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漢代蜜瓜:百合

(2008-10-11 18:35:07) 下一個

  再回首
  北風廣告公司。
  鄭北風坐在辦公桌後麵,仔細打量著眼前這個女人。
  她長得一副清純的臉,什麽都是小巧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包括臉形,隻是,隻是,嘴唇不再紅潤,眼神不再天真,神情中一付老練,一份成熟和一種不動聲色的沉靜。這樣的相貌配上這樣的神情,這個女人不動聲色的背後,一定曾經有過驚滔駭浪的故事。她一身合體的藏青色西裝,白色襯衫,不相稱的是,左手腕上一個大大的銅色手鐲,上麵是很古老的花紋,不知道是哪個遙遠異地的風情。耳朵垂下同風格的耳環,跟那套沉靜如夜空的服裝有著一中強烈的對比,但是跟那一頭漆黑的長卷發倒是相得益彰,所以你也不能說不和諧。
  這種打扮無疑是有些出常的。但是做廣告,不是要時時出常嗎?他手裏有她的資料。
  她叫陳百合,剛從加拿大回來。回來之前,在加拿大的一家廣告公司做動畫製作。出國前,在本市最早的公告公司之一誠成創意做過企劃。這次回國探親,正逢老同學生日,同學是她親戚,也在場,言談起來,倒是很投契,於是他邀請她回來做他公司的常務副總經理。
  秘書倒了茶之後就退出,鄭北風清了清喉嚨說:“陳小姐,我公司的情況上次已經給你介紹過了。這次我要告訴你的是,我因為一邊要全身管理我父親留下的公司,一邊跟繼母打遺產官司,所以這邊已經照顧不過來了。雖然你名頭上是常務副總經理,但是行使的其實是總經理職權,所以這邊就全拜托你了。”
  陳百合欠了欠身算是回答。
  鄭北風接著說:“這個公司是我四年前在父親的資助下辦起來的。我大學學廣告專業,畢業後去北京的一個大型的廣告公司打了兩年工,然後就回來自己辦了這個公司。這些年我就象個單身父親養自己的孩子一樣把公司辦到現在這個規模。那幾年生意比較好做,我的第一個單子當然來自父親,然後是他的人脈。但是這幾年競爭激烈,我的客戶都倒了好幾批,生意越來越難做。”
  啊,四年前,正是她離開本市去加拿大的時間。
  他們就這麽擦肩而過。
  “廣告公司也越開越多,行業內的競爭對手也越來越多。我們的主要競爭對手是----”
  陳百合不動聲色地接口道:“是誠成。”
  鄭北風道:“不錯。誠成做得早,本市的幾個最大的廣告客戶都在誠成手裏。從誠成走出來的單幹的人也很多。從某種意義上講,誠成是本市廣告人才的培訓學校。這也是我請陳小姐你來的原因。”
  陳百合微笑著靜聽下文。
  鄭北風接著說:“當然另外一個原因是你有海外工作經驗,能把國外的創意、技術和先進的管理經驗帶進來。我是專業出身的,管理方麵就欠缺一點。”
  陳百合說:“鄭總太謙虛了。”
  鄭北風大手一揮算是做了結論:“我自己有什麽優勢,有什麽缺點,我一清二楚。以後全靠陳小姐了。這是公司給你的宿舍的鑰匙,一室一廳,在薔薇園小區。”
  說著遞上一個大信封。
  陳百合起身接在手裏,打開稍微看了看,見裏麵有一串鑰匙,還有一張卡片,上麵寫著具體地址。
  她把信封折起放進包裏。
  鄭北風起身說:“我先帶你熟悉一下公司各部門。”
  陳百合連忙起身。
  北風廣告的辦公室在市中心一個辦公大樓的第六樓的一間大辦公室內。除了總經理辦公室和財務部有單獨的房間外,其他部門都在一個大統間裏。大統間被分割成大小不一的格子間,一個部門一間。第一間是業務部。
  鄭北風介紹道:“這是業務部經理張勇,當年跟我一起打天下的老人。這是新來的常務副總經理陳百合。”
  不忘補充一句:“剛從加拿大回來。”
  陳百合伸出手,跟張勇的大手握了一下,說:“以後全憑老前輩多指教了。”
  張勇連忙說:“陳總謙虛了。以後請陳總多指導。”
  接著鄭北風又指著王文倩和李四海說:“這兩位可是業務部的兩位虎將。小王幹千杯不醉,小李說三夜不累。”
  百合跟他們一一握手,不免兩邊都客套幾句。接著他們來到企劃部。鄭北風指著一個胡子拉嚓的男人說:“這是我們公司的靈魂趙不凡——他策劃的東西,客戶是要拍案驚奇的。”
  趙不凡遠遠地站著,客氣而禮貌地朝百合點點頭,算是打了招呼。
  百合也隻能點點頭,微笑。
  鄭北風指著旁邊的一個小姑娘說:“這是秦雅潔,今年剛畢業的中文係高材生,是小趙的助理。這是你們新上任的副總陳百合。”
  秦雅潔飛紅了臉,朝百合微微躬了一躬:“請多關照。”
  百合微笑著回答:“大家互相關照。”
  接著鄭北風給她為製作部的人引見。
  百合跟大家一一見過,問了一些專業性的問題,比如圖片處理用什麽軟件,用什麽牌子的相機,公司有沒有專門的暗房等等。
  然後是財務部。
  財務部在公司最裏麵的一個角落裏,辦公室最裏麵有一個小房間,公司存放重要文件和現金的保險櫃就在那個小房間裏。
  鐵閘門每晚是必鎖的。
  百合一邊聽鄭北風介紹著,一邊跨進門的時候,就吃了一驚。裏麵居然有四個財務人員,通通是三八六0部隊——不是中年婦女,就是退休的老頭。跟外麵對比鮮明的是,整個部門居然沒有一台電腦。
  成理文,是年近七十的老先生,財務部經理,自公司創辦之日起就來幫忙,一周隻來三天。另外兩個會計是中年婦女,一個叫莊美娣,一個叫周學青,出納是個退休的老太太,也姓鄭,叫鄭重。
  自財務出來到總經理辦公室,百合不禁問道:“公司人不多,怎麽財務人這麽多?”
  鄭北風笑:“公司有很多業務是外包出去的,但是財務不可能外包。來,還有最後一位你要認識認識。”
  說著向門外叫:“小李,進來一下。”
  早先進來泡茶的秘書答應了一聲進來。
  鄭北風笑笑說:“這是李微,是微笑的微,不是薔薇的薇。她負責全公司的行政事務:比如采買文具,加班的時候訂飯,訂機票車票等等。你在公司有什麽疑問,盡管問她。”
  百合伸出手,李微落落大方地握住。
  百合說:“合作愉快。”
  李微回答道:“不敢當。陳總有什麽事,盡管吩咐。”
  李微走出之後,鄭北風接著說:“這間辦公室以後就你使用了。我的私人物品早就清了出來,剩下的都是公文。你盡管自便。”
  百合點頭。
  鄭北風接著又把手頭上正在製作的幾個案子跟她交接了一下。
  這時候已經差不多中午了。
  他看了看表說:“本來應該請你吃頓飯,慢慢把公司的事物給你交代一下,但是今天跟律師有個重要的會,隻好改天了。你有什麽事情,隻管吩咐李微。她也算是公司的元老了,基本上什麽都知道。那我先走了。”
  百合送他到樓梯口,路過接待台就被李微叫住:“陳總,你中午帶飯了沒有?要不要叫外賣?”
  百合想了想,問:“你們平常都怎麽吃?”
  李微說:“有的人帶飯,後麵靠洗手間的牆邊有個桌子,上麵有微波爐可以熱飯。也有人到外麵吃,或者叫外賣到公司來。我們公司附近有拉麵館,餛飩店,也有些小飯店有炒年糕,炒麵什麽的。”
  百合問:“你怎麽吃?”
  李微回答:“我等企劃部的秦雅潔吃完了來替我,我出去吃。”
  百合道:“那你出去的時候叫著我,我跟你一起去看看。”
  李微答應了,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有,又低下頭去做事。
  百合回到辦公室,看見大部分人都出去了,也沒什麽可做的,就翻書架上的文件。
  鄭北風倒不向那些所謂的藝術家的雜亂,書架上的文件分門別類地放在不同的文件夾裏,井井有條。
  百合不費力地就找出了“合同”,打開來細細地看。
  這時李微進來說:“陳總,我可以走了。”
  百合合上文件夾,跟她一起出去,順手帶上了辦公室的門。
  她們進的是一間小小的餛飩店,居然有空調。
  進去時剛好有一桌空出來,立刻就坐了上去。
  拿起菜單看,居然品種繁多,有芹菜餛飩,荸薺餛飩,青菜餛飩,蝦肉餛飩等將近二十多個品種。價錢自四元到八元不等。
  百合笑道:“我居然不知道本市還有這種物美價廉的店。看來今天跟你來對了。”
  李微一邊回答,一邊到櫃台去點菜:“今天運氣好,平常都要等座的。”
  餛飩上來之後,百合在湯裏加了醋和辣醬。
  李微抿嘴笑:“陳總你也喜歡這麽吃啊?”
  百合也微笑:“原來咱倆口味差不多。你別叫我陳總陳總的,叫我百合好了。”
  李微連忙擺手:“那象什麽樣子?”
  百合道:“在國外大家都叫名字。隻有國會辯論的時候才叫總統先生,部長閣下。如果你覺得別扭,不如就叫我英文名字Lily好了。”
  李微連連推辭,百合一再要求,說:“要是滿公司都叫我陳總陳總,那我就要起雞皮疙瘩了。”
  以後的日子,在李微的帶動下,公司裏就管百合叫Lily,反而把她的本名忘記了。
  這正是百合想要的效果。
  百合一邊吃,一邊不經意地問李微:“小李,你來公司多久了?”
  李微答道:“四年了。”
  “那是元老了。”
  “不算吧。業務部的張經理,財務部的成經理,他們倆最老。張經理更老些。”
  啊,那個張勇,大大咧咧的外表下,隱藏著一雙鋒利的眼睛。
  李微接著說:“開始的時候,就鄭總跟張經理兩個人,張經理找業務,鄭總搞策劃,搞製做。後來人慢慢多起來。”
  百合點點頭,又問:“那麽現在勢頭上,鄭總怎麽舍得把公司交給別人?”
  李微頓了頓,說:“這也不是什麽秘密,大家都知道的。鄭總的父母是很早就離婚。他父親三個月前突發性心髒病過去了,沒留遺囑,鄭總跟他的繼母和妹妹在打遺產官司。還好他父親生前有意培養兒子,讓他做了他的公司的副總,所以這次順利的把公司的經營大權先順利拿到手。你想哪個女人會甘心呢?都請了本市事最有名的律師,在打官司。再說,就算不打這個官司,那三四個公司也夠他忙的,哪裏還有精力顧這一頭?”
  原來如此。如果說百合之前還疑疑惑惑的話,現在就徹底明白了。
  兩個人各自埋頭苦吃。
  百合忽然問道:“我看你忙得四腳朝天,怎麽沒有人幫你?”
  李微說:“原來有一個接待的,工作不好,還愛傳話,讓鄭總給打發回家了。現在讓企劃部的小秦暫時搭把手,人還要慢慢找。”
  很快就吃完,兩個人又一起回公司。
  李微仍舊回前台,百合回去繼續看合同。
  看了半天不得要領,就打電話到業務部,請張勇來給她講解,哪些正在做,由誰負責,進度如何;哪些已經完成但是帳還沒收回來。
  張勇到是非常耐心,對每一個合同都非常熟,兩個小時下來,百合對公司的業務已經一清二楚。
  百合合上文件夾說:“要不是條件限製,我一定請你喝杯咖啡。這樣我對公司的運作就明白多了。”
  張勇說:“我們正在跟一個服裝廠洽談展銷會樣本的事情。這個工廠在本省都算有實力的,明年春天要去美國參加展銷會。他們要把工廠、設備,產品拍成小冊子。現在是我們跟誠成在競爭。”
  又是誠成。
  他們是本市廣告也的翹楚。
  張勇接著說:“上次他們廠的老總找幾個廣告公司開會的時候,透露想找老外模特兒拍照。這幾天我跟我們部門裏的人在絞盡腦汁地想這事。”
  百合微笑:“這老總要求還不低呢!他能付什麽價錢?”
  張勇說:“那老板財大氣粗,號稱要打入歐美,隻要我們做得好,價錢高點也無所謂。”
  百合抬頭想了想,說:“其實說難也不難。本市部屬和省屬的大學雖然不多,但是也有幾個。這些學校的外教,留學生,加起來也不是個小數目。到這些學校的外辦去聯係一下,在他們的留學生和外教裏貼個廣告——對了,他們做男裝還是女裝?”
  張勇說:“他們做內衣,男女都有。”
  百合說:“那就先招兩男兩女,讓他們從中選一男一女。這事就交給我好了。這筆生意不管大不大,都要從誠成手裏搶過來。”
  張勇笑得眼睛眯成一條縫:“有您這句話,還有什麽辦不到的?我這就回去理理思路。我要跟他們說,我們經理是從加拿大回來的,保證他們的樣本上不會出現中國式英語。”
  百合說:“麻煩你順路通知一下,讓各部門的經理明天到會議室開會。”
  在第二天的部門經理會議上,百合做了簡單的開場白:“我剛到公司,對各方麵都不熟,還仰仗大家的支持。今天讓大家來,主要是因為東升服裝廠的樣本的案子。我昨天做過研究,該廠是本市郊區的第一大外貿服裝廠,有自營出口權,年出口額排在省服裝進出口公司之後,位居第二。老板是當地農民出身,初中文化。該廠目前還沒有網站。”
  “我想說的是,這個公司這次雖然隻做樣本,可是很有潛力可挖。一般的國外行業慣例,消費品展覽一般有兩季:春夏季和秋冬季。也就是說,他們這種外貿廠,如果經常性出國參展,那麽一年至少做兩個樣本。再加上可以給他們建設網站,更新和維護網站,如果能做到保持住客戶,那麽一年能有十個這樣的客戶,也是一筆不小的收入。”
  眾人聽了,精神為之一振。
  百合接著轉頭問張勇:“張經理,你們出去聯絡業務,一般怎麽跟客戶打交道?”
  張勇一愣,說:“客戶有朋友介紹的,也有是自己憑著信息找上門的。一般來說先自我介紹,然後遞上名片,向他們展示我們做過的作品。”
  百合點點頭說:“對。你們大概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名片,上麵寫著公司名稱,地址,你們的名字,職務,電話號碼等。可以說,這張名片就是對你的最方便最有力的簡介。有了它,我們可以省很多口舌,也可以讓顧客比較容易地檢索到我們,記住我們。”
  “現在我要說的是,我們公司缺一張名片,一張我們公司的名片。”
  百合頓了一頓,目光掃過眾人的臉。
  有秦雅潔替著,李微也列席了會議。
  聽到這裏,她不解地問:“公司的名片?”
  百合接口說:“對。我想業務人員每一個給顧客介紹我們公司的時候,肯定會把一些公司最得意的代表作列舉出來。實話說,有些我們認為了不起的作品,很可能顧客沒有見過,所以我的意思是,把北風這些年所做的廣告,無論是影片,還是樣本或者單頁,海報,把精彩片段剪輯成在一起,配上公司的介紹,做成一個短片,刻在光牒上,見客戶的時候,隻要給他們看看,他們就會對我們公司的實力一目了然。”
  眾人頻頻點頭,一致讚成。
  百合接下來布置任務,製作部負責找出曆史檔案,企劃部進行挑選,根據這些材料拿出一個腳本。
  然後製作部再根據腳本剪接成短片,刻在光盤上; 業務部要幫助兩個部門檢查材料齊全不齊全。
  然後百合說:“片子做好之後,業務部負責聯絡東升,請他們老總過來談談。”
  很快地散了會,百合叫住李微:“小李你先別回去,你到財務部把上半年的成本核算表,資產平衡表,和現金流量表拿來給我看看。”
  李微答應一聲去了。
  百合回到辦公室,把文件夾放下,端起茶杯猛喝一口,長長出了口氣。
  不是不緊張的。
  昨天晚上,她還擔心他們都不買她的賬,不跟她合作。今天居然這麽順利,是一個好開端。
  她走到窗前,看著市中心密密麻麻的建築,川流不息的車輛,和小如螞蟻的人跡,不禁感慨萬端。
  “我回來了!”
  她對著窗外默默地說,“我不再是那個楞頭楞腦的傻丫頭,我要讓你們看看,我長大了!”  
  這時李微敲門進來:“Lily,財務的人說這些數據還沒出來。而且以前不做半年報表。但是如果你要的話,還要等一個月,他們給你趕出來。”
  開什麽玩笑,半年已經過了三個月,這些表格還沒出來??百合心裏憤怒著,臉上卻不動聲色。
  她吩咐:“你讓他們趕出來。”
  李微答應一聲出去了。
  百合轉向電腦,檢索本市企業信息。
  隻一會兒,就有點焦躁不安。
  她站起來踱來踱去,知道自己咖啡癮犯了。
  這時候電話鈴響了,是鄭北風:“陳小姐,昨天失禮了。今天中午一起吃頓飯,談談工作如何?”
  百合說:“好啊。你說哪裏?”
  鄭北風道:“別的地方怪吵的。你就來國際飯店二樓好不好?”
  百合想起來,國際飯店下麵有個商場,裏麵有咖啡機,底下室是個超級市場,專賣一些比較洋化的東西,比如韓國進口的塑料製品,意大利麵,咖啡豆等等。
  她連忙一口答應,兩個人約好十二點整在餐廳見麵。
  吃飯的時候,鄭北風充滿讚賞地說:“陳小姐,你那個做短片介紹公司產品的創意非常好。可笑我做了這麽多年廣告,居然忘了為自己公司做廣告。”
  消息傳得好快,百合心裏想,卻一臉沉靜地微笑著,並不接話。鄭北風問:“陳小姐是不是做過銷售?”
  百合說:“是啊, 我在加拿大的時候, 幫中國的廠家推銷過產品。成了幾單,但是沒怎麽賺錢----倒是鍛煉了膽量和推銷技巧。”
  鄭北風好奇地問:“為什麽沒賺到錢?”
  百合回答:“加拿大人口少,量不大。加上我跟大公司接不上頭,來往的都是中小批發商。象我這樣做中間人,隻拿傭金,量不大自然做不上去。”
  鄭北風笑:“實事求是地說,最好賺錢的地方就是中國。這麽多人,一個人上當一次就夠你賺了。不明白為什麽這麽多人要往國外跑。”
  百合想了想,回答:“國外有國外的好處,比如市場高度成熟,法製比較健全,社會清廉。比如如果你有一個公司,你每個月要交銷售稅,你可能都不知道跟你打交道的稅官是男是女,長得什麽樣子。可是如果你逃稅或者晚交稅,罰款甚至坐牢都有可能。而你要賄賂也是找不到門。”
  鄭北風笑:“在中國也不能做得太出格,否則也會進去。不過比國外可能有點機動性。所以我說,到國外學習工作一段時間,積累點先進知識和經驗還是必要的,但是真正要發揮自己的才能,還要回國。”
  百合抿嘴笑笑,不做答。吃了一會兒她說:“我今天要李微跟財務要半年財務報表,財務說拿不出來。”
  鄭北風笑:“倒底是專業人士,這麽複雜的東西都能看懂——我看這個就頭疼!每年勉強看一次,每次都要成經理在旁邊解說。”
  百合說:“我也知道搞藝術出身的人討厭這個。可是你是老板,如果不看這個,怎麽知道自己的公司賺錢不賺錢?怎麽知道成本是不是過高?怎麽知道你現金流能保持正常水平?”
  鄭北風給她問的一愣,說:“我管業務啊。每個月拉進多少業務,都有多少毛利,大約有多少淨利潤,我心中多少有點數。平常跟成經理也經常談談。”
  百合說:“可是你現在攤子在增大,這樣怎麽能行?鄭總,說實話,第一天我進財務部就大吃一驚:現在都什麽時代了?財務部裏居然一台電腦都沒有!您的會計們還在用手工方式做帳!為什麽不用會計軟件?如果用會計軟件,你甚至每個季度每個月都可以監督你的財務運做狀況,而且還可以減少財務人員,節省開支。”
  接著百合把簡單的財務原理講了一下,又講了講數據庫原理,怎樣運用數據庫軟件進行財務管理。
  深入淺出,一會兒功夫,鄭北風就明白了。
  百合說:“現在財務四個人,其實一個會計一個出納就足夠了。還有一個調到前台,一邊可以負責前台的文秘工作,一邊可以把財務的數據做電腦輸入。出納可以兼小額的外勤采買。至於另外一個,就可以裁掉了。”
  鄭北風一愣,這個女人不可小瞧,居然一上來就要裁人。百合問道:“鄭總手頭可有什麽人?能否推薦一個?”
  鄭北風忽然有些結巴:“我,我要是有人,還不早就換了?你這麽一弄,成經理怎麽辦?他可是我媽媽介紹的。”
  百合抬起眼來,緩緩地反問:“你不是要朝過誠成嗎?”
  鄭北風喝了口湯,忽然歎氣說:“我現在知道我在新公司為什麽那麽艱難了——我心不夠狠,手不夠辣——換就換!我那邊的公司一起換!我那邊的東西還多,也是手工記帳,效率極低。”
  百合莞爾:“你罵我心狠手辣呢?”
  鄭北風凝視她:“不是嗎?”
  百合臉一紅,轉過頭去。
  北風廣告自從陳百合上任之後有了明顯的改變。首先是外觀上,從洗手間接了一根水管到原來的一快空地上,裝了水槽和操作台,擺上一張桌子做午餐室,規定以後不可以在辦公室內吃飯。添了一個咖啡機,冰箱裏總是放著牛奶。
  李微每天早上到辦公室,先去餐廳按照百合所教,用研磨機把咖啡豆磨粉,然後煮一壺香濃的咖啡。公司裏建立了電腦網絡,財務部包括出納,每人一台。
  成理文被勸退,聘做財務顧問,每年在做年報的時候來谘詢一下既可。莊美娣和周學青,百合親自找她們談話,告訴她們如果要留下,有一個前台兼數據輸入的位子可以給她們其中一個人,如果不想留下,公司願意多付一個月的工資。莊美娣選擇退出,周學青願意留下。新招來一個懂電腦的財務負責人,三十不到,因為太年輕,就暫時任命為財務部副經理。出納鄭重其實是鄭北風的姑媽,百合自有分寸。好在老太太雖然是皇親國戚,倒是從來都本本分分。給她加了點任務,也沒什麽怨言。
  短片完成的時候,百合連同各部門經理在會議室通過大屏幕審完片,就把張勇請到辦公室,遞給他一份打印清單說:“麻煩你把東升的老板約過來談談。還有,這是明年春天跟東升一起去美國參展的企業名單,你看看有沒有發展的潛力。”
  星期六的上午,前方居然會塞車!
  邱誌誠一邊捶打著方向盤,一邊憤憤不平。
  最近接二連三的煩心事,令他變的沒有耐心。
  北風不知道從哪裏搞來一個海龜做總經理,接連從誠成手裏搶了好幾筆本來勝券在握的生意。
  本來他打算趁著鄭北風鬧家務的機會,把這個日長夜大的對手除去,沒想到來了個女的,居然威脅到了誠成的老大地位,是可忍,孰不可忍?聽手下說,那個女的姓陳,名叫“莉莉”——好土氣的名字,不是從鄉下出來的就是靠近鄉下的小地方出來的,怎麽能搞廣告?居然還搞得這麽聲勢淩厲。
  這一件事情就夠他鬧心了,可是前妻這個時候來湊熱鬧,從美國過來,說要跟他談談孩子的問題。
  見鬼了,孩子問題有什麽好談的?他又沒欠撫養費。
  前麵汽車緩緩開動,開過路口,才發現前方在修路,大半個路被挖了坑。
  他心裏咒罵一聲,也隻得慢慢跟著。後來得了一個空,中途變道,轉上了一條遠路。
  到了假日酒店的時候,已經晚了半個鍾頭。
  他停好車,趕緊進入大堂,蘇雪凝早已經叫了一杯咖啡,等在那裏了。邱誌誠連忙道歉,解釋:“對不起,路上塞車。”
  蘇雪凝笑笑:“前天進來的時候,看到附近有條馬路在修。”
  邱誌誠抬手叫了杯綠茶,蘇雪凝趁機讓服務員給她續杯。邱誌誠問:“這次回來為什麽?專門為跟我談兒子?”
  蘇雪凝道:“蒙蒙今天早上已經跟裏奧回美國了,他要上學,已經耽誤了很多課。我媽病了,一來我來探親,二來裏奧來跟我父母求婚,三來,順便跟你談談蒙蒙的事情。”
  邱誌誠心一抖。
  這時他的茶上來了,蘇雪凝也續了杯,他深呼一口氣,禮貌地問:“你媽媽生病了?什麽病?我不知道,沒去探望。”
  蘇雪凝道:“小毛病,膽結石,不過要開刀。年紀大了,難免想法多些,就怕下不來手術台。昨天聽說我要結婚了,才開心點。”
  邱誌誠喃喃道:“要結婚了,恭喜你。結婚後想必你要定居美國了。那加拿大那一攤你打算怎麽辦?”
  蘇雪凝道:“等我一結婚,就把那邊的房子賣了。”
  邱誌誠怔怔地發了會呆,什麽也沒說。
  他倒是聽蒙蒙說起過裏奧,據說對蒙蒙很好。
  他的家也很大,院子大的可以踢足球,可見是有錢人。前妻未來得托,他該高興才對,怎麽心裏就有說不出的難受。
  蘇雪凝察言觀色,小心翼翼地說:“裏奧很喜歡蒙蒙——”她頓了頓,又說,“蒙蒙也喜歡他,兩個人倒沒有什麽障礙。裏奧跟我商量,說他願意領養蒙蒙——所以我跟你商量。。。”
  邱誌誠猛地抬頭,問:“領養蒙蒙,什麽意思?他不是他的繼父嗎?”
  他很艱難地才把“繼父”兩個字說出口。
  如今自己的兒子居然要和別的男人生活在一起,他倒希望孩子能跟他的——為了這個孫子,他媽媽已經不知道拎了他多少次頭皮。
  蘇雪凝艱難地解釋:“美國也好,加拿大也好,法律是這樣的:繼父母跟繼子女不是真正的父母與子女關係,雙方互相沒有繼承權。但是領養的孩子和領養父母等同親子關係,是有繼承權的。裏奧的意思是,他願意做蒙蒙的父親。”
  邱誌誠冷冷地說:“是不是要我放棄對蒙蒙的一切權利?”
  蘇雪凝把臉轉向窗外。邱誌誠騰地火了:“你什麽意思?我知道你恨我,可也用不著活活地拆散我們父子吧?你看看蒙蒙和裏奧象爺兒倆嗎?啊?他再有錢又怎麽樣?有錢就可以搶完人家老婆再搶人家兒子?我邱誌誠再窮,兒子還養得起!”
  如果說蘇雪凝本來還有點忐忑,有點內疚的話,那麽前夫的一句“有錢就可以搶完人家老婆再搶人家兒子”,倒把她惹惱了。
  她咬住嘴唇,怒視著邱誌誠,一字一字地反問:“誰搶了你的老婆?誰是你老婆?我跟裏奧認識的時候你在哪裏?那個時候,雖然我們還沒有簽字離婚,可是已經正式分居了吧?怎麽現在說起來好象是我理虧一樣?!”
  邱誌誠避過她的目光,舉起手來:“好,好,是我錯,是我錯。是我拋妻棄子,是我十惡不赦!可是我還沒有罪惡到要你來剝奪我做父親的權利吧?”
  蘇雪凝辯解:“我這不是跟你商量嘛!”
  邱誌誠惡狠狠地說:“這種事情還用得著商量?他要孩子,好啊,美國又沒有計劃生育,他又有錢,那你就給他生,生個十個八個誰也管不著,可是想要我的孩子,想都別想。”
  蘇凝雪的臉由紅變白,再由白變紅,淚水悄悄地爬上眼睛。她忽然說:“你不同意就不同意,何必這麽諷刺挖苦我?我有什麽錯?我不過是想切斷與過去的一切聯係,重新開始生活!這一切還不是你造成的?我不過是想讓我和裏奧還有蒙蒙更象一家人,我有什麽錯?”
  淚如雨下。邱誌誠歎口氣,說:“雪凝,蒙蒙永遠都不可能跟那個什麽裏奧是一家人,他再怎麽吃麵包奶酪,他也會是黑頭發黑眼睛黃皮膚。你如果覺得我的存在給你的生活帶來陰影,那麽你把蒙蒙交給我好不好?我保證暑假會讓他到美國去探望你。”
  蘇雪凝眼睛裏閃過母獸一樣戒備的光:“蒙蒙給你?你想都別想!你當年是給他喂過奶了,還是把過屎把過尿了?誰陪他在樓下的沙堆裏玩?誰怕他寂寞,到處張羅著給他找小朋友?生病的時候,誰帶他去的醫院?誰陪他去學遊泳?為了蒙蒙,你做過什麽?”
  邱誌誠又一次舉手,想終止她的控訴:“你看你看,我不過是要換一下撫養權,你就這麽激動。你要我放棄我兒子,我能不生氣嗎?”
  蘇雪凝一口氣沒有出完,接著說:“我隻是覺得,你沒有盡做父親的義務,就沒有享受做父親權利的必要。這些年,我象一個單身母親一樣帶大孩子,而你什麽都沒做。”
  邱誌誠煩躁地說:“雪凝,你覺得你這麽說有意思嗎?過去的都過去了,難道我現在沒有盡量補償嗎?這個暑假,我哪一天不是一有時間就跟他在一起?我跟他一起打球,一起遊泳,一起爬山,你還要我怎麽樣?你別把我們之間的恩怨硬加到孩子頭上好不好?”
  蘇雪凝哼了一聲:“我要是把我們的恩怨灌輸給孩子,你以為他現在還會認你?”
  邱誌誠說:“那就好了。蒙蒙永遠是我的兒子,你就別想著給他換爸爸了。我還有事要先走了。你母親那裏有什麽事情需要幫忙的,你盡管開口。你如果要用車,也盡管開口,我會派公司的車給你。”
  蘇雪凝說:“不用了。裏奧走了,我今天就退房搬到我媽媽家去。我自己會叫出租,方便得很。”
  邱誌誠結了賬,告辭出來。
  陽光晃得他睜不開眼。
  他剛發動了車,家裏的電話就過來了,是他母親:“誌誠啊,你什麽時候過來啊?你二姨來了半天了。”
  這是他的另外一件煩心事。
  自從他跟雪凝簽字離婚後,老太太就忙忙碌碌,發動一切可以發動的資源給他介紹女朋友,屢戰屢敗,屢敗屢戰,愈戰愈勇。可是現在,他對於再找一個老婆一點欲望都沒有。他甚至連談戀愛都視為畏途。
  果然一回到家,他就被令人窒息的親情包圍了起來。
  二姨忙不迭地招呼:“來,過來看看。這次這個是你姨父單位一個同事的侄女,在大學的團委工作,能歌善舞,很活潑的。你不說上次那個太書呆子氣了嗎?這個就不一樣了。”
  他坐下來湊上去看,居然是張集體照,是那種在某一風景區大門集體留念的那種,每個人都小小的。二姨的手指在上麵指點著,依稀可以看出小姑娘身材挺拔,麵目清秀。
  他開玩笑:“你老人家有沒有打聽,人家有沒有超過18歲啊?”
  二姨一本正經地說:“人家長得小相,其實已經26了,在單位裏是重點培養對象呢!”
  他做了一個害怕的表情:“您給我找老婆還是找領導呢?”
  二姨連忙說:“人家可沒領導樣子。小姑娘脾氣好著呢,跟同事相處得都不錯。你整天挑三揀四的,倒底想要個什麽樣的?”
  邱誌誠忍住笑,說:“您老人家看著,有沒有跟我年齡相當的,離婚帶孩子的,最好是女孩,三、四歲的樣子。。。”
  二姨詫異地說:“你怎麽想要離婚帶孩子的?多麻煩啊!你又不是條件不好,開著公司,有汽車有房子,找個什麽樣的不行?”
  抬頭看見外甥臉上的笑意簡直要噴薄而出,忽然恍然大悟,一巴掌拍過去:“拿你老姨開心呢!”
  邱誌誠一跳跳起來,跑到房間裏去放聲大笑——從前妻那裏帶來的鬱悶就這麽一笑而散。二姨對廚房裏的姐姐說:“你看,你看,你急死,你兒子嘻嘻哈哈沒個正經。”
  誌誠媽媽說:“哪天我死了,都閉不了眼。”
  二姨擔心地說:“別是跟那狐狸精沒斷吧?不對啊,要說沒斷的話,這麽些年,也該談婚論嫁了。”
  誌誠媽媽說:“沒見來往。我聽說去澳大利亞留學了。對了,上次那個女孩怎麽說?為什麽沒成?”
  二姨哼了一聲:“你問你兒子。”
  “問了,他不說。”
  “你寶貝兒子問人家,隻談戀愛不結婚成不成。你說人家姑娘能願意嗎?”
  誌誠媽媽歎口氣:“他這是在消極抵抗。”
  二姨很有信心地說:“這次這個,雖然沒有那狐狸精漂亮,但是性格還是蠻象的,比那狐狸精還懂事,肯定能成。”
  沒有信心的人,還真做不成紅娘。
  但是二姨在所有的紅娘中,是少有的信心十足的人,而且是任何時候都那樣信心十足。
  為了避免家人的嘮叨,邱誌誠一般總是把相親進行倒底的。反正不過是一頓飯,一頓飯之後,對姑娘滿意或者不滿意,誰也不能強迫他。他請“組織重點培養對象”在五湖大酒點吃飯。小姑娘確實活潑可愛。但是他有理由懷疑,一個二十六歲的女孩是不是該這麽活潑。她實在不象在團委工作的,業餘生活充滿了小資情調:泡叭,爬山,蹦極,喝酒,飯局,是月光型(月底工資花光)的美眉。
  看著他的疑問,她解釋說:“沒辦法,誰讓我學藝術呢!又不是什麽一流學校,藝術家是做不成了,隻能在事業單位混口飯吃。而且我父母說啦,事業單位對女孩子來說是再理想不過了,穩定,高尚。”
  他不禁微笑:“你把錢都花光了,將來嫁妝怎麽辦?”
  小姑娘口無遮攔:“我爸爸媽媽早準備好了,不要我操心。結婚後,我老公要能一個人養家的,我的錢隻給自己零花。”
  真是可愛。小姑娘埋頭苦吃,他懷疑她為什麽不怕發胖。忽然她抬起頭來笑笑,說:“我聽說你有個兒子。”
  邱誌誠一楞,好家夥,她一上來就揭她老底。“啊,是啊,都上學了,跟著他媽媽。”
  小姑娘猶豫了一下,忽然下定決心說:“其實呢,我本來是不想來的。我的老公,我雖然不介意他有曆史,但是有孩子是不行的——這是一輩子的牽連,他不可能對我和我的孩子全心全意。我這次來,也是給我同事一個麵子。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邱誌誠心裏悻悻然——一向是他挑別人的,沒想到這次給一個小姑娘挑得這麽下不來台。
  不過他還是禮貌地問:“什麽事?隻要我能做到的。”
  一邊問,一邊四下裏張望,以求避免尷尬。他看見一群人從包房裏出來,嘻嘻哈哈地互相開著玩笑:“現在太早,咱們去哪裏卡拉OK好不好?當然是LILY買單啦。”
  “不,鄭總在這裏,當然是鄭總買單。”
  “我猜再做幾筆,誠成的老板要氣得吐血啦。”
  他們一邊說一邊往門口走。
  邱誌誠認出來,其中一個微笑著的男人是北風廣告的老板鄭北風,其他的都是他的手下,有幾個曾經在某公司的招標會上見過的。
  其中一個身影是那麽熟悉。她穿一身奶油色套裝,一雙平底皮鞋。漆黑的卷發挽上去,用一隻蝴蝶形的彩鑽發夾夾住。薄施脂粉,掩蓋了一臉天真的容顏,沉著地微笑著。
  一群人漸行漸遠,推了玻璃門出去。
  他心猛地一跳,連忙對小姑娘說聲對不起,急急起身追出去。
  他隻看見他們的背影, 看見他們分別招了幾輛出租車,揚長而去。
  他定了定神,對自己說:“你一定是眼花——那不可能是她。”
  回到飯店裏,小姑娘詫異地看著他:“怎麽啦?”
  他說:“沒什麽。剛才有個人象我一個外地同學,追出去才發現不是。對了,你剛才說有什麽事情要我幫忙?”
  “是啊。你能不能跟你的介紹人說你看不上我?隨便你編個理由都成。”
  邱誌誠舒出一口氣,理了理有點混亂的思路, 鎮定了一下,說:“這比較難。我估計我說了人家肯定不信。你說誰見了這麽美麗的美女會不喜歡?”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小姑娘心花怒放。她發嗲說:“求你了!我可不想跟同事關係搞僵。我們以後就做好朋友好不好?”
  邱誌誠肚裏已經笑翻,口裏卻勉為其難:“那好吧,我盡量試一試。”
  小姑娘雀躍,據案大嚼,一邊吃一邊跟邱誌誠說些單位裏的事,牢騷居多。無外乎辦公室政治如何黑暗,自己怎麽在黑暗中摸索走路,好容易才站穩腳跟。
  邱誌誠暗暗納悶:你說她老成,可她有些事情確實天真;你說她天真,可是她在單位裏處事確實老成。這讓他想起一個人,曾經多麽天真。天真得得罪了多少人而不自知,天真地以為社會如同一盆清水,伸手可以摸到底,張眼可以看到底。
  可是伊人如今不知在何方飄泊。
  吃完結帳,邱誌誠把她送回家。在她家下麵,她歪著頭跟他握手:“以後我們是朋友?”
  他點頭:“有什麽需要我兩肋插刀的,你盡管說。”
  她跟本市的別的漂亮姑娘沒有什麽不同。她不要你做男朋友,卻不拒絕來點曖昧,至少在外人看來,她們有著許許多多的裙下之臣。她隻是看著天真,並不是真的天真。如今天真無邪的女孩已經絕了跡。
  塵世間紛紛繞繞的,是一顆顆躁動的心。
  車子還沒倒出她的小區,他已經忘了她的名字。或者今晚他根本就沒有記住過她的名字。
  百合在外麵吃完了飯,又去健身俱樂部流了身汗,才坐了空調大巴回到薔薇園的家。
  百合不願意打的,是因為公車實在是方便,從俱樂部門口到家門口,然後下來慢慢散步回家。
  房子其實是鄭北風的,比較老的房子。一間臥室有十五個平方左右,小小的餐廳隻得十平方多點,但是有朝東的窗,顯得很敞亮。衛生間原來很小,但是裝修的時候,廚房被分成兩段,一段跟衛生間打通裝了大浴缸,另一部分上麵做了壁櫥,下麵放了洗衣機。東邊小小的陽台被改造成廚房,跟客廳連成一體。
  一個人住足夠了。她沒有回家去跟父母住,她想要自己的獨立空間。
  回到家,她先打開水龍頭放熱水,然後把電腦打開,上網聊天。
  她的網名叫“我是狐狸精”,轉戰於不同網站的不同聊天室。
  她看了看,隻有“為什麽活著”在。
  他來跟她打招呼:“嗨!”
  她就回了一句:“嗨!做什麽呢?”
  然後去廚房泡茶。
  為什麽活著:“等你啊。怎麽這麽晚才回來?”
  百合:“健身唄。我一、三、四都要去健身房。”
  為什麽活著:“為什麽一、三、四而不是一、三五?”
  百合:“笨啊。星期五是家人團聚時間,要一家人共進晚餐,怎麽能去健身?”
  為什麽活著:“嗬,你父母也在本市?那為什麽不跟家人住啊?”
  百合:“你查戶口?”
  為什麽活著:“不敢不敢,隻是有點好奇。上次你說你單身,我還以為你跟父母住在一起。”
  百合:“我去泡個澡,過會兒上來。”
  她去臥室拿了睡衣和換洗的內衣,就到浴室,把自己整個地泡在很燙的熱水裏,就覺得身體裏的每一個細胞都放鬆下來。
  她一邊聽著音樂,一邊回想自己回來幾個月的生活。
  她覺得不錯,至少她來後的營業額比去年同期增長了百分之十,還有幾個比較大的合同正在洽談中。由於財務監控得利,應收帳款的催收工作有了明顯的改善,公司的資金流轉非常好,以致於在鄭北風那邊資金需要掉頭的時候,這邊還能幫一把。
  但是她也是勞累的。有時候為了趕客戶的時間,她跟製作部的人一起幹通宵。這對她來說,是對父母能交待的最好借口:“你看,我不知道什麽時候會加班,如果住在家裏,你們又該給我等門了。”
  最後父母也就不再堅持了,由著她去。
  還有一點就是,她能感覺業務部經理張勇對她很不友善。自從讓原財務部經理成理文回去開始,他就不斷地在鄭北風麵前說她的壞話。她做的每一個改變的決定,出現的每一個失誤,鄭北風總是第一時間得到消息。
  一開始她還以為是李微,慢慢地發覺不是,是張勇。
  但是張勇在她麵前一貫是積極配合的,令她怎麽也想不出為什麽他要敗壞她。
  後來有一次李微道出了原由:“張勇一直以為你現在的位子應該是他的,因為一開始就是他跟鄭總在打天下,無論能力上還是資格上,他都認為自己是理所當然要上的。他還不止一次地跟鄭總暗示過,但是鄭總最後選了你,他很不服氣的。”
  原來如此。但是百合還有一樣不解:“那他為什麽沒有股份?”
  李微說:“鄭總不是白手起家的。他父親給了他一筆啟動資金,張勇是一直拿工資的。”
  “哦。。。”
  “其實據鄭總的父親後來說,原來投的那筆錢本來沒打算能賺回來,隻想花錢給鄭總買個明白,等他失敗了就進他的公司幫他,誰也沒想到鄭總居然做出來了。”
  難得有一個不敗家的二世祖。水有些涼了,百合連忙放水,起來衝了個淋浴,然後穿上睡衣,到臥室裏接著聊天。為什麽活著還在。百合發了信號過去後,他馬上就過來問:“你跟網友見過麵沒有?”
  百合:“見過。”
  為什麽活著:“男的女的?”
  百合:“你說呢?你會不會跟男網友見麵?”
  為什麽活著:“不會。那有沒有一直保持經常見麵聚會的?”
  百合:“沒有。我有個原則,那就是任何網友隻見一麵。”
  為什麽活著:“為什麽?”
  百合:“因為見了第二麵,就不叫一夜情了。”
  那邊好半天沒有回音,足足過了兩分鍾,為什麽活著才打出一行字:“你是做什麽的?真冷酷啊。”
  百合點燃一隻煙,到廳裏把煙灰缸拿過來,接著回複:“這是遊戲規則,不喜歡可以不玩。”
  為什麽活著:“難道沒有人要求繼續交往下去?”
  百合:“有。但是他們無從糾纏。他們沒有我的地址,沒有我的電話。聊天我可以蔽了他們,聊天室我換了,不去了。郵件我直接刪除。”
  為什麽活著:“你這樣一個女人,少見。為什麽要這麽做?”
  百合:“不為什麽,就是不想牽涉到感情。累!”
  為什麽活著:“你找人上床有標準嗎?”
  百合:“雖然是一夜情,也還是要講些條件的。”
  為什麽活著:“什麽條件?”
  百合:“先聊天一段時間,看大家是不是談得來,換句話說,就是他說話不能讓我討厭。再有就是,先跟我講講床上步驟,是不是能讓我滿意。這方麵,我對無私奉獻沒有興趣。”
  為什麽活著:“就這些?”
  百合:“年齡要大我五歲以上,身材不能發胖。”
  為什麽活著:“你很漂亮嗎?怎麽要求這麽高。”
  百合:“要求高嗎?大家出來是找樂的,不是添堵的,是不是?”
  為什麽活著:“我們該不該見麵,能不能共度良宵?”
  百合:“我的遊戲規則你知道了,接受了就可以,不接受就不可以,很簡單。”
  為什麽活著:“是不是如果我們見麵了,上床了,你以後就不跟我聊天了?我就要失去你的音信?”
  百合:“是。”
  為什麽活著:“至今為止你見過幾個了?”
  百合:“這是我的隱私,無可奉告。”
  為什麽活著:“可不可以看看你的照片?”
  百合:“如果你決定見麵,我會要求交換照片。”
  為什麽活著:“你不怕別人拿了你的照片到處張貼,到處敗壞你的名聲?”
  百合:“這基本沒有可能。我的照片被做成FLASH,放在一個網站上,我隻給一個鏈接。確認他看見之後,我就刪除。”
  為什麽活著:“哇!你這女人是什麽材料製成的?”
  百合:“特殊材料製成的。”
  一隻煙很快吸完,她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打出最後一行字:“我累了,去睡覺。你想清楚以後我們再聊。”
  為什麽活著立刻跟她道晚安,她下了線,放了幾隻曲子,然後走到陽台,看窗外夜色。
  夜涼如水,萬家燈火如繁星閃爍。
  她能感覺吊在空中的蟹爪蘭妖媚的輪廓。
  音箱裏傳來一陣王傑蒼涼的聲音:不要說願不願意我不會因為這樣而在意那隻是昨夜的一場遊戲那隻是一場遊戲一場夢雖然你影子還出現我眼裏在我的歌聲中 早已沒有你那隻是一場遊戲一場夢不要把殘缺的愛留在這裏在兩個人的世界裏 不該有你喔 為什麽道別離 又說什麽在一起如今雖然沒有你 我還是我自己說什麽此情永不渝說什麽我愛你如今的我依然沒有你我還是我自己他反反複複地唱:“為什麽道別離,又說什麽在一起,如今雖然沒有你,我還是我自己。 說什麽此情永不渝, 說什麽我愛你,如今的我依然沒有你,我還是我自己。”
  百合進入北風後,動了財務,由此快速地建立了威信。
  雖然沒動過別的部門,但是因為公司業務量增加而沒有增加人手,所有的人員工作量都增加了兩成,基本上是滿負荷運轉。
  百合開會的時候,說的最多的詞就是“客戶”,“滿意”,“利潤”,“成本”等等,這種堂而皇之地把錢掛在嘴上的做法,還是讓大家不能適應。鄭北風當年最常說的是“業務”,“提高”,“做事業”。
  百合要求財務部門每個月出一份應收帳報表,上麵著名哪一筆合同,誰是負責的業務員,然後督促業務員收款。每一筆業務都有成本核算,各項支出分別單列,一目了然。哪個環節出問題,她就找哪個環節談話,結果大家除了關注業務之外,還要關注成本。
  不過她沒有什麽架子,也能跟大家同甘共苦,忙的時候也會幫忙做一部分製作的任務,各個軟件玩得非常熟,讓人不佩服也不行。他們如今正在為一家中外合資的消費品公司招標做準備。
  這家公司的廣告一直由在國外的母公司負責,剛剛決定進行本土化操作,北風和誠成是第一輪下來碩果僅存的兩個公司。現在主要是趙不凡進行策劃,然後列出製做程序,由製作部門進行成本核算,再由財務部門審核,做出一個報價。
  百合如臨大敵,已經開了兩次會,聲稱這個項目隻能成功,不能失敗。要製作部門做一個給客戶看的草稿。
  她許諾,這個項目拿下來,就請他們上黃山玩。同時她也給鄭北風做了通報。
  自從她知道張勇在給她使壞,她一有什麽新決定,都會及時給老板做個溝通,解釋一下來龍去脈以及自己采取措施的原因。
  鄭北風很忙,把工作午餐改成了工作晚餐。他很享受這樣的晚餐,從這個女人身上,他學會不少管理知識和手段。
  一日吃飯的時候,鄭北風說:“LILY,我想請你幫個忙,不知道你願意不願意。”
  百合拿出她的招牌微笑:“隻要我能辦得到。”
  鄭北風說:“是這樣,我的新房子裝修完成,我已經搬進去。現在我的同學朋友要求給我暖鍋——你能不能幫忙做女主人,幫我策劃招待一下?”
  百合愣住了。
  至今為止他們談話做事都隻限於公事,他要她幫這麽私人的忙,而且是這麽敏感的角色,不能不令她感到意外。
  “你沒有老婆或者女朋友?這好象應該是她們的活吧?”
  “沒有啊。”
  “那麽令堂大人呢?”
  “她跟我大姨媽同住,才不要來管我。本來這事也不想來麻煩你,請他們出來吃一頓好了。可是他們說暖鍋要在家裏的,還一定要主人燒菜招待——你知道的,我一直以來都是媽媽照顧,工作了就都在外麵吃,我哪裏會做菜?”
  “那你怎麽就知道我會做菜?”
  “我沒說讓你做菜,但是至少你可以指導一下——該準備哪些餐具,要多少菜,幾葷幾素什麽的,在餐館訂外賣也可以。還有安排什麽遊戲,準備什麽飲料茶水等等,我現在是一頭霧水,沒著沒落。”
  百合想了想,問:“什麽時候呢?”
  “這個星期六。”
  “那麽隻有兩天時間了。好吧,要不等下吃完飯你帶我去你家看看,讓我先有個準備。”
  鄭北風大喜:“那是那是,那太謝謝你了。”
  吃了飯,鄭北風把她載到他的新房子裏,領她參觀了一下。
  這是一套電梯房,頂樓複式。
  一樓是客廳餐廳加一個書房間,二樓是三個臥室,外加一個大露台。除了客廳的沙發,餐廳的飯桌和臥室的床和衣櫃,整個房子空空蕩蕩。廚房裏更是什麽餐具都沒有。
  百合又好氣又好笑:“你鍋都沒有,暖什麽鍋?你沒老婆,難道你媽也不管你?”
  鄭北風撓撓頭:“我大姨媽病了,她忙著伺候,哪裏有時間管我?我一天三餐都不在家吃,自然什麽都沒有。”
  一窮二白也有個好處,可以白紙畫藍圖。
  她當即問了客人的人數,開了一張采購清單給他,基本都是餐具。
  鄭北風再撓頭:“這都是什麽東西啊?你要什麽尺碼的?我不會買,要你陪我去才行。”
  百合真的無語了。
  百合好好地用鄭北風的錢過了一把購物癮, 買的都是百貨公司裏麵能找到的最好的,從瓷器到鍋鏟,玻璃酒杯和水杯——她隻管在前麵挑,鄭北風隻管付錢,和司機兩個人捧著。
  百合到超市去買了最好的大排,又醬油、酒和糖淹了一晚上,又到畢勝客去訂了兩隻比薩,讓鄭北風路過的時候去取。其他的菜都是在鄭北風簽單的飯店訂的,看上去象家常菜的,有雞有魚的, 滿滿一桌。
  星期六那天,百合把淹好的大排放在小烤箱裏兩隻兩隻的烤。
  時間是設定的,趁此機會,指揮著鄭北風把桌子靠邊放,把飯店送來的菜依次放好,大大小小的空盤子在旁邊高高地摞成一摞,刀叉筷子放在兩隻襯著小花布的竹籃裏,飲料和酒應有盡有。
  百合一邊換著烤箱裏的肉,一邊讓鄭北風把黃瓜刨了皮,切成小長條,一邊燒水煮涼粉。
  等到百和把香菜、黃瓜、涼粉用鹽、醋、辣椒醬和麻油拌好,大排也烤好了,鄭北風的同學已經來得七七八八了。
  鄭北風正兒八經地給他們介紹:“這是陳百合小姐,這是我大學死黨某某。”
  百合一律答以招牌微笑。
  因為沒有說明身份,眾同學滿肚狐疑。及至百合拿出排骨和涼菜,忽然恍然大悟,原來這小子又有了新女友。
  鄭北風宣布開吃,告知今天全部自助,大家隨意落座。
  一個女同學把他拉到一邊說:“北風啊,你弄虛作假啊。”
  鄭北風連忙喊冤:“我哪有?”
  女同學說:“你那一桌菜,除了那烤肉和涼菜,全是飯店裏做的。”
  鄭北風道:“我承認披薩是訂的,其他全是我跟百合做的。”
  “切!”
  女同學不屑地說,“你就胡扯吧你。這個百合是你什麽人呢?你上次那個小女友呢?什麽時候換人的?你小子花花公子啊。”
  鄭北風歎氣:“別提了。那個女孩子,整天就知道逛街,泡吧,唱歌。前些日子跟我說要我給她辦張我的信用卡的副卡。這還不算,一天七八個電話,有事沒事鬼扯一通,要我陪著。我這麽忙,陪得起嗎?得,我惹不起還躲不起?分手了。早一個月就分手了。”
  女同學說:“這邊分手,那邊就開始了?”
  鄭北風道:“你別亂說。人家是我那廣告公司的總經理。”
  “好啊,追到手以後就是夫妻老婆店了——肥水不落外人田。這一個又漂亮,看上去又很成熟,很有氣質的樣子。叫我說,差不多就行了,別老挑來挑去的。你這些年下來,也該穩定了。”
  “你這話說的,好象我真是花花公子一樣。”
  “你以為呢?”
  那邊同學揀了菜,各自坐下來互相問候。有人就衝這邊喊:“那誰,說體己話說的飯也不吃了?躲在角落裏偷偷摸摸說什麽見不得人的話呢?當心有人會吃醋啊。”
  說的大家哄堂大笑。後來聽說百合是個海歸,不由都湊近她問這問那。“你移民去的還是留學去的?”
  “留學。”
  “我有個同學全家都移民去加拿大,結果半年都沒找到工作,隻好在工廠打體力工。是不是真的很難找?”
  “這個怎麽說呢?也有很快找到的。中國人去那裏,語言是個大障礙。你想想,人家說話你都聽不懂的話,怎麽工作呢?”
  “是啊是啊,咱們中國人學的都是啞吧英語。”
  “其實咱們中國人,如果到上海北京這種陌生城市重新開始,也不見得很快就能找到工作。”
  “是啊是啊。後來我同學隻好到學校重新讀書。”
  這時候另外一個同學插進來說:“我一個高中同學也移民到那邊,三個月就找到工作了。不過他是學電腦的。”
  “IT好找些。”
  百合一晚上掛著微笑,有問必答,但是從不多問。飯菜大受歡迎,尤其是那個黃瓜涼拌菜,都說爽口,被一搶而空。飯後大家七手八腳把盤子都送入水池。鄭北風連忙說:“你們別動,明天鍾點工來會洗掉的。”
  於是飯廳和客廳各擺一桌麻將,書房裏有電腦遊戲,客廳的另一角,幾個女同學一邊追看韓國悲情電視劇,一邊交流老公孩子社會八卦。
  百合走上樓,到露台外呼出一口氣,坐到涼椅裏,對著星星點一枝煙。耳畔還響著鄭北風的同學意氣風發的議論:某某現在在一個網絡公司做,公司上市了,他也很賺一筆;某某進了一個外資廣告公司,已經是副總了,年薪過百萬。某某從公司跳出來,自己開了個公司。誰誰結婚了,誰誰離婚了。。。
  她忽然想起四個字:滾滾紅塵。
  真不知道三毛怎麽把這兩個看似不相幹的詞湊到一起,形容這個喧囂浮躁的世界,又是這麽形象貼切。
  滾滾紅塵。
  過了一會兒,寒意上來。
  這地方比不得加拿大,冷起來空氣裏濕度大,冷氣往骨頭裏鑽。
  背後響起一個男人的聲音:“百合你怎麽在這裏?這塑料椅子沒墊子,你當心著涼。”
  嗬,是鄭北風。
  他把自己身上的茄克脫下來給她披上。
  樓下傳來盈盈笑聲,洗牌聲。
  百合揚揚頭:“你不去玩?”
  鄭北風說:“其實我不喜歡的。我這些同學關係一直很好,有些已經是公司的中層主管。北風現在很多業務都是他們介紹的,所以還要經常聯絡一下感情。”
  百合點點頭:“那自然。”
  鄭北風問:“百合,你有男朋友嗎?”
  百合怔住,一秒鍾後又笑:“該問的問題,當時麵試的時候已經都問過了吧?”
  鄭北風不好意思地說:“我這是以一個朋友的身份問的。你這麽漂亮,這麽能幹,不會沒有男朋友吧?”
  百合沉吟道:“曾經有過。現在哪有時間?”
  “為什麽分手?”
  百合聳聳肩:“沒法交流。三十多歲的人啦,整天就做一個小職員。動不動就說,take it easy, have fun, don‘t worry。整天不開party 就去參加party。錢呢,到月底花個精光,對未來一點打算都沒有。我說你有空學點什麽,或者幹點什麽也行啊,人家說,別這麽緊張,要enjoy life。”
  鄭北風樂了:“是老外?那麽溝通確實存在障礙。”
  百合道:“其實不是語言問題,完全是思維和文化問題。他好象從來不知道什麽叫發愁,沒錢了就刷信用卡,有錢了就胡花海花。我說我們合起來開個店吧,他回答我:第一,沒錢,第二,開了店一天要工作10小時以上,沒有周末,沒時間享受生活。你還有什麽話好說?隻好分手了。”
  鄭北風道:“還真有這種人!”
  這時候百合的手機響起來,百合說聲抱歉,連忙接聽。隻見她一邊踱到露台邊,一邊慢悠悠地說:“啊,快了,等一會兒就回去,你乖,先洗個澡去睡,聽奶奶話。”
  然後麵帶微笑地聽那邊講,時不時地插幾句:“這麽棒?認了這麽多字了?又認識了新朋友?好啊,等我回去你念給我聽。嗯,嗯,好,等下我就回去。好,晚安。”
  這微笑跟她的招牌微笑不一樣,充滿了甜蜜。鄭北風詫異:“你有孩子?男孩還是女孩?”
  百合笑笑:“單身母親也是單身。”
  說著從隨身的包裏取出皮夾,打開來,裏麵有一個紮著朝天辮的小女孩,胖嘟嘟一張開愛的臉,象極了百合,“象不象我?她的名字叫傑西卡。”
  鄭北風眼珠快掉到照片上:“從來沒聽你說起。她跟你住?”
  百合搖頭:“我哪有時間照顧她?她跟我父母住,我周末回家團聚。”
  鄭北風搖頭:“聽說過周末夫妻,還沒聽說過周末父母。”
  百合回答:“其實周末父母先於周末夫妻存在。很多人把孩子給父母帶,自己忙工作。時間不早了,你這裏如果沒有什麽事,我就先走一步——孩子還在家裏等我回去才睡。”
  鄭北風連忙說:“我開車送你吧。”
  百合擺手:“樓下叫車很方便的,我還是自己走吧——你這裏一堆客人還是要好好招呼的。”
  她跟那些同學們一一道別。
  鄭北風送她到樓下,替她攔了輛車說:“那麽再會啦。今天謝謝你,暖鍋工程圓滿成功。”
  車子開出去之後,百合看著鄭北風越來越小,不禁長舒了一口氣。
  鄭北風對她的意思她看得出,而他確實有風度有內涵,身家也豐厚。
  但是他畢竟是她的老板,成了固然是錦上添花,修成正果,不成的話,他們如何相處?世上曾經的有情人,有幾個能做到再見亦是朋友?自那天以後,百合桌上總擺著一個漂亮小女孩的照片。
  很快公司裏就傳開,那是百合的女兒,名叫傑西卡。
  很多人問百合:“傑西卡的爸爸是做什麽的?在哪裏呢?”
  百合微笑著回答:“她爸爸是大學教授,在加拿大。我把她帶回來學中文。”
  張勇很快把這個新聞傳給鄭北風。
  決戰的時刻終於到了。
  張勇告訴百合,星期一早上十點,先是誠成給對方講解廣告方案,大約半小時到一個鍾頭, 根據情況而定,然後是北風。
  對方的外籍總經理也參加會見。這個客戶是個大客戶,百合一直在等著這一時刻的到來。
  他們準備了兩個方案,一個是全中文講解,由趙不凡主講;另外一個是中英文並用, 由百合主講。如果外方經理在場,就用第二套方案。
  雖然北風排在後麵,可他們還是在九點五十到場,等在另外一間會議室。
  誠成的人早就到了,坐在另一個角落裏竊竊私語。
  百合起身去衛生間,在衛生間門口就碰到邱誌誠。
  邱誌誠凝視她,不可置信地問:“百合,是你嗎?真的是你嗎?”
