樂聽說貝蕾不回北京,就接下王瑤的工作,打算這個假期為胖老頭賣菜,可是,前天他接到爸爸的電話說奶奶快不行了,要他回去見奶奶最後一麵,米樂臨時改變計劃,明天將跟雷蒙同機回北京。
  貝蕾上街買禮物,托米樂捎給媽媽。她買了化妝品和澳大利亞著名的羊胎素,廣告上說羊胎素可以延長中年婦女的青春。
  北悉尼“螢火蟲”的家煥然一新,她的媽媽賠錢讓兩個小房客搬出去,家裏添置了色彩鮮豔的沙發餐桌,牆角窗台到處擺滿鮮花,顯得特別溫馨舒適。當初“黑客”把這所高級公寓糟踏得像雜亂的倉庫,一個家沒有了爸爸仍然是個家,但是一個家沒有了媽媽就不成家了。一瞬間,貝蕾想到了大衛,不知他一個人在墨爾本過著怎樣狼狽不堪的日子。
  貝蕾畢恭畢敬地對“螢火蟲”的媽媽叫一聲:“阿姨。”
  “螢火蟲”說:“別叫她阿姨,叫她春,我就這麽叫她的。”
  春果然年輕漂亮,這個十七歲在小平房裏生下孩子身上隻有兩毛錢的女人,是怎麽成為呼風喚雨的女大款的?貝蕾覺得很神秘,也很敬仰,好像武俠小說裏的女英雄活生生地站在了麵前。媽媽和大衛都批評貝蕾拜金,拜金有什麽不對呢?金錢難道不是衡量一個人的智慧和能力的標準嗎?媽媽和大衛都畢業於名牌大學,二十年了,過著清貧拮據的生活,尤其是大衛,辛辛苦苦工作,人到中年還落得上無片瓦下無寸土的境地,全部的財產隻有那輛隨時可能拋錨熄火的老破車,真是失敗透頂。我絕不能像他們那樣稀裏糊塗過一輩子,我要做一個女強人,要掙很多錢,要讓媽媽和大衛知道拜金是褒義詞而不是用來批評攻擊的貶義詞。
  春率領雷蒙和“螢火蟲”在灶台上忙,三個人有說有笑,看得出她對“螢火蟲”的新男朋友很滿意。
  雷蒙現在是悉尼大學經濟係一年級學生,他的媽媽在唐人街包了七年餃子,七年沒有回過北京,明天她要帶著兒子衣錦還鄉,她一定想讓兒子的父親失落後悔,你看,當年你拋棄了我,我出國了,獨自一人把兒子培養成一個優秀的大學生。雷蒙的父親在國內生意做得不錯,美中不足的是他娶的小明星不會生孩子。
  貝蕾走到陽台,看到一張未完成的油畫,可憐巴巴地跟一堆還沒來得及扔掉的垃圾放在一塊兒。它的作者如同這張畫兒在“螢火蟲”母女眼裏一文不值,就是這個一文不值的人曾經在她最孤獨無援的時候給了她很多的安慰鼓勵和人生指導,無法想象初到悉尼那三個月沒有這個網上朋友自己怎樣生活,也許他也同樣給了媽媽安慰鼓勵和人生指導,兩個孤獨的中年人要是走到一起去,會怎樣?貝蕾不願意沿著這個思路想下去,她有點後悔把“黑客”介紹給媽媽認識,如果他沒有成為媽媽的網友,那麽他就是一座曾經幫助她過河的橋,像其他在那三個月裏認識的網友一樣漸漸淡出她的生活。
  那個人是流氓壞蛋
  米樂來了,跟他一起來的還有威廉和查爾斯,這兩個人最近運氣背透了,威廉還在失戀中,他的奶奶從一個越南人那兒買了一輛二手汽車送給他,哪知道越南人賣車之前在銀行做了抵押貸款,有一天威廉開車回家,突然擁上幾條漢子生生搶走他的車,事後才知道這些人是討債公司的,再找越南人,那家夥已經無影無蹤了。查爾斯的爸爸在上海股票期貨賠慘了,他從私立學校轉到公立學校,而且還要打工掙錢,本來就瘦的查爾斯,現在更是瘦得一張臉隻剩下兩隻無精打采的大眼睛了。
  王瑤胖了很多,身上戴著一大堆真假首飾,越來越像唐人街的土華僑了。“我隻能呆一小會兒,”她說,“他不喜歡我參加party,我來給我媽捎點錢。”
  貝蕾鄙夷地揶揄道:“他是你的什麽人?管得這麽多!”
  王瑤拽貝蕾到陽台輕聲說:“他要跟我結婚,結了婚我就有身份,讀書可以不要交學費。”
  “這算是真結婚,還是假結婚?”
  “我也不知道,他除了年紀大一點,其他的什麽都好,對我真好,比我爸我媽都寵我。”
  “你完了!”貝蕾激動地,“你完了!你爸你媽把你送出來留學多不容易,你對得起他們嗎?!”
  “我不就是為了他們好嗎?我現在不要他們寄錢了,還把帶出來的錢一點點寄回去,我告訴他們說我考上獎學金了,你可千萬別跟你媽說,你媽經常見到我媽,要是我媽知道了,她會吐血死掉的。”
  “算了,算了,不關我的事兒,你結婚吧,生孩子吧,跟那個老男人混一輩子吧!”
  “貝蕾,你聰明,你有身份,你爸養著你,你媽還能給你錢,你根本不知道我們這些沒家沒錢的小留學生有多苦……”
  王瑤委屈地哭了。
  威廉走過來,擁著王瑤:“比娜,是不是那個男人欺負你了?我們早就知道那個人是流氓壞蛋,你回到我身邊吧,我會保護你。”
  王瑤推開威廉,“你走開,不要來煩我!”
  威廉更加用力地摟住王瑤,“比娜我愛你,回來吧!”
  米樂上前一把拎起威廉,“你幹嘛,又犯神經病啦?”
  王瑤把錢數給米樂,“告訴我媽我在這兒很好,讀書有獎學金了,還在麥當勞找到工作,別的千萬別說,會出人命的,記住!”
  說著,她的手機響了,“哦,我跟同學說會兒話,馬上就下來。”
  “叔叔”守在樓下等著,哼,看得真緊。貝蕾扭過臉不理王瑤。
  “貝蕾,你不要這麽瞧不起人,小留學生裏交朋友住在一起的多得是,不都是因為孤獨,沒有錢,想省幾個房租嗎?我交一個歲數大點的男朋友就這麽招你看不起嗎?”
  貝蕾氣得語無倫次了:“反正,反正,這事兒讓我惡心,就是惡心!”
  “你就隻當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你!”
  王瑤含著眼淚走了。
  貝蕾趴在陽台欄杆上看著王瑤鑽進“叔叔”的奔馳轎車裏,心頭一酸,視線模糊了。從小學一年級到初三,整整九年她們倆在一個班級上課,媽媽經常出差,王瑤家是她最舒適的招待所,趕上假日王瑤媽媽帶著兩個女孩回娘家婆家,那些七大姑八大姨都把貝蕾看做自家親戚。親如一家人的老朋友,難道就這麽一刀兩斷再不來往了嗎?是不是我對王瑤關心不夠使得她投靠“叔叔”?可是我能為她做什麽?我自己的麻煩還不夠多嗎?
  威廉端著一罐啤酒哭得像爛泥,哭比娜被壞人誘拐了,哭他被搶走的汽車,那是奶奶的私房錢,那是七十歲的奶奶在雜貨鋪打工多年的積蓄,這個世界壞人太多了,他的媽媽也是壞人,媽媽回香港以後托律師辦離婚,離婚之後她可以繼承一大筆遺產,可是她還要爸爸付贍養費,甚至提出青春損失費。
  第一道熱菜剛端上桌,兩個東北來的小女生饞蟲發作,伸手抓著吃起來。
  春笑著說:“還有好多好吃的,留著點肚子。”
  她們曾經是“螢火蟲”的房客,過著饑一頓飽一頓的日子,還在一家包裝公司打黑工,錘子榔頭的幹體力活兒,她們拿著學生簽證,然而語言學校的課堂是她們睡覺做夢的好地方。
  貝蕾鬱鬱寡歡
  “螢火蟲”說她們在國內連高中都沒考上,父母也是東挪西湊送她們出國留學,以為到了外國麻雀可以變鳳凰呢。貝蕾發現在國內讀書不好的學生出了國同樣的沒出息,是什麽材料還是什麽材料,中國的麻雀變不了外國的鳳凰。
  米樂見貝蕾鬱鬱寡歡,一直陪在左右,“貝蕾,你也回去吧,明天去機場候補,肯定有位子,算我請客,我最近打工的錢夠一張機票錢了,你媽也該想你了。”
  自從那次喝酒失態以後,貝蕾都沒有單獨跟米樂在一起過,米樂已經轉到一所很不錯的中學讀書了,這個學期的成績都在B以上,他的腦子並不笨。
  提到媽媽,貝蕾想家想得心痛,疼痛的感覺如一股電流迅速擴散到手指尖,好像手指間也有了思維直覺,它們齊聲叫喊著:回家,回家!
  “不,我不回家,我要掙錢!你別再勾我想家了!”
  “好吧,我不說了,我回去見奶奶一麵就回來,最多不超過一禮拜。”
  “你別為我趕著回來,我不領你的情。”
  米樂悶悶地歎一口氣:“我沒指望你領情。”
  這時,兩個東北女孩吃飽喝足,放聲唱起《常回家看看》,唱得所有人都淚水漣漣。
  春拍拍這個摸摸那個,“以後我會常在悉尼住,這兒就是你們大夥兒的家,想吃什麽打個電話,我給你們做,生活上有什麽困難,也盡管開口,隻要我能做到的,不需要二話。” party結束,米樂說:“貝蕾,我送你回家。”
  貝蕾想矯情說不,心裏卻一陣脆弱,下意識地點了點頭。米樂就要回北京了,後天或者大後天,他就可以坐在她家的沙發上跟媽媽聊天,媽媽會做什麽好吃的招待他?想到這樣的場景,貝蕾真的受不了,好像一瞬間離家更遠了。
  “米樂,你回家,叫我媽給你包餃子吃,我媽和的餃子餡兒得用十多種材料,芹菜、韭菜、牛肉、雞蛋、蔥、薑、蒜,啊,我的口水流出來了。你還一定要吃我媽的炒米粉,酸辣湯,還有小蔥拌麵。”
  “行,我替你吃著,像駱駝那樣存在胃裏,回悉尼全都原樣吐出來,放冰箱裏,給你慢慢吃。”
  貝蕾被逗樂了,接著吹媽媽的廚藝,媽媽炒的青菜也好吃,芥藍、芥菜,還有什麽蘭,都是南方菜,媽媽炒菜放糖和黃酒,那個香哪!
  說著一道道美味佳肴,精神上享受著豐宴大餐,貝蕾從小就有這個本事,在托兒所的時候,媽媽總是接的晚,小朋友們都被家長接走了,就剩她一個人孤零零瞪著大門口,小腦袋裏裝滿巧克力、奶糖和各種玩具,在想象中叫媽媽買這個買那個,想著想著媽媽就出現了。
  上火車下火車,阿Q似的快樂無比,好像穿過幾個街口就到亞運村,她家那幢六層小樓在亞運村的東北角,老遠就能看到亮著燈光的窗口,媽媽在燈下守著一桌飯菜等著她。
  抬眼看到一片花窗簾,窗簾後麵是一盞幽暗的台燈,台燈邊上是愁眉苦臉的洋後媽。貝蕾的黃粱美夢驚醒了,停住腳步一屁股坐在草坪上哭著喊道:“我不要回這個家,我要回北京! ”
  米樂蹲下扶著貝蕾:“你呀,你就是強,你為什麽要這麽強呢?跟我一塊兒回去吧,哪怕隻呆一個星期也好,說實話我都想家了,其實我那個家有什麽好想的?不知道我爸又帶個什麽樣的女人住在家裏。”
  貝蕾心裏動搖了,明天走還來得及,收拾幾件衣服一早去機場等候補,可是錢呢?臨時登機買票,票價比預定的要貴出一倍,米樂巴不得替我出錢,我怎麽能花他的錢?
  貝蕾拽著袖子抹了抹眼淚,故意咯咯大笑:“騙你呢,逗你呢,我不回去,我要掙錢,我見錢眼開!”
  米樂的表情沒有變化,“你呀,還是一個字兒,強,強到自己欺騙自己的程度,我不知道這是好事兒,還是壞事兒。”
  貝蕾看著米樂,她能感覺到他的心在疼痛,就像許多時候她感覺到媽媽的心為自己疼痛,在這份疼痛中掂量出她在媽媽心中占據著多麽重要的位置。
  “米樂,”貝蕾口氣委婉地,“這個學期太短,下個假期有一個半月,我一定回去。”
  “行,我也回去。”
  “你走吧,還得收拾行李呢。”
  “我一到北京就去看你媽,我會告訴她你在這兒一切都好!”
  倆人在通往火車站的路上送來送去,貝蕾發覺自己還真有點依依不舍呢,如果米樂就這麽回北京不再來了,會是什麽滋味?
  總是莫名地心慌
  羅老師端茶遞水削水果招呼貝蕾,貝蕾一邊應酬著一邊猜想羅老師熱情背後的用心。從學校放假第一天開始,羅老師接連不斷地約她到家裏做客,貝蕾原以為羅老師現在全職在律師樓上班,孩子放假沒人管,想雇她做臨時保姆。那個小混血兒是個調皮淘氣到家、稍不留神就會捅出大漏子的小壞蛋,貝蕾準備好了推辭,無論羅老師對大衛離婚有什麽樣的幫助,無論給多少工錢,都堅決不做那個小壞蛋的保姆。可是,登門得知小家夥被他的父親接去新西蘭了。那麽,羅老師是想跟我談大衛離婚的事情?她收集到足夠的證據可以下手了?這事兒沒必要跟我談,我不會出庭作證,達芙妮已經夠可憐了,短短兩個月頭發白了一大片,整個人像在醬菜缸裏醃了幾個月,隻剩下一口氣了。
  羅老師拿出一個信封,說:“上周我去墨爾本出差,見到你爸爸,這是他給你捎的錢。”
  大衛每個禮拜都跟貝蕾通兩三次電話,他怎麽沒提起見到羅老師?而且還捎了錢?
  挑開信封口瞄一眼,厚厚一遝盡是十塊二十塊的小票,這是大衛在正式工作之外打零工掙的現金,貝蕾的心頭不禁一陣酸軟。他在那兒住什麽樣的房子?吃什麽樣的飯?大衛連雞蛋炒飯都不會做,下麵條不知道該用生水還是滾水,他一個人怎麽活的?貝蕾想問羅老師關於大衛的情況,可是又說不出表達關切親昵的話,她向來如此,媽媽生病躺在床上,她急得鑽被窩裏掉眼淚也說不出一句燙心的話,何況是大衛?貝蕾聳聳肩膀,說:
  “看樣子他一個人過得還不錯嘛?”
  羅老師黯然道:“不,他很艱難,離婚對任何人都一樣,要扒掉一層皮,所以你要經常跟他聯係,給他精神上的安慰。”
  那個沈陽女生才是他的精神安慰,他會娶她嗎?聽說很多窮華僑娶了國內的年輕女孩,都落得竹籃打水一場空的下場。大衛可別做這樣的傻事兒。
  “你爸爸很愛你,他娶達芙妮完全是為了你,他告訴我,他一輩子沒有為別的人別的事兒流過眼淚,但是為你不知道流過多少眼淚。”
  “為我流眼淚可能是真的,但是為我娶達芙妮,我不太同意,他還不如承認當初是愛達芙妮的。”
  這會兒,羅老師在廚房裏忙著,停了手裏的活兒,看著貝蕾:“你對你爸爸還是不夠理解和諒解,也許要等到將來對生活和感情有更多體驗,才知道有一個這樣的爸爸是你的福氣。”
  貝蕾用目光迎向羅老師,心想這就是你今天要跟我談話的內容嗎?你不就是接了大衛離婚案的律師助理嗎?貝蕾曾經在網上跟媽媽聊天說將來想當律師,媽媽說律師這個職業不好,沒有是非黑白,沒有感情,誰給錢就替誰說話。你辦案是為了掙錢,如果達芙妮花錢雇你,你不就會向著她說話嗎?為什麽會這麽動情動容地介入我們父女感情問題呢?這跟離婚的案子有什麽關係嗎?
  羅老師看出貝蕾的困惑,有點兒不好意思地笑笑,“你大概不知道,我跟你爸爸在北京就認識,記得那年夏天我去出版社送稿件,事先我們通過幾封信,那會兒他是一套叢書的主編,我以為主編一定是個戴眼鏡彎著腰的老先生,見到他,我驚呆了,主編老先生竟是這麽年輕這麽英俊,還這麽有才華,那套書出版沒多久我就出國了,真沒想到隔了十多年,我們在世界上轉了一大圈居然轉到了一起,所以你爸爸不僅僅是我的當事人,他還是我的老朋友,你呢,是我老朋友的女兒,況且我和你也是朋友,要是我說多了,你別介意。”
  貝蕾詭笑道:“你會不會愛上他?”
  羅老師的臉霎時紅得像熟透的蘋果,“你的腦子怎麽會轉得這麽快?”
  “這很正常嘛,他離婚以後肯定還要結婚的,如果他從國內找一個跟我差不多大的女孩,那才讓我覺得尷尬呢。”
  “是嗎?你是這樣想的嗎?”羅老師顯得很高興,“不會的,你爸爸不會像那些沒文化的老華僑,千辛萬苦打工掙錢,回國內娶個年輕小姑娘,過不了多久就離婚打官司,我手頭淨是這樣的案子。你爸爸在網上認識一個國內的小姑娘,那個小姑娘就一心想跟你爸爸結婚,你爸爸勸說她,不要以為生活在別處,不要被出國的夢幻遮蔽了眼睛。”
  “連這事兒你都知道了?”
  羅老師的臉更紅了,閃爍其辭道:“我和你爸爸現在是網友,無話不說。”接著,她轉守為攻,“貝蕾,你是否想過將來你的父親和母親重新走到一起?”
  貝蕾愣了,沒有,從來沒有,她的家是媽媽和她兩個人的港灣,任何第三者都是多餘的,大衛在血緣上是她的父親,但對於她和媽媽的家他是絕對的外人。在大衛身旁這幾個月,一直都有一種走錯門的感覺,總是莫名地心慌。
  一個歇斯底裏的女人
   “這不太可能吧?他們倆是完全不一樣的人,如果哪一天我放學回家看到他們倆在一起,我一定會以為自己是在夢遊呢?”
  “他們哪些地方不一樣?”
  “根本就沒有一樣的地方,我媽開朗外向,透明得像一盆清水,大衛像木頭人,不知道他的腦子裏想什麽;我媽愛交朋友,她在北京有好多好多朋友,可是大衛在這兒十多年了,沒交到一個朋友,這兩人當年怎麽走到一起,我都奇怪。”
  羅老師搖搖頭,“我不能理解你媽媽,嫁了你爸爸這樣的好男人,她還要什麽呢?”
  這樣的男人有什麽好?雖然貝蕾跟大衛的關係緩解了許多,但還是沒覺得他好。好意味著優秀,一個事業上沒有成就、家庭生活一團糟的男人,如何與優秀搭上邊兒?
  貝蕾奇怪地看著羅老師,羅老師的表情意味複雜,似乎有許多話想說而沒有說。莫非他們已經相愛了?都說情人眼裏出西施,如果羅老師不是愛上了大衛,又怎麽會覺得他是好男人呢?愛情真是沒有道理沒有邏輯,一旦陷入情網,看對方都是仙女王子。貝蕾想到了讓她忐忑不安的“黑客”,他是不是也已經成為媽媽心目中的老王子呢?有時候想到這個在“螢火蟲 ”和春眼裏像垃圾一樣一文不值的男人,可能長驅直入到她和媽媽的家園,貝蕾的自尊心,也許是虛榮心立刻就受不了了,恨不能拿起刀槍把他趕出千裏之外。如果大衛還能成一個女博士的王子,那麽“黑客”成為媽媽的王子一點兒也不值得驚詫,其實她對“黑客”的印象一直都不壞。
  唉,這叫什麽事兒?全都亂了套。
  羅老師問:“貝蕾,你在歎氣?”
  “哦,沒什麽。”
  “等你爸爸離婚了,我們一起做工作,讓他跟你媽媽破鏡重圓?”
  羅老師對貝蕾的內心活動解讀錯誤。
  貝蕾淡淡一笑:“不,那是不可能的,想都不要想。”
  “我跟你爸爸也探討過這個問題,他的回答跟你一樣,時間並沒有衝淡你媽媽給他留下的心理創傷。”
  “是啊,他對我媽怨氣衝天,我媽自己活得挺好,為什麽要來受他的氣?我都受牽連,剛來的時候他看我哪兒都不順眼,都往我媽身上栽贓。”
  貝蕾不想繼續婆婆媽媽聊這些糟心的事兒,她真想坦率地告訴羅老師:你想愛就愛吧,沒必要假惺惺裝作道德善良,把自己打扮成聖母瑪利亞。他們這輩人就是虛偽,我們就不這樣,一旦愛上誰,搶都來不及,她還推來讓去的客氣什麽?
