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藍紫青灰:十二樓

(2008-10-27 06:34:30) 下一個

文案
梨花閉戶春隔簾,櫻桃鬼火照獨眠。
肯愛千金買一笑,偏憐九泉作寸煎。
關盼魂斷燕子樓,綠珠身墜金穀園。
十二樓頭風細細,拍遍欄幹寫阿苑。

苑家阿囡
  今之上海,在唐代稱華亭縣,為江南海隅,默默無聞。直至宋元,因華亭縣所轄青龍鎮地處江海交接,據滬瀆之口,沿吳淞江可直達蘇州,同時又有顧會浦使它與華亭縣城相溝通,令其港口貿易興盛,不久即成太湖流域東部地區重要之棉糧轉口貿易港,當時江南所賣官酒,都在此釀造;而茶場和鹽場也逐漸增多。因釀酒業、茶業、鹽業以及水運之發達,此人煙稀薄之小鎮,居然而成船舶雲集、市鎮繁榮、商家頻往、異貨滿街之熱鬧之地。
  同時,佛教也興盛起來。唐代舊有報德寺和國清院,至宋代便有三亭、七塔、十三座寺院,報德寺改稱為南寺,國清院改稱為隆平寺。元代至元十四年(1277年),朝廷將華亭縣升為華亭府。次年改稱鬆江府,仍然設置華亭縣,歸鬆江府管轄。十三年後,鬆江知府仆散翰文以華亭縣地大戶多,民物富庶,難以治理,上奏朝廷,建議華亭縣以外另置上海縣。朝廷準奏,於是劃出華亭縣東北五鄉分設上海縣,並於至元二十九年(1292年)正式成立,也歸鬆江府所管轄。此時上海縣人口已達7萬戶。
  華亭青龍鎮則更顯繁華,夷夏之人交雜,東南之貨集聚,自然風光秀麗,人文景艦紛呈,有人撰文曰:古得華亭之秀色,曉鶴唳清風,咫尺天光,依稀日域。市廛雜夷夏之人,寶獲當東南之物。謳歌嘹亮,開顏而莫盡歡欣;闤闠繁華,觸目而無窮春色。寶塔懸螭,亭橋架霓……龍舟為海內之盛,佛閣為天下之雄。
  鬆江境內舊有小集鎮眾多:打鐵橋、得勝港、中渡橋、茜蒲涇、杜家巷、塘橋、張莊、辰山鎮、廟頭、湯村廟、永豐新鎮等。另有葉榭老鎮,傳為漢時吳王劉濞在葉榭塘東灘設立鹽倉,集鹽北運廣陵(今揚州),遂成集鎮雛形,三國時期已初具規模。相傳有一葉姓獵人開酒店,煮售鹿肉,鎮名由此初稱為“葉店”。五代十國時期,有葉姓、謝姓二大戶居此經商,鎮名以二姓得名“葉謝”。明萬曆年間,以書畫、理論、鑒賞聞名的大家董其昌,在此地為外祖家建華麗豪富的“葉家水榭”,四方鄉民遂易“謝”為“榭”,將鎮名改為“葉榭”。 幾百年後,葉榭鎮上,董家仍是名門望族。
  如今卻說這葉榭鎮外有一個小小的花兒匠,姓苑。這個姓氏不太常見,淵源卻長。殷王武丁有子先受封於苑,其後人便以封地為姓。後世齊國有苑何忌、東漢有苑康、唐有苑君璋、明有苑藩、清有苑亮。至孫中山建立民國政府,這葉榭的苑家在這裏已經住了有幾代了。守著幾畝山林薄田,種些果木花樹,奇花香草販賣,居然小康。
  苑家的當家人叫苑吉,娶妻殷氏,養有兩個姑娘,大姑娘叫阿妹,小姑娘叫阿囡。農家的孩子,也沒個大名,從小就阿妹阿囡地混叫,大了以後叫開了,也就隨它去了。阿妹十五歲上說了人家,嫁給了鎮上做糖糕的點心鋪少東餘阿寶。這點心鋪雇了有五名夥計,因此這餘阿寶的少東當得還算名附其實。餘阿寶長相清秀,口齒伶俐,手腕靈活,糖糕生意在他手上,比前頭好了不少,家底算得上殷實。
  苑阿妹一個鎮外農家花兒匠家的姑娘,能嫁到鎮上小富人家,沒人覺得奇怪。人說這苑家姊妹兩人,個個都是花精變的。又說苑吉和殷氏不過普通人,怎麽就養出花朵一般的姑娘來了?大概是他家林田裏的花妖托生了。苑家大姑娘身材苗條高挑,一頭烏鴉鴉的好頭發,梳一條長辮子,辮梢在腰肢上左右擺動,她上鎮去買油買鹽,買布買線,引得一鎮的少年心頭都隨著辮子在搖晃。阿妹唯一的缺點,就是皮膚稍黑。不過要是沒有阿囡作陪襯,也沒有人覺得她不白。有了阿囡,人家都說,原來皮子白是這樣的好看。從皮相看,阿妹是不及阿囡了。因此鎮上的浮浪子弟在背後給這一對姊妹花取了個綽號,阿妹叫“黑牡丹”,阿囡叫“玉觀音”。
  阿妹對阿囡比她好看,她一點也不在意,因為阿囡比她小五歲。在她十四五歲攀親事的時候,阿囡還隻是一個黃毛丫頭,黃發覆額,麵如滿月,媒人和相親的人家隻要一看阿囡, 就說將來阿妹生的兒子也會這樣好看,這樣福相,對相看阿妹又添了幾分誌在必得之心。阿囡的好看,幫了阿妹不少的忙。阿妹嫁後,餘阿寶對這個嬌妻十分喜愛,因此阿妹對阿囡也另眼相看,每次回娘家,都要給阿囡帶上一些鎮上的新鮮小玩意,或是幾尺新花布。過了兩年,阿妹生了個兒子,餘家對阿妹就更是好得不得,櫃上的事不要她幫忙,灶下的事也不要她插手,她隻要帶好小阿寶就行了。
  這樣過了幾年,阿囡漸漸長大了,茸茸黃發變成了青絲雲髻,圓圓臉變成了鵝蛋臉,長眉入鬢,膚白如鵝胰,眼如秋水,腮似桃杏。美得不像是農家花匠的女兒,倒像是大富人家的千金。那個走家串戶專幫大家太太小姐們梳頭的梳頭娘姨七嫂子,就曾對人說,宛家阿囡,比董家的小姐還要好看。
  董家有三位小姐,大小姐嫁給了一個軍官,如今在南京政府裏任職。二小姐訂了婚,夫家是上海印染業的大亨,三小姐待字閨中,在上海念人稱“墨梯女校”的中西女塾。七嫂子說的董家小姐,就是二小姐。董二小姐婚期將近,董家上上下下都忙著打掃布置,每天都有三親六戚舊友新客來送禮拜帖,七嫂子一早就要去給太太少奶奶小姐們梳頭,女眷們打扮得停停當當的,在偏廳會著客人,吃著餘家送去的糕點,賞著苑家新開的花兒。
  阿囡借這個機會,去了幾次董家。有時是跟著苑吉去送花草,有時是跟著餘阿寶去送糕點。看著磚雕的門樓,木刻的門楣,鑲花的壁板,車花的欄杆,眩亮富麗得讓她眼暈。家裏開得紅紅綠綠的花再好看,也不如董家的雕花大樓奪目。
  阿囡去董家,不是去側門那裏的廚房,就是去後門那裏的花園,見到的人不是廚子阿張,廚娘阿鳳,打雜的阿黃,洗菜的阿青,洗碗的阿三,做點心的阿螺,就是掃園子的老方,修枝鋤草的老葉,掏塘泥的老周,揩花盆的老蔡。董家有名的大管家陶大和照理內堂的陶大的老婆都沒見著,更別說董家的小姐太太們了。
  阿囡真想見一見董家的小姐,看看人家是怎樣梳妝打扮的,穿的什麽樣子的衣服,怎樣子說話,可惜董家的小姐都在屋裏,很少會到花園裏去。也許去是去的,隻是要避開外人,苑吉送花的時候總不現身。
  阿囡送完花兒,回到家裏,聽姆媽說鎮上棺材鋪的東家來提親了,被她回絕了。阿囡點頭。棺材鋪。開棺材鋪的封家再有錢,也不能讓阿囡嫁到棺材鋪去呀。阿囡花兒一樣的容貌,跟黑漆漆的棺材搭啥界?姆媽有心要給阿囡挑個好人家,比餘家的糖糕店還要好的人家。阿妹嫁到餘家,姆媽後來後悔了,說嫁虧了。憑阿妹的人才,可以嫁進青龍鎮上開棧房的丁家。餘家不過有兩進小房一個小園子,園子小得隻能種棵芭蕉樹,家裏隻用了五個夥計。丁家卻有上下兩層的客棧房子幾十間,還有三間貨棧和一個小碼頭,家裏的夥計有十幾個。丁家的少東是讀過書的,不像餘阿寶隻念過一年私塾,隻會打算盤。
  姆媽這話隻對阿囡抱怨過,在阿妹和餘阿寶麵前從來不提。餘阿寶每次上嶽家,都拎著糖啊糕的,四時八節從來沒空過手,對阿妹又好,對阿囡也好,姆媽還真挑不出什麽毛病來,除了沒丁家有錢。姆媽到青龍鎮的南寺去燒香,結識了丁家太太,回來好一陣懊惱。隻可惜丁家的兒子前年已經娶親了,不然真想把阿囡許給她。
  不過這話也就是說說。阿囡還小,不過十五歲,花上三年時間慢慢挑,總得挑到一個合意的。姆媽不急,阿囡也不急。
  阿囡在窗下做著針錢,看一眼窗子外頭的紫藤花架。一嘟嚕一嘟嚕的花球累累地垂掛下來,蜜蜂嗡嗡地繞著花飛。細碎的花朵像簾子罩在窗戶上頭,淡紫的顏色映進屋來,洗白了的竹布帳子上像是染上了雪青色,花串的影子投在布上,帳子上就開了一片藤蘿花。阿囡把手上的麻線纏在鞋底子上,褪下頂針箍,拿起一隻淘籮,去外頭摘新開的紫藤花兒。
  摘滿一籮,坐在藤架下頭,細細地把花朵花瓣和花柄分開,攤開在竹匾上,曬在晾架上,等太陽落下去後,花兒放涼了熱氣,收起來,用塊布罩了,明天一早送到鎮上去,給餘家的糖糕店做藤蘿糕。
  餘家的藤蘿糕遠近聞名,隻賣一個月,藤蘿花兒開過就沒有了。董家有喜事,來的客人多,這藤蘿糕是必備的待客點心,每天要送去五十隻。阿囡每天要收三籮藤蘿花兒,光摘花柄就要花一個時辰。
  自從苑家和餘家做了親,餘家的糖糕店花式就多了起來。除了應時應節的青團、神仙糕、各種餡料的粽子、綠豆糕、米楓糕、豇豆糕、糖藕、糖芋艿、重陽糕、南瓜團子、冬至團子這些糕團;零食還有鬆仁粽子糖、鬆子軟糖、玫瑰醬糖、杏仁糖、花生糖這些果仁糖;蜜餞則是烏梅餅、白糖楊梅、香藥葡萄、九製梅皮、九製陳皮、沉香橄欖、檀香橄欖等;炒貨有香瓜子、西瓜子、南瓜子、吊瓜子、椒鹽香榧子、椒鹽小胡桃什麽的;另外又添了春天的藤蘿糕,初夏的槐花餅,盛暑天氣沒有味口,糕餅生意清淡,就做薄荷水晶凍糕,地栗水晶凍糕、到了秋天自然是桂花糖桂花糕、山楂糕。冬天新鮮花朵少,但冬天的生意本身就好,定勝糕、鬆糕、年糕、桂花糖年糕、豬油年糕……花樣更多,買賣更好。
  董家除了問餘家糖糕店定了藤蘿糕、綠豆糕、白糖楊梅、香藥葡萄、檀香橄欖等細點蜜餞,少不了還有結婚喜餅、百子糕等喜慶糕點。董家是葉榭鎮上第一大家,他家的訂的東西不敢怠慢,餘阿寶和他父親老東家餘大寶還有五名夥計日趕夜趕,精心選料,巧手細作,件件點心都像姑娘家繡的花一樣的精美。
  送糕餅請的是苑家兩姐妹,夥計隻負責抬禮擔。因是送的喜餅,不是尋常點心,陶大管家就讓人命他們把禮擔一路抬進客堂間。阿囡第一次進到內堂,興奮得心都要跳出來了。她低垂著頸項,眼光卻從旁邊溜出來看,耳朵也豎著,聽裏頭的人說話。餘阿寶說了好些謙退的言語,巴結之辭,恭敬之相,阿妹聽得都有點皺眉。阿囡卻絲毫不覺得,她看著烏溜溜亮閃閃一溜的紅木椅子、高幾、繡墩、花架,中堂前的條案供桌,恍如到了桃花塢年畫上的神仙府第。這樣的神仙人家,怎樣巴結都不過分的呀。
  陶大管家嗬嗬笑著收了喜餅,打賞了餘阿寶和夥計。陶大管家的老婆,董家上下稱呼她作陶媽媽的也在,仔細點查了,滿意地點點頭,又看了一下垂頭低眉的阿囡,忽然問餘阿寶,說這就是苑家的阿囡吧?抬起頭來看看。
  餘阿寶忙拉了拉阿囡的衣角,示意她答話。阿囡屏氣抬起頭,看了一眼陶媽媽,看見她一臉的富態,紅紅白白,身上穿的是寶藍色的綢緞褂子。這樣的氣勢和穿著,哪裏會隻是一個管家娘子,和戲台上的娘娘太太都不差什麽。忙又低下了頭,手指卷著衣服邊,羞澀地笑了一下。
  陶媽看了就說,早就聽說苑家的阿囡樣子好看,果然不錯,難得的是這麽規矩,留下來玩一下吧。家裏正好缺人手,你把這隻裝了各色蜜餞果子的八寶攢盒送到花園裏去,放在牡丹花兒旁邊的六角亭裏。又叫來一個媽媽,說沏一壺龍井送過去,三小姐在那裏會朋友。
  餘阿寶自然巴不得,阿囡也是滿心的願意。便捧了攢盒跟了媽媽進去,餘阿寶帶了阿妹和夥計回鋪子去。
  阿囡小心捧著盒子,一步一步走得穩穩的,生怕碰著摔著。走過堂屋,穿弄,備弄,一路上都看見是房屋樓閣,穿得花花綠綠的媽媽丫頭們各自忙著說著,做什麽事都像一陣風一樣,嚇得阿囡緊跟在前頭媽媽身邊,又經過兩道花窗漏牆,一個月亮門,到了後花園,阿囡這才偷偷鬆了口氣。這個地方她來過,又是花兒樹兒,她從小做伴長大的,看著這些,就不害怕了。
  園子裏有一座六角亭,裏頭有一張圓桌,桌子邊擺了幾張繡墩,亭子邊上是幾十株牡丹,正開著大朵大朵的花,紫的白的紅的粉的都有。亭子裏頭還放著四盆白鵑梅,也開著白色的小花,這四盆白鵑梅還是前天阿囡和阿爹一道送來的。亭子下來有一隻白色大魚缸,養著十幾尾錦鯉,幾株金魚草,紅綠相間,鮮豔奪目。見有人來,則遊到缸邊,唼喋討食。
  那個媽媽招呼阿囡把蜜餞盒子放在圓桌上,一壺龍井和幾隻茶杯也放好,吩咐阿囡守在邊上,當心蜜蜂來叮點心,要是看見小姐和朋友過來了,就躲到一邊去,不要打擾了他們。然後就走了。
  阿囡答應了,守在點心邊上,看見有蜜蜂飛來,就輕輕朝它吹氣,把它轟走。正和蜜蜂玩得開心,忽聽見有笑語聲傳來,知道是董家三小姐來了,忙躲到亭子外去,借一株榔榆遮了,探臉出去,想看看董家三小姐是什麽模樣,穿些什麽戴些什麽。
  不一會一個女子和一個男子牽著手來了。阿囡隻管看三小姐,見她穿著白色的短襖,喇叭袖,掐腰,沒有禳滾;黑色的長裙,裙下露出一截白洋紗長襪,腳下是一雙黑漆皮鞋。臂不釧,臉不描,留著齊耳的短發,稍稍向裏彎扣,前劉海齊眉剪平,襯著一雙眼睛又黑又大。
  原來大家的小姐是這樣穿的。阿囡摸摸自己耳垂上的金墜子,再看看腕上的銀鐲子,慢慢把鐲子推進衣袖裏去了。
  三小姐和那個男子在亭子裏坐下,倒上茶,吃著點心,說著話。一會兒跪在繡墩上,一會兒又坐下,兩隻腳一踢一踢的,沒個安靜的時候。一會兒又伏在亭子的美人靠上,把手裏一塊藤蘿糕撚碎了,丟進魚缸裏,去喂那些錦鯉。
  兩人說了一些話,忽然小姐不高興了,怒衝衝把食盒拍翻在地,又用黑漆皮鞋去碾那些糕點蜜餞,和那個男子爭吵了幾句,徑自走了。那男子把雙手插進褲袋裏,無聊地聳聳肩,左看看,右逛逛,對著錦鯉吹了一歇口哨,也走了。
  阿囡悄悄走到亭子裏,看著一地的狼藉,抹一下眼淚,把食盒撿起來,放在桌子上。糕點蜜餞碾碎後散發出香甜氣來,引得蜜蜂來叮。藤蘿餅裏的紫藤花瓣一點一點地撒在地上,淡紫淡紫的,一點花梗都沒有,每一片都是阿囡親手擇的。
  諾大的園子,也沒個人過來,隻有蜜蜂嗡嗡,粉蝶翻飛。陶媽和那個媽媽都把阿囡忘了,阿囡想回家去,卻不記得來時的路。阿囡想把地上的糕粉糖渣掃幹淨,也不知哪裏有掃帚畚箕。阿囡看看園子,想起東南角上有個小門,她和阿爹來送花兒,都是從那裏走,那今天也從那裏回去吧。
  阿囡站起身來,用衣袖擦幹淚,看一眼滿地的點心,咬著嘴唇走了。走出不多遠,便聽見有人在叫:“小大姐。”沒人應,那人又叫一聲“小大姐”,阿囡下意思地回頭,卻是那個和三小姐一起說話的青年男子在衝著自己叫“小大姐”,看她轉身,笑嘻嘻地說:“我還以為是個聾子。”

白衣如雪
  阿囡看著這個青年。這人穿一身白色的洋線起條絨的衣服,小方立領,緝著三角線跡,胸口一路往下有七粒鈕扣,左胸一隻開線暗袋,下擺上左右各有一隻圓角貼袋,同樣麵料的西式長褲,筆挺的褲縫,腳下一雙尖頭相拚的白色皮鞋。再往上看,這人剪著短短的頭發,劍眉薄唇,生得很登樣。
  阿囡心一跳,拉過辮梢在手裏繞著,等他說話,對他先頭說的以為她是聾子的話就沒往心裏去。這個人多好看啊,比姊夫好看,比棺材鋪的封少東家好看,比她認識的所有男人都好看。他站在那裏幹幹淨淨,一身白衣,像是白盔白甲的羅成趙雲。
  白衣青年叫回頭了小大姐,回頭等他說話,待看清她的長相,立時便呆了。小大姐麵相很小,不過十四五的樣子,但臉卻完全長開了,眉、眼、唇、額,麵頰,已經是少女的風姿,側臉從發際到額頭、鼻尖,再到唇珠、下巴、頸項,一條曲線流暢之極,正麵、側麵、七分麵,無一不是完美之作。
  阿囡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低下頭,微側轉身。她想走,一時又舍不得。少爺叫住了她,還沒跟她說話呢。她得等著。她等的時候很開心,有點期待。期待什麽,卻又說不上來。
  白衣青年看了她羞澀的神態,心裏暗讚一聲美。想了兩句詩來誇她: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然後他問:“你叫什麽?”
  “阿囡。”阿囡答。少爺說話真好聽,卷著舌頭帶著鼻音,是戲台上那種官話,不是鄉裏鄉氣的本地話。她聽得懂,但不會說。她恨不得自己也能卷著舌頭說話,還有一個更好聽更響亮的大名。比如貂嬋,尚香,英台,木蘭。阿囡?阿囡算什麽?所有的女子都可以是阿囡。真土,真鄉氣。她把腳往後收了收,想用褲管蓋住。手做的青布鞋,扁扁寬寬的,哪有董家小姐的黑漆皮鞋好看。
  “阿囡?真好聽。誰家的阿囡?”白衣青年讚歎道。
  阿囡好聽?阿囡開心地笑了。“苑家阿囡。”
  “原來的原?袁世凱的袁?元旦的元?花苑的苑?還是冤家的冤?”白衣青年一口氣說了四個姓氏,最後又說了冤家的冤。
  他是在說笑吧?阿囡想。少爺在跟我說笑話,阿囡心裏一樂,抿嘴笑,“花苑的苑。”
  白衣青年一怔,“你識字?”
  阿囡搖頭,怪難為情地蹙了一下眉。
  “你不是這家的丫頭?”
  阿囡生氣了。誰是丫頭?沒有阿爹沒有姆媽的小囡才做丫頭。“我是苑家阿囡。”扁扁嘴,才問:“少爺有事叫我?”
  白衣青年已經忘了剛才為什麽叫她,搖搖頭,說:“沒事。”
  阿囡想沒事你叫住我做什麽?用牙齒咬了下唇,轉身往東南角的小門走去。
  白衣青年想起來又問:“苑家阿囡是做什麽的?”
  阿囡遠遠地答:“鎮子外頭種花的。”咭咭一笑,到了小門邊,見了老方,叫一聲阿伯。老方已經和阿囡很熟了,問她今天來做什麽?阿囡答是來送喜餅的,老方開了小門,讓她出去了。
  出了董家,阿囡往鎮上去,走過窄窄的弄堂,兩邊人家的高牆高得要抬頭才能看到牆頂,白牆上是灰黑的雨水印子,掉了牆皮的地方露出青磚,磚縫裏長出幾枝鳳尾蕨。對麵過來一個阿媽,手裏拎著菜籃子,阿囡側身讓過了,出了窄弄,上了積善橋。
  積善橋上站了些人,看著前頭那座橋上在大出殯。杠房執事穿了白布衣,打著紙幡,抬著紙人紙馬紙轎紙屋,全都糊成白色,還有人在撒紙錢。白花花的一片。站在橋上看熱鬧的人指指點點,說是鎮上開綢布店的李家的老東家死了,家裏人嫌杠房的白衣髒,發黃,不白不顯眼,就給杠房的人一人做一件新的白衣,做完了喪事再送給杠房的掌櫃,不白送,要收錢的,當然錢收得要少一些。這一下白布像不要錢似的用,從紮頭的白帶子,到別在鞋上的鞋麵子,都是李家庫房裏的布,整匹整匹地往外搬。
  又有人說了,是李家庫房裏的白布積壓得太多,年頭太久,已經放得發黃了,今年春天雨水多,庫房洇水,又黴了好些,才借機把這些多年的白布用掉。就有人說,這李老東家真是巴家,死也死得這麽及時,剛剛好把這些黴黃的白布用掉。杠房也不錯,白撿了個便宜。回頭用米粉漿一洗,不就白了嗎?
  阿囡聽得有趣,偷偷地笑。
  打幡抬紙紮的人走完,後麵是捧著玩物器具的人。香爐、寶鼎、花瓶、食簋,還有些叫不出名字的東西,全是一對一對的放在抬案上,白的像玉,綠的像翡翠,都是用大白蘿卜和水蘿卜雕出來的。陽光下半透明,連隔著百多步遠的這邊橋上都看得清清楚楚。
  有人讚歎,說真好看,比抬新娘子還好看。這隊人再走完,就是八個人抬著的黑漆棺材,黑沉沉像一座房子,棺材蓋足有兩尺厚。用黑漆漆得發亮,上麵紮著一朵白布結成的花,垂下兩根帶子,搭在棺材前。前頭是孝子捧著李老東家的畫像,孝子還戴著白布做的像道士一樣的冠。
  又有人說話了,說李老東家這個口棺材,做了有十來年了吧,每年都抬出來刷一層漆,聽說是楠木的?有人接口回答說,當然是楠木的,木頭是李老東家自己從福建挑中了走水路運回來的,光木頭錢和運費就花了不少。然後放在我們店裏做,光解板刨平就花了三個月。很多年都沒看到這麽好的楠木板子了。這口棺材,埋在地裏,幾百年都不會爛。
  旁邊的人看了說話的人,說哦,怪不得對這棺材這麽熟,原來是封家少東家。
  阿囡聽人說封家少東家也擠在這裏看熱鬧,不想再看下去了,輕輕從人群中溜出來,繞過這一大堆人後頭,下橋。走出沒多遠,就聽見有人叫她“阿囡”,阿囡回頭看,正是封家少東。
  封家少東昨天才來提過親,今天就在路上堵她,阿囡嚇得心頭慌,裝著很凶地說:“啥人認得儂,走開。”
  封家少東說:“阿囡,我伲一道過,阿好?”
  阿囡把他看一眼,三角臉,青白的麵皮,眼睛還算大,鼻子有點瘦,嘴角下掛,是個鯉魚嘴。這個人怎麽看怎麽不好看,個子也瘦瘦小小。阿囡鄙夷地說:“儂從小沒吃飽子飯?儂有幾兩力氣?麵無四兩肉,頭頸極細……”後麵一句罵人的話咽了,不說。
  封家少東被她罵著愁眉苦臉,辯道:“我又不下地種田,要力氣做啥?我伲姆媽講了,是我小辰光先天不足,才沒長發。阿囡,我伲屋裏鈔票多,你要啥我撥儂買啥,好勿啦。儂來啦,肯定比儂阿妹阿姊吃了好睏了好著了好,我伲姆媽啊老歡喜儂,勿會得撥儂吃苦頭。”
  阿囡越聽越觸氣,指著河水說:“自家照照麵孔去。”掉頭就走,回頭又惡聲惡氣地說:“下趟再來搭訕頭,罵煞脫儂。”
  走出一程回頭看封家少東,還站在那裏望著自己。封家少東穿一身魚白色綢長衫,縮肩拱背,就像是個癆病鬼。那件魚白長衫被太陽曬得反光,就像是白色的。阿囡想,憑你也配穿白?你穿白衣就像抬紙人紙馬的杠房裏的人,活該你是開棺材鋪的。人家穿白衣才像羅成趙雲。
  阿囡回到餘家,阿寶一徑問她董家裏頭是啥樣,董家小姐見到沒有?好不好看?阿囡除了看見一些屋子走廊,還有花園,也沒有看到別的。丫頭阿媽來來去去,她也沒敢抬頭。董家小姐看是看見了,卻用腳踩餘家的糕餅。但她還是繪聲繪色地說著董家的風光。
  屋子裏頭玻璃鏡子亮堂堂,照得人眼花。窗子玻璃上全是染了顏色的,一塊一塊,就像洋人教堂裏的那種樣子。魚缸裏養的金鯽魚比南寺前頭放生池裏的還大。
  餘阿寶說,那是一定了。放生池裏都是燒香老太婆們放的黑魚。她們想要長命百歲,放生的魚就要揀容易活的,不會死的。要揀活潑鮮跳黑魚,牙齒厲害,會吃肉,專吃別的魚。和尚們養著看的金鯽魚都被黑魚吃了,有聰明的金鯽魚躲過那些黑魚,也被追得長不大了。說得兩個人咯咯咯的笑。
  阿囡說伊們放生的魚都這麽凶,殺生了好些魚,那算不算自己作孽?那燒香拜佛還有用嗎?餘阿寶就講勿曉得。阿妹說你們兩個作死哉,怎麽好拿廟裏的事來講笑話,當心有報應。阿囡吐吐舌頭,講我回去了。阿妹說吃了中飯再去。
  中飯有阿囡喜歡的炒螺絲,她用筷子一粒一粒地挾著送進嘴裏,輕輕一嘬,門齒一咬,就把一小點螺絲肉咬進了嘴裏,一歇歇工夫麵前就是一小堆螺絲殼。阿寶說阿囡吃螺絲本領大,兩根筷子就掂定了,他要用手捏著吃,筷子一挾就彈脫了。阿妹說阿囡就是心相好,坐得定,小時候給她一碗螺絲好吃一個下半天。
  餘大寶和他老婆笑眯眯地聽著三個人講閑話。桌子上還有一碗雪裏蕻燒塘鱧魚,豆瓣酥,筍燒烏青菜,百頁包細粉湯。每趟阿囡來,都要加隻菜的。阿寶娘說,阿囡啊,拔我伲做過房囡兒阿好?
  阿囡就甜甜地叫伊一聲阿娘。阿囡是被自家爺娘和阿姊的婆家爺娘當成寶來養大的。
  阿囡在餘家吃過中飯,回到屋裏,把餘阿寶送的點心交給姆媽,在屋子外頭做著平時做的生活。采藤花,摘花柄,納鞋底。看看太陽還好,放下鞋底板,打了灶上焐著的熱水在灶間外洗頭發,姆媽舀了水幫她衝,把她頸根後頭的碎發擼上去,說阿囡頭發長了介好了,老早一直是黃頭發,又軟又薄。阿囡唔唔地應著,洗好了頭,在肩上披塊“四一四”的藍白條毛巾,拿了黃楊木的梳子坐在灶間門口的桐樹下梳通曬幹。
  太陽落下去後,寒意上來了,阿囡的頭發也幹了,編成一條長辮子,用一根頭繩係了,去幫姆媽燒夜飯。聽見院子外頭有狗叫了,阿囡知道是阿爹回來了,舀了一桶熱水倒在門前的腳桶裏,給阿爹洗水揩麵。黃狗每天都跟著阿爹去上山下地,鬆土剪枝,施肥捉蟲,它自己撲鳥逮兔子。兩個都開心得很。
  阿爹在堂屋裏坐了,阿囡點上油燈,把灶上燜得噴香的米飯裝了三碗,飯上頭還蒸得有一碗黴幹菜肉,還有一碗是一碗蠶豆炒筍尖,一碗馬蘭頭拌的馬橋豆腐幹。馬橋豆腐幹是阿囡下午從鎮上帶回來的,馬蘭頭是早上阿囡在林子裏的地上挑的。姆媽拿了一隻溫酒的錫壺出來,三個人坐在油燈下吃飯。阿爹一小口一小口地抿著溫過的黃酒,哼兩聲戲文,想起來時就拿起酒杯給阿囡抿一口。
  吃過了夜飯,姆媽收拾了碗筷,用灶下的餘火熱了水洗腳。門外的狗叫了一兩聲,大概是抓住了一隻老鼠。點燈要費油,一家人早早地吹燈睡下了。
  晚上下了點雨,紫藤花濕漉漉的,不好摘下來做餅,阿囡也沒借口去鎮上了。桐花掉了一地,阿囡拿竹枝紮的掃帚掃了,又把桌椅板凳都用清水抹一遍,姆媽在叫,落雨天就不要揩了,返潮。阿囡答曉得了,又用幹布擦一遍。董家堂屋裏的家什亮得可以照人,一定是天天揩的。
  快中午時太陽出來了,水氣蒸上來,花林裏頭像是落了霧,慢慢被太陽曬幹了,花瓣洗過浴似的都發著亮。阿囡想,董家再好看,也沒這樣的景色看吧。又想他家的園子那麽大,還有一個大水塘,也有那麽多樹,想來也差不多了。
  阿囡手裏在做一雙鞋,是給小阿寶的。小阿寶快三歲了,腳正是長得快的時候,不到半年舊鞋就穿不下了,隻叫腳痛。餘阿寶的娘說鞋做大點,可以多穿一歇。阿囡卻說鞋大了腳要走樣,寧可做的時候隻大一指,鬆緊正好,小囡走路都便當些。餘阿寶的娘說不過她,隻好讓她做。
  阿囡坐在藤蘿花架底下,做著鞋,偶一抬頭,看見林子裏有人過來。她站起來放下鞋,迎上去。不時有鎮上的人來買花,阿爹不在家的時候,她也能幫著張羅買賣。
  林子裏光亮亮的,四月的花兒開得正好。綠色的繡球,白色的瓊花,黃色的木香,金銀的忍冬藤,一球一球的粉色八重櫻,還有深的淺的不同紅色紫色的杜鵑花,大紅大紫鮮黃純白的月季花,顏色多得眼睛花。真正讓阿囡眼睛花的,是一個穿著白衣的人,站在花叢中在笑。
  太陽照在他身上,白衣反光,就像穿了盔甲旗靠。白牙一閃一閃,笑容也像是在閃。閃得阿囡發暈。白衣青年像是在彩雲中穿行,到了阿囡麵前,笑著,歪著頭,問比他矮一個頭的阿囡:“苑家阿囡?花苑家的阿囡?上林苑中的阿嬌?”
  阿囡也笑,清脆地答:“就是阿囡,哪裏來的阿嬌?阿嬌在鎮上的茶館裏呢。”
  白衣青年嗬嗬笑,說:“阿囡真會說話。連眼睛都會說話。”
  阿囡偏了偏頭問:“少爺來做啥?是來買花?”
  白衣青年哈一聲,拍了一下手,倒嚇了阿囡一跳,他說:“可不就是來買花的。”指著一盆開滿了洋紅色花的西洋鵑問:“這個多少錢?”
  阿囡抿嘴笑,“十隻鷹洋。”
  白衣青年又指著一盆粉色的日本櫻花問:“那這盆呢?”
  阿囡還是答:“十隻鷹洋。”
  白衣青年說:“好,我就要這兩盆。不過你要告訴我它們叫什麽名字,說得出才買,說不出就白給。”
  阿囡狡黠地一笑,說:“這個西洋鵑,這是八重櫻。這是從印度來的,這是從日本來的。給錢。”
  白衣青年愣住了,問:“你真的不識字嗎?”
  阿囡輕哼了一聲,小聲說:“兩腳書櫥的書蠹頭,知道得還沒我多吧?給錢。”
  白衣青年哈哈大笑,說:“說得好說得好,阿囡不愧是種花人家的女兒,足可以當得平常人的老師。這廿塊鷹洋給得值,不過你讓我怎麽搬回去呢?拿不了我可不給錢。”
  阿囡捧起那盆西洋鵑,說:“你拿那盆,跟我來。”轉身到了屋外,取下掛在竹籬上的一捆草繩,手勢利落地打個活結,套在花盆上,收緊了,繞一圈,放長繩子,穿過先頭的繩圈,來回兩三下,就在花盆外頭拴好了一個三根繩子的網絡,最後在上頭打個小環,拿起掛在籬上的大剪刀來剪斷了繩子。
  白衣青年看得驚歎,把那盆八重櫻也放下地上,阿囡照樣子捆紮好了,一隻手拎一盆,掂了一掂,笑嘻嘻地說:“給錢。”白衣青年搖頭,說:“我上你當了。我早該知道這是你的看家本領,是難不住你的。好,給錢就給錢,說話算話。”從口袋裏摸出一把銀洋鈿,一枚一枚數著。
  阿囡聽到他數到五,就一把搶過,咭地一笑,說:“夠了。跟你開玩笑呢。”白衣青年又拿了兩枚,拉起她的一隻手,把兩枚銀洋鈿放在她手心,說:“這是給誠實的人的獎勵。”阿囡臉一紅,忙要還回,白衣青年把她的手掌合在自己的掌心裏,說:“收著吧,不想花了它,可以敲扁了做一副鐲子。”
  阿囡捂了嘴咯咯笑,也不再說要還的話。
  白衣青年提了兩盆花要走,走出幾步,又回來說:“阿囡不想問什麽嗎?”
  阿囡故意裝傻,問:“有什麽要問的?沒有啦?你有什麽要問的嗎?”
  白衣青年也陪著她笑,說:“我姓羅,叫羅白棠。”
  阿囡這一下笑得彎了腰,說:“曉得了,蘿卜湯。”

藤蘿花妖
  “蘿卜湯”走後,阿囡發了一陣子呆,手裏七枚銀洋鈿騰來倒去地把玩,聽見黃狗叫了,才驚醒過來,把兩枚銀洋藏了,等阿爹到了門口,手托著五枚銀洋給阿爹看,抿著嘴笑眯眯地看著阿爹。阿爹說阿囡會做生意了,是阿爹的好幫手,將來勿要嫁出去,招個上門女婿阿好。阿囡拉著阿爹的衣袖搖幾下,仰臉笑說,阿爹,我伲三個過,我誰都不嫁。阿爹說那就多陪阿爹幾年,等阿囡大些再說。阿囡講好。
  阿爹吃過中飯又下地去了。春天花兒的生意好,別的鎮子的人都會劃了船來買花。牡丹芍藥一盆盆地往外抬,百合也要開花了,阿爹劈了細竹枝,插在百合花盆裏,把花頭花杯豎起來。阿爹一人忙這麽大片的花草,從早到晚不歇氣。
  下午午倦過了,阿囡在紫藤架子下頭收藤蘿花,林子裏頭傳來有人聲,想是有人來買花。阿囡回頭喊一聲,姆媽有人來了。姆媽回答說聽到了。
  阿囡放下竹籮看外頭,腳步聲雜遝,人語喧嘩,像是來了不少的人。等人走近,阿囡看清是六個人,當先一個穿著桑青綢的長衫,戴著一幅黑圓墨鏡,年紀像有三十歲的樣子。身邊一個人有四十來歲,頭上一頂瓜皮小帽,也是一件長衫,卻是藍布大褂的。後頭是四個短衣黑褲的壯漢,像是桑青綢衫的家人。這六人見了阿囡,都不說話,為首的黑鏡長衫客人像是在仔細打量阿囡,眼睛躲在黑鏡片後頭,也看不清楚。穿藍布褂的人小眼鼠須,眼睛滴溜溜地在阿囡身上打轉。而後頭四人,眼珠子像是釘在了阿囡臉上。
  阿囡見了這六個人的架式,心頭不安,也不說話,等姆媽出來,悄悄地躲到她身後。姆媽說:“客人要什麽花?我當家的在林子裏,叫他回來和老爺們談?”
  藍布大褂說:“不用了。我們就在這裏看看。”隨手指一指屋前的紫藤架,問:“這棵樹怎麽賣?”
  姆媽聽出他們不懷好意,敷衍說:“五十塊銀洋鈿。客人想要,可以再便宜些。”
  藍布大褂嗤一聲,說:“一棵樹要賣五十塊?留著做你的壽材吧。”
  姆媽陪笑說:“是不值五十塊,隻好劈了做柴爿。”
  藍布大褂得意地說:“這話可是你說的。來,去把那棵樹劈了,拆成柴爿,拖回去燒飯。價錢嘛,我看十塊錢就夠了。”從大褂的小襟口袋裏摸出一把銀洋,在手裏擲得嘩嘩地響。四名短衣人應一聲,上去就要動手。
  桑青綢衫輕輕咳嗽一聲,四人馬上不動了。停了一歇,問道:“你家小囡幾歲了?”聲音極底,要仔細聽才聽得清。
  姆媽小心地說:“剛十三歲。”她想說得小一點,說不定會好一些。
  桑青綢衫卻滿意地點點頭,說:“很好。娉娉婷婷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阿女鬥草屋簷下,門前十丈藤蘿花。”這桑青綢衫的墨鏡客人,竟然一詠三歎地吟起詩來,把那五人搞得緊張的氣氛一下子弄得柔和了。
  阿囡躲在姆媽身後不敢露臉,耳朵卻豎著,聽他們說些什麽。桑青綢衫吟的詩前兩句她不懂,後兩句倒聽明白了。像是在說自己在屋簷下鬥草玩,門口有十丈那麽長的藤蘿花。阿囡想哪裏有十丈?最多隻得一尺長罷了。
  桑青綢衫墨鏡客人吟完了詩,又不說話了,過了一歇朝藍布大褂點了點頭,伸手摘了一串藤蘿花在指尖把玩。
  藍布大褂會意,上前兩步說:“我家少爺看中了你家小囡,想娶回家去。你想要什麽娉禮,快點說。”
  阿囡嚇得拉了拉姆媽的後襟,姆媽哪裏會不懂,忙說:“我當家的說過了,我家沒有兒子,小囡是要招個上門女婿來養老的,少爺的美意,我伲不敢接受。”
  藍布大褂眼睛一瞪,罵道:“呸,哪來這麽多說頭?我家少爺的話你也敢不聽?知不知道我家少爺是做啥的?我家少爺是青浦練塘的練家大少爺,練塘便是以我家的姓為命的。我家少爺能看上你家小囡,是你們的福氣。”
  姆媽並不知道什麽練家絲家,但青浦縣練塘鎮還是聽說過的,假如真的練塘鎮是以練家的名字命名,那就跟這這裏葉榭鎮的董家一樣勢大了。這樣的人家,哪裏惹得起?當即嚇白了臉,說:“少爺,小囡還小……”
  穿著桑青綢衫的練大少爺“唔”了一聲,低聲說:“正好。”
  這簡簡單單兩個字,卻把阿囡和姆媽都鎮住了,不知該怎麽推脫。
  正在僵持之間,又聽見林子裏有笑語聲聲,像是有一群人在往這邊來。阿囡和姆媽聽了心頭一鬆,生怕是自己聽錯了。練大少爺一行人也不說話,看著來路。
  笑語聲越來越近,轉眼就到了麵前,各人眼前都是一花。定睛看清,眼前已經多了七八個人,個個都是一身白色起條紋的衣褲,留著同樣的短發。年紀都在十八九歲上下,一臉的笑容,七嘴八舌說個不停,又是笑又是比,一時竟聽不清他們在說些什麽。
  當先一人拍拍手掌,示意同伴們安靜,然後大聲說:“到了。這裏就是我說的桃花源裏人家,前頭就是紫藤仙子。”揚臂朝阿囡一揮,“看,我說的可有假?”
  眾人哄笑。眼前哪裏來什麽紫藤仙子,隻有一個中年農婦,臉上還是驚詫莫名的表情。
  先一人一看也笑,左右張望了一下,喊道:“阿囡,出來。蘿卜湯看你來了,還帶了好些朋友,他們都想見你。”
  阿囡早就從姆媽的臂縫裏看見是他,聽他這麽叫,歡喜得什麽都忘了,從姆媽身後探出頭笑問:“蘿卜湯尋我做啥?”
  羅白棠哈哈一笑,說:“我的同學們不相信世上有紫藤仙子,我就帶他們來看。阿囡來,讓他們看看,叫他們死心。他們以為見過了學堂裏的摩登女性,就是見過美人了,我告訴他們說,這世上的美人還有一個,住在紫藤花下,是你們一輩子也沒有見過的,他們不信,硬要吵著來看。這下看到了吧?我說大話沒有?”轉身去問身邊的同學。
  那些同學擁上來把阿囡圍住,嘴裏讚不絕口,有的說絕代佳人,有的說飛燕轉世,有的說我們東方的維納斯,有的說畫中嬋娟。阿囡被他們看得不好意思,低下頭不說話。
  一個學生讚歎說:“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其他人一起合道:“道一聲珍重,道一聲珍重,那一聲珍重裏有蜜甜的憂愁。”有人問:“是蜜甜還是甜蜜?”一人說:“是蜜甜。蜜蜜甜。”
  一人問阿囡,“你是叫阿囡吧?阿囡,做我們的Model好不好?”
  阿囡不知他說的是什麽意思,微微抬頭張大眼睛看著他。那人被她這麽一看,頓時呆住,自言自語地說:“清澈見底的眼睛啊,要怎麽樣才能畫得出來?”又吟道:“我隻企望著更綿延的時間來收容我的呼吸,燦爛的星是她的眼睛,她的發絲,那般的晶瑩,是紛披在天外的雲霞。”眾人跟著大歎一聲,“啊”。
  阿囡先是被他們嚇了一跳,又被引得笑了起來。周圍都是年青男人,不好放肆地笑,便伸衣袖半掩了口,笑眼彎彎,真的像星星一樣的閃亮。
  眾人大喜,說:“阿囡沒有大名嗎?我送你‘晨星”二字,做你的名字好不好?”另一人說:“不如叫‘嬌蓮’。”馬上被眾人唾棄,說:“又不是給你家的丫頭取名,這麽俗的名字,也隻有你這樣的俗人才想得出來。”那人辯道:“不是徐誌摩用的嗎?怎麽他用就不俗,我用就是俗?”還沒說完就被人罵得噤聲。羅白棠說:“取什麽都是多餘的,我早就取好了,紫藤仙子,不好嗎?”旁人就說:“仙子也俗,不如叫紫藤女史。”另一人說:“女史太老氣,阿囡才多大點,我看叫紫藤少女還差不多。“
  羅白棠問阿囡,“你喜歡哪一個?晨星?嬌蓮,哈哈,哈哈;還有紫藤仙子,和紫藤女史,還有紫藤少女?”
  阿囡喜歡他們說話有趣,抿嘴笑答:“都好。”
  羅白棠和眾人喜得眉飛色舞,又問:“那我們畫你可不可以?就畫你坐在紫藤花下,到時我們開一個小型畫展,讓觀眾來評定誰畫得更好。”
  阿囡還沒有答話,就聽有人插進來說:“青天白日的,居然提這種要求,你們也太目無王法了。你們是哪家學堂的學生?你們先生就教你們這些有傷風化的舉動?”卻是藍布大褂在說。阿囡幾乎都把這些人忘了。
  羅白棠聽了奇怪地問:“畫畫有什麽傷風化的?喔,我明白了,你以為是畫人體。我們剛才不是說了嗎?我們畫紫藤仙子,有紫藤,有藤花,當然也有她身上穿的這件粉花衣裳,和藍布褲子。粉紅色和藍色,調在一起就是淡紫色。阿囡配色配得好極了,是天然的畫師,師法自然,無師自通,正是自然之道。”
  另一人拍手說:“就是。我們學校裏的女學生都穿黑白二色,實在單調,抹煞了愛美的天性。我們應該呼籲大家都穿得鮮豔點,讓學校就像這座花園一樣,讓女同學們也像阿囡一樣的美麗如花朵。”
  眾人又說起顏色光線什麽的來,根本不把練家大少爺幾個人放在眼裏,還是羅白棠打招呼說:“你們是來買花的吧?不好意思,耽誤你們了。你們要買什麽?我們來幫阿囡搬。阿囡,他們要什麽花?”又笑著說:“你報出花兒的名字來,不要指是那一盆,我看他們是不是認識。一幫書蠹頭,肯定不如你。”
  阿囡芳心竊喜,心想這下你們該沒話說了吧?也不提剛才的話,問桑青綢衫道:“練大少爺,你們還是要這棵紫藤嗎?”
  她這話一出口,學生們馬上不依了,嚷嚷著道:“什麽?要買這棵紫藤?那怎麽行?這麽大的架子,怎麽挪動?挖出來不是要它的命嗎?再說這本紫藤架放在這裏多麽好看,移走了就破壞了風景。紫藤是好看,這裏一定有盆栽的可以出售的,雖然小點,種幾年就大了。阿囡,這樣一架紫藤要多少年才能長成?”
  阿囡暗笑,一本正經地說:“要長這麽大,需要十年以上,不過要是搭個架子,沿架子種上七八棵,那三五年也能有這個樣子了。”
  羅白棠點頭,“那就買上十棵。你這裏有嗎?”
  阿囡說:“有。”
  桑青綢衫不動聲色,低聲說道:“那就要十棵。”
  羅白棠說:“這就好。來,我們幫阿囡搬花去。紫藤就不用考了,大家都認識。阿囡,花兒在哪裏?”
  阿囡指一指,“這條隴到底就是。”
  羅白棠一招手,帶了同學去了。桑青綢衫歪歪頭,示意四名手下也去搬花。又朝藍布大褂呶呶下巴,藍布大褂會意,問:“多少錢?”
  姆媽哪裏敢多要,低眉順眼地說:“十塊銀洋。”
  桑青綢衫哼一聲,說:“給她五十。”藍布大褂應了,又數出四十枚銀洋。姆媽捧在手裏,重得往下落了一落,說:“不要這麽多。”桑青綢衫不理,看著阿囡,卻不說話。
  阿囡裝著不知,隻管看著前麵的溝隴,看見羅白棠他們搬了十盆紫藤出來,放在地上,搓搓手上的泥土,興奮地說:“裏麵好多花,都不認識。阿囡,一會帶我們去認認。”阿囡講好。
  桑青綢衫搖了搖手指,藍布大褂和四名手下一人搬了兩盆花走了。
  姆媽打了水來請學生們洗手。
  桑青綢衫得空,站在阿囡身邊低聲說:“阿囡?你以為這樣的學生會娶你?他家裏要是不給他錢用,他三天後就會餓死。今天算是第一回,我過幾天再來。”
  阿囡從一團高興中跌落,低下頭撚著衣角,不說話。
  桑青綢衫還不放過她,又說:“他說的那些你聽得懂?一個月後他就會煩了,不信你試試。學生哥兒,好看頂個鬼用?”
  等羅白棠洗了手過來,桑青綢衫問:“你是這鎮上的?”
  羅白棠說:“不是。但我外祖母是這裏鎮上董家的老太太,也算是半個葉榭鎮人了。先生是哪裏的?”
  桑青綢衫說:“青浦練塘。”
  羅白棠伸出手去,說:“幸會。”
  桑青綢衫拱一拱手,也說一聲“幸會”,拎了袍角走了。
  羅白棠不以為意,問阿囡說:“阿囡,帶我們去林子裏走走好嗎?”
  阿囡心情極壞,但還是勉強笑道:“好。”抬頭一看,有兩個身穿白襖黑裙的少女挽著手站在一邊,其中一人,阿囡認得是董家三小姐。不知她們來了多久,眾人說得高興,竟都不覺察出又有人來。阿囡想,今朝屋裏倒是熱鬧。
  羅白棠順著她的目光看去,笑一笑,說:“你怎麽也來了?”
  董家三小姐冷笑一聲說:“你來得,我就來不得?”轉眼打量一下阿囡,先是驚訝,後是鄙夷,跺一跺腳,說:“這個破地方,都是爛泥地,看我這一雙鞋!”那雙黑漆皮鞋上沾滿了泥,一點也不亮了。旁邊那個女生也把鞋邊上的泥蹭刮在草葉上。
  羅白棠說:“早上下過雨,你應該知道地裏會潮啊,那就不要出來嘛。”
  董小姐氣呼呼地說:“我就要看看你們一大幫人鬼鬼祟祟地到哪裏去。他們一來,你就招了他們走,也沒說在家說會兒話。到底他們來是來參加我二姐的婚禮,還是來看鄉下丫頭的?”
  羅白棠說:“婚禮還沒開始,出來逛逛有什麽不好?”
  董小姐看一眼阿囡,說:“這個地方有什麽好逛的?你早上搬回來的花兒就是在這裏買的吧?怎麽才幾個鍾頭,就又來了?”
  羅白棠聳聳肩,指一下散在花林裏的同學,說:“帶他們來玩囉,這個地方這麽美,哪一處不入畫?”
  董小姐撇撇嘴,說:“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羅白棠笑一笑說:“那當然,在乎山水之間也。”
  董小姐氣得要哭,扭轉身抽出塊手帕抹眼淚,又順手擼下兩串藤花,扔在地上,用腳踐踏出氣。
  羅白棠阻止道:“喂,這些花兒可沒惹你,你拿花兒出什麽氣?”
  董小姐狠狠地跺腳,說:“你還說,你還說。你信不信我一把火把這棵樹燒了?”
  羅白棠也冷笑,說:“我信,你有什麽不敢做的?”
  阿囡聽兩人吵架,心想這棵樹真是倒黴,先是有人要把它劈了做柴,拿去燒飯,這下又有人要直接燒了,拿它出氣。其實關花兒什麽事呢?都是阿囡做的孽。阿囡大概是紫藤花精,阿囡惹禍,紫藤遭殃。這樣想著,悄悄坐下,等這些學生走。
  董小姐側轉身不說話。旁邊的小姐看著阿囡,也不說話。羅白棠把手插進褲袋裏,索性走到溝隴裏,和男同學一齊看著花兒指指點點,沒說兩句,又笑起來。
  過了一會兒,董小姐上前,問阿囡:“儂叫啥?”阿囡答:“阿囡。”董小姐又問:“我家的花兒都是你送的?”阿囡點頭。董小姐說:“那下趟就勿要來了。”阿囡搖頭說:“生意是我家阿爹做的,和我勿搭界。啥人家要來買花,阿爹就會得送過去。除脫人家講勿要,阿爹勿會得聽我的。”
  董小姐咬了咬嘴唇,再問:“儂幾歲?”阿囡講十五。董小姐問會識字嗎?阿囡搖頭。董小姐就說,“可惜了。”阿囡笑笑,不講話。
  這時別的男同學看見了董小姐兩人,高聲叫道:“董言言,李麗華,快來,這裏有好多我們都不認識的花,你們來看看認不認得。阿囡,來教教我們。”

似夢非夢
  董家二小姐的婚事過了,客人散了,學生們也走了。餘家的糖糕生意恢複了原樣,苑家的花兒生意還是一樣的好,練大少爺沒有再來過,阿囡和姆媽都放心了,羅白棠卻一直留在鎮上沒有離開。
  早上吃過早飯就到苑家,陪著阿囡做事,有時也跟著苑吉下地,幫著遞繩子、拿剪刀。等到十點來鍾,支起架子來畫畫。有時用炭筆,有時用彩筆。有時畫花兒,有時畫阿囡。阿囡隨他去畫,自己該做啥做啥。坐在門口剝蠶豆,剝得兩隻手都成了黑色,摘下皂角樹上的豆莢來洗手。羅白棠看了就問,這個洗不幹淨,我拿香肥皂給你用好不好?阿囡笑得要死,就講好。本是說笑的,誰知第二天羅白棠真的帶了幾塊“一枝花香皂”來,過天又帶來了電影明星蝴蝶做招牌的“蝴蝶牌香蜜粉”,再過天,又拎了兩隻竹殼暖水瓶。
  姆媽悄悄對阿囡講,不好再讓羅少爺再來了,再來人家要講閑話的。羅少爺送這麽多物什,收嘛不好,不收嘛,羅少爺麵子下不來。羅少爺,人是好的,但……
  阿囡是覺得姆媽講的有道理,但看他拿著那些新奇有趣的東西來,一臉的興奮,也不好推脫。等羅白棠有一天拿了一隻火油爐來,阿囡不等姆媽講啥,自己就說了:“蘿卜湯,這個東西不好要的,你要再這樣,下趟就不要來的。姆媽講勿好再收儂物什。再講,這個東西要用火油,本來我家燒柴燒草,林子裏修下來的樹枝燒燒,不要銅鈿的。一用這個,還要花鈔票買。儂拿回去吧。”
  羅白棠說:“我是看你每天劈柴打草結的把手磨粗了,用這個省事。這樣好了,明天我再拿桶火油來。”
  阿囡瞪著他,說:“快帶回去,你要再這樣,下趟勿要來了。”
  羅白棠看她要生氣的樣子,忙說:“好,好,不拿了,不拿了。”吃夜飯前走的時候,還是沒有帶走。
  過天一早,羅白棠又來了,捧著一隻玻璃金魚缸,裏麵有六條鮮紅的金魚,水泡眼,鶴頂紅,獅子頭各有一對。還用幾枚雨花石壓了幾條金魚草,飄在水裏,真是好看。阿囡讓他把魚缸放在門前的石桌上,雙膝跪在矮凳上,趴在旁邊看金魚。抬頭一笑,說:“真好看。”
  羅白棠看著她的笑臉,說:“是啊,真好看。”阿囡兩眼都看著金魚,沒理他。看了一歇,又問:“伊拉吃啥?”羅白棠說:“魚蟲。”
  兩人撿了一隻壞掉的木桶的鐵箍,羅白棠在上頭綁了一根竹杆,阿囡找來一塊洗烊了的舊布,縫在鐵箍上,做成了一隻布網篼。阿囡拿了一隻鉛桶,羅白棠扛著網篼,兩人去河邊撈魚蟲。
  撈了一早上,鉛桶裏已經滿滿的一片紅色魚蟲,還有好些黑色的蝌蚪,阿囡跟本地人一樣,管叫伊拉叫“拿摩溫”。撈得兩人頭上都有了汗,才回到家裏。阿囡從屋裏找了一隻豆綠色的陶缸出來,要把鉛桶裏的“拿摩溫”撈出來另外養著,就見羅白棠拎了鉛桶往金魚缸裏倒,急得阿囡叫:“放下來放下來。”羅白棠放下桶,問:“怎麽了?我不全倒進去,就倒一點點。”
  阿囡放下陶缸,把頭伸到金魚缸上頭,嘴裏一迭聲說:“要被金鯽魚吃掉的呀,要被金鯽魚吃掉的呀!勿好倒呀。舀一點魚蟲過去好啦。”
  羅白棠看她急得滿臉通紅,薄薄的汗在臉上閃著光,一時情動,湊過去在她臉上親了一下。 阿囡一驚,回頭看他,又羞又氣,凶他說:“儂做啥?”羅白棠看她嘴上凶,臉上卻是歡喜的樣子,放下心來,又往她嘴上親去。阿囡被他連香了兩記麵孔,急得不知怎麽才好,手攥成拳頭,想打他,又不好下手,一轉身坐在矮凳上,背對著羅白棠,嘴裏小聲嘀咕:“儂做啥啦?儂做啥啦?”羅白棠挨著她坐下,低聲說:“阿囡?”
  阿囡低下頭,紅暈一直蔓延到耳朵後頭,扭了扭身子,說:“儂坐過去,被姆媽看到我要吃生活了。”羅白棠站起身,卻不離開,彎腰在她耳邊說:“那我們到林子裏頭去?”阿囡的臉更紅了,說:“馬上要吃中飯了。”羅白棠哄她說:“一歇歇就來。”阿囡忽然笑了,說:“不。”伸手拿過陶缸,說:“把‘拿摩溫’舀進去好伐?”
  羅白棠說好,接過缸放在桌上,先倒上半缸水,阿囡另外拿了兩把小勺子來,兩人一人拿一把,把蝌蚪一條條舀進缸裏,兩個頭湊在一起,一個說這條大,一個說這條已經出腳了,一個又說這條有四隻腳了,一個又說這條怎麽尾巴沒了。嘻嘻哈哈,笑個不停。
  中午羅白棠也不回去,就在阿囡家吃飯,姆媽就問他說,學堂不上課嗎?先生不罰你嗎?羅白棠還沒說話,阿囡倒先說了:“姆媽,吃飯呢。吃好飯再講好伐?”姆媽拉下臉說:“吃儂格飯,勿要講閑話。”又對羅白棠說:“羅先生,阿囡要做事,下趟再來尋伊白相。儂學堂、儂爺娘,還有董家,勿會得歡喜看到儂來此地介許多辰光。吃好飯,火油爐子和熱水瓶也拿走,我伲不敢用。”
  阿囡聽了嗚嗚地哭了,放下碗筷,跑到屋裏去了。羅白棠也放下筷子,想跟上去,姆媽講:“羅先生,走好,勿送。”羅白棠看一眼苑吉,苑吉捧著碗,半天不說話,最後說:“也好。下趟再來白相。”
  羅白棠無法,隻好慢慢朝外走。裏頭阿囡其實沒跑遠,就在牆邊聽著,這時更加放聲大哭。羅白棠繞到窗外,說:“阿囡,我下趟再來。”阿囡撲到窗下,哭著說:“我曉得,儂勿會得來了,儂勿要騙我了。”羅白棠叫了兩聲阿囡,終究是沒有辦法,失魂落魄地走了。
  阿囡在窗口看他走遠,哭得抽抽噎噎,衝到堂屋說:“倷做啥啦?倷做啥啦?”邊哭邊說:“倷趕走伊,我勿要搭倷講閑話了。”滿臉淚痕地看著阿爹和姆媽,盼他們能收回剛才的話。
  姆媽歎口氣,說:“阿囡,伊爺娘勿會得答應的,伊再歡喜儂也沒用的。”
  阿囡心裏其實是明白的,但心裏的難過又不是明白就能抵得了的,想想真是沒有辦法,想想真是難過呀,想想又要哭,挨著姆媽坐下,把頭埋在姆媽胸前,一聲一聲地叫:“姆媽,姆媽。我勿舍得伊呀,我勿舍得伊呀。”叫一聲哭兩下,哭得接不上氣,哭倒在姆媽身上。
  姆媽摟著阿囡,也哭了,講“姆媽曉得,姆媽曉得。乖囡勿哭,過兩天就好了。”阿囡抬起頭,哀怨地問:“姆媽呀,要是勿會得好呢?”姆媽哭說:“癡姑娘,沒勿會得好的傷口,就看儂讓不讓伊長好了。”阿囡就講,“姆媽,我勿想讓伊長好。”說完又哭了。
  阿囡天天哭,坐在門口眼淚汪汪地看著羅白棠出現的路口,有時把羅白棠畫的畫一張張翻開來看,那上頭有線勾的紫藤,墨描的芍藥,炭擦的房子,著了顏色的阿囡。阿囡在摘花,阿囡在擇菜,阿囡在做針線,阿囡回頭在笑。阿囡看一張掉淚,看一張掉淚,對姆媽說:“姆媽,儂看畫了像伐。”又說:“姆媽,儂勿要想著拿去燒了,要是燒了,我就勿要活了。”
  阿囡整天在家裏看畫,鎮上也不去了。阿妹幾天沒見到阿囡,不放心了,回家來看。看到阿囡的樣子,悄聲問姆媽,姆媽講了,阿妹就說:“阿囡這個樣子勿來事呀,要出毛病的。不如趕緊嫁了,怕會好些。”阿妹是想要是有個男人疼著阿囡,歡喜著阿囡,阿囡不整天想著學堂裏的學生,心思轉開了,隻怕就好了。
  姆媽說:“我也是這個意思,隻是這一下子叫她嫁給啥人去?鎮上棺材鋪的封家來提過親,被我回斷掉了。”阿妹馬上說:“姆媽,封家兒子不好嫁的,伊看上去就是一副短命的樣子封家老太婆又凶,阿囡過去要吃苦頭的。”姆媽說:“我曉得,所以回斷掉了。”遲疑了一下,又說:“前幾天倒是有一份人家來相過親,我看伊人太凶,不太喜歡。不過人家倒是一份好人家。”
  阿妹就問是啥人家。姆媽就把青浦練塘的練家大少爺來過的情形講了一遍,講伊怎麽凶,師爺又是怎麽不講道理,四個下人又是怎麽壯怎麽高。阿妹聽了直皺眉,問:“伊就沒講是娶過去做大還是做小?你講伊有三十歲好看了,這把年紀,不會家裏沒大老婆吧?這樣的人家勿來事格。阿囡要是真的嫁過去,要被伊拉作死的。”
  姆媽忙說我也是這麽想的,又把當時怎麽尷尬,怎麽羅白棠正好帶了同學過來,把那幫人衝走了。阿妹聽了歎氣,說:“這個樣子,叫阿囡怎麽會不動心呢?”
  阿妹當晚沒有回去,和阿囡擠在一床睡覺,和沒出嫁前一樣,一徑逗她說話。說十句,阿囡答一句,說到後來阿妹沒了精神,自己先睡著了,阿囡睜著眼睛直到半夜。
  第二天阿妹一早起來,看太陽很好,就幫姆媽洗床單被單,洗好了用竹棒晾開,擱在“節節高”上。“節節高”是用第二年的竹子砍下來,削去枝葉,隻剩兩根三寸長的、並頭長在一個竹節上的竹枝,倒掛在屋簷樹杆上,竹枝朝上,兩根“節節高”中間橫擱一根竹棒,就可以晾曬衣被了。洗了阿爹姆媽床上的,又把阿囡的也洗了,曬得屋前都是床單被單,太陽曬在上頭,散發出好聞的味道。
  阿囡就坐在四麵床單中間,拿了紫藤花蕊去逗金魚來啜,一麵在低聲哼唱著本地小調《紫竹調》:“一根紫竹直苗苗,送與哥哥做管簫。簫兒對著口,口兒對著簫,簫中吹出鮮花調。問哥哥呀,這管簫兒好不好,問哥哥呀,這管簫兒好不好。
  小小金魚粉紅腮,上江遊到下江來。頭搖尾巴擺,頭搖尾巴擺,手執釣竿釣將來。小妹妹呀,清水遊去混水裏來,小妹妹呀,清水遊去混水裏來。”
  唱著唱著就要掉淚,伸衣袖抹去了,舀了一勺魚蟲到魚缸裏,看著金魚來搶食,輕聲唱“小小金魚粉紅腮,頭搖尾巴擺”,恍惚覺得床單外頭站得有人,抬頭看,瞧投在床單上的人影子不是姆媽和阿姊,她也懶得問,低下頭又唱,“小妹妹呀,清水遊去混水裏來”。外頭那人聽了一歇,伸手揭開床單,走到阿囡跟前,問:“阿囡,唱情歌呢?”
  阿囡聞聲看去,見是那天來過練大少爺,也不吃驚,也不慌張,答話說:“啊,是呀。”
  練大少爺這天沒穿桑青綢衫,換了一件蝦青繭綢長衫,戴了一頂西洋呢帽,墨鏡仍然戴在臉上,聽了阿囡的話,看不清有些什麽想法,停一停問:“唱給誰聽?”阿囡淡淡笑一笑,說:“不唱給誰聽,沒人來聽。”說完眼圈就紅了。練大少爺在矮凳上坐下,用他一慣的低沉嗓子說:“學生哥兒呢?”
  阿囡眨眨眼睛,眨下兩顆豆粒大的淚珠,說:“勿來啦,勿會得再來啦。叫伊勿要來,伊就真格勿來啦。大少爺,儂講的一點都沒錯,伊勿會得娶我的。”
  練大少爺聽了,又不說話了,隻管看著阿囡哭,過一歇又問:“阿囡,嫁給我阿好?”阿囡說:“勿好。我伲姆媽搭阿姊講,你介大年紀了,屋裏一定有大老婆,小老婆,兩三個勿稀奇。我去了要吃苦頭的。”練大少爺聽了倒笑了,說:“有我在,誰敢給你苦頭吃,我讓伊滾蛋。”阿囡搖搖頭,“勿好。儂上趟來太凶,我勿歡喜。”練大少爺就說:“我曉得了,今朝我就一個人來。”阿囡還是搖頭說:“勿好。你年紀太大,我勿歡喜。”
  練大少爺嘿嘿嘿嘿地笑,說:“這個就沒辦法。不過年紀大的人也有好處,用不著聽爺娘的,高興娶哪個就娶哪個。”阿囡說:“唔,高興娶一百個就好娶一百個。”練大少爺越聽越有趣,逗她說:“娶了你就不娶別個了。”阿囡說:“勿好。屋裏還有兩三個呢。”練大少爺說:“勿去睬伊拉就是了。”阿囡說:“勿好。伊拉會得打上門來的。”
  練大少爺看她一眼,說:“看不出你小小年紀,懂得這麽多。阿拉兩人去上海,讓伊拉呆在鄉下,這下總好了伐?”阿囡還是搖頭,說:“勿好。儂下頭的人眼睛不老實,我勿歡喜。”練大少爺說:“叫伊拉滾蛋,一個都不要。”阿囡一路搖頭,“勿好。我勿歡喜儂。”垂下睫毛,一根根長長的睫毛被眼淚沾在了一起,“大少爺,阿囡歡喜了伊,就啥人都勿會得歡喜了。勿歡喜的人,嫁伊做啥?”神情淡淡的,根本不把他這個大少爺放在眼裏。
  練大少爺偏偏就被她這樣的冷淡打動,說:“反正他不會娶你,你總要嫁人的,就嫁給我好了。”阿囡說:“跟儂在一起沒意思,我寧可勿嫁,陪我伲阿爹姆媽。”練大少爺說:“伊拉勿會陪儂一輩子,將來呢?”阿囡說:“儂跟我伲爺娘差不多大,總規會得死在我前頭,到辰光我還是一個人。”練大少爺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又是覺得有趣,說:“胡說八道,我哪裏有那麽大。”阿囡說:“我看差不多。”
  練大少爺隻好跟著搖頭,問:“你真是十三歲?還是說來騙人的?”阿囡也問:“十三歲是小丫頭,儂要來做啥?倒杯茶還要怕伊潑翻。”練大少爺被她說得笑起來,“阿囡,儂老意思。”阿囡也說:“儂今朝蠻好,做啥上趟子來要介凶?儂當儂凶,人家怕儂,就會得嫁給儂了。儂越是凶,人家越是怕,才不來睬儂。”
  練大少爺點頭,說:“阿囡講得有理。上趟是不好,嚇著阿囡了。”阿囡說:“嗯。”練大少爺說:“儂要是肯嫁給我,以後都像今朝這樣跟你說話,好不好?”阿囡說:“勿好。我不嫁。”練大少爺怒氣上來,喝斥道:“阿囡!”阿囡索性轉過臉去,不理他。練大少爺被磨得沒了脾氣,又恢複他的低聲調,說:“阿囡,我這輩子還沒求過人呢。”阿囡說:“誰稀罕。”練大少爺氣性又生,怒道:“除非你不嫁人,否則別想逃過我的手心。”
  阿囡輕蔑地一笑,“等到死也不會有那一天。”
  練大少爺站起身,說:“好,我們就來看看誰鬥得過誰。”
  阿囡說:“隨便儂。”
  練大少爺冷笑一聲,揭開床單的一角,回看她一眼,轉身走了。
  阿囡把頭擱在手臂上,手臂擱在石桌上,看著玻璃魚缸裏的金魚,又輕輕唱:“小小金魚粉紅腮,上江遊到下江來。頭搖尾巴擺,頭搖尾巴擺,手執釣竿釣將來。小妹妹呀,清水遊去混水裏來,小妹妹呀,清水遊去混水裏來。棠哥哥呀,去了還回不回來?”
  太陽西下,阿妹來收床單,看見阿囡趴在石桌上睡著了,臉上還有淚痕,歎一口氣,把她推醒,說道:“阿囡,石頭上冷,別睡了。”
  阿囡揉揉眼睛,看著阿妹,問:“有人來過嗎?”阿妹搖頭,說:“做夢啦?”阿囡想一想,說:“勿曉得,忘記脫了。”阿妹說:“起來,幫我疊被單。”姊妹兩人一隻手拉一隻被角,抖一抖,扯扯平整,兩手相對地疊起來,抱回屋裏,穿了針,重又釘好。