  百合微笑:“邱總,真有緣啊。一向可好?”
  邱誌誠還想說什麽,百合指指手腕說:“邱總,你的時間到了。”
  說著推門而入。
  邱誌誠看看手表,隻得回到會議室, 心卻砰砰直跳。
  馬上有一位秘書過來帶誠成的團隊進另一間會議室。
  百合是越到緊急時刻越有靈感的。
  她忽然又有幾個好主意,馬上說給趙一凡聽。
  趙一凡頻頻點頭,於是幾個腦袋又湊在一起,拿出原稿又寫又畫。
  最後再在手提電腦裏修改,借用對方的打印機把修改的幾頁打印出來。
  忙忙碌碌,時間過得很快。
  不一會兒誠成的人就魚貫而出。秘書請北風的人稍等片刻。同事都陸陸續續地走了,邱誌誠故意落在後麵,想同百合講幾句話。
  百合故意裝做看不見,隻同同事討論細節。
  隻一會兒,秘書過來請北風的人進去。
  邱誌誠隻得出來,下了樓,看到手下都在等他。
  他說:“你們先打車回去吧,我還有點事。”
  他車開出來,停在公司對麵,目不轉睛地盯著大門口。
  北風的人在裏麵足足講了一個小時。他看見他們興高采烈地出來,一個人把一部麵包車開出來,百合跟他們一起進去,就開走了。
  邱誌誠緊緊地跟在後麵,看他們開車回了公司。
  他拿出手機,撥通一個號碼:“許願,吃午飯了沒有?出來吃如何?好,我去接你。”
  他把車開到城北,停在一個辦公樓前,一個瘦瘦的女人已經等在那裏。然後他把車開到附近的一家飯店。
  不是熱門的飯店,所以一進去就有座。
  等到菜上來,那個叫許願的女人就開口:“今天吹哪陣風?怎麽想起請我這種沒用處的人吃飯?”
  邱誌誠開門見山地問:“百合回來了?”
  許願回答:“不可能。你是不是昨晚做了個夢啊?她回來我會不知道?”
  邱誌誠研究地看著她的臉,發現她沒有說謊:“那麽你也不知道。她回來了,我剛才還看到她。”
  這回輪到許願研究地看著他,然後問:“你在哪裏看到她的?她打電話給你?”
  邱誌誠哭笑不得:“她打電話給我,我還要來問你嗎?她現在是北風的總經理,今天跟我參加同一個招標會。”
  “北風是什麽?”
  “也是個廣告公司,是我的主要對手之一。”
  許願喝一口湯,停了很久,才下結論:“她恨你。我不明白,你們當初怎麽就失散了?除了你打她一掌,還發生了什麽?”
  邱誌誠說:“這中間有一件事我跟你講了,那天我正上班,接到百合的電話,說雪凝跟她談話的時候昏倒了,在二院急救。我飛趕過去,看見雪凝在輸液,昏迷不醒。你知道的,當時我父親剛去世,全家都說給我氣死的。我壓力很大。我不知道百合對雪凝做了什麽,一著急,就衝百合吼:你究竟對她做了什麽??”
  邱誌誠捧住頭,往事不堪回首。許諾冷靜地說:“邱誌誠,你真男人啊,看不出你還會打女人。我知道,晚上你冷靜下了,給她打電話準備道歉,她掛了。再打,她再掛,後來就幹脆關機了。再後來你陪老婆去加拿大登陸。”
  邱誌誠接著說:“臨走我給她寫了一封信,複印成三份,一份寄到她家,一份寄到我們的出租屋,還有一份留在前台,交代她們如果百合來找就交給她。我讓她等我回來。結果這一別竟成永別,再也沒有她的音信。”
  邱誌誠接著說:“再後來你跟我說,她去了澳大利亞。如今她回來了卻不肯見我。”
  許願搖頭:“你說還有什麽沒告訴我的?”
  “急救事件發生後,我也問過雪凝發生了什麽。可是她死也不肯告訴我。後來我們簽字離婚的時候我又問她,她終於說了。”
  許諾瞪大眼睛問:“發生了什麽?”
  邱誌誠說:“她說她找百合談,問她要怎樣才肯離開我。結果百合對她說,沒有人能把我們分開了,因為她懷了我的孩子。”
  許願一驚,打翻了湯碗,湯湯水水順著桌布流到了她的身上。她跳起來,連忙找紙巾。服務員拿著手巾過來幫她擦幹淨,收拾殘局,換上新碗筷。重新坐下之後,邱誌誠探尋地問:“你真的不知道的?”
  許願搖頭:“不知道。你這麽一說,我倒想起來,有一陣我找她找不到,打電話家裏換了號碼。後來我找上門,她爸爸媽媽說她去了上海姑媽家。再後來她回來,就出國了。”
  邱誌誠問:“你找不到她是什麽時候?”
  許願想了想,回答:“好象就是你出國前和以後的一段日子。對了,你回來的時候她正好出去,你們倆走了個前後腳。”
  邱誌誠痛苦地轉過頭:“你不知道我聽到雪凝告訴我這個有多後悔。我不知道她懷孕了。我要是知道,就不會在加拿大待那麽久;我要是知道,就是她掛我電話,就是她跟我玩失蹤,我也要掘地三尺把她找出來。不知道那個孩子最後有沒有留下來,也不知道百合吃了多少苦。”
  許願冷冷地問:“找出來又怎麽樣?你能做什麽?你想讓她生下來做單身媽媽,還是馬上跟你老婆離婚?”
  邱誌誠說:“你別這麽諷刺我好不好?不管孩子是保是流,至少我可以在她身邊給她安慰,給她支持。”
  許願鼻子裏哼一聲。邱誌誠苦苦哀求:“許願,你是百合最好的朋友,你幫幫我吧。”
  “我能幫你什麽?”
  “你去跟她說,我一直愛著她,一直在等她——我對不起她,給我一個機會讓我關心她,愛護她。”
  許願呸了一聲,說:“你別肉麻了!怎麽聽著跟瓊瑤阿姨的小說一樣。我看這些年了,她能活下來已經是千辛萬苦,你們還是各走各的路吧。再說你怎麽知道她還沒結婚呢?”
  邱誌誠一愣,手都抖起來。
  他怎麽就沒想到這一點?或許她已經把他拋到腦後,或許她已經嫁了人,他倆之間已經絕無可能。於是他拚命央求許願,要她幫她探了虛實。
  許願卻不過,隻得勉強應承下來。
  許願的聲討來得聲勢浩大。
  她先打電話到陳家,把百合的手機號碼要來,然後就撥過去大興問罪之師。
  “陳百合!你狠哪!你居然回來半年不跟我聯係,是不是想割袍斷義?”
  百合連忙陪笑:“這不是忙嘛!忙到今天剛喘一口氣,就想跟你聯絡一下,結果你先打過來了,看來咱們還是心有靈犀呀。”
  許願在那邊依舊怒氣衝衝:“你少跟我來!我今天要不找你,你能想起我?你要是還當我是朋友,快下來請飯陪罪。你要是不下來,好,從此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
  百合一愣:“你在哪裏?”
  許願道:“就在你樓下。我限你三分鍾之內下來,否則就絕交!”
  啪地一聲掛斷電話。百合無奈地搖搖頭,對李微交待了幾句,就拎起隨身小包下了樓。許願早就等在大堂,一見麵就一拳擂了上去。“你這個死人!當初誰去機場送你的?現在不理我了?真是翻臉比翻書還快!”
  百合一邊拉她往外走,一邊說:“真的是忙。要不等下你專揀貴的點,算是懲罰我。”
  許願果然不客氣,什麽貴點什麽。等菜的時候才想起問:“在國外過得怎麽樣?受沒受苦?打沒打工?有沒有釣到金龜婿?”
  百合笑:“怎麽這些年你一點都沒變?還象個猛張飛一樣!”
  許願白她一眼:“我這叫天真純潔!”
  百合一口茶幾乎要噴湧而出。許願仔細端詳了她一會兒,惋惜地說:“你變了很多,變得世故,狡猾了。以前那個天真的小姑娘不見了。”
  百合淡淡地笑:“以前有什麽好?傻乎乎的!做人失敗透頂,走的時候同事莫不奔走相告,額手稱慶。”
  許願連忙說:“你看你看,說這些幹什麽?咱們還是說現在吧。你看你多威風,出國鍍一下金,回來就由小職員變成總經理。要不我也出去鍍鍍,回來撈個董事長做做。”
  百合想了想說:“如果你能攢夠學費和生活費,不妨出去讀讀書;如果沒有這些錢,那是出國受罪。受了罪,就有可能會心理變態。自費出國留學的中國人中,不變態的還真不多。”
  許願笑翻:“你這是什麽理論?當心那些人每人吐口吐沫淹死你。”
  菜慢慢上來,兩個人邊吃邊聊。許願諾閑閑地問:“跟邱誌誠聯絡過沒有?”
  百合冷笑一聲:“我為什麽要跟他聯絡?”
  許願答非所問:“兩年前他離婚了。最近蘇雪凝再披嫁衣,嫁給一個美國人。”
  百合一怔,不禁冷笑連連:“他們兩夫妻居然沒有天長地久?不是說她這一輩子都不會放手嗎?怎麽半世還沒到,就勞燕分飛了?”
  嗬,當年她是那麽渴望他能自由,她可以完完全全地擁有他。可是後來這種渴望演變成了戰爭,那是拉鋸戰,爭奪戰,開始是三個人的戰爭,後來就演變成了三個家庭無數人的混亂,死的死,傷的傷,沒死的丟了半條命。百合閉了閉眼睛,呼出一口氣。是的,他自由了,可她已經不再是那個百合。他是再結婚還是單身,跟她已經沒有關係。早在多年前,她已經認了命,從此蕭郎是路人。許願小心翼翼地問:“如果他是單身,你現在也是單身,為什麽不再給彼此一個機會?”
  百合拉下臉來:“咱們不說這個好嗎?我死過一次,不想再死一次。”
  許願眼睛停留在百合的左手腕上。她知道,寬寬的手鐲遮蓋的是深深淺淺淺的刀疤。因為那個男人想要離去的腳步,百合在自己的腕上狠狠地劃過一刀。那個年齡的她是如此剛烈,如此決絕。她把愛情看得重於生命。如今那個百合已經不見了。許願解嘲地笑:“那我們談什麽?”
  百合道:“談談美國和伊拉克,談談非洲的難民。談談你的工作,還有你的婚姻。我們有很多可以談,不是嗎?”
  百合跟許願聊到三點才回公司。她知道許願結了婚,丈夫就是當年的男朋友趙飛鵬,也是邱誌誠的律師。說起來也諷刺,當年趙給鵬初出茅廬,跑出來單幹,第一個客戶就是邱誌誠,還是百合熱心給介紹的。他們現在有了個孩子,兩歲,由婆婆幫忙帶著。許願說:“當年那場紛爭,當事人固然轟轟烈烈,可我們這些旁觀者也看得戰戰兢兢。現在小趙同學在外是個好律師,在家可是個百分百的好丈夫好爸爸。”
  百合聽了,半真半假地嗔道:“你就氣我吧!”
  百合一回辦公室就給拉到會議室,一群人都聚在那裏交頭接耳。一看到她,張勇就大聲宣布:“誠成被我們打敗了!那個案子給我們拿下來了!”
  百合一時間驚喜交加,不知道說什麽好。大家都起哄:“上黃山上黃山,你說過這個案子拿下拉就請我們上黃山的。”
  張勇接著補充:“他們企劃部的負責人告訴我,如果這個案子做好了,跟我們簽三年的代理合同。”
  百合大喜,很幹脆地說:“你們說上黃山就上黃山!不過現在天開始冷了,上黃山好嗎?你們有沒有別的方案?”
  趙一凡接口說:“其實這時候上黃山才好。春天夏天水汽大,多半時間看不到日出,秋天去的話,多半時間能看到日出。”
  百合把眼睛投向其他人:“你們怎麽看?這樣吧,除了前台,你們把其餘人都叫到會議室來,每個人都有表決權。”
  黃山以壓倒多數的人數勝出。百合馬上跟李微說:“你跟旅行社去問問價,看看這個周末天氣如何。如果天好,我們包個車星期五下午四點出發,星期天晚上回來。結了婚的可以帶家屬。”
  眾人一聲歡呼,都回去打電話。百合又叫住李微:“你問問鄭總,看他有沒有興趣。”
  李微答應著去了。接著百合叫張勇就那個拿到手的案子製定一個時間表發給各部門,要各部門盡快出一個製作計劃。忙完這些,已經快六點。百合跟李微一起檢查了門窗電源,關了辦公室的門。百合問:“今天難得咱們一起走,我送你一程。”
  說著手一招,一輛出租就停在跟前。百合先送李微回家,再回薔薇園。天差不多完全黑了。樓道燈是感應式的,要重重地跺腳才一層一層地亮。她掏鑰匙開門之際,忽然聽一個男人從身後說:“百合,你好嗎?”
  百合驚叫一聲,幾乎暈過去。
  百合叫聲過於驚恐尖銳,把對門的鄰居都驚動了。那家的男人從貓眼裏往外看,準備著看到什麽緊急凶殺案就趕快報警。結果他隻看到門外一男一女,恢複平靜後居然在心平氣和地談話。百合收起鑰匙, 問:“怎麽是你?你怎麽知道我住在這裏?”
  那男人正是邱誌誠。他回答:“我跟蹤了你好幾天了。百合,能跟我心平氣和地談談嗎?我們之間肯定有誤會。”
  百合聳聳肩:“我們之間有什麽好談的嗎?我很累,想休息了,你請回吧。”
  邱誌誠低頭想了一會兒說:“百合,是什麽讓你變得如此鐵石心腸?難道你讓我給你道歉的機會都不給我?難道你就不想聽我解釋一下當年所發生的事情?”
  百合看看外麵已經漆黑的天,自己居然站在家門口而不能進去,不免焦躁起來:“你走不走?你不走我打110報警了!我是加拿大公民,住在這裏是在當地派出所備過案的,他們有責任保護我的安全!”
  邱誌誠驚訝地抬頭說:“你說什麽?你去了加拿大?為什麽所有的人都告訴我你去了澳大利亞?”
  忽然間百合的眼神有一絲抖動,好象春天的池塘,當霧汽散盡之後,露出粼粼的波光來。她想了一想,說:“我知道有一家餐館的宵夜不錯的。”
  邱誌誠心中不是不悲哀的。百合已經不複當年的百合。往日的她心中沒有城府,隻要聽得一句半句好話,便熱誠相待,開門揖客。她願意聽他解釋,卻不願意請他進門。他載她到一家飯店,揀一處幽靜小座坐下,點了一壺紅茶和幾款點心。百合聽他敘說。他開口:“那天我把雪凝接回家,問她究竟發生了什麽,她不肯說。我冷靜下來,覺得不該對你失態,找個機會到陽台上給你打電話,想給你道歉。”
  百合隻默默喝茶。邱誌誠接著說:“你接了,聽到是我,就掛了。我再打,你在掛。這樣反複幾次,這時候我媽媽帶著孩子過來,我隻好去聽她教訓。後來我想,你當時在氣頭上,肯定不會再聽我說,過幾天可能就好了,到時候再說吧。誰知道以後再沒打通過。”
  百合眼前閃過那一幕。盛怒的父親搶過手機,往地上一摔,鈴聲立刻停頓,機子幾乎粉身碎骨。她看看沉浸在往事中的他,還是沒有吭聲。她聽他絮絮而談:“沒想到我媽媽來跟我說,我父親已經去世,後事也辦完了,讓我跟雪凝帶著孩子速速去加拿大登陸,重新開始。”
  “我轉頭看雪凝,雪凝什麽也不說,隻是抱著兒子呆呆發愣。我跟我媽說,這裏公司的事情還沒安頓好,要等我安頓好再說。”
  “結果我媽冷笑著說,她都已經跟我的副總談過,根本不是問題。她可以給我一個星期的時候把公司的事情做交待好。她說她馬上給我們訂機票,一星期後我們一家三口必須起身。”
  “百合,在那一星期裏,我心急如焚,拚命打你電話,可始終打不通,總說你關機。我去我們的小窩找你,你不在,我去你公司找你,你公司的人說你辭職了。我甚至去你家找你,被你父母冷言冷語諷刺一頓,我問許願,她說你父母說的,你去了外地姑媽家。你就此從我的視線裏消失,一直到我上飛機前,我借口上廁所,又給你打電話,可是還找不到你。百合,你能不能告訴我,是不是你故意的?你是不是生氣了,下決心跟我分手?可是就算我對不起你,就算你判我死刑,你也該親口告訴我對不對?你就這麽跟我玩失蹤,也太過分了吧?”
  百合冷冷地看著他,好象在看一個優秀的演員在演戲。她隻是一個買票入場的觀眾,他的演出很出色,但是與自己毫不相幹。邱誌誠看她不言不語,心中惶惑起來,本來不想捅開那層紙,卻忍不住地脫口而出:“後來,在與雪凝簽字離婚的時候,我又問她,當年你對她說了什麽做了什麽讓她昏倒在地。她這個時候才鬆了口,告訴我說你說你懷了我的孩子,你說沒有什麽能把我們分開。我當時如雷轟頂,恨不得抽自己的嘴巴。百合,我要是知道這個,我無論如何不會離開中國,我會一直等下去,等你原諒我。”
  不提這個還好,提到這個,百合的心象被捅了一把刀。這把刀穿過皮,透過肉,插在心的血肉裏,他就象那個握著刀的人,轉一圈,把她痛得血淚橫流;然後他再反過來轉一圈,痛得她不能呼吸。她忽然間象是垂死前有了一點回憶,記憶中的那個女孩,那麽勇敢,把床單撕成一條一條,結成繩索,手腳並用,把那結做得死死的,係在陽台的欄杆上,從三樓到地麵,象個攀援者那樣,懷著一口氣,一個信念,從被囚禁的所在逃出來,跑到他公司的樓下給他打電話。手機沒人接,於是她打到他公司。她至今還記著前台小姐禮貌的職業聲音:“請問您哪位?”
  “我是他同學某某。”
  “對不起,邱總跟夫人去加拿大登陸了。”
  “他什麽時候能回來?”
  “不知道,要不您打到他母親家裏?”
  “啊,不用了,謝謝。”
  放下電話,她感到自己渾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從頭冷到腳,頭頂的陽光讓她感到暈眩。世界一下子安靜下來,喧嘩聲,汽車聲,都消失不見了。他們一家三口去了異國他鄉,或許他是浪子回頭,那麽她怎麽辦?她在中國這樣的社會做單身母親?她如何承受?她的父母家人如何承受?她頭一次從理想的王國回到現實,卻感到現實是如此的可怕。原來所謂的愛情在現實麵前什麽都不是。邱誌誠的聲音把神遊天外的百合拉回了現實:“百合,那個孩子,是做掉了還是留下來了?”
  百合轉頭看他,他一臉的期待。她冷笑著說:“好吧,你跟我說了你當初的處境和行為,我也跟你說說我的。你當晚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我正跟許願分手,在回家的路上。我當時確實很氣,所以一再地掛你的電話。你最後一個電話過來的時候,我剛好回到家,手機被我爸爸奪過去,摔了個粉碎。然後我跟父母就吵了一架,被我爸爸打了個耳光。第二天我媽媽告訴我,我們老房子的租客退了租,讓我幫她去收拾打掃,順便跟我好好談談。我跟她去了,結果被關在了裏麵,沒有電話,沒有煤氣,甚至沒有任何可以自殺的銳器。我被關了一個多星期,我媽媽天天從新房子過來給我送飯。等我好容易找到一袋塑料餐刀,加上我銳利的牙齒把床單撕開做成繩索從三樓逃下來找你的時候,卻別告知你已經跟太太孩子移民去了——整個事件就是這樣的。我父母老早就在給我辦留學,剛好那時候拿到了入學通知書,後來我就去了加拿大。他們告訴你我去了澳大利亞,想必是不想讓你找到我。現在我可以走了嗎?”
  邱誌誠表情慘痛:“那麽我們是被兩邊家庭阻斷了。百合,你原諒我嗎?”
  百合平靜地說:“我們的相識本來就是個錯誤。我們犯錯誤的時候都已經是成年人。成年人就該為自己的錯誤付出代價——我們都已經付出了代價,所以無所謂誰原諒誰。你好自為之,好好過自己的日子吧。”
  “你還是不肯原諒我?”
  “我原諒你。我們誰也不欠誰,希望你不要打擾我的生活。”
  百合說著,提起手袋就走。邱誌誠連忙掏出錢包,取出一張鈔票扔在桌上,追了出去。卻見百合早招了一輛出租,走得遠了。街上霓虹燈閃閃爍爍,印證著這個都市的繁華,和繁華中無盡的恩怨情仇。百合回到家,把門鎖縮住,尤自不放心,反複檢查,確信三道鎖都層層在崗,才進屋一邊打開電腦,一邊放洗澡水。鄭北風打來電話:“百合,聽說你們下周五上黃山?”
  百合連忙陪笑:“是啊,我上次跟你說過,如果這次案子能拿下來,就出去玩一趟。”
  “我能不能去啊?”
  “李微難道沒問你嗎?我讓她征求你的意見。”
  “我是問:你歡迎不歡迎我去?”
  百合笑:“哎!公司所有的人都希望老板去啊!最好帶上信用卡去給我們買單。”
  鄭北風給噎住,過一會兒也笑:“百合啊,一個女人太滴水不漏,不是什麽好事。有時候也需要一點真性情。”
  百合打哈哈:“鄭總你是批評我還是表揚我呢?您這麽說是不是就是說要去啦?我告訴他們也讓他們高興高興。”
  鄭北風無奈,又東拉西扯一通才收了線。百合匆匆泡了一下,就上網掃了一眼。“為什麽活著”恰好剛剛上線,上來打招呼:“剛回來?心情好不好?”
  百合回道:“不好。”
  為什麽活著:“為什麽不好?說給我聽聽,我或許可以幫你分析分析。”
  百合:“你幫不我到我。這些年,不管遇到什麽,我都會自己開解。睡一覺起來所有的不愉快都會煙消雲散。”
  為什麽活著:“你真能幹!教教我怎麽做到的?”
  百合:“這沒什麽。經曆了一場大苦大難之後,有些人認命了,會從宗教中找到力量,有些人不認命,還想事事靠自己。”
  為什麽活著:“你是哪種人?”
  百合:“我學了半年《聖經》都沒成基督徒,你說我是哪種人?”
  為什麽活著:“嗬嗬,女強人啊。我現在很好奇,很想見見你,看你怎麽頭上長角,身上長刺。”
  百合:“想通了?”
  為什麽活著:“我的意思是,我們出來聊聊,但是不去賓館開房——我可不想被你從網友名單上刪除。”
  次日上山,因為決定夜宿光明頂看日出,所以覺得步行上山,坐索道下山。令鄭北風驚異的是,傑西卡居然能跟得上大隊,不叫苦不叫累地走。一路上去,風景不斷變化。原來以為這一景已經很美,誰知轉過一個峭壁,又是一番別樣洞天。山上奇石險峰,呈赤紫色,襯著遠出藍天青霧,格外秀媚。眾人一路攀爬,一路讚歎,一路逗傑西卡:“你們加拿大有這麽漂亮的山嗎?”
  傑西卡頭一扭,不服氣地回道:“這有什麽稀奇?我們加拿大的大森林,你三天都走不完。”
  眾人大樂。因為時間充足,大家有充分的時間拍照,補充能量。最後投宿北海賓館,休整之後幾個年輕人吵吵著要打牌。傑西卡努力地睜著眼睛看熱鬧。百合幾次讓她睡覺,她都拚命搖頭。鄭北風笑:“力氣這麽好?”
  百合搖頭說:“這叫人來瘋!其實已經累得不行了。”
  她轉頭威脅傑西卡,“你再不睡,明天早上醒不來,我就不叫你看日出了!到時候大家都去,就你在這裏睡大覺!”
  傑西卡疑惑地問:“什麽叫日出?”
  百合搖搖頭,無可奈何地解釋:“就是sunrise。”
  傑西卡隻好連忙點頭:“我睡我睡!那你明天是不是一定叫我呢?”
  百合說:“你現在乖乖地睡我當然會帶你去了。”
  傑西卡連忙說:“我現在就睡。那你要說話算數啊。”
  伸出手來跟百合拉鉤,接著又提條件:“那你要跟我一起睡!”
  鄭北風簡直是樂不可支,到處問:“哎,小朋友是不是都這麽好玩?”
  大家忙著打牌,沒人搭理他。惟有張勇,接連著出錯好幾張牌,一敗塗地。第二天天還黑著,李微就四處敲門招呼大家起來看日出。百合自己早就穿戴好,就是叫不醒傑西卡。鄭北風進來說:“我看她一時半時醒不了。這樣吧,我在這裏看著她,你們去看日出。”
  百合搖頭說:“我答應她帶她去的,就一定要帶,否則她醒了肯定會大鬧,認為我說話不算數。”
  鄭北風伸伸舌頭:“這麽厲害?”
  百合又搖傑西卡:“嗨!起床了,去看日出了!”
  說著把她扶起來。傑西卡努力地睜開眼睛,看了看百合,又遙遙晃晃倒下去。百合隻好讓鄭北風幫忙扶著她,給她套上羊毛衣褲衫和羽絨服,抱起她就走。鄭北風連忙說:“還是我來吧,你先把衣服穿好。外麵冷得夠嗆。”
  百合連忙穿上毛衣和羽絨服,跟著鄭北風走出大門,但見傑西卡的腦袋在鄭北風寬大的肩膀上一歪一歪的。他們深一腳淺一腳地隨著人流來到清涼台,找了個有利的位置坐下。鄭北風不能不佩服女人的體貼周到——百合大包裏居然裝著三個棉坐墊,給李微和鄭北風一人一個。李微笑道:“現在可是名副其實,這清涼台可是太清涼了。不行,我得找他們擠擠暖和。”
  說著拿著坐墊去找秦雅潔,跟她們擠成一團。這邊就剩下百合跟鄭北風。情形一下子尷尬起來。兩個人一時無話可說。過一會兒鄭北風壓底聲音開口道:“傑西卡——,嗯,非常可愛。不過——我有點懷疑,她是你的女兒嗎?”
  百合暗笑:“怎麽?不象我?”
  鄭北風道:“象!簡直太象了!不過我怎麽從來沒聽她叫你媽媽?連英文的都沒有!她叫你LILY,可真奇怪哇。”
  百合說:“國外就這樣,對著父母直呼名字。”
  鄭北風想了想,堅持說:“總覺得奇怪。我還沒聽見哪個孩子這麽叫自己媽媽的。”
  百合微笑:“鄭總,世界之大不是我們可以想象的。”
  太陽的紅隱隱約約從地平線上映過來,使百合的臉上有了柔和的輪廓。百合的微笑也有了模糊的輪廓。鄭北風仿佛看到一塊風雨不透的鐵板,在漸漸地熔化。他忽然柔聲說:“別老叫我鄭總好嗎?我有名字的。”
  百合回問:“叫鄭北風? 難道我活得不耐煩了?”
  鄭北風忽然羨慕起搞外貿的高中同學林勇。他帶著一群小姑娘忙進忙出,小姑娘都林勇林勇地叫。兩個字的姓名就是好,連名帶姓地並不覺得突兀。三個字的名字,去掉姓可能會覺得曖昧,帶上姓就覺得生硬。這時太陽一點一點地出來,把天際都染得紅通通的。百合拚命地搖著傑西卡,傑西卡終於睜開眼睛——這次沒有再閉上。“It’s so beautiful.” 傑西卡完全清醒了。太陽完完全全跳了出來,大家一片歡呼。回頭往旅館走天已經大亮。大家去餐廳吃了早餐就收拾東西坐索道下山。百合恐高,一直盯著傑西卡看。倒是傑西卡東張張西望望,問題一蘿筐。鄭北風笑:“你還不如一個孩子。”
  百合也笑:“這叫無知者無畏。”
  北風廣告的人從黃山回來之後,立刻投入到緊張的廣告製作中去,常常通宵達旦地加班。星期天輕鬆一點,便帶著傑西卡去吃肯德基。漢堡炸雞翅炸薯條,傑西卡吃得滿臉番茄醬。百合拿起紙巾給她擦,抬頭看見邱誌誠隔著玻璃窗盯著她們看,眼睛似粘在傑西卡身上。百合臉色刷一下變了。邱誌誠走進來坐在她們旁邊,跟她們打招呼。然後頭轉向傑西卡:“你幾歲了?”
  傑西卡天真地答道:“四歲。”
  邱誌誠震動,接著問:“你叫什麽名字?”
  “傑西卡。”
  邱誌誠抬頭看著百合:“我必須跟你談談。”
  百合臉若寒霜:“我跟你沒什麽好談的,你能不能離我的生活遠一點?”
  邱誌誠看看傑西卡,堅定地說:“我一定要跟你談談,單獨地。”
  百合用手抹一把臉,長出一口氣:“我今天沒空,星期一吧。星期一晚上在夢島咖啡。“那就說定了。”
   邱誌誠轉頭對傑西卡笑笑:“傑西卡,以後到叔叔家去玩好不好?”
  傑西卡看看百合,百合繃著臉不說話。邱誌誠起身告辭,跟傑西卡說再見。傑西卡衝他揮揮手。當天晚上邱誌誠回到家,滿心滿腦都是這個孩子——這個長得酷似百合的孩子。她圓圓的臉,她胖胖的胳膊,她貪吃的樣子,栩栩如生地在他眼前放映著。百合對雪凝說過:“沒有什麽能把我們分開,因為我懷孕了。”
  如果那個孩子生下來,現在應該也是四歲了。那個可愛的孩子,那個可愛的女孩子。他跟百合的孩子,他們的女兒。邱誌誠煙一隻接一隻地抽,睡意全無。他原來以為,百合不肯原諒他,他們之間已經基本結束。可是現在峰回路轉,他們之間居然還有一個女兒,一個血脈相連的連結。他該給她送些什麽做禮物?不是不內疚的,她們母女流落在外這麽多年,不知道吃了多少苦。淩晨三點鍾,邱誌誠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夢裏他看到那個圓嘟嘟的小姑娘穿著花裙子向他撲過來,叫他爸爸。
  誰知星期一下午快下班的時候,鄭北風來到百合辦公室,一屁股坐在沙發上就不起身,開始滔滔不絕。他談他接手集團後的種種,已經把千絲萬縷逐步理順,管理逐步步入正規。隻等遺產案塵埃落定,就把廣告公司也並入集團。他鼓勵百合好好幹,將來進入集團做他的副總裁。百合驚異之餘,隻微微地笑。接著他說他的新投資計劃:他準備投資成立一個娛樂公司,拍電影,做唱片。“你不知道這裏麵的利潤有多大。”
  他揮舞著手臂,做總結性發言。百合冷靜地接上去:“投資也大,對現金的流動性要求相當高。”
  鄭北風笑笑:“那是自然,所以投資夥伴也是很重要的。”
  百合又插口說:“其中對專業人士要求也很高吧。這種人才, 可不是企業管理這種專業批量生產的。”
  鄭北風擺擺手:‘這倒不用擔心。我在藝術界還是有點門路的。”
  百和頻頻把眼睛掃向桌上的座鍾,已經是八點十分。鄭北風最後說:“百合,周四晚上我請幾個文藝界的朋友吃飯,你一起來吧。”
  百合答應一聲,開始收拾桌子。鄭北風試探:“一起吃晚飯?”
  百合說:“改天吧, 今天有事。”
  鄭北風自告奮勇:“你去哪裏? 我送你。”
  邱誌誠早已在夢島咖啡等得坐立不安,看見百合,遠遠地招手。不等百合坐定就問:“你喝點什麽?”
  百合晚飯還沒吃,要了兩個牛角麵包,一杯淡咖啡,然後據案大嚼。吃完麵包,緩緩地喝口咖啡,就聽邱誌誠說道:“傑西卡很可愛。”
  嗬,他說傑西卡很可愛。百合笑笑:“你不是第一個這麽說的人。謝謝。”
  邱誌誠急急地問:“她現在跟你住嗎?你這麽忙,誰帶她?”
  百合啜一口咖啡,淡淡地說:“我父母帶著她。我周末才回家。”
  邱誌誠問:“她有沒有中文名字?”
  “沒有。”
  邱誌誠忽然握住百合的手:“百合,帶著傑西卡回到我身邊吧,讓我來補償你們母女。”
  百合看看自己手上的拿雙大手,再看看這雙手的主人,忽然不可抑製地笑起來。象不象瓊瑤劇?她問:“你還好吧?有沒有發燒?”
  邱誌誠有些惱羞成怒:“難道傑西卡不是我的女兒嗎?就算你恨我,就算當初我對不起你,你也不能生生隔斷我們父女。”
  百合愈發笑得花枝亂顫:“哈~,你們父女!你腦子沒進水吧你?誰說傑西卡是你的女兒?你真是自作多情!我再說一遍,你離我遠點,越遠越好!還有你那些破花,請你不要再騷擾我!”
  邱誌誠壓低聲音質問:“傑西卡不是我的女兒是誰的女兒?你看看她那張臉,跟你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而且,她今年四歲。天底下有這麽巧合的事嗎?”
  百合停住了大笑,臉上展現出微笑,笑得邱誌誠發毛:“邱誌誠,你自我感覺真好!若幹年前如此,若幹年後還是如此,你真是一點都沒變!這世界上,你說要啥就要啥,你是不是太沒有自知之明了?”
  她站起來,一字一字地說,“我再說一遍,第一,傑西卡不是你的女兒;第二,請你不要再騷擾我的生活!”
  說完她徑直走到門外,攔了一輛出租,揚長而去。剩下邱誌誠一個人坐在那裏發抖。
  究竟是誰在騷擾誰?她無端端地在失蹤五年之後空降本市,在廣告界興風作浪,跟他做對。身邊還帶個長得跟她一模一樣的小女孩,然後口口聲聲說那不是他的女兒。
  某日百合正在伏案工作,就接到一個電話,聽到那熟悉的聲音,她的心還是抖了一下。
  她試探著問:“周全?是你嗎?”
  那邊的男人嗬嗬一笑,說:“陳百合,原來你還記得我。”
  百合也笑:“忘了誰也忘不了你。”
  周全說:“說的比唱得還好聽。回來多長時間了?為什麽不聯絡我?”
  百合陪笑:“這不忙嗎?而且也不知道你方便不方便出來。”
  周全那邊頓了頓,說:“晚上出來吧,我請你吃飯。”
  吃飯吃飯,現代人的聚會方式好象隻有吃飯。百合早早下班,赴周全飯局。那是一家不大的飯店,菜色不錯,安靜。
  周全比當年胖了些,想必是這些年來吃吃喝喝,缺乏鍛煉。
  他站起來給百合拉椅子,盯著她看了半天,才笑著說:“頭發燙成這樣,顯老氣。”
  百合微笑著說:“本來就老了,哪裏是顯老?聽說這幾年你混得不錯,開始做房地產了。”
  周全說:“那是我表姐拉我做,我是公司裏最小的股東,不參與管理。我大部分精力還是放在廣告上——說起來還要謝謝你,當年不是為你,我怎麽會出來單幹?又怎能有今天?”
  百合一樂,順著他的話往下說:“那你要不要把你的公司分給我一半?”
  周全望住她說:“我當年是想給來著,你不要啊。”
  百合收住笑容,說:“算了,你現在不是很好嗎?那些以前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對了,我聽說你要結婚了。”
  周全搖搖頭:“百合啊百合,你真行。怎麽你什麽都知道?你聽誰說的?許願?”
  百合微笑著吃菜。周全點點頭,說:“是啊是啊,我是要結婚了。日子總要過,是不是?”
  百合就接口說:“那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她知道他現在的未婚妻比他小很多。周全喝口啤酒,又搖搖頭,問:“百合,我始終不甘心,當年你為什麽不選我?就是因為我沒有他成功?”
  百合放下筷子,盯著他看了幾秒,無奈地說:“看來你是非跟我較著股勁不可了——哪壺不開提哪壺。周全,你心裏別老先入為主好不好?當初我選他,沒有別的原因,就是因為他比你先到。簡單吧?這世上的事情有時候就是這麽簡單。他比你先到,占據了我全部的身心,我心裏沒有位置給別人,如此而已。這跟有沒有錢,成功不成功沒有關係。”
  周全半信半疑:“真的嗎?這幾年,我可一直以為你喜歡成功人士。這幾乎就是我前進的動力——你這麽一說,我這幾年不是白努力了?”
  百合一口湯幾乎噴出來:“行了行了,你這叫得了便宜還賣乖。原來你奮鬥了幾年,反而虧大發了?你現在不好嗎?自己做老板,不光沒人敢罵你,你還可以罵罵別人。討老婆還可以討個年輕貌美的。哪象我,轉了一圈回來原地踏步,還在給別人打工。”
  周全目不轉睛地看住她,看得百合臉上一紅,低頭吃飯。他清了清嗓子,問道:“百合,如果我現在向你求婚,你答應不答應?”
  百合一口飯噎在嗓子裏,差點憋住,連忙喝口飲料送下去。她說:“周全,你不是小孩子了,不要開這種玩笑好不好?你好好的日子不過,折騰什麽?你對另外一個女人是有責任的,不是嗎?”
  周全自嘲地笑笑:“我喝多了,你別往心裏去。當我什麽也沒說。”
  吃完飯兩個人在湖邊散步,說些當年彼此失去音訊後的事。百合說起自己去加拿大讀書,打工,辦移民,工作的種種。周全問:“回來為什麽不找我?怎麽去了北風?”
  百合說:“本來沒想著要留下來。剛好在朋友那裏碰到鄭北風,他提供這麽個機會,我看看我爸爸媽媽年紀也大了,老兩口也孤單,就臨時決定加盟北風。”
  周全說:“這些年你吃了不少苦吧?”
  百合淡淡地說:“還好,都是人生經曆的一部分。”
  周全說:“百合,你要記住,我總是你的朋友。你以後有什麽事,無論如何我都會幫忙的。”
  第二天許願跑過來跟百合一起吃午飯,正說著老同學的八卦故事,百合的手機滴的一聲響。百合連忙拿起來看,卻是一個短信,發自周全的手機。許願見百合嘴角露出笑容,就探過頭來問:“什麽東西這麽好笑?”
  百合把手機遞給她說:“你自己看。”
  許願接過來查看,隻見上麵的內容是:“我和周全馬上要結婚了,請你不要來打擾我們平靜的生活。”
  許願好奇地問:“你見過周全和他的小女友了?”
  百合說:“見過周全,他的小女友沒見著。”
  許願點點頭說:“你行啊百合。為什麽你總令女人緊張?老的緊張你也罷了,現在連小的都緊張你,你說這是什麽世道啊?怎麽沒人緊張我呢?”
  百合已經給她逗得前仰後合,說不出話來。許願又接著說:“你說男人為什麽都喜歡小女孩?周全的那個小女朋友,我見過,跟我們整個就是兩代人,有代溝。上次我跟朋友們聚會,碰到他和他那個女朋友,自然拉他們一起坐。我們這些人敘敘舊,講講生意經,說說國際形勢,他那個小女友一副迷茫的表情。唉,聽不懂不要緊,你安靜些聽,總能搞懂點是不是?她坐在那裏,跟受刑一樣,一會兒看表,一會兒拉拉周全的衣襟,搞得不光周全坐立不安,我們也很難受。最後大家隻好說散了散了,等他們走了後,我們換個地方再接著聊。”
  百合嗬嗬地笑:“估計周全哄小妹妹哄得也很累。”
  許願說:“活該,誰讓他找小妹妹來著?”
  百合說:“話不能這麽說。現在他身邊哪有同齡的?同齡的女人現在還沒嫁的估計不多。”
  許願白她一眼:“你呢?你自己呢?你是嫁了還是沒嫁?”
  百合啼笑皆非:“怎麽扯上我了?我現在很好,不想嫁人。”
  許願撥弄著她的手機,還沒說話,就見又有一個短信發過來,又是同一個號碼,顯然口氣已經變掉:“百合,對不起,為剛才那個短信向你道歉,你別在意。”
  她拿給百合看。百合笑笑,全部刪除掉,說:“以後還是少聯絡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許願接著又替邱誌誠說好話,說這些年來他如何不易,如何老實,從來沒有緋聞,一心等百合,到處打聽她的消息雲雲。百合聽得不耐煩,忍不住打斷她說:“我記得你當年不是這麽說的。當年好象有個人口口聲聲罵他爛人,那人是誰?”
  許願說:“此一時彼一時。那個時候他有老婆,還在外麵勾引天真純潔的小姑娘,自然是爛人。可如今他是單身王老五,又改邪歸正,這麽多年非禮勿視,非禮勿聽,自然就變成正人君子,五好男人了。既然你未嫁,他未娶,為什麽不給彼此一個機會呢?”
  百合答非所問:“邱誌誠一年貢獻給趙飛鵬的律師行多少銀子?或者我可以動員我們老板把整個集團的法律事物全部交給趙飛鵬,能不能換來我耳根清靜?”
  許願驚訝地說:“百合,原來你對你們老板有這麽大的影響力?你們老板是單身嗎?看來邱誌誠又有一個勁敵!那我要提醒他了。”
  百合氣結,取過一隻蝦往她嘴裏塞。晚上。百合用紅葡萄酒,雪碧和冰塊調了一杯飲料,一邊喝,一邊移動鼠標,翻著網頁,想找個故事讀讀。濕漉漉的頭發滴下水來,順著脖子流下脊背,被棉質的睡衣吸收。自動登陸的MSN彈了出來,“為什麽活著”上來打招呼:“晚上好!幹什麽呢?”
  百合:“無聊,在網上找故事看。你有沒有什麽可以推薦的?”
  為什麽活著:“美女還無聊?美女應該在享受豐富多彩的夜生活才對。”
  百合:“最近沒什麽豔遇。”
  等於間接承認自己是美女。為什麽活著:“消失這麽久,難道不是豔遇去了?”
  酒喝了一半,百合頭有點昏,開始覺得身上發熱。她手指靈活地在鍵盤上敲打:“嗬嗬,沒有。要不咱倆豔遇到一把?你想好了沒有?”
  為什麽活著:“好啊,出來吃頓飯如何?”
  百合:“僅僅吃飯?”
  為什麽活著:“然後去唱卡拉OK或者去打保齡球?”
  百合起身給杯子加了點冰水,把一塊毛巾放入冰箱,又回來回複道:“哪天?”
  為什麽活著:“不如明天?”
  百合:“明天周四吧?不行,明天我有事。”
  為什麽活著:“要不就星期五?”
  百合:“好啊。在哪裏吃飯?”
  為什麽活著:“春泥酒坊如何?”
  百合:“沒聽說過,在哪裏?”
  為什麽活著:“這個店規模不算大,但是比較有特色。你等一下,我打電話問問看周末還有沒有包房。”
  過了一會兒,為什麽活著打出一行字:“周五晚上七點,春泥酒坊,一剪梅廳。”
  百合不禁好笑:“嗬嗬,好酸,還詞牌呢。”
  為什麽活著:“有點兒。”
  百合:“附近有什麽好點的賓館沒有?最好飯後走著就能到。”
  為什麽活著:“對麵就是春江大酒店。你真要去啊?”
  百合:“對我沒信心還是對你自己沒信心?我不會讓你失望的——反之亦然。”
  為什麽活著:“嗬嗬,你怎麽知道?”
  百合:“男人嘛,不需要傾國傾城,五官端正就成。”
  為什麽活著:“我五官好象還算端正。”
  百合:“好吧,吃飯你買單,房間就我來訂吧。對了,你把那個飯店的地址給我。”
  為什麽活著打出一行地址,說了主要交叉口。百合抄下來,道了晚安,就關掉MSN。她走到冰箱,把冷毛巾拿出來冰在臉上。感覺清醒點,就拿起電話掛114,查詢春江大酒店的電話號碼,然後訂了一間雙人房。然後她把杯中的飲料一飲而盡。
  頭昏,還是頭昏。她找出前兩天偶然看到的一個關於婚外戀的貼子,打開它,發現那個論壇裏麵的人爭了一個星期,還在爭論不休,互相攻擊漫罵。站在大奶立場的人說話簡直可以用尖酸刻薄來形容,古今中外,凡是能罵人的詞,無所不用其及。如果是一般初出茅廬的小姑娘,估計已經被罵得痛哭流涕了。
  百合一邊嗬嗬笑著一邊加入戰鬥,一邊不用髒字地把那幾個大奶貼罵得立腳不穩,幾乎招架不住。出了一身汗,酒精幾乎全部隨汗排出,頭腦清醒了很多。最後她發了個總結性的貼子:“別以為道德站在你們這邊你們就可以象村婦一樣隨心所欲。要說罵人的境界,你們還嫩點,好好修煉修煉再回來找本姑娘玩。”
  貼子發出去,把電腦一關,去衛生間刷牙睡覺。
  周五辦公室的人一般走的比較早。但即便是早,大家也要在六點以後才陸續收工。百合今天穿了一身便裝,米色的羊絨衫,灰色條紋的毛滌直筒七分褲,腳上一雙低跟黑色繡花短靴,頸間一條真絲精印的大方巾——這種裝扮,既適合辦公室辦公,也適合周末的約會。偏偏有人不識相,坐在辦公室裏滔滔不絕,一點眼色也沒。這人就是鄭北風。他在滔滔不絕不絕地說昨天要百合一起參加的飯局。
  他說:“你知道那些人為什麽沒對你下手嗎?因為你一直不動聲色,他們以為你是高手。以前這批人碰到過一個女人,以為人家好欺負,硬是要跟人家拚酒。結果那個女的看上去輕聲細語,喝起酒來卻是千杯不醉的——最後一群男人全都趴下,那女人連臉色都沒變一變,哈哈。”
  百合按住頭:“我不喜歡這些人,都是誇誇其談之徒。”
  鄭北風說:“這是北京文化跟南方文化不一樣的地方——南方人喜歡單幹,悶聲發大財,北京人注重圈子中的交流,很多靈感和火花,就在這種牛皮哄哄的環境中誕生的。”
  百合笑道:“真要進軍娛樂界?那可是資本遊戲。據我看來,北風廣告的收入還不足以支持我們到娛樂圈去燒錢。”
  鄭北風笑笑,問:“要是我再找幾個合夥人呢?或者是以我集團的實力進入。。。”
  百合搖頭:“那我可就不知道了。我隻知道我這一攤。”
  說罷看看表。鄭北風敏感地問:“有約會?”
  百合淡淡地回答:“有點私事。”
  鄭北風盡管有些失落,還是很紳士地問:“要不要我送你?”
  百合連說不用,打車很方便。因為是周末,她早早地給她的駕駛員放了工。當百合先到春江大酒店辦了入住手續,拿了房門鑰匙,才匆匆趕到春泥酒坊的時候,已經是七點半了。她向來不遲到,心中便有些忐忑的歉意。
  她站在門口東張西望,看見有服務員迎過來。百合便問一剪梅廳,服務員領她到包房門口。她深吸一口氣,推門進去,隻見一個穿著便裝茄克的男人正低頭跟服務員研究菜譜。百合微笑著說:“對不起,我遲到了,讓你久等。”
  對方抬起頭來,一臉的震驚和錯諤。看清楚了那張臉,百合的震驚更是十倍於對方。居然是邱誌誠!
  “為什麽活著”居然是邱誌誠!這世界是不是太小了點?腦子裏兩秒鍾的空白之後,百合一聲不發,轉身就跑,幾乎把從隔壁包房裏出來的人撞了一個跟頭。接著邱誌誠追出去,椅子被撞得東倒西歪,嘩嘩亂響。
  百合跑出酒店,直覺地知道自己不能回家,隻好以百米衝刺的速度衝進對麵的春江大酒店,直接衝進電梯,跑進自己定的房間,拿起電話給前台,要求把自己的信息保密。
  邱誌誠被一個紅燈阻擋住了,馬路中車水馬龍,這個城市從來沒象今天這麽繁華,他也從來也沒有象今天這麽憎恨這種繁華。等他進了酒店向前台打聽,前台服務員隻會一個勁地搖頭:“先生,我們不能透露房客的資料。”
  邱誌誠恨得發火,捶著櫃台要他們把經理找出來。經理來了,跟服務員小聲地交換了幾句話,也無可奈何地攤攤手:“先生,這是酒店的製度,我們不能違反。”
  邱誌誠隻能坐到一邊的沙發裏,渾身發抖地給百合撥電話。
  撥了幾次,才算輸入正確的號碼。他隻想跟她好好談談。可是她的手機關機。看來她是真的提前訂了房,並且已經辦過了入住手續。那麽網上的那個百合是真正的百合,這些年來,跟一個又一個的男人玩著這種一夜情的遊戲。他有一種跌入冰窖的感覺,一種徹骨的寒冷。難道她真的被他傷得那麽深?或者她不再相信愛情,或者她不再相信人性,或者她不再相信男人,還是她根本連自己都不相信了?
  一個南方初冬的晚上,春江大酒店的溫暖如春的大堂裏,一個男人坐在沙發上簌簌發抖。仿佛他是坐在外麵濕冷的露天馬路上,從皮膚冷到骨子裏。他的胃一陣陣地發緊,感到自己呼吸困難,說不出的難受。忽然他幹嘔起來——也隻能幹嘔,因為他還沒有吃晚飯——接著軟軟地順著沙發倒在了地上。朦朧中,他感覺有很多隻腳向他圍攏過來,他失去了知覺。
  百合躺在酒店的房間裏,腦子裏一片空白。
  許久才想起給家裏打個電話,對媽媽說自己今天有急事出了趟差,在外地,趕不回來。百合媽媽早就對她頻繁的加班習以為常,也沒說什麽,隻叮囑她注意安全。然後她就思索自己什麽地方出了差錯。
  這種遊戲不是第一次玩,以前的幾次並沒有什麽問題,從來沒碰到過現實生活中的熟人。她選擇男人,外地來本地出差旅遊的是最優先的,其次才是常駐本市的人口。她知道“為什麽活著”是本地人,但是他們網上交流了那麽長時間,沒有任何跡象表明他就是邱誌誠。邱誌誠永遠是精力充沛的,永遠是野心勃勃的,他從來不知道什麽是滿足,什麽後退。
  可是“為什麽活著”卻是有些慵懶,有些頹廢,甚至有些不知進取。他幾乎對任何東西缺乏興趣,聊天也似乎是為了打發時間。可是她到底還是碰上了他。芸芸之中,老天是不是在操縱一切?或者是過了這麽多年之後,他們都改變了很多,改變之後,他還是那個吸引她的人?見麵之前,不是沒有掙紮過。
  真的要那隨著那一宵火花的消逝,頗為談得來的人從自己的朋友列表中抹去,從此不再有任何交集?可見兩個有好感的人,相見不如相忘於江湖。感覺肚中餓了,她打電話叫餐,在房中吃了,趁著血液中糖份高,容易入睡,洗了個澡就想睡,翻來覆去,哪裏睡得著?正當百合一個人在酒店裏輾轉反側,張勇和鄭北風卻正在一個酒吧喝酒。
  一番閑話之後,他告訴鄭北風,邱誌誠是陳百合的前任男友。張勇說:“說起來,邱誌誠當年的離婚鬧得那麽轟轟烈烈,全拜陳百合所賜——這個女人不簡單啊!她那個孩子,從年齡上推算,很可能是邱誌誠的。”
  轟的一聲,所有的酒精隨著血液往頭上湧。
  鄭北風對百合,不是一般的好感。
  這些年來他尋尋覓覓,感情生活一波三折,終身伴侶沒有找到,卻落了個花花公子的名聲。他是個不要離婚的男人,一旦認定一個女人,便準備跟她一生一世過下去,直到地老天荒。
  他曾經想過,百合在他麵前一再退卻,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有幾種可能:一、她和所有的人一樣,對他有誤解,認定他是個不負責任的男人,這一點,他可以用時間證明給她看;二、她離過婚,受過傷,對男人有戒心;三、她有個孩子,不能肯定他對她孩子的態度。
  要說他沒有過猶豫是不可能的。可是傑西卡是那麽可愛,跟百合長得那麽相像,隨著對百合好感的日益增加,對傑西卡的好感也水漲船高。感情上,他開始把他們看成一體,準備全數接納。可是如果張勇說的是真的,那麽百合就曾經是圈內前輩兼競爭對手的女人,她的女兒就是那人的女兒。往事一幕幕閃過,飯店裏跟邱誌誠的意外相逢,邱誌誠錯諤的表情;據說在客戶公司門外狹路相逢,邱誌誠對百合一副欲說還休的樣子;還有最近一段時間來每天一束的鮮花——電光火石之間,他相信了張勇所說的都是真的。那麽就算他敞開心扉,怎麽能保證有朝一日百合不會帶著女兒一起倒戈?
  他悶悶地喝酒,半天才問:“你聽誰說的?”
  張勇冷笑一聲說:“城裏的老廣告人,十亭中有九亭都知道。可憐邱誌誠的老爺子,活活被氣死在醫院;邱誌誠的老婆,被氣得當場昏倒在酒店茶座,被酒店保安打120送醫院。本來邱誌誠移民早就批下來,他一拖再拖地不肯去登陸,他老爸一火化,就被他媽媽押上了飛機。隻是不知道這個陳百合怎麽會忽然人間蒸發——現在看起來也是被家人強行送出國。”
  有一首老歌怎麽唱的?要愛就愛得騰雲駕霧,要愛就愛得天翻地覆。很難想象現在沉靜似水,不動聲色的一個女人,曾經有過這麽“輝煌”的戀愛史。
  “對了,”張勇把臉湊過來,小聲說,“你看她左腕總戴著一個奇大無比的鐲子是吧?那是掩蓋當年切腕自殺留下的疤。”
  鄭北風頭皮一陣陣發麻。“聽說一開始邱誌誠根本沒打算離婚,家裏一施加壓力,就要跟她分手。結果這位小姐倒也剛烈,男人攤了牌,前腳走,她後腳就切了脈。從那開始,兩個人合了分,分了合,才搞出那麽大的動靜。”
  “看不出來。”
  鄭北風不知道是對自己說還是對張勇說。
  張勇說:“現在當然看不出來。據說當年的她很是張揚,也很不會做人,說話做事不留餘地,得罪了不少人。要不是邱誌誠罩著,她早就混不下去了。”
  是嗎?她曾經是那樣的一個人嗎?
  青春,美麗,飛揚,跋扈,隨心所欲,全不顧別人的感受?如何能跟今天的陳百合聯係起來?一段沒有結果的不倫之戀,究竟是能毀滅一個女人,還是能造就一個女人?
  但是他知道,他喜歡今天的陳百合。而今天的陳百合卻拒他於千裏之外,不欲與老板有任何感情糾葛。多諷刺。
  鄭北風和張勇,你一口我一口,每人幹掉兩瓶啤酒。最後還是張勇清醒,打車把他送回家。張勇扶他進房,就見鄭北風的媽媽沉著臉坐在客廳等著鄭北風。
  鄭北風雖然喝得迷迷糊糊,但是對自己的媽還是能認得出來的。他有些尷尬地低聲問:“媽,你怎麽來了?為什麽不打電話給我?”
  鄭媽媽哼了一聲,說:“你看看你的手機裏,有多少未接來電?!”
  鄭北風捉虱般渾身亂摸,終於把手機找出來看,一連串的未接電話全是家裏的號碼。他訕訕地解釋:“可能酒吧裏噪音太大,沒聽見。大姨媽還好嗎?”
  鄭北風的大姨媽有慢性婦科病,不能勞累,長期吃中藥調理。因此也離了婚,姐妹兩個住在一起,也算個照應。鄭媽媽橫了兒子一眼,冷嘲熱諷地說:“虧你還記得她,我還以為你已經快六親不認了。”
  張勇在旁邊看看勢頭不對,連忙告辭。鄭媽媽和顏悅色送他到門口。回頭給兒子倒杯茶,指指旁邊的沙發讓他坐下。“跟那個女人的官司究竟怎麽樣了?”
  她緩緩問道。鄭北風可能是酒精的問題,腦子慢了半拍,尋思半天明白說的是跟繼母的官司,於是回答:“在走法律程序,律師說拖個三、五年不稀奇。如果可能的話,建議我們尋求庭外和解的途徑。”
  鄭媽媽厲聲說:“不行!你給我帶話給律師,她把官司打到哪裏,我們就奉陪到哪裏!看看究竟是誰笑到最後!我們怕什麽?他們的婚前協議在我們手裏,你是你父親生前安排的接班人,難道她還能翻了天不成?”
  鄭北風連忙附和:“好的媽媽,我們跟她鬥到底!你別生氣,氣壞了身體誰照顧我大姨媽啊?”
  鄭媽媽一絲笑臉也無,冷冷地說:“今天這個給我捅一刀,明天那個給我絆一腳,不生氣也難。”
  鄭北風陪笑道:“誰敢惹你生氣啊?你說出來,我給你出氣。”
  鄭媽媽不陰不陽地說:“還有誰?我自己的親生兒子給我氣受我找誰說理去?”
  “這是從何說起?”
  “哼!你別以為我不知道。我聽說這一腔你跟你廣告公司的那個新任經理陳百合走得很近。聽說那個女人還有個孩子,是誠成老板邱誌至誠的私生女。你這些年,這個看不上,那個看不上,最終看上的是這麽個女人?你知道你媽最恨這種狐狸精,你這麽做,不是惹我生氣是幹什麽?”
  這年頭,謠言傳播的速度比光速還快。鄭北風的酒立刻醒了大半。他好笑地說:“這是怎麽說?你以為你兒子是美國總統,約旦國王,人見人愛啊?就算你兒子看得上人家,你沒問問人家看得上看不上你兒子?”
  什麽?一個帶著拖油瓶的未婚媽媽,看不上她這麽優秀的兒子?有沒有搞錯啊?她狐疑地盯著兒子,一直盯得鄭北風心裏發毛。“這麽說,你們之間沒什麽囉?”
  鄭媽媽半信半疑地說,“那好,你給我打發了她,讓她走。”
  “什麽??!!”
  鄭北風站起來,酒全醒了,“陳百合上任以來,公司的營業額增長了百分之二十,資金流動比增長了百分之五十。她還拓展了幾個新的經營品種,是個不可多得的經營人才。媽媽你有沒有想過,我把她開掉,如果她跑到誠成,對我們將是多麽大的損失和威脅?”
  鄭媽媽一愣,這一點她從來沒有想過,半天才說:“難道地球沒了她就不轉了?”
  鄭北風說:“轉是轉,轉得快或者慢,好或者壞而已。媽,第一,你聽到的那些事不見得是真的;第二,就算它是真的,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跟現在她的工作表現無關;第三,希望你能公事私事分開看,別攪成一團。”
  “還有,你也不是廣告圈的人,這些事是誰告訴你的?張勇?”
  鄭媽媽矢口否認,卻底氣不足。“媽,張勇對陳百合有心結,他的話你不可全信。”
  “他對那個女人有什麽 心結?”