  “貝蕾,我發覺你對你媽媽感情很特別,你好像根本接受不了你媽媽跟任何男人相愛或者結婚,這可能是單親家庭生活留下的烙印,你應該調整自己的心態,否則會影響到你將來的戀愛結婚。我也是一個單身媽媽,我的兒子對我的占有欲越來越強,所以跟他爸爸商量,讓他兩邊家裏輪著住。”
  這番話倒是對貝蕾觸動很大,她也隱隱地感覺到自己對於跟異性近距離交往有那麽一點莫名的恐懼。難道我引以為榮地標榜的“有距離的愛”是一種病態?貝蕾心靈深處的門戶鬆動了,衝動地想說出諸多理不清的感受,最早的恐懼來自於大衛的突然消失,她害怕媽媽也會突然消失了,媽媽稍稍晚一點兒到幼兒園接她,她就以為媽媽不要她了,夜裏做夢也都是爸爸媽媽把她扔了。她總是哭,沒完沒了地哭,不分白天黑夜地哭,媽媽為此帶她去看過兒童心理醫生。
  不,一根神經突然敲打道:羅老師不是心理醫生,不能對她多說!
  貝蕾眨了眨濕潤的眼睛,“沒有那麽嚴重啦,隻是我媽跟大衛不合適而已。”
  說罷,抬起手腕看手表,她要用這個小動作告訴羅老師:我對這個話題沒有興趣。
  羅老師也下意識地看看手表,“你不急著走,待會兒我開車送你,來,先吃飯。”
  炸醬麵、黃瓜條、海帶排骨湯,羅老師的廚藝也不錯,大衛還滿有福氣呢。
  “貝蕾,今天讓你來是想跟你商量你爸爸和達芙妮離婚的事情。”
  “這事兒跟我沒關係。”
  “可是你爸爸不放心你留在達芙妮身邊,她是一個歇斯底裏的女人,你爸爸怕她會傷害你。 ”
  “我會注意的。”
  “你願意不願意搬到我這兒住?我可以騰出一間房子給你,免費的。”
  貝蕾斟酌地巡視四周,這兒的居住條件的確不錯,而且還免費,但天天生活在羅老師的眼皮底下不是件舒服的事兒,可能比跟達芙妮住一起還別扭,達芙妮聽不懂看不懂中文,完全可以忽略她的存在,跟羅老師在一個屋簷下可就沒那麽輕鬆了,老師是必須敬而遠之的人。還是住到王瑤那間小屋吧,昨天王瑤主動打電話跟她和解了,說那間房子繼續交著房租,留著給她避難用。
  “我想我還是跟留學生們合租房子比較好,我已經找到房子了。”
  “你可以把這兒當做你自己的家,我們像朋友或室友那樣相處。”
  貝蕾堅決地搖頭說:“不。”
  “好吧,我不勉強你,什麽時候能搬出去?”
  “任何時候。”
  “那就盡快,明後天我會約達芙妮談話,希望她接受和平離婚,我有把握讓她不能不接受。 ”
  在羅老師勝利在望躊躇滿誌的目光中,貝蕾想到達芙妮蒼老無助的眼睛,愛莫能助,愛莫能助,她第一次體會到這句成語的含義。
  離開羅老師家,坐火車去北悉尼,“螢火蟲”約她今天下午一起去染頭發,晚上去“黑妞” 那兒KTV,春請客,“螢火蟲”並不介意“黑妞”曾經是雷蒙的男朋友,可是貝蕾沒有心情玩,打電話取消約會,轉身去了教堂,她要到教堂裏尋求安靜,她要見江太太,把達芙妮托付給大慈大悲的江太太。
  陌生人見了麵擁抱親吻
  達芙妮守在飯桌邊上看著貝蕾用早餐,羅宋湯、白米飯,中西合璧,每天變著花樣伺候貝蕾,自己卻吃得越來越少,日漸蒼老消瘦。
  “達芙妮,你應該多吃一點食物,沒有什麽比健康更重要。”
  “我吃不下,我的胃可能長了腫瘤,感覺很不好。”
  “你應該去看醫生。”
  “生命對我已經沒有意義,早一點回到上帝身邊更好。”
  “你錯了,女人不是為男人而活著,我絕對不會為哪個男人吃不下飯。”
  “你還太年輕,不理解愛情。”
  貝蕾苦笑著不再說話,她已經陸續轉移了細軟衣物,大衛組裝的電腦裏的所有文件也都拷貝到手提電腦裏了,她給達芙妮寫了一封信,放在抽屜裏,隨時都可能永遠離開這個家,到那時候她會打電話叫達芙妮讀這封信。一天天拖著,隻因為不忍心,她是達芙妮手中最後的一根救命稻草,無法想象達芙妮讀罷那封信會怎樣?
  達芙妮抓起汽車鑰匙,說:“我送你。”
  今天老板沒有排貝蕾的班,出門是為了回避羅老師的到來,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兒閑逛。
  “時間還早,坐火車來得及,這樣比較節約。”
  達芙妮步行送貝蕾到火車站,火車啟動了,看到洋後媽淒楚的身影漸漸遠去,貝蕾的腦子裏突然闖進初見達芙妮的場麵,她的腦袋搖得像撥浪鼓,滿頭金發火焰似的亂飛,她在說she,she,she,rude,very rude,故事怎會演變成今天這個結局?哪個導演可以導出如此荒誕滑稽的戲呢?是不是我太優柔寡斷了?過去總批判媽媽心腸太軟,媽媽在婦女熱線兼職,經常把那些哭哭啼啼被男人欺淩的婦女帶到家裏,結果把自己攪得不得安寧。狠狠心,跟達芙妮說再見,今天就不回那個家了!貝蕾記起牧師曾經說“上帝不救不自救的人”,上帝都拯救不了的人,我拿什麽去拯救?
  這麽想著,心頭好似移開了一座大山,豁然敞亮鬆快了許多,貝蕾拿出電話撥給“螢火蟲” ,“螢火蟲”說春新買了一輛寶馬,正要開車出去兜風,歡迎貝蕾參加。
  瞧,人家也是女人,人家也沒有丈夫,活得多酷!多瀟灑! “這悉尼太小了。”春看著鋪在方向盤上的地圖,開車兜了邦迪海灘和奧運村就不知道下一站該去哪裏了。
  “要不,去這兒?”“螢火蟲”指了指地圖最南邊的利物浦。
  貝蕾去年坐火車迷路遇到的老頭老太太就住南郊,在開往利物浦方向火車的終點站,老兩口逢年過節還都會給她打個電話,每每熱情邀請她去家裏玩,他們家有養馬場,可以騎馬,貝蕾一直都還沒有去過。說起白人老夫婦的故事,春興致很高,說:“走,我們去看看真正的老外怎麽生活的?”
  貝蕾坐在車裏撥通電話,老頭老太太高興得像是得知自己遠遊的孩子要回家來,連連說welcome。
  春買了鮮花水果登門造訪,陌生人見了麵擁抱親吻,比親戚還親。
  老頭牽出三匹性情溫順的馬兒,挨個扶她們上馬,養馬場四周山水環繞,剛剛下過一場雨的天空飄著白白的雲團,晃晃悠悠坐在馬背上,真的分不清夢裏夢外天上人間。
  傍晚,老兩口在後院烤肉招待中國客人,貝蕾為春和“螢火蟲”做翻譯,他們非常驚訝貝蕾的英語竟然講得如此之好,說閉上眼睛根本聽不出是一個中國女孩在說話,他們笑著你一言我一語回憶那次與貝蕾的邂逅。
  “你用中國話向我們求助,我們完全是憑猜測感覺到你需要幫助,有時候,我們會想那個可憐的中國女孩習慣了這兒的生活嗎?她能用英語交談了嗎?哦,你太偉大了!”
  一切好像就發生在昨天,可是從昨天到今天經曆了多少事情啊!這會兒,羅老師跟達芙妮的談話該結束了,達芙妮會發瘋嗎?貝蕾盡力融入身旁快樂的氣氛中,仍免不了有些分心。
  告別老兩口和他們的養馬場,春開著車一路發表感慨,她說她掙錢已經掙夠了累了,也想在遠離都市的地方,買一塊地養幾匹馬,過世外桃源的生活。
  “不過,這樣的生活需要一個好男人做伴,你看人家老兩口多恩愛,老頭一手烤著肉,一手搭在老太婆的肩膀上,上哪兒去找好男人呢?女人有錢了,就更碰不上好男人……”
  貝蕾心眼一動,借機探探“黑客”的老底兒,“聽說‘螢火蟲’的爸爸還沒結婚?”
  “別提那個人,我恨他一輩子,我還得告訴你們,千萬別找藝術家做男朋友,不管他成功不成功都離他們遠遠的!”
  “藝術家都特別壞嗎?”
  “幾句話說不清楚,我年輕的時候崇拜藝術家,跟窮得叮當響的畫家生了孩子,後來還跟過一個特別成功的畫家,都是自私透頂的家夥!唉,換個話題吧,今天我們在世外桃源過得多開心啊,我還會來看他們的,也許我來澳大利亞的目的將因為認識他們而徹底改變了,其實我早就對生意場厭倦了……”
  春恨“黑客”,大衛恨我媽,並不意味著被恨的一方是壞人,貝蕾說服著自己,近來媽媽跟她聯絡不那麽緊密,媽媽不再那麽苦巴巴地守在網上等她,偶爾聊天也隻是匆匆地三言兩語,這個跡象表明有什麽人或什麽事兒分散了媽媽的注意力,她猜是“黑客”闖入媽媽的生活,可是一直沒有勇氣開門見山問媽媽,她害怕媽媽親口證實一個她無法麵對的尷尬局麵。
  City的燈火近了,春會把貝蕾放在中央車站,盤桓在眼前的問題是:今晚見不見達芙妮?
  他不是一個紳士
  貝蕾在猶豫中接到羅老師的電話,羅老師說情況比預計的好,達芙妮沒有發瘋,隻是流眼淚,看得出她有很充足的精神準備,家庭問題援助中心的工作人員也跟她談過話了,她們還會邀請她參加一個為離婚婦女開辦的心理輔導班。
  “你就不要再回去了,她的平靜也許更意味著某種危險,你爸爸特別叮囑我,不讓你接近達芙妮,你住在哪裏?我過來看你?”
  “不用了,謝謝。”
  羅老師還在電話裏貝蕾貝蕾地叫著,她就關了電話。
  達芙妮一整天都沒有電話,這極不正常,她會做出什麽蠢事兒?貝蕾坐在中央火車站的長椅上發呆,三列火車從她的眼前開走,第四列火車進站,她霍地站起來,她決定去看達芙妮,隻消在窗外看一眼,如果達芙妮還和往常一樣在客廳的沙發上褒電話粥,就可以安心的回新住處睡覺,否則這一夜肯定要做噩夢。窗戶後麵沒有燈光,達芙妮睡了嗎?今晚她還能入睡嗎?貝蕾像偵察兵那樣走著貓步接近主臥房的窗台,貼著耳朵聽了一會兒,悄無聲息,真出事兒了,進去看看?繼而發現大門在黑暗中敞開著,馬路邊沒有達芙妮的汽車,貝蕾稍稍鬆口氣,她可能是去看珍妮,也有可能是去看兒子了,她還有很多血緣親人在悉尼。壯膽進屋,打開客廳的吊燈,看到自己住的小屋的書桌上亮著台燈,鏡頭層層推進,兩封信整齊地放在桌麵上,一封寫給大衛和辛迪,隻有兩行字兒,“我仍然愛你們,我會帶著美好記憶回到天國”;另一封致她家全體親人和警察局,“我的行為完全是我自己的選擇,與任何人無關,請不要怪罪任何人”。
  自殺!她要自殺!達芙妮並沒有想恐嚇誰,卻把貝蕾的膽嚇破了,窗戶、天花板到處都血淋淋寫著兩個漢字:自殺!
  貝蕾先是感覺到出奇的冷,手腳凍得像冰塊不能動彈,接著意識到要報警,接電話的女警察一聽又是這家人鬧事,打著哈欠說:我會通知巡警。
  我還能做什麽?對麵傳來老頭兒的咳嗽聲,貝蕾衝出去敲老頭兒的窗戶,大聲叫:
  “Help!Help!”
  老頭兒罵道:“滾蛋,你們一家都是瘋子,剛才那個老女人開車差點把我的房子撞倒了,現在你這個小女人又來吵我睡覺!”
  “先生,求求你,你看到達芙妮往哪兒去了嗎?她要自殺,她真的要自殺!”
  “讓她下地獄吧,”老頭兒不情願地拉開窗戶,指了指房子後麵,“她開車上山了,她瘋了,竟然把車開到山上去!”
  貝蕾來不及道謝拔腿就跑,風在耳邊呼呼響,跑出住宅區,穿過樹林,登上山坡。山坡的另一麵是一汪小湖泊,達芙妮的汽車停在湖邊!
  “達芙妮!達芙妮!”貝蕾撕心裂膽地喊著俯衝下山。
  月光下的湖麵靜極了,達芙妮肯定死了,沉入湖底很久了。早上她還給我做飯,送我去火車站,就這樣死了,我今天不該離開她的,我太自私了。天哪,媽媽呀,你們為什麽要送我來澳大利亞經曆這樣的人間悲劇?大衛,你是一個不負責任的臭男人!當初你把我丟給媽媽,今天你又把一條人命丟給我!你是偽君子!懦夫!
  貝蕾跪在汽車邊上哭著,忽然聽到汽車馬達聲,這部老卡迪拉克馬達聲音很小,猛然回頭,看到排氣管裏插著一根塑料軟管,軟管的另一頭穿進後車窗,車窗的縫隙貼著密封膠帶。
  什麽意思?要引爆汽車?貝蕾不知道這是自殺的一種方式,仍然相信達芙妮已經死在湖底,小心翼翼地拔掉軟管,往車窗裏看一眼,嚇得向後彈出一丈多遠——達芙妮躺在車後座!好比恐怖片裏觀眾以為那個惡魔死了,卻突然又嘩啦站了起來,張開血盆大口。湖底的達芙妮怎麽跑到車裏了?做噩夢的時候會有一個聲音對自己說這隻是做夢,看恐怖片怕極了,就會意識到這隻是電影,此時此刻不是做夢也不是看電影,這是結結實實的無以逃脫的驚嚇和恐怖!
  貝蕾想跑回去找人,可是誰會相信他們家真的出人命了?這一家瘋子把一條街的房產都鬧跌價了,誰會半夜從被窩裏出來湊熱鬧?
  車門拉不開,撿起一塊石頭砸破窗戶,達芙妮動了一下,她沒死?貝蕾又嚇了一跳,連拖帶拽,把比自己高大許多的後媽從車裏搬到草地上。
  “達芙妮,你沒死,我肯定你沒死,你醒一醒,不要再嚇我了,我好害怕,我真的好害怕! ”
  達芙妮微微睜開眼睛,胸口開始起伏顫動,緩緩流出一點眼淚,氣息虛弱地說:“我沒有想到你會回來,律師說你不會回來了,我不是要嚇你的,對不起。”
  “你為什麽要死?就為那個虛偽不負責任的懦夫嗎?離婚有什麽可怕的,我媽媽和她的許多女朋友都離婚了,她們都好好地活著,達芙妮,你差點嚇死我了,我恨你,看不起你!我不允許你再殺死你自己!”
  達芙妮抬起綿軟冰涼的手摸了摸貝蕾淚痕斑斑的臉,“辛迪,做我的朋友好嗎?”
  貝蕾點點頭:“當然,你為我洗了那麽多衣服,做了那麽多飯,我很感激你。”
  “我也想請求大衛做我的朋友,我不希望他恨我,我不知道我為什麽會做出那麽多傷害他的事情?”
  “你最好把他忘了,他不是一個紳士(gentleman)。”
  “不要這樣說他,是我對不起他。”
  “達芙妮,至少不要再跟我談論大衛,我和你交不交朋友跟他沒有關係。”
  “好吧,我不再說他了。”
  全都逢凶化吉了
  等到達芙妮體力稍稍恢複,能夠勉強站起來,貝蕾攙扶她回家,照顧她上床休息。這時,警察敲門來了,貝蕾隔著門說平安無事了,警察嘲諷地笑笑道聲晚安走了。
  平安無事了,驚魂稍定,貝蕾開始覺得累,覺得渾身酸疼,如同參加了一場長跑決賽,在北京她是學校裏的長跑好手,每次比賽之後回家就跟媽媽撒嬌,賴在沙發上叫媽媽捶腰捏背,那幸福時光好像就在昨天。想到這裏,貝蕾委屈得鼻子發酸。
  夜深了,窗外不時傳來老頭兒的咳嗽聲,一會兒開燈,一會兒關燈,輾轉反側。老頭兒失眠了。
  老頭兒,是不是這邊家裏太安靜了,你反而睡不著了?哦,I'm sorry for bothering you,可憐的老頭兒,你就放一百個心做個美夢吧,不必擔心半夜裏隔壁的瘋子同室操戈吵了你。
  達芙妮在客廳裏孜孜不倦地看書呢,她參加了離婚婦女心理輔導班,家裏隨處可見婦女運動、女性主義的著作,一個美國婦女寫的《內心革命》看得她如癡如醉。
  “生活出乎意料地恢複了平靜,不,不是恢複,而是呈現出從未有過的平靜。”貝蕾在日記裏這樣寫到。
  寫完日記上網查信箱,幾天不開電腦,ICQ的message和郵件箱都快擠爆了,貝蕾應接不暇,趕忙把自己隱藏起來。
  羅老師也上ICQ了,發來message要求列入朋友名單,點一下“Yes”,她的名字跳到大衛下麵,他們倆正on line,媽媽和“黑客”也on line。他們都返老還童,在網上雲雲霧霧比《流星花園》裏的少男少女還青春。我倒是未老先衰,如那首流行歌曲唱的“你總是心太軟,心太軟,把所有問題都自己扛”,明明還不到十七歲,卻扛著上一代人所有的煩惱,他們幾個人加起來都快兩百歲了。
  哼,不理睬他們!
  信箱裏有一封媽媽的信,“寶貝女兒,老媽見到米樂了,知道你一切都好,特別高興,我十幾年用心血守著你這塊耕地,終於盼到收獲的季節,我要感謝澳大利亞的陽光,使你成熟,使你茁壯。附上一篇小文章,這是應約為一家雜誌寫的關於小留學生的感想,請你批評指正。”
  媽媽寫了貝蕾出國之前如何任性,如何欲取欲求從來不知滿足和感激,說這是中國獨生子女的普遍的弊病,這是事實;媽媽寫到女兒出國之後如何健康成長,如何春風得意,卻好像寫的是別人家的孩子,與貝蕾無關。
  貝蕾在文章後邊寫批注:這篇文章最好不要發表,否則有可能誤導許多家長,出國留學是淬火,把鋼煉成金子,把廢鐵煉成一攤水,並不是所有中學生都經受得住淬火的考驗。
  信剛發出去不到兩分鍾,媽媽就在ICQ呼她:“你在線?為什麽要隱藏?”
  貝蕾回話:“你好像很忙,怕打擾你。”
  “不要這樣陰陽怪氣話中有話,老媽分分鍾牽掛惦記著你,那篇文章真的不值得發表?”
  “不真實,不深刻,有機會你應該出國了解小留學生的真實生活,說不定可以寫一部很好的小說。”
  “那麽,你出國後悔了嗎?”
  “經常後悔,不過全都逢凶化吉了。”
  “我還想知道更多。”
  “一言難盡,以後再慢慢說。”
  “到底發生了什麽?或者曾經發生了什麽?今晚你不說,我就不睡覺。”
  透過字麵,貝蕾看到媽媽焦急還有些任性的樣子。
  “好吧,告訴你,你的前夫要跟我的洋後媽離婚,經辦離婚案的律師叫我勸說你和大衛破鏡重圓,你的意見?”
  “他們不是經常吵架鬧離婚嗎?我隻關心你,不要影響你的情緒。”
  “誰都不相信狼來了,但這回狼真的來了,我想知道你的反應,如果,我是說如果,有人勸你跟大衛複婚,你會怎麽想?”
  “天哪,這好像是另一個星球上的問題,回想當年的生活我仍要窒息,我的前夫永遠正確,在他眼裏我的缺點太多太多,十幾年自由生活,我的缺點一定更多了,我不想脫胎換骨,女兒,你已經大了,父母在不在一起已經不重要了,拜托你,不要往這方麵想。”
  “哈哈,英雄所見略同!”
  “他們真要離婚,你住哪兒,怎麽生活?”