女生婦人
  這個樣子又過了十來天,阿囡已經瘦得下巴都尖出來了,越發的顯得兩個眼睛大,好像一直都含著水,一碰就要落下來。
  已經是五月了,入夏後天氣漸熱,太陽地裏已經呆不住了。阿囡坐在石桌邊,趴在桌上,熱辣辣的太陽曬在身上,她似一點都沒覺得熱。腳下一缸小蝌蚪都生好了腳,一隻一隻地從缸裏跳出來,跳到草地上,三蹦兩蹦就不見了。阿囡看著小青蛙說:“再會了,下趟再來白相。”又說:“沒下趟了。”
  阿妹看了心痛,帶了小阿寶來,讓他和小阿姨講講閑話,解解厭氣。
  小阿寶三歲了,老會得講閑話了,看到阿囡在跟青蛙講閑話,就問:“小阿姨,做啥沒下趟了?”阿囡就講了:“伊拉勿認得路。”小阿寶又問:“做啥勿認得路?我就認得。”阿囡就講:“格勿是伊拉屋裏,伊拉屋裏來河浜邊頭。”小阿寶又問了:“格麽伊拉是哪能來的?”阿囡就講:“捉得來的。”小阿寶又問:“捉來做啥?”阿囡講:“捉來白相。”小阿寶問:“有啥好白相?”阿囡想一想,才講:“是沒啥好白相。”小阿寶就問了:“格捉伊拉做啥?”阿囡就哭了,說:“捉格辰光好白相。”
  小阿寶看見小阿姨哭了,就說:“儂勿要哭,伊拉跑脫了,又勿認得回來,我伲再去捉回來好伐?”阿囡搖頭說:“沒了,河浜裏也沒了,都變成青蛙了。要捉要等明年了。”小阿寶說:“那明年我伲再去捉。”阿囡先講好,停了一歇又說:“勿要了,捉回來也要跑的。”小阿寶也想一想才說:“我伲去看金鯽魚好伐?伊拉勿會得跑。”阿囡講好。
  兩人到窗子下的絲瓜架下看金魚。紫藤花都開謝了,窗子前頭現在開的是黃色的絲瓜花,紫色的扁豆花。一邊還種得有牽牛花。牽牛花隻在早上開,太陽出來就收起來了。絲瓜花扁豆花倒一直開著。絲瓜藤扁豆蔓爬滿了一個架子,姨甥兩個就在架子底下看金魚。
  金魚看見有人過來,就遊到邊上,把頭抬高到水麵上,叭嗒叭嗒張著嘴要吃東西。小阿寶說:“伊拉餓了,要吃飯了。”阿囡“唔”一聲。小阿寶問:“伊拉吃啥?”阿囡講:“吃魚蟲。”小阿寶就問魚蟲呢?阿囡講吃光了。小阿寶說:“伊拉肚皮餓煞了,哪能辦?去捉好伐?”阿囡講好,兩人扛了布網篼,拎了鉛桶往河浜邊去,阿妹追出來說:“當心點,勿要讓伊靠河浜靠了太近。”阿囡回頭答應一聲曉得了。
  過了一陣,小阿寶一個人哭著回來了,阿妹忙蹲下身問怎麽了?摔跤了?小阿姨呢?小阿寶張大嘴大哭,邊哭邊抽噎,口齒不清地說:“小阿姨叫我自己回來,嗚……伊勿睬我了。”阿妹又問:“那小阿姨到啥地方去?”小阿寶哭兩聲,說:“小阿姨講伊勿回來了。叫我回來搭外婆講一聲。”阿妹嚇了一跳,問:“伊做啥去了?”小阿寶抹一下眼淚,講:“勿曉得。”
  阿妹知道和小孩子說不清,換個法子又問:“儂慢慢交講,倷出去後做過些啥?”小阿寶就講:“我伲兩人還沒到河浜邊,裏廂就有人出來了。”阿妹問:“是樹林子裏?後來呢?”小阿寶又說:“後來小阿姨就搭伊講閑話,講一歇就哭。”阿妹忙問:“男人女人?”小阿寶說:“男人。”阿妹問:“年紀輕伐?”小阿寶扁扁嘴,要哭了,姆媽問的他答不上,說:“勿曉得。”
  阿妹想一想,問:“小阿姨叫伊啥?”小阿寶這下高興了,拍手說:“叫伊蘿卜湯。”
  阿妹一聽就想:壞了。大聲叫“姆媽,姆媽”,姆媽出來問什麽事,阿妹說:“阿囡搭羅先生跑了。”姆媽也嚇壞了,忙問是怎麽回事,阿妹說:“我也不曉得。阿寶講阿囡帶了伊去撈魚蟲,走到林子裏就碰上羅先生,兩人講了一歇閑話,就叫伊自己回來,叫伊搭儂講,伊勿回來了。”
  姆媽一把抱起小阿寶,問:“小阿姨還講點啥?”小阿寶笑嘻嘻地說:“小阿姨搭我講,叫我回來搭外婆講,伊勿回來了,伊要跟蘿卜湯要到上海去。伊還叫我學了兩遍,講清爽了再讓我回來的。”姆媽說:“倷來啥地方碰到蘿卜湯的?快點帶外婆去。”
  小阿寶講好的,手指著花林子裏,姆媽和阿妹一徑尋過去,在否榴花開滿的林子裏看見一隻鉛桶和一個網篼放在地上,鉛桶裏有一塊絹頭,和一支鋼筆。阿妹撿起這兩樣東西,絹頭她認得,是她昨晚剛洗過,早上幹了疊好遞給阿囡的。鋼筆呢?姆媽看了說:“看上去像是羅先生用過。”阿妹對姆媽說:“姆媽,看樣子是羅先生真格來過了,帶了阿囡走了。”
  姆媽哭著罵說:“這個做孽的羅先生啊,阿囡要死了伊手裏了。快點叫爺來,叫伊去尋回來。”
  一家人在屋頭林後找了大半天,也沒找到阿囡和羅先生。阿妹定定心,說:“阿爹,姆媽,格事體勿好讓人家曉得,人家問起來,就講阿囡到娘舅屋裏去了,過陣子再回來。”
  姆媽哭得眼睛都腫了,說:“曉得了。”又哭著說:“阿囡啊,真做孽呀,儂哪能不搭姆媽講一聲了?儂衣裳也沒帶一件,出去哪能過呀?”哭一歇,說一歇。苑吉一言不發,到灶間去拿了半瓶黃酒一口氣喝了,長歎一聲,往林子裏去了。
  阿妹想一想,抱起小阿寶說:“乖寶,儂曉得小阿姨到啥地方去了伐?伊到舅公公屋裏去了,曉得了?人家要是問儂,儂就講去舅公公屋裏去了。回去阿娘阿爺阿爹問儂,儂哪能講?”小阿寶笑嘻嘻地說:“舅公公。”阿妹說:“真乖。小阿姨到舅公公屋裏去了,回來帶好吃物什給儂。阿曉得?”小阿寶講:“曉得。”阿妹親親小阿寶,放下他,說:“自己白相去,姆媽燒夜飯了。”躲到灶下,才哭了出來。
  * * *
  西園大廈,也叫西園公寓,位於滬西愚園路上,是英國式的九層公寓建築,由俄商協隆洋行設計,因鄰近兆豐公園而得名。公寓從二樓到九樓是東西兩套的獨立套房,住的多是外僑和富商。三樓的西間,是一家姓羅的人家,此間主人經營古董字畫,和海上畫派諸多大家都有往來,據說家底深厚,和鬆江董家淵源頗深。羅家主人並不住在這裏,在滬另有花園宅坻,於此處購寓,無非是為了羅家少爺讀書方便。
  兆豐公園旁,有教會辦的聖約翰大學,聖瑪利亞女校和中西女塾。羅家少爺和董家小姐就讀其間,有時和同學朋友聚會宴請,就在這間公寓內,公寓有兩個仆人,負責日常清潔維護。如今這裏住進了一位苑姓小姐。
  苑小姐年紀不大,卻生得十分美麗,穿著女學生式樣的短襖長裙,襖是淡雪青,裙是深藏青,和女學生的白衣黑裙略有些不一同。長發梳一條長辮,溫婉秀麗,見人則低頭淺笑,不言不語。平時深居簡出,禮拜天就和羅家少爺一起去兆豐公園遊玩畫畫聽音樂。
  三樓東間是一個做棉紗生意的人家,姓陳,有四十多歲了,與他同住的是他的小夫人,年紀隻有二十出頭,模樣也很標致,嬌俏伶俐,穿得很是時髦。有時在電梯間碰上,陳小夫人總會和苑小姐聊上兩句,苑小姐甚是害羞,問一句,答一句,絕不多話,陳小夫人更是憐愛她,陳先生不在的時候,自己無事可做,便過去敲門,和她說些閑話。
  苑小姐平時一人在家,開了無線電學說上海話官話,學唱流行小調,還學寫字畫畫。每天有個老先生來教她讀書習字,因此苑小姐雖然一個人,卻是忙得很,陳小夫人說不了兩句,苑小姐就說我要寫字了,陳太太明朝再來白相好伐。
  這天陳小夫人又是一個人在家裏發悶,閑極無聊,過去敲羅家的門,羅家仆人開門讓她進去,苑小姐正在接電話,嗯嗯了兩句後,放下電話,對陳小夫人說:“老先生講今朝屋裏有事,勿來了。陳太太來了,吃茶伐?”
  陳小夫人說:“勿吃了,茶有啥多吃頭?正好老先生勿來,阿拉兩人去公園走走好伐?一個人在屋裏悶煞了。正好今朝放晴了,落了兩天雨,人都要發黴哉。格黃梅天真真煩人。”
  苑小姐看看天,想了一想,講好,便拿了一隻小包,和陳小夫人挽了胳膊乘了電梯下樓,慢慢朝兆豐公園走去。
  兆豐公園始建於清同治三年(1864年),由英國人霍格(Jamer Hogg)兄弟建造,當時是建的鄉村別墅,因靠近極司非而路,便叫做極司非而花園,又稱兆豐花園。光緒五年,霍格將一部分兆豐花園售予聖約翰書院,宣統三年(1911年)又將另一半售與洋商安卡讚。民國3年,改建成上海西部租界公園,花園易名為極司非而公園(Jessfietd park,亦稱兆豐公園),因近鄰梵皇渡,又被人稱為梵皇渡公園。民國10年,又在園區西北部辟建了動物園,有熊、狼、狐狸,還有羊、兔、驢,幾十隻禽鳥。民國12年,又建露天音樂演奏台,台前為草坪場地,可擺放近二千隻帆布椅,四周以中國式燈籠照明,可舉行日間或晚間音樂演奏會。
  陳小夫人和苑小姐進了公園,慢慢地沿著路走。下了幾天的雨,路上有一氹氹的積水。苑小姐穿長裙,陳小夫人穿長旗袍,雖說腳下都是皮鞋,還是怕泥水濺到衣裙上。兩人說些閑話,陳小夫人聽苑小姐一徑叫伊做陳太太,便說:“勿要叫我陳太太了,正經陳太太有好幾個呢。叫我的名字吧,我叫盛織裏。”
  苑小姐讀了這些天的書,識了幾個字,便覺得這個名字好奇怪,問:“織裏?難道儂還有一個姐姐妹妹叫織麵?”盛織裏聽了格格地笑,說:“苑小姐儂老有意思。我原名叫織囡,這個名字是陳先生改的。我原是江蘇織裏鎮的人,所以小名就叫織囡。”
  苑小姐笑說:“格倒巧了,我的小名也叫阿囡。格麽我叫儂阿姊好伐?”
  盛織裏就說好,我就叫儂阿妹。“阿妹,儂整天一個人,勿厭氣啊?我是悶也悶煞了,平時說話的人都沒有,陳先生十天半個月來一次,我又沒事體做,難得阿妹住了過來,阿拉兩人正好講講閑話,多少好。”
  苑小姐說:“我每天要學那麽多東西,實在沒空。”盛織裏說:“儂好勿要去學勿啦?吃力來兮。”苑小姐說:“我歡喜學,覺得老有勁格。原來平時講的閑話寫下來是這個樣子。還有看看《申》報紙,認得的字一個一連了一道,原來是這個意思。唔,我還歡喜畫畫,有本花樣子的書,我照著描。書裏頭的花我都認得,叫得出它們的名字,就是不知道怎麽寫,這下知道了。”
  盛織裏說:“儂認得花啊?那我問儂,格叫啥?”指著步行道邊的一叢正在開著黃色花朵的花兒問,“我管伊叫小黃花。”又說:“我就這樣叫:白色的叫白花,黃色的叫黃花;大的叫大白花,小的叫小黃花。那個叫紫花花,這個叫絨花花。”一邊說,一邊笑。
  苑小姐被她說得也笑了,指著那叢黃色花兒說:“這個叫金絲桃,”又指著旁邊一叢也是黃色的一模一樣的花兒說:“這個叫金絲梅。”盛織裏問:“我看都一樣,做啥有兩個名字?還是有啥人幫伊拉改過了?”說著又笑。苑小姐也笑說:“勿是格。儂看這邊的,花芯是不是要多一些長一些?就跟桃花一樣,桃花的花芯就多。所以一個叫金絲桃,一個叫金絲梅。”
  盛織裏哦了一聲,“是格個樣子啊,有意思。”指著頭頂上頭一株開著的粉紅色的絨花花的樹問:“格個呢?”苑小姐說:“絨花花啦,儂勿是曉得格嗎?”說著捂著嘴笑。盛織裏問:“真的叫絨花花?儂瞎講格。”苑小姐說:“沒瞎講。真的叫絨花,勿過伊另外有個名字叫合歡,這是合歡樹。伊開花像一朵絨絨球,就叫絨花。”盛織裏挽緊她的胳膊,邊走邊說:“苑小姐儂懂了老多格,好做我先生了,用不著讀書了。”
  苑小姐笑一笑,說:“都是我阿爹教的。”然後就有些發怔。盛織裏也不多問,走出沒多遠,看見一個阿婆坐在石凳上叫“桅子花來——白蘭花”,麵前擺著一隻小竹籃,蓋著一塊濕藍布,露出一點點白蘭花的花尖。
  盛織裏說:“阿拉去買白蘭花。”過去問幾鈿一對,阿婆揭開濕布,裏頭放著一對對用棉線紮好的白蘭花,濕濕潤潤的,飄著很好聞的香味道。盛織裏挑了兩對,一對替苑小姐掛在衣襟鈕頭上,一對掛在自己鈕頭上,付了幾隻角子。苑小姐說謝謝阿姊。盛織裏說:“格有啥謝頭,兩朵花,不夠吃隻大餅。“
  苑小姐低頭聞一下白蘭花的香味,忽然說:“格花講勿定是從我屋裏運得來的。每年我屋裏的白蘭花要摘好幾籃頭,天一亮就去林子裏摘,單布鞋總歸要被露水打潮。摘下來的花用潮布頭蓋牢,回到屋裏,就有人來買花了。我從來沒想到過,自己會花銅鈿買兩朵來戴。說到這裏,眼圈都紅了。
  盛織裏勸道:“快點勿要這樣了,等過一陣子,爺娘氣生過了,再好好交搭伊拉講講好閑話,就沒事體了。”盛織裏並不知道苑小姐的來曆,但自己就是人家的姨太太,也是過來人,不好問人家傷心的事,隻是隨便勸勸,誰知竟說中了苑小姐的心事。
  苑小姐點點頭,不再說話,兩人沿著路到了大草地上,露天音樂台上有人在搬椅子,放架子。盛織裏說:“看來今朝有得音樂會,阿拉坐下來聽一聽好伐?”苑小姐說好,兩人在觀眾座裏挑兩張靠邊上的椅子坐了,講講閑話,等著音樂會開場。
  慢慢坐下來想聽音樂的人多了起來,台子上有人在試梵阿鈴,是穿著白衣黑裙的女學生。苑小姐看了她們的衣裙,就說:“阿姊,我勿想聽了,我想回去了。儂要是留下來想聽,我就先回去好了。”盛織裏看她的神情,有些愁苦的樣子,就說:“那好,我也不大喜歡聽外國人的音樂,阿拉一道走。”起身拉開一點帆布椅子,離開觀眾席。
  還沒走出兩步,苑小姐就站住了,望著麵前一個女學生。那個女學生攔在她麵前,剪著女學生時髦的短發,眼睛凶巴巴的,臉上氣忿忿的,瞪著苑小姐,像是要吵架的樣子。她身邊有個同樣裝束的女學生拉拉她的衣袖,輕聲說:“先生和同學都在,不要吵。”那個女學生咬著下嘴唇,狠狠地用蔑視的眼光看了苑小姐一眼,一揚臉轉身走了。另一個女學生對苑小姐點點頭,跟著去了。
  苑小姐低頭走開,走了一小段路,抬起臉笑說:“阿姊,阿拉到那邊去看看鳥好伐?”盛織裏點點頭,陪著她朝動物園方向去。走出一程,聽見樹林裏有人在叫好拍手,兩人順著聲音看過去,卻是一個男子在打拳,腕上纏著一根繩子,繩子一頭係著一把小刀,刀柄上還有一塊紅綢,圍觀的是幾個七八歲的男孩。一個男孩扔過去一塊小石頭,叫聲“打”,那個練拳的男子就把繩鏢一放,擊落那塊小石頭,男孩們又是一陣拍手叫好,跟著又扔過去兩塊小石頭。
  苑小姐和盛織裏看了一會,笑嘻嘻低聲讚好,正要離開,忽然一塊石頭被繩鏢砸飛,眼眼交朝這邊飛來,無巧不巧打中了苑小姐的額頭。苑小姐驚呼一聲哎喲,用手去摸打中的地方,拿下手一看,已經被打得出了血。盛織裏嚇得大叫,那練拳男子忙奔過來,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一時手下沒拿住勁,傷著人了,要不要緊,要不要去醫院?”
  盛織裏用絹頭擦去流下的血,看看傷口,也沒什麽大傷,就問苑小姐要不要去醫院,苑小姐驚嚇過後,也覺得不是傷得很重,就說:“不用了,回去塗點紫藥水就好了。”從前在鄉下,磕著碰著是常有的事,誰會為這個上醫院看醫生呢。盛織裏替她撥下劉海,遮住傷口,說:“先生,下趟當心點呀。”
  練拳男子百般道歉,一路護送她們出了公園,看她們進了西園大廈才放心走了。

自是情癡
  羅白棠下了課到西園大廈去看苑小姐,見了她額骨頭上塗得藍紫藍紫的,就笑著問她:“你扮戲嗎?扮的是誰?竇爾墩?徐延昭?”苑小姐咭咭一笑,說:“格兩個是啥人?勿認得。我就認得羅成趙雲諸葛亮,他們都不扮的。”把劉海撥開,露出額骨頭來,“今朝被人用石頭打了一記,還好偏了一點,沒打中眼睛。”羅白棠湊過去看,用嘴朝有傷的地方吹吹氣,“要緊伐?要不要去看醫生?還好,就是有點點腫,好像不是很厲害。”
  苑小姐放下劉海說:“勿要緊,已經勿痛了。伊格人老結棍,繩子上頭結了把刀,飛來飛去,有小人朝伊丟石頭,伊就用刀去敲下來,一敲就碰著,一敲就碰著,一趟也沒脫空。就是有塊石頭飛過去敲了我一記。”一邊比一邊說,把辮子梢像繩鏢一樣地舞著,最後用辮梢敲了羅白棠的額頭一下。
  羅白棠伸手抓住辮子,繞在手腕上,說::“人家賣藝的,可以用勁把頭發繩子繃斷。”又說:“奇怪,兆豐公園裏怎麽會有人賣藝?人家不會放他們進去的。”苑小姐說:“不是賣藝的,就是一個練拳的,伊穿的是白色府綢做的衣裳,講閑話老有禮貌,不是賣藝的人啦。”羅白棠說:“你們說過話了?”苑小姐點頭,說:“嗯,伊一徑來講對勿起,勿是故意的。儂要是想看伊練拳,哪天空了去好伐?伊講伊每天都在的。”
  羅白棠說好,又問:“儂去做啥?今朝董言言她們學堂在那裏有音樂會,碰到沒有?”苑小姐點點頭,從一團高興變成愁眉苦臉,說:“碰著了,要不是伊旁邊的那位小姐攔著,伊怕是又要罵我了。我看到伊老嚇的,勿曉得伊會不會去講撥阿拉屋裏廂曉得。”羅白棠說:“她才不會。她這個人心高氣傲,最是看不起比她低的人,脾氣又壞,頂多自己發一陣悶氣,找到我罵兩句,不會講給任何人聽。李麗華小姐人很好,也不會到處說的。我就怕你一個人在這裏覺得厭氣,要不要出去看電影?”
  苑小姐搖頭,“我額骨頭上畫得這個樣子,怎麽出去?再講我一點都不厭氣,每天畫花兒都畫不過來。”拿了畫來給他看,“你看,這是我剛剛照著白蘭花畫的,儂看像伐?樓下的梔子花也開了,我偷偷交采了一朵,也照著畫了一張,”把梔子花拿給他看,歪著頭問他,“像伐?好看伐?”
  羅白棠一張一張看,看了說:“阿囡,你在畫畫方麵有天才,這個白描花卉畫得太好了,難得的是一筆一筆筆意都到底,不是看一眼畫一筆,每一筆都生硬。依我看是你從小看花看得熟了,花兒的樣子都生在你心裏了,才會畫得這麽流暢。”
  苑小姐聽他誇獎,歡喜得眼睛笑成一個豆莢形,“真的?儂沒哄我?”羅白棠說:“我哄你做什麽。還有就是你心靜,坐得住,畫朵花可以畫一個下午,眼裏就隻有那朵花,那本《芥子園畫譜》被你描遍了吧?你可以不照著它描了,掐朵花來寫生。這樣,過兩天是禮拜天,我們去兆豐公園畫荷花。”
  過了兩天,兩人背了畫架去兆豐公園,對著荷花池寫生。羅白棠畫油畫,苑小姐用線白描,畫的是同一朵荷花。苑小姐忽然說:“棠哥哥,儂幫我想個大名吧,我不能老叫阿囡呢。”羅白棠說:“阿囡好聽,改伊做啥。”苑小姐說:“我要是要在畫上寫上我的名字呢?”說著格格一笑。羅白棠也笑,“是喔,將來阿囡做了大畫家,一副畫作賣一百塊洋鈿,再寫阿囡就不好看了。儂想叫啥?”苑小姐說:“勿曉得,我要曉得就不問儂了。”
  羅白棠想起一件事,哈哈大笑,笑完了說:“晨星?嬌蓮?”苑小姐也笑,說:“倷搭我瞎搞。格些我都勿要。”羅白棠想一想,問:“倷娘姓啥?”苑小姐說:“姓殷,就是勿曉得哪能寫。”羅白棠說:“姓氏裏的殷,大致有這幾個,”拿起一隻炭筆在苑小姐的畫架上取一張白紙來寫,“殷商王朝的殷,應該的應,贏政的贏,落英繽紛的英。一般以殷姓為多。阿囡,儂爺娘的兩個姓氏都古老得很呐,苑姓是殷王武丁的兒子的姓,殷又是周武王滅紂後,子孫以國名為姓而來的,說起來苑和殷都出自一家,最早都姓子。”
  苑小姐聽得入神,問:“子?兒子的子?哪能有得介怪的姓?”羅白棠說:“是個傳說了。說是這家人最早是他媽媽吞了一個鳥蛋,生下了契。契‘以玄鳥子生’,所以就姓子了。”苑小姐聽了就笑了,“哪能有得格種事體。”羅白棠說:“以前的故事說也說不清。要不你就叫苑子?”苑小姐說:“勿好勿好,難聽煞了。啥格園子圓子?甜酒釀小圓子?”
  羅白棠聽了大笑,說:“是不好。要不就叫苑殷,或是苑因,苑茵?”拿筆把這三個名字都寫下來。苑小姐仔細看一看,也寫了一個“囡”字,說:“你看‘因’字和‘囡’字像伐? 我就叫苑因好啦。”她她開始學寫字,就是學的字自己的名字,“囡”字是一早就會得寫了。羅白棠看了說:“苑因很好,多個草字頭反倒小氣了。”苑小姐說:“嗯,那我以後就是苑因了。”羅白棠說:“那我悄悄地叫你一聲阿囡不要緊吧?”
  苑小姐吃吃地笑,說:“你不叫我阿囡才要緊呢。”
  畫到下午四點多,陽光西斜,兩人收了畫具,苑小姐說要帶羅白棠去看那人練拳,兩人背了畫架往林子裏去,還沒見到人,遠遠地就聽見有孩子在叫好的聲音,苑小姐撞一下羅白棠,示意他聽,羅白棠點點頭,拉了她的手過去。
  果然林子前的一小塊草地上圍坐著三個小男孩,中間是一個三十左右的男子,今天沒有用兵刃,而是空手,瞧招式是在練太極拳。羅白棠站在一邊看了一會,低聲對苑小姐說:“這是白鶴亮翅,這是手揮五弦。這人的太極練得極好,像似練有十幾二十年的功了。他會打傷你,還是真的不巧了。”
  苑小姐問:“儂講了介熟,也會得打?”羅白棠說:“我不會,但我北平家裏有個老人會打,我看過,知道一點點。”苑小姐問:“儂爸爸媽媽來了北平要住多少辰光?啥辰光會得回來?”羅白棠說:“他們是去東北看有沒有宣統皇帝帶出宮去的東西,這種東西,要等時機的,不是一去就能碰到。說不定半年六個月也沒個準,你就放心住著,等他們回來,我會和跟他們說清的。你不要擔心。”苑小姐點點頭,說:“嗯。最好伊拉三年六個月都勿要急著回來。我是不是太壞了?”說著捂著嘴笑。
  羅白棠也笑說:“我也最好他們三年都不要回來,到時你大一點了,他們接受起來也容易些。你現在也就是個毛丫頭,看不出有什麽好來。”苑小姐不樂意了,說:“我都十五歲了,才不是毛丫頭。有天姆媽騙人家講我十三歲,伊就講‘正好’。”羅白棠說:“那個人是個壞人,哪有人覺得十三歲正好的?不過你看上去不像是隻有十三,我猜他也知道你們想要騙他,所以才說正好。要是你們說八歲,他也會說正好的。”
  苑小姐想起有天不知是做夢還是真的,那個人也說過相似的話,問她是不是真的才十三。看來那人是不相信的了。便笑著說:“格阿拉要是講五歲,伊還會得講正好?”羅白棠說:“你們要是說八十歲,他也會說正好的。”說得兩個人都笑。
  練拳的人打完一套太極拳,看見他們,便走過來,抱拳向他們問好,說:“你們好,我姓向,叫向愷然。那天是我不小心傷了這位小姐,難得這位小姐和和氣氣,一點沒有怪我的意思,倒叫向某過意不去。小姐額上的傷沒有什麽了吧?”
  苑小姐擺手笑說:“沒什麽了,向先生真客氣。我今天是帶棠哥哥來看向先生練拳的,不是來討醫藥費的。”
  向愷然哈哈一笑,朝羅白棠說:“這位小妹妹真有意思。這位先生姓唐?”
  羅白棠看他謙和有禮,不是個粗人,也就放下心來,說:“不是。我姓羅,叫羅白棠,我家阿妹叫我棠哥哥。向先生是哪裏人?口音不是上海的?”
  向愷然一笑,說:“我是湖南平江人。”
  羅白棠一呆,大叫道:“平江不肖生!”
  向愷然說:“慚愧慚愧,正是在下。”
  羅白棠衝上去抓住向愷然的手,一口氣不停此說:“哎呀,不得了,居然讓我見到真人了。向先生,我那個時候看你的書,差點要去峨眉山了。要不是家裏人攔住,隻怕真的去了。向先生,後來怎樣了?我等了好幾年都沒等到個結果,急死我了。今天遇上向先生真人,一定要問個下落,不然我回去要睡不著覺。”
  向愷然無奈地笑一笑,說:“我也不知道。”
  羅白棠又問:“那麽多奇奇怪怪的生物向先生是怎麽想出來的?是看了山海經,還是西南的大山深寺裏真有?你真的見過嗎?”
  向愷然為難地說:“沒有沒有,羅先生不要當真。小說耳,虛構出來的。”
  苑小姐拉一下羅白棠,說:“棠哥哥,你不要為難向先生了,你這樣人家向先生,要嚇煞人家了。快放手吧,向先生的手都要被你拉斷了。”
  羅白棠經她提醒,才發現自己一直拉著向先生的手,忙放下,說:“向先生莫怪,我是太激動了,我要是回去講給同學們聽,他們一定要羨慕死了。”苑小姐說:“棠哥哥,你不好這樣的。也許人家向先生不願意讓別人曉得呢?”羅白棠還沉浸在激動中,隻會傻笑。
  向愷然看一眼苑小姐,說:“這位小妹妹說得有意思。我隻是每天過來打一趟拳,活動一下筋骨,不想以人知道。”羅白棠忙點頭,說:“知道了,我一定不說。”苑小姐說:“但不說你要渾身難過。”說著格格輕笑。
  向愷然點頭,說:“羅小妹妹真是個玲瓏人。”苑小姐說:“我不姓羅,我姓苑,叫苑因。”抖抖肩頭,把畫架上剛寫的“苑因”兩個字露出來給他看。她剛有個大名,也是不說要渾身難過的。
  向愷然說:“原來是苑家妹子,失禮了。”
  苑小姐學著他的口氣說:“原來是向大哥,得罪了。”她也不知道這向愷然是做什麽的,但看了羅白棠的樣子,估計他是個厲害人物,羅白棠在她心裏已經是個很厲害的人了,而這個向先生讓羅白棠都這麽歡喜,還不知了不起到什麽地步。他願意叫自己做妹子,那叫他一聲大哥,豈不是讓羅白棠更歡喜?
  向愷然聽了有趣,說:“好,難得有這樣大方的小姐叫我大哥,那這個妹子我就認定了,我們算是不打不成交。苑家妹子,要是有什麽事要大哥幫忙,盡管說一聲。隻要不下雨,我一般這個時候都會來這裏練拳,你盡管來找我就是了。”
  苑小姐說:“好的,向大哥。”向愷然再抱一下拳,說一聲告辭,轉身走了。羅白棠看著他的背影,還在傻笑。苑小姐拉拉他,說:“棠哥哥,做啥呢?人都走了,別傻笑了。”
  羅白棠笑嗬嗬地說:“阿囡,你才是傻,你真是傻人有傻福。你知不知道這個人是誰?好了,我也不跟你多說,我們把東西放下,我帶你看電影去,看了你就知道他有多了不起了。大明星胡蝶你知道吧?”苑小姐點點頭,羅白棠說:“胡蝶就演過他的電影,《火燒紅蓮寺》啊。”抱起苑小姐轉幾個圈,大笑說:“阿囡,平江不肖生叫你做妹子,儂額骨頭碰到天花板了!”
  兩人找了家還在放《火燒紅蓮寺》的電影院去看電影,一邊看,羅白棠一邊低聲講故事的來龍去脈,苑小姐拍打他的手,說:“儂勿要講勿要講,讓我自家看。”羅白棠哪裏忍得住,隻閉上嘴了一會兒,又接著講下去了。苑小姐說:“儂要再講,人家要罵儂了。”指指旁邊的觀眾,羅白棠看看周圍確實有人在瞪他,這才不說了。
  看完了電影,回家的路上羅白棠又講起了故事,幾十冊的故事三言兩語哪裏講得清,本來看的時候就囫圇,看得匆忙,看了後頭忘了前頭,講得又顛三倒四,直把苑小姐聽了嗬欠連天,硬撐著點一下頭,嗯兩句,回到西園大廈就睡了。羅白棠抓不到人跟他回味故事,隻好翻出書來又看,看兩頁,哈哈笑一陣,終於還是沒忍住,一個一個電話打,總算給他找到一個沒睡覺又喜歡《江湖奇俠傳》的同學,兩人在電話裏痛痛快快聊了半夜的峨眉山。
  過後羅白棠把整套沒完的書給苑小姐看,苑小姐本來識字就不多,這樣的書又以奇幻見長,不是她能夠接受的範圍,勉強看了半本,就扔下了。羅白棠死心不熄,就每天給她講一段,又嚇唬她說你現在是平江不肖生的妹子了,你大哥的書哪裏都一點都不知道?將來他要是問起來,你說沒看過,不怕他傷心?
  苑小姐說:“人家是客氣,叫我一聲阿妹,儂還當真的啦?再講我哪能會有事去尋伊?我又不要人幫著打相打。是不是你來學堂裏打勿過人家,才想要學這個的?”羅白棠隻好搖頭,說:“跟你們女孩子真是沒辦法說得清。你們就算是去看電影,也是去看胡蝶怎麽樣子禦劍飛行,怎麽樣子好看,怎樣衣裳吹得像仙女。一點不關心故事怎麽發展,又有了什麽精妙神功,神奇兵器。”苑小姐好脾氣地看著他笑,說:“棠哥哥,儂看上去倒像隻有十三歲。”
  羅白棠被她說得笑,兩人又去看兆豐公園看向先生練拳,羅白棠有時也學著比劃兩下。依他的性子,恨不得講給所有的同學朋友知道,他認識了平江不肖生,還做了朋友,但還是記得阿囡的話,也許人家不想要人知道,還是忍住了沒說。
  苑小姐因為這件事,也常跟著羅白棠到兆豐公園去,比起前一陣的深居簡出,要活潑上很多。這人一開心,過去的事也不怎麽去想了,慢慢把害怕家裏人找她的事擱到了一邊。一天她和羅白棠在兆豐公園裏看鳥畫鳥,忽然被人叫住,抬頭一看,臉嚇得像紙一樣白。定定心神,放下畫筆,站起身來,說:“練大少爺,你也在這裏?”看看他身後,藍布大褂和四個手下也在,心想今朝隻怕是越要吃虧了。
  練大少爺身上是一件豆青的暗雲紋絲長衫,臉上戴著他從來沒摘下來過的黑圓鏡片的墨鏡,點點頭,麵無表情,走到苑小姐身邊,低沉著聲音問:“阿囡,忘記脫阿拉兩人講過的閑話啦?當辰光我講過啥?我講除非你不嫁人,否則別想逃過我的手心。儂又講過啥?”
  苑小姐的麵色白得像蠟,低聲說:“等到死也不會有那一天。”
  練大少爺又問:“很好,我當辰光講‘我們就來看看誰鬥得過誰’,儂講的是‘隨便我’,對伐?是你不守約定,那就隻好隨便我了。”
  這兩人說話奇怪,羅白棠聽了就問:“阿囡,他不是來你家買紫藤花的客人嗎?怎麽說話這麽奇怪?你們像有什麽過節?”
  練大少爺將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說:“你這個學生哥兒,敢和我搶女人?”
  羅白棠聽了這話,像是來者不善,但還是客氣地說:“搶女人?這樣的事哪裏是文明人做得出的?我為什麽要和你搶女人?你的女人我又不認得。”
  苑小姐要哭不哭,紅了眼圈說:“棠哥哥,伊就是我講過的,那個說十三歲也正好的人,伊格天就是來我家提親的,要我給他做小老婆。棠哥哥,伊勿是好人。”

不關風月
  練大少爺聽苑小姐說他不是好人,竟露出難得的笑容,幹笑兩聲說:“阿囡,啥人勿是好人?我是正經上門求過親的,哪裏像這個學生哥兒,跟你爺娘一句招呼都不打,叫你這樣沒名沒份的跟著,算啥個名堂經?你跟了他跑到上海來,算他的什麽人?伊格爺娘曉得你這個人嗎?伊拉會得承認儂嗎?”
  苑小姐還沒回答,羅白棠攔住她,說:“我們兩人的事,用得著你這個外人來管嗎?我們自由戀愛,兩廂情願,有你什麽事?你這人好不奇怪。你自己家裏已經有了妻室,怎麽有資格再向女孩子求親?如今早就是民國政府了,蔣先生都提倡一夫一妻,怎麽你還要三妻四妾的往家娶?你和苑家一點瓜葛都沒有,哪裏容得你來對阿囡說三道四?”轉頭對苑小姐說:“阿囡,不要怕。他沒道理的,你不用理他。”
  苑小姐點點頭,說:“嗯,我搭伊一點關係也沒有,我勿怕。阿拉爸爸媽媽也沒答應過伊。”對練大少爺說:“練大少爺,我搭儂沒關係,儂管不著我。我老早就搭儂講過,我勿歡喜儂,不會得嫁撥儂。我歡喜了棠哥哥,除脫伊,我啥人都勿會嫁。儂年紀大我介許多,好做我爺叔了,儂大人勿好欺我小囡格。大少爺,儂屋裏廂大太太,二太太,三太太都在屋裏等儂,儂還是回去好啦,伊拉看到儂回去,會得老開心格。就像我每天等棠哥哥來看我,看到伊來啊老開心一樣。”
  羅白棠聽她這麽說,朝她笑一笑說:“阿囡,我每天來看你也很高興。”苑小姐甜甜一笑,說:“我曉得。”抬頭對練大少爺說:“大少爺,棠哥哥對我老好,儂勿用擔心得格。伊講過要搭我結婚,”說到這裏低頭一笑,“大少爺,儂擔心阿囡,我謝謝儂了。勿過儂人老凶格,我看到儂有點嚇,儂下趟勿要再來尋阿囡了,好伐?
  她這一番話,本來都是肺腑之言,句句是實話,說的是她的衷情和愛戀,奈何聽在練大少爺耳裏,卻是根根是刺。即譏刺他癡心妄想,又諷刺他年紀老大。想想自己三十歲的人,還被一個小丫頭看扁,說自己死皮賴臉喜歡上了她。又是叫自己回去守著大老婆小老婆,又是叫自己不要來找他,說得他一點麵子都沒有,像個害了相思病的窮酸。
  想想氣不打一處來,說道:“阿囡,我勿是一定要討儂做小老婆,我隻是不喜歡被人這樣看不起。我練大還沒受過這種氣。儂一個毛丫頭,伊一個學生子,憑啥給我難堪?這口氣我咽不下。阿囡,前兩天我又到儂屋裏去過了,倷爺娘講儂到娘舅屋裏去了,我是一點勿相信。我就猜到儂是跟了伊跑了,我打聽到伊在這個學堂讀書,就尋過來了。今朝碰著,儂勿要當是儂運道不好,我來儂身上花了介許多工夫,勿要來聽儂講儂跟伊哪能開心。儂越是開心,我就越是勿開心。我看到儂一個小姑娘被伊騙得來頭頭轉,實在看不過去。要結婚做啥現在不結?馬上就好買張結婚證結婚。伊是來白相儂,你還一逕講伊好。我看勿下去,要替儂爺娘教訓一下。”
  羅白棠聽見他這麽說,上前一步擋在苑小姐身前,說:“你想怎麽樣?這裏可是公共租界,不是你鄉下那種地方,由得你橫行霸道。你要是對她有什麽意圖,巡捕房就在旁邊。我還會寫文章到申報館去,揭露你這種黑暗勢力、醜惡行徑。”
  練大少爺看著他說這些可笑的幼稚言語,倒忍不住笑了兩下,說:“我哪能會得對伊動手?阿囡頂心疼的人是你,我隻要打你,伊就難過得比自己受苦還要難過。再講,儂要是死脫了,還能寫文章到申報館去?”嘿嘿笑了兩聲,擺一擺頭,四個手下圍住羅白棠,便要動手。羅白棠伸臂擋了一下,揪住一人揮拳擊出,另三人繞至身後,抓住了就是一頓拳打腳踢。羅白棠左擋右避,開始還能抽冷子回擊一下,踢出一腳,三五下之後便沒了還手之力。
  苑小姐急得大叫,掉頭看一眼得意洋洋的練大少爺,忽然想起一個人來,拔腿就跑。練大少爺本以為她會守著羅白棠哭哭啼啼,沒想到她會跑開,吃驚之下,自己追了去,怕她會跑得不見蹤影,到時又要費工夫找。
  苑小姐一邊跑一邊大喊:“向大哥,向大哥。”練大少爺聽了放下心來,原來她隻是去叫人,便放慢了腳步,遠遠看著不至於跟丟了就行了。跑開不多遠,就見前麵林子裏過來一個人,阿囡拉住他往回跑,嘴裏還在說著話。練大少爺看隻有一個人,更加不擔心,索性停下腳來等著。見阿囡伸手指了一下自己,還故作無所謂地笑了一下。
  苑小姐和向愷然跑到練大少爺旁邊,苑小姐剛說了聲“就是伊”,向愷然抬腳就是一踢,把練大少爺踢得連摔了三個跟頭,看也不看一眼,跑到羅白棠身邊,那四個手下還在動手,而羅白棠早就倒在地上不動了,一邊藍布大褂還在拍掌叫好。
  向愷然上去先朝藍布大褂扇了一記耳光,打得他伸手捂臉,口中一甜,張嘴吐了兩粒牙齒。又對準四個手下一劈一砍一個肘捶一記腳踢,幾拳幾掌就把四人打得趴在地上,俯身去看羅白棠的傷勢。
  苑小姐早撲在他身上一迭聲叫“棠哥哥”,眼淚一直滴到羅白棠的臉上。
  向愷然摸摸他四肢,看看有沒有骨折,又翻開他眼皮看一下,再搭一搭脈博,說:“苑家妹子,別哭了,要送醫院。”把羅白棠橫抱在手,往公園大門跑去,苑小姐忙跟上。地上的畫架畫筆畫紙散落一地也顧不上來,練大少爺和他的手下東倒西歪躺著,也沒去看一眼。
  兆豐公園門口一直停得有許多的黃包車,向愷然坐上一輛,對黃包車夫說:“快,愚園路上的聖公會同仁醫院,”看見苑小姐也到了跟前,說:“跟上。”苑小姐點點頭,上了一輛黃包車,兩輛車一前一後地飛奔到同仁醫院,向愷然下車把羅白棠送進急診病室去,苑小姐摸出錢來付了車錢,進去看到向愷然從急診室裏出來,白色府綢的褂子衣襟上已經沾了血跡。
  苑小姐看見了,叫得一聲“向大哥”,淚流不止,說不出話來。向愷然扶她坐下,說:“苑家妹子,羅兄弟的傷怕是不太好,趕緊叫父母來。你一個小姑娘,這樣的大事,處理不好的。”苑小姐聽了這話,哭得更厲害了,捂著臉說:“向大哥,棠哥哥的爸爸媽媽去了東北,勿來了上海。”向愷然忙問:“那家裏其他人呢?你的父母呢?有哥嫂叔伯沒有?”
  苑小姐抬起淚眼,一臉絕望,淒慘地叫一聲“向大哥”,說:“棠哥哥可是活不轉來了?”
  向愷然心中惻然,安慰道:“沒那麽嚴重,這裏教會醫院醫術很好,他們一定有辦法的。到了這裏你就放心好了。不過最好還是叫來羅兄弟的父母,有什麽事,大人也好拿主意。”
  苑小姐知道事情是真的不好了,向先生見多識廣,連他都三番兩次說要叫來棠哥哥的父母,可見不是一般的嚴重。心裏茫然無措,望著向愷然說:“大哥,大哥。”叫了兩聲,卻不知怎麽開口。
  向愷然被她叫得心酸,說:“不要緊不要緊,你慢慢說。把我當大哥,告訴我不要緊,我來想辦法。”
  苑小姐點點頭,定定神,說:“大哥,棠哥哥勿是我親哥哥,我是從屋裏偷偷交跟他跑出來格。”羞愧地看一眼向愷然,看他怎麽說。向愷然隻略點頭,說:“嗯,我看出來了。接著說。”苑小姐看他這樣,放下心來,又說:“那個打傷棠哥哥的人,是青浦練塘的練家大少爺,想討我做小老婆,我勿同意,伊尋了來,講打死了棠哥哥,我就由得他擺布了。”
  向愷然聽了,歎一口氣,半晌吟道:“行路難,行路難,拔劍四顧心茫然。吾但寫聲發情於妙指,見此踟躕空斷腸。苑家妹子,你這一步走錯了哇。幾千年來,像你這樣的好妹子,走到這一步的,能有善終的不多。就算我真有俠客之本事,也沒法救你於水火。”
  苑小姐不懂他說些什麽,隻是用一雙蕩著清澈淚水的明目看著他。向愷然自言自語地說:“也罷,救得一個是一個。妹子,羅兄弟還有沒有其他家人?他萬一有個什麽,你擔不起的,不管怎麽,讓他家裏人來才是正理。”
  苑小姐抹一下淚說:“棠哥哥有一個阿姊,但我勿曉得伊叫啥,住了啥地方。”向愷然又問:“就沒有其他人知道他家裏人嗎?”苑小姐猛地想起董三小姐來,說:“棠哥哥有個表阿妹,就來了隔壁中西女塾讀書。但是伊生我搭棠哥哥的氣,勿曉得會不會來睬阿拉?”
  向愷然說:“這樣就好辦了,既然是嫡表親的兄妹,沒有見死不救的道理。你去想辦法找到她,讓她去通知羅兄弟的姐姐和父母,讓他們快點來。羅兄弟交給醫院,沒事的。我住在東亞旅社四樓,你有事就去哪裏找我。你不要急,有大哥在,我一定會幫你。你是我小妹子,我這個大哥不是白當的。”
  苑小姐感激萬分,說:“大哥,謝謝儂。那我去了。”走出兩步,又回來說:“醫生要是來問棠哥哥住哪裏,儂講撥伊拉聽,伊住了西園大廈三樓西間,伊來聖約翰裏讀書,屋裏交關有鈔票,勿好勿救伊格。”眼淚在眼眶裏轉了又轉,用衣袖擦去,快步走了。
  到醫院門口坐上一輛黃包車,讓他拉到中西女塾去,下了車,門口有嬤嬤攔著,問她找誰。苑小姐說找董言言小姐,卻又說不出哪一級哪一班,嬤嬤聽她講不清,便不讓叫,正急亂轉,忽然看見一個熟人走過,想起她叫李麗華,馬上叫住,說:“李小姐,李小姐。”
  李麗華聞聲抬頭,看清是苑小姐,趕緊上前,對嬤嬤說了兩句,拉了她走到一邊,問:“是苑阿妹?有事找董言言?”
  苑小姐看她這麽和氣可親,淚水又湧了出去,拚命點頭說:“李小姐,棠哥哥被人打傷了,正來了同仁醫院裏救命呢。人家搭我講,頂好讓棠哥哥的爸爸媽媽來,棠哥哥怕是不好了。”說著哇一聲大哭出來,“李小姐,棠哥哥的爸爸媽媽不來了上海,屋裏沒大人,儂幫我叫董小姐好伐?伊曉得棠哥哥的阿姊來啥地方,讓伊快點來。李小姐,棠哥哥要勿來事了。”
  李麗華聽了嚇一跳,說:“你不要急,我幫你叫董言言。你在這裏坐一下。我去打電話。”讓苑小姐在樹蔭下的長凳上坐下,自己去門房間拔電話,過了一會兒出來對苑小姐說:“董言言馬上就來。”陪坐在她旁邊,輕輕地拍著她的手。苑小姐淚眼汪汪地說:“棠哥哥說儂心腸頂好,真是沒講錯。李小姐,儂對我交關好,上趟也是你幫我忙。”
  李麗華說:“苑小姐不要客氣,董言言也是生羅白棠的氣,才會對你那樣。”苑小姐說:“我沒怪伊。我曉得是棠哥哥對勿起伊,伊對我再壞,我也不會生氣。要是棠哥哥歡喜了別人,勿睬我了,我也會難過的。”李麗華輕輕一笑,說:“苑妹妹,你年紀雖小,講話卻很有意思。聽說這一陣你一直住在西園羅家的房子裏?”
  苑小姐臉一紅,說:“李小姐,棠哥哥講過要搭我結婚,我相信伊的話。棠哥哥還說我們是自由戀愛,別人不好幹涉。李小姐,儂講伊講了對伐?”
  李麗華隻好笑一笑,說:“他說得好,別人不好幹涉你們。不過你們這麽做,你的爸爸媽媽要難過,他的爸爸媽媽要擔心,你們就不想想他們了嗎?”
  苑小姐哀婉地說:“想過了呀,就是想過了我才跟他在一起的。李小姐,開始我爸爸媽媽勿同意,叫伊勿要來尋我了,伊就真格勿來了。我等等伊勿來,等等伊勿來,等得我都不想活了。李小姐,格辰光我真是勿想活了。我看勿到伊,飯也勿想吃,覺也睏勿著,想到伊我就難過。難過的辰光我就叫一聲棠哥哥,叫一聲,我心裏就開心一點。後來伊來尋我,講伊也是這麽想我的,想我想得吃勿落睏不著,每天就是畫我,就對著畫叫阿囡。李小姐,儂講阿拉哪能好呢?我爸爸媽媽勿同意,伊爸爸媽媽勿來此地,格麽我就跟伊來了。伊對我介好,就算明朝我死了,我也不怨。但現在是棠哥哥快要死了,我沒辦法,隻好來求董小姐。李小姐,儂搭董小姐是好姊妹,儂格閑話伊聽得進。儂搭伊講,是我勿好,伊勿要再生棠哥哥的氣了,伊要是氣不轉,就來罵我打我好了,我不還手,也不還嘴。”
  李小姐聽得眼圈都紅了,歎息一聲,說:“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管風與月。董言言的感情,哪裏有你的深?她不過是氣不忿,不想輸給別人,何況這個別人還是你。你又不識字,又不讀書,不會唱詠歎調,不會彈鋼琴梵阿鈴,不會英文法文。可是感情這件事,和這些又有什麽關係?愛就愛了。你是天空的一片雲,偶爾投影到了他的波心,那一刻交會時互放的光亮,是不必訝異的,卻是值得歡欣的。苑妹妹,我好羨慕你,可以這樣義無反顧地去愛一個人。羅白棠,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配得上這樣的人。”握住苑小姐的手,說:“苑妹妹,你一個人在大上海,有羅白棠在還好,要是他不能擔起他的責任,怕是活著不容易了。將來若是有什麽難處,你來找我,我一定幫你。”
  苑小姐不懂她前麵一大篇說的是什麽意思,後麵的卻聽懂了,說:“李小姐,棠哥哥講儂好,果真沒有講錯。”
  李麗華笑一笑,說:“董言言來了。”站起來迎上去,悄悄耳語幾句,董言言點點頭,神色倨傲地對苑小姐說:“是在同仁醫院?那我們快去吧。”三個人坐了車又回到同仁去。
  在急診室門口苑小姐看見向愷然還在,滿含歉意地過去說:“向大哥,勿好意思耽誤儂辰光了,衣裳也弄髒了。那位就是董小姐,棠哥哥的表阿妹,伊會得講撥屋裏人曉得格。向大哥,儂還有自己的事體做,就勿要留了此地了。儂今朝幫我趕走練大少爺,勿曉得伊會得來尋儂麻煩嗎?”
  向愷然說:“既然羅兄弟的親戚來了,那就不用我插手了。苑家妹子你心太好了,這個時候還擔心我。我在東亞旅社,有事就來找我。”
  苑小姐點點頭,說:“我記得了。”目送他離開。董言言看見,冷冷地問:“這個男人又是誰?看不出你小小年紀,花頭倒多。”苑小姐岔開話說:“董小姐,儂先想辦法找到棠哥哥的阿姊好伐?”董言言哼一聲,說:“叫得到親熱。棠哥哥!怎麽不叫蜜哥哥、甜哥哥,sweet、honey、treacle。”
  李麗華推她一下,說:“辦正事要緊。還是先找到羅白萍小姐再說吧。”董言言扭了一下,跺跺腳,找電話去了。李麗華趁她走開,和苑小姐一同坐下,問起是怎麽一回事,苑小姐才把練大少爺的事一一說了。李麗華聽了點頭歎道:“看來以前是我小看了羅白棠,原來在關鍵時候,他還是會挺身而出的。那位向先生也是個奇人,頗有俠士之風。他是做什麽的?”苑小姐搖搖頭,說:“勿曉得,就是在公園裏碰上的。”她記得向愷然說過不想讓人知道的話,是以不說。
  李麗華又問:“那個練少爺還在公園裏嗎?要不要讓巡捕房去查一下,他們這樣明目張膽地動手打人,又是在租界裏,哪裏就那麽容易讓他們脫身?”苑小姐說:“他們人多,向先生又沒怎麽下手,怕是早走了。李小姐,勿好告訴巡捕房的,牽連起來,向先生一番好意,說不定要連累他吃官司。棠哥哥這個樣子要是拉去過堂,怎麽吃得消。”李麗華隻好說:“苑妹妹,你真是太好心了。”