  “他總認為總經理的位子本來該是他的,陳百合是鳩占鵲巢,所以就想把她排擠掉。 ”“你既然知道,為什麽不把他們分開?其實張勇任總經理也不錯。”
  “張勇在,對陳百合是個製約;陳百合的存在,對張勇這個元老也是個製約。張勇做銷售是不錯,可是業務上別的東西懂的有限。媽,公司裏的事情你不懂,還是不要插手的好。”
  鄭媽媽再不懂,聽到兩個製約,也知道兒子並沒有給那女人迷昏頭,一顆懸著的心稍稍放下。於是她說:“兒子,咱們娘兒倆相依為命這麽多年,媽媽的脾氣你是知道的,媽媽喜歡什麽樣的人,不喜歡什麽樣的人,你也是知道的。工作上的事情我可以不幹涉你,可是如果你要娶象那樣破壞人家家庭,未婚先孕又生子的爛汙女人做我的媳婦,我是絕對不答應的——我平生最恨這種不要臉的女人。”
  鄭北風聽了半天沒說話。最後他搓搓手回答說:“媽,你所說的女人現在為我工作,我希望你對她有最起碼的尊重,這是其一;就算她以前做過什麽錯事,那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而且她並沒有對不起你,也沒有對不起全中國人民,這是其二;最後一點我要聲明的是,第一,到目前為止,她還沒看上你兒子,第二,萬一不幸你兒子愛上了這種女人,那麽在我麵前,希望你不要汙辱她。”
  鄭媽媽絕望地看著她相依為命二十多年的兒子,悲哀地發現,她最擔心的事情發生了:他的兒子愛上了她最恨得那種女人。這種女人,仗著自己擁有青春,擁有美貌,甚至擁有學識,肆意地去搶人家的老公,傷害別人的家庭,最後害得別人家破人亡,妻離子散。
  先是邱誌誠人間蒸發,然後是那些每天一束的花無影無蹤。
  百合冷笑著想,早知道一夜情可以退敵,早用早清靜。這年頭都是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自己風流倜儻不要緊,老婆或者女朋友一定要三貞九烈。失落一點點,又埋首工作。但是過了幾日,圈內開始有謠言在流傳。一種說法是,邱誌誠在酒店嫖娼,被公安行政拘留;另一種說法是,邱誌誠在酒店嫖娼,體力不支,昏倒在床,被抬進醫院,如今得了種怪病,疑是艾滋病。漸漸地,公司裏還有一群人聚在一起小聲嘀咕,看到她來了則四處走開。她再三追問,李微吞吞吐吐地告訴她,圈內在傳,百合是邱誌誠當年的婚外戀女友,害得他家破人亡,妻離子散。
  人在江湖飄,焉能不挨刀。百合知道自己在本市的廣告圈子混,這件事遲早是要被翻出來的,可是沒想到這麽快。她無所畏懼,可是這件事對她職業的影響,她卻不能坐視不管。於是她第一次主動約鄭北風吃飯。
  看看她老板的複雜神色,她就明白,她的老板早就知道了。
  忽然她明白,他跟所有的老板一樣,心機深沉。如果她不及時坦白,等待她的不知道會是什麽。忽然間冷汗涔涔。菜一盤盤上來,她卻不知道如何開口。
  鄭北風也笑著打破僵局:“我今天受寵若驚啊,能吃到陳經理你請的飯。”
  百合勉強笑笑,終於下決心說:“這些天,坊間傳聞想必你也聽到些——聲音很響的。”
  鄭北風明知故問:“這些天傳聞很多,你指哪一件?”
  “我對別人不關心,我隻關心有關我的傳聞。”
  百合恢複了往日的沉靜,“現在人人都知道我是個曾經破壞別人家庭的第三者,害得別人孤家寡人,九死一生。”
  鄭北風凝視她:“那麽這個傳聞可靠不可靠?”
  他多麽希望她一口否認,說那全是謠言,那麽他願意選擇相信她。而她卻一口承認:“至少大部分是真的——我確實是邱誌誠當年的婚外情女友,我跟他和他老婆,癡癡纏,纏了若幹年,三敗俱傷。我不能說都是我的責任,我也不能說我沒有責任。但是現在邱誌誠跟我毫無關係,我們已經結束。這段曆史絕對不會影響我今天的工作。不過,如果你今天就解雇我,我也毫無怨言——畢竟你我都不是生活在真空裏。你可能會有你的壓力和理由。”
  她找他解釋,卻還是為了公事。如果當年她的頭腦跟今天一樣冷靜理智,那麽曆史會不會重寫?“我解雇你?”
  鄭北風輕笑,“你幹得好好的我為什麽要解雇你?你怎麽會想到這上頭?如果你覺得麵對這種排山倒海而來的輿論沒有問題,我有什麽理由有問題?”
  百合望住他,眼神清澈:“我不得不說,你是個難得的好老板。”
  鄭北風微笑:“雖然知道這是門麵話,聽著還是覺得舒服。不過我想問個問題,你回國發展,真的沒有邱誌誠的因素在裏麵?比如,想報複,又比如,讓他不能無視你的存在。”
  “沒有。”
  百合斬釘截鐵地回答,“我們兄妹都在國外,父母身邊沒人照顧。當年我父母為我操了不少心,我一直非常內疚。看著他們一天天衰老,我總想回國照顧他們。剛好碰到了這麽個機會,就留了下來。謝謝你給我的這個機會。”
  “好了,公事談完,我可以問你幾個私人問題嗎?”
  鄭北風試探,“以朋友的身份。”
  “你問。能回答的我一定回答。”
  “你剛才說,你不能說你沒責任——那麽你承認不承認,那段感情是你犯下的一個錯誤?”
  “那是個愚蠢的錯誤。”
  百合再一次斬釘截鐵地回答,“如果曆史可以重演一遍,我絕對不會重複這個錯誤。我會找那些同齡的未婚男孩子,盡情地享受青春,而不是這麽放肆地糟蹋青春。”
  鄭北風露出欣賞的表情:“你比較善於總結自己,修正自己,難能可貴。我媽媽要是能有你一半聰明,她就不會總是那麽放不下那段往事,整天耿耿於懷,自己跟自己過不去。”
  老板的娘的隱私,百合不好妄加評論。鄭北風又說:“坊間傳聞邱誌誠得了重病,人不見了去向;也有人說他因為嫖娼而被行政拘留。總之,本市最近確實不見了這麽個人。誠成內部也諱莫如深。”
  百合冷然說:“我不關心,跟我沒關係。”
  邱誌誠當年追求她的時候玩過一個花樣:非常熱情地對她獻幾天殷勤之後,忽然之間消失了好幾天,讓她的心上上下下沒有著落,抑製不住對他的思念和忐忑。
  如今她沒有任何興趣去揣測到底發生了什麽,也沒有精力去考慮他究竟是真的有了問題,還是在跟她玩一個老遊戲。
  日子流水般的過去,這件事不再有人提起。張勇希望的地震並沒有如期到來。所有的人都各就給位,如往常一樣運轉。百合花更多的時間跟父母和傑西卡在一起,對他們百依百順,讓幹什麽就幹什麽。
  一日中午跟許願吃飯,許願拿一份報紙在讀,百合伸頭去看看,發現是一條專題報道,關於臨終關懷的。一個慈善機構,把癌症老人接到他們那裏或者每天上門,對臨終的老人無微不至地關懷,幫助他們實現一些未實現的心願。許願眼淚掉下來:“這年頭,這麽感人的新聞報道不多了。”
  百合說:“現在踏踏實實做事的也不多了,能讓人感動的更少。”
  許願說:“最主要的是,現在的人忙著賺錢,都沒有同情心。百合,我也佩服你,簡直是鐵石心腸,刀槍不入。你看看這報紙,人家對陌生人還有這樣的同情心,誌誠是你曾經的愛人,就算他再怎麽對不起你,也是快死的人,你對他難道就沒有一點點地留戀?”
  百合茫然:“你說什麽?快死的人?誰?你說誰?”
  許願哀傷地說:“百合,誌誠他生了癌,沒幾天好活了——他都立了遺囑。”
  百合腦子一片空白。許願看看她,奇道:“你不知道?他不讓我們告訴你,可是這些日子你在幹什麽?城中傳得沸沸揚揚,難道你一點不關心,沒有去打聽打聽?”
  原來他沒有跟她玩遊戲,也不是嫖娼被羈押。百合呼地一聲站起來,搖了兩搖,又頹然坐下,問:“你為什麽不早說?是什麽癌? ”許願說:“他不讓我們告訴你。但是他這麽憑空失蹤,坊間謠言又那麽厲害,我以為你能打聽出來,或者你會來問我。可是百合,你全不關心。”
  停了停又說,“跟他父親一樣。”
  那麽是肺癌,成活率及至低下。“有沒有安排手術?”
  “他不肯。”
  “他現在在哪裏?”
  “住在碧湖山莊。我們過一段時間給他送一些生活用品。”
  碧湖山莊是早年開發的別墅,在遠郊,風景極好,但是在當時屬於偏遠地區,所以邱誌誠買的時候很便宜。“他媽媽什麽態度?”
  “老太太還不知道。我們告訴她,誌誠去了加拿大。”
  “陪我過去”百合聲音哽住,“許願,送我過去。”
  許願陪百合叫了輛出租車,直奔碧湖山莊。許願坐在車裏看她敲門,裏麵一個男人的聲音說:“請進,門沒鎖。”
  許願跟司機說:“我們回城。”
  百合走進去,高跟鞋敲打地麵,發出篤篤的聲音。客廳裏沙發背門擺放,依稀看見一個男人站在窗前,對著蒼綠的山麓發呆。嗬,是邱誌誠。他的聲音非常寂寞:“是許願嗎?昨天不是剛來過?今天送什麽來?”
  百合隻是靜靜地注視這個近似剪影的背影——如今連他的背影都那麽寂寞。往日那個意氣風發,略帶霸道,靈活決斷的男人到哪裏去了?冥冥之中誰人在作弄?為什麽會有喜,為什麽會有悲,為什麽會有歡聚,為什麽會有別離?“有時間多陪陪老公,不要老往這邊跑,我這裏什麽都有。缺什麽我會給你打電話的。”
   邱誌誠說著,緩緩轉過身。他看見一個穿著藏青色職業套裝的女人站在門口,皮包從肩頭滑落,呆呆地凝視著他。這個女人陌生而熟悉,令他朝思暮想。這也是個寂寞的女人。他原以為他會說你來做什麽,去,去享受你自己的生活。
  可是他的手臂違背了他的意誌,順從了他的心。他的手臂,衝著那個寂寞的女人緩緩張開。
  百合給了他他想要的,他們緊緊擁抱。他把頭埋在她的頭發裏,用力地嗅著她的發香——這種發香提醒他,這不是個夢,這是真實的百合,在他的懷裏。她的眼淚依然為他而流,打濕他的肩頭。他說:“百合,百合,你還是來了。”
  他捧起她的臉,撫摸她的臉頰,“還疼嗎?對不起,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若幹年前的那一記耳光,打得他們各自東西。她凝視他。他怎麽會那麽蒼白憔悴?他胡子拉碴,人比上次在春泥最後一麵明顯消瘦,下巴尖出來,針一般紮著她的心。這究竟是疾病在打倒一個人,還是意誌在摧毀一個人?
  百合流著淚說:“疼,疼到骨頭裏。我回來是向你討還的——你欠我的,你要還,你休想逃掉——你逃不掉。如果你逃掉了,三生石上我絕不等你。下一世我早給了許願,她比你先到。誌誠,我隻給你一生一世的機會,這一生一世我要你陪著我,照顧我,償還我——你逃不掉的。”
  上大學的時候,能讓百合看得上眼的男同學幾乎沒有,能讓許願看得上眼的也欠奉。許願哀歎,百合百合,為什麽我是女的,你也是女的?我們下一世一定要有個人托生為男人,然後結為夫妻。百合推她一把,笑說:好的,那你就去托生為男人。邱誌誠長歎一聲,又把她緊緊抱住。不知道多久,好象地也老了,天也荒了,暮色蒼黃中百合問他:“吃飯了嗎?”
  邱誌誠搖搖頭,說:“不想吃。你別動,我不許你離開我。”
  百合掙脫他,脫了外套,隨手披了一件他的夾克衫,先打電話給李微說家裏有事,請兩天假,然後進廚房去做飯。邱誌誠跟在她身邊,走到東走到西。什麽材料都有,倒也方便。百合做了個素雞豆腐堡,一個涼拌黃瓜,煮了一鍋米飯。她命令:“你別在這裏礙手礙腳,去衛生間把胡子刮刮。”
  邱誌誠說:“你陪我去我就去。”
  百合啼笑皆非:“要不要我給你刮?”
  “那樣更好。”
  刮完胡子,又令他洗澡洗頭。他非要百合站在浴簾外麵陪他說話。他的理由很簡單:“你會跑掉的。”
  她不能跟一個病人計較。邱誌誠煥然一新。百合撫摸他的頭,說:“明天進城去理個發。”
  他握住她的手,吃飯的時候也握著。他吃得狼吞虎咽,一點也不象有病的樣子。飯後她令他去洗碗,他就乖乖地洗碗,但是他要百合在他身邊看著他洗。百合給家裏打電話,他在旁邊安靜地聽。她跟傑西卡講話的時候,嘴角有一絲溫柔,而他眼中的溫柔更是千百倍。她掛了電話,他緊張地問:“你不會走吧?百合你不要走。”
  她靠在他的懷裏:“我不走。這些年你怎麽把自己搞成這個樣子?”
  他不答,隻是一個勁地追問:“你呢,你過得好不好?你一定吃了不少苦。百合,是我對不起你,對不起孩子。告訴我,我怎麽才能補償你們母女?要是我還擁有健康,我願意用我的餘生來照顧你們,愛護你們,可是現在我這個樣子,你讓我怎樣去補償?”
  百合半晌才說:“我要你依然愛我,比以前更愛;我要你好好治病,等病好了跟我結婚。我要你不要再胡思亂想,隻想著你還是原來的那個邱誌誠。”
  接著她正色說,“有一些現實你終究要麵對,誌誠,傑西卡真的不是你的孩子,我從頭到尾都沒騙過你——她是我哥哥的孩子,這次我把她帶回來接受中文教育。”
  邱誌誠震驚:“那我們的孩子呢?”
  “出了意外,沒留住。傑西卡可以說是我帶大的,我們情同母女,關係好得我嫂子都要吃醋。”
  “還有,你的病並非不治之症。跟那個沒能留住的孩子一樣,這些都是已經發生的事情,你不要再懊悔,再灰心,再自責。我願意跟你一起麵對。你的病會好的,我們也還會再有孩子的。相信我,誌誠,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會嗎?會嗎?”
  他沒有多少信心。“會的,誌誠。別忘了你還有個失去老伴的母親,你還有個未成年的兒子。你身上的責任很重,你不能什麽都丟下不管去做逃兵。她擁抱住他,把頭在他懷裏蹭來蹭去,一如多年前一樣。“最重要的是你還有我。”
  她扳過他的頭,吻住他。

  癡癡纏
  陳百合一畢業就進入誠成,在辦公室打雜。誠成那時候已經頗具規模。同時進公司的還有一個男生,叫周全,也在辦公室打雜。新人先進辦公室觀察半年,然後再具體分配工作,是老板邱誌誠的主意。什麽部門缺人,都向辦公室要人,於是這些新人就被借過去臨時幫忙,以此熟悉各部門的運作,同時也能讓管理層考察這些人在哪些方麵更突出些。
  百合剛進公司就名頭很響,倒不是因為她表現得能力突出,而是參加過公司的一次活動之後,大家都知道了公司來了個“不能化妝的小姑娘”。傳到邱誌誠的耳朵裏,他十分不解:“什麽叫不能化妝?”
  他對女人的化妝一竅不通,老婆梳妝台上的瓶瓶罐罐永遠搞不懂。老板平日十分和藹可親,平易近人,因此小姑娘們耐心給他解釋化妝流程:就拿眼睛來說吧,要畫眼線,上眼影,才能讓整個眼睛看起來有神——眼線是為眼睛描出輪廓,眼影能使眼睛看起來有層次感。有一次業務部決定帶兩個新人去陪客戶吃飯,業務部的女孩想給百合化化妝,百合連連擺手,說:“我不可以化的。”
  女孩子們想不出為什麽她是不可以化的,強行把她按在座位上,沿著睫毛根細細地畫上眼線,然後讓她睜開眼睛,大家看效果。不看不要緊,一看每個人都抽一口涼氣:一隻道簡單的眼線,還沒上眼影,已使她看上去顯得異常的濃豔和妖異。
  百合不動聲色地抽出紙巾擦掉眼線,取出一支淺粉色口紅,一下塗在唇上;一下塗在眼角,用手指淡淡地暈開——隻這樣用一分的顏色,竟能添八分的明豔。加之她眉毛極黑極濃,所以化妝包裏,眉筆眼線筆皆無,除了拔眉毛的小鑷子外,清一色全是口紅,各種牌子各種顏色的口紅。真正的國色天香,不是敢於素麵朝天,而是不得不素麵朝天。以此邱誌誠開始注意這個人:素白的皮膚,健康的體態,一頭烏黑順滑的長發;性格開朗活潑,點子非常多,往往出人意料;評論時事,口角更是犀利,一針見血,鋒芒畢露,令人感到一股逼人的青春撲麵而來。
  半年之後,中層以上幹部聚在一起開會,討論兩個即將折舊的新人的分配,對陳百合,無不感到頭疼。
  讓她去企劃部吧,可惜了她這一副好相貌,還沒開口,客戶已經暈頭,一旦開了口,客戶早已找不到北。客戶不做廣告算他狠,隻要想做廣告,陳百合一出馬,十個合同,十個便都拿下。可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真讓她去業務部,萬一真的跟客戶產生什麽感情是非糾葛,那麽對誠成的業務也好,信譽也好,都會帶來不可挽回的打擊。這半年來,已經有不少客戶隔三差五地請陳小姐賞光吃飯——當然是私人性質的邀請。半年前剛進公司,化妝包裏的口紅還隻是些國產品牌,現在已經全部升級成國際頂級名牌貨,當然不可能是她在辦公室打雜的薪水買的。而且,可惜了她那一肚子的精靈古怪的點子。
  可見福禍相依,一個人生得太好,也不是沒有麻煩的。
  最後邱誌誠拍板,陳百合進入企劃部,但是算半個業務部的人。碰上難纏的客戶,便由陳百合出馬,業務企劃一手抓,把敵人全線放到。隱隱竟有了將她當幹將的意思。周全被分在業務部。兩個人被分了具體工作後,薪水就漲了一大截,工作也更加忙碌起來。
  百合剛去,開始獨立操作一些案子,難免理不清頭緒,挑燈夜戰,在公司裏加班,往往是企劃部最後一個走的。這樣過了一陣子,發現老板邱誌誠非常喜歡談天,往往跟幾個中層,有事的時候做事,沒事的時候也坐在公司的吸煙室裏,吹吹時事,或者圈內新聞,仿佛不太願意回家,搞得一開始,她還以為他是單身。後來就聽同事們慢慢告訴她,邱誌誠是有老婆有孩子的,隻是創業之初很辛苦,夜以繼日地幹,養成了晚上蹲辦公室的習慣。八、九點算早的,十多點不稀奇,這樣拖著那一幫當初跟他一起打天下的中層也有事沒事的不得不陪著。“所以說,你知道為什麽很多公司女的升不上去了吧?”
  周全意味深長地對著百合八卦,他們倆同時進公司,同一個辦公室一起幹了半年,難免比別人親密些,“女人要顧家,哪能陪老扳這麽熬?曝光率一少,在老板麵前的機會自然少。”
  原來如此。談天不能當飯吃。談著談著餓了,他們就轉移陣地去飯店,路過企劃部,製作部,看見有人加班,就叫著一起去吃。了解了這個規律之後,百合加班的時候就不吃晚飯,專門等著他們聊累了跟他們一起去吃。有一次邱誌誠當著大家的麵對她說:“我這人對女人是有偏見的,真不願意要女的。但是沒想到你是這麽好的一個女的,做起事來不叫苦不叫累。”
  你說百合說什麽好?也隻能笑笑。百合獨立完成幾個案子之後,得到上到老板,下到頂頭上司的表揚。加之又幫業務部搞定幾個難啃的骨頭,更讓她在公司裏顯得舉足輕重。她那個時候年輕氣盛,又是初出茅廬,難免有些得意。一些老人,尤其是女人,對她沒有忌妒心也是不可能的。
  本來還算清靜的企劃部,隨著這個女孩的入駐,突然湧進一批批的男人,或者沒話找話,或者假公濟私地圍坐在她周圍,臨走時留下巧克力,話梅,魚片等零食,堆坑堆穀。而那些男人,個個不是擁黃金,就是有白銀,換誰誰能心理平衡?
  百合把零食分給大家吃,這些人吃完,明裏暗裏還有怪話,說百合之所以受器重,全是因為長得漂亮,並非因為她業務能力出色。
  百合聽了自然生氣。有一次許願下班來找她逛街,她當即找出一個大購物袋,把這些東西全部翻出來裝了滿滿一大包,說:“你拿回去吃。”
  許願哎呀一聲,說:“怎麽吃得了?”
  百合板著臉:“吃不完扔垃圾桶,強如喂一群小人。”
  所謂老人,不過比她早來一年兩年,憑什麽這般吃她又糟蹋她?長得好又不是她的錯。出的門來,許願歎口氣,勸她:“你不要這樣使意氣。你這樣圖一時口舌之快,會得罪很多人。社會不比學校,我們要學會夾著尾巴做人。”
  百合說:“很奇怪,人又不是猴子,何來尾巴?沒有尾巴,又如何夾著尾巴做人?”
  許願說:“你這樣終究是要吃虧的。”
  百合答非所問:“許願,好奇怪,你為什麽不嫉妒我?”
  許願答得更妙:“我為什麽要嫉妒你?你也不過中人之姿,中人之能,我為什麽要嫉妒你?”
  這回輪到百合歎氣:“許願許願,你為什麽不是男人?”
  許願說:“不是說好的嗎,我來世為男,一定娶你為妻?隻怕你以後碰到什麽鍾情男子,會對我說,許願許願,我跟他情定三生,跟你的來世之約不算數了。”
  兩人相視大笑。零食包事件發生後,公司裏的女孩子開始齊心合力,孤立百合。她們手拉手到樓下小賣部去買東西吃,並不叫上百合,隻是說:“人家有人送,不用買。”
  “是啊,一年下來能省不少錢呢。”
  聚在一起議論化妝品,也把她圈在外麵,說:“人家素麵朝天,連蛾眉都不必淡掃。我們不過是庸脂俗粉罷了。”
  女人貶損起女人,才叫到位。百合冷冷地接上去說:“明白自己是庸脂俗粉,或者還可救藥。”
  然後低頭,有事做事,無事看書,不是不鬱悶的。很快事情便由在場好事的男同事,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傳至中層,再由中層傳到邱誌誠的耳朵裏。中層男多女少,湊在一起抽煙的時候談論起來,嗬嗬地笑著搖頭:“三個女人一台戲,女人就是麻煩多。”
  “到底年輕,不知進退,等到碰了壁才能學會收斂。”
  這一句自然是說陳百合。
  邱誌誠的觀感卻完全不同,他覺得這女孩子率真可愛得少有。沒有哪個老板喜歡自己的下屬心機深。邱誌誠本人也是個健談外向的人。
  百合跟著他們吃了幾頓談天飯,就對老板結婚前的一段失敗戀愛史有了大致的了解——事實上,這段失敗的感情公司無人不知,也是老板能夠崛起的根本原因。大學裏就傾心相愛的女朋友嫁了個日本人,臨走的時候冷冷地說:“你養不起我的。”
  這句話足以把男人的自尊心摔成十八瓣,再踏上一隻腳,碾得粉碎。邱誌誠從那起從國營公司辭職,輾轉深圳,廣州,然後回家鄉自己創業,辛苦打拚,才有今日。最初的時候借用朋友的辦公室,兩個月跑爛三雙鞋。七、八月的大太陽底下去見客戶,舍不得打車,騎著自行車從城西跑到城東。後來經人介紹認識蘇雪凝。
  兩家的背景差不多,隻是女孩子工作穩定,性格沉穩,生活樸素,交往將近一年的時候,邱誌誠需要一個穩定的大後方,兩人順理成章地結婚。邱誌誠經常說的一句話就是:愛情是什麽?愛情不能當飯吃,不能當衣服穿。過日子就是女人在家裏帶孩子搞好家庭,男人在外麵賺錢養家,給家人一個好的生活——其他的全是扯淡。”
  曾經在幽幽暗暗反反複複中追問,才知道平平淡淡從從容容是最真。眾人無不附和。老板說的話就是真理。
  雖然遭到眾女孩的孤立, 在策劃案,客戶,眾多的追求者,和老板痛說發家史的中間,百合並不覺得孤單寂寞,日子過得飛快。一日邱誌誠對百合說:“準備出趟遠門,去青島,明天上午的飛機。先到公司會合,然後一起去機場。”
  當時百合的頂頭上司正在北京出差,所以老板親自通知。“幾個人?”
  不會隻有他們倆吧?“四個人。還有業務部的老王和梁大姐。”
  足足四個人,好大的陣勢,應該是大客戶。讓百合十分欣慰的是,梁大姐跟她並沒有過節,十分好相處。孰知到了機場,幾個人卻上了去貴州的飛機。百合暈暈乎乎,不知所以然。梁大姐解釋給她聽:“原來做這家酒廠案子的是唐敏中,正在跟本城另一家廣告公司接洽跳槽,要把誠成最大的客戶,貴州某酒廠帶過去——因為這家酒廠的策劃案一直是唐敏中搞的,客戶很信任他。所以這次邱總找個借口,讓他跟企劃部經理老尹一起去北京出差,把這個案子交給你,提前到客戶那裏去敲定,免得夜長夢多。”
  他們坐的是商務艙,座位麵對麵,湊在一起討論方案。“這是客戶一個低度酒係列,是他們的新產品,希望能一炮打響。”
  邱誌誠盯牢百合說,“我給你一天一夜時間,最晚明天早上,你有沒有信心拿出個好方案?”
  百合感到肩上有千斤重擔。她說:“我盡力。”
  邱誌誠說:“不是盡力,是一定要搞定。”
  百合咬咬嘴唇:“我一定搞好。”
  大家都不說話。百合低頭讀資料,邱誌誠閉目養神,老王和梁大姐低聲交談。一會兒到了,就有廠家派車接風,帶他們去吃飯,然後帶他們去景點遊玩——這是邱誌誠特意要求的,意在爭取時間。
  晚上酒廠老總親自宴請。百合在回來休息中間,已經大致把自己的思路跟他們討論過,大家沒什麽意見,所以百合對邱誌誠說,她想留在房間裏做案子。於是一行人對外宣稱,同來的小姑娘生病了,需要臥床休息。百合留在房間裏,用筆記本電腦,緊趕慢趕,打字如飛。梁大姐走前給她叫了飯菜送到房間裏。
  這種耗腦力的工作,做起來不是一般的辛苦。百合做一會兒,停下翻翻資料圖片,核對一下數據,策劃案之外,還要做個大致的成本核算表。為了讓邱誌誠能看清楚,百合到商務中心把所有的文件打印出來。回來想想,又對著策劃案,做了一份幻燈。
  接近完成的時候已經是深夜,梁大姐踉踉蹌蹌地進來,說:“廣告這行當真他媽不是人幹的活,我這良家婦女,老了老了,晚節不保,居然做起三陪來。”
  說得百合一樂,連忙上前把她扶到床上,給她把外套脫下來,到衛生間給她洗個冷毛巾擦臉,然後幫她倒杯熱茶,才問:“沒事吧?”
  梁大姐擦把臉,說:“我倒還好,老王被放倒了。邱總我看玄。他晚上還要看你的案子,我就替他擋了一大半——還是不行。他這人嘴巴老,其實最沒酒量。”
  百合倒不知所措,這案子他究竟還看不看?梁大姐狠命地喝幾口茶,說:“我頭昏得不行。要不小陳你去看看他倆,幫他們倒杯茶也好。”
  百合答應一聲,跑到對麵房間去敲門。邱誌誠在裏麵問:“誰?”
  百合應道:“是我。梁大姐叫我來看看你們需不需要幫助。”
  邱誌誠說:“你幫忙打個電話到前台,讓他們派人上來打掃一下,老王吐了。你就別進來了,氣味難聞得很。”
  百合連忙回房打電話,然後又跑到對麵,敲敲門說:“他們馬上來人打掃。”
  邱至誠問:“你案子做好了沒有?”
  “做好了。”
  “那好。我先洗個澡,等下我去找你,咱們到樓下找個地方討論一下。梁大姐怎麽樣?”
  百合說:“還行,就是說胃裏難受,我讓前台送點胃動力上來,你要不要?”
  邱誌誠說:“我不要。我洗個澡就沒事了。”
  正說著,服務員過來打掃房間,百合回房穿件外套,把筆記本電腦,打印出來的文件整理整齊,等邱至誠來叫她。邱誌誠帶百合到酒店大堂的咖啡座。那時已經夜裏,雖然不斷有客人來入住,但是咖啡座人已經少,幾個服務員甚是無聊。百合看見他露在外麵的胳膊一片紅。邱至誠解釋:“用滾熱的水洗澡,把汗發出來,酒就醒了大半。”
  邱誌誠要了兩杯熱茶,接過百合遞過來的打印稿,一邊看幻燈演示,一邊核對稿子,不住地點頭。他們所在的城市,人口數量上雖然比不過上海,但是經濟發達,城中酒樓遍布,消費數量絕對可觀,商務消費比重占大頭,而且商務消費的普及,會很快地影響市民的個人消費傾向。於是百合的中心口號就是:杯中乾坤日月,友誼地久天長。又圍繞低度酒的特點,推出係列口號,反複地強調突出,輪番加深印象。
  幻燈片也做得精致雅觀,清新宜人,特別符合江南人的素雅心性。邱誌誠連連點頭,提出幾個要修改的地方。這是百合第一次直接跟老板合作,沒想到他素日大大咧咧,口無遮攔,工作起來卻如此內行,一點到位。老板不是隨便什麽人可以做的。邱誌誠說:“明天你上去講。”
  百合連連擺手:“我不行,還是經理你上去講吧。”
  “案子既然是你做的,自然是你講起來比較到位。隻是,”邱至誠頓頓說,“你有沒有什麽辦法讓自己看起來老一點成熟一點?”
  麵孔太年輕有時候並不是什麽好事,會讓人對其能力和資曆產生懷疑。百合不知道如何回答。邱至誠端詳她一會兒,忽然說:“你把頭發盤上去給我看看。”
  百合忽然漲紅臉,隻好用雙手把頭發聚攏,用橡皮筋紮住,盤在一起,沒有東西固定,隻好以手扶住。邱至誠目不轉睛地盯著看了一會兒,直盯到百合把視線挪開去,才麵露微笑:“這樣看起來成熟多了。你明天就這麽把頭發盤起來。如果有必要,你口紅也不必用了。”
  百合隻得點頭。兩人收拾回房。走到門口,邱至誠忽然叫住百合,說:“晚安。”
  然後在她額頭輕輕吻一下後進房。
  百合呆一呆,轉身打開門,把電腦資料統統放在桌子上,開始脫衣服,把明天要穿得職業套裝從衣櫥挪進浴室,這樣蒸汽一薰,明日早上自然平整服帖。梁大姐早已睡熟。
  她在衛生間的鏡前不住撫摸額頭,他吻她額頭,是什麽意思?
  那種溫溫涼涼的感覺,竟然不舍得洗掉。
  或者什麽意思也沒有,他隻是有點醉而已。這個吻一直把她折騰到床上,折騰得她翻來覆去睡不著,第二天早上起來看起來就有點憔悴,倒是蒼白了幾分,老了幾分。
  梁大姐先起來,把每個人都叫起來。百合把長發盤在腦後,用發針固定住,穿上灰色套裝,形象一下子就有了改觀。梁大姐笑著說:“真是到什麽山,唱什麽歌。我們這一把年紀,就要拚命裝嫩。你們年紀輕輕,卻不得不扮老。”
  說得百合笑起來,開門招呼邱至誠和老王進來,再把策劃案跟老王和梁大姐過一下。
  那日到酒廠,百合主講,講得廠裏一幹人等頑石點頭。再聽說此案由這位美貌小姐一手策劃,更是驚異。老王和梁大姐在旁邊,把百合吹得神奇無比,她所策劃的案子,產品銷售無不增長,竟是天上有,地上無的第一才女,文曲星下凡。誠成跟酒廠續簽合同,唐敏中夢中尚不知道自己一腳踩空。他們打道回府,邱誌誠說回去要好好開個慶功宴。
  頭等功臣自然是百合。老王和梁大姐是當年跟邱至誠打天下的老臣子,百合就是再心高氣傲,也不敢在他們麵前充大王,連忙謙遜地說:“這都是第一,老板神機妙算,第二,王經理和梁大姐出奇製勝,我不過是做做幕後工作而已。”
  誰說這女孩子張狂?當下三個人都暗暗納罕,可見流言有時候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百合忽然噗哧又笑,看看另外三個人疑惑的表情,解釋說:“我還不知道王經理那麽會肉麻。他說我是文曲星的時候,我身上一層層的雞皮疙瘩往外冒,現在還沒退呢。”
  說著伸出胳膊說,“不信你們看。”
  雪白的皮膚上果然是一粒粒小小的突起,隻是那卻是因為飛機裏空調太足,凍的。
  從貴州回來後,百合的心理似乎有些微妙的變化。她似乎有些更願意看見邱誌誠,聽到他的聲音。
  她開始喜歡加班,就算沒事也找些事情留在辦公室裏。
  邱誌誠仍舊帶著他們去吃飯,對她的態度似乎也沒有什麽不同。
  有時候吃完飯後他帶著他們去卡拉OK,喜歡說:“百合,我們來個合唱怎麽樣?”
  好象又是不同的。邱誌誠在廣州待過,喜歡唱粵語歌。
  他唱的《現代愛情故事》非常好,隻是不太找得到合唱人。
  這首歌對百合來說是很老的歌,可她還是找來認真地學。
  學會了有一天問邱誌誠:“經理你怎麽不唱《現代愛情故事》?”
  邱誌誠說:“沒對手啊,總不能讓大男人一個從頭到尾又扮男又扮女。”
  百合說:“我會啊,我陪你唱。”
  於是他們上台去唱:“離別沒有對錯,要走也解釋不多,現在說永遠已經很傻。隨著那一宵去火花已消逝,不可能付出一生那麽多。。。”
  後來想起來,也許他們開始得就不吉利。這樣唱得多了,就變成了黃金搭檔。偏偏粵語歌又軟軟的,極為抒情,慢慢的,對百合的不滿就演變成桃色的謠言。
  謠言傳到邱誌誠太太蘇雪凝的耳朵裏,蘇雪凝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跟丈夫提起,邱誌誠斬釘截鐵地說:“簡直扯淡!這些年我不要女秘書女助理,就是避免沒吃到羊肉,倒惹一身臊。”
  蘇雪凝似笑非笑地反問:“問題是,你想不想吃羊肉?”
  “無聊。”做丈夫地回答。
  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
  本來邱誌誠那晚上的額頭匆匆一吻,也許隻是醉後的一點點動情,很快擱在腦後,如今給這謠言一攪,想不去想它都難,於是也睜著第三隻眼去格外留意百合,於是兩邊目光時時碰撞。表麵還是如常,隻是有暗流洶湧。
  邱誌誠經常去國外參加廣告展,每次帶三個中層,湊成兩個房間,租車住房都方便。回來就給公司裏的同事帶些禮物。男人總是一包香煙,或者鑰匙串等小紀念品,女的是時裝首飾或者化妝品。總是把百合叫進辦公室第一個挑,再跟她吹一通牛,說說此行看到的新奇創意案。
  時間不知不覺地溜走,兩個人還不覺得。
  可是辦公室外麵的人都覺得,於是謠言越演越烈。有一日周全約百合喝茶,吞吞吐吐地說:“公司裏的謠言很難聽。”
  百合兀自木知木覺:“什麽謠言?”
  公司裏的小姑娘都不理她,自然沒有人對著她八卦。周全說:“說你跟老板之間,不清不楚。”
  百合看著他笑:“你想不想要飯碗了?老板的是非也敢說。”
  周全漲紅臉:“不是我說,隻是公司裏傳得很難聽,你要當心——舌頭底下壓死人。”
  不問也知道那些小八婆怎麽說她。
  百合自此留心,跟邱誌誠保持距離。加班也少起來,有時候工作做不完,寧可帶回家去做。這一閃,便把邱誌誠閃個空,似覺生活中少些什麽,空落落的。
  酒廠的人來本市巡視,順便審閱電視廣告的腳本。誠成幾乎傾巢出動,原班四人再加製作部諸位,跟客戶一行人,足足坐滿一個大圓桌。喝的是客戶新產品,低度白酒,誠成最能喝的幹將埋伏在邱誌誠左右。不料客戶卻把目標對準百合,左一個美女,右一個才女,不喝酒是瞧不起我們大老粗。梁大姐上前欲要解救,早被人調虎離山,用酒杯拖住,席上亂成一團。
  百合開始還伶牙俐齒地轉移目標,百般推搪,後來酒來如山倒,隻得勉強應戰,最後醉得一塌糊塗。客戶大樂,拍板第二天早上去誠成審腳本,稍後先打第一筆款,正式開拍。亂哄哄中大家散去,邱誌誠的司機也醉了,邱誌誠打車要送百合回家。百合靠在他懷裏,呻吟說:“我好難受。我不能回家,我媽媽要罵的。”
  看看手下為公司醉成這樣,歉意油然而生。他說:“我帶你去喝杯熱茶解酒。”
  說著揚手招車,吩咐司機開到湖濱大酒店。不料還未到酒店,百合就開始做嘔,把司機嚇得停在湖邊,要他們下車。邱誌誠無奈,隻得扶著百合下來,走到僻靜處。坐在一隻石椅上。他對她說:“你把酒都吐出來,吐出來就輕鬆了。”
  百合呻吟著問:“怎麽吐啊?”
  真是個未經世事的小姑娘。他說:“你把手指插進喉嚨,就吐出來了。”
  百合轉過身伏在椅子邊上,把手指插進嘴裏,卻怎麽也插不深。邱誌誠無奈,隻得說:“你張開嘴,我來幫你。”
  百合閉著眼,張開嘴。邱誌誠伸出手指,在她喉嚨處攪了一攪,百合哇的一聲,吐了一地,也噴了邱至誠一手。邱誌誠忙用紙巾清理。還好百合是趴在椅子邊上,並未濺到身上。胃裏頓覺輕鬆,隻是頭還昏昏沉沉,天旋地轉。邱誌誠問:“好些沒有?”
  百合氣息微弱地說:“頭還昏。”
  湖邊一陣風吹過,百合打個顫。邱誌誠把自己的外套脫下來給她披上。看她這樣一時半時清醒不過來,而湖邊越來越冷,邱誌誠不禁著急:“你有沒有要好的朋友?或者可以讓你朋友跟你父母撒個謊?”
  再待下去兩個人都要生病。百合托著頭想了好一會兒,說:“許願。號碼在我手機裏,讓她來接我。”
  邱誌誠連忙翻她的包,找到手機,發現已經有了百合家裏好幾個未接電話,因為她調到震動檔,所以都沒聽見。找到許願的號碼,撥過去,把事情大致講了一下。
  那邊許願已經睡下,聞言趕緊穿衣服趕過來。先給百合家裏打個電話,說同學聚會,百合喝多了點,就睡在她家。再跟邱誌誠一起把百合架起來,扶進出租,把她們送到許願家,幫著許願把百合送上樓,然後再自己回家。許願叫:“哎,你的衣服。”
  邱誌誠回身把衣服接過,穿在自己身上,酒味混著香水味,還有百合的女孩身體溫暖的味道。第二天早起,百合完全清醒了,隻是頭還有點沉。許願一邊給她做早餐,一邊責備她說:“你怎麽能喝成那樣?還跟一個男人在一起。還好這人還不壞,要是碰上個居心叵測的男人,你早完了你。”
  百合則問:“你爸爸媽媽呢?昨天沒打擾他們吧?我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許願說:“他們一早上班去了,我跟我公司打過電話,說晚點去。”
  頓了頓說,“什麽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你在賣藝呢,還是在賣笑呢?大不了不幹了,再找一份工,難道這年頭還有餓死人的不成?”
  百合歎口氣:“如今做哪行不賣笑啊?好了,指導員,昨天是一大群人在喝,如果隻有酒廠那些人,就算刀架脖子我也不敢喝啊。你就別跟老太太似的嘮叨了。”
  許願啼笑皆非:“我嘮叨?下次吧你扔樓下垃圾箱去睡,隻怕你還哭著喊著要我嘮叨!”
  洗個澡,借許願的衣服穿了去上班,邱誌誠正跟酒廠的一行人邊聊天邊等她,看到她關切地問:“沒事吧?”
  百合微笑:“這腳本通過了就沒事,如果通不過,事情就大了,各位廠長要賠償我的損失。”
  半嬌半嗲,把幾位廠長骨頭都說得酥了。百合回辦公室,打開文檔,恨恨把預算增加了30% ,重新打印好,帶進會議室。未幾,廠家對腳本提出小小修改,卻通過了預算案。送走廠家,邱誌誠回到會議室,似笑非笑地看牢正在收拾資料的百合說:“我打賭,這是他們吃過的最貴的一席酒。”
  百合抬頭調皮地說:“你要是不要,多出來的就給我好了,也算對我昨天那番犧牲做出的補償。”
  邱誌誠喊冤:“那我的損失誰來補償?昨天衣服給你穿,我凍得感冒不說,衣服上全是香水味,給老婆審到半夜,最後罰跪搓衣板。”
  百合噗哧笑出聲:“自作自受唄,誰讓你是老板?”
  低頭把資料抱起,往外就走。“百合。”
  邱誌誠輕聲叫。“唔?”
  百合停住,回頭。“今天他們走前能不能修改完?”
  “答應過他們,自然能。修改通過了才有首付款。”
  “那等下我們一起去,然後我補請你吃飯——昨天真是難為你了,吃的喝的全吐出來。你想吃什麽隨便你,你做主。”
  百合眨眨眼:“是不是請我吃飯,獎金就賴掉了?”
  廠家沒有再難為他們,最後通過了腳本,敲定所有的拍攝方案,並承諾一回廠就把首付款匯過來。所有的事情都搞定,已經是華燈初上。邱誌誠的公文包大,最後所有的文件都放在他的包裏,兩個人商量著到哪裏去吃飯。
  內心裏,他們不約而同地都希望吃飯的地方能清靜點,盡量少碰到熟人。可是本市煩雜浮躁的夜生活中,哪裏還有清靜的地方?最後百合提議:“許願的表哥剛開了個小飯店,專賣家常清淡小菜。開張那天她還帶我去捧場的——不如去那裏。”
  於是他們就去那裏,是鬧市中的一條僻靜的小巷,隻有稀稀落落兩三家小小飯店。若幹年後,靠著口碑,這幾家飯店都發達起來,小巷也不複寧靜,變成特色菜一條街。進得門去,老板自然認得百合,連忙帶到二樓一角,既有小小屏風跟各人隔開,又可憑窗眺望都市夜景。邱誌誠讚道:“好地方。”
  百合走得鼻尖冒汗,得意地說:“等菜上來你還要驚奇,真的很好吃的。”
  看似家常菜,材料卻都經過精心挑選,精工細作,隻是口味清淡爽口,清香可人而不油膩。這對整日吃慣外麵飯店的人來說,是再好不過。尤其是幾款海鮮粥,米已熬到融化,入口若無,香氣四溢。“好!”
  邱誌誠再一次讚道,又說,“這飯店到跟你人很配呢,你可以來做代言人。”
  百合臉一紅,隻是不答話。自然而然聊起酒廠的案子,由酒廠的案子就聊到酒廠的那幾個當家人以及他們的傳奇故事。邱誌誠肚子裏八卦多,侃侃而談,百合隻是默默地聽,偶爾插一句,總能把邱誌誠逗得噴飯。她說那個廠長肚大且空,可以做潛水艇,有人落水的話救人是最好的。邱誌誠笑死:“哎呀,這要是給他聽到,我們這生意肯定接不下來。怪不得公司裏傳說你的嘴損。”
  說到公司裏那些小八婆,百合複又鬱悶。邱誌誠拍拍她手:“我知道你處境有些難。你隻要做好工作就行,是是非非不要管它,我心中自然有數。”
  百合縮回手,拿著調羹慢慢喝粥。小手又白又嫩,一看就知道是雙手不沾陽春水,十指尖尖,指甲修長。據公司裏有刻薄的人說,她隨手帶著護手霜,隻要是洗過手,必要抹一抹,一抹就是半天:“那雙手保養得,嘖嘖,好似過去的繡娘。”
  據說繡娘的手必須細膩無任何毛刺,否則精心繡製的作品很可能一不當心就刮壞。邱誌誠說:“我會算命,我給你看看手相如何?”
  小女生最愛這一套。大學的時候,誰要說自己會算命,身邊準排一大長隊。百合半信半疑地伸開自己的左手。邱誌誠說:“男左女右。”
  百合放下調羹,伸出右掌。握在手中,柔若無骨。邱誌誠清清嗓子,先說:“一雙富貴手,你未來的老公肯定很有錢。”
  翻譯過來就是:沒錢的追你你就別理啦。又讓她把手並攏,對著燈光照照,說:“指間無縫,你很會理財。”
  然後才攤開手掌細細看,接著說:“生命線很長,並且非常平滑,你將來身體基本健康,能活得很長。隻是五、六十歲上可能有點小災小難,但是會遇難呈祥。智慧線很深且雜亂,說明你很聰明,且知識豐富,這樣你眼光就高,一般的男人看不上眼的。”
  講的人隨意,聽的人仔細。邱誌誠看看她,露出一絲微笑,接著說:“哇!你的感情線好複雜,密密麻麻,時斷時續,”看百合露出很好奇很緊張的神情,就抓過那隻小手,往亮處湊了湊,再湊近一些接著說:“可是你的真命天子隻有一個,你很愛很愛他。”
  “但是,他愛我嗎?”
  百合的長睫毛撲閃撲閃。邱誌誠拚命忍住笑:“愛啊。但是沒有你愛他多。”
  百合嘴巴噘起來:“這不公平嘛!這人肯定不是我的真命天子!”
  邱誌誠又拉住她的手細細看,說:“讓我再看看再看看。哦,剛才看錯了,應該是這樣的,他愛你勝過你愛他。唔,讓我看看你的子女線,如果沒有計劃生育,你會有一兒一女。”
  反正計劃生育了,你也不知道被計劃掉幾個。百合認真地說:“我可以到國外去生。”
  邱誌誠借口去衛生間,在裏麵笑了個痛快才出來。女孩子有時候天真爛漫得讓人以為是弱智。他在公司裏親耳聽她們為夏奈爾的皮包的鏈子是鍍金還是18K真金爭得麵紅耳赤。兩人這頓飯吃了很長時間,結束時,本市的夜生活正是如火如荼的時候。附近就是著名的古董夜市——當然都是假古董。邱誌誠想起她那天把頭發盤起來的樣子,非要給她買幾根發簪配衣服,說:“這個是該送給你的,業務需要。”
  最終挑了幾根很古典的,有藏青點紅的,有純銀色的,還有一根粉色水鑽的。後來是百合接到媽媽的電話,催她回家。邱誌誠開車送她,她家路口窄,車子開不進去,邱誌誠下車送她到樓下。她原以為他會至少再吻吻她的額頭,可是他沒有,隻是輕聲道了晚安,看著她上樓。從樓底開的樓道燈,一樓,二樓,三樓,她掏出鑰匙來開門,說:“我回來了。”
  他這才轉身向大路走去,一邊走一邊吹著口哨,細聽聽,卻是“相思風雨中”。過得幾日,許願上門來大幸問罪之師。她們關在百合的小房間裏嘰嘰喳喳。許願做包公輕敲驚堂木:“陳氏,你從實招來,最近是不是有男朋友了?”
  百合忍笑忍得好辛苦:“回稟大人,小女子不敢相瞞,小女子終身確有所屬。”
  “這還了得?還不快快招供,那是何人?”
  “回稟大人,那人姓許名願,與小女子青梅竹馬,情投意合,願結百年之好。”
  一片哈哈聲中,兩個人笑倒在床。百合媽媽在外麵說:“百合,我跟你爸爸去吃酒席,你們餓了,冰箱裏有做好的飯菜,微波爐熱熱就可以吃。”
  百合答應一聲。聽見大門一響,接著有下樓梯的腳步聲,許願一骨碌爬起來,嗓門立刻大了:“你別給我打掩護!我聽我表哥說,你前幾天跟一個男的到他那裏吃晚飯——你給我老實交待,是誰?是誰?”
  這年頭,好人難當啊!你照顧人家生意,人家轉眼就出賣你!“什麽是誰?同事唄。”
  “同事?同事隻有兩個人?你們哪次出去不是一群人呢?”
  “那天剛好兩個人出去見的客戶,下了班就順便一起吃飯唄。”
  許願自作聰明地猜測:“周全?以前你們好象經常一起搭檔的。不對不對,我表哥說那男的戴著眼鏡,一副文質彬彬的樣子,人很瘦。”
  電光火石之間,她忽然靈光一閃,拍著腦袋說,“別是你們老板吧?”
  百合不承認,也不否認,臉紅了一紅。許願抓住百合使勁晃:“百合百合,你們老板不是有老婆有孩子嗎?”
  百合啐她一口:“你這什麽跟什麽呀!不過一頓業務飯,你想到哪裏去了?”
  “業務飯?業務飯怎麽會隻有你們兩個吃?客戶呢?”
  許願刨根問底。“你煩不煩?”
  百合接近崩潰,“那天我們完成個大單,送走客戶,他說要感謝我,請我吃飯嘛!怎麽什麽事到你嘴裏就硬往歪處想?他說他吃膩了外麵的酒樓,我才介紹你表哥的飯店給他嘛!你這人,我就不該做好事,照顧你表哥的生意!”
  許願半信半疑:“業務飯要手拉手吃嗎?”
  手拉手吃?百合幾近瘋狂:“天!這是怎麽說?讓我想想你讓我想想,”百合恍然大悟,“你說他在給我算命吧?算命當然要看手啦!”
  許願哈哈大笑,邊笑邊說:“我表哥說你們隔著飯桌手拉手,哈哈,原來是在算命。原來謠言就是這麽產生的。”
  百合無奈地搖頭。許願笑罷正色說:“百合,你沒事最好。但是你要記住,這世界上三種男人是你我碰不得的。”
  “哪三種?”
  許願掰著指頭說:“第一種,最不能碰的一種,就是結了婚的男人。這種男人最可惡。不管當初他的婚姻是有愛情也好,沒愛情也好,都不可憐憫。什麽我的老婆不理解我——不理解你的女人你跟她結婚?不理解你你為什麽不離婚?什麽我們當初是個誤會,我們之間沒有愛情——騙鬼啊?封建社會包辦婚姻啊?最多就是當初貧賤時條件不好,怕找不到老婆,隨便抓一個女人解決生理問題,如今溫飽思淫欲——你說這還不夠惡心?”
  “那麽第二呢?”
  “第二不能碰的,是離婚或者死了老婆的男人。要是嫁給這種男人,你就有罪受了。做的好理所當然,做的不好就拿你跟前麵的老婆比,當然是用你的缺點比前麵老婆的優點,這樣越比你就越差,最後比到你沒有自信,人格崩潰為止。如果他還有個孩子,那你更要下地獄了——自己的孩子打就打了,別人的孩子,你要管吃管喝不算,打也不能打,罵也不能罵,你說難受不難受?”
  “好象你很有經驗的樣子。”
  百合取笑她。許願戳她腦門:“哲學沒學好——經驗還有直接經驗和間接經驗。別人的血淚史還不夠你學的,要親身去體驗?”
  “好好,你有道理。那第三種呢?”
  “那就是媽媽的乖寶寶不能嫁。這種男人,最沒主心骨,什麽都聽他媽媽的——隻要是媽媽說的話做的事,對的也是對,錯的也是對。而這種媽,還最愛幹涉兒子家事,要是嫁給這種男人,你就等著做牛做馬不算,還要受氣,就象把你放在慢火上慢慢熬,最後把你熬成一鍋香噴噴的稀粥,母子兩個人一起喝掉。”
  百合給她說得毛骨悚然,汗毛一根根地立起來:“怎麽聽起來象神怪小說?”
  許願又戳她腦門說:“你別不信邪!我表姐就嫁給一個乖寶寶,熬了三年,結婚時玉潤珠圓,離婚時皮包骨頭。跟我談起來,就兩個字——煎熬。中文真是博大精深啊,什麽叫煎熬知道嗎?就是放在慢火上燉啊,煮啊。。。”
  百合連忙說:“好了好了,我知道了還不行?你再戳下去,我腦門給你戳破。”
  “你知道什麽?”
  “三類男人不能碰,第一是已婚男人;第二是離婚或者死了老婆的男人;第三就是媽媽的乖寶寶。”
  “切記切記。”許願“哼哼”教導。
  多年以後百合常常想,如果人類能發明一種開關多好,每個人都有一個自己的標準尺寸,在外麵遇到符合自己標準的,一撳開關,就能發生感情,對於不符合標準的,一拉電門,全線停電,能減少世界多少癡男怨女,省卻多少恩恩怨怨。這些精力能量用來生產,或許人類創造的價值能夠翻番也說不定。可是這麽好的發明居然沒有人來做。
  那頓晚飯之後,百合能感覺到她和邱誌誠之間,有些曖昧在悄悄流動。兩人不經意間,會相對會心一笑。她又開始了晚上的加班,然後隨著他們一堆人去吃晚飯,邊吃邊吹牛。她常常選擇隔著人群坐在他對麵,默默地看著他。他吹著吹著,看似不經意地對住她的眼睛,然後快速移開,一陣哈哈過去。酒廠的首付到位之後,廣告開始拍攝。
  因有幾個外景,她和製作部的同事跟合同拍攝單位以及演員到某水鄉小鎮小住幾日,拍得日以繼夜。晚上老板來探班。其實也不稀奇,邱誌誠就是那種哪裏有熱鬧往哪裏跑的人,誰也沒覺得奇怪。那些日子,這個水鄉小鎮還沒被完全開發,鮮為人知,所以晚上的娛樂並不多,東西便宜得象不要錢似的。
  人年輕,精力充沛得無以發泄,在卡廳唱完歌才11點,一群人就找房間去打麻將的打麻將,打牌的打牌。別看百合平日口角犀利,對於算牌記牌卻相當遲鈍,大學時代就沒人願意做她的搭子,所以她對這種娛樂非常排斥,於是獨自走出旅館外,在鄉間散步。草木香,蛙鳴,蟲叫,稀疏的星,明朗的月光,倒是別有一番情趣。百合漸走漸遠,到一處小橋邊倚著,聽著橋下水有聲無聲地流動。“當心蛇。”
  一個捉狹的聲音響起,把百合嚇得啊的一聲跳起來,往腳下亂看。“在後邊。”
  又是一聲,然後哈哈大笑。不用再一聲,就知道是邱誌誠。“你,”百合氣急,“你知道不知道這樣會嚇死人的?”
  邱誌誠忍住笑,但是嘿嘿聲還是憋不住從嗓子裏往外冒:“你也太大膽了。這黑燈瞎火的,一個女孩子往外跑。我從旅館門口跟你到這裏,你居然一點沒察覺?”
  “這麽大的月亮還不夠亮?”
  百合白他一眼。“唔,我剛才從側麵看,覺得你象一個人——月光下特別的象。”
  邱至誠說。“誰?”
  邱至誠說:“我估計已經有人跟你說過。”
  百合已經猜到,卻故意不說。邱誌誠說:“蒙娜麗莎。”
  百合點點頭:“你不是第一個這麽說的人。”
  他上了橋,站在她身邊,跟她一起傾聽著鄉間夜的寧靜。過了一會兒,百合歎口氣說:“要是能在這樣的環境裏過一輩子多好。”
  邱誌誠嗤地一聲笑,說:“我有個親戚,是當官的。有一次生了大病住進醫院開刀。手術前跟我們說,什麽浮名虛利,都是假的,隻有身體健康是真的。人活著為了什麽?錢啊,權啊,生不帶來,死不帶去,誰混到最後不是一抔黃土?看得透吧?結果呢?出了醫院不照樣勾心鬥角,你死我活?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香格裏拉,可真讓你在香格裏拉常駐,恐怕你要瘋掉。所以那些去香格裏拉尋找淨土的人,注定隻能是匆匆過客。外麵的滾滾紅塵才是我們真正的家。”
  她轉頭看住他,兩眼在月光下熠熠生輝。他說:“你還小,不懂得。”
  她輕聲細語:“我懂得的。”
  “走吧,明天還有幾個鏡頭要拍,熬得兩眼象大熊貓不好。”
  說著他轉身下橋。百合跟在後麵,黑影子裏沒看清,錯了一個台階,一腳踩個空,頓時唉吆一聲。邱誌誠在旁邊連忙扶住,還好不曾扭傷。於是他伸出手說:“還是我拉著你吧。記得眼睛不好,晚上出來就別忘了戴眼鏡。”
  百合臉紅說:“本來打算睡覺的,就把隱形眼鏡摘了——懶得再戴上去。”
  下了橋,他也不放手,反而順手把人家的手放進自己的褲袋裏去抄著,一直走到大門口才放開。兩人房間在同一樓層的兩端。在樓梯口道了晚安,才分頭去睡。
  第二日早起去餐廳吃飯,邱誌誠皮膚本來就粗糙,倒沒覺得如何。百合的皮膚白得透明,一看就能看到兩個發青的眼圈。
  這個片子拍完,邱誌誠就消失了,公司裏幾個中層都說不清楚他去了哪裏。隻知道老板請了假,至於什麽時候回來誰也沒數。
  百合心裏不免七上八下。一開始想他是不是生病了,後來想想不對,如果他生病了,那麽公司裏肯定會有消息,至少那群中層中會有人去探病,如果嚴重的話,財務還要拿支票去辦住院手續。或者他太太家裏有事也說不定,或者等等。百合把所有的可能性都想了幾遍,想到後來就開始生自己的氣——這算什麽?原來以為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會有所不同,就算家裏有什麽機密或者緊急事情,別人不方便講,也該跟自己透個信。可是如今連自己都不知道,那麽他對自己跟普通員工並無不同,自己這不是在自做多情嗎?那麽,貴州那晚的那一吻是醉的,那是酒醉的。那麽,水鄉之夜的牽手也是醉的,那是月亮醉的。以後自己要千萬小心,不能再製造讓他醉的機會。她生了幾天氣,自己悶悶不樂,茶飯不思,坐臥不寧。
  好容易平靜下來下決心以後不理他了,不料他卻施施然回來上班了。
  不光上班,還帶回來很多禮物分給大家。原來他陪著自己的媽媽去台灣探親去了。還沒等他分到企劃部,百合就找個借口先回家。晚上百合在自己房間裏做白天沒做完的工作,卻怎麽也靜不下心來。文案開了合,合了開,筆拿在手裏,寫了劃,劃了寫,煩躁異常。
  正懊惱著,手機響了,就聽邱至誠在裏麵說:“你出來,我在你家樓下呢。”
  憑什麽啊?你叫我出來我就出來?你是我什麽人?她冷冷地說:“我睡下了。”
  邱誌誠說:“我看到你房間的燈亮著。你的窗簾的顏色是藍色的,藍天白雲的圖案。”
  百合說:“我習慣開著燈睡覺。”
  邱誌誠在那邊笑:“要不我上來吧,我有工作要跟你討論。”
  這要換了多年以後,百合肯定就說,你愛上就上來好了。可惜那個時候她還是個小姑娘,在對付這種人的手段方麵還很幼稚,很不成熟。她怕他真的會上來,隻好說:“那你等等。我五分鍾之後下去。”
  事實上,她沒用五分鍾,幾乎是飛奔下樓的。他上前拉著她的手,塞進自己的褲袋裏,走到大路邊他的車前,給她開開車門,讓她坐好,然後自己鑽進駕駛座,把車箭一樣開走。
  車開到湖邊僻靜處,他停車,熄火,轉過頭去看著她笑,問:“為什麽提前下班?讓我好找。”
  她哼了一聲,說:“多謝你還記得我。”
  “生氣了?”
  “我有什麽資格生氣?”
  “明明是生氣了嘛。好了好了,別生氣了,我給你賠罪還不行嗎?”
  說著變魔術一樣從口袋裏掏出一個首飾盒遞過來。她仍然板著臉,看也不看。他下車,走到她這邊,硬把她從車上拉下來,打開首飾盒,拿出一根18K金項鏈,上麵一顆晶瑩的水晶心形吊墜,不由分說給她戴上,退後一步端詳著。“真好。”
  他滿意地說,慢慢把視線上移,盯著她的眼睛看,目光火辣辣的。她羞澀地把目光轉開。不料他一張臉慢慢貼近,猛地抱住她吻了下來,那麽蠻橫,那麽霸道,那麽長驅直入。百合窒息,缺氧,霎時間腦子一片空白。她不是在期待這一刻嗎?可是當這一刻到來的時候,為什麽那麽驚慌失措?輪到他驚訝:“你這是初吻?”