  “放心吧,我會跟王瑤住在一起,打工的錢加上大衛給的錢足夠生活。”
  “此時此刻,你在哪裏?”
  “跟王瑤在一起,房東老太太對我們特別好。”
  多想敞開對媽媽說出全部真相,卻仍舊報喜不報憂,媽媽憑借這些虛假情報怎麽能寫出好文章?
  貝蕾想問媽媽跟“黑客”的交往到什麽程度,猶豫再三作罷了。
  達芙妮輕聲敲門,送進來一杯熱牛奶,“我可以跟你說幾句話嗎?”
  “當然,請坐。”
  謝謝你救了我的生命
  達芙妮坐在床上,摸了摸疊得像磚塊一樣整齊的被子,“你跟剛來的時候完全不一樣了。”
  剛來的時候,為疊不疊被子沒少跟達芙妮吵架,在北京媽媽也批評她不疊被子,但媽媽總是動手代勞,後媽堵在門口,不疊好被子不讓出門,哪怕眼看著上學就遲到了,現在疊被子而且疊得一絲不苟已經成為貝蕾的習慣了。
  達芙妮翻開《內心革命》,讀一段文章,說:“上帝,她寫的就是我呀!她從小缺乏父愛母愛,你要知道,我的父母也不愛我,因為我不是他們帶大的,她十七歲跟一個男人私奔生孩子,我十七歲也做出同樣愚蠢的事情,這裏,還寫到她第二次離婚的感覺,以為光明永遠不存在了,活不下去了,她曾經三次割脈自殺,就是她,成為了美國婦女運動的領袖!你看她這樣寫著:這一天我要去希爾頓酒店會議廳演講,我穿著一身漂亮的連衣裙,走進旋轉玻璃門引來許多人的注目,我不是很漂亮,也不是很年輕,但我知道我具有非凡的魅力,魅力來自曆盡苦難戰勝軟弱之後的從容和自信。”
  “是啊,你也可以變得有魅力。”
  達芙妮揪一把她那花白的頭發,“明天我去染頭發。”
  “棒極了,新生活從染頭發開始!”
  “我還要去健身,她就是這麽做的,她說有一天你會發現你自己才是最應該被關愛的人,我還要去讀書,將來我也要把自己的經曆寫出來。”
  貝蕾笑著打趣:“將來,你穿上漂亮的連衣裙去希爾頓會議廳演講,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你吸引。”
  “真的?我行嗎?”
  “一定會的。”
  “謝謝你,辛迪,謝謝你留下來陪伴我,特別謝謝你救了我的生命。”
  “應該謝謝這本書的作者,她才是真正救你的人。”
  “是的,我會寫信給她。”
  貝蕾端起杯子往嘴裏送,達芙妮阻止道:“牛奶涼了,我去熱。”
  微波爐轉半分鍾,達芙妮再進屋就換了一張臉:“如果我變得像書上寫的那樣有魅力,大衛會回到我身邊嗎?”
  “達芙妮,你答應過我不說大衛的。”
  “辛迪,我想問你一個問題,希望得到你誠實的回答。”
  “請說。”
  “你是不是一直都希望大衛跟我離婚,然後跟你的母親複婚?”
  貝蕾嘴裏的牛奶差點噴出來,似乎所有人都會這樣聯想,借用媽媽的話回答達芙妮:“這是另外一個星球的問題,我媽媽在中國就是研究女性主義的,我想女性主義者應該是獨身主義者,她不會再結婚,肯定不會。”
  達芙妮將信將疑。
  貝蕾在上班的火車裏,車廂前方角落一個埋頭看書的亞裔男生漸漸引起貝蕾的注意和好奇,他一直弓著腰看書,長長的頭發遮了整張臉,火車開出幾站地一動不動。他手裏捧著一本很厚的英文書。大學生?可能是學法律的,隻有法律係學生需要啃這麽厚的著作。
  貝蕾懷著敬仰的心情朝前挪幾排,坐到大學生的對麵,莫名的有點自卑局促,今天沒有穿MLC的校服,這一身打工裝太邋遢了,像“黃花魚”,一看就是打工妹。
  可能是受到貝蕾的目光滋擾,“學法律的大學生”翻書頁的一刻抬起了頭,表情頓時僵住了。
  “劉念?!”貝蕾叫道,她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在公眾場所高聲喧嘩了。
  劉念的臉紅了,“是你,好久不見了。”
  貝蕾的心糾結成一團,呼吸都變得困難了。這個家夥仍然對我有這麽大的吸引力,為什麽?我還老說達芙妮沒出息呢。
  “是啊,好久不見,你好嗎?”
  “還不錯,你呢?”
  “我?‘黃花魚’沒跟你說到我嗎?我常見到她的。”
  “哦,是的,我從她那兒聽到一些你的消息,都是good news。”
  到此再也找不到話說了,貝蕾朝窗外看著,心裏琢磨道:他像一座濃霧中的山峰,至今我都沒能看清他的麵目,我一定要撥開濃霧,戰勝這座山峰。
  感激是愛情嗎
  “劉念。”她鼓起勇氣打破僵局,“我能邀請你一起喝一杯咖啡嗎?我們在北京就認識的,到了悉尼反而比陌生人還要陌生,這不太對吧?”
  劉念囁嚅道:“我要去圖書館的。”
  “我還要打工呢,你不應該拒絕我,而且應該是你主動請我喝咖啡,別忘了,我對你有過幫助,你欠我一個人情還沒還。”
  講完這句話,貝蕾的腰杆硬了許多,按照西方習俗,欠人情是一定要還的。
  “好吧,我請你喝咖啡,就算還清你的人情了?”
  “嗯,從此兩清。”
  貝蕾打電話到服裝店,向老板請兩個小時假。坐在西悉尼的露天咖啡座,貝蕾捏著小勺攪動著咖啡,有一種夢幻的感覺。
  澳大利亞秋天的陽光暖暖懶懶地流淌著,風兒也暖暖懶懶地輕拂著,商業街兩旁的建築像電影裏的歐洲,出國這麽久第一次感受到異國情調。
  這算是什麽樣的約會呢?如果隔案而坐的是在書信、電話、ICQ裏愛了很久很深的白馬王子,那該多麽浪漫多麽美好啊。
  劉念低著頭,眼睛藏在長長的頭發後麵,他似乎隻是被逼還債,滿心的無奈。
  貝蕾很想跟劉念談談對愛情的理解,渴望了解他究竟為什麽跟“黃花魚”在一起,卻說:“ 這兒真美,我沒想到悉尼還有這麽美的地方。”
  劉念聽到這句話精神放鬆了許多,抬起頭說:“西悉尼也叫老悉尼,當年庫克船長登陸後,英國人在這裏聚居,發展成最早的城鎮。”
  無論我怎樣想蔑視他,可都不得不承認他是最優秀的,滿腹經綸出口成章。貝蕾暗自感歎。可他跟“黃花魚”在一起,能有共同語言嗎?
  “劉念,你懂得真多,我一直希望有一個讓我佩服的人成為我的好朋友……”
  她想說我們還能做朋友嗎?緊急刹車打住了,昨天還嘲笑達芙妮要跟大衛做朋友呢,我可不能這麽沒出息。
  “其實,你也挺優秀的,在女生中你是佼佼者,否則MLC怎麽會把獎學金給你呢?”
  貝蕾心中很是得意,雖然MLC隻給四分之一獎學金,可也不是人人都能得到的。她欲揚故抑說:“我一直很自卑,很多方麵連‘黃花魚’都不如。”
  “你用了一個連字兒,這說明你根本就沒把她放在眼裏,這樣不平等也不公平,她也很優秀,隻是跟你不一樣而已,她有很強的生存能力,吃苦耐勞,善解人意,我很感激她。”
  “劉念,我知道我沒有資格打聽你的隱私,但你們是因為我而認識的,你和‘黃花魚’的事情使我很困惑,原諒我的冒昧,我想問你感激是愛情嗎?”
  貝蕾很驚訝自己把話說得這麽委婉世故,大衛的指責言猶在耳,紅衛兵、造反派、愣頭青,開口都是殺傷力極大的鐵砂鋼彈。
  劉念再也沒有退路了,他很有風度地清清嗓子:“我讀過很多偉人的傳記,在他們的身後都有一個默默奉獻的女性,在世俗的眼光中他們根本不相配,但你能說那不是愛情嗎?作為社會的人我提倡婦女追求自我,但是我希望跟我共同生活的女性不要太自我,她要以我的追求為追求,以我的事業為事業,‘黃花魚’是最好的人選,她對我的幫助真的很大,如果沒有她,我不可能專心讀書參加各種比賽,不可能拿到獎學金。你一定要問我愛不愛她,我想感激也是一種愛。”
  明明是利用他人的感情,還振振有詞堂而皇之,貝蕾想反駁,卻感到理屈詞窮力不從心。
  “假如明年你考上美國的名牌大學,會帶‘黃花魚’去嗎?”
  “這個問題還遙遠了點兒。”
  “對於‘黃花魚’來說,遙遠的未來是她每一天生活工作的動力。”
  “我們都在為未來努力著,你不是嗎?”
  “我說不過你,你應該去當律師,我媽媽說世界上隻有兩種人可以把黑變成白,油漆匠和律師。”
  “你說對了,我要先學法律,之後再讀政治學博士。”
  答案得到了,可貝蕾仍是困惑混亂,她繼續攪著杯子裏的咖啡。
  劉念問:“要不要加一杯熱的?”
  “不用了,你隻欠我一杯咖啡的人情。”
  “我無債一身輕了。你還上班嗎?”
  “你先走吧,我還想呆會兒,欣賞街景。”
  劉念如獲大赦,站起來伸手道:“再見了,我們可以成為很好的朋友,說不定將來我們會一起競選悉尼市長,你很優秀,努力吧。”
  貝蕾不接他的手,“我隻對掙錢感興趣。”
  劉念尷尬地捋了捋頭發,“掙錢讚助我參加競選吧。”
  “我如果有錢就讚助你的競選對手。”
  “那也很有意思。”
  享受悉尼的異國情調
  望著劉念匆匆離去的背影,貝蕾忽然發覺他跟大衛有某些相像,一米八多的身高,寬寬的肩膀,冷峻的神情代表著真理和正義,據說大衛年輕的時候也很狂傲,即使現在如此窮愁潦倒骨子裏仍是狂傲的,媽媽對那場婚姻隻有一句話:受不了他的絕對正確永遠有理。今天才體會出這句話包含著難以言說的沉重。
  “黃花魚”能夠做到的,我不可能做到,都什麽年代了,還像《紅燈籠掛起來》裏把女人當做奴隸?沒門兒!
  雲霧漸漸淡開了,山峰凸顯出真實的麵目。
  心靈曆程的一頁翻過去了,貝蕾要了一杯熱巧克力,心曠神怡地享受西悉尼的異國情調。
  米樂回悉尼了嗎?說是這兩天就回來的,怎麽連個電話都沒有?
  貝蕾在店裏收拾被客人弄亂的衣服,心裏嘀咕道。米樂在悉尼的時候,十天半個月也難得見一麵,每天定時兩個電話還常招她心煩,這兩天不知怎麽了,常看著沒有聲響的電話發呆。米樂回去跟過去的老同學聚會了嗎?李丹丹、劉麗影都喜歡過米樂,往他書包裏塞過紙條呢。他會不會得意忘形樂不思蜀?
  嗨,我瞎想什麽?他愛跟誰交朋友就跟誰交朋友,與我無關。
  玻璃櫥窗映出一張熟悉的笑臉,是米樂?難道我出現幻覺了?就像昨天達芙妮說大衛回來了,她看到他在車庫裏敲鍵盤,貝蕾告訴她車庫裏根本沒有電腦,達芙妮霎時呆若木雞。
  貝蕾低下頭忙手裏的活兒,老板說:“小北京,你男朋友來看你了。”
  溫州女老板和那個菜店老板一樣,見過米樂一兩麵就固執地把他當做貝蕾的boy friend。
  貝蕾抑製不住地有點興奮,“還真是你呀?”
  米樂把一個鼓鼓囊囊的背包放到櫃台上,“給你一個驚喜,喏,這是你媽媽捎給你的。”
  貝蕾迫不及待地打開看,裏麵裝著手表、衣服、旅遊鞋、都是秀水的“名牌”,在澳大利亞可以率領時髦的潮流了。
  下班後,他們倆結伴去情人港給王瑤送禮物,王瑤不肯說門牌樓號,隻讓他們在街口拐角一家小日本餐館等她。
  王瑤姍姍來遲,貝蕾第一眼注意到她化了很濃的妝,剛要批評她化妝不得體,像個老年婦女,卻發現她的臉上有淤血,厚厚的粉底也遮不住一片烏青。
  “你的臉怎麽了?”米樂和貝蕾不約而同問道。
  王瑤有些慌亂,“沒事兒,磕的。”
  “磕哪兒了?”
  “窗戶。”
  “什麽窗戶?這兒的窗戶都是推拉的,怎麽可能磕到你?你叔叔打的吧?”
  王瑤捂著受傷的部位,“我們打架了……”
  貝蕾橫眉立目不依不饒:“打架?他怎麽可以跟你打架?你還跟他混哪?”
  “他對我挺好的,隻是有時候脾氣不太好,還愛忌妒,怕我不跟他好了。”
  米樂點了三碗日本麵條,貝蕾氣呼呼地三口兩口把麵條吃光。王瑤沒有動筷子,打開家裏捎來的禮物一件一件細細翻看。
  “米樂,我媽她身體好嗎?”
  “她有一點點老了,可能是想你想的。”
  “我們家窮,我爸我媽太累了,為了不讓他們太累,我必須靠我自己。”
  貝蕾撇了撇嘴,表示不屑。
  王瑤轉而攻擊貝蕾:“貝蕾,西方文明你懂得比我們都多,為什麽還老要幹涉我的私人生活?”
  米樂和稀泥道:“貝蕾是為你好,你們打小就在一起,感情深。”
  “感情深?到了國外誰真正關心幫助過誰?還不是各顧各的?你們辦出國幫過我嗎?到底是我爸我媽賣房子湊的擔保金!以後見麵別再對我說三道四指手畫腳,我知道我在做什麽,I know what I am doing!”
  三個人麵麵相覷,米樂悄悄把賬結了,說:“那就等他們都回來了再聚……”
  貝蕾起身要走,王瑤叫住她,“等等,我還沒給米樂錢呢,別忘了AA製。”
  每人六塊七毛五,王瑤付了錢,還坐著不動。
  貝蕾問:“你還有事兒?”
  “貝蕾,你還住不住我租的房子?”
  “說不好,我想還是留作退路吧。”
  “那你應該交房租,從兩周前開始,每周七十,咱倆各攤一半,我也需要保留這間房子,萬一……”
  王瑤關於房租的陳述是無懈可擊的,貝蕾暗自承認自己疏忽了,可是心裏硌澀別扭得難受,西方文明掛在嘴裏好比葉公好龍,真的事到臨頭經常還是接受不了。你看王瑤,說到房租就像互不相識的二房東對新房客,不過,她沒有錯,換作我可能也會這樣business is business,生意就是生意。
  一個測試感情的機會
  這周的工資剛發的,還沒來得及去銀行存,錢交到王瑤手裏,客氣地說:“對不起,我怎麽能把這事兒給忘了?”
  王瑤數了數,鈔票摞得整整齊齊放進錢包,“不好意思,我太需要錢了。”
  米樂打岔聊起北京的老同學,誰考上重點高中,誰出國了,德國、瑞士、芬蘭,哪國都有。他們一起從餐館走到十字路口,車站在東邊,王瑤要回西邊,客客氣氣地各奔東西了。
  貝蕾目送王瑤走出很遠,軟弱和孤獨像一陣寒風逼進心窩,這種感覺就像初來乍到那會兒一個人迷路在荒郊野外。當時舉目無親,後來有了朋友,朋友滾雪球似的越滾越多,以為這個雪球會永遠滾下去,永遠熱鬧,可是眼見著一個個朋友獨辟蹊徑有了各自的喜怒哀樂,她又一次被拋在荒郊野外的小火車站,無人做伴同行。
  米樂說:“走吧,別想太多,王瑤還會是我們的朋友。”
  貝蕾歪過頭就勢靠在米樂的臂彎,好久不說話。
  “你呀,就是好強,什麽事都撐著。”
  “米樂,我就隻有你這麽一個朋友了,會不會哪一天睡覺起來你也不理我了?”
  米樂用力勾住貝蕾的肩膀,滿心信誓旦旦的話兒強忍著按下不表,就在這次回國途中他向雷蒙傾訴了感情上的苦惱,雷蒙教他一招,不要對貝蕾太好,甚至可以表現出去意彷徨,被別的女生所吸引,這樣可以給貝蕾一個測試感情的機會。
  “是啊,哪一天我有女朋友了,我們就不能這麽親密無間了,人家要誤會的。”
  貝蕾脆弱的心超載斷裂了,忡怔地看著米樂:“我有預感的,我的第六感告訴我,你這次回北京有什麽故事發生了,你見了李丹丹劉麗影,或是別的女生?”
  米樂心中好生感激雷蒙,他克製住愛的衝動,口吻曖昧地說:“那倒也沒那麽嚴重。”
  “不,我不允許你交女朋友!”話出口,眼淚跟著噴湧出來。
  米樂雙手箍住貝蕾像剛出水的魚兒胡亂掙紮的身子,“那你要我怎麽辦?是想要我出家當和尚嗎?”
  “就是,就是要你當和尚!”
  “走吧,我們別在大街上現眼,找個安靜的地方,好好聊聊,我們是該好好聊聊了。”
  貝蕾乖乖地跟米樂來到火車站後麵的小樹林裏。
  “貝蕾,你知道我一直喜歡你,可是你總讓我琢磨不透,來悉尼之前我聽說你喜歡一個長得像電影明星的男生,你是不是心裏一直有別人?如果那樣,我就死心了,我們還是好朋友。 ”
  “你先回答我,在北京交女朋友了沒有?”
  “就算沒有吧。”
  “什麽是就算?”
  “我要等到跟你說清楚了,再作決定。”
  貝蕾躺倒在草坪上,望著藍藍的天空,幾縷淡淡的雲彩在漂移著,心情頓時開闊寧靜了許多。昨天晚上她在日記裏總結了對劉念的感情,發現自己愛的根本不是劉念這個人,她給自己製造一個幻想中的白馬王子,流連沉浸在甜絲絲苦澀澀的感覺中,為他寫日記,寫信(沒有寄出去),打電話(一百次拿起電話可能隻通一次),總覺得劉念像雲霧中的山峰,其實她向往的是雲霧而不是山峰。昨晚的日記還寫到米樂,上初二的時候,她收到米樂的很多紙條,到現在還珍藏著,現在看來非常幼稚可笑,什麽“做作業的時候書本上都是你的影子”, “為了你我會變成good boy”,就這樣都比麵對麵說“做我的老婆”浪漫。
  日記本就在背包裏,這是在北京養成的習慣,當時在學校怕寄宿老師偷看,在家裏怕媽媽偷看,一天二十四小時不離須臾揣在書包裏,白天背著書包,晚上把書包藏在被窩裏。
  貝蕾把日記本拿出來,翻到昨天寫的那頁,“讓你看一篇日記,隻許看一篇。”
  米樂看完日記,雙手抱膝想了很久,神情莊嚴地說:“貝蕾,從今天開始我正式開始追求你,我會給你寫信,我會用英文給你寫信,我在語言學校寫過一首英文詩,心裏是寫給你的,老師說寫得非常好。”
  “你還會寫詩?讀給我聽。”
  “不,我要寄給你。”
  貝蕾的心融化成一股暖流,暖流在身體裏流淌,多想說我愛你,卻開不出口。她嬌嗔地說: “你該坦白回北京發生的故事了。”
  米樂笑而不答。
  “快說!”
  “你猜。”
  “猜不出。”
  “騙你呢,你這個自以為聰明的大傻瓜!”
  “原來你這麽狡猾?!”
