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風信子

(2008-10-24 12:28:54) 下一個
  我們抵達海德公園的早晨,風和日麗,一點沒有不祥的預兆。
  十六歲的女兒盼妮跟我說:“我們運氣好,這般天氣。倫敦一年不會超過五十天。”
  她剛學會騎馬,堅決要到海德公園一試身手。
  上馬的時候她嘲笑說:“英國人真滑稽,騎馬也得全套製服,人家一看就知道我是美國人。”她隻穿著牛仔褲與毛衣。
  盼妮瀟灑的跨上馬。
  我與小女兒盼眯坐在長凳上。
  “爹,你也騎一下好不好?又不是老頭子。”
  終於我找到了一匹溫馴的馬,把小女兒放在身前,抱著她,慢慢在軟沙上踱步。
  那日是個大清早,盼妮勒住馬,跟七歲的妹妹打招呼:“咪咪,咪咪——”
  咪咪偷偷的笑,把臉藏在我懷裏。
  盼妮的馬不住在我們身邊轉。
  我說:“你別淘氣,自顧自去玩,當心嚇著妹妹。”
  盼妮一笑,縱馬向前,我看著她的馬往前奔去,馬蹄踢起柔軟的沙土,我後悔沒帶照相機來。
  我跟著她那匹馬輕輕的追上,—切都很正常。
  我深深的呼吸著新鮮空氣。
  忽然之間懷中的盼咪指向前,“看,爹爹。看!”
  我看見盼妮的馬立起來。
  “盼妮!”我叫。
  “爹!爹!”她的聲音遠遠傳來,驚恐萬分。
  那匹馬跳躍數次,忽然發狂的發力急奔。
  盼妮尖叫著,我帶著盼眯,不顧一切向前邊去。
  我一直急叫,“盼妮!別怕,拉緊——”我自己的手足冰冷。
  我的女兒!
  盼妮已經不敢發聲,馬奔離沙地向樹林跑去。
  我發狂地叫:“救命:救命:“
  兩匹栗色馬自我身邊擦過追上去。
  “救命!——”我叫。
  第三匹停在我身邊,馬上的男人說:“你停在這裏不要動,把小孩先交給我。”他伸出雙手,我發覺他也是東方人。
  我服從地把盼眯抱離馬鞍交給他。盼咪嚇得臉色紫僵,哭也哭不出來。
  前頭的兩匹馬直向盼妮追去,盼妮低著頭拚死抱著馬的脖子,那兩匹馬越追越近,我把一顆心又捺入胸腔中。
  那個陌生人淡淡用英語說:“沒事了。”他把盼咪交還給我。
  我下馬,把盼咪抱在手中,充滿感激。
  就在那個時候,追上去的其中一匹馬擋住盼妮,另一個騎師想去拉馬,可是盼妮的馬忽然掙紮著轉身,後腿把擋路的騎師踢了下來。
  我隻看到那個人倒地,盼妮的馬靜止。
  身邊的陌生人低叫:“老天。”他發狂地策鞭追過去。
  我心中亂如一片,隻弄清了兩件事。
  第一:盼妮的馬出了毛病。
  第二:有人因救我的女兒而受了傷。
  這時身邊已有圍觀的途人,我把盼眯塞在一女士手中,“對不起,請你照顧一下,我要過去看看,那是我女兒。”
  盼眯在陌生人懷中抽泣。
  我上馬奔到出事的叢林邊。
  “爹!”盼妮緊緊的抱住我。
  蹲在地上的是兩個年輕男人,都是黃皮膚,其中一個我適才見過,倒在地上的卻是一個女人。
  她臉向下,伏在地上動都不動。
  我急著向前走一步,“怎麽了?”
  事先見過的那個陌生人攔住我,仍然用平淡的聲音說:“不礙事。”
  另外一個根本像沒察覺我的存在,一直蹲著守護傷者。
  我摟著盼妮站在一邊,心中不禁佩服那兩個男子的鎮靜。
  “爹,血!”盼妮驚駭的告訴我。
  傷者伏在地麵,身上滲出血來。
  我急問:“我們快叫救護車吧?”
  海德公園四周的遊人已浙漸向我們這一角聚來。
  就在這時候,一輛黑色的旅行車以極高的速度,不顧一切的鏟上草地停下來,駕駛位上跳下另一個年輕男人。
  他們三個人以最敏捷的手法用一張毛毯裏起地上的傷者,輕輕的把她放在擔架上,推進旅行車內,然後他們跳上車,預備走了。
  我攔住他們,“兄弟,且慢,這個大恩先擱下不說,你們的姓名總得告訴我一聲。”
  可是他們已經發動車子引擎,守在傷者身邊的那一位,也就是最先跟我交談過的那人,以他一貫的平靜聲音說:“小事何足掛齒。”
  接著車子平穩地開走了。
  盼妮急說:“爹,他們實在是救了我一命。”
  我點點頭。
  這時警車也趕到了,警號嗚嗚的叫著。
  草地樹叢邊有一攤血漬。
  盼妮忽然蹲下,拾起一樣東西:“爹,你看。”
  我拿在手中,那是一隻耳環。一顆圓型鑽石配著粒眼淚型的珍珠,我放入口袋中。
  盼眯這時由警察交回我手中。我們到警局去錄口供。
  盼妮跟警方說:“我們是美國公民,我父親是一個作家。是。他就是ST季,季少堂。你看過他的《長江與我》嗎?太好了,我們到倫敦是度假來的。”
  “不。我們不認識那三男一女,從來沒見過麵。不錯,他們也是東方人。”
  “其中一位跟我說過話,他們三人長得很相像,—般濃眉大眼。傷者是女性,我沒有看到她的臉,她騎術非常好,穿黑色的衣服,頭發上有發網。一切發生得太快,我記不了那麽多。”
  “大概是二十多歲吧。可能三十、四十歲,看不清楚。”
  “既然沒事,我們要走了。”
  我們回到旅館第一件事便是訂機票回紐約。盼咪受了驚嚇。她需要看醫生。
  盼妮說:“但是我們必須要找出那家人是誰,為什麽那麽神秘。”
  “怎麽找?”我反問,“人家已經受了傷,我們拿什麽去補償?”
  我取出那隻耳環,細細觀察。
  盼妮說:“這是一隻鐵芬尼耳環。”
  “你怎麽知道?”我詫異。
  “媽媽有一隻戒子是鐵芬尼買的,招牌印子一模—樣。”
  “嗯。”我把那隻耳環慎密的藏好。
  傍晚警方通知我們,說一絲消息都沒有,整件事隻好不了了之,他們查過各間醫院,都沒收錄此類病人。
  為什麽他們救了盼妮而不肯留下姓名?
  為什麽他們不待警方來到而馬上離開現場?
  可是我們總得有點表示,至少得寫封信去感激一番,到底人家為盼妮受了傷,輕重尚不知。性命攸關。
  到現在或者我應該說一說我個人的故事。
  我是一個職業寫稿人,靠說故事為生。
  寫小說對我來說,是很自然的事。
  我畢業於美國中部一間州立大學,拿的是“文藝創作”係博士。在讀書當兒曾用英語投稿到數間雜誌,也獲得刊登。我一早搞通了思想,既然身為中國人,就算入了美國籍,若要在長毛堆中出人頭地,混出名堂,必先要把洋人唬得一愣一愣。我的稿件中充滿禪、陰陽、易經、八卦、軍閥、白牡丹、蠱、男人的辮子、女人的小腳,諸如此類。我不是一個高尚的人,我寫的短篇之中、稿費最高的
  一篇叫“東方人與性”,投到婦女雜誌上,幾乎沒名揚四海。
  畢業後我開始寫小說——
  長短適中的口袋書,宜在火車與地下鐵路上隨著車子震蕩的節奏閱讀。我的書本是純商業性的,我的經理人常常提醒我:“孔夫子說:無竹令人俗,無肉令人瘦——”
  我老是改正他:“不是孔夫子,中國人講的話不全部是孔夫子說的,那個人是蘇軾蘇東坡。上帝。”
  我的經理人還說:“孔子活在今天,也會叫你寫多點暢銷書,我擔保諾貝爾獎金不會落在你頭上,可是你現在的生活有什麽遺憾?”
  我的生活是出版《長江與我》一書之後才改善的,之前兩袖清風,老婆都養不起。
  幸虧老婆不需要我養,我嶽父又是香港數一數二的富豪,家中且不是做小生意發的財,鮑家世代造船。首屈—指。嶽父五個女兒,每人分得的嫁妝豐富得足以安樂的過一輩子,是以我可以在開頭的十年埋頭寫稿,做其窮書生。
  我“成名”還是最近五年的事,現在提起“季少堂”三個字。也有人會頷首側目了。在美國,隻要抖得起來,文章是有價的。
  《長江與我》是六七年最佳暢銷書之一。
  經理人事前拍著桌子說:“ST!你一定要寫一本長江的書!揚子江!”
  我泄氣的說:“但是我從來沒到過長江,除了在地圖上看過它以外,我發誓我不知道長江是什麽。”
  “你豈不是中國人?”他瞪著眼幹著急。
  “老兄!我是香港出世的華人,拔萃男校畢業。十七歲到美國。上帝!”
  “這件事告訴我不要緊,別告訴人。”經理人急出汗來。
  我喃喃自語:“揚子江。老天。”
  “去做研究!到圖書館多看幾本書,誰是天才呢?如果你可以寫論文,你也就可以寫《長江與我》。”
  “吸血鬼。”我說。
  “老友,我隻抽百分之十五傭金,你別過分,而且我對市場深有研究,孔夫子說——”
  孔夫子他的鬼。
  可是書終於寫成功了,銷掉二十多萬本。我們一家子前往歐洲度假——第一次由我付帳——同時在紐約第五街租下一層豪華公寓,開始過堂堂正正的生活。
  當時妻的置評是:“長江?你知道什麽長江?”
  我指著她的鼻子說:“季鮑氏,你說話當心點。”
  可是我的聲音很弱。
  《長江與我》之後又寫了三五本類似的暢銷書,我竟然可以拒絕嶽父的救濟而好好的話下去,真是天下一大樂事,原以為憑“才氣”吃軟飯可以吃一輩子,現在居然始料未及的翻了身,也屬異數。
  更奇的是嶽父在這麽多女婿中,最喜歡我。
  鮑老先生是寧波人,有兩個女兒嫁了洋人,認為奇恥大辱,遺產隻打算分三份,洋女婿為投其所好,痛苦地學國語,結結巴巴的拍伊馬屁,伊卻板著麵孔講:“我勿會講國語,我隻會講寧波閑話。”
  哈哈哈,笑得我。
  我老婆認識我那年年紀很輕,在威爾斯理念書,我並不知道她有沒有鈔票,我喜歡她的白皮膚,人也溫柔大方,具幽默感,我與她約會著,有時乘半日火車周末到她家,隻夠錢請她吃熱狗。
  到結婚時才知道她父親是億萬富豪。
  鮑老先生親自到紐約來主持婚禮。
  我們之間有緣,他馬上讚我有書卷氣。
  後來老婆與我爭吵,他老是幫我:“少堂是讀書人,阿因偌勿要同其吵。”
  等我發了點橫財,他更得意,寫字樓裏放著一整套我的暢銷書,到處問生意上的拍檔:“我女婿——”
  我覺得嶽父是個老好人,他造船是一流,對於文學,就不甚了了,他不知道我寫的書是混飯吃的,算不得數,真是汗顏。
  我惟一值得驕傲的地方,也許是我的嗜好:研究celts少數民族的曆史略有成績,進入國家地理雜誌會做一名會員。
  盼妮說得好:“爹呢,一寫稿便皺起眉頭,一到地理雜誌開會便眉飛色舞。”
  我指著盼妮說:“你呀,你應該知足,你看你的遺傳多優秀,外祖父有的是錢,父親有的是才。
  老婆說:“你算了吧——《長江與我》。”她笑。
  我說:“那本書今年快要第七版了,你或者不感興趣,可是連泰晤時早報都評道:作者寫作的技巧是一流的——”
  老婆似笑非笑白我一眼。
  我軟下來,“季鮑瑞芳,”我說,“如果沒有你,我這個大作家或許得淪落在某政府機關做工,一輩子出不了頭,”我擰擰她的臉頰,“一切都歸功於你。”
  “去你的!”她拍掉我的手。
  我說:“季鮑瑞芳,為什麽你都三十歲了,尚這般貌美如花?”
  “你少跟我來這一套。”她說。
  我們的生活優哉悠哉,直到小女兒盼眯出生。
  大女兒盼妮養下來的時候,我口袋裏真是一便士都沒有,於是叫她盼妮——希望經濟情況有改善。
  我記得老婆還說:“為什麽不叫‘常滿’?”
  取盼咪這名字則為了順耳。兩姊妹年紀相差十年。
  盼咪到三歲的時候,我們才發覺她有點遲鈍;認不清顏色,不能夠自己穿衣服,不會用筷子,智力與一歲多的兒童無異,更不用說是好好的講話了。我很震驚,馬上請醫生研究,結論是盼咪比同年齡孩子低能,需要特別護理。
  老婆因此鬱鬱不樂。
  我很生氣,我說:“盼咪有她自己的世界,人生在世,各有命運不同,人人像你這麽懂得養生之道——老子是鮑某,老公是季某,你若嫌盼咪,我就帶她離開你!”
  她大哭一頓,之後反而安樂了。其實心底下她怕我嫌盼咪。
  到現在,不但我們三口子對盼咪寵愛有加,連她外祖父都受感動而鍾愛她。
  鮑老先生直說:“我們對季家不住,少堂隻得兩個女兒。”
  重男輕女。
  盼咪腦中有一個良性瘤,漸漸壓住神經線,將來會影響她視力。惟一的解決是動手術,但是盼咪實在還小。這件事還得押後。
  結婚十七周年,老婆流淚說:“少堂,你對我真好。”
  忽然我也握著她的手,眼睛紅紅,“老婆,我愛你。”
  盼妮在旁一翻白眼。“真惡心,言情片中都沒有這般肉麻的對白。都十七年了,人家離婚好幾次、你們還恩恩愛愛,落後。”
  到今天,我們結婚近二十年,還是恩愛如初,奈何。
  生活一直寧靜。直到這次意外。
  回到紐約,我把海德公園的事告訴老婆,她幾乎沒嚇死。
  “盼妮!”她抱怨,“你真是闖禍胚!”
  “算了。寧波女人,現在我們要設法查那家人的姓名來曆,總之不上門去拜見感激一番,我晚上睡不著。”
  把盼眯送到醫院去接受治療,相熟的醫生勸導我們不可再令孩子受驚嚇。
  盼妮喃喃說:“我發誓以後不騎馬了。”
  我把那隻耳環取出與妻研究:“你看這個。”
  妻說:“鐵芬尼貨色。”她詫異,“這隻耳環價值不貲。”
  “這樣,我到鐵芬尼去問。”
  “有道理,鐵芬尼的顧客並不多,這耳環又很特別,你去走一次也好。”
  她替我打電話,約好鐵芬尼珠寶的營業主任。
  我懷疑起來,“喂,你怎麽跟他們那麽熟?”
  “別疑心,你嶽母最近去買過幾套首飾。”老婆笑,“不是我。”
  到了鐵芬尼,我說我是“季太太的丈夫”。
  我把那隻耳環取出放在營業主任麵前,簡單的說:“我想知道它的主人是誰。”
  那法國佬賊頭狗腦的會心微笑,與我打官腔:“季先生,我們對於珠寶的來曆——”
  “——一向保密是不是?”我說,“你誤會了,這一隻耳環並不是神秘女神與我一夜風流之後留在枕畔的紀念物,這是我拾回來的東西,我隻不過想物歸原主。”
  死鬼法國佬自然不相信我說的話,鬼祟得眼睛鼻子都聳動起來,我氣不過,搶了那隻耳環就走。
  回家跟老婆說:“不行,你得跟我去走一趟。”
  到底還是季鮑氏有辦法,由她出馬,找到經理,她與我坐在辦公室內,把海德公園的事從頭到尾的說一遍。
  那經理沉吟半晌,拎著耳環用放大鏡看半晌:他說:“我很清楚這耳環是什麽人來訂製的。”
  我與老婆對望一眼。
  老婆忍不住問:“大客戶?”
  “嗯。三年前有人送來一大批珠寶,要求拆了重鑲,我們接手後詫異無比,自問沒見過這麽多的珍品。”
  經理停了一停,仿佛經過三年他還在吃驚。
  我自然沒想到事情還有這麽出奇的因素,大訝。
  他說下去:“鑽石還有個價錢,翡翠更無可估價,消息傳到同行,巴黎卡蒂亞與倫敦古青斯基都派人來看過貨色,奇是奇在他們也同樣收到珍貴的玉石鑽飾要求重鑲,都由同一個人送出。這批珠寶貨色既然如此珍貴,照說件件有個記錄才是,卻又無跡象可尋。而且客人擱下便走,也不買保險,我們總共花去八個月,才把它們鑲好,每一件都是精心傑作。物主收了貨付卻現款,並無任何置評。”
  我越聽越奇。
  “這耳環便是其中一款,你們別瞧款式簡單,第一.這顆珍珠非同小可。第二,這鑽石有個名稱,叫金絲雀,你瞧這淡黃色——”他一臉的神往。
  仿佛我們是來上珠寶鑒定課程似的。
  我心急,打斷他:“先生,請問主人——”
  “姓宋。是你們中國人,”他臉上帶種夢幻,“你們神秘的中國人。”
  “住址呢?”我意外地問。
  “我們一向沒有透露顧客住址的習慣。”
  說來說去,三顧珠寶店,仍是不得要領。
  “老婆,你想想法子。”我用中文說。
  老婆說:“人家以幹金之體,替我們女兒擋了一場災難,如今傷勢不明,我們想托貴公司替我們聯絡,務求把這隻耳環送了回去。”
  “這個,”經理很猶疑,“我們不是代轉書信的地方。”
  我暴躁的說:“那麽你幹脆把地址給我們就是了,你們又不是瑞士銀行,我們又不是壞人。”
  經理瞪我一眼。
  老婆拉一拉我,很禮貌的說:“謝謝你,我想我們已經知道得很多了。”
  那經理把我們送出門口。
  老婆埋怨我,“你這個人,沒點斯文相,像什麽天地會當香主的白相人。”
  我說:“你懂什麽,這叫藝術家脾氣——”我忽然靈光一現,“老婆,你提醒了我一件最重要的事。”
  “什麽事?”
  “你不覺得那班姓宋的人,動作敏捷整齊,簡直像一個幫會?”我問。
  “你在做夢,你為什麽不改寫武俠小說或是科學幻想小說?”老婆沒好氣。
  “瑞芳,”我說,“現在我們上哪裏找人去?”
  “你真笨,爹爹跟卡蒂亞不知多熟,叫爹爹到卡蒂亞去打聽姓宋的大客人,那還不容易?”
  “真是!”我拍一下腦袋。
  “你猜是誰姓宋?”瑞芳問,“是那位女士?還是那三位先生?”
  “我不知道,可能都不姓宋,可能這對耳環隻是一份禮物。”
  “說得也對。”
  三日之後,盼咪出院,我們歡天喜地的把她接回家來。
  瑞芳她爹鮑老先生打了個長途電話來,說:
  “你們見鬼?姓宋的就住你們的頂樓Penthouse。”
  我與瑞芳麵麵相覷。
  瑞芳說:“我一直不知道他們住紐約,不然很容易查。”
  我們馬上到管理處去打聽,他們說:“是姓宋。”
  “這就好辦。”我說。
  “我與你一起上去道謝。”瑞芳說。
  “不。我一個人去,宋家怪怪的,人多反而不好。”
  “你打算怎麽做?”
  “買一束鮮花,”我踱著步,“請宋太太安。”
  “也隻能如此,再帶一本你的書上去——《長江與我》。”
  我再緊張,也忍不住笑出來。
  這本書自從出版以來就被季鮑瑞芳調笑到如今,見鬼。
  我到街角去買花。
  “康乃馨,”我說,“三打,粉紅色。”
  “我們沒有康乃馨,先生。”
  我一怔。
  “玫瑰好不好?”
  “不好。”我指指,“那是什麽花?”
  “那是風信子,先生。”
  “很好,全部包起來。”
  紫色的花,包在白紙裏。
  回到公寓,我請管理處通報,我要上頂樓。
  管理處聯絡了半日,我呆子似的捧著一大把花站在自己家樓下。
  老婆下來找我,“先回家吧。”她說。
  “沒關係,我們反正從來沒在這裏大堂坐過。”我說。
  “這是什麽花?從來沒見過,蠻好看。”
  “叫風信子。”我說。
  “並不香。”她說。
  管理員走過來說:“季先生,頂樓的宋先生說既然你定要見麵,請上去。”
  我與老婆交換眼色。“我這就去了。”我說。
  “你怎麽像‘風蕭蕭兮易水寒’?”老婆問。
  “我心裏實在慚愧,人家闊太太為了咱們女兒,自馬上摔下來,情形不知是好是歹。”
  “看樣子沒有太大的問題。”老婆說。
  “你不知道他們,怪得要死,”我說,“在現場傷者伏在地上動也不動,他們尚且淡淡地道:‘不礙事。’”
  “怕是真不礙事呢?你先去照會,改天我帶了盼妮再上去。”
  我點點頭。
  電梯直駛到頂樓,我按鈴。
  來開門的正是那日在海德公園跟我交談過的人。
  “宋先生——”我連忙招呼,“季某總算找到你了。”
  “不敢當,不敢當,”他和藹地笑,“請進來。”
  我捧著一大把花進門坐下,平時倒覺得自己頂風流瀟灑、此刻忽然自慚形穢、這宋某有一股形容不出的雍容。
  我把花擱在桌子上問:“尊夫人無恙吧?”
  他忽然麵紅起來,“季先生誤會了,我雖姓宋。卻是宋太太的管家。”
  哦。一個管家。我很不好意思,這好比劉姥姥把平兒當作風姐——我怎麽可以做成這種錯誤,什麽時候開始,我競變成了鄉巴佬。
  “我叫宋保羅。”他和藹的說。
  “宋先生。”我尷尬地稱呼他。
  “不敢當,不敢當,”他連忙說,“叫宋二可以了,我們—共四兄弟,如果叫‘宋先生’,該怎麽個應法?”
  “哦,”我說,“那也好。我是季少堂,我們還是鄰居呢,我就住樓下。”
  “這我知道,季先生。”保羅微笑。
  “噯,那麽你也該叫我一聲老季。”我笑。
  “那麽不客氣了。”他笑,“季兄真是爽快人。”
  他的目光落在那束花上,忽然一怔,但隻有一刹那,馬上又恢複自若。
  有外籍女傭人取了花去插在瓶子裏。
  我打量著他們這所公寓,約比我們住的地方大一倍,連著頂樓花園與噴水池,家俱裝修很華貴,跟我嶽父大人的興趣相仿,是法國宮庭式。
  女傭人泡了中國茶出來侍候。
  我開始入題,“宋夫人的傷勢不要緊吧。”我問,“我們一家非常掛心。”
  “太客氣了,”宋二這個人是這麽溫和,“現在沒事,當時可讓我們吃一大驚,這完全是意外。季兄不必耿耿於懷。”
  我感激的說:“可是我們想見到宋夫人麵謝。”
  宋二說:“宋太太不在紐約,她在納華達州。”
  “啊。”我意外,“宋先生呢?”
  “宋先生在蘇黎世。”他說。
  我點點頭:“宋夫人身子完全康複了吧?”
  “完全沒事了。”他答,“請放心。”
  我把那隻耳環握在手中,放在茶幾上,“請你代交還宋夫人,並且代為致意,如果宋夫人到紐約來,務必請通知我一聲,好讓我上來拜訪。”
  “當然。”宋二的態度客氣又沒有距離。
  這時書房忽然轉出另一個年輕人,跟宋二一般的濃眉大眼,體格強健,隻是神氣帶種冷峻。
  宋二連忙介紹說:“這是我弟弟路加,老三,過來認識季兄。”
  路加比保羅冷一分,可是也俊一分,他笑說:“我讀過季兄的《長江與我》。”
  我忽然麵紅了。
  老三說:“那本小說很有商榷的餘地,可是季兄在國家地理雜誌上那篇關於Celts民族的文章,真令人佩服不已。”
  我總算心中一塊大石落地,“怎麽——?”
  宋三有種倨傲:“我也是國家地理會會員。”
  “啊?”我連忙問,“請問是哪個分會?”
  這時候宋二一個眼色使過去,宋三頓時轉了話題。
  他笑說:“季兄一定以為我們太太在這裏,所以送了風信子上來。”
  “老三。”宋二阻止他。
  這當中一定有什麽事,可是為什麽?我的腦筋飛快地轉動。
  宋三笑,“老二你真婆媽,風信子——”他自己也忽然住了嘴,停一停後接口,“季兄你有所不知,老二是園藝專家,他種植的風信子品種很廣,而且色香俱全。”
  原來如此。
  我說:“我最佩服綠拇指。”我是由衷的。
  宋二以他一貫的謙和說:“老三最喜歡炫耀。”
  不知為什麽,我對他兄弟倆非常熱誠,很想親近他們,與他們做個朋友。因此搔耳抓頭,歡喜不已。
  老實說,寫稿是一項寂寞的工作,對牢一部打字機寫寫寫,又沒有朋友。
  現在聽到他們居然有四兄弟,管家們已然這般出色,我也不要結識主人家了。
  宋二像是看出我的心事,他拍著我的肩膊,“季兄,有暇我們聚聚。”
  我說:“對,今天我也得走了。拙荊還在等我的消息。”
  他們兄弟倆一直把我送到門口。
  回到家,我滔滔不絕地稱讚宋氏兄弟。
  老婆覺得好笑,“看你,像小學生與同學踢完一場球回來似的高興。”
  我說:“他們說隻是宋家的管家,可是用四個管家幹什麽?”
  “哦,原來那頂樓豪華住宅隻是管家們的住所。”老婆笑。
  我搖頭,“不見得,他們一點奴仆氣都沒有,這裏麵怕另有文章。”
  瑞芳低頭說:“是。很神秘的一家子。”
  我問:“假設宋先生和末夫人是兩夫妻,為什麽要四個男管家?我相信其餘沒有見到的那兩位也必然是才氣橫溢、神采飛揚的人物。這一號人怎麽會跑去當仆人?白金漢宮也挑不出這樣的管家。”
  “保羅與路加,”瑞芳說,“倒是《聖經)上的名字。老大與老四不知叫什麽。”
  我說:“老大應該叫約翰,老四是馬可。他們的名字是照著四大福音起的,不過馬太或馬可重複了,故此老二改作‘保羅’。”
  “你的腦筋倒動得快。”瑞芳問,“耳環還人家了嗎?”