  忽然眼淚就流下來,把他嚇了一跳,連忙用手指去擦,結果擦了又擦,抹了又抹,就是停不住地流。簡直不可思議。這麽漂亮的女孩子,這麽有才情的女孩子,以前的感情居然是一片空白?大學裏那群男生是白癡?
  他哪裏知道,大學裏追百合的男生,那是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統統倒在沙灘上。正當他不知所措的時候,百合卻伸出胳膊圈住他的腰,把頭埋在他的胸膛上。他鬆了一口氣,用下巴抵住她的額頭,隻過了一會兒,又像個饞嘴的孩子一樣,低下頭去尋找她那柔軟的嘴。這一次的吻長而妥帖。他問:“有沒有想我?”
  “你想的美!我想你做什麽?”
  “既然不想我,那生什麽氣?”
  “我生我自己的氣。”
  “生自己的什麽氣?”
  “我們鄰居家有一隻狗,我給它東西吃的時候,它對我要多好有多好。結果我上次出差從貴州回來,它幾日不見我,居然把我給忘了——我氣我自己,為什麽要惦記一隻狗。”
  百合呆著一張小臉說。邱誌誠笑:“好啊,你罵我是狗,你看我怎麽收拾你!”
  說著把她按在車門上,又是一陣猛吻。百合微笑著問:“你這項鏈,是單單給我的呢,還是公司的女孩子都有份?”
  邱誌誠說:“你這小傻瓜,這可是真金的,是我過路香港買的,哪能人人有份?隻是給你的,其他人都是鍍金的。我當然也給你一條鍍金的,讓她們放在你桌上。”
  “那我可以天天戴了?”
  “那自然。她們都沒見過。”
  百合特意過了一個星期才把那條項鏈戴上。有人覺得很好看,就問她是哪裏買的,百合說是哥哥托人從美國帶回來的。自此百合碰了世上碰不得的三種男人中最碰不得的一種——已經結婚的男人。
  他們開始了秘密約會。
  還是一樣的在外吃飯聊天,可是時間提了前,吃完飯也不再回公司,而是各自散掉回家。不同的是,百合會走到某一處等他,他載她去兜風,遊車河,或者他們跑到鄉下去聽蛙鳴。她喜歡把車窗開著,讓夜風梳理她的長發,飄啊飄的。車停下來,他用手指繞著她的長發,問:“你用什麽東西洗頭發,頭發這麽黑這麽亮?”
  “就用飄柔啊。”
  她調皮地笑笑,“不過,我媽說她懷我的時候吃了很多芝麻。”
  當然他最喜歡做的事情是把她擁在懷抱裏,尋找她柔軟的嘴巴。男女之間的這種事情,一旦捅破了窗戶紙,就如同長江決了堤,一發而不可收拾。尤其邱誌誠是個已婚的男人,不似大學男生的青澀,各種過程都熟門熟路,自然不會滿足於隻停留在“純吃茶”的階段,情熱之時,便有些非份要求。但是一來受條件限製,二來百合也還有些抵抗力,一直未能讓他得逞。
  偏偏有一次再去貴州出差的機會,本來該百合和梁大姐去的,不巧臨行前一天,梁大姐老公出了車禍,躺在醫院裏需要照顧,是以隻好百合一個人成行。彼時邱誌誠在廣州出差。百合臨走前王經理交待:“百合,本來該再派個人跟你一起去的,可公司實在是抽不出人手,沒辦法,隻好辛苦你了。那些人都是些粗人,心眼並不壞的,你酒量不好,多說軟話少硬拚,萬事自己當心,知道嗎?”
  百合點頭:“我曉得。多謝王經理關心。”
  王經理接著叮囑:“你要記住一點,不能得罪客戶,可也不能喪失原則——這包括公司的原則和你自己的原則。還有,上一次去大家都玩過,就你留在賓館裏趕稿子。這次去也沒什麽繁重工作,你就多住兩天,跟個團到處走走,也算是公司對你的補償。”
  百合連忙欠身道謝。這一次去百合就沒刻意扮老,襯衫牛仔,長發打成一根大辮子,脂粉不施,說話輕聲細語,楚楚可憐的樣子,令酒廠的幾個老總頓生憐香惜玉之心,也沒為難她,幾口場麵酒過後,反倒替她要了果汁,口口聲聲說:“大家都別難為小陳,人家千裏迢迢,是貴客。”
  任務順利完成。晚上回到住處,剛洗好澡就有電話打進房間。一接聽,卻是邱誌誠。“怎麽樣?他們有沒有為難你?”
  他問。百合一邊用幹毛巾擦著頭發,一邊回答:“順利完成任務。他們對我很客氣,沒為難我。”
  邱誌誠在那邊壞笑:“陳小姐魅力勢不可擋,看來我白白擔心了。明天有什麽打算?”
  百合說:“本來廠家說找個人陪我,我推掉了。明天到街上看看,隨便跟個團走走,節省時間。”
  邱至誠說:“你打個電話到服務台,就參加賓館的團好了。對了,幫我也報個名。”
  百合驚異:“賓館有團嗎?你?你在哪裏?”
  邱誌誠吃吃地笑:“我在機場,估計半個小時後能到,你等我。”
  百合還要再說什麽,那邊已經掛斷。果然半小時之後就有門鈴響起,開門一看,不是邱誌誠卻是誰?她吃驚:“你從哪裏來?”
  邱誌誠詭異地笑:“從廣州來啊。見鬼,飛機居然滿座,我提著行李在機場候補,等半天才等到一張當天的票,打算給你個驚喜。我是緊趕慢趕把兩天的工作一天做完。”
  百合問:“你吃過晚飯沒有?邱誌誠抄著手回答:“我不餓。我在機場隨便吃了點。”
  “那你開了房間沒有?”
  百合又問,嘴卻被邱至誠的嘴堵上,並隨之倒在床上。
  可憐百合知道他要來,早就換上了高領套頭衫和牛仔褲,把自己的身體從上到下捂得嚴嚴實實。然而她卻不知道一個真理,若一個男人覺得你性感,你便是穿著銅盔鐵甲,他也覺得你性感;若那個男人覺得你不性感,你便是脫得一絲不掛,他也還是覺得你不性感。
  在此之前感情生活一片空白的百合,根本不是這個老到的已婚男人的對手。從開始到被繳械,她一點抵抗力也沒。多少年以後百合回過頭去看看,那時候的自己簡直就是白癡一個。據說每個女人一生中至少要做白癡一次,從零到十若幹個等級,程度輕重不同。
  從最初的掙紮,疼痛,到瞬間的解脫,放鬆,以至後來的快意,百合沒有激動,沒有悔恨,大腦裏迷亂之後,是一片空白。她本能地踡起身子,往邱誌誠懷裏靠了靠,然後貼住他,抱緊他。她沒有說:“我從此是你的人了。”
  這是小說裏寫的,太老套。她沒有流下激動或者悔恨的淚,那是電影裏演的,需要特寫鏡頭。邱誌誠也沒有說:“我會對你負責的。”
  負責這兩個字太沉重,太不羅曼蒂克。但是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邱誌誠用不著再去開房間了。
  那時許願認識了趙飛鵬,也忙著約會,跟百合隻能保持電話聯絡,發現這件事,完全是因為不經意地碰到百合正在商場裏跟邱誌誠一起買雙人床——邱誌誠居然在外麵租了一個小小的一室一廳,作為他們的臨時落腳點。
  許願這一氣非同小可,雷霆之怒幾乎把百合擊得粉身碎骨。
  她指著她的鼻子罵道:“你腦子進水了你?我那麽跟你說,三種男人碰不得,碰了要萬劫不複的!你看你白長了一副聰明臉孔,腦子長歪了?你要是我親姊妹,看我一掌不把你摑到天目山!你還租起房子過起日子來了?這個男人難道連陪你談談戀愛的耐心都沒有?他當你什麽?你當你自己什麽?大學裏多少男孩你都看不上眼,挑來挑去就挑了這麽個爛人?”
  百合開始惟有垂頭,後來聽她罵邱誌誠是爛人,不由開口替他辯解:“許願,你不了解他,他不是爛人。。。。。。”
  許願打斷她:“他不爛誰爛?他自己有老婆,還在外麵勾搭小姑娘,而這個小姑娘還是他的下屬!他敢把這些告訴他老婆嗎?他敢在公司裏公開你們的關係嗎?他說過離婚要娶你嗎?你知道不知道,你們的關係既見不得光,也沒有前途?別的女孩子談戀愛,可以手拉手跟男朋友吃冰淇淋,看電影,你可以嗎?”
  百合鬱悶:可以的,但是那是在貴州。可這話怎敢對許願講?許願接著說:“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萬一有一天他老婆發現了,要他跟你分手,你怎麽辦?”
  走到今天這一步,也隻能過一天算一天。可她是怎樣走到這一步的?她甚至自己還沒明白就掉了進去。這是一個深不見底的坑。許願說:“你趁早跟他分手,或者亡羊補牢,為時未晚。你若執迷不悟,到頭來隻怕越陷越深,想抽身都不成。”
  可兩個人發展到這個程度,你讓百合如何舍得?
  接下來的日子,百合便有些悶悶不樂,跟邱誌誠在一起的時候,剛剛還是有說有笑的,轉眼間就會情緒低落,心不在焉。
  邱誌誠費盡心機,也不能讓她開心,便問原因。百合正好也想借機試探,就把許願的話轉述了一遍,隻省略了罵他爛人的那幾句。
  邱誌誠半天沒說話,開口說出的卻是:“跟你打個比方,有個人,坐汽車去莫幹山。他定的旅館在半山腰。這一路他心急火燎地就想快點到,好放下行李,該幹什麽幹什麽。這樣他總是頻頻看表,頻頻催促司機,等到終於到達目的地的時候,卻發現同伴們都在討論路上看到的美麗風景。而他因為老惦記著目的地,卻把這些風景全都錯過了。其實,有時候,到不到得了目的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要學會欣賞沿途的風景。”
  百合聽了甚是不舒服,可也不原意當麵去反駁他。改天把這段理論原原本本轉述給許願,許願大怒,說:“放屁!如果目的地不重要,我何苦要上那車,走那山路,吃那苦?吃飽了沒事做哇?你白癡啊?他這不是明擺著不願意給你承諾?你不離開他還等什麽?”
  百合被她罵得惱了,不由地說:“什麽承諾不承諾?如果兩個人不相愛,要承諾有什麽用?如果兩個人相愛,還要什麽承諾?”
  許願又好氣又好笑:“好,好,你還嘴硬。你現在年輕,可以這麽說。我看你二十六的時候是不是還這麽說,我看你三十的時候還有種這麽說。你這輩子,難道隻談戀愛不結婚?”
  百合明知許願說的全對,可是卻不肯就此認輸:“那麽多年以後的事情誰知道?說不定我已經不愛他,我們早分手了。就象他跟她老婆,當初結婚的時候想必也曾經山盟海誓,可現在如何?”
  許願說:“可現在她仍然是他的老婆!”
  百合道:“那又如何?他又不愛她。”
  許願好笑:“他跟你說的?”
  百合道:“這還用明說嗎?他現在愛的是我,這是他親口對我說的。不管將來如何,至少此時此刻,他愛的是我,我此刻愛的是他。他不是你說的爛人,我愛他,是覺得他有趣,他優秀。可是保不定將來,我遇到比他更有趣,更優秀的男人,會先離開他也說不定。要承諾有什麽用?承諾固然綁住他,不是也綁住我嗎?沒有了愛,有承諾又怎麽樣,沒承諾又怎麽樣?”
  是啊是啊,那些年,流行的口號就是,不在乎天長地久,隻要曾經擁有。
  不知道這個口號是哪個鬼男人發明的。
  許願點點頭,簡直覺得匪夷所思。她哭也哭不出,笑也笑不來,說道:“你現在說得瀟灑,但願將來有個風風雨雨,也能做得瀟灑。不過話又說回來,你是我朋友,我還是覺得你別去經曆那些風風雨雨才好。算了,百合,你是成年人,不是兒童,我沒有權力也沒有辦法去管你的生活。我以後不管你這一筆糊塗帳了。你自己當心,好自為之吧。隻是有一點,如果你將來需要一個肩膀靠著哭,我的肩膀永遠是你可以依靠的——當然我希望這個肩膀你永遠也用不上。”
  世界上沒有不透風的牆。盡管他們行事機密,但是最終還是給邱至誠的老婆蘇雪凝知道了。
  其實百合還是很識相的,不論在什麽樣的情況下,邱誌誠的手機,哪怕是響破天,她也從來不代聽。自他們在一起以來,她就停用了香水,隻放在家裏做擺設。下了班第一件事就是把口紅洗掉。但是誰也沒想到事情會栽在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上。
  起因是入冬以來,百合覺得每日從熱被窩裏爬起來等公車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尤其是她有時會穿裙子。她隨口抱怨了幾句,邱誌誠就說:“那我去接你上班好了。”
  百合說:“你?算了吧。你每天差不多十點才到辦公室,我可不想讓人家在背後說我。”
  本來她就人緣不好,日子艱難,每日再遲到的話,豈不是雪上加霜,自討沒趣?
  邱誌誠從此每日起早,到百合家附近載她到公司附近的一個小巷,放下她,然後自己再去停車吃早點。百合則步行三、五分鍾去辦公室,也就遲到個十分鍾二十分鍾,這在廣告公司也不算什麽。邱誌誠吃完早點再去公司,兩個人剛好錯開。
  公司裏倒是無人察覺。是蘇雪凝的姐姐蘇雪雲有一日對妹妹講:“阿凝,你最近有沒有覺得你老公有什麽不正常?”
  蘇雪凝聽姐姐問得奇怪,隻是不作聲。她知道姐姐會忍不住自己接下去。
  果然就聽見她說:“我那日大清早去你老公公司附近辦事,看見你老公車裏裏坐著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孩,就坐他旁邊的位子。”
  邱誌誠的車子,隻有在應酬的時候才會搭女同事,但是沒有人會坐在前排副座。公司裏沒有人不知道,那是邱總夫人的專座。
  蘇雪凝想了想,說:“可能是同事,半路上碰到,搭個順風車也是有的。”
  蘇雪雲說:“一開始我也這麽想。可是後來想想不對。如果是同事搭順風車,為什麽不直接停在辦公樓下,反而在偏僻的小巷子裏分開?這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心中有鬼嗎?過幾日我又過去辦事,就特地也在這個點兒去,結果又看到他們!這世上哪有這麽巧的事情?阿凝啊,你不要傻,這種事你要搞搞清楚,否則哪天給人賣了都不知道。”
  蘇雪凝給姐姐說得動搖起來,細想想老公這些日子確實反常。比如,他會時不時地莫名其妙地微笑;比如,大冷的天,他反而起床早了;再比如,以往精力充沛的他,這些日子經常喊累,對夫妻生活興趣銳減,而她,還體貼地認為他工作辛苦,精神壓力大。
  於是有一日,她找個借口同姐姐一起去了公司。因為公司元老她大部分都認得,故而一個辦公室一個辦公室地走訪過來。在策劃部,姐姐暗暗拉拉她的衣擺,示意她注意正在跟周全說笑的百合。青春逼人,美色逼人,這是蘇雪凝對百合的第一印象。她什麽也沒說,到老公的辦公室隨便聊了兩句,就告辭。她走之後,有人悄悄告訴百合說:“剛才來的是老板娘。”
  百合還木知木覺,後悔自己隻顧跟周全談天,沒曾看得仔細。這邊蘇氏兩姐妹出得門來,蘇雪雲說:“就是那個女孩。你看她長得就是一副狐狸精的麵孔,跟男人說起話來眉眼亂飄——阿凝,你要看牢自己的老公!”
  蘇雪凝見了百合,雖然有些忐忑,卻還是不相信邱誌誠會背叛自己。畢竟他是被前女友傷過心的人,自己跟他相識於貧賤,無怨無悔地跟著他從無到有走到今天。就算打天下沒她的份,那麽鎮守後方也功勞不小。何況他這人,最多也就是嘴巴老老,真要他動真格,還真未必敢。
  可是如今這世道這麽亂,常在河邊走的人,誰能保證老不濕鞋?反反複複地鬥爭了一個星期,觀察了老公一個星期之後,蘇雪凝在一個工作日的晚上來到誠成。
  冬天的夜來得格外黑,格外冷。辦公室裏隻有財務部的幾個人在加班加點地趕帳。邱誌誠的辦公室關著燈,鎖著門。
  蘇雪凝拿出備用鑰匙,開了門,打開燈,複又關上門,坐在辦公桌後麵,看著電話機發呆。她拿起話筒,撥了幾個數字,卻又掛上,換成自己的手機,撥邱誌誠的手機。
  邱誌成那時剛跟百合吃完飯,回到他們租住的小屋,進了房,忙忙地接吻。看看來電顯示,連忙示意百合噤聲,走到床邊接聽。
  蘇雪凝的聲音沒有任何異樣:“你在哪裏啊?”
  邱誌誠張口就來:“在辦公室加班,年底事多,你也知道的。”
  蘇雪凝冷笑一聲,聲音卻不變:“什麽時候回家?”
  “過一、兩個鍾頭吧。我如果回來晚了,你先睡。”
  “好的,你保重身體。”
  蘇雪凝收線。邱誌誠掛了電話,正要衝百合走過去,卻突然感覺不對勁,但是哪裏不對勁,卻一時半時想不起來。
  百合正要說話,手機卻再次響起。邱誌誠象是有所預感一樣地看看來電顯示,不看還好,一看騰地一聲,臉立刻漲得通紅。電話號碼正是公司的。
  他心懷僥幸地按下接聽鍵,就聽見老婆的聲音冷冷地說:“誌誠,我現在在你辦公室裏,怎麽找不到你?你在哪個部門加班?”
  冷汗霎時間爬滿額頭。邱誌誠閃閃爍爍,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
  蘇雪凝平靜地說:“給你半個鍾頭夠不夠?半個鍾頭後,我在公司大門等你,你來載我回家。”
  沒用半個鍾頭,邱誌誠出現在公司大門口,把蘇雪凝接回家。由於同公婆同住,蘇雪凝關起房門跟老公談。她說:“我聽你解釋。”
  邱誌誠支吾半天,無話可說。
  蘇雪凝拿出一張紙,上麵一條一條密密麻麻地寫滿字,遞給老公說:“如果你說不出來,我來替你說。這上麵有老婆做得不夠好的若幹條理由,你看我符合哪幾條,就在後麵打個勾,好讓我改正。”
  邱誌誠接過來看,上麵寫著不做家務,不孝敬公婆,不支持事業,不教養孩子等等條款,滿滿一張A4紙。哪一條都輪不到蘇雪凝頭上,隻能令他更加羞愧。蘇雪凝安靜地看著他,為什麽他感覺她的眼睛比探照燈瓦數還高?“她是誰?”
  他無語。蘇雪凝別過頭去,轉回來的時候,滿眼含著淚問:“你打算怎麽辦?跟我離婚嗎?”
  邱誌誠仍然無語,在老婆麵前站了半個小時之後,他終於開口:“對不起。”
  蘇雪凝點點頭,眼淚終於流下來:“為什麽說對不起?是因為做了對不起我的事,還是因為不得不跟我離婚?”
  “我做了對不起你的事,我覺得很抱歉。”
  蘇雪凝吸吸鼻子:“誌誠,我跟你的時候,你是有錢的老板嗎?”
  “不是。”
  “我有跟你要彩禮,要婚房嗎?”
  “沒有。”
  “你創業的時候,我有拖過你的後腿嗎?”
  “沒有。”
  “我拿你跟別的男人比過嗎?我逼迫你下海嗎?”
  “沒有。”
  “那我究竟做了什麽讓你這樣對我?”
  邱誌誠再一次認錯:“對不起。”
  蘇雪凝拿紙巾擤擤鼻子,說:“那你說吧,你打算怎麽辦?”
  邱誌誠看看她,把頭轉向一邊,同時在心中揣測,老婆究竟知道了多少。卻聽見蘇雪凝冷靜地說:“好,你不說我說,那女孩叫陳百合,是不是?”
  邱誌誠腦子轟的一聲漲得鬥大,原來老婆什麽都知道了。蘇雪凝冷笑一聲,說:“如果你不想離婚,第一,讓那女孩離開公司;第二,你跟她徹底地斷,斷得幹幹淨淨。”
  邱誌誠為難地說:“我保證跟她斷,行不行?至於讓她離開公司,是不是太過份了?畢竟她也算個人才。”
  蘇雪凝盯了老公足足兩分鍾,說:“你覺得發生了這種關係,然後斷掉,你們還能再待在一個公司工作?如果你不好意思說,你陪我去見她,由我來跟她說。”
  邱誌誠啞聲說:“好吧,好吧,我讓她走。不過,你得給我時間。”
  蘇雪凝問:“你要多久?一個月夠不夠?”
  邱誌誠勉強點點頭:“夠了。”
  蘇雪凝說:“誌誠,我再相信你一次,希望你不要令我失望,辜負了我的信任。”
  情如雨點,似斷難斷。邱誌誠答應跟百合斷,可真的要斷起來,如何舍得?更讓他如何開口?他怎麽說?難道跟她說“對不起,我太太發現了我們的事,要求我跟你斷,所以我們不得不分手”?然後說,“你不能留在公司了,請你走人”?真的請她走人,如果她去了別的廣告公司,懷著一股仇恨,把客戶都挖走怎麽辦?那他可真是偷雞不成反蝕把米,人財兩空。他看到她擔憂的目光,心中更是百味雜陳,不知道如何是好。
  百合那天看他接到老婆的電話就急匆匆地走了,知道東窗事發,心中就忐忑不安。但是想到他親口對她說過他愛她,倒也沒特別著急,隻是擔心他,不知道他怎麽麵對老婆的雷霆之怒。後來她心下反而覺得這樣也好,希望他老婆一怒之下跟他離婚,他不就自由了?邱誌誠拖了一個星期,想想這件事終究是拖不過的,才開始安排籌劃,等到一切都準備好了,就把百合約出來吃飯。
  百合看著他,滿眼睛都是問號。
  邱誌誠艱難地說:“百合,我老婆發現了我們的事,要我跟你斷。這些日子我想來想去,公司裏你最好不要待了,我有個朋友,在外資企業做總經理,他們有個廣告企劃部需要人,我就向他推薦了你。那裏工作沒有在這裏壓力大,收入也比這裏好——你知道我舍不得你的,可是現在我的處境實在為難,請你體諒我。”
  百合心往下沉,手就有些拿不穩筷子。她低頭沉默一會兒,才問:“你這是要跟我分手嗎?”
  邱誌誠說:“我不是這個意思。隻是最近一段時間,我們先避避風頭好不好?我老婆這個人,平時不聲不響,可是一旦發起狠來也很嚇人的。她現在還沒跟我撕破臉,沒在我父母麵前講什麽。但是如果我們現在不避避風頭,以後會發生點什麽我真說不準。百合,全當你幫幫我的忙好不好?”
  百合心裏就有些委屈,抬眼問他:“如果我說不,你是不是要硬開除我?”
  邱誌誠說:“百合,體諒體諒我好不好?求你了!現在除了你,還有誰能體諒我?你有什麽條件,盡管提,我能做的一定會盡量去做。”
  百合此時心中回響的是許願的那番話:“他不爛誰爛?他自己有老婆,還在外麵勾搭小姑娘,而這個小姑娘還是他的下屬!他敢把這些告訴他老婆嗎?他敢在公司裏公開你們的關係嗎?他說過離婚要娶你嗎?你知道不知道,你們的關係既見不得光,也沒有前途?別的女孩子談戀愛,可以手拉手跟男朋友吃冰淇淋,看電影,你可以嗎?”
  她還替他辯解:“這還用明說嗎?他現在愛的是我,這是他親口對我說的。不管將來如何,至少此時此刻,他愛的是我,我此刻愛的是他。他不是你說的爛人,我愛他,是覺得他有趣,他優秀。可是保不定將來,我遇到比他更有趣,更優秀的男人,會先離開他也說不定。要承諾有什麽用?承諾固然綁住他,不是也綁住我嗎?沒有了愛,有承諾又怎麽樣,沒承諾又怎麽樣?”
  沒有承諾,現在他讓她走,她還怎麽能留?當時她在許願麵前硬撐的時候,可會想到打嘴的這一天來得這麽快?她可不可以靠住許願的肩膀去哭?她可有臉去靠住她的肩膀哭?百合想到這裏,眼裏就含滿了淚,說:“我跟你要10萬的分手費,我們從此一刀兩斷,各走各路,可以不可以?10萬塊,你老婆為了保住家庭,一定很願意支付這筆費用的。”
  邱誌誠立刻就心軟了,連忙說:“你別這樣好不好?我哪裏說過要跟你分手?我不是說要暫時避一下風頭嗎?我這樣安排也是一片苦心,你別誤會我好不好?”
  百合眼淚就流了下來:“那麽以後呢?難道你要我一輩子做你見不得光的情人?這一次我離開公司避開你,那麽下一次再被你老婆發現,我是不是要離開這座生我養我的城市來避開你?”
  以後?邱誌誠隻求過一時是一時,從來沒有想過以後——他們之間,可有以後?百合在許願麵前口口聲聲不在乎未來,可是如今也不得不考慮未來。百合拿紙巾擦幹淚,長歎一聲說:“我現在隻問你一句,你愛我嗎?”
  邱誌誠臉紅了一紅,小聲說:“我是愛你的。”
  百合點點頭,說:“算了,有你這句話我也就足夠了。我不為難你,明天我就給人事遞交辭職信。誌誠,我承認是我傻,我認賭服輸。我們到此為止吧,我不會糾纏你的。”
  說著她飯也不吃了,站起身,拿起皮包就往外走。邱誌誠臉色灰敗地坐在那裏,起身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心中難受,竟沒有解脫後的輕鬆感。第二天,百合向人事遞交了辭職信,開始回辦公室整理自己的私人物品。人事經理莫名其妙,找老板問要不要挽留。邱誌誠想了想,說:“你請她到我辦公室來一下。”
  這個時候,他去請,她不一定會賣他麵子。十分鍾後,百合坐到他對麵。邱誌成把門關上,但是辦公室的窗簾依舊開著,從外麵可以清晰地看到兩個人的每一個動作,卻聽不到聲音。
  隻一夜之間,百合的臉就顯蒼白憔悴,雪白的皮膚更襯著青色的眼圈,邱誌誠不是不心疼的。他半天才開口問:“打算不打算去我朋友的公司?”
  百合擠出一絲微笑:“去,為什麽不去?我這麽大的人,總不能靠父母養著,是不是?”
  邱誌誠點點頭,說:“這是家中外合資的飲料公司,你去的那個部門專門負責公司的廣告投放和對外形象策劃宣傳。他們的廣告大都在香港製作,這幾年可能要逐步實行本地化,你在那裏還是很有前途的。”
  百合無語。邱誌誠接著說:“你去了以後,要記得收斂鋒芒,不要無緣無故地得罪人。你是有才華的,但是,這畢竟是中國人的社會,出頭鳥是要遭槍打的——要學會在施展才華和小心內斂之間找平衡。受到什麽委屈,不要著急著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多找上司談談天。我那個朋友,年紀輕輕能做到這個位置,自然不是昏庸之輩。你做得好,他自然看得見;你如果受了委屈,他自然也能分辨清楚。”
  百合本來是心懷怨恨的,如今聽了邱誌誠這一番話,覺得他確實是在處處為她著想,不由得心又軟了下來,當即鼻中一酸,眼圈就紅了,忍了又忍,才硬生生把眼淚憋了回去,點點頭不說話。邱誌誠默默地看她一會兒,才說:“我這就給你們安排時間。”
  說著他拿起電話,撥了號碼,跟朋友嘻嘻哈哈地寒暄著,切到正題,扯了幾分鍾,才掛斷,然後抬頭對百合說:“那邊好像急著用人,讓你明天就去見麵。你帶著你的作品,明早十點到他們公司找前台,他們已經做了安排。”
  說著翻著名片簿,找出一張名片,遞給百合說,“這是地址。”
  百合接過名片,站起來說:“如果沒有別的事,那我去收拾東西。”
  邱誌誠說:“等等。百合——”百合站住,背對著他,沒說話。邱誌誠說:“把過去做過的作品,找好的打印出來,裝訂得好看一點再走——出去後可能就沒這麽好的設備和便利條件了。”
  百合說:“謝謝。”
  她擰開門出去,先在自己的電腦裏做簡曆,整理作品,一張張地打印彩稿,然後放在有保護膜的文件夾裏。正忙著,隻見周全進來,低聲問:“聽說你要走了?”
  百合抬起頭來,說:“消息傳得真快。”
  周全說:“隻怕那幾個女的最高興。估計明天本市廣告業就全知道了。你是不是找到下家了?準備去哪家?是不是他們給得更高?我要是老板,就是給你加薪水也不能讓你走。”
  百合勉強笑笑:“可惜你不是老板。”
  周全說:“我手裏還有活,不多說了。改天請你喝茶。等下有啥需要幫忙的,比如搬箱子什麽的,你叫我。”
  百合客氣地說:“謝謝。你真是好兄弟。”
  她把所有要用的資料都準備好,又把個人物品都處理了,該丟的丟,該銷毀的銷毀,剩餘的東西全都裝在一個複印紙箱裏,周全替她抱著,她同幾個相關的經理告辭之後,一起走到樓下,攔了一輛出租車,就直接開回家。臨別周全用大拇指和小指做了個打電話的手勢,意思是保持聯絡。百合長長出了口氣,覺得在誠成的日子還不算太失敗,就算所有的人對她的離去拍手稱快,至少還有一個人願意跟她做朋友。第二天她直接去合資公司,在前台報上自己的名字,那接待小姐就說:“陳小姐跟我來。”
  說著把她帶到小會議室,倒了杯茶,說,“您請稍等,我去通知人事經理。”
  那天是一個女人事經理先跟她麵談了半個小時,看了她的作品,其後是總經理袁軍出麵又跟她談了半個小時。
  談完了兩個人一起消失二十分鍾,然後人事經理回來跟她談了薪水待遇,說公司願意讓她從下個月一號開始正式上班,問她有沒有問題。陳百合因禍得福,薪水比在誠成漲了20%,獎金基本上能拉平,每年還有兩周的帶薪假期——到底是合資企業,財大氣粗。她回到家才把自己辭職,到新公司上班的事告訴父母。她爸爸媽媽以為她是因為待遇問題才跳槽的,所以還爭論了一番。百合媽媽因為她薪水漲了,很高興,並且說:“既然你們公司是做飲料的,那麽員工是不是可以買出廠價的飲料?這下夏天可好過了。”
  百合爸爸則搖頭說:“雖然薪水漲了,可原來的公司畢竟是專業廣告公司,你以後獲得鍛煉的機會隻怕沒有以前多。”
  百合低頭吃飯,一言不發。
  百合去新公司上班前有一周的閑暇時間。
  這一個星期,邱誌誠從她的生活中憑空消失,許願跟趙飛鵬的戀愛進行得如火如荼,自然也沒空搭理她,更不知道她發生了這麽大的變故。天氣連綿幾天地下著雨,百合每天就躺在家裏,聽著歌,看著雨,自己療傷。
  心痛的感覺撕心裂肺。
  這是她的初戀。
  她的初吻,她的初夜,統統給了這個有婦之夫,然而他一聲對不起,他們過往的種種,都煙消雲散,了無痕跡。多少纏綿編織成的夢,多少愛恨刻畫的鏡頭,為何一切到了終究,還是空。他說過,他愛她,可是那又如何?不要相信男人激情過後的謊言,那些謊言一文不值。她覺得自己象行屍走肉,躺在床上流著淚,聽著歌,感覺肚子餓了,就爬起來泡碗麵吃,然後再繼續躺下來聽歌。
  晚上父母回來前,她還要擦幹眼淚,強顏歡笑。
  周全打電話來約她吃飯,她一推推掉,說:“現在整天下雨,懶得出門,等天晴吧。”
  百合去新公司上班的時候天就晴了,很快摸清楚狀況。過幾日周全約她吃飯,順便把公司原來公司發給她的最後一個月的工資和一個月的賠償交給她,調侃她說:“發財了。”
  拿出單子要她簽收。平時工資都是打在卡裏,最後一個月倒給她現金,親手簽收,想必是不想留什麽法律問題。簽收完她問:“公司裏的人怎麽說?”
  周全說:“還能怎麽說?那幾個女的都很高興,男的全說可惜,嘿嘿。有人說你會帶走一部分業務,後來聽說你在現在公司上班,都覺得不可思議。說真的,百合,為什麽不去廣告公司?現在這家雖然待遇好,可專業發展前途不容樂觀。”
  百合笑一笑說:“女人要什麽發展前途?找個有前途的男人嫁了比什麽都強。”
  周全詫異地看著她:“啊?怎麽觀念全變了?你不是說女人要靠自己嗎?哎,百合,我怎麽覺得你好像哪裏不對勁?你是不是生病了?好像瘦了。”
  是啊,她得的是相思病,無藥能治。周全看她不說話,就信口問起新公司的情況。百合笑笑說:“說起來比以前的境地還複雜。這家公司是中外合資的,外資是絕對控股,總經理袁軍是外方代表,我現在算是他招進來的。可是我的頂頭上司是中方代表,副總經理郭純剛,這人是國營企業出來的,很擅長勾心鬥角,跟袁軍麵和心不和,你說我夾在中間難過不難過?我現在想死的心都有了。”
  周全張大嘴巴:“這麽複雜?那你幹嘛跑過去做?”
  百合苦笑:“我哪裏知道是這樣的情形?知道的話我就不會去了。算了,反正天下烏鴉一般黑,先幹著再說吧。有了誠成的經曆我也學乖了,少說多幹,凡事不輕易表態,兩邊示好,夾著尾巴做人。”
  百合果然是學乖了。麵對郭純剛的挑剔,她一律說是,他怎麽要求她就怎麽做。如果郭純剛說青蛙是紅色的,那她肯定說是啊是啊,世界上哪有綠色的青蛙?凡事多請示多匯報,從來不自作主張。但是如果袁軍有什麽要求跟郭純剛的要求相衝突,她會在迎合郭純剛的同時,晚上回家以後,給袁軍掛個電話,解釋一下事情的原委,讓他不至誤會。
  幾個月做下來,才發現多出來的那百分之二十的薪水不是好拿的,簡直令她心力交瘁。委屈無人可倒,統統倒給周全。
  百合走出誠成後,她那一攤子全由周全接手。周全剛開始搞不清楚狀況,時時打電話問百合,百合給他耐心講解。於是周全有了N個借口約百合或吃飯或喝茶,而百合對著新公司的複雜人事關係也焦頭爛額,有個人說說總比沒有強,找個人陪陪總比一個人獨坐思念舊人強。況且從他嘴裏,還能聽到邱誌誠的消息,也可緩解一下心中的痛。
  周全說:“邱經理最近脾氣好大,經常罵人,大家見了他躲著走。前幾天因為你留下的那個案子,有幾個問題問我,我當時沒答上來,把我罵了個狗血淋頭。”
  百合沒吭聲。周全接著說:“好像現在也沒心思吹牛吃飯了,下了班早早回家。前幾天有人看見他陪老婆兒子逛商店——他以前可是最怕陪老婆逛商店的。”
  這樣,先是吃飯喝茶談天,再後來吃完飯,兩個年輕人會去逛逛夜市,對著那些假古董品評一番,兩個人年齡學曆相近,專業又差不多,倒也十分談得來。到後來就一起去看看電影,電影散場後再去吃吃冰淇淋。有一天電影散場後就碰到許願和趙飛鵬。許願驚訝地看看百合再看看周全,才知道原來百合不但換了工作,而且還換了男朋友。四個人一起去吃宵夜,吃完許願硬是要跟百合一起走,拒絕兩位男士相送。她說:“我們有話要談,你們兩個,哪兒涼快待哪兒去,快給我速速消失。”
  許願開門見山,問:“發生了什麽事?怎麽啦?”
  開始百合還硬撐,實在撐不住,眼淚就滾滾而下:“他老婆發現了,我隻好離開。”
  說完轉過頭去,等著挨罵。許願半天沒說話,開口卻是一句:“這是遲早的事。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算了算了,你全當跌了一跤,記個教訓吧。我看那個周全很不錯的,你們年紀相當,背景近似,看得出他很喜歡你。當然他沒有邱誌誠有錢,可是邱誌誠在他這個年紀的時候也不見得比他闊多少。兩個人一起奮鬥,不呆不傻,總會出頭的。”
  百合擦擦眼淚說:“你說什麽啊?好像我跟邱誌誠好是看中他錢一樣!你別七想八想,我跟周全隻是普通朋友——我走後他接手我的案子,很多地方搞不明白,我幫幫他。”
  許願拉她在湖邊坐下,說:“拜托啊!你要是對人家沒意思,就別給人家希望好不好?你看他看你的眼神,哪裏是普通朋友的眼神?挺帥的一個小夥子,怎麽就不入你老人家的法眼呢?個子,比不上北方帥男,在咱這一塊,也不算矮吧?模樣,比不上電影明星,比那姓邱的,也有得一拚吧?談吐也算有見識,有點幽默感,你說你還想怎樣?”
  百合說:“我也不知道,可就是對他沒感覺啊。”
  現在她滿腦子都是邱誌誠。她吃飯的時候會想到他,走路的時候會想到他,睡覺的時候還想到他,甚至,有時候埋頭工作,抬起頭的一霎那,也會失神想到他。她的心,哪裏還有多餘的位置給別人?
  許願說:“你現在是還沒從那段感情裏走出來,所以沒感覺。感情怎麽來的?日久生情。你多接觸接觸,感覺就來了。你別老想著那個姓邱的,多想想周全——這個周全是不是太老實啊?下次見了他我要多教教他,追女孩子不可以太老實,該拉手的時候要拉手,該接吻的時候要接吻。”
  百合給她逗得笑出聲來:“你要死啊!搞得你跟老江湖一樣。你跟那趙飛鵬怎麽樣?你看上他哪一點?”
  許願的笑容充滿甜蜜:“說真的,我也不知道看上他哪一點,隻覺得他從頭到腳,什麽都好。他家庭條件不錯,可是並沒有被寵壞,工作很努力很用功。這見習律師做了兩年,快出頭了,就等獨立辦案的那一天。”
  百合打趣她:“從頭到腳,什麽都好?你怎麽看到的?X光,B超,還是用你的肉眼?”
  許願白她一眼,說:“是我讓他脫光給我看的,不行啊?”
  兩個人笑成一團,這是百合自從跟邱誌誠分開後第一次放聲大笑。邱誌誠是在跟袁軍一起吃飯聊天的時候知道百合有了新追求者的。那日是邱誌誠先提起:“那個我介紹過去的人,陳百合,表現如何?”
  袁軍說:“小姑娘蠻好的,蠻會做人的嘛!你怎麽說她不太會做人,說話比較衝?”
  邱誌誠納悶:“真的嗎?一個人改缺點可以改得這麽快?”
  袁軍比他更納悶:“不是我八卦,我感到很奇怪,她跟你什麽關係你要給她介紹工作?我聽說她是你公司的,犯了什麽事?據說她專業水平很不錯的,你怎麽舍得放人?”
  這叫邱誌誠如何回答?其實根本用不著他來回答,袁軍在這些老同學中外號叫“袁鬼兒”,自然很聰明,早就猜個八九不離十,當下開口說:“人心不足蛇吞象哪!誌誠,不是我說你,阿凝算一個好老婆了。雖然沒有陳百合長得漂亮,也不算醜吧?再說老婆要那麽漂亮幹什麽?太漂亮了招蜂引蝶。自從陳百合進我們公司後,她那個部門就從我們公司最冷清的部門變成了最熱鬧的部門,不光未婚的小夥子愛往那裏跑,就是已婚男人也愛往裏湊。這種女人放在家裏你能放心?”
  邱誌誠說:“你對她有偏見。長得漂亮不能算她的錯吧?”
  袁軍連忙擺手:“我對她哪裏有偏見?她隻要把自己工作做好,不到處搬弄是非,別的事我管不著也不愛管。我就事論事,站在你的角度考慮問題。”
  邱誌誠苦笑說:“你別瞎說,我什麽事也沒有。你這話不要到處亂講,我跳進黃河洗不洗得清都不要緊,人家小姑娘名聲給搞壞了你當得起嗎?對了,那位小姐,在你們公司,有沒有接受誰的追求?”
  “跟你沒關係你這麽關心人家有沒有意中人?”
  袁軍不以為然地搖搖頭,一副你騙得了別人騙不了我的樣子,說,“公司內好像沒看到她對誰有意思,不過有個外麵的男孩子,隔三差五的在門口接她下班,不知道是不是她男朋友。”
  邱誌誠心中就咚的一聲,好像被誰砸了一錘子,說不出的難受。
  他不過想讓她避一避,等家裏的風波平息了再去找她,不想她就這麽等不及了,轉頭就另結新歡。
  也許袁軍說的對,找老婆還是不要太漂亮的好。不說別的,就機會而言,美女的追求者多,找到合意的人的機會也多,走了一個,自然還有另外一個候補的替上來,怎麽肯傻乎乎地站在原地等你呢?難道他們的短暫情緣,就這麽擦肩而過?過一陣公司裏有人八卦,說周全正在跟那個辭職的陳百合在談戀愛。不止一個人看到他們在一起吃飯,看電影,逛街。這個城市就這麽大,市中心就那麽幾條街,所以大家碰到的機會是極高的。有幾個人熬不牢,幹脆直接找周全求證。
  周全總是笑笑,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終於有一個周末,邱誌誠跟父母老婆在外麵吃飯,車子自小巷駛出的時候,碰到滾滾人流,不得不減速,在這人流中,他看到周全和百合兩個人,一人手裏拿串豆腐幹,邊走邊吃。街上人太多,百合給對麵的人撞一下,就落後幾步,那周全就站在那裏,伸手一拉,把她拉到路邊,兩個人躲著人流走。過了一會兒他們站住,周全在百合耳邊講些什麽,百合拿餐巾紙捂著嘴笑個不停。
  後麵的車子鳴笛在催,邱誌誠醒過神來,瞅個空檔,把車子打出大路,直直地開回家。
  餘下來的日子周全就感到很不好過,老板好像對他越來越不滿意,他三天兩頭聽罵聲。他有時在電話裏,有時候麵對麵對著百合發牢騷,有幾個案子做得應該說不錯,可邱誌誠好像總能找出什麽理由來罵他。
  百合一開始沒放在心上,後來聽得多了,漸漸明白怎麽回事,不由得對周全生出抱歉之心。
  有一日她找個麵對麵的機會問周全:“你知道我為什麽從誠成辭職嗎?”
  周全一愣,反問:“不是因為現在的公司給的薪水高嗎?”
  百合搖搖頭:“周全,我們是好朋友不是?我可以信任你,是嗎?”
  周全點點頭,等她下文。她說:“因為邱誌誠。”
  周全雖然沒有百合聰明,但也絕不是笨人,當下心中了然。百合靜靜地說:“我們以後還是不要再來往了,多多電話聯係吧。”
  說完她起身走了。周全一個月後從誠成辭職。這次邱誌誠運氣沒有那麽好,周全帶走了他手頭能帶走的所有客戶,跑出去單幹。然後他動員百合:“你也過來跟我一起幹吧!自己做老板,誰的氣也不用受。”
  不管她能不能成為他的女朋友,但是她是一個有價值的合作夥伴,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
  百合便有些動心。
  邱誌誠既然能白手起家,她自然也可以。一個女人自己創業很累,可是如果有個男孩子做合夥人,那就容易多了。
  隻是周全這次辭職動機太明顯了,反而讓她有些猶豫不決——萬一她跟他合作失敗,或者最後她不能接受他的感情,非但情侶做不成,連朋友都做不成怎麽辦?她自出校門,在誠成做了那麽長時間,隻交這麽一個朋友,自然要格外小心謹慎些。
  百合多少年後回憶這段時光,不是不惋惜的。當年她如果能夠果斷點,跟周全一起出來打天下,日久生情,修成正果也不是不可能的。如果她跟周全修成正果,那麽今天,她家庭,事業,孩子應該都相當美滿——一個女人一生所追求的,也不過如此。然而車開錯了可以掉頭,人生之路卻難以掉頭。那日下著暴雨,百合下班後在某公交車站轉車——出來時雨還沒有那麽大,結果轉車的那個車站人又特別多,百合給擠在邊上,雨傘又是把三折傘,特別不經風吹,一會兒就被風吹得向天上飛,把百合大半個身子都淋濕了。
  這時一輛車子停在她身邊,車窗搖下,邱誌誠在裏邊叫:“百合,上車吧,我送你回家。”
  百合未動,邱誌誠沒走,眾人眼睛齊唰唰看過來。百合臉一紅,無奈下隻得打開車門,迅速鑽了進去。進了車,漸漸感到一股寒意浸入肌膚,她打了個寒顫,邱誌誠把椅背上自己的夾克衫拿給她,說:“穿上吧,別著涼。”
  百合默默穿上。一股熟悉的氣味包圍了她。他又說:“紙巾在老地方。”
  她打開中間的雜物盒,拿出紙巾擦臉擦頭。
  他們誰都沒說話。他一路開,並沒有把她送回家,而是把她載到以前他們的出租屋。
  他冒雨拉著她衝進樓洞,拉著她上樓,開了門,又重重把門關上,上了幾道鎖,衝進衛生間,拿出一塊大浴巾給她擦頭發,然後脫了他那件濕透的夾克衫,再脫了她那身濕了大半的衣服,用毛巾給她沒命地擦。
  擦到最後他看見她眼淚流下來,一開始是緩緩往下滑,到後來就是源源不斷,洶湧而出。她抱住他放聲大哭。原來這房間他還沒退。她的一些東西在這裏房間裏,她還沒拿走;他的一些東西也在這房間裏,他也沒拿走。
  隻是這裏許久沒有人來,積了一層厚厚的灰塵。
  比這些灰塵還厚重的,是他們共同的曆史,共同的記憶。那一年入夏的一場大雨,讓陳百合失去了重新開始的機會,再一次走入生活的圈套。
  重新走到一起之後,感情噴發得比原先還要炙烈。分開的時候,百合還無數次地想到未來,想到結果,如今重新擁住邱誌誠,就把這些全部拋到腦後。什麽未來不未來,結果不結果,她隻知道,離開這個男人她很痛,痛得她無法入寐,痛得她無法呼吸,痛得她無法集中精力做任何事。如今她隻想抱住他,抱一時是一時。
  許願過一陣知道之後,驚得目瞪口呆,想說什麽,卻又什麽也說不出來——因為百合什麽道理都懂,什麽事情都明白。
  她隻是軟弱地說:“許願,我愛他,我沒辦法。他是我生命中的第一個男人,我沒有辦法擺脫這份情感。”
  邱誌誠為了平息許願的怒氣,把自己公司的法律事務全部交給趙飛鵬——即使這樣,許願也沒給過他好臉色。
  百合跟邱誌誠在一起,非份的東西不爭不要,無理的要求從來不提,也不吵不鬧。她大部分時間很安靜地跟他在一起,在房間裏看看碟,吃飯也盡量買了外賣回來吃,減少外出的時間。她經常隻是抱著他,感覺時間從身邊一點一點地溜走,然後他們依依不舍地分別,他回去做他的好丈夫,她回家做她的乖乖女。還有,午飯的時候,她經常把電話撥到他辦公室的直線上去,一聊就是半個鍾頭,說的綿綿情話,要多肉麻就多肉麻——隻是他們都感覺不到那些話很肉麻。百合爸爸有一日奇怪地問:“那個叫周全的男孩子怎麽不打電話來了?你怎麽不出門了?你們吵架了?”
  百合很彷徨,不知道女同學中還有誰名花無主,能夠陪她逛街打發時間。最後想來想去,隻得去夜校報了個英語課程,這樣一周就有三個晚上可以避開老爸老媽疑問的目光。快到百合生日的時候,邱誌誠問:“你想要什麽做你的生日禮物?”
  百合垂下眼睛,遲遲不做回答。邱誌誠又問:“說啊,你想要什麽?”
  百合遲疑地說:“我想要你一整天都屬於我,我們可以在陽光下手拉手在一起——我這個要求是不是很過分?”
  對她這個年紀的女孩子來說,這些都是再普通不過的事情,卻被她當作生日禮物提出來,不是不心酸的。邱誌誠抽完一枝煙,說:“讓我來想想辦法。”
  過一天他給她打電話,問:“你能不能搞兩天調休,或者請兩天假?我帶你出去玩,北京,海南,或者什麽別的地方,你隨便挑。”
  百合一時驚喜萬分。她手頭剛好有兩天的調休,當即找郭純剛商量,定好日子,轉頭告訴邱誌誠。
  他們開車去千島湖。
  下午4點鍾出發,漫漫山路,七兜八轉,因為伊人在身邊相陪,並不感到勞累寂寞。百合坐在他身邊,一邊吃著零食,一邊跟著磁帶哼歌——自然全是邱誌誠時代的歌曲。她無所謂,她早就習慣了那些老歌——跟他在一起,她甚至都不知道同齡人唱什麽歌邱誌誠說:“你別光顧自己吃,我呢?你幫我點枝煙。”
  百合把煙叼在嘴上,點著,吸一口,被嗆得直咳,然後塞到他嘴裏。她把窗開到最大,衝著黑沉沉的山坳喊:“啊~~~~~~~ ”邱誌誠笑:“你這麽鬼哭狼嚎,山民們還以為鬧鬼了呢。”
  百合就把她那頭瀑布般的長發都攏到前麵,然後用手撥開一條縫,扒著眼皮衝個他伸過頭去:“曆史上最美的女鬼來也——”邱誌誠笑得方向盤幾乎拿捏不住。他說:“別鬧別鬧,山路上這樣鬧很危險。”
  大約是鬧騰得太厲害,到目的地的時候,百合已經靠在椅背上睡著了邱誌誠辦了登記入住手續,才去車裏把她搖醒,帶她進房,此時已經是深夜,窗外除了近處的幾盞路燈,遠處是一片沉沉的黑暗。他來時帶了一隻小小的迷你蛋糕,此時關了燈,點燃蠟燭,抱住她說:“生日快樂!許個願吧。”
  她吹熄蠟燭,閉目許了一個願。他把蛋糕切開來,兩個人一起吃。然後他遞給她一隻扁扁的首飾盒,裏麵是一套白金的項鏈,藍寶石的吊墜和配套的耳環。通常,不能送戒指的人就隻能送項鏈。百合走到鏡前,拿耳環在臉旁比劃,然後說:“我沒有耳洞。”
  邱誌誠說:“那回去的時候去打耳洞。這一套顏色太漂亮了,光買墜子很可惜的,所以就幹脆買了一套。”
  第二天他們就坐了遊輪遊湖。千島湖廣袤無邊,山青水碧。此時已是枯水季,所以青蒼的山頭和水跡線之間露出紅色的土壤。因為並非周末,也非暑期旺季,所以遊輪上的人並不多。他們找個座位,一邊下五子棋,一邊看湖光山色。百合的五子棋是跟許願練出來的,開始幾盤,把邱誌誠殺得節節敗退。到底邱誌誠老到,醒過神,明白不能輕敵之後,集中精力,又扳回幾局。眼看要扳平的時候,百合把棋子亂抹一通,說:“不玩了,我要出去吹風。”
  戴上墨鏡,他們倚著船舷互相拍照。百合拚命往湖底看。邱誌誠問:“你看什麽?”
  百合說:“看有沒有房子——不是說這是個人工水庫,當年淹掉很多民房,有些地方還能看到嗎?”
  這時對麵遠遠駛過來一艘船,有幾個人在船頭拍照。百合衝他們揮手:“HI~~~你們好啊~~~~~”那邊的人也向他們揮手:“你好啊~~~”邱誌誠好奇地問:“你認識他們?”
  百合搖頭:“不認識。高興了就喊唄。”
  邱誌誠有些哭笑不得:“你個小瘋婆子。”
  百合跳起來踢他:“你敢罵我瘋婆子,看我不把你扔到湖裏去。”
  他們隨著大隊人馬遊猴島,蛇島,鳥島等等。登蛇島的時候就碰到另外的一船人,那個站在船頭的男人聽上去象北方人,對百合說:“小姐,你看起來很象港台明星啊。”
  百合調皮地回答:“是嗎?那你要不要簽名啊?”
  那男人說:“好啊好啊,要不你簽我胳膊上,我以後洗澡就不洗胳膊了。”
  百合哈哈大笑著快跑幾步,登登地在人群中穿來穿去。邱誌誠搖搖頭:“真能招蜂引蝶。”
  在鎮中心的大街上,百合終於實現了跟邱誌誠手拉手逛街的願望。他們自這家店出來,又進那家店裏去,買些小工藝品,魚幹之類的特產。雖然這裏的有些東西比家裏的還貴一些,可百合就喜歡這種感覺——他們手拉手走進店裏,她看中什麽,她的男友掏錢給她買,然後他幫她大包小包地拎著,再走進下一個店鋪。他們在街頭的大排檔吃東西,她可以名正言順地挖一勺子喂到他嘴裏去,他喜歡吃也得吃,不喜歡吃也得吃。回到賓館,她累得趴在床上不動。
  邱誌誠也倒下說:“許久都沒走過這麽多路了。休息一下,等下到餐廳去吃生魚片。”
  百合說:“你們開車的人很沒用的,走一點點路就叫累。”
  邱誌誠嘲笑她:“真是五十步笑百步,好像你還有力氣似的。”
  百合說:“我是女的你是男的,當然你的體力應該比我好。”
  邱誌誠曖昧地說:“誰的體力好,到了晚上你就知道了。”
  百合嘩地一聲坐起來,拿著枕頭就衝他的腦袋壓下去:“再叫你胡說八道!”
  百合嚐到了千島湖的生魚片,滑而不膩,非常爽口。服務員介紹說:“千島湖的水可以生飲,含菌水平完全達到飲用水標準,千島湖鱖魚生活在深水,水溫常年4度,所以肉比較肥嫩,幹淨,是製作生魚片絕佳材料。”
  百合搖頭晃腦地說:“這是我吃到的最好吃的鱖魚。”
  邱誌誠說:“回頭你可別亂吃啊。隻有這裏的鱖魚可以生吃,其他地方的淡水魚都髒。”
  邱誌誠當晚喝了點酒,回房的時候就有點醉。他把百合緊緊抱住,倒在床上,低聲問:“開心嗎?”
  百合唔了一聲,說:“開心。你沒聽我嗓子都快喊啞了?”
  邱誌誠吃吃地笑:“你這個小人來瘋——以後不可以這樣,見到誰都HI HI 的,也不管人家是男是女。”
  百合說:“人家高興嘛。你吃醋了?”
  邱誌誠一語雙關地說:“是啊,不光吃醋了,還吃了芥末。”
  百合就笑:“你這人真是,這種幹醋也吃?”
  邱誌誠不答,隻用手指撫開她的頭發,說:“不是這次出來,我還不知道你有多頑皮多刁鑽。”
  說著他用力地吻下去。
  周全創業,忙得恨不得一天有48小時,人瘦了一圈。他有時會抽空跟百合通電話,鼓動她出來一起做。
  百合百般推脫。
  有次在許願上班的大樓談業務,碰到許願,問起百合近況,許願也吞吞吐吐,全不似往日的爽利。
  有天晚上在市中心大排檔碰到百合一個人在吃宵夜,就上去打招呼,問:“怎麽最近找你都找不到?”
  百合就有些心虛,說:“我在上夜校,讀一個英語課程。”
  周全疑惑地問:“讀英語課程做什麽?你準備出國?”
  百合說:“不是的。你也知道,我現在這個公司是外資企業,英語不好將來上不去的。”
  當然她不能說是為了打發時間,躲避父母的盤問。周全就有些啼笑皆非:“我說你這人怎麽回事?讓你出來跟我一起幹,自己做老板,你不肯,倒想著在那個公司往上做——你一個搞廣告策劃的,在那種飲料公司能上到哪裏去?”
  百合說:“那很難說。我們現在的總經理袁軍原先也不是搞食品生產出身的,不也做到總經理?”
  周全說:“那是人家有機遇。你看,現在好好的機遇擺在你麵前,你就是不肯來。你出來跟我一起做,不也是總經理?”
  百合就笑了。周全正色說:“百合,我是認真的。我很喜歡你。我現在雖然還什麽也不是,但是我保證我以後能讓你過上穩定富足的生活。”
  如果許願在這裏,肯定會把周全拉到一邊,大罵一頓說:你說這麽多廢話幹什麽?幹脆跟她走到黑暗處,豁上去挨一巴掌,直接就抱住她,吻住她,什麽都不必說。可是周全是個老實的男孩子,這麽老老實實的一番表白,倒把百合逼得表了態。她說:“周全,你的心意我明白,所以我一再拒絕跟你出來做。我現在又跟誌誠在一起了,對不起。”
  周全急了:“百合,你不要傻,他是有老婆的人——”百合抬頭,目光堅定清澈:“我知道。道理我都明白,可是我控製不了我的心。周全,世上的好女孩有的是,我不值得你為我這樣。”
  周全說:“你們不會有結果的。”
  百合說:“有結果也好,沒結果也好,我認了。”
  半天,周全苦笑著問:“這麽說,我是一點機會也沒有?”
  百合低下頭:“對不起。”
  周全說:“那我等你,等你離開他的那一天。”
  百合別過頭去:“周全,你別這樣。我真的不值得你這樣。”
  自此以後,周全埋頭工作,漸漸在圈中做得小有名氣。他沒有再去打擾百合,但是說到做到,一直在旁邊默默地等,等到百合自本市蒸發的那一天。他等她等到花開了謝,謝了又開。
  這件事百合未對邱誌誠說過。她覺得她回絕周全,是她的選擇,與邱誌誠無關。
  隻要不想到未來,不涉及結果,被愛情照耀得日子,百合還是幸福愉快的。有時候下了班,即使不跟邱誌誠約會,她也會跑到他們的小屋,坐一會兒,感覺他的存在。她想起他吻他,嘴裏有臭臭的煙草味,她就會笑;她想起他拉她的手,手大而溫暖,她就會笑;她想起他擁抱她,雙臂那麽有力,她就會笑。多少年以後百合回憶起這段時光,不得不承認,愛情是一種病毒,一旦感染,無藥可治,隻能靠自身的抵抗力。而她那個時候,一點抵抗力也沒有。
  她跑到街上去打了耳洞發,卻發現自己的皮膚對一般金屬過敏,即使是進口的防過敏耳釘都不管用,耳洞處脹痛發癢,手一摸,感覺一個大大的疙瘩鑲嵌在皮內。於是她不得不換上邱誌誠送她的藍寶石耳釘,因為那是18K白金的。耳朵終於不癢也不腫了。她對他撒嬌:“都是你害的!這套東西太正規太搶眼了,老怕丟,害得我每隔一小時摸一下。”
  邱誌誠快笑噴了,說:“丟了再買。”
  百合說:“什麽呀!上次我穿件粉紅的襯衫,戴著這藍色的耳環,要多醜有多醜!”
  後來邱誌誠到廣州出差,特地在那邊多待了一天,待到周末,百合就乘飛機飛過去,跟他一起逛街,一口氣買了幾對真金白銀的耳環,有的小如紅豆,有的丁丁當當似風鈴,都是從香港過來的款式。她要不了他的全部,要一下被重視的感覺,總可以吧?趙飛鵬獨立辦案後,工作就很繁忙。許願約會少下來,又回頭找百合。百合佯裝生氣,推她說:“你少來!你這重色輕友的家夥,現在想起我來了?”