  倆人打鬧著,貝蕾突然急刹車似的停住了,“米樂,你長大了,你比以前成熟了。”
  米樂憨笑道:“以前你根本看不見我。”
第四部分
  離婚不是癌症
  新學期開始了,隔壁老頭的咳嗽聲是起床的軍號,貝蕾一骨碌坐起來,睜開眼睛撞見達芙妮淚流滿麵坐在床頭。
  又怎麽了?達芙妮現在既是家庭問題援助中心的幫助對象,也是那兒的一名誌願者,昨天還去幫助另一個離婚婦女呢。
  “有什麽事情不對嗎?”貝蕾問道。
  “今天我要去律師樓簽字,我想見大衛一麵,我隻想知道他過得好不好,律師說大衛願意在我簽署離婚協議之後見我。”
  這不是什麽新聞,貝蕾跳下床抓起浴巾準備去衝澡,“你打扮得漂亮一些,讓大衛吃驚,哦,達芙妮還像年輕的時候一樣漂亮,至於他嘛,過得好不好,是他自己的事兒,他是一個男人,最起碼要對自己負責。”
  達芙妮沉浸在悲傷之中,自顧自地說:“我們就這樣分開了嗎?八年,八年……”
  貝蕾衝完澡回臥房她還eight years,eight years,念經似的單調地重複著。
  “對不起,達芙妮,我要換衣服。”
  “Eight years……”
  “我的校服呢?昨天晚上我放在這兒的。”
  “哦,在我房間,我剛給你熨好。”
  達芙妮拿來校服,熨得平平整整,像商店貨架上還沒開封的服裝。
  貝蕾心裏十分感慨,八年,達芙妮伺候大衛八年,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在我參加這個家之前,他們可能真的過得不錯。大衛雖然不是什麽大人物,但也是劉念說的那類男人,他們要求另一半是附屬的一半,丈夫出腦力,老婆出體力,還就有女人願意把大腦關閉掉,做幹活兒的機器,樂此不疲。
  早點餐具擺好,達芙妮又掉眼淚,貝蕾手握刀叉,搜腸刮肚尋找大道理,能說的都說了,她怎麽還是時而糊塗時而清醒呢?
  “達芙妮,結婚離婚不就是一張紙嗎?為什麽要為一張紙難過呢?再說了,這一個多月你不是活得很快樂嗎?而且你變得比以前漂亮年輕了,把眼淚擦幹吧,不要讓律師看到你哭過,簽了離婚協議,你應該很高興地說啊,多好啊,我自由了!我建議你在去律師樓之前再讀讀《內心革命》。”
  達芙妮半夢半醒地看著貝蕾,“你總是推進(push)我和大衛離婚……”
  “我能從你們離婚中得到什麽好處?如果你還懷疑我為我媽媽著想,你就錯了,要不要我先搬出去,你自己一個人好好的想一想,過一段時間再決定簽字或不簽字。”
  是該搬出去了,大衛、羅老師不知道她還留在達芙妮身旁,媽媽也不知道,沒有人理解這所謂的“友情”,達芙妮還動不動懷疑抱怨我,這正是北京人說的“豬八戒照鏡子,裏外不是人”。
  “不,”達芙妮說,“你不能搬出去,我不習慣為自己一個人做飯,我不習慣隻洗我自己一個人的衣服,至少目前還不行。”
  “我有一個條件,我們隻是朋友、室友,我住這兒與大衛無關,他根本不知道我還跟你住在一起。”
  “好吧。”
  達芙妮在廚房裏忙一圈,拿出一個紙盒,裏麵裝的是各種賬單,“你放學以後再看,打勾的是你的消費,一共四百五十澳元。”
  貝蕾有點意外,達芙妮也跟我AA製?原打算買一台健身器材送她的,也得三四百澳元,投李報桃,還是中國式的交友之道。嗯,這樣更好,AA製才是真正的室友。隻是達芙妮太浪費,夥食標準太高,對半分賬我吃虧。
  達芙妮開車送貝蕾上學,貝蕾疑惑地想:汽油費也AA製嗎?
  “不用送我,汽油費又漲價了,我想我分擔不起。”
  “在你的賬上沒有汽油費,我今天感到很緊張,很孤獨,想跟你多說幾句話,送你到學校,我要去律師樓簽字。”
  “找一個朋友陪你去,珍妮有空嗎?”
  “我和珍妮的友情已經結束了,她是一個麻煩製造者,以前大衛不喜歡她,我沒有聽大衛的意見,我很後悔。”
  貝蕾想了想,“我打電話給江太太,她會很樂意陪你的。”
  江太太在電話裏滿口應允,還誇了一通貝蕾,說她具有基督的博愛精神。
  達芙妮格外用心打扮之後開車上路,眼圈還是一陣一陣的紅。
  貝蕾說:“快樂一些,達芙妮,上午去律師樓領了自由證書,江太太在律師樓附近咖啡館等你,下午去看昨天你幫助過的那個婦女,告訴她,今天我簽字離婚了,瞧,離婚並不可怕,律師樓不是醫院,離婚不是癌症,晚上我打工下班陪你去看電影,我請客。”
  “謝謝你為我安排的這麽周到,我會盡量讓自己快樂起來。”
  到學校門口,貝蕾主動擁抱並親吻了達芙妮。
  倆人纏綿地分開了,貝蕾下車歎了一口氣,心想:天哪,我親媽碰到什麽感情問題,我都不一定有這麽多耐心和愛心。
  達芙妮的車啟動了又停下,從手提包裏拿出一封信,“對不起,前天我出門遇見郵差,他把信交給我,我忘了。”
  啊,是米樂的情書!Dear蕾:
  我的英文不怎麽好,見笑了。樂。
  It hurts to love someone and not be loved in return,
  But what is the most painful is,
  To love someone and never find the courage to let the person know how you fell,
  Maybe God wants us to meet a few wrong people
  Before meeting the right one
  So that when we finally meet the right person,
  We should know how to be grateful for that gift
  Love is when you take away the feelings, the passion,the romance,
  And you find you still care for that person
  A sad thing about life is that
  When you meet someone show means a lot to you
  Only to find out in the end,
  It was never bound to be and
  You just have to let it go
  這是米樂寫的嗎?還是在哪兒抄的?無論如何,貝蕾都很開心,走在學校操場上,想著兩年前米樂往她書包裏塞紙條,像乳臭未幹的小毛孩胡亂畫符,記得有一張紙條寫道:昨天老師又告狀,我爸爸打我,我想自衛還擊的,可是為了你我要做好孩子,我忍了。
  貝蕾忍俊不禁,笑出聲來,惹得擦肩而過的同學們好奇地回眸打量她,這個中國女生出什麽問題了?
  露出人性惡的一麵
  上午最後一堂課,數學老師剛合上講義道再見,貝蕾的手機就震動了,大衛和達芙妮幾乎同時打電話找她。大衛說他已經在學校西門等她,有重大消息要告訴她。達芙妮哭喪地說:“ 辛迪,一切都結束了,我需要你,你可以用午休時間陪陪我嗎?”
  幸好貝蕾先接了大衛的電話,否則又要成為鏡子裏的豬八戒,那兩個冤家碰到一起都以為她是對方的間諜。
  “達芙妮,我非常想陪你,可是我需要為一個同學補課,事先約好了,對不起,希望你能堅強一些,吃過午飯,去看望那個傷心的婦女,我們晚上見麵好嗎?”
  貝蕾問江太太在不在,達芙妮把電話給江太太,貝蕾懇求江太太陪著達芙妮,千萬不要到學校來。
  大衛站在西門口花壇旁,老遠地在一群學生中辨認出貝蕾,情緒高昂地揮手:“嗨,貝蕾! ”
  貝蕾從教室裏出來,想著大衛一個人過日子不知過成怎樣潦倒呢,會不會頭發亂蓬蓬,褲腿一隻長一隻短,領子一邊立著一邊窩著(他跟達芙妮分居住在車庫期間經常如此),還擔心讓同學看見了笑話她。眼前的大衛衣著整潔、身板挺直、精神矍鑠,仿佛時空錯位了,這才是她在幼兒園等待的爸爸,這才是扛著她走在王府井的爸爸,這才是在中山公園跟她拉鉤的爸爸,來悉尼近一年了總有一種走錯家門認錯人的荒誕感,大衛的邋遢潦倒的模樣已經衝淡了昔日留給她的印象,此刻煥然一新的大衛竟也讓貝蕾覺得荒誕。
  大衛拍拍貝蕾的肩膀:“恭喜我吧,你爸我勝利逃亡了,達芙妮無條件投降了!”
  貝蕾很想表現得高興些,卻心酸得要哭,不是為這樁婚姻的死亡傷心,而是為自己在死亡過程中經受的磨礪,那個夜晚達芙妮自殺的每一個細節曆曆在目,每每想起仍心驚膽戰。
  大衛開的車是羅老師的,馬自達929,貝蕾為羅老師看孩子的時候常坐這輛車。
  “我沒有想到事情解決得這麽快,這麽順利,我做好打持久戰的準備,還是羅博士厲害,竟然能把達芙妮降服了。”
  “……”
  “對了,想吃什麽?午休有兩個小時,上哪兒吃都來得及。”
  “隨便。”
  大衛的情緒舒展,人也變得有點幽默感,“好,隨便,達芙妮的三明治怎麽樣?”
  達芙妮的三明治就揣在書包裏,為了省錢中午還得啃三明治,當然,三明治的內容已然今非昔比。
  大衛帶貝蕾到一家中餐館,把菜譜遞給她,“放開了點,我們終於可以永遠告別西餐了…… ”
  說著,愕然發現貝蕾在悄悄抹眼淚,大衛沉默了一會兒,“都怪我,我沒有把生活安排好就接你來,讓你受了幾個月苦,都過去了,不要再想了,我很快就會回悉尼的,我一定給你一個很好的家庭環境。”
  貝蕾強忍著回腸蕩氣的滋味,“你的生活是你的生活,不要考慮我,我不會參加你的新生活。”
  “貝蕾,你還在怨恨我,要有一點寬容心嘛,這不,我跟她離婚了。”
  “是我害得你們離婚。”
  “不能這麽說,是你來了以後,她暴露出人性惡的一麵,我沒有料到她會那麽惡,會向移民局告黑狀!”
  “這說明她簡單唄,不知道科學發展有DNA了,反正,她挺可憐的。”
  “貝蕾,你讓我刮目相看了,能原諒達芙妮,就沒有什麽人是不可原諒的,是吧?”
  大衛點了炒年糕和酸辣湯,“這是你媽的拿手把戲,你一定愛吃,如果將來我還娶妻子,一定娶一個中國人,而且中國飯燒得比你媽還好。”
  “是不是已經找好了?”
  “誰會要我?沒錢沒房子,一無所有的。”
  貝蕾看出大衛很想誘導她一道憧憬未來,故意裝傻不搭碴兒,轉而言他,“我配了眼鏡還沒取,你讚助我吧,一百九十八。”
  “沒問題,”大衛接著說,“羅博士特別善良,她希望我跟你母親言歸於好。”
  “你是什麽意思?”
  “聽聽你的意見。”
  偽善。無非是再把媽媽攻擊一通,證明那是完全不可能的,表示不是他對不起我,然後讓我接受他未來的新妻子。
  “畫蛇添足,多此一舉,我媽有男朋友了。”
  大衛目光裏一陣錯愕蒼涼,接著流露出不滿,“你對一切都滿不在乎,我真的有點擔心你的將來,你的生活沒有好的榜樣。”
  “別杞人憂天了,我比你想象的好得很多很多,咦,對了,你要付達芙妮贍養費嗎?”
  “她沒有要求,我主動提出每月給她二百五十澳元。”
  “應該的,而且太少了。”
  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大衛困惑了,開玩笑道:“達芙妮是不是在三明治裏放了什麽藥,讓你分不清東西南北了? ”
  “同情弱者呀,這是今天早上我們英文寫作老師說的,你不是學文學的嗎?”
  貝蕾轉而想道:我不要再做鏡子裏的豬八戒了。
  “實話告訴你,我一直跟達芙妮保持聯係。”
  “你是不是根本就沒有搬出來?”
  “搬是搬了,房子租了,但還在她那兒住。”
  “匪夷所思,匪夷所思,貝蕾,你很不安全,知道嗎?我真不能理解,你該不會是為需要一個保姆,這麽胡作非為吧?”
  “胡作非為?你想聽你走之後發生的故事嗎?”
  貝蕾看看手表,下午是遊泳課,找眼鏡店的醫生開張假條逃課算了,正好還可以逼大衛把上周配眼鏡的錢付了。原先覺得大衛對錢很敏感,現在她比誰都敏感。
  “下午沒什麽重要的課,我不去學校了,給你講故事吧?你先開車帶我去眼鏡店。” 坐在馬自達929裏,貝蕾心裏揣摩著大衛聽了這兩個多月裏發生的故事,會有什麽反應?她跟米樂說過,米樂聽罷難過地說“我的肝疼”。她在“我的故事”裏寫過這段故事,題為《洋後媽的三明治》,三天之內點擊率攀升到第一位,超過了艾琳寫的愛情故事,許多網友發表評論,說看哭了。貝蕾最想把一切告訴媽媽,等到回家探親的時候,坐在長沙發上,向媽媽娓娓細說,她知道媽媽會心疼地抱住她,她要鑽進媽媽懷裏為自己痛哭一場。
  從眼鏡店出來,大衛臉色沉鬱,他不滿貝蕾叫醫生開假證明(眼部感染不宜遊泳),而且貝蕾跟那個上海人醫生很熟絡,推測她經常逃課;他還不滿貝蕾配隱形有色眼鏡,認為這是趕時髦,浪費錢。
  貝蕾提議去中央火車站附近找個地方說話,那兒交通擁擠,碰見達芙妮的機率等於零。
  大衛上車就開始說教,“我必須盡快回悉尼,你沒人管束越來越不像話了,以後你每天做什麽,跟什麽人交往,花多少錢,都要向我詳細匯報。”
  “你回悉尼,我也不會跟你一起生活。”
  “你還不滿十八歲,我有權監護並管教你。”
  “權利跟義務絕對值相等!”
  貝蕾嘟囔著,突然停住,我怎麽還跟他使性子呢?我要像一個成年人跟另一個成年人那樣說話,我要他真正對我刮目相看,讓他知道站在他麵前的是一個經過風雨見過世麵,足夠成熟的大人。
  她打斷大衛的演講,“大衛,你必須先聽我說,了解我怎樣想的,怎樣做的,之後再講大道理。”
  大衛固執地接著說教,貝蕾屢屢打斷他,迫不得已,還沒到中央火車站就將包袱抖開。
  打破順序,先從達芙妮自殺說起,那天在火車站台上接到羅老師的電話,得知達芙妮同意協議離婚了,站台兩側,一邊是去新租的房子,一邊是去原來的家,她鬼使神差地決定去看看達芙妮……
  大衛的車速放慢了,後麵的司機急得直按喇叭,他打了轉向燈把車停在一條不知名的小路邊。
  故事的結尾是今天晚上貝蕾將請達芙妮看電影。
  大衛握著方向盤很久說不出話,貝蕾原以為自己會動情動容,像個受委屈的孩子見到親人哇哇哭一場,手裏攥著紙巾準備擦眼淚呢,沒想到故事講得這麽有條理這麽平靜,心裏還暗暗地自鳴得意:大衛,你該服我了吧?
  “達芙妮托我轉告你,她想見你。”
  “我會見她的,但不是現在,離婚對我對她都是正確的選擇,隻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你受苦了。”
  大衛側過身抬起手臂又放了下來,“貝蕾,我可以抱一抱你嗎?”
  貝蕾刺蝟似的縮緊身子,“不,不,我們是中國人,中國人的父親不可以擁抱成年的女兒。 ”
  大衛的嘴角僵硬地動了動,想笑沒笑出來,眼窩裏堆積著淚花,“我們倆中間永遠隔著十年的距離,我沒能親眼看著你長大是不可彌補的遺憾,我承認對你的了解不夠,以後慢慢再了解吧,來日方長。”
  “好了,我該去上班了。”
  “我送你。”
  “別送,我不想讓達芙妮碰見我們在一起。”
  大衛從錢包裏抽出全部鈔票,“請達芙妮吃飯看電影,多請幾次。”
  貝蕾俏皮地歪過頭,“你應該付我工錢!”
  “付,肯定得付,按心理醫生的收費標準付給你。”
  “那我就賺了,多謝啦!拜拜!”
  貝蕾身輕如燕跑向火車站,火車啟動了,馬自達929還停在原地。
  一輩子結婚離婚浪費了生命
  江太太陪達芙妮找到服裝店來,親手把“接力棒”移交給貝蕾。
  今天下午,離婚婦女心理輔導班專門為達芙妮召集聚會,讓達芙妮談心得體會,達芙妮鸚鵡學舌照搬貝蕾的話:瞧,離婚一點兒也不可怕,律師樓不是醫院,離婚不是癌症,那隻是一張紙,為什麽要為一張紙難過呢?據說達芙妮幫助的那個婦女也來了,當場表示要向達芙妮學習,不再流連在死亡婚姻的陰影之中,盡快簽字離婚。
  江太太走後,達芙妮說:“江夫人是一個了不起的女性,今天下午她也發言了,我才知道她也有悲慘的人生,她的丈夫在台灣有了另一個女人,另一個家,她獨自把兩個兒子拉扯大,兩個兒子都很優秀,一個是IT行業的佼佼者,一個在劍橋大學讀博士,我就做不到,我也有兩個兒子,我沒有力量愛他們,沒有力量管教他們,現在已經太晚了。”
  貝蕾忙著照料店裏的生意,冷不丁抬眼看見達芙妮又陷入悲傷,她是在想大衛,還是想那兩個隻配進監獄的兒子?送走顧客,貝蕾拿起一件衣服叫達芙妮試穿,企圖轉移她的注意力,貝蕾心裏還有一個小算盤,取消今晚的電影,她要回家寫詩呼應米樂,詩句如春天花叢中的蝴蝶,在心中攢動飛舞,不吐不快。
  “現在中式服裝非常流行,我送你一件,這個顏色很適合你。”
  “哦,真的很漂亮,多少錢?”
  “我會讓老板在工錢裏扣除,放心吧,她會給我最低價格。”
  “謝謝,”達芙妮透過鏡子注視著站在身後的貝蕾,“辛迪,如果當初我生的不是兩個兒子,而是像你一樣的女兒,那該多好。”
  貝蕾嘴裏敷衍著,心想沒有耕耘哪有收獲?如果你有女兒,你不愛不管,照樣是要吸毒進監獄的。
  “辛迪,做我的女兒好嗎?我是說真正的女兒,通過法律確認的女兒。”
  麻煩了,貝蕾想,我這個心理醫生要當到什麽時候?
  達芙妮說:“將來我的父母會分給我遺產,我不想讓那兩個壞蛋得到,他們隻會把財產變成毒品。”
  “你可以把財產捐給福利事業,譬如家庭問題援助中心。”
  “你不願意做我的女兒嗎?”
  “這個問題很嚴肅,以後再說,好嗎?”
  貝蕾想起媽媽,媽媽騎著自行車風裏來雨裏去馱著她,上幼兒園,上小學;媽媽做好飯菜等在餐桌旁,她不回家,媽媽不會動筷子;太多太多的溫馨畫麵,好似快進的錄像鏡頭在貝蕾的腦際閃過。我都還沒有回報媽媽呢,達芙妮啊,我為你所做的隻是出於人道主義,用江太太的話說是基督精神,但這絕不可能變異成親情和骨肉之愛。我時刻盼望著心安理得地與你分開,就像醫生送一個病人出院,責任和道義上畫上了句號,而後人海茫茫各奔東西。
  關店門了,溫州老板把一周工資發給貝蕾,嶄新挺括的現金,貝蕾喜上眉梢地數了數,放進鉛筆盒,又把鉛筆盒塞到書包的最底層。
  達芙妮的臉怎麽變臭了?很久沒有看到她這副麵孔了,不是悲傷,也不是歇斯底裏,而是不滿和義憤。達芙妮是個千麵女郎,悲傷的時候楚楚動人,歇斯底裏的時候簡直是人事不知的瘋子,此刻她的臉凶煞無比,像避邪驅鬼的鍾馗,貝蕾剛來澳大利亞頭幾個月天天看到這張臉。
  貝蕾忐忑地坐上達芙妮的車,揣摩什麽事兒惹了她?一定是老板給的現金,大衛提醒過貝蕾:你可不能被她抓到任何小辮子,一根頭發絲都不能被她抓到,她比國內的小腳偵緝隊還要事兒媽。剛才她要做我的親媽,我麻痹大意了,在她麵前領現金,偷稅漏稅啊,可不是小辮子頭發絲,她要是把老板舉報了,吃不了兜著走,趕快救場吧!
  貝蕾從書包裏掏出錢,“達芙妮,這是我向老板借的錢,還你的賬。”
  達芙妮的臉陰轉晴了,“哦,是借的,為什麽要借?你沒有錢嗎?”
  “還沒到發工資的時候。”
  “你還沒有報過稅吧?你應該知道怎樣報稅的。”
  貝蕾嘴裏yes,yes,心說我這點收入報了稅,還得拿學費發票去退稅,浪費我的時間和政府工作人員的時間。
  “你爸爸以前也沒有報稅的概念,打工掙了現金不存銀行都塞在枕頭裏麵,我真的非常驚訝,中國人都不報稅嗎?那麽政府、軍隊、警察的經費從哪裏來?”