我見猶憐
  稍時董言言回來,咬著嘴唇踱著步,在長椅前走來走去,李麗華看得忍不住了,說道:“你坐下來吧,這個樣子也沒用的。找到羅小姐了,她怎麽說?”董言言搖頭,說:“她說她馬上過來,又叫我看住她,別讓她走脫了,她有話問她。”左一個她,右一個她,連苑小姐的名姓都不願意提。看一眼苑小姐,鼻子輕哼一聲,說:“我先警告你一聲,大表姐脾氣不好,又有些不方便。你驚擾了她,當心她夫家找你的麻煩。我告訴你,羅家是斯文人家,好說話,大表姐的夫家可是軍閥,打起下人來都是用馬鞭的。你要是讓大表姐受了氣,有九條命都不夠你死的。”
  苑小姐看著董言言,蹙著眉頭說:“董小姐,我是勿會得離開棠哥哥的。棠哥哥現在裏頭,就算有人來趕我走,我都勿會得走。”又說:“謝謝儂告訴我棠哥哥阿姊的脾氣,我想棠哥哥人介好,伊格阿姊也勿會是壞人。伊是棠哥哥的阿姊,我會得尊重伊格。就像儂是棠哥哥的阿妹,我也老敬重你一樣。”
  董言言看她一眼,對李麗華說:“你說這個人是個傻子還是怎麽的?羅白棠覺得她哪點好?為了她差點連命都不要?要學羅密歐?”李麗華說:“我覺得她像是《蘋果樹》裏的曼吉,是古希臘悲劇《希波呂托斯》裏的塞浦琳,她身處地方就是世外的伊甸園,她是歌唱和黃金。羅白棠愛上她,是世上最自然不過的事。就像你在春天看到花開會讚歎一樣,我也覺得她很可愛,你要是放下成見,你也會看到一朵鄉野最美麗的蘋果花。”
  董言言聽了不說話,沉思半晌後說:“你這個比喻,可有點不祥。她是蘋果花,我是什麽?”李麗華說:“你是狩獵女神狄安娜。”董言言淒涼地一笑,“這些都和我沒關係,是不是?原來是我會錯了意。”李麗華說:“現在能明白,還算及時。”董言言說:“明白有什麽用?也替代不了傷痛。”李麗華說:“相信我,你的傷痛跟她一比,你隻是拔了根刺,她是剜心。”
  董言言說:“你好似看到一出悲劇在她身上上演?”
  李麗華說:“跟看電影一樣的清晰。”董言言笑,說:“那是你的本事,你們家就是幹這個的。我相信你的直覺。”兩人說著話,看著苑小姐,苑小姐卻絲毫不覺,雙手互握,眼睛盲然沒有焦點,嘴裏念著“觀世音菩薩,觀世音菩薩”。李麗華低語說:“你有沒有覺得,她的臉上有一種超越過去本來的神迷色彩?像玉雕的觀音,大理石刻的諸神?”
  董言言還沒有作答,有兩個人過來,喊道:“三妹,阿弟到底怎麽了?”
  三人一起抬頭去看,隻見一個年輕女子扶著一個中年仆婦走過來,這女子二十出頭,容貌娟秀,梳著精致的發髻,穿戴極為時髦,果綠色的洋裝長裙,肩上披著一條亮絲的薄寬披巾,長長的交疊覆在身前。即便如此,也蓋不住隆起的腹部。苑小姐看了才知道先前董言言說的大表姐不方便是什麽意思,這位羅白萍小姐已經有了幾個月的身孕。
  董言言迎上去,扶羅白萍坐下,說:“萍表姐,你不要急,當心你自己,坐下慢慢說。二表哥和人打架,被人打傷了,現正在裏頭搶救。”羅白萍坐下,仔細用披巾蓋在身上,問:“為什麽和人打架?阿弟從不和人打架的。傷得重不重?”董言言用下巴指一指苑小姐,口氣冷淡地說:“呶,為了她。這就是那個鄉下丫頭,二表哥上次說的他的繆斯女神。他要以她為模特兒,畫一幅John William Waterhouse那樣唯美主義的畫,叫什麽《風之花》的。”
  羅白萍轉頭打量苑小姐,苑小姐在她坐下時已經站了起起,這時見她看著自己,上前兩步到她跟前,眼中蓄滿了淚水,輕輕叫一聲“萍姊姊”,蹲下身,把手放在她膝上,抬起臉看著她,說:“萍姊姊,棠哥哥跟我講起過儂,講儂頂頂和氣,對伊交關好。萍姊姊,棠哥哥是因為我被人打壞了,儂勿要生伊格氣。是我勿好,是我引了壞人來,我對勿起棠哥哥。”說得直掉眼淚。
  董言言不耐煩地說:“你不要假惺惺地哭哭啼啼了,你這麽糾纏大表姐幹什麽?大表姐哪裏經得起你這麽拉拉扯扯?你倒是不怕陌生,什麽人你就可以上去叫哥哥姐姐。剛叫了糖哥哥,這裏又是瓶姐姐,敢情羅家是糖瓶蜜罐子?”
  羅白萍小姐嗤地一笑,說:“三妹,你可真逗。糖瓶蜜罐子,隻有你才想得出這些話。”低頭對苑小姐說:“你起來吧。我們也不太認得,你這麽自來熟的,叫我有些驚訝。”苑小姐依言站起,羅白萍又說:“坐下坐下,你站在我眼前,我要抬起頭看你,脖子怪累的。”苑小姐回到先前的座位坐下,看一眼羅白萍,眼睛裏盡是傷心,卻不見絲毫緊張,看得羅白萍暗暗稱奇,說:“阿弟同我說起過你,也說過把你安置在西園大廈裏。我是不同意的,但我現在這個樣子,不想為他生氣動怒,他也大了,管也管不過來,父親母親又都不在,隻好由得他胡鬧。我看你還是個孩子,怎麽就敢做出這樣出格的事呢?你家的大人也不管管?”
  苑小姐聽她這麽說,眼神頓時暗淡下來,臉色也變得灰敗,低聲說道:“伊拉勿曉得,我是自己跟棠哥哥走的。”羅白萍點頭說:“這就是了,我想你的父母也不會允許你做出這樣傷風敗俗的事來。你年紀還小,阿弟更是血氣方剛,兩個人做事顧前不顧後,將來傳出去,你怎麽嫁人?他的名聲也毀了,哪家的好姑娘會願意嫁給一個做出過這種醜事的人?好在三妹是個明白人,不和你計較。”
  苑小姐一聽,臉都白了,哭道:“萍姊姊……”董言言也忙說:“大表姐,你可別拉上我,我和二表哥一點關係都沒有,他和別人做出這種事來,難道要我替他收拾?你們也把我看得太好欺負了。我清清白白的姑娘家,不趟這種渾水的。”羅白萍麵上微微有些尷尬,對苑小姐說:“看見啦?已經開始了。好人家的女兒,誰肯接受這樣的事?”
  苑小姐隻叫了一聲“萍姊姊……”,還沒等她說話,羅白萍就攔住說:“我是陳太太。這位小姐,阿弟的傷,我們會治的,你就不用擔心了。不過呢,目前還是先聽聽醫生怎麽說吧。要是沒什麽大礙,我就接回去養了。你放心,我不會怪到你身上的。怎麽說呢,到底這事阿弟自己也有錯,他不該招惹你這樣一個小姑娘。可要是有什麽不妥,這位小姐,你把那邊動手的人的名字說出來,我讓陳家去問個明白。羅家在上海,也是有點名望的,總不能白白打壞了人,就大搖大擺可以走得脫的。”
  羅白萍這一番話,說得苑小姐一顆心落進了冰窟,這六月初夏天時,竟冷得她打了個寒戰。羅白棠的姐姐說話客氣,卻是句句不容情。聽她的意思,羅白棠要是沒事,自己是不能在他身邊了。羅白棠要是有個什麽事,自己又豈能獨活?想了半天,忍淚道:“陳太太,我曉得儂勿歡喜我了,我也不敢讓儂歡喜。可棠哥哥呢?儂就不想聽聽伊哪能講?儂勿好代伊決定的呀。伊講伊老歡喜我,沒我伊就勿要活了,我也是這麽想的呀。阿拉兩人介要好,伊沒我,伊就要勿開心呀。儂就勿想看到伊開心?”
  董言言聽了,冷笑一聲說:“你倒是把你看得很重要,羅白棠沒了你就不活了?我倒不信了。誰沒誰還活不了呢?”
  苑小姐憐憫地看她一眼,說:“董小姐,儂勿懂格。”
  羅白萍聽了倒笑了,說:“這裏這麽多人,哪一個不比你大,經的事不比你多,反倒是你來說人家不懂。好了,我不跟你多廢話,阿弟進去多長時間了?醫生出來過沒有?”
  苑小姐搖搖頭,說:“我勿曉得進去多少辰光了,醫生也沒來說過。”
  羅白萍對一邊站著的仆婦說:“你去問一下。”那名仆婦領命去了,過了一陣,仆婦伴著一個戴著漿得筆挺白帽,身穿黑袍的嬤嬤過來。羅白萍起身,用外國話和她說了一陣,董言言也開口發問。苑小姐一字不懂,急得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
  一直在旁邊不出聲的李麗華低聲說:“苑妹妹,不要急。嬤嬤說羅白棠左下胸肋骨骨折,不知道會不會導致脾髒破裂,還有些內出血,如果不是出血性休克就好。還好送院及時。”她這一連串的話,苑小姐大半聽不明白,隻是問:“救得回來嗎?”又問:“脾是什麽?在哪裏?破了會怎麽樣?”李麗華搖頭,說:“我也不知道。”用手摸一下脾髒的位置,說:“脾在這裏。可能是肋骨斷了,插進去了。”說得苑小姐煞白了臉,不由自主地也按了一下同樣的部位。
  那裏羅白萍強作鎮定地點頭,在一個簿子裏簽了字,坐下說:“這下不得了了,阿弟快成半個廢人了。我得去告訴父親母親,讓他們快點回來。這事我也不能擅自做主,萬一他們要見見這位小姐,還有話問呢。你目前還回西園三樓住著,等我父母回來,看他們怎麽說。你不會偷偷跑了吧?”
  苑小姐搖頭,低聲說:“我哪裏也不會得去的,棠哥哥在這裏,我每天都會來陪伊的。伊要是醒了,看到我,會得開心的。開心了就會好得快一些。”
  羅白萍聽了,和董言言對視一眼,一臉的無奈。董言言則嘟囔說:“沒見過這樣厚臉皮的人。”李麗華冷眼旁觀,悄悄伸手在苑小姐背上撫摸一下,以示安慰。苑小姐感激地看她一眼,自言自語說:“我勿要緊的,隻要棠哥哥沒事,隻要能讓我陪他,我就……”抬頭說:“陳太太,儂人真好。”
  這已是苑小姐第二次說羅白萍好了,羅白萍淡淡一笑,轉頭對董言言說:“三妹,你不要小瞧這位小姐,年紀雖小,心機卻深。你聽她一徑講我好了伐?先把我捧得高高的,讓我自己也覺得自己很好,那麽再對她不好,就說不過去了。她這是在先封住我的嘴呢。三妹,我看你根本不是她的對手。”
  董言言冷笑一聲說:“大表姐,她的厲害,我早領教過了。能讓兩個男人為了她打架,還打得進了醫院,這樣的本事,我這樣的蠢人哪裏學得來?不過大表姐,你不用把我拉進來,我也沒想過要和她做對頭,沒地自尋煩惱。二表哥進了醫院,我不過盡親戚的情分來問候一下。既然你來了,那我也好走了,大家都守在這裏也沒用,反正有個死心塌地的人在這裏,你轟也轟不走的。”
  羅白萍格的一聲笑了,說:“三妹,你倒是撇得幹淨,不知是誰剛才在電話裏那樣求我,急得恨不能伸隻手順著電話線把我掏出來。行了,我們姐妹倆也別鬥來鬥去的,讓外人看了笑話。你老老實實在這裏陪著我,萬一需要人傳個話跑個路,你就別跟我躲懶。我這個樣子,哪裏動彈得了。”
  董言言挨著她坐下,替她敲敲背捏捏肩,笑說:“你也就差得動我罷了。”
  這兩姐妹說著一家人的體己話,把李麗華和苑小姐兩人晾在一邊,苑小姐隻管自己心事,別人怎麽說,一點也沒上心,李麗華卻坐不住了,起身說:“這裏沒我的事了,那我回學校去了。”那兩人還沒怎麽,苑小姐拉著她先有些依依不舍。這裏的人,真正是個好人的,也就李小姐一人吧。
  羅白萍像是才看到她,忙說:“李小姐,麻煩你真是不好意思。阿弟的事,你能瞞就幫忙瞞著,我們不會忘了的。”李麗華牽一牽嘴角說:“我像是說閑話的人嗎?”轉身便走,董言言拉住她說:“麗華,不要生氣,我也是心情不好才這樣。回頭我請你喝茶吧,好不好?”她也知道李麗華有點看不下去,因此好言相商。
  李麗華說:“有空再說吧。”走出幾步,向迎麵走過來的一個男子點了下頭,那男子也點頭回禮,朝著這邊來了。這男子麵容硬冷,身形又高又瘦,戴著軍帽,壓得低低的,帽子下是一雙細長眼目。一身戎裝穿在身上,竟是顯出一腔剽悍來。
  苑小姐的眼光一直跟著李麗華,看她在和這人打招呼,不免也看了一眼。這一眼看下來,就覺得這人氣勢迫人,讓人不由得生出些不安來。身邊的羅白萍卻笑著站起來,說:“你點解會來呢度?”
  那男子冷峻的臉上顯出一些笑意來,說:“我聽姑姐話俾我知,講你來咗醫院,我擔心你,就揾來啦。你冇咩事嘅嗎?”伸手扶住羅白萍,讓她坐下,“無端白事,來呢度做咩?幾得人驚嘅。”羅白萍說:“喺細佬出咗事嚟,嘸喺我。”那男子說:“咩事?”
  羅白萍朝苑小姐點點頭,說:“就喺佢啦,細佬中意嘅女仔,為咗佢同人打交,弄到七國咁亂,嗰女仔喊苦喊忽,折墮嚟。”那男子看一眼苑小姐,笑說:“嗰後生女都幾靚女嚟,你嘸中意佢咩?”羅白萍嗔他一眼,說:“成日咁樣心邪,無其他野講啦?”那男子嗬嗬笑了兩聲,又問:“細佬點樣?”羅白萍皺了眉頭說:“都嘸知啊。入去咗好耐嘅嚟。”那男子點點頭,拍拍她手,轉身向苑小姐說:“我是陳蹇生,羅白棠的姐夫。小姐貴姓?”
  苑小姐一直聽他和羅白萍說話,奈何一句不懂,以為是外國話,忽然聽他問起自己來,雖然聽懂了,仍是呆了一呆。陳蹇生又笑一笑,再問道:“小姐貴姓?”苑小姐這才回過神來,說:“姓苑。”
  陳蹇生說:“苑小姐是吧?是什麽人打傷了羅白棠,你認不認識?”苑小姐平生第一次見軍人,心裏直發慌。雖然不想牽連向愷然,但見了這個的氣勢,哪裏敢隱瞞,何況又是羅白棠的姐夫,便低下頭說道:“是青浦練塘鎮的練大少爺,他想討我做小老婆,勿過我和我爸爸媽媽都沒同意過,伊勿曉得哪能尋了過來,講打死脫棠哥哥,我就由得伊了,今朝就來了兆豐公園碰著了,格麽就打起來了。正好公園裏廂有人路過,伊拉就跑脫了,我就請伊送棠哥哥到此地來了。”她一句話把向愷然撇開,隻說是個過路人。
  陳蹇生卻不放過,問道:“這人呢?”苑小姐打個顫,低聲說:“走脫了。”陳賽生厲聲說:“這是證人,怎麽好放他走?有他出來指證,這姓練的我讓他死無葬身之地。”
  苑小姐嚇得眨了眨眼睛,眨下一串淚珠,說:“我真格勿認得伊,就是在公園裏白相格人呀。棠哥哥被伊救了,我還沒謝過伊呢,伊講聲要走,我哪能好攔牢伊?”
  陳蹇生看嚇不出什麽來,才放下心,對羅白萍說:“睇佢失魂心罨咁樣,嘸像假嘅啵。你諗住點樣?”羅白萍哼一聲說:“我嘸中意佢,呢嘅樣乞人憎。眼眨眨, 扮花旦。等姆媽阿爸返來,聽佢哋點話嚟。”陳蹇生點頭說:“眼大大, 易學壞。你做家姐的,嘸好咁樣眼崛崛。”
  羅白萍啐他一口,陳蹇生忍笑說:“都幾好。仇口呢,又點算?”羅白萍說:“我掛住嗰細佬,你話點就點嘅嚟。”陳蹇生說:“我揾人去捉返佢哋,你唔使憂心。”羅白萍歎口氣,說:“好。”
  陳蹇生轉頭對苑小姐說:“我要派人去捉拿姓練的了,你說一下他的名字,家住哪裏?”苑小姐搖頭說:“我勿曉得。伊就講伊是青浦練塘的練家,講練塘就是有了伊拉,才叫的練塘。”陳蹇生說:“這麽說,這姓練的是青浦練塘的大戶人家了?這就好辦了。我這就去安排人手。”說完起身就走,行事極是幹脆利落。
  董言言等他走了,才開口道:“大表姐,表姐夫真是人中龍鳳。”羅白萍聽了一笑,眉梢眼角都是歡喜。

碧血鷹洋
  羅白棠斷了兩根肋骨,脾髒被插傷,還有些內出血,好在不是很嚴重,尚不需要做摘脾手術,算是撿回一條命來。從手術室轉到加護病房,苑小姐就守在旁邊,寸步不離。用紗布沾了清水替他擦幹渴的嘴唇,握著他的手一直說悄悄話,什麽“蘿卜湯、金鯽魚”的,聽得羅白萍不耐煩,說:“你說這麽多廢話,他又聽不見,還打擾他休息,你消停些吧,一邊坐著去,再羅裏羅嗦搭我煩,下趟勿要來了。”
  苑小姐聽了遲疑地放開手,抬起淚眼看一看羅白萍,坐到床尾,趴在羅白棠腳邊哭。羅白萍哼一聲,叫過陪她來的那個仆婦,讓她去西園三樓拿羅白棠日常穿的絲綢睡衣、軟底拖鞋、銅麵盆、熱水瓶、洋香皂、細毛巾來,再讓那邊的廚子煲湯。她嫁了廣東人為妻,也學會了煲些滋補養身的湯。不多時羅家的仆人就擠滿了病房,把苑小姐擠得沒地方坐,隻好在角落裏站著,一點插不上手。
  羅白萍安排妥當,自己覺得有些疲倦,這才叫過苑小姐來,說:“我要回去了,你在這裏留心點,要是醒了,說得出話了,就馬上打電話給我。”讓那個仆婦給她一張片子,“上麵有號頭,看得懂嗎?會打電話嗎”看苑小姐點點頭,又說:“我是看在阿弟的麵上,才留你在這裏服侍,你不要東想西想,有什麽想頭。你這樣的小姑娘,也就配在羅家做個丫頭罷了。好在阿弟沒什麽大礙,不然我揭你的皮。”轉頭對董言言說:“三妹,你呢?”
  董言言說:“我又不是你羅家的丫頭,在這裏什麽?我回學校去。”羅白萍點她一下額頭說:“你也就一張嘴巴厲害,將來有得你吃虧的。硬腔腔的,說點軟話不會啊?你要是有人家一成的甜言蜜語,又哪裏會是現在這個樣子。”董言言撇撇嘴說:“我不稀罕,叫我去哄人開心,誰有這麽了不起?我還等人來哄我呢。表姐夫不就低聲下氣地哄著你嗎?憑什麽我就不能有這麽個人對我?”
  羅白萍挽起她的胳膊說:“好啦,我也沒說你什麽什麽的,我隻是教你,對自己喜歡的人軟一些,將來你就曉得這裏頭的關竅了。你和阿弟再沒緣分,你總還是我的妹妹,我不能看著你沒頭沒腦的瞎撞。我們一起走吧,這半天,把我累得。”招了兩個仆人,一行才走了。
  苑小姐看人都走了,爬上病床,側身躺在羅白棠邊上,把嘴湊在他耳朵邊低聲說:“棠哥哥,儂快點好起來,我就要被人罵死了。伊拉都來欺負我,儂還講儂阿姐好,伊對儂是好,對我勿要太凶哦。倷屋裏格人都老凶老凶格,我看到伊拉老嚇格。棠哥哥,格世上的人就儂頂好。唔,還有向先生,李小姐,還有姆媽、阿爹、阿姊、姊夫,還有姊夫的阿爹姆媽。”說著又哭了,“姆媽,姆媽……”
  對她好的姆媽、阿爹、阿姊、姊夫,他們都在家裏,他們都對她好。但這麽多人的好,都比不上羅白棠一個人對她的好。隻要羅白棠對她笑一笑,整座花林子的花兒都開了,也沒有這麽讓她開心。對她不好的羅白萍、董言言、陳蹇生,他們都在這裏,他們加起來的凶,就像寒天臘月一樣的讓她覺得冷,但隻要能陪在羅白棠身邊,冷不冷都感覺不到了。
  苑小姐對羅白棠說著些兩個人才聽得懂的話,說著說著,說到後來就睡過去了,也不知睡了多久,猛地一下醒了過來,覺得房裏有人,嚇得她像是被夢魘壓得動彈不了一樣,腦子在清醒與混亂間來回了幾趟,才掙紮著冷靜下來,慢慢去感覺屋裏的聲音,仔細聽了一會子,確定是有第三人在。苑小姐想會是誰呢?羅家的仆人?還是練大少爺找到這裏來了?想了又想,決定坐起來,是誰都要麵對的吧?難道還能躲得過?
  苑小姐睜開眼睛,發現屋裏已經暗了下來,是天已經晚了嗎?慢慢坐起來,尋著呼吸聲看去,屋角一張椅子上確實坐著一個人,黑影一團,辨不出是誰。燈也沒開,天又暗了,這個人坐在黑暗裏,想幹什麽?那黑影看到苑小姐睡醒起身,也不說話。
  苑小姐開口問道:“誰在哪裏?說話呀。”這是她第一次用官話說,語調不是很標準,但也差不多了。她不知那人是誰,是惡意還是另有目的。羅白棠傷得這個樣子,若是有壞人來,她該怎麽辦?
  那人不答,反問道:“你和他關係這麽親密了?”
  苑小姐聽出是誰,鬆一口氣,放下心來,卻又不高興地說:“和你沒關係,不講給你聽。你也不該問。”
  那人在黑暗裏笑了兩聲,說:“當然有關係,我內弟的女人,和內弟的女友,這裏頭區別太大,錯不得的。我已經打聽清楚了青浦練家的底細,苑小姐,你不知道你惹了多大的麻煩。你敢從他的手裏跑出來,我倒是佩服起你了,你小小年紀,膽子卻大,外頭還看不出來。我內弟哪裏就好到這樣了,值得你這麽為他?”
  苑小姐想練大少爺是很凶,聽他自己說是青浦的頭一家。姆媽和阿爹不想和他攀親,都沒想起要去打聽一下練家的底細。要是連棠哥哥的姊夫都說他厲害,那這門親還是不攀為好。這麽厲害的人,我阿囡一個小姑娘,怎麽應付得來?外頭人隻有棠哥哥好,其他的人,都想欺負我。聽他問棠哥哥哪裏好,便告訴他說:“棠哥哥的好,你們哪裏會曉得?他講我們是天底下最初的一個阿哥,一個阿囡,我家的花林子便是天上的第一個樂園,林子外頭的規矩,都是後來的人訂的,都和我們沒有關係。他講我是海上的貝殼打開來,從珍珠裏生出來的。不光是這樣,我還是他的一根肋骨,護著他的心。”低頭看一眼昏迷不醒的羅白棠,輕輕摸一下他的胸膛,自言自語地道:“是哪一根呢?他少了一根,才會這麽容易被人折斷嗎?那把我的給他一根行不行呢?還是我重新變回他的一根肋骨,這樣他就會好了,也不會痛了吧?”
  陳蹇生聽她說這些稀奇古怪的話,甚是好笑,說:“看不出羅白棠這小子,花言巧語有一套啊,騙得你死心塌地的。”
  苑小姐不樂意,說:“你說他壞話,我不喜歡你。還有你太太蘿卜皮,對我好凶,我也不喜歡她。你們都不喜歡我們在一起,你們都不是好人。”
  陳蹇生聽她管羅白萍叫“蘿卜皮”,忍笑忍得肚痛,問她:“真是個沒有禮貌的小丫頭。那羅白棠呢?”
  苑小姐說:“蘿卜湯。”
  陳蹇生笑出聲來,說:“青浦練家的練大少爺,名叫練意長,二十歲時東渡日本,上過日本陸軍士官學校,和現今好些軍中將領是同學朋友,其中尤為交厚的是唐紹武唐紹驤兄弟。這兩兄弟是雲南都督唐繼堯之子,人家都以為唐繼堯隻是護國北伐的將軍,卻不知他還是哥老會的瓢把子。而唐氏兄弟,本身就是四川重慶的袍哥老大。苑小姐,你得罪了練意長,連累了羅白棠遭受這樣的無妄之災,你小小女子,哪裏來的這樣的膽量?”
  苑小姐對他說的統統不懂,聽見練大少爺叫什麽練意長,便跟著念一遍:“兩億丈。格個人名字勿靈格,瞎難聽。啥格兩億丈,三千長,伊屋裏是開皮尺店的?”
  陳蹇生被她逗得大笑,說:“苑小姐,我算是明白你有什麽好處了,引得大學生哥老會為你打架,不算什麽。你將來要是出了名,會有更多的人為你瘋狂。”停了一停,自言自語地道:“練意長,你打人之前,有沒有打聽一下他是誰的妻弟?姓陳的雖不是上海灘上的強龍,但羅家董家卻是上海的土著,關係盤根錯節,不會比你練家淺。你既然找到了聖約翰,找到了兆豐公園,想必也知道了他是誰家的少爺。這麽不給陳羅董三家人的麵子,那我們就來鬥一鬥好了。”說完,起身開門走了,也沒和苑小姐打聲招呼。
  苑小姐被這個人忽來忽去的搞得心亂,想起他說的練大少爺的來頭不小,更是不安。羅白棠已經被他打傷了,他氣也出了,應該不會再來尋麻煩了吧?可他又被向大哥踢了一腳,手下也被打得躺了一地,這人像是有仇必報的那種人,他會就此罷手嗎?陳先生說要和他鬥一鬥,又會有怎麽的結果?要是又有人受傷,豈不是又要怪在她頭上?
  苑小姐想想真是弄不懂,不過是和喜歡的人在一起,怎麽就惹出這麽多麻煩,又引來這麽多人不高興呢?本來和棠哥哥在一起,說話,畫畫兒,逛逛兆豐公園,看看電影,多少開心,礙著別人什麽了?
  在黑暗中發了一會呆,慢慢覺得肚餓,下床開了一盞暗燈,找了點羅家仆人送來的東西吃了,看看羅白棠嘴唇又幹了,取了紗布沾上清水替他擦。羅白棠張了張嘴,像是在找水喝,苑小姐看他在動,開心地說:“醫生講儂不好吃茶1,隻好讓儂嘴巴潮一潮。”守在旁邊,看著他,滿心歡喜。
  到了了晚上十點多,窗戶外頭馬路對過的霓虹燈還在閃亮,羅白棠卻不好了。臉色發青,額頭冒汗,身子還不停地打顫,苑小姐驚惶起來,出去叫了醫生進來,醫生一看,馬上叫了兩個護士進來,又讓她出去等著。苑小姐知道不好,拿了羅白萍給她的片子,找了電話撥過去,那邊的仆人不耐煩地說這麽晚了,陳太太要歇下了。苑小姐急得說,就講伊阿弟不好了。那邊的人聽了,才叫了羅白萍來聽電話。
  苑小姐聽是羅白萍的聲音,便說:“陳太太,我是阿囡。棠哥哥像是不太好,醫生已經進去了,我想儂講的是棠哥哥會得講話才來講撥你聽,沒講棠哥哥勿好哪能,可我勿講勿來事格呀,陳太太,儂來伐?”羅白萍說了聲曉得了,便掛斷了電話,也沒說來是不來。
  苑小姐在門口踱來踱去,過一歇就貼在門上聽聽動靜,又起來靠著牆發呆。聽見有匆匆的腳步聲響,猛抬頭,羅白萍和陳蹇生正往這裏趕。苑小姐見了這兩人,鬆了一口氣,迎上去說:“陳太太,我勿想打擾儂睏覺格,但棠哥哥有啥事體,我擔不起的。”
  羅白萍狠狠啐她一口,罵道:“還不都是為了你這個害人精!”苑小姐咬著嘴唇後退兩步。陳蹇生說:“唔使一把火咁,留心個身2。”扶她在病房門口的長椅上坐下,轉頭問苑小姐:“醫生還在裏麵?”苑小姐點點頭。
  陳蹇生陪著站了一會,有點不耐煩起來,說:“要搞到咩時哇?”羅白萍說:“你先返屋企好嚟,唔使陪住我3。”陳蹇生搖搖頭,對苑小姐說:“我已經叫人去找練意長了,用不了多久就會有消息。對付幫派,還是用派幫的法子。哥老會在上海的勢力,那是遠遠不及青紅幫了。我看他們要有什麽大動作,也隻會是悄悄地進行。黃老板和董家向有過往,要是董家肯出麵說一句話,黃老板不會不賣這個麵子。董家老太太一向喜歡這個外孫,不會看著不管吧。”
  羅白萍說:“外婆更喜歡言言,阿弟傷了言言的心,怕是難說。要是為了言言,外婆說不定會親自去求黃老板,但如今是因為你,阿弟挨打也是白挨。”話裏仍是忿忿。苑小姐隻有聽著的份兒。
  這裏說著話,病房的門打開,醫生摘下口罩,說:“病人大出血,救是救回來,但必須馬上輸血。你們誰來?”
  羅白萍和陳蹇生對看一眼,都搖了搖頭。羅白萍說:“我這個樣子,哪裏能抽血。”陳蹇生說:“我是AB型,你和阿弟是B型,我的血怕不合用。”醫生說:“哪還有什麽家人?”陳蹇生說:“不在上海。”
  苑小姐聽他們說什麽型不型的,也不懂,但羅白棠要血,她卻聽明白了,上前一步小聲說:“我的可不可以?”醫生看她一眼說:“你才十二三歲吧,不行。”苑小姐馬上說:“我看上去小,有十八了。”醫生又說:“四十五公斤以下的人不適宜抽血。”心想這小女子有四十五公斤嗎?苑小姐再上前一步,到醫生跟前低下頭輕聲說:“他要是活不轉來,我也不要活了。”她說得極低,怕羅白萍聽見,又有話說。
  醫生看看她一臉的決定,點點頭,說:“行不行,要驗過才知道。我們先驗一下吧。”苑小姐眼睛閃一閃,跟醫生去了。過了一會兒醫生說:“太好了,這位小姐是O型,病人有救了。”當即抽了苑小姐300cc的血。苑小姐本來一張臉就雪白,這下更是白得像醫院的牆壁,連粉紅的嘴唇都發白了。
  抽完了血,苑小姐坐在椅子上休息,看著血一滴一滴地流進羅白棠的血管裏,心想棠哥哥說我是他的一根肋骨變的,原來沒有說錯。我是他的脅骨,所以我的血就是他的血。天下隻有我的血才能救他,這下你們沒有話說了吧。想到這裏,忽然輕輕一笑,那是想起羅白棠說這句話時的情景。那時他的手正摸著她的肋骨,嘴唇貼在她耳邊說話。想起那時,歡喜地歎了口氣,笑意更深了。
  誰知她臉上露出的笑容惹惱了羅白萍,她不知道苑小姐心裏想的是兩個人的親昵情形,隻當她是在得意。羅白棠用了她的血,羅家承了她的情,這下羅家不接受她也不行了吧?心裏對這個心機甚深的小丫頭厭惡之極,想也不想,說道:“苑小姐,謝謝你。明天我就請裁縫師傅來幫你做衣服,好好替你做幾身,再到羅宋人開的第一西比利亞去挑一件毛皮大衣。我叫家裏的廚子燉雞湯給以你喝,等你身體養好了,回家去時也有麵子。”
  苑小姐聽前頭兩句還以為羅白萍轉了主意,到最後一句,眼睛都直了。忽然想起向大哥說,苑家妹子,你這一步走錯了哇。看來是錯了。本來兩個人相愛,隻是兩個人的事,卻偏有那麽多的旁人要插進來,硬是攔著不讓他們相愛。
  陳蹇生聽了也覺得不妥,看看苑小姐的臉,那一張比他一隻手掌大不了多少的臉上竟是流露出慘痛和悲愴來。他從不知道這麽小的女孩子也有這麽豐富的情感,他隻當苑小姐和羅白棠他們是小孩子扮大人,拿談情說愛當成人禮,沒想到他們是真的動了真情。開口勸道:“阿萍,嘸咁啦,佢喺細佬中意嘅女,畀細佬點麵4。”又說:“苑小姐,你好好休息,不用想很多,等白棠醒過來就好了。”
  苑小姐頭暈眼花,打不起精神,隻好把頭放在床褥上,側臉看著兩人,淡淡一笑,說:“我是阿囡。叫我阿囡好了,我從來就不是什麽小姐。董三小姐才是小姐,我隻是一個鄉下小姑娘,做羅家的丫頭都勿夠資格。陳太太,衣裳我勿要,格些衣裳,我回到屋裏哪能著呢?叫我著子綢衫去河浜邊頭汰布衣裳?你撥我十隻鷹洋好啦,十隻鷹洋,我就便宜賣了。”
  羅白萍聽了一愣,竟是說不出話來。
  阿囡又說:“我曉得儂勿歡喜我,我也勿歡喜儂。本來我當儂的棠哥哥的阿姊,我總歸會得好好交待儂格。我叫儂一聲萍姊姊,勿過是念子棠哥哥對我的情分。儂硬緊勿要5,我也拎得清6格。我伲姆媽阿爹阿姊當我是寶,棠哥哥也當我是寶。有伊拉歡喜我,我也夠了,我勿是一定要儂歡喜格。等明朝我有力道了,好走路了,我就回去,儂勿要擔心得。”
  羅白萍聽了怒氣上撞,說:“那好,我給你五十塊銀洋,你就不要再來糾纏白棠了。”
  阿囡輕蔑地一笑,說:“我是勿會得來纏牢伊,勿過儂要看牢棠哥哥,儂看勿牢伊,伊會得尋到我屋裏來格。上趟我伲姆媽阿爹對伊講勿要再來尋我了,伊先是聽格,伊就交關辰光沒來。後來伊熬勿牢了,跑來尋我,對我講,伊講沒我,伊飯也吃勿落,覺也睏勿著。伊叫我搭伊到上海來,等我大一點,要搭我結婚。我看到伊格幾天瘦得麵架子都摳出來了,我相信伊格閑話,我才來的。儂當我是看上儂屋裏鈔票多?要鈔票多我就嫁撥練家大少爺了。”
  抹一下眼淚,又說:“陳太太,儂欺負人欺到屋裏了,我阿囡人是小,也有脾氣格,我勿要受儂格氣。我又勿認得儂,做啥作踐自己讓儂欺?儂有本領,管好棠哥哥,勿要搭我煩。”把臉埋在臂彎裏,再不理她。

郎情妾意
  阿囡一番話,氣得羅白萍手腳冰涼。她二十多年都養尊處優,在家是大小姐,出嫁是富家太太,父母疼愛無比,夫婿廝抬廝敬,隻有她給人氣受,從沒有人當麵頂撞過她,自高身份,一生連吵架都不會,這一下子被這個小丫頭丟了幾句硬話,噎得回不上嘴,半晌才說:“我才說了一句,你就回了一車的廢話,這樣牙尖嘴利的小姑娘,眼裏沒有一點長幼尊卑,我們羅家容不得。”
  阿囡想說,你有想過要容嗎?實在沒力氣說話,勉強從床上扯下一床毛毯,鋪在地上,慢慢側身躺好,蜷縮得像一個嬰兒,又覺得身上冷,拉過另一半毛毯,蓋在身上,閉上眼睛睡下。
  陳蹇生看著這個倔強的小女孩子,想她剛抽了300cc的血,怎麽好睡在冰涼的水磨石地上,怕不要睡出病來,又看看羅白萍一臉的怒氣,忙說:“你依家粗身大勢,嘸好穀氣,我地返去,莫理個後生女單單打打,聽日佢走佬就嘸事嘅嚟1。”哄著羅白萍出了病房,走出十幾步,說要去和醫生交待幾句話,又返回病房,看苑小姐已經在地上睡著了,心下不忍,連人帶毯捧著放在羅白棠身邊,關上燈,帶上門,才走了。
  到第二天下午,羅白萍又來了,還帶著董言言,她想萬一要吵嘴,有董言言在,必定不會吃虧。她已經把昨晚的事告訴了董言言,董言言說大表姐你也就會吃定我,遇上外頭嘴巴凶的人,就沒辦法了。兩姐妹到了病房,看見苑小姐坐在羅白棠的床邊,臉上笑吟吟地。兩人見了就沒好氣,正要說話,忽然聽到羅白棠在說話,叫的是“阿囡”,苑小姐也笑應一聲“棠哥哥”,羅白棠還是隻說“阿囡”,苑小姐就答“蘿卜湯”,還用手捂著嘴笑,羅白棠也發出一聲短促的笑聲,說:“等我好了,我們去捉拿摩溫,喂金鯽魚。”苑小姐說好,兩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派天真浪漫。
  羅白萍聽他能說得這麽清楚的話,知道是不礙了,心裏一高興,不去理會苑小姐,上前說道:“阿弟,你醒了?覺得好嗎?痛不痛?”
  羅白棠見了大姐,也是高興得很,說:“姐,讓你擔心了,我不要緊的。這是阿囡,你們見過了吧?我上次跟你說過的。我受傷的事你告訴父母了?他們是不是要回來?等他們一回來,我就告訴他們,我要和阿囡結婚。他們要是不同意,我就耍無賴,躺在地上不起來。大姐你一定要幫我,替我勸勸他們。”羅白棠是家裏的小弟,一向跟姐姐撒嬌撒慣了的,闖了什麽禍,央求一下姐姐,磨一下父母,沒有過了不去的。這時他也是這麽想的,一口氣說了這麽多話,便有些接不上氣,喘一下,笑著對阿囡說:“阿囡,我肋旁骨2痛,儂幫我擼擼3,儂一擼,我就勿痛了。”
  阿囡把雙臂像絞麻花一樣的絞在身前,收攏肩胛,愛嬌地道:“勿好,我好手勿碰儂爛肉。”看羅白棠裝出可憐的樣子,又說:“要麽儂多睏睏,醫生講儂多睏覺,就會好得快一點。”羅白棠說:“好格。儂就陪勞我,勿要跑脫。要是沒事體做,就叫屋裏廂格人拿畫架子來,儂來此地畫畫好了。”抬眼對羅白萍說:“姐,你叫廚子煮點好吃的來,阿囡怎麽這兩天麵色介難看,像是被人抽光了血。”又開玩笑說:“是不是看到大姐怕的?姐,我有點倦,先睡一會兒,醒過來再和你說話。”把頭在枕頭裏轉了轉,找個舒服的位置睡了。
  羅白棠說睡就睡,把屋裏三個女人晾著,一個人也不說話。末了,還是董言言冷笑兩聲,轉身開門就要走,羅白萍還隻叫了一聲“言言”,就見門開處,三個男人站在那裏,擠得門框子密密實實,陰沉沉的甚是怕人。
  三人中,為首的一個是個三十歲左右的男子,戴一幅圓圓的墨鏡,遮住了上半張臉,看不出臉上的表情,穿的倒是一件鴨蛋青的綢長衫,看上去竟有幾分瀟灑。他後麵是兩個穿著黑衣黑褲的男人,一式的短打,臉上則看上去就有邪氣。
  董言言看了這三人,嚇得退了幾步,險些撞在羅白萍身上。羅白萍抓住她的胳膊,拖得往後擠在一處,壯著膽子問道:“你們是誰?跑到這裏來做什麽?這是醫院,還有病人睡在病床上,還不快點出去!”色厲內荏,說的話一點威懾力都沒有。
  阿囡開口道:“陳太太,不要害怕,這位就是練大少爺,陳先生不是在找他嗎?你們不要擔心,練大少爺不會對你們怎麽樣的,他是來找我的。董三小姐,你搬張椅子讓陳太太坐下吧,驚了她,我有九條命都不夠死的。”
  董言言瞪她一眼,知道“九條命”雲雲,是倒找昨天她說的話,不過還是扶著羅白萍坐下了,自己也挨她坐著,等著看好戲。
  練大少爺練意長開口說:“陳太太是吧?你先生在外頭擺開天羅地網要找我,卻忘了在他舅老弟身邊安排人手,這樣做事,還想調動青紅幫?他也就是靠著他老子的勢力,黃浦軍校的朋友,才能在上海灘上活到如今。你董家根基深,和黃老板和交情,就想難住我?我青浦練家在上海,比你們淺了?你們打聽打聽,先有我練家,才有的青浦練塘。黃老板在青浦有幾百畝地,你們知不知道是從哪裏來的?我練大送的。黃老板今早叫人遞話給我,問是怎麽回事,我就叫人帶個回信,說是我的小妾跟人跑了,我練大沒麵子,才打了那個小白臉。黃老板很夠意思,說爭風吃醋的事他不插手,隨我們兩家打去。我一高興,又送了他一處宅子。陳太太,我現在要想讓你先生後悔一輩子,易如反掌,不過我這個人講道理,男人做事,不牽連女人,你好好在那裏坐著,我不會動你。”
  他聲音雖低,羅白萍卻聽得臉發白,用手護著腹部,往椅子裏縮得更進一些。董言言聽他說話,才想起自己是見過他的,在葉榭鎮外苑家的花林子裏,當時隻顧生羅白棠的氣,並沒有留意過這個人,這才對麵不識 。
  練意長看兩個女人老老實實呆著,滿意地點點頭,才轉而對阿囡輕聲說:“阿囡,我聽講儂連命都勿要了,抽了老大一管子血,白送給那個小白臉?儂就喜歡伊到了這種地步,人家還是不領你的情?”用拇指朝羅白萍指一指,“儂勿心痛,我倒替儂心痛了。儂格戇4丫頭,血哪能好白送的,送也要送得值,總規要換點麽什回來,才好送出去的。儂格小姑娘不會得做生意,儂要是跟子我,學點生意經,儂格歇5已經是羅家少奶奶了。儂隻要搭伊拉講:倷要伊活命伐,我好救伊格,勿過我要哪能哪能,伊拉心急慌忙,勿會得勿答應儂格。”調頭對羅白萍說:“陳太太,我講了對伐?你是要救阿弟,還是寧可他死都不要認這個弟新婦?”
  羅白萍看一眼苑小姐,臉又白了。心想原來這個小姑娘頂笨,她要是以白棠的性命來要挾,自己也隻好應承下來。昨天以為她有心機,原來是聰明麵孔笨肚腸。
  練意長一笑,說:“你們不謝她?你們還在為小白臉學生子挨打怪她?你們到底明白不明白,是他壞了人家姑娘的名聲和清白,挨打都是活該。我上門提親,他拐騙私帶,誰錯誰對?阿囡,儂講呢?”後一句又回去問阿囡了。
  阿囡一直聽著,覺得他的每一句話都是在為她鳴不平,為她出氣喊冤。自羅白萍出現,她就忍氣忍著,但再怎麽忍,人家還是看不上她,昨夜忍不住回了嘴,但哪有練大少爺說得這麽好,完全說出了她的心聲。但有一點她不同意,便說:“大少爺,勿是格。棠哥哥勿是拐騙私帶,我是自己願意的。阿囡做事嘸輕頭6,做錯子事,我勿怪人家。儂待我好,我是曉得的,但打壞脫棠哥哥,就勿對了。打人總規勿對格。”
  練意長說:“格麽儂不也找了個厲害人來打我?”阿囡說:“不尋勿來事格,再打下去,棠哥哥要撥儂下頭格人打死脫了。伊拉呢?啥地方去了?今朝調過人了?”練意長說:“撥儂尋得來格人骨頭敲斷了,伊結棍7啊,我撥伊踢了一腳,出來介大一塊烏青塊。伊啥人啊?儂哪能認得伊格?”阿囡拉下臉說:“勿講撥儂聽,儂曉得了,又要去尋伊麻煩。儂人太凶,棠哥哥肋旁骨斷掉兩根,我勿要搭儂講閑話。”
  練意長卻說:“搭儂講閑話頂有勁,我一天聽勿見,就要想儂,我今朝是來接儂到我屋裏去格。”阿囡嚇了,說:“我勿去。”練意長搖頭說:“我上趟聽儂格樣子講,就放過儂一趟了,沒第二趟格。儂講勿去就勿去?儂勿去,又好到啥地方去?回儂屋裏?儂一回去,倷爺倷娘要被人家笑死。留在此地?人家會得要儂伐?阿囡,儂自己想想清爽,我對儂已經老客氣了,儂勿要再搭我搞七撚三,我火大起來,儂吃勿消格。”說到後來,聲音已經很冷了。
  阿囡知道是躲不過去,仍出口哀求道:“大少爺,棠哥哥已經半條命沒了,儂有氣也出過了,就放過我好伐?阿囡已經勿是當初的阿囡了,儂要我做啥呢?”
  練意長說:“儂格小姑娘啊,格種閑話哪能好講呢?勿過我是曉得儂是有一句說一句的,我就是歡喜儂格樣子。世上小姑娘有的是,像儂格能對我胃口的隻有一個。”從長衫小襟口袋裏拿出一塊手帕,一隻小藥瓶,說:“我省得儂叫爺叫娘叫救命,先用點藥水讓儂昏過去。”打開小藥瓶,把裏麵的藥水倒在手帕上,朝阿囡走過去。
  阿囡嚇得後退,看看一屋子的人,沒人能救她,隻好向羅白萍說:“陳太太,陳太太。”羅白萍搖搖頭,心想我怎麽救得了你,他不來動我就謝天謝地了。阿囡看沒辦法,又推推羅白棠,“棠哥哥,棠哥哥。”羅白棠睡得正好,聽阿囡叫他,朦朧間答話說:“阿囡,等我醒了,我們去看電影。”
  練意長哼一聲,舉起手就要朝羅白棠胸口拍下,驚得阿囡叫:“大少爺,勿要。”練意長仍然舉著手,卻不落下,隻是轉頭看著。阿囡眼中慢慢蓄滿淚水,顫聲道:“大少爺,儂格是做啥?阿囡沒做過壞事呀,為啥要吃格種苦頭。”練意長說:“儂格小姑娘,哪能介拎勿清,我勿是要讓儂吃苦頭,我是要讓儂享福。”阿囡含著淚不讓它流下來,說:“自己願意才是享福,人家勿願意,就是吃苦。”練意長說:“我也沒辦法,我就勿想看到儂受別人的氣。”拿了手帕捂住阿囡的口鼻,阿囡稍稍掙了兩下,身子就軟了。練意長歪歪頭,那兩個一身黑衣短打的人上來,一邊一個架了阿囡的手臂,抬著走了。
  練意長拿了手帕到羅白萍和董言言麵前,問道:“你們要不要試試?”唬得兩人一起搖頭,練意長又說:“知不知道這上麵滴的是什麽藥水?”董言言在他打開瓶蓋的時候,就聞到了一股刺鼻的氣味,已經知道是什麽東西了。練意長說:“乙醚。”笑一笑,說:“告訴你先生,我對他手下留情了,叫伊不要再搭我搞勿拎清。”把那塊手帕放在病床的活動小桌上,揚長而去。
  乙醚的氣味彌漫在病房裏,像是把羅白萍和董言言都麻醉過去了,兩人好半天都沒動。不知過了多久,羅白棠睡醒過來,叫一聲阿囡,沒有人應答,睜開眼睛找了找,沒有看到,抬起脖子看到了羅白萍,問道:“姐你還在啊,我睡了多久?阿囡呢?”沒聽見羅白萍的回答,定睛看見董言言也在,打個招呼說:“董言言,你也來了。就你一個人啊,他們呢?聽見我住進醫院都不來,看我好了,怎麽找他們算帳。你看到阿囡沒有?奇怪,會到哪裏去。”揚聲喊道:“阿囡,阿囡,啥地方去了?”嗬嗬笑兩聲,“看到三小姐來就躲出來了?”
  董言言聽他口口聲聲叫阿囡,姐姐妹妹都不如阿囡重要,冷笑一聲,說:“你找不到她了,她走了。”羅白棠說:“胡說,她能走到哪裏去?她對上海又不熟,走出去還不迷了路?”疑惑地看她一眼,問:“是不是你又罵過她了?她一個小姑娘,什麽都不懂。你要有什麽不滿,就朝我來好了,怪她幹什麽?”知道和董言言說不清,便問羅白萍:“姐,阿囡到什麽地方去了?董言言跟我胡說八道的吧?”邊說邊坐了起來。
  羅白萍搖搖頭,不知怎麽回答,她這時也看出這個弟弟對苑小姐是動了真情,要是讓他知道他的心上人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讓人帶走了,不知會鬧成什麽樣子。
  董言言哪裏會受他的閑氣。這兩天本來就因為苑小姐,讓她不自在了,羅白萍又偏拉她來,親眼看見了兩人間的親昵。而這種溫言細語,是即使兩人間沒有出現裂隙的時候也不曾有過的。阿囡,一個鄉下丫頭,讓她沒麵子到這種地步。羅白棠一見就丟了魂,斷了肋骨還笑嗬嗬;有人為了她不惜和羅家董家陳家大動幹戈,一處宅子說送就送;連表姐夫也在因她而奔走。這麽多人就為了這麽一個字都不識的鄉下丫頭鬧得天翻地覆,她到底哪裏不如她了?
  想想有氣,偏要找一樣能徹底打擊羅白棠的事來讓他不好過,便說道:“剛才青浦的練大少爺來過了,帶了兩個手下,把她帶走了。說要納她為妾,人家不在乎她是不是清白,人家就要她,她不會回來了。”
  羅白棠根本不信。大姐還坐在這裏,怎麽會讓這樣的事發生?她又不是不知道阿囡對他的重要,大姐一直都疼他幫他,雖然這件事他做得有點出格,但罵幾句出了氣,還是會接納阿囡的。問羅白萍道:“你不要胡說八道了,我知道你是不喜歡她,才故意說些我不高興聽的。姐,阿囡呢?”
  羅白萍這才開口道:“我讓她回西園去休息了,我來了,讓她歇一歇。她昨夜一夜都陪在這裏,累了。”
  羅白棠哈哈一笑,“我就知道你會心痛她。”看一眼董言言,像是在笑她說假話。
  董言言心底涼意上來。本來羅白萍是一直站在她這一邊的,這時竟會說出這樣明知遮也遮不住的謊言,那是承認了羅白棠對她的背叛。這個背叛這麽徹底,友叛親離,一敗塗地。站起身來,說道:“大表姐,你這種假話能瞞到什麽時候?他一天三百遍的找你要人,你怎麽騙得過他?是不是也要拿乙醚去麻醉了才行?”指著小桌上的手帕,對羅白棠道:“喏,證據就在這裏,姓練的帶了人來,用乙醚把苑小姐麻昏,帶走了。”
  羅白棠隻是不信,大聲問道:“姐,你說是不是真的?”羅白萍也知道謊言隻能拖過一時,阿弟找她要人,她交不出,到時還是要麵對他的追問,隻好點點頭。羅白棠看見大姐點了頭,再看一眼桌子的手帕,同時也聞到乙醚的氣息,心知有八分真了,還是抱著一絲希望,問:“有沒有叫人去找?叫人跟著,看他們去了哪裏。姐,有沒有請姐夫幫忙?”
  羅白萍忙說:“我馬上就去。”說著就要起身。
  聽了這話,羅白棠才知道竟然沒人在意阿囡的下落,驚道:“你們……你們太冷血了。她是我心愛的姑娘,你們就算不喜歡她,也不能看著她落入壞人的手中。她都被人劫持走了,你們還坐在這裏看著不管?”掀開被子就要下床,被手背上穿刺著的吊針絆住,才走一步就邁不出步子了。羅白棠一把拔下吊針,赤了腳就往外走。羅白萍攔住說:“阿弟,你身上有傷,不要亂來。”
  羅白棠一手撥開,還是往外走。沒等走出幾步,眼前金星亂冒,腦中一陣迷糊,胸前痛得像要炸開來,一股股腥甜衝上嗓子,口中鮮血噴湧。腳下發虛,腿一軟就摔倒在地上,後腦重重碰上水磨石的地麵。
  濃稠醬紫的血洇出來,把他的頭浸在了血泊之中。
  羅白萍尖聲大叫,叫了一聲又一聲。
  董言言雙手捂嘴,一聲也發不出。

此生未卜
  阿囡頭暈暈地睜開眼睛,四周黑乎乎的,不知道是在哪裏。胸口也一陣陣的泛堵,口鼻幹澀,想咽一口唾沫潤潤喉嚨,抿了幾下嘴,竟是一點口水也沒有,這一來越發覺得渴得嗓子眼發毛,輕輕咳了兩下,咳得肺也發緊,想抬手撫一下胸口,手卻動彈不了。心裏一陣驚慌,才想起發生了什麽事情。跟著覺得身後熱熱的,有一個人貼在自己邊上,一隻手臂還搭在腰間。
  這一下嚇得她渾身打顫,說不出話來。那隻手臂慢慢從她腰間挪到臂上,上上下下地撫摸,像是在安撫她,那人低聲說道:“是我,勿要嚇。嘴巴幹了?我拿茶撥儂吃。”說著抬起手臂打開一盞台燈,坐起身來,拿起燈旁的一杯茶,另一隻手伸過去扶她仰起上身。
  阿囡欲哭非哭,不去接那杯茶。借著燈光,看清自己的兩隻手腕被綁在了一起,怪不得剛才動不了。低著頭說道:“大少爺,儂格是做啥啦?儂勿好格能樣子呀。儂人太壞了,人家勿願意格事體,儂哪能好硬逼呢?”嗓子嘶啞,這幾句話說得她又咳了起來。
  練意長拿了茶杯放在她嘴下,說:“吃兩口茶再講閑話,喉嚨痛伐?儂剛剛吸子乙醚,有點痛正常格,勿要緊。格藥少用點沒啥副作用,勿會得弄壞脫身體。”看她還是不張嘴,就說:“勿聽閑話,我就強灌了,弄得身上水淋嗒滴,勿適意格。”阿囡聽他口氣轉凶,不敢違拗,嗓子也確實是幹得起火,隻好在他手上喝了半杯。喝下去才發現,這水是蜜蜂水。
  練意長著她喝了半杯蜜水,用自己的衣袖替她擦擦嘴,低低說道:“儂聽閑話,乖一點,勿要想跑,儂見過的兩個人就來外頭房間,儂跑是跑勿脫格。”
  阿囡悲憤莫名,罵道:“我前世裏欠儂格?儂要格能作煞我?儂拿我關了此地,我勿會讓儂好過格。我尋死尋活,勿讓儂太平。除非儂放脫我,要麽就死撥儂看。”
  練意長嘿嘿一笑說:“羅家少爺還在醫院裏,格地方人多來兮,我要想再進去做點啥,儂想伊會哪能?”阿囡一驚,抬起頭眼淚汪汪看他一眼,這一看又把她嚇了一跳,原來練意長摘下了從未離過他臉上的眼鏡,左眼上有一道傷疤,斜斜地劃過眼皮,直到顴骨,顯得他的臉相有點凶惡。練意長看見她臉上的驚嚇,說:“格記儂曉得我為啥一天到夜戴幅眼鏡了伐?格道疤是我來日本讀書迭辰光弄上去格,還好我躲了快,勿然一隻眼睛要瞎脫了。”
  阿囡扁扁嘴說:“儂是壞人,眼烏珠○1瞎脫也是活該。”
  練意長笑一笑,說:“小姑娘良心介壞,嘴巴介老○2。”伸手關上燈,說:“深更半夜,勿要講閑話了,阿拉睏覺好伐?”阿囡一聽,淚水嘩一下就流了下來,說:“大少爺,我求求儂,勿要呀。我搭棠哥哥是講過要結婚格,儂格樣子,叫我哪能好呢?”練意長說:“儂想嫁撥伊,這輩子都勿要想了。儂要是想結婚,就搭我結婚。我回去搭屋裏的大小老婆都離脫,隔手就正式娶儂做練太太,好伐?”
  阿囡氣苦,掙紮著要離開,但手腳都被捆住了,隻得哭道:“儂有本領,儂關我一輩子,隻要我一脫身,馬上殺脫儂。儂介大人,綁牢子我一個小姑娘算啥個名堂經,講出來不怕人家笑話?”
  練意長卻笑說:“格種事體,儂勿講,我勿講,啥人會得曉得?再講我生怕拿儂綁壞脫,用格是頂軟頂好的絲圍巾,儂勿要當是爛麻繩。再講我勿是要綁儂,我是怕儂想勿開,尋死尋活。儂要是趁我睏著了,要嘛逃脫,要嘛跳窗,我哪能辦?外頭雖然有兩個人看門,啥人曉得伊拉會勿會得睏著?”
  阿囡聽了放聲大哭,這人想得這麽周到,連生路都被他斷了,叫她怎麽辦?練意長說:“有啥好哭格?我又沒對儂做過啥,弄得來儂像是吃過虧了一樣。要講吃虧,我頂吃虧。本來幾十塊銀洋就好訂下來的親事,弄到那末我用脫幾千塊洋鈿。花了介許多工夫,麵孔還沒香○3過一記,我吃虧吃大了。來,撥我香一記。”
  阿囡橫肘向後撞去,哭道:“儂沒做過啥,跟做過啥有啥區別伐?我是講啊講勿清爽了,等我見子棠哥哥,我哪能搭伊講?”練意長說:“都講過儂勿會得再看到伊了,想迭隻問題勿是白想?”阿囡聽了,哭得更加厲害,一輩子都見不到棠哥哥,還不如死了好。練意長被她哭得心煩意亂,威嚇她說:“儂再哭,我就再用藥水讓儂昏過去,省得儂煩。”阿囡說:“我就怕儂勿用,儂多倒點,讓我悶死過去最好。”
  練意長又氣又惱,又是好笑,說:“阿囡,老實講撥儂聽,我就歡喜聽儂跟我瞎話三七,亂講八講。聽儂講閑話老有意思。我本來隻看上儂麵孔生得好看,想討來做小老婆。後來第二趟搭儂講過閑話後,我就歡喜上儂格性子,歡喜到沒命。儂小老婆勿要做了,做我太太,我就娶儂一個來屋裏,其他人都勿要了。阿囡,儂乖點聽閑話,勿要再搭我擺標勁○4。我狠起性命來,儂要吃勿消格。”
  阿囡想我跑又跑勿脫,講閑話又讓伊歡喜,罵伊又隻當沒聽見,真真是要我命了。嗚嗚地哭了,直哭了半夜,哭到精疲力竭,才不知不覺睡著了。
  第二天醒來,已經是中午時間了,練意長叫人去館子買了飯菜上來,讓阿囡坐在飯桌邊吃飯,說:“儂前天夜裏剛剛抽過血,昨天又沒好好交吃飯,夜到又哭了半夜,身體要吃勿消格。今朝我叫了雞湯來,儂答應吃一碗下去,我就放開儂的手腳。勿過儂勿要想拿飯碗雞湯潑在我身上,儂要是想亂來,我就捏牢儂鼻頭,硬緊灌下去。儂想想看,儂力道大,還是我力道大?”
  阿囡已經想明白了,練大少爺不可能一直守在身邊,總會有脫空的時候,到時要跑,沒力氣怎麽辦?聽他說要放開自己的手腳,正合心意,便點了點頭,說:“我勿搗蛋就是了。”
  練意長大笑,說:“真真是個小姑娘,連搗蛋格種閑話都講。儂勿搗蛋?太陽從西邊出來了。”阿囡看又逗他開心了,心中又氣,想我下趟勿要講閑話了,一講伊就歡喜。等練意長解開手上腳上的絲圍巾,揉了揉手腕,拿起筷子就吃。從昨天起就沒好好吃東西,餓了一天,吃起來分外的香。
  練意長也拿起筷子來吃,還不停地給她挾菜,盛一碗雞湯給她,說:“多吃點湯。儂人又小,骨頭又輕,哪能好一記頭抽介許多血?真是勿要命了。我聽見子,心痛得來我比少脫300cc還要肉痛。儂為了格小白臉,名聲不要了,性命不要了,伊到底有啥好?”
  阿囡想回嘴,但一想起勿要搭伊講閑話,又咽回去了,隻管吃飯。練意長笑說:“勿想講閑話讓我歡喜?好,我就看儂好迸到幾辰光去。”
  吃過了飯,練意長叫人來把碗筷收了,自己取出一方棋枰來,擺出黑白棋子,拿了一本書來打譜,並不糾纏阿囡。阿囡坐得無聊,看他也沒有要走的意思,便說:“我悶煞了,拿枝筆來我畫畫。”練意長拈了一枚棋子在想,沒有聽見她說話。阿囡以為他是故意不理她,不敢再說,坐到一張沙發上發呆。看看一屋子的家什,都是新潔體麵的,比西園羅家的屋子一點不差。身下坐的這張沙發更是又寬又大,上麵用西洋織錦橫貢緞包得挺刮四整,織的是纏枝玫瑰花,一朵一朵,連綿不絕。
  阿囡靠著扶手,想著羅白棠的傷,不知他發現自己不見了,會得怎樣?會不會一著急傷口又要不好了?要是又要輸血,她不在他身邊怎麽辦?那天一時生氣,出口衝撞了羅白萍,她要是恨自己,攔著陳先生不幫忙,那又怎麽好?心裏後悔,不該得罪了羅白萍,再怎麽樣,她總是棠哥哥的姐姐呀。想到羅白棠,心裏又安定了一些,棠哥哥不會扔下她不管的,不管怎樣,他總會想辦法找到她的。他救不出她,他一定會想辦法找到向先生,向先生是她大哥,向先生說過要幫她。有向先生,什麽人打得過他?
  想到向先生,阿囡更是放心。心想我隻要應付得過“兩億丈、三千長”,捱到向先生來,就不怕他了。心裏一定,人也輕鬆了,看著沙發套子上的玫瑰花,唱起歌來,唱的是《玫瑰三願》:“玫瑰花,玫瑰花,爛開在碧欄杆下。我願那妒我的無情風雨莫吹打!我願那愛我的多情遊客莫攀摘!我願那紅顏常好不凋謝!好教我留住芳華。”
  唱了幾句,把頭靠著扶手,眼裏又落下淚來。練意長聽她唱歌,這是第二次了,第一次是唱的是民間小曲《紫竹調》,還是些哥哥妹妹的鄉下情歌,這次居然唱龍七、黃自的《玫瑰三願》,倒叫他吃驚了。指間一枚黑子久久不落下,看著阿囡哀傷的臉,茫然地看著沙發布上的一朵玫瑰花,沉浸在自己的愁思中。
  兩人都發著呆,一時有人進來也沒聽見。來人哈哈哈哈笑了幾聲,驚醒了阿囡和練意長,阿囡看見又來一個男人,年紀和練意長差不多,瘦瘦精壯,穿著一身筆挺的白西裝,戴著硬邊草帽,臉上一副墨鏡和練大少爺的一式一樣,知道是練意長的朋友,坐直身子,不敢亂動。他的人越來越多,向先生會來得及時嗎?
  練意長笑著起身,拍拍他的肩膀,說:“怎麽想著過來了?”那人摘下草帽墨鏡往桌子上一扔,說:“老子好奇,想看小嫂子長得啷個○5樣兒,就跑起來了。”看一眼阿囡,拍一下大腿,朗聲說:“要得,硬是要得。這個小幺妹○6長得確實乖,臉貌周正得不擺了。你娃子一座房子就哄到黃老板不開腔,太劃得著了。黃老板叫住是沒看到,要是遭他看到了,怕是要和你明刀明槍擺陣仗了。”
  練意長笑說:“他有門方,我有條幅○7。我怕他啷個?”對阿囡說:“這是我好兄弟,一起在日本讀書的,你叫他唐大哥好了。”一想怎麽都有個“唐”音,便又加一句說:“是唐明皇的唐,不是冰糖洋糖蘿卜湯。”
  阿囡本來就害怕,又聽他提起“蘿卜湯”來,眼中泫然欲墜,轉過頭不理兩人,用手指摳著扶手上的一隻銅釘。
  練意長抱歉地說:“紹武,莫在意,她還在生我的氣,等她氣順了,我再擺酒請客,讓她見見人。”
  唐紹武在桌邊坐下,說:“切,我生啥子氣,我是看你笑話來的。你娃子三妻四妾甩到屋頭不理,和一個小女娃兒搞燈兒○8,像不像你做的事嘛?上次你笑我為了一個歌女紮到了手,我那個時候啷個說的?說不是不報,時候兒沒到。你現在是撞到心坎上了哈,嘿嘿嘿嘿。是個男人,都要經過一兩回的。這個事,就像出天花,出了,才算是個大人,沒出的,都是娃娃。還搞不清楚哪個時候出,等到等到起嘛。不過說歸說,有的人一輩子都不出,有的人要出七八回。我都不曉得是啷個回事。”
  練意長笑說:“你就是那個出七八回的。”
  唐紹武一拍桌子,說:“對頭。”再細細端詳一下阿囡,笑說:“我們四川有人寫過一句詩,說‘嘉陵水色女兒膚,比做春蓴碧不如’。把嘉陵江的水色比作女兒家的皮膚,硬是寫絕了。我看這個小幺妹,皮膚也跟我們嘉陵江的水色一樣清碧。好看,巴適○9。”
  說得練意長搖頭,笑說:“啥子歪詩人。”
  唐紹武看看桌子上的棋盤,說:“你這個人才怪了,有花幺妹陪你,還打啥子譜。來,兄弟陪你過兩招。”兩人把棋枰上的黑白棋子分清了,收進白瓷棋罐裏,唐紹武執黑,練意長執白,下起棋來。唐紹武說:“你這套棋具安逸呃,是啥子做的?”
  練意長說:“黑子是紫砂燒的,白子是太湖石磨的,不是泥巴就是石頭,都不是啥子值錢的東西。比起你那套黑玉碧玉的棋子來,差得遠囉。”
  唐紹武說:“你這個人,硬是喜歡陰悄悄的擺譜,擺得人看不出來。明明是花了心思動了腦殼的,又要裝得不動聲色。我說你耍這些明堂幹啥子,有錢也不花得花梢些。老子有錢就喜歡金的玉的,讓別人看到就嚇一跳,震到起說不出話來。你這張棋盤又是啥子木頭的嘛?”
  練意長淡淡一笑說:“楸木。”
  唐紹武“嘿”一聲,說:“我就曉得,這裏頭一定有說頭。老子用紅木,你用楸木,你不比我多點彎彎繞,你就不安逸。”
  練意長下個小飛,說:“我用楸木,沒有一點彎彎繞,是你們硬要比富。我不跟你們鬥富,安分守己,還是有你說的。”
  唐紹武跳一子說:“閑對楸枰傾一壺,年來覆盡楸枰譜。古人都用楸木,你不跟我鬥富,你跟古人比風雅。”
  練意長嘿嘿一笑,“拆三。”唐紹武在左上角投一子,對阿囡說:“小幺妹,我們下棋要下半天,你各人找點東西耍,莫幹望到起,無聊得很。”練意長也說:“阿囡,要點啥解解厭氣伐?我叫伊拉去拿。”
  阿囡聽這兩人說話,大部分聽不懂,也不耐煩去聽,確實無聊,見練意長這麽問,就說:“拿兩張紙頭來,我想畫畫。”練意長聽了不動聲色,拿起桌上一隻瓷製西洋牧羊女的搖鈴搖了搖,馬上進來一人,吩咐了兩句,那人一時去了,拿了畫架畫紙和炭筆進來,放在窗前明亮的地方,轉身又走了。腳步輕悄,動作又快,忽來忽去的,辦事極是利落。
  阿囡咬著下唇,心想你再有本事,抵得過向先生嗎?拿起炭筆,對著窗下高幾上一瓶玫瑰花畫了起來。畫了幾筆,又想練意長把這些東西都準備好了,是要留她在這裏長住了?心裏不爽,畫也畫得毛燥,看看不成樣子,扯下畫紙,定定神重新慢慢畫。
  唐紹武又下過幾手,低聲說:“羅家公子昨晚已經死了。”
  練意長一怔,手指間的白子啪一下掉在棋罐裏,偷偷看一眼阿囡,看她沒有注意這邊,才低聲問道:“怎麽回事?我就說你不會就為了看幺妹好不好看才來的。”
  唐紹武在他耳邊低語一番,把羅白棠聽了董三小姐的話怎樣生氣,怎樣動怒,怎樣摔倒在地頭破血流而死都說了一遍,看看畫得入神的阿囡說:“這下沒了後路,幺妹可以安心了。”
  練意長卻搖頭,歎口氣說:“更不好了。小白臉在,我還可以拿他來要挾,隻怕是小白臉死了,她的心也死了。”
  唐紹武說:“那就不讓她曉得就是了,帶到國外去,眼睛一花,心也花了,時間一長,啥子事都淡忘了。”
  練意長點頭說,“是這個道理,我去安排一下。還是去日本,那裏我熟,看得住她。”兩人再商議幾句,收了關,點了目,貼目後練意長勝了兩目,說笑兩句,唐紹武又跟阿囡南腔西調鬼扯一通,戴上帽子墨鏡,說:“幺妹,那我今天先走了哈,不要搞忘了,要請我喝喜酒哦。”
  阿囡恨恨看他一眼,練意長哼哼兩聲,說:“不送了,走好。”