  許願自知理虧,隻管賠笑。
  她們有時候會在百合的那個出租屋聚會,因為在那裏談話可以無所顧忌,什麽都拿出來說。偶爾碰到邱誌誠,也不會特地避開,坐下來聊幾句,發現這個男人,如果拋去已婚這一點,確實並不算壞,也頗為有趣。他為人尚算義氣,朋友有托,能幫則幫,說話比較有幽默感,做事認真,思維很有條理。最重要的是,他比趙飛鵬和周全這種男孩更為周到,更為體貼,所以接觸下來,她也能漸漸明白百合為什麽會喜歡這個人。
  如果你無力改變別人,隻能去適應別人。許願和邱誌誠的關係慢慢好轉,開始對他假以辭色。隨著飲料銷售旺季的到來,百合漸漸繁忙,頻頻出差,有時候日程表排滿,一周裏有四、五天在外麵跑來跑去,跟邱誌誠的時間剛好錯開,往往她在外麵忙碌的時候,他在本市;而他出差,她又回到本市,這樣陰差陽錯,竟然有整整一個月不曾見麵。
  有一日她在北京,跟邱誌誠聯絡上,知道他在廣州。
  邱誌誠用旅館電話打到她的旅館房間,抱怨說:“你這麽辛苦,袁軍有沒有給你加薪?”
  百合就嗬嗬地笑:“他是你朋友,你跟他說嘛。”
  邱誌誠就問:“你什麽時候回去?”
  百合說:“明天下午的飛機。”
  邱誌誠說:“我也是明天到。這樣好不好,你跟家裏說晚一天回去,我們見個麵好不好?”
  百合擺擺架子說:“唔,這個比較麻煩,我已經跟我媽媽說過了——”邱誌誠說:“你可以找個借口嘛——”百合就悄悄地問:“怎麽,想我了?有多想?”
  邱誌誠說:“呃,月亮代表我的心。”
  於是百合下了飛機,就直接去了出租屋。一小時後,邱誌誠就拖著行李箱到了,一進門把百合抱住,倒在床上,死命地吻。那一夜,他們第一次在那個房間裏過夜。
  可是第二天邱誌成回家就出事了。
  邱誌誠洗澡的時候蘇雪凝給他整理行李箱,在外麵夾層裏發現那張飛機票,日期是一天前的。蘇雪凝不動聲色地把飛機票放回去,隻把箱子裏的髒衣服取出來,把口袋清空,丟入洗衣盆,放在洗衣機上。她查他的手機,幹淨清爽,沒有任何線索。第二天,她拿了邱誌誠的身份證,到電信局去打印了他手機的通話清單,裏麵顯示,他在廣州期間,接到幾個本市電話,有幾個號碼是從公司撥出,在手機裏曾有顯示,另外一個本市的手機號碼,昨天沒有看到過,頗為眼生。她找到一個在電信局工作的老同學,查出那個號碼的主人叫陳百合。
  蘇雪凝在電話這一頭聽老同學報出這個名字,隻覺得腦袋轟的一聲,就有些天旋地轉的感覺。他們這是沒有了斷,還是舊情複發?他到底瞞了她多久?他居然在外麵過夜!他們在她眼皮下麵雙宿雙飛,而她卻渾然不覺,不是不屈辱的。
  她跑到姐姐家,對著姐姐哭得泣不成聲。
  蘇雪雲就說:“你肯定你老公昨晚是跟那個姓陳的狐狸精在一起?”
  蘇雪凝說:“這不明擺著嗎?他倆要沒事,他為什麽把去電記錄給刪除?”
  蘇雪雲說:“這事還是慎重一點好。要證據確鑿,讓他賴無可賴。”
  蘇雪凝眼淚如泉水洶湧:“我有什麽辦法?我總不能整天跟著他。”
  蘇雪雲咬著嘴唇說:“我有個朋友是國安局的,我讓他幫忙想想辦法——可能要花筆錢。”
  那個時候本市還沒有私家偵探一說。蘇雪凝有些恨恨地說:“我來出這筆錢。”
  過了一會兒,做姐姐的這麽問妹妹:“問題是,如果有確實的證據證明你老公跟那個狐狸精有事,你打算怎麽辦?”
  蘇雪凝就有些茫然。是啊,她打算怎麽辦?讓他們斷?上次她不是讓他們斷?可是斷來斷去,他們不是照樣在一起?他們不但照樣在一起,居然就這麽在她跟前在外過夜,這不是得寸進尺嗎?離婚嗎?她嫁給他的時候,他什麽也不是。如今他得意了,事業有些起色,生活剛剛好轉,難道要把大好的江山拱手讓人?憑什麽?
  當所有的事實擺在蘇雪凝麵前的時候,她幾乎崩潰。她的丈夫跟那個女孩沒有斷,她的新工作是他安排的,她的新老板是他的同學。她的丈夫跟那個女孩在外麵租房同居。有的時候他丈夫出差,那個女孩也會在同期失蹤,航空公司有女孩去同一目的地的出票記錄。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頻繁而大額地使用現金。照片,租房地址,樣樣證據擺在麵前。其中一張照片真諷刺,那是用高清晰長焦鏡頭從對麵樓房拍的,從對麵樓上看過去,邱誌誠坐在廳裏剝柚子,陳百合趴在他肩膀上等——哈哈,在家裏,他的老婆伺候他,給他削蘋果,剝桔子,結果他被伺候得太舒服,跑到外麵去伺候情人。
  蘇雪凝覺得天旋地轉,幾乎坐不穩。
  早知道傷心總是難免的,你又何必一往情深?
  蘇雪雲問妹妹:“你打算怎麽辦?”
  蘇雪凝流著淚說:“我不知道。上一次我給他留足麵子,既沒跟他吵,也沒跟他鬧,更沒跟他父母說,卻落得個他得寸進尺,對我一騙再騙——你說我現在該怎麽辦?”
  蘇雪雲說:“你不能再對他心慈手軟了。那個狐狸精比你年輕,比你漂亮,還可能比你更有心計。你這麽任由他們發展下去,很可能下一步她就登堂入室,取而代之。”
  蘇雪凝無力地問:“那我怎麽辦?我跟他大吵大鬧?萬一吵得他跟我離婚怎麽辦?”
  蘇雪雲就說:“你要爭取你公婆的支持。別忘了你有個兒子,你兒子是你公婆的命根子,邱誌誠再狠,也不可能狠得要把兒子也扔了吧?我知道他平時雖然不怎麽管孩子,但是還是很喜歡兒子的。阿凝,打蛇要打七寸,抓人要抓軟肋。邱誌誠的軟肋就是父母和兒子。”
  蘇雪凝回家,找個邱誌誠和兒子都不在的機會,跟邱誌誠的爸爸媽媽談。還未開口,就已經哭得說不出話來。兩個老人連忙問:“怎麽啦?好好的,你哭什麽?誌誠欺負你了?”
  蘇雪凝什麽也不說,把照片給他們看,看得誌誠媽媽半天說不出話來,看得誌誠爸爸勃然大怒。“格個小赤佬,他是好了瘡疤忘了痛!”
  老頭子一拍桌子,站了起來。蘇雪凝斷斷續續地哭訴:“他們還在外麵租了房子。”
  誌誠媽媽說:“現在的女孩子怎麽這麽不要臉!”
  誌誠爸爸說:“你兒子也不是好東西!”
  誌誠媽媽為兒子辯解:“誌誠他心軟,一時昏頭——”老頭子打斷自己的老婆:“一時昏頭?這種女人的虧他還沒吃夠?他還真以為人家看中他?人家看中他的錢!他大學裏那個女朋友漂亮不漂亮?結果怎麽樣?不是嫁了有錢人把他蹬了?他可真是不長記性!阿凝這麽好的老婆,他還想怎麽樣?! ”他轉頭問媳婦,“阿凝,這是什麽時候的事?”
  蘇雪凝聽著他們老兩口你一言我一語,幾乎吵起來,本來已經止住了哭,聽此言不由又落下淚來,說:“那個女孩是他公司的,大半年前我就發現了,我跟他談,讓他跟那女孩斷,他也答應我要斷,結果這幾天才發現他們根本就沒斷,他一直在騙我。”
  老頭子問:“他們公司的?阿凝,你糊塗啊,你怎麽能讓他們在一起做事?”
  蘇雪凝委屈地說:“我讓他趕那女的走,結果他就把她安排在他同學那裏,待遇反而比在這邊好。”
  於是當晚邱誌誠回家,就發現家裏的氣氛不對。蘇雪凝本來好好的在廳裏坐著,看見他進門,轉身就回房。他要進去換衣服,卻被父親叫到父母的臥室,關了門談話。他一張一張地翻看那一疊照片,不由得脊背陣陣發冷,實在想不出什麽環節出了問題,怎麽會這麽真實地被抓了個現行。老頭子對他冷嘲熱諷:“你的業餘生活真精彩啊!”
  “。。。。。。”
  “你說說看,阿凝什麽地方做得不好?她什麽地方對不住你了?”
  “。。。。。。”
  “她跟你結婚的時候你有什麽?有房子,有汽車,還是有公司?”
  兒子的沉默讓誌誠爸爸更加怒不可遏。他一拍桌子,指著兒子怒喝:“你說話啊?!你平時不是蠻能說會道的嗎?你究竟打算怎麽辦?!”
  邱誌誠狡辯:“爸,你別誤會,我們隻是普通朋友。”
  誌誠爸爸幾乎給氣出心絞痛:“普通朋友你們在外麵租房子?你說吧,那天你從廣州回來住在哪裏?”
  邱誌誠知道自己是徹底完蛋了。他頭一個想到的自然是蘇雪凝。
  他再把那些照片拿起來仔細看,發現這些照片拍得都很專業,遠距離,夜視,這些都西都是要專業設備的,那麽隻有一個可能,就是蘇雪凝雇人盯他梢。他不由得就對她產生了憤恨之情。他覺得比起百合來,蘇雪凝心機深沉得可怕。她早就發現了什麽,卻不聲不響,找人跟蹤他,然後招呼也不打一聲,就這麽直接告訴他的父母,這算什麽?
  知子莫若父,誌誠爸爸在那邊冷笑:“你怨恨阿凝,倒不如怨恨怨恨自己。阿凝沒給你機會嗎?上一次她沒說出來,那是她涵養好,她厚道,結果你把老婆的賢惠當軟弱,變本加厲,得寸進尺,你良心讓狗吃了,唔?”
  聽見老頭子越罵越狠,越罵越生氣,誌誠媽媽趕緊開口圓場,緩和氣氛:“誌誠啊,趕快跟爸爸認個錯,跟那個女人斷掉啊。這些年阿凝在咱們家,一邊上班,一邊持家帶孩子,就算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這次真的太傷她心了。”
  誌誠爸爸兩隻眼睛犀利地望著兒子。邱誌誠迫不得已,隻得說:“我去跟阿凝談談。”
  然而回了臥室,邱誌誠卻擺臉色給老婆看。他壓低聲音說:“想不到你還有這一手,居然找人跟蹤我!你把這事捅給我爸媽,什麽意思?你想幹什麽?!”
  蘇雪凝本來滿心希望他回來向她說軟話,賠禮道歉的,不料卻聽到這麽一出,就是再好的脾氣也要火起來。她反唇相譏:“你真是屬豬八戒的,倒打一耙!我沒有給你機會嗎?是不是你自己答應我要斷?誰知道你不但沒斷,反而跟她租房同居了!你要我給你留麵子,可是你把我的麵子放在哪裏?”
  邱誌誠惱羞成怒:“我哪裏沒給你麵子?我公開同居了嗎?你對我不滿,盡可以跟我說,跟我爸媽說算怎麽回事?這事跟他們有什麽關係?”
  蘇雪凝氣得眼淚汩汩地流下來:“我沒跟你談過嗎?我跟你談有用嗎?你為了騙我,把她安排到袁軍公司裏去,工資倒比以前高了!我做錯了什麽你要這樣對我?我是沒有她漂亮,沒有她年輕,可是我也年輕過,我也沒醜得不能出去見人,我上班,做家務,帶孩子,我把我最好的青春年華貢獻給你,支持你的事業,現在老了,憔悴了,就該遭到你這樣的嫌棄嗎?”
  說到悲痛處,嗚嗚出聲,又怕公婆聽見給邱誌誠難堪,隻得拿紙巾捂住嘴巴,繼而趴在床上,把整張臉都埋在枕頭裏,肩膀一抽一抽,顯得單薄柔弱。
  看她哭成這樣,邱誌誠複又心軟。
  他坐在寫字台前的椅子上,長噓一口氣,不知道該如何是好。蘇雪凝哭了半天,見邱誌誠既沒上來勸她,也不說話,漸漸意識到事情比想象得要嚴重。如果說上次他還想過要斷,那麽這次很有可能是不舍得斷,難道他對那女孩感情深到這種程度了?上一次她還敢問一聲“你打算怎麽辦,你這是要跟我離婚嗎”,這一次,她居然不敢問出口,怕自己萬一出口,他回答說“是,請你成全我吧”,那她就不知道該如何接口了。
  她忽然想起姐姐的話,邱誌誠的軟肋就是父母跟兒子。那麽這一次,她隻有用這兩樣打動他了。
  她起身搬把椅子坐在他對麵,拉起他的手,緩緩地說:“誌誠,我們這些年的夫妻,如果沒有那個女人的出現,應該來說過得還算不錯吧?我跟你爸爸媽媽,沒紅過一次臉,沒吵過一次架,他們待我就象親生女兒一樣。我們還有一個兒子,這個兒子是你媽媽幫著我,我們一把屎一把尿地帶到這麽大,你難道就舍得這麽好好的一個家就四分五裂嗎?你難道就不想要這個兒子了嗎?”
  邱誌誠的兒子蒙蒙長得有些象女孩子,人見人愛。領出去吃飯,就是飯店的服務員也搶著抱。邱誌誠吹牛的時候,一提起兒子,更是一臉的得意。想起蒙蒙,他心裏頓時感覺到一陣陣的心痛和歉意。他艱難地說:“阿凝,我沒說不要這個家。”
  蘇雪凝聽了這句話,心裏半是歡喜半是傷心。
  歡喜的是他最終還是不舍得兒子,不舍得這個家,傷心的是,自己在他心中居然這麽沒有地位,還比不上兒子——難道他真的沒有愛過自己?如果他愛過,現在因為另外一個女人,不愛了,那麽這麽多年的夫妻,至少還要有點親情在吧?怎麽她現在感覺不到他對她有任何感情?
  這麽想著,心裏一酸,眼淚就又嘩嘩地流下來。
  她哽咽著說:“可是誌誠,你這麽走下去,總有一天我們這個家是要散的啊。可能今天她說她可以不要名分地跟著你,可是過個兩年三年,她到了要結婚的年紀,她會跟你要婚姻,要家庭,到那個時候你怎麽辦?”
  到那個時候你怎麽辦?邱誌誠沒想到那麽遠,或者他拒絕想到那麽遠。
  他知道,象百合這樣美麗有才情的女孩子,他放手,不出一年兩年,她就會屬於別的男人;可是他不放手,過兩年三年,她會跟他要婚姻,要家庭,那個時候他怎麽辦?他不知道他該怎麽辦。
  蘇雪雲聽了妹妹的敘述,大熱的天不禁打了個寒顫。
  她擔憂地說:“阿凝,邱誌誠實在太惡劣了!他這明明是對那女人動了真心,不舍得放手。你要快到斬亂麻,否則後患無窮。”
  蘇雪凝煩惱地說:“我怎麽快刀斬亂麻?他父母的話他都不聽,你說我怎麽辦?他這幾天就是不表態,既不說斷,也不說不斷,索性躲出去,整天出差,我人都抓不到他。”
  蘇雪雲就問:“你確定他是出差?”
  “是。他在外邊給我打電話,打在手機上,號碼顯示是在外地。”
  “那個狐狸精呢?”
  “她在本市。”
  “你怎麽知道?”
  “我打電話到她公司找她,她來聽電話的時候我掛了。”
  蘇雪雲靈機一動:“不如我們釜底抽薪。”
  “你什麽意思?”
  蘇雪凝不解。蘇雪雲湊近解釋:“把那個狐狸精約出來談,要她退出來。她如果退出來,你們老公跟誰折騰去?”
  蘇雪凝遲疑:“這合適嗎?萬一她不肯怎麽辦?”
  蘇雪雲說:“先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如果她不肯,那就動之以利;如果她一定要敬酒不吃吃罰酒,那就跟她鬧,把她搞臭。”
  蘇雪凝猶猶豫豫。她姐姐推她說:“你啊,難道真想到時候讓人逼上門才采取行動嗎?”
  第二天百合從公司出來,就見邱誌誠的車子停在大門口。她加緊兩步走過去,感覺不對,駕駛員不是邱誌誠,而是另有其人。她轉頭就走。蘇雪雲從裏麵出來,攔住她問:“你是陳百合吧?”
  百合站住,沒說話。蘇雪雲說:“我是邱誌誠夫人蘇雪凝的姐姐。我妹妹想跟你談談。”
  百合看看她,最終還是跟她上車。
  蘇雪凝在一間咖啡館等她們。
  蘇雪雲開門見山,告訴百合邱家上下已經知道邱誌誠跟她的事,直截了當地要求她退出。
  怪不得一連幾天邱誌誠人不見,電話也沒有,原來如此。
  難道他這次又想分手?他不好意思自己開口,所以讓老婆出麵?
  百合越想越氣,這算什麽?他既然這麽懦弱,當初就不該再招惹自己。他這麽一再地招惹自己,又一再地要跟自己分手,算怎麽回事?
  她抬起頭來,聲音不大,卻堅定地說:“讓誌誠自己來跟我說。他說分手我決不糾纏他。”
  蘇雪雲一聽就炸了:“你這什麽態度?你做第三者還有理了?你——”
  百合反問她:“關你什麽事?你有什麽資格對我指手畫腳?”
  蘇雪雲被噎得不輕,一股濁氣衝上囟門,早就忘了跟妹妹說的先“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的策略,手一甩,一掌打在百合臉上,頓時起了鮮紅的指印。
  蘇雪凝已經嚇呆,根本說不出話來;幾個服務員也象被武林高手點了穴一樣,齊齊轉頭望住這邊,卻不知道該怎麽辦。
  百合捂住臉,眼裏含著淚,什麽也沒說,拎起皮包轉身就走。她跑到街上,招了輛出租車,跑到出租屋,撲到床上放聲大哭。一直哭到手機響起,她才擦擦眼淚,拿出來看,是家裏的,就沒接。
  她起身到衛生間洗把臉,等到情緒平息了,才往家裏打個電話,說自己跟同學逛街,晚些回去。然後她把幾塊毛巾洗淨,一一放入冰箱。她感到臉上火熱辛辣,一陣一陣地疼。疼痛還在其次,關鍵是在公共場合受到這樣的侮辱,心中便有股火苗在熊熊燃燒——她自小到大,被父母兄長百般嗬護,別說巴掌,就是一根手指都沒挨過,如今不為那個男人,她怎麽會搞成今天這種局麵?東窗事發,他一走了之,這一個爛攤子,全推到她的身上,算什麽男人?他為什麽不明明白白地跟她說分手,卻由著他老婆來侮辱她?
  越想越氣,她抓過手機,撥了他的號碼,接通後就一陣亂罵:“你是不是男人?你要分手為什麽不直接跟我說,卻讓別人來侮辱我?你什麽東西?你沒有擔當!你是個懦夫!你不是人!你給我下地獄去!”
  她從小不會罵人,這是她所能使用的最惡毒的詞匯。罵完後她收了線,把手機扔在床上,從冰箱裏取出一條毛巾,敷在臉上。
  隻幾分鍾,手機鈴響起來,是邱誌誠,隻聽他焦急地問:“百合,你怎麽了?你出了什麽事?”
  百合在這邊哇的一聲就哭了,她邊哭邊喊:“我怎麽啦?難道不是你幹的好事?好了,我現在挨了打,你趁心了吧?我現在都沒辦法回家了,你高興了吧?你這個混蛋!”
  邱誌誠在那邊問:“你說清楚點,誰打你?”
  百合幾乎要怒吼:“還有誰?難道是許願打我不成?除了你老婆還有誰?”
  邱誌誠在那邊倒吸一口涼氣,急急地說:“我馬上回來,你等我。”
  百合把手機又扔回床上,到衛生間,揭開毛巾往鏡子裏看,指印仍然清晰可見。
  她把那毛巾洗了,又放回冰箱,再取出一條敷在臉上。她又氣又急,就算今天晚上她能把父母混過去,萬一明天早上還不退,怎麽辦?
  她想來想去,隻得打電話給許願,讓她幫她跟父母撒謊,說睡在她家。
  許願聽了,馬上趕過來看,不由也倒吸一氣,說:“我的媽,他老婆這麽厲害?”
  百合抽咽著說:“不是他老婆,是他老婆的姐姐。”
  許願長歎一聲,想說什麽,卻什麽也說不出來,隻是打電話給百合媽媽,說幾個外地同學來了,大家搞聚會,可能要搞通宵,今晚就讓百合住她家。她收了線對百合說:“為了你,我都快變成撒謊精了。”
  百合對著窗外發呆。許願又勸:“聽我一句,到此為止吧,現在刹車還來得及。”
  百合就有些咬牙切齒:“難道我就這麽給人白打了?”
  許願說:“要不你找到邱誌誠,還他一耳光,扯扯平然後分手。”
  百合不響。許願小心翼翼地建議:“要不今晚你到我那裏去?”
  百合搖頭:“我這個樣子怎麽出門?我還是待在這裏。”
  許願本來想留下來陪百合,隻是大熱的天,換洗衣服什麽都沒有,最重要的是她拿回家的文件第二天還要送回公司,因此也就沒多說,安慰了她一些話,自己回去。
  當晚邱誌誠飛回來的時候,百合已經和衣躺在床上睡著了,臉上的毛巾落在床上,指印還清晰可見。他伸手摸了摸,百合就醒了,跳起來對著他又踢又打。邱誌誠忍著痛抱住她,她又大哭起來,邊哭邊罵:“你不是人,你混蛋!嗚嗚嗚。”
  邱誌誠好不容易讓她安靜下來,問清楚來龍去脈,不由得責怪她:“你膽子也太大了,怎麽就跟著她們上車了呢?阿凝的姐姐脾氣很暴躁的,還認識很多道道上的人。今天這是一掌,萬一她找幾個流氓來打你,你恐怕爬都爬不起來。”
  百合氣急:“倒怪我了?你又沒跟我講!我今天被突然襲擊,根本還沒反應過來怎麽回事!你要跟我分手你就明白說,為什麽跑得無影無蹤,讓這麽個母老虎來欺負我?”
  邱誌誠辯解說:“我沒說要跟你分手。”
  百合委屈地說:“現在你這大姨子這麽厲害,我要是不跟你分手,恐怕以後連屍體都要找不到了。上一次你為什麽不讓我走?你為什麽要回來找我?”
  說著說著,忍不住眼淚就如長江水,滾滾而下。
  邱誌誠又心疼又鬱悶,連連道歉。
  百合又哭又說,嗓子幾乎接近嘶啞,最後在邱誌誠懷裏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上起來,別說半邊臉是腫的,連眼睛都是腫的,隻得給公司打電話請假。
  蘇雪凝那天看百合捂著臉跑掉,半天才回過神來,責怪姐姐太衝動。
  蘇雪雲上頭的熱血漸漸回流,也有些後悔,嘴裏卻硬:“我就打她了,怎麽樣?你看她那個囂張的樣子,倒好像她是正牌夫人,你是第三者。你怕你老公回來怪你?沒關係,我好漢做事好漢當,你讓那姓邱的來找我好了!我看這小子能把我怎麽樣!”
  邱誌誠自然不能把大姨子怎麽樣,但是他可以把氣往老婆頭上出。他質問蘇雪凝:“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野蠻了?居然動手打人,你真有本事啊!”
  蘇雪凝辯解:“不是我,是阿雲一時衝動——”“她一時衝動?”
  邱誌誠打斷她說,“誰讓你去找人家的?你不帶著姐姐去找人家,又怎麽會吵起來?你有什麽氣衝我來好了,為什麽去欺負一個小女孩?”
  蘇雪凝氣得幾乎要吐血:“我欺負一個小女孩?這大街上小女孩多了,我怎麽不欺負別人,就單單欺負她?邱誌誠,做人要講良心!我的老公被別人搶了,我去問問她,就叫欺負她了?你怎麽不問問她那天她說些什麽?我還沒見過什麽人,搶了人家的東西還這麽理直氣壯的。”
  隨著尖利的言辭自嘴裏一串一串地往外冒,蘇雪凝自己都奇怪自己什麽時候變得這麽伶牙俐齒。莫非這真是傳說中的急中生智?
  邱誌誠說:“我不是什麽你所謂的東西,我是一個有獨立意誌的人!你有什麽衝我來好了,跟她有什麽關係?阿凝,我覺得也許分開對你我都好。”
  當天邱誌誠收拾收拾,從家裏搬了出去。
  邱誌誠的這個行動,無疑是往邱蘇兩家扔了顆原子彈。,先是暈了蘇雪凝,再震了誌誠爸媽,然後炸了蘇家全家。邱誌誠拿著行李出走,關門的一刹那,蘇雪凝把拳頭塞進嘴裏,眼淚紛紛湧出,卻哭不出聲音來。蒙蒙半夜裏醒來上廁所,叫了幾聲媽媽沒有回應,倒把誌誠媽媽給叫醒了,收拾好孫子,才過來問媳婦:“阿凝你怎麽了?”
  蘇雪凝這才一口氣抽上來,嗚嗚地哭著說:“誌誠要跟我離婚。他帶著行李搬出去了。”
  誌誠爸爸早就醒了,隻是坐在房間裏沒出聲,聽見媳婦這麽一說,不禁怒氣衝天,連連說:“格個小赤佬,格個小赤佬——”
  後麵半句無論如何接不下去。
  誌誠媽媽連忙把兒媳拉到沙發上坐下,倒杯水給她,慢慢套問事情經過。
  當她聽說蘇雪雲打了那個陳百合,馬上拍著沙發扶手說:“阿凝啊,這事做得衝動了。她被打,雖然不能還手,可是會把氣都出在誌誠身上。她在誌誠麵前裝裝可憐,誌誠這個人你也知道,心很軟的,肯定要把心往她那裏偏——你這不是把他往她那裏推嗎?”
  誌誠爸爸穿了衣服出來,聞言大怒:“到這個時候你還護著兒子?我看不光那個女人該打,連你兒子也要吃幾個耳光才會醒過來。”
  誌誠媽媽沒好氣地說:“我這叫護兒子?照你的說法,現在是打了那個女人,你們痛快了?可是結果呢?結果誌誠也跑了!你要是不想讓誌誠回來,那就盡管找人打他們,打死算數!”
  蘇雪凝連忙說:“我姐打那個女孩,也是一時衝動。她原先沒想著要打她,還想跟她講講道理,實在不行想給她點錢,讓她退出來。誰知道那個女孩很厲害,開口就是要誌誠跟她談,閉口就說不幹我姐姐的事,我姐實在忍氣不過,才動了手。現在打也打了,後悔也晚了。”
  誌誠媽媽說:“阿凝,你姐是個火爆脾氣,有時候想事情實在不周全。你以後要做什麽,不要跟她商量,先來跟我說,我幫你出出主意。”
  第二天蘇雪雲聽了妹妹的哭訴,就勃然大怒:“你婆婆這是什麽態度?她給你出主意?她幫你做了什麽了?這事出了不是一天兩天了吧?她要是早做點什麽,能成今天這種局麵?阿凝啊,婆婆再好,終歸不過是自己的媽,她的心,永遠向著自己的兒子。”
  蘇雪凝煩惱地說:“這個時候了,你說這些有什麽意義?她再怎麽不是我的媽,也不希望我們離婚不是?至少在這一點上,我們倆的目標是一樣的——你就別在這中間摻合了。”
  蘇雪雲頓時無語,過一會兒才問:“那你婆婆是什麽意思?”
  蘇雪凝歎口氣:“她的意思是說我先不要出麵了,否則萬一談僵了一點緩和的餘地都沒有。她先找誌誠談談,走一步看一步——現在也隻能這樣了。”
  邱誌誠自然是搬到那個出租屋,把百合嚇了一跳。她想都沒想過他會搬出來住,而且是以這麽快的速度搬出來。她多多少少有些不安,問他:“你這麽搬出來,打算怎麽辦?”
  邱誌誠說:“還能怎麽辦?事情都鬧到這一步了,還能怎麽辦?隻有離婚一條路好走了。”
  百合蹲下來,看著他說:“對不起,我真沒想要你離婚的。那天是我粗心——我應該想到你的車不會停在大門口等我的。”
  邱誌誠這次倒還清醒。他說:“算了,逃了初一,逃不過十五。她們要想找你談,總會有辦法的。按照阿凝姐姐的性子,她絕不會善罷甘休的。我現在擔心的是你的安全——以後還是我接送你上下班吧。如果你出差,千萬要跟同事走,別單獨行動。如果她到你單位去鬧,你就報警。”
  百合說:“我們單位有保安,我不怕的。誌誠,我現在擔心你。你說過她道道上有人,她會不會找人打你一頓?”
  邱誌誠說:“打死算數,反正我也活夠了。”
  百合擁住他,把頭埋在他胸前,說:“我不許你胡說!”
  兩個人緊緊擁抱,倒有些相依為命的感覺。但是百合每天晚上還是要回家。
  邱誌誠早上到她家附近接她,把車直接開到她公司大門口,看著她走進廠區,才去自己公司,下午再接她回出租屋。有的時候他碰巧在忙,她就等在公司裏,一直到他能抽身,才到門口等他。晚上他再把她送回家。晚上自己回到出租屋去,雖然有些不習慣,但是因為收拾一下馬上要睡覺,倒也沒覺得太冷清難受。如果他出差,他就委托許願去接百合上下班。
  他叮嚀許願:“你們沒有什麽特別的事,千萬別去逛街;萬一實在要買什麽東西,要往人多的地方走,小街小巷不可去。最好多叫幾個朋友。”
  許願給他的白色恐怖搞得神經緊張:“怎麽好象你老婆娘家是黑社會一樣?”
  不知道是找不到機會,還是她們改變策略,蘇家姐妹沒再找百合的麻煩。但是邱誌誠卻遭遇了來自方方麵麵的幹擾。首先是他媽媽來他公司找他,關起門來跟他談,從邱誌誠的初戀女友說起,到蘇雪凝的結發於微末,結婚後的賢惠,再到他們的兒子如何聰明可愛和無辜,說到動情處,涕淚滂沱。最後她央求兒子:“這次打人,跟雪凝實在沒有關係,是她姐姐一時衝動。現在雪凝也很後悔。再說就算是她打的,也情有可原。哪個女人到這種地步還能保持冷靜?她在我們家這麽多年,功勞也有,苦勞也有,你就為了一個外麵的女人把她一筆抹煞,是不是太讓人寒心了?如果你們離婚,孩子肯定歸她,你這是想要我和你爸爸的命嗎?”
  邱誌誠的頭一個有兩個大。這是他媽媽來,還算和風細雨,苦口婆心,如果他爸爸來這裏咆哮怒吼,他這生意還做不做了?這裏不光員工進進出出,還有客戶進進出出,讓大家看著像什麽?
  他說:“媽,這些事不要在公司裏談好不好?”
  誌誠媽媽說:“你不回家,不在公司談在哪裏談?”
  邱誌誠說:“你來之前打個電話,我們在樓下找個地方談。”
  誌誠媽媽冷笑說:“到時候你一逃了之,我到哪裏去找你?既然我今天來了,你就給我表個態,你回家不回家?”
  邱誌誠說:“我和阿凝都到這種地步了,還怎麽過下去?”
  誌誠媽媽就說:“你摸著良心想一想,走到今天這種地步,到底是誰的責任?你什麽事都推到阿凝身上,公平不公平?”
  邱誌誠抹把臉說:“媽,我沒說都是阿凝的責任。是,是我錯,是我對不起她。可現在的問題是,我跟她過不下去了。如果她願意跟我離婚,條件由她來提,行不行?”
  誌誠媽媽氣得不輕,聲音不由得就高起來:“這幾年你們過得好好的,怎麽到今天就過不下去了?如果沒有那個女人,你們也過不下去了?誌誠,你是不是讓那個女人給迷昏頭了?如果你不是這間公司的老板,她還會愛你嗎?當年小胡漂亮不漂亮?你們談了幾年?說起來你還是她的初戀吧?怎麽樣?她最後怎麽走的?”
  小胡就是邱誌誠當年的女朋友,後來嫁給了日本人。邱誌誠說:“百合跟小胡不一樣。”
  誌誠媽媽說:“有什麽不一樣?滿大街沒結婚的男人有的是,她怎麽偏偏看上你這個有婦之夫?”
  邱誌誠頓時就覺得沒理講不清,有理也講不清。他懊惱地說:“媽,感情的事怎麽說的清楚?咱們別提百合了好不好?反正我現在這種狀況,跟阿凝沒有辦法過下去。她如果不願意協議離婚,我隻好向法院提起訴訟。不過,我願意給她時間考慮清楚,我也願意在財產方麵盡量補償她。”
  誌誠媽媽眼淚掉下來,指住兒子說:“你好好的日子過膩了,非要把這個家拆得七零八落才甘心。我隻可憐我那苦命的孫子,怎麽就攤上這麽個沒有責任心的爸爸。”
  邱誌誠轉過頭去,避過母親悲哀的目光,說:“還有,你也好,爸爸也好,如果不想我這個公司倒掉,以後別到這裏來鬧。反正我這婚是離定了,你們再說也沒用。”
  誌誠媽媽那天回家,對著滿眼期待的兒媳,一臉的慚愧,一聲不響地回房,再沒出來。蘇雪凝就明白了怎麽回事。誌誠爸爸晚上聽了老伴的低聲敘述,憤怒地問:“格個小赤佬吃了秤砣鐵了心了?”
  誌誠媽媽歎口氣:“看來我們都低估了那個狐狸精的道行。誌誠那麽善良的孩子,怎麽就變得這麽冷酷無情呢?”
  誌誠爸爸說:“明天我找他。”
  誌誠媽媽就說:“你別到他公司找他。你把他叫出來跟他談吧。你到他公司鬧,說不定反而激發了他的逆反心理。我總覺得這次如果不是搞得動靜這麽大,他不會翻臉這麽快,變得這麽無情無義。”
  誌誠爸爸冷靜下來,想想也有道理。現在絕不是賭氣的時候。這個時候賭氣,大約真的隻能把他往那個女人那邊推。於是接下來,邱誌誠仿佛進入了車輪戰陣,先是他父親,再是他的嶽父母,最後連大姨子也不得不出馬,輪番找邱誌誠談話。因為這一次兩家事前進行了溝通,沒有硬拿,全是軟攻,最後雖然邱誌誠嘴裏還說要離婚離婚,可是口氣已經明顯地軟了下來。而這種態度的變化,兩家人亦有察覺,又一次坐下來開會,一致決定先不要逼得太急,逼得太急隻能適得其反,可能又回到老路上去。
  知子莫若母。她對蘇雪凝說:“誌誠這孩子,吃軟不吃硬。你不要怕。你是他老婆,時間在你這邊。你就拖,那個女孩拖不起,早晚會走開。我還不信她一輩子不嫁人了呢。現在大家都不要提這事,讓他回來看兒子。阿凝,如果他回來看兒子,你也別給他臉色看,好好跟他講話,我看他怎麽硬得起來。”
  這一段日子,對於邱誌誠來說,雖然稱不上是非人時光,可是壓力也是很明顯的。隨著親友團反反複複的“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他記憶深處蘇雪凝已經日漸模糊形象,又開始生動而鮮明起來。
  她溫柔善良,知書達理,他們當初的感情,雖然沒有那麽熱烈,可也不乏溫馨。況且這件事上,她確實找不出什麽錯——就連打人也不是她打的。而且即使是她打的,相信世人也會認為她打得對,打得好,打得有理。可是另外一方麵,他又覺得對不起百合。如果不是跟了他,她這個年紀,該是在陽光下名正言順地跟男朋友手拉手吃吃冰淇淋,撒撒嬌,賭賭氣,可是她沒有享受到這種權利,非但沒有怨言,還因為他挨了一記耳光;而挨了耳光之後,除了當時有些誤會他,跟他大吵大鬧,後麵並沒有給他施加任何壓力,反而對他表示歉意,這更讓他心生內疚。一邊是老婆兒子和整個家庭,另外一邊是心愛的女人,他的內心,就有種被擠扁的感覺。
  父母讓他回去看兒子。
  他把兒子接出來玩,蒙蒙問他:“爸爸,你為什麽好長時間不回家?”
  一瞬間,心如刀割。
  對於百合而言,從跟邱誌誠在一起的第一天起,她對於他的老婆就沒有什麽概念。她隻是個女人,一個跟邱誌誠有關係的女人。邱誌誠愛她或者不愛她,跟陳百合沒有任何關係;邱誌誠跟她離婚或者不離婚,責任在誰,跟她也沒有任何關係。她陳百合愛的是邱誌誠這個人,他有家庭,他不願意他們的關係公開,她認命,她願意配合。至於他們的愛情能不能開花結果,她不能肯定。如果到了有一天,她不願意再待在地下,那麽他願意恢複自由,跟她也無關,那是邱誌誠跟她老婆的事;如果他不願意恢複自由,那跟她有關,她或者選擇忍受,忍受不了就選擇離開,她絕對不會去騷擾他的老婆。而他的老婆,當遭遇丈夫背叛的時候,應該算帳的是自己老公,你若愛他,就把他拉回去,不愛他,就放他自由,跟她陳百合又有什麽關係?她心中的概念,一筆歸一筆,很清楚。
  可是她這樣想,別人卻不配合她這樣的思想。他的老婆來找她,事到臨頭,要說她一點心虛也沒有是不可能的。但是蘇雪雲那飛來一掌,把她僅有的一點心虛也打得無影無蹤,心中認定蘇氏姐妹是兩個粗鄙不堪,無知無識的潑婦,為自己憤恨的同時,不由得對邱誌誠產生了同情之心——原來這麽多年,他就跟這麽個潑婦生活在一起,難怪他們之間沒有愛情。再加上被掌摑之後,邱誌誠又是從家裏搬出來,又是接送她上下班,感到他對她確實很緊張很在意,心中對他們的愛情反而更堅定。她自然不能讓他老一個人孤零零地待在那間出租屋裏,於是頻頻跟父母撒謊說自己出差,留下來陪邱誌誠過夜。因為邱誌誠的公開分居,他們亦不再躲避外出。
  邱誌誠和百合都不會做飯,隻有到外麵吃。但是他們還是盡量低調,所選飯店的地點,盡量避開邱蘇兩家居住和工作的地方,也盡量避開有名氣的飯店。
  百合跟單位裏的中年主婦交談,學習如何做飯。她決定先從煮湯學起,好容易煮了一鍋黃豆蹄膀湯,吃吃味道還不錯,但是吃完她無論如何不肯洗碗。
  她說:“首先,湯是我做的,那麽本著公平原則,鍋碗就該你洗;其次,洗碗要用洗潔精,隻怕兩天洗下來,我這雙手就要變成砂皮紙。”
  她如今的手,細膩白嫩,十指纖纖,可以做得手模。邱誌誠也聽她說過,以前她在家裏,哪怕碰到父母出外吃酒席,她媽媽也會把飯做好給她放在冰箱裏,她回來熱熱就可以吃。碗放在水槽裏,她爸爸或者哥哥回來給她洗掉。如今肯煮湯已經是受愛情驅使,你還要她洗碗?邱誌誠微笑:“好了好了,你以後湯也不必煮了——我們還是在外麵吃好吧。”
  於是百合轟轟烈烈的學做飯運動,在成功地煮出一鍋蹄膀湯後,歸於夭折。邱誌誠百思不得其解:“你爸爸跟你哥哥回來給你洗碗?你要說做飯你媽媽幫你做,我可以理解,畢竟那還算技術活,可是洗碗你還幹不了?”
  百合搖頭:“不知道。我從小就這麽過來的。我哥比我大六歲,他的第一個女朋友第一次來我家的時候,也問了一個像你這個話一樣的問題,被我爸媽知道,就把他那個女友給否決了。”
  邱誌誠倒吸一口涼氣:“看來話是絕對不能亂說的。如果將來我去見你爸爸媽媽——”百合肯定地說:“你要麽說你請保姆洗碗,要麽說你洗碗。”
  邱誌誠問:“你說你哥去了美國,那現在就你爸爸洗了?”
  百合說:“我家裏一般是我媽媽燒飯,我爸爸洗碗。不過對於我額外吃的碗,一般來說,他們誰看到誰就順手洗出來。”
  江南蘇浙一帶城市的風尚是寵女兒勝過寵兒子的。但是寵女兒寵到這種程度,邱誌誠還是頭一次領教。
  分居的幾個月,對蘇雪凝來說,是煉獄般的生活。
  她現在懷疑邱誌誠有沒有愛過她,但是她從來沒有懷疑過對邱誌誠的愛。她如果不愛他,不會在他還沒有房子的時候就嫁給他,心甘情願地與公婆同住;她如果不愛他,也不可能洗手廚下,事事操勞,為他在前方打拚管好大後方而沒有怨言。她陪他白手起家,她為他生兒育女,她跟公婆和睦相處,如今卻落得他說變就變,說翻臉就翻臉,說搬出去就搬出去,那麽多年的感情比不上佳人的幾滴眼淚或者款款一笑。求婚時的誓言言猶在耳。他說:“我會一輩子對你好的。”
  什麽叫一輩子?如今她半世還未過完,他就把前塵往事忘得一幹二淨。男人是一種什麽樣的生物?諾言又是一種什麽樣的東西?這世界上還有沒有真情?還有沒有良心?婆婆說:“拖!時間在你這裏。我看那女的一輩子不結婚!”
  是,對於不相幹的人來說,這確實是一個良策。可是無論拖到哪一年哪一月,他始終是他們的兒子,這一點誰也改變不了,他們心裏是篤定的。可是她呢?她跟他沒有血緣,如果他真的狠下心來離婚,她又能有什麽辦法?從他這樣決絕地搬出去來看,他對那女孩的感情確實不一般,而那個女孩又那麽厲害,他為了外麵的女孩回來對她發火——她是他孩子的母親,跟他同床共枕那麽多年,他怎麽可以這樣狠心?那個女人心裏一定很得意吧?她肯定在心底慶祝自己的勝利。蘇雪凝思前想後,夜不能寐,頭發一把一把地往下掉,臉色蠟黃,眼圈發青,體重直直地往下減。誌誠爸爸媽媽跟她住在一起,覺得她憔悴,卻沒覺得有太大變化。
  但是蘇家媽媽有一天來看望女兒,就被嚇了一跳,當即眼圈就紅了,說:“孩子,實在撐不住,咱們就離了算了。殺人不過頭點地,整人也沒這麽個整法的。”
  誌誠媽媽聽了,臉色訕訕的,一個勁兒地在旁邊說軟話,罵兒子糊塗。蘇雪凝終於沒有挺過這一關。有一天早上誌誠媽媽送了孫子上幼兒園回來,發現媳婦還未起床上班,覺得奇怪。敲門敲不開,心中就有不祥的預感,連忙叫過老伴,把門鎖撬開,發現她留下一封厚厚的遺書,吞安眠藥自殺了。誌誠爸爸也來不及讀那遺書,連忙撥120把她送進醫院急救,一邊撥電話給邱誌誠,破口大罵:“要是阿凝有個三長兩短,你就給我死在外麵,永遠別回家了!”
  邱誌誠聽了其中緣由,頓覺如雪水澆頭,幾乎窒息。他當時正準備送百合上班,隻得送她下樓,為她叫輛出租車,然後自己開車匆匆忙忙趕到醫院,找到父母。誌誠爸爸就要打他,被他媽媽死命地抱住。邱誌誠問:“怎麽樣?”
  誌誠媽媽哭著說:“在洗胃。醫生說時間有點長,能不能救醒很難說。我現在都不敢告訴親家母——誌誠啊,這次阿凝真要有個意外,恐怕你的骨頭都要被人拆了。”
  邱誌誠跌坐在椅子上,抱住頭。他平生頭一次感到什麽叫“害怕”——不是怕自己骨頭被拆,而是怕一條人命殞落,最後血債要歸於自己頭上。
  蘇雪凝最終還是脫離危險,醒了過來。誌誠媽媽這才鬆了口氣,一邊讓邱誌誠回家去給雪凝拿替換衣服洗漱用品,一邊打電話給親家——她也是讓兒子回避蘇家人的意思,她知道照蘇雪雲的脾氣,打邱誌誠一耳光是極有可能的。
  邱誌誠回家,就看到了蘇雪凝的遺書。
  那是寫給他的遺書,從他們相識到結婚生子,一直寫到他離家分居,字字刺心。寫的人固然斑斑血淚,讀的人最後也泣不成聲,尤其是最後那一句“我願意用我的生命來成全你。因為對我而言,愛情走了,生命就沒了意義”,他不得不到處找紙巾,摘了眼鏡來擦那滾滾而下的淚水。他頭一次生出對蘇雪凝的內疚。
  當他回到醫院,邱蘇兩家親友團的會議已經開完。他當時沒在場,不知道當時的場麵多麽激烈火爆。
  蘇雪雲暴跳如雷,揚言要找人把邱誌誠給廢了。
  她說:“這男人不要就不要了!現在這世道,四條腿的狗找找蠻難找,兩條腿的男人還不滿大街都是?”
  蘇家媽媽雖然恨邱誌誠薄情寡義,但是為女兒著想,還是息事寧人地勸大女兒:“如果阿凝能放下他,你就是找人把他打死我也沒意見。可是你看看你妹妹這個樣子,你就是打死他又有什麽用?他要是能改,你還是要給他們一次機會的。”
  這話聽得誌誠媽媽心驚肉跳。
  聽她母女的意思,如今邱誌誠能否活命,全看蘇雪凝的意思。蘇雪凝要他生,他就生,蘇雪凝要他死,那他就死定了。
  誌誠爸爸和蘇家爸爸兩個人在旁邊和稀泥,把話題引入理性的軌道。本來蘇家媽媽要把女兒接回家去休養幾天,最後不得不承認誌誠媽媽的話有道理——如今蘇雪凝的心上的傷重於身體上的傷,還是讓她回邱家療養比較合適。
  這次事故對於這對年輕的小夫妻也許是一次機會。
  誌誠媽媽向親家表示:“你們放心吧,我一定會開解阿凝,看著阿凝。我不會虧待阿凝的。這一次誌誠如果再無情無義,不需要你們動手,我和他爸爸就先把他打死謝罪。”
  邱誌誠把虛弱得如同一根稻草的蘇雪凝接回家去。
  誌誠媽媽連日來伺候媳婦盡心盡力,買了好幾隻本雞,殺了回來放進冰箱,輔以紅棗等補品,一隻一隻地燉湯給媳婦喝,一邊用好話來慢慢開解她。
  她說:“阿凝啊,你怎麽就這麽傻。就算你不看我和你爸爸,你好歹也想著蒙蒙是不是?你要是真的撒手走了,不是便宜了那個不要臉的女人?蒙蒙以後能有好日子過?不是有句古話嘛,寧肯跟討飯的媽,不能跟當皇帝的爹——這沒媽的孩子有多苦啊?!”
  蘇雪凝眼淚掉進湯裏,哪裏還喝得進?
  誌誠媽媽隻得先閉嘴,讓媳婦喝下那碗湯再說。
  邱誌誠住回家裏,每天早早下班,在蘇雪凝床前端湯送藥。
  看到老婆臘黃的臉,瘦得脫了型,似乎風一吹就倒的身材,還有那無神的眼睛,他心裏一陣陣地抽搐和內疚。她結婚前曾經是玉潤珠圓的一個人,結婚後因為勞心勞力,才瘦下來,可是如今已經完全找不到當年那光彩的樣子。
  有一晚他拉著她的手,流著淚說:“阿凝,你怎麽這麽傻?你為什麽要用這種方式來懲罰我?你是不是想讓我一輩子良心不安?”
  蘇雪凝盯著他看,眼淚又流下來。她慢慢抽出自己的手,把身子側轉向牆,疲倦地說:“你又何必回來?去愛護你那無辜的小女孩吧。她需要你的保護。至於家裏的老婆,死掉了不是更稱心?離婚還要分財產,老婆死掉了剛好給你讓路,讓你人財都不會落空。”
  邱誌誠聲音有些哽咽:“阿凝,我在你眼裏真的是那麽冷酷無情嗎?我真的就是那麽薄情寡義嗎?你當我什麽了?我再卑鄙也不會想你死啊。”
  蘇雪凝閉上眼睛,不再說話。
  誌誠爸爸把他叫到門外,一頓狠批:“你說你不想讓她死?可是為什麽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把她往死路上逼?你這麽鬧,讓我們怎麽有臉出去見人?前幾天見了你們當初的介紹人,人家都沒給我們好臉色,你媽媽和我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你這個爛良心的,當初小胡甩你的時候你是什麽心情?你全忘記了?你不想經曆的事情為什麽要強加在阿凝身上?要不是阿凝爸爸媽媽攔著,阿凝姐姐簡直就要找人把你打死算數。”
  邱誌誠倒想幹脆有人把自己打死才好,這樣就不會有那麽多痛苦,那麽多煩惱。這樣在家裏住了三天,邱誌誠在臥室裏搭了隻鋼絲床,以便照顧蘇雪凝。
  三天後丈母娘和大姨子上門,當著誌誠爸爸媽媽,邱誌誠和女兒的麵,蘇家媽媽鄭重地說:“這次我們來,是想聽聽誌誠到底是什麽意思。如果他還想離婚,我們也不強求他回頭。不管阿凝願意不原意,我們今天都要把她接回家。我這女兒不是鋼筋鐵骨,也是血肉做的,也是我十月懷胎,含辛茹苦地養大的,不能說遇人不淑,就把一條命搭上。還有,現在她身體成這樣,蒙蒙自然是她唯一的寄托,我們也要把蒙蒙帶走。至於離婚,那咱們就上法庭,法庭說怎麽樣就怎麽樣。我還不信離了你邱誌誠,這地球還不轉了呢。”
  她為了女兒自殺,幾天幾夜未睡,黑油油的頭發憑空變得花白。
  蘇雪凝隻是流淚,一句話也沒有。
  誌誠媽媽本來也陪著落淚,一聽對方要把蒙蒙帶走,立刻急了,連忙說:“這是怎麽說呢?還是讓阿凝留下來先養身體,養好身體咱們再說。”
  說著就使勁地掐兒子。蘇雪雲冷笑著說:“這事多拖一天,阿凝的身體就糟糕一天。索性斷了念頭,斷了後路,說不定才能闖出一條血路。”
  她轉過頭對妹夫說,“姓邱的,是殺是剮你給句痛快話,別這麽軟刀子殺人不見血,粘粘嗒嗒的。”
  邱誌誠看看蘇雪凝淚流不止,憔悴蠟黃的臉,低聲說:“我不想離婚。以前是我對不起阿凝,以後我會補償她。”
  蘇雪雲盯著他,緊逼一步說:“今天當著你爸爸媽媽,當著阿凝,當著我媽和我,你說清楚,你說這話是真心的還是被逼無奈?”
  邱誌誠困難地說:“我是真心的。”
  蘇雪雲就說:“那好,邱誌誠,我們就信你一次。明天你準備好,跟我一起去找個那個陳百合,當著我的麵跟她說分手——她不是說要你親口對她說嗎?那你就親口對她說,還要我來做見證人。”
  邱誌誠刷的一下,自臉紅到脖子。他懦懦地說:“何必搞得那麽僵呢?我保證跟她斷就是了。”
  蘇家媽媽聲音沒有女兒那麽衝,卻異常堅定:“以前阿凝相信過你,你辜負了她的信任。所以這一次,你一定要當著我們家人的麵跟那個女人斷,斷得幹淨,斷得徹底。”
  蘇雪凝的眼睛遊離於窗外,依然不聲不響。誌誠媽媽用胳膊肘碰碰兒子,示意他趕快答應。邱誌誠抬起頭來,看看四個人八隻眼睛象探照燈一樣照著自己,感到到一股巨大的壓力,從四麵八方擠過來。“好的。”
  他幾乎是用從嗓子眼裏擠出的聲音說,“我明天當著你的麵跟她說清楚。”
  百合盼著這一天盼了許久。百合爸爸單位裏組織港澳七日遊,輪到他,作為三十多年工齡的老職工,可以帶家屬的,所以百合媽媽也可以跟去。百合媽媽本來不想去,因為她放心不下女兒。百合極力鼓動:“媽,一張港澳遊的票將近一萬塊錢呢,你不去就虧了。你放心好了,我把許願叫過來與我同住,哪裏會有問題?”
  百合媽媽跟許願溝通,得到了許願過來同住的肯定答複,才在冰箱裏做了一堆東西後跟百合爸爸一起上了飛機,臨走前特地到單位醫務室討了一打醫用橡皮手套,以供女兒洗碗用。百合那天高興得走路唱歌,工作唱歌,吃飯也唱歌。同事都問:“小陳,什麽事這麽高興?”
  她衝他們笑笑,不回答。偶爾心頭閃過蘇雪凝的影子,她安慰自己:“沒事的沒事的,她不過想嚇嚇誌誠。”
  她決定把這個好消息親口告訴邱誌誠。許願嚇唬她:“我可是答應你媽媽的,我今晚就拿著衣服住到你家去。”
  百合才不怕她,這麽回答:“你來你來,你幫我接他們的電話。”
  許願擔心地問:“你不說我倒想不起來,你一說倒提醒了我——如果你爸媽晚上真的打電話回家怎麽辦?”
  百合一時愣住,半天才猶猶豫豫地說:“我記得好像有種呼叫轉移的功能,可以把家裏電話機上的電話轉到手機上——不過我沒用過。你幫我問問看,實在不行我再想辦法。”
  許願可不願意做這事,她在這事上幫百合騙家裏騙得太多,已經心裏有愧。她問百合借幾本古龍的小說,百合說在出租屋裏,你下班過來拿好了。許願跟她約好時間。百合還沒下班就接到邱誌誠的電話。她衝口就問:“誌誠,你老婆怎麽樣?她沒事吧?”
  邱誌誠的聲音很虛。他說:“唔,她沒事。你今天能不能一下班就到小屋來一趟?我在那裏等你。”
  他們已有好幾天未見,也沒有聯絡,所以百合很高興:“好啊好啊,我剛好有好消息要告訴你。”
  下班鈴一打,她就把文件都各就各位,拿起包衝出去,在門口打輛車,到出租屋,衝上樓,拿出鑰匙開門,卻是一呆,她看到蘇雪凝的姐姐坐在沙發上冷著臉看著她,而邱誌誠在一邊不安地踱來踱去。
  她手一鬆,門在身後自動合上。
  蘇雪雲看了邱誌誠一眼,咳嗽一聲。邱誌誠看著百合,沉默半晌,才垂下眼睛說:“百合,對不起。阿凝這次幾乎丟了命,我發現我還是很在意她的。她跟我的時候我什麽也不是,這事是我對不起她,我辜負了她,所以我以後不能夠再傷她的心了。我也對不起你,請你原諒我——我以後不能夠再來找你了,我的意思是,我們分手吧。”
  蘇雪雲微微冷笑:“陳百合,你說過,如果誌誠親口跟你說,你絕不糾纏他。現在他親口對你說了,那麽請你說話算數,不要再來打擾他們平靜的生活。你若有什麽要求,要什麽條件,你來找我,我會替他們補償你。”
  說著在茶幾上放下一張名片,站起來,拉一下邱誌誠。
  邱誌誠漲紅著臉,滿麵尷尬地跟在大姨子後麵,出了門,順手把門帶上。
  百合站在廳中央,一團喜悅化成一桶冰水,在血管裏緩緩流動。
  她感到從頭到腳的冰冷和羞憤。
  她那麽全心深愛的人,她預備給他一個驚喜的人,措不及防地給了她這麽大的一個驚喜——他居然夥同他的老婆,和他老婆娘家的人,以這種方式來羞辱她。
  她的臉一時間比牆壁還要灰。許願那日到百合這裏取書,在路上碰到周全,站著聊了一會兒。
  周全問起百合的現狀,許願隻是搖頭歎氣。
  周全也聽到些傳聞,說邱誌誠跟百合的事東窗事發,現在邱在跟老婆鬧離婚。
  周全笑起來嘴角肌肉勉強牽動:“我祝她好運。”
  許願告別周全,匆匆往百合這邊趕。她上樓來到門口,敲門無人應,感到奇怪——明明是約好的嘛。她取出手機剛想給百合打電話,卻見鎖孔裏插著鑰匙,不由就笑著搖頭:“這個粗心鬼,這也太危險了!”
  她扭轉鑰匙推開門,順手把鑰匙拔下來,房間裏悄然無聲。她一邊穿過客廳一邊叫:“百合,百合,你在做什麽呢?”
  她來到臥室,頓時被嚇得倒退一步,魂魄離身——她看見百合坐在床前地上,手無力地耷拉著,鮮血流了一地,蜿蜒著往廳裏漫。她抬眼看看她,微微地笑了笑,說:“許願,來世你托生為男人,我嫁給你。”
  許願捧住頭尖叫,聲音在空蕩的房間裏回響。
  趙飛鵬那天正在辦公室裏伏案加班,就接到女朋友許願打來的電話。
  電話裏許願完全沒了平日的豪爽與自信,幾乎語不成聲,歇斯底裏,接近崩潰。她哭叫著說:“飛鵬,你快過來,我,我不行了。嗚嗚。你快過來,百合她——”
  趙飛鵬沉浸在案情裏的腦子一下子被拔出來,急忙安慰她:“出了什麽事?你鎮定點,慢慢說。”
  許願似乎沒有辦法鎮定:“百合她,她自殺,我,我不行了,飛鵬你快過來,我不行了。”
  他能感覺得出來她的聲音在抖,那麽她的身體肯定也在抖。
  他拿出職業的冷靜問清楚事情緣由和百合的地址,立刻撥打120,並同時往那裏趕。他跟救護車一起趕到,架著幾乎虛脫的許願,跟著去醫院。
  當初許願把百合介紹給他的時候,要說他沒有驚豔,心中沒有波瀾,那是不可能的。但是那種動心的感覺,過去就過去了,他埋頭工作,心無旁騖。後來聽說百合是邱誌誠的情人,心中非常惋惜,想不通這麽好好的女孩子,為什麽要去趟這趟渾水,跟一個已婚男人混在一起。及至後來隱隱聽說邱誌誠鬧離婚,他的太太自殺,如今再看到百合又是這樣,那原來的一點點驚豔,全部化為恐懼。怎麽這麽慘烈?這麽美麗有才情的一個女孩,為情所困,竟然要選擇這麽一條不歸路來走,你說她是不是太傻?白白長了一副聰明麵孔!白白長了一副聰明麵孔,這也是許願對自己好友的評價。至此他更覺得許願可貴。許願比較一般女人而言,已經不是可以用聰明來形容的——她是智慧。她的相貌看上去不會有百合那樣驚豔的感覺,但絕對是第二眼美女,越看越有味道。她讀書很雜,健談而自信,言語風趣,性格爽快灑脫。定好的約會,如果他臨時有事要改期,她絕不生氣,因為她不會自己待在家裏發悶,會呼朋喚友,聚在一起吃吃喝喝,談天說地。有時候他給他講他親手做的,或者聽來的一些稀奇案例,過幾天她會給他看她根據這些故事寫的小文,有古龍風格的,有瓊瑤風格的,有三毛風格的,看得他捧腹大笑,點著她的鼻子說:“虧你想得出。”
  許願一本正經地說:“以前我跟百合老玩這種遊戲。她比較喜歡模仿別人說話,能把人的神態模仿得惟妙惟肖。”
  如果說蘇雪凝的自殺,令他們還有些隔靴搔癢的感覺,那麽那一年陳百合的那場自殺事件,令許願和趙飛鵬第一次直麵生命的脆弱。從此許願開始暈血,而趙飛鵬則暈美女,他對來自任何女人的誘惑都產生了超強的免疫力。百合失血過多,不得不輸血。許願把她送回陳家,跟她一起住。她哭著對這位好友說:“陳百合,我並沒有對不起你,你為什麽要這麽害我?我剛剛答應你媽媽要照顧好你,你就給我玩這個!這次你若是挺不過去,你爸爸媽媽還不得劈了我?等你爸爸媽媽回來,我把你還給他們,從此咱們倆橋歸橋,路歸路,井水不犯河水——你這朋友我不要了行不行?”