  “我回答不了你這個問題,因為我在中國沒有掙過錢。”
  “你現在掙錢了,一定要報稅。”
  “我會的。”
  應該承認達芙妮是個好公民,如果她當個什麽官肯定不會貪汙受賄,隻可惜她這一輩子結婚離婚浪費了生命。
  我怎麽感覺不到你
  貝蕾請達芙妮吃越南米粉,達芙妮吃得非常勉強,看得出完全是出於禮貌咽下每一口。貝蕾有點幸災樂禍,抿著嘴不敢笑,想道:人們的胃口比思想更加固執己見。這可是我發現的真理!應該像牛頓定律一樣寫入教科書。
  她拐彎抹角地說今晚需要寫一篇作文,問能不能改天再看電影?達芙妮說沒問題,她也想回家寫日記,離婚婦女心理輔導班的老師建議她寫日記,說在你孤獨時候,至少還有一個忠實的聽眾,忠誠的朋友在抽屜裏等著你。
  “真是偉大的建議,我送你一本日記本!”
  餐館邊上就有超市,快到關門時間了,貝蕾擦擦嘴趕忙跑去買日記本。晚上,隔壁老頭兒咳嗽熄燈,近來又多了一些有氣無力的呻吟,不知不覺中老頭兒更老了。
  媽媽不在網上,“黑客”也很久不見蹤影了,他們這會兒在做什麽?是否並肩坐在北京家裏的長沙發上,像一首歌中唱的“點一根煙,喝一杯酒”?媽媽在那張長沙發上度過了太多寂寞時光,是該有個伴兒了。
  達芙妮在客廳寫日記,貝蕾在小屋寫詩,她也要像米樂那樣用手寫,裝入信封丟進郵筒。  我怎麽感覺不到你 曾經你就是我的空氣
  因為你的愛 
  我才呼吸 
  我怎麽感覺不到你
  你默默注視,是最真摯的愛  
  也許若遠若近的距離是浪漫的空間
  也許我對愛情還不確定
  在每個執著等待的夜裏你會不會失去耐心
  …… 貝蕾把詩抄寫到“我的故事”裏,不一會兒,“螢火蟲”就發表評論:恭喜,你終於有愛情故事了,加油!
  艾琳去美國了,她沒有跟A在一起,又有美國版的ABCD了。
  貝蕾不屑地朝電腦屏幕皺皺鼻子,哼,我的愛情是醞釀很久的美酒,值得玩味和回味,你們的愛情像自來水,龍頭一擰到處流。
  貝蕾在火車站等米樂,好些日子沒有見到米樂了,隻是書信傳情,連電話都很少,每天互通一封信,寫詩作賦,大段大段的抄送歌詞。貝蕾覺得自己真的進入戀愛狀態了,她在一封信寫到:是戀愛的季節了,你是這個季節的陽光,哺育著我心中愛的嫩芽。
  一列火車徐徐進站,貝蕾的心跳加快了,當下車的人流中掠過米樂的身影,竟慌亂地想逃離。戀愛季節的陽光就要還原成有血有肉的凡人,貝蕾擔心自己承受不了這樣的現實。
  埋下頭不敢動,一雙穿著耐克運動鞋的腳走近了,走近了,兩隻用力的手臂從身後將她緊緊抱住。
  米樂不說話,隻是把臉抵在貝蕾的後腦勺,站台上潮起潮落幾個回合之後,說:“貝蕾,回過頭來,看看我是不是你信中的那個人?是不是你的空氣?是不是你的陽光?”
  貝蕾發緊的神經放鬆下來,米樂變聰明了,能夠窺視到我的內心活動了。
  “不用回頭看,也知道你是那個想做good boy的bad boy,天天打架回家挨鞭子的小毛孩。”
  米樂一把將貝蕾扳過來,“你是個神經和視力都不正常的傻女孩兒,可我還是挺喜歡你的,看來,我的神經和視力也有毛病。”
  一道看不見的隔離牆坍塌了,貝蕾乖乖地解除了警戒,把腦袋枕在米樂的肩膀上。
  “米樂,你是不是長高了,靠在你肩上怎麽有點吃力?”
  “你永遠是瞎子摸象,永遠不知道我這隻大象長得什麽樣。”
  米樂落落大方地親了親貝蕾。
  倆人談笑風生牽手上了另一列火車。幾天前,貝蕾接到“黑妞”的電話,話筒裏傳來第一個音節,就能感受到“黑妞”的快樂情緒,她剛從國內飛過來,馬上又要回國了,說是跟澳大利亞say goodbye了。
  一個從廣東來的音像公司老板,在夜總會聽了“黑妞”的歌,邀請她回國內發展,“黑妞” 當時並不在意,這樣的“伯樂”見多了,台灣香港新加坡馬來西亞,個個胸脯拍得咚咚響,走出夜總會大門“伯樂”便是沉入大海的石頭。某一天,“黑妞”接到自稱是某某老板的秘書打來的電話,根本記不起來是哪國的老板,秘書說清緣由,她還是不相信,親自回國考證,出乎意料的是飛機落地就有一份合同書等著她簽字。這個伯樂是真的。
  “黑妞”要回國了,老朋友們當然要開個party歡送,今天在奧運公園露天燒烤,由“ 螢火蟲”和春主辦。
  也許那次的郊遊真的觸動了春,她把國內的生意承包出去,在悉尼過著閑散逍遙的生活,目前母女倆都在語言學校讀書,她們跟那對老頭兒老太太保持密切的聯係,老頭兒名叫伊利亞,老太太名叫愛麗斯,連著幾個周末“螢火蟲”都打電話邀請貝蕾一起去看伊利亞和愛麗斯,說他們每回都問Amy好不好,貝蕾要上班掙錢,“螢火蟲”笑她是掙錢的機器,貝蕾說我沒有資格瀟灑,心裏又阿Q道:等我有錢了,肯定活得比你們瀟灑。
  燒烤區域在湖邊,貝蕾剛走上木橋,就聽到有人喊“Amy”,是伊利亞和愛麗斯,老兩口迎上前,親熱地噓寒問暖,說感謝她把春和她的妹妹(“螢火蟲”)帶到他們的生活中,給他們的生活增添了很多快樂,他們在幫助春找房子,已經聯係到一處離他們家很近的可以養馬的房子。
  終於擺脫了問題的困擾
  春招呼貝蕾到烤爐旁幫忙,又把“螢火蟲”支開,問:“貝蕾,你跟王瑤從小一起長大的? ”
  “是的。”昨天貝蕾打電話通知王瑤party,王瑤沒有說來或不來。
  “那你要關心幫助她。”
  “她怎麽了?”
  “我聽到一些關於她叔叔的事情,那個家夥口碑非常不好,他弄了一塊地賣樓花,欠了很多人的錢,最近跑回國內了,我估計他一時半會兒不能來,王瑤還蒙在鼓裏呢。你要做些工作,免得真相大白的時候,王瑤經受不住。”
  “他不是有房子和奔馳汽車在悉尼嗎?”
  “那些都是租的,他做的是空手道生意,租豪車豪宅裝門麵唬人,這不奇怪,我以前也做過這事兒,重要的是他不會回來了,至少幾年之內不會在悉尼露麵的,王瑤可別到房東來轟她出門才大夢初醒。”
  “我早看出來那人是騙子!”
  “悉尼的華人圈都這麽說他,我倒不這麽認為,做生意嘛,我以前也賣過樓花,我賣成功了,如果失敗了,欠一屁股賬不也得跑嗎?最近我在國內的朋友接二連三出事兒了,昨天還是商界英雄風光無限,今天就成了階下囚,我想我應該見好就收了,去鄉下養馬,感謝你讓我認識了伊利亞和愛麗斯。哦,我扯遠了,我們一起關心王瑤吧,讓她知道,我們不會袖手旁觀看著她流落街頭。”
  春似乎有點兔死狐悲,口吻裏滿是同情,貝蕾不是很理解,這一刻她隻想見到王瑤,就像小時候因為不聽話捅了什麽漏子,媽媽氣急敗壞指著她的鼻子一通斥責。
  “黑妞”來了,帶了樂器和樂手,草坪上頓時熱鬧起來,貝蕾四下張望找王瑤。
  米樂問:“貝蕾,你在找什麽?”
  “我要找王瑤,我必須馬上見到她!”
  米樂拉她到河邊,“我怎麽覺得你要找她吵架?”
  是啊,我不能這樣怒火萬丈地去見王瑤,我要先平息下來。貝蕾靠在欄杆上盯著水麵上幾隻歡快的野鴨,竭力使自己平靜下來。
  “王瑤出什麽事兒了嗎?”米樂問。
  貝蕾把春說的關於“叔叔”的事情告訴米樂,倆人商量一番,給王瑤打電話。
  “王瑤,今天歡送‘黑妞’,你怎麽不來呢?”
  貝蕾能感覺到王瑤接到電話的一瞬間從激動到失望,“哦,我不太舒服。”
  “我和米樂過來看你?”
  “不用了,我叔叔出門談生意,今天可能回來。”
  “你叔叔上哪兒去了?”
  “他去新西蘭買一塊地,要蓋度假村,以後我請你們去玩。”
  “王瑤,我們想見你,非得見你不可,我和米樂還去上次那家小餐館等你。”
  “算了吧,每回見麵,你都像個後媽訓我。”
  “對不起了,全是我的錯,還不行嗎?”
  王瑤斟酌一會兒,“你們為什麽突然想見我?”
  “有些話要對你說。”
  “得了,我不聽,不會是什麽好話。”
  王瑤跟我較勁兒呢,貝蕾想,我們倆從小就愛互相較勁兒,如果我碰到這麽倒黴的事情,肯定也不願意讓王瑤見笑。
  “米樂,這事兒可能需要你出麵幫助她。”
  “我正這麽想著,你們倆相互攀比著,誰也不服誰。”米樂勾住貝蕾的肩膀,“我明天去看王瑤也不晚,走吧,party去。”
  party來了三十多人,“黑妞”唱了一曲又一曲,從來沒見她這麽興奮這麽激動過,昔日那雙空洞迷茫的大眼睛發出希望和對生活的感激之光,問題女孩終於擺脫了問題的困擾。
  貝蕾為“黑妞”瘋狂鼓掌,心裏憧憬著若幹年之後,她也要在這裏舉辦告別聚會,那時候的中國正是巔峰年代,學成回去必定大有作為。把美麗祥和的澳大利亞留給像伊利亞、愛麗斯這樣的退休老人們享受,把藍天白雲鄉村馬場留給像春這樣曾經奮鬥並功成身退的人,我的萬裏征程剛剛開始,必須回去。
  我就叫你人間蒸發
   “這回可讓你們看笑話了。”
  王瑤開門見山直奔主題,倒讓米樂不知所措了,原以為今天他要完成的任務是把蒙在鼓裏的王瑤從鼓裏麵帶回到現實中。
  公寓裏電話鈴聲像風中的海浪此起彼伏,王瑤霍地站起來,乒乒乓乓挪開書桌、文件櫃,把電話線一一拽下。
  她並非蒙在鼓裏,叔叔去新西蘭“談生意”已經快一個月,臨行前把奔馳車送進修車廠“保養”,還把被他收起來的護照還給王瑤,護照裏夾著一千塊澳元,叫她趕快找正規學校上學,如果繼續在語言學校混簽證會有問題。王瑤有點奇怪,原先他拍胸脯打保票說他在移民局有關係的。叔叔從機場給她打電話說:如今坐飛機都保不準出什麽事兒,萬一我回不來,家裏的東西能賣的都賣了,然後自己去工作掙錢交學費。王瑤以為叔叔開玩笑呢,在她眼裏叔叔是個很幽默的人。
  叔叔再沒有給她任何信息,家裏的電話倒是昏天黑夜地響個不停,他們原先約定各接各的電話,公寓裏裝有五六部直線電話,叔叔專門又為她安了一部。叔叔下落不明之後,她開始接一些找叔叔的電話,全是生意上的人和事,建築公司、地產公司、房屋銷售代理,都找叔叔履行合同要錢,王瑤不明白一個開奔馳住情人港的房地產商竟然欠這麽多錢?比她爸爸媽媽欠的債多出百倍千倍,這是怎麽回事兒?王瑤雖然不明白其中玄機,卻有能力進行邏輯推理 ——叔叔逃債跑了,人間蒸發了。叔叔曾經恐嚇她,如果你變心了,我就叫你人間蒸發。他自己先蒸發了。
  王瑤抱膝坐在地毯上,望著發愣的米樂又說:“是貝蕾叫你來的吧?她肯定幸災樂禍,你回去告訴她我活得挺好。”
  米樂這才進入角色找到台詞,“你不可以這麽想,誰沒有走背運的時候?走背運的時候不靠朋友靠誰?我和貝蕾是你的老朋友,你要我們為你做什麽,隻要能做到的,肯定全心全意為你做。”
  “你們都知道些什麽?”
  “王瑤,我看得出你什麽都知道了,悉尼本來就小,華人圈子更小……”
  “好了,你別再說了,我現在隻知道我最不想要什麽,我不想回北京,我不能這樣回去,不能讓我爸媽知道我在這裏發生的事情,你們願意真心幫我嗎?”
  米樂想起回北京把禮物和澳幣交到王瑤媽媽手裏的情景,那張憔悴疲倦的臉上綻開了笑容,幸福欣慰地連聲說:“我們終於熬出頭了。”可憐天下父母心!
  “當然,我們當然會幫助你,貝蕾說她可以幫你找學校,還可以幫你找工作,有了正規學校就可以延簽證。”
  “學費呢?我手上的錢不夠交學費。”
  “我讚助你一個學期,然後再借你一個學期,你多打些工,貝蕾每周工作將近三十個小時,應該夠了。”
  “米樂,我先謝你了,別笑話我,還有貝蕾,她老覺得自己了不起。”
  “其實貝蕾吃的苦比你多,她那個家,她的後媽,現在她爸跟後媽離婚了,她還跟後媽在一起,她比我想象的還要善良,你懷疑她的善良是不對的。”
  王瑤解嘲地笑笑,“小時候,我的運氣比她好,我們家人都覺得她沒爸可憐,在北京也沒親戚,她媽媽一出差她就像個小孤兒,我有那麽多人愛我,姥姥姥爺,奶奶爺爺,現在輪到我倒黴了,貝蕾說他是騙子,我看不像,就是倒黴唄,做生意怎麽會做出這麽多債來?”
  米樂的爸爸在國內也做房地產生意,爸爸送他出國就說要來買房子,一直沒來,他微微的有點兒擔心,趕明兒通電話一定要提醒爸爸別做出格的事兒。
  “別多想了,搬家吧,東西多嗎?找個有車的朋友拉一趟,對了,‘螢火蟲’和春就住在橋北邊。”
  王瑤轉轉眼珠,“不急,這房子還能住些時候,家具電器總能賣出點錢,是吧?”
  米樂笑了。
  王瑤叫嚷道:“笑什麽?”
  “原先我們擔心你經受不住打擊呢。”
  “在你們知道這事兒之前,我已經遭受打擊了,怎麽辦?總得活下去吧?我要是死了,我爸我媽怎麽辦?”
  “王瑤,我想問你,你是不是根本就不愛那個叔叔?”
  “嗯,很難說,當時覺得挺愛的,他有錢,特別慷慨、幽默,寵我,逗我開心,不過,當我發現他欠債逃債之後,就不再想他了。”
  “以後你不會看到開奔馳的就犯暈了吧?”
  “不知道,反正我不想受窮,我一定要讓我爸我媽過上好日子。”
  “其實貝蕾也非常財迷,但她跟你不太一樣,她不想靠誰,不該要的錢她一分不要,該要的錢斤斤計較一分也不放過,我以前覺得她有點兒冷血,現在才知道這是一種好的素質,你應該向她學習,不要盼著天上掉餡餅。”
  “是啊,是啊,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我算是交了學費。”
  “好了,今天我的任務是為你服務,想要我做什麽?”
  “幫我賣東西,我不知道怎麽賣?”
  “我也不知道怎麽賣,我們找貝蕾一塊兒商量吧?”
  “我怕見到她。”
  “怕什麽,總不能永遠躲著她吧?”
  王瑤抬頭看了一會兒天花板,說:“走吧。” 王瑤咧著嘴笑著走進服裝店,滿臉尷尬無奈和自嘲。貝蕾想繃起臉表現出一些沉重和同情,卻也忍不住笑了,抬起手重舉輕落打在王瑤的肩膀上。
  “你還樂呢!”
  “我知道你想看我哭,我偏不哭。”
  “我至於那麽心黑嗎?”
  “有點黑。”
  老板回家給孩子做飯,三個人放聲開會討論,貝蕾像個軍師,聽完匯報很有把握地說:“這事兒交給我,保證幫你賣出好價錢,而且我不賺你一分錢。”
  走在美麗幽靜的情人港
  服裝店關門後,米樂做東請越南米粉,貝蕾搶著點兩份大碗的,要求服務生給一隻空碗。她說兩份大碗比三份小碗的量還要多,價錢卻便宜出兩塊多,過日子就要這樣精打細算。送王瑤回情人港,貝蕾要求進屋“考察”,她在房間裏看看這個摸摸那個。“嗯,這些東西都還不錯,能賣出好價錢。”
  走出大樓,米樂迫不及待問:“你有什麽辦法幫她賣東西?”
  貝蕾笑道:“找春啊,她要買房子安家,不得添置家具電器嗎?”
  “貝蕾,你真行,以後我們家不愁沒錢。”
  “去,誰跟你一家還沒準呢!”
  “總有一天你會嫁給我的。”
  夜裏氣溫驟降,米樂把風衣脫下來披在貝蕾身上,貝蕾見米樂隻穿一件短袖T恤,又把風衣脫還給他,推來讓去,米樂說:“這樣吧,我們各穿一隻袖子。”貝蕾順從地套上一隻袖子。你靠著我,我擁著你,走在美麗幽靜的情人港。
  到火車站路口,米樂說:“我還想走。”
  貝蕾懶懶地說:“我累了,你背我。”
  米樂脫了那隻袖子,背起貝蕾,身子一抖擻把她顛得老高,撒開腿瘋跑。
  貝蕾雙手環抱著米樂的脖子,閉上眼睛,兒時騎在爸爸肩上的幸福感覺從封鎖的記憶中泛起,耳邊響起F4的歌“牽你手跟我走,風再大又怎樣,你有了我再也不會迷失方向”,心有點酸痛,想哭。
  又是一個星期天,貝蕾早早地醒來,下意識地伸手抓起浴巾準備衝澡,記起今天的工作讓給王瑤了,可以蒙頭睡個回籠覺。鑽回被窩卻再也睡不著,幾點了?隔壁老頭兒怎麽還不咳嗽?
  管他呢,她對自己說,睡個懶覺吧,這兩個多月讀書打工馬不停蹄,像一部停不下來的機器,太累了,該放鬆放鬆了。睡夠了,下午進城去染頭發,說染頭發說了多少次,到現在還沒染成,“螢火蟲”的頭發都變三次顏色了。晚上可以約米樂看電影,朋友們都說新上映的好萊塢電影《霹靂女神》裏有一個華裔女星長得像她。
  達芙妮每天早上都去附近公園慢跑,醫生說運動可以使體內產生一種讓人愉悅的化學元素。貝蕾欠她一場電影還沒兌現,她在離婚婦女心理輔導班交了很多朋友,已經不需要貝蕾的特別陪護了,隻是偶爾說到大衛還會掉眼淚。
  周圍安靜極了,一陣鳥兒的啼鳴聲劃過,貝蕾聽見窗外有人在呻吟,斷斷續續的,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是隔壁老頭兒嗎?好像有兩三天沒聽到他咳嗽了?定時敲響的鍾喑啞了,貝蕾還真有點不習慣呢。
  側耳傾聽,依稀看到老頭兒在病榻上氣若遊絲做最後的無力的掙紮。
  她迅速下床,推開窗戶,沒錯,呻吟聲正是從對麵緊閉的窗戶裏傳出來。
  老頭兒病了?他家從來沒有來過客人,孤老頭兒可別病死在房子裏,經常有新聞報道說某某老人死了身體腐爛了才被人發現。
  貝蕾穿上外衣,走到老頭窗下,敲著玻璃叫道:“先生,先生,你需要幫助嗎?”
  老頭兒的呻吟聲像火苗躥了一下變得更加微弱了。
  貝蕾想進去看看又非常害怕,轉身跑去公園找達芙妮。
  達芙妮正跟一個五十來歲的白種男人並肩慢跑,倆人都側著臉很認真地說著什麽。
  “達芙妮!”貝蕾朝她招手叫道。
  達芙妮跟那男人說再見,男人追著說我們可以交換電話嗎?達芙妮說明天我還會來的。
  “辛迪,有什麽急事嗎?”