  “還了。”
  “還了就好,我一想到自己老公懷裏藏著陌生女人的首飾,睡都睡不好。”
  我很感興趣地問:“你會嗎?”
  宋家的人一直沒有跟我們再聯絡。
  過了半個月,我們收到一封信,自蘇黎世寄出、署名人是宋夫人。
  她的信寫在白信紙上,用英文,用辭非常客氣。
  盼妮問:“她的名字叫什麽?”
  “Jacinle。”我問,“這是什麽意思?沒有見過這種英文名字。”
  “這是法文,”盼妮說,“一種花的名字,等於英文的Hyacinth——風信子花,你聽過嗎?”
  我跳起來。老婆馬上說:“天下有這麽巧的事?”
  “這個字怎麽念?榭珊?”我問。
  盼妮埋怨:“爹爹,你那法文老學不好,多丟臉。”她走開了。
  我跟老婆說:“宋家似乎很知道我們的底細。”
  “——還不是為了那本《長江與我》。”她笑。
  “喂,你別打岔好不好7”我生氣。
  老婆接下去,“他們見你買一束風信子上去,有沒有嚇一跳?”
  “有。”我說。
  絕對有。老二頻頻向老三使眼色。老三用園藝來推托,言辭閃爍。也許他們不相信這一切隻是巧合,他們以為我找到他們的住址,就該也聯帶打聽到女主人的名字。他們永遠不會相信一切隻是巧合。
  瑞芳問:“宋夫人長得如何?”
  “我不知道,沒見到她麵孔。”我說。
  盼妮走出來,聽見,馬上說:“當然是美麗的。”
  我問:“你又怎麽知道?”
  盼妮很有信心:“當然漂亮,而且很高貴;舍己為人是最高貴的,如果沒有她,我可能斷了一條腿。”
  老婆哼一聲,“斷腿這麽事小?”
  盼妮笑說:“媽媽巴不得我折斷脖子。”
  老婆說:“那顆金絲雀鑽是完全無瑕的——”
  我說:“老婆,你對鑽石的愛心也太大了。”
  電話鈴響起來,我去接聽。
  是樓上宋氏打下來的,我有意外的驚喜。
  “老二,”我熟絡的說,“我們收到宋夫人的信了。”
  他說:“真不好意思打擾,是老三這個急性子,他要打聽有關‘賽爾斯’族的背景,季兄是專家——”
  我笑,“那種淺薄的事,真是……”心中是很得意的。
  “季兄不必客氣,”他也笑,“我們上門拜訪如何?”
  “歡迎之至,幾時來?”我問。
  宋二笑,“我服了,你們兩人一般的心急,我們馬上下來。”
  “好!”我跳起來。
  老婆在一旁笑,“找到麻將搭子了?這麽開心。”
  盼妮興奮地說:“我好想再見見他們。”
  門鈴響起來。
  我去開門,張開手,“歡迎歡迎。”
  盼妮在身後張望,盼眯搖搖晃晃走出來。
  他們一行來了三個人。
  我伸出手,“這位是大哥?”第六靈感。
  “不敢當不敢當!”他與我握手,“我是老大宋約翰。”
  老大約莫四十歲左右,一般的濃眉大眼,卻有凝重王者之風,我心中更覺詭秘,這樣的人若屬奴仆身分,主人難道是神仙中人?
  老婆端出茶點。
  盼眯走到宋二身邊,仰起頭看著他憨笑。
  我說:“盼眯,過來。”我有點心酸。
  老二已經抱起她坐在膝上,他摸摸盼眯的黑發,忽然露出憐憫的眼色來,抬頭向我一看,他已經發覺了盼眯的缺憾。
  我說:“這孩子是低能兒童。”
  “哦?”老大把盼眯抱過去凝視她。
  老婆忽然緊張起來。“宋先生,你看她怎麽樣?”
  “腦部有障礙吧?”老大問。
  老婆眼睛一紅,“沒錯,宋先生怎麽知道?”
  宋約翰說:“嫂子幹萬別稱我宋先生,叫我老大便得了。實不相瞞,咱們家少爺正是腦科醫生。不妨約他看症。”
  老婆像得了救星似的,“是是,我們一定照做。”
  我說:“把盼眯抱進去吧。”
  老三來不及的問:“季兄,你搜集有關賽爾斯的資料——”
  宋二又看他一眼,他隻好住口。
  我說:“我這就請各位到書房來,我的資料實在是微不足道——”
  老三“霍”地站起來要跟我進書房。
  老大微笑搖頭,“季兄,我還有點事,先走一步,”他轉頭說,“老二,你跟嫂子說說,設法跟少爺聯絡上了,讓季二小姐去看症。”
  瑞芳忽然眼睛紅起來,“這——”
  我也心頭一熱,長揖到地,“季某三生有幸。”
  老三拍拍我肩膀,“來,我們到書房去。”
  我與他走人書房。
  我問:“你對賽爾斯民族有什麽認識?”
  “咱們老四對這個有興趣,”他說,“我在電話中跟他提起,他硬要我來問你:賽爾斯民族有無可能到過北極?”
  要是別人間這問題,我一定不屑回答,因由宋三提出,我鄭重地答:“北極——或有可能,賽爾斯族的曆史非常含糊複雜,公元前約三七五年,賽爾斯族侵略過愛爾蘭,留下文物。若果有證據證實他們到過冰島或北極,理論成立的話,那倒是新發現。”
  “賽爾斯族到過中東吧?”
  “豈止中東,直落羅馬。”
  “真厲害。”他說,“老四回來,讓老四跟你說。”
  我忍了又忍,終於忍不住。
  “你們老四在哪兒?”我好奇問。
  “他?他不知在北冰洋啥地方,他跟學校去按置核試。”
  這話宋三說得平平無奇,我都聽得奇出耳油,宋三的語言仿佛像說他兄弟去了打保齡球那麽普通。
  “令弟是哪間學校?”我實在忍不住。
  “麻省理工,我們四個都是麻省理工。”他說。
  “念什麽科目?”我肅然起敬。
  “清一色原子物理。”他答。
  “宋先生呢?”我問,“有什麽嗜好沒有?”
  這時宋二在書房外敲敲門,他緩緩走進來。
  宋三答:“我們少爺沒有什麽嗜好。”
  我有點失望,這麽多采多姿的管家,這麽乏味的主人。
  “現在少爺在納華達州。”老二說。
  我轉頭問:“是否要把盼眯送到納華達州去?”
  “也可以,納華達州立醫院的設備很好,聯絡好我通知你們。”老二說。
  “全交給你了。”我感激地說。
  老二笑,“季兄真是爽快人,可以交朋友,我看令媛的毛病並不是太嚴重。”
  我沉默。
  他改變話題:“季兄,我們四兄弟都是老粗,寫篇日記都深覺困難,季兄文才令人佩服。”
  “這算安慰我?”我攤攤手苦笑。
  “實在不是客氣話。”老二說,“中國人在外國打世界,並非易事,能出名就好。”
  “我算出了名?”我啞然失笑。
  老三笑,“季兄不必太謙。”
  我歎口氣,“不知不覺在外國混了大半輩子。”
  “季兄平日都與些什麽人來往?”老二笑問。
  “我?實不相瞞,我們夫妻倆相依為命,並沒有什麽朋友,中國人在外國,即使有個名聲,白皮膚的上流社會不見得接受咱們,回香港去又沒工作,可以說從來沒有與外人談得如此的投機過。”我說。
  老三問:“那麽季兄是美籍的了?”
  我笑:“咱們一家是聯合國,我太太美籍,她在紐約出生。我是蘇州人,卻拿香港護照,兩個孩子跟她們的外祖父入英國籍。”
  老三問:“季兄沒有人別國國籍?”
  我傻笑,不出聲。
  “說來無益,我沒有為國家做什麽,最低限度。我得承認我的國家,我不知道這對國家有什麽好處,下意識我不舍得放棄國籍。”
  “季兄以什麽身分長居美國?”老二似乎很有興趣。
  “我有出版社的聘書。”我說。
  老三頓首。
  “你們呢?”
  老三小心翼翼的說:“我們四兄弟,連帶少爺少奶奶,以及家父,都是中國人。”
  “哦,令尊又住什麽地方呢?”
  “他老人家住家裏。”老三笑說。
  我也不以為忤。他們一家人很神秘,我感到他們對我也已經夠友善,不能事事叫人坦白。
  我說:“盼妮是我大女兒,明年打算進威爾斯理,她母親是威爾斯理的畢業生。這孩子也就跟時下的紐約華僑年輕男女一樣,沒有一點長進,連中文雜誌都不肯細閱,別說是書本了,不過對語言方麵有點天才,法語與德語都學得不錯。小女兒,是我心肝寶貝——”
  老婆這時候探頭進來說:“喂,你有完沒完?”她笑,“盡把家事跟兩位宋兄說個沒完沒了。”
  “我平時也不是多話的人——”我仰頭笑。
  宋氏兄弟告辭後,瑞芳說:“你盡把自己的事告訴別人,等於逼別人做同等的坦白,很不公平。”
  我說:“我看他們不是普通人。”
  “的確是。”瑞芳說,“‘高貴’這個形容詞,加在他們身上是貼切的。”
  “老大尤其具威嚴,一雙眼睛炯炯有神。滿臉紅光。老二與世無爭,和藹可親,可以推心置腹,老三年紀到底輕點,驕傲冷峻,但氣質不可多得——”我滔滔不絕說下去。
  瑞芳問:“你為什麽不去擺個看相攤子?正主兒還沒見到,得意得那個樣子!”她笑,“我隻知道他們是熱心人,其它一概不理。我正為盼眯看醫生的事煩惱,現在可有著落了。”
  我說:“你說他們像不像王孫公子?你爹若有兒子,未必有他們一半——”
  “我爹算什麽?不過是個生意人,”瑞芳笑說,“幸虧沒兒子,否則香港又多幾個追求女明星的鮑公子,老大的丟臉,爹早說過,他這幾個女婿還不錯,也心足了。”
  我笑。老人家沒兒子,半子也是好的。
  “做生意的人錢賺多了,就希望家中添些文化氣質,所以爹喜歡你。”她說。
  “有沒有叫他老人家查一查姓宋的背景?”
  “掀朋友的私隱,似乎不大好吧?”老婆笑。
  “說得有道理。”我點頭。
  過兩天,宋二通知我們,說已與納華達那邊取得聯絡,盼眯可以隨時出發。
  我們自然感激莫名,問候老大與老三,宋老二說他們另外有事,已不在紐約。這也不是什麽稀奇的事,我那嶽父也是包了飛機到處跑的人,今天在東半球,明天在西半球。
  說到訂飛機票,宋老二說:“我們在新港私人機場有一架小型噴射機,到時一齊出發。”
  我與瑞芳說:“咱們得去打聽打聽,中東那邊有什麽油田是被中國人占據的。”
  “你少貧嘴。”瑞芳罵,“人家是恩人。”
  我歎口氣,“我以為恩公隻在《水滸傳》中才會出現,沒想到我們居然在二十世紀末碰到這麽一家人。”
  “我很緊張。”瑞芳說,“你猜盼眯——”
  我說:“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愁來無益,瑞芳,我們隻好看開點。”
  “上一次瞧醫生,證明盼眯的視力已逐漸轉弱,說不定今年底就得配眼鏡戴,這孩子真是我心頭一塊大石。”
  我沉默,我何嚐不擔心,盼眯,難道不是我的女兒。
  但是男人天性比女人略為寬闊,於事無補的時候多想無益。
  如果能為盼眯動手術,據說成功的比率也隻有一半左右,所以我也很猶疑不決,不知如何是好。
  我們留著盼妮看家,帶盼眯上納華達州。
  小型噴射機非常穩,機上還有侍應生。宋老二很喜歡盼眯,把她抱在懷中,又說故事給她聽。這麽一個大男人,忽然為一個幼兒溫柔起來,我與瑞芳都會心微笑。
  宋老二跟我說:“可愛的孩子——”
  瑞芳問:“你們四位都還沒有成家嗎?”
  宋老二搖搖頭。
  過半晌瑞芳又問:“宋醫生也沒有孩子?”
  宋老二臉上略現憂慮之色,一顯而隱,他說:“沒有。”
  盼眯去抓宋老二的領帶。
  “眯眯。”瑞芳阻止住她。
  “這孩子,這麽好的一把頭發。”他摸著盼眯的頭。
  瑞芳說:“聽說動腦部手術,要剃光頭發。”
  我笑說:“留長頭發,還不容易,瑞芳,你顧慮也太多了。”
  宋老二說:“是,嫂子放心。”
  飛機在一所私人機場下降,早有車子等我們,是輛黑色的“丹姆拉”。
  宋老二抱盼眯坐前麵,我們夫妻坐後麵。
  車子駛了三十分鍾,離機場約五十哩,由公路轉入一條私家路,這裏已是納華達天然森林地帶,有一所所的牧場、房子,清靜樸實。
  車子在一所新型的建築前停下。屋子正門懸著“宋氏”。
  老二說:“到了。”
  他還是抱著盼眯,我們隨他進屋。
  迎出來的是一個穿唐裝短打的老年人,精神奕奕的剪一個平頂頭,身材瘦小,看樣子有六十餘七十歲了。
  他迎上來問:“是季少爺吧?”
  我忙說:“不敢。”
  宋老二說:“這是我爹。”
  “人人叫我宋總管。”他笑。
  即使是在笑,我們還是覺得這個老人是冷冷的。
  他年紀雖大,可是身子筆挺,我心中暗想,這老先生一定是朝朝五點多起身練太極拳的。他帶我們到書房坐下。
  他說:“休息休息,老二,招呼客人。”
  “我懂得。”宋老二說。
  我說:“千萬別太客氣了。”
  宋總管轉身出去。
  老二跟我說:“其實家父才是管家,我們四兄弟什麽都不會做,就這麽混日子過。”
  我看看瑞芳,瑞芳剛好也向我投來眼色。
  難得是小盼眯一點也不怕陌生環境,斯斯文文坐在我們身邊。
  中國女傭人端出了茶點與果子。
  老二問:“季兄要否休息一下?”
  瑞芳說:“我們不累。”
  “那麽吃點點心。”老二說。
  盼眯忽然問:“公公呢?”
  我說:“別吵,公公有事做。”
  瑞芳笑:“這孩子與我爹很處得來,看見這位公公,就以為是那位公公。”
  這時宋總管哈哈笑著進來,“我這個老頭子怎麽跟鮑船王來比,來,公公給見麵禮。”
  瑞芳與我忙說:“不必不必——”
  他自口袋取出一隻織錦袋,自袋中取出一件飾物掛在盼眯脖子上。
  盼眯還是叫:“公公。”
  我有點難過,七歲的孩子,連人頭都認不清楚。人家都上二年級了。
  宋總管說:“少爺馬上下來。”
  “多謝宋總管。”瑞芳說。
  這時才顯出瑞芳是個大家閨秀,見慣大場麵,縱有意外,也不致失措。
  等宋總管出去以後,我才看到盼眯脖子上懸的是一塊翡翠,晶瑩碧綠。
  宋二這時說:“少爺有點事,請季兄不要介意,他就下來。”
  我坦然說:“我怎麽會介意?不知宋夫人可在這裏?”
  “她回紐約,探訪親戚,老三陪著去的。”
  “哦。”我應。
  我實在想見見這位宋醫生。
  瑞芳則有點緊張,不想說話。
  宋二極溫和體貼,輕輕地與我說著無關緊要的話:“……這個書房等於是會客室了,少奶奶的意思,布置成美國早年的式樣!”
  忽然書房外輕輕的一聲咳嗽,宋二馬上站起來,我曉得是宋醫生來了,他們家的規矩自然是非同小可的,我為情為理,也該站起來。瑞芳照西洋規矩,仍然端坐。
  這一坐一立之間,有多少學問。
  我隻見一個年輕男人信步踏了進來。
  他給我第一個印象便是蒼白儒雅,我們都知道“玉樹臨風”這四個字,但見過宋醫生,才懂得這句成語真正的意義。
  他相當瘦削,身段極好,穿黑色的西裝,白襯衫,一條深灰色絲領帶,這麽普通的衣著穿在他身上,瞧上去卻無限悅目,想必是一流的料子,一流的裁剪。
  宋二說:“少爺,這位季先生。”
  “季先生。”他開口說的是國語,伸手與我握一握。
  他的手比常人略涼,手指纖長,左手無名指上戴隻最普通的白金婚戒,俊雅難以形容。
  他說:“敝姓宋,宋家明。”
  “宋醫生。”瑞芳在一邊稱呼他。
  “季太太。”宋家明以很平和很清晰的聲音回答她,但是聲線非常的低,非得留心聆聽不可。
  他在我們對麵坐了下來。
  他緩緩的說:“老二把令媛的事跟我說了,如果賢夫婦不反對,我們可以到納華達州立醫院去檢查。”
  瑞芳忙答:“是。”
  宋家明說:“讓我看看孩子。”
  瑞芳馬上叫眯眯走過去。
  宋家明問:“七歲了嗎?”
  “六歲零九個月。”瑞芳答。
  “晤,是比平常兒童個子小點。”
  我知道瑞芳的心懸在空中,可憐的瑞芳,可憐的母親。
  宋家明抬起頭說:“老二,備車,我們這就去。”
  瑞芳問:“宋先生,你瞧——”
  “季太太,”宋家明以他一貫平靜的聲調低低的說,“世界上數億萬人,命運各一不同,有些人仿佛很幸運,有些人仿佛很淒慘,實則上每一個生命都有內心世界,誰幸誰不幸,非常的難下論定,莊子說過:子非魚,焉知魚之樂乎。以我們的眼光,當然覺得令媛是個可憐的低能兒童,可是實則上她有她的世界,她有她的生活方式,我們實在不必過分哀傷,季太太,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瑞芳怔怔地看著宋醫生。
  宋家明補充,“我的意思是,手術如果成功,不必激喜,手術如果失敗,也不必失望。季先生是位作家,閱讀範圍一定廣泛,以他觀點來說,他或許會同情文盲的生活單調空白,可是據我所知,文盲中快樂的人也非常多。智者多勞,知識往往增加煩惱。上帝給我們多少,我們就應當滿足多少。”
  他說得是這麽溫柔這麽通達,我忽然聯想到得道高僧演說四大皆空的故事。
  端芳微微啜泣,我輕輕抱住她肩膀,歉意地看向宋醫生。
  他向宋老二點點頭,站起來走出書房。
  宋二鬆口氣笑道:“咱們少爺平時一年還說不到這麽多話。”
  我說:“我明白他的意思。”
  宋家明說到最後,聲音底下頗有淒苦之意,仿佛是說人生在世也不過匆匆數十年,生為什麽便是什麽,不必過分強求,又仿佛說人生在世,身不由主,身分如他這麽矜貴,也未必得到快樂。
  我問瑞芳:“你明白嗎?”
  瑞芳垂淚說:“明白是明白的,但要真的做到處之泰然,我不能夠。”
  我看看盼眯,盼眯叫我:“爸爸。”
  我輕問盼眯:“盼眯,你是否有你自己的世界、你是否覺得我們愚蠢?你是否比我們快樂?”
  宋二說:“可以出發了。”
  我們一家三口乘搭原先那輛“丹姆拉”,車子駛往醫院。
  宋二仍然微笑地撫摸盼眯的頭發。
  我心底下忽然起了一個念頭,盼眯這樣無知無覺的過一輩子,又有什麽不好?待她恢複正常,她得應付七情六欲,悲歡離合,又有什麽好?
  瑞芳輕輕跟我說:“我們過世之後,沒人照顧她,她要吃苦的,還是醫好她,我放心一點。”
  我低聲說:“這麽說來,做人根本如打仗一樣,活著還不如不活的好。”
  宋二轉頭微笑說:“既來之則安之。”
  這句話如當頭棒喝,我頓時安定下來。
  “到了醫院,盼眯交給我,你們休息一下,千萬別緊張,這不過是例行檢查。”宋二說。
  我們兩夫妻趕緊點頭。
  喝茶時瑞芳說:“宋二年紀比你還小,不知為什麽,說一句話像有千鈞重量。”
  “晤。”我說。
  “他們一家人,你猜到底是怎麽樣的人物?”瑞芳問。
  “怕是以前中國的世家,變色後流亡在外,維持著以前的場麵,”我吟道,“舊時王謝堂前燕。”
  “我猜也是這樣,宋醫生才真正配稱王孫公子。”
  我說:“淒淒芳草憶王孫。”
  “忽然文縐縐地,發神經?”瑞芳笑罵我。
  我說:“《聖經》上說:‘勞苦擔重擔的人可以到我這裏來’,我一直覺得很抽象,可是你瞧我們兩夫妻現在!把盼眯交到宋家手中,什麽都不理。信心十足,精神多麽愉快。”
  瑞芳說:“真是的。”
  我與瑞芳一向自視很高,可是我們對著宋二的時候.忽然渺小起來,宋家每—個人都有種特別的魅力。叫旁人忍不住心服口服地聽從他們。據說成功的政治家.往往需要這樣的神采。
  我與瑞芳在花園漫步。
  沒想到醫院的花園也裝飾得這麽好。
  我看到一行白色的風信子花。
  我說:“宋家的女主人叫風信子。”
  “你猜她長得怎麽樣?”瑞芳禁不住問。
  “一定是美女才配得上末家明。”我笑。
  瑞芳自小被認為是個美女,至今雖將屆中年,可是風姿不減當年,韻味猶增。身材又維持得好,但凡女人、照著鏡子,都失去自知之明,都以為本身就是天字第一號可愛人物,所以瑞芳有點不服氣。
  我安慰她:“我們總是會見到她的。”
  瑞芳說:“或許她真的美若天仙也說不定。”
  “什麽叫作美若天仙?天仙是什麽樣子?”我笑問,“你就是我的天仙。”
  “少廢話!”瑞芳說,“我去打電話給盼妮。”
  “叫她別在家開瘋狂性派對。”
  “天下有你這種父親。”她說。
  我回到醫院候診室,宋二在等我。
  “快出來了。”他微笑。
  我愧笑,“我覺得對著你們,忽然一點主意都沒有,像黃毛小兒的,就會依賴。”
  “季兄快別這麽說。”
  就在這個時候,宋家明抱著盼眯出來,盼眯換上小小的白袍,歡愉地叫我,“爸爸,爸爸。”
  “眯眯。”我接過她。
  宋家明著醫生袍子,身上微微散出消毒藥水味道,益發不像一個活在塵世中的人。
  他坐下來。
  “我替盼眯檢查過,腦部確生有一個良性瘤,阻止智力發展,同時影響她將來的視力。這可是大手術,往蘇黎世我的醫院去比較妥善。”
  “要不要等一段時期才做?”瑞芳問。
  宋家明考慮片刻:“不用。”
  “好。”我說。
  “你放心,季先生,我一定盡力而為。”他欠欠身子,“老二,這事交給你。”
  宋二連忙說:“知道。”
  宋家明說:“我失陪,醫院催我回蘇黎世。”
  宋二說:“少爺,你請便,季兄有我招呼。”
  我也說:“宋醫生你忙你的。”
  他這才離開。
  宋二笑著跟我說:“難得季兄對我們如此信任。這麽大的事都放心交予我們。”
  我沉吟一會兒,“也不是。我平時也是個非常多疑的人,不然在紐約混不了十五年。也許因為大家都是中國人、也許是我尊崇你們,不知道為什麽。”
  宋二說:“我們也有同感,不然不會這麽關心盼眯。他鄉遇故知,季兄,不亦樂乎。”
  我們兩個人緊緊地握住手。
  宋二說:“季兄,你與嫂夫人有空,不妨在牧場逗留一兩日,吸點新鮮空氣。”
  “我們省得。”
  “盼眯的事.我一安排好馬上通知你們。”
  “得了。”我說。
  “再見。”
  宋二把X光片帶回牧場,交給我保守。
  宋二說:“人類的身體最神秘!醫學對內分泌認識多少?腦部活動的過程,記憶存放,我們都隻一知半解——”
  “可是人類還要把太空站放上去——”瑞芳說。
  我笑著接上去,“然後摔下來。”
  宋二說:“各種專家進行各種實驗,可是進度太慢。”
  瑞芳說:“對了,我與盼妮通過電話,她說你們家老四到了。”
  老二一怔,“什麽?”
  “宋馬可,”瑞芳問,“那可是老四?”
  “馬可到紐約做什麽?”老二似乎還是第一次這麽沉不住氣。
  誰知一回到牧場,就看見盼妮騎著馬向我們跑來。
  瑞芳整個人呆住了,“她還騎馬!她是怎麽來的?”
  我看看宋二,宋二也看看我,兩個人做不得聲。
  盼妮揚聲叫:“爹爹,媽媽。”
  我沉聲喝一句:“下來!”
  她下馬,牽著馬過來,“眯眯好不好?”她問。
  “你是怎麽來的?”我問。
  她理直氣壯地挺挺胸,“馬可哥哥帶我來的。”
  宋二在一邊低聲說:“這闖禍胚。”
  盼妮說:“馬可哥哥開好飛機,我想不來可是白不來,在家一個人怪悶,於是便跟著他。”
  老婆連忙拉著她:“你怎麽又騎馬?”
  “有馬可哥哥在,我不怕。”
  “你是怎麽認識他的?”老婆問。
  “他一回來便找到我們家,說要上納華達州,問我跟不跟他,既然你們也在宋家牧場,我於是便乘馬可哥哥的飛機來了,馬可哥哥的飛機隻有兩個座位——”盼妮嘰嘰呱呱的說個不停。
  老婆還想責備她,我以眼色阻止。
  宋氏全家人的魅力都非同小可,況且盼妮也不算做錯什麽事。
  盼妮說下去:“——馬可哥哥剛自‘冰火島’回來——”
  我問:“冰火島?”
  “是呀。”
  “什麽叫冰火島?”我問。
  這時我看到,兩個年輕男人騎在馬上,帶著七八匹空馬向我們這方麵奔馳過來,然後一起勒住馬頭。
  我跟瑞芳說:“此情此境令我想起萬寶路的香煙廣告。”
  “你真會譬喻!”瑞芳看我一眼。
  馬上一個是中國男人,另一個是金頭發的外國男人。那中國男子我一眼看去就知道是馬可,他有他三個哥哥的一切特征,可是不知怎地,漂亮得令人吃驚,唇紅齒白的一個美少年。
  瑞芳忍不住“唉呀”一聲,向我投來“怪不得”的一眼——怪不得盼妮。
  馬可躍下馬來,跟我們招呼:“季先生與季太太?我是馬可。”
  盼妮說:“這是我爸媽,這是馬可哥哥。”
  瑞芳說:“胡說八道,你這麽稱呼,宋先生他們豈不是都成我們的晚輩了?”