  百合說:“對不起。”
  許願說:“你別說對不起我,我受不起!你對得起誰啊?你爸爸媽媽把你養這麽大容易嗎?捧在手裏怕摔了,含在嘴裏怕化了,結果你為了這麽個臭男人,把他們全拋在腦後——你說你對得起誰啊?你知道不知道你的生命不屬於你一個人?”
  百合又說:“對不起。”
  眼淚流下來。邱誌誠第二天在誌誠媽媽的陪同下去小屋整理東西的時候看見那地上一灘凝幹的血跡,一時間心髒幾乎停止跳動。誌誠媽媽的意思是斬草要除根,把那房子趕緊空出來退掉,讓他們沒有作案地點,沒有碰頭的機會。那女人的東西,可以裝在一隻箱子裏讓她來取,或者送到她的單位裏去——反正不能再讓他們單獨見麵。
  孰料邱誌誠看見那風幹的血跡,臉就變的蒼白,立腳不牢,一屁股就坐在床上。
  誌誠媽媽剛想說什麽,順著兒子的目光一低頭,幾乎就驚叫出聲,連忙捂住嘴巴。接著她還沒反應過來,她的兒子就扔下她衝了出去。
  然後她聽到蹬蹬的下樓梯的聲音,她追出門口,又聽到車子啟動的聲音。
  邱誌誠連著找了數家醫院,才找到百合急救的那家。
  急診室裏的護士翻了翻檔案,告訴他:“病人已經出院。”
  他問:“到底是怎麽回事?人救回來沒有?”
  那護士看他一眼,心中已經猜到一半,說話間就有些惡狠狠:“怎麽回事?用剃須刀切腕!你想想剃須刀多鋒利?傷口那個深啊!這次能撿回來一條命,真是萬幸。這女人傻起來真夠傻的,也不管那男人是阿貓阿狗,值得不值得她這麽做。”
  邱誌誠不管她的冷嘲熱諷,又問:“是誰把她接走的?”
  那護士說:“不知道。大約是哥哥姐姐吧,也可能是朋友。”
  邱誌誠就想到了許願。他拿出手機撥給她,許願接聽,聽到是他的聲音,就掛掉。
  他撥了三次,她掛了三次。
  最後一次她衝他吼:“你去死!你個人渣!”
  他收了線,熱淚長流。邱誌誠連日噩夢不斷。
  他夢見百合坐在床前的地上流淚,拿著小小的剃須刀,輕輕一切,整隻手腕掉下來,鮮血噴湧而出。然後他在自己的慘叫聲中驚醒,坐起來,一身的冷汗。床頭燈被擰亮,蘇雪凝冷冷地看著他,沒有說話。
  他起身到廚房去喝水,讓自己平靜下來,回房說:“做了噩夢,現在沒事了。”
  說著關了燈,又躺回鋼絲床——因為蘇雪凝一直睡眠不好,他一直就睡在鋼絲床上。第二天他強打精神去辦公室,可是已經無心工作。他想了想,撥了電話給趙飛鵬,把他約出來吃午飯,向他打聽百合的情況。
  趙飛鵬神情複雜地看著他,緩緩地說:“許願的意思是讓我不要告訴你。她不希望你再去找百合。不過,既然你已經知道,那我就說說。”
  於是就把那天事情的經過都講給他聽。邱誌誠就問:“百合在哪裏?怎麽是你和許願接她出院?她爸爸媽媽呢?”
  趙飛鵬眼望窗外,長歎一聲:“她爸爸媽媽在外旅遊,計劃是一周。那天她本來想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你,結果聽到你那麽一席話——換了我,沒準我也要發瘋,別說那麽個女孩子。不是我說你,你要分手就分手好了,為什麽要帶上大姨子?為什麽要當著老婆娘家人的麵來羞辱她?”
  邱誌誠無語。他知道,此時此刻,任何解釋都是多餘。他問:“那麽百合現在是住在許願家還是自己家?”
  趙飛鵬看他一眼,問:“你想幹什麽?都到這種地步了你還不想放手?”
  邱誌誠捧住頭:“我隻想當麵跟她說聲對不起。還有,百合急救的費用都是你支付的吧?多少?我還給你。”
  趙飛鵬說:“許願算得真準,她斷定你會來找我,讓我帶話給你,她說你的對不起一錢不值。如果你真的覺得抱歉,就補償百合十萬,從此各走各的路。”
  邱誌誠堅持問百合的去向,趙飛鵬咬緊牙關不肯說,隻說:“你自己去找吧。我答應許願不說,就是不能說。她是我未來的老婆,你總不能讓我為了你,把老婆給丟了吧?”
  邱誌誠隻好抱著碰運氣的心找到百合家。許願開門,看見是他,就要關門。邱誌誠硬擠進去,許願說:“我求你了,你放她一條生路吧。她為了你,已經把半條命丟了,難道你還非要扮演閻王爺,收走她整條命才甘心?”
  邱誌誠央求:“你讓我見她一麵,我就跟她說聲對不起。”
  這時就聽百合在臥室裏說:“許願,你讓他進來。”
  百合以前住在朝北的小房間,如今養病,住在爸爸媽媽朝南的大臥室裏。
  邱誌誠推門進去,就見百合坐在靠窗的沙發椅上曬太陽,左手腕纏著雪白的紗布,嘴唇的顏色比那紗布還要慘白。那嬌豔的紅唇已不見了往日的顏色。
  她冷冷地注視著他。
  千島湖的深處的湖水常年四度,大約就是這種感覺。
  這種目光之下,千言萬語,似乎無從說起。“對不起。”
  他艱澀地說,“百合,我不是有意那樣做的。”
  百合沒有說話。她隻是閉上眼睛,眼淚就止不住地往下流。
  許願一直坐在廳裏留神聽,此刻忍不住進來,指著邱誌誠說:“邱誌誠,你多大的人了?你三歲的孩子?你不是有意的?那樣做很傷人你知道不知道?你這個男人,怎麽一點做人的原則都沒有?你有選擇的權利,你有回頭的權利,如果你要回頭,好,我相信百合是個有誌氣的人,絕不會對你死纏爛打,她痛會痛,可是痛過一陣就沒事了,這年頭誰離了誰活不了?她會願賭服輸。可是你為什麽要當著那個女人的麵這麽侮辱她?百合從來沒有逼著你去踩家裏的人吧?可是你為什麽要為了家裏的那一個來踩她?別人踩她她可以理解,你為什麽踩她?你是男人嗎?”
  邱誌誠如今隻會說三個字:“對不起。”
  許願說:“對不起頂屁用!本來如果隻有你們倆之間的事,你要分手,那沒什麽,說不上誰對不起誰,你情我願,周瑜打黃蓋。可是如今情形就不一樣了,百合她先挨了一巴掌,再被你們合起夥來羞辱一頓,一條命幾乎丟掉。姓邱的,是男人你就拿出十萬塊,你們給我一刀兩斷。你要是覺得十萬塊不值,百合家也有剃須刀,我給你找來,你照著自己的手腕也劃一刀,劃得跟她的傷口一樣深,我付你十萬塊!”
  她衝進衛生間,拿出一包剃須刀,拍在邱誌誠麵前。
  她這幾日,請了長假,每天二十四小時地盯著百合,沉覺都不曾睡得一個,甚至百合一個翻身都會令她驚醒,神經已經接近崩潰的邊緣,此刻就把那一腔的怒火,通通地發在這罪魁禍首的身上。
  邱誌誠說:“對不起。”
  百合在父母回來之前拆線。許願把自己的一副大鐲子送給她,加之又到了穿羊毛衫的季節,百合爸爸媽媽居然沒看出什麽來,隻說:“怎麽臉色不好?”
  他們的寶貝女兒這麽回答:“前幾天拉肚子。”
  百合更是萬般央求自己的朋友:“許願,你別跟他們說,求你了。我向你保證,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再做這種傻事。”
  許願說:“你還知道這是傻事?看你還可以救藥,那就算了。但是我覺得你瞞不長的,你自己小心吧。”
  百合回單位上班,埋頭工作之餘,發奮讀書,英語書,專業書。袁軍有日請邱誌誠吃飯,喝酒喝得半酣,邱誌誠就問:“你對佛教有沒有研究?我現在發現宗教真是智慧。你說生命是什麽?生命就是痛苦。人一生下來,就注定以後的一生,是逐漸走向痛苦,走向磨難的一個過程。生命不息,痛苦不止;生命停止,痛苦停止。然後再輪回,再重複著這個痛苦的過程。”
  袁軍說:“你啊,我怎麽說你?你就是吃飽了撐的,精力太充沛,無事生非。本來好好的日子,你非要去招惹人家小姑娘,如今弄出這一攤,又沒本事收拾。我說你沒有金剛鑽,攬什麽瓷器活啊?這下舒服了?家裏一個,吃藥,外麵一個,切腕,夠你喝一壺的。我看你如果實在沒辦法,拿根繩子吊吊死算了。你死了,她們肯定安靜。你有繩子沒有?沒有我借給你。”
  邱誌誠說:“你以為我不想?有時候我想,活著真沒意思,還是死死掉算了。”
  袁軍勸他:“如今你也折騰夠了,可以了,回家好好跟老婆過日子吧。畢竟這麽些年的夫妻,又有個兒子,老婆也賢惠。至於陳百合,你多多少少補償她一點,撒開手吧。我相信你家阿凝也不會說什麽。你再找這樣的老婆可不容易。”
  邱誌誠一口一口地喝悶酒,最後喝得大醉,一陣哭一陣笑,指著袁軍的腦袋,從釋迦牟尼講到觀世音,再到老莊。袁軍無奈,隻得把他送回家。誌誠媽媽看他這樣,自然不能把他送到蘇雪凝臥室,隻得跟袁軍一起,把他攙到自己房間,放倒在床上,送出袁軍,泡杯茶,把水溫調到可以入口,才端到兒子麵前,說:“喝口茶醒醒酒。”
  邱誌誠抓住媽媽的手,哭著說:“百合,我對不起你,你原諒我。”
  誌誠爸爸氣得抬起手掌,就要摑他,忽然一陣胸悶,忍不住咳嗽起來。誌誠媽媽扔下兒子,預備再給老伴去倒杯白開水,一轉身,看見蘇雪凝站在門口,臉色蒼白地望著門內,一聲不響。誌誠媽媽恨不得長出三頭六臂。她先安慰媳婦:“誌誠他喝醉的人,你別跟他計較。”
  拉著媳婦到沙發上坐下,再去廚房給老伴倒水,然後喂兒子喝茶,給他脫衣脫襪,安頓他睡下,這才出來,把蘇雪凝勸回房,她則代替兒子睡在鋼絲床上。蘇雪凝過了那一夜,居然主動吃飯吃菜,出門散步,慢慢增加運動量,甚至去運動俱樂部辦了張卡,定期健身,無論精神狀態還是身體狀態都慢慢好了起來。蘇雪雲首先詫異:“阿凝,你跟姓邱的好了?那女的這次也鬧自殺,他什麽態度?”
  蘇雪凝冷笑:“他還能什麽態度?以我對他的了解,出不了幾天,他還會再回頭找她的。不信你就等著看。”
  蘇雪雲沉默了一會兒,問:“你打算怎麽辦?如果是那樣,他真是不可救藥了。算了,幹脆我找人打他一頓,給你出出氣,你跟他離婚。”
  蘇雪凝咬咬嘴唇,說:“姐,這事你就別插手了,讓我自己來處理。”
  蘇雪雲擔心地說:“阿凝,你到底想怎麽樣?你可別再做傻事,人不是每一次都那麽運氣的。”
  蘇雪凝說:“你放心,我死一次夠了,不會再死第二次。”
  蘇雪雲不好再說什麽。蘇雪凝以前在單位裏,中午有一小時的休息時間,她總是趴在桌子上打個盹,養精蓄銳,積攢力量晚上回家照顧兒子,做家務。如今這個盹就免了,吃了午飯,跟同事們到附近的商場逛逛,順手買些東西,從金銀首飾,名牌衣服,到絲襪內衣,發夾潤膚霜什麽的,房間裏衣櫃裏漸漸充盈。實在想不出要買什麽,就給公公婆婆爸爸媽媽姐姐兒子買,買到後來換季的時候不得不整理出來一批舊的,打包拿到單位,專門等上級號召獻愛心的時候捐掉。下班也不急著回家,去健身,跳操,出一身汗,回來洗個熱水澡,晚上給兒子講講故事,兒子上床後,她再把全家的地板拖一遍,一般來說,上床後半個小時就能睡著。睡眠一好,整個人的精神狀態就好。她把臥室裏的鋼絲床撤了,說那床礙事。她對邱誌誠說:“你愛上床睡就上床睡,你不愛上床睡可以去睡客廳的沙發,隨便你。”
  邱誌誠還沒來得及做決定,公司裏就出了急事,貴州的那個酒廠對於新一年的案子極不滿意,那邊的梁大姐和新的企劃搞不定,向老板告急。邱誌誠緊急飛貴州。
  酒廠裏的人見了邱誌誠就抱怨:“原來的那個陳小姐呢?那個女孩多聰明,你話隻需要說一半,她就能領會,並能立刻有幾個很好的主意供你選——”話沒說完,意思卻表達得很完整。邱誌誠隻得沉下心來聽他們的要求,親自出馬,連續工作了三天,才算把廠家搞定。他沒有直接飛回家,而是單獨一個人,跟了一個團,隨著人群,把當年與百合一起走過的景點,重新走了一遍。回來以後,他把行李放在公司,直接到百合公司門口去等她。百合出來,看見他非常意外,什麽也沒說,隻是默默地跟他上車。他把車子開到郊外,停在鄉間小路邊的一棵柳樹下,熄了火。他握住她的左手,啞聲說:“讓我看看你的傷。”
  百合由著他挽起袖子,把那隻大鐲子往上推,隻見紅色的疤猶如一隻百腳蜈蚣,麵目猙獰。他輕輕地模一下,那是塊堅硬的凸起。他落淚:“你怎麽這麽傻?你難道看不出我是違心的嗎?”
  百合輕輕抽回自己的手,把鐲子和袖子都放下來,說:“你看好了。你覺得這塊疤值不值十萬?”
  邱誌誠說:“你不肯原諒我嗎?百合,如果你真的不肯原諒我,我跟你說聲對不起,我願意給你二十萬。我知道我百死不能贖罪。可是我還是想請你原諒我。”
  百合的眼淚流下來。她說:“誌誠,你看到的是我手上的疤,我心上的疤你看不到。我自問我對得起你。我走的時候,沒帶走你哪怕是一個客戶;我拒絕了周全,死心塌地地跟著你——這事我覺得是我自己的選擇,跟你無關,所以沒跟你說。但是你要明白,我這麽一心一意地跟著你,不是說我沒人要,是因為我愛你。你跟我分手我可能會傷心,可是我不會生氣,但是你怎麽可以當著別人的麵來說那番話,讓別人來羞辱我?”
  邱誌誠說:“我當時隻是怕她再出意外,所以就說我願意回去。我沒想到她娘家的人會這麽逼我跟你當麵了斷。百合,真的對不起。你相信我,我當時確實是情非得已。”
  百合接著說:“我跟著你,所受的羞辱多過幸福。我承認我傻,我承認我笨,我承認我失敗。誌誠,我原諒你,隻是我不想再遭受這樣的痛苦和羞辱,所以我們還是好合好散吧。這一次你怕她出意外,可以忽略我的尊嚴,那麽下一次你再有什麽事,是不是要把我推出去遊街示眾?”
  邱誌誠複又拉住她的手,說:“百合,這幾天我反反複複地想過,我不能沒有你。你不知道,那天我看到地上那攤血,心裏就一陣一陣涼颼颼的,就怕世界上從此沒了你這麽個人,再也見不到你——”百合說:“沒有了蘇雪凝,你不也是一樣的感覺?”
  邱誌誠搖頭:“不一樣。我怕她出意外,是怕一個生命就此消失。想到你,百合,我不知道該怎麽說,那是不一樣的。即使知道你沒事之後,我知道,這一次我是萬難得到你的原諒。可是想起我從此要失去你,再見麵可能就如同路人,我就受不了。”
  百合看著窗外的田野,隻是不說話。邱誌誠呼出一口氣,換個輕鬆的話題:“這次我去貴州,那酒廠的人都還記得你,跟我提起你。”
  百合低下頭,輕輕一笑:“你看,我當時沒把客戶帶走多虧。若是我帶走兩個三個,如今也能做個SOHO一族,哪用得著給別人打工,看人家臉色?”
  邱誌誠說:“所以我覺得你難能可貴,至真至純。”
  百合就冷笑出聲:“那叫至呆至傻。”
  邱誌誠央求:“百合,別這麽說。我對不起你,你要怎麽才肯原諒我?”
  百合回答:“我說過,我原諒你。”
  邱誌誠又問:“那我要怎樣你才肯留下來?”
  百合就笑,笑得眼中帶淚:“誌誠,你別傻。一般男人,碰到這種事情巴不得早早脫身,你為什麽要回來糾纏?你十萬也好,二十萬也好,買個耳根清靜,買個家庭完整,買個良心平安,不是很合算嗎?你要是實在不願意出,覺得我陳百合不值那幾個,也隨你——我隻要安安靜靜過日子。”
  邱誌誠一時無語。半天他問:“這是你的最後決定嗎?真的無可挽回嗎?”
  百合沉默,看著太陽一點一點地消失在地平線,她靜靜地說:“誌誠,我承認,即使你傷我傷得那麽深,我今天還依然愛著你。但是我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樣跟著你——如果我還像以前那樣傻,我對許願沒有辦法交待,我對我自己手腕上的疤也沒有辦法交待。你如果還愛我,還想要跟我在一起,你自己考慮清楚,你要離婚,我才能接受你。否則,我就算痛死也隻能自己忍著。”
  邱誌誠沒有猶豫:“好的,我離婚。”
  邱誌誠哀求蘇雪凝:“阿凝,我求你,你放了我吧。房子給你,存款也都給你,孩子,如果你不要,我來養;如果你要,我付撫養費——我什麽條件都依你。”
  蘇雪凝知道這一天遲早要來,她知道,他醉酒的那天她就知道。她一聲不響地盯著眼前這個因焦頭爛額而顯得憔悴的男人,什麽話也沒說,臉上也沒有表情,既沒有悲傷憤怒,也沒有嘲諷冷笑。他為了那個女人,兒子也願意放棄!那麽他是不是連父母都可以放棄?他用乞求的目光看著她,接著說:“阿凝,別做傻事。我不值得你這樣。”
  蘇雪凝用沒有感情的聲音問:“誌誠,你說房子都給我,存款都給我,那麽你父母住到哪裏去?難道你讓他們去睡馬路?”
  邱誌誠說:“他們可以暫時先回到他們原先的那套兩室一廳的舊房子。至於我,反正隻有一個人,怎麽都好湊合。”
  那套兩室一廳的舊房子,是誌誠父親單位分的老式單元房,廳,廚房和衛生間都極小。他們剛結婚的時候就在那裏跟公婆擠在一起,如今親戚暫時借住。他顯然什麽都已經考慮好了,鐵了心要離婚。蘇雪凝站起來,盯著他說:“我不同意。如果你願意,可以去法庭起訴,我等著。”
  邱誌誠苦口婆心地做工作:“阿凝,你這是何苦?如果真的上法庭,能拿到的肯定不如我們協議離婚多。”
  蘇雪凝微笑著說:“我當初沒有為錢結婚,現在自然也不會為錢離婚。誌誠,上法庭我拿的少,我高興,我願意。”
  她這微笑,把邱誌誠笑得渾身起了雞皮疙瘩。他沒有放棄溝通,硬著頭皮說:“阿凝,我們之間已經沒有愛情——”“不是已經,是從來都沒有。”
  蘇雪凝打斷他,仍然保持微笑,“或許我們結婚的時候你就不愛我,你隻是為了結婚而結婚,為了成家而成家,可是誌誠,我愛你。如今這麽多年過去了,或許你沒變,還是沒有愛上我,而我也沒變,我還愛著你。誌誠,我會放你的,請你耐心地等,等到我不再愛你的那一天我自然會放你。”
  邱誌誠倒吸一口涼氣。眼前的女人什麽時候變得這麽陌生?她什麽意思?她要他為自己的錯誤付出終生的代價?她要拖死他,跟他同歸於盡?他還要再說什麽,她已經轉身收拾從陽台上收進來的衣服,折好,把自己的放入衣櫥,把他的放在一邊,問:“你睡廳裏的沙發還是搬出去?如果你要搬出去,自己的衣服請自己收拾吧。”
  他就有些憤怒:“阿凝,我們為什麽不能好合好散?”
  蘇雪凝象是沒聽見,拿了換洗衣服去衛生間洗澡,洗完澡回來看見他還坐在房間裏,就詫異地問:“你怎麽還在這裏?我要睡覺,請你出去。”
  邱誌誠站起來,神色複雜。她等他出門,關燈睡覺。誌誠媽媽早起,看見兒子裹著條薄被睡在沙發上,就大吃一驚。做好早飯,等媳婦到廚房拿飯的時候悄悄問:“阿凝,怎麽回事?誌誠昨晚為什麽睡沙發?”
  蘇雪凝笑笑,沒說話,一邊吃早點一邊催兒子,然後帶著兒子匆匆出門,跟婆婆說:“媽,今天我送蒙蒙。”
  邱誌成起身折好被子,要去洗漱,就被誌誠媽媽抓住問:“到底怎麽回事?你又跟阿凝吵架了?”
  邱誌誠抹把臉,說:“媽,沒怎麽,我要跟阿凝離婚。”
  誌誠爸爸早早出門鍛煉,此時不在家,走的時候也沒有留神兒子睡在廳裏沙發上。誌誠媽媽一聽眼圈就紅了,接著眼淚就往下掉:“誌誠啊,你聽媽媽一句話吧,別鬧了!你這是想逼死阿凝啊?逼死她你有什麽好處?那天要不是大家勸著,雪雲要找人打死你呢!”
  邱誌誠想起昨夜跟老婆的談話,心中就有些煩躁。他說:“媽,你們就放過我好不好?我已經快給你們逼瘋了!與其瘋掉,還不如死死掉算了!蘇雪雲找人把我打死更好,省得我自己動手!另外,你放心,阿凝現在才不想死呢,她現在是想整死我!就算她死了,我給她償命,一命還一命,總可以吧?”
  誌誠媽媽氣急:“你這是什麽話?”
  邱誌誠有些筋疲力盡:“我並沒有犯什麽死罪,我不過是想離婚,怎麽就這麽難?你們都說阿凝可憐,怎麽就不想想我也可憐?這些天我被千夫所指,東奔西突找不到出路,已經快崩潰了你們知道不知道?”
  說著說著,他的聲音就響起來,已經接近於怒吼。誌誠媽媽聲音也提起來:“那是你自找!”
  做兒子的起身說:“是,是我自找!可是現在我要離婚!隨便你們怎麽樣吧,愛怎麽樣就怎麽樣,我無所謂。我就是要離婚!”
  那天邱誌誠牙沒刷,臉沒洗,收拾了幾件換洗衣服,在父親晨練回來之前再一次離家出走。他回到了那間小出租屋。地上的血跡已經給誌誠媽媽清理幹淨。由於誌誠媽媽並沒有屋主的聯絡方式,加上邱誌誠當時看見血跡就急匆匆跑掉,所以房子並沒有退租。他先在那裏洗漱了一番,再去公司上班,然後撥了個電話給百合。他說:“我搬出來了。她不要離婚。我說放棄房子放棄存款淨身出戶,可是她還不肯離婚。她這是想拖死我。”
  百合沒說話。邱誌誠問:“你說話方便嗎?不方便的話我打你手機,你出來說。”
  百合輕聲回答:“辦公室裏就我一個。”
  邱誌誠接著絮絮叨叨:“反正現在不管怎麽說,這婚我是離定了。百合,時間可能會拖得很長,也可能離完婚我身無分文了,你願意等我嗎?你那個時候還願意跟我嗎?”
  百合仍然輕聲細語:“誌誠,隻要你還愛我,隻要你不再讓我受那樣的侮辱,我願意等,即使那個時候你身無分文,我也願意跟你,因為我相信你還會把所有的東西都掙回來——我跟你一起掙回來。”
  有人進來跟她講工作,她匆匆收線。邱誌誠第二次離家,在邱蘇兩家又一次引起軒然大波。蘇家媽媽要接小女兒回家,蘇雪凝淡然地說:“回家?哪裏是我的家?這裏才是我的家。誰愛走誰走,我是不走的。”
  蘇雪雲斷定:“這次他這麽堅決,肯定是那狐狸精在背後挑唆的。我看她是活得不耐煩了,幹脆找給她點厲害看看——老虎不發威,你當我是病貓!”
  她跟蘇家媽媽私底下議論過,一致認為那個女孩是個厲害角色——你這邊吃藥,她那邊就敢切腕,邱誌誠的心本來就在她那邊,她這麽稍稍一用力,就把這個男人完完全全地拉過去。誌誠媽媽自然不敢怪媳婦,不舍得怪兒子,怪來怪去,也把一腔怒火都堆在“狐狸精”頭上。
  她第一個想到的是袁軍。她趁媳婦上班的空檔,到他們房間找,找來找去找到一本兒子的舊通訊錄,裏麵有袁軍單位的電話。她找到兒子的這位老同學,開口先把兒子罵了一頓,細說這一陣媳婦自殺,孫子受影響,老伴生氣,兒子要離婚,已經離家出走等等,末了話題一轉,轉到百合身上,說兒子一向心地善良,現在這麽冷酷無情,完全是那個狐狸精在背後引誘挑唆。
  她質問袁軍:“你們公司也是名頭很響的大公司,怎麽能用這種道德敗壞的人呢?她會把你們公司的名聲搞臭的。這種狐狸精,滿大街的小夥子不去找,專門勾引有婦之夫。今天是誌誠,哪天她勾引到你們單位的職工,你們單位還做事不做事了?就等著三天兩頭鬧家務好了!”
  袁軍就有些哭笑不得。礙著她是誌誠的媽媽,隻得一口一聲阿姨地陪小心。他把話筒自左耳換到右耳,自右耳換到左耳,後來實在覺得她沒完沒了,就把聽筒夾在耳朵和肩膀之間,空出兩隻手來做事,一邊還要嗯嗯啊啊地示意自己在聽,天也不熱,倒平白出了一身汗。
  最後他找個空檔,趕緊說:“阿姨,你這事我知道了,我會找誌誠談談,勸勸他。我現在有個會,咱們等下再聊。阿姨,再見。”
  掛掉電話,長舒一口氣,拉出紙巾來抹汗。他就納悶,邱誌誠離婚,跟他有什麽相幹?陳百合又不是他妹妹!那邊誌誠媽媽還在說:“那種狐狸精,你怎麽可以用她?這種人就該炒掉她——”說到這裏,那邊就說要開會,把電話給掛了。”
  袁軍前手掛了電話,後手就給邱誌誠撥了一個,開口就問:“老兄,你這是真要離婚啊?你是不是這幾年太順了,日子好得讓你昏了頭?”
  邱誌誠就呆住,問他:“你聽誰說的?阿凝打電話給你?她跟你說什麽?”
  袁軍回答:“你老婆那麽賢惠,怎麽會打電話給我?是伯母!她說你發昏,要我第一勸勸你,第二炒掉那個狐狸精。我說你看看你這離婚鬧得聲音有多響?我今天聽了伯母將近一個小時的教誨,耳朵都聽出老繭來。”
  邱誌成生他媽媽的氣:“你就吩咐總機,遇到她的電話就說你不在。”
  袁軍有些幸災樂禍:“你還是操心操心自己吧。我覺得這一次不會向上一次那麽安靜,肯定有你喝一壺,搞不好陳百合也跟著你一起倒黴。誌誠,算了,我還是那句話,你愛也愛過,折騰也折騰夠了,放手吧。補償那女孩點錢,回家跟老婆孩子好好過日子去。你真的為這麽一段感情搞得妻離子散又有什麽意思?”
  搞不好陳百合跟你一起倒黴——邱誌誠想來想去,想不出百合會怎麽更倒黴。蘇雪雲找人打她一頓?把她整破相?他想著他的這個大姨子雖然有點道道,但畢竟也是個知識分子,不會使這樣下三濫的手段吧?但是誰又肯定呢?她老婆這麽安靜賢惠的人,發起狠來不也要拖死他?
  不知道從哪一個部門開始,百合公司裏漸漸流傳著她勾引有婦之夫的故事,百合感受到同事看她的目光不一樣了,尤其是那些已經結婚的女人,似乎把她當成洪水猛獸,避之不及,生怕她什麽時候把自己的丈夫勾走了一樣。同事們三三兩兩地具在一起竊竊私語,碰到她來,就會猛然打住,換一副神情跟她說些不相幹的話題。
  好在百合在誠成已經受到過孤立的待遇,在這裏,因為沒有實際的利益衝突,她的境況並沒有變得比在誠成更壞。她隻是減少串門的時間,沒事就待在自己辦公室裏看專業書,整理文檔,把部門裏的新舊文件分類編好目錄,象圖書館的圖書一樣方便檢索。如果有些工作一定要跟別的部門打交道,她也會不動生色,該說什麽就說什麽,公事公辦。如果公事之餘,同事願意跟她多說兩句私人交情的話,她也就附和一下,別人不說,她也不會多言多語。
  這種議論是免不了的,遲早都會來,無視是最好的辦法,反正這個合資公司不會因為她的私生活將她辭退。也有人表示可惜的:“好好的女孩子,那麽多追求者看不中,偏偏要去搶人家的老公,真是的。”
  也有人表示憤慨的:“人家的老公有錢啊。那些愣頭青,年輕歸年輕,可是年輕又不能當飯吃。現在是什麽年代?笑貧不笑娼的年代!”
  當然公司裏議論最多的是她左手腕上的那隻奇特的大鐲子,聯係到她那一段時間一周的病假,令她的頂頭上司趙純鋼都忍不住好奇,給她布置工作談話的時候,也會忍不住瞄上幾眼。這位來自國企的負責人有時候會旁敲側擊地跟她談些人生道理,語重心長地告誡這位年輕人:“能少走彎路還是要少走彎路,凡是三思而後行。你還年輕,以後的人生路還長,如何如何。”
  百合隻是點頭不出聲,左耳進右耳出。隻要她愛的人對她好,別人如何議論,她不放在心上。邱誌誠現在對她很好。即使她減少跟他相處的時間,他也毫無怨言。他抱著她對她說:“如果不是差一點失去你,我不知道你在我心中的地位有多重要。我現在發現,我對你感情上的牽連,更盛於肉體的牽連。隻要讓我知道你牽掛著我,即使你人不在我身邊,也無所謂。”
  雖然他家的人都不理他,蘇家的人也不理他,可他還是積極跟蘇雪凝溝通,企圖說服她和平分手。他說他給她半年的時間想清楚,如果半年之後她不做決定,那麽他會向法院起訴離婚。蘇雪凝咬定青山不放鬆:“等我不愛你的那一天,我自然會放手。誌誠,請你耐心地等。”
  她不疾不徐,不氣不惱,令他毫無辦法。結婚多容易,兩個人同意,開了介紹信,一起去體檢,到民政部門去登個記,從此這兩個人的關係就被鎖在一起。如今任何一方想解開這把鎖,如果另外一方不配合,那麽千難萬難。上山容易下山難,結婚容易離婚難。隻要他有這個決心,百合有耐心等,她不想逼他太急。然而就在她等的這半年中,先是她單位裏謠言紛紛,接著是百合父母單位裏開始有流言在散布。有天一個要好的老同事這麽問百合的爸爸:“我記得你兒子叫百川,女兒叫百合是吧?”
  百合爸爸給問得莫名其妙:“是啊,怎麽突然想起問這個?”
  那老同事兼老朋友用懷疑的目光看著他,問:“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
  百合爸爸愈加摸不到頭腦:“知道什麽?”
  那人很同情地把他拉過一邊,悄悄地說:“現在單位裏傳得很厲害,說百合跟一個有婦之夫走在一起,把人家家裏鬧得雞飛狗跳,那男的要跟老婆離婚。還說她這麽做完全是因為那個男的有錢,是她原來的老板。”
  百合爸爸一時濁氣上湧,幾乎沒吐出一口鮮血:“這不可能!這是誰造的謠?讓我查出來,我一定要告他誹謗!”
  那人就按住他坐下,說:“你別激動。我特地打聽過,很多人收到過匿名信,裏麵寫得有板有眼,說那男的叫邱誌誠,是一間廣告公司的老板,女的叫陳百合,是你女兒。裏麵還說百合曾經為那男的切腕自殺。我記得你女兒以前是在廣告公司做事,所以來問問你。這些天單位裏越傳越凶——”
  聽到這裏,百合爸爸就有些心虛手抖。
  他依稀記得女兒很久以前曾經在吃飯的時候說過老板的種種趣事,老板好像是姓邱,名字中確實帶個誠字。而他們夫婦從香港回來後,就見百合左腕上總帶著個大鐲子,也沒當回事,隻當她趕什麽時髦,喜歡那鐲子的奇特造型。現在回想起來,種種細節確實令人可疑——莫名其妙地辭職,周全的突然出現及突然消失,時時的加班,然後是那個碩大的鐲子。
  百合爸爸在恍然中回過神來,取出卡片把邱誌誠的名字記下來,揣在口袋裏,不時地拿出來看一下。其實他用不著這麽頻繁地看,因為隻一遍,他就記住了那個名字。與此同時,百合媽媽在自己單位也受到了同等待遇。那天一回到家裏,百合爸爸就見妻子飯也沒燒,坐在房間裏生悶氣。
  兩個人一開口,就幾乎吵了起來,互相指責對方對女兒關心不夠,出了這麽大的事還木知木覺。尤其是百合媽媽,提到女兒可能自殺過,不由自主地打個寒顫,眼圈就發紅。
  最後還是百合爸爸先冷靜下來,提醒妻子可以先打個電話問問許願,不要冤枉了百合。百合媽媽到底留個心眼,算準女兒快到家的時間,才撥電話給許願。
  許願在電話那邊支支吾吾,避實就虛,百合媽媽心中就差不多明白,這時大門傳來鑰匙轉動的聲音,知道是百合回來,才掛斷電話。百合前腳進門,手機就響起來。
  她拿出來看一看,是許願的,剛要接聽,就聽到媽媽的聲音冷冷地說:“這個電話你就別接了,是許願給你要你小心提防我們的。”
  百合心中就七上八下,隻得關了手機。百合媽媽指指沙發讓女兒坐下,才開口問:“你當初幹得好好的,為什麽要從誠成辭職?”
  “現在的公司給的薪水高。”
  百合尚存一絲僥幸。百合媽媽盯著百合看,一直看到百合心虛地低下頭去,才命令道:“你把你左手腕上的毛衣袖子挽上去,把那隻鐲子也給我挽上去。”
  百合把手背到身後,紅著臉低著頭,一聲不響。
  百合媽媽火了,衝上去就拉她的胳膊。百合抵死地往後藏,往後縮,最後終於掙不過媽媽憤怒之中的大力,被她用手使勁一擼,連袖子帶鐲子都擼上去,赫然見到雪白如玉的皮膚上猙獰的一道疤,頓時倒抽一口涼氣,人幾乎往後癱軟著要倒下去。百合爸爸手疾眼快,一把托住妻子坐在沙發上。
  百合哇的一聲,撲在媽媽腿上,一邊大哭一邊說:“媽媽,我錯了,你別生氣,對不起,對不起。”
  百合媽媽半天沒上來氣。她喝了丈夫遞過來的半杯水,才緩過來,未開口先落淚,斷斷續續地質問:“這麽說,爸爸媽媽去香港的時候,差一點回來就見不到你?你又何必叫我媽?你還知道我是你媽?你尋死覓活的時候有沒有想過你還有你爸爸媽媽,還有個從小把你當寶貝的哥哥?”
  百合埋頭痛哭,隻是說:“對不起,對不起。”
  百合媽媽又說:“你從小到大都很乖巧,我們把你當大家閨秀養,結果你就這麽報答我們?你就這麽欺騙我們?我和你爸幾乎被你騙死!百合,滿大街的男孩子,象周全那樣的好孩子要多少有多少,你怎麽就非要跟個有婦之夫糾纏不清?你知道外麵都說你什麽?你知道不知道你爸爸媽媽如今在單位裏都抬不起頭來?”
  周全其實並不算百合媽媽心目中的理想女婿,可怎麽也是個單身,總比有婦之夫要強十倍。這事如果說在自己單位紛紛揚揚,那麽尚且情有可原,但是鬧到爸爸媽媽單位,就不是那麽簡單——百合直覺地感到這是個陰謀。但是誰幹的,蘇雪凝抑或她那個厲害的姐姐,她不能肯定。她太單純了,以為感情隻是兩個人的事,兩兩相纏,最多不過是三個人在中間糾纏掙紮,如今看來,竟是三個家庭,一個不少地都牽扯進來。百合隻是嗚嗚地哭,哭得汗一身一身地出。她從小體弱,從來就是哭不了幾聲,就有父母兄長來哄,今天沒人來救她,隻是由著她哭。
  百合媽媽到底心軟,看看女兒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頭發亂蓬蓬的,麵紅耳赤,不由得換了好聲好氣,說:“我們以前太小心地保護你,所以你不知道這社會的險惡,人心莫測。這事就算你跌了一跤,我們爬起來,總結一下經驗教訓,下次避免再跌跤就行了。好孩子,你跟那個姓邱的斷掉,以前的事爸爸媽媽既往不咎,好不好?”
  百合隻是哭。百合爸爸就有些生氣:“你太不懂事!爸爸媽媽都作到這一步,你還想怎麽樣?你舍不得那個男人?他到底有什麽好?就算他很好,就算你很喜歡他,可那是人家的老公,難道沒結婚的男人中就沒有一個你看得上眼的?我們當初就該讓你哥給你在國外找一個。你哥說國外的大多數陪讀夫人都很苦,又打工又念書,我們舍不得你受苦,不想讓你去。現在到好,你跟那個姓邱的走在一起,一條命差點送掉——早知如此,倒不如讓你到外麵去吃吃苦,省得你生在福中不知福。”
  這中間還有這故事?怎麽沒聽父母提起過?看來父母確實為她打算很多,考慮很多,可是人算不如天算,最後乖乖女陳百合還是愛上了有婦之夫,令家門蒙羞。百合愈加哭得傷心。百合爸爸和媽媽大眼瞪小眼,不知道女兒什麽意思。最後還是百合媽媽態度堅決地說:“你從小到大,我們事事依你,所以你這麽任性。今天這事不能再依你——你斷也得斷,不斷也得斷。從明天起,你爸爸每天接送你上下班。”
  這是百合爸爸媽媽的最後決定。
  第二天早上,邱誌誠,把車開到百合家外麵的大馬路邊上等,等了半個小時也沒見百合出來,不免有些擔心,不知道她是不是病了。他看看表,已經過了上班時間,就撥她手機。她在那邊接聽,說:“我已經到辦公室。你今天下班別來接我。”
  邱誌誠有些莫名其妙:“怎麽啦?要出差?”
  百合就把昨天晚上的事講了一遍,然後說:“從今天起,我爸要接送我上下班。因為乘公共汽車,所以今早出門得早,沒碰到你。”
  邱誌誠半天沒說話,開口就說:“那今天中午我來接你吃午飯。”
  百合說:“午飯時間太短。”
  邱誌誠說:“我有話要跟你說。我可以買了快餐,我們在車上吃。”
  真是應了袁軍那句話:“陳百合也要跟著你倒黴。”
  原來她還沒有倒黴到家,原來情形還可以更糟,甚至無窮地糟下去。在車裏吃飯的時候邱誌誠問:“現在你是什麽態度?”
  百合看他一眼,反問:“我現在還肯跟你出來吃飯,你說我是什麽態度?隻是我也不能讓我爸爸媽媽太傷心。你不知道昨天我爸爸媽媽看我的眼神,他們給我氣得差點昏過去,搞不好許願以後也不讓上門。”
  邱誌誠說:“你爸爸媽媽怎麽知道的?”
  百合搖頭:“我不知道。昨天我隻知道哭,什麽都沒問。現在不光我爸爸媽媽知道,我們單位上上下下,除了生產車間的工人,也無人不知。”
  邱誌誠感到頭皮陣陣發麻,百合要承受多大的壓力啊!他知道這事絕不可能是袁軍透出來的,如果是他說的,絕不會等到今天。“這是一個陰謀。”
  他斷言。那麽隻有一種可能,就是蘇氏姐妹。到底是哪一個,他吃不準。若是以前,他第一個懷疑的會是蘇雪雲。可是自他第二次提出離婚後,蘇雪凝性情大變,誰知道這事是不是她恨極之後幹的?百合同意:“我也是這麽想。”
  邱誌誠說:“現在我不能再給她時間。我本來想好合好散,現在不得不改變策略,拖下去可能情形越來越糟。百合,我馬上準備起訴,如果一審被駁回,就要等半年才能第二次起訴。一般來說,三個回合之後,肯定是判離的。我不會放棄的,你要相信我。”
  百合把吃好的飯盒收拾好,裝進塑料袋,說:“我相信你。我們暫時隻能這樣,我在父母麵前要乖一段時間,我們還是電話聯絡,少見麵吧。惹惱了他們,不知道還要把我怎麽樣呢。而且你老婆和她姐姐,還不知道會對我采取什麽進一步的行動——說不定現在就在監視我們。今天中午我們見麵,我可以跟父母說我跟你說清楚,要分手,以後可能就找不到借口。”
  說著要下車。邱誌誠一想以後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見麵,心中萬分不舍。他拉住她,說:“吻一個再走。”
  百合看看左右,說:“我怎麽覺得有人監視?”
  邱誌誠啟動車子,兜了一圈,找到一個隻容一輛車進出的小巷,開進去,停下,車尾對著大路口,車頭對著空蕩蕩的巷裏,然後把百合拖過去,吻住。這個吻溫柔纏綿,帶著深深的依戀和不舍,帶著衝動和情欲,不想停止。最終百合推開他,理理頭發,說:“回去吧,我要開工了。”
  邱誌誠隻得放下她,小心翼翼地把車倒出去,送她回公司。
  回自己辦公室的路上,他把一隻手按在嘴唇上,似乎回味著那個吻,嘴角露出微微的笑意。
  這個吻在以前不覺得怎麽樣,但是今天來之不易,就感到彌足珍貴。
  有的時候,感情越是阻隔,來得越是濃烈。
  他回到公司,委托趙飛鵬替自己向法院起訴離婚。他如今不會再去找蘇雪凝問,把這事告訴百合父母,到底是誰幹的。因為問來問去,毫無意義,隻能讓自己卷入更深刻的爭吵中拔不出來。蘇雪凝承認也好,不承認也好,沒有太大的區別——百合的父母已經知道,並且采取措施要隔斷他們兩個。
  之所以要隔斷他們,因為他是有婦之夫。那麽他現在唯一的對策就是盡快讓自己恢複自由。隻有他自由了,他跟百合之間的障礙自然沒有了,那麽她的父母也就無從反對。他隻能破釜沉舟。蘇雪凝是在單位裏接到法院傳票的。她很鎮定地簽字,若無其事地把傳票塞進包裏,接著上班,然後下班。回到家,她告訴自己無數次別生氣,沒什麽好生氣的,深深地呼吸,然後才用很平常地口氣告訴公婆:“我接到法院的傳票,誌誠他已經向法院起訴離婚。”
  她告誡自己要爭氣要爭氣,可是眼淚還是不受控製地自眼眶中滑落下來。
  聽到兒子起訴離婚,誌誠媽媽筷子幾乎捏不牢,要滑落下來;誌誠爸爸勃然大怒之下,又咳個不住,感到胸悶異常,連忙起身去衛生間;蘇雪凝忍了半天沒忍住,淚流不止;而蒙蒙見到這架勢,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大事,亦嚇得哇哇大哭,嘴裏的米飯嗆到喉嚨裏,上不去下不來,小臉憋得通紅。蘇雪雲早防著這一招,立刻為妹妹找來律師應訴。
  邱蘇兩家,沒有一個人站在邱誌誠這一邊。所有的人都幫著證明這對夫妻的感情沒有破裂。
  邱誌誠一審敗訴,不準離婚。
  他感到莫大的滑稽。一對夫妻有沒有感情,人人可以說了算,就是他這個當事人說了不算。甚至他的父母為了保住孫子,也可以站到他的反對麵。
  法庭外麵,他跟趙飛鵬往外走,誌誠爸爸趕過來說:“誌誠你給我站住,我有話跟你說。”
  邱誌誠一口濁氣無處發泄,賭氣說:“我今天很忙,還有事,咱們改天再說。”
  說罷揚長而去。當著蘇家一家老小的麵,誌誠爸爸羞憤交加,一時胸悶無比,才要說什麽,指著前方說不出來,軟軟地倒下去。
  蘇雪雲最鎮定,連忙撥打120。於是過幾日坊間就有傳聞,邱誌誠為了外麵的女人,親生的父母都不要了,把老父氣進醫院。
  進了醫院,先輸氧急救,再進行各項檢查,初步結果出來,把家屬叫進醫生辦公室,醫生告訴她們說:“初步檢查,患者肺部異常,我們懷疑是肺癌。現在需要進一步檢查確診,希望家屬能夠配合。”
  誌誠媽媽聽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臉脹成紫色。蘇雪凝看著婆婆搖搖欲墜的樣子,趕緊在旁邊扶住她,小聲地叫:“媽,媽,你別嚇我。如今爸爸這病,隻是懷疑,並沒有確診。你如果再出個什麽意外,讓我一個人怎麽辦啊?我爸那邊全指望你呢。”
  最終還是蘇雪凝通知邱誌誠的。
  邱誌誠匆匆趕回家,歡迎他的是他母親劈手的一記耳光。誌誠媽媽一向寵犢護短,從來沒動過兒子一根指頭。如今眼見數十年相依為命的老伴性命不保,滿腔的絕望和憤怒,全部發在兒子身上。她固執地以為,如果不是兒子鬧離婚,誌誠爸爸不會生這麽大的氣;如果誌誠爸爸不生這麽大的氣,就不會得這種晦氣的絕症。如果她的老伴因此死掉,那絕對是兒子氣死的。
  誌誠媽媽一雙操勞的大手,力氣是驚人的。邱誌誠當即被打得頭歪過一邊,眼鏡飛掉,腮上腫起指印,嘴角甚至流出血絲。
  蘇雪凝在一邊看得呆掉,先到一邊去揀起眼鏡放在桌上,再把兒子緊緊摟在懷裏,抱進房間,陪他坐在床上,連連地說:“不怕不怕,蒙蒙不怕。”
  誌誠媽媽也給自己嚇住,不能置信地看看自己的手——那隻手居然感到隱隱地發麻,可見自己使了多大的力。兒子這張瘦弱的嫩臉,隻怕要被自己打壞。她一時間震驚加心痛,號啕大哭,坐倒在沙發上控訴:“你還回來做什麽?你為什麽不死在外麵?你現在趁了心吧?你把你爸爸氣死你趁心了吧?我怎麽生了你這麽個逆子?你把你爸氣進醫院還不甘心,你還想回來氣死我?”
  邱誌誠半邊臉腫起來,嘴裏麵的皮膚被牙齒磕破,感覺奇痛。他抽出紙巾擦幹嘴角的血跡,挨著自己母親坐下,攬住她的肩膀說:“媽,要是打我能讓你好受點,你隻管打吧。現在當務之急是檢查確診,多打聽一些醫院醫生,找出一個最合理的治療方案。”
  他嘴巴被打破,說話有些吃力,口齒也不清楚。看到兒子這個樣子,誌誠媽媽越加心痛,後悔自己不該下這樣的狠手,哭得更加傷心。“媽,”邱誌誠好聲好氣地說,“你看這樣好不好,明天你仍舊去醫院照料我爸爸,我來打聽打聽看那些醫院治療這種病最有效果,然後帶著檢查結果跑跑這些地方,看看什麽方案最合理,最適合我爸爸。確診之前,你在我爸麵前先別透露什麽。醫院讓做什麽檢查,你們就配合做什麽檢查。”
  他們請的護工在晚上照料誌誠爸爸。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讓母親鎮定下來,哄她洗漱睡覺,才走過到蘇雪凝這裏來。此時蒙蒙已經在媽媽懷裏,搖著晃著睡著了。邱誌誠從蘇雪凝懷裏接過兒子,把他安頓在自己房間,脫衣蓋被,輕輕掩上門,走到臥室在桌前坐下,沉默半晌才開口說:“阿凝,謝謝你為我父母所做的一切。”
  蘇雪凝說:“他們對我很好,我這麽做是應該的。”
  邱誌誠又說:“離婚這件事,是我對不起你,這個我從不否認。”
  蘇雪凝說:“現在不是說這話的時候,給爸爸治病要緊。”
  邱誌誠慚愧地說:“你沒有這個義務幫我們這個忙。”
  蘇雪凝冷然地說:“我不是為你。就算是一般的同事,我也要幫幫忙的,何況他是蒙蒙的爺爺,待我如父。”
  邱誌誠的姨媽也趕到醫院,跟姐姐一起陪著姐夫進行各項檢查。邱誌誠特地在醫院財務壓了一張公司支票,先檢查後結帳,這樣就省得家人在各部門和財務窗口之間奔波。然後他發動一切可以發動的資源打聽癌症的治療。忙亂之中沒忘記通知百合。
  百合也是心亂如麻。
  她安慰他:“誌誠,碰上這種事也沒有辦法。離婚的事先放一放吧,救人要緊。如果你有需要我出力的地方,隻管開口。”
  邱誌誠說:“謝謝。我可能有段時間顧不上聯絡你,但是你無論如何要相信我。”
  百合說:“我明白。”
  不久,邱誌誠陪著母親和蘇雪凝一起在醫生那裏聽最後宣判:誌誠爸爸是肺癌,還未見轉移跡象,不是未有機會獲救。
  醫生麵前攤著一堆X光片,掃描圖,檢查報告。雖然醫生看來尚算樂觀,在家屬看來,卻象閻王爺發出的死亡請柬,麵目猙獰。邱誌誠此刻已經無心追究人生來是不是受苦的。即使人生來就是受苦的,可是人們寧願選擇痛苦地生,也不願意去結束這種苦難生涯。接下來的時間裏,蘇雪凝的任務就是打電話,通過各種關係找醫生,找到醫生邱誌誠再去拜訪——
  他帶著這些檢查結果到處奔波,跑遍了市內大大小小的醫院,走訪了幾乎通過關係所能結識的所有的醫生,甚至他還去了上海,北京。好在誌誠爸爸平日身體強健,堅持鍛煉,身體底子還算不錯,所以邱家綜合討論,最後選擇了手術加放療的方案。蒙蒙被送到外婆家照顧,邱家全家人圍著誌誠爸爸轉。
  邱誌誠在麵對麵跟老爸談他的病情的時候,誌誠爸爸說:“你不離婚,我就死不了;你要是離婚,也別浪費錢給我治了,直接把我送火葬場還省事。”
  邱誌誠把臉轉過一邊,半天才說:“爸,你何苦說這種話?”
  百合有個同學出身中醫世家,據說對癌症頗有涉獵。她特地打電話給同學,問一些這方麵的問題。同學說:“你讓我說我隻能說個皮毛。要不哪天你過來,我帶你去見我爺爺,如果他有時間,你嘴巴再甜點,他能跟你說一上午。”
  百合那天不光哄得老頭子叨叨了一上午,還留她一起吃午飯。出了同學爺爺的家,她就聯絡邱誌誠,說:“誌誠,我聽很多人講現在這種病最好是中西醫結合治療。先開刀把病灶切除,再配合化療放療抑製癌細胞的生長。但是化療和放療對身體的損傷很大,需要一些中藥來調理。中醫講究固本培元,提倡以提高病人自身抵抗力的方式來抵抗癌細胞的擴張。我同學的爺爺是老中醫,治過很多人,我覺得我們不妨試試。”
  邱誌誠說:“我也聽很多人這麽說。”
  百合說:“我今天去跟他談天,列了一張單子,說哪些東西可以吃,哪些東西不可以吃,明天上班的時候我傳真給你。”
  誌誠爸爸住進腫瘤醫院,先進行手術切除。
  自那個時候起,邱家就陷入一片忙碌和混亂。誌誠媽媽負責采購,凡是誌誠爸爸忌口的東西,都不能在家裏出現,以前家人不愛吃的北方菜,如包心菜,大白菜,胡蘿卜,花菜,幾乎天天吃,吃得蘇雪凝有時候不得不跑回娘家偷偷改善一下。聽說野生甲魚對病人身體的恢複很有效果,並且不會“發”,於是連蘇家人也被發動起來到處找野生甲魚。
  誌誠爸爸一向有糖尿病,特別容易引起並發症及感染。他這次切除手術很成功,但是引發的炎症卻一直不退,身體越來越虛弱,連上個廁所都需要人攙扶。除了護工外,邱家人輪流到醫院看護送飯。邱誌誠自己是老板,一般中午之前去轉轉,誌誠媽媽在家做好午飯送過去,接兒子的班,然後蘇雪凝下班後再按照早已擬好的菜譜做好晚飯送過去,跟婆婆一起陪著公公,等邱誌誠下班過來坐一會兒再接她們一起回家。
  邱誌誠如今睡在兒子的房間裏。誌誠媽媽原來指望兒子回家,能在困難中跟媳婦和好如初,不料看他們還是分房而睡,心中就很不高興。以前還可以跟誌誠爸爸叨叨幾句,現在又不敢跟他說,怕他一生氣病情惡化,隻能忍在心裏,等妹妹來的時候,悄悄拉著她說幾句私房話。
  誌誠的二姨媽安慰她說:“這事急不來。前不久他們還上法院鬧離婚,哪有這麽快就和好的?就算誌誠想和好,阿凝也不一定能抹得下臉孔接受他。現在大家都累,都煩,且把這事放一放,慢慢會好的。人心都是肉長的,誌誠這孩子我看著他長大的,哪裏就那麽鐵石心腸了?”
  誌誠媽媽想想有理,也就不再管這事。她在誌誠爸爸麵前隻是說誌誠現在已經搬回家,而誌誠爸爸看看兒子媳婦和和氣氣,找醫生,問護士的時候,有條不紊,配合默契,隻當他們冰釋前嫌,心中就頗感寬慰。“如果他們能和好,我這病也算生得值。”
  誌誠爸爸有天趁著左右無人,這麽對老伴說。
  這話聽得誌誠媽媽鼻子一酸,幾乎沒落下淚來。百合同學的爺爺向來是不出診的,隻在家裏接待病人。但是百合帶著邱誌誠在他麵前表現得實在乖巧,甜言蜜語哄得他心花怒放,居然破例答應親自去給誌誠爸爸把脈。
  約好時間,百合自然不方便出麵,到那天隻有邱誌誠一個人去接送老頭。
  老頭對百合和邱誌誠的事並不知情,那天在病房跟邱氏父子聊得甚歡,把了脈,開了方子後對誌誠爸爸說:“你身體底子好,病應該不難治。但是要做到忌口,不該吃的東西千萬不能吃,切記,切記。”
  又轉頭問邱誌誠:“百合那丫頭呢?今天怎麽不一起來?她是你女朋友吧?小夥子,你真好福氣。”
  邱氏一家三口都變了顏色,老頭還木知木覺,笑嗬嗬地起身告辭。邱誌誠開車把他送回家,然後去藥房抓藥,按照老先生的囑咐,要求藥房煎成製劑,用膠袋一封一封封好,改天來取。第二天邱誌誠送藥進病房,誌誠爸爸就對著兒子發火:“你現在還跟那個狐狸精來往?還公然帶進帶出?你還來幹什麽?你滾!我全當沒生你這個兒子!”
  如今他體力已經不比從前,簡單的幾句話說得連連喘息,上氣不接下氣。誌誠媽媽一邊對兒子使眼色,一邊安撫老伴。邱誌誠忍了又忍,但是誌誠爸爸不肯放手,聲音雖然大不起來,仍然喋喋不休地控訴“狐狸精”的種種罪行。最後做兒子的忍無可忍,說:“爸,你別罵她了好不好?昨天的老先生就是她的麵子請來的。她並沒有作對不起你的事,你為什麽要這麽恨她?”
  誌誠爸爸大怒:“我用不著她貓哭耗子假慈悲!我們家都快被她拆了,她還沒做對不起我的事?我以後用不著她來給我請醫生,也用不著她來關心我的病情。你最好也一起給我滾,滾得越遠越好!”
  說著咳嗽連連,喘不上氣來,嚇得誌誠媽媽連連地說:“誌誠,你給我少說幾句,快去叫醫生!”
  邱誌誠趕緊去叫醫生。後來那些中藥全部被誌誠爸爸打翻在地,堅決拒服。
  誌誠媽媽隻得佯裝扔掉,帶回家中,放入冰箱,每天按照方子拆開包裝,熱好,裝入保溫瓶,再拿回醫院,騙誌誠爸爸說那是蘇雪雲搞來的偏方自己熬的,好說歹說,才算讓他喝下。
  也不知道是醫院用的進口抗生素起了作用,還是那劑中藥起了作用,誌誠爸爸的炎症終於退下,全家都鬆了一口氣。接下來就是要調養身體,迎接即將到來的放療。
  邱誌誠就老中醫一事向百合致謝。
  百合在電話那頭說:“誌誠,前幾天我們公司的人開會,我有個同事是台灣人,她跟我說,台灣的那邊中醫提倡癌症患者吃素,少吃動物蛋白那種高蛋白的東西。因為癌是一種細胞病變,高蛋白的東西固然能補身體,但是也能促使癌細胞瘋狂生長——也就是說,你的正常細胞恢複得快,癌細胞恢複得比正常細胞更快。”
  邱誌誠記在心裏。
  晚上回家開會,越說越不樂觀,因為大家打聽來打聽去,居然打聽出這麽個結果,很多人不是死於癌症,而是挺不過化療和放療的痛苦過程。
  誌誠媽媽說不了幾句就哭,哭得蘇雪凝六神無主,也隻好陪她哭。到底邱誌誠是個男人,果斷地說:“你們別哭了!反正早也得來,晚也得來,這病總要治的。隻能西醫中醫一起上。我們一邊配合醫生治療,一邊打聽打聽現在外麵癌症病人都吃些什麽,我們也買來吃就是了。”
  那一個月的時間不僅僅對病人是一種煎熬,對病人家屬也是一種煎熬。
  誌誠爸爸的頭發在醫院裏一把一把地掉,人惡心,嘔吐,吃不進東西,日益消瘦。誌誠媽媽的頭發在家裏一把一把地掉,連擔心帶操勞,也沒有胃口,一下子就掉了十斤,臉上的皮肉掛下來,顯得更加蒼老。
  蘇雪凝一邊工作一邊在家和醫院間奔波,還要到處打聽偏方,進行采購,又要抽空回娘家看兒子,漸漸長回來的肉,又都消失得不見蹤影。她在床前端湯送藥,服侍起來不避嫌疑,不怕髒累,醫生護士一開始不知情,都對老兩口說:“這是你女兒嗎?真是孝順。現在養兒子沒用,還是女兒貼心。”
  不要說誌誠爸爸媽媽,就是邱誌誠,也聽得更加刺心。他欠她的,這一生一世都還不清。她這是本性如此,還是有意所為?他感到他的良心上有一塊秤砣,那種冰涼的沉重,壓迫得他不能喘息。邱誌誠在工作,父親的疾病,和妻子的賢惠這三重的壓力下,接近於崩潰。他也日漸得消瘦,本來就不胖的臉上,下巴日益突出,有時候不及刮胡子,就顯得更加蒼白和憔悴。他希望生病的是自己,可以一了百了,徹底解脫。
  邱家因為誌誠爸爸的病而忙碌不堪。蘇家因為邱誌誠回家,暫時也看不到他跟百合來往,再加上百合父母對女兒嚴加防範,所以沒有對百合再采取什麽進一步行動。慢慢地,百合爸爸和媽媽的單位,謠言暫時平息,隨著時間的流逝,變成一樁往事,都不再提起。
  百合在家也很乖巧,按時上下班,周末出去,都要向父母匯報行蹤。如果父母執意要跟著,她也不表示反對。但是畢竟百合爸爸媽媽上了年紀,體力上經不起這麽折騰,漸漸放鬆了對女兒的管製。百合攢了幾個調休,照舊去公司上班。她從前門進廠,繞著路就從後門出來,打車去出租屋。很久沒有人住,到處是灰塵。
  百合戴上橡皮手套,拖地擦灰換床單,等邱誌誠過來。
  邱誌誠中午帶著飯菜從醫院過來,抱住她倒在床上,說:“累死。”
  百合凝視他,他的皮色確實發灰,就有些心酸地說:“誌誠,我幫不上你什麽忙。”
  邱誌誠用手猛地搓臉,說:“你這邊不出大事,就是幫我忙了。”
  百合問:“你爸爸怎麽樣?”