  “我們的鄰居可能生病了,而且很嚴重,我不敢一個人進去看他。”
  倆人來到老頭兒門前,門拴著,貝蕾推開客廳的窗戶往裏跳,達芙妮想攔沒攔住,貝蕾已經從裏麵把門打開了。
  “我們應該打電話叫警察。”
  “來不及了,等不到警察來,他就死了。”
  貝蕾把猶豫不決的達芙妮拽進屋。
  房子裏臭氣熏人,老頭躺在床上半睜著眼睛,看到兩個女鄰居走進來,抬手指指放在床頭櫃上的一隻空杯子。
  老頭兒要喝水,她們商量一下覺得老頭兒太虛弱應該給他喝牛奶,貝蕾跑回家拿來牛奶白糖,達芙妮喂他喝。兩杯牛奶喝下去。老頭兒有點精神氣兒了,吭吭咳嗽幾聲,說:“謝謝你們。”
  老頭兒的病倒不是太嚴重,隻是沒有力氣出去買食物,活活餓的。
  對愛情和婚姻的理解
  貝蕾注意到這個家裏雖然又髒又亂,但是家具都是歐式的老古董,可見老頭以前是個有錢人,如果是真正的窮人不可能一個人住這麽大的房子。牆上櫃子上有許多鑲著老照片的鏡框,兩口子和四個孩子在不同時期的留影。照片裏穿西服的爸爸就是這個老頭兒,他怎麽成了孤家寡人了呢?
  經過貝蕾和達芙妮一整天照顧,老頭兒的臉色明顯地好轉了。晚上,貝蕾送來達芙妮做的蛋糕和奶油蘑菇湯,他能自己下地吃了,貝蕾忍不住好奇地問:
  “照片上是你的妻子和孩子嗎?”
  “是的,我的妻子二十年前去世了,她是一個非常好的女人。”
  “你的孩子們呢?為什麽沒有看到他們回家?”
  “是啊,他們好多年都不來看我,連電話都不給我打,我想他們都很忙。”
  “你不想他們嗎?”
  “有時候。”
  “我可以幫你打電話告訴他們,你老了需要照顧。”
  “我不知道他們在哪裏。”
  老頭兒語氣平淡,好像跟兒女失去聯係是一件再普通不過的事情。貝蕾雖然覺得自己很西化了,但還是不能理解,她無法想象自己有一天會跟媽媽天各一方渺無音訊。
  貝蕾回家把老頭兒和兒女的關係當做新聞講給達芙妮聽,達芙妮的反應同樣的平淡。
  “也許他的孩子們都在別的地方工作,也許以前他跟孩子們相處不好,澳大利亞是福利國家,政府會照顧他的。”
  “在我們中國如果兒女不照顧父母會受到輿論和法律的譴責的。”
  “在澳大利亞人們工作交稅,其中很大部分就是用於國家的福利,用於贍養老人的,我們的稅很高的。”
  “不僅僅是錢的問題,而是感情,親人之間的愛。”
  “哦。”
  “達芙妮,你也很少跟你的父母聯係,是嗎?”
  “我跟他們思想不能溝通……”
  達芙妮十七歲跟前夫私奔跑去內地,整整十年沒有跟父母聯係,搬回悉尼也不回家看他們,有一次她在超市裏遇見母親,母親正從貨架上拿罐頭,不小心碰倒了一排罐頭,達芙妮幫她撿起來擺放好,母親對她說好幾聲謝謝,竟然沒有認出自己的女兒。達芙妮第一次離婚之後在妹妹的斡旋之下,跟父母恢複走動往來,後來有了大衛,父母不滿她再嫁“少數民族”,再度斷交又是八年。
  “你應該去看看他們,”貝蕾說,“他們可能很老了。”
  “我會的。”
  達芙妮敷衍著拿起遙控器打開電視,一部描寫單身婦女生活的美國連續劇是她近期的晚間文化生活。她總是一邊看著,一邊批評美國,特別是美式英語,說那簡直是把英語糟踏成垃圾了。
  達芙妮問:“你要不要坐下來看?”
  “不,我還有很多家庭作業。”
  貝蕾回自己房間關上門,撥通米樂的電話。
  為了完成一份英文作業,貝蕾把媽媽約上網,老師給的主題是“采訪我的母親,比較兩代婦女的生活”。貝蕾設定了幾個問題讓媽媽回答。“童年給你留下的最深刻印象是什麽?”“ 如果可能,你願意與我交換童年嗎?”“你的母親對你的人生有什麽影響?”“你對愛情和婚姻的理解?”“你對目前的婦女地位是否滿意?”
  媽媽回話:“這是你們的作業?像是新聞係實習生的課題。”
  “是的,澳大利亞的英文教學跟國內的語文教學完全不同。”
  整理分析自己的感受
  在國內上學,語文是貝蕾最頭疼的科目,每個學期考試都被語文成績拖後腿。什麽主謂賓動狀補學了多少年還是搞不清楚,媽媽常莫可奈何地調侃說這是基因變異,中文係畢業的父母怎麽就生出一個看到方塊字就頭疼的孩子?可是,語文作業拿回家,寫字為生的媽媽也輔導不了。
  “怎麽不同?”
  “我的英文老師從來不講語法,不摳字眼兒,而是開發思路,培養興趣,更重要的是讓學生有自信。在老師啟蒙下,我的英文寫作突飛猛進,中文寫作也進步了許多。”
  媽媽似乎不太相信,“你是在為MLC做廣告吧?好讓我掏腰包交學費不心疼。”
  “不信?先請看我的兩篇文章。”
  一篇是上周受到老師表揚的英文作業《定時敲響的鍾》,從隔壁老頭兒的定時咳嗽引申到中西文化差別,老師說good start way(很好的開篇);另一篇是在“我的故事 ”裏用中文寫的《我怎麽看不見你》,描寫她對劉念和米樂的感覺。
  文章傳送出去,貝蕾塞上耳機聽著音樂,盯著屏幕,等待媽媽的讚美。
  教英文的就是那個麵試時跟貝蕾談論《紅燈籠掛起來》的老師,假期他舉家去中國旅遊,回來後特別找貝蕾聊天說中國的現代化程度超出了他的想象,還在英文報紙上發表旅遊觀感。他開始對東方哲學感興趣,正在讀孔子孟子的書。
  媽媽會怎麽說?啊,女兒,你長大了,真的長大了。媽媽總是看不到我長大了,從十歲之後貝蕾就要非常吃力地證明自己長大了,可是媽媽一轉臉還是把自己當成小毛孩兒。在國內媽媽磨破嘴皮說“過馬路要小心”,到了澳大利亞媽媽常常冷不丁敲打她“你可千萬別在我沒有精神準備的情況下,讓我做了外婆”。
  屏幕上跳出幾行字兒:“匆匆瀏覽了你的大作,老媽我差點兒從椅子上摔下來,敬佩,敬佩。”
  貝蕾得意萬分,“過獎,過獎。”
  由《我怎麽看不見你》聊起悄悄話兒,貝蕾感覺到這回媽媽是真的把她當成貼心朋友,平起平坐了。雖然這是她所期望的,早在國內的時候她就認為自己已經成熟到可以跟媽媽和媽媽的那些女朋友們平起平坐,這一刻卻不免有點兒受寵若驚的感覺。
  貝蕾說到劉念和米樂,細微的感覺全寫在文章裏,媽媽說“你真像我,我跟你爸是中學同學,分別上不同的大學之後開始書信戀愛,柏拉圖式的狂熱,結婚之後我們才在一起生活,失望幻滅隨之到來,你比我有悟性,比我清醒,你一定不會像我跌跌撞撞在感情的旅途上,四十多歲了才活明白。”
  “生活從四十歲開始,菁菁和冰兒不是找到美滿愛情了嗎?你的另一半一定也在這世上苦苦地尋找你,總有一天你們會相遇的。”
  “能得到你的祝福,老媽就很幸福了,最近我的生活中有一個小插曲,我得向你匯報,我與 ‘黑客’有了網絡之外的往來,還算投緣,人到中年,又都是空巢孤雁,相互慰藉寂寞,僅此而已。歲數大了,各有各的生活習性,我們才真正需要距離和空間,不是為了浪漫幻想,而是要避開彼此無法兼容的習性。”
  這是意料之中的故事,貝蕾還是受了刺激,胸口有點兒堵,她不知道該說什麽,仿佛電腦死機停頓了,有幾分鍾處於空白狀態。從小就防範著有外人入侵她的家園,這種警覺和危機意識仍在延續著,但是,今天跟媽媽平起平坐知心朋友似的交談,不能再像小時候那樣縱情恣意地犯渾,那會兒任何一個男人單獨登門拜訪,都會看到一個不可理喻甚至神誌不是很正常的孩子。
  媽媽發來一串問號。
  貝蕾的腦子恢複了理性反應:“祝福你,還是祝福你。”
  “‘黑客’很快要回悉尼,他準備搬回北京長住,你需要什麽,托他捎去。”
  “不需要任何東西,我很忙,可能沒有時間見他。”
  “我認為我和‘黑客’不會成為一個屋簷下的一家人。”
  “跟著感覺走,Just go on.”
  “看不出你的態度?”
  貝蕾違心地寫道:“多心了,我很高興,我應該高興,況且我的態度並不重要,大膽地往前走。”
  時間不早了,貝蕾讓媽媽明天或者後天把問答題用E-mail傳過來。“晚安,做個好夢。”
  關上電腦,拿出日記本,她需要細細整理分析自己的感受。
  寶石應該屬於漂亮的姑娘
  貝蕾放學回家看到達芙妮的車停在門口,擦洗得錚光瓦亮,顯然是花錢去洗車房裏清洗打臘了。洗車、倒垃圾是貝蕾的活兒,是不是達芙妮對我表示不滿?昨天就想著給她洗車的,忙著寫作業給忘了。雖然她跟這個室友邦交友善,但時不時的神經還會緊張。
  達芙妮在化妝台前打理頭發,她的頭發特別茂盛,鬆開來像一團蘑菇雲,整個腦袋都埋沒在雲堆裏。
  “辛迪,今天過得好嗎?”
  她的聲音表明她的情緒相當好,如果她的情緒不好,張嘴就像拉響警車救護車的警報器。
  “不錯,你呢?”
  “很好,我跟托馬斯有一個約會,他邀請我吃晚飯聽歌劇。”
  “噢,非常浪漫,祝你度過快樂時光。”
  托馬斯,這個名字在達芙妮嘴裏出現的頻率越來越高了,托馬斯就是達芙妮在公園晨練邂逅的男人,據說是純正的英格蘭後裔,說不定他就是上帝為達芙妮安排的另一半呢。
  “辛迪,我的頭發披下來會不會好看些?”
  達芙妮披散著頭發顯得特別老,貝蕾湊到鏡子前:“嗯,都不錯,好像,可能紮起來更活潑些。”
  標準的西式客套,貝蕾已然運用嫻熟了。
  達芙妮紮起頭發,看了看,又把頭盤起來。
  “大衛如果知道我開始約會了,會怎麽想?”
  貝蕾聳聳肩膀表示不屑回答。
  “大衛是不是也跟某個女人約會了?”
  “他可沒有這麽浪漫。”
  “你說得對,托馬斯非常非常浪漫,他對我說了很多很多讚美的話,大衛就不,他很少讚美我,嗯,幾乎沒有。”
  “他隻讚美他自己。”
  “東方男人都這樣嗎?”
  “不,他比較特殊。”
  達芙妮化妝完畢,告訴貝蕾晚飯已經做好了,隔壁老頭兒的飯請她送過去。老頭兒生病之後要求在女鄰居家搭夥,他嗜好撿破爛但並不缺錢,一天兩餐,每周付八十塊錢,差不多夠三個人的夥食費了。
  達芙妮走到大門口又回頭說:“辛迪,你別忘了向他收這一周的錢。” 老頭兒家亂得沒法下腳,原先商量的每周八十塊錢包含一次清理衛生,可是老頭兒什麽都不讓動,那天達芙妮和貝蕾想為他做一次大掃除,不到十分鍾,老頭兒就搖頭大叫no,說等我需要的時候再叫你們,我每周還付你們八十塊錢。
  貝蕾負責送每天的晚餐,她朝窗外喊一聲dinner's ready,老頭就會笑眯眯地等在那兒。
  這會兒,老頭兒已經站在窗台旁等著,貝蕾還沒開口,他先叫起來:“Dinner's ready!”
  把兩個裝有dinner的餐盒遞進去,老頭兒把中午用的空餐盒送出來。
  “達芙妮說……”
  “哦,我知道,支票,已經準備好了。”
  老頭兒給了支票又在她手心塞了個小東西,貝蕾一看是一塊澳大利亞綠寶石項鏈墜,這玩意兒值多少錢?最起碼得二百多澳元,老頭兒是不是糊塗了?
  “先生,這是給我的嗎?”
  “是的,寶石應該屬於漂亮的姑娘。”
  “謝謝你,但是我不能收這麽貴的禮物。”
  “我家裏還有很多,我的太太是一個寶石收藏家。”
  老頭兒彎下腰拿出一個首飾盒打開給貝蕾看,裏麵各種顏色的寶石發出斑斕奪目的光澤。
  貝蕾驚訝得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雖然澳大利亞寶石不算貴重,但數量這麽多一定值不少錢。
  老頭兒說:“這是一個秘密,不要告訴別人。”
  他堅持要貝蕾收下,他說他還會給達芙妮一塊。
  你讓我非常失望
  貝蕾回家吃飯寫作業手裏一直攥著寶石,覺得人生還是有很多想不明白的事情,這老頭兒曾經是電器工程師,從照片上看,年輕時穿西裝打領帶還挺神氣,他是怎麽變得如此古怪邋遢的呢?是因為孤獨嗎?大衛在這個家生活八年多內心一定也很孤獨,他差點兒就快要變成古怪邋遢的老頭兒了。中國人跟外國人交流就是有困難,貝蕾班上大多是白人,見了麵客氣地打一聲招呼,再沒有更多的話說了。如果大衛能跟羅老師牽手後半生,我真得祝福他們。達芙妮回來了,聽到開門的聲音,貝蕾看了看手表,剛九點半,歌劇這麽早就散場了嗎?她把台燈擰暗想裝作睡覺了,免得又要一通聊。
  “辛迪,我可以進來跟你說話嗎?”
  達芙妮的聲音帶著點哭腔,看來感情進展不順。
  不聊不行了,貝蕾開門把她讓進屋。
  達芙妮轉動著濕漉漉的綠眼珠,“托馬斯不是一個好男人,他是一個酒鬼,我兒子的父親也是個酒鬼,酒鬼很可怕,今晚他喝了很多酒,喝了酒完全變了一個人,非常粗魯,我不能忍受。”
  “那就把他忘了,世界上還有很多好男人,是吧?”
  “剛才跟他在一起,我特別想念大衛,大衛從來不喝酒,一滴都不喝。”
  “可是大衛有喝酒以外的問題呀。”
  達芙妮擦擦眼睛,“我想給大衛打電話。”
  “嗯……”
  大衛新換了電話號碼,他要求貝蕾不要告訴達芙妮,他曾經接過達芙妮的電話,哭哭啼啼纏著不放,大衛說當斷不斷必受其亂,決然換了號碼。
  “我與你之間的誤會消除了,為什麽我和大衛的誤會不能消除呢?”
  貝蕾心想我們隻是室友,夫妻關係可沒這麽簡單。
  “你可以把他現在的電話號碼告訴我嗎?”
  “他現在好像沒有個人電話,也很少給我打電話。”
  “你不誠實,你讓我非常失望!”
  貝蕾火了,“達芙妮,我們說好不談大衛的,我不想介入任何人的感情生活,我為你已經做的夠多了,我們應該說再見了!”
  達芙妮愣了片刻,語氣軟軟地:“辛迪,你生氣了?”
  貝蕾哭笑不得,“我有一點兒生氣,不過也沒什麽,你現在是家庭問題援助中心的誌願者,應該有能力處理你自己問題,是嗎?”
  達芙妮道了晚安回客廳,給她在離婚婦女心理輔導班認識的新朋友打電話,貝蕾睡一覺醒來她還在那兒哀哀戚戚地講著。
  “貝蕾,你爸我回來啦!還有十公裏就到悉尼了!”
  貝蕾正在學校吃中午的便當,還是洋後媽的三明治,對大衛的高昂情緒總要有所呼應吧,她仍然不會用中文跟大衛說帶有感情色彩的話。
  “That's good welcome。”
  “我是不是可以去看望達芙妮小姐?我想回那個家一趟。”
  達芙妮約會失敗之後,情緒又大起大落幾個回合,可千萬別再生出是非。
  “除非你願意嚐試重新開始,否則,還是免了吧。”
  “哦,還那麽嚴重嗎?現在是午休時間,我過來找你?”
  “算了,有什麽就在電話裏說,我下午還有一個數學測試。”
  “你能不能幫我把我以前寫的手稿拿出來?還有幾張軟盤,都在車庫裏。”
  手稿和軟盤貝蕾都已經轉移到王瑤租的房子裏了。
  “我怎麽給你?”
  “我,我暫時分租羅博士一間小屋,我們想合作一部作品,晚上你過來,正好可以一起吃晚飯。”
  暫時分租,還放煙幕彈呢。
  貝蕾笑道:“好吧,請博士給我做紅燒排骨。”
  今天下午隻有一節課,放學早,貝蕾取了手稿軟盤,轉道去羅老師家。公寓的門衛認識貝蕾,沒有通報樓上住戶就放行了,又正巧羅老師出門買菜,貝蕾在毫無精神準備的情況下,撞見大衛馱著羅老師的小混血兒在地上爬行,一老一小玩得好不開心,仿佛當頭被打了一記悶棍,不知怎樣邁開腳步走進屋了。
  流盡最後一滴眼淚
  這曾經是屬於她的生活,兒時的家隻有十多平方米,大衛在那十多平方米的小屋裏馱著她轉圈,坐在馬背上,一手揪著大衛的衣領,一手攥著小手絹,揮舞起小手絹喊一聲“馬駕”,馬兒就撒歡跑起來,她在馬背上樂啊,笑得腸子都要斷了。
  大衛背過手把小混血兒放在地上,“貝蕾,你小時候我也總這樣做牛做馬馱著你,還記得嗎?”
  嘩啦啦,手裏的東西掉在地上,眼淚馬上就要跟著往下掉,貝蕾趕忙蹲下身裝作解鞋帶。
  小混血兒拽著大衛:“我還想要,我還想要!”
  大衛溫和地說,“小保羅,你認識她嗎?”
  “認識,她是Amy,是我的保姆。”
  “她不再是你的保姆了,她是我女兒,你要叫她姐姐。”
  “不,我沒有姐姐。”
  “這樣不乖,我不再背你。”
  “我叫她姐姐,你就背我?”
  “是的。”
  小混血兒不情願地上前叫:“姐姐。”
  貝蕾一把將他搡得老遠:“去,誰要做你的姐姐!”
  大衛有些傷感卻又似乎從貝蕾的忌妒中得到某種安慰:“貝蕾,我多想還能背著你去逛王府井啊,剛才背著小保羅,十多年前你的笑聲在我耳邊回響,你笑得那麽開心。”
  強忍的淚水終於衝破藩籬湧出來,貝蕾跑進洗手間,對著鏡子裏淚流滿麵的自己說:你怎麽會這樣呢?還總瞧不起達芙妮拖泥帶水拎不清呢!淚水卻自行其是放縱地流淌著。貝蕾像是局外人似的看著鏡子裏的淚人兒流盡最後一滴眼淚,她打開熱水洗去淚痕,用羅老師的化妝品重新畫了一張臉,笑嘻嘻地跑出來:
  “有紅燒排骨嗎?要是沒有,我就不在這兒吃飯了。”
  保羅纏著大衛要騎馬,大衛一定是顧慮到貝蕾,正不知如何是好。
  “博士本來是準備燉排骨湯的,聽說你想吃紅燒的,家裏沒有醬油白糖了,她出去買。”
  “那好吧,我再來當一會兒保姆,保羅,我們來打電子遊戲,你肯定會輸給我。”
  激將法是貝蕾對付這個小壞蛋的法寶,保羅立刻中了圈套,丟下大衛跑到電視機前等著打遊戲。
  羅老師回來了,大衛自覺進廚房打下手,每端一個盤子遞一隻碗,羅老師都會客氣地說謝謝,大概所謂相敬如賓就是這樣。
  聞到紅燒排骨的香味了。這才有點像家,貝蕾想,鍋裏燉著煮著彼此都習慣並且喜歡的食物才能成為一家人。她還想到下個假期回國應該向媽媽學幾手廚藝,有一天她會有自己的家和廚房。
  大衛跟羅老師談他的寫作,羅老師很認真地聽著,她對大衛由衷的敬仰透過每一個細微的表情傳遞出來。
  大衛說:“一直沒有機會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忙忙碌碌隻是為了生存,想想真覺得可憐。”
  羅老師說:“你在這兒先不急著回公司上班,騰出一段時間寫作,我相信你能寫出好作品,你比那些當今活躍在中國文壇的作家有才華得多。”
  大衛動情地說:“我希望能有機會證明給你看。”
  “不需要證明,我已經看到了,早在北京的時候我就看到了。”
  灶台邊的對白的確挺感人的,貝蕾推測他們會有煽情表現,剛想抬眼窺視,感覺到兩雙目光朝客廳掃來,她趕緊裝作專注打遊戲的樣子。
  開飯了,保羅玩遊戲來了情緒,不肯撒手。
  貝蕾說:“保羅,我知道你吃飯最慢了,你敢跟我比賽吃飯嗎?”
