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沙漏 III

(2008-10-28 13:15:34) 下一個
  我的寶貝,我多麽想還來得及去愛你。   蔣藍 
 
  在這個世界上,我聽過的最動人的話是:我要養你一輩子。
  唯一可惜的是,當我懂得這句話的時候,我已經老去。
  "燈籠易滅,恩寵難尋。我從別人的博客上抄下這八個字,放在我的博客上.忽然之間,天昏地暗。
  我的寶貝,我多麽想還來得及去愛你。
              
                                        ----摘自蔣藍的博客<私奔的公主>

  蔣藍

  我的家,是北京西四環那些如灰塵顆粒般分布的眾多破小屋中的一個,十八平方米大小,推開那扇門,走進去,左拐,就是一個24小時都充滿著漏水聲的破衛生間。但是,隻要用拖把使勁敲一下水箱,就會一切安好。隻是我和我的同屋都不太喜歡敲它。敲水箱太費力,更何況我總是太累,回到家裏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往床上一躺,啥也不想。
  但是我今天不爽。
  我撿起地上不知幹了多少天的拖把狠狠地敲了一下水箱,它停頓了一會,又繼續叫起來。我從鞋櫃裏拿出一個斷了跟的涼鞋,對著它啪啪地不停敲。我靠,它終於停了——在我把整個涼鞋鞋幫都敲散架了之後。我又撿起地上的幹抹布,飛快的在牆上那麵搖搖晃晃的鏡子上擦了擦,鏡子露出一小塊明亮的地方,我從裏麵正好看到自己的左臉頰。
  多好看的臉蛋,多粉嫩的皮膚。這樣的臉蛋皮膚要是還當不了明星,不是老天爺有眼無珠是什麽?
  好像著了什麽魔,我伸出一個手掌,迅速刮了自己一下。就像一個小鞭炮在我耳邊炸開了,我立刻耳鳴了。這種感覺真他媽好極了。我伸出兩個巴掌,對著自己的臉左右開弓地扇起來,每扇一下就鏗鏘有力地罵自己一聲:“傻逼!”
  傻逼!傻逼!傻逼傻逼傻逼傻逼傻逼傻逼!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扇了多久,罵了多久。耳光的響聲依然像鞭炮,我放了一個過年才會放的長鞭,直到兩眼冒金星,耳鳴聲響亮得仿佛汽笛聲才收了手。
  我仍舊站在剛才的地方,我的左臉頰在鏡子的照射下,就像注了水的豬肉一樣,散發著薄薄的一層油光,好像一捅就會破,流出一大灘油。我嚐試笑了一聲,嘴角火辣辣,但我極愛這種滋味,像剛喝完一大鍋熱氣騰騰的麻辣火鍋底料,爽的要死。所以我咧著嘴大笑起來,生活太他媽的好笑了,讓我他媽的笑死了算了。我一邊這麽英勇地想著,一邊從衛生間裏三步向前兩步退後地走出來,跌跌撞撞地爬上屬於我的那張小床,摸出我包裏的最後一罐啤酒,想安慰一下因為罵自己而罵得就要發炎的喉嚨。
  我珍惜地把拉環拉開,一口氣灌進了半罐。
  就在這時候,響起了敲門的聲音。
  我端著那罐青鳥,光著腳跳下床,一把拉開門。門口站著的人是阿布,他把我手裏的啤酒一奪,盯著我的臉問:“被誰揍成橡皮泥了?”
  他把頭發剪短了,整個腦殼每隔十公分就有一塊被剃得光光亮,像一條條跑道。我指著他的怪樣,說不出話,隻是又忍不住大笑,一笑臉上就像撒了一把花椒,淚水都掉了下來。
  “誰把你腦子打壞了?”他還在問。
  我看他腦子才是壞的,他也不想想,除了老娘自己,誰敢動我?我懶得跟他羅嗦,手直接摸到他頭上去,想感受一下質感如何。他打我的手,我趁機把酒搶回來,一幹而盡,然後啞著嗓子問他:“錢帶來沒有?”
  “你還是回去吧。”他勸我說,“你窩在這鬼地方,真打算有出路?”
  “不借拉倒,少教訓我。”我用空酒罐去砸他,他躲開了,砸中他腦後的門。門上方立刻嘩啦啦掉下來一大片早已經浮起的牆紙。我盤腿坐到床上,冷冷地對他說:“沒帶錢來你就走吧。”
  說完,我就直挺挺的倒在床上。我從枕頭低下摸出我的煙盒,掏出一根煙點上,沒抽幾口,覺得沒味道,又麵朝牆,將那支煙狠狠地在牆上按出了一個黑點。
  阿布卻沒走,他在床邊坐了下來。我不由自主轉過身去看著他,他伸出一根手指在我臉上劃了一下,輕聲說:“不要太倔強,會吃苦頭的。”
  我抓住了他那根在我臉上動過的手指,忽然很希望他會吻我。我們認識那麽久,他從來都沒有吻過我。但這個念頭隻是在我的心裏一閃而過,像那個被我按在牆上的煙頭,刹那火光,最後隻變作一個現實的黑點。
  有些人之間永遠都不會發生愛情,我和他就是這樣的。
  “阿布。”我卻忽然有心情逆天而行,把頭仰起來,閉上眼睛對他說:“你娶我吧?”
  “扯你媽的淡!”他伸出手,在我的枕頭低下粗魯的亂摸一氣,好不容易摸出一根煙點上。
  我咯咯地笑了,問他:“嚇到了?”
  他還是不說話。
  “你還真打算為姓莫那妞守一輩子空房?”
  我知道我的話觸犯了他,他像個被點著尾巴的牛一樣從床邊“騰”的站起來,用那種噴火的眼神看著我,從口袋裏掏出二百塊錢扔到我麵前,拉開門,出去了。
  完成這一係列行雲流水的動作,他隻花了一秒種。
  這個孬種,這麽長的時間過去了,隻要提到那個姓莫的,他就沒法平靜。
  得,滾吧!
  我捏著他留下的那兩張紙幣,坐在床邊,開始折紙。我把其中一張折成了一顆心的形狀,另一顆折成一隻丹頂鶴。喝了酒又得了錢的我,無論如何心情還是好的。我捏著兩件藝術品,開心的浮想聯翩:是先付房租?還是大吃一頓?還是去買件起碼能穿得出門的衣服?說來好笑,這兩百塊錢在現在的我看來無疑是筆巨款,如果被姓莫和姓米的那些丫頭們知道,我真擔心她們的大牙還能不能保得住?
  我忍不住尖著嗓子搖著頭鬼叫般唱歌:“還有一隻丹頂鶴~輕輕地~輕輕地~飛過。”我正唱著,門開了,我還以為是阿布折了回來,卻沒想到現身的是好幾日不見的我的同屋孟夢小姐。她頭上戴著一個傻兮兮的格子布帽,身後拖著一個大蛇皮袋,穿得跟拾荒的沒區別。她看了我一眼,把蛇皮袋往桌子下麵一推說道:“房東叫下周末搬家。”
  這個房子本來是孟夢一個人租的,我來了,她救了我,我也救了她。因為那時候她的錢已經不夠付房租了,而我剛來北京那一陣,住的地方換了一個又一個還不如意,遇上的不是變態老男人就是搞搖滾的情侶,要麽就是騙子、癟三,好不容易在搜房廣告上看到角落裏的她。我摸到她家一看,就對這裏愛上了。又小又幹淨又便宜,正和我意。至於孟夢為什麽同意和我合租我卻沒問過她,聽說在我之前她拒絕了三個女學生,偏偏看中了我。這讓人緣一直不怎麽地的我有些小成就感。就這樣,兩個本該怎麽也走不到一起的人,居然在一起住了半年多!
  其實,我挺同情孟夢的。她喜歡畫畫,考中央美院三年都沒考上,今年在準備第四年。她說話很少,跟活死人沒區別。我和孟夢雖然人生觀不同,同屋異夢,但我們都懂得尊重彼此,學得會視對方為空氣,有什麽不好呢?
  但現在,她忽然說要我搬家,雖說我欠了她一個月房租,但也不至於這般絕情吧。
  我懶得理她,把錢踹進兜裏,摸了摸自己腫得怪有性格的臉。再摸了摸一整天沒吃飯的肚子,準備還是先出去吃點東西。我沒有化妝,醜成這樣還化什麽妝,再說偌大的北京也沒人認得我。我搖著兩天沒洗的花裙子在鏡子前轉來轉去時,孟夢又進了衛生間,透過房裏那麵窄窄的鏡子,我看到她正在把整袋去汙粉倒進浴缸裏,像在浴缸裏做炒河粉。
  “我再說一次,房東說,房子要收回,下周五前我們要搬家。”我正準備出門的時候,孟夢像一個女鬼一樣在我的身後發出幽幽的聲音。
  我不可思議地看著她,揚著聲音問:“你要我搬走?”
  “不是我,是房東。”她像說繞口令一樣的對我說,“我不是房東。”
  “屁!”我狠狠地把搓著自己的手指,一邊搓一邊罵:“你腦子不清楚是吧?要老娘搬老娘就搬?把老娘當難民了?!”其實我知道不是孟夢,我隻是想拿她出出氣。真不知道今天我究竟犯了哪路神仙,不停的倒黴,接二連三,我繼續罵罵咧咧,順手把剛才用剩下的化妝棉扔進了旁邊的浴缸裏。
  “你是不是有病?”孟夢把還戴著手套的手伸進浴缸撿起那些沾著泡沫的化妝棉,她把它們狠狠捏在手裏像跟我示威一樣。我本來預備向她道歉,可“對不起”的“對”字還沒出口,她就直接把那些髒兮兮的化妝棉扔到了我剛剛洗幹淨的臉上。
  我靠!我伸出自己的手,狠狠甩了她一巴掌,大罵了她一句:“你想死!”
  “我忍你很久了。”孟夢說。
  “算你命不好,你他媽繼續給我忍著!”我一邊罵一邊快步走出了衛生間,一直走出去,用力關上了小屋的大門。我一直走到街口才鬆了一口氣。與其說走,不如說跑,我離開時,孟夢正轉身去提她身後那滿滿一桶汙水,我怕孟夢追出來把那桶水都灑在我身上,我可不想跟她在大街上打架。況且,我身上穿的正是我最後的一件能穿出門的衣服。
  這是我第二次打孟夢。第一次,是我到這裏來的第二天,我們因為一塊涼拌番茄吵架,把我們倆所有的碗都摔了。就因為我搡了她一把,我們在小床上互相撕扯打架,打到都累了才罷手。她的手被我抓破了,我的胳膊被她咬出了血印。最後我們一起哭了,她哭的時間比我長一些,由此可見,她性格也比我倔一些。
  孟夢這個小妞跟我在老家遇到的女人都很不一樣,或者說,在北京漂著的這幫女人們,每個人都很強悍,風吹雨打都不怕,不是輕易能被撂倒的,跟我老家那幫讀書白癡似的小妮子根本不一樣。
  我也漸漸地被鍛煉成這樣一個悍婦。要是再拚哭,她未必是我的對手。
  我繼續往前走了幾步,一拐彎,忽然發現阿布竟然沒走,叼著煙低著頭站在燈箱旁邊。好像早就猜到我會出門一般。
  我幹脆沒理他,徑直從他身邊走過。
  他一把拉住我說:“我有個朋友開了個酒吧,你要是願意,就去試試?”
  “去幹嘛?”我問他。
  “你高中都沒畢業,還能幹嘛?”他反問我。
  “好吧。”我說,“給多少錢?”
  “看你幹得如何。”阿布打量著我說,“不過就你這騷樣,萬兒八千的應該沒問題。”
  “好吧。”我說,“等我臉好了就去上班。”
  “喂,你的臉到底怎麽回事?”
  “被人扁了。”
  “誰扁的?”
  “傻逼。”
  他想了半天後答我說:“那傻逼還挺牛逼的。”
  雖然我不是一個大腦很複雜的人,但有時候我也會思考一下下生命的真諦。
  在我十五歲之前我一直不知道自己的人生該何去何從,前途就像一片荒地,寸草不生。我們班有很多巨有理想的人,特別是很多外表花裏胡哨內心花花腸子的女生,和她們一比,我簡直就像是少年兒童般清純可愛。可是我美麗的外表欺騙了大家,很多人都說:“蔣藍這丫頭有心計!”
  天地良心,我要有心計,我媽還會那麽擔心我嗎?我媽對我的擔心真是難以用言語來形容,她除了炒股之外的另外一大愛好就是算命。從我十四歲起,她就不斷念叨,說我十五歲會遇到貴人。
  “見他媽的鬼的貴人!”我爸這樣罵她。我們家人都愛說髒話,我爸和我媽都是小職員,小日子過得不好也不差,這跟我大伯家截然不同。我大伯的產業做得很大。我們家還住六十平米的筒子樓時,她家已經蓋別墅了。
  第一次去她家做客時,我的腳被我媽用鞋跟狠狠地踩了一下。她對我低聲喊:“進門是要脫鞋的!”
  我的堂姐蔣姣穿著一雙水晶拖鞋站在門口,她微笑著,伸手把我拖進屋子。
  她說:“沒事,進來吧。”
  我怔怔地看著她的臉,發現那上麵有一種讓我羨慕的容光。
  那時我還沒想到,傳說中的貴人就是她。
  後來,她去了北京讀大學,再後來,她不讀書了據說是要去當歌星。再再後來,她一夜成名,改了名字,變成了香港人。一切都像是在做夢。
  至今,我都記得那天在她家,她把她的第一張專輯《十八歲的那顆流星》遞到我手裏來時的情景。她隻穿了一條簡單的白裙子,將那個小小的CD遞到我手上之後,就背對著我,在她家那架三角鋼琴前彈了一首曲子。那首曲子動聽無比,我的小腿居然為這美麗的音符莫名打顫。那個夜晚回家後,我躲在我的小房間裏反反複複地聽她唱歌,經過錄音棚處理的歌聲已經變得麵目全非。或者說,被包裝過的我昔日的堂姐蔣姣今日的大歌星蔣雅希已經變得麵目全非。好像我們曾經一起玩耍並且搶一瓶可口可樂喝的那些日子根本就沒有存在過。她的歌確實好聽極了,我著魔般地學著哼唱那些歌裏的弦律,一邊哼一邊神經質地在房間裏跳來跳去。
  我站在鏡子前,學著她拖我進屋時的表情,伸開手,一頷首。
  簡直完美至極。
  其實我長得真的美麗。很多人都誇我是天生的美人胚子。她都行,我有什麽不行的呢?因為她的成功,一種莫名的憧憬從此在我心底紮根,蓬勃生長起來。
  當一次家宴後,姨媽當著我媽的麵信誓旦旦地說也要幫助我進入娛樂圈的那一天起,我就再也無心上學了。媽媽也喜不自勝。她更加肯定“貴人之說”是真實的。而我,則開始覺得我和班裏那些人都格格不入,我是要上天的,而他們隻能平庸地呆在地上。想到這一點,我連跟他們說話的興趣都沒有。講多錯多,等我成名了,萬一他們拿出其中的某一句來取笑我,我可是連悔死了的心都有。
  然而,就在我乘風破浪之際,卻發生了一件驚天地泣鬼神的事情——她死了。
  我的堂姐著名歌星蔣雅希死了。
  她的死很離奇。仿佛隻是發生在一刹那。當我知道那個消息的時候我感到天已經塌了。世界變得灰暗一片,我的前程,我的夢想,我的一切的一切,都在媽媽接到那個電話的時候統統完蛋了。那一陣子我在學校裏變得很低調,不想多說一句話,連走路都低著頭。
  我媽氣得腸子發青。她的單位破產,她是第一批下崗的。下崗之後,她積極活躍在牌桌上,同時抓牢她的股票事業,對我幾乎撒手不管。我爸惡狠狠地指著我說:“你跟你媽一樣,整天除了做夢啥也不知道!”興許他是對的,但他不明白的是:我已經不再是十五歲時那個我了。
  成名不得的事情讓我覺得一切隻是運氣的問題。我一直在等待。我不服輸,我不止一次的跟自己打賭:我會成功的。
  誰說不是呢?讓我柳暗花明的人是一個叫吳明明的女人,她是蔣雅希曾經的經紀人,我跟她見過幾次麵,我生平唯一一次上鏡演過一回小破角色也拜她所賜。她在我完全沒想到的情況下來到我家,決定要帶我去北京,用她的話來講——“完成她和雅希未完成的夢想”。
  我媽挺高興,我爸也挺高興。媽媽高興是因為她的夢沒有白做——踏破鐵鞋不費力——這話是不是這麽說的?總之她幾乎沒廢本錢就把我賭成了大明星。我爸高興,是因為他知道我考不上大學,何況這麽多年,他也知道我就是喜歡表演,能上北京闖闖也不錯。當然我自己更高興。我成績那麽差,能有一條路走總好過將來養不活我自己。最關鍵的,是夢想。
  夢想催人奮進!靠!多富有哲理的話!
  就這樣,我休了學,義無返顧地跟著吳明明來到了北京。吳明明給我安排了一個住的地方,還算不錯,每天有人管我的吃喝。她把我打扮得花枝招展,帶著我見了許多的人,跟他們撒謊說我是蔣雅希的親妹妹,說什麽就衝著蔣雅希那些傷心欲絕的粉絲們,把我捧紅易如反掌。酒桌上所有的人都信誓旦旦,但第二天酒醒後記得我的人實在不多。娛樂圈是一個忘性最大的地方,慢慢的,已經不再有人記得蔣雅希,而我,也一直都沒有像想像中那樣紅起來。很快,吳明明遇到了一個特有錢的主兒,那主兒有個小老婆,唱歌的時候像蚊子在哼哼,為了那個母蚊子,吳明明當機立斷地拋棄了我,她坐在她家沙發上懶洋洋地對我說:“我看,你還是先回去讀書吧,考個中戲電影學院什麽的,有點基礎,我再帶你混也不遲。”
  我把她麵前的茶潑到了她的身上。
  鬼都知道,老娘考不上大學。她當我三歲小孩呢?!
  於是乎,我離開了吳明明。不過我家裏的人對這一切都不知曉,他們依然認為我在北京進行著“魔鬼訓練”,尤其是我媽,不停地問我何時出第一張專輯何時開拍第一部以我為主角的電影。更讓我受挫的是我的大伯。那一次他來北京出差,我去他北京的家裏看他,他正打算把那個房子賣了。我問他能不能不賣借給我住,他很幹脆地回答我說:“不行。”
  “我在北京沒地方住了,我跟吳明明鬧翻了。”我說。
  “那就回家。”他塞給我幾百塊錢說,“別想著當什麽腕了,盡整這些不靠譜的,你看看你姐,就應該早點清醒。”
  我捏著那幾百塊錢轉身就走了。
  後來我媽來北京找我,想求我回去,我就幹脆換了電話號碼,讓她找不到我。我下定決心,如果不拚出個人樣來,我死也不會回到那個生我養我的鬼地方的。
  “大明星變坐台妹。”阿布咬著牙簽,在小餐館裏看著我說,“看看你的背時樣,讓你回去不回去,北京有那麽好嗎?有多少人死在北京你知不知道?”
  “我有辦法。”我說。
  “拉倒吧,有辦法你早想了。”阿布說,“會給人整這麽慘?差點去拍三級片。要不是你昨天跑得快,我看今天你的玉體就飛滿各大網站了!”
  他說得一點沒錯。
  但我大腦犯迷糊的原因很簡單,我沒有錢了,幾乎山窮水盡。那天在娛樂新聞的版麵看了朱茵的專訪之後,我異想天開大腦秀逗地認為我也許可以走她的路試一試。
  誰不是這麽過來的呢?
  哪裏可以找到那種相關劇組的消息,我心裏有譜。以前跟吳明明混的時候,認識幾個女孩子,她們都接過這種活。我打了其中一個的電話,她在網上給我發了一個地址,上麵有劇組招人的廣告,我按上麵說的MAIL去了我的簡介和照片,很快收到了回複,讓我去複試並簽約。這事兒簡直順利得離譜,等我按著廣告上的地址終於來到應約見麵的地點時,我卻有點猶豫了。電梯不斷往上升,我的腦子裏不斷變幻著去年夏天的那一幕。
  那應該是有一年暑假,那天我喝多了,不知道怎麽回事就被人拉到學校裏。那個晚上,我被兩個剛剛一起玩還幾乎不認識的男人按在地上,那兩個禽獸居然扒我的衣服。我快死的心都有了。很稀奇的是,那天居然是莫醒醒救了我——後來那個比誰都虛偽的女同性戀妹妹把這件事給我傳了出去。所以我對她談不上感激。
  誰都有不堪回首的往事。但如果可以徹底忘掉它,是不是就會當做從來都沒有發生過呢?
  我正在想的時候,電梯停住。我走出來,才發現這裏的走廊都灰蒙蒙的。好像從來都沒人來過一樣。
  我試探性的問:“有人嗎?”
  居然會傳來回音。
  我有些害怕,轉身又要走進電梯時,卻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一陣響聲。
  “是來應征的?”某間房子的門忽然被打開了,背著光,我看到一個拿著文件夾的女人,樣子很斯文。
  我的心又蠢蠢欲動。
  奶奶的,豁出去了。即來之,則安之。
  我走進傳說中的劇組辦公室。裏麵除了一張辦公桌,辦公桌上什麽也沒有之外,還有一張沙發。沙發上半躺著一個女人,坐著一個女人,都濃妝豔抹得看不出年齡。
  我在心裏靠了一千遍,千萬不要把我的臉化成那樣。
  坐在辦公桌前的一個禿頂老頭對我伸出手:“我是攝影師。導演還沒來。你好。”
  他的鼻子踏的像塊麵疙瘩,滿臉都是皺紋,醜的我快作嘔了。我不想伸手,隻好找別的話題:“要拍什麽,先讓我看看劇本吧。”
  “劇本?”他把頭往前一探說,“得讓我先看看你。”
  “吳明明介紹來的。”我把腰挺起來說。我才不怕他看,看就看,看得到摸不到!
  “不是於佳同介紹那個?你把名字寫下來。” ”他在我的氣勢下敗下陣來,從抽屜裏拿出一張薄薄的紙,又抽出一支筆,押在那張紙上。
  我想了半天,正在考慮要不要寫真名的時候,躺那裏的女孩忽然坐起來說話了:“你是蔣雅希的妹妹吧?我聽吳明明說起過。”
  我麵露喜色。看不出來我還是有一定的名氣的撒。
  “是。”我趕緊說。
  “你姐死得很慘啊。”那女的說:“你倒是說說看,到底咋回事?”
  “不知道!”我說,“人都死了還說這些幹什麽。”
  “你看看合約。”那個男的又打開抽屜,拿出另外的兩張紙說,“要是滿意,就簽了它,我看嘛,你還是有一定的市場號召力的。”
  我本還想用筆點著那些字看,但一看那合同上字那麽多,又那麽小,實在提不起看的興趣,於是對她說:“你就說多少錢,什麽時候能拿錢?”
  剛才那個被我衝的女人一聽這話立刻笑了起來:“蔣家的女人原來都這麽賤!”
  “你說誰呢?”我把筆拍到桌上,人衝到她麵前。說實話,算她命好,如果擺在高中,不管她是姓莫還是姓米,我已經毫不客氣地甩了她兩個嘴巴。但這是在北京——花花北京,拽人的舞台,隻是還沒到我蔣藍唱戲的時候。所以我得忍著,再忍著,把惡氣都咽到肚子裏等它爛掉。
  所以我沒動手,我隻是和她對視,等待她在我目光中偃旗息鼓。
  可惜又可惜的是,她並沒有,相反,她跳起來,飛快地刮了我一耳光。然後厲聲對我說:“滾,不然有你好看!”好象動作片,隨著她的尖叫聲,裏屋裏衝出來一幫飆漢,個個橫眉怒眼地對著我。
  於是,我滾了。
  於是,我把自己揍了一頓。
  於是,我成了一名酒吧女。
  第一次見到古木奇,我以為我認錯了人。他長得真的很像他,一個我以前曾經“怦然心動”過的人。但很快我就明白過來,他不是他,他們隻是長得像。但就衝這一點,我決定把我的酒賣一點兒給他。
  我晃到他麵前,用嬌媚的聲音問:“先生,不喝點什麽嗎?”
  他很幹脆地回絕了我:“不。”
  “看你長得帥,八折。”
  他沒有理我。
  我並不放棄:“七點五折。”
  他終於肯正眼看我。我也毫不示弱地微笑著看著他。我有經驗,如果男生敢和我這樣對視一分鍾以上,那麽他的一輩子基本上就完蛋了。但可惜的是,看到五十九秒的時候,古木奇轉開了他的目光,轉而看著桌麵對我說:“等我朋友來了再說吧。”
  算他識相。
  “先生貴姓啊?”我替他打開一瓶酒,“以後常見麵,認識一下哦。”
  “我姓古。”他說,“叫我古木奇好了。”
  世界上有這麽難聽的名字嗎?算算算算,看在他肯買我的酒,我忍了。
  那晚古木奇好像請了很多朋友,他們先後而來,一共買了我五十七瓶啤酒。不過他自己一瓶都沒有喝,他也不抽煙,隻是坐在那裏沉思,聽任自己的一幫朋友在那裏興高采烈地胡鬧。又是一個“心事男”,看來不是老婆跟人跑了就是股票被套牢了,值得可憐。這期間我們的眼神交流無數次,直覺告訴我,這是個有錢的主兒。隻是不知道,他是不是也有個唱歌像蚊子哼的女朋友。
  我做了個手腳,買單的時候,五十七瓶弄成了七十七瓶。他眼皮都不眨地簽了單。我喜出望外分外熱情地把他們一行都送到大門口,“再見歡迎再來”說得我嘴皮都發麻,他的朋友們很快散掉,他卻折回身來對我說:“晚上幹嘛?”
  我反問他:“幹嘛?”
  他問:“你幾點下班?”
  我答:“隨時。”
  他朝我擺擺頭說:“那我們走吧。”
  什麽什麽什麽?我疑心我聽錯了,雖然我蔣藍是開放型的,但如此這般快進入狀態對我而言還是第一次。他挑釁地看著我,臉上的表情分明在說:“是不是怕了?”
  我怕過什麽?
  我對他說了一個字:“等。”然後我飛快地跑到酒吧裏,飛快地換掉了我那身惡心的鮮黃色的工作服,飛快地拿上我的包,飛快地白了酒吧老板一眼,飛快地跑回到門邊。
  上帝保佑,他還在。
  這回他抽煙了。靠在他的越野車旁,把一根煙抽得風聲水起。原來他是會抽煙的,這一晚上真是難為他了!
  真是天下第一裝!在下不服都不行!
  我拎著我的仿版香奈兒包,邁著貓步走到他麵前,把聲帶調整到最迷人的區域,對他說:“先生貴姓?”
  “噓。”他發出這個簡單的音節後,就轉身替我拉開了車門。我一屁股坐到那個寬大的真皮座位上,當時腦子裏忽然冒出一個極為妖豔的詞:“一夜情。”
  這個詞讓我多少有些坐立難安。我這個人有個毛病,用阿布的話來說,那就是“愛惹事,惹了事卻又怕事”。是的,是的,我承認他總結得非常對,這是我一個致命的弱點,所以,當這位陌生男士的越野車深夜時分在北京的道路上飛馳起來的時候,我內心的恐懼已經不能抑製地開始冒頭了。
  我開始尋找話題來撫慰自己躁動的心。於是我說了,開場白巨丟人:“我們這是去哪裏?”
  他轉頭看了我一眼:“你很在意要去哪裏嗎?”
  “好吧。”我故作鎮定大聲喊道,“看你長這麽帥,其實你賣掉我我也無所謂的。隻要分點利潤給我,我可以替你數錢。”
  他沒理會我的幽默,而是把車加速,開得飛快。
  他的速度真的是太快了,我從來沒有坐過開得這麽快的車。我下意識地喊道:“慢點!”並下意識地把安全帶上好,下意識地尖叫,我做著這一切的時候他一直都不理我,嘴巴像是被誰不小心上了鎖。車子很快駛上了高架,在高架上它更加肆無忌憚,快到我幾乎看不清窗外的風景。我心裏猛地一拎!不好,搞不好今晚我遇到神經病了,大北京這麽大,什麽樣的主兒沒有呢?想到這裏,我身上開始一層一層地冒冷汗,而他卻沒有絲毫要減速的意思,就在我橫下一條心準備要跳車的時候,他忽然挑釁地看了我一眼,他不看我則已,一看我,把我骨子裏最反叛的東西給忽啦啦激發出來了,誰怕誰啊,大不了同歸於盡。於是我按下跳車的念頭,把眼睛閉起來,開始唱歌,我唱的是我最喜歡的蘇打綠:“就算大雨讓這座城市顛倒,我會給你懷抱,受不了,看見你背影來到,寫下我,度秒如年難捱的離騷!”
  靠,我敢發誓,就算是在最豪華的卡拉OK包房,本小姐也沒有發揮過如此高的演唱水準,如果此時的歌聲被吳明明聽到,我估計她一定會為放棄我後悔得滿臉都長包!
  在我無與倫比的歌聲的感召下,我陌生的瘋子先生終於把他的車停在了路邊,我閉了嘴,對著他嫵媚的一笑。然後他看著我說:“膽的確夠大,替我做件事,給你一萬塊。”
  “多少?”我裝作沒聽清。
  “你要多少?”他反問我。
  “那要看做什麽事。”我把左手的五根手指豎起來,放在眼前遊移,“是陪你唱歌呢,跳舞呢,夜宵呢,還是……那個那個呢。”
  他從我座位前麵的車抽屜裏拿出一個黃色的信封,對我說:“我要你辦的事情很簡單,替我把這個東西送到我要求的地方就可以了。”
  這個信封的重量實在太輕,輕到好像什麽也沒有。這正打消了我懷疑那是個微型炸彈的疑慮,我想起《新警察故事》裏的吳彥祖,他該不會是愛玩警察的那種心理變態吧?
  我湊近他的臉問:“這個快遞費有點貴了吧,你腦子是不是燒壞了?”
  “算是吧。”他笑了笑說,“你就說行還是不行。”
  “不行!”我拒絕他後又飛快地繼續說道,“不過呢,我要是跟一萬塊過不去,我的腦子一定就是燒壞了,你說是不是?”
  他又發動了車子,不過這一次,他沒有飆快車。如果他剛才那麽做隻是為了探試我的膽量的話我覺得他的智商真的有問題,誰會跟自己的生命過不去呢?
  至少有我這種智商的人都不會。
  而且,遺憾的是,我智商一貫平平。我曾經進行過無數次關於智商的測試,分數都隻能勉強到達及格的水準。這是我老媽一直最為心痛的一件事。不過她總是自我安慰地認為上天是公平的,給了你美貌,就不會給你什麽什麽什麽的。噢,一聲歎息。如果她知道此時此刻她美貌如花的女兒在北京背時地要替別人“販毒”的時候,我不知道她會不會打開我家四樓的窗戶直接一頭栽下去。
  哦,我親愛的媽媽,我看你還是什麽都不知道比較好。
  就這麽一直胡思亂想著,我們到了目的地,他把車停在小區外麵,對我說:“進去後找十七棟2301,找一個姓黃的女的,把這個信封交給她就走。記住,不許拆開看,不然你一分錢都拿不到。我把車開到前麵那裏去等你。你出來後往前走五分鍾,應該就會看到我。”
  “等等,可是我送到了,你也溜了,我找誰去?”
  “你可以選擇不幹。”他說,“不過你說得很對,誰會跟錢過不去呢,更何況是一個像你這麽喜歡錢的女人。”
  “你什麽意思?”我問他。
  他笑了笑說:“今晚的單子,我是不是應該讓你老板先看一眼再簽單呢?”
  靠!原來他什麽都知道。
  “這裏麵的東西值多少錢?”我揚起信封問他,“我是拿著東西走人,會不會更劃算一點點?”
  “你不敢。我總能找到你。”他說,“再說了,這裏麵的東西對你而言一錢不值。”
  OK。
  OKOKOK,人窮氣短行不行?我下了車,看著他的車緩緩向前駛去後,我拿著那個信封走進了小區,我很容易地找到了他所說的17棟,我在樓下按了2301的通話鍵,很快有個聲音傳出來,是個男人,在問:“誰?”
  “快遞公司。”我說,“黃小姐請收件。”
  “她不在家。”男人說,“打她電話。”
  “代收好嗎?”我話還沒問完,對方一定是掛了對講機,再也沒有任何消息。
  為了剩下的五千塊,我繼續按門鈴,一下一下接一下。對方一直沒再接,過一會兒來的是小區的保安,很凶地問我說:“你是誰?業主告你騷擾。”
  我把手裏的信封舉起來擋住半邊臉說:“送快遞。”
  “他讓你留在門衛。”保安說,“請跟我來。”
  “不。”我說,“重要的東西,我要親自交給黃小姐。”
  保安讓我在門衛那裏等,估計去打電話了,過了半天才過來,交給我一個紙條,上麵寫著一個手機號碼,對我說:“讓你打這個電話,黃小姐不住這裏了。”
  我接過那張電話條,蹲在小區外的花台上反複撥打,聽到的都是:“您所拔打的電話已停機!”
  我靠!
  看來這一萬塊一封的信的確不容易送出手。
  我鬱悶地拿著信往外走,可是走了差不多有十分鍾那麽遠的路程,都沒有看到那家夥的越野車。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當我的腳走到酸得不能再酸時,我停下了腳步。我輕呼一口氣,當機立斷地打開了那個信封。當我把裏麵的東西拿出來,並看清它是什麽的時候,我差點沒在一秒種內背過氣去。
  奶奶的,世界上有這麽搞的事情嗎?