  邱誌誠說:“一期治療馬上結束,效果良好。如果沒有什麽意外發生,明天可以出院回家休養。隻是老頭子被放療折騰得隻剩一把骨頭,脾氣暴躁,我們全家都誠惶誠恐,現在隻有阿凝還可以跟他講講道理,我和我媽全要挨罵。”
  百合一邊安慰他,一邊拖他起來吃飯。邱誌誠似乎沒有什麽胃口,勉強吃了半碗飯,倒在床上累極而睡。
  百合感到無力之餘,關上門走到街上,到菜場買了些材料,對著前番學做飯時候買來的菜譜,認認真真地煮了一鍋營養豐富爽口的湯,學著媽媽的樣子,把這鍋湯用文火煲在灶上。像她這種有靈性的人,不會做是因為不想學,想做的時候就能做得像模像樣。邱誌誠睡了兩個鍾頭,被餓醒,爬起來聞到香氣,居然被勾起食欲。
  百合給他用湯泡飯,加些鹹菜,他一口氣吃掉兩碗。百合主動去洗碗。
  邱誌誠笑著調侃她:“唔,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百合一本正經地說:“我能為你做的,大約也隻有這些。”
  邱誌誠吃飽睡足,就來了力氣,一把把她抱起,走到臥室,說:“是嗎?還有你可以做的,你願意不願意做?”
  那一天,邱誌誠沒有去公司上班,整整一下午都跟百合粘在一起。數月來的積鬱和壓力全部釋放掉。他知道他晚上還要去醫院,還要麵對父母和分居的妻子,還要重新積累那些同樣的壓力。可是能釋放總比都悶在肚子裏強,釋放掉,再給自己打打氣,這樣就不致發瘋。此時他不得不承認,女人確實比男人更具有承受力,更有韌性。他才經曆這些日子,有人在精神上給他分擔著,他還被壓得快變了形,那麽蘇雪凝獨自一人承受著,沒有倒下,真是奇跡。
  他開始理解他的老婆,但是他無能為力。他對她的感情,如同滾滾長江東逝水,一去不回頭。如果他注定要對不起一個,他隻能對不起蘇雪凝。但是她那麽賢惠,賢惠得令他發瘋,令他良心不安,令他夜不能寐。
  他多希望她摔摔手走掉,不管他家裏的這一攤子,那麽他也能好受些。可是她偏偏不。
  醫生護士都對他父母說:“嗬,你們真是好福氣,有這麽個孝順的女兒。現在還是女兒好,兒子指望不上的。”
  他欠她的,讓他如何去還?他歎息著對百合說:“你再給我多一些時間。我現在根本沒有辦法提這事。”
  百合這樣回答:“你現在當然不能提。還是先把你爸爸的病看好再說。你現在提這事,大約全世界的人都會罵你狼心狗肺。”
  邱誌誠自嘲地說:“我早就是狼心狗肺了。再罵大約要被罵成豬狗不如。”
  百合給他講笑話:“有一男一女兩個同事去出差,到達當地的時候趕上那裏在召開一個大型會議,旅館裏隻剩一個房間。這兩個人沒辦法,隻好住這一間房。不料這房間裏又隻有一隻大床,於是他們隻好睡這一張床。臨睡前女同事在床中間劃了一條線,說,誰過了線誰就是禽獸。”
  “結果第二天早上起來,那個男同事果然沒有過線。他很為自己的自製力而自豪。一會兒女同事也醒了,她發現那男同事確實沒有過線,你猜她是怎麽做的?”
  百合一張臉繃得緊緊的,看不出表情。邱誌誠好奇地問:“她怎麽做的?”
  百合說:“她揚手給那男同事一個耳光,說,你這個禽獸不如的家夥。”
  邱誌誠放聲大笑。百合也繃不住,笑倒在他懷裏。邱誌誠晚上去接媽媽和蘇雪凝的時候,得知父親被醫生宣布可以假釋出獄休養。住院如同蹲監獄。他第二天早早到醫院,為父親辦了出院手續,結清前麵治療的費用,接他回家。為了不惹誌誠爸爸生氣,誌誠媽媽要求兒子回臥室去睡。
  蘇雪凝無可無不可,表示無論什麽方案,她都配合,病人為大。
  邱誌誠隻得搬回睡房,在地上打地鋪。他們兩夫妻走到今天的地步,就雙方而言,都不是不悲哀的。因為誌誠爸爸身體瘦弱,眾親朋好友來探視之餘,紛紛獻計獻策獻偏方,今天說要吃這個,明天說要吃那個,還送來營養品補品無數,堆山堆海,滿坑滿穀。
  有一天邱誌誠看到媽媽在做鰻魚,找來百合給他的那個單子對照一下,就說:“媽,這種蛋白太高的東西,尤其是動物蛋白,不要給爸爸吃太多。否則身體恢複得快,癌細胞恢複得更快。”
  誌誠媽媽就說:“不是說癌細胞已經大部分都被殺死了嗎?你爸爸現在身體這麽弱,不好好補補怎麽行?你聽誰這麽說的?真是亂出主意。”
  邱誌誠說:“我一個朋友說的。你記不記得上次那個中醫也說要忌口?他開的那張單子也說這個東西不能吃。”
  這時蘇雪凝剛好進來,聽到這話感到很奇怪,就問:“哪個中醫?什麽時候給爸爸看的?我怎麽不知道?”
  母子倆都打住不說。蘇雪凝想了想,心裏有些了然,當即當作什麽也沒發生,走了出去。邱誌誠每天上班,不可能時時刻刻監督他們吃得正確不正確;而誌誠媽媽被眾親友團說得亂了方寸,聽聽這個也有道理,那個也有道理,最後不知道該信誰好,隻好什麽都吃。靈芝粉,魚腥草,甲魚等等一起上,把誌誠爸爸吃得一看見老伴端著什麽進房就反胃。邱誌誠公司裏又有幾筆業務出了問題,他整日飛來飛去到處救火。忙公務之餘還不忘打聽目的地城市有沒有治療癌症的專家。找到專家,帶著醫院的檢查結果治療方案前去求醫,得回的結果大同小異。
  壓力一天一天地積累,困頓的時候想,如果百合在公司裏,至少業務這一頭可以給他卸去一半的重擔。這麽想著,有時候跟百合講電話的時候就流露出來,百合在那頭聽了,沉默半天才說:“誌誠,你不要傻。不是我不肯幫你,是我不能幫你。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我要是給你做,哪怕是偷偷地做,有一天也會被蘇家的人知道,被你爸爸知道,到時候隻怕你家又要亂成一鍋粥,把你爸爸氣得再進醫院。”
  邱誌誠說:“我知道,我知道。我這不過是突發奇想,異想天開罷了。”
  誌誠爸爸體力漸漸恢複,人看起來胖了些,臉色也恢複了紅潤,精神見漲。誌誠媽媽對兒子說:“你看,還說這不能吃,那不能吃,不吃你爸爸能恢複得那麽快?不知道那個女人安得什麽心!”
  邱誌誠想說什麽,又想不起該怎麽說,忍了又忍,把話忍到肚子裏。按照醫生約定的日子,誌誠爸爸回醫院做檢查,發現各項癌症指標均保持在高位,比前麵放療後大大提高。於是誌誠爸爸重新入院,準備提前進行新的一輪放療。邱誌誠這憋了一肚子的一口氣,此時才對著媽媽放出來:“我怎麽跟你說的?正常細胞恢複得快,癌細胞恢複得更快!你對她有偏見,就對她說的話,她推薦的醫生都有偏見!她在你眼裏就那麽壞,壞到要故意來害人性命,而且還是害我爸爸的性命?”
  誌誠媽媽本來就被檢查結果嚇得六神無主,此時聽兒子這麽一說,還真以為是自己辦壞了事情,自責得無以複加,哇的一聲哭出來。她這一哭,邱誌誠立刻後悔,不知道自己一番話會給她造成什麽樣的心理壓力,想安慰安慰她,又不知道怎麽開口,一時間手足無措。
  蘇雪凝從單位趕過來,在一邊聽得一清二楚,走過來對著邱誌誠說:“你對著媽媽胡說八道什麽?爸爸這次複發,連醫生都不能確定具體原因,你怎麽就肯定是媽媽給爸爸吃壞了?你這麽神,你怎麽不去當醫生?現在不是互相責備的時候,是要跟醫生商量,拿出一個好的治療方案。你是不是嫌家裏病人不夠多,還想再氣病一個?”
  她算是在婆婆麵前給邱誌誠留麵子,沒把“你是不是嫌家裏病人不夠多,還想再為那女人氣病一個”說出來。蘇雪凝在邱家勞苦功高。此時他們雖然名為夫妻,已經沒有夫妻之實。他欠她的,所以她罵他,他隻能聽著。
  邱誌誠當下走過一邊,不聲不響。壓力令大家都沒了耐心,沒了好脾氣。越是至親的人,越要互相發泄,互相撕扯,反而對不相幹的人客客氣氣。蘇雪凝明白,此時雖然她跟公婆同住,雖然她伺候公婆像親生父母,但是她跟邱誌誠之間,已經變成不相幹的人。她寧願他對她發怒,他對她嘶吼,他們可以互相釋放壓力。可是沒有,她罵他,他受著。沒有什麽比這更讓她感到悲哀的。
  第二次的放療比第一次還要痛苦難挨。誌誠爸爸的頭發全部脫光,隨著消失的是好脾氣。他變得非常易怒,非常沒有耐心,有時候連蘇雪凝也要被他說幾句。還好蘇雪凝體諒他是病人,從不計較,反過來安慰婆婆,互相扶持。病情一陣好一陣壞,大家的心情也一陣好一陣壞。蘇雪凝有時候回娘家看兒子,坐下來喝媽媽給特地給她燉的雞湯,蘇家媽媽就問:“阿凝啊,你和誌誠到底怎麽樣?”
  蘇雪凝把臉轉過一邊,不搭腔,做媽媽的就明白了,說:“算了,撐不住就別撐了。這個人這麽狼心狗肺,你還對他父母這樣好幹什麽?你幹脆搬回來吧,眼不見心不煩,隔三差五地帶著孩子去醫院探視一下,就算盡了本分。”
  蘇雪雲在旁邊幫腔:“就是啊。這年代,就是好人沒好報。你看你瘦得,隻剩一把骨頭,隻怕那邊他們老頭子病沒好,你也賠進去。”
  蘇雪凝這麽回答:“不管誌誠對我怎麽樣,兩個老人對我是好的。在我那麽困難的時候,堅定地站在我這邊,這份情誼,我怎麽報答都不過分。你們別說了,我做人憑我的良心,沒有什麽虧不虧的。他和他父母,一碼是一碼。”
  蘇雪雲冷笑:“你傻!真要是最終離婚了,他們還是父子母子,血脈相通,打著骨頭連著筋;而你終究是個外人。”
  蘇雪凝說:“就算看到外人倒在地上奄奄一息,我也不能不管,別說在一個屋簷下生活了那麽久。”
  蘇家母女無話可說,隻有搖頭歎氣,說:“算了算了,我們不管你,你好好關上門睡一覺,休息休息。”
  接下來誌誠爸爸胸積水,全身浮腫,後來又發現癌細胞擴散轉移,先是肝,很快別的部位。就算邱誌誠把整個公司都壓在醫院財務,醫生也無力回天。再接下來蘇雪凝去醫院,就頻頻帶著兒子,力求讓做爺爺的多見見孫子,看一眼是一眼。蒙蒙乖巧懂事。如果說誌誠爸爸在這人世有什麽特別眷戀的東西,那就是他這個可愛的孫子。
  可是這個孫子有可能在自己死後因為兒子的離婚而不保,不知道老伴在此後餘生,失去丈夫之後,如何再承受失去孫子的痛苦。
  有一天,誌誠爸爸說話已經不太利索,還是強拉著兒子的手,斷斷續續地說:“你,你給我發誓,不要辜負阿凝。她是個好女人,是你兒子的媽媽,你們這個家不能散掉。”
  邱誌誠麵如死灰,眼淚流了一臉,哽咽著說不出話來。做父親的等著,卻等不來兒子一句順耳的話。誌誠媽媽用手指拚命掐兒子的大腿,掐得痛入骨髓,邱誌誠卻一聲不吭。蘇雪凝在邱誌誠身後,悄悄地說:“你不可以騙騙爸爸嗎?你放心,你隻管說,我不會非要你踐約的。”
  邱誌誠更加淚流不止,哪裏還說得出話?誌誠爸爸終於撐不住,一口氣上不來,陷入昏迷。兩天後他在昏迷中去世,眼睛半睜半閉,似乎在等待兒子向他許下諾言,也仿佛在嘲笑蔑視兒子。誌誠媽媽用手合了半天,才把他的眼睛合上。於是大家紛紛傳說,誌誠爸爸給兒子氣得死不瞑目。誌誠媽媽幾天不吃不喝,以淚洗麵,頭發白了一大片。
  現在換成蘇雪凝和邱誌誠日夜擔心,輪流陪著她說話。他們把姨媽請來跟誌誠媽媽同住。邱誌誠忙得像沒頭的蒼蠅,通知親友,準備喪事,接見前來慰問的各界人等,一直沒有時間跟百合聯絡。邱誌誠是獨生子,隻有些表哥表姐前來幫忙。
  眾親戚無不相勸:“誌誠啊,患難見真情,你這老婆,太難得了,惜福吧。”
  在誌誠爸爸單位的協助下,終於順利地把誌誠爸爸的喪事辦完。
  誌誠媽媽大病一場。
  等到婆婆的病好了,蘇雪凝又大病一場,先是急性胃炎,後來又高燒不退,滿醫院裏查病因就是查不到,隻好連續幾天住在醫院裏由著一科又一科的專家會診。有一陣甚至懷疑是白血病,把蘇家母女嚇得不輕。她們已經被邱家老頭子的折騰嚇破了膽,深怕蘇雪凝從此住在醫院,再也回不了家。
  蘇雪雲指著妹夫破口大罵:“你離婚也不用離了,死了舊人你就可以馬上迎新人!現在你趁心了吧!我真不知道我們蘇家上輩子作了什麽孽,欠了你們邱家什麽,這一輩子要用我妹妹一條命來還!”
  現在是個人都可以罵他。他是魔鬼撒旦,他是癌細胞。百合那天從醫院出來,心裏有些戰戰兢兢,茫然失措。她懷孕了,但是已經很久沒有聽到邱誌誠的消息。她知道他父親去世,母親又病倒,家裏亂成一鍋粥,實在是無暇跟她聯絡。她也聽他抱怨過妻子的過分賢惠給他帶來的精神負擔,但是她始終沒有懷疑過他要離婚的決心,隻是這離婚要拖一拖,讓所有的人都從他父親去世的陰影裏走出來。否則人家會說,他的老婆在病榻前伺候病人盡心盡力,老頭子剛一走,他邱誌誠翻臉不認人,鬧著要離婚,簡直是禽獸不如。
  他身上背著太多的重負,不堪承受,也許隻需一根稻草,就能讓他轟然倒地。如果沒有意外,她願意給他時間,她願意站在一邊靜靜地等。她跟他那麽長時間,等了那麽長時間,幸福也有過,委屈也受過,不在乎再多等一段時間。
  可是現在不一樣,她意外地懷孕了。
  她沒有經驗,不知道該怎麽辦好。她直覺地覺得這個來的不是時候的孩子是不可以要的。
  也許那天她臉色不好,也許那天她刻意把自己扮老了一些,那個年輕的女醫生大約是看了太多這樣的病人,聲音裏沒有任何感情,冰冷得如同器械:“是不是初孕?打算留還是不留?”
  百合一瞬間失去了鎮定,狼狽地說:“我再想想。”
  女醫生啪地一聲合上病例推過來,說:“那就想好再來。不過,如果要做人流,就要在三個月內做,不能拖。”
  她沒有心思上班去,隨意跳上一輛公交車到市中心閑蕩,考慮該不該把這事通知邱誌誠。如果這孩子實在不能要,她該找誰陪她去做手術。找許願?她還不要把自己罵死?
  她記起在醫院婦科走廊裏看到的宣傳畫,介紹人工流產的全過程,是用器械把子宮的一層內膜連同孕囊強行刮下,所以也叫刮宮。她有痛經的毛病,痛起來都那樣,如果強行來刮,那是要怎樣的痛?想到這裏,她就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兩個人做的事,後果卻要她一個人來承擔,這大約就是生為女人的苦楚?
  她記得以前在誠成,有兩個已婚的女同事在談論這事,其中一個說:“反正你前麵不流,後麵生的時候也痛,總之做女人就是虧。”
  另外一個這麽回答:“流是生摘,生是瓜熟蒂落,感覺怎麽會一樣?”
  那個時候她在旁邊,聽聽就算,無關痛癢,因為那樣的選擇離自己如此遙遠。可是如今她切切實實地要麵對是生摘還是等瓜熟蒂落的問題,感到生活是那麽緊迫和殘酷。
  肚子裏的這個小小的胚胎,雖然不是他們所期待的,可也是愛的結晶,是一段感情的產物。不知道是不是心理暗示作用,檢查前她除了有些頭暈,其他還算正常,看到結果後,她就覺得身體極度不舒服,不能往人多的地方走,在人群裏經常會感覺氣短胸悶。於是她買了一瓶水,到本市一家高檔商場,慢慢邊逛邊找些打折的牌子,翻翻揀揀。工作日,百貨公司裏人並不多,她買了幾件打折的裙子,到一樓茶座去吃些點心。就這麽巧,她看到蘇雪凝走進來,看到她一愣,四目相對,誰也沒說話。
  蘇雪凝大病初愈,因為公公生病,自己也生了段時間的病,脫班了很長時間。單位裏搞人事改革,她自己的婚姻前途未定,自然不敢太托大,病稍稍好就回單位上班,盡量多做工作,好好表現。她趁午休的時間出來吃飯散心,不想碰到百合。
  不知道為什麽,那天百合不但沒有走避,還衝她笑了笑。她自然不能認輸,走過去在桌前坐下,說:“幸會。”
  不管怎麽說,她法律上還是邱誌誠的妻子,難道還怕一個第三者不成?百合向她身後望望,問:“一個人?今天令姐沒有來?”
  話中有話,似乎在挑釁。蘇雪凝冷笑:“你有什麽話就直說,別這麽拐彎抹角的,累不累?”
  百合微笑:“我哪裏有什麽話?我不過是為自己的人身安全擔憂罷了。不過呢,如果這一次再有什麽人打我,我就不會那麽傻傻地挨著。誌誠跟我說,再碰到這種事,要第一時間報警。”
  新仇舊恨一起湧上心頭。這個賢惠女人,她的姐姐當著她的麵打了她一記耳光,然後逼邱誌誠當著她的麵跟她說分手,再用冷言冷語來侮辱她;再後來她們寫匿名信到她父母的單位,攪得她父母顏麵盡失,不得安寧,難道指望她把這一切忘記?就因為她跟邱誌誠有那一張證書,而她陳百合沒有,她就可以為所欲為,而她陳百合就隻能束手就擒?
  蘇雪凝跟百合接觸並不多,如果沒有她跟邱誌誠這件桃色事件,讓她公平地說,她覺得這女孩的長相還是比較文靜柔弱的。所以當她跟邱誌誠的事曝光之後,她留心聽了聽誠成裏麵眾人的議論,她們都說這人伶牙俐齒,頗為囂張,還感覺不可思議。
  如今看來,確實是人不可貌相。
  當即她說:“可惜了一副好皮囊。我勸你,別誌誠誌誠地叫了,叫破天也沒用,叫破天你也是個第三者,也做不了他的老婆。還是趁早放手吧,或許還能找個好男人嫁掉,再拖幾年,名聲搞壞了,年紀也大了,成了殘花敗柳,就隻有歪瓜裂棗可以挑挑。”
  百合打著哈哈:“那是,那是,年紀大了危機感比較重,所以即使人家不愛你了,你也不能離婚,拖也要拖死他,對不對?我知道你是個有口皆碑的賢惠女人,可就是沒有自尊心,老公都跟你分房睡了,你還這麽死死地拖著,是不是怕離了婚,連歪瓜裂棗都找不到?”
  蘇雪凝氣得臉變了顏色,差點嘔血。這就是邱誌誠嘴裏口口聲聲的小女孩?他還說她欺負她!這究竟是誰在欺負誰?她鎮定了一下,直截了當地問:“少廢話,你開個價吧,給你多少錢你肯離開誌誠?你找他,不就是為了錢嗎?我給你!”
  百合吃一口冰淇淋,怡然地說:“我就等他離婚。我聽人家說,這世界上隻有結不成的婚,沒有離不成的婚,我大不了多等兩年。”
  蘇雪凝點點頭:“那你就等好了,我看你能等多久。這麽告訴你吧,我是不會放手的。我能抓多久就抓多久,咱們就比比誰的耐心好。我勸你,還是趁早死了這份心,拿著些錢尋個好人家嫁掉算了,真的等到邱誌誠自由的那天,很可能他身無分文,連立身的地方都沒有。”
  百合吃完一盒冰琪淋,把那塑料盒子翻過來覆過去地看,看到蘇雪凝什麽也沒點也沒吃,立起身想走,笑了一笑說:“你以為你用這種死纏爛打的手段能分開我們?告訴你,沒用的。如今沒有什麽能分開我們了——我已經有了誌誠的孩子,我打算把這孩子生下來,你想想看你還能撐多久?”
  蘇雪凝此時已經站起來往外走,聽到這話站住,但是也隻停了一秒鍾,並沒有回頭,接著往外走。
  百合斂了笑容看她離去的背影,心中並沒有快意情仇。
  她喝一口水,抬頭看,發現蘇雪凝在商場中央的人群中,軟軟地倒下去。立刻有人飛奔過去,有售貨員致電保安,百合站起來又坐下,撥電話給邱誌誠。
  百合叫了輛車跟在救護車後麵到了醫院,在急診室門口她等到邱誌誠,說:“她在裏麵。”
  邱誌誠懷疑地問:“你怎麽跟過來的?今天你跟她在一起?你們在一起做什麽?她怎麽會昏過去?”
  百合有些心虛,低聲說:“我跟她在商場裏碰到,說了幾句話,分開以後我看到她昏倒就打電話通知你。”
  邱誌誠不及細問,跑進去看蘇雪凝。
  蘇雪凝並無大礙,隻是大病初愈,身體虛弱,跟百合談話的時候又是空腹,水米未進,再受到刺激,才暈倒的。幸虧送醫院及時,很快醒過來。
  邱誌成辦好一切手續,回來問她:“你感覺怎麽樣?身體不好為什麽到處亂跑?”
  蘇雪凝臉若寒霜:“姓邱的,你一刀捅死我算了,何必虛情假意?我用不著你們兩個輪流上陣,用鈍刀子來淩遲我。你給我滾,不要讓我再看到你!”
  這跟平常的蘇雪凝判若兩人。他當即判斷她一定是受了什麽刺激才會這麽反常。當下他出來。百合坐在外麵的花壇邊上等著,看見他連忙問:“她怎麽樣?她沒事吧?”
  邱誌誠此時已經被一連串的事務壓得快變了形。先是父親生病,去世,臨終前死不瞑目,他已成過街老鼠,人人喊打。接著母親生病,蘇雪凝又生病,曾經一度疑是血癌。還好後來確診是虛驚一場,他也隻能夾著尾巴做人,小心翼翼地不得罪任何一方。今天被蘇雪凝這麽一頓斥責,心中既有怒火又有歉疚,還有一些惶惑,不知道蘇家的人知道後又會作何反應。他有些暴躁地問:“你究竟跟她說了些什麽?”
  百合心中原是有些不安,但是此時見他這種態度,也火了:“我能說什麽?又不是我特地找的她,是偶然碰到的!”
  他衝她吼:“我沒問你怎麽碰到的,我問你你對她說些什麽!”
  百合聲音也高起來:“你為什麽不去問她?”
  “我現在問你!”
  “你這種態度,我不願意說!你去問她好了!她那麽賢惠,一定很願意回答你!”
  “啪”的一聲,一記耳光落在百合臉上,百合本能地捂住臉,看他的眼神充滿了不可置信。
  他居然打她?
  邱誌誠也被自己駭了一跳,看著自己的大手發呆。等他醒悟過來,百合已經鑽進一輛剛剛下客的出租車,跑掉了。
  她靠在許願的肩膀上痛哭。如今她隻有這隻肩膀可以靠,願意給她靠。邱誌誠給她打了兩個電話,她都沒接。
  她靠在許願的肩膀上哭得天昏地暗,死去活來。
  她把跟蘇雪凝的對話講給她聽,隻省略了懷孕一段。許願歎氣:“百合,不是我說你,你這張嘴,別說蘇雪凝聽了要昏倒,我聽了隻怕也要昏倒。”
  百合斷斷續續地說:“我被她們整得不慘嗎?我陳百合一人做事一人當,我爸爸媽媽有什麽錯,要讓她們這麽羞辱?”
  許願遞紙巾給她,蹲下身問:“百合,你好好想一想,你和蘇雪凝,現在到底是在爭什麽?是邱誌誠這個人,是他的愛情,還是就為爭一口氣?”
  百合哽咽著不能回答。她是愛邱誌誠的,可是如今她被她愛的人打了一記響亮的耳光,而且是為了他的老婆!許願接著說:“百合,現在他家裏這種形勢,拖個一年兩年不稀奇,我看你還是放手吧。”
  放手?她肚子裏的孩子怎麽辦?她為他犧牲太多,怎麽能輕易放手?百合跟許願一直待到吃飯時間,才各自回家。她坐在出租車上,不斷地接到邱誌誠的電話,她不斷地掐,他不斷地撥,一直到進了家門,正在考慮是不是要關機,見父親憤怒地衝過來,奪過手機,往地上一摔,那手機登時碎了,啞了。百合嚇得狂叫一聲:“你幹什麽?”
  百合爸爸氣得臉都扭曲了,手掌揮過來。百合往旁邊一躲,摔倒在沙發上,皮包滾落在地上。百合媽媽連忙拖住老公,說:“你跟她好好說,你這樣要搞要出事的。”
  百合爸爸吼:“還要怎麽出事?你嫌這醜丟得還不夠大?”
  說著搶過女兒的皮包,把裏麵的東西全部倒出來,發現了那張化驗單。百合媽媽落淚,指著女兒說:“你太讓我們失望了,你太讓我們傷心了——”卻哽咽著再也說不下去。百合閉上眼睛,明白蘇家姐妹又先走一步,這次可能是直接打電話給自己的父母,把這個最新消息告訴了他們,才叫他們如此抓狂。她跳起來往外跑,大門早被百合爸爸鎖上,一把把她拖進他們的主臥室,指著她說:“你明天不要上班了,我去給你辭職!我們被你一騙再騙,以後無論你說什麽都不會再相信你!”
  當晚百合爸爸睡到百合的房間,百合媽媽守著百合,無論她怎麽哭鬧,就是寸步不離。第二天百合媽媽沒上班,也不許百合去上班。百合爸爸打電話到公司替她辭職。她被軟禁,失去自由,失去跟所有人的聯絡。百合媽媽苦口婆心,訴說他們夫婦對女兒的一片苦心,控訴她如何不孝,讓父母傷心失望,勸她苦海回舟,改邪歸正。反抗沒有用,百合停止反抗。隔日百合媽媽對女兒說:“跟我到老房子裏去打掃一下,我跟你好好談談。”
  那是套兩室一廳的單元房,原是百合媽媽單位分的,後來百合爸爸單位分了三室一廳,這套房就準備給百合的哥哥陳百川做婚房,不料陳百川畢業後沒在國內久留,不久出國留學,這套房子一直出租,前一陣剛剛空出來。百合跟著媽媽去打掃,一不留神,被媽媽鎖在門內。
  她此刻已經不是被軟禁,而是被強行關起來。她像隻困獸四處打量,才發現這套房子早就被清理過,廚房裏沒有煤氣,沒有刀具,甚至沒有任何尖銳的鐵器;房間裏沒有什麽繩子等東西,飲用水都是瓶裝的。沒有任何可以讓她來自殺的東西。
  每天來送飯的是百合爸爸,所以她不可能做到奪門而出。她心裏漸漸明白,不久她就會被父母強行架到醫院,把孩子打掉。本來她沒想著留這個孩子,可是此刻被蘇氏姐妹和父母聯合起來一逼,心中就有無限渴望,要生下這個孩子。她知道此時邱誌誠應該到處找她,她也想把這個消息告訴他。她後悔那天自己太任性,一再掛他的電話。
  百合感到危險在一天天迫近,她不知道哪一天,但是她知道是在她懷孕三個月內。她的病曆落在她父母的手裏,他們自然知道要在這期限內早日安排。她每天在房內亂轉,到處找可以幫自己逃脫的工具。
  房間裏沒有電話,她不可能報警,而且不到萬不得已,她也不想報警。一個女孩被父母關在一所空房子裏,這個女孩報了警,這將是多麽轟動的社會新聞啊,肯定會被登上晚報,成為這個城市千家萬戶飯桌上的談資。這套房子在三樓。
  終於有一天,她在廚房地櫃的角落裏找到一包塑料餐刀,她在中午吃完午飯,父親離開之後,硬是用那包塑料餐刀加上自己的牙齒,把床單切開一個口子,撕成條條,連接在一起,打了死扣。她把這繩索從陽台上往外探探,離地麵並不遠,於是把一頭係在陽台的欄杆上,人從裏麵爬出來,抓著繩索,不住地踩著窗台和牆壁,或者在二樓陽台上稍做停留,一點一點,極力避免自己往下看,忍住頭暈,終於爬到地麵,轉身就跑,出了小區,跳上一輛公交車,跑到誠成樓下。還好她有把一些零錢放在褲袋的習慣,否則真是寸步難行。她找了很長時間,找到一家報攤,跟攤主要了電話,撥誠成的號碼。
  她要見邱誌誠,她要把她的遭遇向她傾訴,她要在他懷裏痛哭。
  電話接通,她深吸一口氣問:“請問邱誌誠在不在?”
  聽電話的總機似乎是個新人,這麽回答:“請問您哪位?”
  百合說:“這裏是長途,我是他同學。”
  總機小姐就說:“哦,邱總和夫人到加拿大登陸去了,您要不要他母親家裏的電話?”
  百合隻覺得腦子裏轟的一聲,沒了思維。她機械地說:“謝謝,不用了,我以後再聯絡他。”
  她付了錢,木呆呆地沿著街道的方向往前走,不知道自己可以往哪裏去。
  滑稽不滑稽,她懷孕,他卻浪子回頭,跟老婆孩子移民加拿大了?他是被老婆的賢惠感動了,還是這場風花雪月從一開始就是一場騙局?移民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辦成的吧,為什麽他從來沒有跟自己提及?原來他早就為自己找好的退路!他怕自己糾纏?他逃得這麽遠,隔著浩渺的太平洋,她無從糾纏。她就這麽被生活閃了一下腰?
  蘇雪凝終於贏了,她輸得慘不忍睹,輸了愛情,輸了自尊,輸了父母,輸了工作,輸了肚子裏的孩子,可能也從此輸了整個人生。曾經有個那麽好的大男孩等著她,她卻自找苦吃,非要跟有婦之夫攪在一起,追求所謂的愛情,得罪家人在所不惜,可是現在生活給她一記響亮的耳光,告訴她這愛情一錢不值,是個世紀騙局,你說諷刺不諷刺?她為什麽不聽許願的話?她為什麽不聽父母的話?她為什麽要讓周全傷心?她是不是自作自受?那是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天格外的藍,雲格外的白,陽光空前的刺目。
  她走到十字路口,看到對麵有一家麵店,她以前在誠成的時候,許願下班來找她逛街,她們經常在那裏吃麵。她們說說笑笑,討論這個嘲笑那個,無話不說,多開心多陽光,無憂無慮。後來她們各自有了男朋友,都重色輕友,在一起的時間就不多了。不同的是,許願的男友可以拿到陽光下曬幸福,而她的不能,因為她所愛的人是有婦之夫。許願那麽勸她,那麽罵她,她沒有聽,任憑自己陷落在這段不應該的感情裏麵不能自拔。她的父母苦口婆心,她卻用盡心機去欺騙他們,今天還冒著摔死的風險從家裏跑了出來,她為什麽要這麽傷父母的心?她活該,她自找。此時她感到頭暈,耳鳴,肚子裏火燒火燎的餓。她機械地左轉,沿著斑馬線過馬路,準備到街對麵吃一碗麵。
  一碗麵的錢還是有的,先吃飽再說。至於吃飽後到哪裏去,那就吃飽後再說。要死也做個飽死鬼。那一個晴朗的下午,藍天白雲,陽光燦爛。陳百合沿著斑馬線穿街過馬路,打算到對麵的麵店吃一碗麵。她精神恍惚,沒有看見對麵的信號燈是紅燈,偌大的馬路隻有她一個人穿行。一輛車子從左側駛過來,沒料到有人會闖紅燈穿馬路,車子本身也超速,隨著一陣刺耳的刹車聲,陳百合的身體被撞出好幾米遠,落在道路中央。她甚至還沒有反應,隻覺得身體被重重的一擊,就失去知覺。
  昏迷前,她對這個世界最後的感知就是沉重和堅硬。沉重的是撞擊,堅硬的是地麵。百合躺在醫院急救的時候,她的爸爸媽媽正在發瘋一樣地到處找她。那天百合媽媽跟單位請了半個月的假,約了丈夫一起去舊房裏找女兒,打算把她直接帶到火車站,到外地百合的姑媽家去把手術做掉。他們看到的是一套實實在在的空房,陽台的欄杆上,用床單結成的繩索隨著微風輕輕搖蕩。
  他們你看我我看你,都不能相信一向柔弱的女兒居然敢,也居然能夠從這裏逃脫。他們立刻回家給誠成打電話,要來邱家的號碼,詢問邱誌誠的去向。他們被告知邱誌誠攜妻兒移民去了國外。
  百合媽媽幾乎崩潰,強力支撐著又找許願。許願公司裏的人說她在外地出差,不在本市。到底百合爸爸鎮靜,要妻子在家裏打電話守電話,他本人騎著自行車到處搜索,把她可能去的地方都找一遍。
  終於在晚飯時間,百合媽媽從本地電視台的新聞節目裏看到一起車禍的報道,受害者穿的衣服依稀就是女兒的衣服。出事路口不是市中心繁華地段,但是是這個城市的交通主幹道,這條街上的車速本來就快,再加上肇事車輛超速行駛,所以傷者形勢頗為嚴峻。他們在醫院裏找到昏迷不醒的百合。
  百合爸爸當即心髒病發作,百合媽媽全身虛脫,往後就倒,被旁邊的護士托住。大出血,百合這是有生以來第二次被輸血,同時在昏迷中被做了清宮手術。凶險是凶險,但是醫學發達,還沒有致命,百合終於醒過來,看見媽媽趴在床前打盹,兩鬢白發一夜生,頓時羞愧萬分,用床單蒙著頭,想轉過身朝裏,但是全身僵硬,哪裏動得了?
  早兩年間,百合的哥哥陳百川就在加拿大拿到一份工作,從美國遷往加拿大。百合跟邱誌誠的事情曝光後,百合爸爸媽媽就跟陳百川在聯絡,希望他能把百合辦出國。
  陳百川以最快的速度給百合申請了一家語言學校,把所有的文件都寄給父母。百合爸爸媽媽知道百合不會同意,就私下裏替她辦一些手續。好在之前百合一向是乖乖女,什麽成績單,畢業證之類的東西全交給媽媽收著,連薪水都是交一半給媽媽,一半留著自己零花,所以百合媽媽在車禍之前就把所有的文件準備好,隻等送大使館去簽。不料就遭遇這麽一樁飛來橫禍。
  陳百川知道這事要趕回來時,百合已經出院回家休養。出院後的她特別安靜,不說不笑不哭不鬧,讓吃飯就吃飯,帶她去散步她就去散步。百合爸爸媽媽還費心費力,把房子換掉,搬了家,自然電話號碼也換了。新的小區新的鄰居新的環境,誰也不認識誰。百合甚至沒有聯係許願,她從所有人的視線裏消失百合媽媽卻提心吊膽,生怕女兒再有個什麽意外。
  她這條命是揀回來的,以前她再有什麽錯,再怎麽惹父母生氣,她也是他們的女兒。生命如此脆弱,所有的荒誕,所有的過錯,在生命麵前,都可以一筆勾銷,既往不咎。他們小心翼翼地回避任何跟邱誌誠有關的話題,甚至於跟那個男人有任何聯係的人和事,他們都不提。
  終於有一天,百合自己對媽媽說:“媽,你們就別為我擔心了。我發誓我不會有事的。我不會再讓你們傷心的。如果我再讓你們傷心,就讓我變成醜八怪,永遠見不了人。”
  百合媽媽放聲大哭,母女倆抱頭痛哭,把所有的心結都打開,輕裝上陣。百合身體稍稍恢複,把留學文件遞上去,很快被批準。臨行前才跟許願聯絡,出來一起吃飯。許願看她一臉滄桑的樣子,就問:“百合,發生了什麽事?為什麽失蹤那麽長時間?”
  百合平靜地說:“我決定放手,心情不好,到外地姑媽家住了一段時間。許願,我馬上要出國讀書。青山常在,綠水常流,不知道什麽時候再見麵。你要是碰到周全,替我跟他說聲對不起,讓他不要等了。”
  許願疑惑:“到底發生了什麽?”
  百合微笑著說:“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許願,以前讀這幾句,總也參不透,現在我是徹底明白了。世上原來沒有什麽煩惱,所有的煩惱都是庸人自擾。”
  許願一向比她智慧,但是她覺得經曆了這麽多事後,她比許願更加智慧。許願還有一個趙飛鵬割舍不下,如今她除了父母至親,已經沒有什麽能讓她牽扯在這滾滾紅塵中。改日她獨自一人從上海出港,經溫哥華飛往多倫多,投奔分別了八年的哥哥陳百川。
  趙飛鵬搞了輛車把許願和百合一家送到機場。臨入關前,百合媽媽拉著百合的手泣不成聲,百般叮囑。
  百合表現得異常冷靜,跟他們每一個人擁抱,包括趙飛鵬。
  她對趙飛鵬說:“不要辜負許願。”
  與此同時,邱誌誠正坐著飛機,自多倫多往上海飛,歸心似箭。他們的移民,是在一個遠房親戚回國探親的時候,聽那人說起國外的教育如何如何好,辦加拿大移民相對如何如何容易後,在蘇雪凝的堅持下開始辦的。當時他們夫妻關係很好,他們中間還沒有百合的存在,蘇雪凝完全是站在一個母親的立場,替兒子著想。
  邱誌誠無可無不可,既不反對,也不積極,說:“要辦你來辦,我才不操這份心,也沒時間操這份心。”
  所有的文件都是蘇雪凝在親戚的指點下一手操辦的。反正她要什麽,邱誌誠就配合著給她什麽。文件什麽時候做好,什麽時候遞上去,遞到哪裏去,邱誌誠一概不知。
  蘇雪凝一開始很積極,後來拖得時間長,也就放在腦後。再後來,家裏發生一係列變故,更是無暇過問。不是邱誌誠對百合刻意隱瞞,實在是他早就忘了這碼事。偏偏移民申請就在誌誠爸爸做第二次放療的時候被批準。
  邱家誰也無心顧及。
  等到誌誠爸爸後事辦好,蘇雪凝就對婆婆說,移民申請已經批準,再不登陸隻怕要作廢。於是有一晚,誌誠媽媽當著自己妹妹,媳婦的麵對兒子說:“你跟阿凝到加拿大去。辦都辦好了,豈有浪費掉的道理?”
  邱誌誠推托:“公司裏的事走不開,等我辦好交接再去。”
  誌誠媽媽冷笑:“我已經跟你的副總談好,給你一天時間做交接。以後有什麽事,還可以電話聯絡。你給我立刻起身,越快越好——這也是你爸爸臨終前的意思。”
  邱誌誠那一晚,拚命撥百合的手機,卻怎麽也撥不通。以後幾日,他一邊交待工作,一邊到處找百合。袁軍說陳百合辭職。他無奈,隻好硬著頭皮,冒著被百合爸爸媽媽罵的危險,找到陳家。陳家白天無人,晚上陳家父母對他說:“請你以後不要再找她了。她在外地姑媽家。”
  她怎麽脾氣這麽大,就因為自己情緒失控,打了她一掌,她就用徹底消失來懲罰自己?甚至於工作也不要了?她這是要徹底分手?最後不得不走,臨走前他寫了一封信,複印三份,一份放在公司總台,叮囑新來的總台小姐,如果有個叫陳百合的女孩來找,就交給她;一份放在他們的出租屋,另一份交給趙飛鵬,讓他請許願轉交給百合。
  許願找到百合時已經太晚,百合拆都沒拆,隨手扔進垃圾桶。
  邱誌誠跟蘇雪凝也飛多倫多,先在親戚那裏落腳,再單獨買了房子,把家安頓下來,送蒙蒙上學前班,兩個人一起去上語言課,由於程度不同,分在不同的班裏。
  蘇雪凝發現她的丈夫隻來了軀殼,沒有帶來靈魂。他的靈魂不知道停留在什麽地方。
  她的英文進步很快,而他每天來來去去,卻在原地打平台。
  他們依舊分房而睡。
  蘇雪凝曾經想著放下自尊,放下身段,跟他重新開始,可是他沒有靈魂的驅殼好像不怎麽配合。
  蒙蒙已經漸漸懂事,還以為父母就是該分開來睡的。
  有一天蘇雪凝忍無可忍,拿一隻玻璃杯向邱誌誠砸去:“滾!你為什麽不滾?!既然你的心不在這裏,那你該滾到哪裏去就滾到哪裏去!”
  蒙蒙在學校,沒看到這暴力的一幕。他的媽媽對他的爸爸是硬暴力,他的爸爸對他的媽媽是軟暴力。他們之間,別說夫妻,彼此折磨到最後,連朋友的情誼都不複存在。
  玻璃杯撞在牆上,登時晶光亂舞,一塊小小的碎片擦過邱誌誠的臉頰,流出血來。蘇雪凝被自己嚇住,轉身進房放聲大哭。
  她發現每個女人都有做潑婦的潛質,做潑婦的欲望,但是許多人披著文明和教養這件華麗的外衣,隻是這外衣是絲綢做的,時不時地滑落在地,露出裏麵被包裹的那粗糙的原始本性。
  邱誌誠靈魂回歸身體,默默轉身找藥棉處理傷口。
  他走進房裏問妻子:“那日你昏倒,她究竟跟你說些什麽?”
  蘇雪凝回答:“你給我滾!”
  兩個人徹底地失去交流,不再講話。蘇雪凝集中精力學英文,努力地交朋友,請各國同學回家聚餐,給他們吃中國食品。邱誌誠看她無事,把這邊的事務安頓好,買機票回國。
  此後他跟蘇雪凝的關係,就是她消費,他定期匯錢,支付各種賬單。對於這一點,他並沒有怨言。
  他不知道這樣做能不能償還他欠她的感情債。一到家他就找許願。
  許願說:“百合去澳大利亞留學,我沒有她的地址。”
  這是陳家所有的人要求她對邱誌誠說的,也是她平生撒的最大的一個謊。
  他去陳家找,陳家已經搬家。邱誌誠至此跟陳百合在擁擠的人群中徹底失散。一年後蘇雪凝通過網絡結識了裏奧。最初的動機是練習英語,隨著聊天的深入,所談話題漸漸涉及彼此的曆史,她一腔的怒火和鬱悶,在一個異族男子那裏得到宣泄和安慰。他好像很忙,加上蘇雪凝英語程度不好,開始他們隻是通通郵件,她回複一封信往往要花一天時間。
  再後來他們就用Yahoo Messenger聊天,不在線的時候, YM可以留離線信息,彼此問候一聲。他經常到多倫多出差,他們見了麵。隨著英語程度與日俱進,他們舍棄了YM,開始通電話。
  然後她才知道他很有錢,是一家公司的總裁。他跟她交往的目的嚴肅認真,跟她討論過雙方結婚的可能。然後蘇雪凝才明白,原來在她這樣的年紀,即使帶著孩子,人生也並沒有完結。
  再一年後她向邱誌誠提出離婚請求。她沒有太過分的財產要求,隻要求邱誌誠把加國的房子付清,完全過戶到她的名下,又要了一筆現金,兒子歸她撫養,兩個人關係完全了斷。她也算說到做到。
  她說過,等到她不愛他的那一天,自然會放手。
  她放了手。
  人生如河流,無論如何,不能逆流。
  他們三個,癡纏到最後,都已經找不到來時的路,於是也隻好稍事休息,繼續前行。至於前麵等待他們的是什麽,不可預知。
  邱誌誠飛多倫多做最後了結的時候,固執地問那個已經是前妻的女人:“阿凝,那天百合到底對你說了些什麽?”
  蘇雪凝終於鬆口:“她說她懷孕了,再也沒有什麽能把你們分開。”

  愛相隨
  一家安靜的星級賓館的餐廳,百合與鄭北風麵對麵地坐著,邊吃邊聊。他們剛剛從鄭氏集團的辦公樓的總裁辦公室裏出來,百合向他正式提出辭職。鄭北風笑一笑:“你對我說過你回來跟他沒有關係。”
  百合遲疑了一下,才回答:“我那時候不知道他生這種病。”
  鄭北風苦笑:“那麽你是還愛著他,抑或是同情他?”
  百合從餐廳的窗戶望出去,外麵是青山綠水,煙波畫橋。她說:“我不知道。我隻知道,如果還有一線希望,我要盡我可能讓他活在這世界上;如果實在留不住他,我希望他對這世界最後的印象裏麵一定要有我的形象。”
  鄭北風震動。他問:“你是個聰明人,可這次做的不是一件討巧的事。你知道外界會怎麽說你嗎?”
  百合點頭:“最多不過是我要圖謀他的財產。我無所謂,別人愛怎麽說怎麽說。”
  說完她莞爾一笑,“我這人生到這世上來,好像是專門自討苦吃的——也許真的是我前生欠他的,今生要用這種方式來還,還完了掉一劫,下一世要跟別人去糾纏。”
  她跟自己父母談,說自己要辭職並搬過去與邱誌誠同住的時候,父母的態度一如鄭北風:“百合,你如今也大了,他也是自由身,我們也不能說什麽。可是你要考慮考慮後果,第一,久病床前無孝子,他這個病很折磨人,你到時候受得了受不了?第二,他很可能性命不保,你這個時候跟他在一起,外麵人會怎麽說你?”
  百合當時回答:“我都考慮過了,爸,媽,我請你們理解我,尊重我的決定。”
  做父母的最終隻能搖頭歎息。“一定要辭職嗎?”
  鄭北風打斷她的回憶。“是的。鑒於兩家的競爭關係,我在他身邊,形勢就太敏感太尷尬。而且,從他父親的經曆來看,這病真的很不樂觀。當年他們家三個人圍著病人轉,還搞得雞飛狗跳,何況如今他身邊隻有我一個主要勞動力?我不知道我們還有多少時間,我不想在工作中浪費一分一秒。”
  鄭北風啼笑皆非:“工作是浪費時間?”
  百合堅定地說:“目前的情形是。”
  鄭北風無奈:“好吧,既然你主意已定,我也沒辦法。但是你記住,我這裏你隨都可以回來。即使以後廣告公司裏沒有了空位,我集團裏也歡迎你過來任職。”
  百合遲疑一下,欲言又止。鄭北風敏感地問:“有什麽話你直說。”
  百合說:“我隻是有個建議,關於張勇,你若不想提他,最好能把他調走。如果你一再找人壓在他頭上,他是不會總甘心於人下的。他手裏掌握著很多北風的客戶,到時候真有什麽事,給北風帶來的損失是不可估量的。”
  鄭北風凝神想了想,反問:“你有什麽好的方案?”
  百合說:“我的意見是,如果你不想把他調走,索性提他,先給他個副總的頭銜,把權力分散,由他主管業務,再找一人主管行政一攤。主管行政,李微是個不錯的人選,忠誠可靠,能力也不低。這樣,張勇為主,他能發揮積極性,李微平級,但是做些輔助工作,對張勇也是個牽製和製約。當然這些都是我的個人意見,最終還要看你怎麽想。”
  鄭北風凝視她,半天搖頭:“我現在真的恨自己為什麽沒有早些遇到你。如果那些年我不在北京而在本市,如果我比他先遇到你,那麽曆史會不會重寫?他邱誌誠何德何能,遇到你這麽好的一個女人,有才有貌有思想有魄力?”
  百合嗤地笑出聲:“這馬屁功夫,簡直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如果你早在那些年碰到我,會覺得我囂張跋扈,蠢不可及,我也不過是你這本書裏的一頁彩色插圖,翻過去就翻過去了。”
  鄭北風懷疑地問:“是嗎?那麽為什麽到今天你跟他還翻不過去?”
  百合低頭想了想,說:“我說過,我們倆個人的一段往事,其實是一個錯誤。之所以當年他能包容我的那些缺點,不是說他這人脾氣好,寬宏大量,實在是我們沒有像正常的情侶那樣長時間地相處過,彼此不知道對對方那些缺點的容忍度,所以這種危機最後在一個非常時刻爆發,才造成我們一拍兩散,誤會到那麽深的地步。”
  她低頭吃菜,複又放下筷子,補充說:“這一段風波,鬧得太厲害,鬧到大家都沒有力氣再去愛人,失去了愛的能力。現在之所以翻不過去,完全是將錯就錯,或許能夠負負得正。”
  “我和誌誠,為這個錯誤都付出了巨大的代價。我懷疑誌誠的病跟他這幾年的心情是很有關係的。如果他需要被懲罰,我想這個懲罰也算是足夠了。至於我,我已經被罰得很慘,慘到不能再慘,但是到現在我也不想再抱怨什麽。”
  說著她的手習慣性地插進口袋想摸煙,摸來摸去摸出一包口香糖,才想起自己正在戒煙,並且這家星級賓館的餐廳是禁煙餐廳。人都需要傾訴。百合發現自己鋼盔鐵甲地武裝了若幹年,最後居然還是選擇向人傾訴。
  那一日她對牢鄭北風,傾訴個痛快,才回到邱誌誠身邊,跟他討論進行徹底檢查的事項。
  有些話是不能夠對邱誌誠說的,比如他們的往事是個錯誤,這個錯誤曾經美麗過,也曾經醜陋過,還曾經瘋狂過。如此一來,她覺得自己更接近於正常人的心態。
  這些年,盡管她刻意忘卻,那些往事,那些人,像沉甸甸的大石,壓在她心頭,成為她的夢靨,揮之不去。
  她曾經不再相信愛情。
  她不拒絕男人的靠近,但是她拒絕付出任何感情。沒有感情的摻雜,她處理任何事務都能保持冷靜,理智,清醒,果斷,無牽無掛。
  她照這樣的模式生活了若幹年,覺得很好,麻煩總也找不上她。也有男孩子被她傷到,她覺得那不關她的事,是他們自找。她兔子不吃窩邊草。
  她對他們說了你們沒有任何希望,他們硬往上撲,關她什麽事?曾經有哥哥的朋友圈裏的留學生約她,她拒絕了幾次,拒絕了幾個人後,煩不勝煩,幹脆地對撲上來的人說:“我喜歡女人。”
  這話輾轉傳到陳百川耳朵裏,把他整得欲哭無淚,恨不得長一百張嘴對別人解釋:“我妹妹不是同性戀,她這是在發小姐脾氣。”
  於是有人就說,這對兄妹,應該把名字換換,妹妹叫百川——百年冰川,晶瑩剔透,拒絕融化。
  如今百合還是選擇住在碧湖山莊。
  這裏傍山,空氣新鮮,下雨後走入山間,還可以看見雨水匯成條條小溪,蜿蜒流淌不止。
  隻是出入不太方便,百合決定學車。
  她自從出了車禍,就對開車有恐懼心理,所以即使在國外那麽多年,也沒碰過方向盤。
  如今形勢比人強,她被逼上梁山。
  但是邱誌誠堅決拒絕教她開車,一點通融餘地都沒有。
  他這麽說:“你找教練教你,我是不會教的。到時候我控製不了再發脾氣,把你罵跑怎麽辦?”
  她拿到駕照之前,邱誌誠公司的司機負責接送。
  檢查確診之後,邱誌誠特地單獨回家一趟,把自己的病情麵對麵地跟自己母親交了底,並把跟百合複合的消息告訴她。
  他對母親和姨媽說:“跟我爸爸當年差不多,隻是我的病灶尺寸比我爸爸的稍微小一些,我的年紀也比我爸爸輕,身體狀態比他好,治愈也不是沒有希望的。”
  事實上他沒有對自己的母親說實話。
  他的病灶比父親的還要大些,並且已經發現肝轉移。他唯一的優勢是比父親當年年輕。
  誌誠媽媽當即崩潰,淚流滿麵卻哭不出聲來。
  邱誌誠把紙巾盒遞給她:“你要哭就哭出聲來好了。”
  誌誠媽媽大哭出聲:“都是我不好。早知道你最後還是離婚,當初我不該攔著你啊。”
  誌誠姨媽早就呆掉,此時才想起要勸慰姐姐。
  邱誌誠反過來安慰母親說:“這不關你的事。過去的事就算了,誰也別再提好不好?醫生說了,也有治愈的病例。萬一真的不好,我也會把後麵的事都安排好,肯定不會讓你一個人孤單單地過日子。”
  聽到這裏,誌誠媽媽更是心如刀割,越發痛哭不止。邱誌誠等她哭到痛快淋漓,才開口:“你看什麽時候你能跟百合見個麵?以後的日子,我想跟她在一起,大家總要碰到的,你就別再怨恨她了。”
  誌誠媽媽非常意外:“你找到她了?她還願意跟你在一起?”
  邱誌誠點點頭:“是。她還願意。”
  邱誌誠知道自己此舉很自私。他一個生死未卜的人,一個一隻腳已經踏入地獄大門的人,此時要把百合綁在身邊,讓她跟自己一起承受這種病痛的折磨,看著一個生命一點一點枯萎,凋零以至最後的飄落,是一件很殘忍的事情。到目前為止,她還不是他的老婆,甚至之前的一段歲月裏,她連他的女朋友都算不上,她沒有這個責任,也沒有這個義務。
  但是他舍不得讓她走。
  他違心地說:“百合,你沒必要這樣。”
  百合微笑:“反悔啦?你欠我的不打算還了?哪有這麽便宜的事?!你欠我一巴掌,你要把臉養得胖胖的讓我打回來;你欠我一枚鑽戒,如果可能,我要五克拉以上的;你欠我一個婚姻,以後我的婚紗要真絲的,國內買不到你到紐約巴黎去給我買。”
  她摸摸他的臉,又說:“現在這張臉我不想打,都是骨頭,打完了你那厚臉皮沒什麽事,我自己反而手疼。”
  百合陪著邱誌誠走訪了很多醫院和醫生,傾聽他們的講解,對比各種方案,最終選擇了手術加放療,跟誌誠爸爸的很近似。但是不同的是,他的手術是由氬氦刀來進行的,對身體的傷害比一般外科手術來得小。
  醫生們都詫異為何這個病人的家屬會讓病人如此直麵自己的病情,而這個病人對自己的病又是如此坦然。
  兩個人臉上自始至終掛著微笑,仿佛討論的不是絕症,而是一本剛剛麵市的新書。
  最後他們的主治醫生不得不佩服地說:“你們是我見過的最勇敢的病人和病人家屬。”
  手術前的那段日子,百合陪邱誌誠去同學的爺爺那裏把脈,煎了中藥回來,調理身體。老頭倒還記得百合:“小丫頭,我聽說你出國了,現在回來了?以後還走不走?”
  百合說:“不走了,不走了。”
  別墅區非常安靜,他們一覺睡到自然醒,吃過早飯,手拉手去山間散步。若幹年前,她渴望能跟他手牽手走在陽光下,如今這個願望實現了,隻是不知道能牽到幾時。山間有草木搖動的簌簌聲,有鳥鳴聲,還有蛙聲。百合問:“誌誠,如果病好了,你願意不願意放下生意,去隱居,或者環遊世界?”
  邱誌誠深深地換氣:“如果你陪著我,我就願意。”
  他的手在她的手背上摩挲,舉到自己眼前看——白皙依舊,隻是不可能嫩到可以做手模的程度了。他問:“你在國外吃了很多苦吧?是不是去餐館洗盤子了?”