  宋二沉著臉看牢馬可。
  馬可笑說:“二哥,你看R先生這些新馬如何?還過得去吧。”
  那個金發的R先生也下馬來向我們招呼,我隻覺得他麵熟,不知在什麽地方見過的。
  宋老二用國語低聲問馬可:“你回來幹什麽?”
  “買點裝備。”馬可用英語,“下次R與我
  同去。”
  R的金發閃閃生光,英俊的臉上露出一絲陽光般的微笑,他說:“馬可約定我到‘冰火島’去看極光。”
  我聽得目停口呆,瑞芳與盼妮則一臉心向往之的神情。婦女們!我很妒忌,婦女們是最容易見異思遷的,這兩母女平常也對我崇敬有加,現在卻這般嘴臉。
  宋二說:“我們進屋子再講,別站在門口招呼朋友。”
  一行人到屋子坐下,我與瑞芳才有心情好好的觀賞這幢牧場房子。
  屋子全部美國早期風味,不少裝飾借用印第安人的手工藝,木製牆壁上掛著印第安著名酋長的油畫肖像,古樸趣致。
  盼妮說:“聽說印第安人剝頭皮的……”
  馬可向她瞧一眼,她頓時不出聲。
  我們喝著新鮮香噴噴的咖啡。盼眯在樓上客房睡覺。我與瑞芳至此才有一種度假的愉快感覺。正式介紹以後,R照例提起那本《長江與我》,客氣一番。
  R對馬可笑說:“我最希望跟你賭一場沙蟹,好讓你把這座房子連牧場一起輸給我。”
  馬可仰起頭哈哈的笑,神采飛揚。他說:“二哥,我與R到後麵去看馬,你們好好的談。”他把手放在R的肩膀上說:“你自己那幢‘日光舞’難道還不夠舒適?”
  盼妮說:“我也去。”她站起來。
  老婆阻止她:“盼妮。”
  盼妮隻好又坐下來。
  馬可與R離開書房。
  宋二歎口氣,“我這個弟弟——任性得緊,真是咱們心頭上一塊大石。”
  我心中忽然靈光一現,“‘日光舞’!那人是電影明星RR。”我說。
  端芳白我一眼笑:“真是鄉下人,見到電影明星就樂得那個款兒,出不了大場麵,以後到哪兒都不敢帶你去。”
  我很尷尬。
  宋二也笑,“這怪不得季兄,R確是大明星,而且氣質很好,又不愛宣傳。”
  我問宋二:“什麽叫‘冰火島’?”
  “說來話長。冰火島是馬可給的名字,其實沒有這回事,那是一九六三年十一月十四日冰島附近突然——”
  我說:“啊!譯爾西島,北大西洋海底火山爆發後形成的新島嶼。”
  “噯。”宋二說,“馬可在那個島上做研究工作已有三年了,很少回來。”
  盼妮奇問:“整年累月價在北極生活?”
  “有時出來辦食物與儀器。”宋二說,“過去三年內,他在譯爾西發現了四種植物與十八種苔鮮。學校派他去是因為核能方麵的事情,他卻呆了下來,把這個長一點三米的小島一寸一毫都研究得清清楚楚。他孩子氣,又愛看武俠小說,硬叫這個島為‘冰火島’。”
  盼妮笑,“我也看過這套小說,宋二叔叔。”
  我說:“宋二是‘叔叔’,宋四卻是‘哥哥’,你怎麽混叫?”
  盼妮並不理我。
  “R的牧場就在這旁邊。”宋二說,“三言兩語,他倆便成了好友。現在R要跟他到冰火島去看極光,馬可拍攝的極光紀錄片是著名的。”
  盼妮又搶著說:“我也要看。”
  我說:“你什麽都插一腳。”
  瑞芳這時候開口:“馬可什麽年紀了?”
  “二十五歲。”
  瑞芳說:“哦,那還是個孩子哪。”
  宋二笑笑。
  我欠欠身,“宋兄你是個忙人,不必應酬我們,打擾過度——”
  宋二打斷我:“季兄,大家自己人一樣、何必再見外客套?”
  宋二笑,“馬可在這裏,我非盯他不可。順帶也休息幾日。”
  瑞芳說:“我看到窗口上種的風信子花很好看。”
  宋二說:“我帶你出去看,嫂子有興趣?”
  瑞芳笑,“我閑時種蘭花。”
  宋二說:“蘭花是更難了,簡直是藝術呢。”
  “風信子花照例沒有香味,”瑞芳說,“可是我卻聞到清香。”
  宋二有點高興:“我略略改良了品種。”
  瑞芳詫異,“這實在太難得了,倘若蘭花也能夠——。
  盼妮上樓去看妹妹,我則跟他們走到園子。
  花園草地上停著一輛跑車,我一見便心跳,不禁失聲:“它在這裏!”
  宋二轉過頭來歎氣說:“不錯,是馬可的傑作。”
  我忍不住走到那部車子麵前去,嘴裏猶自喃喃說:“它在這裏!這一部一九三九年的平治五00K,是全世界出售價格最高的車子,姬斯蒂拍賣行在去年以四十萬美金成交。”
  宋二說:“馬可弄到這部車子時給老大狠狠的責罵過,家父早已把他縱壞,這人現在完全不受控製。”
  我說:“這部車子多少人夢寐以求。”
  宋二說:“馬可所有的車子都是vintagecars,家裏就數他最會享受。”
  我默默看著心目中理想的車子:八氣缸,一百六十匹馬力,重兩噸,時速可達一百七十六公裏。去年拍賣時由蒙納哥一位無名氏以長途電話投得,我做夢也沒想到得主是中國人宋馬可。
  真是的,人家是中國人,我也是中國人,我還老以為我在光宗耀祖呢,誰知與人相比,不過是個江湖賣假藥的郎中,真是羞愧。
  那邊瑞芳正與宋二在研究花卉。
  我聽得瑞芳說:“……香石豆蘭有磨碎杏仁的香味,萼片近透明白色或淡綠色,但這風信子也具杏仁香……”
  我吸進一口新鮮空氣,疊著手仰看天空,始終弄不清楚宋家的來龍去脈。不過做朋友何必查根問底,人家這樣厚待我們,難道還不夠交情?
  我有種茅塞頓開的感覺。
  那夜我們一起晚餐,吃的是標準美國食物,猶如置身十九世紀的美利堅合眾國。
  馬可說:“季兄,R看過《長江與我》,認為可以改編成電影。”
  我拱拱手:“別取笑我了,怎麽能夠!”
  馬可說:“為什麽不呢?既然R有這個意思,你們不妨談談。”
  我笑,“我這本書你道是怎麽寫成的?實不相瞞,靠林語堂的《漢語詞典》。”
  馬可笑,“我不相信。”
  宋二也笑,“季兄最會說笑。”
  我說:“怎麽不是,那本詞典包羅萬象,像‘撮鳥’一詞都被譯為‘在性事上無能之男人’……什麽都找得到。”
  R也笑,“季先生的小說,我倒是讀得津津有味,不過拍起電影來,出外景是困難一點。”
  我不服氣,為自己的小說辯護起來,“除外景不算,男主角也難找。”
  R說:“有我,”指指胸口,“有他。”指指馬可。
  馬可說:“我對演戲沒興趣。”
  “中國人瞧不起戲子。”R微笑看著我,“是不是。季先生?”
  我隻好點頭,“是有這個說法。”
  R說:“中國人想法最奇怪。
  我又問:“即使男主角有了,女主角呢?”
  R非常詫異,“女主角?季先生你沒見過宋榭珊?”
  “宋榭珊?”我愕然。
  瑞芳提醒我,“宋太太。”
  “哦。”
  宋二與馬可兩兄弟都不出聲,我很機警,連忙轉變話題。
  我說:“賺有足夠的生活費之後,我也會很樂意到‘冰火島’去住上一年半載。”
  盼妮問馬可:“你不覺得寂寞?那裏除了實驗室又沒有人煙。”
  “寂寞?”馬可微笑,“在人群中才往往最寂寞。”
  聽了這樣的話,也不能說他隻是個被寵壞的大孩子。
  宋二卻說:“為賦新詞強說愁。”
  馬可說:“不,在冰火島我不寂寞。九月份開始下雪,天空時時刻刻都那麽瑰麗,大地是那麽神秘,想一想,這塊新土地在一九六七年六月才長出第一株植物,原始的荒原……”
  盼妮聽得沉醉。
  “金錢倒不是主要因素,”馬可說,“我們團員中不少是受薪階級,他們賺夠一年的費用,便自由快樂一年。最主要是興趣,很多富家子弟開部勞斯萊斯已是終身目的……”
  宋二說:“馬可,話別那麽多。”
  馬可問:“不是嗎?事實不是如此嗎?”
  這頓飯吃得極之和睦開心。
  第二天,我們就帶著兩個女兒回紐約。宋二沒有陪我們,但是我們乘的是宋家那架噴射機。
  一路上盼妮念念不忘的便是宋馬可。
  瑞芳向我丟一個眼色。
  我隻好說:“盼妮,馬可是你爸爸的朋友,是你的長輩,你別想到別處去了。”
  盼妮說:“現在這年頭的男孩子!在美國英國住的都是黃皮白心,直以為姓宋的就跟宋太祖是同宗;香港那一群隻曉得在錢眼裏鑽來鑽去;八百年也碰不上一個宋馬可。”
  瑞芳說:“怎麽,才認識人家三天,就看上人家了?”
  盼妮不出聲,兩頰紅粉粉,一副興奮的樣子,情竇初開,少女情懷畢露。
  我歎口氣,“你看中人家,人家未必看得中你。”
  瑞芳說:“不是我爭著自家女兒,我看宋馬可也是個大孩子罷了,還看武俠小說。”
  我們回到紐約的家,才發覺這次大觀園之遊足可令我們談論三日三夜。
  盼妮愛上了馬可,像少女們愛上流行歌星,日日夜夜,睡裏夢裏都念著馬可。
  當然,我承認,馬可是個最最吸引少女的年輕人,他富有,漂亮,見識豐富,又有麻省理工物理科博士銜,哪個少女不願意跟他到“冰火島”去觀賞極光?比起他那種玩意兒,上歐洲到巴黎簡直幼稚無聊可笑。
  盼妮說:“馬可是探險家。去年他爬法屬亞爾卑斯‘吐朗’峰,差點沒摔死。當時七人喪生,一人失蹤,那人就是他,救援人員要鑿穿一堵冰牆才能抵達他墜下的地方,那時候坡上的人先跌下來,與較低的爬山者相撞,一夥兒摔下。”
  我說:“敢情好,事後他有沒有寫一篇稿子,投到《讀者文摘》去?《讀者文摘》最喜歡刊登這種多災多難的題材!”
  “爸爸!”
  我妒忌。以往我女兒最崇拜的人是我,現在我一點地位也沒有了。
  盼妮不滿:“媽你看爸爸這樣子,太不合作了!”
  瑞芳歎口氣,“我隻希望宋醫生能把盼眯醫好。”
  “宋醫生也是一個英俊的男人。”我提醒她們母女倆,“你們怎樣偏心,不提起宋醫生?”
  盼妮說:“宋醫生像一尊大理石像,你們覺得沒有?好像沒有什麽生氣。”
  我不做聲。盼妮的直覺是正確的。
  她說:“宋醫生說話像放錄音帶,而且聲線降得太低,叫人聽得好不吃力,我覺得他呼出來的空氣都是冰冷的,媽,是不是?”
  “人家熱心幫助我們。”瑞芳說,“盼妮,你別亂講。”
  “我對宋醫生沒有反感,但是我喜歡馬可。”盼妮說。
  她母親取笑她,“你隻是喜歡馬可嗎?你難道沒有愛上他?”
  盼妮說:“我也不知道,我好想再見他。”
  瑞芳看我一眼,“做爸爸的想法子拉攏吧。”
  我說:“很難。”
  瑞芳笑,“咫尺天涯,人家就住樓上。”
  “樓上?”我說,“這個人不知道在什麽地方,許在亞留申群島,要不就在愛娜火山口。”
  “爸爸,你怎麽老在公寓中寫稿子?”盼妮問我,語氣中略帶責怪之意,“哪裏都不去。”
  我說:“因為你爸爸姓蠢,蠢材的蠢。”
  盼妮知我不悅,所以走開了。
  我說:“來,老婆,陪我下一盆圍棋。”
  瑞芳懶洋洋的說:“你那手屎棋,算了吧。”
  她還是搬出了棋子。
  我說:“一下棋我就想起台北故宮博物館的那套碧茜墨晶棋子,真是一流。”
  瑞芳抿著嘴笑,“再寫一套《黃河與我》吧,說不定可以買得起。”
  我說:“豈敢,寫罷黃河,再寫《珠江與我》,怎麽樣,這根本是個混的世界,人人各施其法,你吃醋呀?”
  瑞芳做掩嘴葫蘆。
  聖誕時,我們接到宋家的帖子,閡府統請,叫我們到瑞士去住一陣子。
  盼妮說:“現在有錢人都不住紐約,公公也不住紐約,有錢人都住瑞士。”她歎口氣,“我討厭公公—天到晚在錢眼裏鑽,可是沒錢又沒有真諦。”
  瑞芳笑問我:“你女兒在說什麽呀?”
  “她?她感情無法發泄。”我說,“嚼蛆。”
  “我們去不去?”瑞芳問。
  我說:“我也不知道。”
  瑞芳說:“也許宋醫生想瞧瞧盼眯。”
  “盼眯很好,她不是已能夠用筷子吃飯了?”我很反感,“你非要把她變成為一個天才不可。”
  瑞芳不響。
  但是宋家的人實在太周到,我們正在猶疑問,宋老三已經特地登門來看我們了。
  他問:“你們見到馬可了?馬可有沒有問起賽爾斯族的曆史?”
  我說沒有。
  “這老小子。可是他托我送一樣東西給季兄,”他取出一隻包裹放桌上。“同時我們少爺希望季兄一起拔冗到我們那裹住幾天,少爺想瞧瞧盼眯小姐。”
  瑞芳說:“當然,當然,我們一定到。”
  “這一陣少爺實在是忙,否則一定親自來請,”宋路加笑,“少奶奶呢,十年也不出一次門,她是難得離開屋子的,所以隻好由我代表,季兄準備好,隻要撥一個電話給我。”
  “太感謝了。”
  盼妮一直在旁邊靜靜的聽,一臉的盼望。
  我猶疑一刻問:“馬可呢?到時會不會見到馬可?”
  宋路加說:“馬可不會回來。”
  我問:“聖誕也不回家?”
  “馬可有事激惱了家父,家父見到他心煩,所以暫時叫他離得遠遠的。”
  “啊。”我看盼妮一眼。
  “季兄。”
  “何事?”我問。
  “季兄現在是自由作者?”他忽然問一句。
  “是。”我答。
  “我們少爺有意思邀季兄整理一點資料。”
  我說:“義不容辭。”
  “好極了。”他站起來告辭,“到時交予你過目。”
  盼妮一聽馬可不在,根本不打算到瑞士去,情願留在紐約參加同學們的派對,我很反感,盼妮應該走一趟多謝宋夫人。
  瑞芳偏要她回香港陪外公,盼妮初步也答應下來。
  所以最後啟程往瑞士的隻有我們三人。
  我叮囑盼妮,讓她告訴外公,農曆年我們一定回香港。
  出發之前瑞芳照例又緊張起來。
  她說:“這一回我們一定可以見到宋榭珊。”
  宋家在瑞士的房子大概可以算是“總部”了。
  瑞芳說:“以我父親的能力,也絕對辦不到這樣的房子,”她實在是詫異,“宋家到底是什麽來曆?”
  我原本想開玩笑,說句,“也許是和坤的後代,或是沈萬三的承繼人。”可是到底沒說出來。
  鮑老先生的財產連他自己都不甚清楚,可是現在他的女兒季鮑瑞芳公開承認他家與宋氏不能比。
  瑞芳說:“最主要有許多東西根本是錢買不到的。”
  我們抵步的時候,被宋路加安置在圖書室中。他請我們坐.然後去通知宋醫生,自有女傭人來提我們的行李上樓。
  宋總管出來與我們寒喧一番,抱抱盼眯,叫我們到樓上客房休息。
  他跟傭人說:“季先生太太住少奶奶隔壁那間。”
  女傭推開房門,禮貌地帶我們進去。
  屋子收拾得實在整齊,全部中式,有獨立的小客廳連書房。睡房裝飾簡單,放一架檀香翡翠屏風。
  盼眯坐在沙發上,抱著洋娃娃玩。
  瑞芳略為不安。
  我說:“你看你,又在擔心了。”
  瑞芳抬起頭,“少堂,我覺得事情很蹊蹺。”
  “怎麽會?”我莫名其妙。
  “在圖書室你有沒有看到那一列照片?”
  “哪一列照片?”
  “唉,季少堂,你這個人簡直不長腦袋,”她低聲說,“圖書室書架上那一列銀鏡框——”
  我問:“你看到誰的照片?瑪麗蓮夢露簽名送宋家明的照片?”
  “別打岔!”瑞芳沉聲說,“我看到的照片人物全是轉變中國近代曆史的主要角色。”
  我抬起頭。
  “季少堂,用用你的腦子,你難道還不明白宋家是什麽人?”
  我心底一涼,倒不怎麽害怕。
  但是我笑得相當勉強,我伸手摸摸翡翠屏風,“依你說,這架屏風是真的,博物院那座是假的?”
  瑞芳說:“我所不明的,他們為什麽不瞞著我們?為什麽對我們這麽好?”
  “瑞芳,”我與她坐在床沿,“既來之則安之,我們不必追究朋友的來龍去脈。”
  “可是他們有什麽意圖?”瑞芳懷疑的問。
  “放心,不會是謀財害命。”
  “你還說笑?”瑞芳問,“你不怕會卷入別人的漩渦?”
  我搖搖頭。
  瑞芳歎口氣,“隻要他們醫得好盼眯……”
  有人敲門,我開門,門外是宋路加。
  他說:“我們少爺在書房。”
  “好,我馬上來。”
  瑞芳說:“我收拾行李,少堂,你替我向宋醫生說聲對不起。”
  宋三帶我走到書房,我看見兩個人正坐在那裏下棋,麵向著我的是宋家明,背著我的是一個女子。
  宋三微笑著向我擺擺手,暗示我坐下,然後他退了出去。
  那女子想必是宋榭珊了。她背著我。黑發挽成低低的一個髻,非常普通而老式的樣子。一件黑色絲旗袍是寬身的,我連她的身材都瞧不見。
  他們在下圍棋,因為棋盤是特製的一張矮茶幾,所以我把那一盤布局看得一清二楚,同時也看到宋夫人的一隻右手臂,她的手臂是雪白的。
  我想上前去謝她,但是他們夫妻倆全神貫注的在下棋,我不好意思打擾。
  我隻是看著他們兩個人。同時又擔心宋夫人會忽然轉過頭來,更擔心她一轉過頭來,而我看到的隻是個姿色平常的女人。
  棋盤上正在比氣,已到“長氣吃五眼”的結果。白子尚有兩口氣,而黑子也隻有一口氣了。
  宋夫人執白子,宋家明執的是黑子,看樣子這盤棋還有得下的。
  我正看得入神,宋路加又回轉來,看見我還坐在那裏,向我笑笑,故意地輕輕咳嗽一聲。
  宋家明這才抬起頭來發現我。他馬上笑著站起來。
  我剛想與宋家明打招呼,宋夫人卻緩緩的轉過頭來。
  我一看到宋榭珊的臉,便呆在那裏,連話都不會說了,隻見她臉色蒼白,若有病容,臉上無半點血色,更顯得清雅絕俗,姿容秀麗無比,世人常以美若天仙四字形容女子之美,天仙究竟如何美法。誰也不知,此時一見宋榭珊,我心頭不禁湧出“美若天仙”這四個字來。她肌膚晶瑩如玉,周身猶如籠罩著一層輕煙薄霧,似幻似真,實非塵世中人。
  我不知道呆了多久,發覺宋家明已緊握著我的手。
  我連忙鎮靜下來,結結巴巴地說:“宋太太,那次在海德公園真是難為你了,不知傷得可重?”
  宋家明低低說:“小事情,小事情。”
  這時瑞芳也下來了,她看到宋榭珊,跟我一般的呆住半晌,然後就急急地與她握手道謝。
  宋家明問:“小盼眯呢?”
  瑞芳答:“睡著了。”
  瑞芳的應對姿態非常得體,但是在座的人都看得出她對盼眯醫病這件事是緊張的,甚至可以說她這次在聖誕到瑞士來,百分之九十九是為了替盼眯動手術。
  當天晚上我們看到了約翰、保羅與路加。他們三兄弟侍立在宋家明夫妻身邊,的確恭敬有加,但卻又沒有下人的意味,我注意到當宋氏夫妻坐下的時候,他們三兄弟仍然站立。隻有吃飯的時候,大家才一起坐。
  馬可沒有回來。
  宋家明決定第二天清晨,趕在節日前替盼眯動手術。
  瑞芳在客房裏難以成寐。
  我坐在那架翡翠屏風前與她談別的事。
  我說我一生中沒見過美女,其他的女人看上去隻要順眼便算是美女,可是宋榭珊的容貌能夠令人為她赴湯蹈火。
  瑞芳說:“她一整夜除了微笑,並沒有說過一句話。她美是美麗,可是不像活人。”
  我點點頭。
  “連年齡都看不出來,說她二十五可以,三十五也可以,毫無蛛絲馬跡可尋,整個人是一幢大理石像,”
  我問:“她今天可沒有戴首飾,她鑲了那麽多首飾幹嗎?”
  端芳說:“這倒可以理解,我也不戴首飾。咱們家到底也不是暴發戶,女人們上超級市場也得戴著幾百卡拉鑽石。”
  我打個嗬欠。
  “如果他們真是我們想象中的他們……”瑞芳說。
  我說到正題上去:“你是決定要為盼眯動腦部手術?”
  “是。”
  “女兒是你生的,”我說,“這種決定由你來做比較好。”
  瑞芳把寧波人的倔強施展出來,“我知道危險程度強,但是我已經決定了。”
  “她會有生命危險?”
  “不會,宋家明醫生是國手。”
  “國手也不是神仙。”
  她沉默。我走過去看盼眯,她睡得正熟。
  瑞芳一直坐到天亮,我睡醒時張開幹澀的眼睛,看到她坐在窗前。
  我走過去把手放在她肩膀上,她朝窗下一指。我看到一整個園子的風信子花。
  宋醫生把盼眯帶到醫院去,又帶了回來。手術的時間最後定於明早。
  盼眯抱著我的脖子,偷偷的笑,然後跟我說:“爸爸,我看到有很多白鴿。”
  我聽不明白,看著瑞芳。
  宋夫人這時微笑說:“在醫院馬可看她無聊。變魔術給她看。”
  瑞芳笑問:“是變白鴿?”
  “是。”
  “馬可來了?”我問。
  “是。”她仍是微笑。
  瑞芳說:“沒想到馬可還能變魔術。”
  她與宋榭珊攀識起米。
  宋榭珊很平易近人,她安慰著瑞芳:“家明的手術做得很好,你不必擔心,明天我們去看他。”
  瑞芳蒼白起來,“看手術?不不,我不去。”
  就在這個時候,宋馬可推開會客室的門進來。
  幾日不見,他益發英俊了,一隻手上纏著紗布。他先叫:“榭珊——”然後看到了我們,“季兄。”他跟我打招呼。
  宋榭珊跟他說:“你爹爹找你呢。”
  “我這就去。”他說。
  瑞芳笑:“多謝你變鴿子給盼眯看。”
  “哦。那是我拿手好戲。”他眨眨眼。
  宋榭珊再提醒他:“你爹找你。”
  宋二進來,繃著臉跟他說:“爹找你。”
  馬可一轉頭就走出會客室。
  宋二好不容易才把怒氣壓下去,才跟我說:“對不起。季兄,真是見笑了。”
  我忙答:“年輕人多數這樣。”
  宋榭珊說:“我也早說過,馬可隻是年輕。”
  宋二不怎麽敢辯駁,他對宋榭珊恭敬有加,他說:“幸虧季兄不是外人。”
  “不是外人”這四個字,他們已經提過多次,我認為最後他們會提出一個我不能拒絕的要求,使我成為他們的一分子。
  究竟他們要我做的是什麽事?我這個人並無利用價值,我隻會寫幾篇小說,除此之外一竅不通。
  宋二說:“少奶奶不該讓馬可直叫名字。”
  “何必拘泥。”宋榭珊說。
  “家有家法。”宋二答。
  宋榭珊隻是笑了一笑。
  我仍覺得宋榭珊沒有喜怒哀樂,別人的感情至少會在雙眼中露出來,但是宋榭珊連眼睛裏都不起一絲變化。瑞芳說得對,她是一尊大理石像。
  宋二帶我們在大屋四周遊覽。
  宋二是個可敬可愛的人,我益發覺得與他如兄弟一般,異常合得來。
  “這間屋子以前的主人是一個遜位皇帝,因此裝修得很好,我們不過搬了點擺設來,一應俱備。”他說,“我們少爺很怕熱鬧,他喜歡靜。”
  我們走在花園中,心曠神怡,瑞芳說:“家父也喜歡靜,可惜他總是放不下事業,不能找到—處這樣的地方退休。”
  宋二說:“鮑老先生也許可以放一段日子的假。”
  瑞芳說:“我會回去勸他。”
  我笑說:“這裏最懂得養生之道的恐怕是我,一年才寫三個月的稿子,其餘的日子掛名做研究,其實是閑蕩。”
  宋二改正我:“是閑雲野鶴。”
  園子的一角飛出一隻隻鴿子,我很詫異。
  宋二說:“是馬可,馬可遲早要被父親剝皮的。”
  瑞芳笑出來。
  我們走近去。
  我看見盼眯穿著一套粉紅色的小裙子端端正正坐在—張小凳子上。
  在她麵前有一個小型舞台,馬可站在舞台上,打扮成小醜樣子,做著啞劇的手勢,在肩膀上、腋下、背後,不停地變出一隻隻白鴿,神乎其技,看得我們眼花繚亂。小盼眯猛笑,拍起小手。
  瑞芳驚歎:“呀!真沒想到馬可會這一套。”
  “雕蟲小技!”宋二不以為然。
  馬可看見我們,向我們招手,我老實不客氣,坐在草地上欣賞起來。
  隻見馬可把白鴿無窮無盡的變出來,揮上天空,任由它們自由的飛走,甚至是扭扭身子,或是捏一下手指,都有白鴿隨時出現。
  終於他一鞠躬,表示表演完畢,我大力的鼓掌。
  他走下台來,小盼眯撲上去,他抱起盼眯親她的臉,“我的小麵孔,可愛的小麵孔。”
  瑞芳笑,“你叫她什麽?”