  保羅霍地站起來,“如果你輸了呢?”
  “讓大衛給你騎馬。”
  保羅衝上飯桌狼吞虎咽。
  一桌人哈哈大笑。
  大衛突然斂了笑感慨地說:“十幾年了,我是一個沒有家的homeless,今天你們給了我回家的感覺。”
  夜裏,大衛開車送貝蕾回“故居”,在街口的黑暗處停下。
  “貝蕾,你也搬過來住吧,羅老師可以天天讓你吃紅燒排骨。”
  貝蕾搖頭,“羅老師挺好,挺適合你,我就不添亂了。”
  “她隻是我的朋友,一個理解我並且願意幫助我的朋友。”
  “嘿嘿,此地無銀三百兩,晚安,再見!”
  貝蕾衝大衛做個鬼臉拉開車門彈出去。
  免得有勢利眼之嫌
  複活節快到了,貝蕾惦記著在假期到來之前找一份工作,近來上網看報紙都是為了找工作。王瑤把服裝店的工作整個地侵吞了,好幾次本該是貝蕾當班,坐火車趕到那兒,王瑤已經穿著新衣服在店裏做模特兒了。貝蕾心裏百般舍不得,可也說不出什麽,老朋友能夠有自食其力的精神,總比去認什麽開奔馳的騙子做“叔叔”、“伯伯”有出息。王瑤曾經抱怨老朋友見死不救,這回我幫她把叔叔的“遺產”賣出好價錢,還給了她一份好工作,該沒得可抱怨了吧?
  上網找工作碰見“黑客”,他在悉尼,好幾次打招呼想聊天,貝蕾每每推說忙,不搭理他。
  “嗨,‘自由女神’,還忙嗎?”
  貝蕾的網名不知改了多少個了,“黑客”還叫她“自由女神”。
  聊不聊?關於“黑客”在悉尼的新聞,貝蕾剛聽到一些,“螢火蟲”和雷蒙私下會見了“黑客”,這可能是雷蒙的主張,雷蒙是天生的外交家,他在反目成仇的父母之間遊刃有餘,還與兩任後媽和睦相處。“黑客”要求“螢火蟲”把留在北悉尼公寓的畫兒送還給他,當得知春把那些畫兒全當垃圾扔了,“黑客”氣得差點兒中風死去。可憐的“黑客”,他會繼續當一個窮困潦倒的畫家嗎?我的糊塗媽媽會不會把他請到家裏?媽媽堅持說他們隻是朋友,貝蕾懷疑她也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為引蛇出洞,探聽虛實,貝蕾回message:“你好,今天不算忙,剛失業,上網找工作。”
  “你現在中英打字都非常嫻熟,可以脫離藍領工作了,據我所知許多律師樓、移民留學中介公司很需要你這樣的人才。”
  我怎麽就沒往這方麵想呢?貝蕾想起“黑客”曾經給過她的諸多立竿見影奏效的建議,那會兒仿佛摸索在漫無邊際的黑洞之中,“黑客”是指破迷津的一線光明。
  “謝謝你,你總是給我最好的建議。”
  “客氣了。”
  “你好嗎?到現在我還不知道關於你的一切。”
  “我可以求見你嗎?見麵會告訴你一切。”
  見麵有什麽意思?表示我拱手出讓疆土?不,不能見,但她又很想知道他回北京之後的生活,媽媽寫字掙錢已經很不容易了,別再來個人分一杯羹,幹脆把話兒挑明:
  “其實,我知道關於你的許多故事,我還知道你就要回北京定居了,你回北京之後怎樣工作?怎樣生活?”
  “嘿,查戶口嗎?不過,我很樂意接受檢查,我在北京遇到一個非常默契投緣的女性朋友,我們將長久地保持各自的獨立空間,以防止感情被現實生活侵蝕乃至變質;我在北京還找到一份非常適合我的工作,家居裝飾公司的藝術總監,工資十分豐厚,可以請你在悉尼或北京品嚐美味佳肴。”
  貝蕾從“黑客”的文字中感受到他的誠懇誠實,並非此地無銀三百兩,原先那顆像粽子一樣捆綁緊揪的心鬆開了。“黑客”是個充滿智慧的人,一個有智慧的人在當今世界是不可能永遠窮愁潦倒的,她回話道:
  “可喜,可賀。”
  “鄙人再次求見‘自由女神’。”
  貝蕾想還是賣賣關子吧,免得有勢利眼之嫌,“三個月之後,北京見。”
  “總算給我了一點希望,保持聯係。”
  “一路順風,再見。”
  退出ICQ專心找工作,悉尼的移民谘詢公司,留學中介公司還真不少,貝蕾抄下十幾家網址,寫一份中英文對照的求職信散發出去。
  這時,隔壁老頭兒一陣咳嗽,為表示睦鄰友好,老頭兒咳嗽罷還會衝著窗外喊一聲“晚安” ,定時敲響的鬧鍾新添一項功能,提醒貝蕾晚上移動電話免費時間到了,該跟米樂通話了,每回都是米樂搶先打來,今天她想討個好,迅速抓起手機,卻聽見敲門聲。
  達芙妮送進一杯鮮榨橙汁,坐在書桌邊不走了。
  手機響了,又被米樂搶先了,貝蕾告訴他達芙妮在邊上,待會兒再通話。
  達芙妮問:“你忙嗎?”
  “有一點兒忙,今天過得好嗎?”
  今天離婚婦女心理輔導班組織去郊遊,應該過得不錯。
  “嗯,跟朋友們在一起的時候心情不錯。”
  “那就好,那個名叫安迪的婦女也去了嗎?”
  “是的,”達芙妮無心聊郊遊,“辛迪,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來者不善,貝蕾不禁心驚,“請說。”
  “大衛有沒有可能回到這個家?”
  “達芙妮,你又為難我。”
  “不,我隻是把你當做朋友室友,你知道,從這個月開始,我和他的賬戶已經分開了,他不再付房租了。”
  哦,是這事兒。
  “你有什麽想法?我想我沒有能力分擔一半的房租。”
  “是啊,你隻是一個學生。”
  貝蕾想建議退房,各奔東西,但那麽做不但會讓達芙妮傷心,還會使得隔壁老頭兒傷心。
  “你希望我為你做什麽?”
  達芙妮的綠眼珠又濕了,“我一點主意都沒有,我不想離開這裏,這裏有許多美好的回憶,還有你和隔壁鄰居。”
  “你讓我想一想,好嗎?明天我就一定能想出辦法。”
  達芙妮順從地點點頭走了。
  女生必須愛整潔
  貝蕾打電話給米樂,報告達芙妮的動向。
  米樂說:“貝蕾,我另外租房子,你做我的室友,好嗎?”
  “不,我還沒享受夠我們之間的距離。”
  “我的意思不是我們倆單租,譬如像王瑤那樣,一幢大房子裏有很多留學生。”
  “那也不行,住隔壁對門兒還會打電話寫信嗎?”
  “你呀,難道你想跟王瑤擠那間小屋?王瑤的房東可比你後媽還苛刻。”
  拿房東跟後媽作比較,啟發了貝蕾的思路,“咦,我有辦法了,叫達芙妮招學生啊,別人怎麽交房租,我也怎麽交。”
  “你還不舍得撤?”
  “說實話,有點不舍得,隔壁老頭兒要是看不到我,會傷心的,別看他孤僻古怪,其實很需要被人關心,還有達芙妮,她很依賴我的。”
  米樂笑道:“你的故事寫成小說都不一定有人相信,現在有一部電影叫《我的野蠻女友》,以後我要寫一部《我的奇怪女友》。”
  “不跟你臭貧,我得跟達芙妮說,免得她今晚發愁睡不著。”
  達芙妮坐在電視機前,一副茫然無助的樣子。
  “達芙妮,我有個主意了。”
  達芙妮看著貝蕾,好像不相信。
  “你不想聽嗎?”
  “你不要叫我搬家。”
  “不搬家。”
  “哦?”
  “你從來沒想過招留學生嗎?這裏有三間臥房,騰出一間,把車庫整理一下,招收四個學生不成問題,你為他們做飯,這樣就不要在外麵找工作了,可以節省很多汽油錢,我們這兒區域不錯,離火車站近,每周一個學生可以收一百八十澳幣,你算一算,加上我的和鄰居的,你發財了!”
  “這個主意不錯,隻是……”
  “隻是什麽?”
  “新來的外國學生,衛生習慣不好,會把家裏弄髒的。”
  到這會兒了,還擺白人架子呢。
  “所以才要收他們的錢呀,我協助你管理,你少收我一點錢,行嗎?”
  達芙妮一定是還懷念過去當太太的日子,莫可奈何地接受了現實,“好吧,我不知道去哪兒收學生。”
  “收學生的事兒交給我,我會在網上發廣告,你負責添置必要的生活用品,要買四張單人床,你希望招男生還是女生?”
  “女生,必須愛整潔,不抽煙,不喝酒。”
  “就這麽決定了?”
  達芙妮點點頭,“我明天就去看家具。”
  貝蕾回房間接著跟米樂聊天,說是要去王瑤那兒把小留學生解救出來,逃離惡房東的欺壓,說興奮了,音量失控,以前遇到這樣的情況,隔壁老頭兒肯定開窗戶罵人了,這會兒他用力幹咳提醒鄰居少女。貝蕾聽到咳嗽聲意識到自己吵了老頭兒,趕忙壓低了嗓門。
  失聲慟哭
  王瑤坐在客廳地毯上等貝蕾和米樂來接她,情人港公寓裏能賣的東西都賣了,除了一台手提電腦和一條薄棉被,連一把凳子都沒留,空空蕩蕩的地毯上一片片曾經擺放家具的印記像一道道傷痕,刺痛著她的心,叔叔走後忙於應對變故還沒來得及真正感受悲傷,這一刻卷好包袱席地坐下,心痛的感覺好似突起的颶風從四麵八方襲來,她想忍著不哭,她不願意讓貝蕾看到自己的悲傷,可是無論如何也擋不住紛飛的淚水,終於失聲慟哭。
  她一直試圖告訴自己也告訴朋友們,這不過是一場沒有結局的戀愛,就像艾琳跟ABCD分分合合一樣平常,她很少想起叔叔,腦子裏幾乎拚接不出他完整的模樣,縈繞在腦際的是媽媽和爸爸,是他們辛苦勞作時的形象。
  透過淚水,她又看到媽媽和爸爸,媽媽腳下的舊皮鞋放大定格了,讀中學以後校園裏流行名牌鞋運動鞋,隻要別人家孩子有的,媽媽都想方設法滿足她,一雙運動鞋幾百塊錢,買了一雙又一雙,可是媽媽腳下的舊皮鞋斑斑痕痕像幹旱龜裂的稻田;她看到爸爸身上打補丁的羽絨服,這件羽絨服比她的歲數還大,臨出國那些日子爸爸在遠郊昌平工地工作,每天不管多晚都穿著破羽絨服頂風冒雪趕回家,隻是為了多看寶貝女兒一眼……
  離開半年多了,爸爸媽媽一定老了不少,媽媽有貧血症,爸爸的腰有病。爸爸媽媽,我對不起你們,到現在我還沒有轉到正規學校讀書,我的簽證可能會有問題,我該怎麽辦呀?
  王瑤哭得回腸蕩氣,聲聲呼喚著爸爸媽媽。
  當她回到現實中,發現貝蕾和米樂默默地坐在身旁,倆人眼圈都紅紅的。
  貝蕾用紙巾為王瑤擦幹眼淚,說:“沒事兒了,一切都過去了,你還會有愛情,真正的愛情。”
  王瑤那張哭得像爛蘋果的臉擠出不屑的表情,“我才不為愛情哭呢,吹一個男朋友算什麽,我是想家了,想我爸我媽了,沒有誰的父母能比上我爸我媽疼我,我真想回到他們身旁。”
  米樂說:“那你就為了他們堅強起來,盡快找一所學校讀書,大學畢業回北京工作,給他們買房子養老。”
  王瑤掏出化妝袋,照著小鏡子給紅腫的眼睛抹睫毛膏,“放心吧,我吉人天相,過去你們有的我都有,將來你們有的我肯定還都會有。” 三個人來到王瑤租的房子,這棟兩層小樓住著九個小留學生,房東住在隔壁一棟相同大小的房子裏,一家五口人吃著政府救濟,收學生的房租供兩棟房子的貸款還綽綽有餘。
  戴著深度近視眼鏡的房東正在大門上貼布告,他經常貼布告,水龍頭沒關好啦,哪兒的油漆被碰掉啦,電、瓦斯用多了。今天的布告說:由於房客用電一再超過標準,從今日起晚上九點關閉電源。
  晚上九點正是網上聊天最熱鬧的時候,這可比不讓小房客吃飯還嚴重,幾個小留學生詐詐唬唬跟說廣東話的越南老頭兒吵起來。
  王瑤行李沒放下就加入戰鬥。
  貝蕾說:“這樣的房東,你們應該炒他的魷魚,我住的那個房子正在招房客,房東是個單身女老外,你們正好可以練口語。”
  幾個小留學生異口同聲說:“是啊,我們再也不能忍受了,我們要搬家!”
  房東說:“你們滾蛋吧,等著租房子的學生多得是!”
  有人喊道:“退我們押金!”
  房東擺擺手,“那是不可能的,你們違反租約,押金是要沒收的。”
  每個小房客都有相當於一個月租金的錢壓在房東手裏,對於窮學生來說那是一大筆錢。
  兩個中國北方來的小男生急了,擼起袖子要打架。
  房東撩起衣襟露出瘦幹幹的排骨,說:“打,你們敢碰我一下,警察就會來,先送你們去牢裏,再送你們回中國!”
  膽小的女生們尖叫著用力拉架,場麵混亂。
  貝蕾站在旁邊氣得直喘氣,緊急狀態下腦筋轉得飛快,馬上一個念頭想到這個惡房東一定有偷稅行為,應該送去蹲監獄的是他!她穩操勝券不無興奮地挺身而出站在房東跟前說:“在你送我們去牢裏之前,我們會先送你去牢裏!”
  房東眼神不好,以為貝蕾也是他的房客,“哈哈,你一個小女生算老幾?越南幫的老大是我朋友!”
  “我們不管什麽老大老二,我們要搬家,我們要你退押金。”
  “不可能!”
  “好,我們要告你偷稅漏稅,欺騙政府救濟金。”
  房東撩起的衣襟慢慢滑落下來,色厲內荏地說:“你們要是敢那麽做,越南幫會滅了你們,讓你們的父母永遠找不到你們。”
  貝蕾看出他膽怯了,這還得感謝達芙妮的戰爭培訓,在戰火中她成長為出色的狙擊手。
  “你威脅我們的生命安全,我們要報警,警察來了,我們還會揭發你偷稅漏稅。”
  “滾,都滾!”
  “押金,還我們的押金。”
  房東狼狽地在院子裏亂轉,停下來衝到大門前把布告撕了,“算了,算了,用電好了,通宵不關燈好了!我租你們這批學生,賠本了!虧了!”
  掙錢以緩解燃眉之急
  學生們起哄道:“還有瓦斯和熱水!”
  房東被逼無奈,從腰間掏出鑰匙,打開閥門上的鎖。
  米樂摟住貝蕾:“我不想說佩服你,可是除了佩服二字不知道該說什麽了,你可以當一個非常棒的律師。”
  貝蕾撒嬌地把頭枕在米樂肩上:“那是因為我交學費給達芙妮了。”
  為慶祝勝利,小留學生們分頭買來食物,笨手笨腳點火做飯,九個學生分別來自國內好幾個省份,平時不在一起吃飯隻是見麵點個頭,今天一頓飯就有了親如一家的感覺。
  飯桌上,貝蕾發布招收室友的信息,三個女生舉手報名,她們來悉尼幾個月學了些廣東話、台灣腔,英語卻沒什麽進展,找個白人房東正求之不得。
  貝蕾問王瑤去不去。
  王瑤堅決搖頭:“從小跟你泡在一起,都膩了,還是躲你遠一點兒吧。”
  貝蕾笑說:“本人深有同感,遠親近臭,對吧?”
  大夥兒吃著喝著聊著各自的身世,鬧到很晚房東都沒吭聲。
  今天要麵試工作,貝蕾的書包裏揣著一套看上去比較像職業裝的衣服,下午放學,鑽進洗手間梳妝打扮,都說麵試給老板的第一印象非常重要,她在鏡子前很是費了一番心思。
  求職信息發出去,陸續有三四家公司約她麵試,她選擇了這家名叫“東方快車”的移民簽證谘詢公司,原因是這家公司按工作量付薪水,不需要坐班。
  貝蕾手裏攥著地址,找到這幢靠近City的寫字樓不由的心跳加快了,駐足對著玻璃窗攏攏頭發、抻抻衣襟,猛吸一口氣對自己說:緊張什麽,不就是打工嗎?
  跨進大門,她的神經頓時放鬆了下來,樓裏光線昏暗,樓梯狹窄,看來不是什麽實力雄厚的公司。
  四樓,407,一麵小牌匾刻著中文“東方快車移民簽證谘詢公司”,貝蕾再次攏頭發抻衣襟,舉手輕輕叩門。
  “請進!”
  嘹亮清晰的男聲告訴貝蕾麵試她的老板是北京人,模模糊糊覺得有點兒耳熟,來不及多想門已經擰開了。
  一個年輕男子從大辦公桌後麵站起來,笑吟吟地伸出手迎上前。
  “貝蕾,我虛門以待等著你,這份工作屬於你了。”
  劉念,怎麽會是劉念?我的眼睛出問題了嗎?
  貝蕾恍恍惚惚地以為自己在夢中,嘴裏嘀咕道:“這是怎麽回事兒?”
  “來來,坐下,我告訴你怎麽回事兒。”
  貝蕾糊裏糊塗被請到長沙發上,劉念遞來一杯水,她都不知道說一聲謝謝。
  劉念回到老板座位上,“很奇怪,是嗎?”
  貝蕾還是一派懵懂,上次在街上遇見“黃花魚”,“黃花魚”說劉念剛得了一項數學競賽大獎,美國已經有學校來信表示接收他了,今天竟然開公司當老板,真是天方夜譚,這份驚訝好似遇見一個死去多年的人還魂出現在她的麵前。
  “貝蕾,你不要這樣看著我,這隻是我打工掙錢的一種方式,準確地說是我指導‘黃花魚’ 尋找一種新的謀生方式,這家公司登記在她的名下,是她拿錢投資的,也就是半年的房租而已,平時我很少來公司,今天碰巧她有別的事,我來值班。”
  “哦,你不去美國了?”
  “目前美國學校願意給我獎學金的專業都不理想,我要學的專業,譬如法律,不可能拿到獎學金,這也是我動腦筋掙錢的原因,無論做什麽都要有經濟後盾,對吧?”
  一頭霧水漸漸散去,貝蕾心裏有點懊惱,不就一間小屋子兩張辦公桌嗎?我怎麽像是走進白宮看到總統辦公桌後麵坐的是劉念呢?想推說還有幾家公司在跟她聯係,等做了比較再決定要不要這份工作。可是她克製不住心裏的好奇:劉念是怎麽操作這家公司?能掙到錢嗎?況且目前她特別需要錢,別的公司上班時間跟上學衝突,隻靠節假日掙不了多少錢,達芙妮要求她每周交一百塊,這就算很照顧她了,大衛現在要當作家,隻上半天班,每周勉強擠出幾十塊錢給她,入不敷出,迫切需要打工掙錢以緩解燃眉之急。
  給貝蕾找個男朋友
  “老板,說說我的工作吧,看我是不是能做?”
  “你當然能做,我們決定創業的時候‘黃花魚’還說拉你入夥呢,你知道澳大利亞的留學生越來越多,學習好的一路升學簽證都沒有問題,可是很多學習差的就會遇到升學和簽證的問題,找律師花銷很大,而且律師樓不愛接這樣的小項目,我們來接,湊足一定數目請一個律師跟移民局打交道,這樣我們就能掙到其中的差價,開張以後,生意比我預期的還要好,很多不是學生想轉變身份的人也來找我們,還有國內的留學中介公司也要求跟我們合作,你所作的工作是為公司做一個網頁,還有翻譯資料準備文件,你可以拿回家做,一周來公司交接兩次就行了,怎麽樣?願意試試嗎?這裏是幾份文件範本,你拿去研究研究。”
  “劉念,你是怎麽冒出開這家公司的念頭的?”