他生已休
  練意長等唐紹武走了,收了棋具,拿了本書靠在沙發上看,看了一會兒,索性躺在了上頭,還把書蓋在臉上,像是睡起覺來。阿囡偷偷看他一眼,不知他是真睡還是假寐,又過一會兒,輕輕咳嗽一聲,見他沒動靜,躡手躡腳走到窗戶邊,朝下一看,心裏便是一涼。練意長的這處住宅,竟是在不知在幾層高的高樓上,下麵馬路上跑著的汽車小得一點點,她一隻手就可以遮沒。這麽高的樓,從窗口逃走是不可能的了,門口又守著兩個門神,就算練意長睡著或是離開,她也沒有辦法。
  難道真的要她死嗎?難道她除了做這個歲數大她整整一倍的人的小老婆,就沒有第二條路可走?她哇一聲哭出來,拿了炭筆在窗玻璃上一通亂塗,塗得黑乎乎一片,仍是不解恨,又往牆上貼著的煙草黃底子蝴蝶花紋的壁紙上畫去,一個圈圈一個圈圈地畫,一路連過去,把整間屋子四麵牆壁都畫了一串黑色圈圈,像是給一件花裙子穿了一條腰帶。阿囡看著自己的傑作,得意非凡,忍不住露出笑容。又想自己闖了這麽大禍,練意長醒來看見了,還不知要怎樣生氣。一想他生氣的樣子,心裏發虛,便朝沙發上瞥了一眼。這一看,臉都白了。那練意長不知什麽時候拿掉了臉上的書,正看著她搗蛋,那雙沒戴墨鏡的眼睛裏不知藏著些什麽心思,阿囡嚇得退了兩步,瞪著他等他發火。
  練意長卻隻是笑笑,拿起書來又接著看。阿囡被他的不在意惹惱了,看看手上都是炭黑,想也不想就跑過去抹在沙發靠背上,一下子沒擦幹淨,又往旁邊擦一把。淡綠底子的沙發布上馬上出現了幾條黑道道,抹完後帶著挑釁地看著練意長。練意長從書上抬起眼睛看她一眼,說:“去汰汰手,要吃夜飯了。”然後起身走到電話機旁,打起電話來,說的是和唐紹武一起說的那種話,阿囡尖著耳朵聽懂一句,什麽“來一趟”,還有什麽“也帶來”的,看他掛上電話,趕緊躲到衛生間去洗手去了。
  晚飯的菜送來,除了蝦子大烏參,黃酒蒸童子雞,生煸草頭,火腿豆瓣湯外,還有一盅紅棗燉薏米。練意長把甜點放在阿囡麵前,說:“吃掉,補血格。”語氣冷冰冰,一個多餘的字都沒有,阿囡不敢違抗,乖乖地把紅棗薏米湯喝了。
  外頭兩人進來把桌上的碗筷收拾了,練意長拿了一方硯台來,磨了墨,鋪上紙,寫起字來。寫的字龍飛鳳舞,阿囡在後頭踮起腳去看,一個字也不認識。她識字不久,正是對字有興趣的時候,見不識,隻好又回到沙發上坐下。沙發上扔著練意長下午看的那本書,一時好奇,揀起來看。封麵上有五個字,其中三個她認識,是“茶花女”。“茶花女”?是養茶花的女子?正要往下看,就聽練意長說:“阿囡,來幫我磨墨。”阿囡想要說不,但又怕他生氣,下午她弄髒了他的屋子和沙發,隻怕他的怒氣已經積攢到喉嚨口,稍不如意就要發作。一步一步挨到桌邊,拿起硯台裏墨錠來磨。羅白棠有時也畫水墨畫,磨墨她早就會了。
  兩人一個磨墨一個寫字,都是一言不發。這時聽見外間屋子有人說話,阿囡聽出是下午那個姓唐的,心想剛才練意長打電話說來一趟,叫他嗎,下午才來了,晚上在來,什麽意思?果然那人進來,可不就是唐紹武,練意長見了他,點點頭,說:“帶來了?”唐紹武說:“帶來了。”把手裏一個一尺來長的小紙卷放在桌上,兩人坐到沙發上去說話。
  阿囡停了手,放下墨錠,背對著兩人,用身子遮住了去拿起那個紙卷來看。練意長特地打電話叫唐紹武帶這個東西來,一定是什麽要緊的。她右手捏著紙卷的一角,左手展開,才打開一半,便發現拇指上的墨跡印在了紙上,忙放下了。卻是她在磨墨的時候,拇指和食指都沾上了墨汁。這麽要緊的東西沾了黑乎乎的墨,練意長怕是真的要動怒了。看兩人把頭湊在一處低語,忙轉到一邊去。
  練意長說完話,過去拿那個紙卷,打開就看見左手邊的墨跡,愣一愣,抬頭看阿囡,問她:“阿囡,儂弄上去格?”阿囡抱著衛生間的門框,咬著下嘴唇不出聲,卻點了點頭。心想我等歇就躲到裏廂去,讓伊急煞。練意長對著紙喘著粗氣,像是馬上就要發火,阿囡盯著他看,隻要他一有衝過來的意思,就馬上逃進去鎖上門。
  哪知練意長生了歇悶氣,忽然笑了,招來唐紹武把紙遞給他看,一邊用手指指著那塊墨,兩人耳語幾句,都笑了。練意長搖搖桌上的鈴,看守的兩個人進來,垂手站在一邊。唐紹武拿起桌上的毛筆在那張紙上寫了幾個字,把筆遞給那兩人,說:“寫你們兩個的名字,寫在這裏。”點點紙上的地方,那兩人拿筆寫了,把筆交給練意長。練意長待要落字,停一停,抬頭問:“阿囡,儂再講一篇,上頭的墨印是儂自己印上去的。”阿囡隱隱覺得有事不對,但也猜不出是什麽事,見他問,隻得“嗯”一聲。練意長哈哈一笑,說:“你們都聽見了,很好。”提筆一揮而就,放下筆,吹一吹墨汁。
  唐紹武拍拍他胸口,嘻嘻哈哈地說道:“恭喜恭喜,你硬是撞了橫運,這麽快就把事情擱平了,一點都不要你費手腳。今天晚上洞房春宵,我就不在這裏礙眼了。你們兩個,跟我出來。”向兩個看門的人抬抬下巴,三個人轉身出了房間。
  阿囡這話聽懂了,嚇得渾身打顫。練意長把那張紙拾起來給她看,指著上頭的字說:“儂學了幾個字?上頭格字認得伐?結婚證。就算儂不認得格三個字,後頭的雙喜字儂總該認得。主婚人,唐紹武。證婚人兩名,喏,就剛才兩人。我簽了名,儂撳了手印。是儂自己撳格,我沒逼儂。阿囡,儂已經是我老婆了。”因心情甚好,眼中也有了笑意。
  阿囡怒目而視,罵道:“儂想啊勿要想。”跑進衛生間去,拿起一隻漱口杯就往地上砸,撿起一片碎瓷抵在心口上,眼中冒火,說:“除非等我死脫。”練意長說:“當心劃傷手,自己弄清爽,勿要等我光火。”阿囡扔下瓷片,大哭失聲,邊哭邊說:“儂介大人,騙我一個小姑娘,儂好意思。人家勿歡喜儂,儂硬緊要纏牢,儂要麵孔伐?我勿弄清爽,要弄儂弄,讓儂去劃傷脫手,頂好是血通通流光。我勿要看到儂。”一甩手撲到沙發上,埋頭痛哭。
  練意長被她罵了一通,也不生氣,真的去把碎杯子打掃幹淨了。阿囡從臂彎裏看見那張要命的結婚證就放在桌上,心念一動,過去拿了,仍就伏在沙發上,在身子底下輕輕地把結婚證撕成四片,握在手裏,等練意長走出衛生間,跑進去往抽水馬桶裏一扔,按下衝水鈕,隻聽“嘩”一聲響,立時衝了個無影無蹤。練意長聽見衝水的聲音,覺出有異,跟進來沒看見什麽,再一看阿囡一臉的得色,問道:“儂衝格是啥?”
  阿囡開顏一笑,說:“結婚證。”指一指抽水馬桶說:“到黃浦江裏去了。”哭得粉紅的小臉上掛著亮晶晶的淚水,一笑露出一排小白牙,眼裏又是促狹又是開心,又說:“我讓儂白歡喜。”
  練意長先是氣得不輕,但看了她的臉,卻說:“那也未必。不過是一張紙,回頭我再去買個十張八張來,儂歡喜哪能攃就哪能攃。勿過今朝夜裏,儂是勿要想逃脫了。”
  六月的夜裏,天氣悶熱,空中有雷聲傳來。轟隆隆一聲又一聲,直打了半夜,才下起雨來。先頭因為熱,窗戶都開著,這時雨水被風打進房裏來,窗前的畫架上一張玫瑰花兒的炭筆畫被浸濕了,一條條黑色順著雨水往下滴,髒了整張白紙,連地板上都積了一小氹黑色的雨水。窗簾濕了水,沉沉地懸掛著,風都吹不動它。沒人想起要來關窗,任雨吹打了一夜。高幾上的那瓶玫瑰花沾滿了水,重重地耷拉下來,拉扯著花瓶一起摔在地上,跌得粉碎。這一個夜裏,窗前的這塊地板真是遭了大殃,又是雨水,又是花瓶裏的水,又是炭黑的水,全都洇在這一塊上。還好那柚木地板成年吸飽了蠟,水都浮在麵上,一兩場雨還不至於漚壞了木頭。這雨一下就下個不停,直下了兩天。
  阿囡藏了一包自來火,躲在窗簾底下劃,劃一根斷一根,劃兩根又熄掉,一包自來火用掉一半,才把窗簾燃起來。阿囡笑一笑,坐到沙發上去,托著下巴看。
  聞到燒焦的氣味,練意長從外頭房間搶進來,一眼就看見著了火的窗簾,衝過去一把扯下來,扔在地上用鞋踩滅,怒道:“好了伐?儂要作到幾辰光去?”阿囡回道:“作到死。”練意長說:“要死做啥勿跳樓?此地七層樓,儂跳下去馬上就好死脫。”阿囡說:“我要死也要拉牢儂一道死。”練意長說:“儂和我介要好?死也要死了一道?格麽就勿要死了,還是和我一道活著好。”阿囡說:“儂做夢。”練意長說:“再搭我煩,我辣辣交一記耳光打過來,打得儂七葷八素。”阿囡說:“儂敢打我,我要打回的,我打勿過儂,咬也要咬兩口。”
  練意長氣嘛被她氣煞,打嘛又舍不得,吵架還不是她的對手,想一想說:“穿件好衣裳,我帶儂出去。”阿囡說:“我勿要出去。”練意長說:“真的?”阿囡一想在外頭說不定有機會跑,便說:“好格,等我一歇。”換了一件徹骨裏新的麻紗旗袍,長度隻到膝蓋,喇叭袖,半寸高的小元寶領,粉藍底子印煙玫紅碎花,正是這個悶熱的季節穿的。這兩天練意長叫人送了好些新旗袍來,揀合身的顏色花樣都襯阿囡的留下,換下阿囡來的時候穿的學生式樣的小襖長裙。
  阿囡換了旗袍出來,練意長看了滿意地點點頭,著她換了皮鞋,拉了她出門,說:“儂乖點,勿要叫勿要吵。儂想想看,我會得帶儂出來,一定有道理格。儂最想見啥人?我格歇就帶儂去見伊。”阿囡一愣,跟著他走進電梯裏,說:“儂會得有介好良心?儂讓我見伊,是啥個意思?我現在還有啥個麵孔去見伊?我勿要去了。”低下頭,眼睛裏又是浮起一層水光。練意長說:“由不得你。”
  出了電梯,走到大樓外,有一輛黑色的汽車停在那裏,練意長把阿囡推進後座,說:“開車。”阿囡看前座坐著的正是那兩隻看門狗,知道要從這三人手裏逃走是不可能的。原來剛才他到外頭房間去,是去讓這兩人安排車子去了。阿囡不聲不響地坐著,真的不吵不鬧。心裏想等歇我見了棠哥哥說什麽?想來想去竟是想不出一句可說的,眼淚就啪嗒啪嗒往下掉,一滴滴打在交疊著放在膝上的手上。
  練意長從天青色的長衫口袋裏摸出手帕扔給她,說:“就會得哭。”阿囡先把手上的眼淚吸去,又印一印臉,低聲問:“大少爺,儂帶我去見伊是啥格意思?見子伊我講啥?”練意長說:“讓儂死心。過兩天我就帶儂到日本去,儂勿要再想伊了,好好交搭我過日腳,我勿會得虧待儂格。”阿囡把手帕捂在臉上說:“儂人太壞了,我心裏廂想啥也要管。也好,見伊一麵,我就好去死了,格種日腳我勿要過。我要勿是想著伊,格天子我就從樓上跳下去了。”練意長說:“勿是講要拉牢我一道死?”
  阿囡聽了這話,放聲大哭,說:“儂就會得欺負我,我前世裏做孽,碰著儂。”練意長不理她,任她去哭個夠。
  汽車開了一會兒,停在一座小教堂前。阿囡教堂是認得的,葉榭鎮上也有教堂,她隻是奇怪為什麽是來教堂,而不是醫院。難道棠哥哥這麽快就好了?不可能啊,斷了兩根脅骨,醫生說過要好幾個月才能長好的。練意長拿過她手上的手帕,拉著她下車,從一道小鐵門裏進去,走過樹叢矮籬,停在教堂的一扇側門邊。練意長說:“隻許看,不許喊。”推著她上前兩步,自己緊貼在她身後,一手用手帕按在她嘴上,一手圈在她腰間,讓她沒處躲沒處逃。
  阿囡也不想逃,她隻一心想見羅白棠,但練意長這樣攔著她,是不想讓她靠近了,那她怎麽和棠哥哥說得上話呢。睜大眼睛往裏看,裏頭的長椅上密密站了好些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一色的黑衣。再看講經壇前,放著一具棺木,開著棺蓋。從她這個角度,隻能看見一點點襯著白色絲綢的棺裏,看不見裏頭是誰。有個神父穿一件長黑袍子在嘰哩咕嚕說些什麽,她也聽不懂,隻是想,這是在做一個人的葬禮嗎?練意長帶她來看一個葬禮是什麽意思?難道棠哥哥也在裏麵?再仔細看一看下頭的人,找了一圈,沒有看到羅白棠,卻看到好些羅白棠的同學朋友。再看最前頭站著的,不是羅白萍和陳蹇生嗎?還有一對中年男女也在。
  阿囡沒來由心裏一慌,抬頭轉臉看一眼身後的練意長。練意長稍稍彎腰在她耳邊輕聲說:“沒錯,是蘿卜湯的葬禮。上頭那兩人是他的父母,下頭坐著的,還有董家老太婆,董家三小姐。還有許多其他的親戚。阿囡,蘿卜湯死了。”阿囡心中像是忽然被什麽東西掏了一個大洞,血汩汩地往外噴。又像背脊骨一節節都散落開來,一骨碌一骨碌滾了一地,身子軟綿綿地站也站不住。練意長架起她,說:“看仔細了,勿要講我騙儂。”又說:“看。”卻見來賓在與死者告別,圍著棺木走一圈,又與羅白萍和羅先生羅夫人致哀。羅白萍圍著一方鏤空黑披巾,蓋著腹部,靠在陳蹇生的臂膀上,一一和來賓點頭。等到董三小姐過去,羅白萍舉手就是一巴掌打在她臉上,打得董三小姐轉過臉去,一時回不過來。旁邊有一個年輕女子忙扶著她走開,容貌和董三小姐很像,估計是董家二小姐,阿囡和姊夫當日為了她的婚禮,忙了好些時候。
  阿囡發著抖。她不用看棺裏是誰,就看這一幕,也猜得出是誰了。隻是為什麽羅白萍要打董三小姐呢?她們不是頂要好嗎?練意長說:“是勿是也想進去挨羅白萍一記耳光?”阿囡不理他的冷嘲熱諷,隻是覺得痛。痛得她全身抽蓄,抽得全身的水都從眼中湧出,卻怎麽也燒不滅心頭的火。
  她轉頭瞪著練意長,眼中的火與水燒作一團,燒得她雙眼發紅。練意長也瞪著她,清晰地說:“搞清爽,勿是我。是董三小姐,想曉得是哪能回事體?儂還想再看伐?不看了就回到車子裏廂去,我會得講撥儂聽格。”摟了她回到汽車裏,用手帕在她臉上一通亂揩,擦得她皮膚生痛,卻也不叫一聲。
  練意長說:“我帶儂走格辰光,伊人好伐?會得講閑話了伐?會得吃茶了伐?伊用了儂300cc的血,活過來了伐?醫生講肋旁骨斷脫會得長好伐?我對伊夠客氣了伐?”阿囡仍是盯著他,不說話。練意長冷笑道:“是董三小姐等伊醒了,講撥伊聽,講儂被我帶了跑了,伊一聽就急了,一記頭摔在地上,死脫了。儂看到伊格阿姐是哪能打董三小姐了伐?儂覺得伊會得饒脫儂?儂一去,勿是一記耳光,三記耳光也勿曉得放得過儂。阿囡,伊人也死脫了,儂就勿要再尋死尋活了,定定心做我老婆。本來我是勿想講撥儂聽格,勿過看到儂為了伊介難過,想勿落,還是讓儂曉得的好。”
  阿囡止住哭泣,咬牙切齒地恨道:“還講跟儂勿搭界?勿是儂,伊會得受傷?肋旁骨會得斷脫?勿是儂捉了我去,伊會得起急?會得摔死?還講勿是儂?本來我跟伊在一道老開心格,儂硬緊要來軋一腳,儂害死伊,又來害我。我勿會放過儂。”握起拳頭去打練意長,練意長一手把她兩隻手腕捏在一處,冷冷地說:“儂勿看看儂對手是啥人?”
  阿囡啐他一臉唾沫,眼中凶光閃爍,道:“今朝我打勿過儂,隻要有機會,我一定會得殺脫儂。”

男兒意氣
  羅白棠的死,讓阿囡走了真氣,被練意長帶回家去,就躺倒了再起不來。練意長扶她坐起來,喂她吃當歸燉的雞湯,阿囡張了張嘴,卻說:“儂來地上尋一尋,我的算盤珠子是勿是滾了一地?儂幫我揀起來,撳回背壁上去。”練意長放下碗,摸著她的背脊上的一節節骨頭,從後頸窩一直數到腰下,說:“都在,一粒勿少。”低笑一聲說:“阿囡,儂勿曉得,儂講閑話頂有勁,花得來人邪氣開心。”
  阿囡根本沒聽他在說什麽,自說自話道:“背脊骨散了,肋旁骨斷了,迭顆心露了外頭痛煞了,人就死脫了。”閉上眼睛,人就慢慢往下滑,練意長怎麽也拉不起來,真的像脊錐骨沒了一樣,氣得練意長冷笑說:“好,儂就隑了床上好了,還省得我看牢儂,生怕儂跑脫,講不定又要燒房子。儂就一路睏下去,在船上也睏,睏到日本去,天下太平。到日本去的船票我已經買好了,過兩天就走。”嚐嚐雞湯不燙了,捏住她鼻子,迫使她張開嘴來,強行喂了半碗下去,說:“想死,有得介便當?”
  阿囡睜眼看一眼窗戶外頭灰色的天空,說:“落雨天,兆豐公園不好去了。我老想聽聽籠子裏的鳥唱歌。”大籠子裏的鳥兒唱得真好聽,裏頭搭著樹枝,好讓鳥兒停棲。白色的芙蓉鳥像玉一樣光潔,芙蓉鳥的名字跟花一個樣。跟花一個名字的還有杜鵑鳥,頸背上覆著綠色的羽毛。顏色鮮豔的莫過嬌鳳,唱得好聽還要數是畫眉。棠哥哥曾說過看一隻畫眉好不好,有一首歌兒可以照著看,“嘴如釘、眉如線、身似葫蘆、尾似箭;頂毛薄、眼水透、腿如牛筋能打鬥”。鳥兒唱得真好聽,在那裏聽一下午都不覺得厭。動物園裏還有一頭熊,用麵包引它,它會像人一樣站起來討東西吃,站得筆咚四直,棕色的毛皮油光水滑,動一動,像緞子一樣發著光。棠哥哥放學了嗎?放學了一起去兆豐公園吧。
  兆豐公園有音樂會,有時是“洋琴鬼”,有時是附近學堂的學生。女學生都穿著白色短襖,黑色長裙,剪著齊耳的短發,真好看。男學生也不差,白衣白褲,笑容像太陽光曬在身上,人人都有一口潔白的牙齒。一片白衣,像雪一樣。棠哥哥曾經念過一首詩,叫什麽“滿座衣冠似雪,算未抵人間離別”,當時聽他念了一遍,就記住了這兩句,棠哥哥還誇阿囡說記性好。阿囡卻說這麽好記,怎麽會記不住?“衣冠似雪”,像大出殯。鄉下出殯才穿白,城裏一身黑,那天在教堂,人人都是一身黑。那天是誰的葬禮?
  “棠哥哥。”阿囡開口叫一聲, 有人應道:“阿囡。”原來棠哥哥還在,阿囡往有聲音的地方靠了靠。阿囡說:“棠哥哥,向大哥在林子裏練拳,他說有事可以去找他。他是我大哥,他說一定會得幫我。棠哥哥儂不要嚇,我去叫他。”有人應道:“不用去叫,向大哥已經來了。苑家妹子,睜開眼睛看看,我就是你向大哥。”
  阿囡睜開眼睛,眼前正是瘦瘦黑黑,圓眼長臉的向大哥。阿囡見了向愷然,真氣也有了,力道也有了,一下子坐起來,伸手去抓他。這猛地一下子起急了,眼前一花,又倒下去了,倒在一個溫熱的身子上。她想後頭靠著的是棠哥哥,他的脅旁骨斷了,這一下又要痛了,忙說:“棠哥哥,沒撞著伐?”不見聽到回答,難道是撞得悶脫了?轉頭回去看,哪裏是羅白棠,有的隻是練意長。阿囡說:“儂格開皮尺店的,儂放開我。儂也就會得欺負我,向大哥來了,儂打得過伊伐?”轉頭說:“向大哥,帶我走,我不要看到他。”
  向愷然點頭說:“妹子放心,我就是來帶你走的。我一看到報紙上羅兄弟的訃告,就想你會不好過,想羅家會不會把賬算到你頭上。你要是在羅家人手裏吃了苦,我就把你帶回你父母那裏去。如果他們看在羅兄弟的麵子上對你好,那就不用我管閑事了。哪知一打聽,才知道你被人劫持了。羅家的女婿動用所有關係來找這個人,都沒找到。中國地段上的警察廳、租界地麵上的巡捕房、還有地痞流氓包打聽,硬是找不到這個人藏在哪裏。羅家還請了本家的老人出麵去找黃老板,但黃老板卻說爭風吃醋的花花事,他沒工夫理。羅家在明麵上找,找不出個結果。”說到這裏,停了一停,對練意長說:“先生好本事,名頭不響,手段卻好,讓所有人一通好找。本來這事跟我無關,但苑家妹子是我小妹子,我既然答應了要幫她,我就一定會幫到底。那天在兆豐公園沒把你打死,是我失策了。你害得人家一對小情侶生離死別,做得太絕,讓我看不過眼了。”
  練意長那天在兆豐公園挨了他一腳踢,身上的烏青塊到這兩天才消,而手下四個人全被他打得手斷腳斷躺在了床上。外頭兩個人是問唐紹武借的,身手極是利落,卻被他尋上門來,打得趴在地上。自己在內室陪著阿囡,正好堵個嚴嚴實實。練意長知道這個人厲害,自己不是他的對手,卻也不慌,反而若無其事地問道:“既是這樣,你又怎麽找到這裏來的。”
  向愷然說:“他們在明處,我就在暗處。你一定會帶苑家妹子去教堂看葬禮,你不會錯過這樣的機會。你為了讓她死心塌地跟你,怎麽會不利用這個事情?羅兄弟死了,她一個小女孩無依無靠,還不是由得你擺布。我藏在樹叢中,看見你挾持了苑家妹子在教堂旁邊偷看羅兄弟的葬禮。你的汽車一走,我就跟上來了。姓練的,你做事不地道,欺負孤身弱女子,不是男子漢的行為。羅兄弟因你而死,你怎麽也脫不了幹係。”
  練意長說:“你是做什麽的?聽上去也不像是正經做事的人。一口抱打不平的意思,你是哪個幫的?黃老板都不發話,你來出頭,除了仗著身手不錯,還有什麽路數?說出來,橋歸橋,路歸路,要怎麽過招,隨便你,我隻是怕傷了什麽人的臉麵。”
  向愷然說:“我不是任何幫任何派,跟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都沒關係。我就單單憑著苑家妹子衝我叫一聲大哥的情分,也要救她。”
  練意長冷笑一聲說:“原來是個自命的俠士。不過你動手之前,先要弄清楚,這個女人是我什麽人。”
  向愷然問:“什麽人?”
  練意長說:“她是我老婆,跟小白臉跑了,我打死個小白臉還不是正該打得。”
  阿囡插口說:“向大哥,別聽他的,我才不是他小老婆。你讓他拿出結婚證來,拿不出來,我就不是。”
  練意長聽了一笑,說:“阿囡,原來你的如意算盤是這麽打的?結婚證有個鬼用,我拿結婚證出來,本來是想給你個名份。你一個小姑娘,不明不白跟著個吃家裏飯用父母錢的小白臉,他家裏還不要你。我是一片好心,看你可憐,你卻不識好人心。”
  阿囡聽他口口聲聲說羅白棠是小白臉,把他說得倒成了壞人,胸中氣苦,哭著說:“大少爺,你對我好,我曉得。可我和棠哥哥我們是自己願意的呀,你硬是看勿落去,害死了他,我不恨你,又恨啥人去?向大哥,你別睬他,他一套一套,講得花好稻好,那是他一廂情願。棠哥哥如今死了,我要你賠命。向大哥,你別動手,動了手要惹官非的。你讓我來殺他,殺了他我去填命,我去見羅先生羅太太,羅大小姐陳太太,就講我對不起他們,他們要怎麽怨我我都認。”
  向愷然說:“聽見了?我妹子說跟你沒關係。苑家妹子,這事你別管,你也最好不要見羅家的人。你一個小姑娘,見了他們,能有什麽好處?我先把他打個半死,然後扔到羅家門口去,讓他們去考慮是報官還是報警。隻怕羅家的人見了他,會再讓狗來再撕去他半條命。姓練的,你放開我妹子,我們兩人來練練。”
  練意長還真的放下阿囡,起身站好,說:“還未知是誰勝誰敗。你以為你身手好,能打得過一些小嘍羅,就是天下無敵?須知我練某人在日本也是學過劍道的,那天不過是一時疏忽,才被你踢了一腳。我們到外頭房間去打,別在這裏,一不小心傷著了她。”
  向愷然說聲好,兩人到外頭房間去了。阿囡在裏頭急得要死,就聽見拳頭打在肉上的聲音,還有利刃劈空的聲音,七哩咣啷東西落在地上的聲音。阿囡慢慢從床上下來,扶著牆壁走到門邊,看見練意長手持一柄明晃晃的長刀,向愷然卻是空手,兩人對麵而立,而房間裏已經是亂成一片。中間的桌子早被掀翻,桌上的東西在腳下被踩得粉碎。那兩個看門的人靠牆躺在地上,一人頭上有血,一人捂著胸口咳嗽,看來是先前想要攔住硬闖進來的向愷然,而吃了他幾下拳腳。
  練意長看到阿囡扶著門框站著,臉白得像紙,便說:“阿囡,儂勿要起來,回去躺好,當心有物什飛過來打著儂。”向愷然也回頭說:“妹子,到裏頭去。”阿囡搖搖頭,挨著門框坐在地板上。練意長說:“等一下。”放下刀走到阿囡麵前,蹲下身直視著她說:“阿囡,儂有嘸沒一點點擔心我?我對儂好伐?”
  阿囡點點頭,含淚眼淚輕聲說:“好。可是我歡喜的是人家,勿是儂。儂對我再好,都是害我。棠哥哥因我死了,我勿去陪伊,講勿過去的。”
  練意長點頭說:“格麽儂應該去尋董三小姐,伊也有份格。羅白萍都打了伊一記耳光,儂就勿想打伊兩記?阿囡,格世上的人,有一個算一個,一個也勿要放過。羅白棠死了,董三小姐過幾年還是會得嫁人的。儂要是也死脫,勿是放過了伊?阿囡,你肯講我對儂好,我就滿意了。”抱起她放回床上,說:“阿囡,儂迭個大哥結棍,我勿是伊的對手。儂要是願意跟我,我去搭伊講,讓伊放過阿拉,阿拉去日本。儂要還是勿願意,格麽有伊看牢儂,我也放心了。”
  阿囡淚眼淒婉地說:“大少爺,儂害死棠哥哥,我勿會得放過儂。儂越是對我好,我越是恨我自己。是阿囡勿好,讓儂歡喜。儂歡喜我,我勿肯,儂打我好了,做啥要去打人家呢?打壞脫人家,是要賠命的呀。”
  練意長說:“我哪能會舍得打儂?我歡喜還歡喜勿過來呢。”抱住阿囡親了親,放開手,離開房間時關上門,又在門上加了鎖,說:“阿囡,儂來裏廂勿要出來,啥人贏了,啥人帶儂走。”揀起刀,對向愷然說:“再來過。”向愷然點點頭,轉眼兩人又鬥在了一起。
  練意長學的是日本劍道,手上又握著一把日式鋼刀,本來頗占上風。但向愷然曾兩渡日本,對日係劍道劈砍斫削等手法爛熟於心,又兼學過柔道,隻這一點,就比練意長高出許多。何況他又是研習太極拳的大家,師從王誌群和陳微明。而王陳兩人的師父又是楊澄甫和吳鑒泉,這兩個都是楊露禪的再傳弟子,因此他的太極拳是陳家溝陳長興的嫡傳。幾招之後,向愷然欺到練意長的身前,練意長手裏的長刀到了外圍,回撤難顧,被向愷然一擠一崩,長刀落地,胸前門戶大開,向愷然輕輕一掌擊在他丹田,練意長頓覺腹內翻江倒海一般,氣血翻湧,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向愷然收手罷鬥,說:“是去羅家還是去警察廳?”練意長搖搖頭,吐出一口氣說:“哪裏也不去。你厲害,我甘拜下風,不過你也不要欺人太甚。我是為了我心愛的女人,怎麽做都不過分。你也是男子漢大丈夫,想必不難理解我的心情。她不願跟我,你帶她走吧。要是有一天她說願意了,你可送她回來?”向愷然怒道:“那我先一巴掌打死她。”練意長微微一笑,向愷然歎道:“意氣,意氣。果然世上唯有這‘氣’字讓人勘不破。”練意長說:“還有一個‘情’字。”說著一笑,口中又湧出血沫來。
  兩人在激鬥之後,居然談論起情義意氣來,倒也奇怪。正奇怪著,大門一響,有人開門進來,見了這個場景,先是一驚,忙警覺地左右一看,在門後掩好,問道:“大哥,啥子人來砸了場子?老三老四呢?這兩個沒得用的雞娃兒,啷個遭別個暗算了嘛?”看見地上的練意長一嘴一身的血,又問:“大哥,還是不是活的?”
  練意長點點頭,低聲說道:“紹武,來得正好,幫把手,帶我走。”向愷然說:“不行,你走了,羅家會不會放過苑家妹子?”練意長說:“有紹武在,他們不敢的。”
  向愷然把這個年青人一看,叫一聲“唐二娃”,唐紹武一聽,馬上答應一聲“在”,再一看麵前這個人,也不管一地的碎片紮膝蓋,上前跪倒就叫:“師叔。”向愷然森然說:“你個化生子,有點勢力不學你伢做大事,幫人欺男霸女來噠?”唐紹武不明所以,問:“啥子事把你老人家驚動了?好多年都沒聽說師叔在哪裏,啷個突然在這裏冒出來了?師叔要顯功夫,不用專門找我大哥嘛,是想把我引出來?不對呀,你又不曉得他和我的關係。”向愷然說:“原來他就是靠噠了你地的關係才敢做打死人的事?”唐紹武還是摸不著頭腦,說:“到底啷個回事嘛。”
  練意長說:“原來他就是你師叔,怪不得這麽了得。紹武,阿囡認了你師叔做大哥,你師叔上來為她出氣來了。”唐紹武張大嘴說:“那個小幺妹,比我小一半,不但是我小嫂子,還是我長輩?老子硬是倒黴。”看一眼向愷然,忙說:“不是不是,不敢不敢。”腦子裏飛快地把事情過了一遍,才說:“師叔,你放過我大哥,他已經被你打成這個樣子,不去醫院怕是活不長的。”
  向愷然說:“我手下有數,死不了。”唐紹武說:“當然當然。師叔,你要為幺妹出氣,現在氣也出了,抬抬手讓他過去。我保證他不再來糾纏幺妹,我送他去日本治病,離上海遠遠的。師叔,他是我大哥,當年在日本讀書,我被日本浪人欺負,要不是他幫我,我就回不來了。他為了我,眼睛都差點瞎了一隻。師叔,幺妹是你小妹,大哥是我大哥,大家一家人,不要傷了和氣。再說,他也沒有欺負幺妹,他是正兒八經要結婚的,我幫他買的結婚證,我還給他做了主婚人。他們現在是正正經經的一對小夫妻,師叔你何必管別個家務事。”
  向愷然大怒,說:“這是逼婚,和強盜有麽子兩樣。”唐紹武卻無所謂地說:“你以為羅家公子是好人?他把幺妹從鄉頭騙出來,又不和她結婚,家頭又不同意,把幺妹懸起,又算啥子呃?一個小白臉,打了就打了。我看大哥做得比小白臉巴適多了。”向愷然說:“那是不是要問人家妹子願不願意咧?”唐紹武被問得說不出話來,過一會兒才說:“那師叔你要啷個辦嘛?”向愷然想想那羅家公子的死,練意長確實隻能負一半的責任,又是沾親帶故,何況這個人也算得上是個癡情種子,苑家妹子跟人私奔,也是做錯了事在先。搖搖頭說:“羅家那邊還在找苑家妹子,他走了,妹子要吃虧。我又隻是個寫字賣文的,怕是保護不了妹子安全。”
  唐紹武大喜,說:“這個好辦,我去找羅家,讓他們不再追究。不然,我讓兄弟夥把他羅家燒了,還做得天衣無縫,讓他們死都不曉得是啷個死的。”向愷然拉下臉說:“又胡講。”唐紹武卻說:“師叔,你的臉本來就長,再一拉,有馬臉那麽長了。”說了就笑。向愷然拿他沒辦法,隻好說:“那就看你這件事辦得好不好。”唐紹武馬上答應了。
  這邊的事解決了,向愷然去開裏頭房間的門。裏頭阿囡坐在床上發愣,向愷然看她瘦小單薄的身子,跟個孩子沒什麽兩樣,卻已經遭遇過了這麽大的變故,這下半輩子,還不知怎麽過下去。歎口氣,看見一邊沙發上有些花花綠綠的絲的布的,估計是她的衣服,一把抱起來,用張桌布包了,打個結,對阿囡說:“妹子,我們走。”
  阿囡點點頭,下床穿了鞋子,跟在向愷然身後到了外頭,一眼便看見練意長半倚半靠在唐紹武身上,半截身子都是血,嚇得阿囡打個哆嗦。練意長看她出來,眼睛就沒離開過她,見她害怕,說道:“阿囡,我嘸沒啥。我打勿過儂大哥,儂跟伊去吧。我要到日本去養傷,格船票勿好浪費脫,儂有一嗆勿會得看到我。儂現在一家頭,自己當心。實在勿來事,就回鄉下頭去。倷爺娘講儂到娘舅屋裏去了,儂回去勿要緊格。”阿囡點點頭,說:“曉得了。”
  唐紹武看了阿囡嚇一跳,說:“小幺妹,小嫂子,啷個弄起的,樣兒都縮水了。”阿囡看他一眼,淒然一笑,從他身邊走過。
  練意長看著不好,那雙眼睛裏一點光彩都沒有,那當初吸引他的俏皮、狡黠、活潑、靈性,還有從皮膚底下透出的珠光寶氣一樣的瑩潤,那像玉像瓷像清碧的嘉陵江一樣的女兒水膚,都不見了。就跟唐紹武說的,整個模樣都縮水了。阿囡本來是水做的,這一縮水,臉上隻剩兩個大眼睛,大得像死人骷髏。這幾天,怕是把她一身的水都從眼裏流光了吧。擔心她萌了死誌,便說:“阿囡,勿要放過董三小姐,伊過了勿好就算了,伊要是過得開心風光,儂就去作伊,像作我一樣作煞伊。”

相思成灰
  向愷然帶了阿囡離開,剛走進電梯間,阿囡就靠著板壁暈了過去,向愷然隻好把她架在肩膀上,到樓下後上了一早等在那裏的一輛出租汽車,讓司機開到愚園路去,在離西園大廈還有一段路的地方,讓司機停了車,付了車錢後搖醒阿囡,扶著她下車,等出租汽車開走後,才往西園大廈走去。
  避過大樓司閽,上了三樓,用鑰匙打開了門,攙著阿囡進去,先把她安頓在沙發上,再倒杯水給她喝。阿囡喝了水,緩過氣來,看著熟悉的房間,笑了一笑,輕聲說:“向大哥,你真好,知道這是我最喜歡的地方,就送我到這裏來了。”
  向愷然說:“我送你來這裏,不是因為你喜歡這個地方,而是隻有這個地方最安全。羅家的人正滿世界找你,你藏在哪裏都會被他們找到。旅社飯店就不要說了,那是他們第一個要找的。隻有這裏,他們才不會想到。羅兄弟死了,羅家的仆人也被叫回去了,這裏現在是一處空屋子,一段時間內他們想不起處理這處房產的。你先在這裏住一陣,等養好身體,事情也冷了,我們再做道理。”那次在兆豐公園,向愷然練繩鏢,飛石無意中打了阿囡,他送她回來,這裏他是來過的。想起要讓苑家妹子有個安身的地方,此處是再好不過的了。他從窗戶翻進屋內,找到鑰匙,跟蹤到了練意長的住處,接了阿囡來。
  阿囡說:“向大哥,你想得真周到。不過羅家人找我做什麽呢?他們要見我,我去就是了。”向愷然說:“妹子,你聽我的,別去見他們。大哥比你多活了二十多年,見的聽的都比你多,我說什麽,你聽著,照著去做,千萬別自作主張,明白嗎?”阿囡說:“大哥,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可棠哥哥死了,是我害死他的,我怎麽能獨活呢?”向愷然說:“妹子,你現在鑽在牛角尖裏出不來,隻想一死,好讓自己心安。可是我要告訴你,這事和你沒關係。”阿囡疑惑地說:“沒關係?可……”
  向愷然在她麵前坐下,握著她的手說:“我說沒關係,就是沒關係。你是一個小姑娘,以前一直在鄉下,不明白外頭的世界是怎樣的,你隻知道喜歡上羅兄弟,就想跟他在一起。羅兄弟卻是大人了,他讀過書,上著大學,知道得比你多。他私自帶你出來,是不對的,他應該為你和他自己負責,所有的後果他應該承擔。反倒是你,白白受了委屈。不是你對不起他,是他對不起你。你用不著為他的死自責,因此也用不著去受他家人的責難。”
  阿囡聽著很對,可是棠哥哥死了呀,他死了,她怎麽能活著呢?
  向愷然知道她轉不過心思來,便又接著說:“你想為他去死,那是你們的情分。但是你就算死了,羅兄弟也不會活,羅家也不會把你們合葬,你死了也白死。但你的父母呢?他們養你一場,是為了讓你這麽不明不白地去死嗎?你先前已經讓他們難過了,還要讓他們傷心一輩子?”
  阿囡聽他說起父母,幹了許久的眼睛又充滿了淚水。
  向愷然指著旁邊一摞書,說:“這些都是我寫的故事吧?羅兄弟找來給你看的?他是不是很想知道後來怎麽樣?”阿囡點點頭,不知道他說這個是什麽意思,向愷然說:“我為了你的事,已經好幾天沒寫了,報紙上天天開天窗,讀者寫信把報社和我罵得半死,你說我怎麽辦?”阿囡說:“回去寫,棠哥哥就想知道後來的事。”向愷然說:“可是你一心想死,我又不想讓你死,隻好看住你,什麽時候寫呢?”
  阿囡嗚嗚地哭了出來,說:“向大哥,我知道了,你是想讓我活下去。我答應你,我不去尋死,你回去寫故事吧,有那麽多人都等著看呢。”
  向愷然說:“這樣就好。我不能在這裏多呆,這樣,我去把你的朋友陳太太請來,讓她來照顧你。”過去敲了陳家的門,讓傭人請了盛織裏過來,盛織裏一看阿囡,抱住就說:“阿妹,哪能弄到格副樣子了?才幾天沒見,瘦得人都小了一殼。羅家的事我聽講了,儂為了伊格能傷心,伊心裏有數格,伊來天上看得見格。你好好交活下來,伊去啊去得放心。伊要是曉得儂為了伊吃勿落睏勿著,伊一擔心,來另一個世界也不太平,格勿是讓伊難過嗎?”一席話說得向愷然放心,知道有這麽一個人在,妹子會渡過這一關的。交待了盛織裏幾句,讓她多費些心,說過兩天再來,才告辭了。
  盛織裏把阿囡扶上床躺了,替她換了衣服,用熱水擦了身,又把自己家裏傭人叫來打掃了房間,煮了百合糯米粥喂她吃了,讓傭人留下陪著,自己才回對過家裏休息。
  向愷然的算計果然沒有錯,阿囡在西園三樓住了十來天,羅家沒有一個人來過。盛織裏每天一早就過來陪阿囡,講閑話,聽無線電,聽百代唱片上的歌曲,聽紹興戲。盛織裏本來一個人閑得無聊,有阿囡讓她照顧,陪她說話,這下有事做了,也忙得興興頭頭的,每天和傭人商議煮什麽粥才補人養身。這期間向愷然也來過幾趟,見阿囡一天比一天好,大感欣慰,要留些鈔票給阿囡日常用度。
  盛織裏攔住說:“勿要格,伊好吃多少?一天兩碗粥,養隻鳥養隻貓還用了比伊多呢。”阿囡已經能起身坐立了,聽兩人說起每天花銷來,才想起這些時候都是盛阿姊在照顧,便從畫架上的一個畫軸卷裏拿出一疊鈔票來,交給盛織裏說:“阿姊,鈔票我有,當辰光棠哥哥還在的時候,就放了交關鈔票撥我,要我收好,勿要撥傭人曉得。伊拉走了,屋裏其它地方格鈔票也沒了,就我囥起來格伊拉勿曉得,沒搜得去。格些日腳一直用儂格,勿好意思,儂拿點去好伐?”
  盛織裏說:“阿妹,非是我勿要,將來儂用鈔票格辰光有的是,儂就格一點點,留好慢慢交用。儂勿要搭我客氣,儂吃兩把米,還吃不窮我的。”向愷然也說:“陳太太一番好意,妹子就不要推辭了。不過也不好一直吃用陳太太的,明天我帶二十斤米來,雖然不值什麽,不過是讓大家心裏都好過。你是我妹子,就不要和大哥計較了。”阿囡這才不說什麽了。
  如此又過了一月有餘,到八月底,天氣漸涼,夏天將過,阿囡身子大好了,隻是精神上還差些。每天關在屋子裏看書習字畫畫,陪盛織裏解悶。這天恰在陳家陪她看旗袍樣子,盛織裏說天氣馬上要轉涼了,做幾身秋天的旗袍,買了布來,叫了裁縫上來量尺寸,一邊問阿囡說:“阿妹,我替儂做兩件好伐?儂衣裳都是熱天的,一冷了儂穿啥?”
  阿囡微微笑一下說:“儂穿了勿要格舊衣裳,撥我兩件就是了。”這些日子過下來,阿囡慢慢有說有笑了,隻是人前強言歡笑,背後仍然獨自傷心。盛織裏說:“我也曉得儂勿要收人家的麽什,勿過天氣冷了,儂沒衣裳穿也是真的。格能好了,格段料作撥儂做,做好了儂撥我兩鈿,好伐?”阿囡不想推開她一番好意,隻好答應了,站起來讓裁縫量身。
  這時傭人進來說先生來了,一個中年男人走了進來,阿囡正平舉了手臂讓裁縫量,看見陳先生先向自己問好,隻得微笑點頭回禮,等幾處該量的都量了,忙忙地和盛織裏告辭,盛織裏不便留她,說了明朝會,陳先生也笑著道別。
  阿囡回到自己屋裏去,東摸摸西站站,靠著窗戶望了天空發了陣子呆,流了陣眼淚,淘米點火煮粥,守著鍋慢慢搗著米湯汁,看著米粒漲大,變稠,清水熬成了一鍋粥,關了火,盛一碗出來,吹吹涼,拿出一碟醬瓜來過粥,吃完了洗了碗,抹幹手,收拾好廚房,再看看窗外,那天還是藍的,西邊的天空上雲霞燦爛,像油畫一樣的色彩濃烈。阿囡想,不是黃昏易過嗎?怎麽過來過去過不完呢?
  天終於還是黑了,一天又過去了。阿囡也不開燈,隻是打開無線電來,調了調,聽見一個女聲在唱歌,唱的是《玫瑰三願》。這歌她會唱,不免停下來聽。這首歌唱完,電台裏的人說,下麵請李麗華小姐再演唱一首《叫我如何不想她》。阿囡聽了,想這個女子的名字怎麽聽著怪熟悉的,再一想,哦,李麗華。不過這個唱歌的李麗華小姐,會不會就是那個在中西女塾念書的小姐呢。聽聲音卻聽不大出來,不知怎麽聲音到了電台裏,就有些變了。
  阿囡坐下來,聽那個李麗華小姐唱:“天上飄著些微雲,地上吹著些微風。啊,微風吹動了我頭發,教我如何不想她?月光戀愛著海洋,海洋戀愛著月光。啊,這般蜜也似的銀夜,教我如何不想她?”阿囡坐在黑暗的房間裏,流著淚把這首歌聽完。
  “水麵落花慢慢流,水底魚兒慢慢遊。啊,燕子你說些什麽話?教我如何不想她?枯樹在冷風裏搖,野火在暮色中燒。西天還有些兒殘霞,教我如何不想她。”
  阿囡聽了一遍,跟著哼唱:“微風吹動了我頭發,教我如何不想他?”
  棠哥哥,你去了有兩個月了,阿囡沒有一天不想你。天上有雲也想,地上有風也想,天上有月亮也想,天上沒月亮還是想。怎麽這首歌就寫得那麽好,它寫的不就是阿囡嗎?
  阿囡兩天裏守著無線電,不停地調著,等有這首歌,就停下來聽,一個字一個字記住,寫下來。調子也記住了,一個人就在空曠的屋子裏唱:“啊,這般蜜也似的銀夜,教我如何不想他?”
  過了幾天,盛織裏過來,手裏捧著一疊新衣服,見了阿囡神色尷尬,放下衣服,囁嚅了半晌,才說:“阿妹,格些是照儂格尺寸做格旗袍,花的素的都有,衣料都是頂好的,儂看了歡喜,就留下來,勿歡喜,另外再做過。”
  阿囡吃了一驚,說:“阿姊,哪能有得介許多?格勿來事格。介許多衣裳要多少鈔票?我全部撥儂也不夠。阿姊儂拿回去,我又勿出去,要介許多衣裳有啥用?有個一件兩件,凍勿死就是了。”
  盛織裏按了按她的手,吞吞吐吐地說:“阿妹,我曉得儂還想著羅公子,勿過羅公子已經不在了,儂一家頭住了羅家的房子裏也不是長遠格事體,儂搬了我格嗒去好伐?”阿囡說:“哪有格種事體?已經老麻煩阿姊了。我一家頭蠻好。勿過儂講了對格,我也勿好一直住了此地,是要調個地方。”唉一聲歎口氣,心想去哪裏呢?無處可去,還是回葉榭鎮吧。
  盛織裏拉起她的手說:“阿妹,我勿跟儂兜圈子了。是格能:一天儂來我屋裏正好碰著陳先生,陳先生見子儂一麵,就一徑搭我講儂哪能好,聽我講儂現在是一家頭來上海,沒親沒眷,又生了病。陳先生聽了講儂老罪過,就想請儂到陳家去。格些衣裳都是陳先生叫人做格,伊講隻要儂願意,伊另外買套房子撥儂住,再請兩個傭人,樣啥都跟我一樣。”
  阿囡聽了莫名其妙,問:“阿姊,儂到底啥意思?”
  盛織裏為難了半天,才說:“陳先生想討儂做姨太太。”一看阿囡的臉色,忙說:“我曉得儂勿肯,我搭伊講過格。但是陳先生逼牢我要我來講,我強勿過伊,隻好老了臉皮來。阿妹,阿拉兩人就像姊妹一樣,我真格沒格意思。但陳先生逼我逼了老結棍,我熬勿牢了,隻好過來。伊格歇還在屋裏等著,我要是再勿過來,伊就要打我了。阿妹,儂勿要怪我,我也沒辦法。”說完掩住臉就哭了。
  阿囡聽了呆住,半天才說:“阿姊,儂先回去好伐?我勿怪儂,儂回去,就講來過了。儂讓我一家頭好伐?”盛織裏點點頭,抹抹淚,站起身走了。阿囡想叫住她把衣裳帶走,張了張嘴,發不出聲音,隻好讓她去了。
  阿囡看著那疊衣裳,粉的紫的綠的都有,花的素的格子的都有,衣裳都是好衣裳,衣裳裏包裹的心思卻是齷齪的。他們都喜歡送女人衣裳。女人穿了他們送的衣裳,就成了他們的人了。阿囡身上穿的這件短袖夏布旗袍,是練意長叫人送上來的,這屋裏掛著的春衫,是羅白棠買的。秋天馬上要來了,就有男人送秋衣了。
  明明還是夏末,眼前還有人送衣裳來,為什麽阿囡覺得冷到了骨頭裏?阿囡想,我是回家,還是點把火把這屋子燒了?讓阿囡和衣裳一起燒成灰吧。
  正遲疑不定,就聽見門上的鎖在響。阿囡看著轉動的門鎖,先是一喜,心想是棠哥哥放學回來了嗎?再一想,不對,棠哥哥已經死了兩個月了,那是羅家的人嗎?他們終於來了,阿囡等他們好久了,願意隨便聽他們發落。他們最好一見她就火大,火大之下打死她,這樣就不用麵對這些衣裳,不用去想回家還是點火燒屋,也不用想一個人想得要死,卻死也死不了的好。
  門終於開了,開門的人收起了鑰匙,推門進來。
  阿囡看著她。那是一個年輕女子,穿著一身印花洋裝,電燙的卷發,手裏挽著一隻白色的皮包,腳下是一雙白色的高跟鞋。阿囡不認得她。不是羅白萍,不是董言言。阿囡開口問:“儂是啥人?”
  那女子聽見這空屋子裏有人說話,嚇得尖叫起來,叫了兩聲,捂著胸口,壯著膽子退後兩步,一腳在門外,一腳在屋裏,隨時準備逃走,擺好姿勢才問:“你是誰?你在這裏幹什麽?這是私人住宅,你是怎麽進來的?”
  這女子一下子說了這麽多話,阿囡卻聽出來,叫她的名字道:“李小姐,不要怕,是我。苑家阿囡。”
  李小姐李麗華聽到“苑家阿囡”四個字,驚呼一聲,撲上前來把阿囡仔細一看,叫道:“苑妹妹,真的是你?你怎麽在這裏?你怎麽成了個樣子?”一把抓住阿囡的手,又是一陣驚歎:“苑妹妹,手怎麽這麽冷,是不是病了?”
  阿囡看著李麗華笑,說:“李小姐,你還認得我呀。”李麗華上上下下打量一下阿囡,問:“認得,怎麽不認得。你是我見過的最美麗的女孩子,最溫柔最可愛,也是最可憐最無辜的女孩子。”說著就抱著阿囡哭了。阿囡拍拍她的肩頭,說:“李小姐,你是我見過的最好心最善良的女孩子。”
  兩個女孩子淚眼相望,一下子痛哭失聲,抱在一起。哭了一陣,還是李麗華先止住了,打開手提包,掏出手絹來擦淚,問道:“苑妹妹,這兩個月你一直都在這裏?”
  阿囡也擦擦眼淚,說:“嗯。人家跟我說羅家的房子空著,是最安全的地方,別人想不到我在這裏,我就一直住著。”李麗華睜大眼睛說:“這個人太聰明了,羅家花了多少工夫找你,直找了一個月,甚至你家都去過了,也沒想到你會在這裏。”阿囡問:“他們還在找我嗎?”李麗華說:“不找了,早就不找了。羅白萍快臨產了,陳蹇生帶了她回廣州去了。他們那邊最重長孫,一定要看著孫子生在家裏才肯放心。羅白萍本不想去的,不過拗不過長輩,沒辦法,隻好坐船回去了。羅先生羅太太不放心她這個樣子還要出門,也跟著去了。”阿囡問:“他們沒了兒子,當然會擔心女兒。他們找我做什麽?是想拿我抵命,還是有其他的想法?”李麗華說:“誰知道呢?不過是盛怒之下要找個出氣的地方,董言言被罵得抬不起頭,大庭廣眾之下還挨了羅白萍一巴掌。”
  阿囡聽她提起羅白棠的葬禮,嗚咽一聲說:“我知道,我看見了,我當時也在。”
  李麗華想起她被人劫持,怎麽又到了教堂去,欲待要問,又怕惹她傷心,說:“苑妹妹,別哭了,事情都過去這麽久了,連羅家都不再提這事了,你也忘了吧。”