  “小麵孔,你看盼眯的臉多小巧精致。”
  瑞芳高興地說:“我從沒聽過更美的綽號。”
  “謝謝你。”馬可也很開心。
  我笑著對盼眯道:“眯眯,你現在有個名字叫小麵孔。”
  瑞芳說:“難得你們都不嫌眯眯。”
  馬可坐在草地上,凝視小盼眯的憨笑,然後說:“我們之間,她是最幸福的。”
  宋二說:“馬可的廢話最多。”
  我看瑞芳一眼,瑞芳輕輕提醒我:“宋醫生也有這個說法。”
  宋二跟他弟弟說:“馬可,你在這裏也是耗,左右沒事,還是回紐約去吧。”
  馬可不悅問:“這難道不是我的家?”
  宋二說:“你把這裏當家,就該聽爹的話,守著點。”
  馬可“霍”地站起來,“二哥,這些人當中,就數你最了解我,你也這麽朽腐,現在什麽年代了,你們還做夢!我告訴你,這件事不會成功的。”
  “馬可!”宋二忽然怒不可遏,“住嘴!”
  馬可指著他:“二哥,你想想看,你仔細想想,難道我竟說錯了?我們一家子連宋家明在內。為什麽而生,又為什麽而死——”
  “夠了!”宋二暴喝一聲。
  瑞芳與我丟一個眼色,我連忙把馬可拉在一
  邊。
  瑞芳對宋二說:“我們到那邊走走,我喜歡那片白色風信子,好清幽的一陣杏仁香。”她頓時把宋二拉開了。
  這邊馬可還在吼:“二哥,一切隻是幻像,你們何不醒覺?”
  我不知道他們在吵什麽,但忍不住拍一下馬可的背脊,“好了,好了。”
  我與馬可繞過噴泉。
  我教訓他:“你怎麽跟哥哥吵架?”
  他悲哀的垂下頭,臉上小醜的化妝是那麽明豔,看上去更加詭秘。
  我說:“我陪你去洗把臉。”
  毫不諱言,我對這小子有特別好感,是否因為盼妮的緣故?
  馬可說:“這整個計劃是瘋狂的自殺行為,他們每個人都知道行不通,但還是一意孤行,漫無目的地犧牲。”
  “馬可,我不明白你的話,”我很坦白,“這也許是你們宋氏家族的秘密,你別對我透露太多。”
  他低頭.把我的話回味良久。
  “不要緊,”我笑,“年紀輕輕,總是衝動。”我停一停,“馬可,有一句話我想問你,你覺得小女盼妮如何?”
  馬可茫然問:“盼妮?”
  我硬著頭皮:“實不相瞞,盼妮對你很有好感。”
  馬可這才會過意來,他微笑,“季兄,我這一生,如我兄弟一樣,沒有打算成家立室。”
  我很詫異,“為什麽?我正想問,令兄與你一表人才.卻都是孤家寡人,難道要求太高,難覓淑女?”
  “我們身負使命,無謂誤己誤人。”他說。
  我心中暗暗吃驚。
  “況且,”他抬起頭,“我心目中隻有一個女人,我對她的愛念至死不渝。”
  我忍不住問:“是令堂嗎?”
  “不,我們自小喪母,對母親有懷念無感情。”
  莫非年輕的馬可另有傷心史?每個人都有他的故事,我不便追問。
  誰知他自己說了出來:“是宋榭珊。”
  我“唉呀”一聲。
  馬可苦笑,“不管你們怎麽想,我隻愛她—人。”
  我把手擱在他肩膀上,“馬可,你年紀很輕,來日方長,天涯處處有芳草,何必這樣死心眼?”
  他看著我,“我的日子不長久了。”
  我一方麵覺得他的話當不了真,另一方麵鼻子卻酸起來。
  “馬可,別說了。”
  “季兄,我勸你一句,你趕快收拾了行李離開這裏,你好端端的,別卷入漩渦。”
  “可是我孩子明天要由宋醫生動手術。”我說。
  “天下又不是隻得宋家明一個腦科醫生。季兄,你是聰明人,恐怕早已看出端倪,如果你堅持留著不走,他們會以為你默允幫手。”
  我攤攤手,“馬可,明人之前不打暗話,你們即使要搞革命,我不過是個寫小說的人,有什麽利用價值?我能幫上什麽忙?”
  “二哥要你整理資料,把宋家過去發生的事與將來的計劃公諸於世,你知道得太多之後,就算事後離得開這裏,宋家有的是敵人,他們不會放過你。”
  我背脊上冒出了冷汗。
  馬可這一番話我怔怔的聽在耳中,盡管日頭溫暖的照在身上,我雙腳卻似踏在雲中。
  我問:“這個計劃進行有多久了?”
  馬可說:“遠在我出生之前,我是為這個計劃而來到世界的,連宋家明本人都是一具傀儡,為了某人的私欲……”他悲哀地仰起頭。
  “你們——如果你們不讚同這個計劃,難道不能夠反抗?”
  “我是為了宋榭珊留下來的,她是最無辜的一個.我總得照顧她。”
  我說:“宋家明本人——”
  “他並沒有權欲。”馬可說。
  宋二遠遠走來。
  他跟馬可說:“爹找你。”
  馬可不再分辯,轉身就走。
  宋二深意的看我一眼,“馬可對你說了很多?”
  “不少。”我說。
  他不出聲。
  我問:“他說的那是事實?”
  宋二不答。
  我沉默一會兒問:“為什麽找上我?”
  宋二說:“季兄,你的話說錯了,是你千辛萬苦的找上了我們,記得嗎?”
  我的臉漲紅,有點怒意,我把他們當朋友。他們卻來這一招。
  我冷冷的問:“現在即使離開這裏,我想也已經太遲了?宋家明的敵人早已盯住了我?”
  宋二嚴肅的說:“季兄,有些人默默的活一輩子——”
  我吼叫:“我情願默默的活一輩子,也不會做你們這種夢!什麽人上台做什麽,對我這種老百姓有什麽關係?”
  宋二歎一口氣。
  這時候有人接口說:“季少堂,你親口說過,你還是中國人,你沒有放棄國籍。”
  我轉頭,看到宋路加。
  他的臉英俊而冷酷。
  “這項行動對中國有什麽益處?”我責問,“發動這種行動對中國有什麽益處?”
  宋路加抓住我的衫領,把我揪到他麵前。
  我還在叫嚷:“為了眷戀過去,你們企圖把時間留住,為了某些人的富貴榮華夢——”
  “夠了!”宋二大喝一聲,“放了他。”
  宋三放下我。
  宋二說:“他不會明白,放他走。”
  宋三說:“他知道得太多。”
  宋二說:“不相幹,即使他能夠把整件事寫成一本小說,人們也不過當他吹牛。”
  我叫道:“我與你無怨無仇,你們競這樣陷害我。”
  宋三說:“季少堂,我們於你卻有恩,別忘了海德公園。”
  我怔住在那裏。
  我問:“整件事是陰謀,是不是?從海德公園開始……”
  宋三打斷我:“憑你?二哥,這人是塊朽木!”
  宋二說:“我看不是,季兄一時受了點驚嚇,神誌不能鎮定,休息一下我們再說。”
  他們兩人迅速散開,任由我獨自慢慢走回大屋。
  我坐在房間裏很久,渾身顫抖地考慮這件事,終於決定馬上離開。
  正當我要揚聲叫喚瑞芳,有人輕輕敲門。
  “誰?”我問。
  “是我。”聲音溫柔低沉。
  我拉開門。
  宋榭珊站在那裏。
  我震撼地看著她。
  “季先生,聽說你要離開。”
  “我——實在是不得已。”我說,“請你原諒。
  她微微點頭,像是很諒解的樣子。
  “這件事太重要,牽涉太廣,恕我不能從命,我不是不懂得好歹,我是個胸無大誌的小人。”
  她緩緩坐下。
  她的美貌令我目眩心馳,我慚愧的說:“宋太太,原諒我,我是個有家小的人。”
  “那麽你是要走了?”她問。
  “是,”我坦白的說,“事實上我準備馬上離開。說起來太不夠朋友,但——”
  宋榭珊凝視我。
  我益發黨得自己是個忘恩負義的小人,羞愧萬分。
  “季先生,我有一個不情之請。”
  “請說。”
  “不知季先生肯不肯幫忙?”
  “你講。”我來不及說。
  她微微一笑,“季先生,馬可年輕,有些事得罪了他父親,宋總管一直生氣,現在把他叫了去聽教訓,我不便相勸,季先生是客人,應當有幾分麵子,我想請季先生去替馬可說幾句好話。”
  “自然,”我問,“他們在哪裏?”
  “在小書房。”
  我說:“請你帶路。”
  “好的。”
  這間大廈起碼有七八十間房間,沒有她帶著,一輩子也找不到地方。
  宋樹珊走在我麵前,她穿著一雙繡花鞋,一襲深色絲旗袍,頭發盤在頸後。
  那件旗袍有點長,垂在小腿,隨著步伐飄動,她的腳步沒有一絲聲息,隻看見幽暗的光線落在絲衣服上,閃爍出她的身型,雪白的後頸,雪白的手腕。
  我覺得她像一隻鬼。
  倩女幽魂的故事閃人我的腦袋。
  我忽然明白為什麽古代的書生不介意女鬼入夢,這樣寂然、淒豔的鬼,溫柔平和地提出她的低微要求。叫人怎麽拒絕呢。
  我隨著宋榭珊走過重重遊廊,花園傳來濃烈的杏仁香,這是宋老二種的改良風信子花。
  我們像走了一世紀那麽長,終於她轉過頭來說:“到了。”
  宋榭珊完美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在黃昏的太陽下,那種瑰麗的詭秘,使我渾身不適。
  “在這裏。”
  我點點頭,敲敲門進去。
  小書房。
  我看到的是近一千呎的房間,完全沒有亮燈,左角有一扇門,門縫有光線及聲音透出來,我想他們一定是在那裏。
  我再過去敲門。
  侯門深如海,我這才明白了。
  宋榭珊在侯門到底有多少日子了?
  我輕輕敲門。
  房裏的語聲停下來。
  “誰?”是宋總管的聲音,不怒猶威。
  “我。”若不是應允了宋榭珊,我早拔足而逃。
  他拉開了門,很意外,“季少爺。”
  “馬可在裏頭嗎?宋太太叫我來喚他。”我說。
  馬可臉色灰敗地站在一角,聽到我的聲音轉過頭來。
  我盡量以自己人的語氣來說:“你怎麽又惹你爹生氣了,還不賠禮?”非常以熟賣熟的樣子。
  誰知馬可像條牛一般,他問:“我有什麽錯?”他雙眼充滿血絲,“我隻要你們放我走。天涯海角,永不回頭,我願意改頭換麵重新做人。你們另外找死士去!”
  “你敢說這種大逆不道的話!”宋總管一掌摑過去。
  馬可退後兩步,他掩著臉狂叫,“我並不要被養在宋家!我情願死!”
  “那好,”宋總管一手揮開我。“那你就死在我跟前。”
  老頭子自罩衫下掏出手槍,瞄準兒子。
  我嚇得呆住了,從沒見過這種暴力場麵,更沒想到他們兩父子會對著外人火拚。
  隻聽見宋馬可慘叫一聲,他撲過去。
  我聽見老頭子開槍,宋榭珊沒聲沒息的衝進來,擋在馬可身前。
  我飛過去抓住老頭子的手臂,奪過手槍。
  我看到宋榭珊的胸脯滲出一片血漬,深色的衣料染濕了上身,她慢慢倒了下來。
  我驚呆了。
  馬可扶著她,也像不置信。
  我從來沒見過這麽多血,我聽見自己說:“叫醫生,叫醫生。”
  宋家明忽然出現,他一貫的沉默,推開馬可,低頭替他妻子驗傷。
  他低低地跟宋老頭說:“你撥電話到醫院去叫救傷車.叫他們準備O負型血液。”
  馬可站起來,麵色蒼白,向外走去。
  我叫:“馬可,你往什麽地方去?”
  馬可答:“我哪兒來,哪兒去。”頭也不回的走了。
  我追上去,宋家明說:“讓他去。”
  這時馬可的兄弟都趕到小書房,個個麵如土色。一間書房靜如墳墓。
  宋家明對我說:“季先生,你請回去休息。”
  我點點頭,看一眼倒在地上的宋榭珊,她麵色很寧靜。就跟平時一樣,就算在平日,她的臉也沒有生氣。
  我說:“我的血是O負型。”
  宋家明點點頭。
  我摸了很久才回到房間,一半是屋子大,另一半是因為心慌。
  瑞芳在等我,她問:“你上哪兒去了?我擔心半晌呢。”
  我呆呆坐下來。
  “發生什麽事?為什麽你臉色發綠?”
  我用力握住瑞芳的手,把事情匆匆忙忙的敘述一次。
  我說:“你帶著孩子快走吧。”
  “你呢?”瑞芳慌忙的問。
  “我不能趁亂脫身。”
  “宋太太可有性命之虞?”
  我指指胸口,“一槍中在這裏。”
  “馬可呢?”
  “唉!”
  “快,帶著盼眯走。”我說。“衣物都留下來,你們快到飛機場去。”
  有人敲門。我看—看瑞芳,心中慌亂。
  瑞芳說:“進來。”
  來人是宋約翰。
  他說:“少爺叫我把季兄一家送到飛機場去。”
  他臉上看不出一絲異樣。
  我說:“她與孩子可以馬上走,不必收拾了,我則想多留一兩天。”
  宋約翰有點意外,他揚起一條眉毛,“那也好。”
  瑞芳抱起盼眯,我替她披上大衣,跟著宋約翰出去。車子開到飛機場,我看著瑞芳與盼眯上飛機。
  宋約翰跟她說:“季太太,孩子的病,將來再說。”
  瑞芳跟我說:“你快回來。”
  我點點頭。
  歸程中我與宋約翰很沉默。
  終於他問我:“嫂夫人可知道我們的計劃?”
  我說:“沒有,我隻告訴她馬可激怒了宋總管,宋太大因此受重傷。”
  “謝謝你。”他說。
  一直回到家,我們沒有再說話。
  車子經過大門,直駛了十分鍾才到二門。我心中有個奇異的想法:若果死在這個地方,過一百年也不會有人知道。
  與宋約翰—起吃晚餐,我反常地吃了很多。
  宋路加忽然出現。
  他開門見山:“季兄,你的血型是O負?”
  “是。”我說。
  “可否請季兄幫忙?”
  “可以。”
  “請到這邊來。”
  我跟他到一間精致的小房間,有一個外籍白衣護士守著簡單的儀器,在那裏,三日內,每日我輸出二品脫的血。
  我沒有問任何問題。
  每夜我累極而睡。
  接到瑞芳自紐約拍出的電報,一顆心落了地。
  三天之後,宋約翰奉命送我回紐約。
  我問:“宋太太——”
  “她平安。”他簡單的說。
  他叮囑我幾件事:令我停止寫作一年、馬上搬家、一家人沒事別亂走。
  我都應允下來。
  抵達紐約,三天之內就搬了房子,反正我嶽父在紐約有的是公寓。
  我的心境卻久久不得平靜,並且肯定這一件事尚未結束。
  我覺得生活悶膩,後悔沒有答應成為宋家的—分子。
  三個月的寧靜生活今我發慌。
  瑞芳問我:“你是否擔心宋榭珊?”
  我說:“不,我知道她會複元,宋醫生一定有起死回生之功能。我隻覺得自己沒報知遇之恩.為此煩躁。”
  瑞芳說:“我可沒要求你為朋友兩肋插刀。少堂,有很多事我肯定你沒告訴我,我覺得宋家不簡單。”
  我否認:“他們會把秘密告訴我?”
  瑞芳說:“宋家可沒把咱們當外人。”
  過農曆年在香港鮑家,鮑老先生堅持新年要熱鬧喧嘩。
  盼妮一到便尋她的小朋友,我去逛集古齋,瑞芳帶著盼眯服侍老人家,承歡膝下。
  鮑家布置豪華,氣氛融和,我的中國便是香港,我的老家姓鮑,嗬,家與國的觀念在此。
  幹革命的事業並不適合我,基本上我是一等良民,懦弱的好人,外界的大事對我沒有切膚之痛,事情如果不臨到我頭上,得過且過,除非自己妻女受到侮辱……
  我不能學譚嗣同、秋瑾,我會害怕,人家拿槍一指,我就魂魄齊飛;啊,不,我不是死士。
  宋家的人把我估計太高。
  我惆悵的想,我不是那份人才。
  結果我頹喪起來,日日躺在嶽父家喝最好的拔蘭地。發最俗的牢騷,然後跟鮑船王去選購盆栽。
  那日我與瑞芳逛完街回家,看見盼妮奔出來,我還沒打開車門,盼妮便一臉喜色的問:“你猜誰來了。爹?”
  “誰?”我沒有興趣。
  “馬可哥哥。”盼妮說。
  我的血一凝。
  瑞芳向我看來,她也知道事情來得突然。
  我連忙問:“他在哪裏?”
  “在書房等你。”
  我急步進屋子。
  “馬可!”我揚聲。
  馬可自書房走出來,臉容憔悴,一腮於思。
  “馬可!”我忍不住擁抱他,“稀客,怎麽來的?”
  他說不出話。
  我轉頭對盼妮說:“你幫媽媽去做兩盤子冰淇淋招待我們。”
  瑞芳知趣地引開女兒。
  馬可低著頭,我等他的情緒平穩下來。
  “近來如何?”我試探著問。
  “我見過榭珊了。”他抬起頭。
  “她怎麽樣?”我也非常關心。
  “她在恢複中。”
  “他們的計劃呢?”我又問。
  “如常進行。”
  “將有很多人犧牲?”
  “不能避免。”
  “會不會引起時局紛亂?”
  馬可麻木的說:“我不知道。”
  我仰起頭,“你三哥或者會說:強者有權控製弱者的命運。但是我不這麽想。”
  “榭珊——”他停一停,“傷愈後性格上有很大的變化。”
  “啊?”我問,“什麽變化?”
  “很難解釋,她不比從前了。”
  我想到我做過的夢,宋榭珊滿身血汙的轉頭向著我笑,兩頰晶瑩如玉,我驚怖之餘魘醒,醒了卻有無限留戀。
  我低下頭。
  “你們可好?”馬可問我,“小麵孔呢?她可好?”
  我說:“宋醫生或者是對的,我想小麵孔是最快樂的一個。”
  馬可淒涼的笑。
  “你呢,你獲得父親的諒解沒有?”
  “沒有,但他們還要用我,不能放逐我。榭珊說,格於環境,她不能時常與我接觸,說有事可與你講,你是我們惟一的朋友。”
  “他們有沒有寬恕我?”我問。
  “因為O負型血難求的緣故……你間接救活榭珊。聽以他們一直派人保護你——”
  我跳起來,“什麽?保護我?”我愕然,“這幾個月我過得枯燥平靜,何必要人保護?”
  馬可苦笑,“季兄,不知道多少次有槍瞄準你.你還不知道呢。”
  我呆呆的坐下來,不知是驚是喜。
  盼妮把冰淇淋捧進來。
  我大口的吃著甜點,馬可忽然開朗起來,與盼妮有說有笑。
  我深深惋惜,馬可輕而易舉的可以成為我家乘龍快婿.過著正常人的生活,可是他複雜的背景,悲劇性的命運……
  我說:“你在這裹住到過年吧,不妨事,鮑氏是個活絡的人。”
  馬可點點頭。
  盼妮高興得跳起來,連忙邀他參加舞會,馬可居然答應下來。
  馬可休息了一夜,修飾之後又變回原來的樣子、英俊的麵孔帶點憂鬱,衣著合時。
  我笑,“見過馬可,才知什麽是翩翩美少年。”
  馬可也笑,“真會開玩笑。”
  “你們宋家的人都長得出奇的好。”我說。
  “我們兄弟與宋家明並沒有血緣關係,”馬可說。“你見過宋家明的幾個姑媽沒有?”
  瑞芳點頭,“是,威萊斯理的老教授都記得她的豐容盛姿,尤其是她外語的發音,確是不可多得,五十年前中國女性罕有這樣出色。”
  我說:“影響近代史的女人。”
  盼妮說:“你們講話如打謎語—般。馬可,客人都來了,開始跳舞吧。”
  我不相信馬可真的與盼妮跳舞,追出去看。
  瑞芳拉著我,“你這個多事的小老頭!”
  我握著瑞芳的手,笑問:“我們把馬可留下來吧?”
  “留得住嗎?”瑞芳問。
  “你可喜歡馬可?”我反問。
  “那自然,可是我希望馬可好好的找—份職業,安定的生活……他辦得到嗎?”
  我不以為然,“你的要求也太離譜了,如果光是這樣,何必是馬可?隨便在哪一國的政府機關裏找一個年輕公務員,保證不叫你失望,你根本不懂得欣賞馬可。”
  瑞芳笑,“我老了,少堂,以前我居然敢冒險嫁一個窮寫稿的書生,現在我隻希望女兒一生平安無事。”
  “如果我做主呢?”
  “馬可不會留下來的。”瑞芳說。
  “我問他。”
  馬可在我們家玩了五天,我從沒見過他那麽開懷。
  他參加我們吃年夜飯,我嶽父見了他馬上“驚為天人”,一心謀他做外孫女婿。
  鮑老先生問:“令尊做的是哪一行?”
  “做生意。”馬可看我一眼。
  “還沒有對象吧?”
  “沒有。”馬可據實答。
  鮑老先生嗬嗬的笑,向我擠眉弄眼。
  飯後我們擠在一起喝咖啡。
  我問馬可:“怎麽,留下來吧,跟我們在一起。”
  馬可的情緒又低落下來,“我情願在這裏過一輩子。不幸生在宋家……”他轉頭向坐在他旁邊的盼妮,“以後的日子裏,你會記得我這個人嗎?”
  我隱覺蹊蹺。
  盼妮含情脈脈地答:“自然,馬可,我永遠不會忘記你。”
  我阻止他們:“說這些幹什麽?”
  馬可說:“很好,至少我會被懷念。”他笑了。
  過年後他要離開。
  我問他上哪兒去。
  “回到北冰洋。”他說。
  “你不能一輩子都留在冰原看極光。”
  “我的一輩子?”他淒苦的笑。
  “馬可,如你不願回蘇黎世參予他們的行動,住在我這裏,我永遠歡迎你。”
  “我相信你會收容我,”馬可說,“不過我如置身事外、一生不得安寧。”
  “你自己保重。”我大力拍著他肩膊,雙眼莫名的潤濕起來。
  “請記得我。”他再三說。
  “馬可。”瑞芳出來叫住他。
  瑞芳抱住他。
  他說:“別讓盼妮知道我明天走。”
  第二日天未亮我再到他房間去,他已經走了,並沒有留下什麽。
  我很悲傷。
  瑞芳勸我回紐約策劃新書,也好有精神寄托。
  我的精神非常緊張,不能鬆弛,看過數次心理醫生,又不敢把一切遭遇傾訴出來,並無幫助。
  我心神恍惚日漸嚴重,瑞芳擔心。
  這一段日子我並沒有寫作,盡在園子裏逛,或是幫瑞芳繞毛線,幸虧瑞芳已習慣丈夫情緒的多變,與我共患難根本是她生活的一部分,對於“老妻”,除了感激,還隻有感激。
  她不隻一次問過,到底是什麽令我不安。
  我不敢告訴她,無論何叫何地,我都怕有人對牢我們一家開槍。
  宋二出現在一個春光明媚的早上,我與盼眯在熱水池練習蛙式,瑞芳不在家。
  盼眯喜歡遊泳,也學得快。我有空便陪她消遣。
  傭人告訴我有客到訪,我把盼眯交給傭人,穿上浴衣。
  “宋保羅!”我呆住了,“是你,你們兄弟真是神出鬼沒,我逃到天不吐去都躲不過你們,別來無恙乎?”
  宋二坐下來,抬起頭說:“季兄。”
  我方才發覺他的臉容是那麽憔悴與疲倦。
  “怎麽了?”我問,“宋保羅,什麽事?”
  “季兄。”他伸出手。
  我讓他握住我的手,我竟發覺這雙手竟是顫抖的。
  我說:“我去替你倒杯酒過來。”
  他沒有反對。
  我倒了拔蘭地給他。
  他喝了一大口。
  這根本不像宋保羅,他是四兄弟中最溫和最友善最鎮靜的一個。
  他說:“我來打聽馬可的下落。”
  “過年的時候他與我們在一起。”
  “他失蹤了。”宋保羅低聲說。
  什麽?”我站起來,心中掩不住的恐懼。
  “我們找不到他。”
  我說:“有沒有到北冰洋去找他?”
  “有。”
  “他有沒有留下任何信件?”我問。
  “沒有。”
  我隱隱覺得不祥。
  “新年他在你們家,心情如何?”宋保羅問。
  “開頭很不愉快,後來玩得很盡興,盼妮一直陪著他。”我說,“我叫盼妮來,你問她。”
  盼妮匆匆地進來,問:“馬可怎麽了?”