  “我有個同學在悉尼打工,每半年就要想辦法延簽證,他的英語不好求我幫忙,替他辦下一次簽證就有經驗有想法了,當然也是生活所迫,‘黃花魚’打工太辛苦了,我心裏很不忍。 ”
  劉念的腦子就是比我快一拍,這些天忙著幫王瑤找學校延簽證,我就沒想到這是一個可以挖掘的金礦。貝蕾感歎著,不禁想起在北京初次見到劉念的情景,那是在同仁醫院做出國體檢,一眼看到他好像鄭伊健從畫報上走下來,當時的昏眩與激動記憶猶新,她想方設法接近他,跟他說話,從那天起劉念成了她日記裏的主人公,如今她幾乎忘了這個人,偶爾翻開日記看到自己曾經的癡人囈語隻覺得荒誕,而更為荒誕的是此時此刻劉念作為老板坐在她的麵前。
  接不接這份工作?貝蕾又猶豫了。
  “貝蕾,我很高興有機會跟你共事,你很優秀的。”
  我優秀不優秀用不著你來鑒定,貝蕾淡淡一笑:“我還沒告訴你我同意接這份工作呢。”
  “你會的,你很快就會熟悉這份工作,以後我走了,你可以自己做。”
  一個聲音在耳邊悄聲說:你為什麽還要矯情?難道你還不能把他當做一個毫無相幹的人?如果這樣就太對不起米樂了。米樂真好,貝蕾越來越發現他的好,米樂是潤物細無聲的春雨,一寸一寸地將她滋潤感動。
  “好吧,說說我的報酬。”
  “每小時十塊錢,建網頁按二十個小時算,之後,每天更新網頁信息、翻譯整理資料大約有三個小時工作量。”
  貝蕾心裏速算道:三乘十,再乘三十,每個月有九百塊錢收入,不但可以豐衣足食,還可以給媽媽寄點錢呢!
  “好吧,我今天晚上就可以開始做網頁,你得預付我部分工資。”
  “沒問題,預付一百澳幣怎麽樣?”
  這時,“黃花魚”推門進來,看到貝蕾高興地上前摟摟抱抱。
  劉念敲敲辦公桌:“喂,這是上班時間!”
  “黃花魚”立刻噤若寒蟬。
  劉念接著說:“你去給貝蕾拿一百塊錢。”
  “黃花魚”打開保險箱,貝蕾偷乜一眼,看到裏麵裝有不少現金,國內來的人都用現金付賬,他們一定接了不少客戶,收了不少現金。
  貝蕾收了錢,把公司資料放進書包,“我走了,我會盡快把網頁做出來。”
  “黃花魚”說:“貝蕾,跟我們一塊吃晚飯吧。”
  貝蕾脫口應道:“不,我已經跟我的boy friend約好一起吃晚飯的。”
  “黃花魚”顯得格外高興:“噢,那個菜店老板跟我說過你的boy friend,說那是一個good boy,我看見過你們倆在一起,很帥的,跟劉念不一樣的帥。”
  劉念在旁邊矜持地微笑著,貝蕾看不出他笑的意味,但能有機會告訴他自己有一個男朋友,心裏很過癮,一時高興添油加醋說:“我們倆在國內是同班同學,老交情了。”
  “好哇,貝蕾,你真能保密,我還想著給你介紹男朋友呢,劉念對吧,我老跟你說給貝蕾找個男朋友……”
  劉念皺著眉頭說:“你呀,就愛婆婆媽媽。”
  “黃花魚”馬上又收斂了,“好吧,那就這樣,電話聯係,我一周七天都在這兒上班。” 說跟男朋友約吃飯隻是一個托辭,走出寫字樓,貝蕾真的想米樂了,還是米樂好,像劉念那樣對“黃花魚”頤指氣使我可受不了。
  米樂的房東一家回國內探親,可以動用廚房做飯,那天跟王瑤的室友學了幹燒魚還沒有機會演習,一直躍躍欲試,貝蕾發現自己對廚房的興趣僅次於電腦網絡。她從口袋裏拿出手機撥出熱線鍵:
  “米樂,你回家等我,我去買魚,我要表演幹燒魚讓你嚐嚐。”
  米樂說:“今天是什麽日子,你這麽高興?”
  “好日子,隻要我們在一起,天天都將是好日子。”
  話筒沉寂了好一會兒,貝蕾能想象米樂的表情,他一定挑起眉頭轉著眼珠,欣喜至極卻又難以置信地站在路邊發傻。
  貝蕾笑了:“你不同意嗎?”
  “你是說你會永遠跟我在一起?”
  “Why not?”
  “貝蕾,我愛你,我會一輩子對你好,讓你天天快樂。”
  “嗯,今天你表演什麽?”
  “炒年糕,我會炒年糕。”
  “米樂,我愛你。”
  “你說什麽,再說一遍!”
  貝蕾調皮地高聲說:“我愛你的炒年糕!”
  真是一場遙遠的夢
  複活節假期最後一天是達芙妮的生日,貝蕾事先暗地裏串通小房客們和隔壁的老頭兒,準備送給達芙妮一個驚喜派對(surprise party)。
  這天恰巧是星期天,達芙妮仍然堅持星期天休息,這天她要遠離庖廚,把鍋灶交給小房客,女孩子們會請來各自的同鄉好友在廚房裏過家家,包餃子、做餡餅,燒辣子雞。她們會給在國內的媽媽打電話,問某一道菜放多少醬油多少醋,站在燒熱的炒鍋邊上,用肩膀夾著話筒聽從媽媽指點江山。
  小房客們都有過跟房東不愉快相處的慘痛經曆,雖然達芙妮做的中西合璧的飯菜不怎麽可口,但比起那個停水停電的房東她已經像聖母瑪麗亞一樣偉大了。
  這個家來了四個房客,達芙妮忙得不亦樂乎,她的精神因此而飽滿充實,她是一個酷愛行使家長權力的女人,在許多年裏她是大衛的家長,大衛掙的工資如數交給她,大衛每天的衣食住行都由她料理安排,貝蕾的突然闖入,使她感到自己的絕對權力受到嚴重挑戰,於是發生了那麽多愚拙可笑的鬧劇。
  達芙妮已經有好些日子沒有提到大衛了,她似乎把貝蕾當做小房客中的一員,一個與房東有特殊合約的房客,這個房客承擔部分家務勞動換取減免部分食宿費,該是貝蕾做的家務,洗碗、吸塵、洗車、倒垃圾,達芙妮都毫不客氣地留給她做,有時候貝蕾很晚回家,達芙妮也會要求她把廚房收拾幹淨。她說她要公平執政,否則就會在另外幾個房客麵前失去威信。
  清早,小房客們都故意賴在各自的被窩裏不跟達芙妮照麵,貝蕾豎著耳朵監測房東的動向,聽她洗漱、吹頭發,聽她給她的新朋友安迪打電話,“安迪,今天你能陪陪我嗎?今天是我的生日,許多年前的這天,大衛走進我的生命……”今天安迪會陪她美容、購物,晚上好像去一家餐廳。好,隻要不是關了手機聽歌劇就行。安迪和達芙妮已經參加過幾次單身俱樂部活動,最近有一個男人時常打電話到家裏找達芙妮。
  party的分工已經商量好了,貝蕾負責外交事務,她這個發起人是個甩手掌櫃,可以悠哉悠閑地出去玩一天。“東方快車”的網頁做好了,手頭的文案工作也告一個段落,可以約上米樂和王瑤去教堂做個禮拜,當麵邀請江太太參加party,江太太一定會很高興出席。貝蕾還請了“螢火蟲”和春,來悉尼這麽久了,都是作為客人應邀參加party,難得做一次東道主,她要回請所有曾經請過她的朋友。
  今天,她跟大衛還有個約會,到了發生活費的日子,是不是要求他也給達芙妮一個驚喜?
  正琢磨著,達芙妮敲門,“辛迪,你醒了嗎?”
  “嗯,我有點頭疼,可能是感冒了。”
  “辛迪,今天是……”
  “對不起,我現在不能說話。”
  達芙妮歎了一口氣走了,她一定很沮喪很失落。
  聽到達芙妮的駕車遠去,貝蕾開門發號施令:“各位小姐女士,起床了!”
  每人出三十塊澳幣,采購、主廚、打下手、各就各位。給達芙妮過生日隻是一個製造熱鬧的由頭,女孩子們興高采烈詐詐唬唬,仿佛在自己家裏迎來大年三十。在羅老師家樓下的露天咖啡座,貝蕾接過大衛給的一周生活費,六十八塊澳幣,甚至湊不足七十整數,如果不是他數錯了,就是真的陷入經濟危機了。
  “你還在寫小說?”
  “我現在一周上兩天班,剛好夠還你和達芙妮的債,如果不是負債在身,我真想什麽都不做,天天寫作,這麽多年,就好像生來是一隻吃草的牛或羊,被逼做了籠子裏的食肉動物,唉,真不知道是怎麽熬過來的?總算放歸草原,找回吃草的我了。”
  貝蕾想把錢退還給大衛,告訴他自己每周能掙兩百多澳元,足夠生活了,卻又想這是他的責任,況且,不論吃草吃肉都是他自己的選擇。媽媽前天在ICQ聊天說“你今後找男朋友千萬別找缺乏責任感的人”,責任感與自我很可能是矛盾對立的。
  大衛說起他正在寫的小說,一個男人的故事,通過這個男人反映人類精神困境。“在澳大利亞有一個傳說,一個白人富豪雇用一群土著人搬運貨物,土著人每走一段路程都要停下來向後張望,白人富豪問你們走走停停在等什麽?土著人說我們在等我們的靈魂,我們走得太快了,靈魂落在後麵,如果我們不停下來,靈魂就會迷失。這個傳說的寓意非常深刻,現在大樓越蓋越高,火車飛機越來越快,電腦快趕上人腦了,人類的靈魂早就不知道丟到哪個角落了。”
  貝蕾點點頭,“嗯,好像挺深刻,教堂裏的牧師也有類似的說法,你就寫吧。”
  “隻是我不能給你更多的錢,抱歉啦。”
  “沒關係,我能打工掙錢,如果你實在困難,可以先欠著,以後一定要還我,因為我還不滿十八歲。”
  “謝謝你的理解和支持,我會盡量擠時間掙出你的生活費。”
  “今天我來見你,除了領生活費,還有一件事兒……”
  “是不是想搬家了?”
  “不是,你還記得今天是什麽日子嗎?”
  大衛困惑地搖搖頭。
  “我聽說好多年前的今天,你給達芙妮送鮮花,達芙妮感動得哭了,於是就嫁給了你。”
  大衛愣了一下,喃喃道:“哦,那真是一場遙遠的夢……”
  戴藍色眼鏡的男生
  “我和幾個小房客準備送給達芙妮一個surprise party,你是不是也應該送一份surprise 禮物?”
  大衛用雙掌搓了搓臉,這是他碰到難題時的下意識動作。
  “按理說,她曾經是我的妻子,現在是我女兒的房東,我應該帶著禮物親自送上門,可是,我不希望她因此而又情緒波動,她必須忘記過去,開始新的生活。”
  貝蕾希望大衛送禮物,隻想把驚喜派對推向極至,不至於收到一份禮物又倒海翻江吧?自從有了小房客,經濟上比大衛養家的時候寬裕了許多,達芙妮是個喜歡花錢的女人,她可以比過去更加放鬆地購物做美容,她還說要把現在租的房子買下來,在附近再找一棟房子,招收更多的小留學生。那本《內心革命》書裏說許多婦女害怕離婚是因為經濟上沒有能力獨立,而她們卻往往誤以為她們對丈夫還存在著愛情。
  想到這裏,貝蕾揶揄地笑道:“我看你沒有這麽大的魅力。”
  大衛也笑了,“幾個月前你們倆像是以色列和巴勒斯坦,有著千年冤仇,我夾在你們中間苦不堪言,現在你倒處處向著她。”
  “冤家宜解不宜結嘛,好了,你到底送不送禮物?”
  大衛又搓臉。
  會不會是他身上沒有錢了?貝蕾說:“這樣吧,我以你的名義訂一個生日蛋糕,讓店裏送上門。”
  大衛的目光裏流露出詫異和欣慰。貝蕾趕往教堂,米樂已經等在門口了,站在他身旁的還有很久不見的威廉,威廉休學去黃金海岸打工旅遊剛回來,曬得像個黑人,看上去身心都非常健康,他問起王瑤,要貝蕾代問好,米樂開玩笑地拍拍他的肩膀說:“你還有機會。”威廉搖頭說:“沒有機會了。”他解開胸前的衣扣,胸膛上原先紋著王瑤的英文名字Bina被一朵玫瑰花覆蓋了,他說他要轉學去黃金海岸,那兒有一個像花兒一樣美好的姑娘等著他。
  江太太來了,貝蕾邀請她參加達芙妮的生日聚會,江太太非常高興,如貝蕾預期的那樣,雙手合十連聲說:“感謝主賜福,讓我們大家和睦友好地生活在一起。”
  王瑤說她要帶一個朋友參加party,一個未曾謀麵的網友,網友就要曝光了,難免心中忐忑,她要求老朋友陪同她暗中偵察這個陌生的知心朋友。“如果他讓我失望,我會昏倒的,你們得搶救我。”
  他們在網上的交往有一個多月了,每天晚上在網上不見不散,經常聊到東方紅太陽升。一個多月前,王瑤想在ICQ上尋找另外一個朋友,結果輸錯了一個號碼,聊了好幾個小時才發現這個網名叫“傷心男孩”的人不是她要找的朋友,因為聊得投緣,於是將錯就錯,一直聊到現在,聊到兩人非見麵不可了。
  王瑤認為這是上天注定的緣分,今天她向服裝店老板請假,花三百塊錢在美容院染頭發修指甲,穿一身非常性感的露臍裝。貝蕾和米樂到中央火車站,王瑤揮手跑到跟前,他們都沒認出她。
  網友見麵的暗號是各戴一副藍色平光眼鏡,神秘得像007裏的間諜活動,王瑤把眼鏡揣在兜裏,她要先對“傷心男孩”驗明證身。
  三個人在車站外麵的大公園裏轉好幾圈也沒找到一個戴藍色眼鏡的男生。
  “他會不會也想先對我驗明證身?”王瑤猶豫著拿出眼鏡。
  前方小路的盡頭有一個幹癟禿頂的老頭兒弓著腰扯著衣襟擦眼鏡。
  貝蕾說:“你們看那個人的眼鏡是什麽顏色的?”
  王瑤朝貝蕾指的方向跑出幾米,轉過身變了一張臉,哭喪著說:“是藍色的眼鏡,天哪,我要昏倒了!”
  貝蕾很想表現出同情,卻忍不住哈哈大笑,她扶住王瑤,“小事一樁,每個網民都有過相同的經曆,我剛來的時候約一個網友在歌劇院台階上見麵,那是一個有兩百多磅的矮胖子,嚇得我調頭就跑。”
  米樂說:“現在還不能確定就是這個老頭兒,也許還有別的藍眼鏡。”
  王瑤願意接受米樂的說法,立刻恢複了元氣,“對啊,我們互相留了電話號碼,可以打個電話確認,你們幫我看著,那老頭兒是不是接電話?”
  王瑤撥出電話,那老頭兒神情專注地朝火車站趕路,渾然無知地與他們擦肩而過。
  “傷心男孩”說:“對不起,我找不到停車位,在車站四周轉十多分鍾了就是停不了車。”
  “你開車?!本田跑車,白色的,尾數616。”
  王瑤喜出望外,興奮地跳起來,“走,我們到車站圍牆外麵等他,本田跑車!貝蕾,這回我可不是被名車所迷惑,上帝偏要分配給我一個開名車的白馬王子!”
  米樂調侃道:“開跑車的是個糟老頭子也有可能。”
  王瑤躊躇滿誌地戴上藍眼鏡,“等著瞧吧!”
  貝蕾和米樂跟在她的身後,本田跑車駛來了,隻見王瑤駐足叫道:“怎麽是你?”
  敞篷車裏坐的是鮑伯!
  世界真小,悉尼真小。前些天貝蕾在網上見到鮑伯,他主動告訴貝蕾他已經重返校園了,而且心情很好,他感覺自己可以重新開始生活了,他還說起心愛的跑車,那是他的媽媽賣了股票買給他的十八歲生日禮物。
  米樂想上前跟鮑伯打招呼,貝蕾拉住他:“嘿,我們要裝作什麽也沒有看見!”
  鮑伯推開車門請王瑤上車,跑車轟鳴著匯入車流,王瑤回過頭拋一個飛吻給身後的老朋友。
  百分之百愛你
  宴會設在後院,幾張書桌拚成的大餐桌擺滿中國小女生的實習作品,上百支蠟燭方方正正圈在餐桌邊。朋友帶朋友,來了二三十個客人,隔壁的老鄰居像個老頑童興奮地在人群中來回穿梭,不時伸手抓一塊排骨魚塊塞進嘴裏,喃喃道:deli-cious,delicious(好吃)。
  太陽剛下山,月亮就早早的掛在天上,悉尼連續陰雨天氣難得如此清朗明媚,真是天公作美。
  貝蕾對老鄰居說:“先生,你可以打電話給達芙妮了。”
  老頭兒家裏還沒有電話,他到客廳拿起達芙妮的專用電話,“達芙妮,我認為你家的女孩子們出了問題,看上去很嚴重,家裏的前門後門都開著,人不見了,東西好像也都搬走了,你趕快回來看看,我想可能需要報警!”
  達芙妮在話筒裏驚呼:“Oh,my God!”
  這時,她和安迪剛剛坐進一家餐廳,她們約來各自在單身俱樂部認識的中年男士,準備度過一個浪漫夜晚。老頭兒的一通電話,晴天霹靂把達芙妮打懵了,眼淚汪汪地自言自語:“為什麽?為什麽?難道我做得不夠好嗎?”
  安迪費了很大勁問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情,她攙著達芙妮離開餐廳,由一位男士駕車往回趕。安迪在路上發表見解說:一定是那個中國男人的女兒搞了什麽鬼,你們本來是天敵,就像貓和老鼠,怎麽可能和平共處呢?
  達芙妮跨進敞開的門,打開大吊燈,人走房空,又讓她好一陣地傷心。幾個人在客廳裏坐了一會兒,達芙妮才起身巡視家裏的各個角落,當她推開虛掩的後門,少男少女們一擁而上,齊聲高呼:“Happy birthday!”
  鮮花,彩帶,燭光搖曳,豐盛的中國菜肴,一張張歡樂稚氣的臉,達芙妮好幾次張開嘴巴卻發不出聲音,身體軟軟地往下滑,坐在台階上,抱著臉哭了。
  安迪的眼睛張大嘴巴緊閉,過了好半晌,說:“辛迪,誰是辛迪?”
  貝蕾走上前,她們倆通過達芙妮互相知根知底,但從來沒有見過麵。
  “你一定是安迪,我經常聽說你。”
  安迪攥住貝蕾的手使勁搖晃著,“對不起,辛迪,真的對不起,我誤會你了,剛才我說了不該說的話,希望你能原諒我。”
  貝蕾聽了安迪講述老鄰居那一通電話造成的虛驚,說:“我沒想到這麽嚴重,幸好達芙妮沒有心髒病。”
  鄰居老頭兒今天刮了胡子換上多年不穿的西裝,平日的邋遢老頭兒完全判若兩人,他很有紳士風度地上前捧起達芙妮的手,在手背上親了親,拿出一條項鏈掛在她的脖子上:“生日快樂,我的好鄰居,有你和辛迪,我一定能活到一百歲。”
  那兩位中年男士張羅著開瓶斟酒,安迪舉杯道:“讓我們為達芙妮幹杯!”
  達芙妮端起酒杯又放下,“等一等,等一等,根據澳大利亞的法律,年滿十六歲可以在家長陪同下喝酒,你們之中有不滿十六歲的嗎?”
  達芙妮,還是達芙妮,遵紀守法的好公民。
  江太太說:“把孩子交給達芙妮是最可以放心的。”
  幾個小留學生乖乖地舉起手。
  “你們隻能喝不帶酒精的飲料。”
  達芙妮轉身進廚房從冰箱裏找出可樂果汁,把幾隻杯子裏的啤酒換成軟飲料。
  酒過三巡,柵欄外麵有人喊“生日快樂”,來人是蛋糕店送外賣的,達芙妮接過生日蛋糕,問是誰送的?那人說是一個不願意透露姓名的先生,其他的一問三不知。達芙妮猜到是大衛,surprise party給她的驚喜達到了登峰造極的程度,她再一次軟綿綿地坐到台階上發呆。
  那個單身俱樂部的男士端著杯子在達芙妮身旁坐下,“你的鄰居和房客都這麽喜歡你,我可以肯定你是一個好女人。”
  點蠟燭,切蛋糕,唱歌,一個上海女孩的媽媽還打來國際長途電話問候女房東的生日。
  米樂貼在貝蕾耳邊說:“我有一件特別重要的事情忘了跟你說,我們出去說。”
  兩人手牽手溜出後院鑽進樹林,米樂猛地轉過身抱住貝蕾,“我要你親口告訴我你愛我!”
  貝蕾嬌媚地看著米樂:“還用說嗎?”
  “我就是想當麵聽你說。”
  貝蕾揚起臉對著樹梢上的一輪滿月高聲呼喊:“米樂,我愛你,百分之百愛你!”。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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