  當我把那個信封坐在屁股下麵,在馬蘭拉麵吃著一碗香噴噴的牛肉麵的時候,終於慢慢理清楚了我的現況,那就是:我是被人利用了。哦不對,準確地講,是有人想要利用我了。雖然他長得還行,雖然我還不知道他姓啥,名啥,但直覺告訴我,他已經對我了如指掌。
  他窺視我已久。
  我在暗處,他在明處。這是一場蓄謀已久的棋局,我淪為一枚棋子不知不覺深陷其中。不過我並不驚慌,我也不著急。我用我算不上天資聰慧的大腦簡單思考了一下,就做出了一個英名的決定。既然已經這樣,還是按兵不動為上上策。我就不信那小子永遠不出現,作為棋手的他,遲早會有再來拿捏我的那一天。
  我有足夠的耐心等著好戲上場。
  所以,吃飽喝足後,我並沒有回酒吧再去找那小子。而是選擇了回家。不管發生了什麽事,先好好地睡一覺再說!
  孟夢不在。家裏很亂,像被誰打劫過一樣,簡直就不是孟姑娘的風格嘛。不過我管不了那麽多了,我實在是太困了,把信封塞到枕頭下麵倒頭就睡著了。那天晚上我夢到了吳明明,她拎著一把菜刀在我後麵追,一麵追一麵聲嘶力竭地喊著:“還我錢,還我錢,還我錢!”我大汗淋漓地醒來,第一個反應是伸手去摸枕頭下的信封,還好,還在。然後我轉頭就看到了孟夢。她一隻手拎著一個沉重的箱子,用背書一樣沒有感情的語氣對我說:“房子還有三天到期,我先走了,你自己想辦法吧。”
  我看了看手表,清晨五點。又捏了捏自己的手臂,知道不是做夢。淩晨五點的孟夢小姐一臉菜色,她說完那句話,眼睛在我臉上停留了一秒,然後就拖著箱子走到了門口。
  “喂,”我喊她,“你這是要住到哪裏去?”
  “我,回老家。”她停在門口,遲疑了一下才答我。
  “喂,”我說,“不是吧?”我很有些不信,在北京打拚這麽久,說放棄就放棄,這應該不是她的性格呢。
  “我媽病了。”她說,“需要人照顧。”
  我從床上爬起來,走到她身邊。我以為自己從來就沒有喜歡孟夢,但不知道為什麽,那一刻的她,卻讓我有些莫名的留戀。我甚至覺得,她的皮膚很好,還有一雙很迷人的眼睛。於是我身不由己地問出了一句話:“會換號碼嗎?不換的話保持聯係啊。”
  她笑了一下:“換了我會短信你。”
  “哦。”我靠在牆邊,點起一根煙對她說,“一路順風,不送你了。”
  “說不定以後我還可以在電視上看到你。”她說,“你不是要當明星的嗎?”
  “嗬嗬嗬。”我幹笑著,一定比哭還要難看。
  就在我難看的笑容裏,孟夢跟我揚了揚下巴,就拖著她的兩口箱子走了。我知道她這一走,我就再也見不到她了,心裏就難免有些酸楚。奇怪,以前的我並不是這樣一個三八兮兮的人,離開家的時候,我都沒有半分留戀。一個人在外飄蕩,也極少打電話回家。我媽總罵我是個冷血動物。
  但現在,為什麽會變成這樣,我不知道。
  我轉過頭才發現,昨夜還很亂的家被收拾得幹幹淨淨。一定是孟夢趁我睡著的時候幹的。地也拖過了,上麵還有淡淡的水漬。空氣中有微香,她應該還噴了清新劑。如果是我先走,一定不具備她這樣的素質,想到這裏,我破天荒地把手裏的煙頭,扔進了垃圾桶。
  三天.
  三天後,我得自己租這個房子。
  不過沒什麽,我有強烈的預感,我蔣藍的黴運走到頭了,好運就要來了。話又說回來了,一個人不可能這樣一直倒黴下去的。想到這裏,我奔到床邊,從枕頭下拿出那個信封,把裏麵的東西拿出來再細細端詳了一番,又重新把它們放回去,再塞回枕頭下麵。然後,我倒下去,重新進入了甜美的夢鄉。
  也許是白天睡得好的原因,那天晚上,我心情不錯。我很細心地打扮了自己,然後去了酒吧。我想那小子一定會在酒吧等我,不管他希望我做什麽,我都要先回他兩個字:“沒門。”然後我會再加上一句:“除非給我錢,足夠的錢”。這麽一想,在上班的公車上,我就差點笑出聲來。
  然而,現實總是和理想有一定差距。當我走進酒吧大門,不僅四下沒看到那小子的蹤影,反而被告之,我被辭退了。
  “憑啥?”我盯著老板的麻子臉問。
  “你是沒出來混過還是裝傻充嫩?”老板說,“上班時間溜號,投訴你的客人一個接一個,要不是看在阿布的麵子上,我早請你洗洗睡了。”
  我咬著牙,麵朝著他攤開出我的手掌,他想了一下,走到櫃台裏,拿出三四張輕飄飄的一百元,放了上去。
  我還沒來得及罵粗話的時候他說:“對了,其它的錢我都替你賠給客人了,你要不要看看單子?”
  看個頭,算你狠!
  我把那三四百元用力反拍到吧台上,大聲說:“上酒!”
  老板壓根不理會老娘的酷,反而比我更酷地說:“喝吧,今晚喝多少,都我請!”
  既然這樣,不喝白不喝。我把錢揣進自己的口袋,一杯一杯地喝著,開始了我守株待兔的生涯。
  淩晨一點的時候,我已經醉得不輕,然而,我等的人還是沒有出現。我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走出酒吧的大門。北京秋天清涼的微風吹著我的臉,我忽然想起孟夢,想起她對我說:“我媽病了,需要人照顧。”
  我忽然很想我媽。我不知道她好不好?我已經很久沒有聯係她,在我混出來之前,我覺得我沒有臉聯係她。我還不知道要到哪一天才能見到她,我也不知道當我再見她的時候,她會不會撲上來撕扯我罵我是個不孝女。想到這裏,我悲從中來,趴在街邊的一個欄杆上嚎啕大哭起來。
  我已經很久沒這樣哭過了,哭讓我舒服,讓我從頭到腳地暢快。我就這樣一個人走在北京的街頭,邊走邊哭,邊哭邊走,不知道走了多久,終於走到了阿布的家門口。
  阿布也是租的房子,在六樓,一個小開間。好幾次我無家可歸的時候,都是呆在他這裏過夜的。我躺在他的小床上,他躺在茶幾前的地板上,一男一女清白如水,說出去都不會有人相信。其實阿布家條件不錯,他爸是軍官,隻是他不走正道,所以被他爸從家裏趕了出來。性子比我還要倔的阿布最背時的時候替人洗過車,在街邊賣過盜版CD,替快餐公司送過外賣,但他從沒有回到家裏跟老爺子要過一分錢。從這點來說,我很佩服他,他很有點兒男人的硬氣。不過話又說回來,他也有最丟人的一麵,比如,在麵對莫醒醒那個妞的時候,我看他就丁點兒也硬氣不起來。
  不過別誤會,我今天來找他,不是要跟他借錢。而是因為,在北京,他是我唯一的朋友。在這個寂寞失落的夜晚,我想找他陪我繼續喝。
  我手軟腳軟地爬上六樓,用力地擂門。可是,半天也沒有人來開門。我掏出手機打阿布的電話,竟然已經停機。我沒力氣了,坐在樓梯上喘氣的時候對門的姑娘回來了,她側身走過我的時候問我:“你是找對門的嗎?”
  “嗯。”我說。
  “進醫院了。”她說。
  “為啥?”我騰地站起身來。
  那女的指著樓下說,“就在這樓下飆車,摩托車,說是他自己改裝的,時速可以多少多少,正跟人賭呢,結果撞牆了,頭部重傷,流了好多血,我親眼見到的!”
  “什麽時候的事?”我聲音都抖了。
  “好幾天了。”她說,“你是他朋友吧?我好像見過你。”
  “嗯!”我拚命點頭。
  “快去醫院看看吧。就離這裏不遠,出門往西走幾百米那家,”她說,“還不知道是什麽情況呢。”
  聽她這麽一說,我的酒徹底醒了,撒腿就往樓下奔去!
  有件事我一直都不想承認。那就是——阿布,其實,是我的初戀。
  這應該隻是屬於我個人的秘密。
  記憶中,西落橋邊心靈手巧的阿布和現在的他判若兩人。那時候的他幹幹淨淨,剪一個小平頭,有很多的變形金剛,會編葦葉口哨,做坦克模型,疊可以飛得高高的紙飛機。我對他的崇拜雖然談不上猶如滔滔江水,卻也是心裏的一股暗流,日日湧動著新鮮和快樂。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當時我還有一個情敵,就是後來和我成為死敵的莫醒醒。為了讓她離阿布遠一些,我不惜把我自己最喜歡的洋娃娃送給了她。從那時候起,我就知道我是一個為了愛情可以犧牲一切的賤女人。隻是後來我們都長大了,他去了北京,我們再也見不著麵。而我也遇到其他讓我心動的男孩,這份感情才慢慢地被我自己藏了起來,藏到自己都不願意觸及的靈魂深處。
  年少時的清純本來就是個奢侈的夢。我願我已經忘記了那些,再也不用想起。可是,當我看到滿頭包著紗布,靜靜躺在那裏的阿布的時候,往事還是一幕幕地閃回,不容阻擋。我想起他把那個巨大的燕子風箏放到我手裏,在我耳邊輕聲說:“來,我們試試,讓它飛到天上去。”我想起他異想天開跑去種假劉海,滑稽到可以去死的衰樣。我想起他在莫醒醒家的樓下打坐,扯著嗓子大喊“莫醒醒我愛你,再見你一麵讓我死也願意”時的英雄氣短……
  過了很久,我問了護士一句廢話:“他還活著嗎?”
  護士像看怪物地看著我,良久才答:“是。”然後說,“你是他什麽人?”
  “朋友。”我說。
  “送他來的人都不見了。”護士說,“你最好通知一下他的家人,讓他們趕緊來醫院交錢,否則……”
  接下來的話她沒往下說,當然我也不想聽。
  我輕輕地握住阿布垂在床邊的手。想象他忽然從床上坐起來,精神矍鑠地對我說:“餓了,走,去整點烤串吃吃!”但他沒有,他隻是乖乖地躺在那裏,一動不動。像一隻被打過鎮定劑的猴子。
  “你能找到他家人嗎?”護士低聲問我。
  “還是他醒來你問他吧。”我說。
  我沒有撒謊,除了知道他爸是個軍官之外,我對他家的情況一無所知。
  護士白了我一眼,扭著屁股走了。我卻追了上去,抓住她問:“他現在到底怎麽樣了?找不到他家裏人,該如何處理?”
  “他腦部重創,命是保住了,醒來是什麽樣還不曉得,就算醒了,會不會再度昏迷,也不知道。如果找不到他家人,可能會隨時放棄治療。”
  放棄治療?
  我當時第一反應就是想掄起拳頭打護士那張粉臉!但我忍住了,心平氣和地對她說:“好吧,等我去想辦法。”
  “要快!”她吩咐我。
  我從阿布身上掏出了他家門的鑰匙,打開了他的出租屋。我在那狗窩一樣的地方尋找了一個多小時,沒找到關於他家和他親人的任何訊息。我打開他已經停機的手機,買了充值卡替它充好值,翻著上麵的通訊錄打了無數個電話,不是問他要錢的,就是問他死哪裏去了的,要不就是要約他一起去喝酒飆車的。他沒有親人,甚至沒有一個真正的朋友。我真替他感到悲哀。可是我又轉念一想,如果此時此刻,是我蔣藍躺在那裏,難道不也是同樣的狀況嗎?
  也許也隻有阿布,不會置我於不管不顧。
  所以,我不能丟下他。
  忙完這一切,已經又是清晨了。一夜沒睡的我從阿布家出來,打了一輛車,回到家裏,從枕頭下抽出了那個信封。不管有用還是沒用,不管會不會被別人利用,我現在都管不著了。
  我需要錢,我要救阿布。這是我腦子裏唯一的想法。
  我要去找的人,是吳明明。
  清晨八點,我吃了簡單的早飯,一碗豆漿,一根油條。然後,我穿上了我最高跟的高跟鞋,背著我最心愛的包,來到了吳明明公司的樓下。這個喜歡過夜生活的女人,不會起那麽早,但是我願意等,因為我需要一些時間,來整理我的說辭。我坐在她公司接待處的沙發上把信封裏的東西再次抽出來看,裏麵有一張欠條,欠條金額是二十萬,債主是蔣皎,我的堂姐。而欠錢的人,就是吳明明。我不知道她是何時欠下這筆債務,更無從知曉這張欠條怎麽會落到別人的手裏,也無從猜想當我把它遞到吳明明手裏時,她會是什麽樣的反應。更何況信封裏還有一些吳明明的照片,那些照片,怎麽說呢,按我有限的文化水平,我隻能用“不堪入目”四個字來形容。
  那是吳明明和一些女人的照片。
  天,想不到她竟有這樣的嗜好。或許,她應該去找找天中那兩個丫頭,和她們交流交流體會倒是不錯。
  一夜沒睡,我這麽想著,就靠在那張軟軟的沙發上睡著了。
  等我醒來的時候,很巧,我一眼就看到了吳明明。
  她還是那樣,幹練的短發,戴一副GUCCI的墨鏡,低頭行色匆匆地從我麵前經過。
  我適時地從座位上站起來,擋住了她的路。
  她先是停住,從下到上將我看個清楚,然後笑著說:“藍藍?多日不見。”
  她連墨鏡也不舍得摘,霸道得可以去死,而且表情口氣仿佛早對我的降臨了如指掌似的。我用盡量高高在上的語氣跟她說:“有事找你談。”
  “我很忙。”她說,“今晚手下有兩個藝人有通告。”
  “不是晚上嗎?”我說,“就占你五分鍾,別忘了,我也曾經是你手下的藝人。”
  我把“曾經”二字說得很重。她笑了一下,然後說:“OK。我給你半小時。”
  我真想說一聲“謝主隆恩”。但我忍住了,現在不是和她調侃的時候,把氣氛搞得神秘和凝重一些,我的勝算更大。
  二分鍾後,我已經和她坐在她辦公室裏。
  她終於摘了墨鏡,在我對麵坐下。
  我很快地從包裏拿出一張照片,擺在桌子上,向她的方向推過去。
  那張照片隻要稍有經驗的人一看便知。在某個夜店派對上,吳明明塗了黑色的唇膏,而她懷裏擁抱著的女人,低胸晚禮服前胸部位,印滿了黑色的唇印。
  我聲調不高也不低地說道:“王牌經紀人同性戀情曝光,夜店對性感女郎大獻熱吻”。天知道,這個有文化的標題我可是在等吳明明的時候參考了當天的三份報紙苦思冥想後的結果。
  怎麽樣,還行吧?
  吳明明先是低著頭,然後她把照片拿起來仔細看了又看,用一種我沒想到的輕鬆的語氣說道:“藍藍,這是你拍的?水平欠佳啊。”
  “誰拍的你別管。”我說,“你給個說法吧。”
  她把照片捏在手裏對我揚揚:“你覺得這一套對我管用嗎?”
  “不知道。”我說,“試試吧。如果不管用,還有別的。”
  她臉色微變:“什麽?”
  我朝她揚揚下巴:“先說你手裏的,給個價碼!”
  她把照片往桌上一扔,不要臉地說:“這是人人皆知的秘密,我看你還是算了吧。要多少錢你直說,我借給你就是。”
  “我要的不止是錢。”她的無恥激怒了我,於是我決定要比她更無恥。
  “什麽?”她略顯吃驚。
  “蔣雅希擁有的一切。”我的語氣稍顯激動,但我仍然坐的筆直,雙腿交叉。今天我把一頭又燙又染的頭發盤在頭頂,隻畫淡妝,又穿著最襯托我氣質的藍色高跟鞋,我自信這是我此生最優雅的姿勢之一。目的就是要把吳明明徹底折服。我就是能夠做到有時優雅得讓人窒息,有時又頹唐得讓人心服口服。我真是天生的明星料子,吳明明,你放棄我你就是豬。
  吳明明笑了。
  起先我聽得出她的笑充滿嘲諷意味,然後她簡直就是大笑不已。我的自尊被她擊潰,我從她手裏奪過照片,說:“你笑個屁!信不信我把它拿去曝光。總有網絡和小報感興趣,你也別想再在這圈子裏混!”
  吳明明收住笑容,對我說:“蔣藍你聽好,不要異想天開。曝光你頂多得五百塊而已。我肯給你錢,也是看你現在景況落魄,雖然你沒什麽當明星的潛質,但好歹我們也合作過一段日子,大家買賣不成仁義在,算是我接濟你。你如果真這樣天真,以為一張照片就要挾得了我,你還是回家洗洗睡吧。”
  我冷冷地看著她足足一分鍾,她也毫不畏懼地回看我。
  “你滾吧。想幹嘛就幹嘛去!”她把茶杯重重地砸到桌上。
  行行行!看來不拿出殺手鐧不行了!我不露聲色地把那張欠條從信封裏掏出來,用手提得高高的,提到她眼睛前麵展示給她看。
  她起初很不屑,但等她漸漸看清那上麵的字,我知道,她嚇了不止一小跳。
  “哪裏來的?”她蒼白著臉問我,同時伸手要來搶。
  我靈巧地收回:“給我錢我就告訴你。”
  “你要多少?”
  “和這張條子上一樣。”
  二十萬,對吳明明來講,一點兒也不多。
  “你休想。”她咬牙切齒地看著我。
  “好吧。”我把欠條收回,然後說,“今日之事,你以後千萬不要後悔。你這樣聰明,應該知道我手裏擁有的東西不止這一些些。不然,我也不會這麽理直氣壯地來找你。你做過的那些壞事,沒有一樁能逃得過我的手心。你最好自己掂量輕重。”
  我說完,站起身就要走。
  吳明明終於拉住我。她說:“我們好好聊一聊,如何?”
  我坐下了。此時此刻,隻要給我錢,別說聊一聊,聊十聊我也願意。
  我肩上背的FENDI包是真貨,這是蔣雅希的遺物。還記得我決定放棄學業,跟著吳明明來北京闖蕩影視圈的時候,大媽把這個包送給了我。她說:“這是雅希在香港買的,還沒用過,你要是不覺得有什麽不吉利的,就拿去用吧。”
  那包確實是新的,裏麵還有發票,23000港幣。
  在那之前,我不相信一個破包能賣這麽多錢。簡直太奢華了。麵對哭得像個淚人兒的大媽,還是奢華占了上風,我背走了那個包,夢想堂姐曾有的風光會被我同時繼承,星路從此一片坦蕩,無數雙手會為我蔣藍揮舞,大聲呼喊:“蔣藍蔣藍我愛你,就像老鼠愛大米。”
  不得不承認,在正式步入社會以前,我常常幼稚得令人發指。
  現在,這個價值兩萬多塊的包裏放著整整的兩萬塊,是吳明明剛剛給我的。就在十分鍾以前,吳明明打開她上鎖的辦公室抽屜,取出了這兩萬塊。
  她把這板磚似的兩萬拍在桌上,問我:“是誰?”
  我心虛地望著那些錢,已經不能如剛才般清醒,隻好口齒不清地交代:“一個你想不到的人。”
  我想他應該是吳明明想不到的吧。如果吳明明能想到是他,那又何必問我呢?我真是太他媽聰明了。簡直就是美麗和智慧的最佳結合體。
  “把你手裏的東西給我。”她命令道。
  我不作聲,盯牢那疊紅鈔。她看穿我的心思,終於肯鬆開一直按在上麵的手,並且豪爽地向前一推,差點將那筆燙手的錢推到地上去。我像抓泥鰍一樣冷靜而死死地抓起了它們,迅速塞進包裏。“補足我另外的十八萬,我會把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你。”我一邊說一邊退後,剛說完,我便大踏步走出了吳明明的辦公室。
  她沒有追上來。但她粗重的喘息聲仿佛一直跟隨著我。
  剛剛邁出大廈的我,在街上飛奔起來。不知道是因為high過頭了還是害怕那喘息聲的追趕,總之我的心撲撲直跳,感覺就要飛起來。直到下個路口拐彎,我才叫出租,直接奔向醫院。路上我的手機一直在響,是吳明明,看來那張欠條對她的刺激不輕。不過我沒有接電話,在我沒能了解更多的內幕之前,我還是小心為妙。
  有了兩萬,至少可以先解決一些問題。
  待我到達醫院才得知,阿布已經轉到普通病房。
  據說,他很快就會醒。
  我的第六感果然沒有錯,我果然轉運,而且這才剛剛開始,好事就一樁接著一樁。
  當我站在他的病房門口的時候,他已經奇跡般的醒了。似乎為了慶祝我勝利歸來而爭氣地醒來了。此刻,他正豎著他滿頭紗布的腦袋,舉著一麵好像是護士的小鏡子在照他自己那張臉,照得分外仔細,像預備登台的京劇演員。
  我咳嗽一聲,他隨即抬起頭。
  我心情陽光,特意扭著貓步前行,一直走到他病床旁邊,摟著他的脖子說:“你姐姐我救你來啦!”
  沒想到的是,他一下子丟掉了手中的鏡子,慌張地伸手把我繞在他脖子上的手扯下來,一骨碌鑽進被子裏去。
  我像一個剛剛調戲過良家婦女的臭流氓,按著生疼的胳膊,接受旁邊一床抱著一個跌破頭小孩的夫婦詭異目光的檢閱。
  我靠!哪路對哪路?我一把掀開阿布的被子,正想發作。門口卻響起護士小姐的一聲大喝:“別動他!”
  那個滿臉是痘的護士小姐走進來,一把撿起地上的鏡子,對著阿布搖了搖,認真地問他:“你叫什麽名字?”
  我看著阿布,他的紗布不知道為什麽纏得特別厚,整個額頭都看不見,連眼睛都被擠壓成原來一半大了,但我仍然能發現他困惑的表情。
  就這樣,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緩緩的說:“不知道。”
  好吧,不知道就不知道,不知道總好過死翹翹。
  接下來,我在醫院跟那些醫生大吵了一架。因為他們告訴了我一個天底下最大的笑話:“阿布失憶了。”
  這種隻有在最庸俗的韓劇裏才會出現的莫名其妙無聊之極的理由,我怎麽可能會信?他們要我把阿布留在醫院裏做恢複性治療,我差點因此掀了整張桌子。
  現在的醫院,真是欺人太甚!阿布才住院幾天,就花掉了一萬五千多——或許這才是我不肯把他留在醫院治療的真正原因。事實上,我不僅願意相信他是真的失憶了,更願意相信他患了智障,因為他一直都不肯說話。直到我把他帶回他的小屋,替他收拾房間的時候,他才開口。
  “你是我老婆嗎?”他恬不知恥地問。
  “不是。”我把飲水機的開關打開,把地上的髒衣服收進洗衣機,洗衣機工作起來轟隆隆隆,像是工地上正在造房子。
  “那你是誰?”他問我。
  “蔣藍。”我說。
  “那我是誰?”他問我。
  靠,看著他的一臉呆樣,我真恨不得把他再送回醫院去。不過算算算算,一萬五千多已經花得我心痛無比外加元氣大傷,再送他回去,我不如死了算了。
  要治療,姑奶奶給他治療就是了!
  這種隻有在最庸俗的韓劇裏才會出現的莫名其妙無聊之極的理由,我怎麽可能會信?他們要我把阿布留在醫院裏做恢複性治療,我差點因此掀了整張桌子。
  現在的醫院,真是欺人太甚!阿布才住院幾天,就花掉了一萬五千多——或許這才是我不肯把他留在醫院治療的真正原因。事實上,我不僅願意相信他是真的失憶了,更願意相信他患了智障,因為他一直都不肯說話。直到我把他帶回他的小屋,替他收拾房間的時候,他才開口。
  “你是我老婆嗎?”他恬不知恥地問。
  “不是。”我把飲水機的開關打開,把地上的髒衣服收進洗衣機,洗衣機工作起來轟隆隆隆,像是工地上正在造房子。
  “那你是誰?”他問我。
  “蔣藍。”我說。
  “那我是誰?”他問我。
  靠,看著他的一臉呆樣,我真恨不得把他再送回醫院去。不過算算算算,一萬五千多已經花得我心痛無比外加元氣大傷,再送他回去,我不如死了算了。
  要治療,姑奶奶給他治療就是了!
  就在洗衣機巨大的轟鳴聲裏,我和他麵對麵坐在他家那張唯一用來打八十分的桌子旁。他倒是沒有對這間屋子表示出多麽大的陌生感,他所有的時間全部用來看自己腳上那雙漆黑的運動鞋,不知道是不是在找細菌。
  我陪他枯坐,麵前放著一杯水,一包三五。
  我一直在用我的大腦思考一個嚴重的問題:晚上吃什麽?
  我把最後一根煙拿出來,遞給他,用試探性的口吻說:“還記得你會抽煙不?”
  他終於抬起頭,但是仍舊沒有看我。他把我麵前的水杯舉起來一飲而盡,然後走到自己的床上,把枕頭死死按在腦袋上,就像一條垂死的魚。
  我把煙點著,爬到他床上,把他腦袋上的墊子扔飛,對著他的臉狠狠地噴了一口煙。
  “喂。”我說,“你爸爸叫什麽名字,住在哪裏?”
  他不回答我,掙紮著站起來,用力把我推在床上。我嚇得一驚,他卻已經站起身來,拉開門,跑了出去!
  我踢翻了桌子,拉開了門,跟著他一起走了出去。
  他頭上的紗布還沒能完全拆去。他頂著它們走在夜晚的大街上,像一隻受傷的沒頭蒼蠅,也像馬戲團裏的小醜。我上前拉住他,大聲喊:“你給我回去!”
  他用力甩開我,像什麽也沒聽見,繼續往前走。
  我朝他大吼:“喂,你再這樣老娘也不管你了!”
  他根本就沒回一下頭,我又跟著他走了一條街,他往前一拐,不見了。我忽然覺得一種沒有來由的輕鬆,不見就不見了吧,隨他去哪裏,我才不要管他,讓他死了算了,早死早輕鬆。我蔣藍沒有當雷鋒的命。
  於是我沒再跟上去,我到永和豆漿吃了一碗牛肉麵,打車回了自己的小屋。奇怪的是,門沒鎖,我推門進去,發現屋裏坐著一個人,是不可一世的吳明明。這次她戴了個巨大無比的墨鏡,但縱是她戴個蜘蛛俠那樣的麵罩,我想我也能一眼認得出她來。不過也真的不得不服她,居然能找到我住的地方。瞧,這就是本事,不是嗎?
  “剛才房東來過了,我替你交了三個月房租。”她說,“你有困難,應該早一點來找我,你也應該知道,我不是那種不講情份的人。”
  “謝了。”我在床邊坐下,“下次一定。”
  “你應該知道我找你是為什麽。”她說,“我不希望你被壞人耍得團團轉。”
  我飛快地接嘴:“我又不是沒被耍過。”
  “別耍小孩子脾氣了。”她哄我,“我想知道,是誰給了你那些東西,還有些什麽,你都告訴我,我不會虧待你。”
  “十八萬拿來我自然會說。”
  “你要真配合,別說十八萬,八十萬也可以考慮。”她墨鏡後的眼睛顯得很深遂,“你也知道,我跟你姐,情同母女,她走後,我好一陣子都緩不過來。現在我看到你,就像看到她。我怎麽忍心……”
  “得,沒錢就請走吧,”我打斷她,“我困了,沒時間聽你廢話。”
  “告訴我那人的名字。”她說,“隻要你把他交出來,我馬上給你錢。”
  “十八萬?”我問。
  “好。”她說。
  靠!可是,叫我到哪裏去找那個值十八萬的曇花一現的叫什麽古木奇的臭小子!
  “三天後告訴你。”不得不承認錢是巨大的誘惑,於是我隻能用緩兵之計。
  “好,我等你。不過我警告你,別騙我。不然,你也不會好過。”說完這句話,墨鏡天後吳明明女士從我的破凳子上站起身來,一歪一扭地走出了我的破屋子。
  我在床上躺了十分鍾,進行了冷靜的思考。然後我跳了起來,收拾好我自己,去了酒吧。我發誓,為了那十八萬,也為了看吳明明跪在那裏求我的一幕,就算掘地三尺,我也要把那小子給揪出來!
  然而,三天過去了,我在酒吧喝了三天,等了三天,問了能問的所有的人,都沒有得到一點兒有用的信息。
  那晚發生的事,漸漸變得像一個夢境。難道那小子真是從天而降?見我蔣藍混不下去了,前來拔刀相救的好漢麽?
  我才不信。
  第三天晚上守株待兔失敗之後,我忽然想起了阿布。不知道他到底怎麽樣了?能不能找到他的家人,會不會認得回家的路?這些天都吃了些什麽?盡管我知道,再去關心他會給自己惹一個很大的麻煩,但我勸了自己很久,也沒能勸住自己不去看一看他。也就是說,像我蔣藍這樣的人,是壞不到底的。
  我推開阿布家的門,一眼就看到了他。哦,謝天謝地,他居然記得回家的路。
  他盤腿坐在床中央,光著上身,在疊紙飛機。
  我無法描述我看到他的那一刻的驚訝。
  充滿諷刺意義的是,我想起來我小學時唯一背誦過的一篇課文。講的是一個想家的紅軍,半夜一個人坐在油燈下拿著媽媽給他縫的毛衣默哀。
  阿布此刻的神情,實在是和小學課本插圖上的那位大叔太像了。
  那張簡陋的單人床周圍都鋪滿了鮮花般的紙飛機,五顏六色,用了各種各樣的紙張:有時尚雜誌,有百服寧說明書,還有A片封套……
  真是應有盡有。
  我驚訝地問他:“你要去賣紙飛機?”
  他不理睬我,繼續疊紙飛機。我有點害怕地湊上前去,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臉頰。這一拍不要緊,我以為我拍到了開水壺,他滿臉發燙,好像已經發燒了!
  我把他脫在地上的衣服撿起來,替他套上,他卻不買賬,力大無窮地一把撕開,紐扣全部撕落了。
  然後,他用血紅的眼睛看著我說:“莫莫,餓。”
  說完這三個字,他栽在了紙飛機叢中。
  奶奶的,老子隻剩下四千塊,不知道治不治得了一個精神病?懷著這樣沉重的想法,我又一次把阿布送進了醫院。
  他居然三天沒有吃飯,疊了三天三夜的紙飛機。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他一定也是三天三夜都沒有穿衣服,否則,他怎麽會燒到四十度五?
  醫生已經告訴我:他腦子有很大的問題,如果再不給他治療,他有可能會得精神病。
  難道他不已經是精神病了?
  我看著發燒發的紅光滿麵的阿布,他在睡覺,卻因為輸了葡萄糖而在夢中精神矍鑠。他一會兒全身顫抖,雙手亂舞,一會兒又低聲嗚咽,像隻受到攻擊的老鷹。
  阿布啊阿布,這還是那個出起老千來風聲水起,打起架來天不怕地不怕的我的偶像嗎?我懷著無比陰鬱的心情陪伴他,除了花錢,無能為力。
  不知道何時,我也睡著了。是阿布的喊聲把我驚醒。他抱著頭,不停地在呼痛,又拿頭往床頭拚命地撞。我控製不住他,隻好按了鈴,護士很快進來,要給他打鎮定劑,他卻無論如何也不肯,幹脆從床上跳了下去。
  “讓我走!”他一把搶過護士手裏的針頭,直接扔到了地上。我驚訝地看著他,他也看著我,用一種無比陌生的眼神。然後他說:“好心人,謝謝你救我。我不用治了,我沒事了。”說罷,他力大無比地推開護士,自己把輸液的針頭一拔,搖搖晃晃地走出病房。
  我追了出去。
  沒想到他卻跑得比誰都快。他用流著血的手護著自己的腦袋,一邊搖頭晃腦,一邊靈活地鑽過人群,直向電梯奔去。
  我還是沒追上他!
  我趕到電梯門口時,電梯門剛好關上。我看著鮮紅的數字往上竄的樣子,心裏絕望了——他去的是樓頂!
  一瞬間,我心裏滑過一個邪惡的想法:如果他從樓頂掉下去,是不是我們大家就都解放了呢?
  我僅僅有過兩秒的猶豫,但是很快,隨著電梯的樓層竄到30的字樣,我立刻清醒過來,慌神地轉向安全出口,往樓頂奔去。
  我幾乎是爬到樓頂。雖然阿布的病房離樓頂隻有六層的距離,但我幾乎已經費勁了我全身的力氣。我爬上去的第一眼,就看到阿布坐在高高的欄杆上,抱著頭大聲衝樓下呼喊著什麽。
  我的天,他真的瘋了。
  我大喊他:“周遊!”
  他聽不懂。
  他連他的真名叫“周遊”都不記得了。
  他仍舊抱著頭,過了許久才轉過來看我,號啕著喊:“莫莫!莫莫!”
  他居然哭了。
  他一邊哭一邊像服用了搖頭丸的流氓少年般不可抑止地晃著腦袋,仿佛要把頭搖裂開似的。
  我站在原地看傻了。
  跟著我的腳步上來的醫生和護士們也看傻了,站在我身後一言不發。
  還是我最先反應過來,對他大喊:“阿布!我帶你去找莫莫,好不好?”阿布一直看著我,看著我,像要把我看穿一般——然後他用懷疑的聲音問我:“你帶我找誰?”
  “莫莫。”我說,“莫醒醒。”
  “你不騙我?”