  宋保羅說:“盼妮,你想一想,馬可與你在一的羅曼史,他的生活愉快不羈,跟一般青年人沒有分別,六年之後——)
  宋家明結婚。
  哥哥們帶我去參加婚禮。
  做夢也沒想到這是我一生之中最重要的一天。
  我見到了宋榭珊。
  她與宋家明是這麽相配,兩個人都有蒼白的麵色,優雅的舉止,她和氣的叫我“馬可”,我不能自己對她傾倒。
  父親告訴我,榭珊自幼在老夫人身邊長大,注定嫁給宋家明。
  榭珊的裝扮與老夫人相似,她們兩人都不戴首飾。
  自那一日開始,我無時不渴望見到榭珊;
  一個夏夜,我在湖邊看見榭珊遊泳,她的長發散在碧綠的水麵上,猶如洛神。
  我狂喜地蹲在岸上與她攀談。她長日處於深閨,對世事一竅不通,非常天真。
  第二天,父親命我搬離客西馬尼院到美國寄宿。
  我知道事情多多少少與榭珊有關。
  以後我見她的機會益發少,但忍不住常問二哥打聽她的消息。
  二哥教訓我,令我切記主仆有別,我憤而遠赴北冰洋,在瑰麗的極光變幻之下,我略覺平靜。生命短促,而我惟一愛慕的人遠不可觸。
  (這其中有三年,馬可在日記中,寫盡對宋榭珊思慕的情懷,措詞美麗,十分感人。他酷愛自由,對父親及兄長的生活深表厭惡。)
  老先生去世。宋家明召我們回客西馬尼院。
  榭珊身穿重孝,不離宋家明左右。
  她的臉色凝重,不生變化,我還是忍不住把目光貪婪地留在她身上。
  夜間宋家明與我們說話。
  他聲音低沉。語氣平和,態度是那麽溫柔。
  我小心聆聽。
  他說:“來跟從我,我要叫你們得人如得魚一樣。
  父親說:“看。我們已經撇下所有的服從你了。”
  宋家明的聲音低得幾不可聞,他說:“若有人要跟從我。就當舍己,背起他的十字架,來服從我。
  父親代表我們點著頭。
  宋家明又說:“你們聽見打仗,和打仗的風聲,不要驚慌,這些事是必須有的,隻是末期還沒有到。
  “但那些日子、那時辰,沒有人知道,連天上的使者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你們要盡心、盡性、盡意、盡力,為這件事努力。”
  父親與宋家明忽然相擁而泣。
  在後來一段日子內,老夫人數次親臨客西馬尼院。
  她帶來的彈詞師傅,常在小書房唱曲子,榭珊總是一語不發的端坐在她身邊。
  很多時候,我發覺榭珊是一移瓷像。不是活生生的人,她可以無喜無嗔的坐一輩子。這樣的一個女子,卻能使我心緒沸騰。
  一日繼一日,榭珊陪伴老太太身邊、
  老太太有抽煙的習慣,榭珊像一陣煙似。飄渺跟隨著她,老太太最喜歡的曲子叫<杜十娘>。
  彈詞師傅唱得如怨如慕,如故如訴。但是榭珊的臉維持永恒的寧靜。
  有時候我覺得父親與哥哥也都有這種本事,真希望他們可以像常人生活。
  發誓在客西馬尼院,不費勁都可以聽到紙煙燃燒的聲音,整幢大廈是座墳墓。
  如果不是為了榭珊,我寧願留在宿舍。
  (兩年間馬可不停借故到客西馬尼院。
  父親再次警告我,叫我不得與榭珊接近。
  難道要我學大哥他們,一見到榭珊。馬上必恭必敬站起來俯首聽令?父親逼我留在校中。
  家中出了大事。
  榭珊受傷。
  在海德公園為救阻一匹失去控製的馬而受傷。哥哥們受到嚴厲的責備。
  自遠處不可抑止感情地趕回客西馬尼院:
  榭珊額角崩裂,宋家明親自看護她,應當無恙,可是我很擔心,對,整夜守在她床邊。
  寢榻前趁榭珊不覺,吻她的手,湊巧為傭人見到,我知道會帶來更大的責備,但我不想再控製自己。
  父親大大震怒,下令不準我進院子,大哥與三哥不再與我說話。隻有二哥待我如舊,一邊歎息,一邊勸導。
  (季少堂的名字,從這裏開始出現。)
  將會有外人參加我們這次行動。
  季少堂雖然俗氣,卻是性情中人,很喜歡與他接近。
  季有—小女兒,活潑可愛,俗稱低能兒童。
  不能自己地羨慕這個孩子,她沒有思想,少有煩惱,生存完全是享樂,比我們幸福何止千百倍。
  不幸的事終於來臨。
  小書房內,我向榭珊說出愛意。
  榭珊似無驚異,她溫柔地令我好好效忠宋氏。
  我說:“榭珊,讓我們逃出客西馬尼,隨便到哪個窮鄉僻壤隱名埋姓過一輩子。”這幾句話我已在心裏說過於百次。
  榭珊抬起寶石似的雙眸,她說:“這是不可能的。
  宋家明像鬼魅似的出現在我身後。
  他說:“馬可,你親口應允過,要盡心盡性盡意盡力的對我,你竟忘記了諾言?”
  他召來父親。
  父親羞愧難當,不知要如何處置我。
  我奮力解釋、父親置之不理,他毆打我。
  父親大怒中向我開槍,榭珊奮身擋在我身前。
  我看到她胸中汨汨流出鮮血,她倒在地上。
  在這一刹那,我已死去,他們是否饒恕我,已經不再重要,我離開了客西馬尼院,這苦杯原屬於宋家明,與我無關。
  我真正的開始流亡了,隻能在二哥那裏得到一點消息。
  他說榭珊命殆,幸虧季少堂捐足大量失血。
  我一定要再見她一麵,忍耐了半個月,終於在深夜偷偷地潛入院中,被二哥抓住,我大膽地說明要見榭珊。
  二哥請父親息怒,以大局為重。
  榭珊出現,沒想到她已痊愈,她當場責備父親。
  她竟說:“馬可與你都是宋家的人,是好是歹,自有我來做主,何需你霸著來教訓他!”
  父親震驚地與二哥一起退下。
  我更加詫異,榭珊變了。
  她對我說:“馬可,你遠遠離開這裏,季少堂是我們惟一的朋友,有事不妨與他商量,不要再回來了。”
  她傷後身子猶自嬴弱、不過臉頰上有一抹奇異的血色,我為她的激動擔憂,榭珊猶如複活的一尊玉像。
  我眷戀地與她道別,她又破例說了許多安慰的話。
  我無法走哥哥的路,決定離開。
  生命再無意義,隻想再看世界最後一麵。然後回到靜寂和平的冰火島,爬上峻峭的冰峰,在大雪迷茫中結束一切。
  我心如明鏡,了無掛念。
  日記到這裏終止。
  我把頭枕在日記本子上,閉上酸倦的眼睛。瑞芳進來問:“什麽事?你兩日一夜不睡,在看什麽?”語氣中充滿關注,我緊緊的握住她的手。
  瑞芳說:“盼眯一直要找你。”
  我慢慢睜開眼睛。
  瑞芳說:“你怎麽了,雙眼盡見血絲。”
  我聽見自己發出嗚咽的聲音。
  “少堂,你說給我聽,到底宋二帶來什麽消息?”
  我才抬起頭,盼妮驚惶的推門進來——
  “爸爸,盼眯不對了!”
  瑞芳慌忙站起來,“她怎麽了?”
  “她跌在地上,我拉她起來,她——”盼妮哭出來。
  我奔出去看盼眯,她小小的身體蜷縮在地上,我跪在地上觸摸她的鼻息。
  我說:“快叫救護車,快!”我伏在地上替盼眯做人工呼吸。
  救傷車來之前,我們三個人都蹲在地上看護盼眯。屋子裏靜寂一片,隻聽見我把氣吹進盼眯鼻子與咽喉裏的“絲絲聲。”
  瑞芳急得額角上冒出豆大的汗珠,臉色煞白。
  我悲哀惋惜地想,完了,我的孩子完了,心如被無形的手摘去似的。
  救護車嗚嗚的停在門口,盼妮去開門,救護人員抬著擔架進來,替盼眯實施心髒按摩。擱上氧氣麵罩,把她擁上車子。
  瑞芳雙足發軟,我扶她進車子,囑盼妮守在家中。
  盼眯到了急救室,靠儀器人工呼吸,醫生檢查完畢說:“孩子的腦部將於數小時內死亡。”
  瑞芳聽了先是一怔,然後號啕大哭起來。
  我隻是不服氣,跟醫生辯說:“可以動手術!她腦部中有瘤。”
  醫生打斷我,“太遲了。”他斬釘截鐵地:
  瑞芳抓住我說:“宋家明!我要找宋家明。現在隻有他可以救我們!”
  “不過他在瑞士!”我也隻覺得他是惟一的救星。
  “不,”女人到急要關頭往往有超人的勇氣,“也許他在紐約,我要回家打電話給宋家明:“
  “我與你一起。”我說。
  “不,你留下來,”她按住我,“我一定會找到宋家明。”
  她不待我回答,飛奔出去拿車子。
  我追在她身後,“你開車當心:“
  瑞芳把車子開得像火箭一樣射出去。
  我回到病房,在盼眯身邊坐下。
  她小小軀體放置著龐大的儀器,儀表上記錄著她的心跳與呼吸。
  我掩著臉。度日如年地坐著等侯瑞芳帶來宋家明的消息。
  女護士進來,好心的安慰我,我一個字也聽不進去。我隻想到盼眯在短短幾年中給我們帶來的歡愉,現在她要離開這世界了,還沒有活過,她便要離開我們,多麽無辜的生命。
  女護士輕輕的說:“她不會有痛苦的。”
  我抬起頭說:“呀,小姐,但她不是你的女兒。”
  年輕的女護士歉意的微笑。
  靜寂的走廊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我馬上迎出去,瑞芳氣急敗壞的拉住我:“我找到他了,他馬上來!”
  “啊!”我絕望中看到救星一般,“他在紐約?”
  “是,他帶了保羅馬上來,不許別人跟隨他。他己聯絡到這裏的院長,叫他們準備手術室。”
  我說:“院長呢?”
  一位穿白色醫生袍的長者匆匆忙忙走過來對我們說:“你的女兒已經死了,何必還勞動宋大夫呢?”
  瑞芳與我嘴唇哆嗦,渾身顫抖,說不出一句話。瑞芳擁著我哀號。
  我亂嚷:“宋大夫已經趕著來了,你們不準把儀器拆掉,不準,聽見沒有!”
  我的肩膀搭上一隻大力的手,我轉頭一看,是宋保羅。
  “保羅。”瑞芳灰敗地撲向他。“宋大夫呢?”
  “在病房裏。”
  我們一行人進到房裏,看見宋家明在檢查盼眯,他抬起頭來說:“為什麽亂嚷哭泣呢?孩子不是死了,是睡著了。”他的聲音水遠低微鎮靜。
  我扶著瑞芳坐下來。
  院長發出嗤笑。
  宋家明說:“準備手術室。”
  宋保羅對我說:“先回家去,有好消息馬上通知你們。”
  瑞芳說:“我情願坐在這裏等。”
  保羅說:“隻要信,不要怕。”
  瑞芳走不到兩步,忽然癱瘓下來,先頭那個好心的護士連忙趕過來扶起她。瑞芳暗暗的飲泣。
  我對保羅說:“我們又見麵了。”
  保羅點點頭,神情如昔,像是已經忘記馬可的事。
  我不敢說話,也不想多說,隻能夠閉上眼睛休息,瑞芳把頭靠在我肩膀上,眼睜睜的看著牆壁上的時鍾。
  手術進行了四小時。
  宋保羅始終維持原來的姿勢,動也不動的坐著。
  我手掌開始滲出冷汗。
  還要多久呢?
  天色已經黑了。
  我跟瑞芳說:“去關照盼妮一聲,叫她不要驚慌。”
  瑞芳虛弱的站起來去拔電話。
  保羅說:“時間差不多了。”
  宋家明推開手術室的門走出來。
  我連忙站起來,驚恐地看著他,心像是要在胸口中跳躍出米。
  他點點頭,“孩子從今起完全正常了。”
  我聽見身後有重物墜地的聲音,轉頭一看,瑞芬昏到在地上。
  盼眯康複得很快,可是她的智力仍然逗留在幼稚的階段,脾氣極壞,喜歡摔東西、吐涎沫,喉嚨經常發出不規則的聲音,像隻受傷的小動物。
  盼妮失望的說:“眯眯怎麽會變成這樣?”
  我知道她心底下想說:還不如從前好。
  我們把眯眯送到特別護理學校去,臨走時她踢打、掙紮、哭號,並且差點將我手臂上的肉都咬掉一塊。
  瑞芳眼睜睜地看著特別護士把孩子抓走,歎一口氣。
  一切要看孩子進度如何,才能決定她什麽時候可以回家。
  我精疲力盡,一方麵經理人還來催我要書,我說:“宣布我退休吧,我吃不消了。”
  瑞芳回香港娘家去休養,留下盼妮陪我。
  一夜我在床上輾轉反側,起床找水喝,看到盼妮坐在客廳一角,黑墨墨地沒有開燈。
  “你在幹什麽?”我問。
  她抬起頭來,“爹爹,我們上一次談話,是什麽時候?”
  “我們一直有說話,你是什麽意思?”
  “爹,”她的聲音很小,“我的意思是,真正的談話。”
  “你有困難?”我坐下來。
  “爹,馬可在什麽地方?”
  我一震。
  “他死了,是不是?”
  我沉默一會兒說:“是的。”
  盼妮點點頭,“我猜得到。”她的聲音很疲倦。
  “聽我說,盼妮.馬可跟我們不一樣,你與他在一起,不會有幸福,最平凡的生活才是最快樂的生活,他要你記念他,你記得他便可以了。”
  盼妮流下眼淚。
  “盼妮,女兒,你已經長大了,告訴我你會堅強起來。”
  她掩著臉哭。
  我從沒見過大女兒哭,一向她都是快樂得沒有腦筋的那種大孩子,製造噪音專家,盼妮是不哭的。
  “女兒,”我把她擁在懷內,“人生總有不如意之處。”
  她嗚咽說:“至少你與母親是快樂的。”
  “噯,希望長久如此。”
  盼妮陪我到教導院去探望盼眯。她進展得快,教師們都說她聰明,她頭發長度猶如一個男孩子,已能夠洗臉、穿衣、讀生字,然而脾氣出奇的壞,一不開心便坐在地上哭,打人,不肯進食。
  教師笑說:“換句話說,她與其他所有正常的兒童一樣。”
  我吃驚問:“兒童都那麽邪惡?”
  “先生,”教師說,“他們簡直是恐怖的動物。”
  我與盼妮得意地笑,至少小眯從今以後不會輸給任何人。
  這一段日子之內,我與盼妮非常接近,天天晚上與瑞芳通電話,報告眯眯的進展。我令瑞芳安心留在娘家搓麻將,她回來,反而會增加我的負擔,要我照顧她的心理狀況。
  瑞芳的爹來看我。
  嶽父永遠精神奕奕,雄心勃勃,他說:“鄰國要打仗了,你知道嗎?我最近忙著決策,”他很興奮,“看我的船能不能參予這件事。”他像剛創業的小夥子。
  我心一動,向他打聽時局。
  “你瞧,動亂已經開始,”他一連舉了好幾個例子。“都是有安排有計劃的,又有西方大國支持,這件事予我很大的挑戰,少堂,你等著看,我寶刀未老呢。”他仰起頭嗬嗬大笑。
  此刻的鮑老先生令我想起“對酒當歌”時的曹操。
  我忍不住問:“嶽父,三千億財產與四千億有什麽分別?”
  “有,分別是—千億。”他又大笑。
  我說:“數字上確有分別,但日常生活享受上,嶽父,你已是人中之王了。”
  嶽父說:“少堂,你是讀書人,你不會明白——可是你何嚐不是在努力競跑?你也關心每本小說的銷路,是不是?一個人上去了很難再下來,野心是理由之一,恐懼其二,逼著向上爬,我們若摔下來,不跌死也被仇人乘亂踩死。”
  我想到宋家明。
  然後決定回客西馬尼院。
  出來迎我的是約翰。
  “積克,”我用力地與他握手。“我一直想念你們。”
  他說:“聽說馬可把日記寄給你了?”
  “是。”任何事都瞞不過他們。
  “馬可把他名下的東西都給了你,”約翰說。
  “他拉雜的收藏一大堆,”他感喟,“馬可是個孩子。”
  我仍然悲傷,不發一言。
  院子景色如舊,綠茵青草地,四季不謝的風信子花,巍峨的文藝複興建築。
  約翰帶我走過光鑒的拚花木地板,兩人的腳步敲響,寬闊的走廊一旁長長的鑲著水晶鏡子,另一邊窗外是亭台湖泊。
  月如明鏡台,我慨然地想,談何容易。
  約翰轉頭來說:“少堂,你這次來,意圖很明顯,如果你想報恩,那不必了。”
  “我可沒那麽想過,”我說。
  “我不是那樣的人。馬可說,他沒有朋友,他沒想到的是,我也沒有朋友,我隻是想念你們。”
  約翰說:“如今我們對你,總算功過扯平,可以開心見誠的交朋友了。”
  我與他又再握手一次。
  我問:“榭珊呢?她可好?”
  約翰沉默,然後說:“身體還好。”
  “我能見她?”
  “自然。”
  這時我對院子裏的幾個地方也熟悉了,他把我帶到休息室,路加出來歡迎我。
  “季兄,”他說,“這次要多住幾天。”
  “榭珊呢?”我問。
  路加說:“她在西廂整理一批國畫,已經知道季兄在這裏,一會兒就來。”
  馬可這件事之後,我覺得他們兄弟之間氣氛和熙許多。不比從前那麽冷峻森嚴。
  但馬可是永遠不會回來了,我悵惘的想。
  我坐下來,發覺休息室中添了幾幅國畫。
  路加說:“這是榭珊找出來掛上的幾幅唐寅。”
  我抬起頭,榭珊?他們叫她名字?以前隻有馬可敢這麽做。
  路加尷尬的解釋,“是她命令我們這麽叫,父親不肯,她幹脆不應他。”
  馬可說:榭珊變了。
  她人還沒到,聲音已經響起,“季先生——”
  我站起來,榭珊出現在我麵前。她打扮發式都如舊,完善的麵孔,還是雪白,那種顏色像半透明的瓷器,可是雙頰上,從前沒有的,現在添增了一抹淡紅的血色,使她看上去更美豔,又有點詭異。
  我看得呆了,美如天仙,美如天仙!
  她握住我雙手,“季先生,我們都在想念你、孩子好吧?”
  我回過神來,“很好,謝謝你,多虧宋醫生。你呢?”
  “現在沒事了,”她說,“如果不是湊巧找得到O負型血的話,恐怕我已不能坐在此地。”
  約翰與路加唯唯諾諾的退出休息室。
  榭珊歎口氣說:“你來了就好,我也有個說話的人,他們那三兄弟,見了我隻會必恭必敬的站著——真多餘!”她微笑。
  她是變了,變得活色生香,單說兩句話,已經有好幾層表情,我看著她,巴不得這樣坐著聽她說上一輩子的話。
  忽然我明白馬可的意思,我胸中一涼,馬可太痛苦了,對著一個這樣的榭珊,這可憐的孩子無法控製自己。
  榭珊又說:“馬可的事——是我害了他。”
  我低聲說:“他不該生在宋家。”
  “是我害了他。”她用手帕拭淚。
  她竟然哭了。
  我忍不住說:“榭珊,你跟以前不一樣了。”
  “是的。自從傷愈以後,我的喜怒哀樂完全失去控製,我不住的說話,心中藏不住東西,季先生,我很擔心自己。”她說,“我又會想念朋友,晚上失眠,這都是以前所沒有的事。”
  我呆呆地看著她。
  “宋家的人不能沒有涵養。”她有一絲驚惶。
  “宋醫生怎麽說?”
  “他不在這裏,他在東南亞。”她欲語還休。
  “你再休養一段日子,包管無事。”我安慰她。
  她點點頭。
  “或許是因為馬可的緣故——”我說,“你一定很傷心。”
  她抬起寒星般的眼睛,眼神的轉變引起寶光流動。她說:“我永遠不會原諒自己。”
  這是一雙令人樂意為她泥足深陷、赴湯蹈火的眼睛。
  我轉過頭去,不敢逼視。
  我踱到窗前,院子外一片花海,都是白色風信子。
  我迷惘了。
  我應該離開這裏,這個地方像太虛幻境,美女的語聲,濃例的花香,一切都這麽困惑,遲了恐怕脫不了身,這是一個陷阱,看上去與現實無關,其實我知道他們的陰謀。
  離開,但是我開不了口,內心底層,我非常想留下來,在這裏,一切都是現成的,我並沒有什麽奢望,就為他們整理資料,與榭珊說說話,一輩子是很短暫的事,何必再離開這裏投入紛爭的世界,寫那種上不了台盤的小說,每個月緊張地看暢銷榜上有沒有名字……
  我不想再出去。
  我轉頭跟榭珊說:“他們曾邀請我留下來。你認為怎麽樣?”
  “我不讚成,”她說,“這裏爭權奪利的事,最好不要參與,你並不像他們,熱衷權力,將來你會像馬可般痛苦。”
  “可是外頭的世界還不如這裏寧靜。”我說。
  “季先生,相信我,你現在看見的是—個假相,馬可向你提出警告,別忘了。”
  馬可說過,他留在這裏,純是為了榭珊的緣故。
  而我呢,難道不是為了她不想離開?
  “你呢?”我衝口而出。
  “我生了斯長於斯,這裏是我的家,離開這裏,你叫我上哪兒去?”她悲哀地說,“宋家明是我的丈夫,我死也是他家的鬼。但你是外人,你可以置身事外,有暇來看我們,你始終是宋家忠誠的朋友。”
  我說:“宋家是待我不薄的。”
  榭珊說:“你走吧,記著我的話。”
  我看著她。
  “我們說得太久了。”她站起來,拉一拉喚人鈴。
  路加走進來。
  榭珊說:“你陪陪季先生,我還有事。”她匆匆走出去。
  我與路加之間沒有話,再談幾句之後,他陪我到西廂參觀宋家的油畫,一列收藏室都有溫度與濕度控製。
  我道:“你們真是富可敵國。”
  路加的笑聲中將點狂態,“富可敵國?說得好。”他毫不避忌的指向一幅熟悉的掛圖,“這便是我們未來的國家!”
  我已經沒有太多的驚異,宋家的野心從頭到尾沒有隱瞞過我。
  我看著宋路加意氣風發的樣子,心中萬分感喟,他們兄弟間,最溫純的隻有馬可。
  他說:“我對馬可很失望,他是一個懦夫。”
  我有點憤慨,“在你眼中或許是。”
  路加凝視我,“性格支配命運,我們一生下來便得麵對責任,逃避有什麽幫助?馬可不夠堅強,沒有資格做宋家的人。我為他難過,他是我兄弟,但我不會同情他。”
  “你心腸太硬。”我說。
  他不發一言,我們兩人僵持著。
  隔一會他說:“季兄,將來你會明白——”
  “我的眼光是凡人的眼光,我永遠不會明白。”
  “你跟榭珊一樣,”他說,“馬可的事使你們悲憤過度。”他停一停,“不過,季兄,我保證最多一年之後,你的看法會得改變。”
  我瞪著他。
  “吸收你是我的主意,”他坦白,“我相信我的眼光不錯。”
  “我想明天一早走。”我說,“我已見過榭珊,告訴宋醫生我對他的恩典沒齒難忘、雖然他很客氣,並沒有勉強我,但是他隨時需要我的時候,隻需一聲通報。”
  “很好,”路加說,“我會告訴他。”
  “請你帶我回寢室。”
  “馬可留給你的東西包括——”
  “睹物思人,”我抬起頭,“就讓它們留在這裏好了。”
  路加牽牽嘴角,沒再說話。
  第二天走的時候並沒見到榭珊。
  太美麗的東西往往帶一種妖魔氣氛,見不到她,也是好事。
  回到家,瑞芳已在等我。
  她問:“你到宋家去?怎麽不與我同往?一起道聲謝,人家心中也舒服點。”
  我不出聲。
  她很興奮,“眯眯又有進步,她與正常孩子無異,已懂得訴苦與打小報告,很會使壞呢!要換護士,因為這一位不讓她吃糖。”
  “這叫進步?”盼妮不服氣。
  瑞芳說:“難道還不比以前呆呆鈍鈍的眯眯?你們真是。”她很快樂,“多年來的心事總算放下來了:“
  我隻好微笑,“眯眯現在壞得很,你別淨寵她。”
  “寵了也應該,這孩子死裏逃生。”瑞芳說。
  盼妮說:“我覺得眯眯根本不是眯眯了,上次去看她,她要搶我頭上的發夾,差點拉脫我頭皮。
  瑞芳大笑。
  我拍拍手,“好啦,現在她不但能保護自己,還能侵略別人,好現象。”
  瑞芳說:“我一想到這點,心中便不住念佛。”
  盼妮說:“爹,你仿佛不高興。”
  我說:“怎麽會,我當然高興。”
  榭珊。她也不再是以前那個榭珊了,我想。
  仍然穿著暗色的旗袍,梳著發髻,但生命開始注入榭珊,她不會再跟宋家明下整個下午的棋子,或是陪老年人端坐聽彈詞。
  我無時無刻的想著榭珊的一舉一動與她謎樣的身世,我對她全無褻瀆之意,但心中無法將她的影子排除。
  瑞芳,我對她懷有歉意,在精神上,我早已背棄了她。
  瑞芳有著所有女人的敏感,她應該發覺我這個轉變,但因為眯眯的緣故,興奮中無暇注意許多細節。
  我的經理人這一陣不住上門來威逼利誘,要我動筆。
  “寶貝,”他說,“你擱筆罷寫,叫我吃西北風?”
  我說:“你另請高明好了。”
  “聽著,ST——”
  我吼道:“你聽著,我不高興寫,你就別來煩我!”
  他氣白了臉,“合同上是一年一本書,我可以控告你違約。”
  “你要錢是不是?”我夷然。
  “ST,我們合作這些年,你應知道我為人。”他說,“你變了,你不能共富貴!”
  我變了,每個人都變了,我願意再做以前那個滿足快樂的季少堂,我願意!
  我泄氣,“我寫不出來。”
  “你一直沒有自信,記得《長江與我》?你何嚐有過信心?”
  我苦笑。
  “我知道你老婆有錢,可是——”
  瑞芳滿麵春風的進來,“誰在說我閑話?”
  我低下頭。
  他鼓勵我:“你一定要寫,不管如何,你一定得寫下去,我已經將你下一本書賣出去了。”
  我抬起頭,“你不會對風信子的故事有興趣?”
  他說:“什麽,風信子?”
  我長長的歎一口氣。
  他走了以後,我取出打字機,放在書桌上,又取出白紙。卷一張入打字機,呆呆地看著它一個鍾頭。
  我寫不出,機關槍架在脖子上也寫不出。
  以往—夜可以做七八個大綱,與經理人商量每個不同的故事。
  我不信江郎才盡,我已經失去工作的熱忱,我隻想陪風信子說話終老,不問世事。
  我買了風信子花的球莖,種在小小的藍白瓷罐裏,放在書房中,隔天澆水,日日下午搬出去曬太陽。
  盼妮問:“那是什麽,爹?”
  “風信子花。”我說。
  “宋家明最多這個花,”瑞芳說,“遍山遍野的.而且花香醉人,是為了什麽他們種那麽多的風信子?”
  我說:“如果他們種滿水仙,你又會問:幹嗎種那麽多水仙?宋家女主人叫風信子。”
  瑞芳坐下來,“如果我的名字是牡丹,你會不會種滿一園子的牡丹?”