蜘蛛蝴蝶
  八月底,還是夏末,房間裏有一絲淡淡的茉莉花的香味。阿囡穿著短袖的旗袍,覺得有點冷,拿起沙發上搭著的一條披巾圍在肩膊上,說:“李小姐,像是有茉莉花香?怪了,這裏沒花呀。”
  李麗華從衣襟裏麵取下一串茉莉花,掛在阿囡旗袍斜襟的鈕頭上,笑一笑說:“是我帶的。要是早知道你在這裏,我就帶一盆上來了。苑家妹妹,這些日子你一個人是怎麽過來的?”
  阿囡低頭聞一下花香,輕輕用指尖觸摸一下,說:“我好久沒帶花了。以前在家裏,哪個夏天不是要摘許多茉莉花,曬幹了送給茶葉店做雙薰,還有玳玳花,珠蘭,都是薰茶的好花,香得不得了。真想回家,在花林子裏坐一坐,死了也不怨了。”
  李麗華說:“別這麽想,苑妹妹,你不過是遇上一點挫折,有點情緒低落。等養好身體,將來還有大好前途。你生得這麽美麗,人又年輕,以後的好日子還會來的。”
  阿囡說:“不是啊,李小姐,我就恨我這張臉,都說我長得好看,我以前也為這個高興,長得好誰不想呢?可是你看,長得好對我有什麽好處了?有人死了,有人傷了,一對老人家沒了兒子。前兩天還有人隻是見了我一麵,就送了衣裳來,要讓我做他的小老婆。”指指桌上的一疊新衣裳,說:“我這一輩子,也就是個做小老婆的命。”
  李麗華皺著眉頭說:“誰這麽討厭?把衣裳扔到他臉上去,幾件衣裳就想買個人?”
  阿囡淒然一笑,說:“李小姐,你說好笑不好笑,這個人自己不來,叫他的小老婆來。人家不願意,他就逼她,說不來就要打了。有這樣不講道理的人嗎?這世上的人我真是弄不懂。我以前在鄉下,覺得我頂聰明,鎮上有人上門提親,我兩句話就罵得他說不出話來。可是一到上海,才發現人人都比我聰明,我是學也學不來,弄也弄不懂,弄到那末成了這個樣子,也沒臉回去見阿爹姆媽。我想了幾百次,不如死了好,省得受這些閑氣。我現在是連罵人都不會了,我哪裏說得過他們?”
  李麗華聽了,又拿起手絹來擦淚,說:“快不要再說死不死的話了,女人一定要獨立,才不會受男人的擺布。首先我們要走出家庭,走向社會,主張我們的權利,我們要有獨立的思想和人格,還要有獨立的經濟支配權,才能不倚靠男人。苑妹妹,你聽我說,你長得好看,不是白長的,你看電影上的那些女明星,有幾個比得上你?你不如去做電影明星,有了自己的收入,哪個男人都不要想靠幾件衣裳就能收買你。我家是做電影的,那些女明星天天在我家走出走進,我看得清清楚楚,她們哪裏比得上你?一個個庸脂俗粉,隻想出了名,就嫁進富家做少奶奶,做明星不過是跳板。苑妹妹你和她們不一樣,你是少奶奶也不要做,富家太太也不要做,那就隻要做你就好。”
  阿囡眨眨眼睛說:“李小姐你不要尋我開心了,我哪裏做得來女明星?”
  李麗華說:“我說可以就可以,你相信我的眼光。妹妹你不要妄自菲薄看不起自己。你看你來上海沒多久,就學會了官話國語,學會了畫畫,寫字。你是真的很聰明,什麽東西一學就會。以前有個女明星叫楊耐梅,她是第一個有私人汽車的明星,後來有聲電影興起,她隻會說廣東潮汕話,電影公司不再用她,她隻好嫁人了。”看看阿囡還是沒什麽興趣,又問:“苑妹妹,你會唱歌嗎?”
  阿囡說:“我會。”吸一口氣,開口就唱“天上飄著些微雲,地上吹著些微風,微風吹動了我頭發,啊,叫我如何不想他”。唱到最後一句,已經哽咽不能成聲。
  李麗華吃一驚,站起來說:“你怎麽會唱這個歌?這是聲樂作品,不是電影小調。”阿囡抬頭看她,不明白有什麽不同。這一抬頭,忽然看見門口站著一個中年男人,一臉歡喜地看著自己。卻是剛才李麗華進來時忘了關門,而這個男人,阿囡也想起來了,是對過的陳先生。
  陳先生見阿囡注意到自己,忙走上前來,向阿囡點頭一笑,又朝李麗華微微彎腰算是行了禮,說道:“苑小姐今天招待朋友?那我下次再來。”
  阿囡指著桌上的衣裳,對他說:“不用了,你把這些都拿回去,我用不著。”陳先生一愣,問:“是不是內人沒說清?這些隻是見麵禮,隻要苑小姐同意,房子傭人金銀珠寶首飾我都會送給小姐的。你也不用怕我家裏,她在鄉下,一輩子不來上海,不會打擾到你。”
  阿囡想這話聽著怎麽這樣耳熟,不是練大少爺對自己說過的嗎?覺得實在滑稽,嘿嘿一笑對李麗華說:“李小姐,你聽見伐?原配的太太都扔在鄉下不理,城裏就好娶七八個。他們看中一個,就娶回家裏,一點不嫌麻煩。舊式的老爺大少爺就是好,願意往家娶,說娶就娶,自己能做主。哪裏像學生哥兒,隻談愛說情,把人掛在半天裏,閃得人沒個著落,好不淒涼。李小姐,既然如此,我還不如嫁了練大少爺,至少他說隻要我一個,其他人都離婚離掉,看他多有誠意。早知是這樣,我就跟了他去,棠哥哥就不用死了。”說著就哭,撈起身前的披巾來擦淚。
  李麗華早氣得捧起那堆衣服就朝他扔去,戟指罵道:“滾出去,誰同意讓你進來的?什麽人你就敢往裏頭走?你信不信我告你私闖民宅?你這幾件破衣裳就想買一個人?人在你們眼裏就值這幾個錢?你們這些肮髒腐朽的寄生蟲毒瘤,心裏隻想著娶小老婆,天下的好女兒都是給你們做小老婆的?”
  陳先生本來滿懷熱情。這個苑小姐,長得好看,笑起來更好看,溫柔嫵媚,乖巧可人,年紀又輕,做姨太太再好不過。盛織裏送了衣裳過來,空著手回去,讓他好一陣高興,忍不住過來探探口風,這一進門,就聽見她在唱歌,唱得還這麽好聽,真是天上掉下來的寶。興奮之下開口提親,苑小姐不說同不同意,隻說些莫名其妙的話,自己正摸不著頭腦,又被旁邊的一個年輕女子當頭潑了一盆冷水。這一下從熱到冷,一時轉變不過來,氣得跳腳,問道:“你是誰?和苑小姐什麽關係?怎麽開口就罵人?年紀輕輕的小姐,一點教養都沒有,你父母是怎麽教的?”
  李麗華說:“我罵你兩句就是沒教養?你一肚子男盜女娼倒是教養好?你們這些腦滿腸肥的豬,罵你還髒了我的口。滾出去!”
  陳先生不理她,轉身問阿囡說:“苑小姐,這個女人是個瘋婆子,我們不理她。苑小姐你要是另外有什麽要求,盡管提。我陳某人有的是錢,此地巡捕房的長官是我的朋友,我在閘北有工廠,蘇州河邊有棧房有碼頭,跟了我不會讓你吃苦。”
  阿囡越聽這話越熟,當初練大少爺怎麽說的?青浦先有我練家,後來才有的練塘。黃老板在青浦有幾百畝地,是我練某人送的。我又送了他一座宅子。陳蹇生又是怎麽說的?羅家也是上海土著,董家更是根基深厚,他是廣東的軍閥,打人都是用馬鞭的。男人們真厲害,青幫紅幫哥老會袍哥巡捕房警察廳,這個世界就是男人的世界,男人的世界盤根錯節千絲萬縷連綿粘黏像蜘蛛網,女人就是他們網裏的一隻蝴蝶。蝴蝶再好看,就算有翅膀,也飛不高,遲早會撞進他們的網裏,掙紮一下,抖掉身上的亮粉,折斷了翅膀,成了他們的食物。
  天上那個最初的園子裏,那一對最初的男女,男人的肋骨做成的女人,那麽血肉相連的親密,幾世幾劫後,成了蜘蛛與蝴蝶。阿囡知道她一輩子也就是隻蝴蝶了,就看最後困死在哪一張網上。
  阿囡冷冷看陳先生一眼,說:“儂格人臉皮耳朵有伐?小姐叫儂走,哪能還立了此地瞎三話四?講些聽不進耳朵的閑話,勿覺得煩?儂格衣裳都揀起來帶回去,衣裳都是好衣裳,布頭也是好布頭,做做揩台布蠻好格,勿要浪費了。再會,勿送。”
  陳先生這才知道苑小姐麵冷心更冷,不是個好說話的,娶回家去怕是要合宅不寧,捧起地上的衣裳團成一團抱在懷裏,悻悻地說:“瘦骨鬼一個,啥人看得上儂。”轉身走了。
  阿囡笑一笑,說:“李小姐,你坐呀。忘了問你你是怎麽會來這裏的?”
  李麗華卻說:“苑妹妹,還說你不會罵人?看你罵得多好。”
  阿囡說:“我也就會罵罵人,作作死。”
  李麗華撲嗤一笑,說:“苑妹妹,你說話真有趣。你問我今天怎麽會來,是這樣,馬上就要開學了,董言言要去北平讀大學,她說她有些東西留在這裏,又不想自己上來,央求我替她來取。我本不想來的,被她纏得要死,就答應幫她一下。沒想到會遇上苑妹妹。”
  阿囡說:“怪不得這裏有好些女人的衣裳圍巾鞋包,原來是董三小姐的。喏,這條披巾也是她的吧?我覺得冷,就找來披上了。要是被她曉得了,又要罵我。”嘴上這麽說,臉上卻笑著,一絲絲也不在意的樣子。
  李麗華挨著她坐下,笑道:“她衣裳鞋襪多得很,才不會記得有過這麽條披巾,你隻管用就是了。她是要取些書和曲譜,當初和朋友同學在這裏開舞會,曲譜就放在這裏了。自你來了,她就不上來了,今天把鑰匙給我,也是不想在這裏看到你和羅白棠生活過的痕跡。”
  阿囡重又落寞下來,說:“她也還在想著棠哥哥呢,當初我在董家第一次見她和棠哥哥,就是兩人手拉手地到花園裏的亭子裏說話。她和棠哥哥早先也很要好是吧?後來棠哥哥見了我,就把她閃一邊去了。是阿囡勿好,不該想也不想就跟了棠哥哥來上海,害得這麽多人不開心。”
  李麗華卻冷笑一聲說:“苑妹妹,你以為人人都跟你一樣,這麽實心眼?她這兩個月可沒閑著,和她的另一個表兄好上了,那人在北平讀書,所以她才要去北平的。我就是看不慣她的鐵石心腸,才不想理她的。要說羅白棠的死,和你是有一點關係,但你血也輸了,他人也活了,會說會笑了,過幾個月肋骨長好了,一樣打球騎馬。但董言言就是要口舌爭鋒,不肯吃半點虧,非要壓過你一頭,淨說些難聽的,讓羅白棠生氣,才有了後來的事。依我看,她那一巴掌挨得一點不冤,她倒覺得她委屈死了,回家去對著那個表兄哭哭啼啼,哭得可憐,人家拚命安慰,一來二去的就好上了。董言言,一個人名字裏有兩個口字,可不就是多嘴多舌嗎?”
  阿囡也笑說:“不是的,李小姐。董言言,是有兩個言,但加上子姓懂,就是說懂得人家說話的意思。名字真是好名字,比棠哥哥的蘿卜湯,陳太太的蘿卜皮要好很多呢。”
  說得李麗華大笑,讚道:“苑妹妹,我說你聰明,真是沒有說錯。可惜李麗華這個名字太俗,沒什麽可讓你編排的。不然我還真想聽你說出什麽有意思的話來。”
  苑小姐說:“麗華哪裏俗了?做官當做金執吾,娶妻當娶陰麗華。叫麗華的女人,是要做皇後的呢。”
  李麗華笑問:“這兩句詩是從哪裏聽來的?”
  阿囡說:“無線電裏說書的。”
  李麗華又笑,想起先前她唱的歌來,問:“那你唱的《叫我如何不想她》也是從無線電裏學來的了?”
  阿囡點頭,也問:“我聽無線電裏說是一位叫李麗華的小姐唱的,就想是不是你,但聲音又有點不像,也沒敢多想。”
  李麗華說:“是我唱的。我們七月初就都從學堂畢業了,董言言去北平上大學,我不想升學,就去電台唱了兩首歌。說真的,苑妹妹,你一個人住在這裏不是個長久的方法,羅白棠是不是留了錢給你,你才用到現在吧?那能有多少?總有一天要用完的,到時你怎麽辦呢?”
  阿囡淡淡地說:“我回鄉下去吧,在我家的林子裏種種花,也能過一輩子的。”
  李麗華心一緊,問:“你就不打算再嫁人了?”
  阿囡搖頭,說:“我害死了棠哥哥,哪裏還會去嫁給別人?”
  李麗華看她始終心灰意懶的,不是一心想死,就是為羅白棠殉情,實在替她不值,就說:“你反正都是混日子,不如去演電影唱歌,自己養活自己,也省得那些臭男人來探頭探腦,幾件衣裳就想娶你做姨太太。你要暫時不想出頭露麵,就跟我一樣去電台唱歌,人家隻聽到你的聲音,不會知道你是誰,長得什麽樣子。你看董言言,轉個身就去追求自己的生活了,何嚐把羅白棠的死放在心上過?你要是在電台裏唱《叫我如何不想她》,下麵聽無線電的人中也有傷心的人,說不定聽了,也會像你一樣,找到了安慰。你在家裏是唱,到電台也是唱,還可以掙錢,豈不是好?”
  阿囡笑一笑,還是沒有什麽想法。
  李麗華卻說得興起,拉了她到客廳一角的立式鋼琴邊,打開琴蓋,彈了起來,說:“苑妹妹,我們一起來唱。”彈完過門,朝她點一點頭,先唱了起來。阿囡看她這麽好興致,人家是一番好意,不好推辭,也跟著唱:“啊,微風吹動了我頭發,叫我如何不想他。”
  唱完這曲,李麗華又彈《玫瑰三願》,這次自己不唱,單聽苑小姐的。阿囡唱:“玫瑰花,玫瑰花,爛開在碧欄杆下。我願那妒我的無情風雨莫吹打!我願那愛我的多情遊客莫攀摘!我願那紅顏常好不凋謝!好教我留住芳華。”
  李麗華聽她唱完,停了手,說:“苑小姐,非是我誇你,你不唱歌就太可惜了。聲音這麽圓潤甜美,一點沒受過訓練,能唱成這樣,運聲吐字換氣,自然流轉,了不起。苑妹妹,你跟了我去,我替你請個聲樂老師,三個月後包你唱響。我跟你簽合同,走正規的程序,我做你的老板,你不用和外頭的男人打交道。好不好?”
  阿囡說:“李小姐,你這麽對我,我要是再推辭,就傷了你的好心。你是知道我的情況的,我是真的看到男人就怕了。你讓我跟你去,不知你那裏是個什麽情形?”
  李麗華笑說:“我要不是有十足的把握,怎麽敢跟你下這樣的保證?我家我是獨生女,沒有什麽哥哥弟弟表哥叔伯的,家裏我媽說了算,我爸整天在片場和公司管生意上的事。家裏也沒有姨太太姨奶奶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我家是西洋式家庭,信基督教的,除了每個禮拜天要上教堂,就沒有其他的規矩了。你這個樣子去了,我媽不把你養胖,她是不會死心的,對外就說是我鄉下的表妹。苑妹妹,羅家的人到廣州去了,董言言到北平去了,你隻管你唱歌,誰都不會來動你。”
  阿囡想,還有練大少爺到日本去了。所有的人都走了,真好。
  李麗華看她嘴角露出一絲笑容,眼睛也亮了一些,知道事情成了,問道:“苑妹妹,你有大名沒有?”
  阿囡說:“有。當初棠哥哥給我取過的,叫苑因。”

舊雨新知
  上海西區的靜安寺路,原是一條泥土的跑馬道,早先是為了攻打太平軍,英租界跑馬總會出資築了一條從泥城浜到靜安寺的小路,方便傳遞軍情。太平軍滅後,英租界當局開始埋管設溝鋪石子路麵,種後來人稱“法國梧桐”的懸鈴木,取名湧泉路,設有“靜安寺捕房”。後又延伸至大西路,路麵也改建為瀝青混凝土路麵。1865年,位於泥城浜和蘇州河口的大英自來火房正式向公共租界供應煤氣,不久,靜安寺路列入煤氣供應範圍,不僅供沿線居民使用,工部局還在沿路安裝了煤氣路燈。1883年,英商上海自來水公司楊樹浦水廠開始供水,其供水範圍也包括當時位於租界以外的靜安寺路。1882年7月,英國人立德祿的上海電氣公司南京路電廠開始供電。1908年,英商上海電車公司在上海公共租界開辟了8條有軌電車線路,從靜安寺至外灘上海總會的這條線路命名為1路。1924年,英國商人阿諾爾特組建中國公共汽車公司,又開辟靜安寺至外灘的公共汽車線路9路。靜安寺路至此繁華至極。光咖啡館就有沙利文、飛達、維多利、凱司令、皇家、DDS等。
  沙利文有個英文名字,叫做CHOCOLATESHOP,巧克力商店。沙利文的侍者是千挑萬選出來的白俄姑娘,一個個金發白膚,美麗多情,穿著綠白相間的裙裝,渾身香噴噴,教養極好。沙利文的樓下是時髦的火車座,樓上則是鋪有熨得筆挺的雪白台布的小圓桌,臨街的落地玻璃窗看得見街上的行人和風景,齊腰是拉著起縐的雪白抽紗窗簾。
  相比沙利文,一般的時髦青年更喜歡去DDS,說時去掉當中“愛”音,隻講“第第斯”。但李麗華說第第斯的老板是靠“吃角子老虎”開賭場發家的,她不喜歡,拉了苑因去沙利文,坐下後自己要了一杯咖啡,給苑因叫的是熱巧克力,說省得你晚上睡不著。
  苑因喝一口熱巧克力,說你們老給我喝這些,看這一陣我胖了多少,以前的衣裳都穿不下了。李麗華說去年的長度在小腿上,今年又到了小腿下,你穿得下也不能穿,不過布頭都是好布頭,“做做揩台布蠻好。”說得兩人都笑。
  李麗華看見有兩人上來,揚手招了招,那兩人點頭一笑,過來先微微彎腰行禮,才坐下來,李麗華說:“我來介紹,這是我表妹,苑因。這位是名導演蔡楚生先生,這位是詩人作家兼編劇呂季犖先生。”那蔡先生三十來歲年紀,穿一身深灰色西服,長方臉,戴一幅眼鏡,嘴角帶笑,眼神很是溫和。呂先生要小一些,也是一身西服,不過有些舊,原是黑色的,許是穿得久了,有點泛亮。
  蔡楚生說:“勞兩位女士久等,不好意思了。”李麗華說:“是我們來早了,剛去街上逛了逛,買了鞋子,走累了進來歇歇。蔡先生不必客氣。阿苑,這位蔡先生的《漁光曲》在莫斯科國際電影節上獲得榮譽獎,這可是我國電影人的第一次。今天能請到蔡先生一起喝咖啡,等多久都是值得的。”
  苑因笑說:“蔡先生大名久聞了,那首《漁光曲》傳唱得街頭巷尾人人都會唱,我去電台也唱了不下十次。今天真是幸會。”
  蔡楚生笑說:“苑因小姐見我了隻誇《漁光曲》好,卻不說電影如何,要知道那曲子可不是我寫的,我可是沾了任先生安小姐不少的光,回頭見了他們我再向他們道謝。”
  苑因被他這話羞得臉都紅了,不好意思地說:“蔡先生,我沒讀過書,不會說話,你別介意。電影當然是好,看得我都哭了,可我也不知道好在哪裏,要我講,我講不來。李小姐倒是跟我講過,要是她不在旁邊,我就鸚鵡學舌照搬一下,但她在,我可不好掠美。”
  那三人都笑,蔡楚生說:“苑小姐說話直接了當,卻又暗中誇獎,聽得人真舒服。”苑因忙說:“沒有沒有,我沒有暗中誇獎。”說完又覺得這話不對,改口說:“沒誇,但想誇的,還沒來得及。”那三人哈哈大笑,苑因也笑,說:“唉,我真是笨嘴,越講越不像樣,我不說了。”低頭赧顏一笑,拿起杯子喝一口巧克力。
  蔡楚生對李麗華笑說:“苑小姐真是有趣。”叫來女侍,要了兩杯咖啡,說:“這次拍《桑園會》,呂季犖呂賢弟作編劇,我想在戲裏加幾首歌,李小姐推薦了苑小姐來演唱。季犖,你們熟悉一下,要根據苑小姐的嗓音特色來寫歌詞。苑小姐的聲音很有特點,有民歌的感覺,又不是那種‘絞殺貓兒’的尖音,還有一點西洋聲樂的唱功,卻又不是一味的摹仿,兩者結合得非常好。”
  呂季犖點點說:“我也聽過苑小姐的歌,確實有特色。苑小姐是第一次為電影配唱吧?”苑因點點頭,笑而不語。李麗華說:“我妹妹年紀小,不喜歡出風頭。這次是我硬拉她出來,還虧得是蔡先生的電影,不然她也不肯的。蔡先生是怎麽想起拍《桑園會》的?”
  蔡楚生歎氣說:“上頭說我的電影影射時局,要封我的鏡,我就拍一出老戲,這下他們沒話了吧。”
  李麗華說:“欲加之罪,何患無詞?要安個罪名,什麽找不到?連‘莫須有’都可以成為理由。《桑園會》,要是有人說太守是影射什麽什麽人,可不又是一條罪名?要理他們,什麽事都做不了。蔡先生,女主角找到了嗎?”
  蔡楚生說:“李小姐對這裏頭的關節自然是熟悉之至,你家裏怕是遇到不少這樣的事。女主角正在找,要年紀輕的,嬌憨活潑的,帶有泥土氣息,還要有高潔之誌。這樣的女明星可不多,現在成名的,一來年紀偏大,都在二十以上了,二來摩登氣十足,不像個采桑的農家女。”
  呂季犖坐在邊上,一直話不多,聽蔡楚生在說挑女明星的難處,便說:“蔡導,你看苑小姐如何?我看除了眼神有些哀戚外,其它幾方麵都適合。她年輕,苑小姐有十八歲了嗎?有一腔天真,聲音好,可以真人唱,不用人家來配。相貌也好。”
  苑因見他這麽仔細打量自己,有些惱怒,別轉臉看著窗外。李麗華忙說:“呂先生,我妹妹隻唱歌,不演戲。要演早演了,不用等到現在。蔡先生,你慢慢找。王人美小姐不好嗎?她連漁家女都演得那麽像,演農家女應該不成問題。”
  蔡楚生說:“王人美小姐另有戲在拍,再說我也想換個女演員,拍的時候可以激發靈感。苑小姐,你轉過頭來我看看。”蔡楚生這麽要求了,苑因不好抹他的臉麵,隻好回過頭來看他一眼,微微一笑,又低下頭去。蔡楚生喃喃地說:“秦氏有好女啊。隻是苑小姐眼神裏缺少熱情和活力,和羅敷的詼諧幽默不搭調。王人美小姐的臉上就有股野性,可以演好漁家女,苑小姐太文靜,和這個角色的性格不合拍。”
  苑因對他們這樣對自己當著自己的麵品頭論足十分不喜,朝李麗華說:“阿姊,阿姨叫我早點回家陪她,下午有唱詩班的姐妹來練習,我先回去了。”也不管麵前坐著的是大導演,站起身就要走,要不是李麗華坐在外麵,已經離開了。李麗華拉一下她,阻止她低聲說:“阿苑,坐下。蔡先生沒有別的意思,隻是在說角色。”
  蔡楚生不理李麗華的幫腔打圓場,卻說:“這一來倒有幾分像了。”
  苑因坐不是站不是,麵上有幾分尷尬,忽然看見從樓梯上來一個人,驚了一下,說:“阿姊,我遇上一個熟人,過去打聲招呼。”李麗華隻好讓她出去。苑因走出兩步,衝迎麵過來的男子說:“唐大哥,沒想到在這裏遇上了。”
  那男子一身白西服,拿著一付墨鏡在掌上拍打,見了苑因,一臉高興,叫道:“小幺妹,是你呀。啷個楞個巧呃?來來來,過來坐下兒。”拉著苑因在另一張圓桌邊坐下,叫來女侍,問道:“喝啥子,大哥請客。”苑因說:“不要了,剛喝著,還沒喝完呢。”指一指李麗華那邊。那邊三人都看著她。唐紹武說:“那就坐下兒,吃塊蛋糕。”叫了咖啡和蛋糕,問苑因說:“這一陣你都在哪裏?搬走了也不跟我說一聲,連師叔都不曉得你在哪裏耍單。看樣子過得不錯?不要我們管了?”
  苑因說:“我和一個朋友住,在人家家裏,不方便告訴的。我很好,謝謝唐大哥。”咬了咬嘴唇,低聲問:“你有大少爺的消息嗎?他的傷好了沒有?”
  唐紹武說:“早就好得差不多了,上次他回信給我,還問起你。我說你們兩個,搞啥名堂嘛,好好的夫妻不做,硬要做敵人。做敵人又不好好去做,又要關心對方的死活,硬是搞不懂你們。”放低聲說:“小嫂子,你當心些,日本妹娃兒是最溫柔最賢慧的,凡是去日本讀過書的男的,沒有一個不被她們迷倒的,好多人回國的時候,都帶得有一個日本老婆。我和大哥在日本讀書,年輕的時候,好多日本妹兒喜歡哦。我們又高又大,又舍得花錢,迷死好多人囉。”
  苑因撲嗤一笑,問:“那你們怎麽沒帶個日本老婆回來?”
  唐紹武眉飛色舞地說:“我老子管得嚴,不許我帶,大哥是不高興帶。我們上船離日本,還有妹兒追到橫濱來送,哭得那叫一個可憐,要不是大哥攔到起,我差點就要跳下船去了。”
  苑因笑說:“那是你第幾次出天花?”
  唐紹武瞪著眼睛說:“早曉得你記性愣個好,這種話就不能當到你的麵說,那是我們男人之間的秘密,女人不該曉得。小嫂子,還是一個人?有沒得新相好了?”
  苑因收起笑容,正色說道:“唐大哥,以後別開這種玩笑了。叫我幺妹就好,小嫂子什麽的,提都別提。”轉顏又說:“你呢,最近又在為哪個幺妹動心?”
  唐紹武說:“百樂門一個舞女。那舞跳得才叫一個好,滿場飛,連跳兩三個鍾頭不帶喘氣的。腰細得……咳咳,這種話也是不能在你女娃兒麵前說的。對了,我一直有個問題要問你,又找不到你,快把我憋死了。今天正好,快說快說。”
  苑因聽他說得這麽嚴重,以為是什麽大事,忙問是什麽,唐紹武說:“其實是大哥托我來問,說你有一次管他叫、叫、叫啥子‘開皮尺店的’,他讓我來找你,問是啥子意思。我聽了也覺得很是奇怪,一直悶到心頭,今天你一定要說。大哥不是開皮尺店的,他就是個土地主,家裏就有好些地。日本留學回來,也不說做事,也不說從軍,整天看書打譜,做名士學風流,說要找個絕色妹兒,陪他逍遙快活。絕色妹兒是找到了,沒想到別個另有心上人。小嫂子,你是不曉得,我大哥這個人傲氣得很,從來沒得人給他吃過愣個大的虧。你一個小丫頭,耍倒他,我是拍手叫好。不過看他輸得愣個慘,又不忍心笑他。幺妹,幺妹,啷個搞起的嘛,哭啥子嘛。”
  苑因拿手帕擦擦淚,強笑說:“還真是我不好,白生一張臉,盡惹禍端。”
  唐紹武笑嘻嘻地說:“他活該,平時說這個庸脂俗粉,說那個姿色平常,又笑我為些二流角色花時間。他不曉得,一流的是好,就是難搞。搞得傷筋動骨,劃不著。二流的,花點錢就擺平了。要死了,這些話也是不該跟你說的。快點嘛,啥子叫開皮尺店的?”
  苑因隻好笑笑,說:“沒什麽意思,是我瞎編的。大少爺不是叫練意長嗎?說快了就是兩億長。兩億丈、三千長,可不就是個開皮尺店的?不然誰家有那麽多的尺子來量?”
  唐紹武哈哈大笑,苑因忙說:“唐大哥,輕聲些,人家都看著呢。”唐紹武放低聲音,仍然笑著說:“還真的是個開皮尺店的。幺妹,莫怪那個開皮尺店的喜歡你,你這個樣兒,這個脾氣,連我都喜歡。不過你是我嫂子,又是我師叔的妹子,是我老輩子,我們袍哥會裏,輩分看得重得很,你一天是我嫂子,一輩子都是我嫂子。小嫂子,回去我就寫信給那個賣皮尺的,也好讓他放心。”
  苑因說:“唐大哥,你人真好。”唐紹武說:“那是,我們是拜關老爺的,講的就是義氣。好了,我等的人來了,幺妹,下次見。”起身朝一個豐胸細腰穿一身華麗衣裙的白種女人走去,摟著她的腰,說笑兩句,下樓去了。
  苑因回到李麗華身邊,抱歉地說:“對不起,是一個老朋友,有兩年多沒見了,沒想到在這裏碰上。阿姊,談好了嗎?”
  李麗華說:“好了,就等呂先生寫出詞來,找人譜上曲,送來你練習,練好了就可以錄音。蔡先生,那就這樣了。”蔡楚生說好,招來女侍結賬,李麗華待要搶著付,女侍說:“剛才那位先生已經付了。”李麗華說:“那位先生倒是有心。那我們走吧。”四人離開沙利文,分頭而去。
  李麗華和苑因回到靜安別墅李家,已經有黑袍白帽的修女在陪著李太太說話,另外還有兩個唱詩班的女子也在。兩人過去坐下聊天,李太太倒出茶來,女傭捧出茶點,略吃一點,一人打開鋼琴彈起曲子,其他兩人和苑因一起站在身後,唱起讚美詩。李太太笑眯眯地聽著,李麗華偷偷溜了。
  李家卜寓靜安別墅。這靜安別墅原是潮州會館的墓地,後又為英國人的養馬場,1926年由南潯四象之一的張靜江購得,起造靜安別墅,1932年竣工,這時還十分新整。
  苑因在李家一住兩年,陪著李太太上教堂、唱讚美詩,哄得她十分高興,對苑因也加倍喜愛。苑因上上教堂,唱唱詩,隻覺得跪在教堂的穹頂下,聽著管風琴的悠揚曲子,心境十分的平和,慢慢有了些信仰。精神上有了寄托,人也不那麽憔悴了,這兩年回葉榭鎮上去過幾次,回家住幾天,有些不慣了,便又回到李家來。阿爹姆媽見了苑因也沒什麽好說的,這個女兒,原不是該在鄉下的。阿妹勸過兩次,讓她還是找個好人家嫁了,苑因說我為別人弄成這個樣子,有什麽臉嫁人?羅白棠因她而死,她又怎麽能另外嫁人?阿妹說你還不到十八歲,一輩子還早,總該為自己打算。苑因說早打算好了,過些時候,就做修女去。把阿妹氣得要死。
  苑因有了做修女的心,去教堂更勤了,李太太卻說唱唱讚美詩就行了,在家一樣好修行。李麗華就笑說,這話聽著怎麽像是在說佛教的居士?居士就是在家修行的,肉照吃,酒照喝,婚照結,孩子照生,媽你到底是信基督還是釋迦牟尼?李太太說什麽靈就信什麽,都是勸人向善的,信什麽不一樣。有這樣的李太太,苑因的信教也就打個折扣。
  樓下唱著讚美詩,李麗華在樓上自己房間打電話,打得眉眼含春,過了一會兒又溜出去了。

桑園羅敷
  呂季犖的本子寫得極快,不過一個禮拜,就把劇本和歌詞都寫好了,蔡楚生看了提了點意見,修改了幾幕,把歌詞拿去譜了曲,交給李麗華,李麗華和苑因在鋼琴邊練了幾天,又與李麗華父親電影公司裏的小樂隊合了兩遍,約了蔡導呂編,訂了時間,去徐家匯路上的東方百代唱片公司錄音。
  見麵閑話幾句,到了鍾點,苑因進了錄音棚,拿了歌詞就唱:“三月的春光照桑林,八月那個秋香賞桂金。桂枝兒編就的桑葉籃,三月三的好風來,我就采桑,采桑,采桑那個青。
  六幅的湘水係作裙,一片那個紫霞裁衣襟。再借明月一顆珠,三月三的好風來,我就挽雲,挽雲,挽雲那個鬢。”
  歌詞俏皮靈動,曲子又是用了浙江民歌的一點調子,苑因在唱的時候又故意加一點吳語口音,使得這首歌更為活潑有趣。她自己在棚裏唱得歡喜,好像又回到家裏的花林子,采花采桑,無憂無愁。外頭聽歌的蔡楚生、呂季犖、李麗華都聽得高興,說真是唱得好,李小姐找的人找得太好了。
  呂季犖更是沉醉,說:“這位苑小姐不但嗓子好,還聰明,加點口音來唱,顯得那麽真實可愛。李小姐,這個主意是怎麽想出來的?”
  李麗華笑說:“我也不知道,前幾天我們在練習時她還沒這樣試過,這丫頭鬼機靈,倒把我也瞞過了。還別說,本來這兩天為了練這幾首歌,我是耳朵都聽疲了,被她這麽一唱,又新鮮了,倒像是頭一次聽。”
  裏頭苑因唱得興起,一口氣把另外幾首也錄了,都是一遍就過。樂隊被她感染,合得天衣無縫,江南絲竹,曲韻悠悠,聽得人笑從心起。
  蔡楚生一直在旁聽著,沒有說話,這時忽然開口道:“李小姐,我想請苑小姐做女主角,你看她肯不肯?”
  李麗華先是一喜,後又歎氣說:“蔡先生,這事怕有些難。我這個妹妹,別看她年紀小,主意卻大。她認準了的事,別人很難勸得轉的。我幫你說說倒不要緊,可實在是沒有一點把握。要不蔡先生你自己試試?”
  蔡楚生說:“那天在沙利文,我就覺得她眼睛裏有戲。開始文靜緬腆,還不覺得怎樣,後來她和她那個朋友在一起,又說又笑,一時又哭,一時又頑皮,一時又傷感,臉上表情豐富之極。我一直在觀察她,當時就有了想用她的想法,這下聽了她的歌,更加確定了。不但活靈活現,還悟性甚高。羅敷這個角色,就是為她設定的。她就是羅敷,羅敷就是她。沒有比她更適合的人了。”
  李麗華說:“蔡先生的眼光那還有錯?你說的她就是羅敷,羅敷就是她,那還真是說過了。她就是一個活生生的羅敷啊。”
  蔡楚生哦了一聲,說:“明白了。苑小姐眼神如此哀傷,原來是這樣。”
  呂季犖問:“可是出了不幸?”
  李麗華點點頭,那兩人也不再問。直到晚上八點,苑因把幾首歌都錄好了,四人出了錄音棚,李麗華叫的“雲飛”公司的出租汽車已經等在了門口,上了車,李麗華說餓死了,去哪裏吃飯。蔡楚生說請兩位小姐吃粵菜,便讓司機去“新雅”。苑因推說累了,不想去,蔡楚生說還有事相商,苑因便不再推辭。
  “新雅”粵菜館在南京路,從徐家匯過去要好一陣,車子轉到靜安寺路上,苑因低聲跟李麗華說:“阿姊,我真的不想去,你讓我就在靜安別墅下來好伐?有什麽事你代我和蔡先生商量,要不明天再說。再要緊也不在這一晚吧?”
  車子裏空間小,呂季犖坐的前座,蔡楚生和兩位小姐坐後座,因此苑因說話聲音雖小,還是讓蔡楚生聽見了,便說:“苑小姐唱了一下午,確實是累,我們硬拉著去吃飯,也太不知體恤了。李小姐,那就明天再說好了。司機,請在靜安別墅停下來。”
  苑因感激地說:“不好意思,蔡先生,掃你的興了。”李麗華說:“那就明天下午兩點,蔡先生,到我家來吧,我媽一直想見你。說要看看這位名滿天下的大導演是什麽樣子。”
  蔡楚生說好,把兩位小姐送到了靜安別墅,彼此道了再見,坐車走了。李麗華和苑因回家,讓傭人端上李太太的宵夜桂元粥來,胡亂吃了,分頭安歇。
  第二天吃過午飯,李麗華讓傭人換了屋裏的鮮花,插了滿滿一瓶的荷花,插花的瓶子是一隻龍泉青瓷的罐子,罐子上鐵線金絲,開片如冰,看樣子頗為古老。罐子本身晶瑩潤澈、青翠如玉,荷花插在裏頭,便如養在一泓池水裏。
  小幾上擱了幾樣茶點,光梅子就有元梅、青竹梅、甘草梅、陳皮梅,冰鎮的有木瓜和李子,都是廣式涼果。泡茶的是一隻宜興舊紫砂壺,茶葉選的是頂好的鐵觀音。李麗華自己換了一身粉底印碎花的絲綢旗袍,長至腳麵,斜襟袖口和下擺上鑲著膏紅線香滾,領口並排釘三粒平腳鈕,顯得身形婀娜,腰肢纖細。腳下是一雙新買的橙色相拚白色的細帶高跟鞋,電燙的卷發用兩枚水鑽別在耳後。偏給苑因挑的是一件杏仁白的喇叭袖短襖,外罩一件寬腰身的鳶尾藍印杏黃色五瓣梅花的長馬甲褂子,離腳踝還有小半尺。又將她一頭沒有燙過的長發梳成兩條辮子垂在胸前,白洋紗襪子黑皮鞋,整個人看上去又像女學生又像小大姐。
  苑因看得奇怪,問:“阿姊,你給我穿成這樣做啥?不是說今年的旗袍是掃地旗袍,怎麽讓我穿這麽短的裙子?”
  李麗華笑說:“別多問,等下就知道了。”
  兩人這一打扮,時間就過得飛快,下頭傭人來說有蔡呂兩位先生來了,李麗華拉了苑因下樓,笑著招呼道:“本來該在門口迎接貴客的,誰知我們姐妹兩人說說話就到這時候了,真是怠慢了。蔡先生呂先生請坐。蔡先生是廣東人,應該是愛喝鐵觀音的。”將一小盅茶遞過去,蔡楚生品一口,讚道:“好茶。”李麗華又遞給呂季犖說:“呂先生福建人,這鐵觀音更是你的家鄉茶了。”呂季犖先聞了聞,再品一口,閉上眼睛回味了一下,才說:“自從離開家到上海,就沒有喝過這麽好的鐵觀音了。李小姐,你這個鐵觀音是極品的。人家都以為鐵觀音茶色紅亮,但真正的極品,卻有清澈泛綠的。李小姐,你這個茶,隻怕是值金子的價了。”
  李麗華笑說:“不知道,人家送的。我也不懂什麽茶好茶壞,知道你們兩位是行家,特地請來品鑒品鑒。”
  呂季犖咂味再三,看一眼苑因捧著一隻玻璃杯,裏頭白花花的載沉載浮,就問:“苑小姐喝的是什麽?”
  苑因低頭一笑說:“杭白菊。這兩天唱得多了些,嗓子緊,阿姨讓我喝這個。比起阿姊,我是更不懂茶。豈止不懂,連喝都不大喝。”
  呂季犖說:“苑小姐年輕,喝茶自然是老頭子們的事了。苑小姐,你今天看上去隻有十五歲,真是豆蔻梢頭好年華。”
  苑因想怎麽這句聽上去好熟,一時也想不起是誰說過,但聽出他是在讚美自己,便用疑惑的眼光看一眼李麗華,李麗華抿了嘴偷偷的笑,卻不說話。
  蔡楚生放下茶盅,說:“苑小姐,是這樣,今天來不為別的,想請你做這部戲的女主角。苑小姐的年齡相貌性情歌喉無一不是最佳人選,出演羅敷一角,不用再找第二個了。苑小姐昨天的歌唱得極好,把羅敷的味道都唱出來了,到時隻需對一下口型,別人來配哪裏有這樣好的效果。”
  苑因埋怨地看一眼李麗華,委屈地叫一聲“阿姊”,不說話了。李麗華攬住她的肩頭說:“阿苑,蔡先生的戲你是看過的,當時你不是說他把貧家女子的心聲都說出來了嗎?這戲雖然是一出老戲,但經過蔡先生的改編,一定也是一出為從古到今有相似遭遇的婦女鳴不平的檄文。受到欺淩壓迫的女人不知千萬,但你看戲台上,哪有一點點是她們想說的?王寶釵受了丈夫的調戲,最後是跪下討封,反不如羅敷回應得好。這樣的女子,看了就長誌氣……”
  苑因不等她說完,攔住道:“阿姊,你不要說了,這戲我不會演的。本來我就沒演過戲,不好誤了蔡先生的事情。何況先前我們是說好的,我不要見外頭不相幹的……阿姊,我歌也唱完了,沒我什麽事了,你就讓我在家陪阿姨好了。”
  李麗華朝蔡楚生攤一攤手,表示沒有辦法。蔡楚生呂季犖是“外頭不相幹的男人”,從沒見過這樣硬脾氣的姑娘,也不方便勸說,但心底卻想的是一樣的:活生生一個羅敷女啊。親如姐妹的好言相勸都不聽,名滿天下的大導演都不理,轉眼就成大明星的光彩不放在眼裏。這樣的不屑,除了羅敷,也就隻有眼前這個小姑娘了。這小姑娘穿一身小大姐的衣裳,梳兩條辮子,往桑林裏一站,挎個籃子,不用演就是。心裏實在難以割舍,正要想法子再行勸說,卻見一個中年婦人穿一件墨綠暗花的絲絨旗袍走了進來,知道是李太太,都站了起來叫李太太,下午好。
  李麗華忙起身拉了李太太坐在,說:“媽,這是蔡楚生蔡大導演,這位是呂季犖呂編劇,他們想請阿苑演《桑園會》,阿苑不肯,媽來得正好,你幫著勸勸。”
  李太太笑說:“怎麽,要掛帥想著我這個老封君了?蔡先生,久仰大名了,沒想到竟然這麽年輕。呂先生編過什麽戲?”李麗華忙說了,李太太說:“哦,我看過,很好。來,喝茶。”親自給兩人倒茶,那兩人忙說不敢。謝過了才坐下。
  李太太轉頭拉著苑因的手說:“阿苑,為什麽不答應啊?”
  苑因為難地道:“阿姨,我不會。”
  李太太說:“不會怕什麽?蔡先生會教,他一點拔,你就會了。那些出了名的,哪一個是生下來就會的?還不是邊演邊學?你原比別人都聰明,學起來比她們還要快三倍。”
  苑因急得要哭。李太太待她極好,從來都是溫言細語地嗬護,當自家女兒一樣的養在身邊,實在是不好說一個“不”字。想了半天,才委婉地說:“那陪你上教堂怎麽辦呢?”
  李太太“嗨”一聲說:“我上教堂,原是為了打發時間,你要是去演戲,我天天上片場,我去盯著,你就不用怕了吧?這樣好了,從今天起,你就是我的過房女兒。就算外頭有些不三不四的人,看在我的老臉上,也會收斂一些。阿囡,和我們一直打對台的那家公司新近在拍一部《西廂記》,也是又歌又舞的,我們可不能輸給他們。”
  李麗華說:“就是,那邊演紅娘的,聽說是個唱歌唱得極好的女演員,人家也是真唱。我們要是真人假唱,可就從根子上就輸起了。阿苑,蔡先生這樣的大導演,跟他一起做事的人都是正派人,你不用擔心。這出戲是古裝戲,你扮上古裝,人家不會知道是你。你要是不想用本名,我們就另給你取個藝名,你看好不好?”
  呂季犖拍手說:“這個主意好,就叫羅敷。人家一看,秦羅敷,由羅敷出演,看的人馬上就會被迷惑了。”
  蔡楚生說:“這是個好點子,這叫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苑小姐你放心,我包你在看電影時,連自己都不認識自己。”
  苑因看看李太太,又看看李麗華,再看看蔡楚生和呂季犖,每個人都用期待鼓勵的眼神看著她,實在不好拒絕,隻得咬牙應承道:“那說好了,就演這一部,要是到時你們又來磨我,我就回鄉下去了。”說著眼圈都紅了。
  李太太抱著她說:“傻丫頭,是拍電影,又不是上花轎,哭什麽。”
  說得苑因嗤地一笑,臉上閃過一絲頑皮的神色,說:“上花轎為什麽要哭?難道嫁的是一個癩痢頭?”
  蔡楚生和呂季犖對看一眼,欣喜地點頭。這一絲頑皮和應對自如,正是羅敷需要的,也正是蔡楚生需要的。原來在苑因冷淡安靜的表麵下,還藏著一個活潑俏皮的小姑娘。蔡楚生要做的,隻是撥開她的表麵,讓她的本性流露。
  李太太果然信守言諾,每天和苑因一起去徐家匯的片場監工。老板娘親自壓陣,下頭的人自然不敢偷懶,工作都做得又快又好,沒幾天衣裳做好,場景搭起來了,其他演員也到了位。服裝師化妝師給她梳好頭化好妝,拍了定妝照,印出來,苑因自己也不相信照片上的古裝女子就是自己。李太太拿著照片愛不釋手,叫人去放大了,掛在客廳牆上,李麗華逗她們兩人說,媽媽偏心,隻疼阿苑,不要我了。
  苑因這一陣工作倒還愉快,蔡先生呂先生都是正人君子,演秋胡的男演員自己有有妻有子,下了工就回家,待她客客氣氣,心裏也不再犯嘀咕,倒笑自己有些神經過敏了。電影界有的是美貌女子,有的風騷有的多情,有的熱情有的冷豔,盛名豔幟,泱泱濟濟,她一個剛入行的小姑娘算得了什麽?
  四個禮拜後,電影將要殺青,苑因和一組人也相處得熟了,見了他們雖然仍是不多言不多語,但寒喧招呼,禮麵上的事情還是做到的。旁人因她的老板娘的親戚,也敬而遠之,並不熱絡。而苑因要的,恰是這個。
  蔡楚生導演此劇,甚是得心應手,這個小姑娘一點就通,一撥就亮,端的是聰明。俏皮有之,詼諧有之,端莊有之,冷峻有之。演來恰如其分,刻畫得入木三分。心想難怪李麗華小姐說她就是羅敷。呂季犖更是好奇,是什麽讓一個活靈鮮跳的小女孩,成了那個第一次見麵時哀愁傷感的女子?這好奇心一起,就難以扼製。每場戲都守在鏡頭前,看她的表演,看她在從平靜的狀態下轉瞬間就變成了另一個人。
  呂季犖私底下對蔡楚生說:“這位苑小姐,很是了不起啊,這麽年輕,戲卻演得這麽好。難得的是人品也好,性情也好,一點不像時下那些女明星,她就是一朵出水的芙蓉啊。”蔡楚生卻說:“這戲快完了,你的工作也早就結束了,不如想想下一部拍什麽。”呂季犖不理會,直瞪瞪地說:“拍完這部戲,我可以請苑小姐喝茶聊天嗎?”蔡楚生說:“你想要碰釘子,隻管去問。”呂季犖不服氣,說:“苑小姐現在是一個人,就算過去有過什麽不愉快的事,但也是過去的了。她這麽年輕,就不想有個好的將來?”
  蔡楚生勸道:“苑小姐現是李太太的過房女兒,住在李家,你住的是亭子間,穿的是舊衣服,有什麽好的將來給人家?”呂季犖歎口氣,說:“蔡兄,你說得是。”
  等所有的戲拍完,苑因又回到過去的生活,再不理會這些。蔡楚生剪輯好影片,做好後續工作,便要拷貝發行,不想有一天來了幾個黑衣人,拿了封條封了這批膠片,又帶走了呂季犖。

青廬黃昏
  李氏電影公司的新影片被封,這一下急壞了李家上下。電影不能上映,投的錢就打了水漂,還搭上一兩個月的心血和人力。李太太更認為這是她親自監製的第一部電影,就這樣沒個結果,哪裏能甘心,陪著李先生上上下下活動,探路子、托人情,才得知是藍衣社的人出麵封的膠片,原因是這部電影的編劇呂季犖和左聯的人來往甚密,而左聯文人葉紫的新短篇小說集子《豐收》有親共的傾向,正被當局審查。呂季犖正是和他住在一起,自然難脫幹係。也是藍衣社隻找到了一點蛛絲馬跡,才懷疑的葉紫,卻不知葉紫早在民國二十二年就是共產黨員,他的父親和姐姐更因是當地農民運動的領袖而被處死,葉紫逃到上海,才改名的葉紫。他的作品不親共,倒是奇怪了。
  這樣的政治問題,李家不是第一次遇上。自從“一二八”之後,上海市民的抗日情緒爆發,像《火燒紅蓮寺》、《火燒白雀寺》等劍俠電影不再受到歡迎,隨之而起的是一些進步思潮的現實題材影片,像《漁光曲》、《桃李劫》、《船家女》等,連映幾十天不衰,便是最好的佐證,李氏電影公司屬下的電影院在這一股熱流中更是賺了不少的錢。電影界的導演和編劇慢慢被左翼人士占領,早是不爭的事實。
  蔡楚生是左翼電影的導演,葉紫是左聯的文人,呂季犖和他們兩人交好,其傾向不言而喻。葉紫和呂季犖被審查,蔡楚生幸免,除了那兩人是室友外,他的國際名導演的名頭也是一個原因吧?李麗華的父親李筱坡當然知道公司內部的人的創作傾向,一直以來都眼開眼閉,給予方便。
  李筱坡和蔡楚生兩人,一個要救膠片,一個要救朋友,每日不停地想辦法。藍衣社是CC派的嫡係組織,CC派一向的宗旨是反對反蔣的軍事團體,和所有具有反國民黨色彩的社會或學術組織。左聯這樣的社會文藝學術團體,正是他們的目標。隻是在上海的文藝界名人太多,葉紫呂季犖這樣的小作家,不過是摟草打兔子,順帶的。
  蔡楚生想來想去,想起了一個人,這個人和他是同鄉,都是廣東人,姓陳,黃浦軍校出身。而CC派的老板之一,正是他當年的教師。有這一層關係,可能和藍衣社說得上話。聽說前些時候回了廣州,不知返回上海了沒有?再一打聽,這個人原來早就回來了,還進入了恩師的CC係統,這一下大喜過望,馬上聯係上了,在新雅請他赴宴。
  蔡楚生大導演請客,人家還是賣他這個麵子的,何況又是同鄉,雖然知道是為了什麽事,但會會老朋友也不妨。晚上七點,新雅粵菜館的小包間裏蔡楚生見請的客人來了,馬上笑臉相迎,寒喧道:“蹇生兄,聽說你前些日子回鄉省親,又喜添貴子,老伯台一定高興得很。點嗎?小公子是留了廣州,還是返佐上海?”
  陳蹇生也笑容滿麵,說:“楚生兄有心,多謝哂。我父親是想留孫子在身邊陪他,但內人不舍得,一起回來了。楚生兄在國際上奪得大獎,為國人爭光,還沒親自道過賀,這頓飯本當是由小弟來請的,現在倒反過來了。”
  蔡楚生說:“誰請不一樣,我們兩人也有好久沒見了。蹇生兄,我們兩人又是同鄉又是好友,我就不繞圈子了,這次相邀,是想請陳兄高抬貴手,把我的新戲放禁。”他不說放人,隻提電影,如果電影沒事,那人當然也就沒事了。“蹇生兄,這出《桑園會》是一出舊戲了,‘秋胡打馬奔家鄉,行人路上馬蹄忙。’這個戲都有問題,我就不拍電影,改行教書了。”
  陳蹇生笑說:“楚生兄的戲,大家心裏都有數。”看著蔡楚生,兩人相對幹笑兩聲,又說:“這次不是電影,而是編電影的人。那葉紫和呂季犖分明有赤匪的背景,下頭的人也是拿獲了真憑實據才抓的人。你去看看他那本書,通篇都是詆毀黨國的內容,這樣的書流傳在市麵上,遺毒無窮。”
  蔡楚生說:“書我沒看過,不知道,不方便說。不知電影蹇生兄看過沒有?不如等吃完了飯,我們一起看場電影?就借用公司的試片室,不過如今膠片在貴社人的手裏,還得麻煩蹇生兄提取出來。”他還是隻說電影,不說人。
  陳蹇生說:“楚生兄這樣有把握,我要是不領這個情,倒不像兄弟了。好,我就去看場電影。你等一下,我打個電話,讓他們把膠片送到這裏來。”說完便出去借電話打,過一會進來,再不提電影書藉的話,吃著家鄉菜,再把家鄉和故人拿來談論。
  蔡楚生聽他說得熱鬧,不免生了一絲鄉愁,說:“算來我有六七年沒有回過家了,當年和老父絕裂,別妻棄女,隻身來到上海,故鄉的人和事,也隻有在夢中才顯現了。”
  陳蹇生說:“不想回去看看?”
  蔡楚生說:“想,怎麽不想,做夢都想。隻是沒臉見他們。”
  陳蹇生不以為然,搖頭道:“你如今名滿天下,回一趟老家,正是衣錦榮歸,蔡老伯見了你這些年的成就,想來不會不重新迎你進門,嫂夫人也一定等著這一天的。”
  蔡楚生搖搖頭,說:“不提這個了。”兩人又說些閑話,吃完飯,茶房送來熱毛巾擦了臉,陳蹇生的手下也送了膠片來,兩人坐了陳蹇生的汽車到了電影公司,陳蹇生揭了封條,蔡楚生自己安裝上了放映機,關上燈,放起電影來。
  電影開場,是一場婚禮。桑林如畫,搭就個青廬。畫麵上歌聲笑聲一片,青廬內一群女孩兒圍著新娘子在打扮,這邊插朵花,那邊戴朵花。新娘子背對著觀眾,隻看到一頭的花鈿。女子輕快的歌聲中,新娘子被女伴轉過身來,覆額的短發,一雙大眼睛閃啊閃的,實足是個孩子。這個娃娃新娘頂著滿頭的花,一笑露出兩個酒窩,開口唱道:“日出東南桑林邊,桑林旁邊好家園。秦家今日結青廬,青廬裏的好女兒,名字就叫秦羅敷。”
  旁邊的女伴嘻嘻哈哈笑個不停,也唱道:“秦家羅敷顏色好,兒郎見了脫下帽,露出紮頭的青絲綃。秦家羅敷顏色嬌,老頭見了眯眯笑,捋著胡子看呆了。秦家羅敷顏色美,砍柴的大哥掉下樹,斧子柴刀不見了。秦家羅敷顏色俏,挑擔的貨郎閃了腰,忘了趕路把羅敷瞧。”
  陳蹇生看了哈哈一笑,說:“這個歌詞寫得有趣。”蔡楚生說:“呂季犖寫的。”陳蹇生就不說話了,繼續看戲。
  眾女伴把羅敷打扮好了,推出青廬,來和新郎拜天地。新郎秋胡是個成年人,挺胸拔背,鷹視虎步,很是軒朗。拉了紅綢和新娘胡亂拜了幾下後,揭了蓋頭,看著娃娃新娘,愁眉苦臉。陳蹇生看了又笑出聲來。
  轉眼邊疆起了戰事,秋胡去從軍,一走就是三年。戰爭結束,打馬回家,看見路邊桑園裏有個美貌女子,便想上前調戲。
  那女子香肩窄窄,柳腰纖纖,雲鬢霧鬟,美若天仙。手臂上挎著一隻籃子,正在采桑葉,邊采邊唱道:“三月的春光照桑林,八月那個秋香賞桂金。桂枝兒編就的桑葉籃,三月三的好風來,我就采桑,采桑,采桑那個青。
  六幅的湘水係作裙,一片那個紫霞裁衣襟。再借明月一顆珠,三月三的好風來,我就挽雲,挽雲,挽雲那個鬢。”
  陳蹇生低聲問道:“這個女演員是誰?好像沒什麽名氣。”蔡楚生說:“羅敷。”陳蹇生笑問:“我知道是羅敷,我是問她的本名。”蔡楚生說:“本名就叫羅敷。”陳蹇生說:“哪有本名就叫羅敷的?是個藝名吧?這個主意好,這出戲一演,羅敷這個名字就算打響了。”蔡楚生也笑,說:“就是這個意思。”陳蹇生點點頭,看了一會兒,忽然說:“這個女子看著眼熟,一時卻想不起來像誰。像誰呢?她以前演過什麽電影?”蔡楚生說:“你是不是回家去一趟,把上海的明星都忘了?還是看了令公子,女明星都不如他好看?”陳蹇生哈哈一笑,揭過不提。
  電影看完,蔡楚生亮了燈,陳蹇生站起身來說:“電影是沒什麽問題,不過人就難說。封條仍就貼著,暫時還不能公映。楚生兄,我也知道你拍部電影不容易,不過這件事既然被牽涉進去了,總要調查一陣,問題清楚了才能解禁。你我兄弟,我知道你的立場,你也該體諒我的難處,我位小職卑,也是做不了主的。不過我會全力斡旋,你就再等等吧。”
  蔡楚生聽他把話說到這個份上,知道一時也急不出,隻好這樣的了。陳蹇生命手下依舊把膠片封了,卻不帶回,說就放在這裏,省得以後再搬一次。蔡楚生心知這也是讓他安心的意思,感激不盡,送走了陳蹇生,打個電話告訴李筱坡消息。
  是李麗華接的電話,得知這個消息,心放下了一半,問道:“是找的誰?”蔡楚生說:“是一個叫陳蹇生的,我們是同鄉,如今他在CC派裏任職。”李麗華聽了,哈哈一笑,說:“沒事了。這個陳蹇生,我認識。他的妻妹是我在中西女塾的好朋友,我以前常上他們家去玩。隻是沒想到他從廣州回來了,還進了CC派。不過也不奇怪,他的風格和二陳很像,又是師生關係。二陳要用人,當然用自己人比較放心。這個人做事幹脆利落,他既然答應了,就有一半成了。”兩人再聊幾句,掛了電話。
  李麗華本想把這事告訴苑因,一想又算了。苑因有好些日子不提羅白棠,也不再哭天抹淚的,再加本來就對電影被查封的事不感興趣,沒的說了增加她的煩惱。又想不知羅家對苑因的氣消了沒有,要是知道苑因住在李家,會不會遷怒到李氏呢?
  電影膠片的事一時沒了下落,呂季犖和葉紫卻放出來了。蔡楚生李麗華苑因得知消息,忙去看望。才知道是葉紫在裏頭染上了肺病,差點死去,呂季犖也傳染上了,幸好他一慣身體強壯,才沒有轉深。蔡楚生把兩人安排進了病房,轉去向陳蹇生道謝。陳蹇生淡淡地說:“和我沒關係,是他們自己的命。也不知算是命大還是命小,上頭不想有人關死在裏頭,說出去不好聽。葉紫的病,就算是今天放了,明天救了,也不過是暫時的。呂季犖,算是他命大吧。”
  葉紫進了重症病房,呂季犖隻需將養些時候。李麗華去看過兩次病人,也算盡到了老板的情分,苑因卻三天兩頭的去。李麗華頗為奇怪,雖說兩人在拍戲的時候熟悉了,但這般盡心,也是和她這兩年的冷性子相悖。忍不住問她,苑因說:“阿姊,當日羅白棠死在醫院,我不在他身邊,想起這件事,我就懊惱得要命。如今我看著呂先生在醫院裏,一天一天好起來,就像看到羅白棠好了一樣。我每天走進醫院的時候,就好像羅白棠還躺在裏頭,等著我去看他。阿姊,說來你不信,我走到醫院去的路上,是我頂開心的辰光。”
  李麗華愕然,說:“阿苑,羅白棠都死了兩年多了。”
  苑因含淚笑道:“我曉得,可我沒看到他死呀。我離開他的辰光,自己也病了一場,我就想是不是我病的時候,棠哥哥還在醫院裏等著我呢?如今我的病好了,他的病也要好了。我看牢伊一天天好起來,我的心也像長好了,那個大洞一直留在我胸口裏,它總也長不合攏。我的心一直痛一直痛,我想是不是要等有人從醫院裏出來,它才會得不痛。”
  李麗華聽得自己的眼圈也紅了,說:“阿苑,怎麽有你這樣死心眼的人?”
  苑因有些呆呆的,說:“阿姊,是格呀,儂講了沒錯,就是死心眼。心本來是該一跳一跳的,可它有了個洞洞眼,就不怎麽跳了。”
  李麗華忍不住說:“可你這樣做,呂先生要誤會的。”
  苑因沒有聽見,隻管往下說:“阿姊,我老想見一見羅先生和羅太太。”
  李麗華莫名其妙,問道:“你要見他們做什麽?”
  苑因用手絹擦去眼角一點淚,笑說:“不知道,就想見見他們。也許見了他們,那個洞就不痛了。”又輕輕歎息一聲說:“我也就是瞎想想,他們怎麽會見我?也不知道他們現在是在廣州呢,還是在上海。”
  李麗華越發不敢在她麵前提陳蹇生的事情。
  呂季犖的病好得差不多了,每天從吃過午飯,就等苑因來,和她在醫院的草地上散步。白底藍條子病人服穿得所有的人都一個樣,黃昏時陽光透過樹葉在長椅上投下斑駁的影子,苑因眼睛一花,像是看見羅白棠在對她笑,當下回以一笑,說:“儂好了?幾辰光好到兆豐公園去白相?阿拉去看荷花好伐?”那個亮著白牙的笑容在橙色的光影裏閃,答應說:“好。”
  苑因格格地笑,說:“棠哥哥,我是講幾辰光去,沒問儂去是勿去。”
  那個笑容暗了下來,說:“阿苑,我是呂季犖,你認錯人了。”
  苑因眨眨眼睛,把眼前的人看了又看,才看清沒有羅白棠,她一時驚慌,問道:“棠哥哥到哪裏去了?你看到他沒有?”
  呂季犖強笑道:“我不認識什麽棠哥哥,不過,阿苑,你要是願意,把我當成你的棠哥哥也不要緊。”
  苑因側耳聽了聽,說:“哦,你不認得他。”那臉上的失望,讓呂季犖看得心痛,呂季犖說:“是啊 ,我不認識他。他到哪裏去了?”苑因看著自己的手說:“他們都說他死了,大少爺還帶我去看他的葬禮。可我隻看到一隻棺材,裏頭襯得有白布。我沒看到棠哥哥躺在裏頭,也沒看到棠哥哥的墳。我走的時候他還躺在床上,手上打著吊針。醫生說他用了我300cc血,人就會好了。醫生的話還會有錯?”伸出胳膊,用一隻手指數著皮膚下青色的血管,說:“後來我走了,會不會是找不到我,棠哥哥沒血用,才死的?”
  呂季犖苦笑道:“不是。我問過醫生了,他說不是。”苑因抬起頭,眼睛一亮,問:“真的?”呂季犖說:“真的。我天天在醫院,不會錯,醫生是這麽說的。”苑因放下心來,不是因為自己,那就好,想一想又問:“那他怎麽就死了呢?”呂季犖無奈地說:“有時候就是救不回來。”苑因點點頭,說:“是啊,不然棺材鋪就要關門了,封家少爺更要吃不飽飯了。”
  這一個黃昏,苑因把羅白棠的死翻來覆去講了又講,呂季犖順著她的話頭,陪著她說了又說。苑因說到後來,盡講羅白棠鬧的笑話,講自己管他叫“蘿卜湯”,管他姐姐叫“蘿卜皮”,講得兩人哈哈大笑。從她被練意長用乙醚麻醉後帶走,直到現在,身邊的人都是在告訴她羅白棠已經死了,忘了他,想想今後。而她要的恰恰不是想今後怎樣,而是吐盡胸中的鬱悶煩憂,愁腸悲愴。這些痛苦積在心裏已經有兩年了,越積越厚,越積越重,日日夜夜壓著她,喘也喘不過氣來。呂季犖的溫言柔語,讓她有了傾述的地方,一瀉千裏,恣意徜徉。
  直講到月亮上來,夜風吹得人微微生涼,苑因才不講了,抱著胳膊,看著眼前一尺遠的虛空處,眸子沒有焦點,但眼底的沉鬱卻沒有了。呂季犖叫她:“阿苑。”苑因凝起眼神看著他,瞳孔早被眼淚洗得一片清澈。呂季犖望進她的眼裏,說:“阿苑,明天我陪你去兆豐公園好不好?”
  苑因這才驚覺,跳了起來,“呂先生。”
  呂季犖說:“是,我是呂季犖。你要是願意,就讓我陪你去兆豐公園吧。”