  “不。”我說。
  他忽然笑了。那笑容讓我很想衝上去狠狠地扁他,直到把他扁醒為止。
  不過我們都沒有想到的是,他仰天大笑笑完後,他自己從露台上爬下來,走到我麵前,伸出一根手指指著我:“好心人,你不要騙我。”
  說完,他一頭栽到了地上。沒人及時扶住他,我就聽到他的頭和樓頂的水泥地麵相觸,發出“砰”的一聲沉悶的巨響。
  我當時就覺得,完了。
  護工們把擔架抬過來,他躺在擔架上,並沒有像我想象中那樣昏迷。他側著腦袋,用含著眼淚的亮晶晶的眼神依依不舍地看著我。這眼神不知道為什麽,仿佛給了我一種力量,讓我覺得我有責任幫他,如果不幫他,我就該被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很久很久以前,我一直是冷麵美女,看不起為朋友兩肋插刀的傻瓜。但是今天,我卻忽然在阿布噙滿淚花的眼睛裏感到一種不能自已的羞愧,仿佛還依稀有些看不起那個自私的自己……
  不管如何,這一次我不能見死不救。不能。
  錢,又是錢。
  北京城初秋第一場雨水落下的時候,我正站在阿布住的破舊小區門口的房簷下給吳明明打電話。我的手裏拎著一碗三塊錢的皮蛋瘦肉粥,是給阿布買的。
  我直截了當地對她說:“再借我點錢。”
  “藍藍,你當我傻X呢?”她依舊慢條斯理。
  “再給我三天時間,如果我不把你要的人交出來,我斷手斷腳都行。”我說得斬釘截鐵。
  “你叫我該如何相信你?”
  “信不信都隻能這樣。誰也不想事情變得越來糟,你說是不是?我在安如小區門口等你,借我兩萬塊,不見不散。”
  說完,我掐了電話。
  我走進雨裏,仰頭迎接雨水的衝刷。
  北京的雨水混合著砂土的味道,嗆人而冰涼。遠遠不如老家江南的雨溫柔清新。
  我有把握吳明明會來。
  不過當然,我騙了她,三天時間裏,我是找不到古木奇的,除非他肯主動出現在我麵前。我隻是需要錢把阿布繼續留在醫院裏,然後,我會去一個地方,想點別的法子救阿布。
  阿門。
  我回了老家。
  當我從塞滿了人和行李的可怕臥鋪車裏擠出來的時候,整個城市已經暮色四合,隻有火車站依舊像個24小時菜市場一樣燈火通明。
  我看著眼前熟悉的景物,這是一個在我功成名就之前,我以為我永遠都不會回來的地方。所以,我的心裏有種做賊一樣的空虛和痛苦。
  如果你不是我,你一定不明白我的感受。
  不說也罷!
  我拖著行李跟隨人流往車站外走去。我從車站的玻璃櫥窗裏看到我自己,我穿著一件淡藍色的長袖連衣裙,仍然是去年的款式,不過不要緊——隻要藍色高跟鞋依然被我踩在腳底,那就是我恒久不變的尊貴。我看到自己在那些低著頭匆匆趕路的民工中間,仍舊擋不住一臉“星”氣的樣子,簡直跟他們不該在一個世界!
  我又開始深深地自戀起來。這自戀的感覺讓我悵然若失。我一直走到車站大門外,直到看到身邊排隊的出租車。其實,如果我願意,此刻我完全可以搭訕那個一直在我身後用不懷好意的目光看著我的猥瑣男讓他替我付打的費。
  但是,我不願意。
  我打車去了西落橋。我要去找阿布的奶奶,我就不相信,他家裏的人如果知道他的現狀,會忍心不管他。然而,當我在橋下下車的時候,我傻了眼。除了夜晚的西落橋一成不變之外,橋下的一切早已麵目全非。原來擁擠的人家全消失了,那裏變成了一個幹淨寬敞的市民廣場!
  怎麽會這樣?
  難道我離開,真的很久了嗎?
  我站在西落橋的青石板上,慢慢地,想起一個人。
  盡管我們已經有很長時間未見,但誰能保證,在這分開的日日夜夜裏,那個叫米礫的小子不在思念我?若不是我換了手機號碼,他一定每日一個“晚安”的短信不會少。
  幸運的是,我還記得他的電話號碼,於是我打通了他的電話。可是,電話裏傳來的信息是:“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我依稀記得,高三的天中,是有晚自修的。
  行,你不來會我,我去會你。再說,我也必須要去趟天中,如果找不到阿布的奶奶,找到莫醒醒給阿布打個電話,或者是直接把莫醒醒帶到北京去一趟,興許都會在阿布去往精神病院的路上起到很大的阻礙作用呢。
  想不到我蔣藍,居然也有求她的這一天。
  我搭上了順路公交,往天中的方向駛去。
  我承認,當我看到那幢燈火輝煌的教學樓時,我的心裏,是有那麽一點兒酸楚和後悔的。我想念在這裏享受注目和囂張無比的日子,至少,我有米礫那樣愚蠢的崇拜者,米砂那樣可愛的小敵人,至少,那段日子我還算是半個大姐大——如果不是最後被莫醒醒把行李扔出宿舍的話,我在天中的日子會更為完美無敵。
  但是,如今我已經不屬於這裏。我選擇了去向遠方,我的失敗和偉大便都與這裏無關了。
  剛走近天中,我就嗅到了熟悉的空氣,自來水筆和塗改液混合的味道,於是思維有些混亂,點根煙,狠狠地吸起來。
  我不想去教室,決定在校門口等。我才吸掉半根煙,天中高三的教室裏就傳來哄鬧聲。看來周末放學早些,很快,校門打開。學生們都湧了出來。
  我仍然是吸引眾人目光的,雖然我隻不過悠閑地靠在校門口那棵樹上,懶洋洋地看向車水馬龍人聲鼎沸的校園。
  我甚至能聽到路過者在小聲談論我的名字。
  也有膽大的,向我揮手,喊我名字。我都一笑而過。
  哦真好,原來他們都還記得我。
  我忽然又從這些竊竊私語中獲得了一股詭異的力量,挺直了身體,像個驕傲的公主在等待仆人的馬車一樣,遠遠地尋找我要找的人的蹤影。
  噢,我蔣藍真是能屈能伸,是塊幹大事的料!
  他總算是出現了。遠遠的,我就認出了他。
  一年多不見的米礫,仍舊和那時候沒什麽兩樣,隻是好像稍微瘦了一些些。他背著個大書包,低著頭推著自行車走路,像個撿金子專業戶。我逆人群而上,徑直走到他麵前,狠狠地踩了他一腳。
  這曾經是我們最通常的見麵方式。而每當那時,他都會做呲牙裂嘴狀,對我大喊:“哎喲老婆,再來一腳?”
  然而這一次與眾不同。他隻是蹙著眉頭抬起頭,嘴巴張成了一個“O”對著我。
  “是你?”
  他詫異,我大笑。
  “你回來了?”他打斷了我的笑,抬手看了看他黑乎乎的電子表。我估計他啥也沒看到,隻為掩飾他的心慌。
  在北京曆練多時,再遇到米礫這種級別的男生,我簡直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搞定他。
  今晚夜風很涼,高三放學的學生這個時候已經幾乎散盡。我四下張望,沒有看到那個姓莫的妞。她一身病,沒準此時又在家裏休息。看來我來得真不巧。不過當然,來看看我當年的粉絲,也是一件重要的事嘛。
  他看看我身後,問我說:“你找人嗎?”
  我點點頭。
  “我想你要找的人已經畢業了。”他說,“我們現在都高三了。”
  我當然知道他說的是誰,我很高興過了這麽久,他依然願意為我吃醋。於是我得意地笑起來,對他說:“米礫啊,你還是這麽可愛。你想不想我呢?”
  他回出一句讓我差點沒暈倒的話:“你是回來參加高考的嗎?”
  “當然,不是。”我說,“我是回來看你的。”
  他顯然不信。
  私下講,我覺得他應該對我的歸來表示出更大的激動,但是他沒有,這讓我多多少少有些些無法控製的失望。我自我解嘲地認為,興許是別離的時間太長,他對我的突然出現有些不適應,興許等適應了,他就會放開了。
  於是我對他說:“好久不見,怎麽樣,去‘算了’喝兩杯?”
  “不了。”他說,“明天還有考試。再說那地方,我很久不去了。”
  “考你個頭!”我一腳踹翻了他的自行車,他連忙扶起來,我又踹翻。他忽然大吼一聲:“有病啊你。”我嚇了一跳,沒想到他居然敢這樣對我說話!
  我立刻站起身,用最無敵的撅著嘴的表情看著他,一雙水汪汪的眼睛仿佛在說話。
  果然,我的“老情人”米礫同學被我震住了。他眨巴著眼睛囁嚅:“我要回家了。”
  在我麵前提“家”這個字,他簡直就是找死。
  我把我的行李拎起來,放在米礫的後車座上,下命令說:“要麽帶我去‘算了’,要麽帶我去你家。”
  米礫看了我足足五分鍾,說了一句讓我寒心無比的話:“你去‘算了’吧。”
  就連米礫這樣的男人都會變心,阿布卻還是對他的莫莫死心塌地。
  這個世界,有什麽道理?
  我的心在刹那間寸寸成灰,拎著包,義無反顧地撇下米礫,往我家的方向走去。
  偌大的北京城容不下我,就連老家,也沒有屬於我的地方。我異常傷感,旅途的勞頓忽然在這一刻襲擊我身。我回來到底是幹什麽的?我還真把自己當雷鋒了麽?我疲憊非常,一步拖著三步走,腦子也開始不聽使喚——我想回家。
  米礫過來追我,他像頭牛一樣的悶聲說:“你的包很重吧,放上來,我送你回家。”
  還算他有丁點兒良心!
  “莫醒醒在哪?”我放棄勾引他的決心,坐上了他的車後座,冷漠地問。
  “你找她作什麽?”他吃驚。
  “我要跟她談戀愛。”我偏偏不讓他好過,搖頭晃腦地說。
  “胡扯!”他罵我。
  “怎麽,米砂可以,我就不可以麽?你別忘了,我們都是女人~~~~~~~~~”
  “你還是那麽能鬧。”他歎息一聲。這聲歎息把我的心都搞軟了,你還是那麽能鬧,這句話裏深含的曖昧意味,我想隻有我能懂得的吧。
  “不鬧了。”我從他車上跳下來,“莫醒醒是不是沒上學,你能陪我去她家找她嗎,我找她真的有急事。”
  他看著我,過了半天才吐出一句話:“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莫醒醒早就不在了。”
  什麽?
  天,什麽叫不在了???
  莫醒醒不在了。這是個事實。
  我站在她家門口,敲了五分鍾的門,裏麵一點反應都沒有。等我下樓,發現剛剛送我過來的米礫還在,推著那輛笨自行車,一臉不屑地對我說:“我都說不在了,你非不信。”
  關於這個“不在了”的傳說,有N多種。其一最離奇,據說她好幾天沒吃東西,有一天忽然去買了十斤包子,三下五除二地給吃下去,給活活撐死了;其二是說她父母雙亡,被一個華僑領養,帶到阿拉伯去當酋長女兒了。其三,聽說有人在一所小鎮的街上遇到過她,說她穿著一身天藍色製服,坐在天鵝電影院門口檢票……
  “有沒有人說她去了火星?”我站在莫醒醒家的樓下,盯著她家漆黑的窗戶,把半杯可樂捏在手心裏,死咬著吸管問米礫。
  “有。”他說。
  “誰?”
  “你。”
  頓了頓見我沒有反應,他又說:“不過話又說回來了,關於你的傳說也很多,我們天中是專出傳奇人物的地方。”
  “怎麽個說法?”老實說,對於這個話題,我還是有半點興趣的。
  “說你……混得很慘。”
  “怎麽個慘法?”我故做鎮靜,心卻跳得越來越快,天下看來真的沒有不透風的牆。
  米礫壓低了嗓子:“他們說你拍A片去了。”
  我把眼睛眯起來,踮了腳尖,靠近他的臉問:“你信嗎?”
  他把身子往後挪一些些,用很弱的聲音答:“我不……”
  “很好。”我說,說完,我從他的自行車後拿起我的大包,揮揮手,跟他大聲說:“撒優啦啦撒優啦啦。”
  他騎著車跟上來:“喂,能告訴我你找莫醒醒幹嘛嗎?難道你專程回來,就是為了找莫醒醒的嗎?”
  看來好奇心真是人人都有。我朝他詭秘地一笑:“有個A片適合她,我介紹她去!想賺點中介費。”
  “你不說真話,我不替你想辦法。”他說完,腿一蹬,車子已經騎出去老遠,我大喊一聲:“站住!”
  他居然敢不理我,騎得飛快。
  我把包用力扔到地上,“哎喲”一聲,佯裝摔倒。他果然中計,很快折回,跳下車問我:“怎麽樣,你有事沒事?”
  不知道是不是很久都沒聽過有人這麽關心地跟我說話了,總之在他關切的聲音裏,我的眼淚忽然就下來了。於是我的腳真的忽然變得很疼,好像真的摔著了一樣,疼得我站也站不起身來.
  “你還是那麽容易出狀況。”他歎息,彎下腰,遞過來一張紙巾,對我說:“來,擦擦!”
  我沒去接,而是淚眼朦朧地看著他問:“你是不是完全忘了我了?”
  “怎麽會?”他說,“我常常想起。”
  “想什麽?”我不依不撓。
  “起來吧!”他大聲說,一邊說一邊伸手用力將我從地上拉起來,明目張膽地回避我的問題。我不依,裝痛順勢靠在他的身上,他卻輕輕地推開我。我又靠過去,他又推,稍用了一些力。我扭過臉,用力把眼淚往他衣袖上蹭,他躲避不及,終於苦著臉說:“蔣藍,你到底要幹嘛?”
  “替我想辦法。”我說,“找到莫醒醒。”
  “你找她幹嘛?”
  我朝他板臉:“你不問要死人嗎?”
  “好吧。”他說,“我幫你打個電話。”說完,他掏出手機,站到路邊去。過了好半天,他走回來,朝我搖搖頭說:“米二可能在考試,關機了。要不你先回家,我晚些打電話給你。”
  “我沒家了。”我說。
  他吃驚地看著我。
  “我不想回家。”我說,“我不想我媽知道我回來了。”
  “你到底怎麽了,出什麽事了?”他問我。
  “沒什麽。”我說,“你走吧,別管我了。”
  他還是追上來:“這麽晚了,那你去哪兒?”
  “不知道。”我說。
  他咬了咬牙:“要不你去我家住一宿。我爸出差了,米二在學校,她說這個月要到月底才能回家。”
  “你不怕嗎?”我問他。
  “怕啊。”他說,“怎麽不怕?”
  “怕什麽?”
  “去不去?!”他朝著我大吼,記憶中的米礫就這樣,隻有把他逼急了他才能有這麽點芝麻大的勇氣。而我已經靈活地跳上他自行車的後座。這裏秋天的夜雖然沒有北京寒泠,卻也透著絲絲的涼意,我一隻手挽著我的大包,一隻手毫不客氣又若無其事地環抱著米礫的腰,把頭不客氣地放在他的後背上。這個傻孩子,他好像挺直了背,有點緊張。高三的苦讀好像讓他變得更瘦弱和遲鈍,我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給我的那一個吻,在校園的假山後,他傻頭傻腦臉紅脖子粗的愣樣子。這個孩子,他是愛過我的。隻可惜那個時候的我,壓根就不懂得什麽是愛情。當然現在的我,也完全不懂。不過其實我並不相信愛情,即使愛情真的存在,它有那麽實在嗎?有名車實在嗎?有別墅實在嗎?有自己愛自己這麽實在嗎?如果它不實在,那那些傻X們追求到底,到底又追求個啥呢?所以,所謂的路理王子也好,什麽阿布米礫也好,都不過是一場場我路過的戲,導演它的是虛榮。
  我是一個虛榮的人,這是我致命的弱點。我非常明白,但我改不了。
  米礫的家依然那麽豪華寬敞,米砂的白色三角鋼琴在客廳的角落發出奢華的光茫。我好像已經很久沒碰過鋼琴了,不知不覺中我的手指跟香煙和酒杯變得更加親密。也是在不知不覺中,我從天堂墮落到塵世間,為了把那些不真實的夢想變做現實苦苦掙紮營役。你瞧,我的同齡人都是有家可居有人會寵的孩子,而我早已不是。
  不過,難能可貴的是,我深諳這是我自己的選擇,怨不得任何人。所以,心態還算平和。
  “坐吧。”米礫招呼我,“你餓不餓,我給你弄點吃的?”
  “你?”我不相信。
  他摸摸後腦勺:“我的意思是說在冰箱裏找一點吃的,有什麽吃什麽。”說完,他折進了廚房。我餓倒不是餓,渴是真的渴了。於是我自己到飲水機旁倒了一杯水喝,那飲水機很怪,我琢磨了半天才弄出水來。一杯水剛下肚,米礫從廚房出來了,他一隻手端著兩個盤子,像飯店裏跑堂的,每個盤子裏放著一些炒飯和小菜,大聲對我說:“我熱過了,來一點?”
  我搖搖頭。
  “你還在減肥嗎?”他在沙發上坐下說,“老減對身體不好,你又瘦了。”
  我坐到他身邊,看著他狼吞虎咽,一盤炒飯在瞬間被他消滅得精光。然後他敲著盤子邊悶聲悶氣地問我說:“你真的不吃嗎?”
  “我想喝粥。”我說。
  真的忽然很懷念我老媽做的小米粥,每次周末晚上回到家裏,美美地喝上一大碗,然後倒頭就睡。那種滋味已經過去很久不曾有過了,想起來,恍若前世。我隻不過十八九歲,居然就像個老太一樣有舊可懷,讓我不服自己也不行。
  “可是,李姨隻留了蛋炒飯。”他說。
  “誰是李姨,你的繼母?”
  “胡扯!”他說,“我家鍾點工。”
  哦,他家還有鍾點工。有三角鋼琴,有我搞半天才弄出水來喝的飲水機……我早知道米礫是個公子哥,一雙球鞋也值好幾千,要是我不去什麽勞什子首都,呆在天中,他未必不一直都是我愛的俘虜,然後我嫁給他,然後我掠奪他的萬貫家產,然後我把米砂也趕出家門……
  “你在想什麽呢?”他打斷我的想入非非,打個大大的哈欠說,“我困了,我要洗洗睡了,你今晚就睡一樓,我家客房。要是不困,看會兒電視也行,一切自便。不過明天中午前你得離開,我老爹會回來。”
  “我跟你一起不好嗎?”我指指樓上,故意逗他。
  他瞪大眼睛看著我,慢悠悠地吐出一句話:“我早不玩那一套了。”
  “哪一套?”我問他。
  “早戀。”他說。
  我差點沒把喝下去的一杯水給全吐出來。
  本來在我的想像中,我以為,這會是一個稍許有些浪漫的夜晚。我,一個浪跡天涯的女俠士,和我的某個依舊小朋友一般智商的舊粉絲,相逢在這樣一個孤單的秋夜。如果他家的二樓有足夠大的露台的話,興許我們可以肩並肩坐在一起,看著滿天繁星,在這種奢華的寂寞中,呷幾口紅酒,品一品人生。待到微醉之後,他便開始用羨慕的眼神看著我,問我:“這幾年,你在外過得如何?”然後,我就可以微微一笑,優雅地踱到露台前,兩手抱臂,作獨孤求敗狀,給他吹噓一下我孤身行天涯的種種精彩故事。當然,這些故事可以是真,也可以是假的。再然後,他一定會睜大了他那雙充滿純潔的欽佩和複雜的崇拜的眼睛看著我,深情地對我說:“蔣藍,你真牛逼。”
  然而遺憾的是,事實與想像總是要了命的背道而馳。就在端起我的杯子,想要指使米礫再去給我倒杯水喝的時候,外麵隱約傳來了汽車馬達的轟鳴聲,隻見米礫就倏忽站了起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跑到門口,手搭涼棚,外加身子還扭了兩扭——仿佛在監測敵情,接著他果斷地拎起我放在門邊的藍色高跟鞋,轉身嚴肅地對我喊:“跑!”
  我還沒明白過來,他已經一邊把高跟鞋藏在他的巨大T恤裏,一邊小跑過來,拉著我的胳膊就往他家書房裏衝。
  我靠!發生了什麽事?
  米礫表現得太專業了,一看就是經常進行緊急演練:隻見他一隻手捂住我的嘴,一隻手捂住自己裝進一雙高跟鞋的腹部,不過短短幾秒,我們已經衝進客房,他迅速帶上門,在我耳邊輕喘著氣說:“我爸回來了!”
  啊?
  看得出來,他是相當的緊張。不過他盡量地克製著,不想在我麵前顯得太丟人。隻見他把我的高跟鞋拿出來,得意地在我麵前晃了一晃。我當然明白他的意思,是要我誇他的聰明伶俐。可是我並沒有讓他如願,我隻是指了指外麵,然後比用他的聲音更小的聲音說道:“我的包……”
  是的,我的包還在外麵的沙發上。
  那是一個明顯的女包,如果被打開,裏麵會有很多女性的專用品,甚至有一張獨一無二的身份證。上麵的照片好看不好看先不提,比起一雙高跟鞋來,它更像一顆可怕的無法拆除的定時炸彈。
  米礫想推門出去,然而,已經來不及了。——因為就在這時,我聽到了米礫家的電動門緩緩升起的聲音。米礫的喉嚨裏發出一聲低低的吼聲,好像一匹剛剛放出柵欄的鬥牛,就等著那匹致命的紅布出現!空氣中傳遞著肅殺的氣氛,我被他嚴重感染到了,緊張得全身汗毛都豎了起來。然後,他一把捂住了我的嘴!
  我不得不為他的智商默哀三分鍾。我靠!捂我的嘴幹嘛?我又沒打算叫,我隻是因為驚訝而張大了嘴而已,可米礫不理會我的掙紮,反而捂的更加賣力,幾乎要把拳頭塞進我的嘴巴裏去。
  我隻能被動放棄。
  最讓我不能忍受的是,一切都沒有結束。客房裏有張小小的床,他二話不說,按住我的肩膀把我往下拽,要讓我鑽床底!在北京再苦再累,我也沒睡過床底!可我知道現在到了這份上,米礫渾身抖得像篩糠,如果我要是誓死不從,我真怕他全身的骨骼都會抖散架。從人道主義出發,我屈從了他的鬼主意。
  不知道是覺得把我一個人扔在床底不夠安全也不夠情意,還是他自己本來就沒有呆在外麵的勇氣,不一會,米礫也跟著爬了進來,當然,和他一起的還有一直被他抱在懷裏的我的那雙藍色高跟鞋。
  然而就在這時,鬼使神差的事情發生了,不知道是不是風的緣故,客房本來被米礫關好的門卻吱吱呀呀地自己開了!
  我望了望身邊的米礫,因為沒有開燈的房間裏太黑,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隻能依稀看到兩隻發亮的眼珠,感受到他粗重而小心的鼻息。這情形,真是想讓人覺得不刺激都難。
  雖然早就耳聞過米礫的父親米老爺的粗暴脾氣,但不是親身經曆,我還真不知道原來這個世界上有兒子怕父親怕得這麽厲害的,就在我心裏對米礫表示著深深的同情的時候,客廳裏傳來了爭吵聲:
  “我隻跟你說一次,以後不許你再跟他在一起,聽到沒有?”
  “你居然跟蹤我,我對你很失望。”我聽得出,這是米砂的聲音。
  “我對你更失望,就要高考了,連米礫都知道拚命了,你卻成天整這些烏七八糟的東西,米砂,你到底想怎麽樣?”
  “我沒想怎麽樣!”米砂回了這句嘴就沉默了。過了好一會兒,才又傳出她委屈的聲音,“我都跟你解釋過了,他不過是幫我補習……”
  “補習?補習還是偷襲?路走得好好的,沒事幹嘛還拍一下你的頭?”
  “你說什麽呀!”米砂喊起來,“有你想像的那麽肮髒嗎?”
  我明白了!這是米砂和米砂的爸爸在吵架,憑著我豐富的想象力,我完全可以料定這件事情的始末——一定是米砂和某個男生正約會得投入,忽然一束強烈的燈光照在了他們彼此含情脈脈的臉上,一陣急促的喇叭鳴聲將米砂和她的小男朋友從美麗的愛情世界裏喚回了現實。那個保命要緊的臭小子見狀不妙,撇下米砂就跑!這樣想著,我對米砂的一股敬佩之情油然而生:這小妮子就是有膽力,明明自己理虧,還敢如此頂撞他爸!和膽小鬼米礫比起來,她簡直就是女中豪傑!如此想來,我當年一直敗給她也沒什麽丟人的!
  或許臉皮仍然不夠厚才是我一直不能走紅的原因。
  說在此時,在我身邊的米礫好像渾然忘卻了自己的危險,而是忽然幹笑一聲,用氣息自言自語道:“米二這個情種……”語氣說不上是歎息還是羨慕。
  米老爺又說話了:“行,你不肮髒,你純潔。可是有一點我就是想不明白,你為什麽不喜歡正常人,偏偏喜歡一個瘸子!”
  “瘸子怎麽了?瘸子跟純潔有什麽關係!”
  “我絕對不允許你跟一個殘疾人有什麽瓜葛!”
  “你——變態!”
  “米砂!”米砂的爸爸急了,“你注意你的素質,我是你父親。”
  “我沒素質!”米砂哭了,“因為我爸沒教過我!”
  父女倆激戰正酣,那邊米礫又忘我了,忽然嘿嘿地傻笑起來,手還順便捶了一下地板,好像在為米砂的精彩演說而叫好鼓勵。我一隻手摸索了很久才勉強找到他的嘴並捂住,他好像隻脫了韁的小驢子,正欲撒歡,又被拉住了韁繩,喉嚨裏掙紮了幾下才勉強刹住笑。
  “你要再不跟他分手,就在家好好反省幾天,反省好了再去上學,不然我看你也不用參加什麽高考了。”
  “就不分!”米砂很堅決地說。
  客廳裏變得死一樣的沉寂。又過了好一會兒,米砂的聲音忽然堅定地傳來:“你聽好了,不僅不分,我還要——嫁給他——”
  米砂的話音剛落,一聲巨響傳來。不知道米老爺把什麽東西給砸了。
  此時,米礫的全身忽然玩命的抖動起來,我是根據周圍空氣的震動判斷的。再接下去,我估計他就是爆發性地笑出來了。害怕暴露目標,我一急,也顧不上許多,兩隻手一起出動,可是周圍太黑,找不到他的臉,更別提捂住他的嘴,隻能在他臉上亂抓一氣,可是一切已經晚了——他以一種快要岔氣的幹澀的笑聲打破了這種沉默,伴隨著他的笑聲,還有尖叫:“幹什麽,疼死了,啊!——”
  腳步聲迅速向我們所在的房間挪來。我絕望地放開米礫的臉,收起了我引以為豪的鬼魅派長指甲,開始拚命往床外掙紮。
  米礫也不例外,他仍舊像抱著一個炸藥包一樣死死地抱著我的高跟鞋,匍匐著半個身子探到了床外。
  此時,忽然,燈光,豁亮。
  剛才在我腦海中被幻想了無數次的捉奸場景真的成為了現實,隻不過主角換成了米礫和我。
  米礫仍然一隻手懷抱著我的高跟鞋,另一隻手撐著地板,像一條發情的響尾蛇一樣昂起半個身子,同時抬起他滿是抓痕的臉,對著瞠目結舌的他爸和米砂,用一種狼嚎般無比淒慘而追悔的嗓音嘶喊道:
  “一場——誤會啊!”
  全部都是灰色的,深深的灰色。
  深深的灰色的天空,深深的灰色的學校建築,深深的灰色的教室連廊,深深的灰色的鉛筆素描,深深的灰色的我的毛衣。
  可當我沉浸在那幅素描作業裏的時候,老師忽然走到窗前,一把拉開了美術教室裏唯一一層帷幕似的咖啡色大窗簾。陽光匆匆傾瀉在蒼白紙張上。於是畫裏鬈發老人的皮膚和毛發,便迅速被鍍上了一層釉質般的金。
  我這才悚然驚覺,這是個晴天。
  古怪的是,他的眼睛,仍然是深深的灰色,灰得叫人一看,便要沉進去。
  我在畫的右下角輕輕簽上我的名字:Sandglass,然後走出了教室。
  這是北京的秋天,我的大一,我一直想要剪掉的長發,我在沉睡中渴望變得安穩的呼吸,我發誓不碰的回憶,還有愛情。
  對不起,請不要再來參觀我,因為我早已經不是原來的那個我。選自莫醒醒的博客——《我一直在睡》
  仿佛是中了某種咒,每天清晨七點,我會準時醒來。
  有時候我想強迫自己多睡一會兒,但閉上眼睛,頭就會痛。幻覺和我的胃口一樣奇怪,你想它來的時候它偏偏不來,你欲趕走它時它卻無處不在。我常常想,人的一生是可以被切成很多很多塊的,像小說某個重新開始的章節,雖然還是一樣的主人公,但瞬間就換了新的天地,不必再提從前一句。這樣的人生,充滿玄機,有讓人躍躍欲試的渴望。隻可惜這種玄機和渴望都不是我的興趣所在,我更希望自己像很多正常的孩子一樣安穩長大,沒有風吹,沒有草動,平凡如一,才是幸運。
  是的,我從不懷疑也不躲避這一點,我不正常。當然,我也就完全談不上幸運。
  從白然離開我的那一天,我就深諳:命運的小船隨時可能會傾覆,及時抓住一顆稻草,是我不得不掌握的本事。
  江辛就是我的稻草之一。
  很多時候,我都不知道該如何來形容這一個人,就像這一天,他突然出現在校園的操場上,早晨八點半的陽光讓他顯得更加地挺拔威嚴。他走近我的時候我心裏最大的感覺竟是恐懼,我以為我已經可以離他遠一些,誰知道他還是可以隨時出現在我的視線裏。
  “醒醒。”他說,“我正要去找你。”
  “你怎麽來北京了?”我問他。
  “來辦點事。”他說,“走,我帶你去吃早飯。”
  我想跟他說我不餓。可是奇怪的是我不敢。以前對我爸我不是這樣的,我會跟他吵跟他鬧哪怕逼到最後兩敗俱傷也在所不惜。所以,我不知道到底是我變了,還是他就是比我爸更有威懾力,還是雖然他領養了我,可我們根本就不是父女,所以默默順從是我對他唯一的選擇呢?
  至少是表麵世上的順從。
  我低著頭跟著他往校門口走去。他微笑著問我:“想吃啥?”
  我說:“隨便。”
  他穿得真是考究,連皮鞋都是範思哲的。其實我很怕和他走在一起,這種感覺,很怪,猶如芒刺在背。如果現在外麵停了他的寶馬,那我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的坐台妹。我好不容易才按住心頭這些奇怪的想法,跟著他來到離學校不遠處的永和豆漿。
  他給我點了牛肉麵,還有一碗熱豆漿。北京的深秋,我已經穿高領毛衣和很厚的大衣,他吩咐我說:“大衣脫掉,快吃!”
  他跟我說話總是這樣,沒有問句,永遠像感歎號在結尾。我承認我有不良的心態,常常揣測白然和他在一起的樣子,她一定被他欺負哭過。他是如此強勢,和他生活過的這一年多裏,我無時無刻不深有感觸。
  記憶最深刻的是那一次我犯病,從醫院出來後,我賴在街旁最後一個路燈下,緊緊的抱著燈柱不肯回家。我哭著對他說我有病讓我去死,那晚淩晨十二點,南京的天空飄著多年罕見的大雪,路燈把積雪照得透亮,他抓住我的雙手,把我拎起來,重重地扔到他的車上。我要往車下爬,他用安全帶綁住我,腳狠命一踩油門,一路發飆,一直把我帶到隨家倉門口。

  莫醒醒

  南京人知道隨家倉,那是治療精神病人的地方。
  他把車燈打開,指著大門對我說:“下去還是回家?我給你五秒鍾做決定。”
  我的手已經握到車的門把。
  “他們不會給你吃,你餓了,就啃牆壁上的灰。”他一定是在嚇我,但當時我卻覺得他沒有開玩笑,他的眼睛好像有一股懾人的光,嚇得我緊緊閉上雙眼,在座位上動也不敢動。
  最後,我乖乖地跟他回了家。
  後來他不再相信醫院,請了心理醫生來家裏給我治療,那是個很溫和的女醫生,簡直就不像醫生,她不穿白大褂,每次到我家穿得都像是在進行時裝表演,除了一些維C片,她也不讓我吃藥,隻是陪我聊天,聽歌,甚至幫我做很難的數學試卷。我一直覺得那醫生迷戀他,因為他坐在屋角的沙發不說話的時候,醫生就會偷偷拿眼睛瞄他。後來醫生不再來了,他就用他自創的,聞所未聞的花香療法替我治病。他買來一屋子的花,把我關在裏麵,要我閉上眼睛想像一個嶄新的世界。再再後來,他又請了老師來教我畫畫,要我把我腦子裏的新世界畫出來。不過這點他倒從不逼我,他隻要求我畫到暢快為止,可我卻像著了迷,越來越迷上了畫畫,並且越畫越好,連老師都嘖嘖稱奇,說我天賦驚人。其實我知道,老師是拍他馬屁,哪有18歲仍有藝術天賦的學生?我隻是很用功而已。
  畫畫讓我忘掉一些東西,那簡直是一定的。
  有時候他逼我喝一種味道特別苦的中藥,喝了就想吐,吐得全身虛脫,但吐完之後胃口卻奇怪地好起來。他很滿意地看著我吃下一大碗飯,還有他做的紅燒魚。吃完後我收拾碗筷到廚房裏洗,他開了IPOD的白色音箱聽蔡琴的歌:“忘不了,忘不了,忘不了你的笑,忘不了你的好……”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懷念白然,關於白然的事,我從沒提過也從不敢在他麵前提起。我隻知道我一次一次在他麵前屈服,卻也一次一次不得不承認,他的方法,比那些從醫院裏拿回來的冰冷液體片劑要有用得多。
  若沒有他,我更沒有可能考得上美院的服裝設計係。
  人生的前十八年裏,我從未想過我的人生會跟“服裝設計”這個詞聯係在一起。那些小閣樓裏羞澀的布片和線頭,不過是晦澀青春的一種宣泄和逃避。
  可是我考上了,他找來全南京輔導高考最厲害的老師替我補習,每堂課花掉他幾百塊錢。我沒有跟他說過謝謝,他反而謝謝我聰明,說我沒有讓他的錢白花。
  很奇怪,不是嗎?