  我說:“最近你也不再理會蘭花了。”
  瑞芳說:“眯眯把我搞得手忙腳亂,哪裏還有功夫種蘭花。下個月可以接她出來,療養院已經幫眯眯找到學校。”
  “嗯。”
  風信子長出碧綠的劍狀葉子,春天已經很遲了。
  那是一個黃昏,我覺得很冷,叫盼妮把暖氣調高。
  瑞芳說:“最近你心情不大好。”
  我說:“做一個麵拖黃魚給我吃,我就會高興起來。”
  瑞芳笑,“我們隻有冰凍魚柳,給你炸一炸如何?”
  我歎口氣,“簡直於事無補嘛,我們得搬回香港去,我保證鮑老頭不單在吃黃魚,一定還有酒釀丸子做甜品。”
  她們母女嗬嗬的笑,到廚房去為我做菜。
  門鈴響了一下。
  我沒留意。
  隔很久,門鈴再響一下。
  我自安樂椅中起來,咕噥著,把衣襟拉一拉,走過去開門。
  門外是一位穿黑的女郎。
  黑色小帽上圍著網,走廊的光線又不是那麽好,我隻看到她尖尖的下巴。
  “找誰?”我以為是瑞芳的朋友。
  “季先生——”她遲疑的說。
  “我是,找誰?”我禮貌的再問一次。
  她抬起頭來,那弧形的嘴唇有點熟悉。
  我疑惑了。
  她低聲說:“我是宋榭珊。”
  我倒退一步,結結巴巴的說:“你——快進來!怎麽隻有你一個人?保羅呢?路加?”
  她緩步走來,我關上門。
  “你坐下,我替你倒杯熱茶。”我為她脫大衣。
  她除了帽子,露出雪白的臉,眼神卻是平靜的,她說:
  “季先生,我是私逃出來的——”
  “什麽?”
  “他們不知道我走了。”她說。
  我一時沒會過意來,隻懂得呆呆地看著她。
  “我不能夠再回去,”她說,“一時隻能到你這裏來打擾。”
  她一件隨身行李都沒有帶。
  “如果他們問起,請你代為隱瞞一下。”
  “你出來多少天了?”我一時想到許多困難,收留她不如收留一般的女客。
  就在這時候,瑞芳自廚房出來,她看了客人,間:“是哪一位?”
  我說:“瑞芳,是宋榭珊。”
  瑞芳嚇一跳,疑惑的看我一眼,隨即迎上去,“歡迎歡迎,就快開飯了,你一定要留下來與我們吃飯,不過這裏地方淺窄,你不要介意。”
  我說:“瑞芳,我們的客人可能要在這裹住幾天。”
  瑞芳連忙說:“我馬上去收拾客房,少堂,你招呼宋太大。”
  盼妮捧出熱茶,她說:“宋太太,你喝茶,我們馬上開飯了。”
  榭珊道謝,她說:“真羨慕你們的家。”語氣是由衷的。
  我一直渴望見到她,能夠再聽她說話。
  這是我第一次看她穿洋裝,她脖子上戴串滾圓的珠子,映出柔和的光,雙頰上仍然帶著那抹奇異的血色。
  她竟會在我們家中出現:
  她說:“我不會打擾很久……”
  我阻止她,“請不要說這種話,我們很樂意接待你。”
  盼妮很快的把飯菜都端出來擺好,我聞到香噴噴的炸魚。
  盼妮說:“宋太太,請過來。”
  瑞芳也出來了,“請,不要客氣。”
  大家坐下的時候,盼妮忽然說:“我從沒見過宋太太用飯,宋太太給我的感覺,仿佛不需要吃飯似的。”
  榭珊一怔,然後笑一笑。
  我連忙說:“盼妮,不得沒規矩。”
  盼妮夾菜給榭珊,“宋太太,多吃點,家常小菜,不成敬意。”
  真多虧了這個女兒,她的天真熱誠緩和了氣氛。
  榭珊吃得極多,她仿佛很餓,添了兩次飯。
  瑞芳問:“菜還合口味嗎?”
  她答:“太好吃了。”
  是盼妮先笑的,我們兩夫妻也放心的微笑。
  飯後我們把榭珊安置在客房中,瑞芳對我說:
  “仿佛民居裏來了一位皇後娘娘,手足無措,又不敢多問她話。”
  我安慰她說:“你表現得很好。”
  “盼妮才大方可愛呢,”她說,“她真長大了。”
  “嗯。”我說。
  那一夜我與瑞芳都輾轉反側。
  一會兒我說:“宋家明的手下耳聰目明,此刻—定知道榭珊在我們這裏。”
  瑞芳說:“沒想到那麽樣的神仙眷屬也會吵架。”
  我說:“我想問問她,如果真不打算回宋家,得找個房子住。”
  瑞芳說:“真有你的,這種話怎麽問得出?”
  天朦朧亮,我總算合上雙眼。
  “七點半的時候,鍾點女工來上工,一路砰砰嘭嘭摔門,埋怨,我睜開眼睛,看看身邊,瑞芳已經起床。
  我連忙起床梳洗穿衣,盼妮端上早餐給我。
  我邊吃邊翻閱報紙,“你們都是晨早鳥。”
  “我們早?”盼妮轉身子過來,“宋太太才早呢。”
  我差點摔了杯子,我忘記她在這裏!
  做過太多的夢看見她出現,等她真的來了,反而像做夢。
  我問:“她睡得好嗎?”
  “很好。”盼妮說,“剛才她在廚房幫我煎蛋,她問我:‘你為什麽瞪著我看?’我情不自禁的說:‘宋太太,因為我從沒見過像你那麽美麗的麵孔。”盼妮聳聳肩。
  “真沒禮貌。”我說。
  “我是真心這麽想。”
  “她現在在哪兒?”我問。
  “爹,你真怪,你怎麽不出去看看?我要上學了。”她轉身出房。
  我閃閃縮縮的走到書房,榭珊正坐在那裏與瑞芳說話。
  我咳嗽一聲。
  瑞芳連忙站起來:“少堂,你過來,宋太大有事跟我們商量。”
  我坐下。
  榭珊穿著一條袋袋牛仔褲與寬身毛衣,明明是盼妮的衣服!頭發仍然盤在腦後,卻有說不出的調和,榭珊永遠是美女,不管做什麽打扮,她本身就是一幅圖畫。
  她的手疊放在膝上,她平靜的說:“我決定不回去了。”
  瑞芳不出聲。
  “我考慮很久,覺得無法與宋家的人共處。所以走了出來,我知道在你們家久住會引起不便,季先生、你可否代我找一所房子?”她問。
  “你—個人——”我猶疑。
  “我會照顧自己,”她很堅決,“我可以學。”
  瑞芳說:“少堂,我認為宋太太,應在我們這裹住。”
  “不。長期要你們照顧是不可能的。”她婉拒。
  “好的.我替你找房子。”我答應。
  “少堂,”瑞芳不以為然,“你這是什麽話呢?誰家夫妻不鬧點意見,你怎麽慫恿宋太太搬出去住?外頭人雜,怕會引起宋醫生誤會。在我們家暫住幾天,誤會冰釋,待宋醫生接她回去,這才是道理。”
  榭珊說:“我知道你是一番好意,但是我……我是不會回去的了。”
  瑞芳拉起她的手,賠笑說:“唉,氣頭上,誰都會這麽說,你在我們這裏,愛住多久便多久,當自己家一樣,好不好?”
  榭珊被感動了,她低下頭。
  盼妮拿著一整套的攝影器材進來,她說:“我要替宋太太拍照,今天陽光好。”
  我問:“你不是要上課嗎?”
  盼妮裝個鬼臉,眨眨眼。她迅速整理好那架哈蘇相機,對準榭珊便要按快門。
  我說:“盼妮,你有沒有征求過宋太太的同意?”
  榭珊說:“沒關係,我很樂意做模特兒。”
  瑞芳含笑說:“那我與少堂回避一下。”
  她把我拉出去,埋怨我。
  我說:“我知道榭珊真的不會回客西馬尼院了,替她找到房子,免得宋家的人以為我們包庇她。”
  “少堂——”
  “順得哥情失嫂意,”我說,“你別管這麽多,我這就出去替她找地方。”
  “我與你同去,我知道女人的心事。”瑞芳說。
  我們找到一層有家俱的新公寓,地段適中。瑞芳喜歡那一屋子的波斯地毯。租金自然是貴的,一年合同。推開長窗,可以看到赫德遜河的風景。
  “與謝珊的老家是不能比的,”瑞芳說,“他們宋家的屋子令我想起凡爾賽宮,尤其是‘鏡廊’——你記得嗎?”
  風吹打著瑞芳的頭發,我心中想的是另外一些事,榭珊現在孤立了,我是她惟一的朋友,我接近她的機會比誰都多。
  當天下午,我們幫榭珊“搬家”,她什麽都沒有帶,連換身衣服都沒有。
  我小心翼翼捧出那盤風信子,放到她手裏,作為禮物。
  榭珊說:“謝謝你們,我太喜歡了。”
  瑞芳說:“可是宋家種滿了風信子。”
  榭珊厭惡地說:“宋家幹什麽都要違反自然,天底下哪有杏仁香的風信子。”
  瑞芳看我一眼,不出聲。
  榭珊說:“我已經受夠了,從今天開始,我要做—個正常普通的人。”
  她看過新的公寓,很滿意。
  瑞芳還替她約好了兩個傭人,第二天上工。
  瑞芳怕她寂寞。她卻說:“我已經習慣成日不開一次口。”
  瑞芳笑說:“有什麽事,隻需喚我一聲,我是天底下一大閑人,平日也這麽耗著。”
  榭珊說:“你們對我真好。”她似乎略略有點不安.很忸怩地,“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問你的衣服是哪兒買的?”
  “啊,我叫他們送來給你挑,不過是嘉紋奇連。”瑞芳問,“合你的趣味嗎?”
  “你穿得很好看,我特別喜歡那件深紫色墊肩膀的裙子,我們第一次見麵那件。”榭珊說。
  我微笑,她現在與—般婦女沒有異樣,絮絮的說起時裝的式樣來。
  瑞芳觀察入微,她事後說:“榭珊的心情並不太壞。”
  凡事決定以後,困難已經克服,榭珊現在隻需躲避宋家的追蹤。
  宋約翰追到我們家的時候鐵青著臉。
  我說:“她來過,住了一夜,然後走了。”
  宋約翰問:“她搬到哪兒去?她並沒有朋友,她不見得懂得找房子住。”
  “積克,”我說,“假如你是我,你說還是不說?她是我朋友,宋醫生也是我朋友。”
  瑞芳陪笑說:“是呀,將來他們兩夫妻和好如初,榭珊仍然一輩子記得我們出賣過她。”
  宋約翰轉向我,“少堂,如果我是你,我應當知道這件事的嚴重性,我會說出來。”
  我說:“我替榭珊找的房子就在附近。”我把地址念一次。
  “謝謝你。”他站起來。
  “積克,她不見得隻有我一個朋友。”
  宋約翰轉過頭來,“她身上還帶著宋家一部分珠寶,我們會找得到她,沒有人能夠匿藏她。”
  他走了。
  瑞芳問:“他找到榭珊會怎麽樣?”
  “他不過是榭珊的管家,不敢怎麽樣。”我說。
  瑞芳問:“那些珠寶,是不是拿到鐵芬尼重鑲的一批?”
  “大概是。”
  瑞芳說:“我開始覺得事情不是夫妻吵鬧那麽簡單了。”
  我看瑞芳一眼。
  隔一天我獨自出門,溜達很久,肯定沒有跟梢的人,才到榭珊住的大廈。
  原來為她租的是十二樓,電梯停在十一樓,我按鈴。
  女傭人來開門,榭珊迎出來。
  她說:“他們到過十二樓。”
  我點點頭。
  “我還能躲多久?”她問。
  我說:“他們遲早會找到你的。”
  “我必須將一部分珠寶出售。”她說,“我要用錢。”
  “要拆開來賣。”我說。
  “你有辦法嗎?”
  “沒有,我經理人或者懂得竅門。”
  “越少人知道越好。”她說。
  我遲疑一會兒,“你取普通的一點給我看看。”
  她轉人房中,出來的時候手中一堆寶石,在燈光中閃閃生光,我隻看一眼,就知道難以脫手。
  我拿出其中一串鑽石,擰壞了扣子,我說:
  “隔幾天我再來。”隨手放入口袋。
  榭珊說:“你為我一再冒險,我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
  為你,為你是值得的。我心中說。
  “你好好照顧自己。”我說。
  她站在偏廳的門邊,光線在她背後透過,為她的頭發鑲上一道金沿,我覺得我們之間的距離拉近許多。
  “我想去剪頭發,”她說,“又不知道地方”
  “我陪你去。”我說。
  “我從沒上過理發店,”她說:“你不會相信吧?我真想在繁忙的街道上走—走,試一試人擠人的滋味,在小飯店吃一頓飯,還有跳舞、看電影。”
  “我陪你去。”我說。
  她點點頭:“我等你消息。”
  我把那串鑽石拿到珠寶店去修理,同時裝作不經意地問一問價錢。
  店員說:“約二十萬元。”
  我付榭珊二十萬元,當夜把項鏈當禮物送給瑞芳。
  瑞芳抬抬眉毛,“你瘋了,我若要戴這種東西,大不了向母親去借,真是!”
  我賭氣,“那麽還給我,讓我藏在保險箱中,隔十年拿出來賣,起碼賺一倍。”
  “財到光棍手,我才不還,”她滿意地笑,“你怎麽興致那麽好,嗯?給我買禮物。”
  我低頭出一會兒神,“我也不知道。”
  “嘿,你是良心發現?”她笑,“抑或慶祝盼眯回家?”
  我一怔,“她可以回家了?”
  “瞧你這做父親的,當然,療養院已批準她回家。”
  我說:“那太好了。”連自己都奇怪,怎麽氣語中沒有太多的歡欣。
  盼眯回來的時候穿一件淺藍色的短大衣,白色長統襪,白色小手套,短頭發梳成大人樣子,戴著頂氈帽。
  她—雙圓眼睛炯炯有神,不似孩童,她規規矩矩的叫我:“爹爹。”我隻覺得她非常陌生。
  我很慚愧,為榭珊忙得透氣時間都沒有,忽略了孩子,我蹲下來,“眯眯——”
  “爹爹,”她很不樂意的說,“你與我說話,不必蹲下來,我聽得到你說什麽。”
  我十分驚訝,看向瑞芳,瑞芳聳聳肩。
  我咳嗽一聲,“你要不要看看你的房間?”
  她皺上眉頭,推開房門,四周圍打量。
  盼妮遠遠站著,疊著雙手,置身事外的樣子。
  隻聽見眯眯說:“我要白色的床罩,跟姊妹一樣!”
  我很吃驚,盼妮把我拉過一旁說:“她現在是隻小怪物。”
  我說:“她起碼長大了十五歲!”
  盼妮裝個鬼臉,“宋家明是個巫醫。”
  我不置信的看著眯眯,“如果不是同一張麵孔,我發誓這不是我的小女兒。”
  “讓媽媽跟她搞,來,我讓你看照片。”她拉我到她的房間。
  床上擺著許多照片,有彩色有黑白。
  榭珊的照片。
  汾妮說:“同學都看過了,都不相信有這樣的美人,那是令人做夢的一種美麗。”
  也能令人中魔。
  我說:“我有事要出去。”
  瑞芳進來說:“出去?能不能改期?這是眯眯第一天回家,你理應陪她在家吃飯。”
  我遲疑半晌說:“好。”
  盼妮說:“爹爹一向最疼愛眯眯,怎麽今天這樣反常?”
  我忽然生氣,“每個人都變了,為什麽我不能變?”
  瑞芳說:“他發神經,別去睬他。”
  她一眼看到了榭珊的照片,拾起細細端詳,臉上帶種難以人信的讚歎。
  我說:“我出去買件禮物給眯眯。”
  瑞芳說:“你最近的行動真是怪怪的。”
  我取過外套走到街上去打電話,接聽的正是榭珊。
  我問她:“你那邊好不好?”
  她的聲音很平靜,“很好。”
  “他們沒找上門來?”我問。
  “暫時還沒有。”她說。
  “我明天來看你。”我說。
  “好的。”
  我掛上電話。
  我不應去看她,次數多了,總會被跟蹤上,不過我的雙腿不聽腦袋的話,第二天一早,便叫了一部計程車往她公寓去。
  我到的時候,榭珊正在試新衣。
  她容光煥發,整個人美豔得不能形容,一見我便說:“少堂,我想去剪頭發,需要你的意見。”
  我把手插在口袋中,微笑地呆視她,她的臉晶瑩光輝、看得多一刻都會暈眩。
  “你在想什麽?”她笑問。
  我坐下來,我在想“美人如玉”這句話。
  “我想把頭發剪短,我從沒有剪過頭發,”她絮絮的說,“你瞧——”
  女傭人幫她把頭發解下來,我第一次看見她把頭發放下。那把烏亮的絲發一直垂到腰間,在陽光下發出七色的閃光。
  我很衝動的說:“不不,千萬不要剪掉,太好看了。”
  “但是它太長,”榭珊坐下說,“美容雜誌上說,頭發要有式樣,不應老縛在脖子後麵。”
  我說:“那種雜誌隻有庸脂俗粉才相信,你不必理會。”
  她又笑,“少堂你真會捧人。”
  我說:“我是真心的。”隨即麵孔便紅了。
  她並沒有發覺,邀我吃茶,替我放好糖,加進牛奶,遞給我。
  她高興的說:“既然你那麽講,我就不去理發店了——”她遲疑一下,“男人是不是都喜歡長頭發?”
  我一顫,抬起頭。
  她已經離開了宋家明,問這個話是什麽意思?她還認識什麽男人?除我之外,並無他人,我的心劇跳起來。
  她說下去,“我很怕他們會找到我,目前最安全的地方是他們已經搜過的地方,我明天搬回樓上住。”
  我點點頭。
  她忽然悲哀起來,“少堂,我想起—句老話:天下雖大,無容身之處。”
  “你暫時先別怕,”我安慰她,“我會盡力幫助你。”
  她低頭不語。
  “來,”我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我帶你到一個好地方去吃頓飯。”
  我與她自前門走出去,如果有人守著這幢大廈,前後門都一樣避不開。
  榭珊說:“我沒有發覺追蹤的人,一張生麵孔都沒有,令我更加惶恐——我們不說這個,你要帶我到哪裏去?”
  我可以看到她眼中的恐懼、慚愧沒有保護她的能力。
  我帶她到意大利小館子吃比薩。
  榭珊的姿容吸引了鄰座的客人,讓她出來亮相是非常不智的事,但我不禁為她驕傲,嗬,男人的虛榮心,我願意一輩子嗬護她。
  離開餐館,我與她在街上散步,她對我說,她從來沒試過獨自在街上逛,宋家的四兄弟一向是她的保鏢。
  我忽然說:“那時候,你是一個王妃。”
  她閉緊嘴唇,不想再說宋家的事。
  她很興奮,頻頻告訴我,外邊的世界比她想象中的更自由更活潑,她想她會適應。
  我凝視她,我問:“你是真的不回去了?”
  她答得很快,“死都不回去。”
  我放心了。
  回到家,瑞芳來開的門,她麵有慍色,一見我便把我拉在一旁。
  “你到什麽地方去了?”
  我看著她,一時不知道該撒哪一個謊。
  她說:“我全知道了,宋約翰在裏頭等你!”
  我的心一跳。
  “你以為你逃得過他們那種人的眼睛?你白白惹事。人家夫妻不和,隻有勸人家和好,你卻幫人家的老婆東藏西躲,這是什麽意思?”我的心沉下去。他們果然又一早知道了。
  “現在人家來要人,你這個台塌得可真到家。”她憤怒地埋怨。
  我已許久沒有看到瑞芳發脾氣了。
  我呆著一張臉看牢她。
  客廳裏傳來宋約翰的一聲咳嗽——“少堂,你回來了?”
  “是。”我橫著心走出去。
  “少堂,我是來要人的。”他開門見山說。
  “她不會跟你們回去。”我說。
  “要她親口對我說,我才回去回複。”他答。
  “積克,”我說,“你們為何不放過她?”
  他說:“少堂,這是我們的家事。”
  “可是她——”我忍住了。
  宋約翰注視我良久,忽然怪異的笑,“少堂,你以為——你以為她出走是為你?”
  我憤怒,漲紅了臉,大聲地答辯:“我是她惟一的朋友!”
  宋約翰歎口氣,“少堂,你帶我到她那裏去,我不想直接去敲門,她到底還是我們家少奶奶。”
  我轉頭,瑞芳站在門口,瞪著我。
  宋約翰很尷尬,轉過了頭。
  瑞芳冷靜的說:“把地址告訴他,少堂,我們不管別人的家事,為朋友出力,擔關係,都是可以的,但我們沒有私心。”
  宋約翰看著我,等我的答複。
  我說:“瑞芳,原諒我,我——”我吞一口涎沫,眼睛看著別處,“我答應榭珊幫她忙。”
  “你真被人家說中了?”瑞芳顫抖地問我。
  “她為著我離家出走。”我說。
  宋約翰冷笑一聲。
  我說下去,“她第一個想到要投靠的人便是我,瑞芳,我回來才跟你解釋。”
  瑞芳麵色灰敗的說:“你走吧。”
  我與宋約翰匆匆出門,門外那輛熟悉的黑色丹姆拉等我們。
  在車子裏宋約翰一語不發,他莊嚴,木無表情,我卻感到度日如年。
  他雙手一直插在黑色的晴雨褸裏,我老覺得他握著一把槍。
  在電梯中,我忍不住說:“你不敢為難她,她是宋家明的妻子,你一半主人。”
  他—聲不響。
  到了公寓門口,我按鈴,外籍女傭人來應門,見是我,很禮貌的說:“太太有要事,她半小時前離開的。”
  聽了這話,我既安慰又擔心。
  我們在公寓裏轉一個圈子,確是人去樓空。
  宋約翰說:“還有樓上那一層。”他深意地看我—眼。
  樓上也沒有人,榭珊顯然已經撤走了。
  他問我:“她在什麽地方?”
  我答:“積克,如果你一直認為她不可能為我出走。這個問題何必問我?”
  “少堂。”他說,“這不是鬧意氣的時候,為地的安全起見.你一定要告訴我們,她在哪裏。”
  “我不知道,我與她在這裏分手,隻是一小時之前的事。”
  他注視我很久,然後說:“我相信你。”
  他急急的走了。
  我很焦急,不知道榭珊躲在哪裏,我想她必定要與我聯絡的。
  回到家中,瑞芳並不打算放過我。
  她靜靜坐在客廳的大沙發裏等我,燈光很暗,—副大逼供的情調。
  我疲倦的坐下來,用手托住頭。
  瑞芳忽然笑出聲來,苦澀得很。
  “笑什麽?”我問。
  她說:“我一向以為我們是最理想的一對,沒想到今晚也得上演這—幕。”
  “瑞芳,你是威爾斯理的高材生,你不會跟我大吵大鬧,我今天很累。”
  “你看,女子無才便是德,念過幾年大學.便有知識的負擔,連吵都不能吵。”
  “別那麽講,”我說,“我也很痛苦。”
  “你的痛苦是懷疑宋榭珊這個夢的可靠性,與我們沒有關係,你不再愛我們了。”瑞芳的聲音充滿了創傷。
  我不出聲。
  “少堂,你一直都是個有情有義的人,怎麽會變得這樣厲害?為了一個不可能達到的夢……少堂,你真的想清楚了?”
  “瑞芳,你是最了解我的人,你知道我是一個傻子,我不懂得掩飾,”我忽然嗚咽起來,“我無法壓抑自己的感情,我已經愛上了她。”
  瑞芳看著她自己的雙手,“我明白,少堂,你也知道我的脾氣,當你再回頭的時候,我不會在這裏等你。”
  “瑞芳!”我撲過去。
  她擁抱著我,我們兩人痛哭失聲。
  盼妮靠在門邊,默默地陪我們流淚。
  第二天一早,盼妮替我端早餐進房,她說:“媽媽走了。”
  我問:“走到什麽地方去?”
  “去跟公公。”她坐在我床沿。
  我並不想吃東西,昨夜沒有睡好,一閉上眼便看見榭珊,她穿黑色的衣服,混身珠翠,站在家門口等我。我越向前去喚她,她流下淚來,眼淚瞬間化為鮮血。
  “爹爹!”
  “嘎?”我怔醒。
  “媽媽走了,你不去追她回來?”盼妮十分焦急。
  “我——”我不知怎麽解釋才好。
  盼眯這時候奔進我房間來,她尖叫著:“我不要上學,我不要上學!”
  保姆扯著她,她卻踢打保姆。
  我問她,“為什麽不上學?好孩子都得上學。”
  她凶霸霸的叫:“做好孩子有什麽益處?我不上學——他們都不喜歡我,欺侮我,因為我功課不好,老師不讓我在課室說話,責罰我,我憎恨他們。”
  我顫驚。
  “我要媽媽!”她大哭起來,“我不快樂,我要媽媽,我不上學,他們用石子扔我,他們欺侮我。”
  盼妮揮手叫保姆把她抱開。
  我抱著頭悔恨交集。
  盼妮說:“爹爹,你怎麽了?”
  我歎一口氣,“自從宋醫生把眯眯治好之後,我沒有見過她的笑臉,她從前是個最溫馴最可愛的孩子。”
  盼妮說:“把媽媽找回來,好不好?”
  我說:“你不會明白,即使把她找回來,我們也不過是有名無實的夫妻,我們不再相愛——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你想說:許多夫妻還不是這麽過了一輩子,但我與你母親忠於自己,我們——”我的聲音低下去。
  盼妮說:“但是宋榭珊——爹,我能明白男人拋妻離子去追求有血有肉的女人、但是宋榭珊——”她懇切的看著我。
  我的心一寒,他們都不相信榭珊會為我離開宋家明,為什麽?難道我不值得?他們太小覷了我。
  盼妮說:“爹爹,你跟宋榭珊在一起,真的會有幸福?”
  “別說下去了——”
  “你想想,”她含淚說,“你其實並不認識她,你連她本人姓什麽都不知道——”
  電話鈴響,我取起聽筒。
  “我是榭珊。”那邊說。
  “你在哪裏?”我急問。
  她說了一個住址。“隻有十分必要的時候才通消息。”
  我一怔:“你在——”
  她掛上電話。
  我放下了心。
  我轉頭看著盼妮,緩緩說:“對不起你們.我無法繼續履行做父親的責任。”
  盼妮低下頭,她說:“宋家的人……爹,你曾經告訴過我,我跟著馬可不會有幸福,因為我們是不同世界的人,但是在我心底下,我仍然愛著馬可,一輩子也不會忘記他,現在你對宋榭珊,也是—樣吧?”