空屋塵舞
  第二天下午,苑因沒有再去醫院,而是坐上有軌電車去了兆豐公園。她有兩年沒有來過兆豐公園了,一路走著看著,一時歡喜一時悲傷。露天音樂座上又有學生在演奏,苑因坐下聽一陣,往荷花池走去。看一陣荷花,又到鳥籠子那裏去看鳥,最後去了向愷然練拳的那個樹林子,卻沒有人。向大哥也不來了。
  出了兆豐公園,不遠就是西園大廈,看著那扇窗子,心裏一陣一陣地難過,慢慢拾級往上走,到了三樓。打開包一看,鑰匙還在。開了門,裏頭幽暗幽暗的,窗簾都拉著,還是她當初和李麗華離開時一個樣。那這兩年,羅家的人都還沒回來吧。打開陽台的落地窗,夕陽射進來,灰塵都在光線裏跳舞。
  她過去扭開無線電,調到有音樂的地方停下,隨著樂曲跳起舞來。灰塵被她攪到空中,沾在汗濕的臉上。她轉了一圈又一圈,直到轉得頭暈,腳下發虛,摔倒在地板上。膝蓋重重磕著,一下子痛徹心肺,忍不住抱膝痛哭。
  這樣日子活著了無生趣,如果兩年都不能忘記,那更多的歲月也是無用。三樓夠不夠高?煤氣是不是夠毒?苑因抬起頭。
  這一抬頭,看見一個全身戎裝的男人,高高瘦瘦,就站在客廳的門口,不知在那裏站了多久。苑因呆視著他,一時認不出這個人誰。
  那人一步步朝她走來,馬靴踢在地板上,發出空空的回聲。走近了,低頭看她,半晌才說:“苑小姐,又見麵了。”
  苑因問:“你是誰?”依稀有些印象,記憶裏頭有個穿軍裝的人,但他叫什麽名字,卻想不起來了。
  那人皺了一下眉頭,說:“陳蹇生。”
  苑因要想一想才說:“哦,你從廣州回來了?陳太太呢?”
  陳蹇生卻說:“你一個人在這裏做什麽?”
  苑因覺得脖子仰著累,就低下頭說:“不做什麽,過來看看。你又來這裏做什麽?”
  陳蹇生輕描淡寫地說:“來看看這間屋子,還能不能住人。”其實不是的。其實他是上李家去,想認識李家的過房女兒羅敷。自那天看了電影《桑園會》,羅敷的俏模樣就印在了他的腦子裏,強按了幾天,還是忘不了,稍一打聽,電影公司的人便告訴說羅敷是老板娘的過房女兒,現住在李家。
  一個攀附老板娘的小演員,大概做夢都想變成大明星吧?這樣的女人,遲早是某個要人的禁臠,還好自己發現得早。膠片先封著,人且放了。這樣電影公司和蔡楚生處都有交待,他們也不會再托人走關係了。電影嘛,拖一陣子,先把這個女人搞上手,到時公演後走紅了,別人都想要,就沒這麽容易了。男人,誰不是三妻四妾?
  打定了主意,這天便到了李家。傭人請他坐了,說是去請太太下來。他一眼見到客廳牆上掛著的羅敷的戲裝照片,風鬟霧繞,笑靨如花。跟著眼睛一花,客廳外頭有個人影飄過,瞧側麵正是照片中人,身不由己地跟了上去。這個藝名叫羅敷的女子,從背影看甚是苗條,穿一件月白色的長旗袍,袖子到臂彎,鑲著寸半寬淡藍色的緄邊。光看背影,就是個十足的美人。長發在腦後梳成一個髻子,髻上插了幾朵小白花,遠遠有風吹來,卻是茉莉的香味。見她出了李家,到了街上,腰肢一閃,上了電車,他也像個少年般跟著上去了,在車尾瞄著,看她到什麽地方下車。女子一直到了兆豐公園才下來,然後在公園裏停停走走。他想有些意思了,這女子八成已經知道有人在跟蹤她,故意擺標勁,引他上鉤。他且不急,隻管跟著,看她耍花槍耍到幾時。
  那名叫羅敷的女子出了兆豐公園,過了馬路,進了西園大廈。他隱隱感到有些不對,跟到樓上,推開一扇虛掩著的房門,那女子一個人在和灰塵舞蹈。閉著眼睛,臉上是如醉如癡的表情。雙臂在胸前微舉,手指翻飛,像是在撫摸一個看不見的人。頭和脖子隨著音樂輕輕搖晃,一時像擱在那個人的肩頭,一時又像是和那個人親吻。月白色旗袍裏的腰肢不盈一握,柔若無骨。
  陳蹇生看得呆了。是什麽樣的女人,才會跳出這樣的舞蹈?是什麽樣的心情,才會有這樣的舞姿?是什麽樣的傷心,才會在有這樣的痛楚?她整個人整個身體整個舞姿,都是在訴說著痛和傷。女人的身體,少女的麵頰,滄桑的倦容,遙遠和過去同時駐足在她的臉上,鏤刻刀在大理石上,留住了時光的流失。
  然後音樂停止,舞蹈暫歇。女子跪坐在地板上哭泣,等她抬起頭來,魔法消失。塵埃落定。原來如此。
  原來羅敷自有夫,使君自有婦。世上多少女人,花錢就能到手,唯有這一個不行。
  “苑小姐,又見麵了。”陳蹇生先開口招呼。他都奇怪自己怎麽會沒有認出她來,還有哪一個女子會有這樣的容顏?天真和嬌媚同時出現在一張臉上,那是他當初就驚訝過的。他隻見過她三次,一次還是在黑暗中。但就算是在黑暗中,他都能看見從她大理石般的臉上發出的玉石一樣的光。即使她當時隻是個小女孩,已經有了迫人的容光,何況是如今。
  苑因慢慢從地上站起來,抬臉問他說:“聽說後來你們一直在找我?”
  陳蹇生不答。找她?有過這樣的事嗎?也許吧。找她做什麽?羅先生羅太太,還有羅白萍當時是一迭聲地叫他去把這個害人精找到,卻沒說找到了要做什麽。他花了好些工夫找,她卻突然消失了。這樣一個無親無靠的小女孩,找她做什麽?他覺得妻子娘家的人有點失控了,隻想找個人出氣,其實羅白棠的死,豈能全部怪她?但他卻不好勸說,隻是盡全力去找。哥老會的勢力在上海並不大,也正因為如此,找起來就加倍地難。直到羅白棠下了葬,家裏催他和妻子回廣州待產,他才放下這件事。做事這樣虎頭蛇尾,在他還真是少有的。
  羅白萍在這件事後,精神一直不大好,孩子生下後,把孩子看得緊緊的,生怕有什麽意外。休養一段時間後,隨他返滬,回到熟悉的地方,才有了些笑模樣。他白天忙公務,晚上回家還要哄太太高興,陪小兒子玩耍,實在有些疲倦了。上海街上花紅柳綠的妖嬈女人打他眼前經過,看得他有些心癢。男人一有什麽不遂心的事,不都是娶房姨太太安慰一下自己嗎?這個銀幕上的羅敷,這麽嬌俏可人,做姨太太一定討人喜歡。
  羅敷。苑小姐。羅白棠雖然死了,到底她曾是他的女人。羅白棠是他妻弟,她就是他的弟妹。為什麽偏偏是這麽一種關係?想到這裏,有一絲恨意湧了上來。
  苑因又說:“陳先生,求你一事?”
  陳蹇生冷冰冰地說:“什麽事?”
  苑因說:“帶我去見羅先生羅太太。”
  陳蹇生再次驚訝了。這個小女子時時語出驚人,說些別人想不到的話。羅先生和太太,見了害死兒子的女人,能有什麽好話說得出來?她去見他們,不是自討苦吃?再說,都過去兩年了,有什麽好見的。冷笑一聲道:“當初找你,你躲起來不見人,現在倒要見了?是不是以為過了兩年,他們會放過你?就算他們放過了你,我太太也不會放過你。”我也不會放過你。當初的羅白萍是一個嫵媚多情,溫柔體貼的女人。上海女人的那一種嬌糯軟嗲,正是他喜歡她的地方,如今卻脆弱神經質,把兒子看得比他重,她冷落他,已經有好一陣了。這一切,不也是這個苑小姐引起的嗎?“好,我帶你去。”
  苑因撫一撫旗袍上的縐紋,月白的衣料上全是灰塵,這一撫,更是撫出一片汙漬,手上也全是灰。苑因看一看滿身滿手的灰,說:“我這個樣子,怎麽能去見兩位老人?你等一下,我換件衣裳。”離開客廳,往臥室走去,過了一會兒出來,換了件玉色的圓擺短襖,禳著淡青色的韭菜邊,下麵是一條蓼葉藍的長裙。這一換裝,苑小姐的少女樣子重現,羅敷的清麗隱匿無蹤。洗過臉後,整個人幹淨得像一朵白色的玉簪花。
  陳蹇生趁她換衣裳的時候,打電話要了輛黑牌汽車,估計這時該到了,見她出來,便說:“走吧。”苑因點點頭,跟著他出去,鎖上門。
  祥生公司的車已經停在了樓下,陳蹇生打開車門請她先坐進去,自己坐在她身邊,對司機說:“馬斯南路。”
  兩人各靠一邊車門坐著,都不說話。過了一歇,還是苑因開口道:“陳太太生了個少爺還是小姐?”陳蹇生奇怪她怎麽有心思閑聊,還是答道:“是個男孩。”苑因說:“叫啥名字?”陳蹇生說:“陳餘琛,小名寶官。”苑因微微一笑,說:“寶官。”陳蹇生看她笑得甚是輕鬆,知道她又有奇思妙想,便問:“陳餘琛又讓你想起什麽了?”苑因掩不住好笑,說:“沒什麽,寶官很好。”陳蹇生仍不放過她,追問道:“寶官很好,那陳餘琛呢?你識不識得這幾個字怎麽寫?”苑因搖頭說:“識字的是書蠹頭。”陳蹇生說:“此話怎講?”苑因笑笑不語。陳蹇生還要追問,苑因說:“把名字多念兩遍,不就曉得了。”
  陳蹇生依言念了兩遍,忽然笑了。苑因說:“寶官還是個囝囝頭,我做阿姨的不好弄送伊格。”陳蹇生哼一聲道:“你是他阿姨嗎?”苑因重又消沉起來,說:“舅媽做不成,阿姨總還是吧?就算在馬路上遇上一個陌生人,也可以叫得一聲阿姨的。”
  車子到了馬斯南路,陳蹇生指點司機停在一幢小洋房前,下車付了錢,苑因已經下了車,望著院門,眼中早有了淚意。
  陳蹇生按了門鈴,退後兩步,說:“你執意要來,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苑因絞著雙手,低頭說:“我知道,謝謝陳先生。”
  院門打開,一個中年仆婦探頭出頭,滿臉笑容地說:“姑爺來了?是來接小姐和寶少爺的?寶少爺剛睡醒,小姐正喂他吃雞蛋羹。”看一眼苑因,不再多話,延兩人穿過一個小花園,進了洋房的底樓大客廳。
  陳蹇生對那仆婦說:“去請老爺太太來,說有位小姐要讓他們見一下。”仆婦應聲去了,陳蹇生站到熄了火的鑄鐵壁爐前,把手臂擱在大理石的爐台麵上,交叉雙腿,懶洋洋地說:“不知道你想幹什麽。”
  苑因不理他,偷偷打量這間屋子。整間屋子鑲有比人還高的黯赭色護牆板,壁爐前是幾張深紫紅泛黑的藤椅,當中一張紫紅的厚地毯,椅與椅之間有幾張黑沉沉的舊幾,她自是不認識這些硬木家什,隻是覺得陰森森的怕人。通往花園的落地木質百頁長窗前掛著白紗窗簾,隔開外頭的陽光。盛暑天時,這間客廳仍然一室清涼。苑因從外頭進來,竟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
  過了好一陣,才有個穿灰底印花旗袍的富態中年婦人出來,見了陳蹇生說道:“來了就上去休息一下,這大夏天的,在外頭跑來跑去,累了吧。還穿著靴子?去換雙鞋吧。”語調透著關懷,麵容甚是慈愛。
  陳蹇生過去扶她坐下,說:“媽,這位小姐想見你和父親。”
  羅太太看一眼苑因,問:“是什麽人?你找的媬姆?太年輕了,不好。”
  苑因等她注意到自己,才一步一步走過去,拿起壁爐邊的白銅撥火棍,雙手捧在頭頂,跪在羅太太麵前,說:“太太,我是苑家阿囡。”
  羅太太一怔,指著苑因,說不出話來。
  苑因低下頭繼續說道:“太太,阿囡罪孽深重,早就該死了,隻是沒有拜見過老爺和太太,不敢擅死。今天能見到太太一麵,阿囡就可以跟棠哥哥一起去了。太太,阿囡寧願被你打死,也好過一個人活著受罪。”
  羅太太站起身來,捂著嘴哽咽了兩下,高聲喊道:“伯鷹,伯鷹,快來!”陳蹇生扶著羅太太站著,眼睛盯著苑因,心想這個女孩子,太過匪夷所思了。
  羅先生應聲從客廳旁邊的一扇門裏出來,忙忙地問:“怎麽了,出什麽事了?”樓上一個年輕女子也跟著出聲,問道:“媽,怎麽了?”
  陳蹇生說:“爸,先坐下再說吧。阿萍,你也來,把寶官留在房裏,讓人看著。”
  羅先生驚疑地看一眼跪在屋子當中的女子,說:“這是幹什麽?打丫頭也不是這個打法。我家從不打丫頭的。把銅條放下,有話起來說。”
  羅白萍衝下樓來,指著苑因尖叫道:“是她,是她。爸,就是她。害死阿弟的就是她。”轉而問向苑因說:“你來幹什麽?你害死白棠一走了之,現在倒有臉來了?你以為你擺出一幅負荊請罪的架式來,我就能饒過你?”抓起銅條就往苑因的背上抽去,苑因不躲不讓,挺直背脊挨了兩下,打得羅先生嗬斥道:“白萍,住手。”羅白萍又抽了一下,才扔下銅條,一下坐倒在藤椅裏,掩麵痛哭。
  羅太太也坐了下來,哭得說不出話來。羅先生說:“白萍,你是做娘的人了,怎麽這樣暴戾?當心嚇著孩子。”說得羅白萍一驚,抬頭看一眼樓上,沒見有人,才放了心,哭聲也放低了一些。羅先生過了一陣才說:“是苑小姐吧?早就想見見你了。白棠有一次寫信給我,說他有了喜歡的女孩子。我當他是孩子家鬧著玩,沒有當真,還回信說了他兩句,說他這個年紀,學業為重。他是怕我們反對,才瞞著我們把你接來的吧?這孩子,真不讓人省心。父母都不在,怎麽就做出這麽大的決定?要早知有後來的事,當時就不說他了。現在想起來,我跟他說的最後一句話,竟是罵他的。”
  苑因背上的傷痛得她火燒火燎地,隻是咬牙死命忍著,一動不動地跪在兩位老人麵前,雙目赤紅,淚流了一臉。
  羅太太從腋下的鈕襻裏抽出手絹擦著眼淚,顫聲問道:“你們,沒有孩子嗎?”
  羅白萍驚得跳起來,說:“媽!”
  羅太太哭著說:“白棠沒了,有個孩子也好啊。”
  苑因再也想不到會從羅太太這裏聽到這樣的話。她早就把生死扔到腦後,兩年來行屍走肉般地活著,隻是想能見一見羅白棠的父母,她也不想求他們能原諒,隻是覺得他們的兒子因她死了,她應該讓他們處置。他們讓她生,她就生;他們要她死,她就死,決無異議。
  但母親的心,跟戀人的心一樣,都是隻想著自己所愛的那個人。戀人死了,那抱著他穿過的衣裳也是好的,有他的味道就好;兒子死了,兒子能留下血脈也是好的,那也是兒子的一部分。
  苑因膝行兩步,趴在羅太太麵前,泣不成聲,說:“太太,阿囡對不起你,棠哥哥沒有給你留下孩子。”

銅條弱骨
  一屋子三個女人都在哭,陳蹇生看得心中百味雜陳。羅先生歎口氣,說:“你多大了?”苑因低頭半晌,才答說十七了,說完眼巴巴地看一眼羅先生。那小小的一張臉,光潔圓潤,額角全是碎發,淚珠掛在腮上,說是十五歲都讓人信。羅先生“啪”一巴掌拍藤椅扶手上,不知是氣還是惱。羅白萍哼道:“你那天不是說十八歲了嗎,怎麽過了兩年又成了十七了?人家都越活越大,你倒是越活越回去了。”
  苑因哭了兩聲,才說:“陳太太,醫生說我太小不能抽血,我就隻好騙他說十八了。”羅白萍冷笑說:“你倒是好意了?”苑因長跪默然。好意確是好意,真心也是真心,但人已經死了,說什麽都是多餘,那就不用再說。
  羅先生生了歇悶氣,才無奈地說:“兩個都是孩子,讓我說什麽好?白棠剛死的時候,我還為這件事生氣,現在,他也死了有兩年了,難為你還這麽想著他。這個兒子,就算是我們白養他一場了。”羅太太嗚嗚地哭,問的卻是:“棠兒跟你在一起的時候,開心嗎?”
  苑因聽了,嘴角朝上一抿,有了些笑模樣,抬起頭來癡癡地說:“開心啊。棠哥哥說他頂開心了,每天放了學來看我的辰光,伊就開心得要跳起來。伊帶我去看電影,講《紅燒紅蓮寺》給我聽,講他早兩年差點去了峨眉山,要不是家裏攔著,他就坐火車去了南京,再從南京搭大輪船去四川了。講那天姆媽對伊老凶,差一點點要打他,多虧阿姐攔住。伊講伊睏了地板上耍無賴,講要從樓梯上滾下來,練一個叫什麽“鐵布衫”的功夫。伊講爸爸就講伊要是敢滾下來,就拿根繩子把伊捆在房間裏。棠哥哥講,你們敢捆,我就火燒紅蓮寺了。”說著就笑,笑了兩下又哭。哭得羅太太一聲聲叫“棠兒”,羅先生也濕了眼睛。苑因說:“太太,棠哥哥搭我來一道,是真格老老開心格。”
  她一聲聲“太太”叫得羅太太心都化了,摟過來就叫:“阿囡。”苑因抱住羅太太大哭道:“太太,阿囡對不起你。”
  這兩人哭做一團,羅白萍先是跟著哭,後又怒道:“你們就饒過這個小妖精了?你們是沒有看到,阿弟就死在我麵前,頭上一股股地往外冒血,血厚得把我的鞋都沾在了地上。我一步也挪不動,你們一個人也不在我身邊,寶官在我肚子裏鬧。言言暈倒在我身邊。阿弟胸口的傷裂開來,半個身子都泡在血裏。”上前幾步揪住苑因的頭發,搖晃著罵道:“你這個狐狸精,你敢來見我?講什麽阿弟和你在一起開心?開心得死了?你是不是要看看他真的就心打開來死掉了?”揮臂就是一巴掌,打得苑因別過頭去,發髻散開披了一身,過了一會兒才發現半邊臉沒了知覺。
  陳蹇生忙上來抱住羅白萍,拖住她坐下,低聲道:“阿萍,收聲啊,莫嚇住個仔。”羅白萍一時壓不下心頭的火,仍然憤慨地道:“就是為了去找你。你被什麽黑道白道的人架走了,阿弟醒來跟我要人,還怨我不救你。我救你?我為什麽要救你?我懷著七個月的孩子去救你?你也配?”狠狠地啐了一口在她臉上。
  苑因這才知道羅白棠死的時候是這樣的情景,那是真正的為她而死。這兩年的相思之苦再苦都不算什麽,都不能贖得半分的罪。低頭看見地上的銅條,撿起來就往腹部插去。
  眾人看了大驚,忙上前搶下,看那傷口,倒是不深。一來年小體弱;二來背上挨了三下銅條的鞭打,臂上無力;三來跪了這半天,血脈不暢,手腳軟麻,銅條隻刺進腰肋間就滑到一邊去了。再看苑因,早痛得暈了過去。
  羅先生驚得手都顫了,說:“打電話,叫王大夫來。”陳蹇生打通了羅家私人醫生王先生的電話,說有人受傷,馬上來一趟。放下電話說:“王大夫馬上就來。苑小姐讓她躺在這裏不太好吧,送醫院又不好聽。”羅太太撫著胸口,驚魂稍定,說:“把她放到棠兒的房間去。”陳蹇生應了,俯身抱起來,兩級樓梯並做一步跨上去樓去,推開羅白棠早先住的房間的門,放在早沒人睡的床上,看她的臉,白得跟身下的床單一樣。羅白棠死後,這房間仍然每天開窗換氣,床單半個月換洗一次,和羅白棠生前一個樣。
  陳蹇生安頓好苑因,讓家裏的仆婦看守著,回到樓下,坐到羅白萍身邊,摟著她撫著她的手臂說:“都過去兩年了,怎麽還這樣氣性大?阿弟活不轉來,怪別人也是沒用。你看你,把爸媽嚇成什麽樣子了?”
  羅白萍這時也後悔了,低聲問道:“你是怎麽找到她的?”她隻當陳蹇生到現在都還在找苑小姐,因此不疑有他,隻是問在哪裏找到的。陳蹇生心裏有愧,說:“我查到她住在李麗華小姐家,後來又在西園三樓找到了。原來當初我怎麽都探聽不到她的下落,她是住在西園裏。這個丫頭鬼機靈,她又住回去,我們哪裏想得到?”
  陳蹇生一看那房子裏的情形,稍一思忖,便明白西園三樓就是當初踏破鐵鞋也找不到的苑小姐的藏身之處。心裏暗讚這個女孩子聰明,把他耍得團團轉,卻不知是輸給了向愷然。他一個軍校出身的行武之人,腦子哪裏是寫奇幻劍俠小說之人的對手。輸給了平江不肖生,那是一點不冤,反是他的榮幸。
  羅白萍道:“不知她又怎麽從人家手裏逃出來的?”陳蹇生說:“她這麽聰明的丫頭,總有辦法的。阿萍,別再記恨了,就當阿弟是前生欠她的。”心想我也是心智糊塗了,怎麽會被這樣一個小丫頭弄得動了心?一想到電影裏羅敷巧笑嫣然的模樣,心又是一蕩。暗思難道我也是前世欠她的?又安慰自己,我是因羅敷的美貌才動的心,可不是為了這小丫頭。銀幕上和活人,天差地遠呢。
  羅太太擦著眼淚說:“時到今日,我也隻好認命。看這兩個孩子愛得這樣死去活來,還有什麽話好說?隻是這兩個孩子,一個才十八,一個才十七,怎麽就到了這個地步了?”羅先生歎口氣說:“沒聽她說嗎,兩年前才十五。也隻有孩子家,才會這樣不要命地自由戀愛。自由,自由,自由到不要命。到底自由有什麽好?還不如像早兩年,大家盲婚啞嫁,爹媽給娶個什麽就是什麽,省得鬧戀愛,鬧得不要命。”
  說著門鈴響了,傭人請進王大夫來,一家人都站起來相迎,客套幾句,陳蹇生說:“我領王大夫上去吧。”一邊陪著上樓,一邊說:“是家裏的親戚,在底下玩,不小心被壁爐的銅條紮到了。”延進屋去,仆婦已經清洗幹淨傷口邊緣,王大夫看過後,做了一些消毒處理,敷上藥,用紗布包裹了,留下藥品和紗布棉簽碘酒等,下樓對羅先生羅太太說了幾句,說是不礙事,沒有傷到內髒,隻是腰肌被刺穿,注意衛生,每天換藥,休息將養一下,等長出新肉就好了。羅先生羅太太連聲道謝,命陳蹇生代他們送客。
  王大夫走後,四人沉默了一下,羅白萍說:“打算怎麽辦?留她在這裏養傷嗎?這倒好,索性登堂入室了。”羅太太說:“總不能這個樣子把她送回李家去。再說,除了腰間的傷,還有背上的傷,讓李家看見,說我們把人打成這樣,也不成話吧?”羅白萍賭氣說:“你們要留她在這裏,那我就不來了。她幾時走,我幾時來。你們要想留她一輩子,我就一輩子不來。”
  羅先生喝斥道:“白萍,你是個做母親的人了,怎麽這樣心硬?小姑娘做錯了事,那是大人沒有管教好。白棠大她三歲,又是大學生,這小姑娘隻是個沒讀過書的丫頭,怎麽也是白棠錯在先。這事我們也有錯,平時對白棠太過溺愛,才寵得他無法無天,胡作非為。要是我和你媽都在上海,他也不至於鬧得不可收拾。把人家姑娘從鄉下接到城裏,學大人金屋藏嬌,人家姑娘的父母還不知怎麽怨天恨地呢。如今又弄得渾身是傷,難道就把她扔到街上去?”
  羅白萍從沒聽過父親這樣疾言厲色地說過自己,委屈得直哭,說:“阿弟難道就白死了?你們是沒看到當時的情景,看到了也會恨的。”羅先生說:“白萍,你是個大家小姐,做事要合附你的身分,你在葬禮那樣的場合打三小姐一耳光,就做得非常失當。大家體諒你,才不說你。你今天又動手打人,將來打順手了,隻怕連寶官都要挨兩巴掌。”羅白萍說:“我怎麽會打寶官?”羅先生說:“火氣上來,難說得很。白棠鬧著要去峨眉山那回事,我也是氣得好幾次要打他,忍了又忍,才沒動手。”
  羅太太聽到這裏,又抹起了眼淚,說:“棠兒把這件事講給阿囡聽,你們聽他說得多高興?火燒紅蓮寺。這家竟成了紅蓮寺,還管我叫主持。唉,我就當棠兒去了峨眉山。伯鷹,要是他和阿囡有個孩子就好了。”
  羅白萍皺眉說:“媽,你又來了。這丫頭小得一點點,哪裏生得出孩子來?我看她自己也沒長大,孩子生孩子,像話嗎?”
  陳蹇生聽了別轉頭去暗笑,羅白萍撞他一下,說:“笑什麽?”陳蹇生馬上正一正臉色,說:“我們別在這裏打擾爸媽了,把寶官抱下來,回去吧。你不想見她,她也未必想見你。等她傷好了,她自然會走的。爸,媽,那我們先走了。”
  羅先生說:“也好。”陳蹇生上樓去抱了兒子下來,羅白萍洗了臉梳了梳頭,一家三口坐了車子回自己家。羅先生和羅太太悄悄地去看了沉睡中的苑因,羅太太說:“你看她,長得這麽好看,怪不得棠兒那麽喜歡,真真是個害人精哪。”羅先生說:“怎麽你跟白萍一樣的口氣?”
  羅太太悲傷地說:“我是可憐我們兒子,才十八歲就去了。”
  羅先生扶著她的背說:“我倒是看開了。兒女就像是我過手的古董,再好再完美,都是暫借來的。花上十萬兩銀子,買來一卷三王的畫,你以為會在手裏保存一輩子,但到了最後,還是轉到別人手裏去了。千百年來,有哪一家人哪一姓的人可以留在家裏超過百年的?便是皇帝也不能夠。每個持有這個寶貝的人,擁有的也都隻有那麽或長或短的日子,這就是緣分。兒女也是緣。我們和白棠的緣分隻得十八年。就像你說的,就當他是去峨眉山修道去了,哪也曾是他一心想要的。這個孩子,也許真的和白棠有緣,那我們就結這個緣分吧。”
  苑因一直昏睡到了第二天下午,才痛得輕輕噯喲了一聲,醒了過來,看了看陌生的屋子,想了半天,才想起怕是在羅家。而腰間的傷口火燒一樣的痛,背上的鞭痕也痛得她翻身側躺,這一轉側,又牽動了腰間的傷,竟是痛得汗出了一額。躺了一會兒,有個中年仆婦陪著一個穿白衣的人進來,朝她微笑一下,說醒了就好,我是王醫生。揭開被子,又揭開她腰間的衣擺,換藥換紗布,又扶起來喂她吃了幾粒消炎藥片,囑咐仆婦不要讓她洗澡,不要沾生水等,收拾好東西又走了。苑因看仆婦落在後頭,趕緊問道:“先生太太都在嗎?”仆婦說在,在樓下見客。苑因想有客人在,我還是等一下吧。
  誰知等了一會兒,羅太太和客人倒上來了,一進來看見躺在床上的苑因,上來就抱住哭,一迭聲地叫“阿囡”:“阿囡,你這個傻丫頭,怎麽就做出這樣的傻事來吧?昨天接到陳先生的電話,說你在羅家出了點小事,把我急了半夜,今天一早就要來的,是麗華攔著,說大清早來人家家裏不便,我才等到這時。阿囡,傷得怎樣?讓姆媽看看。”
  苑因含淚笑說:“阿姨,不要緊,剛才醫生才上了藥。醫生都說不要緊的。讓阿姨擔心了,阿姊呢?”
  李太太說:“她等一歇和蔡先生一道來看你。”苑因忙說:“阿姨,別叫阿姊來了,蔡先生又是個忙人,怎麽好驚動他呢?阿姨,你要不嫌我累贅,我想回家去。”
  李太太擦著眼淚說:“這孩子,盡說傻話。你是我女兒,怎麽是累贅呢?要養傷還是回家去的好,不過你現在這樣,能搬動嗎?要不要先問過醫生?嗯,醫生還在樓下,我去問。”風一樣地就旋出去了。留下羅太太和苑因互望著,苑因叫一聲太太,淒惋地說:“太太,我罪孽深重,不敢在這裏讓你煩心。我本來隻是想來認罪的,反倒讓太太受驚,讓我更沒臉見你了。”
  羅太太過去坐在她身邊,歎氣說道:“阿囡,你是個有骨氣的,我也看出來了,不過跟自家人講什麽骨氣呢?你傷成這樣,說什麽要搬出去,不是在李太太麵前打我的臉嗎?怎麽說你也曾是棠兒的人,棠兒做事莽撞,讓你受委屈了。”
  苑因的眼淚登時如洪水決堤般湧了出來,忙說:“沒有,一點沒有。棠哥哥對我很好,是我害了棠哥哥。太太這麽說,讓我明天死了,也覺得值了。”
  羅太太不悅地說:“在老人麵前,別說死不死的話,我們已經沒了兒子,不想再看到有孩子死在我們前頭。”苑因看她不高興,馬上說:“是,太太。”羅太太看她這麽乖巧,曲意奉承,歎口氣,不再說什麽。
  轉眼李太太又進來,說:“醫生說最好過兩天才搬動。羅太太,阿囡隻好先在你這裏住兩天了,等她一好得可以走路了,我就派車來接她。”羅太太冷冷地說:“阿囡是我家棠兒的人,住在這裏還不是正該住得,沒有什麽搬不搬的。”李太太笑一下說:“阿囡是我過房女兒,這兩年都住我家,何況又是她自己說要走的,你想留,拗得過她本人嗎?”羅太太說:“過房女兒?我可聽見她叫的是阿姨。”李太太點頭說:“阿姨就是姨媽,那也是媽。”
  兩位太太差點鬥起口來,門口有人撲嗤一聲笑了,卻是李麗華不知什麽時候上來了,攬著兩位太太的肩頭,笑說:“阿苑成香餑餑了,兩個媽媽這樣搶著要,也不管我聽見怎麽想?伯母,好久沒見了,一向都好?言言在北平好嗎?這兩年都沒和我聯係過,也不知她回來過沒有。”
  羅太太說:“我也不知道,我們從廣州回來,也是這半年的事。李小姐,兩年沒見,你可變樣了,又時髦又漂亮,走在街上我一定會認做是位大明星的。”李麗華說:“我哪裏是什麽明星,阿苑才是。她新拍了一部電影,在裏麵又是演又是唱,這部電影要是一公映,馬上就會紅遍上海灘的。羅太太,到時我送票子來請你和羅先生去看電影,包你們看了要認不出。”苑因難為情地說:“阿姊,說這些做什麽?我巴不得人家認不出才好呢。”
  李麗華笑說:“曉得曉得,你是要學嘉寶,藏起來不見人。你人還沒紅,明星架子倒是搭得十足,連大導演都親自來看你來了。還有大編劇,聽說你受了傷,生磨硬泡要出院,嚷著來看你,這會兒都在樓下。我說我先上來看看你的情況,見不見得人。要是還過得去呢,就見他們一下,要是見不得人,就讓他們回去,我家阿苑可是明星,不能讓人看見沒上過妝的樣子。”她一篇話說得花團錦簇,大導演大編劇都等著要見苑因,氣勢上先壓羅家一頭。但聽上去卻波瀾不生,隻是在拿苑因打趣。她為苑因抱屈,已經很久了。這莫名其妙來了羅家,又莫名其妙受了傷,還不知在羅家受了什麽罪。因羅太太是長輩,又沒了兒子,何況又是苑因自己願意吃這個虧,才不好硬出頭。但一早就想做個虯髯客昆侖奴,這次可算逮著了機會。
  羅太太如何聽不出,不想輸這口氣,馬上說道:“阿囡是我羅家的人,要見客人,先問過我。阿囡剛上過藥,不便見男客,讓他們回去吧。”
  李麗華拍手說:“可不就是羅家的人嗎。阿苑演的就是羅敷,做明星,藝名現成的也叫個羅敷。羅敷小姐,呂大編劇為了你,可是從醫院逃出來的,你不見可說不過去。我扶你坐起來,見一見,讓他們好放心。”上前在她頭下加個枕頭,半躺半倚著,又替她蓋好被子,借機在她耳邊低罵一句說:“你這個傻子,來也不告訴我一聲,看弄成這樣。”
  苑因知道她是好心,感激地叫聲阿姊。李麗華回頭說:“羅太太,你還沒見過《漁光曲》的導演蔡先生吧?我介紹你們認識啊。”輕輕一笑,下樓去了。

天生尤物
  苑因在羅家住了幾天,呂季犖天天上門拜訪,卻隻是送上一支鮮花讓仆人轉送就走了,一天是玫瑰,一天是香石竹,還有一天是幾支玉簪,用張棉紙包著,棉紙濕濕的,外頭又包了張薄油紙。又一天送來的是一大把金黃色的剪夏羅,李麗華當時正好送衣裳過來,便笑說怕是在兆豐公園裏采的,不要花錢了。又一天送的是一大束長長的淡紫色花,花心作白色,五瓣,中間還有三四條細細的線紋,小小的隻得一枚銅板大小。花雖小,卻很是醒目。羅家的人都不認識這是什麽花,苑因羞怯地一笑,小聲說是麥仙翁。
  羅先生羅太太被這個人弄得不知怎麽辦才好。本來願意接納苑因就有點無可奈何,看在她一片癡情的份上,才忍痛不提過去。沒想到才住下來,就來了個追求者,還熱烈積極,天天送花。
  苑因在第一天送花來的時候就托開門的阿媽告訴他說,不要再來了,是住在別人家裏,不好這樣。但呂季犖卻不聽,越是在羅家住著,越是要送。他生怕苑小姐一住進去就不肯出來,那還有什麽盼頭?每天花盡心思送花。花店裏的玫瑰花香石竹太俗,他就自己去采,誓要用花把苑小姐給請出羅家。
  苑因在羅家住得渾身不安,一直說要走,羅太太看留不住,隻好說你在家裏也沒法安心養傷,你即執意要走,我不攔你。苑因忙說道:“太太,你和羅先生對我好,那是看在棠哥哥的份上,但棠哥哥不在了,我真的沒臉住在這裏。你們不記恨,反對我這樣,我還有什麽可說的?我本來就是想見你們一麵,如今不但見了,還得到你們的寬恕,我的心願也完成了。太太,阿囡做牛做馬也不能報答你們。但我住在這裏,你們見了我想起棠哥哥要難過,我害你們再次傷心,這不是我想要的呀?”
  羅太太說:“你這孩子這麽懂事,讓我怎麽舍得?好在李家也是好人家,住那裏我是放心的。”又問道:“那位呂先生,像是對你很有意思?”說起這個,心裏又有點酸酸的。兒子死了,他喜歡的人要喜歡別人了,想想又覺得替他不值。
  苑因撚著衣裳邊,低頭說:“太太,呂先生的事,又讓你煩心了,我會對他說清的。這一世,沒了棠哥哥,我是不會再嫁人了。太太你別當我年紀小,說的話信不過。我早想好了,過些時候要去做修女的。隻是想著還沒有在先生太太麵前認過錯領過罪,不好就這麽去。如今得到你們的寬恕,我去得也輕鬆了。”
  羅太太看著這小女孩子,真不知說什麽好。要她忘了兒子,嫁給別人,她做不到;但眼看她花兒一樣的年紀要進修道院,又覺得不忍心。望天隻好垂淚,說:“真是孩子話。那你別叫我太太了,叫我一聲姆媽,也算我們相識一場。”
  苑因開顏一笑,叫聲姆媽,又說:“姆媽你放心,棠哥哥會一直活在我心裏的。我會天天替你和羅先生祈禱,求上帝保佑你們無病無痛,看著寶官長大。保佑寶官平平安安,像棠哥哥一樣上大學,隻是別遇上狐狸精,讓陳先生陳太太擔心。”
  羅太太被她說得笑了,拉著她的手說:“說你是個大人,又盡說些孩子話。說是孩子,又有哪個孩子能想得這麽多。你們真是我前世的冤家。”
  苑因說:“太太,我今天就走了,我給你磕頭吧。”跪下來恭恭敬敬磕了九個頭,抬起臉來,已經淚濕麵頰。羅太太忍著淚說:“我去替你叫車。”轉身走了。苑因看看這個房間,羅白棠十八年的生活印跡都在這裏。書架裏有許多劍仙小說,牆上掛著畫,衣櫥裏還有穿過的衣服。這裏他用過的東西比西園三樓要多出太多。能在這個房間住幾天,這一生也就無憾了。長窗外還有一個半圓形的鑄鐵曲線陽台,記得羅白棠說過他有多少次從陽台上跳下去,躲過父母的眼睛溜出去玩。
  她抱著胳膊靠在陽台欄幹上看著樓下的小花園,想羅白棠曾有多少次也這樣靠過,一時沉入自己的迷亂中,沒有聽見有人推開門來看著她。
  陳蹇生奉羅太太之命來送苑因回李家,上到二樓推門看見的就是她站在陽台上的背影。穿一件極淺紫色碎花的布旗袍,窄窄一束,就像桌子上的那束麥仙翁花兒。陽光照在上頭,像隨時會變成一縷煙升起飄走。
  這一眼,心裏隻有一個念頭,這就是羅敷啊。羅敷是什麽?她也許就是男人心裏的夢想。少年如羅白棠,十八歲的青春風華,羅敷就是他的最初萌動。青年如練意長,三十歲的成熟年紀,羅敷就是他的笑傲紅塵名士風流。而像他陳蹇生,已婚的普通男人,羅敷就是他跳脫平凡生活的夢想之境。而對於蔡楚生呂季犖來說,羅敷就是他們的靈光乍現,繆斯女神。等這些男人都老了,成為庸俗的中年人後,隻剩下對青春的回憶渴望時,羅敷就成了他們的欲念。當欲念都沒有了,那就是牆上的美人畫,書裏的風月篇。這樣的女人,世俗還送給她們一個詞:天生尤物。
  夫有尤物,足以移人。由來尤物不在大,能蕩君心則為害。
  這樣的尤物,哪裏用得著上銀幕,一經世人品評,那就再無埋沒之理。但這樣的絕世容光,又豈是鎖得住的?也許最好的出路,就是她自己選擇的,出世做一名修女。難得她看得這麽清楚明白,早為自己安排好了退路。雖然冷清,卻是在這個男人世界中唯一的保全之道。
  陳蹇生輕咳一聲,羅敷轉過頭來,陽光照著她的半邊臉,光線似從臉上散出,明豔不可逼視。陳蹇生呆了一呆,忽然原諒了自己和羅白萍。自己動心,那是男人天生對美貌女子的喜愛;而羅白萍對她毫不掩飾的厭惡,卻是女性與生俱來的警覺。她們本能地守住自己的地盤,不允許別人來分割。
  苑因回頭看見是他,問道:“羅太太讓你送我?這怎麽敢當。”拿起桌上一個小包袱,裏頭包著她的幾件衣裳,說:“陳先生,有勞了。”
  陳蹇生點點頭,帶她下樓。樓下羅先生和羅太太都在,苑因走到羅先生跟前,說:“先生,剛才我已經給太太磕過頭了,先生要是不棄,讓我也行一下禮可好?”羅先生和羅太太對望一眼,說好。苑因把包袱放在腳邊,跪下磕了幾個頭,站起來說:“羅先生羅太太,謝謝你們。”把包袱抱在懷裏,回頭溫婉一笑,出門上車。
  這車不是黑牌汽車,是陳蹇生的車,司機是他的人。這時從後視鏡裏看一眼坐在後座的女客,竟是一呆。
  陳蹇生上來和她同坐後座,說聲開車,去靜安別墅,司機才定定心發動起車來。陳蹇生和苑因當中隔開一人的距離,卻覺得這個女子身上有股冷絲絲的陰氣透過來,而外頭卻是八月的驕陽。兩人一言不發,陳蹇生轉頭看她一眼,那側麵是精致如象牙雕刻。想了又想,還是從衣服口袋裏拿出一個小皮盒子,放在座位上推過去,說:“苑小姐,我太太對你太失禮了,我代她向你道歉。這樣東西代表我的一點心意,請你收下,也許在危急關頭,會用得上。”
  苑因吃驚地看他一眼說:“我不怪她,我從來就沒有埋怨過她。她恨我是有道理的,我都恨我自己,何況是陳太太。”低頭看一看那皮盒子,說:“東西我不能收,怎麽能收陳先生的東西呢?”
  陳蹇生冷靜地說:“你先看看是什麽,再做決定。”
  苑因聽他口氣不尋常,依言拿起來,撥開搭扣,翻起盒蓋,裏麵是黑色絲絨襯墊的一件閃著冰藍弧光的冷冰冰的手槍,柄上卻是鑲著別的東西,乳白色泛微黃。苑因嚇得結結巴巴,問:“陳……陳先生,你送我這個……這個東西做什麽?我不要,我不要。”往座位上一拋,像是要咬她的手。
  陳蹇生撿起來,用兩根手指從嚴絲合縫的凹槽裏取出手槍,托在手裏,那槍小得隻有手掌心那麽大,說:“這是德國造Kolibri手槍,兩點三毫米口徑,裏麵隻能裝兩枚子彈。槍管是鋼的,槍柄是鑲象牙的。是專做給女士用的。苑小姐,我想我不用說,你也知道你生得什麽模樣,男人會為你做出什麽事情。你現在住在李家,深居簡出,自然是用不到。但你拍了電影,做了女明星就不同了,隻怕到時再不會遇上羅家這麽容易說話的人。你要是到了緊要關頭,旁邊沒有人幫你,就可以用這個來自衛。”
  苑因白了臉,心知他說的都是對的,仍然說道:“陳先生,你一番好意我明白了,但我過些日子要去做修女,這個東西怕是用不著了。”
  陳蹇生說:“用不著自然是好,給了你也不是一定要你用它,不過帶著好防身。你年紀小,身子又弱,不要拿著它要挾人,不然人家一隻手就奪去了。要等人近到身邊了,才出其不意借此脫身。槍小威力弱,隻要不是直接命中心髒太陽穴,就不會奪人性命。”從襯墊上拈起兩枚子彈,按進槍膛裏,示範了一下使用方法,說:“會用就行了,近到身前再射擊,不必求什麽準頭。”退出子彈,把槍放在她手裏,再用自己的手掌包住她的手,“就這樣,往下扣就可以。”那雙手小小的,涼涼的,握在手裏,就像捧著一顆柔軟的心。陳蹇生知道這顆軟心就是自己心髒的一片碎片。碎片離自己而去,夏日的一場綺夢也隨之而逝。將來怕是不會再有這樣的一次悸動了。放開手,收起子彈放進盒裏,那裏頭還有兩枚子彈。再把盒子和手槍一齊壓在她的手上,“收好,帶在身邊。用不著最好,萬一用得著,就不算你白挨我太太三鞭銅爐條和一巴掌了。”
  苑因看著手裏的象牙柄小手槍,說:“陳先生,你這樣為我著想,我再不收,就真是不識好歹了。”打開膝上的包袱,把槍摁進皮盒內的槍型凹槽裏,收進小包裏,再把做包袱布的大方花綢披巾係好,抱在懷裏。
  車到靜安別墅的李家門口,有一個青年懷抱著一束花站在那裏,看見車停下來,上前兩步,看見裏頭坐著的苑因,便笑著拉開車門。懷裏那束花,白的黃的紫的都有,全是傘一樣的花朵,每朵小傘花又是一朵一朵小如女子尾指指甲一樣花簇聚在一起。
  陳蹇生隨口問道:“那是什麽花?”苑因說:“美人櫻。”陳蹇生“哦”一聲,又問:“那羅家桌上那瓶呢?”苑因說:“麥仙翁。”美人櫻。麥仙翁。陳蹇生想,都是些奇奇怪怪的名字,也隻有戀愛中的少年男女才會有那份閑情逸致去弄清楚,他是聽也沒聽說過。人家送美人兒別致的花兒美人櫻,他也夠別致,送美人兒手槍。但願手槍比花有用。他坐著不動,說:“再見,苑小姐。”
  苑因下車,向他彎腰道謝說:“謝謝你,陳先生。”呂季犖也向他彎腰道謝,說:“謝謝你,陳先生。你把我放出來,我還沒謝過呢。”陳蹇生不理他,對苑因說:“苑小姐,你離這種人最好遠一點,當心有一天受他牽連。這種赤色分子,說不定哪天又被抓進去了。”敲敲前車座,司機把車開動,陳蹇生說:“我就不進去了,替我問候李先生李太太。”
  苑因等車子開走,才轉身對呂季犖說:“呂先生,不知羅家阿媽對你說過沒有,請你不要再送花來了。”呂季犖說:“說了,所以我沒去羅家,改送到這裏來了。阿苑,你身子還沒好完全,不好累著,快進去吧。”推開李家的門,扶著苑因進去,在沙發上坐下。苑因硬著腰在汽車裏坐了這麽久,也確實是吃力了,坐下便歪著靠在沙發裏,臉色又有些發白。
  李太太和李麗華都在,忙拿了引枕塞在她腰下,讓她躺得舒服些,問要吃點什麽,看她搖頭,又端來冷涼涼的杏仁露讓她喝,呂季犖叨光也有一碗。呂季犖把花放在茶幾上,吃了杏仁露,說明天再來,苑因說:“不用了,呂先生,你以後別來了。阿姨,阿姊,你們都在,替我說兩句話,讓呂先生今後真的不要來了。”
  李麗華笑說:“你的事,我管不著。不過呂先生是李氏電影公司的編劇,他要來談工作,我是不能不讓他來的。呂先生,下部片子打算拍什麽,有眉目了沒有?”李太太也笑眯眯地說:“呂先生,這個花兒真好看,叫個什麽名?”
  呂季犖被這兩母女鼓勵著,大著膽子說:“美人櫻。阿苑,昨天的紫花叫什麽,你知道嗎?”苑因沒好氣地說:“昨天的是麥仙翁,前天的是剪夏羅。我家是種花的,花名你可難不住我。”呂季犖喜道:“太好了,沒幾個人知道這些草花的名字,我原來是學植物分類學的,這下可算遇上真正的行家了。阿苑,什麽時候能去你家的花園看一下嗎?”
  李麗華忙說:“呂先生這個提議好,阿苑家的花地裏有不得了的花,我都不識,呂先生去了,正好指點指點。阿苑的爹要是有這麽一個內行跟他說說,也一定高興得不得了。要不哪天我們抽個空去玩一下?”這呂季犖看上去人品不錯,要是阿苑能忘記羅白棠,開始新生活,未嚐不是一件好事。何況她這次受了這樣的傷,痊愈後,有什麽心結也該打開了。
  苑因卻說:“大熱天的阿姊不用到鄉下去曬毒太陽,遭蚊子咬了。等我全好了,我就去國際禮拜堂問一下做修女的事。”
  三人聽了都是一愣。半晌李太太才說:“倒是我不好,整天帶你去禮拜堂,唱聖詩,把你的心引到那邊去了。”苑因說:“阿姨,不是的,我在裏頭真的覺得很平靜很安心,像是靈魂得到了寬恕。你把我帶去教堂,我感激得不得了。你又請人教我唱聖詩,我在唱的時候,也是覺得滿心的喜樂。”
  李麗華苦笑說:“說什麽傻話,你才十七歲,哪裏就能知道多少基督教義?我在中西女塾讀了十年的書,教義是我們的必修課,我都沒說要皈依,你不過是唱了幾首聖詩,哪裏就到了做修女的地步?你要是以為教堂是躲避情怨的地方,那豈不起理解錯了基督的慈愛?信基督也不必到了做修女的地步,教義也是極力維護世俗婚姻的,不然為什麽結婚要去教堂,神父要主持婚禮,還給嬰兒受洗?”
  呂季犖一張臉白了又紅,紅了又青,忍了半天氣才說:“苑小姐,你要為了躲我才要做修女,那可不必,我從明天起不來就是了。我原以為,我原以為……”呼一下站起來,“我謝謝你前些時候天天來醫院看我,這些花,就當是我的一點謝儀。”
  苑因低頭看著沙發扶手上的一朵花,隻做沒聽見。
  李太太怒道:“好了,都給我坐下。阿囡先養傷,有什麽事以後再說。對了,說起唱詩,瑪麗亞姐妹說下個月禮拜堂正好有個唱詩比賽,要請阿囡參加,我已經答應了。阿囡,你去不去?”三人都抬頭看她,不明白她這話是什麽意思。她不是剛才還反對苑因親近教堂嗎,這一唱詩,天天和修女們在一起,不是正好遂了她的心願?但聽她話裏有話,又像是另有含意?
  苑因說:“我當然去。”李太太點點頭,才說:“比賽在北平,我本來想自己陪阿囡走一趟的,但我年紀大了,跑來跑去的吃不消,呂先生,麻煩你陪唱詩班的姐妹北上,一應事宜,都由你去辦理。唱詩班姐妹住基督教會崇文門亞斯立堂,阿囡就住六國飯店。呂先生,你負責阿囡的飲食起居,有一點點差池,我唯你是問。阿囡,這是教會的活動,呂先生是我公司的員工,教會和公司的決定,不許你們不聽從安排。”說完自己也得意起來。這一下兩人整天在一起,感情不就加深了?呂季犖同去北平,也正好避一避風頭。

燕京故友
  九月中旬,呂季犖奉李太太之命,陪國際禮拜堂唱詩班的四名修女和一名管事嬤嬤瑪麗亞,還有苑因小姐一同坐火車北上燕京。苑因第一次出遠門,有些害怕,到底年輕,還有一些興奮。坐在火車上,看著窗外的風景,臉上笑模笑樣的,對呂季犖也有說有笑起來。
  此番因是教會活動,一應費用全由教會承擔。苑因是唱詩班邀請的嘉賓,當然也包括在內,隻有呂季犖的旅費是由李氏公司出資的。六人購的是頭等的臥鋪車廂票,李太太和李麗華送到車站,苑因拉著兩人不放手,悄悄說她有些害怕。李太太說跟修女們在一起,不用怕。再有壞人,也不會對修女們有什麽不敬。苑因又說阿姨一起去。李太太說我吃不慣火車上的飯菜,秋天北平的氣候又幹燥,我去了就要咳嗽。急得苑因要哭。
  李麗華說:“阿苑,別再多說了。你是知道我們的想法的。再說這次出門不是個苦差,就當是見識一下。順便替禮拜堂拿個頭名回來。”看一眼忙著安頓修女的呂季犖,小聲說:“呂先生這個人,你要是實在不喜歡,不搭理他就完了,人家也是讀書人,心裏會明白的。”苑因點點頭,李麗華扶了李太太下車,在車窗下說到了就打個電話來。苑因向她們招招手,說曉得了。
  呂季犖做事甚是妥當,跑前跑後的,結行李票,租臥具票,買茶水票。修女們不理俗務,苑因更是對這些一點都不懂,還真虧得有這麽個人效力。
  從上海到北平有快四十個小時的路程,分為三段。南段是上海到南京為滬寧段,中段是南京浦口到天津,叫津浦段,最後是天津到北平。在南京要靠輪船載了車廂過江,換過車頭,才能繼續北上。苑因坐在車廂裏看火車坐船渡過長江,覺得有趣之極,笑說:“火車坐輪船,我還是頭一次聽說。呂先生是坐過的吧?”
  呂季犖說:“我在北平讀的書,這一程是常走的。現在方便了,有大輪船直接把車廂運過去,以前人和貨物都要下車,乘船擺渡到江對麵的浦口火車站,再上那邊的火車。行李要是帶得多,就麻煩了。我第一次去北平,聽說那邊冷,連鋪蓋褥子都帶著,也不知道行李可以結票走貨運,一隻手拎口大木頭箱子,一隻手拎著洗漱用品,背上還著背著鋪蓋卷,別提多狼狽了。”
  聽得苑因哧哧地笑,說:“李太太請你陪姐妹們去北平,還真找對人了?你在北平還有同學朋友嗎?這次去會不會一下他們?”
  呂季犖說:“我到上海後,也沒怎麽和他們聯係,不過可以去學校看一下。阿苑,要不要一起去?要是不喜歡去學校,那就去頤和園,中山公園,紫禁城。天壇的回音壁最有意思,你貼在上頭,可以聽見自己說話的聲音。”
  苑因不解地說:“我不用貼在什麽上頭,也可以聽見自己說話的聲音。為什麽一定要貼在那什麽牆壁上頭?”
  呂季犖哈哈一聲笑出來,說:“阿苑,你說話真有意思。我跟你三言兩語也說不清,到了那裏你一試就知道了。”
  苑因把笑臉一收,說聲不去,轉頭看著窗外。是誰一直說自己講閑話老有意思?這麽一想,不由得沉思起來。呂季犖不知道哪一句話說錯了,惹得她不高興,不敢再說了。
  其實苑因這次受傷,也不是一點好處沒有,傷好之後,精神也好了,臉上也有光彩了,不時還要說幾句笑話。比起剛認識時的沉默寡言、悶悶不樂,和後來的神思恍惚、憂傷哀愁來,倒似換了一個人。李麗華曾說,也許這樣也好,把心結解開,就可以忘記過去的不愉快了。他也希望是這樣,總不能看著一個少女生生被過去埋葬吧。李麗華說要拿出點耐心來,別被她的冷淡疏遠趕跑。想想也是,她對舊人這樣長情,要是能贏得她的芳心,那就是一生一世的了。
  車過徐州,呂季犖對苑因說起劉項爭霸的故事來,苑因說這個她知道,霸王別姬嘛,她看過這個戲,說:“虞姬為了不拖累霸王,自刎而死,很了不起啊。過了這麽多年,大家說起她來都是說她好,可見有時死了倒比活著強。再說,她不自刎,到最後也活不了的。霸王都活不了,何況是她。”她隻是就事論事,並沒有想到其它,倒是呂季犖不敢多說,忙說:“我再講劉備三讓徐州的故事吧。”
  一路上講講說說,消磨時間。一整天修女們都依舊坐得筆直,苑因卻有些吃不住了。在外人麵前不好上床躺著,按按皮鞋裏的腳,偷偷從鞋裏脫出來,轉轉腳腕,要再放進去,就有點難了。呂季犖知道她是有點浮腫了,說你這是坐得太久,血脈不通,你要是跟我一樣每到一個站都下去走走,就不會這樣了。苑因說我要是下去了,到時火車開了上不來怎麽辦?呂季犖說:“我不是每次都上來了?”苑因說:“你跑得比我快呀。”呂季犖就笑。
  修女們也笑,看到了時間,低下頭來禱告。苑因馬上不再嬉笑,硬穿上鞋,雙手合在胸前,閉起眼睛也跟著她們一起禱告。呂季犖看著那張晶瑩的小臉,心裏一抽一抽地痛。到了晚上,燈光暗後,呂季犖到兩節車廂的連接處去,好讓修女們上床安歇,過了一陣才回到自己的鋪位上去睡覺。睡到半夜醒來,像是聽見有人在低泣,尋聲辨去,不是苑因又是誰?他不敢動彈,生怕驚擾了她,等她止住了哭聲才忍不住輕輕喚她:“阿苑。”
  苑因一驚,低聲問道:“呂先生,怎麽你沒睡?”呂季犖說:“阿苑,怎麽又傷心了?”苑因說:“我想我阿爹和姆媽,還有阿姊了。”呂季犖鬆口氣,想隻要不是她的那個棠哥哥就好,安慰道:“第一次出遠門,難免的。我也想我的父母兄長,我離開家鄉,有好些年了。”兩人又不再說話,苑因看見修女白帽子在黑夜裏發出微微熒光,讓她安心不少,閉上眼睛又睡去了。
  第二天兩人都不談昨夜的事,再次停靠時,苑因也敢下車走動走動了。呂季犖買了站台上的燒雞請修女們吃,苑因先是不吃,後來聞著香,稍稍嚐了點,確實比吃車上的飯菜好吃。再看車上的乘客,一個個都抓著燒雞在啃。呂季犖說:“這裏的燒雞有名,我有一次回北平,對麵是一個滄州人,在上海做生意的,到了這裏,買了二十隻燒雞,用油紙包了,裝了一柳條箱子。我問他買這麽多做什麽,他說回家去給左鄰右舍一分,他還能賺點。”
  苑因咯咯地笑,說:“我當他是送給鄰居嚐鮮的,原來還是做生意。那得是在冬天吧,在夏天豈不是要捂壞了?”呂季犖說:“這裏離滄州不遠了,帶上些不會壞。滄州出了很多會拳腳的人,陸軍上將張之江便是滄州人,他出任中央國術館館長,聽說很厲害。”苑因笑說:“有平江不肖生厲害嗎?你看過他的書嗎?”
  呂季犖說:“平江不肖生的書講劍仙修道,仙魔鬥法。什麽禦劍飛行,千裏之外飛劍殺人,奇幻詭譎,胡編亂造,與現實脫節,不是什麽好書。目前的文藝作品,是要喚醒民眾對社會的覺醒,反壓迫反封建。魯迅先生說:翻開曆史一查,這曆史沒有年代,隻見歪歪斜斜每頁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字縫裏都是寫著吃人二字。”他還待說下去,苑因大怒,打斷他說:“呂先生,平江不肖生是個什麽樣的人,你見也沒見過,怎麽能這樣說人家?向大哥吃人?哼。我要和嬤嬤們做禱告了,你請讓一讓。”氣衝衝閉上眼睛,合掌念道:“天上的主啊……”呂季犖莫名其妙,不明白又哪裏說錯了。
  往後一路,苑因都不再和他說話,呂季犖想來想去,怕是“吃人”二字讓她誤會了,忙解釋說:“我不是說平江不肖生吃人,而是說他的作品對這個吃人的社會沒有什麽益處。”苑因一聽,就說:“天上的主啊。”把呂季犖弄得哭笑不得。
  到了北平,亞斯立堂有車來接嬤嬤們,苑因和她們道了別,約好明天一早去亞斯立堂練習,隨呂季犖坐了人力車到了東交民巷的六國飯店。六國飯店是一座四層樓房,苑因住三樓上一間大房間,呂季犖住底樓單人小間。第二天呂季犖送苑因去亞斯立堂,自己到琉璃廠去看書。到點去接苑因,問要不要去皇宮紫禁城看看,苑因說累了,回去休息。呂季犖從沒接觸過這樣冷冰冰的人,一時不知道怎麽辦才好。他以前的朋友,全是熱血青年,談起國家命運,三天三夜不睡覺。寫起文章來,一晝夜可以寫出一篇幾萬字的戰鬥檄文。慷慨激昂,意氣風發,雖然住的是亭子間,吃的是陽春麵,但精神飽滿,朝氣蓬勃。以前隻是覺得苑因整個人讓他魂牽夢縈,這幾天處下來,才知道兩人根本是兩個世界的人。雖然如此,見了她仍然不知不覺沉淪下去。她一顰一笑,都讓他忘我。
  在北平幾日,苑因除了和唱詩班練習,哪裏都不去。到比賽那天,為著服裝統一好看,瑪麗亞嬤嬤拿出一件見習修女服借給她穿,苑因捧著衣服,到後台去換。後台上人滿為患,穿什麽的都有。原來這次賽事是個綜合性的合唱比賽,不單是教堂的唱詩班,還有歌舞團、大學、民間社團等組織。因此歌舞團的女演員們是金光閃閃亮片熠熠,胳膊腿都露著,穿得像百樂門的歌女。民間社團有的是西洋式長裙,有的是中式旗袍。大學則是一色的學生裙。修女們不用說,都是黑袍白帽。別的女人嘰嘰喳喳鬧成一片,隻有她們安安靜靜地坐著候場。
  苑因本來穿的是一件長袖鬆花綠底子黑線斜格子的毛料夾旗袍,長發用兩隻水鑽別住。這下要換裝,一看女士更衣室裏左右全是人,都不好意思脫下旗袍。她沒有上過學,甚少集體生活經驗,也從來沒有跟這麽多人呆在一起過。想一想,直接把修女袍套在了旗袍外頭。修女袍寬寬大大,罩住了,什麽也看不見。正要戴上帽子,忽然聽到一個女子用上海話說道:“要命了,我頭發上格夾叉落脫了,格記哪能辦?”
  她在這裏猛然聽見鄉音,覺得好生親切,又聽是發夾落了,自己正好用不著,便從發上取下發夾擠過去,對那個說話的女子道:“小姐,我有多下來勿用格,你要伐?”那女子轉過頭來,兩人一朝麵,都是一呆。還是苑因先開口說:“三小姐。”那女子正是董三小姐董言言。
  董言言先看看她臉,再看看她的衣服,臉上閃過一絲驚訝,不急想那麽多,問道:“儂格是做啥?哪能去做子修女了?”苑因從來沒聽她這麽和言悅色的和自己說過話,心中感激,說:“夾叉落脫了?我幫儂弄好。”輕輕攏起她的卷發,把那枚水鑽別針替她夾在耳邊,笑說:“好啦。”
  兩人久別重逢,竟是在這樣一種混亂的情形下,四周鬧哄哄全是人聲,過去的糾葛也同這團混亂一樣,退到了後麵。董言言拉住她的手,溫言道:“苑小姐,謝謝。”苑因笑著淚花一閃,說:“三小姐,儂好。”那因同一個人而生的怨恨,隨著那個人的離世和時間的流逝,都遠去了,卻因著那個人,兩人成了莫逆,有著共同的回憶。總有些恩怨是撕扯不開的。
  董言言問:“這裏太吵了,不好說話,你住哪裏,我來找你吧。”苑因拚命點頭,含淚說:“六國飯店。”董言言說:“那好,明天下午兩點,我在六國飯店樓下的咖啡廳等你。”苑因說:“我一定去。”又說:“祝你拿個頭名大獎。”董言言說:“你也一樣。”兩人拉拉手分開,走回各自的小圈子裏,又回頭望望,目光相觸,都是一笑。
  比賽開始,一隊一隊唱過,董言言她們唱的是《鱒魚》,苑因她們唱的自然是聖詩。到全部比完,排出名次,上海國際禮拜堂唱詩班得了第一名,董言言學校合唱隊拿了第三。領獎時領隊的嬤嬤高興得畫了無數個十字。
  比賽雖然結束了,瑪麗亞嬤嬤卻被北平的基督教會邀請做客,要請她的唱詩班在各個教堂唱詩。瑪麗亞嬤嬤答應了,預備各處赴請。早上打電話到飯店告訴了苑因,苑因自然巴不得多留幾天,她要和董言言做朋友。
  下午兩點不到,她就下樓等在咖啡館裏了,還告訴呂季犖,她和朋友有約,讓他別來這裏打擾。呂季犖問是什麽朋友,苑因說是上海董小姐,昨天在後台偶然遇上的。呂季犖聽是女性,便放了心,說去海澱看看舊同學,兩人各走各的。果然四點鍾,董言言來了。這次沒穿學生裝,而是一件西洋裙裝,琥珀色,領口裝飾著白色的蕾絲花邊。卷發梳成時髦的卷卷,別著苑因昨天給她的水鑽發夾。見了苑因穿的格子旗袍,笑問:“今天不做修女啦?”
  苑因說:“過些時候再做。”董言言問:“真的要去做?”苑因笑笑說:“我覺得在唱聖詩的時候特別安靜,覺得做修女也不壞。”董言言說:“宗教確實有安撫人心的能力,我有一陣也常去教堂禱告。”苑因說:“還是董小姐懂得,李小姐就不明白。”董言言說:“你和李麗華在一起?”苑因點頭,說:“嗯,這些日子多虧了她,還有李太太。”董言言說:“她們母女確是好心人,可見信教是件好事。”咬了下嘴唇,問道:“羅家大表姐怎樣了,你知道她的消息嗎?”苑因便把這些時候發生的事講了一遍,講生了兒子,叫陳餘琛,念起來像是“稱一稱”,說得兩人大笑,又把挨打一事也說了。董言言挨了她一記耳光,苑因一記耳光外再加三鞭銅條,兩人同病相憐,沒什麽好隱瞞的。
  董言言苦笑說:“這個大表姐,真下得了手。”撇過不談,問起苑因唱歌的事,苑因又講一遍。董言言聽她講得興起,說:“我們兩人一起唱首歌吧?”拉了她到咖啡廳裏的鋼琴邊,對彈琴的洋人說:“能讓我們彈嗎?”那洋人馬上做個有請的姿勢,把琴凳讓出來,兩人坐下。董言言問:“唱什麽?”苑因看她這麽熱心,心裏歡喜,也隨她去,說:“你說吧。”董言言說:“這首歌會嗎?”彈了幾個音符,苑因聽一聽,說會。董言言便接著彈下去,低聲說:“我明天要在中山公園‘來今雨軒’訂婚,你千萬別來。”說著一笑。
  苑因心頭一樂,忙說聲恭喜,道:“我明天就在樓上呆一天,哪裏都不去。三小姐,你把我當什麽了,我難道是法海,追來追去破壞你的姻緣?”董言言轉頭朝她笑,說:“難說。”兩人像姐妹一樣開起玩笑來,在她們是從來沒有想到過的。兩人相視而笑,齊聲唱道:“我走遍漫漫的天涯路,我望斷遙遠的雲和樹。多少的往事堪重數,你呀你在何處。
  我難忘你哀怨的眼睛,我知道你那沉默的情意,你牽引我到一個夢中,我卻在別個夢中忘記你。啊,我的夢和遺忘的人。啊,受我最初祝福的人。終日我灌溉著薔薇,卻讓幽蘭枯萎。
  我走遍漫漫的天涯路,我望斷遙遠的雲和樹。多少的往事堪重數,你呀你在何處。”
  這首著名詩人戴望舒寫的詩甚是哀惋幽怨,而由兩個妙齡女子唱出,更是惹人傷懷。咖啡廳裏別的客人聽了,一時都拍起手來。兩人牽了手站起來,朝大家彎腰致謝,回到座位,說些這兩年上海的變化,咖啡續了三杯,董言言才告辭。
  苑因送走董三小姐,正要上樓,一個穿著日本和服的美貌女子過來,先盈盈一笑,又柔媚無比地向她行禮,再遞給她一張紙條,指指角落裏的一張桌子。苑因順著她的手指看去,看見一個戴著墨鏡的男子,頓時呆了。