  “學的專業有用麽,什麽時候能替我設計一套衣服?”他打斷我的沉思。
  “什麽時候也不能。”我說,“因為你不會看得上。”
  “什麽話!”他笑,忽然又說:“中午我去接機,你可願意陪我?”
  “接誰?”我問。
  “兒子。”他說,“跟他媽在國外五年了,不知道為何,我有點怕一個人跟他見麵。”
  我很吃驚,早知道他跟他夫人離婚,也知道他有個兒子在國外,卻是第一次從他口中聽到一個“怕”字。簡直就不是他的風格。
  “好的。”我說。
  居然這麽爽快就答應他,簡直也不是我的風格。
  他有些高興地從我碗裏夾了一塊牛肉過去,然後說:“你少吃點肉,女生都以減肥為春秋大業。”
  我倒是想吃胖,可惜從來沒有成功過。我私下認為,這隻是他努力想要表達我的他之間親近的一種方式。不過我真的很難去親近他,縱使在高三苦讀的那些日子,他堅持不讓我住校,每天用車接我放學,然後親自下廚,替我做各種各樣好吃的菜。同班的學生都當我是公主,隻有我自己知道自己是美麗世界裏的孤兒,一無所有,傷痕累累卻還要強顏歡笑。
  不是我不想親近他,而是他對我來說,其實是仇人加陌生人。
  我無法忘掉那張照片上的“天涯海角”,無法忘掉是他讓白然魂不守舍地死去,無法忘掉他要她離婚,無法忘掉我的命運都是因為他而變成這樣坎坷。我恨他,更恨自己常常忘掉恨他,所以,離開他到北京讀大學的時候,我更多的是輕鬆。
  白然寫給他的那些些信,一封一封,都如刺青般刻在我的腦子裏,雖屬於上一代卻依然和我息息相關的用刀刮也刮不掉的頑固的愛恨情仇。
  是白然安排我到他身邊的吧,折磨他,讓他愧疚不安,讓他一輩子也無法忘掉自己犯下的罪行,白然,是嗎,是的嗎?
  北京機場人來人往,由加拿大飛來的航班晚點,我和他站在那裏等。他不說話,表情看上去一如既往的不可捉摸。我當然也不會說話,我們枯站了一刻鍾,他看看手表,招呼我說:“走,去喝點茶。”
  機場的普洱價格貴得離譜,味道倒還尚可。他點了雪茄抽,被人製止,於是聽話地掐掉。我能感覺他內心的起伏。不知道父子相見,會不會抱頭痛哭?他一定要帶上我,估計是有個外人,好懂得控製自己的感情。如果我還能見到我的父親……想到這裏,我眼眶忽然有些泛紅,於是低下頭裝做品茶。
  “我不是個稱職的父親。”他說。
  我很怕他再繼續說下去,怕他會提到白然,因為白然,所以傷害某某某,於是我把IPOD拿出來聽,他跟我做個手勢,告訴我他將到外麵去抽煙。我忽然煙癮也有些上來了,其實我很少抽,但確實學會了抽。我通常抽女煙,因為它甜絲絲的薄荷味道。每當我食欲特別旺盛時,我對薄荷味道的迷戀甚至讓我想吞食下整根香煙,好在我已經學會能控製自己。有多久沒犯病了呢,久得讓我自己都不敢相信了。我把手伸進包裏,沒摸到煙,倒是摸到了爸爸的一隻手表,離開家時我什麽都沒有帶走,除了它,它是我連接過去唯一的通道和證明。這塊表爸爸帶了很多年,上麵有他的特殊的氣息的味道。我將它取出來,帶在手腕上,為防止大大的表帶滑出來,我把毛衣往下拉了拉,這樣,便沒有人看得見。
  除卻它,我幾乎丟失了所有曾經的記憶。
  或者我用詞不當,應該不是丟失,而是膽小的我不敢再麵對的一切。所以我選擇跟江辛走,那是我唯一生還的希望,否則,走到哪裏都是死路一條。
  他給了我新生,可我還是恨他,他容忍我的恨興許是想還欠白然的債。不知道為什麽,我總是在給自己投靠江辛這件事找尋種種“借口”,可越是這樣做我越心慌。因為其實連我自己都不清楚,我跟他走究竟是因為我已經無助到走投無路,還是因為內心湧動的複仇血液的暗示。
  複仇這兩個字是我心裏時暗時明的火星,從那個冬天的11月29號,爸爸的生日,我發現那個秘密之後,它就一直躍躍欲試地燃燒,隨時準備以燎原之勢毀滅一切。
  人生就是這麽怪,反反複複,忙忙碌碌,誰也不知道究竟最後是為了誰。
  一小時後我終於見到他兒子。老實說,我沒想到他兒子個子那麽高,而且,身形麵孔都跟他極為相似,我隻看了他一眼,便沒有再多看。他拖著一個很大的行李箱出來,長途的旅行讓他的臉色顯得有些暗沉。他走近,很輕地叫了他一聲爸爸。
  並沒有我想像中熱烈的擁抱和眼淚。
  他把我推上前,開始他的介紹:“這是醒醒,在中央美術學院學服裝設計。這是我兒子江愛笛生,他學攝影,在加拿大一家雜誌社工作。”
  江愛笛生,有這麽奇怪的名字麽?
  但很快我發現江愛笛生先生本人比他的名字還要奇怪得多,他隻是看了我一眼,嘴角牽動算是勉強微笑了一下,就拖著他大箱子大踏步往前走了。
  “我來替你拿吧。”江辛跟上去說。
  “我自己就可以了。”江愛笛生用責備的語氣對他說,“爸,我都說了,公司會有車來接,你還專程從南京來,累不累啊?”
  “你忘了我告訴過你我北京也有家了,”他說,“晚上一起吃飯?”
  “我也想,可是我約了朋友,還有些事要急著處理。”江愛笛生看看表說,“這樣吧,你們先在家等我,時間允許的話我一定去。”
  我很多餘地跟在後麵,自覺地放慢了腳步。機場人來人往,他們父子再說什麽我已經聽不見,江愛笛生很快被一個很時尚的女人接走,她和他不僅有擁抱,我還看到他輕輕地吻了她的麵頰。
  他真正笑起來,簡直就是江辛的翻版。
  江辛幫著他把行李放著後備箱,一直看著車開走,他失落的樣子讓我心裏擁起一種說不出的快活感,我覺得我等這種感覺已經有很長時間了,我更覺得,他是故意帶我來,要給我這種感覺的。他是要告訴我,他也和白然一樣,為那份放縱的愛一直在買單。
  這麽一想,我差不多就要為他的處心積慮而出離憤怒了。
  這是離我們學校不算遠的一處公寓,頂層,十九樓。整個房子不大,兩室一廳,約摸也就七八十平米,但顯得很精致。
  這應該是江辛為江愛笛生(這個名字怎麽這麽別扭)安排的住所。以前我並不知道他在北京有這個家。他如此用力地補償別人卻未必領情,不知道他心裏到底是做何感想。但是我發現我在心裏還是有些小小地嫉妒那個冷傲的江愛笛生,嫉妒他在國外受良好的教育,有一份體麵的工作,還有一個替他安排好一切的老爸,比起我來,他幸運很多。
  “醒醒,你過來。”江辛站在陽台上招呼我。我走過去,驚訝地發現那裏竟有一個小小的樓梯。像上看去,好像別有洞天的樣子。
  雖然不似記憶裏那個泛著楓葉色光芒的樓梯一樣老舊,但我的眼睛還是好似被針尖輕輕刺痛了一下恍惚。
  我數了數台階,居然也是9級。
  “我們上去看看。”江辛說完,徑自彎腰上了樓,我跟著他上去,待他扭開門把,我們走了進去,才發現這裏竟果然是一個小小的閣樓,如記憶裏那個紗籠般庇護我的小小處所一模一樣,但空間更大,並且,窗子是開在屋頂的流行式樣。我第一眼看到,便深深的喜歡上了。而那張床,分明就是我的,隻是換了新的床單,還有那書櫥,那鞋架,甚至——我的縫紉機。
  它們怎麽會統統跑到這裏來了!
  更叫人驚訝的是,當我坐在那張熟悉的床上時,我忽然看到了擺在枕頭旁的沙漏!
  一年未見,它仍然通體洋溢著柔和的光澤,像曾經停留在我身上的某個眼神。那個我最親密無間的友人,她其實一直就住在我心裏,從來沒有離開過。
  我如被雷擊,摔開那個沙漏,驚訝地退後。
  “你怎麽了,醒醒?”他說,“不喜歡是嗎?”
  “你從哪裏弄來這些東西?”我恍惚地問。
  “當然是你家。”他笑著說:“我請許老師幫忙,從老家運過來的,當初買這個房子,就是看中這個閣樓,我想你會喜歡的吧。”
  我失聲尖叫:“你告訴她我在北京?你答應過我什麽?”
  “別激動,醒醒。”他走近我,“要相信,我什麽都沒有透露,我怎麽可能忘掉對你的承諾?”
  我的心仿佛一下子撞在一塊被曬的滾燙的石頭上,倏忽燙得失去知覺,想哭哭不出,隻覺得忽然生出一個又一個虛弱的水皰,讓我無法控製我自己。
  “你討厭!”我衝著他一麵大吼一麵往樓下衝,“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做很討厭,很討厭!”
  “醒醒。”他攔住我,“你要是不喜歡我可以把它們都弄走,我以為你會想家,所以才這樣。”
  我跌坐在地板上,捂住臉哭泣。
  我承認我失態,我也必須承認,我不能看到那個沙漏,它讓我崩潰。
  “你在這裏休息休息。”他說,“醒醒,我還是希望你勇敢地麵對過去,因為有過去的人,總比沒過去好。”說完,他退後一步,轉身下樓去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從地上慢慢地爬起來,走到床邊,重新握著那個常在我夢裏出現卻被我強迫著忘掉的沙漏。曾經有多少個夜晚,我用它抵住我發燒的胃,不許自己下樓去吃東西。曾經有多少次,我希望能再把它握到手裏,重溫過去的一切。可是當它真正出現在我麵前時,我卻無力承擔這份重逢帶給我的猝不及防的悲傷。
  冷靜些些後,我還是有些後悔跟他發火,他剛忍受完兒子的冷淡,又要承受我這個養女的不知好歹。誰給過他體諒呢?從買房,到裝修,再到把那些家具一一運來,不知道他完成這一切,花了多少時間?或許在我剛拿到錄取通知書的時候,或許在我告訴他我決定報考中央美院的那時候,甚至更早以前,他已經在偷偷籌備著,籌備著在這裏給我一個一模一樣的家,就像宮崎峻的漫畫裏那個會自己飛翔的城堡一樣?他知道我想家嗎?他知道我想念我的小閣樓嗎?他知道我所有說不出口的秘密嗎?他怎麽連我無數次夢中的沙漏都知道?哦,他一定什麽都知道,不是嗎?
  我的仇人,他這麽寵我,我該怎麽辦才好?
  我拿起我水晶般的沙漏對著最後一縷從天窗下瀉下的陽光,不知道在那裏呆坐了多久,直到我聽到相機的咯嚓聲。
  我本能地用沙漏擋住了自己的臉,沒想到他還在拍。
  我更沒想到,拍照的人竟是江愛笛生,他是什麽時候來的?
  “別動!”他走上前,把我的拿著沙漏的手再次舉高,並飛快地退到門邊,“對,就這樣,讓我替你拍幾張。”
  言語間,已經聽他咯嚓咯嚓又按下了無數次快門。
  我把沙漏放在地上,從地板上跳起來,要去搶他的相機。
  “別搶!”他的語氣和他父親一樣地霸道,“讓我給你看,你再決定刪不刪!”
  他端著他的相機,送到我眼前。的確,閣樓天窗裏傾瀉而出的黃昏日光在他的鏡頭下美得不可思議,我手裏的沙漏更是變成了仿佛鑽石般剔透光明,而我臉的輪廓也在這種奇異光線下變得格外的清晰分明,好像都不再是我。
  攝影真是個奇怪的玩藝!
  “挺好。”他津津有味地看著屏幕說,“我爸的眼光一向不錯,你是他親女兒嗎?還是某個女人帶來的繼女?”
  看來他對他父親的狀況一無所知。但他這種口無遮攔的說話還是傷害了我,於是我反唇相譏說:“那你是他親兒子嗎?還是某個女人帶給他的養子呢?”
  “哈哈。”他笑,“牙尖嘴利的,這點倒是跟他像。”
  我不想再理他,把沙漏撿起來,放到我隨身帶的小包,站起身來下了樓,他很快也跟著我一起下來,不過他也沒理我,隻是搗鼓他的相機。搗鼓完了,他就自顧自泡了一杯茶,坐在我對麵的沙發上,像模像樣的喝起來。其實我也渴了,但他似乎沒打算關心同在一個屋簷下的我。是他沒在國外學會怎麽做一個紳士,還是所謂的攝影師都是這麽拽?我對他的印象壞上加壞,所以更加坐立不安。江辛也不知道去了哪裏。
  見我四下張望,江愛笛生說:“你是找老爹麽,他去樓下超市買點小蔥,他要露一手,燒魚給我們吃。”
  “我要回學校了。”我抓起我的包,冷冷地說:“麻煩你告訴他,我晚上有課,先走了。”
  “那他會失望的。”他走到廚房,拉開冰箱的門給我看說:“你看看他做足了準備,兒女同堂,我想他等這一天一定等了很久了。”
  有這麽惡毒的兒子嗎?
  “你閉嘴!”我大聲喝斷他。
  “我知道我是個不討人喜歡的人,可是我也沒想過要被誰喜歡。”江愛笛生坐回沙發,悠閑地品了一口茶說,“我早聽說過我老爹有個私生女,他把你如此張揚地帶到我麵前,我想你也應該明白是什麽意思,他老了,需要安全感,需要他的一切都被承認。我回國的時間也不長,也不想那麽殘忍,就依了他吧。不過我把話先說好,我這人演技一般,請你多擔待,要讓老人家欣慰,恐怕還是得靠你們女孩子家,你說對不對?”
  我真服了他,在國外呆這麽多年,居然還能順暢地講出這麽多一語雙關明嘲暗諷的中文句子。
  我背起我的包,正要大步走出去,卻看到門口正站著的是手裏拎著一小袋蔥的江辛。隔著一個防盜門的距離,他麵無表情,好像對剛才發生的一切什麽也不知曉,我好不容易控製住就要滾滾而下的眼淚,預備不顧一切往外衝,卻被打開門的他攔進屋裏。
  “吃完晚飯我送你回去。”還是那樣不容拒絕的語氣,門在他身後合上了,我竟然沒有勇氣去把它拉開。
  從前,拉開門,逃到另外一個地方去,留下一聲“砰”作為最嚴重的警告和叛逆,是我最擅長的本領。可我現在沒有施展的餘地。
  他回過頭對我說:“醒醒你跟我來,來廚房裏幫幫忙。”
  他一定看到了一切,可是他以無招勝有招,仿若什麽都沒有發生。要修煉多久的人,方能達到這樣的萬事不驚呢?
  “我還是第一次在這裏做飯吃。”他說,“會煮飯麽,你先把米淘上。”
  盡管心裏很不舒服,可是看著江愛笛生那一張比我還要不知好歹的黑臉,我又覺得我不應該在這時候離開,吃飯就吃飯唄,最好能把他喝的湯下點瀉藥,不給他點色彩瞧瞧,他還以為我會任他捏扁搓圓敗在一個所謂的“海龜”手上!
  那天的晚飯很豐盛。他的手藝還是那麽好,吃了數天學校飯菜的我胃口大開。他不停地替我們挾菜,滿意地看我們吃。
  江愛笛生說,“我媽一直念著你做的紅燒肉。”
  江辛笑:“等她回國,我做給她吃。”
  “這要看緣份了,”江愛笛生說,“您忘了?您傷她太深,她發誓永遠不回。”
  “嗬嗬。”江辛轉了話題,“你媽昨天跟我通電話,說你跟一個洋妞好上了?”
  “差不多吧。”江愛笛生說。
  “洋妞我就是看不慣,要娶就娶個正正經經的中國老婆。”他歎息,想不到他竟然這麽傳統。
  “我媽就比你開通。”江愛笛生說,“她還催我結婚呢。”
  江辛不高興地說:“你媽自己都變洋妞了,當然。”
  父子倆短兵相接,話裏有話,整場飯局最沉默的是我,一句話也沒說。江愛笛生先生偏偏愛惹事,轉頭問我說:“你母親大人呢?難道也被逼得遠走他國了?”
  “笛生!”江辛喝斥他,“住嘴!”
  我把碗放下,站起身來,努力微笑著問江愛笛生:“我想知道,如果遠走他國和命喪黃泉給你選的話,你會選哪一個?”
  江辛看著我,臉色突變。
  江愛笛生有些疑惑地盯著我,我知道他在反應我話裏的意思。
  “江先生。”我說,“如果你認為今天羞辱我可以替你母親找回點公道的話,我想告訴你,你實在是找錯了對象!”
  說完,我把麵前的碗輕輕一推,冷靜地說:“二位慢用,我先走一步!”
  沒有人追上來。
  我卻記得他最後的表情。
  那是他心碎的表情,也是他自找的心碎。
  所以對不起,我不會對任何人說對不起。我隻想保全我自己,保全我的自尊,白然的自尊,我父親的自尊。
  我希望七月十七,成為一個永遠的曆史。任何人敢要翻起它,就別怪我對他不客氣!
  十二月的第一個周末,我第二次見到江愛笛生。
  那天我正好出了一些小狀況,一是得了重感冒,咳嗽流鼻涕難受地要命。二是收到某男生的鮮花。那個男生是設計學院的,除卻少有的幾次大課我們一個教室之外,平時我跟他見麵的機會都很少。他不僅送我花,還給我老土的情書,上麵寫:莫醒醒同學,你超凡脫俗,讓我心之神往,晚上請你吃飯,賞臉請回電XXXX。
  我當然不會回電。下午的時候,我把手機關了,把頭蒙起來在宿舍裏睡大覺,期望能捂出一身汗,讓病快些好起來。那天我一反常態做美夢,我走入很大的花園,繁花盛開,一朵又一朵,花香迷人極了。天藍得不可思議,白雲一朵一朵地從天上掉下來,掉到我身上,讓我全身都覺得癢酥酥的,如此好夢沒料到居然被人擾醒,宿舍的門被人敲得震天響,我睡眼惺鬆地爬起來,發現是隔壁的一個女生,大聲對我說:“莫醒醒,樓下有人找!”
  我走出宿舍門,趴到陽台上看下去,居然看到了江愛笛生,他穿著牛仔配襯衣短夾克,還圍一條圍巾,背一個黑色的大包。像剛剛釣完魚回來。
  他怎麽來了?討債還是找罵?
  他朝我招手,那姿勢和感覺和江辛簡直如出一轍。
  我回到宿舍,強撐著換了衣服,到樓下的時候他已經候在大門邊,對我說:“有空嗎?想跟你聊聊。”
  我正燒得發暈,緋紅著一張臉答他:“繼續尋仇?”
  “那天的事,很抱歉。”他說,“是我不好,鬧了個不歡而散。”
  真不知道是撞了什麽邪,難道是被江辛逼來的?那天後我跟江辛隻通過一個電話,他告訴我往我卡上存了些錢,並說會在北京住一陣子,希望我有空能回家。
  我當然沒回去過,那是他跟他兒子江愛笛生的家,跟我沒什麽關係。
  “我是誠心的。”他說,“父親都跟我談過了,我了解了一切。”
  “好吧,”我說,“你的道歉我接受,沒事我就上去了。”
  “等等。”他拉住我,“你怎麽了,是不是在生病?”
  他伸出手自然地握住我的,攤開我的手心,放在他的額頭上不到一秒,就驚呼:“發這麽高的燒!”
  我把沒有知覺的手指從他額頭上撤回,可沒等我調頭走開,他又上前一步把手背放到我額頭上,搖搖頭說:“起碼四十度,必須去醫院。”必須?!真是好笑,我自己的身體難道要他負責嗎?他未免太操心了,和他爸爸一樣。我掙脫他往轉身往樓上走,他拉住我不放。我們正在拉扯,有人忽然從旁邊闖出來,俠士一般大喝一聲:“放開她!”
  是那個送花的男生!
  江愛笛生仍舊拉著我不放,那個男生幹脆卷著袖子捏著拳頭怒氣衝衝的走了過來。
  “哈哈。“江愛迪生一點跟他搏鬥的意思都沒有,終於在拳頭落在他臉上之前放開了我,拍拍那個男生的肩膀說:“勇士,打架之前請先把病人送去醫院。”
  “什麽?”男生瞪大眼睛看著他很久才如夢初醒地走到我身邊說,“莫醒醒,你生病了?!那我們趕緊去醫院!”說完,他背對著我,半蹲下去,手還對著我一招一招的,做出一幅要背我的樣子。
  我氣得倒退一步,無話可說。在周圍經過的女生眼裏,一個穿著臃腫的紅臉女生,一個半蹲著的男生和另一個抱臂站在一旁的男生,一定是發生了非常值得推敲的故事。
  冷風把我本來就沉重的頭吹得更加沉重,我實在受不了,轉身又要走,沒想到他也往前一步,於是我一下子撞在他身上,眼冒金星,腳下不由自主一滑。他趁機拉開我說:“看來你不喜歡他,那就由我帶你走。”
  說著,他出乎我意料地把我一把夾住,摟到他腋下,幾乎是押解出了校門。
  不得不承認,他的懷抱,在我身體不適的時候,還是有些溫暖和妥帖的,而且,還讓我有一些不想推開的可恥念頭。不過,我最終還是推開了他。他不計較,取下他的圍巾對我說:“要不我拉著這頭,你拉著那頭?我怕你摔倒。”剛剛心情有些平複的我又忽然生氣了,甩掉他的圍巾一個人大步走在前麵。
  我一直走到校門外,他追上來,用那條圍巾緊緊勒住我,一直把我勒到他麵前,惡狠狠地說:“你還往哪裏走?還不乖乖跟我去醫院?”
  剛才的嘻皮風格轉瞬即逝,又恢複惡人形象。
  我憑什麽要乖乖?他以為他解釋了我就一定要原諒,他以為他在飯桌上自以為是的刻薄用一句“抱歉”就可以讓沒有親人沒有朋友,除卻認“賊”作父別無他選的莫醒醒乖乖?
  豈有此理!
  仇人的兒子,要你來扮什麽古道熱腸?
  我用我在冷風中幾乎睜不開的血紅的眼睛死死盯了他一眼,然後猛的推開他。他史料未及,往後倒退了好幾步,手上的圍巾也掉在了地上。
  我踩著他一定無比昂貴的圍巾,義無反顧地往前方跑去。
  我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隻覺得頭腦無法再驅使雙腿,手腳冰涼得沒有知覺。我終於停在路邊,喘了幾口氣後,我又不得不繼續我的腳步。因為我分明看到,他就在幾十米開外,和我隔著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而且他看上去絲毫沒有任何累的樣子,見我停下,還用手裏的圍巾對我揮了揮。這個發現讓我猶如墜入深海般絕望。記憶中的某個酷夏時節,陽光蒸發了天地間所有水分,除了疲軟的樹葉和倔強的我,隻剩下身後那個一直堅定跟隨的腳步。西落橋邊,他終於走到我跟前,用冰紅茶觸碰我灼熱的胳膊。他滿頭滿身的汗,仍然笑著對我說:“1小時47分,原來你是運動健將。”我其實一直沒法忘記,沒法忘記他的微笑和眉眼,像沒法忘記他喂我稀飯時輕輕囑咐著說:“小心燙。”
  小心燙,小心燙……
  我眼前又恍然浮現起那年南京的冬夜,仿佛周遭又飄起幻覺般的鵝毛般大雪,他衝過來,將失去理智的我推出車海,他好像跟我說了句:“醒醒,我把一切都還給你了。”
  還給你了,還給你了。
  幻覺又來了,無法抵擋。耳畔依稀傳來呼呼風聲裏江辛一聲比一聲嚴厲的怒吼:“給我回到車上去!回到車上去!”我搖晃著腦袋,好想把一切與愛恨有關的話語和麵容都抹盡,揮散,讓我忘了我是誰,讓我忘了我來時紛亂的腳步。腦袋終於仿佛岩漿侵入般灼熱,視線也暈暈糊糊地發脹,我好想就一頭栽在路邊的那棵樹下麵,死死睡過去……
  我醒來時,發現自己在輸液。
  我的左手臂,被黑色的圍巾緊緊纏著,幾乎感覺不到冰涼液體的侵入。
  頭痛已經好了很多,我看了看身邊,他不在。輸液瓶中的液體已經滴盡。
  我自然抬頭尋找他的身影,才發覺他正帶著護士來。
  “醒得很是時候。”在護士幫我拔針時,他微笑著對我說。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微笑——真正的。輸液室裏溫度高,他自然地把襯衫的紐扣解開幾個扣子,我漸漸複蘇的嗅覺聞到了他身上淡淡的薄荷味香水的味道。
  他也喜歡薄荷?我有些驚訝和不敢相信,可又忍不住努力嗅了嗅。這一嗅不要緊,我的鼻涕不知道怎麽回事流了出來,我非常尷尬,手還被護士握著,一時不知道怎麽辦才好。
  他立刻發現了,從口袋裏掏出一塊深灰色的手帕,輕聲對我說:“不要動。”他用自己的手帕替我擦掉了和我的心情一樣尷尬的我的鼻涕。
  他用深灰色的手帕,是深灰色。
  而且,那上麵無可救藥地有一股比空氣中更加濃烈的薄荷味道。
  他把手帕一卷,隨意的放進自己的口袋裏。
  “跟我回家。”我仍然沉浸在那股恍惚的薄荷香裏,他已經用不容置疑的口氣這樣說道,“過完這個周末,我再送你回去。”
  在薄荷香氣的指引下,我終於跟著江愛迪生回了家。
  華燈初上的北京城裏,除了喧鬧的交通和永遠有話說的電台節目主持人,一切都是最靜默的。
  包括出租車裏的我。其實我仍然在回想剛才的暴走,為什麽他不追上來直接把我打昏再扛走呢?這樣他或許贏得更徹底些。
  愛迪生倒是心情不錯,與一樣聒噪的司機談論胡同的曆史。
  多多少少,我對這樣的獨處感到有些別扭。所以在他掏出鑰匙打開房門的時候,我差一點就奪路而逃了。然而,就在他打開門亮起燈的那一刹那,我看到窗內一根細長仿佛晾衣繩的線上,用夾子夾起的照片。
  那是我。
  我情不自禁的走上前去,揚起頭,凝視那些照片。
  他配合地把日光燈滅了,亮起了暖黃色燈。
  他在我的身後抱著臂,笑著用讚歎的口吻說:“這是我回國後第一批力作,哈哈。”
  他看上去很自戀,我是從窗戶的反光裏看到他的表情的。但我沒有回答他,也沒有回頭。
  他沒有多做停留,而是一邊走向廚房一邊大聲說,“意大利麵如何?我會煮得爛爛的,加多多的咖喱,融化你的牙齒。”
  我伸出手,毫不猶豫地把那些照片統統摘下來,收好,緊緊地握在手裏,然後飛奔到我的閣樓上去。
  我仿佛盜竊勝利一般的喘著氣,將照片藏在枕頭下麵,又忍不住把它們拿出來,就著天窗的月光,一張張仔仔細細看過去。照片有的被他做舊處理,有的是黑白,無論哪種光線特效下的我,都有一種說不清的,奇異的美。老實說,雖然他的著裝風格古裏古怪不成體統,但我卻不得不承認他的攝影技術。可技術再好,他也是個不禮貌的藝術家,不值得尊敬。這樣想著,我又心安理得地把照片塞進床頭的小櫃子裏,整了整衣服,仿佛什麽也沒有發生過似的,往樓下走去。
  樓梯隻走了一半,他就探頭出來,說:“你偷了我的照片?”
  我不置可否地轉過頭去,緊抿著嘴唇。他反而快活的笑了,真是一個十足的缺心眼。
  我仍然站在台階上,他已經端出了兩盤色澤誘人的麵條,已經幾步走到我身邊,大方地對我說:“請坐。”
  我在台階上坐下。
  江愛迪生在我左後方坐下,把其中一盤麵遞給我,又分給我一根銀叉,然後又神不知鬼不覺地在我背後披上一件他的大衣。
  “滿天繁星,不欣賞實在太可惜。”他抬起頭,讚歎地說。
  那件衣服上滿滿的薄荷味道,像一個隱形的圈套,把我牢牢鎖在這片和露台相連接的台階上。
  我看向天空,果然,平日鮮見的密密匝匝的星星,大小不一,卻都趕在今天,在這個北方工業城市的天空聚集。顆顆明亮,潔白的光芒仿佛來自切割優良的鑽石。
  很小時就聽過傳說,一顆星星隕落,一個人便死去。如果傳說是現實,不知在這廣袤天空裏,代表我的那一顆星,在哪個方向?又能閃爍微弱光澤到何時呢?
  唯一可確定的是,它的身邊一定沒有別的星星看護,它正孤獨地看著我,正如我在苦苦尋找它。
  我又陷入癡想,他不客氣地把他的叉子伸進我的盤子裏,叉起一塊洋蔥放進嘴裏,閉上眼享受了片刻才睜開眼,用一種無與倫比讚歎的口吻說道:“不愧是江愛迪生做的,實在是太棒了,快嚐嚐。”
  我叉起一塊意大利麵放進嘴裏,味道差強人意,不知道是不是我失去知覺的味蕾在作祟,我遠沒有他吃得香甜。
  倒是他身上,仍然揮之不去的薄荷香水味,讓我略有些失神。不知道為什麽,他看上去沒有第一次那麽囂張和討厭,除了一些痕跡太重的假幽默之外,沒有特別叫人厭惡的地方,不過,誰知道這是不是另一場有預謀的暗算?無親無故無人幫的我還是小心為妙。
  “你要多做運動。”他說,“這樣才會健康。”
  “哦。”我說。
  “明天我就去川西采風。”他說,“聽說那裏的冬天別有風韻。”
  “哦。”我繼續含糊的回答。
  “以前看過一個記錄片,弄得我對川西很向往。”他忽然把頭湊近說,“要不你陪我去?”
  這是一個和壞天氣一樣讓我措手不及的邀約。不過,我當然知道這是一個玩笑,哪有第一天邀請別人,第二天就出發的道理?所以,我下意識地縮了一下脖子,回避了他饒有興趣得眼神,隻顧舔著手中的叉子,就當沒聽見。
  “你的沙漏呢?”他並不介意我的不禮貌,而是忽然笑著問我。
  我下意識地回頭張望,又看到那扇通向閣樓的門,心裏湧起一股安寧的感覺。
  “是你的寶貝吧,能不能告訴我它代表著什麽?”他問。
  “遺忘。”我下意識地吐出這兩個字,忽然反應過來在他麵前這麽說話顯得太過嬌情,於是又畫蛇添足地加上一句:“我瞎說的。”
  真要命,還是閉嘴地好。
  不知道是不是很少主動去和別人溝通的緣故,我發現自己已經越來越不擅言辭。
  我還在發愣,他卻毫不客氣地用他的叉子敲敲我手裏的盤子說:“吃掉!”
  好不相似的父子,我簡直被那一模一樣的語氣嚇住了。可這偏偏讓我想到和我患著一樣絕症的白然,那個竭盡全力把番茄塞進嘴巴裏的婦人,那時候如果是江辛陪在她身邊,她會不會好起來呢?
  愛迪生看著我茫然的表情,無奈地搖了搖頭說:“又神遊了?你的麵冷了,不過,你可以要求我替你再熱一下。”
  我覺得我就要分不清楚他和他。但不管是誰,他們對我的好都一樣地讓我痛苦,讓我窒息,我沒有再吭聲,而是飛快地把一盤麵吃了個精光。
  “喀嚓!”我又聽到了熟悉而討厭的照相機聲音。再抬頭,他已經跪在最低一節樓梯旁,後背靠著扶手,再次按動了快門。
  這次絕對不能原諒他。我丟掉了手中的勺子,衝下樓梯去奪他的相機。讓我意外的是,他並沒有逃開,而是笑嗬嗬的看著攥緊拳頭的我。
  他大方的把相機遞給我,鼓勵地說:“砸碎它,來。”
  “你以為我不敢?”我大喊。
  “喀嚓”這致命的快門,又在我臉上的表情還來不及收回時響起,一片白光閃爍之後,我的雙眼幾乎盲掉。我震驚加絕望,氣餒地跪倒在地板上。
  “對不起,”他俯下身子,將照片調到剛才我狼吞虎咽的那一張上麵,在我耳邊輕輕說:“誰叫我是攝魂師呢。”
  我不得不承認,他拍出了我的魂。棗紅色燈光下,我皺起的眉頭和仿佛在被我虐待的食物,都以鮮明的狀態呈現在底片上,被永遠定格。
  他伸出手輕輕抹掉我嘴邊的番茄醬,說:“我去洗碗,你去休息。”
  那晚我沒有回學校,而是睡在小閣樓裏。
  這個夜晚沒有想象中難挨,江愛迪生收拾完廚房之後,把藥和開水送到我房門口,敲門。我起身把門打開一道縫,他征詢地說:“要不要我喂你?”