  “是。”我茫然說,“宋家的人改變了我們的一生。”
  瑞芳到達娘家的第二天,鮑老先生的電話便接到我書房。他的聲音是陌生的、冷靜的。
  他問:“你娶了我女兒十八年,忽然覺得她配不上你了?”
  我什麽也說不出來。
  “你帶著兩個女兒到香港來,瑞芳要與你離
  婚。我要聽聽你那麵之辭。”
  我問:“瑞芳說過什麽?”
  “她沒說什麽,你盡快來,見了麵才說。”老先生很不耐煩的掛上電話。
  依照平時,我必然馬上趕了過去,我對嶽父有一定的尊敬。但是現在,現在我已把榭珊放在第一位。
  盼妮先收拾行李,她說:“我們兩姊妹決定到外公處看媽媽,爹,要不你一個人留在紐約。”
  眯眯抬起頭,盯住我,眼光十分怨毒,完全不似一個孩子,我心悸。
  她對我說:“爹爹,你與我們去找媽媽。”
  我軟弱的說:“給我一點時間收拾。”
  盼妮問說:“剛才打電話來的是宋榭珊?”
  我點點頭,鼻子忽然酸起來,為了她,我心甘情願赴湯蹈火,但對她,我毫無要求,隻求要時常知道她的消息,於願已足。
  “她在哪裏?”盼妮問。
  “不要問太多。”我懇求她,“盼妮,不要問太多。”
  “他們說男人最易受騙,爹,她一個人是如何離開紐約的,你有沒有想過?她連超級市場都沒去過,如何在短短時間內辦妥一切手續?”
  “我稍後有機會,自然會問她。”我說。
  “你真的那麽相信她?”盼妮問。
  “我相信一切人。”我說。
  盼妮歎口氣,無可奈何的說:“爹爹,你真的在戀愛。”
  我帶著兩個女兒回香港,嶽父派車子來接我們。
  我相信瑞芳不會在他麵前說壞話,但見到嶽父,總是做賊心虛,有幾分不自然。
  瑞芳不肯見我,這個倔強的小女人,被我傷透了心,再也不肯轉彎。
  鮑老先生說:“你們有什麽理由要離婚?你們十多年來是公認的神仙眷屬。”
  我低下頭。
  “出去玩,玩出毛病來了?”他藐著我,“痛腳抓在她手中,小事鬧大了,是不是?”
  “不是,絕對不是。”我分辯。
  “男人都是這樣的,”他笑,“我不怪你,可是鬧到要離婚,你就不夠精明了。”
  我不欲作答,我與鮑船王的想法大大不同,他當然不必離婚,他不離婚也可以暢所欲為,因為他是老式中國男人,他自覺有權那麽做,他的良心不會困惑他。
  而我,我對感情始終還有一份真摯,就是瑞芳不提出離婚,我也決不能一個人踏兩隻船。
  他不服氣,“那個女人長得如何?你總有照片?我倒又不相信了,你竟會為她拋棄二十年來建立的完美家庭。”
  我打開皮夾子,把照片遞過去。
  “照片是盼妮拍的。”我說。
  老頭子輕蔑地揚起照片,眼光才投在上麵,馬上怔住了,隔良久他才放下照片,背著我開始踱步。
  “為了她的美貌?”他問。
  “不,她同時還是一個最溫柔最體貼的女人。”我說。
  “她愛你?”老頭子也不置信。
  “她沒有如此說。”我看著自己雙手。
  “—句應允也無,你就為她拋妻離子。”
  “是。”
  “她有那樣的魅力?”
  我不出聲。
  鮑老先生歎口氣,“如果照片真是她,那也不怪你、但你到底是有家室的人——”
  我低下頭。
  “你再考慮考慮,想想你與瑞芳在一起的好日子,”他說,“到底二十年了,少堂。”
  我轉過身子,看著長窗外的景色。
  “聽說這個女子是有夫之婦。”老先生說,“夫家與一個逃亡政客有密切關係,這個政客在統治了他的國家十五年後逃亡,聽說他囊括的財產,光是現金,就有二十億美金!”
  我搖搖頭,“我並不在乎這些。”
  老先生說,“她是一個逃妾,他們如何丟得起這個麵子?換句話說,他們會不擇一切手段把她抓回去,同時會懲戒你,你千萬要當心。”
  “我知道。”
  老先生苦笑,“少堂,我再說也沒用,你一個字也沒聽進去,你已經為這個女人著了魔。”
  瑞芳忽然在書房門口出現,她麻木地說:“我們已經決定離婚,不用多說了。”
  “瑞芳——”她父親一頓足,“你們自己說吧。”他轉身出房。
  瑞芳仰起頭,若無其事的說:“這次你為我到香港來,我很感激,我們之間已經無可挽救,我為你找到新生活而高興,我會盡快與你辦離婚手續。”
  “你——”我說不下去。
  “我很快會習慣獨身生活。我已與盼妮談過,她會與你住到成年,至於咪咪,她跟我。”
  “你不準備摑打我?”我絕望地問,“不向我拿贍養費?甚至不摔爛一隻花瓶?”
  “不,”她說,“你可以自由的走。”
  “你——”
  “別忘了我是鮑船王的女兒,又是威爾斯理的高材生。”瑞芳秀麗的臉上露出堅決的神色。
  我呆呆的站著,眼淚不由自主的流焉。
  瑞芳反而笑了,她溫和的說:“噯,少堂,這像什麽話呢?如果有人要哭的話,哭的人似乎應該是我,不是你。”
  我聽了這話眼淚流得更急,哽咽的說:“你記得我們第一次到這間書房來?盼妮隻得一歲——”
  “啊,是,”瑞芳附和地說,“那時《長江與我》還沒動筆——”
  我叫起來,“我恨你!你為什麽不能像其他棄婦般吵鬧?你為什麽掩飾控製得這麽好?我恨你!”我一手掃過去,打跌了一隻古董架子。
  架子摔在地上,玉石與瓷器碎了一地,瑞芳默默的蹲下,揀起碎片,一塊塊重新排列好。
  我說:“說你恨我。”
  “不,”她平靜的說,“我永遠不說。”
  我說:“你是一個最殘忍的人!”
  她歎口氣,頭也不回的離開書房。
  當夜鮑老頭邀我多住幾天,他說:“少堂,我很少求人,我到底是你孩子的外公,你多考慮幾天。”
  我答應下來。
  鮑家十七間房間的住宅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瑞芳輕而易舉可以避開我。
  我天天往街上逛,盼妮帶著眯眯陪我。
  一個和暖的星期日下午,我建議到上環去,想看香料店與壽衣店,我說。
  在那一區,西方人尚可以找到他們心目中的東方,盼妮笑著數:那裏的老年人特別龍鍾,孩子們穿得異樣的臃腫,街道非常的髒,文武廟、古玩店、長生店都在一條街上,棺木就擺在米店隔壁,樓下的住戶尚用木柵門,廳內漆黑,偶然飄出花布的簾子,也像一個夢,不合時代節拍。
  然而宋榭珊,又不是這樣的夢,我歎一口氣,心中念她的名字。
  我與兩個女兒沿石級而上,走到廟前一塊空地,忽然看到白鴿飛起,一隻跟著一隻,接著有兒童的歡笑與掌聲。
  盼妮說:“這是一處公眾遊樂場。”
  我點點頭,廣場有檻褸的滑梯與秋千架子,不過孩子們都聚在東邊一個小角落。
  盼眯拉著我要去看熱鬧,我說:“別過去、我們吃冰激淋。”
  “我要看魔術,我要看。”眯眯固執得很。
  我皺著眉頭,“那是江湖賣假藥的,一會兒警察就來趕了,有什麽好看?”
  盼妮笑,“爹爹,我們就陪她看一會兒、否則她鬧將起來,誰能控製她?”
  我無可奈何,隻好陪她們過去。
  隻見一群鄉氣的孩子圍著個穿唐裝的中年男人,那男人手法磊落,揚手轉身間,有意無意、變出無數白鴿,他身前放著—隻簡單的木架子,上麵已停著三四十隻鴿子,可是他還不停的變,甚至搔一下頭的刹那間都變出一隻鴿子。
  —班孩子津津有味的看,咧大了嘴,被他迷惑住。
  盼妮嘖嘖稱奇:“他簡直偉大呢!”
  我也留上了神,但是那老式中年人五官平常,灰禿禿的一身衣服,像他那樣的男人在上環這一區起碼有三萬名,毫不起眼。
  但他那手魔術卻揮灑自如,我忍不住隨著孩子們鼓掌、一邊下結論:“沒什麽稀奇,這手魔術我不知在什麽地方見過,一時想不起來。”
  剛說完這句話,我聽到身邊傳來清晰的一聲冷笑。
  我詫異地轉頭,站在我不遠之處是一個老頭子,白發白須,一襲長袍雖然十分舊,卻很幹淨,他身段也還硬朗,如果不是正以十分輕蔑的眼光看著我,倒像剛自一幅山水圖中走出來的人物。
  我並不覺得我剛才說的話有什麽好笑,加上心情不好。看了他一眼之後,也不加理會。
  盼眯看得不住蹬足,興奮得莫名。
  盼妮輕輕推一推我,“她很久沒有這麽高興了。”
  我說:“這還不容易,每星期帶她去看一次變白鴿好了。”
  我才講完,身邊又來一聲冷笑。
  我不耐煩的轉頭過去,問那老頭,“請問閣下為什麽笑?是否我說了一些非常可笑的話?”
  老頭瞪著我:“不錯,你的話的確非常可笑。”
  “為什麽?”
  他冷冷的說:“這一手‘萬境歸空’。我練了五十年,尚未到這位先生這樣的地步,而你一連講了好幾次,硬是說在別處見過這套魔術,豈不是可笑。”
  我問:“萬境歸空?”
  他冷笑,“正是。”
  我轉頭看那個中年人,他已表演完畢、身前木架上足足停了近百隻白鴿,他取起架子順揮手出去,一轉身,所有的鴿子在那一刹那全部失去蹤跡。
  老頭又得意又羨慕,說:“看見沒有?萬境歸空。”
  觀眾發出讚歎的聲音,中年人一鞠躬,盼眯在這時候衝上去,那中年人看見她一怔,低下頭與她說話。
  我對盼妮說:“去把妹妹叫回來,我們走了。”
  盼妮跟我說:“這手魔術變得真是出神入化!”
  我再轉頭,那個老頭已經走開了,我心中十分納罕。
  盼妮拉著眯眯回來,這時連那變魔術的中年人也已經不見,我連忙拉住一個孩子。
  我問:“剛才那個人,常在這裏變戲法?”
  孩子點點頭。
  “你看過多少次?”我問。
  “三次,”孩子說,“每次都是星期日。”
  “三次都是變白鴿?”我又問。
  他又點點頭。
  我問盼眯,“剛才他對你說什麽?”
  他問我喜不喜歡看他表演。”
  “他有沒有叫你名字?”
  “沒有。”盼眯說。
  盼妮笑說:“爹,真是的,一個江湖賣藝的,怎麽會知道眯眯的名字。”
  我說:“我們回家吧。”我有點恍惚。
  “爹,你不舒服?”
  “沒有,”我說,“隻是有點疲倦。”
  眯眯說:“我要吃冰淇淋,爹爹,你說過帶我吃冰淇淋的。”
  “爹爹累了,姊姊帶你去。”盼妮哄她。
  “一齊回家吧。”我說。
  “不!”眯眯又發脾氣,“我一定要吃!”
  盼妮說:“你跟我去,爹,我們分兩路走。”
  我點點頭說:“好,回頭見。”
  我並沒有乘車,一路走回鮑家,心中打著結。
  到家天已暗下來,他們還沒有開飯,我獨自坐入客廳中回憶。
  為什麽那套魔術如此眼熟?
  腳步聲響,瑞芳走過來,她開亮了燈,看見我坐在沙發上,嚇一跳,隨即轉身走,我也沒叫住她,她卻回頭問我:“兩個女兒呢?”
  我答:“吃冰淇淋去了。”
  “吃飯的時候,吃什麽冰淇淋?”瑞芳說。
  我看看手表,八點正。
  到香港已有數天,榭珊一直沒有與我聯絡,我整個人猶如浸在一鍋沸湯裏,六神無主,隻有見到瑞芳,才會安定一點。
  多年來與瑞芳有難同當,心底下我也不知道這種倚賴算不算愛。
  “應該回來了。”我說。
  “司機有沒有跟著?”瑞芳問。
  “沒有。”我說,“你怎麽了?忽然緊張起來。”
  “我一整天心驚肉跳的。”她坐下來,用手撐著頭。
  “不會有事。”我安慰她。
  電話鈴在靜寂中猛地響起來,我整個人—跳。
  瑞芳在娘家一派大小姐脾氣,不接電話,她咕噥道:“作死,電話鈴不會撥得小聲點!”
  傭人在分機接聽了,匆匆走出來,“三小姐,找你。”
  “找我?”瑞芳問。
  “是。”女傭人把話筒遞給她,“說找季太太。”
  瑞芳很猶疑,“會是誰呢,沒有人知道我回來。”
  我隱隱覺得不妥。
  瑞芳問:“哪一位?是,我是季太大。宋——宋路加?”
  我連忙搶過聽筒:“宋路加?”
  那邊是宋路加冷酷的聲音,“是,季先生。”
  “你有什麽事?”我恐懼的問。
  “你兩位千金在我手上。”
  “你——,”我整個人像墜人冰窖裏,“你——”
  “你知道我的為人,”宋路加說,“我最爽快不過。老二要慢慢的盯牢你,找出我們少奶奶,我覺得時間寶貴,幹脆來這一招,季先生,你太不識相了!”
  “你要怎麽樣?”我說,“我確實不知道宋榭珊的下落!”
  “是嗎?”他沉默一會兒,然後說下去:“我給你三個鍾頭,到時你再不知道,我即使把兩位季小姐還給你,隻怕那時候,她們身上已經少了最重要的東西——生命。”
  “不.不——”瑞芳在分機裏嚷,“不,宋先主。請你放過我女兒,她們什麽都不知道——”
  電話已經掛斷了。
  瑞芳奔過來,她嘶叫!“少堂,你一定要救我們的女兒,”她拉著我袖子,“你不會這麽忍心吧?你一定要告訴宋路加——”她哭著,整個人伏在我腳下。
  我扶著她,“瑞芳,我實在不知道宋榭珊在什麽地方。”
  “你是知道的!”她尖叫起來,“你這個歹毒的人,你連親生女兒都不顧了!”
  傭人們出來看熱鬧,我把瑞芳往睡房裏拉.
  瑞芳披頭散發的抓緊我的手臂,指甲都掐在我肉裏,我根本不覺得痛。
  “瑞芳,你一定要相信我這一次,我真的不知道榭珊在那裏,你先靜一靜,我們或者可以找宋家明理論。”
  瑞芳靜下來,“宋家明,是,我一定要找宋家明。”
  她撥通了電話,來接聽的卻是一家陌生的人。
  “你要女兒還是要她?”瑞芳絕望的問。“他們不會傷害榭珊,到底是一家人,但是你的兩個女兒——”
  電話鈴響起來,瑞芳撲過去接聽。
  “誰?找誰?”瑞芳問。
  我在分機裏聽。
  “爹爹,”是盼妮的聲音,“爹爹,那個變魔術的人,他不知道眯眯的名字,但他叫眯眯‘小麵孔’,快救我們出來——”電話截斷了。
  瑞芳放下電話,“小麵孔,誰叫眯眯小麵孔?”她瞪大眼睛看牢我。
  我像在夢魘中:“宋馬可。”我吐出三個字。
  瑞芳驚問:“宋馬可是死人,宋馬可不是早就死了嗎?”
  我覺得我在那一刹那也死了。
  瑞芳問我:“少堂,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你說與我聽,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我說:“宋馬可在香港,他沒有死。”
  “是不是他拐了盼妮?”瑞芳急問。
  “不是。”我說,“綁票是宋路加的主意。”
  瑞芳說:“我分不清楚誰跟誰,少堂,你務必要把我們的女兒尋回來。”
  “我真的不知道宋榭珊的地址。”我說。
  “少堂,他們恨你插手這件事,你明白嗎?憑他們的力量,遲早找得到榭珊,但他們非要懲戒你不可。少堂、既然他們要你屈服,你就服輸吧。”
  “瑞芳,我真的不知道她在哪裏。”
  “等孩子們安全抵家,我們又可以快快活活的在一起,把這一切當作個噩夢,我們可以從頭開始。少堂。你救她們。”她靠著我飲泣。
  我用手臂圍著她。
  “你是怎麽牽涉在這件事裏的?”她問我。
  “我——以為她愛我。”我悲哀的說。
  就是那麽簡單,原本我可以立刻跟瑞芳離開客西馬尼院,永遠不再與他們發生關係,但我愛上了她,又以為她也愛上了我。
  “她愛你嗎?”瑞芳問。
  “不,她愛的是另外一個人。”我答。
  瑞芳說:“我們隻有三個鍾頭。”
  ‘我出去找他們。”我站起來。
  “你去找誰?”
  “女兒。”我說。
  “我跟你去。”瑞芳說。
  “不用,你在家裏等我。”我說,“我很快回來。”
  我披上大衣出門,叫了一部車子。
  我在香港最旺的地區下車,在霓虹燈牌下轉入肮髒的橫街,數著門牌。
  巷子有汙水溝,溝中積著垃圾,死老鼠橫在垃圾上,孩子們居然有興趣在這種地方追逐嬉戲。
  一個豔妝少女暖昧地向我笑:“先生——”
  我躲開她,尋到我要找的門牌,走樓梯上去。
  就憑宋家明與他那幾個手下,就能改變這—切?抑或宋家明根本不想改變什麽,隻想實現他們自己的權欲狂?
  那少女跟著我上樓,伸手推開一所公離的玻璃門,向我飛一個媚眼。
  她的世界與榭珊的世界對我都是同樣陌生、我悲哀的想,我並不認識榭珊。
  走到六樓,我小心地按鈴。
  隔了很久,鐵門被打開了。
  “找誰?”一個老婦人間。
  她住在這裏恐怕有三五十年了。
  “我姓季。”我說。
  “這裏沒有姓季的人。”她龍鍾地掩上門。
  我大聲說:“我姓季!”
  老婦還是關上了門。我站在門外不動。
  隔一會兒老婦又開了門,這次讓我進去,指指走廊的房間。
  這是一層中式樓宇,幾百呎的地方被木板隔成六七間房間,有些隻以布簾遮著,電視機的聲音震天價響,混著孩子的哭聲。
  我敲敲木板,輕輕叫:“榭珊。”
  一個女人掀開了簾子,“進來。”
  我跟她進“房”,坐下來,鐵架床邊就是簡陋的五鬥櫃,房內並沒有什麽家俱。
  我開門見山:“我找榭珊。”
  “你找她幹什麽?”她問我。
  我打量她,這個女人五官端正,態度祥和,穿—套廉價的洋裝。
  “我有要緊事。”
  “什麽要緊事?”她問。
  “見了她我自然會說的,請轉告她,她惟一的朋友來找她。”我說。
  她在我對麵坐了一會兒,不出聲。
  我們僵持著。
  忽然她輕輕的說:“少堂,我就是榭珊。”
  ‘你!”我錯愕,然後立刻會意過來。
  如果馬可能夠變成一個中年人,這為什麽不是宋榭珊!
  她問:“你有什麽事找我?”
  “你為什麽把地址給我?”我問。
  “你幫了我很多忙,你是我的朋友。”
  ‘你不怕?”我問,“不怕我把你的蹤跡告訴別人?”
  “我不會在一個地方逗留很久。”
  “你打算一輩子過這種逃亡生活?”我苦澀的問,“你為馬可付出這樣大的代價?”
  她抬起頭來,一雙眼睛出賣了她,全世界沒有第二個女人有這樣的眼睛。
  “我們一直相愛。”她聲音還是很輕,“什麽都不能把我們分開,我再也不會回到老家去,逃得一日是一日。”
  我怔怔的看著她。
  “馬可說看見你們,他一向喜歡孩子,有空出去變戲法給孩子看。今天回來,他說:‘恐怕季少堂把我認出來了。’我告訴他不要緊,因為你是我們的朋友,反正我們就要離開這裏,能見一見你也是好的。”
  “宋家明馬上要上台了。”我說:“你不想回去?”
  “不想。我從來沒愛過宋家明,自小我在他們家長大,連自己姓什麽都不曉得,現在我終於不再是他的附屬品,我自由了。”她語氣中透著興奮。
  “你們倆肯定可以擺脫他們?”
  “我們不後悔。”她說,“我現在有勇氣,馬可就在我身旁,即使隻能活一天,也勝過一輩子坐在客西馬尼院。”
  “宋家明到底是你的丈夫。”
  “他是一個懦夫,他樂意當一具傀儡,我不願意。”
  “那麽——我呢?”我看牢她。
  “你?”她略略意外,“哦,少堂,我與馬可是感激你的,我們利用你使他們相信宋馬可的假死,那些日記,那具屍體,甚至瞞過了最精明的宋約翰——”
  我說下去,“使他們的目標移在我身上,忽略也們親兄弟竟會欺騙他們這個事實。”我無法抑止我的怒氣。
  她有點警惕。
  “你犧牲了我,”我說,“因為你們難得碰見一個外人,尤其是像我這樣的傻瓜,到我陷入這個漩渦,做了你們的替死鬼,你們就可以逃之天天。”
  榭珊退後一步,“不,我們不是這樣的人,你誤會了。”
  我的眼睛幾乎噴出火來,“榭珊,為了你,我現在家破人亡:”
  “怎麽會?”她也很害怕,“我不知道會有這種事:”
  “別怕。”我身後有人說。
  我轉過頭去,門口站的正是今午那個變戲法的男人。
  “果然是你,”我說,“你沒想到吧,百密一疏.現在你想怎麽樣?一走了之?先把我的女兒還給我。”
  宋馬可把榭珊拉到一邊。
  榭珊驚問:“他的女兒怎麽樣了?”
  宋馬可說:“這是意外,榭珊,我們現在馬上走。快!”
  我責問他:“你就這麽走?”
  “你是我們的朋友,”馬可說,“這種種誤會,你將來總會明白。”
  “我的女兒呢?”我怒道,“你要置她們於死地?”
  榭珊問:“馬可!告訴我,他的女兒怎麽了?”
  馬可泄了氣,“三哥抓起了她們。”他說。
  榭珊馬上靜默了。
  隔一會兒她說:“馬可,我們不能現在走。”
  馬可哀求她:“榭珊,我們不走,可能永遠走不了,這些日子來,我們隻逃得比他們快一步而已。”
  “我知道,”榭珊說,“可是我們要叫路加把那兩個女孩子放出來,這一切與季少堂無關。”
  馬可說:“你以為他是為孩子的事氣憤?並不是,他以為你離開宋家明是為了他!所以現在不甘心,我們何必為這個小人而改變計劃?”
  榭珊看著我,“少堂,馬可說的話,可是真的?”她並不置信,一臉惋惜的表情,“少堂。我們難道不是朋友嗎?”
  我說:“你們走吧,但別希望走得遠。”我轉身離開。
  我聽見榭珊說:“路加一向心狠手辣,我們一定要他把孩子交出來……”
  我心中酸甜苦辣堆成一起,我是傻子,不折不扣的傻子,竟會為了一個陌生的女人把我過去二十年所得全盤拋棄,賠上我孩子的性命。
  走到樓下,我剛要叫車子,肩膀上有一隻手搭上來。我本能地回頭擋開那隻手,在路燈下看到宋保羅。
  他問我:“他們在樓上?”
  我說:“你找了來了?”
  “是。”
  “你的好兄弟馬可在樓上,”我憤怒的說,“我們都受他愚弄了,上去抓人吧!”
  他站在那裏不動,臉色陰晴不定。
  我冷笑,“說來說去,你們是一家人,血濃於水。唯一的傻瓜是我。”我痛苦地大笑起來。
  我奔到巷口叫街車。
  瑞芳,現在我隻有瑞芳了,我必須要通知宋路加,叫他把孩子還給我。
  我竟會這麽愚蠢,適才宋路加威脅我的時候,我竟會掛慮榭珊的安全問題,我事事以她為重,可是她與宋馬可徹底地利用我,欺騙我。
  我隻有瑞芳了。
  我趕到家中,聲嘶力歇地叫:“瑞芳!”我撲在門前按鈴。
  大門開了,客廳燈火通明,一屋的警察,我惶恐地問:“什麽事?發生了什麽事?”
  沒有人答我,屋子出乎意外的靜,隻有一雙雙的眼睛朝我看來。
  我拉住嶽父,“瑞芳呢?”我快支持不住了。
  嶽父厭惡地摔開我,他臉色煞白,麵孔上有淚痕。
  “瑞芳!瑞芳!”我狂叫。
  瑞芳轉出來,“我在這裏。”
  我跑過去,她把我帶到書房,書桌上白布遮著一具小小的屍體。
  “看,你過去看呀!”瑞芳哼哼的笑,她推我過去。
  “瑞芳!”我慘叫。
  她猙獰地盯著我,“去看呀!”
  她哈哈大笑,把白布“刷”地掀開,我看到盼眯躺在桌子上。
  我狂叫起來。
  瑞芳問:“你害怕是不是?這是你的小女兒,你看清楚了沒有?現在你滿足了?”她一步步逼過來,扯大著嘴巴笑。
  我叫了一次又一次,不住的狂叫著,整間屋子,開始旋轉,我伏在小小的身體上,終於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我張開眼睛,隻看見一片白色,我就知道是醫院。
  想到盼眯,我心如刀割,流下淚來,大聲叫“瑞芳。”
  護士走進來,問我:“什麽事?”
  我問:“我妻子呢?”
  她有點不耐煩,“我們不知道。”
  我說:“我要出院,我能出院嗎?”
  “自然,你簽了字就可以出院。”
  “誰送我進來的?”我問。
  “警察。”她簡單的說。
  我問:“家人呢?我的家人——”
  護士不耐煩的打斷我:“你靜一靜,別吵著別的病人。”
  我打電話到鮑家去找嶽父,傭人並不肯替我接過。
  完了、什麽都完了,盼妮的下落不明,瑞芳又放棄我,我茫然的想,我現在可真是六神無主了。
  我回到病床上去坐著,整個人秫秫發抖。
  護士推門進來說:“有人來看你。”
  我害怕地拾起頭,看到鮑老先生站在我對麵。
  他冷冰冰的說:“我代表瑞芳,請你在離婚紙上簽一個字。”
  “不!”我慘嚎起來,“我不簽,我不離婚!”