歡喜冤家
  和服女子貌美如花,膚白如玉,姿態婉孌。更兼身上一件粉藍底子印藍白兩色櫻花花瓣、湖綠色三片柳葉、雪青羽形長葉片的細布花衣,腰間係著織錦的花葉寬腰帶,腰帶上又飾一條紅黃相間的絲絛,腳下是雪白的分趾襪和木屐子,紋絲不亂的日式發髻上插著幾枚簪笄。整個人像一幅畫一樣的漂亮。女子見苑因打量她,轉了半邊臉,低頭一笑,再微微彎腰鞠躬,露出脖子後三寸鵝胰一樣的肌膚。
  苑因忽然想起很久以前有人對她吟誦的兩句詩: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當時並不知道是什麽意思,後來羅白棠教她讀書,就把這首詩讀給她聽,聽得她心裏美滋滋的。卻要到現在真真實實一個日本女子站在她麵前,一低頭一微笑,她才知道這情形是如何的美麗。這一看讓她自慚形穢,自己的格子旗袍跟她比起來,就像粗使丫頭一樣的寒磣。
  再看一眼角落的那張桌子,除了墨鏡男子外還有兩個西裝男人,坐著比墨鏡男子要矮一個頭,三個人聊得正歡,看也沒朝這邊看。想起唐紹武說的“我們又高又大,又舍得花錢,迷死好多日本妹兒”,看來真是不假。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把紙條看一看,折起來握在手裏,朝那朵水蓮花點點頭,轉身上樓去了。
  回到房裏,心裏有些不寧,坐也坐不住,胸口覺得憋悶,開了窗透氣,窗外是遮天的大槐樹,羽狀長葉重重疊疊覆蓋了一大片屋簷,細碎地過濾著陽光,一點一點灑進窗來,落在地板上,像印花的布帛。如果用這匹布來做一件旗袍,一定非常好看。
  苑因抱著胳膊靠著窗戶發愣,聽見有人扭動門把,推門進來,再關上門,皮鞋聲一步一步靠近了自己,心跳得慌亂一片,臉也熱了,更是不敢轉頭去看。
  那人站在她身後,也不說話。苑因覺得有一張絲網縛住了自己,讓她動一動都難。過了好一陣,等臉上的灼熱退去了,才說道:“格日本女人,是儂第幾個小老婆?”
  練意長悶聲發笑,說:“儂又勿要做我老婆,儂管我有多少個小老婆?”苑因聽他還笑得出,恨恨地說道:“儂沒小老婆就勿來事?”練意長說:“男人格事體儂勿懂格,對儂格種小姑娘講也是白講。”苑因說:“我是小姑娘,伊有幾歲?”練意長說:“已經講過搭儂沒關係,儂問也是白問。”苑因氣呼呼地說:“我是搭儂沒關係,格儂上來做啥?”練意長笑說:“我剛剛聽見有個小姑娘唱歌唱了蠻好聽,就想討回去做小老婆。”
  苑因氣得轉身瞪著他,練意長穿一件鴉青底子起細條紋的棉布長衫,平肩端背,整潔細致,離她不過半尺,臉上笑嘻嘻的,像是被逗得很開心。苑因恨意上湧,握拳就往他胸膛捶去,捶了幾下,就被練意長擁住,抱在胸口。苑因掙了兩下沒掙開,也就由他抱住。
  練意長撫著她的背,從脖子一直摸到腰下,說:“格嗆倒是養了蠻好,身上有得肉了,算盤珠子也沒一粒粒凸出來了。”苑因撲嗤一笑,眼淚都笑了出來。練意長放開她,說:“就會得哭。”苑因回道:“儂就會得欺負我。”練意長看她臉上笑意蕩漾,眼神也清澈歡愉,放下心來,仍不忘取笑她說:“我叫儂勿要放過董三小姐,沒叫儂搭伊做朋友。倷兩人來一道做啥,是勿是要尋一處桃園,結拜做姊妹?”
  苑因捂著嘴好一陣笑,說:“勿是要做姊妹,是伊特為跑來警告我,叫我明朝不要到中山公園去。”練意長問為啥,苑因眼睛一眨說:“伊明朝來中山公園啥格雨軒裏訂婚,生怕我去搞搞蛋。儂叫我不要放過伊,格明朝我就去好伐?”練意長假意沉吟一下說:“格能啊?意思是儂聽我格?”苑因“嗯”一聲,歪著頭看他怎麽說。練意長說:“既然伊格能講了,儂就放過伊。索性明朝阿拉跑了遠點,城裏廂也不要呆,就出城去白相相,到香山去。格兩天香山上黃櫨樹的葉片開始紅了,去看紅葉好了。”
  苑因聽了一呆,不再嬉笑,轉身背朝著他,說:“勿去。”練意長悻悻地說:“就會得講勿去,勿要,勿好。儂有其它閑話講伐?好了,勿搭儂瞎三話四?儂哪能會得到北平來的?”苑因不說,反問道:“儂勿來啦日本,到北平來做啥?”練意長說:“做生意。”苑因說:“做啥生意?開皮尺店?”練意長哈哈大笑,從背後抱住她,低聲在她耳邊說:“阿囡,阿囡。”苑因被他叫得心煩意亂,說:“大少爺,勿要。”看他沒有放開的意思,生怕他有什麽花樣,到時強又強不過他,便說:“阿拉出去白相相好伐?我來子北平一個禮拜,一趟還沒白相過。”練意長說:“儂講來做啥,我就放開儂。”
  苑因說:“我來唱歌呀。我跟國際禮拜堂的嬤嬤一道,來參加唱歌比賽,三十多個合唱團,阿拉拿了頭一名,儂開心伐?”心裏得意,轉過頭去對他一笑。練意長臉色一變,問:“禮拜堂?嬤嬤?阿囡,儂要做啥?”苑因不答,回過頭去看著窗外,背上卻感覺到他胸口的起伏。
  練意長等氣平了,才說:“儂格小姑娘,戇是戇得來要命,勿想出點花頭來作死,儂就勿太平。好了啦,勿要煩了,儂想出去白相是伐?走走走,我陪儂去。我曉得格,儂就勿想跟我來一隻房間裏,生怕我對儂要哪能。儂放心,我小老婆十七八個,哪一個勿比儂聽閑話。”拖了她就往外走。
  東交民巷出去不遠就是紫禁城,練意長帶了苑因去看皇宮,指給她看哪裏是金鑾寶殿,哪裏是交泰殿,又說這交泰殿就是皇帝和皇後結婚的地方,苑因橫肘撞他一下,說:“啥地方不看,就來看此地,儂人壞,看格地方也不好。”練意長說:“格地方還勿好?來來來,帶儂去看看還要勿好的地方。”帶了她去看珍妃井,說:“珍妃是光緒皇帝的小老婆,因為勿聽閑話,歡喜洋人洋貨洋家什,還有洋人基督耶穌,就被慈禧太後厾了井裏廂淹死脫了。小老婆勿聽閑話,就是格種下場。”苑因撇撇嘴說:“慈禧太後是大老婆伐?伊格墳墩頭也撥人家撬脫了,下場啊嘸沒啥好。”這時離東陵被盜還不過六七年,社會上傳得沸沸揚揚,她在上海這兩年,也聽李麗華說起過。
  練意長又被她逗得發笑,說:“儂蠻有長進格,連格種事體也曉得了。勿過伊不是大老婆,伊開始辰光也是小老婆,等養了兒子,兒子又做了皇帝,伊就做二老婆了。”苑因“呸”一聲說:“男人要介許多老婆做啥?一個就好夠了。還是基督耶穌好,一夫一妻,天下太平。”練意長這次不笑了,看著這黃瓦紅牆,重重院落,一間一間,全是寂寞女子的怨氣。就像阿囡說的,老婆要那麽多做什麽,一個就夠了,可這一個,怎麽也要自己心愛的才行吧?帶著一絲愧意說:“要是頭一個不如意呢?爺娘幫你娶的,隻看門第財產,連長相都不知道,性格也合不來,看了就觸氣,還不讓人另外找個自己歡喜的?要是歡喜了,就要這一個,別的都不要了。光緒皇帝一後二妃,珍妃就是皇帝歡喜的,皇後和瑾妃,他看都不看一眼。珍妃死了,他也沒有再納妃子。”
  苑因聽懂他是什麽意思,說:“所以要自由戀愛,歡喜了再結婚,省得左一個右一個往家裏娶。”練意長強笑一下,說:“倒要儂格小姑娘來教我?走吧,此地怨氣太重,真的不是好地方。”兩人慢慢往北走,出了神武門,練意長指著對麵的景山說:“這裏原來叫煤山,明朝的最後一個皇帝就吊死在上頭。”苑因說:“儂今朝做啥?一歇麽帶我去看跳井的,一歇又叫我看上吊的,沒啥好看格?”
  練意長看看夕陽西下,說:“走了介許多路,吃力了伐?餓了伐?去吃飯好伐?”苑因說好,練意長說:“儂肯講好,倒是難般格。”叫了兩輛人力車,說到西長安街。轉彎進入北長街,一路往南到了南長街,再到西長安街,那裏飯館雲集,有慶林春、方壺春、東亞春、大陸春、新陸春、鹿鳴春、四如春、同春園等大小館子,揀一家清靜的坐下,要了潘魚和江豆腐,說:“格兩隻小菜是從南方廚子處傳開來的,儂大概好吃得慣。”苑因說:“我一個鄉下小姑娘,嘴巴嘸沒介刁,吃啥都可以。”練意長就問她歡喜吃啥,苑因想一想,不好意思地一笑,說:“講了儂要笑我,我歡喜吃螺絲肉。”練意長果然笑了,說:“真真是個鄉下小姑娘。”
  吃了飯出來,天還沒黑透,也不要車,漫步從西長安街往東長安街走,東交民巷在東長安街那邊。兩人一時無話,苑因有些心亂,不知道他挨下來要做什麽,左右一看,看見一家“平安電影院”,牆上貼著電影海報,正是《桑園會》。看來電影拷貝被解禁了,北平都在放了,那上海一定早就放過了。心裏替李家和蔡先生高興,偷偷一笑,說:“大少爺,阿拉去看電影好伐?”練意長看她一眼,看她眼睛裏有些得意,又有些促狹,不知她想要做啥,不過她既然說要看電影,那也不錯。看看排片時間,正好夜場就要開始了,便去買了兩張雙人包廂的票子,拉了她走進電影院,心裏竟然有些少年人的歡喜。
  兩人坐下來,練意長說:“儂老會得敲竹杠,吃了飯還要看電影。儂曉得格包廂要幾鈿伐?一塊兩角,三等座位隻要廿隻銅板。”苑因笑說:“我講看電影,嘸沒講要坐包廂,是儂自家要包廂,儂反正鈔票老多格,六國飯店吃吃咖啡,看場電影還要搭我講斤頭。”練意長看著她笑,心裏實在歡喜,表麵卻淡淡地說:“六國飯店吃咖啡是談生意,賺得回來,搭儂看電影我好賺點啥?”苑因說:“等歇儂就曉得了。”把頭埋在肩側一徑地暗笑。練意長說:“小姑娘,勿曉得哪能介發癡。”
  說笑著燈光暗了,電影開始。演職員表打完,桑林裏傳出歌聲,羅敷插了滿頭的花轉過身來,練意長看了一怔,轉頭看一眼苑因。苑因沒看著銀幕,正看著他,等他什麽時候會發現。哪知才第一個照麵,就被他看出來了,心裏竟是一怕,叫一聲大少爺,眼中都是恐懼。
  練意長強按怒氣,扭頭繼續看電影,低聲道:“儂不要命了是伐?儂覺得得意煞了?儂又唱歌又拍電影,想做啥?嗯?想做戲子?做戲子比做小老婆好?做小老婆是我一個人的小老婆,做戲子,就等著做十七八個人的小老婆。我勿是嚇儂,眼門前的事體。儂要是勿相信,我可以跟你橫東道。”
  苑因被他嚇住了,嘴硬地辯道:“蔡先生講人家認不出是我。”練意長說:“認不出的是戇大。天下頭沒介許多戇大。”苑因說:“我連名字都調脫了,上頭寫格就是羅敷。”練意長說:“原來戇大是儂。人家有心來查,兩分鍾就好查到儂屋裏去。”苑因氣得要走,練意長按住她,凶巴巴地說:“坐下來,儂叫我看電影,就要等電影看好。我還有閑話要講呢。”苑因帶著哭腔說:“早曉得儂要罵我,我就不講撥儂聽了。”
  練意長冷笑一聲說:“早曉得,早曉得儂就不該拍電影。早曉得我就勿該放脫儂。阿囡,格樁事體搞了勿好,我一條命要送了儂手裏。”苑因嘟囔說:“啥人要儂格命。”練意長說:“儂要我格命。”手上一緊,苑因的手腕頓覺得一痛,淚花四濺,小聲說:“痛。大少爺,儂輕點好伐。”練意長說:“曉得痛了?痛還來了後頭。”話雖這麽說,手卻鬆了。
  苑因這一場電影看得如坐針氈,好容易等到電影散場,練意長抓住她回到六國飯店,把她往沙發裏一扔,就在她麵前踱起步來。正要開口說話,就聽見有人敲門,還問道:“阿苑,在嗎?”
  練意長看她一眼,把苑因拎起來,在她耳邊問:“什麽人?”苑因說:“呂季犖先生,《桑園會》的編劇,這次陪我和嬤嬤們來北平。”練意長用懷疑的眼光看著她說:“有得介簡單?平常編劇會叫你阿苑?去把他打發走。”鬆開手,推著她到門口,自己藏身在門後。
  苑因把門打開一條縫,說:“呂先生,看好朋友回來了?”呂季犖說:“趕在關城門之前回來,不然要被關在外頭了。你吃過飯了嗎?”苑因說:“吃過了,謝謝呂先生,明朝會。”說著就要關門。呂季犖忙推住門,又說:“阿苑,怎麽了?像是有不高興的事?怎麽臉色這麽差?”苑因心裏直叫要命,這呂季犖真是糾纏不清,這個時候說這些,不是讓練大少爺更加生氣嗎?便惡聲惡氣地說:“我本來要睡了,被你叫起來,臉色當然不好了。”使勁關上門,看一眼練意長的臉,心裏怕得要死,一跺腳,撲到床上去用被子蓋住身子和臉,說:“我吃力煞了,要睏覺了,儂回去陪儂格日本小老婆去。”
  練意長不理她,把門鎖了,關上燈,靠在床頭坐下,雙臂疊在腦後,心裏想著辦法。過了一陣,聽聽被子裏的呼吸聲變得綿長,拉開一點,苑因果然已經睡著了。摸摸額頭上,已經焐出了薄薄的一層汗。把被子替她蓋好,自去衛生間洗漱了,回來躺下。輕輕把她旗袍領口第一粒鈕頭解開,好睡得舒服些。
  第二天早上,練意長坐在小桌邊看早報,麵前是讓飯店送上來的幾樣早點,聽見床上有動靜,說:“起來,換件衣裳,儂看儂一件衣裳團得來像啥樣子?揩把麵過來吃早飯,等歇去香山,我已經訂了輛馬車送阿拉去。”苑因咕噥了幾句,迷迷糊糊坐起來,伸了個懶腰,下床往衛生間走,走出幾步尖叫了起來,回頭問道:“儂是剛剛來格,還是昨天夜到沒走?”練意長抖抖報紙,繼續看。苑因衝過去拉下報紙,瞪著他。練意長任她把報紙拿走,拿起筷子吃早飯。
  苑因哼一聲,扔下報紙,跑回衛生間去,說:“儂就會得欺負我。”練意長說:“勿要著旗袍,沒辦法走路格。”苑因含著滿口的牙粉泡泡出來說:“我除脫旗袍嘸沒其它衣裳,對了,有一件。”匆匆吐掉泡泡,胡亂擦把臉,把箱子裏的見習修女袍拿出來拎在胸前,比給練意長看,說:“格件來事伐?”練意長舉起手作勢要打,沒戴黑鏡的眼睛卻沒什麽凶相,許是看慣了。苑因咯咯一笑,逃回衛生間去。有意磨蹭,開了熱水洗了個澡,還把一頭長發也洗了,穿了飯店的浴袍出來,坐在桌前吃早飯,看也不看練意長。
  練意長把所有的報紙看了一遍,聽見有人敲門。敲了三下,說什麽“衣裳來了。”練意長過去開了,摸出錢來遞給來人,關上門,手裏捧著一隻大紙盒子。苑因咬著筷子看著他,見他把盒子打開,探頭過去看,裏頭是一件領口鑲有蕾絲花邊的洋裝。

客途秋恨
  苑因換了那件鬆石綠綴蕾絲邊的洋裝,把半幹的長發編成兩條辮子垂在胸前,照照鏡子,自己覺得很好看,出來往練意長麵前一站,練意長看了直搖頭。苑因不悅地說:“我是沒儂日本小老婆好看。”練意長放下報紙說:“儂兩根辮子跟衣裳不襯。算了,走吧。”戴上墨鏡,兩人出房。才到樓下,呂季犖就迎了上來,說:“阿苑,我正想上去找你。”看看她的新衣,問:“你這是要出去?去哪裏?還是會昨天的董小姐?”苑因說:“呂先生,我今天有事要出去一下,要是瑪麗亞嬤嬤叫我去,麻煩你跟她說一聲,就說我見朋友去了。”呂季犖問:“要不要我陪你去?你一個單身女孩子,對北平又不熟,迷路了怎麽辦?”
  苑因說:“謝謝呂先生,我不要緊。”說話間到了飯店門口,有一輛西洋式馬車停在那裏,弧形的底座,玻璃窗門,後頭還拉著白紗,是一輛非常高級的出租馬車。練意長拉開車門,自己先上去了,苑因握住把手,回頭說:“再見,呂先生。”
  呂季犖這才看見苑因身邊有一個男人,而兩人同坐一輛馬車出去,關係一定非同尋常,怎麽她天天在旅館呆著,卻有這樣的男人來接她?急白了臉,攔住低聲問道:“阿苑,這人是誰?你和他不熟,怎麽就坐上他的車了?你要是有什麽閃失,李太太李小姐那裏不說,我怎麽放心?”
  苑因看他急赤白臉的,盡是在替自己擔心,心裏也十分愧疚,知道是前些日子自己天天去醫院陪他,讓他誤會了。好好的一個有為青年,因自己一時糊塗便這樣失魂落魄,羅白棠的影子又浮現在眼前,心裏一酸,不想再貽禍他人,索性把話說死,好斷了他的癡念,便道:“呂先生,你回去吧,我真的沒什麽。他不是陌生人,他是我先生。”
  呂季犖一時沒明白,問:“哦,是先生啊,那就好。是教哪一課的先生,音樂還是美術?”朝車廂裏打聲招呼說:“這位先生,你好,我是阿苑的朋友。先生是哪間大學的,我是師大的學生,不過畢業好幾年了。也許我的先生中有先生認識的?”
  苑因想怎麽有這樣實心眼的人?再次輕聲說道:“呂先生,他不是學堂裏的教書先生,他是我先生。”呂季犖把這句話細細嚼了兩遍,才知道她的是什麽意思,驚道:“阿苑,你說什麽?”苑因抱歉地一笑,說:“對不起,呂先生,讓你誤會了。我不單有一個死了的棠哥哥,還有一個活著的先生。我是一個壞女人,你別再想著我了。”踩上腳踏板,上了車,關上門。練意長敲敲車壁,馬車夫駕一聲,起程了。
  苑因閉上眼睛,合掌胸前,默默念禱:“萬福瑪麗亞,滿被聖寵者,主與而皆焉。女中而被讚美,而胎子耶穌並為讚美。天主聖母瑪利亞,為我等罪人,今祈天主,及我等死後,阿門。”在心中默念了幾十遍《聖母經》,才平靜下來。拉開一半窗紗,看著窗外。
  練意長在她念《聖母經》時一直不說話,等她放下手,才冷笑道:“萬福瑪麗亞?我看我該念一句南無阿彌陀佛,再加一句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卻是苑因在念禱時,不自覺地念出了聲。
  苑因白了臉,低頭說:“我罪孽深重,念上一萬遍也是沒用的。”
  練意長氣得要死,問她:“你有什麽罪,要念上一萬遍都沒用?”
  苑因低聲說:“我後來見過羅白萍小姐了,她告訴我棠哥哥死時的情景。講他頭摔在地上,血厚得像漿糊,粘得她動不了腳。棠哥哥胸口的傷裂開來,半個身子都浸在血裏。大少爺,他本來就缺血,再流這麽多血,可不就死了?羅白萍小姐說棠哥哥是聽說我被你帶走了,急得要來尋我,伊肋旁骨斷了,立也立不穩,就摔在地上死了。一個人為我流光了所有的血,命也沒了,難道勿是我的罪孽?我不把我全身的血再加上命都還給他,我怎麽算贖得了罪?我那天拿了銅爐條刺我的肚子,差一點就死了。還好沒有,不然自殺也是罪,我不能罪上加罪,那我更贖不清我的罪了。”
  練意長恨不得把她腦子裏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都摳出來,還他那個天真無邪、水靈幹淨、俏美得像春天的藤蘿花一樣的少女,忍了又忍,才說:“跟你沒關係,人是我打的,氣是董三小姐給他受的,你硬要攬在自己身上,活該你受罪。”
  苑因搖頭說:“不是的。是棠哥哥先對不起董言言,棠哥哥跟我要好,勿要伊了,她生氣也是應該的。我從來沒有怪過伊。”練意長說:“那你就怪我好了。”苑因說:“我也不怪儂。我哪裏怪得上儂?儂對我好,跟我結婚,屋裏廂的大小老婆都不睬,伊拉也不曉得哪能樣子恨我呢。所有的罪孽都是因我而起,我一人承擔。萬福瑪麗亞,萬福瑪麗亞。”
  練意長罵道:“你這些年都跟什麽人在一起,灌輸給你這些迷惑人心的妖言?我當時就不該放你走,拖也要把你拖到日本去,你跟了我,好過你信這些莫名其妙的東西。”
  苑因不滿地說:“你不要再說這些對聖母基督不敬的話了。”
  練意長瞪她半晌,忽然抓住她解她的衣服,苑因嚇得輕聲哀求道:“大少爺,勿要。”練意長說:“儂當我會做啥,我就看看儂的傷口。”苑因彎腰抱著身體說:“傷口有啥好看?儂要看照照鏡子就看見了。”練意長放開她,重重地靠向車廂壁,說:“短 命格小姑娘,真是要把人氣煞。”
  苑因說:“大少爺,我背壁上撥羅白萍小姐用銅爐條打了三鞭,伊打了我,氣也出了,羅家姆媽也原諒我了,伊讓我叫伊一聲姆媽,我也叫過了。羅家姆媽搭羅先生人老好,一句閑話也沒罵過我,讓我在羅家養傷。介好的人家,兒子沒了,儂讓我哪能辦?”說到這裏,忍了半天的淚水終於流了下來。
  練意長不耐煩地說:“死樣怪氣,勿要講閑話了。”苑因就真的不講話了,掏出手絹來擦淚。練意長忍了一下,到底沒忍住,攬在懷裏,摸她背上的鞭痕,問:“打了啥地方?其它地方還有傷嗎?”苑因伏在他肩頭說:“嘸沒了,就是心上有隻洞,長也長不好。”練意長為她的話發笑,說:“儂到底是拿我當啥?是儂‘先生’,還是告解牧師?”
  苑因一愣,坐直了,怔怔地說:“儂講了對了,我為啥要對儂講格些?”想想從昨天起,自己就跟他毫無拘束地在一起,把得意的事講給他聽,把傷心的事也講給他聽,直把他當成最親近的人,隻是因為他懂得她的痛,知道她為什麽哭。不會嘲笑她,不會看低她,罵過了之後還會疼惜她。告解牧師?哪一個牧師會這樣待她?“先生”,她這麽跟他撒癡撒嬌,是不是拿他當她的先生?心裏又煩又苦,回嘴道:“先生個鬼,結婚證都爛在太平洋的魚肚子裏了。”
  練意長好笑得要死,說:“隻要你承認有過有好。”
  馬車到了香山,練意長在山腳下買了幾隻香瓜,帶了苑因上山,說:“儂從來沒爬過山,慢慢交走,勿要急。”苑因點點頭,說曉得了。進到山裏,樹林還是一片綠色,隻有不多的幾片朝陽的黃櫨樹葉開始變黃。山上遊人也少,山道上有些學生模樣的人,一路歡笑,腳步輕快如飛,轉眼就從身邊掠過了。
  苑因看了他們好生羨慕。這些學生的年齡應該都比自己大,但自己還沒長到他們這般大,就已經暮氣沉沉了。不再多想,指著紅葉說:“還沒我家的烏桕樹紅得好看。”練意長說:“等再過一個月,滿山的樹都變紅了,就好看了。你要願意,就在北平住下來,住到所有的樹葉都變黃變紅,到時我再帶你來。”
  苑因說:“你現在就住北平,不回上海了?”練意長說:“上海又沒什麽人讓我回去。”苑因說:“屋裏大老婆不要了?就守著你的日本小老婆?唐大哥說你們讀書的時候,好多日本‘妹兒’喜歡你們。你昨天夜到沒回去,就勿怕伊生氣?”練意長瞪她一眼,說:“跟儂搭界伐?要儂操啥心。看好路,當心摔跤。”
  走了一程,一路上坡,苑因微微有些氣喘,但仍然跟得上。到了半山,停在一個亭子裏休息,練意長拿出隨身帶的短刀來,剖開一隻香瓜,兩人分著吃了。苑因望著山下,綠樹如雲,間有幾點紅葉,青翠奪目。山風吹拂,暢快莫名,展開手臂深吸了一口氣,說:“真好看。我從來沒爬到這麽高的地方來,也沒有站在山上看過山。大少爺,上海佘山上有個天主教堂我去過,那山可比這個矮多了,也沒這裏好看。”
  練意長坐在亭子裏,看著她的臉重又像花兒一樣的鮮亮,忽然說:“阿囡,勿要回上海了,就留了此地,做我老婆好伐?”
  苑因聞言一震,放下手臂,也不回頭,說道:“勿好。”練意長哼一聲說:“就曉得儂會講勿好,儂好隻講一個字伐?”苑因就說:“覅。”練意長氣得笑出聲來,又問:“儂講過一個字伐?”苑因說:“朆。”練意長恨得牙癢,說:“死腔。”又說:“我講真格,儂好好交想一想,啥人有我對儂介好?”苑因說:“儂跟向大哥保證過的,儂打勿過伊,就放我走。”
  練意長說:“我勿是走了?走了好回來伐?再講阿拉兩人住了北平,伊來上海勿曉得,阿拉勿講撥伊聽就是了。”說著自己也笑起來了,話說得這麽無 賴,簡直像個少年人。
  苑因也笑,說:“大少爺,講話算話才是男子漢。”練意長說:“想做就做才是大丈夫。”苑因取笑說:“原來男子漢大大夫就是無賴。”練意長說:“瞎三話四。儂小姑娘勿懂,這叫審時度勢,隨機應變。”苑因轉頭看著他說:“我是勿懂,我就曉得棠哥哥死在阿拉兩人當中,儂對我再好,我心裏廂再哪能明白,也是不可能的。我對羅家姆媽也講過,過些辰光我就做修女去。格趟來北平,我跟嬤嬤和修女們整天在一起,我看到伊拉格袍子帽子就覺得安心。我已經想好了,等回到上海,我就去了。大少爺,棠哥哥因為我死了,我不能跟你在一起。”
  練意長怒氣又生,說:“原來你是要替我贖罪?”苑因說:“你是因我而犯罪,我是罪無可恕。”練意長冷笑說:“我講哪能儂轉了性,見了我也不講打講殺了,也有說有笑了,原來是要普渡眾生。”苑因說:“普渡眾生是阿彌陀佛講的,基督講寬恕你的敵人。”練意長縱聲長笑,道:“好,好,阿囡,是我小看了你。沒想到才兩年,你就成了個聖徒。你寬恕了羅白萍和董言言,把羅白棠放在祭壇上,心甘情願挨鞭子,就是不肯放過我?你何不連我也寬恕了,做我的老婆,天天在我耳邊念一百遍萬福瑪麗亞,往死裏折磨我,或者說是拯救我的靈魂?我也罪孽深重,就等你來寬恕。”
  苑因呆視他,忽然明白他不是在要自己做他的小老婆,他是在求自己做他的妻子。平等的,敬愛的。他不再把自己當成那個他看中的鄉下小姑娘,隻是因為生得好看,就想討回去做十七八個小老婆當中的一個。從什麽時候開始,他變了,自己也變了?他不再是那個帶了家丁耀武揚威四鄉選美的大少爺,也不再是那個強凶霸道打傷情敵的惡人,就像自己因為羅白棠的死,從一個什麽都不懂的鄉下丫頭成了如今的苑因,他也因為喜歡的女子因他而受到的傷痛,變成了這個練意長。經過同樣的事,他不再是從前的他,自己也不再是當初的自己。
  所以昨天的重逢才變得那麽的愜意和輕鬆,就像是家人相聚。原來經過了那件事,兩人早就牽扯不斷、糾纏不清。原來自己的意識要比自己的心更早地明白了,昨天才由得意識行事,跟他撒嬌,使性子,胡攪蠻纏,耍賴,甚至吃飛醋。棠哥哥呢,棠哥哥哪裏去了?難道這麽快,自己就把他忘了?苑因摸摸自己的心,那顆心有個大洞,長也長不好。那顆心要偏了,它要嚇死自己了。
  苑因看著他,泣不成聲。
  練意長看著這個小小女子,心裏也是發冷。堂堂七尺男兒,受過最嚴格的武士訓練,年齡更是長她一倍,卻說出這樣可笑的話來,還讓她聽懂了,叫他麵目何在?他要是手裏有一把武士刀,馬上就橫一刀,豎一刀,切腹自盡算數。
  那個小女孩不是見了自己隻會躲在母親身後發抖嗎,怎麽就這麽玲瓏剔透,看得穿他的心?那個小女孩不是隻會說些瀴瀴涴涴的孩子氣十足的話嗎,怎麽就可以讓他笑了又笑,聽不見就想?怎麽就可以讓她來拯救靈魂寬恕罪惡?怎麽就讓他看輕天下紅粉,就要她一個?練意長,練意長,你真是白活了三十二年,倒為一個小女孩動了心。
  不是,當時她確實隻是個標致的小女孩,聲名遠播,傳到自己的耳裏,一見起意。卻因自己的行為,讓她成了眼前的這個女人。她的出塵脫俗,一半是天生的花為精神玉為骨,一半是自己的烈火烘焙冰雪漫浸,才煉出了這一塊心尖子肉。
  心尖子肉,拍著怕痛,含著怕化,捧著怕摔。這麽可笑無用易受傷的蠢 東 西,要來做什麽?
  練意長惡毒毒地看她一眼,起身往鬼見愁走去,隻聽見她在身後發出壓抑的低泣。哭,就會得哭。哭死算數。走出一段,回頭一看,她捧起剩下的香瓜,一步一步跟了上來。稍稍放慢步子等她趕上,接過裝香瓜的蒲包,開始爬這最後的陡峭石階。
  陡嗎?不覺得。心裏有事,走著走著也就上去了。呼哧呼哧的喘氣聲就在他身後,他放心了。這樣的女人,一聲不響前後腳地上了鬼見愁,世上還有幾個?那他的少年情懷也不算丟得沒有道理,扔下手裏的蒲包,把那個臉上都是汗水的女子抱在懷裏,心痛地說:“阿囡,阿囡。”
  阿囡在他的胸口擦擦額上的汗,笑說:“大少爺,你走得這麽快,我差點跟不上。”練意長說:“不,你跟得上。就算真的跟不上了,我會等一等你的。阿囡,鬼見愁你都跟我上來了,做我老婆你還怕什麽?”
  苑因心裏也是大痛,轉身麵對四極八荒,雲氣山嵐,大聲說:“我怕棠哥哥在天上看著。”
  練意長說:“死心眼的小姑娘。”
  苑因蹲下拾起香瓜,把碎開來的幾瓣捧起來,說:“嘴巴幹了,吃塊瓜好伐?”
  練意長接過一塊說:“格是頭一趟儂叫我吃。”兩人對望一眼,苦笑一下,埋頭吃瓜。這個動作雖小,卻是一個轉變。苑因不再受練意長的控製,她和他平起平坐,她不用怕他,反過來可以用女性的細心來照顧他。女人天生就會照顧她們的人。
  等汗水收去,寒意上來,練意長拉著苑因的手小心下山。下到一半,苑因的腿開始發抖,練意長把她背起來,慢慢走著,說:“阿囡,唱首歌來聽。”苑因就唱“我走遍漫漫的天涯路,我望斷遙遠的雲和樹,多少的往事堪重數,你呀你在何處”。
  等下到山腳,天色已晚,遠遠聽見有鍾聲傳來,練意長說:“要關城門了,今天是回不去了,就住在這裏好不好?”苑因說好。練意長就笑了,又說:“肯講好了?那做我老婆好不好?就一天。”苑因把頭藏在他背後,想了想,說:“好。”

弦歌一堂
  從香山回來,苑因跟著瑪麗亞嬤嬤在幾間禮拜堂唱詩,幾乎每天都有人來請,那件見習修女袍快成了她的常服。但是禮拜天這天,她換回了鬆石綠的洋服,和別的教徒一樣,坐在教堂的長椅上聽布道。禮拜結束後,她一人回六國飯店,瑪麗亞嬤嬤她們另有教務。
  就在快出教堂門時,有人碰碰她,她心裏一跳,轉頭去看,卻是董言言。她沒想到會在這裏碰到她,驚喜地問:“董小姐,這麽巧,你平時也在這間教堂做禮拜啊?”董言言朝她微笑,說:“不是,今天我是特地來找你的,我先去六國飯店,你的同伴一位姓呂的先生告訴我說你在這裏,我就來了。你來得早,在前排,我坐在最後。”
  苑因也笑著問:“找我有事?”董言言說:“今天不是禮拜天嗎,我和和合唱團的同學在中山公園聚會,昨天我偶爾說起得第一名裏有一個是我的親戚,唱歌唱得好,我們還在咖啡廳裏合唱過一首《初戀》,那些同學就嚷著要我來請你去。我一想也好,你們怕是要回上海了,再要聚在一起就沒機會了,去不去?”
  苑因看她這麽熱心,心想隻怕這也是真的最後一次享樂了,那就去吧,何況董言言從飯店追到教堂,不去就太說不過去了,便笑說:“好。怎麽你今天不怕我去搗蛋了?”董言言嗤地一笑,說:“不怕。今天是和合唱團的同學,他不是這個圈子的。”兩人笑成一團,坐了一輛人力車到中山公園去,苑因想起她先頭說的,便問:“我是儂啥格親戚?”董言言笑說:“表嫂。”苑因心裏感激,叫聲“三小姐”,董言言又說:“不但是親戚,阿拉還是同鄉同鎮。”苑因說:“我倒忘了儂也是葉榭鎮的了。”董言言說:“我在上海的時間比較多,鎮上是不大回去。你呢,後來回去過嗎?”苑因“嗯”一聲,說:“兩年裏回去過三次,也沒什麽臉去見他們。”
  董言言歎口氣,說:“我現在算是知道你這個人了,北方人說‘一根筋’,‘軸’。阿拉上海人哪能講?梗?”苑因想一想,說:“木魚腦子?”兩人又笑,不多時就到了中山公園,董言言要付車費,苑因早就摸出鈔票來,說:“三小姐,我來。”董言言說:“怎麽好讓你付錢,你是我請的客人呢。”苑因說:“儂是學生,又是我表阿妹,應該我來。”董言言隻好由得她去,領著兩人一路漫步到了水榭,裏頭已經候著十幾個學生,男的女的都有,見了兩人,都起身相迎。
  一人笑說董言言,我們以為你領一個修女來,沒想到來的是一個漂亮小姐。一人說這位小姐年紀這麽輕,是在哪間學校念書。一人說笑說是神學院,馬上就被人噓下去了,說怎麽能對小姐這樣沒禮貌。一人又問小姐貴姓,一人就說姓修。有人問中國有姓修的嗎?一人說當然有,少昊帝的兒子名修,他的兒子就以修為姓。曆史係有個女生叫修玉。馬上就有人說連曆史係的女生姓什麽你都知道,手夠長的啊,史海鉤沉。引起一片哄笑。嘰嘰喳喳,說說笑笑,苑因像是又回到了當日羅白棠帶了他的同學來看她是時候。
  等說笑夠了,董言言才介紹說:“這位是苑小姐,在上海唱電台,很有些名氣。國際禮拜堂特地請她做的嘉賓。”一人便說:“要早知道,我們就請來做嘉賓,我們拿第一了。”引得大家又笑。有一個男生端了一杯茶過來,說:“苑小姐,喝口茶吧,上好的茉莉香片。虧得是國際禮拜堂的嘉賓,不然豈不太可惜了?這麽年輕漂亮,歌唱得又好。”一人說:“對對,請苑小姐唱隻歌吧。”打開一隻小小的手風琴,說:“苑小姐唱什麽?”
  苑因微紅了臉,說:“還是先聽聽大家的吧。”一人說:“哦,苑小姐不好意思,都是被你們嚇著了。來,我們一起來唱。”拉起手風琴,熱烈的曲子響起,學生們一起唱:“同學們,大家起來,擔 負起天 下的興 亡!聽吧,滿耳是大眾的嗟 傷!看吧,一年年國 土的淪 喪!我們是要選擇‘戰’還是‘降’?我們要做主人去拚死在疆場,我們不願做奴 隸而青雲直上!我們今天是桃李芬芳,明天是社會的棟梁;我們今天是弦歌在一堂,明天要掀起民 族 自 救的巨浪!巨浪,巨浪,不斷地增漲!同學們!同學們!快拿出力量,擔 負 起天下的興 亡!”
  如此慷慨激昂的歌曲,苑因聽過,但沒唱過。這首歌讓呂季犖聽了肯定熱血沸騰,苑因卻隻有局促。還好,那個拉手琴的學生等大家唱完,停也不停,轉而拉起了一首緩慢憂傷的調子,一個女學生開口唱道:“哥哥,你可忘了我呀?我是你親愛的梅娘。你曾坐在我們家的窗上,嚼著那鮮紅的檳榔,我曾輕彈著吉他,伴你慢聲兒歌唱,當我們在遙遠的南洋!”
  一段唱完,女學生走到苑因身邊來,拉起她的手,往人群中間走去,序曲過後,朝她點一點頭,苑因會意,也開口和她一起唱:“哥哥,你別忘了我呀!我是你親愛的梅娘。你曾在紅河的岸旁,我們祖宗流血的地方,送我們的勇士還鄉,我不能和你同來,我是那樣的惆悵!”第二段唱完,女學生做了個有請的姿勢,讓苑因一人演唱:“哥哥,你別忘了我呀!我是你親愛的梅娘。我為你違背了爹娘,離開那遙遠的南洋,我預備用我的眼淚,搽好你的創傷。但是,但是你已經不認得我了,你的可憐的梅娘!”
  眾人聽了都靜靜地不發一言。拉手風琴的學生意猶末盡,又回頭拉第一段,苑因隻好又把第一段重唱一遍:“哥哥,你可忘了我呀?我是你親愛的梅娘。你曾坐在我們家的窗上,嚼著那鮮紅的檳榔,我曾輕彈著吉他,伴你慢聲兒歌唱,當我們在遙遠的南洋!”
  一曲唱罷,有個女學生已經哭了起來,苑因自己也眼睛有些發潮。有人輕聲埋怨拉手風琴的道:“你知道她是南洋人,還拉這個曲子。”轉頭對苑因說:“苑小姐,你唱得真好,聽得我都想哭。苑小姐有沒有灌唱片?這麽好的嗓音不能保留下來,不能不說是個遺憾。”苑因搖搖頭,說:“謝謝你,沒有,我是唱著玩的。”
  拉手風琴的說道:“苑小姐太謙虛了,這樣的聲音,這樣的技巧,這樣的感情,這都要是玩,那我們隻好不玩了。苑小姐,再唱一首?”苑因說:“不了,你們玩吧,我看著,休息一下。”那人也不強求,又和同學們唱起來,一首又一首,有的憂傷,有的歡快。
  董言言坐到苑因身邊,小聲問:“怎麽樣,還好吧?”苑因笑著說:“很好,你們真是開心,一起讀書,一起唱歌,有什麽煩心事都會忘了。”董言言點頭說:“是啊。我剛來北平的時候也是悶悶不樂,你知道,因為二表哥的事。後來被他們拉了進來,跟他們在一起,我才變得開朗些了。”苑因說:“可不是嗎,你以前很傲氣很冷冰冰的,我那個時候很是怕你。”董言言轉頭看她一眼,問:“真的嗎?我那時是這個樣子?”苑因笑問:“你自己不知道?”董言言說:“我怎麽會知道?又沒人跟我說過。”兩人一起失笑。董言言說:“也許二表哥就是因為這個不喜歡我?他自己柔情似水,當然不喜歡被凍成冰塊。”兩人又再發笑。
  有人看見了,笑說:“這兩姐妹在一起說私房體己話,來來來,你們兩人唱一首吧。”董言言說:“劉雪庵先生的《紅豆詞》吧。”轉問苑因說:“李麗華很喜歡這首歌,你跟她學唱歌,應該會吧?”苑因說會,兩人站起來,曼聲唱道:“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睡不穩紗窗風雨黃昏後,忘不了新愁與舊愁。咽不下玉粒金蓴噎滿喉,照不見菱花鏡裏形容瘦,展不開的眉頭,挨不明的更漏。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隱隱,流不斷的綠水悠悠。”
  唱得所有的人都拍掌,忽然有人大叫一聲,把眾人嚇了一跳,全都扭頭過去看他。他指著苑因,張口結舌。臉上的表情既像是驚異,又像是不敢置信,還有一半的狂喜。有人被他嚇住了,說:“喂,你幹什麽?快把手指放下,這樣指著人家小姐,太沒禮貌了。”那人雙手發抖,嘴裏亂嚷嚷,說:“你們看呀,你們看呀,咳,怎麽你們都沒認出來嗎?她就是羅敷呀。”先一人還是不明白,問:“什麽羅敷?”那人說:“電影《桑園會》裏的羅敷呀。”
  所有人一齊掉頭看著苑因,苑因嚇白了臉。果然天下沒那麽多傻子,一張臉放在眼前,怎麽會認不出來。
  那個認出苑因的人衝到她麵前,激動地說:“羅敷小姐,沒想到羅敷小姐會在我麵前。我把《桑園會》看了三遍,真是太好看了,太美了。羅敷小姐,能請你簽個名嗎?哎呀,你們也不說帶個相機來,這麽難得的機會,我們應該合個影留個念。羅敷小姐,你是藝名叫的羅敷是吧?我在看第二遍的時候,特地注意了一下演員表,看到秦羅敷,羅敷飾演的時候,還愣了一下。你真是太了不起了,想出這麽好主意。你在電影裏把羅敷真是演活了,裏麵的歌也是你自己唱的吧?真是好聽。”左右一掃,抓過一個男同學插在學生裝上口袋裏的鋼筆,打開筆帽,捧到苑因麵前,滿含期待地說:“羅敷小姐,給我簽個名吧。”
  苑因瞪著他,搖搖頭,說:“不,先生,你認錯人了。”那人不信,一個勁地說:“沒有沒有,不會不會,我決不會認錯。羅敷肯定就是你,你在唱《梅娘曲》的時候,我還沒聽出來,但這首《紅豆詞》一唱,就肯定無誤了。隻有這樣民族風格的歌曲,才能展現你完美的古典氣質。你的羅敷,也恰恰是這種古典氣質的完美演繹。導演是蔡楚生大導演,也隻有這樣的大導演,才能充分發掘出你的美。”
  他還在滔滔不絕地往下說,苑因直視著他,堅定地說:“這位先生,你認錯人了。你說的這些,我一個字也聽不懂,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麽。三小姐,時候不早了,嬤嬤們還在等我。我先走了,你們繼續玩。三小姐,再見,謝謝你的邀請,我今天過得很愉快。”轉身就走出水榭,快步離去。出了中山公園大門,要了一輛人力車,說一聲六國飯店。回到房間,跪在床邊,把頭埋在握著的手上,開始祈禱。
  北平才放映了幾場,就有人這樣癡迷。果然電影不是好拍的。這還隻是一個熱情的大學生,要是被不懷好意的人看了,又會怎樣?想起練大少爺說的,“這樁事弄了不好,我一條命要送了你手裏”,果然不是嚇她的。天下壞人有的是,要壞得像練大少爺這樣的,沒有第二個。而自己的身心,又哪裏經得起任何一點的風波?這麽一想,心意立決,打開箱子,取出那件見習修女袍,脫下鬆石綠帶蕾絲花邊的洋裝,換上黑袍子,披好白色的修女頭巾,把那件洋裝疊好,放進箱子裏,最後用手撫摸了一下,一滴眼淚掉在上頭。輕聲說道:“再會,大少爺。”關上箱子蓋,哢嗒一聲鎖了,環視一下房間,看看有沒有什麽遺漏的。
  拎了箱子到了大堂,對仆歐說:“請給1013的呂季犖先生留個口信,說3011的苑小姐住到亞斯立堂去了,什麽時候回上海,瑪麗亞嬤嬤會跟他聯係。3011房間的賬,是教會來結,請呂先生代勞處理一下。再麻煩先生為我叫一輛車,送我到亞斯立堂去。”仆歐一一應下,叫來了車,送她上去坐好,一邊目送她,一邊心裏在想,怎麽有這麽美麗的修女?
  才過不久,就有一位小姐來問這裏有一位上海來的苑小姐回來了沒有?仆歐說回來了,又出去了,那位小姐忙問去哪裏了,仆歐說客人的事,我們不知道,不過苑小姐有話留給呂先生。
  董言言忙去找1013房間的呂季犖,說:“苑小姐留了話給你,你去聽一下吧。”呂季犖麵無表情地點點頭,到了大堂,找到那個仆歐,問苑小姐說了什麽,仆歐一一說了,呂季犖把3011房間的賬結了。董言言覺得這人真是死 樣 怪氣的,怎麽這種人可以出來辦事?聽苑因沒事,也就放心了。轉身要走,誰知呂季犖叫住她問:“今天發生什麽事了嗎?怎麽突然就說要搬去亞斯立堂?”董言言看他一眼,忽然看出點明堂來,他那死氣沉沉的臉下,是絕望的眼神,難道這個呂先生對苑因有什麽別的心思?不過也難說啊,從上海陪到北平,不會隻是辦事的吧?還有苑因走的時候的表情,那樣的決絕,難道她真的是藝名羅敷的女演員?這部電影她還沒看過,不敢肯定,便試探地說:“有同學說苑小姐是演電影《桑園會》的羅敷小姐,苑小姐說他認錯人了,本來唱得好好的歌,一下子不高興了,就一個人走了。我怕她有什麽不舒服,趕來問一下。她既然好好的回來了,又去了亞斯立堂,那我也就放心了。呂先生,苑小姐真的是那個什麽羅敷?”
  呂季犖還是呆呆的,有點自言自語的樣子,喃喃地說:“為什麽要去亞斯立堂?”董言言說:“她一心要做修女,搬去亞斯立堂不是很正常的嗎?”呂季犖搖頭,說:“我以為她這麽說,隻是要避開我。既然她有……為什麽還去?”董言言不明白他說什麽,又問一句:“她真的拍電影了?還是蔡楚生的導演?”呂季犖點點頭,眼睛直直地說:“是,蔡兄的導演,我的編劇。她演得那麽好,唱得那麽好,蔡兄都一個勁的誇她,她卻說要做修女。我以為是為了避開我,怎麽就真的去了?”
  董言言也是頗為詫異,說:“這個表嫂,做事真是令人吃驚。我隻知道她要做修女,沒想到她居然還會拍電影。”呂季犖聽她一句表嫂,精神也有了,問道:“表嫂?她真的是你表嫂?”董言言說:“是。”看他一眼,說:“再見,呂先生,你見了她,代我跟她道個別。她既然決意這麽做,你就隨她去吧。”心想羅白棠的事,苑因怕是沒跟他說過,所以他才這麽難過吧。朝他點點頭,說聲再見就走了。
  呂季犖還是不明白,怎麽阿苑既然有先生在北平,又會去做修女呢?她不喜歡自己,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那她的先生,卻又不阻止呢?那位董小姐,是她先生的表妹吧,怎麽也不幫著表兄勸勸呢?她為她的棠哥哥傷心成那樣,怎麽又另外嫁人了呢?百思不得其解,在大堂隨便找了張椅子坐了,隻管發呆。
  不知過了多久,有一個男人來到麵前,對他說:“是呂季犖?”呂季犖抬頭一看,正是阿苑的那個先生,忙說:“你是阿苑的先生吧?你來找她嗎?她搬去亞斯立堂了,你去那裏找她吧。”那位戴著墨鏡的先生半晌才吐出來一句:“到底還是去了。”轉身就走。
  呂季犖覺得這一家子人都好奇怪,忍不住趕上去,問道:“你真的阿苑的先生?怎麽你妻子要去做修女,你也不攔著?剛才你的表妹也在這裏,也說隨她去。”那位先生聽到這一句,停下腳步,問:“董小姐來過了?”呂季犖說:“是啊,早上來找過她,我告訴她說阿苑去了教堂做禮拜,剛才她說本來在和同學一起唱歌,唱得好好的,隻因為有人認出她的羅敷,就不高興了,回來就去了亞斯立堂。我是不明白,演電影有什麽不好,當初她就千推萬推的,好不容易勸她演了,演得那麽好,活靈活現的,她卻一點不高興。我的本子,蔡楚生導演的想法,她都能領會,天生的明星啊。”
  他還要再說,忽見那位先生握起了拳頭,臉色難看之極,便住了口。
  練意長看著他,心裏罵他蠢 貨。這些讀書人,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攛掇漂亮女人演電影,不知道對她有什麽好處?恨不得打他一頓,但到底是沒有用的。死 小姑娘脾氣硬,木魚腦子,他是早就知道的。