  我嚇得趕緊接過來,關上了門,就像關上了我又要迫不及待泛濫的記憶。
  喂我吃藥的男生,是留在我十七歲章節裏最後的省略號,從他為我衝進車海那一刻起,故事就永遠不會再有續寫。
  我要懲罰我自己,懲罰,永遠不停息地懲罰我自己。
  聽著江愛笛生下樓的腳步,我才發現我忘記把大衣還給他,於是我把它掛在我房裏的門把手上,淡淡的薄荷味充滿了閣樓。
  他沒再問我要那些照片,仿佛知道我回來就是要拿走這些照片似的。又或者,他根本就是為了把這些照片送給我,也許他那裏已經有無數備份了。這讓我一下子泄了氣,沒有絲毫獲勝的感覺,而是非常沮喪,甚至為自己的行為感到些羞愧。但我終究沒有把這些照片再還給他。
  天窗果然透出清冷月光,在幹淨的被子上照出一塊小小的光斑,但並不可怕,反而出奇的讓我感到安全。如果這直射而下的月光,是通往回憶之門的神秘地帶,隻要站在原地不動,就能置身過去種種,想要回到何時就能回到何時。那我一定要它帶我到八歲之前——西落橋上的蔣藍把仇恨的口水吐在我身上之前,如果不能回到那時,那絕不踏足時光機器半步。絕不。
  我在充斥著薄荷氣味的空氣裏睡了過去。
  一夜無夢。
  醒來的時候看表,赫然是九點一刻。
  我疑心是我爸的舊表出了問題,再拿出手機看,居然還是九點一刻。
  我的心滾過一陣小小的熱流。一定是這種感冒藥有助眠作用,否則,我怎麽可能擁有如此舒服和安定的睡眠呢。小閣樓裏沒有梳洗的地方,我隻簡單地梳了頭,穿好衣服下樓,才發現江愛笛生已經走了。
  桌上留著一張紙條和一把亮晶晶的鑰匙。紙條上的話是:“有空替我來照看一下這裏,記得按時吃藥。 YOURS EDISION。”
  他的中文英文,寫得都很漂亮。
  我握著那枚鑰匙,將其小心地放進了我包的內袋。
  我並沒有打算常來。
  從前連家都不願意回的我,在這個根本就沒有“家”可言的偌大北京城,更不可能妄想去擁有什麽家的感覺。
  那不過是誰誰誰的一廂情願罷了,雖然,他費勁心機要寵我若親人。
  所以,事實上是,自從江愛笛生走後的一個多月,我都沒有去過那個房子。我很忙,我開始仿照許多讀服裝設計的同學那樣,跟網上的一些私人服裝作坊聯係,問她們是否需要人手,同時接一些家教的活,教小學生畫畫,還有寫作文。做家教不是我的興趣所在,收入也不算高,但是至少可以讓我少去碰卡上的那些錢。
  並且,這段時間裏,學校裏開始傳出關於我的謠言。那個送花的男生一直在網上查我的消息,撅地三尺,居然查到了天中的論壇上,在舊貼子上翻出了一些我的照片。於是,關於我是“拉拉”的消息就這樣不脛而走。這樣一來,他追不到我並不是他的失敗,而是我本人的某種取向有問題。
  奇怪的是,我沒有憤怒,隻是有些許的失望。或許是因為從在天中開始,我對各種奇怪的眼光早已習慣。對沒有朋友的生活也早已習慣,所以,才會如此安於天命吧。稍許的失望,隻在於原本以為在藝術院校裏,女生們視野會開闊得多,風言風語沒有市場,結果發現並不是這樣。流言無論在哪裏,都是傷害人最厲害的武器。
  稍有空閑的時候,我喜歡到畫室裏畫畫,畫畫不是我的專業,但那間畫室讓我安寧。厚厚的窗簾一旦拉上,我心裏深灰色的秘密就會如同嫋嫋霧氣般釋放出來,讓我可以得到暫時安靜。偶爾,我也會去校門口那間叫“最初”的畫廊看看,那裏長年掛著一幅畫,叫《一隻不會飛的鳥》,我真的很喜歡那幅畫,不美的少女,長了鳥的身子,紅唇似血,黑發如瀑,用固執的眼神望著夜空。可是店主說這不是真品,所以不賣。不過她告訴我畫這幅畫的人叫夏吉吉,她在我們學校讀過書,而且已經成了一名著名的畫家。
  我在網上搜索夏吉吉這個名字,果然找到她的很多畫。但是關於她個人的介紹幾乎為零,真是低調得可以。可我卻發瘋般地愛上了她的畫,到處尋找。我總覺得她的每一幅畫都能說到我的心裏去,她最擅長水粉淡彩,偶爾畫油畫。用色時而冷豔奇崛灼人心魄,時而淺淡勾勒近乎虛無。她一定比誰都深黯孤獨的力量,所以,才能畫出如此脫俗落寞的景物和人。每一幀飽含孤獨和堅韌的畫,都像劍一樣刺穿我的心髒,痛,卻也同時讓我得到如釋重負般的快樂。遺憾的是她隻舉辦過寥寥幾次畫展,更不參與訪談,連她的畫冊都找不到,聽說它們隻在香港出版過,我隻能在網上搜到少許資料,可畫冊的扉頁上的句子讓我差點淚如雨下。
  這個天才的女子說:失去一切都不可怕,怕隻怕我們抵抗不過回憶。
  冬天是真真正正的來了,我從來都沒遭遇過如此冷的冬天,老天恨不得冰凍一切,就連閉著嘴巴在室外走久了,嘴唇隨時都會有粘上的危險。每周有兩堂家教的課需要穿越半個北京城。每天下午四點放學後我穿上厚厚的大衣從學校出發,等我再回到學校的時候,已經是夜裏十點多鍾。我不習慣在學生家裏吃飯,於是都是路上隨便買點吃的,或者餓到宿舍裏給自己泡碗麵。
  我帶著一種近乎於自虐的心情整天忙碌,不許自己覺得自己苦。
  寒假快要來臨的時候江辛給我打電話,問我何時放假,並說替我安排好機票。我支吾著說學校有一些活動,我可能就不回南京了。誰知道他答我:“也好,那我們就幹脆在北京過年算了。”
  他總是這樣一廂情願,把我當成他的家人。可我卻一直幻想著,可以有展翅高飛的那一天,離他遠遠的,從此再不相見。聽上去絕情絕意,卻也是我對他對自己的一種償還。在這些無望的日子裏,我還是維持著我的微薄的理想,不想輕言放棄。
  “我又往你卡上打了錢。”他說,“冬天的衣物,你自己添置一些,我有點忙,估計快過年了才能去北京。”
  “不用費心。”我說,“我很好的。”
  “醒醒。”他歎息說,“其實你念大學後我其實我一直不習慣。”
  “噢,我要上課了。”我說完這句,有些慌亂地把電話給掐了,我就是聽不得他在電話裏那樣跟我說話,像是我的父親,我如假包換的親人。我恨自己會心軟,忘掉那些仇恨。不,絕不能讓他如此遂心,絕不。
  失去一切並不可怕,怕隻怕我們抵抗不過回憶。
  其實那天是周四,我一周裏最清閑的一天,既沒有課也沒有家教。我穿好一個冬天都沒有換過的藍色大衣,收拾好東西,準備去畫室打發一個下午,我剛走到畫室門口就看到那個男生,他站在那裏,死死地低著頭,像是在等我,又好像不是。
  我繞過他想走進去。他卻忽然抬起頭大聲喊住我:“醒醒,莫醒醒!”
  我停下來,看著他。
  他臉色很灰,用絕望的聲音對我說:“你不要怪我,不是我的初衷,我隻是希望能了解你的一切,所以才那麽做,卻沒想到有那麽多八卦的人,把事情傳得完全走樣,你要相信我!”
  “我不需要你的解釋。”說完,我往畫室裏走去。
  “真的不是我的初衷。”他拖著哭腔對著我的背影喊道,“我發誓,請你一定要原諒我!莫醒醒,你一定要原諒我!”
  我沒回頭,也沒有吱聲。
  他站在教室門口,一直望著我,也不走。
  深深的灰色的天空,深深的灰色的學校建築,深深的灰色的教室連廊,深深的灰色的鉛筆素描,深深的灰色的我的毛衣。我低頭畫畫,卻管不住自己的心,這個美術教室平時很少有人來,在這麽冷的天氣,又背光,所以靜得出奇。不過我相當喜歡它的靜,可以讓我專心臨摹夏吉吉的畫。當我在一張白紙上用力地塗抹色彩的時候,我忽然冒出一個奇怪的念頭,覺得我的胸前應該有一塊彩色的圍巾,如果它在一片深灰中像一團五彩的火焰一樣跳躍起來,這個冬天可能就不會那麽寒冷了。
  我是那麽的懼怕冬天,卻偏偏選了這麽一個北方的城市來讀大學,真是蠢到家了。
  或者,我可以替自己設計一條圍巾?小閣樓上的縫紉機,我好久沒用過了,不知道還好不好使呢?
  停下這些想像後,我完全沉浸在畫裏直至日頭西沉我才關燈走出畫室,天上有細細的雪飄落。我紅色的短靴有些漏,雪水冰冷地滲進我的鞋底,綿延不絕的涼意讓我禁不住顫抖。我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就要拐進女生樓的時候,黑暗裏忽然冒出一個身影,我一眼就認出還是那個陰魂不散的男生。他顯然喝過酒了,嘴裏噴出濃烈的酒味,語無倫次地對我說:“莫醒醒,我喜歡你,就是還是喜歡你,我不知道怎麽辦才好,你告訴我,我怎麽辦呢?”
  他的手搭到我肩上來,我尖叫一聲推開他。忽然他跪在我麵前,全身痙攣似的抖動了一下,居然吐了起來。伴隨著一陣古怪的惡臭,他吐出的穢物頓時濺滿我的紅色短靴。這一下,他仿佛醒了酒,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慌亂伸出手要替我抹去腳上的汙穢。我拚命搖頭,往後退讓,他卻挪動膝蓋步步逼近我,嘴裏還在含糊不清地說著:“對不起。”雙手卻又一次不由自主地緊緊抱住了我的腿。深深的絕望和恐懼占據了我的心,我忽然想起家鄉的那個小巷,少女時代那個無比驚悚的夜晚。汙濁而溫熱的空氣和不堪回首的回憶仿佛變做一隻強有力的手,將我狠狠一推,我頓時生出力量,奮力抬腳,向他的臉踢去。他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臉,一聲慘叫,跌倒在肮髒的雪水裏。他並不爬起來,隻是笑,放聲大笑。開始有經過的同學湧上來圍觀,我從地上撿起我的包,冷靜地脫掉我的髒靴子,連往垃圾筒裏扔的勇氣都沒有,就光腳踩著冰涼的雪水,轉身,飛快跑進了女生樓的門洞裏。
  那個晚上,我雙腳冰冷,再也未暖過。即使用厚厚的棉被把它們包起來,即使灌了熱水袋在上麵用力揉搓,即使用一瓶瓶熱水去泡,那種冰涼至徹骨的感覺都一直伴隨我,隻要一想起,全身就打一個寒戰。宿舍裏空無一人,她們都有自己的狂歡。我從包裏摸出一根煙來點上,慰藉自己的情緒。當我點燃那支香煙時,打火機的光芒卻無形中照亮了那個沙漏。在沒有開燈的宿舍,它被紅色的火星渲染,閃著顫抖的橘黃色光芒,仿佛一隻等待被愛人吹滅的幸福蠟燭,給我奇異的力量。
  我掐斷了煙,捏著它,重新躺進了被窩裏。
  我沒有一個夜晚,比這個夜晚更加想她。那個眼睛大大的,笑起來像個天使一樣的女孩。那個用刷子洗刷自己身體的夜晚,她是如此珍視她的純潔,珍視到連渺小如我的人都恨不得可以保護她。所以,她是幸福的吧,她一定是的吧。隻要她的王子可以珍視她的純潔,守護她的幸福,我丟掉生命都在所不惜,我發誓。
  我以為事情會這樣過去了,卻沒想到沒過幾天,校園裏傳出新聞,某男生喝多了,提著把刀在校園裏要追殺同宿舍的男生,差點把人家的頭都砍下來。事情鬧得很大,因為見了血,那男生被勸退學。我也被學校找去問話,那次問話持續了一個多小時。
  “招惹上這種魯莽而膚淺的男生,對一個女生來講並不是一件驕傲的事,所以你的沉默不能說明你的高貴。”
  訓導主任極盡刻薄之能事,可惜不能撼動我淚流滿麵。後來那男生來了,酒醒後的他看得出對此事非常後悔,他隻是看了看我,說了句,跟她沒任何關係,就再也沒說話了。他的父親站在他身後,一個看上去老實巴交的農民,不停地跟老師和領導們彎腰求情,說著好聽的話。
  我的心忽然就疼起來。如果我可以幫他該多好,可惜我自身難保無能為力。
  男生最後還是被開除了,從那以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隻收到他叫人轉給我的一條短信:我不會放過那些八卦豬!
  我可惜他的命運,但這不是我的錯,我不會認這個錯。
  “那個莫醒醒,悶騷型,不能惹。”那天我回宿舍的時候,聽到她們這麽評價我。
  “再說一次!”我把我的包扔到床上,大聲對那個東北胖女人說。
  她冷冷地看著我,重複:“悶騷型,咋了?”
  我端起桌上一杯不知誰喝的水,直接潑到了她的臉上。她抹了一把臉之後要我道歉,一邊嚷嚷著一邊來撕扯我的衣服。我個子比她小又比她瘦很多,肉博當然不是她的對手,很快就被她一下子壓到了床上。
  我這才見識到學藝術的女生到底哪點厲害。
  “聽說你喜歡女人。”她惡狠狠地壓著我,惡毒地說,“這種感覺你是不是很爽啊?”說罷,她還在我臉上摸了一把。
  我掙紮著,從我的口袋裏摸到一支圓珠筆,對著她的脖子就戳了下去。她幹嘔一聲放開我,捂著脖子起身,往後退了好幾步。
  算她好運,那是隻有蓋的筆,不然,鮮血一定會從她脖子裏噴濺出來,讓她死得相當的難看。
  我們打架的時候,宿舍裏還有另兩個女生,但她們都沒有上來勸阻。喜歡看戲也好,至少我想她們會看懂我的確不能惹,至少不會再有人膽敢來擾亂我的生活。從前的溫吞性格,隻在人不犯我的前提下,而正是寄人籬下,教會我如何自保求生。
  特立獨行是我注定的命運,好像夏吉吉畫裏的那些女子們,看上去低進塵埃裏去,眉間卻有別人無法企及的驕傲。
  有什麽不好呢?
  沒什麽不好。

  再見到江愛笛聲。是放寒假的前一周。
   那天天氣很好,我的期末設計作品得到係主任的好評。很慈祥的葉教授在給我們上學期總評課時,當著全係眾多才子才女的麵請我到辦公室喝茶。不是沒有竊竊私語,但我受之無愧。葉教授年紀不輕了,卻有很好的身材和一雙看上去很精致的手。她對我說:“莫醒醒,我看了你的作品,很激動。我個人非常喜歡你的創意,像你這麽有靈氣的學生不多見。下學期就會有服裝大賽,你寒假裏好好琢磨琢磨,我等著你給我一個好驚喜。”
   我點點頭。心裏不是沒有激動的。打心底裏,我希望能得到別人的肯定,真摯的肯定總好過冷嘲熱諷,才讓我在這寂寞的人生中得到些微光明的安慰,才有繼續前行的勇氣。
   “我了解你的一些狀況。”她說,“大家好像都對你有些誤會,你不必介意。做出成績的那天,自然可以笑看天下,你說呢?”
   我又點頭。
   她是那樣聰明,一切點到為止。沒說我的家事,沒說我的父母雙亡,沒提那些惡俗的斷背和拉拉字眼,更沒有說到那個退學的男生。臨走的時候,她還邀請我有空的時候到她家,她包餃子給我吃。她的手輕輕放到我肩上來的時候,讓我想起許琳。這個和我一樣,注定孤單一生的女人。還記得我跟著江辛離開的時候,她哭得像個淚人兒,就連我父親死去的時候,她都沒有掉過那麽多的眼淚。我希望她明白,我殘忍的割離掉我和她之間的一切,是希望我們彼此都有一個新的開始。
   隻是我不知道我的新生,還有付出多少沉重的代價?
   但教授對我的肯定,多少在我多日陰暗的心裏打進一道小小的陽光。剛好那幾天本學期的家教都結束了,結到了費用,我破天荒的決定到街上去逛逛。我那件藍色的大衣已經很舊了,扣子都已經磨掉了顏色,但因為是我爸給我買的,所以一直沒舍得換。我是個典型的不孝女,父親死後才懂得自己的不懂事給他造成的災害,他若不是那麽操心,命或許能長一些。如果她在天之靈看到今天的女兒,他會點頭還是失望的搖頭?
   特別是當他知道,我現在正跟著他的情敵生活,且這個情敵,仿佛隱形,卻強大到他一輩子都沒有發覺,讓他家破人亡,他到底會做何感想?
   她是那樣聰明,一切點到為止。沒說我的家事,沒說我的父母雙亡,沒提那些惡俗的斷背和拉拉字眼,更沒有說到那個退學的男生。臨走的時候,她還邀請我有空的時候到她家,她包餃子給我吃。她的手輕輕放到我肩上來的時候,讓我想起許琳。這個和我一樣,注定孤單一生的女人。還記得我跟著江辛離開的時候,她哭得像個淚人兒,就連我父親死去的時候,她都沒有掉過那麽多的眼淚。我希望她明白,我殘忍的割離掉我和她之間的一切,是希望我們彼此都有一個新的開始。
   隻是我不知道我的新生,還有付出多少沉重的代價?
   但教授對我的肯定,多少在我多日陰暗的心裏打進一道小小的陽光。剛好那幾天本學期的家教都結束了,結到了費用,我破天荒的決定到街上去逛逛。我那件藍色的大衣已經很舊了,扣子都已經磨掉了顏色,但因為是我爸給我買的,所以一直沒舍得換。我是個典型的不孝女,父親死後才懂得自己的不懂事給他造成的災害,他若不是那麽操心,命或許能長一些。如果她在天之靈看到今天的女兒,他會點頭還是失望的搖頭?
   特別是當他知道,我現在正跟著他的情敵生活,且這個情敵,仿佛隱形,卻強大到他一輩子都沒有發覺,讓他家破人亡,他到底會做何感想?
   哦爸爸,給我提示,我該怎麽做?我不是沒有想過,一把火,燒掉他的家,燒掉一切。我不是沒有想過,給他最惡毒的詛咒,讓他下世業不得安生。可是爸爸,我卻接受了他的恩賜,你會怪我,還是會支持我呢?我該如何,才能得知你的心?
   就在這喋喋不休的自責和自問自答裏,我繞到一家大型超市,在一樓的布料櫃前停下了腳步,我想起了我被放在江辛家的閣樓上的我的小縫紉機忽然想給自己做一件大衣,還是藍色的,在這個無人心疼的夜裏,自己心疼一下自己。
   我迅速買好了一切自己需要的東西,做公車到了那個小區。上了樓,掏出鑰匙,我有片刻的憂鬱,我討厭自己來都來了,卻還如此的膩膩歪歪,所以還是下決心扭開了門。
   房間很幹淨,窗戶開著。我看不出江愛笛聲是否回來過,當然他要回來不需要向我匯報。我抱著那一堆東西上了我的小閣樓,我把那塊藍色呢子布放到地板上的時候,又一次不可控製的想起了他和她。我最好最發心思的兩件作品是給他和她的,一條裙子,一個領結,不知道是不是被他們藏在抽屜裏找不到的角落了呢?
   不,我知道他們不會。我想他們也一定會小心翼翼的收好,收到一個連他們自己都找不到的地方,這樣最好。
   我真的很謝謝他們,不會提起我,這個總是闖禍,不能帶給他們任何幸福的掃帚星朋友。既然他說,把一切都還給我了。相忘江湖,一定是最好的選擇了吧。
   這樣想來,那些不甘和痛楚,仿佛被今天的陽光掃去了一半的陰霾,也變得沒那麽沉重難當了。
   那天我一直忙到六點多,從設計到裁剪,對我來說還真是一個漫長而艱難的過程。我開著我的ipod,一邊聽歌一邊忙碌著,想象一件完美的大衣將出自自己的手裏,有些說不出的小愉快。小閣樓的光慢慢地褪下去,我開著燈又幹了一會,眼睛覺得有些生疼。我揉了揉眼睛和酸痛的胳膊,發現自己有些渴,還有些餓。
   我下了樓,從陽台繞道客廳,準備給自己倒杯水喝。飲水機裏沒有熱水,就在我灌水準備燒的時候卻好像聽到從某個房間裏傳來什麽聲音,難道是誰會來了?我把手裏的水壺輕輕放到地上,慢慢地走到客廳,發現隻有一間房間的門是關著的。我努力的回憶,我進來的時候它到底是開著還是關著?
   還是,進來了小偷?
   我有些緊張,大著膽子走進,側耳聽。我發誓在裏麵聽到了聲音。可是那聲音若有若無,好像是誰在笑?我腦子拚命的轉,如果死小偷,我該怎麽辦?搏鬥幾乎是不可能,報警呢,誰可以告訴我電話在哪裏?我的手機在哪裏?
   我慌亂地繞過客廳,準備先跑上小閣樓把門關起來再說。我真的是太慌了了,腳碰到茶幾腿,袖子順便把茶幾上的一套茶具給嘩哩嘩啦地掃到了地上,我想伸手去接,但一個也沒接住,茶杯一個個往地上滾;隻聽得一聲聲出奇清脆的連環響之後,臥室的門被嘩地一聲打開了,接著,我看到江愛笛聲拉開了門,他的眼睛瞪得老大:“醒醒,你什麽時候來的?”
   哦,那一瞬間,我真希望自己的眼睛是瞎的。
   因為那位江先生除了用毛巾裹住他的重要部位之外,其它地方均一覽無餘。而且,更更重要的是,就在我準備把我的眼珠子挖出來的時候,忽然又從她身後冒出一個和她一樣造型的美女,正在大聲地驚呼:“哦,EDLSLON,這,這是誰?”
   與其說“對不起”三個字還沒說出口,不如說我壓根不知道這句道歉合適不合適,門被關上了,可憐我緋紅的臉和快要爆炸的腦袋,我一邊用自己的手試自己額頭的體溫一邊手忙腳亂地收拾那些碎杯子,用飛快的速度跑上了我的小閣樓,反鎖上了門。
   我想我認得那個女的,就是那天跟他在機場擁抱的那個。
   我看著被我仍在地上的ipod,才反應過來為什麽他們進來的時候我一點聲音都沒有聽到。可是,縱然是這樣,難道他江愛笛聲同誌沒有發現我放在門口的那雙女鞋嗎?還是他認為它是一隻放在那裏?
   真是荒唐。
   我捂住臉坐在床邊,心緒還沒安定下來呢,樓下那裏就傳來了腳步聲。然後我很快就聽到他的敲門聲:“醒醒,開門呐。”
   我冷靜了半天,這才走過去,看著自己的腳尖,把門拉開了。他不說話,我隻好抬頭看著他。他對我露出非常燦爛的笑容,聳聳肩說了四個自我解嘲的字:
   “少兒不宜。”
   我的臉就徹底紅得無可就要了。
   “我昨天剛回來,正準備過兩天去學校找你呢。”他好像安全忘記了剛才的事,向我招招手說,“來來來,去看看我這次出去拍的好片,真是太興奮了。”
   海歸的人就是海,我不服都不行。
   但既然人家都這麽落落大方,我扭扭捏捏的像什麽樣。我彎下腰準備和他一起下樓的時候他卻一轉身發現了我一地的布料,驚訝地問我:“你在幹嗎?”
   “不許看。”我推他下去。
   “你在做衣服?”他說,“讓我瞧一瞧嘛。”
   “不。”我硬把他推下去,把門順手給關了。
   “你不該看的都看到了,我該看的多哦不讓我看。”他像說繞口令,我聽懂後,唯一的衝動就是一把把他從樓梯上推下去!
   我和他一起來到客廳,卻不見剛才那個女子,見我四下張望,他主動交代說:“已經走了。”
   “對不起。”我說,:“我不是有意的。”
   “別告訴我爸。”他用懇求的語氣說,“我今晚喝了點酒,所以```”
   原來他也怕江辛?這點倒是我沒有看出來的。我怎麽一直都覺得,是江辛怕他呢?
   “謝謝你。”他忽然很正經的對我說。我嚇了一跳,完全不明白他為什麽要謝我。直到他及時補上一句:“若不是你,我今晚就失身了,哈哈。”
   玩笑!還是限製級的!
   可是,能不能停止這個話題?
   “對了,給你看照片。”他走進剛才那間屋子,從裏麵拿出他的手提電腦,一麵打開一麵對我說:“川西真的是太美了,我最起碼還要去那個地方看兩次才算夠,來來來,來看看。”
   我完全被畫麵上的景物震撼了。
   秀美和壯麗並存,神話般的川西,我一直以為是神話,現在看來,才覺得果然名不虛傳。
   威嚴的橫斷山脈,像養育著火種一般,把那些紙盒般破舊的小房子珍視地放在自己的脈搏間,好似把自然的生命托付給了生養它的村民。
   我情不自禁地按了下一幅。傳說中的若爾蓋草原,沒有夏天那樣唯美的水草,可深深淺淺的沼澤和稀疏的花朵,卻仿佛一張瑰麗的寶圖一樣吸引人的目光就在我完全被那些圖片吸引的時候,他卻忽然問我:“對了,你是不是有個好朋友,叫米砂?”
   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我差點把他的手提電腦掉到地上去。
   “怎麽了?”他說,“難道你不認得?”
   “你認識米砂?”我問他。
   “不認識。”他說。
   “那你怎麽知道她的名字?”
   “你不罵我我就告訴你。”他像個孩子一樣提要求。
   我屏住呼吸,聽他的答案。
   “是這樣,”他說,“還記得我上次替你拍得那組沙漏的照片嗎,因為太喜歡,我把它傳到了POCO網站我的個人空間裏,誰知道喜歡的人很多,誰知道它就上了首頁推薦,然後,我在川西的時候,就有一個人加了我的QQ,問這組照片的情況,她跟我說,她是你的好朋友,她叫米砂。”
   “她還說了什麽?”
   “她還說```”江愛笛聲摸了摸後腦勺,“她沒說什麽,隻是傳了一首歌給你,要你聽一聽。”
   說完,江愛笛聲結果我手裏的電腦,找打那首MP3。熟悉的旋律想起來,我就聽到米砂那久遠而動聽的聲音:送給你的白色沙漏,是一個關於成長的禮物,如果能給你愛和感動,我是多麽幸福,我有過很多的朋友,卻沒有一個像你這樣懂我,是你給我最倔強的勇氣,青春才開出絢爛的花朵```
   我聽到這裏,再也抑製不住我的情緒,我想奔回自己的小閣樓,把自己藏起來,可是我隻跑到陽台上,就全身沒有了力氣。我蹲下,抱著冰冷的自己,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她的歌聲還在遠遠地追過來:沙漏的愛,反反複複,像一首不知疲倦的歌,哼唱著你,美麗的名字,和我們不為人知的痛```
   我想起他穿起綴有紫色花朵的裙子站在舞台中央,閃亮的大眼睛一直看著我的方向,想起他的鋼琴聲,顆顆音符仿佛流動的水珠,潤澤了她的嗓音。
   他為她伴奏,而我是聽眾。直到現在我才明白,這一首離別的挽歌,是為送別我而唱起。
   江愛笛聲走到我身後,他也蹲下來,輕聲對我說:“醒醒,關於那個沙漏的故事,能不能講給我聽一聽呢?”
   那天晚上,江愛笛聲在我的小閣樓裏呆了一夜。
   我做完未做完的衣服,江愛笛聲喝很濃的茶。我們一直在說話,我說很多,他聽得多。我從白然出事的那一年一直講到我父親去世的那一天,從我的病情講到他父親的芳香療法,從西落橋講到天中,從阿布講到蔣藍,從蔣藍講到米砂,從米砂講到路裏,從夏吉吉的畫展降到我的服裝設計```兩年過去了,我這兩年所說的話全部加起來似乎都沒有這個晚上那麽多。我一麵做衣服一麵講,直到小閣樓上漸漸滲入微光,外麵響起汽車的馬達聲,而我手裏的藍色大衣已經初見雛形。
   我把它拎起來,展示給他看。問他:“行嗎?”
   他從地板上站起來,活動活動四肢,忽然問我:“你是不是很恨我爸爸?”
   我遲疑了一下,答:“是。”
   “其實那天在機場,我就看出來了。”江愛笛聲說,“好的攝影師,一定要看到人的靈魂裏去。”
   又來他攝魂的那一套,我才不信他。
   “不過。”他說,“其實我比你更恨他。”
   說實話我很驚訝,但我不能判定他是不是在撒謊。他朝我眨眨眼說:“今晚都是你在說,換個時間,我給你講講我的故事!”說完,他走上前,把我手裏的衣服放到床上說:“你困不困?不困的話我請你吃早飯。”
   又是意大利麵?我可沒食欲。
   “我們去永和豆漿。”他說,“從小區出門左拐,隻需要走一刻鍾,你意下如何?”
   “除非我請客。”我說。
   我已經很久找不到這樣一個聽眾,所以無論如何我也該請他的。我本以為他一定會拒絕,或者跟我提什麽AA製,沒想到的是,他竟然把手放到胸前,彎下腰,爽快地說:“不勝榮幸!”
   北京六點的清晨,有種無法形容的味道。陽光穿破雲層以前,整個城市都仿佛籠罩在霧裏。興許是一夜沒睡的原因吧,這種似霧似夢的感覺顯得更真實。小區門口的人行道有些窄,慢車道疾馳的摩托車揚起一片灰塵,江愛笛聲伸出手,把我往裏麵輕輕一拉,用責備地語氣說:“小心些。”
   他真不愧是江辛德兒子,連說話的聲音都那麽像。
   “告訴你一件事。”他說,“其實我見過你母親。”
   我驚訝地轉頭看著他。
   “她很美,皮膚很白,穿軍裝,紮兩個粗粗的辮子,是不是?”
   我停下腳步:“真的,你真的見過她?”
   “哈哈。”他笑,“那一年我十二歲,我父親帶著我,請她吃飯。我穿的是皮鞋,在飯桌下悄悄地用力踢她,踢了好多下,她一定疼極了,不過她沒有告我的狀。”
   我相信。雖然那隻是短短的幾封信,我已經完全明白,白然為了江辛,真的什麽都可以忍。
   江愛笛聲說:“我爸爸是真愛她,當著我的麵,給她夾菜,把湯替她盛好,他對我媽,從沒有那麽耐心過。”
   “那又怎麽樣呢,她最終還是被拋棄的命運。”我說。
   “你真的這麽想嗎?”他問我。
   “難道不是嗎?”我說,“他不要她,她心如死灰,所以才那麽奮不顧身地丟棄自己的姓名,難道不是嗎?”
   “醒醒。”江愛笛聲也站定,他低下頭,看著我的眼睛,然後,他很清晰地對我說:“沒有和我爸爸的事,你媽媽一定也會救人。我爸爸那天對我說,就在她死前的前十分鍾,他還跟她打過電話,答應她慢慢來,不逼她。所以,事情一定不是你想象的那樣,你媽媽是英雄,你不該懷疑她,這對她太不公平!”
   我扭身飛速的往前走。他在我身後喊:“我說的是事實,你為什麽要怕聽?”
   我走得越來越快,他終於快步地追了上來,拉住我的胳膊說:“除了逃跑,告訴我,你還有什麽別的本事?”
   我揮手就想給他一耳光,他卻一把捏住我的胳膊,把我的暴力傾向無情的扼殺在搖籃裏。
   他微笑著,看著掙紮無用的我,說了一句讓我更加崩潰的話:“喝完熱豆漿,我們回家打架,OK?”
   他是如此自然,把那裏稱做“家”,就像他是如此自然,妄想用幾句話改變曆史,回複柏然在我心中的名譽。
   可是萬一,他是正確的呢?萬一,江辛沒撒謊呢?
   我到底該怎麽辦?
   我到底該如何在這些愛恨交織的情感裏浮浮沉沉的找到真正的出口?
   他依然緊緊的握著我的肩膀,我的手不能動彈,我想伸出我的腳狠狠地踢他一下,像當年他狠狠地踢白然,可是,麵對他的微笑,我卻失去了所有力量。
   我這到底是怎麽了?
   “走啊。”他卻驟然放開我說,“再不吃我就要餓暈過去了。”
   永和豆漿,一碗熱豆漿,一碗牛肉麵。我付了錢,他並沒有跟我爭,我匆匆的吃完飯跟他告別,告訴他我要回學校準備考試,他攔了的士,先送我去學校,再從我學校折道回家。不知道為何他沒有坐前排,而是跟我一起擠在後座。我又問道了那清新的薄荷香味,一夜未睡的我忽然覺得倦意排山倒海,稍不注意就要沉沉睡去。
   之後的一周是考試周,我一麵對付考試,一麵安排我的旅程。我的錢不多,不能走太遠。在網上查詢了半天,我決定去北京附近的南戴河獨自過完我的春節。
   夏吉吉油畫中的海,幾度讓我美到窒息。她不用傳統的湖藍色去描繪它,而用大麵積的深綠色和琥珀色,油彩厚重得接近斑駁,反而使整幅畫顯得更加震蕩豔麗,讓人恨不得全身心撲入,將其中秘密探個徹底究竟。讓你感覺如果不去一次海邊,就會終身抱憾。
   唯一的問題是:我該如何告訴江辛我的這個決定。學校組織?朋友邀月?什麽樣的理由才能成為我不在他家裏過年的完美借口?