  他憎恨的說:“男人大丈夫,爽快點好不好?”
  “你讓我見過瑞芳!”
  “瑞芳進了療養院,她已經精神崩潰,怎麽見你?”
  我拔直喉嚨叫:“瑞芳!瑞芳!”
  鮑老先生把那張文件放下,“你仔細想一想,還有沒有資格做瑞芳的丈夫,如果你還有一點良知,就應該放過她,再給她一個機會。”
  “盼妮,”我問,“盼妮呢?”
  “你早已拿你兩個女兒去換取那個陌生女人的心,交易失敗,女兒已與你無關,”他一點表情都沒有,“她的生死存亡與你全無關係。”
  我搖搖晃晃自病床上掙紮起來,鮑老先生退後兩步,我就摔在他麵前,倒在他腳下,他卻沒有攙扶我,他們唾棄我。
  我哭,護士把我拉開,他頭也不回的走了。
  出院後的口子,我不知是如何度過的。
  我終於在離婚書上簽下了我的名字,把它寄到鮑家去。
  我在小旅館租一間房間住,終日沉迷醉鄉,等到身邊的東西都當盡之後,我寫信給我的經理人,問他要錢。
  隻有喝醉了酒,我才好過一點,我不願自己有清醒的時間。
  那日在“美人魚酒吧”,我捧著廉價的白酒,往嘴巴裏倒,聽到有人打聽我的名字。
  我根本不願意抬起頭來,我已經沒有這個力氣,況且即使我報上名去,也沒有人會認識我,我的身體已經發臭,頭發與胡須已有多月沒剃,我側側身,避開那人。
  誰知他直向我走過來,叫我:“ST。”
  我張開眼睛,看到我的經理人,我反而有點高興,沒猜到他會關心我,居然這麽遠來找我。
  他問我:“ST,你怎麽了?”
  “沒什麽,你帶了錢沒有?”我問。
  “ST,你怎麽會變成這樣子的?”他很難過,“你怎麽了?你妻子呢?發生了什麽事?”
  “錢呢?”我問。
  “錢我有,你放心,可是第一件事是要把你從這個鬼地方救出去。”
  “什麽鬼地方?這個地方又有什麽不妥?”我抓緊著酒瓶,“喂,如果你還是我朋友——”
  “我們找個中國澡堂去洗澡,走!”他拉著我走出酒吧。
  戶外的陽光使我張不開眼睛,我懶洋洋的跟在後麵,什麽也不在乎。
  他幾乎哭出來,“ST,你不要嚇我,告訴我你隻是在找靈感,下一部小說你打算寫醉漢的故事,是不是?”
  我喃喃的說:“萬境歸空。”
  他說:“外頭發生了好大的事,你知不知道?”
  我茫然問:“什麽事?”
  “你們中國人的事,你難道不知道?”他把我拉到報攤去,“最短的政變,看見沒有?”他指著報紙的頭條,“他們失敗了,代價慘重。”
  我眯起眼睛,隻看見一個“宋”字,仰起頭就笑,笑得彎下了腰,眼淚都流出來。
  “ST!ST!請你控製自己。”經理人把我拉進車子裏。
  我手舞足蹈的笑,經理人用手掩住了臉,我嬉笑地拉開他的手,問:“老鄉,我是否慘不忍睹?”
  洗完澡,他把我拉著去剪頭發,換衣服,他鐵青著麵孔:“你跟我回紐約,我占你的收入百份之五十,我不能隨你在陰溝中爛死!”
  “給我一點酒。”我哀求,“酒!”
  他把我帶到他住的大酒店套房,打開酒櫃的門,取出一瓶拔蘭地,擲在我懷中。
  我喝了兩口,擦擦嘴,有點鎮靜。
  他說:“你需要一個精神治療科的醫生。”
  我躺在他的床上。“他們失敗了。”我說。
  “誰失敗?”經理人間。
  “姓宋的一家。”
  “什麽姓宋的?”他不耐煩,“我得幫你找到家人。”
  我害怕,又牛飲了兩口拔蘭地,“你去找誰?”
  他咆哮:“你的妻子,你的女兒!”
  “我的女兒,”我顫抖,“我的女兒已經死了。”我飲泣。
  他瞪我一眼,取起電話便打。
  我看著他撥通了電話,指名道姓的要季鮑瑞芳通話。
  “季鮑瑞芳……”我念念有詞地讀這四個字、忽然悲從中來,“她不再姓季,她已與我離婚,我家破人亡,妻離子散了。”
  經理人粗暴地罵我,“喝你的酒,閉上嘴巴!”
  然後他專心對著電話咕咕噥噥的說了許多話,我一邊喝酒一邊流淚,然後一切開始模糊,我心情又開始愉快,哼起歌來。
  不要在乎,我告訴自己,不要緊,醉鄉不住住何鄉?
  “該死的人!”我推開經理人,他竟拿了濕毛巾朝我臉上蓋,“喂!別騷擾我。”
  “你醒一醒,”他說,“我有話跟你說。”
  我呆呆的看著他。
  “你,”他不置信的問:“你為了一個女人,弄到這種地步?”
  我點點頭。
  “她結果並沒有跟你?”
  我搖搖頭。
  他歎口氣,“ST,你真的可憐,你是一個老好人,不應落得如此地步,你的毛病是什麽,你知不知道?你不曉得該幾時停止,你感情太過放肆,就像你的小說,常常不知所雲,小說可以改寫,你的生命卻不能再來一次,ST,你這次一定要從頭開始。”
  我待他說完了,問他:“為了什麽?”
  “為了你自己。”他用力搖我。
  我攤攤手,“五百年後,又有什麽分別?”我說,“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塚一堆草沒了。”
  他用手帕抹汗,“ST,你別烏搞,你一定要再開始寫作!為我,為家人,為你自己,別灰心,你的女兒要來看你,情形沒有那麽壞,你振作一點。
  女兒!我手一鬆,酒瓶落在地上。
  “盼妮,你那漂亮的女兒,記得嗎?”他拍我的肩膀。
  “盼妮?”我呆呆的看著他。
  “馬上來了。”
  我問他:“我……我看上去怎樣?會不會叫盼妮失望?”
  “你看上去像一堆垃圾,”他歎氣,“你還是以前那個季少堂嗎?你去照照鏡子!”
  我掙紮著站起來,“我不是已經洗過澡了?我身上是新衣服……”
  “ST,我真想哭。”他說。
  我默默的坐在椅子上。
  有人敲門,經理人高聲說:“進來。”
  門推開,盼妮亭亭玉立的站在我麵前。
  她長大了漂亮了,麵型跟瑞芳一模一樣,不愧是一個美人,我羞愧的叫她:“盼妮,你——好嗎?”
  “爹爹。”她坐下來。
  我別轉頭、不敢應她。
  “你怎麽了?你怎麽到了今天這種地步?”她問。
  我輕輕的說:“我對不起你們。”
  “一年多的事了,爹爹,我們都不想再提。”她說,“媽媽現在教書,生活很平靜,今天我來,她叫我把這個還給你。”她打開手袋,拿出一隻織錦袋,交給我。
  我接過,並沒有打開,盼妮說:“你不看一看?”她替我打開來,拎出一條鑽石項鏈。
  我震動,“不,你拿回去,我不要再見到它。”我狂叫,如見到一條蛇。
  盼妮歎口氣,“媽媽並沒有怪你。”她說。
  “眯眯,我們的眯眯——”
  “眯眯的事,可能發生在任何家庭中,”盼妮的眼睛看著窗外,“不是每一個人,都能活得壽終正寢,宋榭珊把我放出來,媽媽已經很感激。”
  “什麽——”我問,“你說什麽?”我轉向經理人,“酒:我要酒。”
  經理人又倒了杯拔蘭地給我,我喝了兩口,聽盼妮說下去。”
  盼妮低聲說:“我不想再提這件事,可是媽媽叫我說明白給你聽。”
  我始終沒有再把頭抬起來。
  於是盼妮緩緩的說:“那天我記得是眯眯要吃冰淇淋,你記得嗎?我們與你分手後,在咖啡店叫了兩客香蕉船。眯眯說了許多話,都不像一個孩子,她說:‘剛才那個魔術師,他叫我小麵孔。'
  “我說:‘什麽小麵孔?’”
  “她說:‘我另外一個名字。’”
  “我笑,眯眯還有什麽別名?可是她又說:‘我認識那個人,我以前見過他。’
  “我又笑,她怎麽會有朋友?所以也不去理她。她接著抱怨媽媽一定要她讀書,同學都對她不好,爹爹不疼愛她,她說的話都似一個大人,我覺得非常不自然,於是催她回家。
  “那天司機沒有跟我們出來,原本我想叫他來接,但是怕等,於是與眯眯走出去叫車,眯眯比我走得慢,等我回頭,隻見一個男人用一塊手絹蒙在眯眯的鼻子上,她失去知覺,被那陌生人抱在手中,我剛要叫喊,另外一個男人用刀指住我,明晃晃的尖刀下,我不得不聽他的命令,踏上一部黑色的車子。
  “車子開到郊外停下,我看見宋路加,他很客氣,不過態度冷冰冰的,把我們姊妹關在一間房間裏。
  “眯眯很快的醒來,她很懂事,沒有哭喊。監視我們的人手上換了手槍,我覺得好過一點,槍說什麽都比刀好。
  “宋路加撥通了電話,令我與家人說話,我知道這是綁票,反而放心,我忽然想到那個認識眯眯的魔術師,對住電話大嚷起來,宋路加叫我聽話,他的聲音很可怕,為了壯膽,我就罵他,說他害死馬可……
  “我哭了。拘留所很舒服,要什麽有什麽,我睡不著,翻來覆去,不知道他們目的是什麽,但我有信心,即使是天上的月亮,爹爹也會設法弄給他們,因為爹爹一定會救我們出去。”
  她說到這裏,我慚愧的掩住臉。
  盼妮接著說下去:“那夜我被聲音吵醒,睜開眼,看見宋路加坐在我們床前,他像一尊石像似的,動也不動。
  “我很害怕,鼓起勇氣問‘你接到我們父親的消息沒有?我們可以走了沒有?’
  “眯眯也醒了,警覺地看住宋路加。
  “他臉上一絲表情都沒有,他說:‘你們的父親不要你們了,他為了一個陌生的女人,舍棄了你們。
  “我叫:‘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
  “宋路加冷冷的看著我們。我擁抱著眯眯,她受了驚怕,不住哭泣,她問我:‘爹爹不要我們了?為什麽?’我也不知道怎麽樣回答她。
  “清晨一點鍾的時候,宋路加進來,跟我說:‘現在我要帶走你們其中一個,你們自己決定。’
  “他說得不動聲色,仿佛要帶我們其中一個去吃—頓飯那麽簡單。
  “我說:‘宋先生,請不要傷害我們。’
  “他說:‘不行,我們要給季少堂一個終身難忘的教訓,這比叫他死還好得多。’
  “我看著眯眯,不舍得把她交給宋路加,我很害怕,想了很久,我說:‘請把我妹妹送回去。’
  “宋路加有點詫異,他說:‘你妹妹?你用你自己換她?你想清楚沒有?動過腦部手術後,她最多再活一年。’
  “眯眯瞪大了眼睛看著,不出聲。
  “死亡是怎麽樣一回事呢,我也不知道,離開眯眯,我跟著宋路加走到另一間房間。他沒有歉意,但是語氣溫和得多,他說:‘其實是沒有分別的,你不必害怕,這不過是遲早的問題。’
  “我問:‘你為什麽要殺我?’
  “他想了很久,不知如何回答,我瞪著他,他忽然生氣,不準我看他,並且走出房間。”
  盼妮說到這裏,停下來,我那經理人早已聽得目停口呆。
  “後來,”盼妮說,“榭珊就來了。”
  我問:“謝珊?”
  “是。”
  “她怎麽會去的?”我驚問。
  “我不知道。我昏昏迷迷的,被他們在房間裏關了幾天,見到榭珊,他們就放我回家了。”
  “謝珊呢?”我急問。
  “爹爹,你還是那麽著急?”她問我,“你還是想念她?”
  我不出聲。
  盼妮說:“我沒有跟她說話,她看著我上車,就回屋子去了。”
  我問:“馬可呢?你沒有見到馬可?”
  “爹,你說什麽?馬可已經死了。”盼妮說。
  “不不,他沒有死,”我嚷,“你有沒有見到他?”
  盼妮說:“不,我隻見到榭珊與宋保羅。”
  “後來她怎麽了?”我問。
  “我回到家,才知道眯眯已經不在了,”盼妮說,“而你已經進人醫院,我要照顧媽媽,因此沒有來看你,同時我與媽媽都恨你。”
  “眯眯死了,”我喃喃的說,“他們害死眯眯。”
  “不,眯眯不是他們害死的。”盼妮說。
  “難道是我害死的2”我叫,“不是我,不是我!”
  “他們隻不過要你說出宋榭珊的住址。”盼妮悲憤的說:“你一說他們就放心了,眯眯原本可以活生生的離開,我們可以再給她找醫生,可是你不肯,你認為榭珊比我們重要——”
  我喊叫,“她身上有我的血!”我用拳頭敲擊牆壁,“她不應出賣我與利用我!”
  盼妮雙眼紅了,“媽媽不願見你。”
  “我知道。”我說。
  “爹爹,我希望你振作起來。”她說,“過去的事不必再提,但你這樣子頹喪下去,總不是辦法。”
  “得了,”我說,“你不必為我好,我樂得追逐舒服。”
  “爹——”
  “你不必再勸我。”我又喝了口酒。
  “你以為自暴自棄就可以贖罪?”我那經理人忽然插嘴,“季少堂,你自疚,是以你找藉口沉淪,是不是?”
  我說:“是,你不必激將了,你不是我,你不知道什麽更適合我——子非魚,焉知魚之樂乎?”
  “你完了!”他憤然說。
  “是,”我承認,“我早已完了。”
  盼妮說:“為來為去,還是為榭珊,你已知道宋家搞政變失敗的事?”
  “知道。”我說。
  “榭珊他們生死未卜,”盼妮說,“你不想去查一查?”
  “她也早已死了,”我說,“在我心中,她早已死了。”
  經理人對盼妮說:“他發神經。”
  盼妮深深歎一口氣:“爹爹,我走了。”
  “你走吧,與你媽媽好好的過日子,別為我傷心。記得眯眯?那時候千方百計的要為她找醫生治病,誰也不知道她心裏是否願意,治好以後,也不見她有多快樂,現在她死了,大家呼天搶地,誰知道呢,也許她在另外一個地方,非常高興。”
  盼妮愕愕地看牢我,我喝著酒。
  經理人說:“他很快就會中酒精毒,你們放心。”
  “讓我一個人喝死算了。”我說,“再見。”
  “你對我們一點愛念也沒有?”盼妮問,“爹爹,你忘得了我們?”她雙眼發紅。
  我說:“你們權當我死了吧,五百年後,有什麽分別?我對生活已沒有要求,我隻要一瓶酒。”
  盼妮於是哭了。
  “對不起,盼妮,我與你母親把你帶到這個可悲的世界上來,不要哭。”我搖搖晃晃的走到床邊,順勢倒下。
  昏迷中聽見經理人安慰盼妮,然後是開門關門的聲音,我並不覺得羞愧,也不覺傷心,酒是耶穌救世人最好的辦法,他們說。
  我因肚餓而醒來,仍然在酒店房中,經理人留了一封信與一張支票給我,信上寫:“如果你有興趣寫風信子的故事,馬上與我聯絡。”
  支票是一筆現款。
  他對我還真不錯。
  天已經黑了,我看到窗外的天空,透著一種怪異的紫藍色,我很害怕,把支票藏在懷裏,帶了酒瓶,回到我熟悉的美人魚酒吧。
  我喝得酩酊,唱歌,大聲笑,真是比死還痛快。
  我大聲的問自己:“季少堂,你要做大作家還是做小醉漢?”
  我又馬上回答自己:“當然是做最髒的醉漢。”我大笑,手舞足蹈。
  一切問題都得到解決。
  我幾乎住在美人魚酒吧裏了。
  我很節省,挑下等的酒來喝,經理人留下的錢可以供我喝上半年。
  在他走後幾個月,我的胃大量出血,進了醫院。
  那夜我躺在小公寓的床上,開始嘔吐,我以為是食物,站起來開門,想到浴間去,一到門邊就昏過去倒在地上。
  後來小公寓的茶房打電話去叫救傷車,把我送入醫院。
  我很遺憾隻是醫院,不是殮房,而且他們不準我喝酒。
  夜裏我淌著冷汗,不能人睡,看見眯眯一步步向我走來,向我索命,嚇得渾身顫抖,我不是怕死,而是怕孩子怨毒的眼光。
  我哀號,求他們準我出院。
  醫生肅穆的說:“如果你不戒酒,等於自掘墳墓。”
  我狠狠的答:“那敢情好。”
  醫生搖頭。
  出院的那一天我跑著回美人魚酒吧。
  老板娘移著她二百多磅的身材過來,媚笑說:“怎麽,許久日子不見,你這個怪人。”
  喝下半瓶酒之後,她又為我介紹姑娘,我靦腆的說:“我從來不要女人。”
  “你這個怪人。”她吃吃的笑。
  我伏在酒吧台上麵,睡得很香甜。
  晚間人多了,我填飽肚子,更不想走,能夠死在這裏,簡直是福氣。
  老板娘過來問我:“你姓季?叫季少堂?”
  “是。”
  她喃喃的說:“奇怪,我從來不知道你的名字。”她指一指,“那邊有人找你。”
  “誰?”我說,“又有人找我?”
  “晤,”她點點頭,“你的朋友很多。”
  我轉過頭去,看到宋保羅站在我麵前。他穿著一套黑色的衣服,麵有愁容。
  我先是一怔,隨即揪住他上衣,“你還好意思來見我?還我女兒來?”
  他搶過我的酒,一飲而盡,坐下來喘氣。
  我放開他,他自瓶裏倒出酒,灌人嘴裏。
  我有點可憐他,“你怎麽了?”我問,“你的兄弟呢?”
  他用袖子抹了抹嘴。
  “喂,”我推他一下,“你回答我呀,你的兄弟呢?”
  他說:“死了,都死了。”
  我點點頭,“所以你傷心。”
  他說:“我好不容易找到你。”
  “找我做什麽?”我夷然,“我隻有爛命一條,跟你一樣,宋家縱然富可敵國,打一場小小的仗也就打掉所有的黃金珠寶,是不是?”我嘿嘿的笑,“你們完蛋了,跟我一樣,你們完蛋了。”
  “你難道不關心榭珊?”他把握到我的致命傷。
  我跌坐下來:“啊是,榭珊。”我的心刺痛。
  “你不想知道她是怎麽死的嗎?”
  “她死了?”我眼前一黑,伏在桌子上。
  “是,我親眼服侍她服的毒藥。”
  “你這個劊子手!”我叫,“你為什麽那樣做?為什麽?”
  “我就是來跟你說清楚的。”他說。
  “我不要聽,我不要聽。”我嚷。
  他繼續喝酒。
  隔了一會兒,我說:“你告訴我,求你告訴我。”
  他緩緩的說:“那夜我們在屋外分手,你記得嗎?我上樓,看到馬可,我很震驚,他為了榭珊,竟去整形,整成一個中年人模樣。”
  我插嘴,“為了榭珊,為她是什麽都值得的。”
  “是,”宋保羅點點頭,“你為她,家破人亡。”
  “講下去。”我握緊拳頭。
  “榭珊見到我,麵色變得很壞,我說:‘少奶奶,跟我回去吧,天羅地網,你逃不了的。,
  “她問:‘你們之中,誰扣住了季家兩個孩子?’
  “我說:‘這是路加的事。’
  “她說:‘宋家明難道由得他這樣做?’
  “我說:‘少爺在東南亞,約翰與他在一起,我們的事馬上就要發動,少奶奶,你還是跟我回去吧。’
  “她問:‘宋家明預備怎麽對付我?’
  “我不敢回答。馬可懇求我:‘二哥,你不如放了我們。’我向他們解釋,這是沒有用的,他們一定要跟我回去接受處分,他如果要逃,隻有連累更多的人。”
  “然後呢?”我問,“他棄榭珊而去,是不是?”
  “你別打斷我。”
  我心急的等他說下去。
  他說:“於是馬可說:‘我們決定逃到北冰洋去,現在我們手頭上有錢。’
  “我悲哀的說:‘沒有用,他會找到你,就算路加會放你,你別忘了爹爹,他也必然要治死你。’
  “馬可說:‘我不願意死!’
  “‘馬可,’我對他說,‘你應該知道這件事的後果,你太自私,季家的兩個孩子,有什麽錯?你把她們也牽連在內。’
  “他不響,低下頭。
  “我非常傷心,他是我的兄弟,我至愛的弟弟,而我竟不能救他。
  “榭珊說:‘我跟你回去見路加,他務必要放掉那兩個女孩子,馬可,你走吧,路加並不敢拿我怎麽樣。’
  “馬可渾身顫抖,他慘叫:‘榭珊,你愛我勝過那兩個孩子?,
  “榭珊說:‘馬可,季少堂已經說我們設計陷害他,為求清白,我們應該叫路加把孩子放出來,況且孩子無辜,何必因我倆緣故,叫別人一輩子抱恨?’
  “馬可說:‘榭珊,他們不會放過你的。’
  “榭珊卻說:‘馬可,你不必多講,我已經決定了。’
  “我說:‘那麽我們走吧。’
  “榭珊對馬可說:‘一切是注定的,你快走。”
  “馬可說:‘我不走。’
  “我忍不住說:‘馬可,既然你怕死,不願意死,你趕快逃吧。’
  “馬可說:‘可是失去了謝珊,我還有什麽?我也跟你走。’
  “我很難過,”宋保羅說,“但是沒有選擇,終於把他們兩個帶回蘇黎世。”
  我問:“他們已經殺害了眯眯,是不是?”
  “不,”宋保羅說,“你的小女兒不是路加殺害的。”
  “她是如何死的2”我問。
  “她的腦病並沒有全部痊愈,隨時可以複發,宋醫生預備再替她動手術。”
  “可是我們一直不知道,現在死無對證,哼!”
  “本來不打算告訴你。”
  “你要挾我,是不是?”我咆吼,“為什麽一定算上我?我什麽得罪了你們?”
  “我不知道。”他搖搖頭,“你運氣不好。”
  “榭珊呢?”我追問。
  “她看著我們釋放了盼妮。”
  “她有沒有說什麽?”我心酸的問。
  “沒有。”
  “她有沒有——問候我?”
  “沒有。”
  我點點頭,不響。
  “那夜,路加帶走了馬可,她一直以為還有生機,她不知道老太太已直接向我們父親下了命令。
  “她叫我陪她喝茶。我們坐在小書房裏,她問:‘家明什麽時候來?’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她美麗的麵孔露出一絲失望,她又說:“他可是生我的氣,永遠不打算見我了?’我仍然不響
  “她取起茶碗,喝一口茶,笑說:“怎麽花裏的杏仁香,跑到茶裏來了?’
  “我不敢透氣。
  “忽然她明白了,眼睛裏露出一絲恐懼,我緊緊的握住她的手——”
  我慘叫:“氰化鉀!氰化鉀!”
  宋保羅歎氣,“是。”
  我瞪住他,“你,你毒死了她。”
  “是老太太的命令,生為宋家的人,死為宋家的鬼。”
  我驚恐的問:“宋家明呢?宋家明難道睜著眼看那老巫婆毒殺榭珊?”
  “他不過是一具傀儡。”宋保羅的聲音低下去,“一直是。”
  “她就這樣死了?”我雙眼要噴出火來。
  “她輕輕的說:‘也好。’然後就沒氣息了,不過是七秒鍾的時間。”
  宋保羅喝一口酒,忽然嗆咳起來。
  我呆呆的坐在那裏,做不了聲。
  他低聲說:“那一片風信子花,杏仁香味的風信子,朵朵含有劇毒,是我親手種的。”
  我嗚咽起來。
  “後來的事你知道,我們並沒有成功,大哥伴著宋家明自殺了。”他流淚。
  我啞聲問:“馬可呢?”
  他不答。
  “馬可呢?”
  “馬可……馬可臨死也見不到榭珊。”他掩住臉,“是父親處死他的。”
  我慨歎,“他真是你們的父親?”
  “是,在他們那個時候,君要臣死,不得不死。”
  “你父親呢?”
  “跟著老夫人,伺機再動,隻要有一口氣,他永遠不會放棄機會,他與老夫人是不會死的。”
  “冷血的路加呢?”
  “你要不要見他?”
  “他還活著?”我咬牙切齒,“他比誰都應該死!”
  “活著比死痛苦呢。”他說,“難道你不情願死?”
  “你為什麽來找我?”我責問他,“為什麽對我說這番話?”
  “我自血海中逃出來,猶如爐火中抽出來的一根柴,而你是我惟一的朋友,我能不來見你?”他地笑,猶如一隻夜梟。
  我喝得滾在地上,他把我拉起來,“我帶你去見路加。”
  “我不要去!”我掙紮,“我不要去!”
  “來,你一定要來。”
  我與他走出酒吧,那夜下毛毛雨,很有寒意。
  我跟著他走很久,到了一間舊屋,宋保羅把門推開,我有點害怕,不敢跟進去,我問:“他是不是缺手爛腳的?他是不是變了怪物?”
  “不會,你進去看。”
  他把我推進屋子裏去,一個老式的大客廳,陋室空空,隻有一張桌子,宋路加坐在桌子麵前,他看上去沒有什麽異樣,麵孔英俊而冷酷,穿深色的衣裳。就像我第一次見他那樣。
  他看到我們進去,忽然揚聲說:“來人哪,將桌上的碗筷撤去,換上我那套黃龍碗來,今日我們宋家夙願得償,要好好的慶祝才是。”
  我驚訝的看著他。
  宋保羅應他,“來了,來了。”
  隔了一會兒,宋路加忽然坐下來,長長歎息一聲,他吟道:“皆如夢,何曾共,可憐孤如釵頭鳳。”
  忽然間我明白了,轉頭問宋保羅:“他瘋了。”
  宋保羅點點頭。
  我點點頭,轉身走。
  雨下得更急,我的酒仿佛醒了,仰起頭,看見無限無極的雨絲落下來,落下來,我拉拉衣襟,躑躅著走到街上。
  我大聲說:
  “皆如夢,
  何曾共,
  可憐孤如釵頭鳳。”
  我大笑起來,笑很久,忽然覺得無限辛酸,眼淚默默淌下來,榭珊,我念著她的名字,哭得非常暢快,一路向美人魚酒吧走過去,走過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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