青幫紅幫
  呂季犖接到瑪麗亞嬤嬤的電話,讓他去買兩天後回上海的車票,他便轉托六國飯店代為訂票,票到手後,又回報了具體行程時間。到那天結了房錢、餐費、茶水賬,到亞斯立堂去接嬤嬤修女和苑因。再見苑因,心裏是說不出的滋味。隻覺得這個女子,年齡雖小,卻是一團猜不透的謎,而她的經曆,也像謎團一樣搞不清。坐上火車,安頓好後,趁她不注意時偷看她,發現她的神情更是捉摸不透。一張小臉晶瑩如玉,像是有寶光從裏麵發出,襯著黑袍白巾,真像西洋油畫裏的聖母般聖潔。點漆似的黑眼珠,就像《老殘遊記》裏寫的白妞黑妞兩姐妹的眼睛,白水銀裏養著兩丸黑水銀,清清朗朗,沒有一絲陰霾。這樣的眼神,隻有她在演羅敷時才出現過,下了妝,換下戲服,她的眼睛裏總有一種說不出的愁苦。而這絲愁苦,如今卻不見了。要是信奉基督真的讓她能平靜安樂,那也隻好隨她去了。
  這一程火車,與來時又有不同。來時苑因雖然對他冷淡,但還聊天說笑,更兼是第一次出門,有些好奇探新;而回程卻是再無一句閑話,基本上和那幾個嬤嬤修女沒有任何區別。除了必需說的,隻是端坐、禱告、看福音書。間或望著窗外出神,偶爾不自覺地流露出一絲笑意,臉上柔情忽現,看得呂季犖發呆。苑因像是察覺到了他的注視,忙躡神收意,垂眼觀心。
  呂季犖再有一片癡心,也知道該收斂起來了,可這樣的事,哪裏是說收拾就收拾得了的?起身離開,站在另一個小隔間的窗邊,暗自傷神。
  那個隔間裏是兩個短衫客人,說話粗聲大氣,不知在聊什麽,笑得十分放肆。兩人的桌上擺了許多的吃食,嘴上叼著煙卷,肘擱在一條腿上,這條腿擱在床上,另一條腿垂在地上,踩著對麵的床沿,坐姿極其不雅。這個隔間髒亂氣悶,和嬤嬤們的地方相比,真是地獄。呂季犖皺一下眉頭,想換個地方,無意中聽到一人說了一句話,裏頭像是提到什麽“羅敷”,心裏一驚,留神聽他們說話。
  一人說:“這個羅敷小妞兒,花了我們這麽大工夫,今天一看,果然不差。哈哈,可惜,可惜。要是給她穿上那種金光閃閃的衣服,塗上紅嘴唇,還不把以前那些妞兒們都比下去了?”
  另一人說:“你小子不懂。老話說:男要漂,一身皂;女要俏,一身孝。你莫看她穿得像披麻戴孝,那是肉裏俏,骨裏俏。那些穿紅著綠的,哪裏比得上這樣真貨 色。”
  呂季犖聽了這些話,震驚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兩人這麽肆無忌憚談論的,難道是苑因?如果不是,為什麽又是提到羅敷,又是說她穿黑披白?如果是,哪有這麽說一名修女的?而聽他們話裏的意思,分明知道這個修女就是羅敷?
  隻聽先一人又說:“兩年前那件事,鬧了我們一個虎頭蛇尾,開頭叫齊了所有的兄弟,過篩子一樣的過,都沒找到這妞兒,後來烏裏麻裏地就收了攤,老子就不服氣了。什麽樣的妞兒,這麽好本事,竟然躲得過我們的眼線?老子還不信了。”另一人說:“小妞兒背後不知道有什麽靠山,硬是藏得好。我那時就奇怪,到底是什麽樣的好貨色,讓廣州陳老虎家的小崽子不惜血本,又讓我們香堂大老板發話,不許插手。老子在幫裏混了這麽多年,大陣小仗見過無數,花了諾大的工夫,連照麵都沒打到過,想起都冤。”
  先一人又說:“現在不是看到了?電影放著,照片登著,海報掛著,確實不冤枉。我就說嘛,有本事就躲一輩子,要是躲一陣又不甘心,硬要出來,就不要怪別人了。老頭子說總不能白忙活一場,連毛都摸不到一根。”另一人說:“大老板說不許插手,老頭子要硬來,不怕吵翻?”先一人說:“那話是兩年前說的,過了時了。現在老頭子起了色心,大老板隻怕都壓不住。說起來他們三兄弟,又哪個怕哪個?要說做事,還是老頭子最辣手。”
  另一人說:“那是。他們三個,一個是老板,一個是先生,一個是大帥。光從名號來聽,就知道是哪個手段狠做事辣了。”先一人說:“老頭子年紀不小了,還是喜歡年輕小妞兒。”另一人說:“這叫采 陰補陽。”兩人色 迷迷地一通亂笑。
  呂季犖早聽得呆了。這些都是些什麽人啊,光是聽他們說的三兄弟,一個叫老板,一個叫先生,一個叫大帥,難道竟然是上海灘青幫三大亨黃老板,杜先生,張大帥?聽他們的意思,是張大帥對苑因起了色心,派了這兩個人來?還要想這裏頭到底是怎麽回事,就聽先一人說:“喂,小子,聽夠了沒有?老子為了說給你聽,嘴巴都說幹了。茶房!茶房!”
  另一人乜著眼睛笑著說:“小子,搞懂了沒有?我們老頭子看上了你的電影裏頭的大明星,派我們兄弟兩人來請人。羅敷,哈哈,羅敷。”呂季犖再沒有想到他們一大篇話是專門說過自己聽的,愣在那裏說不出話來。
  這時過道上一個穿著火車司務製服的茶房提著一把大號的白鐵皮熱水壺走了過來,嘴裏一疊聲吆喝道:“開水燙腳。開水燙腳。留神,開水燙腳。”卻是火車上專管茶水的茶房來送水了。呂季犖讓至一邊,讓茶房經過。那兩人大聲說:“茶房,怎麽這時候才把開水送來?”
  那茶房說:“總要一個一個車廂來嘛。”說的是一口西南官話。到了小隔間前,離開小桌還有三尺遠,提起大茶壺到肩高,往前一送,一股冒著騰騰熱氣的白水衝到了桌上的茶杯裏,眼力之準、腕力之強,赫人聽聞。看看滾熱的開水就要溢出茶杯,那茶房微微一抬茶壺,一條水線淩空一斷,再注下時已經換到了另一隻茶杯裏。這茶房衝茶的本領竟是出神入化。
  那兩人看了也讚道:“好,好本事。”茶房笑著說:“見笑見笑,不過是天天摻茶,熟能生巧而已。”第二杯茶也要將滿,忽然火車一晃,茶房立足不穩,壺裏的開水一下失去控製,那條水線一偏,就衝著一人澆去。那人痛得大叫一聲,罵道:“混帳!不想活了!”那茶房不急不忙地將更多的開水澆到那人身上,那人痛得叫爹叫娘,另一人一看不好,站起來就想把茶壺撥開。茶房眼明手疾,橫過茶壺的長嘴,那股水線嘩一下就往他身上奔去,隻聽那人哎喲媽呀一聲叫,半壺開水都到了身上。
  呂季犖這時也看出這個茶房不是失手燙傷兩人,而是有意為之。這一下變生不測,更是驚得說不出話來。
  那茶房堪堪把一整壺開水都澆到了兩人身上,掄起白鐵茶壺就朝兩人頭上砸去。開始兩人還哼哼兩聲,後來沒了聲音。茶房上前在兩人鼻下一探,打開車窗,一把抓起一具的屍體就往外扔,另一具屍體也如法泡製,然後撿起茶壺,看也不看呂季犖一眼就走了。呂季犖還沒回過神來,又有一個穿同樣製服的司務拿了拖把水桶來,三下兩下把小隔間打掃幹淨了。跟著又來一人,腋下夾著一疊白布床單,把臥鋪也歸置好了,收了髒床單,把桌子擦了幾遍。轉眼之間,這個隔間整潔如新。
  呂季犖被這一係列的事情弄得目瞪口呆,而眼睜睜兩個人就死在他麵前,更讓他心慌。忽然想起苑因不知受到驚嚇沒有,忙回去看她,卻見一個五六歲農家小女孩,穿一件紅底小花的衣裳,手裏拿著一隻竹蜻蜓,在修女們的隔間裏玩,修女們和苑因都笑眯眯的,逗著小女孩玩耍,渾不知就在隔開不遠的地方,發生過兩起命案。呂季犖不敢多說,守在邊上,目不交睫地過了一天。
  列車過了長江,在南京掛車頭時隔壁才有新客人上來,住進那間發生過命案的空鋪。呂季犖現在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見有人住進去,不免多看幾眼。那人是個三十來歲的青年男子,一身白色的西裝洋服,兩接相拚的皮鞋,手裏拿著一幅墨鏡在拍打。他一住下來,茶房司務就跟影子一樣的出現在隔間裏,茶泡上,瓜子擺上,桔子柚子都剝開了,冒著熱氣的小蒸籠、雪白嶄新的毛巾也呈在了他的麵前。
  白西服接過毛巾擦了擦手,坐下喝一口茶,撣撣手讓茶房退下,抬眼對呂季犖說:“小呂,來坐,一路辛苦了。我姓唐。”揭開蒸蘢蓋,拿起筷子,挾起一隻小籠包,沾上點鎮江香醋和薑絲,一口咬下,蟹粉的鮮美味道立時彌漫了整個隔間。他慢條斯理吃完一籠蟹粉湯包,拿起毛巾擦擦手,輕咳兩聲,馬上有茶房上來,把蒸籠醋碟筷子都收了,換上新茶,又退回去了。呂季犖認得這茶房就是昨天打死兩個流氓的人,這人身手這麽厲害,見了這姓唐的青年,就跟見了主人一樣。
  呂季犖看了他的派頭,聯想起昨天那兩人,不知道這人又是什麽來路,心裏發愁,隻怕苑因又有什麽災難。
  唐姓青年見他一臉的戒備,笑一笑,說:“你這個人雖然沒得用,又沒有腦子,盡給我添麻煩,但對我小嫂子還是忠心的。看在你一片忠心的份上,擺點龍門陣給你聽,你將來也好編故事拍電影。來,坐。”
  呂季犖滿腹狐疑,側身坐下。唐姓青年低聲說:“昨天住在這裏的兩個死人是幹啥子的,你曉不曉得了?”呂季犖說:“像是青幫三大亨之一的張大帥的手下。”唐姓青年說:“不錯,你還不算笨到家了。你曉不曉得青幫又是啷個回事?”呂季犖說:“略知一二。清政府原來的漕運在道光、同治年間改走海運,原來靠遭運過活的人沒了生路,就慢慢變成了青幫。”
  唐姓青年說:“表麵上是愣個回事,實際上漕幫的人,本來就拜羅祖,開香堂,信羅教。漕運從杭州到北京,千多裏路,又分為安清道友、巢湖幫、清幫、梟幫等。後來各幹各的,從走水碼頭,改行做了旱碼頭。這其中又以江浙兩省的人最巴適,他們的結幫也最嚴密。這裏頭彎彎繞太多,就不說給你聽了。總之,青幫傳到現在已經有二十四輩了。姓黃的姓張的是通字輩的,姓杜的是悟字輩的,比那兩個要矮一輩。”
  呂季犖點點頭,唐姓青年又說:“青幫把持整個江浙皖,上海就是他們的總壇。他們手下有十幾二十萬人,不是開玩笑的。”呂季犖戰戰兢兢地說:“唐先生這麽熟悉青幫的曆史,莫非也是青幫的人?”唐先生說:“我當然不是。他們那種汙煙瘴氣的東西,我是看不上眼的。他們開山堂香水,那是跟我們學的。”呂季犖開始聽他說不是和青幫一夥的,還鬆了口氣,哪曉得接下來是這麽一句話,又把他驚得跳了起來。
  唐先生笑一笑說:“你怕啥子嘛。我跟你說,我不是青幫的,我是紅幫的。我們兩個幫聯合起來,叫啥子?”呂季犖聽得額頭冒汗,說:“青紅幫。”唐先生拍拍他的肩膀,說:“孺子可教。不錯,就是青紅幫。有個保路運動你曉不曉得?”
  呂季犖說:“知道。光緒三十年四川總督錫良奏請光緒皇帝在成都設立‘川漢鐵路公司’,自辦川漢鐵路。到宣統三年,清庭宣布‘鐵路幹線國有政策’,強收川漢、粵漢鐵路為國有,轉賣給美、英、法、德四國銀行團鐵路修築權。四川成立‘四川保路同誌會’,會員眾至數十萬,與清庭周旋。清庭在成都槍殺請願群眾三十餘人,製造‘成都血案’。”
  唐先生說:“對頭,你們讀書人還是有點好處,說啥子都沾得到點邊。同誌會的人用‘水電報’在錦江傳遞消息,四川全省揭竿而起,占領各處縣城州衙,連川西北的藏羌土司都聚眾舉義了,清廷慌了手腳,急調湖廣總督端方率鄂軍入川,湖北整個都空了,這才有了武昌起義,推翻了滿清,你才不用剃頭留辮子。你曉不曉得‘保路同誌會’是啥子人在指揮控製?”
  呂季犖說:“不知道。”唐先生說:“哥老會。整個四川湖廣都是哥老會的天下,哥老會就是外頭人家說的紅幫。保路運動後,全國的鐵路就由我們哥老會把持了。後來哥老會順江而下,和下江人打起了交道。老子就是重慶哥老會的瓢把子,你說我用不用得著怕那兩個死人?”呂季犖趕緊點頭,說:“不用。”唐先生又說:“那兩個死人打小幺妹的主意,話又說得愣個難聽,該不該死?”呂季犖說:“該死。”又試探地問:“小幺妹是不是就是苑小姐?”
  唐先生笑說:“除了她還有哪個?張老頭子敢打她的主意,老子要把青紅幫打個青紅不接,皂白不分。青幫的青皮不過二十萬人,老子哥老會光是在火車上摻茶的燒煤的掃地的就有那個數,老子下聲命令,全國的火車就要停運,老子怕他青皮個屁。死老頭子活得不耐煩了,以為幺妹是好惹的。”朝呂季犖抬抬下巴,說:“麻煩你把幺妹請到這裏來,老子不想見那些尼姑修女。”
  呂季犖忙去找苑因,在她耳邊輕聲說:“那邊有位姓唐的先生讓我來請你去。”苑因正拿了本福音書在讀,聽了這話,微微一驚,隨即笑了,放下手裏的書,說:“快帶我去。”呂季犖領了她往前去,心裏對她越發的困惑。
  到了姓唐的那裏,苑因上前就叫:“唐大哥,怎麽你也會在這裏?”唐紹武笑著起身相迎,說:“大哥打電報讓我到南京來接你,我就來了。幺妹,你的花樣硬是多,一下兒拍電影,一下兒又去做尼姑,不曉得你要搞啥子名堂。”橫一眼呂季犖,呂季犖馬上離開,讓他們說話。
  唐紹武坐下笑著對苑因說:“才幾個月沒見,啷個就想起要做尼姑了吔?我大哥硬是可憐,連個老婆都養不家,沒得麵子得,看我下次見了他不狠狠地取笑他。”苑因也笑著說:“他老婆反正多的是,身邊又有個漂亮的日本妹兒,比我好看不知道多少,你盡管笑他好了。”唐紹武收起笑容,說:“小嫂子,他到底哪裏不好,你就是不要他?我幾天前就接到他的電報,說你坐這趟車回上海,讓我一定要看好你。說你現在做了電影明星,怕有壞人打主意,我就隻好坐了火車到南京,來接你來了。大哥對你愣個巴適,你就不要再耍他了。尼姑有啥子做頭,還不如做明星。你要是怕有人找麻煩,我放出話去,說你是我哥老會的人,沒得哪個敢動你一根頭發。”
  苑因淡淡地笑說:“唐大哥,大少爺都不說什麽了,你也別管我們的事了。”唐紹武說:“我不管哪個管?”拿起一個桔子給她,說:“吃個桔子。”苑因說:“我多要幾個行不行?”唐紹武說:“拿去給那幾個老尼姑?去吧去吧。

槍聲汽笛
  火車快到鎮江,呂季犖拎著他的一隻小藤箱子來找苑因,說:“阿苑,我要走了,來跟你道個別。”苑因正在聽唐紹武在擺龍門陣,忽然聽他這麽說,吃了一驚,問道:“呂先生,怎麽忽然說要走?你到哪裏去?蔡先生和電影公司都在等你呢。”
  呂季犖說:“李太太讓我陪你北平,照顧你的起居,我本來應該是把你送回上海,送到李太太手裏的,但現在有唐先生這麽有本事的人在你身邊,哪裏用到我呢?我什麽都不會,盡給你添麻煩了。”
  苑因說:“沒有啊,這一路多虧你照顧我們,我和嬤嬤才會這麽順當。”
  呂季犖搖頭說:“不是指這個。我現在知道我是做錯了,當初不該一心勸說你拍電影,我完全沒有想到讓你成名會給你帶來什麽後果,我隻想著你是出演羅敷的最完美的人選。我隻想表現真善美,怎麽圍繞它們的卻是最最醜陋、邪惡、肮髒的呢?來歸相怨怒,但坐觀羅敷,本來是一幅多麽美好的畫麵,但偏偏會有南來的太守、北來的惡棍來侵犯這種美麗。我找到了世上最美的東西,卻無力去保護它,那把它暴露在世人麵前就是一種錯誤。”
  苑因想不出什麽話來安慰他,隻好說:“呂先生,這哪裏是你的錯。”
  呂季犖看著窗外,江南的鄉村田野、河汊池塘從眼前掠過,美麗如山水畫。地裏的青麻快成熟了,長得比人還高,一片一片,連綿不絕,像一幅綠布,像北方人說的青紗帳起。
  呂季犖收回目光,看著苑因說:“這個世界太黑暗,我以為用文藝來喚起民眾對現實的思考,來改變這個社會,是會有用的。像魯迅先生那樣,挖出民族的劣根性,用筆做刀,刺破腫瘤。但我的能力和筆尖,哪裏及得上先生之一毫。我確實是太天真了。葉紫田漢他們,哪一個不比我做得比更好,結果都進了監獄。這個世界的壓迫太重太沉,筆是沒有用的,要用槍。要把一切黑惡勢力掃除,必須推翻這個壓迫,善良的人才能挺著腰做人,阿苑才能開開心心地唱歌演戲。就像唐先生說的,清庭無力對抗外國列強,把路權拱手讓給外國人,那國人就起來推翻滿清統治。而上海灘流氓惡霸軍閥橫行,我自己無能為力,那我就去找到一支可以消滅這種黑暗勢力的力量。我要掃蕩寰宇,還其潔淨的本質。唐先生,”
  他轉向唐季犖說:“共產黨的軍隊已經到了陝北,那才是真正的救世之星。我去投奔那塊熱土,誓要改天換地,讓什麽老板大帥全都沒有生存的縫隙,我要讓像阿苑這樣的好女子不用害怕任何人的魔爪,我要斬斷那些邪惡的爪子。”抬起頭輕輕唱道:“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用我們的血肉築成我們新的長城。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每個人被迫著發出最後的吼聲。”唱到這裏,臉上現顯出一種堅強來,一反他過去溫和懦弱的樣子,“我寫什麽桑園會?寫什麽裙拖湘江六幅水?我應該寫這樣的進行曲。唐先生,阿苑交給你照看,我從這裏回去浦口,先到徐州,再坐隴海線去西安,最後北上膚施延安。唐先生是做大事的人,希望以後還能見麵。阿苑,見了李太太李小姐,代我說聲對不起。”
  苑因再想不到他會做出這樣的決定,以她的見識,不可能知道共產黨是什麽,中華民族又麵臨怎樣的危難,但確知道,他要去做的,是一件困難重重的事。男人們的事情,她是不懂,但卻懂得要支持他們。當下站起來說道:“呂先生,阿姨和阿姊那裏,我會轉告你的決定的。她們也會跟我一樣,相信你的決定是正確的。你一個人去那麽遠,天氣又快涼了,路上當心。”拿起兩個桔子放在他手裏,說:“呂先生,帶在路上吃吧。”
  唐紹武也讚道:“好,是條漢子。男人就該有這樣的誌向,做大事創基業,打天下。當年我老子護國討袁,護法、靖國,也是靠的槍杆子。小呂,青山綠水,後會有期。”
  呂季犖說:“謝謝唐先生的鼓勵,聽唐先生的話,莫非令尊是雲南督軍兼省長、滇川黔鄂豫陝湘閩八省靖國聯軍總司令唐繼堯先生?”唐紹武哈哈一笑,說:“不是他是哪個?”呂季犖就有點不明白了,問道:“那唐先生怎麽不從軍,反而入了幫會?”唐紹武笑著拍拍他的胸口說:“我是哥老會的頭兒,我老子是哥老會的頭頭兒,地位比我高多了,你們外頭人不曉得個嘛。你也不要到處去打胡亂說,我是看你像條漢子,才說兩句給你聽的。”呂季犖忙說:“我知道我知道。那我走了,再見,唐先生。阿苑,我對不起你,害你受驚了。”
  苑因搖頭,不明白他是什麽意思,說:“沒有啊,為什麽這麽說?”呂季犖也不多說:“沒有就好。阿苑,自己保重。”苑因說:“嗯,我知道,你也保重。”
  列車到達鎮江火車站,呂季犖跳下火車,向後搖了搖手,告別而去,另尋北上的列車。
  苑因看他走遠,回頭問唐紹武說:“唐大哥,是不是有什麽事?不然大哥不會從上海那麽遠的地方,特為跑到南京來。”唐紹武皺著眉說:“大哥喊我來,我敢不來?你又不是你曉得大哥是啷個緊張你,那個人也是個沒得用的,隻會兒女情長。小呂讀書人,就喜歡無事生非,你信他?信他火車都要飛。”苑因被他說得笑了,說:“唐大哥,我看你比呂先生大不了幾歲,語氣卻老氣橫秋,像他的長輩。”唐紹武說:“我吃的鹽多過他吃的米,過的橋多過他走的路,教訓他兩句還不是應該的?”苑因笑說:“原來唐大哥拿鹽當飯吃,怎麽沒變成蝙蝠?”唐紹武笑罵道:“小幺妹嘴巴狡,怪不得沒得人敢要。”
  一路過了丹陽、常州、無錫,火車最後一次靠站,停的是昆山,眼看就要到上海,唐紹武靠在臥鋪上休息。車上的茶房司務忽然過來,在唐紹武耳邊輕輕說了幾句話,唐紹武聽了罵道:“龜兒子,消息倒是傳得快。看來兩個死人還是個不大不小的頭頭兒,他們手下沒有接到消息,就報告到上頭去了。曉得了,你馬上到站上去,傳話給上海的兄弟,就說一輛火車都不許離站,全部給我堵到站上,火車站上擠得人怕多越好,擠死他龜兒子幺台。兄弟夥們在月台上集合,家夥都帶到身上,老子來個以勢壓人,趁此機會,把我們在上海的地盤擴大。青紅幫青紅幫,愣個大個上海灘,青一半紅一半,不能讓他們獨大。今天不死一壩壩人來擺起,老子不姓唐。”
  茶房司務聽了,領命而去。唐紹武坐起來,拿出一副長長的“川牌”來打。
  車上的掌爐司務聽說馬上有大事發生,勁頭百倍,將一爐煤炭燒得紅紅的旺旺的,列車一路呼嘯而行,比平時提早十來分鍾到了上海。
  唐紹武在窗戶裏頭朝外一看,幾條月台上果然都擠滿了人,到站的旅客出不了站台,出發的旅客也上不了車。行李物品壓得肩痛手酸,罵罵咧咧,鬧鬧哄哄,十月初的天氣,居然人人都捂出了一身汗。這一出汗,脾氣更是暴燥,又有誰擠了誰的箱子,又有誰踩了誰的腳,馬上就有好幾處地方吵起架來。上海人罵人,專罵“插那娘的X”,旁邊被罵的人就說“儂隻戇卵”,先頭那人就問“我戇卵儂那能曉得格?儂撥我插過了?”立時哄笑一片。跟著汙言穢語滿天飛,旁邊還有人軋鬧猛劃翎子,引得笑聲不絕。這裏頭又有些看著不三不四的青皮流氓夾在其中,一來二去就被人群擠得分隔開來。幾十個流氓擠在幾千名旅客和他們的木箱藤箱、鋪蓋包裹、黃瓜番茄當中,那是再有本事也施展不開。
  唐紹武看得笑眯眯的,端起茶房泡的茶來喝一口。
  修女嬤嬤們和苑因也把行李都收拾好了,隻等著下車,等來等去也不見有人打開車門,而月台上擠著這麽多人,下去了也走不出去,一時弄不清是怎麽回事,苑因跑來問唐紹武,說:“唐大哥,你看外頭是怎麽了?怎麽擠這麽多人,我們像是出不去了。”她當然不知道這場混亂全是由眼前這個吊兒郎當的唐大哥引起的,隻是跟大多數的女人一樣,出了事直接去問身邊的男人,希望他們能告訴一個答案,拿出一個解決方法,然後用崇拜的眼神看著他們。男人們從中得到滿足,女人們因此得到安慰。男人和女人,就這樣互相支持地走了過來,亙古至今。
  唐紹武得意洋洋地說:“不曉得。我們不忙出去,就在裏頭等到起,外頭再亂也亂不到我們這裏來。他們又不可能在外頭站一天,真要站一天,累也把他們累死了。你們不要開窗,不要趴在窗口看,去做禱告好了,求你們的上帝保佑保佑,他老人家一顯靈,說不定那些人就跟紅海的水一樣自動分開了,到時我們就好走了。”
  苑因聽了發笑,說:“唐大哥,你故意胡說八道逗我開心是不是?開頭把嬤嬤叫尼姑,這會兒怎麽就知道摩西出埃及的?你放心好了,我們都不開窗,嬤嬤早就在禱告了。”唐紹武哈哈笑道:“老子手下的人要是都像尼姑們一樣乖,我就省事好多。你去和尼姑呆在一起吧,等到好走了,我來喊你。”苑因答應去了。
  外頭的人群像海水一樣暗流洶湧,唐紹武的人仗著一身鐵路製服,拿著白鐵皮大喇叭,指揮人群站好,暗中把自己的人安插進去,一個盯一個,盯住那些青皮。有人問為什麽不開門放人,司務用大喇叭吼道:“前麵鐵路斷了,走不脫了,在搶修。好久修好不曉得,你們站累了就坐下,坐累了就躺下,躺累了就站起。”又有人說:“那放我們到車上去等啊。”司務就說:“列車在打掃衛生,你們是不是上去就踩一塊西瓜皮?”吼得眾人群情激憤,司務跳上列車,拉響汽笛,跟著在站上的其它列車也一起拉響汽笛,鳴聲震耳,震得人群一時閉上了嘴。
  三分鍾後汽笛聲才停,人群剛鬆了一口氣,就聽見一聲槍響。這一聲槍響並不如何響亮,卻比汽笛的長鳴更令人心驚。然後人群真的像紅海一樣分出一條道來,一個身穿黑色香雲紗褲褂的四十來歲的中年男人走了過來,身後跟著七八個黑衣短衫人。旅客一看這幾個人架勢就知道不好,心裏直怨為什麽偏是今天。
  香雲紗男人抬抬下巴,問司務說:“把你們的老大請出來,有什麽話就對我說。”司務說:“列車長?列車長吃壞了肚子,在茅房裏,正等人給他送草紙。要不你跑一趟?”香雲紗男人說:“不要跟我裝糊塗,光棍眼,賽夾剪。你們紅幫的人今天想幹什麽,劃出道來。”司務說:“哪個跟你說我是光棍?老子屋裏頭大老婆小老婆七八個,就等我回去風流快活,偏生有這麽多人堵在這裏,害我下不了班,回不了家,老子心裏急得要死,巴不得把這些龜孫子們統統趕走。”
  人群裏有人接口罵道:“哪個是你龜孫子?把話說清楚!不說清楚不許你走。”司務說:“看到沒有?人家不放我走。喂,你們讓開點,沒看到別個手上有槍?子彈又不長眼睛,你啷個曉得不往你龜兒子身上鑽?”人群人又有人說:“哪個是你龜兒子?你要做烏龜自己去做,你屋頭七八個小老婆,個個都讓讓你做得。你龜兒子龜孫子不曉得有好多。”司務跳腳罵道:“老子龜兒子龜孫子硬是多,麵前一壩壩都是。啷個嘛?龜兒子龜孫子要造反?當心你祖爺爺火冒起來,把你們一個個都摁到馬桶裏去淹死。”人群裏有人說:“一壩壩人,你兩隻手,怕是忙不過來喲。”底下人群嗤嗤聲笑成一片。但危險就在眼前,誰都不敢放聲大笑。
  司務說:“忙不過來,不曉得找幫手嗎?”手一揮,列車上一股白氣衝了出來,直逼香雲紗和他的手下。卻是在吵架的時候,香雲紗和他的手下已經走到了列車上的蒸汽排放口。司務就等這個時候,一揮手,車上管蒸汽爐子的人一拉閘,滾燙的蒸汽就直撲那幾個人的臉,那幾個頓時慘叫聲不絕。等白煙蒸汽散盡,看幾個已經躺在地上滾來滾去,嘴裏哀號不絕,那臉和手都被燙得通紅。
  近旁的人群都嚇得退後幾步。這一股蒸汽,如煙如霧,卻比剛才的槍聲更讓人驚心。
  過了一陣,上來另一個香雲紗男人,戴著一頂禮帽,這次後頭隻跟了兩個黑短衣。香雲紗男人見了司務拱了拱手,說:“到底要什麽?開出條件來。”司務說:“沒得條件。”香雲紗男人說:“那就這樣僵持下去?總要有個交待吧?”司務說:“我等的就是這個交待。事情是哪個先起的頭,他自然曉得啷個煞各。”香雲紗男人說:“這話對你也一樣適用。”司務不理,香雲紗男人說:“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剛要從腰間抽出槍來,就不知從哪裏飛來一隻飛鏢,釘在他的禮帽上。要是低一點點,就要紮進腦門或眼睛裏去了。
  香雲紗男人把禮帽揭下來,拔下飛鏢,放下帽子裏,轉身走了。過了一會兒回來說:“上頭說了,不曉得她是你們紅幫的人,也算不打不相識。大家本來就是一家人,不要鬧到分家。上頭說放她走,但要以命抵命。我們有兩人兄弟死了,交出動手的那個人,這事就算揭過了。”司務還是不理。香雲紗男人說:“還要怎樣?今天你們紅幫是要借機咬一塊肥肉?”
  司務冷笑說:“你不要給我揣起明白裝糊塗,還想要以命抵命?那人家就白受驚嚇了?不要一桌安魂酒,一桌謝罪酒,一桌賠禮酒嘛?那兩個死雞娃就是安魂的、謝罪的,賠禮道歉的我還在等呐。”香雲紗男人也冷笑說:“想得倒好,我們老頭子這輩子還沒受過這種氣。你以為你們占了火車站,我們就會怕你們了?上海灘我們兄弟多過你們幾倍,怕你?”司務說:“這話才說到點子上了,我們是占了火車站,但還不夠,我們要火車站周圍五公裏。不然,這一座火車站的人都是你們殺的。”
  這兩人周圍不過百多人聽得見他們的對話,但這百多人聽了馬上就傻了。怎麽自己好端端地出個門,竟然成了肉票?沒人綁沒人捆,但性命已經不在自己手裏了。當下人人都默不作聲,這陣靜默慢慢傳染開去,越來越多的人被這種沉默嚇住,更多的人都安靜了下來。忽然傳來幾聲兒童的哭聲,馬上就被大人用手掌捂住了。
  香雲紗男人哈哈一笑,說:“老子不怕。反正有你們陪我。火車站裏頭我們兄弟是不如你們多,不過百十來人,但外頭卻隨時可以召集上萬人。今天就算人都死完了,你們隻要一出去,還是我們的天下。”司務說:“隻怕未必,算盤人人會打。到時我把火車直接開到華格臬路福煦路去。火車上馬路,上海人都沒見過吧,要不要讓全市市民都開開眼界?”香雲紗男人說:“那就大家屏牢,我看你們能在火車站上呆幾天。”
  司務也哈哈一笑,說:“哪裏要得到幾天?馬上就可以見分曉。過兩天就是雙十節了,這些天有好多在上海的軍政官員都要坐火車去南京,他們走不成,還不是要來找我們打商量?”指一指後頭,說:“喏喏喏,說曹操,曹操就到了。”卻是他站在火車上,站得高看得遠,看見有一小隊軍人操著正步過來了。

基督悲憫
  人群再次像紅海一樣地分開,二十名全副武裝的士兵排成兩列縱隊,到了司務跟前,前頭是一個高高瘦瘦的細眼長目的年青軍官。司務和香雲紗男人一時都不說話,所有人的目光都定在了他的身上。
  苑因在車廂裏頭看見了,跑來對唐紹武說:“唐大哥,今天的事情看起來不太好,我們不如向他求救吧。”她趴在窗戶底下,看見了司務和香雲紗男人在說話,雖然關著窗戶,聽不清說的是什麽,但形勢危急,也是一眼就能看得出來的。唐紹武說:“哦?你認識這個人?”苑因說:“嗯,他叫陳蹇生,是羅白萍小姐的先生,羅白萍小姐是羅白棠的姐姐。”
  唐紹武說:“原來他就是陳蹇生,從前放出話來找你的就是他,怎麽你覺得可以找他幫忙?”苑因苦笑一下,說:“後來羅家姆媽爸爸認下我了,他也對我很好了。”心裏有一句話沒說,他還給了我一把手槍讓我防身,現在那把手槍就藏在我的修女袍子裏。唐紹武聽了,心頭一亮,向後招招手,過來一個茶房,唐紹武在他耳邊輕聲說了兩句,那茶房一點頭,出去了,過一會出現在大司務身邊。
  陳蹇生看看這一站台的旅客,還有躺在地上叫痛的幾個被燙得像蝦米一樣的人,冷著臉皺著眉頭問大司務:“這是這麽回事?為什麽火車站裏會堵塞這麽多人?”
  大司務瞪著眼說:“不知道,他們大概在聽我講評書,聽得好聽,都不肯上火車了。”轉頭問旅客說:“剛才說的一段‘智取生辰綱’好不好聽?要不要再聽?你們想聽,老子還不想說了,嘴巴都說幹了,茶房,來茶!”眾旅客哪裏敢吱一聲。“智取生辰綱”,自己都是人家眼裏的囊中物了,還有什麽好說的?火車站都是人家的,來了二十個兵有個鬼用。
  茶房趁機把一個茶缸子遞到他手裏,附嘴在他耳邊說了幾句,大司務喝了兩口茶,把茶缸往他手裏一塞,說:“好,茶也喝過了,口水也有了,我接到起再說。這次要說一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故事。話說從前有一隻螳螂,為了捉一隻金色翅膀綠羽毛的金阿知……啥子呃?你說金阿知沒得羽毛?去去去,那是你鼠目寸光沒見過。你問金阿知是啥子?就是你們上海人說的‘熱死它’。”他突然冒出一句上海話來,居然還說得像模像樣的,有兩人忍不住就笑了,馬上自己繃住了,旁邊的人也橫他一眼。
  大司務又接著說:“哪裏曉得金阿知認識了一個穿白袍子的哥哥,躲在白袍子裏,硬是讓螳螂找不到。螳螂氣毒了,就去找了隻黃雀雀來幫忙,他以為黃雀雀飛得比他高,看得比他遠,一定可以逮到金阿知。結果黃雀雀白忙活一陣,也是找不到,心裏頭就不安逸了。過了好久了,螳螂都不找了,他還記到起的。有一天黃雀雀突然看到那隻金翅膀綠羽毛的金阿知在樹上唱歌,這下不得了了,把黃雀雀逗得翅膀亂扇,醜態百出,又喊些麻雀烏鴉青皮腦殼的賊鳥們都起來逮它。金阿知這次還是躲在白袍子的哥哥的袍子裏頭,讓他們莫奈何。正好這個時候螳螂來了,就問啷個回事。我不曉得啷個回事,我就是個擺龍門陣說故事的人。這回書說得好不好?說得好為啥子不拍巴掌?”底下人群中馬上有人拍起手來。大司務盯住陳蹇生又問一句:“你說螳螂應該啷個辦?”
  陳蹇生先是莫名其妙,後來聽出點意思來,狹長細目往緊閉的車廂裏一掃,又沿著列車走了幾步,隔著玻璃看見了一身修女袍的苑因,兩人目光對視一霎,苑因在胸前劃了個十字,對他微微一笑。陳蹇生背對著所有人,也就笑了一下,然後打量她身邊的唐紹武。
  唐紹武哈哈一笑,打開窗戶,用不高不低的聲音說:“陳兄,終於見麵了,我們兩個是神交已久。兩年前交過一次手,不過沒有分出勝負,這次狹路相逢,陳兄打算點嘛?”最後用了一句陳蹇生的家鄉話“點嘛”,意思是怎麽樣。他說話的聲音也就這幾個人聽得見,香雲紗男人伸長了耳朵,仔細看著這兩人要幹什麽。
  陳蹇生伸出手說:“唐紹武先生?幸會。令尊唐繼堯將軍與家父有過一麵之緣,算起來我們也算世誼。古人說得好,四川人出了夔門就是龍,唐兄不愧此名。”唐紹武握住他的手,再把左手加在兩人互握的手上搖了兩搖,說:“廣東人翻過庾嶺就是虎,令尊人稱廣東陳老虎,陳兄更是虎虎生威。”兩人相對幹笑幾聲,放下手後,陳蹇生對苑因說:“弟妹,你好,又見麵了。”看了她穿著修女袍,心裏有些說不出的滋味。他聽羅太太說過苑小姐要做修女,沒想她真的去做了。但就算做了修女,也不得太平,可憐亂世紅顏,難逃捕捉之網。今日之事隻怕難以善終。
  苑因聽他叫自己做“弟妹”,知道自己的猜測沒有出錯,陳蹇生果然是個可依靠的人,笑著應道:“姊夫,你也好。阿姊和寶官都好吧?姆媽和先生呢?”說到這裏,淚花一閃。陳蹇生說:“都好。”苑因問:“姊夫,你今天是要乘火車?看來是走不成了,不知為什麽這些人都擠在這裏,把我和嬤嬤們都嚇壞了。”陳蹇生說:“我是去南京開會。今天這個樣子,看來是走不了了,那我送你和嬤嬤們一程吧。”
  唐紹武嬉皮笑臉地說:“隻怕是出得了火車站,也要被幾萬青皮圍追堵截,你二十個人就可以占盡上風了?”陳蹇生說:“你的意思?”唐紹武把身子探出窗戶,在他耳邊低聲說:“坐下來談唄,不但要放幺妹走,還要走得安全,並且一輩子不許動她。另外我還要火車站周圍五公裏的地盤。張老頭子這次做事太絕,看看把幺妹逼到啥子地步?別個都去做了尼姑了,他還要扭到起不放。他做事不上路,就不要怪兄弟不講情麵了。”實則苑因做修女,和張老頭子沒關係,但手上有這麽好的牌不打,豈不可惜?
  陳蹇生再上前半步,盯著唐紹武,說:“你要我和你聯手?”唐紹武把臉色一正說:“當初要不是你去惹來的黃雀雀和張老頭子,哪裏來今天的事?”隨即又是一笑,說:“放心,有你的好處。我的人可比那邊的人要規矩得多。我們都是憑苦力吃飯,有正當職業,燒個煤摻個茶,開開火車。不像那邊,開賭場窯子大煙窟,打嗬欠割舌頭,沒得一個好人。你清白身家,何必跟他們搞在一起?”陳蹇生說:“那這一站的人?”
  唐紹武眉毛一挑,說:“馬上放行。你做魯仲連,我們三家坐下來談。談出個結果,雙十節前保證平平安安;談不出個結果,全國鐵路停運。我聽說蔣委員長在往陝北調兵,到時半路上鐵軌出事,十幾萬人停在路當中三天,那就好耍了。我才不管你們是牛打死馬,還是馬打死牛。”陳蹇生眯起眼睛說:“你這是在要挾。”唐紹武扯起嘴角一笑,吊兒啷當地說:“手裏沒得牌,就不敢坐在牌桌邊。”
  陳蹇生當機立斷,說聲“好”,招來士兵,圍在自己身邊。香雲紗男人見勢不妙,走上前說:“原來你們是連襠碼子。那好,這一車站的人,是你們留下來的,我們就幫個忙,替你們解決了。我們兩家聯手,血洗上海火車站,明天的報紙頭條,要哄動全國。”唐紹武譏笑道:“老子怕死人?要是怕,就不留下這些死雞娃兒。”
  苑因一直在旁邊聽著,慢慢明白了是怎麽回事,怎麽因為自己,又要死人了嗎?她把放在袍子裏的槍握在手裏,心裏清楚,就算眼下自己死了,也解不得麵前的困局。
  這在這時,有人用大喇叭喊道:“大家讓開點讓開點,再讓寬點,留出的地方大點,我們才好擺機器。啊,這麽多人啊?太好了,場麵太熱烈了。來來來,小李,把事先準備好的彩旗分給大家,大家拿在手上,要舉得高高的,大家使勁一起喊:熱烈歡迎上海國際禮拜堂唱詩班載譽歸來!來,大家練習一遍,跟著我一起喊:熱烈歡迎上海國際禮拜堂唱詩班載譽歸來!怎麽大家都不熱情?哦,你們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吧?我來告訴你們,我們這是在拍新聞影片,要在電影院裏放的。到時大家都可以在電影裏看到自己了。這邊,燈光打亮點,那邊,再退一退,空出點地方來,要讓唱詩班的嬤嬤們有地方站。”
  跟著燈光攝影機架了起來,一小隊人忙前忙後,拖電線架燈,站在前麵的人莫名其妙地手裏就多了一支小小的三角彩旗。“啪”地強光一打,照著人眼睛都睜不開。馬上又上來一群手持照相機的記者,對著人群“噗噗”地閃著鎂光燈拍照。大喇叭站在一張凳子上,興奮地說:“大家揮起手來,臉帶微笑。這麽多人來歡迎唱詩班,讚美我主耶穌!萬福瑪麗亞!”
  眾人被他們弄得張皇失措。黑香雲紗男人的手下看著強光照著,把伸進腰間準備拔槍的手又放下了。
  大喇叭又說:“啊,看啦,國際禮拜堂的神父也來了,他們來迎接為教會為上海為全體市民帶回榮譽的唱詩班嬤嬤們。大家一起鼓掌啊。”人群中響起幾下零落的掌聲。大喇叭說:“大家的熱情不太夠喔。我告訴大家,這次國際禮拜堂唱詩班去北平比賽,一共有三十七個團體,有北平天津武漢等地的唱詩班的,有美麗歌舞團奇聲歌舞團等十幾個歌舞團,還有大學合唱團,高手雲集,一時瑜亮。但我們上海國際禮拜堂唱詩班藝壓群芳,過關斬將,一路領先,拔得頭籌。這是我們上海的光榮,也是我們全體市民的光榮。聖母聖子的光輝不但賜給了唱詩班的嬤嬤們,還同樣賜給了每一個上海市民。諸位見證了這個偉大的時刻,請跟我一起讚美我主耶穌。阿門。”
  人群跟著喊“阿門”,聲音比先頭響了不少。所謂病急亂投醫,臨時抱佛腳,眼下就有大難要發生,有聖母聖子耶穌基督來保佑大家,正是值得大加讚美的聖跡。“阿門”。
  唐紹武轉頭問苑因:“這是怎麽回事?”苑因雙手合掌在胸前,先低頭讚美一聲“阿門”,再抬頭說:“唐大哥,上車之前我打電話告訴了李太太,嬤嬤也通知了國際禮拜堂。看來他們兩處並做了一處,電影公司派了人來拍攝禮拜堂迎接瑪麗亞嬤嬤的盛況。李太太跟我講,跟修女們在一起不用怕,再有壞人,也不會對嬤嬤們不敬。”唐紹武笑罵道:“好個靈光的小幺妹,我們都小看了你,原來你暗中埋伏下一支奇兵。”
  苑因雙手亂擺,說:“沒有啊,沒有啊。國際禮拜堂唱詩班拿頭名大獎,難道不該讓電影公司記錄下來嗎?我們光排練就排了一個多月,花了好多工夫,還不要說平時也聚在一起唱詩的。”
  陳蹇生說:“很好。到時你跟嬤嬤們一起走,我的人會一路護送你們到國際禮拜堂。回頭我就去找黃老板,讓他出麵做個和事佬,這裏的無辜市民,就不要讓他們受牽連了。”
  說話間國際禮拜堂的神父們一身黑袍出現在了列車前,瑪麗亞嬤嬤和修女們拎著小小的行李箱,走下列車接受他的祝福。神父身後又有一小隊黑袍白帽的嬤嬤跟著出現,排在人群前,翻開手裏的福音書,齊聲唱起讚美詩來,瑪麗亞嬤嬤和修女以及苑因都跟著唱。電影公司的攝影機和記者的照相機一起開動,哢嚓聲一片。讚美詩唱完,有記者上前提問,瑪麗亞嬤嬤做為領隊,仔細詳盡地做了介紹。
  所有過場走完,再次讚美過耶穌基督,記者們邊後退邊朝外走,還在不停地拍照。神父和嬤嬤修女們隨後,苑因也夾在其中。再後麵是電影公司的人,最後還有陳蹇生的軍人壓陣。
  唐紹武滿意地一笑,偏偏頭,身後的茶房得令,轉報給了大司務,大司務拉了三下汽笛,馬上出來一群鐵路製服人員,喊著大喇叭,指揮疏散人群。該出站的出站,該上車的上車。旅客無端端受了這場驚嚇,能夠死裏逃生,哪個不走得飛快。而有這幾千人擁著神父修女們離開,那真是水潑不進,針插不入。不多時站台上隻剩下香雲紗男人和他的百多名手下,以及全站的鐵路員工,唐紹武坐在空了的車廂裏,喝著茶,等著消息。
  苑因跟著神父和嬤嬤們回到禮拜堂,對基督的信仰愈加虔誠,回去後便正式做了修女。每天花五六個鍾頭念禱,跪在地上刷洗教堂的地板,禮拜天就在教堂裏等神父做過布道後,跟唱詩班一起為信眾唱讚美詩,過得清苦卻歡樂。
  李太太和李麗華跟從前一樣邀請唱詩班來家裏做客,見了苑因,又是舍不得,又是忍不住要哭。李麗華仔細看看她說:“看起來比住在這裏的時候還要漂亮,皮膚也好,眼睛也亮,嘴唇也紅潤。如果做修女能讓你這麽快樂,那也是件好事。”
  苑因微笑說:“我是真的很快樂。阿姊,說起來還要多謝你,要不是你把我從西園帶來,讓阿姨帶我去教堂,我哪裏會有這樣的重生。不過,阿姊,怎麽你看上去卻有些不開心?”
  李麗華無精打采地說:“我過些日子想去美國念書,下次媽媽再請你們來,就看不到我了。”苑因忙問道:“怎麽忽然想起要出去念書?你不是說不想念書的嗎?是不是出了什麽事?”李麗華瞥一眼李太太,她正和別的修女聊得親近,便輕輕地和苑因說:“這事媽媽也不知道,我就跟你一個人說說。阿苑,原來蔡先生原藉家裏是有太太的,還有一個女兒。瞞得這麽好,外頭誰知道?”
  苑因吃一驚,說:“蔡先生有太太?”猛地省悟道:“阿姊?原來你一直都喜歡蔡先生。”李麗華眼神有點呆呆的,說:“他告訴我說他家裏早就有太太了,女兒都七歲了。讓我不要再浪費青春了。他要是一早就說,我怎麽也不會去喜歡一個有家有室的人啊。我家是信基督的,這種事絕不能做。”苑因厭惡地說:“怎麽男人在鄉下都有老婆的?有老婆不陪老婆,有老婆不帶在身邊,盡惹是非。哎喲,我怎麽說出這種話來?耶穌基督寬恕我的罪過,阿門。”
  李麗華被惹得笑了,說:“算了吧,我們兩姐妹,鬧這些虛文做什麽?你要是跟我這樣一本正經的,我就不跟你說了。我也是實在煩悶,也沒人可以說說。再說,等我走了,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見麵。”
  苑因不好意思地說:“阿姊,你盡管說,我不念阿門就是了。”
  李麗華轉過話題說:“阿苑,你快十八歲了吧?”
  苑因說:“嗯,還有半個月,你不提我倒忘了。怎麽我過來過去過了這麽久,還沒滿十八歲呢?我像是過了兩輩子那麽長。”低頭想想,可也真是,怎麽就還不到十八歲呢?
  李麗華看著她的臉說:“好日子過得快,一眨眼就過去了,不舒心的日子才度日如年。你小小年紀,經曆過這麽多事,才會有這樣的感歎。我以前二十年的日子就像飛一樣地過去了,但這兩三個月,也是老了許多。不過比起你,還真不算什麽。像你這樣的美麗容顏,鎖在教堂裏,真是可憐又可惜。你人又善良心又好,為什麽就不能有一個美滿的家庭呢?我第一次在你家見到你,就想,怎麽有這樣美麗的女孩?我鼓勵你唱歌是為了讓你快樂,後來鼓動你拍電影,卻不能不說有些私心。這世上人心險惡,差點讓你落入大奸巨惡之手。要不是你自己解救自己,我哪裏有臉再來見你?”
  苑因忙說:“和你不相幹的,阿姊,這場禍早在兩年前就埋下了,也許像我這樣的人,就該在修道院裏清修一生。”
  李麗華出神地說:“富如石崇,保不住一個綠珠,任她墜樓而死。尊如唐玄宗,保不了一個楊玉環,賜她三尺白綾。勇如楚霸王,護不住一個虞姬,讓她自刎而亡。這麽多權重勢大的男人都不能保護一個女子,我李麗華又怎麽能行?”
  火車站青紅幫談判,紅幫有軍方CC派撐腰,占了周圍的地盤。這事早就哄傳開來,外頭隻知道是青紅幫內訌,隻有幾個人知道,這裏頭還牽涉到一個小小的修女。說出去沒麵子,大家都當沒發生過。男人家做大事,千萬不要衝冠一怒為紅顏,徒留人笑柄。
  李麗華卻知道苑因在裏頭受的苦。有些細節不甚明了,稍一琢磨也就清楚了。她再想不到一部《桑園會》會引來這麽大的禍患,而苑因,也像羅敷一樣,用她自己最簡單最直接的方式,自我救贖。李麗華得知後,讚歎不已。

雪落無聲
  苑因生日那天,有人來探訪她。嬤嬤讓她去見客,庭院裏站著一男一女,女人手裏牽著一個小男孩,男人懷裏還抱著一個小孩。四人都穿著厚厚的新棉衣,女人頭上還圍著一條西洋的紫薑紅羊毛圍巾。苑因看了大喜,笑得淚眼迷朦,上前拉住阿妹的手,叫一聲“阿姊”,就說不出話來了。
  阿妹也哭了,抱著妹妹就罵:“儂格做孽的小姑娘,哪能好走格條路啊?爹爹姆媽來屋裏哭得來要死,姆媽罵來罵去羅先生,勿是伊帶儂出來,儂哪能會得變成格樣子。伊倒是死脫了好了,留儂一家頭在世上吃苦。吃了苦又不肯講,一家頭擺了肚皮裏悶牢,苦啊苦煞脫儂了。阿囡,儂勿要做迭格嬤嬤了,儂跟我回去,勿想嫁人,就來屋裏陪陪爹爹姆媽。我伲屋裏林子裏開花多少好看,不比此地四麵牆壁好?”
  苑因隻是不說話,努力地笑著,但眼淚卻流了一臉。低頭看見小阿寶,小阿寶快六歲了,快到她腰間了,小臉板板正正,很像阿妹。見她在注意自己,就叫“小阿姨”,說:“小阿姨,我快要勿認得儂了。”苑因蹲下身和他平視,說:“乖寶,長了介大了,小阿姨才要不認得儂了。會得認字了伐?”小阿寶“嗯”道:“會了。爹爹送我去學堂讀書,講勿讀書勿懂道理,人要軋壞道格。”苑因“嗤”一聲笑出來,說:“是勿是下頭還有一句,勿要像儂小阿姨?”小阿寶不好意思地笑了。
  餘阿寶赧顏相對,說:“阿囡,我勿是格意思。”苑因笑說:“姊夫儂講了對格,人是要讀書。儂讓伊讀下去,上大學,到外國去留學,懂道理,勿要像我。”看看他懷裏的嬰兒,大紅的虎頭帽裏,脂玉般的小臉上紅撲撲的,瞌著眼在睡覺,長長的睫毛像把小扇子,玫瑰花苞一樣的小嘴唇半透明,睡夢中吮吸了幾下,像是一個笑容。苑因看了歡喜非常,問道:“幾辰光養下來格?幾個號頭了?囝囝頭還是小姑娘?”餘阿寶說:“三個號頭了。是小姑娘。”苑因又問叫啥名字,餘阿寶說:“還沒取名字,就叫伊阿囡。姆媽講伊跟儂小辰光一式一樣,又勿哭,又好養,見子人就笑,是個小阿囡。”
  苑因抱過來大哭,說:“勿要叫伊阿囡,勿要叫伊阿囡。阿囡勿好,勿要帶撥伊壞運道。撥伊取個大名,勿要叫阿囡。”餘阿寶的眼睛也紅了,說:“我伲沒讀過書,勿曉得取個啥名字。阿囡儂幫伊想一個好伐?”苑因把臉貼在嬰兒的粉頰上說:“讓我取名?勿要了,弄了勿好,我的壞運道要轉撥伊了。”阿妹擦著淚說:“儂取,勿要緊,儂比我伲懂了多,見格世麵也大,儂想格名字一定是好格。”苑因想一想說:“叫伊瑪麗亞。萬福瑪麗亞,所有格祝福都是獻撥伊格,伊一定會得太太平平過完一生。”把手裏的孩子交給阿妹。
  阿妹接過孩子,和餘阿寶一愣,鄉下姑娘叫瑪麗亞?餘瑪麗亞?苑因看出他們的困惑,說:“大名叫餘瑪麗,小名就叫瑪麗亞。”餘阿寶說:“餘瑪麗,唔,蠻好聽格。”苑因問小阿寶,“儂上學堂了,有大名了伐?”小阿寶說:“有,先生幫我取格,叫餘寶玥。先生講‘玥’是一種神珠,寶玥就是寶珠。”苑因皺了眉說:“餘寶玥?魚包肉?格先生不通格,伊大概幫儂取名字迭辰光肚皮餓了,想吃荷包鯽魚了。下趟有人取儂綽號‘魚包肉’,儂就好去尋先生麻煩去了。”說得大家都笑,小阿寶不樂意了,說:“小阿姨欺負人。”
  苑因笑說:“小阿姨教儂,要是真格有人叫儂‘魚包肉’,儂就搭伊講,格叫肚皮有貨色,好過儂隻木魚腦子鏜鑼鼓,白肚皮田雞河豚魚。伊罵儂,儂就罵回去。”小阿寶聽了開開心心地說:“嗯,我記牢了。木魚腦子鏜鑼鼓,白肚皮田雞河豚魚。小阿姨,儂頂來塞。”臉上是一片的仰慕。
  阿妹嗔道:“哪裏有儂格能教小囡格?好格勿教,教伊罵人。”苑因吐吐舌頭,說:“小人嘛,哪裏個小人不吵相罵?吵相罵不好輸撥人家,勿然要一路撥人欺。勿過人家勿欺儂,儂就勿要去欺負人家,做人勿單單要小聰明,還要大聰明。格大聰明就是審時度勢,隨機應變。有辰光不需要講閑話,就一定勿要講,閑話多了招人煩。有辰光一定要儂講,就要講到人家心服口服。有一句頂一句,一句勿好浪費脫。”想起“審時度勢,隨機應變”八個字是誰教她的?
  小阿寶點頭說:“我記牢了,小阿姨。”苑因摸摸他的頭,說:“好好交讀書。”抬頭問餘阿寶和阿妹:“倷今朝哪能會得來格?”阿妹說:“今朝勿是儂十八歲生日?又快過年了,我伲進城來買點年貨帶回去。再講小阿囡,勿是,是瑪麗亞,瑪麗亞三個號頭了,好出門了,特為帶伊出來讓儂看看。姆媽開始辰光還講伊太小,天又冷,勿要帶伊。我講勿要緊,衣裳多著兩件就是了。”苑因撥拔嬰兒的小臉,從胸前取下一根懸著十字架的項璉,戴在嬰兒帽子外頭,說:“見也見過了,倷快點回去伐。天冷,馬上要落雪了,回去還有交關路呐。阿姊儂剛剛養好小囡,勿好介吃力格。”
  餘阿寶說:“好格,格我伲就回去了。儂一家頭當心點。”苑因點點頭,說:“回去問姆媽爹爹好,就講我對勿起伊拉。”說著三個人又要掉淚。餘阿寶把一包自家店裏產的點心放在她手裏,抱過嬰兒,說:“格我伲走了。”三人拉著離開,走出一段回頭揮揮手,苑因還站在庭院裏目送著他們,也朝他們揮揮手。那天上已經開始飄雪花了。
  雪越下越大,聖誕節越來越近,歡樂的氣氛也越來越濃。教堂裏各種事務也比平時多了。擦洗更多的燭台聖器,準備更多的聖餐,唱詩班的練習更多更密。苑因覺得有點累,經常回到房裏在做睡前禱告的時候就睡著了。時不時會頭暈,心跳也不齊,忽然間會猛跳兩下,跳得她臉色發白。她隻當是這一陣事情太多,一忙,又忘了。到聖誕前三天,恰是禮拜天,國際禮拜堂一如既往地做禮拜,來的人比平時更多。神父布完道後,唱詩班開始唱讚美詩,苑因隨意往座中的人群中一掃,猛地看見一張熟悉的臉。
  他就坐在最前一排,穿一件深藏青的棉袍子,因是在教堂裏,沒有戴墨鏡。眼睛看著自己,臉上不自禁地流露出歡喜的神情。苑因霎時間覺得心頭發緊,嘴巴發幹,眼睛發潮。一句也唱不出,隻是跟著管風琴的音樂和別人一起張張嘴。
  苑因強忍眼淚,看著他,用目光和他對話。
  “大少爺,儂回來了?”
  “嗯,我來看我格小阿囡,看伊做子修女是哪能樣子的好看。”
  “大少爺,修女有啥好看格?儂人勿正經,想格事體也勿正經。”
  “心裏想想勿要緊格。”
  “儂下趟勿要來了,來了就讓害我難過。介許多人麵前讓我哭,儂人哪能介壞格。”
  “儂好勿要哭伐?就會得哭。”
  “哭也屏得牢格?”
  “屏勿牢就勿要做修女,出來,做我老婆。”
  “儂勿要再瞎三話四,格是來教堂裏,儂當心基督耶穌懲罰儂。”
  “我已經在受懲罰了。阿囡。我已經在受懲罰了。”
  “大少爺……”
  “阿囡,我還住了老地方,儂要想回來,就去老地方尋我。”
  “我再勿會得去尋儂。”
  讚美詩唱完,苑因低下頭,和眾人一起念“萬福瑪麗亞,阿門”,在胸前劃十字。跟著修女離開教堂的布道大廳,最後回頭看他一眼,用嘴型說了聲:“再會。”
  再會,大少爺。苑因在忙碌中過完了這一天。這一天的每一分鍾都在對自己說:再會,大少爺,儂勿要再來了,儂來了讓我哪能修行?等到夜深人靜,苑因溜出房間,跪在受難的基督像下,失聲痛哭。
  長長的白燭,一點點的螢光。基督被釘在十字架上,頭戴荊棘編成的冠,手掌和腳掌上被打上釘子,全身在流血。
  “父啊!我將我的靈魂交在你手裏。”
  苑因一遍遍地念著,感覺自身的血也隨著念禱,跟靈魂一起從身體裏離開。
  身下是一灘濃血。
  苑因嚇得默念:“寬恕我。基督耶穌寬恕我。我不該在你的受難聖像前想著塵俗的人。 我將我的靈魂交在你手裏,我願用我的血來洗清我的罪。”但腹中的痛疼一陣接一陣,像有把刀在絞著她的腸子,絞得她汗如雨下,痛得她忍不住呻吟,大聲求救:“瑪麗亞嬤嬤!瑪麗亞嬤嬤!”喊了兩聲,便眼前一黑。
  再睜開眼,瑪麗亞嬤嬤的臉出現在她的眼前,那漿得筆挺的白色帽子發著熒光,讓她看了心安。她半仰起身握住瑪麗亞嬤嬤的手,說:“嬤嬤,寬恕我的罪過。我玷汙了教堂的聖潔,我會用一天的時間去刷洗幹淨教堂的地板。”瑪麗亞嬤嬤輕聲在她耳邊說了一句話,然後在胸前劃著十字,離開了。
  苑因驚呆了。她大口地呼吸,眼淚從眼中噴出,洶湧肆虐。她以為她早在羅白棠死時就將全身大半的眼淚都流幹了,沒想到這時仍有這麽多的眼淚。為什麽有這麽多的磨難讓自己來承受?是自己做錯了事,一錯再錯,無可挽回。不計後果跟棠哥哥私奔是錯,不計後果跟大少爺做夫妻更錯。自己這一生都是在不停地犯錯,不但害了自己,還害得教堂受辱。還有什麽臉麵做修女?還有什麽臉麵活著?
  苑因揭開被子,下床打開自己的那隻箱子,拿出藏在最底下那把隻有手掌心大的象牙柄的手槍,拈出兩枚子彈,放進槍膛裏,就要對著太陽穴開槍。一想不行,自殺是罪,自己已經錯得不能再錯,怎麽能還要犯錯?看看箱子裏那件疊好的鬆石綠洋服,取出來穿上。在基督麵前玷汙了教堂的聖潔,自己怎麽還能穿這身聖潔的修女袍子?
  拿了手槍握在掌心,穿上鞋子離開。
  街道上寂靜無聲,沒有一個人,雪積得有三寸厚,路旁的煤氣路燈幽幽地亮著,照得空中的雪花像蝴蝶一樣的飄飛。冬天的蝴蝶還能活多久?自己這隻蝴蝶,最終還是被那個兩億長、三千丈的蜘蛛絲給纏住了。連做修女都不放過,前世我欠你的,這世用血和淚還給你。
  她走向熟悉的街道。天真冷,雪真厚。積雪灌進鞋子,凍得她全身的血液都結了冰。她身上這件鬆石綠的裙子是初秋季節穿的,薄薄的擋不住十二月底的凜冽寒風。在這兩年裏,她有無數次經過當初那幢禁錮她的高樓,那樓高有十二層,那間房在七層樓上。
  “阿囡,我還住了老地方,儂要想回來,就去老地方尋我。”
  “我再勿會得去尋儂。”
  苑因再一次食言,她要去找他。她要把所有的過錯都還給他,她不要再背負不屬於自己的罪孽。羅白棠不是她害死的,呂季犖不是因為她才走的,火車站的暴亂不是她引起的。這些都是男人們自己的決定,他們決定所有的事,然後把後果推在女人身上。
  苑因披著一身的雪花踏進電梯,拉上網格的電梯門。電梯間像間囚室,粗大的繩索上下升降,她被吊在半空,上上下下都不能腳踏實地。雪化了,變成水滴在地上。本來她是赤著腳踩在泥土裏的一個鄉下丫頭,修著樹枝,采著花朵。野生野長,美麗絕倫。隻因離了泥土上了樓,從西園大廈三樓到十二高樓的七層,越來越高,也越來越懸。到如今血淚將盡,命懸一線。
  電梯停在七層樓上,苑因踏出去,找到那間房,使出身上最後一點力氣拍門。裏頭的人打開門,見了她,笑得像個十八歲的少年。“阿囡,儂來了?”
  阿囡。
  我是你的阿囡,我要是一開始就答應做你的阿囡,我就不會穿著秋衣走過寒冬的街道,讓冰雪凍結我的血,凋殘我的容顏,讓我心懷一腔怨恨,手握殺人的利器,對著你。
  “阿囡,儂拿了格白相家什想要我格命?我兩根手指頭就好搶過來。快進來,穿格眼眼要凍煞了。”練意長笑著把阿囡抱在懷裏,親她冰冷的臉,“阿囡,勿要緊,馬上就好熱過來了。看儂凍得來嘴唇瓣也發紫了,兩隻手介瀴。早上廂叫儂來,儂就真格來了?
  阿囡在他的懷裏慢慢解凍,手指也能活動了,嘴唇也能分開了,聲音也發得出了:“我殺脫儂。我老早就講過我要殺脫儂。我上趟講我打勿過儂,隻要有機會,我一定會得殺脫儂。”把槍頂在他的胸口上,“今朝我手裏有槍,槍裏有兩粒子彈。儂勿要小看伊是白相家什,一樣可以殺人。”
  練意長發覺她的異樣來,抱緊她問:“阿囡,出了啥事體?哪能麵色介難看?”把自己的臉貼在她的臉上,那臉上冰得沒有一絲熱氣。“阿囡,儂要凍出毛病來了。我抱儂到床上廂去好伐?”彎腰要將她橫抱起來,哪知剛觸到她身下,就摸到一手滑膩膩粘乎乎的液體,嚇得他收回手來一看,手掌上全是鮮紅的血。再看她的腳下,已經有一灘的濃血。這一下嚇得臉都白了,忙搖著她問:“出了啥事體?是受傷了,還是生毛病了?”
  阿囡再也支持不住,用空著的那隻手抓住他的衣服,凝神看著他說:“大少爺,我對勿起儂。剛剛嬤嬤對我講,我肚皮裏格小人沒了。儂勿要怪我,勿好怪我呀,我是真格勿曉得。大少爺,我勿曉得呀。”哇一聲哭出來,抱住練意長的脖子,大聲痛哭。
  練意長抱住她,一跤坐在地上,把她緊緊摟在懷裏,說:“勿怪儂,勿怪儂。你是小姑娘,格種事體勿懂格。是我,是我嘸沒想著,我大老婆小老婆十七八個,沒一個搭我有過小囡。是我勿好,放儂走,讓儂去做修女,讓阿拉的小囡沒了。阿囡,我帶儂去看醫生,養好了身體,做我老婆,阿拉再養小囡。”看著她血色盡失的臉,這一下,真的美得像白玉雕成的了。知道她再不能夠陪他說笑,心涼如冰,愧悔不及,隻問:“阿囡,做我老婆好伐?”
  阿囡用最後一點力氣笑一笑,說:“好。”眼睛看著練意長身後的窗戶,窗外白雪紛飛,阿囡想,還沒我家的藤蘿花好看,忽然想起兩句詩來,念給練意長聽:“阿女鬥草屋簷下,門前十丈藤蘿花。儂格開皮尺店的,儂用儂兩億長格蜘蛛絲,纏死脫我了。”
  練意長抱著半身是血的阿囡,欲哭無淚。心愛的女人就死在自己的懷裏,曾經有過的孩子讓她流光了所有的血。女人。孩子。一個男人一生夢想的家。都沒了。臨死,她還記得自己對她說的第一句話:阿女鬥草屋簷下,門前十丈藤蘿花。
  過了良久,拉過地上的電話線,把電話拉到身邊來,撥了號碼,等了半天,那頭才有人接。練意長說:“紹武,有空過來一下,把我和阿囡葬在一起。”說完就放下了電話。
  從阿囡手裏拿過那枝象牙柄的手槍。一隻手槍要做得這麽考究做什麽?隻要可以射出子彈就可以了。槍再小,也是槍。把細細的槍管抵在太陽穴上,扣下了板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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