   還記得去年的春節,是我和江辛兩個人過的。偌大的一個家,隻有我和他兩個人。我一麵埋頭苦讀一麵想,不知道這麽多年的春節,他到底是如何過的?如果沒有我,他是不是就隻有一個人?大年初一的時候許琳打過一個電話給他,大約是想到家裏來串門,被他幹脆的拒絕,之後他並沒有跟我解釋,他答應我讓我跟過去決裂,我才答應跟著他走,這是屬於我們兩的承諾,雖然奇怪,但也順理成章。
   那晚,我們兩個人吃餃子,兩個人看春節聯歡晚會。他說的話是平時的好幾倍多,看小品時也笑得格外大聲,電話線早被他拔掉了,他的手機也沒有響。其實他和我一樣,害怕觸及我那些一碰就會泛濫的孤單和憂傷,可是他越是彌補和假裝,越顯得他在刻意逃避冷清。
   還好我並沒有空去體驗那種孤獨,那個春節我一直在苦讀,大年初一就開始補習,整個高中,我都沒有這麽拚命的學習過,我當時的唯一理想就是考上大學離開他,離得越遠越好。他很傳統,也有些迷信,特意掛在我房門前的紅燈籠整整亮了十五天,他給了壓歲錢夠我買好幾件依戀的大衣。但這仍是一個不成體統,寄人籬下的春節。
   我和仇人歡聚一堂——多麽荒誕可笑。這樣的荒唐,今年無論如何都不要再重複了。因為他真正的家人已經回來了——就讓真正的家人歡聚一堂,讓沒有家的人,獨自去流浪。
   而且,我發現自己也不想麵對江愛笛聲。特別是在一個荒唐的夢之後,在那個夢裏,江愛笛聲的扮相和我那天在家撞見他時一模一樣,但是,他的身後沒有別的女人,他徑直走到我麵前用力摟住我,他的唇放在我耳邊,沒有說話。醒來後,我的耳朵燒了差不多有一整天。我刮了窗台上沒有化掉的餘雪,抱在手帕裏,反複病它,依然無效。
   我要忽略掉這個人,一定要。
   讓我措手不及的是,放假那天,江愛笛聲居然來接我。
   因為不用像別的同學一樣趕長途車,所以我基本上沒有收拾東西,宿舍裏很亂,過期的服裝雜誌堆成了小山,還有斷掉的鉛筆和用過的素描課作業紙,和不知到哪裏弄出來的陳舊絲襪。江愛笛聲敲門的時候,我們宿舍的女生都在,他穿了一件脖子裏一圈鵝黃色的紫V領T恤搭配一件中長墨綠色大衣,不知道是哪門子的潮流。就在女生們正在猜測他到底是來找誰的時候,他徑直走到我身邊。
   “醒醒。”他說,“我來接你。”
   東北胖妞拖著她的箱子經過我麵前的狹小過道,她故意用肩膀用力的撞我,我躲閃不及,差一點就沒站穩,腰撞到外桌子腳,痛得我倒吸一口涼氣,可是她就像沒看見,若無其事拖著箱子繼續往前走。
   “喂!你等等!”江愛笛聲拍拍她的背。
   東北胖妞回頭一笑:“有事?”
   江愛笛聲嚴肅的說:“你撞了她,你應該向她道歉?”
   “是嗎?”東北胖妞牙尖嘴利地說,“你隨便進入女生宿舍,是不是也該道個歉呢?”
   “好,我先說對不起,現在輪到你了。”江愛笛聲麵無表情地道歉,仍然不打算放過她。我拉回江愛笛聲,這種人的道歉,我還不稀罕。
   胖妞“哼”一聲,終於拖著箱子揚長而去。
   “素質問題?還是情敵?”他會磚頭對我說話是已經換了種調侃的臉色。我緊閉著嘴不說話,他又說:“我看你以後不要住校了,就住家裏算了,反正又離得不遠。”
   他是真不知道,我早已曆經沙場,和天中的妖蛾子比起來,東北胖妞隻是實習級別。我連蔣藍的行李都敢往外摔,更何況她?我隻是懶得跟她較量而已。不然她的脖子就要給我隨時小心點。
   我承認我也變得狠毒。但如果不這樣,我該如何自保呢?
   “就這麽點行李嗎?”他看著我手裏的包說,“我爸非讓我來,我還差點租個車。”
   這對父子真誇張。
   一隻小包,一台電腦,是我全部的家當,他把它們都拿在手裏,不讓我碰。我跟他默默的往校外走去,一麵走一麵思考著我該如何告訴他我要去海邊的事。我們坐上出租車,我還沒來得及開口,他先說話了:“醒醒,我有一個驚喜想要給你。”
   “什麽?”我說。
   “有個大禮物,在家裏。”他神秘的說:“你猜是什麽?”
   我把頭扭到窗外:“懶得猜。”
   他也不說話。但事實上,我一路上都在猜,會是什麽?除了阿布的風箏和紙飛機,我好想從來都沒能收到過男生的禮物,更不能揣測一個男生會給我帶來什麽驚喜。或許,是一個大大的惡作劇也說不定?海歸的人都不愛按常理出牌。為防止剛進門就兜頭丟過來一個大蛋糕或者什麽別人長毛怪物的刺激,我還是小心的好。
   反正我不存在任何期望,所以也絕不會有任何失望可言。
   不過我已經暗下決心,如果是昂貴禮物,我決不會接受的。
   我們下了車,走進小區,電梯上了十七層,他一直沒說話,隻是保持神秘的微笑。就要扭開門把的時候問我:“真的不猜了?給你三次機會,猜中有獎。”
   “禮物?”我向他確認。
   “是啊。”他說。
   “好吧。”我說,“夏吉吉的畫冊”他知道我喜歡夏吉吉的畫,那晚聊天的時候,我曾不止一次的提到過。
   他搖搖頭。
   “新大衣?”他看過我做的大衣,覺得樣式尚可,但布料不精致,所以整體效果不算太好。
   他再搖頭,歎息說:“想象力普通。”
   我泄氣:“不猜了。”
   他卻得意的扭開門,大聲喊:“大變活人。”
   他在跟誰說話?我伸長脖子往裏張望```
   是她!
   我無法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卻不得不相信——她的頭發留長了,圍著一條粉藍色的圍巾,端坐在餐桌前,隻是那微笑,還是那樣一如當年,絲毫未便。
   我站在原地舉棋不定,不知道該向前還是該退後,不知道該哭泣還是該微笑,不知道該沉默還是大聲喊她的名字。
   因為這個人她不是別人,她是,我的米砂。
   我的米砂,就這樣從天而降般出現在我麵前。
   她不再是短頭發的她,而是留了一頭微卷的頭發。
   我很想知道此事在她眼裏的我,是不是也和從前完全不一樣?
   “醒醒,你回來啦,我正在給你做好吃的呢!”她背對著我穿上圍裙,用一根鬆鬆的頭巾把頭發束得高高的,脖子後的皮膚依然光滑如初。她仍然那麽幹練活潑,陽光都好像變成她的附屬。
   她連楞一下的時間都沒有等,更不要震驚會尷尬,就好象這幾年隻是幾天之間,他不過是放了一個短短的假,又回到我的身邊。
   唯有她那頭蓄起的微微卷起的長頭發,提醒我她也從十七歲玻璃般的陽光裏抽離出來好一段日子了。
   我暗暗的想,不知道我在她眼裏,是不是也跟從前一點都不一樣了呢?
   江愛笛聲看上去比我興奮上許多倍,他拍手說:“哈哈,要不要廚藝PK?我的意大利麵可是一流哦。”
   米砂不客氣地說:“醒醒喜歡吃中餐。”
   “那我樂得輕鬆!”江愛笛聲說完,拍拍手,心安理得地坐到沙發上,看起他的電視來。電視上在唱京劇,他居然跟著哼,完全不著調,像個十足的老頭子。
   我一直無法自己替自己的臉找到一個合適的表情。
   於是我隻能就著角落裏的椅子坐下,隔著一扇玻璃門看米砂在這個對她而言完全陌生的廚房裏歡快地忙碌。還忽然想起高二的那年暑假,我跟她在麥當勞重逢,她帶我去她家。她學了整整一個暑假的烹飪,隻為看著我吃得下她做的食物。
   我還記她用她那雙美麗的眼睛含著淚看著我,衝著我大聲喊:“他居然沒有治好你,為什麽為什麽,你怎麽可以這樣不爭氣!”
   她口中的“他”,是她自己的王子。是的,她把他自己的王子都借給了我,我卻還不知道爭氣。
   我不願回憶起任何一次的發病經曆,因為每一次回憶,都仿佛重新考驗過我的心髒和曾被蹂躪得遍體鱗傷的胃。但唯獨那一次列外。因為她一直緊握我的手,讓我第一次直視自己的醜陋的病態,第一次試著撕開百轉千回的偽裝,學會勇敢去麵對。
   我以為,隻要永遠握著那隻不會丟下我的手,有那個一直提醒我PLEASE BE BRAVE的沙漏,有她和他一直溫暖支持的目光,我總有一天會站起來,擁有一顆平凡卻光明的心,好像她一樣。
   我還記得我和她哭泣著擁抱跪倒在沙發前,那一次我以為我們永遠不會分開。我以為年少的夢,是一朵用不凋零的花。我以為我們對彼此的愛會支持著彼此走過一切。可是,這些全都是以為,連同那些玻璃般透明純粹的歲月,在她的王子為我衝進車海的時候被統統碾成碎屑,灰飛煙滅。
   米砂,我親愛的,我賠不起你,隻能負罪潛逃。
   我永遠地消失,才是你們幸福的唯一指盼,不是嗎?
   所以,你還來幹什麽呢,你還來找我幹什麽?我真的好恨你,恨你又一次的出現在我的麵前,恨你依舊毫不介意甚至單純如初的眼神。我該如何告訴你,我選擇和我的仇人生活在一起就是為了在懲罰他的同時更加狠狠的懲罰我自己,我早已不是原來那個善良純淨的我,我的心裏早已種著複仇的肮髒種子,為了討生活而苦苦營役。
   我活該,不值得同情。我不配做你的好朋友,再也不配!
   我更恨那個自作多情自以為是的江愛笛聲,他以為他是救世主還是我心裏的蟲子?
   他又什麽資格把我的消息告訴米砂呢?
   最好笑,是他把錯誤當成禮物,把我苦心逃避的過往重新扯回到眼前。
   所以,上帝,請給我一張遺忘的麵具。讓我忘記來時走過多少迷途和那些半途伸來的溫暖雙手,讓我可以和我的米砂,仿佛陌路。
   當那盤橙黃色的土豆再次出現在我麵前時,我終於說服自己心裏回憶的小惡魔,我把椅子搬開了一點點。
   米砂從廚房裏走了出來,摘下了圍裙,大大地伸了一個懶腰。
   她伸懶腰的樣子,還是和以前一樣,閉著眼睛好像在靜靜等什麽好消息,鼻子好像一個曬軟的小橘子那樣,有淺淺的皺紋。
   “嚐嚐哦。”米砂說,“還有別的菜!”
   “還好,不是太餓。”我笑著把那盤土豆餅往前推了推。
   江愛笛聲把電視關了,湊過來,讚歎說:“哇塞,真香,米砂。你的手藝比我棒,我認輸。”
   那語氣,好像他和米砂,已經是多年認識的好朋友一般。
   他就非要這麽好客不可嗎?這裏有他什麽事?我看他除了知道瞎積極,就再沒有別的招可使了。
   米砂把那盤土豆餅端起來,好像從前那樣輕快地走過來,蹲在我身邊,把盤子托得高高的。那有著雛菊和茉莉花糅合芳香的女孩,屬於她的氣味沒有改變,屬於她的眼神也沒有。現在,她仍然側著頭,耐心的對我笑,恍惚變回那個下午剛剛和我抱頭痛哭還未曾來得及抹去淚水的她。
   她把盤子一直舉到我麵前,抓起我麵前的筷子說:“醒醒,來,快些嚐嚐這個,看我的廚藝進步了沒有?這是土豆餅,你還記得嗎?高二的時候,你去我家```”
   “米砂```”我心裏一抖,隨即把眼神轉移到別處打斷她,“對不起。”
   “哦。”米砂愣了一下,站起身來,她看了看我,微笑說:“哦哦,對啊,沒關係沒關係。過去不要所啦,那我們說說現在,醒醒,你身上的大衣是你自己做的吧,什麽時候有空,替我做件吧。”
   我狠狠地盯了間諜江一眼,他正結果米砂手裏的土豆餅,好像完全不關心我和米砂在說什麽。
   “哦。”我從喉嚨裏擠出小小的聲音來應。
   天地良心,我真的不是要對米砂冷漠,這不是我的初衷。我隻是不知道該跟她說些什麽,說什麽好想都不對。我們已經離開太久。所以當她再次出現在我的麵前的時候,我的心就像夏吉吉畫裏的海,湧動起一股又一股的暗流,這些洶湧的暗流偷掉我的言語,逼退我的勇氣,鎖住我的心,也鎖住我的嘴唇。
   就在這稍顯怪異的氣氛裏,江愛笛聲看著米砂,再看看我,冒出一句驚天動地的話來:“你們倆這樣,就像是一對久別重逢的情侶。”
   說完,他自顧自的哈哈大笑起來。
   他一定覺得自己很幽默。可是我和米砂都沒有笑。哦不對,米砂一直微笑著,好像心裏一直放著一樁美事,不舍得和任何人分享一樣。米砂放了筷子,依然微笑地看著我說:“我去把湯端出來,應該好了。”
   看著米砂起身,我也離開餐桌。慌亂地從我的暴力摸出煙放到唇邊,想抽一根。
   但關鍵時候打火機不知道著了什麽魔,怎麽都打不開。江愛笛聲從他的口袋裏掏出打火機獻媚地要替我點燃她,米砂正好端著湯出來,她飛快地把湯往桌上一放,上前一步,從江愛笛聲手裏奪下那個打火機。我以為她要替我點,誰想到,她卻伸出另一隻手,把我嘴裏的煙輕巧的拿了下來。
   “醒醒,來。先喝湯。”她還是那種招牌式要了命的微笑。
   我迅速地拿出另一隻煙,叼在嘴裏。
   “我叫你別抽了。”她對我的行為一點也不生氣,隻是從我的唇上拿下煙,溫和地卻我說,“來嘛,試試,貴妃苟幾湯哦,最養顏的湯,我的絕活。”
   “把煙還我。”我命令她。
   “不。”她倔強地微笑著,依然是那麽溫和的預期,“我不許你抽煙。”
   江愛笛聲沒有說話,他一定對我和她都充滿了好奇,所以,他一直睜著眼睛好奇地充滿興趣地看著我和米砂。可我再也不能忍耐了,她到底要我怎麽樣呢?她為什麽不對我發火,為什麽不罵我?她為什麽還是那樣充滿耐心,不厭其煩,像一個上緊發條的老式鬧鍾一樣,即使別人摔倒地上鎖緊衣櫥甚至丟進垃圾桶裏,還是要繼續囂叫下去,叫下去,哪怕隻剩下破碎的機芯,還是不能忘記自己的任務是叫醒她的擁有者?可是難道她不知道,我根本不值得她如此,她又何必千裏迢迢趕來趟莫醒醒這趟混水呢?她又何必管我死活呢!
   我如果再不逃開,我怕自己就要控製不住自己掐牢米砂的脖子質問。於是我背起包,飛快地轉身,跑過陽台,跑上了我的小閣樓。
   我把門鎖起來,像以前每次,我心裏的惡魔逼我自己發狂的時候那樣。
   過了一會兒,我聽見米砂敲門的聲音。
   “開門好嗎?”她說。
   我坐在那裏沒動。
   “能聽見我說話嗎?”米砂說,“要是能,我就不進去了,我們隔著一扇門說話,也挺好的。”
   我當然能聽到她說話,我甚至巴不得能聽得更清晰些,但是我沒有吱聲。透過側耳聆聽,我感覺她在外麵的台階上坐下來,我悄悄走到門前,蹲下身側耳聽。我心裏的兩個我終於開始拚命地掙紮。我回望了一眼天窗,陽光那麽淡,淡到好像在散發它最後一絲光輝似的,大風在天窗的邊緣徘徊,發出絲絲地聲音。像剛剛從沙漠肆虐歸來。哦,米砂,你千萬不要凍到。噢,米砂,你還坐在這裏做什麽嗎?莫醒醒是一個無情無義的家夥,你趕緊走吧,永遠都不要再理她。走吧,離開吧,這才是你唯一該做的,唯一的。
   我慢慢地退回床沿,從包裏拿出了我的沙漏,緊緊握在了手裏。
   “你不讓我進去也沒關係呀。”米砂說:“其實你回來的時候,我已經參觀過你的小閣樓了,江伯伯對你好,我也很開心的。你知道嗎醒醒,你不在的這些日子,真的發生了好多好多事,我一直想啊,哪一天有機會,我一定要跟你說個三天三夜呢。
   不過不能說那麽就也沒有關係,我隻說一點就好。你知道嗎,我那天又去天中了,那裏一點也沒有變,不過好像都沒有人認得我了,也沒有人指著我說我就是那個拉拉了,嘿嘿。對了,米礫那個小子變了好多哦,他現在有責任心了,還有了女朋友,那個女孩你也認得的,是你初中時的同學,叫什麽蒙胖胖的。可是蒙胖胖現在看上去一點也不胖了,真的很漂亮的。米礫跟她在一起以後,變得有責任心多了。對了,還有路裏,你知道嗎,路裏也有女朋友了哦,現在的男孩子,都不甘寂寞,討厭得很呢```”
   她終於提到他了!可是什麽什麽,什麽叫他有女朋友了?我屏住呼吸聽她繼續說下去。
   “不過我覺得路裏的女朋友不夠漂亮。像他那樣的,他那麽帥,那麽有前途,一定要找個夠漂亮的才行,如果沒有你漂亮,就要有我漂亮,如果沒有我漂亮,至少也要有蔣藍漂亮吧,可是她的女朋友真的很普通,所以我就有一點點失望呢,醒醒,你在不在聽啊?”
   他竟然沒跟她好?!他竟然敢有新的女朋友?!
   我的眼淚再也忍不住了,拚命流拚命流,連用袖子擦都來不及。我緊緊揪著手裏的沙漏,恨不得可以一下子捏碎它。我該怎麽辦呢?我跪下來,順著光滑的地板,用膝蓋一直滑倒門邊,手都握住了門把,可是心裏的另一個我又占了上風:不不不不,她這麽了解我,她一定是知道我心裏怎麽想,所以才故意這麽說的吧。米砂,你這麽美好,這麽漂亮,這麽善良,誰要是不要你,那他不是超級大笨蛋加混蛋大豬頭嗎?
   路理不是那樣的人,我清楚。於是,我用力的擦了擦臉,對準一絲絲冷風鑽進來的門縫,硬著心腸,對著一直坐在門外的米砂說:“你走吧。請原諒我,我真的不想再想起那些過去了。”
   她好像沒聽見,隻自顧自地說下去:“這一次,真的要好好謝謝江愛笛聲先生,要不是他的照片,醒醒,我可能就會一直找不到你了。你一定知道一個最親的人忽然被丟進茫茫人海的感覺吧。我知道你知道的,對不對?我就是那樣丟失了我的麽麽。所以,其實,我真的好恨你,恨你那麽狠心那麽絕情,你所走就走,連路裏躺在醫院裏你都沒去看一眼,不過,好在他沒事```可是,當我看到那張照片,你拿著那個沙漏時的表情,當我終於找到你的時候,我就一點兒也不恨你了,真的,你隔著一扇門和我說話我也不恨你了。因為我真的沒有想到我還可以看到你,再給你做土豆餅,還可以把這些後來發生的事情告訴你,還可以看在你活得那麽好。我就開心了。真的,我就好開心了。”
   哦,老天,我的眼淚,我該如何拯救我的眼淚?
   米砂,求求你,別說了。好不好?我求求你。
   我心裏的祈禱好像透過這扇薄薄的門,傳遞給了她。過了好幾秒鍾,她終於恢複了輕快的語氣,輕快地說:“醒醒,再見哦,我要走了。你要記得,不許抽煙,要乖。”
   說完這句話,我聽到了下樓的腳步聲。
   哦不,米砂,不要走。當我留著淚,輕輕的,像個小偷一樣拉開門把的時候,隻看到她從陽台處轉角消失的背影。
   我再也不能控製我自己,握著沙漏衝下了樓梯。
   幸好,我還來得及。
   在江愛笛聲驚訝地眼光中,我終於和我的米砂緊緊擁抱在一起。我逃避了那麽多年,也等待了那麽多年,我唯一的好友,我們差點永遠失散。
   我騰出手來,用帶著我體溫的沙漏去溫暖她凍得發紫的臉頰。她還是那樣,帶著永遠不會老去的微笑,大眼睛裏盛滿了柔和的光澤和愛。
   我問她:“你要去哪裏?”
   她輕輕地說:“加拿大。今晚的飛機。”
   米砂的航班是晚上九點。算上她趕去機場的時間,我和她,最多還有短短的十分鍾來告別。從未覺得時間如此珍貴,希望每一分鍾都可以換成一年,甚至十年,一百年。
   “我們辦了全家移民,本來在此之前,我一直在猶豫,是一個人留在國內,還是跟他們一塊走。終於還是下了決心。”米砂的微笑還是那樣動人,“走前能看到你,醒醒,我真的好開心。”
   “對不```”
   我話還沒說完,她已經捂住了我的嘴,不讓我繼續說下去。她的手像一幅冰涼的口罩,能罩住我的語言卻找不住我愧疚的心。想起我剛才對她的態度,我簡直恨不得狠狠扇自己一記才好。
   “我知道的,醒醒。”她說,“你什麽都不用說了,我比誰都明白你。”
   “那你和他```”
   米砂微笑著搖了搖頭,然後說:“我想,總可以釋懷的吧。”
   也好!如果他連米砂這樣美好的女孩都放棄,如果他連她對他和付出都可以忘記,隻能說,他根本不值得米砂留戀。隻是,米砂,你一定要遠走他國才能做到釋懷嗎,逃避一定有用嗎?如果像我一樣,即使那麽努力去忘記,卻偏偏會記得,隻會更加痛苦啊。
   我又一次為我們彼此相似的命運而感同身受,情不自禁地酸了鼻子。見我們難舍難分,江愛笛聲拍拍他的手掌建議道:“我有個好主意,其實我們可以把米砂送到機場的。”
   哦,謝謝他。此時,也隻有他的腦子會比較清楚些。我和米砂的智商,確實顯得不夠用。
   也許是她在我小閣樓外麵坐了太久的緣故,她的手冰涼得仿佛水銀,臉頰卻因寒冷而變得通紅。出租車上,江愛笛聲坐在前麵,我和米砂坐在後麵,我們靠得很近,我把她的一隻手牢牢我在我的兩隻手中間,過一會又換一隻。從前她總是這樣踢我暖手,現在換作我這樣做,從沒有一刻比我為她取暖的那一刻更加叫我發自肺腑的快樂。言語在此時顯得很多餘,唯有默默傳達的體溫能說明一切。這體溫仿佛讓我回到了十七歲,回到天中,回到那個不太安分卻因為有她而生動的宿舍,回到那些躺在一張床上永遠有說不完的知心話的夜晚。
   還是江愛笛聲打破了沉默:“米砂啊,你為什麽也選擇加拿大啊,那裏我很熟,需不需要帥哥,我可以介紹一打給你?”
   “帥哥不要。”米砂跟他開玩笑,“我倒是需要錢,你借嗎?”
   “借。”江愛笛聲說,“別說錢了,美女要是借我的命,我也隻能雙手奉上啊。”
   他果然是我見過的男生中最會拍馬屁的,甚至要超過米砂的哥哥米礫。米礫討女生歡心總是不得要領,可我看江愛笛聲倒是在行得多。這麽一想,我心裏倒有些怪怪的不舒服,我也不知道這種不舒服從何而來,但這種不知從何而來的不舒服讓我的心更加的不舒服,簡直不知道該怎麽形容才好。
   “算了算了。”米砂打斷我的癡想,說,“我不跟你借錢,更不要你的命,你就替我把醒醒照顧好,我就感恩戴德了。”
   “照顧是理所當然的。”江愛笛聲說,“不過你也得提醒她,叫她以後少欺負我。”
   我冤枉的反問:“我欺負你?”
   “是啊。”他理直氣壯地說,“吃個飯被你罵得半死,嘿咻的時候被你撞見,一個晚上也不許我睡覺,這難道你叫欺負?”
   這個不知廉恥的家夥!居然說得如此不要臉的話來,我,我真的恨不得找塊強力膠布把他的嘴死死封起來,讓他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都變成一個徹徹底底的啞巴!
   真不知道米砂為什麽還能笑成那樣!
   車子還是終於到達了首都機場,下了出租我竟然意外地看到了米礫,噢,他好像長高了好多,戴了頂今年流行的卡車帽,還是那麽時髦。他衝過來喊:“米二啊米二,你要再不出現,米若凡就要首都國際機場給掀了。”
   米砂握著我的手,把我推到米礫麵前。
   米礫這才認出我來,他把眼珠子瞪得老大,好像我是外星人一樣的,用非常懷疑非常詭異的聲音向我發問說:“莫醒醒?你沒死?”
   “你胡說八道什麽呀!”米砂笑著,把他推出老遠。米礫站穩腳跟,忽然又看到我身後的江愛笛聲,指指我,再指指他,一副了然於胸的樣子。我就知道他一定時想歪了。
   “不錯。”他靠近我一步,小聲評價,“比那個瘸子好多了。”
   我不明白他在說什麽,卻見站在我身邊的米砂的臉色突然變了。她大聲地說米礫說:“快走吧,快走吧,老爹在哪裏?我就跟他請了六個小時的假,北京堵得要死,我還做了一頓飯,我還真是超級無敵雷厲風行風卷殘雲```”
   “米砂。”我拉住她,“米礫說什麽?”
   “沒什麽呀。”米礫瞪著大眼睛撲閃撲閃地看著我,“他整天胡說八道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把頭轉向米礫,懇求的問他:“米礫,你可以告訴我嗎,誰是瘸子?”
   米礫又伸出了他那根手指,嘴張成半圓,像個弱智兒童一樣指了指我,再指指米砂,終於突出一句話:“那個,米砂說的對,我胡說八道的呀。”
   米砂看看表說:“我很快就要登機了。看來,我們又要分別了。真是遺憾呢。”說罷,她走到我麵前,用力的捧起我的臉,珍惜地揉了兩下。
   “你這一去,何時回呢?”我的眼眶又不爭氣的紅了。
   米砂拿眼角瞪米礫說:“不知道呢,這次我爸痛下決定,把我和他雙雙送走,都是為了他,我看要是他再見不到那個蒙胖胖,他就要得狂犬病了,見誰都咬。”
   “別賴我!”米礫說,“明明是你自己情場失意,哭著鬧著要出國,我隻不過擔心你沒我搞不定,所以才舍命陪君子的呀。”
   “啊呸!”米砂伸手打他。
   米礫被她打得齜牙咧嘴也不躲,米砂又伸手去捏他的臉頰,他狂叫起來:“喂,我就要見我老婆了,你卻要我毀容,道不道德啊?”米砂聽了,又去捏他另一邊臉頰,這回米礫不讓,撒腿就跑。兄妹倆的感情,看上去比在天中讀書的時候不知道要好上多少倍。
   江愛笛聲拉著我走上前,對米砂說:“走吧,送你們去候機室。”
   “不用了。”我和米砂異口同聲。
   我們相似而笑,從彼此的眼睛裏,我輕易地讀出了她和我一樣的心思:就讓分別在這裏提前上演吧。總歸是通一場,又何必捱到最後一秒呢。我和米砂擁抱著所再見。已經跑進候機室的米礫突然回頭看見,於是做了個嘔吐的表情把頭迅速的扭了回去。好像我們幹的是什麽見不得人的事。
   經過那麽久,其實他還是那個原來的他。神神叨叨,倒也可愛。蒙小研?我還能想起那個女生,總是愛歪著頭,有點微胖,整日嘟起來的可愛的小嘴,眼睛亮亮的。看來,米礫已經不再癡迷蔣藍了。這麽想著我又有些惆悵:難道年少的所謂愛情都是如此輕易破碎和變化莫測嗎?
   緣分是如此奇妙的事,就像那首老歌唱的那樣:“走吧,走吧,人總要學著自己長大。”如此想來,米砂也會長大,會告別舊愛,會開始她新的生活,會認識新的王子,噢,挺好,真沒什麽不好。
   “Be Brave永遠不會忘記!”米砂在我耳邊說完這句話,猝然放開我,然後,她轉過身沒有再看我一眼,跟著米礫快步跑進了候機廳。
   我根本就沒法管得住我自己,眼淚一直流一直流,直到看不清她的背影。
   江愛笛聲站得靠我近了一些。他把手放到我肩上來,感慨地說:“原來兩個小姑娘好起來,是這樣不要命的。”
   我把他的手拿下去,他又放上來,我再那下去,他又放上來。我狼狽地一麵流著眼淚一麵看著他,他更生氣的看著我,大聲喊:“怎麽,給你點安慰不行啊!”
   說完,他掏出一張麵紙,像抹桌子一樣,粗暴的擦掉了我的淚。他的動作真的很大,疼得我要命,可奇怪的是,心裏的感覺一下子好了很多。
   “走,咱們回家。”說完,他牽起我的手,一直把我牽到出租車站台。
   從沒有男生這樣牽過我的手,那感覺很奇怪,好像他一鬆開,我就完全忘記了那感覺,很想再讓他牽起,才能再想起那感覺一樣。這想法讓我有些為難,但確實如此。就像從沒有一個男生,像他一樣一把把我摟在懷裏走路。我隻能確定,江愛笛聲,他跟我以前認識的每一個男生都不同。
   晚上八九點的北京,正是逢路必堵的時候。他一定是沒睡好,在堵車的時候竟睡著了。我仍然懷念米砂,想著我們好不容易相見,我卻那樣對待她,才見了不到半天她又去了那麽遠的地方,這麽想著想著我又開始哭了,眼淚無聲的落下,我懶得伸手去擦,要是前排的司機看到了,不知道會做何感想。
   車走走停停,回到家裏的時候,已經快十點了。我付完帳,輕輕地推推他,他忽然驚醒,揉揉眼,對我說:“我正做夢呢,夢見你喂我吃瓜子!”
   這是什麽鬼夢!
   “快下車啊。”我催他。
   他下了車,看著絕塵而去的出租車突然反應過來,“車費付了?”
   “沒。”我沒好氣的應他。
   “呀,北京有這等好事。”他追上我,“哦不對,你付的?”
   我還沒答他,就看到一個身影飛速的閃到我們麵前,一個穿著紅裝的女子尖著嗓子攔住了他:“EDLSLON,我們又見麵了!”
   哪路神仙?!
   看來他交際真是廣!
   “你誰呀?”他好像也是一頭霧水。
   “JUDY,十四樓的JUDY啊。”女孩說,“你記性真壞!”
   “哦!”他終於想起來了,“你今天打扮得像聖誕老人,我還真沒認出。”
   “三裏屯,去麽?”JUDY說,“我約了朋友。”
   “不去了。”他一把拉住正要往前的我,“我也約了女朋友,沒空。”
   “OK,BYEBYE!”她看我一眼,超他嫵媚地一笑,走了。
   “誰?”我不自覺地問他,奇怪他怎麽在這裏就有熟人了。
   “電梯裏見過兩次。”他不好意思的說,“搭了幾句話,哈哈。”
   “到底誰是你女朋友?!”我問他。
   他聽我這麽一說,往後看看,又轉回頭來看看天,再裝模作樣的看看地,最後看著我說:“你說呢?”
   “我說你可以去死。”說完,拋下他往前走,他一直跟在我身後,不作聲。他這麽老實,我疑心他會有什麽惡作劇,趕緊回頭看一下。他果然在使壞,半蹲在那裏,撿了塊小石頭想砸我的腿。被我發現,手沒使上勁,石頭隻滾出半米多遠,停在我和他之間的路麵上。
   他嘿嘿站起來,主動交待說:“這招是我在大學時為了搭訕女生學會的,百發百中,女生都怕狗。”
   “省省吧。”我說,“我不怕狗了。”
   “那你怕什麽?”他好奇地問。
   我沒答,不過腦子裏本能的思考他的問題,我到底怕什麽?我的病?我的過去?白然?那些不恥的回憶?背叛?還是僅僅是孤單?
   他站在我身後,按下了電梯按鈕,歎息了一聲,這才對我說:“你說在夢裏,為什麽要喂我吃瓜子,難道你不知道我最討厭吃瓜子的嗎?”
   拿夢說事,算是人話嗎!
   如果電梯門能說開就開,我絕對直接拉開門走人。
   好不容易到了十七樓,電梯門開了,他很紳士的讓我先行,我也毫不客氣地走到前麵,誰知道剛拐彎到大門口,就嚇得我失聲尖叫起來。
   門口蹲著一個人。她一定已經蹲很久了,看她的樣子都快要睡著了。見到我們,她抬起頭來,紅腫的眼睛從披肩長發中露出來,眯縫著看著江愛笛聲和我,發出夢囈一樣的聲音:“EDLSLON,我在等你,你為什麽不接我電話?”
   哦,我的天。
   機場女,電梯小姐。想不到江愛笛聲先生回國不過短短數日,就已經惹下如此多的情債。我知趣的打開門,打算去我的小閣樓把自己藏起來。麵對一個為情所傷隨時有可能失去理智的女人來說,我覺得我還是躲得遠一些比較好。誰知道江愛笛聲根本沒有讓那女人進屋的意思,而是蹲下身安撫一直流浪的小狗一樣拍拍她的頭頂,禮貌而生疏地說:“那天我喝多了,我很抱歉。今晚我還有點事,你先回吧。”
   “EDLSION,”女人懇求地說,“我們找個地方聊聊好不好?”
   江愛笛聲回頭看了看我,還是堅決地拒絕了:“我都說了,今晚有事,改天吧,對不起。”說完,他走進屋,把門給關上了。
   “你太狠心了吧。”我望了望關緊的門。
   “那是為她好。”他在沙發上坐下來,恬不知恥的對我說,“我對感情的事是很認真的,不會胡來。”
   不會胡來,這樣的鬼話,也隻有真的風流鬼才說的出了。我對他亂成一堆麻的私生活沒有興趣搭理,正準備上我的小閣樓,他卻喊住我說:“莫醒醒,你給我站住!”
   “有事嗎?”我問他。
   “當然有啊,”他說,“沒事我幹嗎叫你。”
   我等著他說事,不知道他又要耍什麽花樣,他卻從沙發上站了起來,用溫柔到嚇死人的聲音對我說:“你今晚沒吃飯,米砂做的土豆餅都被我吃光了,我把美容湯給你熱著,你先和著,我來給你下碗麵條吧!這回,是中式的!”
   我發誓,那一刻,我真希望自己在喝水,這樣就可以毫不客氣地把一口水噴到他那張欠扁的臉上。
   小閣樓的網線,是早預備好的,在寫字台邊,大約五米多長,可以直接拖到床上去。
   我的蘋果手提,是在我考上大學後他送我的禮物。
   “學設計的學生一定要有台蘋果。”他把它遞到麵錢的時候對我說,“配置一般,你先拿去用,以後學成了,自己再買台高級點的。”
   他總這樣,小心翼翼地照顧我的自尊。或許是因為他知道照顧我自尊的同時,也照顧自己道理吧。其實後來我上網查詢到,他給我買的,算得上是蘋果本本裏的最頂級款。
   學費他替我交了,生活費他一次性打到我卡裏,每到換季的時候,還不忘再補一筆,至於後來他補了多少我已經不知道了,因為我很少去碰那張卡,除非萬不得已,如果真的遇到萬不得已的情況,我會將其小心的記錄下來。
   其實我沒想過要償還他,如果這都要償還,那我就該心安理得的把他的所有家當據為己有,再把他趕出門——不,即使這樣也賠不了媽媽的命。但我確實在不隻不覺中做著償還的準備,真是糾結得可以。江愛笛聲問我要MSN,我說沒有。我不是騙他,我真的沒有,沒有MSN,沒有QQ,隻有一個多日不用的電子信箱。
   我沒有朋友,連手機都是多餘,要這些玩意何用?
   但是今晚,我準備申請一個MSN,因為我需要和米砂保持聯係,知道她的近況。我把電腦抱到床上,打開電腦上了網。我先去了一個論壇,聯係海邊的一個小屋是屬於一對年輕人的,他們要去南邊度春節,願意把小屋租給南邊去北邊度假的情侶,如果可以換租,那是最好的。
   網上貼上去一些小屋的照片,看上去不錯。這個世界總是有很多願意維持著浪漫的天真的人,他們有著自己特力獨行自得其樂地生活方式,你縱然學不來,卻也可以羨慕。
   或者,偶爾嚐試也未嚐不可。特別,是在你無處可去的時候。
   我先前就找過他們,他們說還是希望能找到換租的人。沒想到今晚他們卻爽快的答應了我。估計沒有南方人願意去那個鬼地方過春節。我跟他們說我會盡快把租金匯過去,也希望他們能把鑰匙快遞給我。然後我開始研究如何申請我的MSN,在這之前我上了一下我以前的QQ,我是隱身登入的,但QQ上那個叫阿布的頭像還是讓我的心“嘣”地響了一聲,像被搶擊中。初中時某個寂寞的暑假,好像一直都在跟阿布聊天。總是羞於和人麵對麵的表達的我以為找到了最好的傾吐方式,卻沒想到,這樣做會給以後的自己和他帶來一些麻煩。阿布,我想不起他的真名來了,但是我卻清晰得記得他給我做的紙飛機,紙風箏,是我在男生那裏收到的最初的饋贈,而我,居然忘了那個人那麽久。
   看來,忘記過去也並不是那麽難,隻是,時間還不夠長而已吧。
   我關掉QQ,開始研究從沒用過的MSN。整個申請的過程還算順利,江愛笛聲的中式麵條卻似乎不太順利,直到我已經下載了新版的MSN軟件並成功登入之後,這個人都在底下沒有發出任何動靜。
   說不定改變了主意,開門跟那個女人去夜店了呢,他一向不按常理出牌,怎麽都可以理解。
   我又想起米砂來,長途的飛行一定讓她累死了。她如果沒有找到我,走的時候會不會飛常遺憾呢?這麽一想我又忽然想起她提到過的POCO網站,我用百度搜索到這個網站,打開首頁麵,居然一下子就看到了我自己的照片!哦,那是我嗎?那好像是我,那又好像不是我,經過處理的數碼相片比起他洗出來的不知道又要好看上多少倍,我信手點擊,進入了他的個人網頁,才發現,他居然拍了那麽多照片,而每一張都是那麽好看,比起他拍的景物來,我更喜歡他拍的人。無論是老年人,還是兒童,還是正正青春的少年,或是豔妝的模特兒,在他的鏡頭,都顯得特別有風味,傳達出人物本身強烈的個性氣息,好像照片裏的人忽然或了起來一般。我想起他的“攝魂”一說,不由得對他心生敬佩。但很快我又把這種敬佩從我的心裏硬硬地壓了下去。憑什麽,我不該對他產生這種感覺的對嗎?
   一個遊山玩水花天酒地的公子哥,會拍幾張照片,有什麽了不起?
   我要是有好的設備,沒準也能拍出來,哼哼。
   我有些渴,起身下樓到水。我真的以為他不在家了,所以沒有換衣服,我穿著一件粉色的舊睡衣,全棉質地,也是和江辛一起生活後,我自己給自己做的。沒有縫紉機,我就自己用手縫。有些仿照和服,又不全是日本款,還參照了唐朝的樣式。我穿著它更多的是當居家服,但我發現,在途經小閣樓樓梯知道露台的地方,這樣的穿著還是顯得單薄了待我瑟瑟發抖地走進廚房餐廳時,我愣住了。他在家,而且正焦頭爛額的布置餐桌。
   不知道他從哪裏變出來一張鋪著粉色桌布的小桌子,上麵放著兩隻高腳杯。最誇張的是,桌子中央還有白色蠟燭台。江愛笛聲抱著一瓶紅酒從裏屋走出來,看到我,也不驚訝,反而大方的說:“哈哈,不能給你一個驚喜了,不過也沒關係,來的正是時候。請坐。”
   他居然把夜宵搞得如此隆重!
   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仍然愣愣的站著。
   他忽然想起什麽似的,又走進廚房,端出兩盤所謂的中式麵——在我看來,那厚厚的肉醬,實在和意粉區別不開。除此之外,他竟然還做了份看上去很精致的沙拉!
   他放下麵條和沙拉,走到我麵前,我又一次聞到了他身上的薄荷香味,哦不,這一次,好像是從他的唇齒之間發出的。正在我以為香味的來源時,他已經替我拉開了椅子,湊到我耳邊說:“你這樣穿很好看,難道,這又是你自己做的衣服嗎?”說完,他的手輕輕地搭在我的肩膀上,打算把我請進座位。
   我幾乎是在他的手搭上的肩膀那一刹那幡然醒悟過來的——多麽可笑!我在接受仇人兒子的“浪漫”邀約嗎?這顛三道四的垮子弟,自以為在國外讀過幾年書就可以冷酷當著我的麵拒絕一個舊情人又整些騙小女生的小把戲來討好我媽?他把我當成什麽人?
   “我不餓。”說完這話,我果斷的捏著自己的杯子,打算衝上小閣樓。卻被他一把抓住:“不許跑!”
   他捏住我的胳膊,我動彈不了,差不多就要在他的霸道裏直接窒息過去了。
   “有點基本禮貌行嗎?”他放開我,“看在我做了這麽久的份上,賞個臉嚐兩口也不行嗎?”
   他又恢複了他的嬉皮笑臉。把我往餐桌前一推:“給我坐下!”
   我坐下了,他也到對麵坐下。他把我們的酒杯裏都倒上酒,端起來對我說:“Cheers,醒醒。”
   我端起酒杯輕聞那酒味,跟父親常年喝的酒完全不同。我生命中曾經有過一次醉酒的經曆,那一次我被蔣藍冤枉偷錢,我喝光了爸爸喝剩的所有二鍋頭,唱了差不多一晚的歌,在路裏麵前丟盡了臉。從那以後,我就發誓再不碰酒了。
   “不會醉的。”我的心事又被他看穿,“度數低,還能美容,試試?”說完,他麵對著我,微小的啜了一口。
   “可是。”我說,“我不會喝酒。”
   “從沒喝過嗎?”他很好奇。不過他並沒有逼我,而是拿了個小盤子,替我裝上些沙拉:“那麽嚐嚐這個吧。”
   我接過來,用筷子勉為其難的挾了一口放進嘴裏。新鮮的蔬菜配上沙拉醬,坦白地說,味道還不錯。
   “比我老爹的手藝如何?”他問。
   我點了點頭。
   “那你覺得我人比我老爹如何?”我不知道他為什麽會發出這樣的問句,這簡直是太莫名其妙了!
   “我跟他不一樣。”他仿佛在向我表白什麽,又像是在自言自語——但其實他隻是用心端詳他舉起叉子上的一個黃瓜丁:“我是一個很專一的人,沒有那些花花腸子。”
   如果我沒記錯,這是他今晚第二次表白自己的“忠貞”了吧。這些話在我聽來,就像《武林外傳》裏的白展堂——已經偷了無數東西的江洋大盜不停向別人解釋“我不是小偷,我從來不偷東西。”並發誓要將大盜追拿歸案一樣好笑。我就帶著這種頗具諷刺的心情吃完了一盤沙拉。然後聽到他委屈地說:“為什麽,你就不肯給我一句評價呢?”
   “沙拉不錯,謝謝你。”說完,我走到廚房給自己倒了一杯水,然後就回到了我自己的小閣樓。
   我跟本就沒有喝酒啊,可是為什麽紅酒的那股香味,卻一直好像在我身邊縈繞,揮之不去呢?我坐到了我的小床上,手提被我一碰,重新亮了起來。我又看到了那張照片,他替我拍的,我從沒有發現過一個如此美麗的自己,嚇得我把電腦給關掉了。
   我躺在床上,還沒有睡著的時候,忽然聽到有人敲門,我知道是他,可是,他到底要做什麽?
   他喊:“醒醒!睡著了嗎?”
   我沒能應他,不管他要做什麽,我都不想開門。我希望我不出聲,他會以為我睡著了,然後自覺地離開。
   “我知道你沒睡著。”他大聲地說,“看來你的愛好是隔著一扇門聊天,也不錯啊,我可以接受的。”
   我真懷疑他是不是喝多了,實話的語氣,聽上去有些輕飄飄的。我當然更不敢開門,隻好光著腳走到門邊,小心翼翼地對他說:“我要睡了,你也休息去吧。”
   “很好的月光,不看好可惜。”他說。
   會可惜才怪,上會是星星,這回事月光,請問他還能想的出別的有點創意的鬼話嗎?這麽冷的天,我敢保證天使什麽都不會有!
   “我跟你講講我媽媽,你願意聽嗎?”其實不管我願不願意聽,他都已經滔滔不絕的講下去了,“我媽,怎麽說呢,她談不上是什麽美女,但是在我的心裏,她是最美最美的仙子。從小,我就跟我媽感情好。我媽寵我,她個性也很強,知道我爸跟你媽的事後,就帶著我出國投靠我一個說不上近親的小姨去了。我們剛出國的那會可窮了,我媽不想靠我小姨和小姨父,為了不讓我吃苦,為了讓我受到好的教育,每天要打好幾分工,累得半死。我睡著了,她就坐那裏偷偷地哭,但她從沒有要求過我爸半分。後來小姨和小姨父離婚分家,我們就連住的地方都沒有了,還被當成無業遊民被關在警察局裏。那時我也懂事了些,實在看不下去我媽受苦,就偷偷寫信給我爸。這樣我爸又跟我們聯係上了,也開始給我提供費用,但我媽卻因為這件事狠狠地揍了我一頓。再在後來,我大學畢業了,學會了攝影,學會了掙錢,我拚命工作,回家的次數也少了。又一次我拍的一個照片得了一個商業大獎,得了五萬美金。我好高興的回家,把錢交到我媽的手裏的時刻,才知道我媽得了一種怪病。臆想症,你聽說過這種病嗎?很乖的。她腦子裏總是想一些不存在是事情,整天胡說八道。我哪有什麽洋妞女朋友?我為了養家每天工作得昏天暗地,有空和女孩子搭個訕就不錯。我老不談戀愛,我媽久急啊,整天幻想我跟著個在一起跟那個在一起,把我當成湯姆克魯斯了。後來我找醫生替我媽治病,雖然控製住了,但醫生說隻要再受刺激,她一定會再發病。所以,我就很恨我爸。我常想,天下哪有什麽仙女呀,讓他連我和我媽都可以放棄,而且,我和我媽在國外這麽久,他除了寄錢都不知道過去看一看,過問都很少,連過年都沒有一個電話。這種男人根本不算男人,我不僅恨他,還看不起他。但是醒醒,最近我卻不恨他了,你想知道為什麽嗎?”
   說到這裏,他忽然停住了。然後輕笑著說:“我知道,你一定想知道,對不對?你把們打開,我來告訴你。好不好?”
   我情不自禁地拉開了門。
   我這才發現真的有月光,想絲絨一樣,傾瀉在小閣樓外的每一階樓梯上。
   難道這一切都是夢?
   就在這如夢似幻的情景中,他緩緩站起身來,出乎意料的一把把我擁到懷裏,他把我抱得那麽緊那麽緊,我的骨頭簡直都要碎了,仿若一個世紀過去了,我才聽到他在我耳邊輕聲說:“那是因為我見到了你,我想,你一定跟你媽媽長得特別特別像。我想,如果我是當年的他,也一定會犯同樣的錯誤。所以,醒醒,其實我剛才說那麽多,真的想說的話卻隻有一句,那就是:我愛你了,就這麽簡單。”
   我的世界,瞬間變成一個玻璃球。炫麗奪目卻找不到任何出口。
   你有沒有試過同一天裏把同一首歌聽上幾十遍呢。
   我有聽過。
   那是夏吉吉在她一幅畫裏簡短的說明聽到的一首歌,我花了好幾個小時才把它百度到我的ipod裏。這是一首很老的歌了,我甚至不知道歌手是誰,她憂傷的嗓子,反複的唱:“秋天的海不知道,夏天過去了,弄潮的人,它不會再來了,不會再來```”
   大年三十的夜裏,我孤單的住在這個海邊的小屋,這是我在網上找了很久才找到的一處小屋,不到十個平方,隻有簡單的設施。屋主是兩個大學生,他們去了南方過年,願意把這裏租借給我。我隻帶了簡單的行李,甚至連電腦都沒有帶,於快過年的前三天到達。這裏離海邊和近,夜裏能隱約聽到濤聲,不行幾十布,就能到達海邊。冬天的海邊寂寞而冷清,但是適合我。我支了我的小型畫架,幻想自己能比夏吉吉更加天才。但我知道,畫畫不是我的目的,我隻是需要尋求一中方式來將自己放逐,不然,我就會活生生地死在自己各種各樣奇怪的念頭裏。
   我不能死,我不能重複白然的路。我要活著,失敗卻依然鮮活地活著,這是必須。
   這又有什麽不好?在這座說不上壞的避難所裏,隻需要根據大海呼吸的節奏來判斷晨昏,時間對我而言一文不值。我願忘掉那個人在我耳邊的表白,我願將一切都當作一場夢,夢醒後,一切成空,而我卻不許自己有絲毫遺憾。
   他怎麽可能愛?
   一切隻是幻覺。
   這一天潮退後的大海,出奇地風平浪靜,好像也到遙遠的彼岸去湊人間的熱鬧。若不是感覺到大海的異常,我幾乎都忘了,這一天是2008年的除夕。我人生中地二十個年頭的開端。我仍然在聽那首歌,順便翻閱隨身帶著的一本繪畫冊子,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我把桌上的沙漏倒置,新一輪的99秒上演。可就在我剛剛起身準備為自己倒一杯水的時候,我忽然感到了土地的震動,繼而是雷鳴,雨水說落便落,砸在木屋的四麵牆壁上,好像無數等待救援的竅門者。我急忙趕去查看窗戶的插銷是否完好,就在這時,我聽到了遠處大海咆哮的聲音,好像許多人在一起小聲說話,中間又夾雜著某個人的尖叫和笑,他們千軍萬馬,一起唱著歌跳這舞往小木屋的方向趕來,好像為了去赴遠處的一場盛大的歌舞劇演出。
   我的心跳就在這幾天裏第一次跳得突然很快。我忽然想到了一個可怕的詞——海嘯?
   難道會發生在今夜?
   不過我並不是很怕,如果是,就來吧。我從沒有想過躲得過命運的所有安排。
   我握著桌上的沙漏,想回到床上休息一下。我用沙漏抵住幾天來第一次覺得餓的胃部,掙紮著從掛在床頭的包裏取出我的食物——兩袋幹麵包,一包壓縮餅幹。
   我差不多才剛剛撕開麵包的包裝袋,整座小屋就忽然陷入了黑暗。
   一道白得近乎透明的閃電,在窗外不遠的地方劃破夜空。繼而是轟然的雷聲。演出就要開始了嗎?所有雨水敲起了密集的鼓點,而雷鳴變成了鞭炮。連大海都
   要開始它隱秘的狂歡了——
   緊接著,小屋停電了。
   我閉上眼睛,緩緩鑽進被子裏去,把我的沙漏抱在胸前,仍然饑餓難耐。我的心裏升起一種不祥的預感。胃裏那個小小的惡魔,她又來找我了。不,我不能吃東西,已經過去那麽久,我已經忘記那個病那麽久,無論如何,都不能讓她再複發。我把沙漏放在自己溫熱的肚皮上,逼自己睡覺。
   然而電閃雷鳴的狂歡仍沒有結束,轟隆隆的聲音響絕天空。整個國家的人都在這一天拚死相聚在一起,隻有我不必。我把ipod的音量調到最大,它卻也在最不該沒有電的時候沒電,也棄我而去。我不想查看保險絲,就憑我可憐的物理知識,壓根搞不定它。我選擇繼續在黑暗裏坐下去,幻想加入我在這裏死去,多少天後才會被人發覺。
   或是一輩子消失,不被記起和發現?
   若要報複,誰說這不是最暢快徹底的一種?他以為他可以用下輩子的討好來償還上半輩子的罪孽,我卻用死亡來宣告他一生的失敗。這怎麽能不算一個應用的抉擇呢?
   我為我高興,我把溫熱的沙漏讓在枕頭邊,在黑暗裏凝視它看不見的身軀:米砂,你會不會,也為我高興呢?
   淚水終於流下來。我這多災多難的短暫一生,愛也愛得怯弱,恨也恨得糊塗。那些愛我和我愛的人們,有多少人得到了好的結局?若不是我的參與,他們的人生不會是這樣,路裏不會拋棄米砂,爸爸不會拋棄許琳,或許,連生病都不必。
   最最重要的是,我忽然明白,即使在白然和江辛的這件世上——如果我沒有被生出來,那現在的他們也未必過得不幸福。所以,後來的那些無辜的人們,更不會因為得降生而受盡不該受的折磨。
   我這是怎麽了?說好了要休眠的記憶,僅僅是因為一點風雨的發作就又以蓬勃的姿勢攀上了我的心頭,連遏製都無從下手。
   我終於無法自持的坐起身,開始狼吞虎咽。
   與其說我害怕自己發病,不如說,我的身體其實已經渴望這種暢快的發泄已久。我終於可以在這個世界上找到一個被遺忘的角落旁若無人地大嘴大咽,再也不必顧及誰誰誰的一聲令下就停下,再也不必治好我自己。
   讓那些該死的芳香療法和美味佳肴都見鬼去吧,讓那些過去的人過去的事全都見鬼去吧!在這孤單的大年三十的夜晚,誰也不能阻止我破壞性的食欲。我是莫醒醒,我是病孩子,請容我虐待自己,否則,總有一天我會變本加厲地讓你們承受我的痛苦。
   所以,不是笨蛋的,都離我遠些,越遠越好!
   我很快吃完了兩袋麵包,又從床上起身,去尋找別的事物。我把實現儲備好的一些冰凍罐頭打開,取出裏麵的火腿肉來吃。打開罐頭的時候,拇指因為用力過度而被割傷,流出血來。疼痛對於此時的我來說完全是可以被忽略的,我一邊允吸自己綿綿不絕的鮮血,又將大塊的火腿塞進嘴巴裏。窗外依然狂風呼嘯,我盼望這場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最好將我自這件屋裏卷出,一直卷到大海深處,被一塊巨石壓入沉沉海底```
   我真不知道我的幻覺持續了多久,直到我吃完了所有的食物。
   我反應過來有人敲門的時候,暴風雨好像已經過去了一半。
   周圍仍然漆黑一片,那鈍重的敲門聲仿佛要硬生生在一棵老槐樹上鑿出一個缺口。我驚慌失措地從地上爬起來,走到門邊大聲喊:“誰?!”
   “醒醒!開門!”我的腦子裏轟然一聲巨響,才明白過來——是他!
   他怎麽來了!
   我把潮濕的門鎖打開,門口站著一個怪物。
   他穿著堪比怪獸的大雨衣,大喊一聲:“找死老子了,我就知道你在這裏!”就在我目瞪口呆的時候他不由分說推開我走進屋裏來。
   門在他身後被颶風關上。他脫掉笨重的雨衣,把隨身帶的把放在桌子上,扭亮了胸前掛的手電筒,先朝我身上照來。當時的我並不知道自己穿著血漬油漬混為一體的亂七八遭的睡衣,因為長時間跪在地上找尋罐頭吃,連臉頰也是肮髒的。
   他握著手電筒逼近我,我因為害怕一直後退,直到推到門邊,他逼近我的臉,逼近到不能再近的地步,手電一直刺著我的眼睛,刺得我流出了眼淚。在他就要和我的臉貼近的最好一秒,他滅了它。
   然後他歎了一口氣,不由分說的一把橫抱起我。
   我縱然再癡,也要放聲大叫。
   他壓根沒有阻止我,而是把我往床上一扔,將那隻沙漏塞到我手裏,又將床上的杯子一手抓起,將坐著發抖的我整個人捆住。又從他的大包裏翻出意見奇大無比的軍大衣,繼續給棉被外套上一層。
   霎那間,我已經變成一個巨大的粽子。
   “放開我。”我無力地說。
   他凶狠地捏我的下巴,捏得很用力,幾乎捏碎,他咬牙切齒地說:“給我閉嘴!”
   “我發誓如果正月初一找不到你,我就跳海。”他的聲音在漸漸弱下去的濤聲中顯得特別恐怖,不過他很快恢複平常的語調:“不過,是在我確定能找到你的情況下我才做這個決定的,哈哈。”
   我在他放肆的笑聲裏驚恐的說不出話。他迅速地脫下自己濕掉的雨靴,脫了鞋襪,像扔炸彈一樣把自己身上的衣服鞋襪扔的遠遠的,然後,他一屁股地做到了床上。不知為何,我腦子裏浮現的卻是那天小房間的門打開的一瞬間他半裸的樣子,還有他身後的女人```我禁不住打了一個寒顫,再睜開眼,他正往我的放行一點點逼近,仿佛挑釁的豹子,就連他微燙的呼吸我都嗅得到。
   我全身上下每一個汗毛都覺得寒冷,一股前所未有的害怕感覺包圍了我,很快擊敗了我的故作鎮定,比之從前的阿布,和之前那個醉酒的男生,這一次的我簡直不知道害怕上了多少倍。或許,我從骨子裏就把他當作了真正的對手,敵人,威脅人物。我相信,他絕對有這個能力吃了我。
   絕對。
   我當時的樣子一定可笑之極,綠色軍大衣緊緊繃在胳膊上,上身動彈不得搖搖欲墜,好像一個不倒翁,根本無法移動,更別提跳下床。這一回我聞不到他身上的薄荷味了,隻有海水霸道而陌生的腥味伴隨著他的鼻息漸漸傳來,讓我此時瑟瑟發抖的胃泛起一股酸味,幾乎嘔吐。
   可就在他的鼻尖幾乎點到我的鼻尖的一霎那,他忽然像一截被鋸斷的樹木,直直倒在床上。
   他說:“累死我了,快睡吧。”
   我該哭還是該笑?
   一座停電的隨時有可能被暴風雨傾覆的海邊小屋,一個電閃雷鳴的夜晚。舊傷複發如被綁架的我,身邊躺著一個虎視眈眈的“風流鬼”。我的處境真不是一般的糟糕。
   一開始我以為他在裝睡,於是我歪在冰涼的床頭等他醒來,直到我聽到他比潮汐起落還有均勻的鼾聲,我才知道大事不妙——他真的睡著了?
   一種說不上委屈還是生氣的感覺湧上了心頭,哦,我這是怎麽了?
   他找我找了很久很久?很累很累?一定是這樣的,不是嗎?
   我望向窗外,還那邊的東方已經泛起了魚肚白,被棉被棉衣層層包裹的我,一點也不冷,但是他才穿一件薄毛衣和保暖褲,兩隻赤裸的腳正對著窗口透進來的光,不知道是在水利泡得太久,還是光照的原因,泛著白光。這是我第一次注意觀察男生的腳,真是大,大得像金魚的尾巴,哦不,我太誇張了```
   或許是因為太困,也或許是因為一夜的掙紮,讓淩晨的我腦子裏極度不清楚,半夢半醒間我輕輕地含糊地喊了一個名字:“江愛笛生。”
   一秒鍾中內,他突然地坐了起來,好像自動複活的木乃伊一樣,用非常清晰洪亮的嗓音說到:“誰叫我?”我吃驚地醒了。他一轉頭看到我,說了句我想撞牆的話:“你怎麽還穿著我的大衣?”
   我欲哭無淚地看著他,他卻嗬嗬的笑了起來,一邊笑一邊說:“幾點了?我真的睡著了?哈哈,你坐在這裏看了我一夜?舍不得叫醒我?可你至少要給我蓋張毯子是不是?”
   對他這一係列不要臉的提問,我提不起任何回答的興趣。他坐到我身邊,替我把扣得結結實實的大衣一點一點解開。終於除去束縛的我,卻一下子不能習慣如釋負重,好似被拋在地上的空曠易拉罐,一顆心滾出去老遠,拾都拾不回來。
   我莫名其妙地哭了。
   是真的莫名其妙,連我自己的搞不清原因的哭泣,眼淚仿佛儲備在那裏許多年,就等著這個莫名其妙的時刻,不需要命令的洶湧而出。
   好像從一個天大的冤案裏得到清白的那種委屈,又好像一個持續了多年的夢終於變成了現實的那種感動,我就這樣在我的終極仇人麵前小聲啜泣,然後發展到嚎啕。
   我恨過白然,恨過爸爸,恨過米礫,恨過蔣藍,恨過江辛,甚至恨過米砂,恨過一切值得恨的人。但是到頭來,我發現我最恨的人是他——江愛笛聲。
   沒錯,他是我的終極仇人。
   他可恨到讓我一鼓作氣去恨的心時時對他恨不起來,可恨到我想把他碎屍萬端卻不敢看他那雙攝人靈魂的眼睛,可恨到我隻能用哭聲來表達我的怯弱。
   他拔開我一直捂著眼睛的雙手,用他兩隻巨大的手掌蓋住我的兩個臉頰,把我的整個臉都托起來。我想要拔開他的手,才發現根本沒這個力氣。他用兩個大拇脂按住我的嘴角,輕輕向上一提,我的嘴角不自覺地上揚,他便咧嘴笑著配音道:“笑!”然後他的大拇指有突然往下移動,我的嘴角也變得下垂,他也皺著眉頭淒慘的說:“哭!”就在他大拇指的移動鍵,他不停地說:“笑!哭!笑!哭!```”我的臉頰就這樣在他雙手的蹂躪下變成了一塊時笑時哭的橡皮泥。
   有這樣安慰人的嗎?
   最後,他終於停止了他瘋狂的行為,伸出一隻手替我抹掉了所有淚水,他的動作很輕,溫柔得我就要睡過去,然後,滿不在乎地把自己的眼淚擦在自己的衣服上。
   什麽也沒問我,什麽也沒多說,他很快穿好衣服,又把那件大衣替我披上,我又變成了臃腫的粽子。我不知道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又緊張起來。他從枕頭裏摸出我的沙漏,塞進我的手裏,二話不說的把我扛起來。
   我如夢初醒,奮力地錘他的背,雙腳在空中亂踢,喊著:“放我下來!”
   就他壓根就像沒聽見一樣,大搖大擺地踢開了小屋的門,在我屁股上拍了兩下,神氣得像跨過鴨綠江的誌願軍一樣,意氣風發地說:“走,我們看日出去!”
   那十幾分鍾的路程,我一直在和他商量:“放我下來好不好?”
   “早知道帶相機來,拍拍大年初一的太陽。”
   “求你```放我下來好嗎?”
   “海邊有沒有烤架,我們去整兩根玉米吧?”
    ``````
   “放我```下來```不然,我就要暈倒了```”直到倒掛如一尾魚幹的我用沙漏無力敲著他的背,微弱地喊出我唯一的祈求時,他終於停下來,把我放在地上。
   我在地上剛剛站穩,他就又一次命令:“到我背上來。”
   我怯弱弱地和他對視,鬼使神差般,我又一次聽話地爬上了他的背。穿著膠鞋的江愛笛聲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濕漉漉髒兮兮的砂土,不知道有多費勁,可他偏偏越走越快,最後發展成奔跑。
   我生怕摔下來,忍不住小聲尖叫的同時,還死死掐著他的脖子。我越掐越緊,連我自己都沒有在意,直到他忽然停下來,雙手一滑,我隨著他,一起跌倒在雨水混合泥沙的海灘邊。
   我看著他滿臉通紅的表情,又懷疑又緊張,不敢輕舉妄動。呼吸間,忽然覺得有些刺眼,我看向海的那邊——那輪橘黃色的太陽,正從雲幕的深處,深出一個耀眼的弧。
   “日出```快看!”我不顧一身泥水,眼睛仍然看著太陽的方向,雙手拚命搖著江愛笛生。
   他也不再演習。我們兩個泥人一起爬起來,坐在又髒又潮濕的海灘邊上,忘記了嚴寒和饑餓,癡癡地看著太陽的升起。在我出生後的第二十個年頭的第一天,我第一次目睹日出,原來太陽是有生命的,我看得到它顫抖的努力,顫抖的上升```如此華麗,如此幸福的日出。是的,幸福。我第一次如此確定我的心情,幸福原來是飽滿的熱氣球,是讓整個身體輕盈腫脹得想要飛起來的那樣確定的感覺。我情不自禁地看著身邊的江愛笛聲,他也看著我,他的眼睛裏盛滿了淨額的光輝。
   ——我想,此時的我也跟他一樣吧?
   他又伸出髒兮兮的手,替我擦去淚水。
   究竟是幻覺還是真的?他明明凍了一夜,可是兩次替我擦去淚水的手卻是這樣的溫和。
   他忽然歎息了一聲,說:“我想吻你,但我不敢。”
   我氣得不行,臉紅得不行,一急之下,把頭埋入他的懷裏。低聲說:“誰知道你跟多少個女人在海邊看過日出!”
   他忽然又像著魔一樣仰天大笑起來。不知問為什麽,認真大量過他這副穿著膠鞋一身爛泥的落魄樣,再比照那個欠下無數風流債的加拿大攝影師EDLSLON先生,我也生氣地笑了。他忽然用他的誰掬起一點髒水,淋到我的頭發上,把我的頭發弄得無比淩亂。
   最後他從地上抓起一把泥土拍在他的臉頰上,鄭重地說:“好了,現在我和你一樣醜了,你如果還有什麽不放心的,我就真的跳海算了。”
   說完,他任命地閉上雙眼,舒展四肢,像一個“大”字那樣,直挺挺地倒在了冰冷的冬日海灘上。不過他很快又直起身子,對著我說了一句話:“你為我吃醋,我覺得興奮,哈哈哈。”說完這一句,他又迅速地倒地。
   這一次,我也學著他的樣子,把
   我的沙漏放到胸前,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在那身大衣做墊背,原來也沒有那麽冷。
   太陽在離我們最近的大方露出慈祥的笑臉。她撒下的光輝太要目,我隻得乖乖地閉上眼。遠處隱約的海潮聲中,似乎還夾雜著鞭炮和爆注的響聲,送來了兒童時吃過的榨糖餃子的香甜氣味。
   “你的眼淚到此為止,你的過去到此為止。”恍惚間,他好像把我的手包在自己的手裏,夢囈一般的說:“以後你要是再敢哭,我就把你掉起來打!”
   風來了,海湧起浪花。他的話來過,又消失在我的耳邊。我不敢用力去分辨是真是假,我怕一分辨,一切都會消失。
   因為這一秒的幸福,無論真假,都太奢侈。
   大年初一下午兩點鍾,我和他坐上了開往北京的大巴。
   雪停了,陽光穿破雲層撒向大地。在這一年中的頭一天,一切都好像變了模樣。一夜未睡的我好像不知道疲倦,津津有味地看著窗外飛馳而過的景色。他把我的頭扭過去,接著把我摟緊懷裏,粗聲粗氣地說:“你給我誰會兒!”
   我低聲求他:“我們的事,暫時不要告訴你爸爸好嗎?”
   “什麽事?”他裝傻,一臉呆相的看著我。
   我氣得伸手去捏他的臉,好像早上他蹂躪我的臉一樣地好好蹂躪他一回,讓他嚐嚐那種又痛又氣又好笑的滋味。他卻把我的手緊緊一捏:“好老婆不打老公的,曉得不?”
   “不要臉!”我罵。
   他把我摟得緊一些,下巴抵著我的頭發,歎息一聲說:“不要臉就不要臉吧,人都給你了,我還留著一張臉有何用呢?”
   噢,對於這種無恥到將軍級別的人,我看我還是睡覺的好!於是我不再理他,趴在他懷裏裝作老老實實地睡著了,可是沒過一會兒,我又實在忍不住抬起頭來問他:“對了,你是怎麽找到我的?”
   “想知道?”他問我。
   我點頭。
   “想知道就讓我親一下。”他微笑著看著我。可是還沒等我表示拒絕和不滿,他的唇已經溫熱地按在我的額頭。我心像一坨冰忽然遇到一壺熱水,來不及反應就已經全麵化開來,漾起一顆一顆的小水珠,癢得要命的舒服。
   “睡吧,寶貝。”他說,“我也困了。”
   “告訴我。”我不放過他。
   “笨丫頭。”估計不公布答案的我會睡不著,他隻好對我坦白,“你把裝鑰匙的那個快遞信封扔在小閣樓的垃圾桶裏,被我撿到了。然後,我又開了你的電腦,查了你的曆史記錄```”
   “好啊,你!”我生氣地指著他。
   “要怪就怪米砂。”他說:“是她教我這招的,她說她當年也玩過離家出走,別人就是用這招找到她的。”
   “你把這件事告訴米砂了?”我不滿,“你怎麽可以讓他擔心?”
   “是你讓她擔心的,你還賴在我身上?”他說,“看來回去真的要吊起來打,不然你不會醒悟自己做了件多麽不應該的一件事!”
   “你爸呢?”我問他,“他是不是很生氣?”
   “當然。”江愛笛聲說,“他早放話了,等你回家,一定要懲罰你。”
   我把頭抬起來,緊張的看著他。
   “把你罰給我當老婆。”他說完,哈哈大笑,引起前後座均側目,我才發現自己又被他捉弄了!不過這會兒我卻沒心情跟他算這個賬,我坐直身子,用懇求的語氣很認真很認真的回到正題:“可不可以,可不可以不告訴你爸呢?”
   他用一根手指放到我的唇上,微笑著告訴我:“你就不必操這個了,以後的事,都由我來處理,好嗎?”
   我在他眼睛裏找到一種信任,它迅速的變成一種安全感,繼而轉換成一種深深的睡意,於是我閉上眼,重新倒入他的懷裏,這一次,我很快就進入了夢鄉。
   我沒想到,江辛會來長途車站接我們。當江愛笛聲拉著我下車後,他對我並沒有責備,隻是說:“我叫好車了,我們回家吧。”
   江辛走在前麵,我和江愛笛聲走在後麵。他一直緊緊地握著我的手,不許我跟他鬆開。好在一路上,江辛都沒有回頭。上車的時候,他忙著跟司機說話,也沒有發現任何不妥。江愛笛聲偷偷地朝我眨眼,我把眼光放到窗外,不敢看他。生怕江辛會從後視鏡裏看到任何秘密,然後打開車門大聲叫我滾。
   可是他到底會叫我滾還是會讓江愛迪生滾。我還是覺得後者的可能性比較大,可是那會叫我滾更讓我難受。
   我的預感一向很準,他不會同意我和江愛笛聲相愛,無論從哪個角度,他都不會同意。可是“相愛”這個偉大的詞,對我來說還真是有些難以消化呢。
   回到家裏,才發現江辛做了一大桌好菜等著。門口的小紅燈籠又被他掛上了,茶幾上還放了一束新鮮的百合,窗明幾淨,一切安好。
   “昨晚我一個人過三十。”他說,“今晚你們一人陪我喝兩杯。”
   “對,非喝不可。”江愛迪生大力的拍著我的肩說,“瞧你那髒樣,快去泡個熱水澡,我們等你!”
   “嗬嗬。”江辛對我說,“笛聲算是將功補過,這一走,他比我還著急,為了得到你的消息,連垃圾箱都翻遍了。”
   什麽叫將功補過?
   江辛說:“放心吧,我都跟他說過了,要是他再敢趁我不在的時候把你氣走,我就直接把他趕出家門。”
   啊?原來如此。
   原來他替我承擔了所有過錯,我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
   洗澡的時候,我好想不是我了。我給全身打上潔白的沐浴露,然後忘記了我要幹嘛,我捏著裕球從淋浴房裏走出來,看到衛生間裏那麵大鏡子,我伸出手去把上麵的霧氣抹掉一層,我看到我自己漲得緋紅的臉頰。到底是因為蒸汽還是因為什麽?
   我發現自己真的是很幸福呀,以前一直把“幸福”這個詞想得遙不可及,現在才發現其實它降臨的時候也是這樣讓人猝不及防。這樣想著我又傻乎乎地笑了,我用沾滿泡沫的手捂著嘴巴,一直笑到我全身發抖我才想起我現在正在洗澡。我連忙又鑽進淋浴房裏腳一滑,腳趾不小心碰到牆上的瓷磚,又麻又痛,我才清醒過來。
   難道,幸福非要這麽傻不可嗎?以前我沒發現我是這麽缺根筋的人啊。
   可是,當我洗完澡從衛生間裏走出來時,卻發現氣氛有些不對。他們父子正坐在沙發上,麵對麵地抽煙。連拿煙地姿勢都那麽像。難道,他把什麽都告訴他了?我拿眼睛偷偷瞄江愛笛聲,他卻好像沒看見我似的。哦,天,他到底是如何跟他說的呢?正這樣想著,我又看見江愛笛聲站起身來,仿佛要跟我說什麽。我連忙裝作沒看見,抱著我的一堆衣服,把它們放到陽台的洗衣機裏,轉身對他們說:“我去休息一會兒,晚飯不必叫我吃了。”
   我壓根沒有管他們聽見沒有,也不打算應聲,就迅速低頭往陽台上走去。看來,我又隻能用我唯一的本事“逃避”來麵對這一切了。
   “醒醒你過來。”江辛喊住我,我回頭,隻見他拍拍沙發,示意我坐倒他身邊去。
   我已經感到暴風雨就要來臨的征兆,但江愛笛聲也在向我招手,他看我的眼神充滿了鼓勵,給了我無窮的勇氣。是啊,我在怕什麽呢,我不該怕什麽的,不是嗎?
   可是我還沒走到江辛身邊,他的聲音就已經殘酷地響起,他說:“我不會允許你們在一起。”
   我,不會,允許你們在一起。
   “爸!”江愛笛聲已經憤怒地站起身來,衝著他大喊:“你沒這個權利!”
   “是嗎?”江辛慢慢地答,“那我倒要看看我有沒有!”
   大約也是知道他父親的本事,江愛笛聲的麵孔一下子變得灰敗,不過這種灰敗隻維持了幾秒鍾,當他的眼光轉過來落到我身上的時候,活力和希望又神奇地回到了他的臉上,他走上來,用力扯過我,把我推到他父親麵前:“醒醒,告訴他你的心裏話,告訴他!”
   可是,叫我什麽好呢?我愛上了你的兒子,你兒子也愛上我了,請成全我們吧?這樣的話,叫我怎麽說得出口呢?
   我真恨江愛笛聲,明明知道江辛的性格,為什麽不能夠慢慢來,為什麽非要這麽著急讓他知道一切呢?
   “你對感情的事認真過嗎?”江辛說,“你聽聽你媽媽怎麽說的,女朋友天天都在換,不務正業,吊兒郎當,成什麽體統!”
   “我哪有換!”江愛笛聲說,“我媽那是臆想的!我媽有臆想症你知道不知道?”
   “你太過分了!”江辛氣得狠狠把煙掐滅,也站了起來:“你自己不三不四,還說你媽有臆想症!”
   “你才過分!”江愛笛聲的聲音比江辛的聲音還有大上一倍,“你管過我什麽呢?了解我多少呢?我說什麽你都不信!還用自以為是的老眼光來看我,來不三不四都拿來形容自己的兒子,更丟臉的是你!”
   “你```”江辛指著江愛笛聲,好半天才說出一句話:“這件事到此為止,明天我就帶醒醒會南京!”
   “那我就帶她回加拿大,看她跟誰走!”
   父子倆吵得不可開交,眼看戰火越燒越旺,我隻好把江愛笛聲拉倒一邊,悄悄地對他說:“你去裏屋,好不好?”
   “你跟我走。”他一把攬住我,用力之猛,差點讓我全身散架。
   我好不容易掙紮開,推了他一下,說:“你先進去,我來跟他說。”
   “好吧。”他終於妥協,“不過你一定得告訴那個古怪的老頭,我是認真的。”說完,他又挑釁地看了江辛一眼,好像隨時等待他的挑戰一樣。
   好不容易把江愛笛聲勸到裏屋,我回頭看江辛,他坐在沙發上,一言不發,看來此事對他的打擊真是不小。我走近他,在他的身邊坐下,他伸出手撫摸了一下我的頭發說:“醒醒,你要相信,我是為你好。”
   “江伯伯。”我叫他,記憶裏,這是我第一次這樣叫他吧。不過,我的表情很自然,自然到另我自己都驚訝,難道是因為我曾好幾次呼之欲出差點這樣稱呼他的緣故嗎?
   我停頓了一下,才問:“你真的愛過我的媽媽嗎?”
   幾乎是毫不猶豫地,他就點了點頭。原來他沒有想要回避,也不想在我麵前偽裝。我的心裏略有些震動,居然有些許感動。
   “愛情是什麽?”我問他。
   他想了一下回答我說:“就是愛一個人,全心全意,不考慮任何回報。”
   “可是。”我說,“你知道她有家,有老公,為什麽還要逼他離婚呢?”
   江辛不是一般地驚訝,他轉頭看著我,差點兒從沙發上直接站起來。沒等他說話,我繼續說了下去:“十七歲的某一天晚上,我看到了媽媽寫給你的一些沒有寄出去的信,還有你們的合影。從那一天起,我就恨你,恨死你了。我覺得,你就是一個惡魔,是你,奪走了我媽媽的生命,還有我們全家的幸福。所以當你出現在我麵前的時候,我真恨不得把你撕成碎片。失去爸爸後,我選擇跟你走,其實最主要的原因也是希望能有機會報複,我想看到你家破人亡,看到你所有的付出都不被承認```我的心裏,真的是這樣想的。可是,當我自己遇到真正的愛情的時候,我才知道它是那樣的神奇,排山倒海,不可理喻,無法自控,就好象地震,天地都好像不存在了```我有些語無論次,但你一定懂得,是嗎?就像我到現在才明白那時候的你和她,因為相愛卻不能在一起,一定一定會有那麽多無奈和辛酸。江伯伯,說句實話,我也不知道我和江愛笛聲以後會怎麽樣,但是,請相信,在我眼裏,他真的很好,我很喜歡他,他也很喜歡我,給我們一次機會,讓我和他試一試,好不好呢?就算是試一試,也好過就此放手,終生遺憾,你說對不對呢?”
   其實說這些的時候,我基本沒有停頓,完全是想到什麽就說什麽,我覺得自己好像一條深海遊魚,不知何故,浮在最淺層的海水裏,每一下呼吸都那麽艱難,魚尾膠動水麵,我滿腦子都聽見嘩嘩的水聲,卻什麽也看不見```
   說完這些,我沒敢抬頭看江辛。我沒有把握,他會不會被我打動,然而,就在這時候,裏屋的門一下子被打開了,隻見江愛笛生像個炮彈一樣從裏屋彈出來,大喊著:“醒醒,你說的太好了,我愛你,你太有才了!”
   說完,他當著他父親的麵,用力的放肆的毫無顧忌地將目瞪口呆的我緊緊地擁入懷中。
   大年初四,江愛笛生陪我回了老家。
   南山的墓地,距離上一次來,也已經有兩年了。我依然記得,上一次回來時她的忌日,夏天,漫天飄著細碎的雨絲。以至於重新踏上這條散落著花瓣碎片和枯枝敗葉的小徑的時候,我仍以稀記得那微涼的雨水密密匝匝落在臉上的感覺。
   隻是,那是一起和我祭奠白然的他,如今正在等待我的祭奠。
   他和她相隔不遠,我先去看她。
   十二年不變的照片,除卻泛黃,完好無損。她仍然是亙古不變的笑容,清澈而多情的眼神,可眉宇間那無可救藥的憂傷卻若隱若現。直到今日我才驀然發現,原來江愛笛聲拍的我之所以獨特,隻是因為把我拍得好像她,或許正是因為這張照片的影響吧,我才覺得仿佛對照片裏的自己似曾相識一樣。原來我從未忘記過她的模樣,原來記憶永遠不會背叛自己的心,原來我一直都是她的小小女兒。
   噢,你見到了他了嗎?在那個世界,你們有機會好好相愛嗎?即使你從未撫摸我,牽過我的手,媽媽。你恨我如同恨你自己,愛我也如同愛你自己,不是嗎?
   而他,仍舊是不變得寬容眼神,皺紋舒展開來,樂嗬嗬地看著我,看著來看他的所有人。我窩囊的爸爸,善良的爸爸,他仍寬容我媽?寬容我在他剛剛下葬後就匆匆離開這裏遠走他鄉?連他去世後的第一個清明時都未曾來給他磕過頭?他寬容我不是嗎?他仍然在笑,在原諒,像他這輩子一直做的那樣。像從沒曾離去,依然會在某個清晨端給我一杯牛奶,然後溫和地對我說:“醒醒,周末爸爸給你做魚吃。”
   我終於撒開江愛笛生一直拽著我的手,跪在他的墓前。
   這遲到了多少天的“對不起”,遠在天堂的你可能聽到?可能了解?
   子欲孝,親不在。樹欲靜,風不止。
   天下可有別的事,比這更加悲傷無奈?
   江愛笛聲不知何時也默默跪在我身後。他重新用手牽住我的,溫暖的體溫傳遞過來。他對著他們用宣誓一樣的聲音說道:“請放心,我一定會照顧好醒醒,今生今世,都不會再讓她受一丁點兒委屈。”冷風刮在布滿淚水的臉上,一陣陣刺骨的痛後是滿心的感動和幸福。
   哦,我的雙親,這是你們賜予我的幸福嗎?是你們的安排嗎?如果真的是,我會更加義無反顧,好好珍惜。
   不知過了多久,身後傳來腳步聲,我和江愛笛生同時回頭,看到的竟然是許琳和路理。
   江愛笛聲扶我站起來,我用衣袖擦掉淚水,許琳悲喜交加地看著我,許久許久才說:“回來了?回來了就好。”
   她身後的路理,手裏抱著兩束不知道名字的白色花朵,對我點頭,微笑。
   這微笑,連眼角都上揚的落括溫暖的微笑。一如從前,就在他笑得那一霎那,我幾乎已經肯定:他沒有變,他仍然是以前的他。可是,為什麽```為什麽他不和米砂在一起,為什麽他會有新的女朋友```太多的為什麽我想質問他,可江愛笛聲一直握緊了我的手,讓我沒法走上前。
   路裏一直微笑著看著我,那眼神裏有祝福,有驚訝,還有些別的什麽,我卻不能一次讀出。他隻是笑,一句話都沒跟我說。
   我的眼光又落到徐林的身上。隻不是才是兩年的時間,原來人也會變得如此之快。她那頭兩年前燙得的卷發如今已經不是很時興,可是看得出,她並沒有換新的發型。她仍然穿著兩年前的舊衣服,一件簡單的灰色大衣。真像人們常說的那樣,四十歲後的女人,一年一個樣嗎?不,我不信。我仍然記得那個夏天她穿著粉綠色裙子,抹著橙色的唇膏,帶著一個話劇團的女孩子們在舞台上笑顏如花的樣子。那才是她真正的樣子——有愛情,有秘密,有希望,有成功。
   可是如今呢?生離死別,或許才是催人變老的致命毒藥吧。
   路理一隻手拿著花,從我父親的墓前往白然的墓地走去。那一瞬間,我仿佛被雷擊中。他的腿```
   我分明看到,隻是短短的距離,他的步伐就異於常人,甚至要許琳伸手去扶他。隻是短短地一秒鍾,我想明白了——
   米礫口中的瘸子,就是路理!
   我捂著嘴退後了一步。我想上前,卻又躊躇,終於沒有。
   隻是一秒我就完全明白了,他是因為救我才這樣。所以米砂才不告訴我。不是嗎?他是因為瘸了,才不希望連累米砂。一定是!不是嗎?
   我站在原地,恨不得把自己用土全身埋起來,鬥大的眼淚隨著胸腔的起伏一顆顆落下。我無法自控地兩腿癱瘓。
   不明白情況的江愛笛聲摟住我的腰,著急地問:“醒醒你沒事吧,要不要先回去?”
   我再也沒法說出話,連以手顏麵的力氣都沒有。也沒有跟他們說再見,就讓江愛迪生扶著我,匆匆離開了南山。
   天依然地下著小雨。我無力地躺在出租車裏,看著窗戶上細細的水霧,漸漸模糊了一切景物。我無法從剛剛的震驚裏恢複。江愛笛聲一直握著我的手,不停的說話:
   “你是不是發燒了?”
   “我們去醫院好不好?”
   “你到底有沒有事?”
   我虛弱得說不出一句話。我把頭放在他的膝蓋上,淚水仍然不停地流著,一定弄濕了他的褲子。他用手遮著我的眼睛,淚水就從他的指縫裏源源不斷地流了出來。
   可不可以把我的腿換給他?可不可以?
   我想還給他,還他們幸福。我說過,隻要米砂幸福,我願意傾盡所有。可是上天,你為什麽偏偏不讓我如願?是我的任性毀掉了這一切,是嗎?可是我卻活得比他們好,還心安理得的享受所謂愛情的幸福。哦我的天,我算什麽東西?!
   回到賓館以後,江愛笛聲一刻也不走的守著我。
   他皺著眉頭用一塊熱毛巾給我擦臉,一邊擦一邊用他自以為是的語氣說:“原來以為瓊瑤的片子是騙人的,現在才曉得,女孩子的眼淚真的可以這麽多!多到這麽恐怖!”
   這是我第一次覺得他的笑話一點都不好笑。而且不知道為什麽,在他給我擦完臉之後,或許是因為一冷一熱太過刺激,一股惡心的感覺湧上心頭。
   我推開他衝進了衛生間。
   我吐得昏天黑地。
   吐的時候,我沒忘記鎖上門。
   我不想讓他看到我醜陋嘔吐的樣子。不想和他一起揭開傷疤查看皮肉。他一定不會懂,一定不要懂,他一定不要來參觀。
   他一直耐心地敲著門,說:“喂喂,你有沒有事,你放我進去。不然我要翻臉了,我要砸門了。”
   我把門拉開一道縫,對他說:“可不可以讓我一個人呆一會呢?”
   “不可以。”他說著就要拉開門進來,幸好我早有準備,用腳死死抵住了門的下沿。
   “好吧。”他疼愛地看著我,用一根手指在我額頭輕輕撫摸一下,說:“那我半個小時再來看你,好不?”
   我點點頭。
   他戀戀不舍的離開了衛生間的門。
   我自己將穢物處理幹淨,然後撥通了許琳的電話。謝天謝地,她的號碼還是原來那一個,她很快接了,並告訴我:“聽說你們住賓館,我正打算把你家鑰匙送過去。”
   “為什麽不告訴我?”我問她。
   她猶豫了好一會才打:“因為路理不讓。”
   “我要見他。”我說。
   “他走了。”許琳說,“看過你媽媽之後,他就走了。”
   “啊?”我說,“他去了哪裏?”
   “說是跟家人一起出去度假。”許琳說,“他給你留了一封信,等見麵的時候,我拿過去給你。”
   他留了一封信?他見到我就走?他一定是恨死我了是嗎?他不會原諒我的,是嗎?
   我掛了電話,眼淚又要下來了,當我拉開衛生間的門的時候卻驚訝地發現他靠在門邊。他雙手插在口袋裏,好像等待已久,見我開門,他輕笑一聲,然後用一種無比古怪的口氣對我說:“你的眼淚,都是為那小子流的,對嗎?”
   我覺得,我沒有任何解釋的力氣。
   “你想清楚了,我和他,你隻能選一個。”
   這是他留給我的最後一句話。
   江愛笛生走了,整整七天時間。他渺無音訊。
   這些天,許琳陪我住在家裏。
   這個家,筆直間還要幹淨整潔。陽台上,甚至放著一個開著小朵花的盆栽。“都是很便宜的品種”許阿姨淡淡地說:“過年了,家裏應該多點喜氣的。”
   這裏一切都完好如初,除卻樣式老舊了些,起碼還能住上了十年二十年。誰都不會相信,整整兩年的時間,除了許琳,誰也不會來這裏吧?她一定十分四年他不是嗎?這家裏的每一個角落,她用抹布扶過的時候,是不是都流過眼淚?
   我忽然想起什麽,一回眸,果然看到了它——相片被重新裱好,依舊放在那個搖搖欲墜的鐵鉤上。從前我沒有一刻不盼望它有一刻突然鬆落,這仿佛符咒一樣的相片會自己掉下來,碎成一地。後來是我親手砸碎了它,可是如今再看,這上麵那兩個人都已經離開了人世,可那個頑固的鏽鉤,卻仿佛一隻冬眠了許多年的甲蟲,仍舊是第一次被我詛咒時那幅模樣——不老不死,十年如一日。
   人的生命,居然比一隻鏽鉤的壽命更無從讓人把握。叫我如何能不更加發瘋一般想念他呢?
   是的,發瘋一般。
   我關起門來,不理任何事。日日坐在家中,除卻守著一台電話機和一台永遠不見他上網的電腦,我幾乎坐不動任何事,隻用家裏的舊料子給許琳做了一件春天穿的大衣。
   我不管是她需要不需要喜歡不喜歡,我隻是想要送件禮物給她。
   這不是一種償還,事到如今我才真的明白,償還就是一種錯誤的邏輯——你還我我還你,如果這本事應該的,那世界上豈不是不會再有恨和虧欠,事事都會皆大歡喜嗎?
   不,正因為人人都認為償還理所應當,卻又不肯承認自己虧欠別人,所以才有如此多的人間悲劇。
   並且,我越來越相信,隻有思念才可以讓一個人迅速變老變憔悴——如許琳,如我。我隻是不再恨她,如果不是我對她那樣有偏見有怨恨,怎麽看,她都是爸爸最合適的妻子,不是嗎?爸爸去世那麽久,她仍然孤身一人,時時來這裏看護打掃,甚至給這座死去的屋子帶來植物。我能想象,她一定對著他的相片說過話,也一定罵過他。
   生死如一的愛,才是真正的愛,多麽珍貴而難得。這樣一想,那江辛和白然又何嚐不是呢?白然用死亡捍衛了她的愛情,而我的“仇人養父”,他難道沒有付出代價嗎?遠在美國的瘋妻,重蹈自己當年覆轍的兒子,哪一樁事不會深深刺激他的心,讓他日日夜夜承受這份沉重的愛到來的愧疚和自責呢?
   造化就像個拿著一把剪刀的頑童,剪斷了這條線,又給那個打上了沉重的死結,然後他拍拍手自顧自玩去了,全然不管這亂成一團的線條已經解都解不開,扯也扯不斷,誰能告訴我,我該怎麽辦?路裏寫給我的信,我已經仿佛看了很多遍:
 
   醒醒,你好:
   今天的相遇,沒能跟你好好敘舊,真是遺憾。不過能看到你,已經很開心了。我更開心的是,你有你的王子在守護你了。
   一切都比我們想象的好,不是嗎?
   不過,以後他欺負你,你一定要告訴我。雖然我是和瘸子,但可別小看我的力氣,我打架可是一等一的厲害,你應該記得的,嗬嗬。
   別說對不起。
   我不見你,就是因為我不想聽到。不想聽到你說“對不起。”
   我的生命本就是你媽媽用生命換回來的,能活著已經是幸運,更何況,上帝既然要我活著,一定是要委我重任,挫折和痛苦都是考驗——你說是不是呢?所以我壓根沒有頹廢,你如果來同情我,我可是會真的生氣的。
   至於米砂。我是真的騙了她。我沒有跟別人談戀愛。你猜得沒錯,我是怕連累她。可是我更怕她跟我在一起得不到幸福。
   所以,我願意等。等到有一天我有這個能力證明,米砂跟著瘸腿路裏也會一樣幸福。雖然他再也不是那個英俊瀟灑的王子,但是他是一個真正的男人。
   可以給自己的愛人帶來幸福的真正的男人。這比什麽王子不王子,重要多了,不是嗎?
   我們需要時間來長大,更需要時間來變得強大。
   那樣的結局才是她,我,你,我們所有人滿意的,你說呢?
   路理親筆
 
   我恍然記得,現在的他,才真正配得上“王子”的稱號。他比那些平凡的男生們不凡那麽多倍,最重要的一點,我到今天才發覺——是勇氣。
   他有勇氣去等,去創造,去改變一切。所以,才有他的優秀,才有他的堅強。所以他走在我們所有人前麵,成為一種標誌的模樣。
   莫醒醒也可以,難道不是嗎?我把路裏的信一個字一個字敲出來,MAIL給米砂,同時附上我自己一封:
 
   親愛的米砂:
   今天,仍舊沒有他的消息。已經是第八天。我還是坐立不安。一會兒把他給我照得照片貼滿了牆麵,一會兒又撕了下來,小心地收好。我在家裏走來走去,反複看他的某一篇日誌和POCO上的照片,睡著了就想起大年夜的海邊。
   幸福如此不真實,難道它真的沒來過嗎?還是對莫醒醒來說,本不該奢望什麽幸福呢?
   今天江辛打電話來,他囑咐我早點回去。他還說江愛笛聲就是這樣喜怒無常,總有一天會回來,讓我根本不用理會他。他雖然嘴上沒說,可是我總覺得,他其實是默默支持我們的。否則,他一定會像以前一樣二話不說,一把就把我揪到南京或北京了。可是這次他沒有。
   他一定明白那種赴湯蹈火的愛,睜眼時他,閉眼也是他,烈火焚身,除了在一起別無選擇。可是,他怎麽可以這樣誤會我呢?愛情難道不是該互相信任的嗎?
   我有勇氣和江辛對峙爭取我的幸福,卻沒有勇氣向他承認過去的過錯,甚至對他撒謊。我是不是又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
   我現在才明白,我所有的錯都是因為逃避而至。我人生中的前二十年裏,每一天都在逃避,可逃到最後卻什麽也沒有逃掉,反而更委屈。
   所以米砂,我真的明白了:愛情如此自私,又如此無私。自私到絕對不允許一絲絲背叛,又無私到因為害怕連累對方而主動退出,可卻用一輩子去默默等待,——哪怕相伴的隻有回憶而已。
   路裏對你,也是如此的吧?
   所以米砂,不管我們走到哪裏,我們是不是都不應該放手呢?
   醒醒
 
   寫完這封信,我一頭倒在床上,睡著了。
   第二天我醒得很早,我決定上街走走。
   春天的腳步已經接近了吧。我梳了梳辮子,甚至化了一些淡淡的妝,走出門的時候,甚至錯覺般嗅到了迎春花的味道。
   童年的迎春花雨,像一場金黃色的夢。那時的夥伴們每當幼兒園放學時一起走過西落橋,總有調皮的那幾個,拚命搖著橋上伸展過來的一簇簇黃花,沾滿花粉的迎春花就這樣撲簌簌落下,宛如雪花,掉在小姑娘的辮子上和花衣服上,惹得陣陣歡笑。每當這時候,阿布就像一個威武的保鏢,同時扶住我和蔣藍的肩膀,飛快地帶著我們從花叢下走過。
   他嚴肅的警告我們:“花粉會招來蜜蜂。”
   往事已矣,誰可去追?
   不知不覺,我又走上了去西落橋的路。拆遷以後的那裏,變作一個大垃圾場。兩年後的現在,不知哪裏又變作了說明樣?
   小小的西落橋,又一次重現在我眼前。破舊的橋身,狹窄的橋麵,待我走近時,卻不得不停下腳步。
   “此處施工,敬請繞行。”
   紅色的大字,油漆已經剝落,仿佛為了配合新年的喜氣氣氛。
   可是——此處施工,敬請繞行。
   仿佛一扇記憶之門,正在麵對我悄悄關閉。看來,我連重新踏上它感受物是人非的機會都沒有了。我轉回身,低下頭離開了。不知命運女神此時要告訴我的秘密是什麽?
   誰都沒有重來一次的機會?
   那些甜蜜和悲傷,幸福和幻覺,全都不能重新經曆。
   走出去沒多遠,我忽然發現一家小小的風箏店。這才是二月的光景,居然就已經看門營業了,好不勤勞的店主。門口的架子上,掛滿了五顏六色的風箏,有大雁,金魚,燕子```我的目光停留在燕子上。
   藍色和粉色相間的翅膀,淡黃色的半月形眼珠——這和記憶力那最初的禮物,居然是如此相似。
   我情不自禁地走上前,細細端詳那個風箏,一邊隨口問道:“多少錢?”
   “20,買一個試試。”我心裏一動,看向那個老板。
   是阿布!
   真的是他!
   我吃驚地望著他,他仍然在笑,接過我手裏的風箏一邊撫摸一邊說:“喜歡哪個,我替你拿。”
   我仍舊遲疑地看著他,我敢確定是他,可是,難道,他認不出我了?
   我就要失聲喊出“阿布——”可是聲音被另一個更加嘹亮的蓋過:“老公!”我循聲望去,幾乎失聲尖叫—— 那居然是,蔣藍。
   我發誓我沒有認錯,雖然那頭如瀑布般的卷發被挽成一根大大的麻花辮子,垂在胸前。她穿一件米色的短風衣,雙手居然帶著白色的袖套。但是那幅從小到大從沒改變過的有些嬌媚有些倔強的眉眼,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
   她也看到了我。我們在彼此震驚的目光裏,更加確認了彼此。她的眉眼變成了笑意,幾步走上前來她挽著阿布的胳膊說:“莫莫——她,她就是莫莫啊!”
   阿布上下打量我:“莫莫```”
   蔣藍用嗔怪而帶著愛意的眼神看了一眼,然後她麻利地卷起袖子,從裏屋搬來兩張小凳子,用袖套擦了擦,對我說:“有時間嗎,坐下聊聊?”看得出,麵對我,她還是有些尷尬的,但她已然是賢惠的家庭主婦,一臉的殷實和熱忱,一霎那間,我居然想不起她的任何不好,隻有那個西落橋邊一蹦一跳的藍裙子的小公主的背影,仍然在我瞳仁裏充滿生機的跳躍著,甚至越走越遠。
   誰能告訴我,不過是短短的兩年時間,到底可以改變多少人,多少事?
   誰能告訴我,十二年以後,是誰安排的這一場西落橋的相逢?橋已毀,人猶在。命運頑童的剪刀遊戲,你到底把生命的謎底到底藏在何處呢?
   “他不記得過去了。”蔣藍看著阿布忙碌的背影說:“不過,不記得也好,是嗎?”
   我的眼淚,它又要不聽話的來,還好,我忍住了。
   離開風箏店的時候,已經是黃昏。夕陽裏,阿布送燕子風箏給我,往事曆曆在目,隻是他身邊的蔣藍公主已經學會了發自肺腑的微笑,而不是冷冷地別過頭去。
   認識她那麽久,這是我第一次覺得她美麗,而不是傻冒氣足的漂亮。
   上帝真是寵待他們。
   不是嗎?
   我把燕子風箏背在背上,一路走回家。我幻想自己長出燕子的翅膀,可以飛啊飛,不停的飛翔,直到追到他的方向。
   回到家中,打開電腦,我看到米砂的回信,說是信,其實就是一張卡,卡上一個男孩一個女孩,到笑得如此燦爛。米砂隻在上麵說了一句話:真正的愛情永遠都不會彼此失散。
   真正的愛情永遠不會彼此失散。說得多好的句子。我把它寫在他替我拍的照片後麵,裝進我的日記本裏,連同那個大風箏,一起收進了大大的行李箱。
   臨走時,我把那件大衣擺放在客廳的沙發上,希望許琳會喜歡。這是我替我父親償還給她的一點點愛,當然也是我給她的,希望她會笑納。
   江辛來車站接我,關於江愛笛聲,他一個字都沒有說。
   看來,他也沒有他的消息。
   南京的家還是那樣寬敞明亮。我跟在江辛的後麵,就在我進門的一霎那,我差一點暈倒在地。我看到了一個巨大無比的沙漏,幾乎快要頂到天花板的高度,兩人合抱才能圈住的寬度。白色沙礫,正源源不斷地緩緩滴出。江愛笛聲胡子拉渣,穿著一身黑色衣服,像一個從天而降的能工巧匠,得意地用手彈了一下通體透明的白色沙漏,抱著臂對我說:“怎麽樣,酷不酷?”
   我僵在那裏,冬夜動不了。
   他撫摸著沙漏,笑眯眯地說:“這是我送你的定情信物。發火砸不碎,想丟丟不了。結實到讓你沒法擺脫。你以為必須走哪帶去哪,見人就說是我送的,聽見沒有?”
   如果不是因為持續的思念幾乎耗盡我所有的力氣,我一定會打破他的頭。
   “這是我用15天時間,找到我的三個做美工的朋友,花了七十個小時做出來的。不過,工資是老爸讚助的,不然我就要傾家蕩產。哈哈。”
   什麽?江辛?
   這是一場陰謀!
   “過來。”他招呼我,“走近了,看你喜歡不喜歡?”
   我慢慢地走近,沒靠近沙漏,卻已經被他擁入懷裏。
   “想我吧?”他問我。
   “不```”我說。
   “撒謊。”他笑,“別怪我,其實呢,我就是要你想我。隻有這樣,你才會死心塌地的相信,你真的愛上了江愛笛生,那個人是我,不是別人。就這麽簡單。你以後跟定我了,就這麽簡單。”
   就這麽簡單。
   我現在是多麽喜歡聽他說這句話。從前對我而言那樣複雜和晦澀的世界,讓我一直逃避卻四處碰壁,每一步都走得氣喘籲籲,不勝中虎重負。可是現在,一切都變得你、這麽簡單,隻要有他在。他帶著我飛速逃避傷痕累累的曾經,讓我終於可以微笑著離開過去,像風箏,飛向很藍的天。
   我想我永遠都不會忘記,在我二十歲的這年春天,一個巨大的白色沙漏載著一份簡單的幸福駐進我的生命,糾纏我多年的頑疾就這樣不治而愈。如同青春歲月的最後一場海嘯,災難過後,一切重建,宛如新生。
   我們如此幸福。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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