  百合微笑地說:“沒有。我隻在咖啡館賣過咖啡。但是我去的時候我嫂子懷孕,反應很厲害,我哥又忙,家裏做飯洗碗基本上全靠我。還好他們嘴巴都不刁,我煮什麽他們就吃什麽。”
  百合臨走,她媽媽千叮嚀萬囑咐:“你跟嫂子同住,不可以象以前那麽任性,能幹的要多幹些。到了那裏,要是搞不好姑嫂關係,我們太遠,幫不到你。”
  陳百合已經今非昔比,如今要寄人籬下,不能不夾緊尾巴做人。
  好在她經曆了那麽多事之後,對一切已經看淡,沒了跟人爭是爭非之心,願意從頭做起。
  陳百川工作壓力大,經常晚歸。百合嫂子是孕婦,餓不得,所以經常是百合陪嫂子一起吃飯,吃完飯把碗洗掉,把剩菜放入冰箱,哥哥回來,微波爐裏轉一轉,自己吃自己收拾。
  邱誌誠臉上就露出憐惜的表情——要知道她哥哥的第一個女友,就是因為看不慣她什麽也不做多說了一句,就被百合爸媽一語否定,結果她經曆了那場變故之後,去異鄉投奔兄長,卻小心翼翼看嫂子臉色,不是不傷心的。
  百合笑:“你別做出這副嘴臉。不就是做飯洗碗嗎?洗碗的時候我很注意的,戴著橡皮手套。我嫂子說她以前在餐館打工,做的第一份工作就是洗碗,從早洗到晚,那才叫慘不堪言。”
  邱誌誠籲出一口氣:“以後隻要我在家,我來洗碗。”
  百合笑得更加厲害:“不行啊,現在都講究競爭上崗。我已經托管理處幫我在本地找個保姆,你洗碗能洗得過人家嗎?我看你還是把後園的地開出來,做老農種菜還差不多。”
  保姆王阿姨就是附近村莊的農婦,平日就跟他們住在一起,有事回家也很方便。
  百合跟她討了些蔬菜種籽,邱誌誠跟王阿姨一起,把後院開成菜園,種上青菜,四季豆,黃瓜,蒜,辣椒等蔬菜。
  百合說:“這可是百分百的綠色蔬菜,不用任何化肥和農藥。”
  據說大豆中有種激素可以抑製癌細胞的生長,百合買了隻豆漿機,每天做了濃豆漿煮熟,製成豆漿飲料,冰在冰箱裏,豆渣放進一隻大的磁壇,漚成有機肥,施在菜園裏。
  家裏誰也不喝牛奶了。
  百合從網上查到很多資料,根據台灣中醫界的理論,人的體質在堿性的狀態下能夠抑製癌細胞的增長,癌細胞在酸性環境裏增長速度會加快,而大多數的動物蛋白食品屬於酸性食物。
  她列出一張清單給王阿姨,嚴格按照清單采購。平日吃的菜,都以涼拌為主,少油多蒜,這對邱誌誠這樣的土生南方人真是一種煎熬。
  他們兩個人一起戒煙,戒得千辛萬苦,嘴巴裏不停地吃零食,嚼口香糖。
  她抓緊時間去學車,除了跟教練開,有時候抓住邱誌誠公司裏的司機,就在別墅區附近的大路小路上兜圈子。
  有一次邱誌誠好奇地問:“你學到什麽程度了?我坐在後麵看看。”
  那個司機就說:“老板,我看你算了。隻要轉一圈,隻怕你好好的心髒從此就不能正常跳動。老板,我強烈要求你給我買雙份的人身保險——我上有老下有小的,我容易嘛我。”
  房子百合也重新搞過。擔心新的建築材料會帶來新的空氣汙染,所以並沒有進行再裝修,隻是跟王阿姨一起,裏裏外外,角角落落,都洗刷一遍,把窗簾拆下來換掉,全部換成亮麗出跳的顏色,全棉或者絲綢的天然布料。
  家裏角角落落都擺著花瓶或者玻璃罐,插著一蓬蓬的野花,顯示著一種旺盛的生命力。
  邱誌誠打趣她:“我懷疑再過幾天,這山就要變成禿山——先是把野花采光,然後再割狗尾巴草,再後狗尾巴草也會無影無蹤。”
  她找來裁縫,給家裏的沙發全部做了套子,不同大小的碎花配著紅黃藍色的靠墊,處處都顯示著生機。
  她還翻出幾本楊柳青年畫的掛曆,一張一張切開來,裱好,裝了框子掛在牆上,從客廳到臥室,甚至沿著樓梯一排排地掛上去,好像在開畫廊。
  許願過來看到,驚訝地感慨:“天,不知道的,還以為你重新裝修過了。百合,我現在才發現你這人還真是蠻能折騰的。也難怪你要辭了工作——做這些你花了多少功夫?“百合嗬嗬地笑:“我不過是在圓夢而已。以前沒有自己的天地,沒有發言權。現在這位先生由著我作天作地,我這是不作白不作——唯一的遺憾就是沒花他多少錢。”
  許願說:“你這麽一搞,房子看上去明亮通氣了很多。你給我留一間客房,周末的時候我要帶著老公孩子過來度假。”
  百合答應得很幹脆:“行啊,我給你打八折,五星級別按照三星收費。”
  許願氣結:“你這人見利忘義,厚顏無恥。”
  百合白她一眼:“切,你老公的事務所每年收誠成的銀子,連九折都沒打過。”
  許願鄙夷地說:“真不怕羞!婚還沒結,就以老板娘自居。我建議你後院一定要種冬瓜,等到瓜熟蒂落,切開來量一下看看到底是你的臉皮厚還是瓜皮厚。”
  百合抄起一隻靠墊向她砸過去。邱誌誠在一邊已經狂笑到肚子抽筋。
  不久邱誌誠入院做手術。
  為了不讓他的情緒被病房裏其他病人所影響,他們選擇了單間病房,病房裏有電視,沙發,單獨的衛生間。
  誌誠媽媽天天在病房裏照顧看護兒子,累了就坐在沙發裏打個盹。
  百合在家裏製定菜譜,指導王阿姨做飯,然後給母子倆送去。
  一開始誌誠媽媽跟百合客客氣氣。她對這個女孩並沒有多少信心,不知道她能在這種堅韌的過程中堅持多久,也不知道當初自己對她的那些作為她有沒有懷恨在心,隻是想著兒子可能來日不多,如果他有這麽份未了的心願,想在最後的日子跟這個女人在一起,自己也隻能成全。
  百合對那段往事閉口不提。她叫她阿姨,凡涉及到邱誌誠的病情,都細聲慢語地跟她商量,征求她的意見——說是征求她的意見,事實上是盡量說服她跟著自己的思路走,但是做得不顯山不露水。
  邱誌誠進行的氬氦刀療法,是一種冷凍療法,是在CT或者B超下,將零下200多度的氦氣和高溫的氬氣分別輸送到瘤體上,使超低溫氣體將整個腫瘤覆蓋,然後解凍,反複兩次,達到將癌細胞凍死的目的。創口小,術後第二天就可以下地行走。邱誌誠的手術分兩步做的,第一次在肺部,三天後是肝部。跟誌誠爸爸一樣,也是術後感染,有炎症,肺部積水並伴著低燒。普通的抗生素根本壓不下去,進口的抗生素也不起作用——邱誌誠平日及其厭惡上醫院,有個什麽小毛小病,就亂吃抗生素,也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原因抗生素對他不起什麽作用。
  百合很鎮定,又把同學的爺爺給載來,給邱誌誠把脈。
  百合對他說:“現在他食欲不好,什麽都吃不進,吃了就往外吐。”
  老頭子說:“這個正常。中藥很慢,就算我給他開胃調理,也要很長時間。這個時候要靠他自己的意誌力,吃不進也要硬吃。還有,我知道你們南方人不喜歡吃蒜,可是大蒜確實是個寶,每天吃蒜的人基本上用不著吃藥。”
  老頭子是北方人,當年南下安家落根,生活習慣完全是北方的。百合在國外的時候,周圍的中國人北方人居多,知道很多詞匯在南方北方有不同的意思,就問:“您說的大蒜是指什麽?葉子還是蒜頭?”
  老頭說:“當然是蒜頭。記住要生吃,不要熟吃。”
  於是往後的日子,每餐邱誌誠都在百合的逼迫下吃幾頭大蒜。她把蒜搗碎,加一點醋,拌在菜裏,就算是菜剩下,她也要求他把蒜吃光。吃得邱誌誠頭皮發麻,一身一身冒汗。吃完蒜,還要再吃中藥。邱誌誠如今徹底地體會到了父親當年經曆過的煉獄般的治療過程。
  雖然請了護工,誌誠媽媽堅持晚上要有家人陪夜。她經曆了老伴去世,兒子離婚,孫子離去後,大受打擊,身體已經不如以前強健。
  百合理解她如今隻得兒子一個親人的感受,跟誌誠姨媽商量後,決定三人輪流。隻要不陪夜,百合就拉許願出來健身,一是鍛煉身體,不讓自己垮下來,二來流一身汗,也能釋放些壓力。
  她通常三句話不離防癌:“許願,吃青菜這種綠葉菜一定要吃新鮮的。這種菜容易爛,爛了裏麵就有病變因素,就要扔。為什麽十字花科的蔬菜抗癌?你看,大白菜,花菜,包心菜,都能放很長時間而不變質,這說明這種菜裏麵本身就有抗腐敗的元素在裏麵。現在我們給誌誠就吃這些東西,可惜都是他以前不愛吃的。”
  現在最頭疼的是讓他怎麽把這些東西吃下去。”
  現在她的家裏已經看不見南方人愛吃的火腿,熏肉,鰻魚等東西,白糖絕了跡,要吃隻加點冰糖調調味,大米很少吃,麵粉隻吃粗糧,倒是經常用小米,紅豆,綠豆,蕎麥,高粱米,玉米,百合等粗糧加上少許藥材熬成粥,加一點點冰糖,給他喝。
  一日三餐也改成按需吃飯——隻要他想吃,他覺得餓,就給他吃。
  雞蛋隻吃蛋白,蔬菜基本上就是開水燙燙,加少許醋和鹽,再加蒜泥拌一拌,淋上麻油吃,蛋白質的主要來源就是少量的瘦豬肉,烏骨雞,野生甲魚和大量的豆腐等等。燒甲魚和烏骨雞的時候,都趁機加入冬蟲夏草等中藥材一起燉。
  百合說:“也許等誌誠好了,我可以寫一本抗癌食譜。”
  許願搖頭:“難為你了。你也跟著一起吃嗎?”
  百合說:“我也試著改變一下生活方式,總沒壞處。許願,你不覺得我們這一帶的人吃得太精細嗎?其實多吃粗糧對身體是有好處的。”
  可是邱誌誠生在魚米之鄉,長在魚米之鄉,那裏受過這種苦?他那嬌弱的胃就吃不消這種折騰,常常看了這些東西就要發脾氣。百合隻要他媽媽和姨媽不在,就訓斥他:“你這麽大的人了,怎麽還耍小孩子脾氣?你要是覺得胃不舒服,可以少吃一點,等一下餓了再吃。你知道不知道在國外的時候,最難適應環境的是什麽人?就是我們江浙一帶的人,整天就知道要吃大米吃大米,無米不歡,拒絕接受新生事物,挑食,搞得自己不合群。”
  邱誌誠很惱火:“我現在在中國,不在國外!”
  百合說:“可你現在是病人!而且你說過將來跟我環遊世界,哪裏頓頓有中國飯給你吃?到時候有隻三明治就不錯了!你要是現在不鍛煉,到時候我們難道要在荒郊野外為了吃飯吵架嗎?”
  邱誌誠哭笑不得:“這不是沒到那份上嗎?”
  百合把碗擺在他麵前:“你現在就全當你在原始森林迷路,除此以外無物可吃,為了活著走出去也要吃。”
  邱誌誠繳械投降。最後不知道是大蒜起了作用,還是中藥起了作用,或者是繼續使用更高級的抗生素起了作用,邱誌誠的炎症慢慢退下,肺部積水消失,體溫也恢複正常。邱誌誠本來去衛生間都要人攙扶,到後來可以自己下床慢慢走到窗前去曬太陽,再到後來他可以出門,從走廊這頭走到那頭。萬物生長靠太陽,他從來沒有感覺到原來陽光也那麽可貴。因為每天要吊著抗癌藥,所以他還要住在醫院裏,隻是不打點滴的時候,百合會用輪椅推著他出去,在花園裏轉一圈,扶他下來走走,呼吸一下自然的空氣。醫生宣布炎症消失的那天,她讓司機把他們載到老中醫那裏,重新把脈,換了藥方。回來的時候,繞道去植物園,在植物園裏時走時停,待了兩個鍾頭,才又回到醫院。在車上,邱誌誠握住她的手說:“百合,你看你累得都瘦了。”
  百合就回答:“知道我辛苦啊?那以後乖乖聽話,不要老發小孩子脾氣。”
  回到醫院就見誌誠媽媽在病房裏團團轉,看見他們如獲至寶,埋怨說:“你們到哪裏去了?簡直嚇死我,就怕你們出意外。”
  百合笑笑:“我帶他去公園呼吸呼吸新鮮空氣。”
  誌誠媽媽就說:“你膽子也太大了。現在他這種身體狀況,萬一出點事情怎麽辦?外麵也沒個醫生護士的。”
  邱誌誠連忙替百合辯解:“我現在已經感覺好多了,哪裏會有什麽事?”
  確實,經曆三個月的治療後,他的體重竟然比入院時還增加了五公斤,臉上菜色漸漸褪去,有些紅光透了出來,精神也漸長。
  今天這一圈兜得他確實比較疲勞,因此半靠在床頭,一開始還勉力支撐著跟她們聊天,過一會兒人往被窩裏拱下去,眼皮一合,居然沉沉睡去。
  睡得這麽香,可是入院以來的第一次。
  周全結婚,百合收到請柬,許願問她去不去。
  百合猶豫著說:“我要是去了,不帶誌誠吧,他一個人在家裏不開心;帶他去吧,你知道那些婚宴,吃的東西很油膩,看看高級,都是些高蛋白高脂肪的東西,就怕他到時候管不住自己的嘴——”許願說:“不是有你管著嘛。再說偶爾吃一點也不會太要緊吧?你真讓他一點不吃,他受不受得了啊?”
  此時百合已經爭得醫生同意,讓邱誌誠回家休整一下再接受化療。老住醫院,隻怕他要瘋掉。
  邱誌誠看了請柬,很高興地說:“去掉一個大敵,怎麽能不去?不光要去,還要好好送一份大禮。”
  百合微笑:“你想送什麽?”
  邱誌誠抄著口袋,吹著口哨說:“送隻送子觀音如何?讓他們早生貴子,一輩子綁在一起不要分離。”
  百合皺眉:“怎麽這話雖然是好話,聽著卻這麽別扭?”
  邱誌誠嘿嘿一笑,問:“鄭北風什麽時候結婚?如果他結婚,我要送翡翠觀音。”
  百合這麽說他:“你真無恥。”
  邱誌誠跟著百合去參加婚宴。周全的新娘年輕漂亮,隻是一張臉已經給專業的化妝師化得毫無特色,跟所有的新娘一模一樣。
  周全給他們做介紹的時候,新娘起初聽到百合這個名字臉上一僵,再看到她身邊站著一位文質彬彬的男人,也就釋然。
  百合的座位跟許願夫婦緊挨著,她一邊跟這個密友談天,一邊監督著邱誌誠,不讓他亂吃。
  許願碰了碰百合說:“鄭北風也來了呢。他什麽時候跟周全有交情的?”
  百合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隻見鄭北風在前麵一桌,正對著她的位置,跟周圍的人談笑風生,一轉頭看到她,就衝她點頭致意,站起來走近,跟他們打招呼。他說:“邱總,幸會。最近一陣身體如何?”
  邱誌誠生病住院的事情已經不是秘密。邱誌誠回答:“多謝惦記著,還好。”
  百合隨意地問:“你認識新郎?”
  鄭北風說:“大家都在圈裏混,自然認識,但是不太熟。我是女方家的遠房親戚——我母親跟她母親是同一個爺爺。”
  百合就說:“這世界說大也大,說小也小。”
  又寒暄幾句,鄭北風歸座。那一晚回家,邱誌誠就有些心事重重。鄭北風年輕健康的體魄,憑空讓他多出了份自卑。臨睡前百合發現了他的異樣,問:“怎麽啦?”
  邱誌誠低聲說:“百合,我是不是太自私了?把你綁在我這麽個病人身上,不能象正常人那樣生活,工作,交朋友,旅遊。”
  百合一愣:“早知道參加一次婚禮你就想這麽多,還不如不去。帶你去本來是想讓你也沾些喜氣,誰知道你反而去鑽牛角尖。什麽叫正常生活啊?我覺得現在我的生活很正常。我這人你知道的,不是真的很有事業心的那種,不過是有點小聰明而已。至於交朋友,我的朋友也不算少,大家都忙,哪有時間整天串門?至於旅遊嘛,我說過,等你病好了你陪我,到時候你別賴掉就行。”
  邱誌誠說:“看得出,鄭北風很喜歡你。以前沒什麽感覺,但是今天我覺得他很適合你。他人聰明,也很健康——”健康是最主要的。當你沒有金錢的時候,你覺得沒有金錢寸步難行;可是當你擁有了金錢要失去健康的時候,發現金錢買不來健康。百合想不出自己應該怎麽回答。邱誌誠接著說:“我這病,就算樂觀一點,治好了,以後也不能要孩子。百合,我不該這麽拖著你給我陪葬。”
  百合聽了這話,眼淚幾乎要流出來。
  她說:“為什麽一定要自己生孩子?你真的覺得隻有自己生的孩子才會親嗎?你看我跟傑西卡,她不是我生的,可是我照樣很愛她,我相信她也愛我。誌誠,孤兒院裏有那麽多被父母拋棄的孩子需要人去愛,如果你真想要孩子,我們可以去領養。這世界已經夠擁擠,也許少一個孩子我們可以給地球少一點壓力。我這個人比較博愛主義,不在乎有沒有孩子,或者孩子是不是自己親生的。”
  邱誌誠問:“那麽我是不是你博愛主義的一部分?”
  百合忽然心頭火起。她坐起來衝他吼:“你就這麽看我?!”
  衝出臥室,登登地跑下樓梯,轉進廚房,拿起濾筐裏的一隻碗,照著堅硬的地麵砸了下去。
  百合坐在餐桌前流淚。
  邱誌誠從樓上下來,站在她背後,象個做錯事的孩子,不知所措。
  他默默地站了一會兒,到廚房裏去收拾那些碎片。
  百合擦幹眼淚,深吸一口氣說:“誌誠,你若對我那段一夜情的曆史耿耿於懷,我也無話可說。我願意離開——”這回輪到邱誌誠詫異:“你說什麽?”
  他走過去坐在她身邊,握住她的手,“以前的事,都是我的錯,怎麽能怪你呢?我現在隻是覺得,我這樣把你留在身邊太自私。我今天看到鄭北風,覺得他年輕,健康,如果他喜歡你,由他來照顧你,或許對我們倆都是一個比較好的選擇。百合,我這病就算是治好,也不能過象一個普通的健康人那樣的家庭生活。我就象一隻不知道什麽時候會爆炸的炸彈——”百合抱住他哭:“誌誠,你怎麽可以這樣說?你答應我要堅強,話音才落地,你就說話不算數。隻要治好了,你就可以過正常人的健康生活。你今天的話太讓我傷心了,你認為我不愛一個人,也會這麽想跟他分分秒秒在一起嗎?如果我不愛一個人,會想要夜夜跟他同床共枕嗎?你認為我跟你在一起是博愛主義?你怎麽可以這樣傷我,一傷再傷?”
  邱誌誠擁住她,把下巴抵在她的頭頂,也落下淚來:“對不起,對不起,我說錯了,我說錯了。”
  百合掙紮著推他:“你為什麽老說對不起?你為什麽總是做讓自己後悔的事?我聽對不起已經聽得耳朵起老繭,我不要再聽了!”
  邱誌誠連連地說:“好,好,我以後再也不幹這種傻事了,這是最後一次。我發誓,這是最後一次。”
  兩個人這架吵得還不過五分鍾,就言歸於好。百合後來讓駕駛員去陶瓷市場買來兩箱“最便宜”的餐具,放在儲藏室裏,告訴邱誌誠,如果他們倆誰鬱悶了,可以去儲藏室裏砸盤子,不許尋釁吵架。有天邱誌誠特地讓駕駛員把他們載到他們以前的那個出租屋。這個老式小區已經大變了樣子,平頂的樓房加上了尖尖的紅瓦頂,每年都粉刷一遍;當年的那些法國梧桐已經長得很粗大,樹蔭遮天蔽日。他拉著她的手,上了樓梯到二樓,打開門進去。房間裏還是原來的樣子,隻是幹淨整潔,不見灰塵。百合驚訝:“這房你一直租著?”
  邱誌誠說:“哪裏?我從原來房東手裏買下來。他當初可是敲了我一筆,高出市價百分之十不說,把其他雜七雜八的裝修費用都加進去。不過算到今天還是賺了,翻了一番。”
  百合伸手在桌上摸摸,說:“很幹淨呢。”
  邱誌誠微笑:“有人隔天來打掃一次。這房子不算太差,就是小了點。後來樓下那戶人家也要賣,我就把樓下那家也買下來,現在做員工宿舍。這間我沒讓人動。百合,改天我再找個地方做宿舍,把樓下那間也空出來,我把這兩間房子都過戶給你吧,你可以把樓上樓下打通,改造一下,架隻室內樓梯——這個小區的環境實在不錯,成熟社區,吃飯購物出入都方便。”
  百合走過去在床上坐下,伸手摸那床單,也很幹淨。她問:“你請的鍾點工也要定期清洗床單沙發套嗎?”
  邱誌誠點頭:“是的。我有時候會過來坐坐。”
  百合在房內房外走走看看,說:“如果跟樓下連成一體,那麽樓上這間廚房就沒用了,可以跟衛生間打通,做個大的衛生間,這個廳改造成一個房間。這樣樓上樓下就是兩室兩廳一廚兩衛再加一個小院子,雖然小了點,也很不錯了。”
  她走過去,摸摸他的臉說,“不過呢,我這人很貪心的,就想住你的大別墅。不光要住你的大別墅,還要霸占你這個人,走到哪裏帶到哪裏,我買什麽你就得跟在後麵拎包刷卡,動作稍慢就要拳打腳踢。”
  他笑著摟住她,說:“那大別墅你先住著,這裏你也裝修一下。我看看你的藝術感覺怎麽樣,能不能化腐朽為神奇,把這座老房子改成最新潮流。”
  她抬起頭來吻他,忽然笑起來,說:“誌誠,其實我當年也有遺憾的。”
  邱誌誠疑問地看住她。百合解釋說:“我當年覺得你要是再高一點就好了,哪怕跟周全一樣高也可以。”
  邱誌誠無奈地說:“那沒辦法,這是爹娘給的。百合,你可以提點別的要求,我能辦到的一定辦,可是這個要求難度太大——據說增高手術要把腿骨鋸開,加上鋼釘拉長,再讓骨頭自然長合——百合,我這把老骨頭,現在經不起這樣的折騰。”
  百合笑出聲:“我今天又改變主意了,我覺得你的高度配我剛剛好——你看,現在吻起來已經覺得脖子發酸,要是再高一點,那還不要抽筋?”
  他推著她倒在沙發上,接著吻:“這樣是不是好點?”
  邱誌誠這次做事倒是雷厲風行,在他再次入院之前把兩副鑰匙交到百合手上,讓她有時間的話可以開始裝修那兩套房子。他入院後,趙飛鵬致電百合,要她去辦房產過戶手續。百合約了許願一起看房子,隻見底層那套房子不光空出來,還被打掃得幹幹淨淨,本來草長得老高的天井,也修得平平整整。許願說:“他這是擔心自己出不來,逐步安排自己的後事。”
  百合沒說話。許願又說:“其實呢,我覺得你也不要推辭了。這兩套房子,實在是不算什麽。我懷疑當年他買下來的時候也不過是每套十萬出頭一點,兩套加起來過不了三十萬。隻是樓上那套比較有紀念意義,他不想交給別人,但是如果隻給你一套小的,又實在是派不了什麽用處,所以就連同底下的一起買下來。我估計他當初買的時候就想有朝一日能給你的。”
  百合歎口氣。許願看看她,接著說:“他現在是個單身,對自己的財產有百分百的處置權。我估計,他把這套房子在生前交給你,可能是不想節外生枝。中國的法律注重血緣的繼承,真的在遺囑裏注明給你的話,如果將來蘇雪凝代表她兒子,或者他媽媽也來跟你爭的話,將來的變數如何,還真說不定呢——尤其是他兒子是未成年人。”
  百合說:“法律是該先保障未成年人的利益。”
  許願說:“邱誌誠肯定會考慮他兒子的利益的,隻是他就想把這房子作為一個紀念品送給你,不想讓這房子最終被賣掉或者用作其他用途。”
  百合沒有信心地問:“許願,你是不是也覺得他治不好了?”
  許願冷靜地回答:“你要用樂觀的情緒,做好悲觀的準備。這種事誰能說得準?但是站在他的立場,他這麽把後事都準備好也是可以理解的。他是獨生子,沒有什麽至親,母親年老體衰,他肯定要安排好;兒子未成年,跟著離婚的前妻,自然也要安排好;他覺得虧欠你,你們現在又無婚約,他更要安排好。他現在這麽做,是他有責任心的體現。”
  於是她們在房間裏走來走去,談論該怎麽改造這個房子——房子的結構比較老,又在底樓,如果大動,要考慮安全問題。許願說:“可以找個裝修公司,你把你的意圖告訴他們,由他們來設計幾個方案由你選。邱誌誠說了,裝修費用由他來出。”
  百合頹然地說:“裝修好了又有什麽用?難道我還會來住嗎?”
  盡管她在邱誌誠麵前表現得很有信心,可是一旦離開他,在好友麵前,就表現得異常軟弱。她感到一種無力的絕望,絕望的無力。許願說:“住不住再說了。既然這是他的心願,你讓他高興高興有什麽不好?”
  百合擇日到趙飛鵬的律師樓辦理過戶手續,選定裝修公司,讓他們出圖樣。邱誌誠開始放療。百合買來許多相聲磁帶,小品光碟放在病房裏給他解悶,同時從網上搜索了很多笑話,打印成厚厚的一疊給他看。但是她不準他上網,說那樣容易使人疲勞。而且他會搜索一些很悲觀的資料,讓自己越搞越沒信心。有一天她跟他講在國外的時候網上看來的動畫。
  她說:“故事發生在台北。有個日本人坐出租車去機場飛東京,一路上,一輛又一輛的車超過去,每過去一輛,那日本人就高興地大叫:TOYOTO,MADE IN JAPAN, VERY FAST!”
  “HONDA,MADE MADE IN JAPAN, VERY FAST!”
  “ISUZU, MADE IN JAPAN, VERY FAST!”
  “MAZDA,MADE IN JAPAN, VERY FAST!”
  “把出租車司機給煩得,又不知道怎麽讓他閉嘴。到了機場,那個日本人問,多少錢?”
  “出租車司機就指著計價器讓他自己看。那個日本人一下子跳起來——怎麽這麽貴啊?”
  “你猜,那個出租車司機說什麽?”
  百合最後衝邱誌誠擠擠眼問。
  邱誌誠好奇地問:“他說什麽?”
  百合說:“那出租車司機指著計價器說,MADE IN JAPAN, VERY FAST!”
  邱誌誠在病床上笑得前仰後合,不能自已。
  那天百合不值夜,去父母家吃飯,跟傑西卡玩了一會兒,才打車回到碧湖山莊。她非常疲勞,洗完澡倒頭就睡,才睡下沒半個鍾頭,就被電話鈴聲驚醒。她嚇得頭發都豎起來,以為邱誌誠在醫院裏有什麽變故,連忙接聽:“是阿姨嗎?是不是誌誠有什麽事?”
  對方沒有聲音。她一邊喂喂地叫,一邊開燈,準備穿衣服。這時聽對方說:“我是蘇雪凝。”
  百合頓時鬆了口氣。蘇雪凝?她的心又提起來。蘇雪凝頓了頓,又說:“不好意思,這麽晚打擾你。我打了幾次電話,都沒人接。我打到蒙蒙奶奶那裏,她一邊哭一邊說,根本說不清楚,隻好來找你——我剛聽說誌誠的病,想問問情況。”
  百合呼出一口氣,說:“前頭手術效果良好,在家裏休息了一段時間,現在開始進行第一階段的放療。他這次的病灶比他爸爸當年的小,他年紀又輕,體質比他爸爸要好,我希望他能挺過去。”
  她不知道蘇雪凝的嘴巴有多緊,怕她一不小心把真相透露給誌誠媽媽,所以也盡量說得輕描淡寫。蘇雪凝在那邊沉默了一會兒,才問:“你覺得有沒有希望?”
  百合想了想,這麽回答:“這個怎麽說得準呢?就是醫生也不敢打保票。大家都盡力而已。誌誠自己很樂觀,我也很樂觀。”
  蘇雪凝在那邊歎了口氣,說:“本來我暑假想讓蒙蒙一個人回去,現在看來要改變計劃,我陪他一起回去——到時候我可以去看看誌誠嗎?”
  百合愣了一下,連忙說:“那自然。我有什麽理由反對呢?”
  蘇雪凝遲疑地說:“以前的事——”百合馬上接口:“都過去了。我覺得誌誠看見兒子肯定會很高興的。”
  蘇雪凝道謝收線。百合把話筒放回原位,發了半天呆。她曾經問過邱誌誠,要不要把病情跟蘇雪凝說一下,因為她畢竟是他兒子的法定監護人。當時他望著窗外,半天沒說話,再開口就是:“算了,她現在過得很好,不要打擾她。至於蒙蒙,他暑假裏會回來的,總歸要見麵的。現在告訴他,沒什麽用處,還影響他的功課。”
  但蘇雪凝是終於還是知道了。邱誌誠停了工作入院治療,並沒有刻意地去隱瞞病情,因此圈內人都知道,想必她是從娘家人那裏得到這個消息的。她這樣改變計劃要趕回來,是對前夫舊情難忘嗎?百合跟邱誌誠複合後,兩個人把前前後後對了一遍,冰釋了他們之間的誤會,她同時也了解了當初他跟蘇雪凝之間的一些事。邱誌誠說:“百合,這麽說,你往多倫多飛的時候我正好從多倫多往上海飛,我們倆可真叫陰差陽錯。”
  命運有的時候就是這麽叫人啼笑皆非。百合問他:“你留給我的信到底寫些什麽?”
  邱誌誠說:“我讓你等我回來。我告訴你我一定會回來的。”
  可惜那個時候百合誤會他,恨他入骨,看都沒看就隨手扔進了垃圾筒。後來他再飛多倫多跟蘇雪凝簽字離婚,他們有那麽幾天同處於這個城市,但是這個城市太大,他們沒有什麽機會見麵。命運有時候會在人的生命裏安排無數次巧合,但是這一次,他們之間沒有巧合,彼此錯過。蘇雪凝簽字的時候終於鬆口,把那句話告訴他:“她說她懷孕了,再也沒有什麽能把你們分開。”
  是的,這句話讓邱誌誠頓時墮入地獄,悔恨交加。他後悔自己衝動之下被魔鬼驅使的那一巴掌,恨自己怎麽可以犯下這麽大的錯誤,給百合帶來這麽深刻的傷害。
  他不能想象她那麽一個勢單力薄的女孩子,如何去麵對那麽殘酷的現實,如何去麵對自己的父母親人,如何去獨立解決這麽棘手的問題。百合恨他,從他的生活裏消失是可以理解的;如果她不恨他,那才奇怪。以後的歲月裏,他生活在內疚之中,無力自拔。所以百合以為,他生的這病,跟他這幾年心情抑鬱可能是有些關係的。可是他們該怪誰?能怪蘇雪凝嗎?當初她那麽做,自然有她那麽做的理由。她也恨,恨她的丈夫背棄了當初的誓言。
  百合回首往事,也不能不說自己當初也很衝動,做了很多過分的事,可是她也是有理由的。那麽隻好去怪命運吧,或者誰也不怪,不回頭看,隻往前走,盡力地去走好未來的每一步,恩怨忘卻,從頭開始。
  如果回憶毫無意義,那麽就讓我們把回憶一並忘記。
  第二天王阿姨請假,百合自己親自做了幾個菜,又把托人買的靈芝孢子粉和抗癌茶都整理好,由駕駛員送她到醫院。她走進病房,看見邱誌誠正在跟一個中年男人談著什麽,誌誠媽媽卻不見蹤影。
  百合放下手裏的大包,說:“我出去再買些東西。”
  她出門,在醫院的花園裏嚼了一塊口香糖,又跑到門口的花店買了一束大麗菊,然後才施施然回到病房。
  那個中年男人已經走了,邱誌誠閉目養神,感覺非常疲勞。
  她插好花,取出飯菜叫他吃。
  邱誌誠睜開眼,跟百合解釋:“剛才那人是本市的某會計事務所的負責人,我前一陣委托他們對公司進行審計,讓他看出很多問題。百合,現在這人心,深不可測,做老板的一離開,就有人在背後搗鬼。”
  百合驚訝,但是不好說什麽。放療破壞了邱誌誠的味覺神經,他吃飯艱難如同吞藥,沒吃幾口,就開始做嘔。
  百合說:“算了,你都這麽難受了,還管什麽公司事務?”
  邱誌誠仍然努力地吃,然後說:“不管不行啊。這個公司,就像我的孩子一樣,從無到有,做到現在,不能敗在那些人手裏。百合,你去幫我如何?”
  百合垂下眼簾,半天才說:“誌誠,不是我不肯幫你,實在是我離開北風的時候答應過鄭北風,至少一年內不在廣告界做事。我若是出爾反爾,以後還怎麽出來混?我相信這世上,講道義可靠的人還是有的,你再想想看,還有什麽人可以用?”
  邱誌誠搖頭歎氣:“那讓我再想想。”
  百合從他手裏接過碗,一勺一勺地喂他,輕聲建議:“要不,考慮一下,把公司賣掉?拿一筆現金在手,以後病好了,或者可以做其它行當。”
  邱誌誠堅決地搖搖頭。百合就嘲笑他:“還說要放下生意跟我去隱居,去環遊世界,原來都是假話。”
  邱誌誠這麽回答:“把誠成賣了,到時候怎麽體現我‘放下’生意的偉大?”
  邱誌誠現在是少食多餐,隻吃完一小碗各種粗糧混在一起熬的十米粥,半碗蔬菜色拉和一點點瘦肉絲,就不吃了,下午再餓,就是百合蓮子銀耳羹,鴨子蟲草湯什麽的,每次都是隻吃一點點,粗細搭配,少肉多菜。百合問:“你媽媽呢?”
  邱誌誠說:“年紀大了,到底撐不住,早上頭暈,差點就摔倒,我讓我姨媽陪她回家休息。”
  百合點點頭,說:“裝修公司明天可以給我設計稿,到時候我拿來給你看。”
  邱誌誠奇道:“你還要人家給你設計?你自己不會做?”
  百合白他一眼:“我又不懂建築,怎麽知道哪麵牆是承重牆不可以拆,哪麵牆可以拆?”
  停了停她又說:“昨天蘇雪凝給我電話,說她暑假裏跟蒙蒙一起過來,到時候可能會來看你。”
  邱誌誠愣了一愣,就這麽說:“我有什麽好看的?我又不是電影明星。”
  聽他口氣,對這個前妻還有些心結。百合笑著拍拍他的手:“累不累?累的話就睡一覺。”
  邱誌誠體力不支,一會兒迷迷糊糊地睡過去。
  百合坐在沙發裏,也想閉目打個盹,卻無論如何睡不著。她在北風的時候,聽同事們八卦業界某某生病住院,在鬼門關上打個轉,差點給閻王爺捉了去,頓熄爭權奪利之心,發誓出院之後舍棄紅塵紛擾,好好享受生命。可是該兄出院後,看看周圍都在熙熙攘攘為名利奔波忙碌,上有父母大人望子成龍,下有嬌妻幼兒要好好照顧,想一想,名和利,居然一樣也放不下,隻好隨波逐流,再投入滾滾紅塵之中。
  哪有那麽好放的?邱誌誠今天,不也一樣也放不下?公司是他一手創建,自然不能輕易舍棄;跟前妻的那一段前塵往事,還耿耿於懷。雖然她提出離婚請求的時候,他並沒有製造障礙,但是百合知道他那字簽的並不是那麽心甘情願。使他不能釋懷的是,為什麽他向她要自由的時候,她就可以拖著不給;而她向他要自由的時候,他就要給得那麽幹脆利落,不拖泥帶水?他們緣盡了,慈悲卻沒留下。
  當年她也許想拚個魚死網破,沒料到,這網給拚破一個大洞,那魚昏了一下,卻又蘇醒過來,逃離生天,留下那隻破網千古遺恨。所以這隻網到今天還有心結。其實那隻魚雖然最後逃離而去,又何嚐不是傷痕累累?糾纏得時間愈長,傷得就愈深,就算愈合了,也有堅硬的疤痕。
  百合把左手的鐲子往上擼,手指輕輕地撫摸手腕上的那道疤,就有些不勝唏噓——也許最終,他們三個人,看得最透的,隻有她陳百合一人。
  第一期放療結束的時候,邱誌誠肺部的病灶已經縮小了一半,肝部的病灶已經小到隻剩下一個小點點,血液裏的各種指標都保持在正常值之內。
  邱誌誠被批準回家休養,而此時剛好出梅,高溫酷暑,也不適合進行放療。他仍舊跟百合住在碧湖山莊。
  山腳下的溫度要比市區低四、五度,晚上有時候甚至不用開空調即可入睡。
  蘇雪凝帶著蒙蒙回國省親,在邱誌誠住院的時候曾經到醫院裏探望一次。
  她一身休閑家常衣服,並未刻意穿戴得雍容華貴向百合示威。
  百合對她也很客氣,找個借口出去,給他們留出空間說話。再回來的時候蘇雪凝已經帶著蒙蒙離開。
  邱誌誠說:“你何必避開?”
  百合笑笑:“又何必搞得大家尷尬?”
  因為蒙蒙回來,誌誠媽媽帶著孫子也住在碧湖山莊,鄰居家裏也有幾個同齡的男孩女孩,每天在一起打球溜冰遊泳,玩得很是熱絡。
  百合有時候會把傑西卡也接過來,誌誠媽媽順帶也幫忙看著,跟在一群大孩子屁股後麵跑來跑去,煞是熱鬧。
  傑西卡的英文幾乎忘得一幹二淨,中文說得朗朗上口,漢字也認了不少。蒙蒙中文程度有限,一著急就是一串一串的英文。家裏一男一女兩個小孩,一下子熱鬧起來。邱誌誠的體力已經不可能陪著他們到處跑,但是喜歡搬把椅子坐在後院,看著他們在房內房外跑來跑去。
  他對公司進行了人事調整,具體業務並不過問,隻是有時候會去公司看看,跟經理或者財務聊聊天。
  百合持之以恒地學車,路考一次,被廢,回來氣得說:“不考了,不考了,寧可騎自行車出去。”
  家裏有輛自行車,是給邱誌誠鍛煉用的。他嘲笑她:“你們女人,有兩點比較弱,第一是方向感,第二是應急反應速度。”
  百合回答:“不要歧視婦女,當心現世報。”
  蒙蒙跟百合的關係不錯,因為這棟房子裏,能百分百地聽懂他說什麽的,隻有百合一個人。有時候甚至邱誌誠跟蒙蒙說話,也要百合來做翻譯。於是百合又買來英語聽力磁帶給邱誌誠,說:“邱同學,你任重而道遠呢!要努力學英語,才能跟兒子很好地交流溝通。”
  邱誌誠悻悻地說:“給他請個家教,教他學中文。不知道現在他跟傑西卡,哪個認的中國字多。”
  說到做到,他真的托人找了個小學語文教師,每天來碧湖山莊教蒙蒙和傑西卡中文,每天一個小時,把蒙蒙氣悶得說:“我以後再也不要到中國來!”
  傑西卡眨眨大眼睛,說:“可是你是中國人,不會中文多丟人?!”
  這肯定是百合媽媽經常教導她的,她免費轉送給這位小哥哥。邱誌誠訓斥兒子:“你看看,你看看,傑西卡比你小,都比你懂事!”
  誌誠媽媽有時候會擔心:“家裏小孩子多,這樣吵,誌誠會不會休息不好?”
  百合問邱誌誠:“你中午能睡著嗎?”
  邱誌誠現在每天中午都睡午覺。邱誌誠說:“怎麽睡不著?頭一挨枕頭就能睡過去。”
  接著他又說,“家裏有小孩子好,這樣熱鬧,不寂寞。”
  接著他又補充:“一個小孩是比較孤單,至少要有兩個。”
  以前這些都不是他考慮的問題。但是自從這次回家養病,一大堆人三代同堂地聚在一起,一個屋頂下,大人孩子穿梭往來,奔跑嬉鬧,讓他忽然有了一個大家庭的感覺,重新感受生命的魅力,燃起了求生的欲望。
  有一天他搬了隻椅子坐在院子裏看書,看見蒙蒙和傑西卡在四季豆的架子下麵,一邊幫誌誠媽媽摘四季豆,一邊問這問那,眼神清澈見底,神態天真無邪,不由得無限神往。
  他轉頭對百合說:“如果我們能再生兩個多好。”
  百合神情就是一滯,轉瞬間笑道:“你這是有人幫你帶。如果沒有你媽媽幫忙,隻要一天你就會煩死。”
  她起身到廚房,用攪拌機把新鮮草莓絞碎打漿,跟冰豆漿混在一起,加上冰糖,給大人孩子,一人一杯。
  她說:“家裏人多,東西去得就快,每天要煮兩次豆漿,草莓也要每天買兩次,頓頓新鮮。這個月要給王阿姨加工錢了,她天天叫累。”
  誌誠媽媽專門負責兩個孩子,根本沒有精力和時間做家務。王阿姨負責這一家人的飯菜再加清潔打掃,忙得暈頭轉向。
  百合跟附近村民混得極熟,經常騎著自行車去采購。因為百合嚴格按照食譜給邱誌誠準備飯菜,菜多肉少,粗糧多細糧少,而且那麽少的肉類中,可吃的品種又極為有限,所以誌誠媽媽很擔心兒子會營養不良。
  她問百合:“你給他吃的東西是不是太素?我怎麽覺得他太瘦?”
  百合笑著說:“做媽的都擔心孩子太瘦。我剛從國外回來的時候,我媽恨不得頓頓給我吃雞。撐得我體重噌噌地往上漲。”
  咖啡是熱性酸性的東西,百合也戒掉,改喝綠茶。邱誌誠喝抗癌茶,雖然味道不怎麽好,每天當水喝,倒也漸漸習慣。
  邱誌誠沒有俗事纏繞,良心幹淨平和,睡眠相當好。
  一日早上,起得遲了,伸手一摸,身邊是空的,床單沒有溫度,就知道百合早就起來,於是他也起身,出門到樓梯口看看,樓下靜悄悄的也沒有人,好像天已經大亮的樣子,就回身拉開窗簾,發現百合端著一杯茶,站在陽台上一片陰影裏看著遠處的一片山林田野似乎在出神。
  她長發披下來,穿著一身寬鬆的重磅亞麻的白衣白褲,左手上的鐲子也換成牛骨的,顯得出塵脫俗。
  他打開落地門,走出去從後麵擁住她,問:“怎麽起得這麽早?想些什麽?”
  百合回身看看他,笑:“還早?都快十點了。今天蒙蒙外婆家有事,我讓駕駛員把蒙蒙送去,順便把傑西卡也送到我媽媽家,你媽媽也說要回家看看,打掃一下,人都走光了。你要是還想睡就再睡一會兒好了,難得今天這麽清靜。”
  邱誌誠說:“不睡了。這一陣吃了睡,睡了吃,都快成豬了。”
  百合就笑:“哦,這隻豬倒蠻英俊的。”
  他做放療做得,頭發掉了一半,索性都剃短,顯得更加稀疏,眉梢眼角,滿是滄桑的味道。她拉他下樓,把早飯擺到後院裏,督促他吃飯吃藥。她說:“其實我很享受這種寧靜的生活——這麽過一輩子也不錯。”
  如果你的一輩子,隻剩下幾個月,那麽這麽生活是不錯;可是如果你的一輩子還有漫長的數十年,這種生活是不是太寂寞?她仿佛看出他的心思,就笑著拍拍他的手:“別胡思亂想,你會好起來的。說真的,以後如果我們結婚,一起去環遊世界,錢花光了你回來賺,我可要在家裏做少奶奶的。”
  邱誌誠連忙說:“我哪有胡思亂想?我現在很知足呢,多活一天就是賺一天,努力過好每一天。”
  百合微笑著看他,眼神溫暖。她說:“誌誠,我知道你對蒙蒙媽媽還有些氣。算了,畢竟她是你兒子的媽,以前就算你們之間有過什麽,那也是因我而起,我都不計較了,你何苦要耿耿於懷?”
  邱誌誠一口否認:“我有嗎?我沒有。我對她沒有氣——她對我沒有氣就不錯了,我哪裏敢對她有氣?”
  百合轉過頭去笑,又轉回來說:“還說沒有?你聽聽這說話的語氣,分明是一肚子氣。”
  邱誌誠不響。百合又說:“每個人都在自己權利範圍內做事,你要達到某種目的,別人沒有什麽義務去配合你——配合你是人家的情分,不配合你是人家的本分。那件事,吃苦的不僅僅是你我,想必她也一樣苦。現在我們已經在一起了,她也找到歸宿,這不是你好我好大家好嗎?算了,以前的事就讓它翻過去。她現在每年暑假都讓蒙蒙回來探親,做得很難得了,你還想讓她怎樣?。”
  邱誌誠看著她:“你真的這樣想嗎?”
  百合點點頭,又說:“說到底,當年也是我們倆對不起她在先。”
  邱誌誠神色複雜:“這我也知道,所以後來她要求離婚,要求我把那邊的房子付清全部過戶到她名下,要求一筆現金,要求蒙蒙的撫養權,我都沒跟她討價還價,她說什麽就是什麽。我隻是覺得——”他想了想,歎口氣,“算了,你說的對,這事已經過去,再斤斤計較也於事無補,何必自己跟自己過不去?”
  百合微微一笑,笑得雲淡風輕。她取過冷飲壺,斟兩杯濃豆漿,一杯給自己,一杯遞給邱誌誠。邱誌誠接過杯子喝一口放下,拉住百合的手,凝視她說:“你真的變了很多,跟以前的那個你完全是兩個人。”
  是的,她少了恣意,少了率性,少了天真,少了活潑,多了些成熟,多了些嫵媚,多了些淡定,多了些理解。這究竟是好還是不好?這份成長,是用那麽大的痛換來的,究竟值得不值得。
  許願致電百合,說她有個朋友是民政局的,想要找人免費做一個公益廣告策劃,問她願意不願意做。
  百合問:“什麽廣告策劃?這年頭還想有人做免費廣告?”
  許願說:“現在孤兒院裏的孤兒越來越多,民政局得到的撥款增長的速度趕不上孤兒數量增長的速度,經費很緊張,想在全市範圍內發起領養認養運動。但是做廣告方案要錢,報紙版麵也要錢,民政局是想能省一分是一分,省下來的錢可以盡可能用在孤兒院的建設上麵。”
  百合一口答應:“這個沒問題。就連版麵費,我們倆也可以找關係把它包下來。”
  許願笑著問:“我就知道你肯定願意幹。你時間上沒問題吧?本來他們找我做的,第一,我不幹廣告這麽多年,腦子已經生鏽;第二,我手頭上有工作,實在是沒時間。”
  百合說:“沒事沒事,就是有一樣,我得跟他們接觸一下,了解一下這方麵的法律法規,參觀參觀孤兒院,找點靈感。對了,領養和認養有什麽區別?”
  許願說:“領養你知道了,有很多條件的,辦了手續之後,養父母跟養子女的關係等同親子關係;認養嘛,是不夠領養條件,或者不想領養,但是想盡一份愛心的,出錢資助某個孤兒,負擔這個孤兒的一切生活和教育費用,由孤兒院撫養孩子,認養家庭可以定期把孤兒接到家裏去生活一段時間,像朋友那樣相處。比如你現在未婚,就不可以領養,但是可以認養。”
  頓了頓她又說,“我跟他們聯絡一下,找個方便的時間跟你見個麵。”
  百合答應著,晚上吃完晚飯跟邱誌誠到山間散步,就把這事跟他說了。邱誌誠說:“我可以跟你一起做。還有版麵問題,他們想做多久?誠成可以出麵聯係一些企業,大家讚助一下,分攤下來也沒多少錢。”
  百合微笑著問他:“你這是支持我的決定,還是自己想做些好事?”
  邱誌誠說:“都有吧,當然最重要的是我支持你的一切決定,貫徹執行兩個凡是的光輝政策。”
  百合好奇地問:“兩個凡是?什麽叫兩個凡是?”
  邱誌誠說:“凡是陳百合作出的決策,我們都堅決維護;凡是陳百合的指示,我們都始終不渝地遵循。”
  百合笑出聲,搖晃一下,幾乎給山石絆一跤。
  民政局的一個小姑娘陪邱誌誠和百合參觀城北的孤兒院,著實地把兩個人給震動了一下。雖然已經是改造翻修過的,宿舍的條件依然簡陋,八個人一個房間,每人隻有一個小小衣櫥放私人物品,衣物被褥隻夠維持人的基本尊嚴,盥洗房在走廊一頭,近乎軍事化的管理,小朋友看到他們,臉上隻有驚異麻木的表情。
  百合就有些心酸。食堂自然是大鍋飯,聽工作人員講是要保證孩子們的身體發育所需要的營養,但是在邱誌誠和百合看來,那油水真是少得可憐。然後他們去辦公室,聽院長講一些孤兒的故事,和一些關於領養和認養的法律法規。
  他們心情沉重地出來,站在院子裏看孩子們玩耍——不管怎麽說,他們玩的時候還是很開心很幸福的。
  這個時候百合看到牆角處有一個瘦小的身影,坐在小板凳上,羨慕地看著同伴們奔來跑去。她注意到那小女孩嘴唇紫得發黑。
  院長注意到她的目光,就說:“她叫楊柳,五歲,有先天性心髒病,一生下來就被父母扔在一戶人家門口。她這病治好要一大筆錢,現在院裏正在想辦法籌錢。可憐,正是要跑要跳的年紀,卻不能跑不能跳。”
  百合走過去,蹲下來衝小女孩笑笑:“你叫什麽名字?”
  小女孩轉過頭看她,很乖巧地回答:“我叫楊柳,柳樹的柳。”
  百合看到她的眼睛,心中就有震驚的感覺。這時候邱誌誠也過來,看著那女孩,有些疑惑地說:“如果不看她的嘴,長得有些像傑西卡呢。”
  邱誌誠非常喜歡傑西卡,愛她不亞於蒙蒙。百合柔聲問她:“為什麽叫楊柳啊?”
  小女孩笑一笑:“我是春天生的,柳樹發芽,很漂亮。”
  生日跟傑西卡也很接近。如果那一年,百合的孩子能保住,也該這個時候出生。百合終於沒能忍住,眼淚落下來。小女孩好奇地問:“你為什麽哭?”
  院長也走過來,歎口氣說:“這個孩子很危險,一不小心就會出意外,所以大家花在她身上的心血也就最多,她得到的關愛也就最多。”
  百合跟邱誌誠在回家的路上,就一直心事重重,一直到下午在院子裏喝茶的時候才開口:“我覺得這個廣告至少要連續做個十幾天才有效果。我們可以在每期廣告上推出一個孤兒的故事,以打動廣大市民的同情心。至於領養和認養政策,隻要稍微提一提,留一個谘詢熱線即可。”
  邱誌誠點頭說:“我覺得你的想法很好。版麵上要留出一大片空白,就象國畫裏的留白一樣,此時無聲勝有聲。”
  喝完茶百合就坐在電腦前開始工作,邱誌誠重新拿起一些老關係,到處拉讚助。袁軍在電話裏不勝詫異:“咦,你改行搞慈善?你是信了佛教,還是信了基督教?你說說看,我出這筆錢有什麽好處?”
  邱誌誠說:“你不要這麽庸俗好不好?你有沒有聽說過善有善報?當然也要給你點好處,我們的廣告會把你們公司的大名印上去,自然有助於提升貴公司在廣大市民眼裏的形象。”
  袁軍在那邊就嘖嘖有聲:“你什麽時候這麽崇高了?你這是自發自覺的,還是受陳百合的影響?好吧好吧,你什麽時候把策劃案給我看過我再決定出不出錢。策劃案出來前免談。”
  如此種種,每天除了吃藥吃飯鍛煉就是打電話,凡是被他騷擾過的人都莫名驚詫,心想這個賺錢機器怎麽生病之後性情大變,是不是病急亂投醫,做好事是為了給自己積福積德。
  百合沒費什麽大力氣就做好一個,打印出底稿,交給民政局審查,並接著寫後麵的係列故事。
  因為寫故事,就頻頻往孤兒院跑。
  本來她不要邱誌誠跟她去,一是城北靠近工業區,空氣不好;二是怕他勞累。無奈邱誌誠很堅定地要跟著她,有時候還帶著蒙蒙和傑西卡。
  到了那裏,百合跟工作人員談天,邱誌誠就帶著兩個孩子跟小朋友玩,順便幫他們做這做那,開心得很。
  累是累了點,可是晚上倒頭就能睡,睡眠出奇地好,胃口也開了,哪裏還挑食?什麽包心菜,大白菜,芥蘭,哪怕白水煮煮,用鹽,檸檬汁和麻油拌一下,照樣吃得很香。
  他說:“再怎麽樣,總比孤兒院的夥食要好吧?”
  百合十分稀罕,想不到居然有這種意外收獲。
  策劃案被批準,百合的十幾個故事也加班加點寫好,許願幫忙修改——文字一貫是她的長項。
  邱誌誠約袁軍到家裏來,袁軍說:“開什麽玩笑,是你跟我要錢還是我跟你要錢?”
  邱誌誠說:“你小子別給我裝祖宗,你給我過來。”
  袁軍就抽個時間過來看策劃案,十幾個故事讀得他眼淚汪汪,連連地說:“我掏錢,我掏錢還不行嗎?我都這麽大年紀了,居然還能被人搞出眼淚來,厲害厲害,真是太煽情了。”
  接著又問,“是百合做的?女人煽起情來比男人厲害多了。”
  邱誌誠看看百合,兩個人一起笑起來。袁軍又說:“別在我眼皮子底下眉來眼去地搞肉麻!大熱的天,我雞皮疙瘩掉一地!”
  很快地,他們籌了半個月的錢,立刻在報紙上做了半個月的廣告,反響非常大,民政局的谘詢熱線幾乎被打爆。很多健康的孤兒或被領養,或被認養,一些有健康問題的孤兒大部分無人問津。百合問邱誌誠:“誌誠,你給我的房子,我可以自由處置吧?”
  邱誌誠有些奇怪:“那自然。你想做什麽?”
  百合說:“我想裝修好後把它賣掉,給楊柳做心髒手術——我覺得應該夠了。”
  邱誌誠沉默一會兒,說:“你別賣那房子,手術費我來支付好了。”
  百合說:“我還想認養那孩子。以後如果有可能,我還想收養她。”
  邱誌誠握住她的手,說:“好,無論你做什麽決定,我都支持你。”
  百合抬眼看他,眼裏淚光閃動:“真的嗎?你真的無條件地支持我?沒有疑問,沒有怨言?”
  邱誌誠說:“是的。你這麽做肯定有你的理由。”
  百合控製不住,眼淚流下來。她把頭埋在他懷裏說:“她讓我想起我們失去的那個孩子。誌誠,我現在有些相信輪回,相信來生了。她跟傑西卡長得那麽像,我相信如果她的心髒病治好後,還會更像。”
  她嗚嗚地哭出聲來。
  這個時候的她不再堅強,不再淡定。她有些脆弱,有些痛。邱誌誠抱住她,眼淚也滑落下來。
  跟孤兒院的認養協議是邱誌誠出麵簽的。協議簽完後,他與百合跟院方一起聽醫生的意見。
  醫生說:“這個手術結束後,病孩一個月內都要在病房內觀察及恢複休養,所以即使現在天熱一點也沒關係,反正醫院裏有空調病房。這個手術早做早好,小孩子心髒不好隨時都有危險。”
  他們一致決定盡快讓楊柳入院接受手術。手術前,他們讓司機載著他們三個在湖邊兜圈,給她看風景,給她買這個,買那個,又把她帶到碧湖山莊,讓傑西卡陪她玩。百合鼓勵她:“別怕,你做好手術後,就能跟傑西卡一起蹦蹦跳跳了,多開心!”
  楊柳很乖地說:“我不怕。”
  手術的時候,邱誌誠堅持跟百合一起在手術室外麵等。百合勸他:“這是個大手術,時間很長的,我在這裏等,你回家睡覺,有什麽突發事件,我第一時間通知你。”
  邱誌誠說:“你以為回家我能睡得著?百合,很奇怪的,我怎麽就是有一種信念,非要看著楊柳從手術室裏平安出來才能放心。”
  百合隻好隨他。手術十分成功,楊柳被送進觀察室內觀察,百合與邱誌誠這才回家睡覺。第二天他們帶著鮮花去醫院,楊柳已被轉入病房,看見他們嫣然一笑,嘴唇顏色已經變淺,果然越發跟傑西卡相象。百合眼淚流下來,趕緊轉身抹去。護士說:“她現在需要多休息,還不能多說話。你們看看就走吧,改天再來。”
  百合就說:“等你好起來,我帶傑西卡來看你。”
  楊柳點點頭,又笑。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大約說的就是這種笑容。百合舒口氣,又陪邱誌誠去複查。做完各種檢查,結果要隔幾天才有。邱誌誠說:“我們去那房子看看,也不知道裝修到什麽程度了。”
  百合不同意:“我都感覺到累了,你感覺不到?裝修現場空氣不好,等哪天我拍了照片給你看。”
  好說歹說,把他勸回家。
  百合替孤兒做義務策劃一事,很快在圈內傳開,引起不小的震動。她以前主管北風,隻做管理,並沒有親手操作過整個單子,隻是有時候會在某些環節提點一下,所以大家都知道她有幾把刷子,但是這刷子究竟好用到什麽程度,卻不是太了解。
  如今一個免費的策劃案,令她名聲大震。
  周全先致電給她,說:“好家夥,那些後生以前對你還不見得如何服氣,現在沒話說了。你行啊,以後不管什麽時候東山再起,出路肯定是不愁的。”
  百合輕聲笑:“我現在就想做賢妻良母呢。”
  周全在那邊停了半分鍾,才說:“那你考慮清楚,據說那個行當是中國最不安全的職業之一。”
  等她放下電話,邱誌誠就在旁邊打趣:“跟前追求者這麽不避嫌疑地講話,明擺著拿我當空氣嘛。”
  百合還未回答,那邊鄭北風的電話進來,說:“陳百合,你這風向變得也太快了吧?這麽露臉的機會,也不曉得考慮一下北風?女人呢,私心真重。”
  百合抬頭看看邱誌誠,笑著問:“怎麽這話我不明白?”
  鄭北風就說:“我也想做好事,我也想揚揚名,怎麽沒人想到我呢?”
  百合就說:“哦,是這個啊,策劃是我負責的,籌款是誌誠在負責,估計是錢夠了,沒勞您鄭董的大駕。”
  鄭北風說:“那我明白了,他這是公報私仇呢。陳小姐,有一點我想讓你明白,以後有什麽象這樣需要出錢出力的地方,你盡管開口,我也在找這種機會呢。”
  百合衝邱誌誠眨眨眼,問:“真的假的?”
  鄭北風說:“自然是真的。”
  百合就說:“好啊,孤兒院裏還有一些身體有殘疾的孩子需要手術,鄭董您就幫一把吧。您約個時間,我陪您去孤兒院參觀參觀,跟院長談談。”
  鄭北風在那邊笑:“陳百合,真有你的。好吧,你跟我秘書定一下時間,我們一起去。”
  收了線,百合把臉埋在沙發墊子裏笑。邱誌誠說:“看看,不光當我是空氣,還當著我的麵打情罵俏。”
  百合笑得把臉埋進他懷裏,說:“可惜隻有一個。如果再多幾個就好了。”
  邱誌誠也笑:“女人貪心起來,嘖嘖。”
  百合在約定時間裏跟鄭北風一起去孤兒院參觀。
  那天蘇雪凝約好帶蒙蒙到碧湖山莊,所以邱誌誠沒有同行。鄭北風自幼生活條件優越,哪裏見過這種場景?他跟著院方參觀了宿舍,食堂,活動室等地方,又了解幾個殘疾孩子情況,當下心中不勝唏噓,讚助了兩個孩子的大手術。
  回來的路上,他對百合講:“這樣靠一家兩家肯定是杯水車薪,最好有個什麽基金會,不光幫助孤兒院裏的孩子,連帶著社會上貧困家庭的殘疾孩子一起救助。”
  百合十分意外:“你真的那麽有同情心?”
  鄭北風有種被刺痛的感覺:“陳百合,你對我有什麽看法嗎?為什麽我就不能有同情心?”
  百合連忙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沒有別的意思。我一向以為隻有女人才會有那種同情心。我覺得鄭董你的家境優越,又少年得誌,體會不到——”鄭北風啼笑皆非地接上去:“並且還是坊間傳聞的花花公子,專門玩弄女性,不罵最大惡極已經夠好,更何況慈悲心腸,是不是?”
  百合尷尬地說:“我沒那個意思。”
  鄭北風說:“百合,你考慮一下,我可以牽頭發起一個基金,號召本市的企業捐款,資助那些需要幫助的孩子。如果你願意,可以由你來管理這個基金。”
  百合說:“我很願意,但是現在沒有這個精力。誌誠的病前途未卜,我並不是天天都有這樣的空閑時間。明天他的檢查報告要出來,很可能開始第二期放療,我真的是有心無力。”
  鄭北風就說:“那就算了,我再考慮考慮,看看有沒有其他合適的人選。”
  百合想起他的捐助方式是直接跟醫院結算,就問:“為什麽不直接捐給民政局或者孤兒院呢?”
  鄭北風輕輕一笑,問她:“你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百合,現在還有多少人信任政府部門?你把錢直接交給他們,能保證裏麵每一分每一毛都用在那些孩子身上嗎?”
  百合默然鄭北風把她送到碧湖山莊。她進門的時候看到蒙蒙在大院裏跟隔壁的孩子玩在一起,蘇雪凝跟邱誌誠在廳裏談著什麽。她轉身走出,打電話給公司的司機,讓他來接自己去醫院,找到主治大夫,問邱誌誠的病情。那大夫很驚奇:“不是說明天來嗎?邱先生呢?”
  百合說:“我怕有什麽壞消息,今天提前來聽聽,好有所準備。”
  那大夫找到檔案,粗略地看一下,說:“今天剛收到最後一張單子,我早上已經看過,情形很樂觀。”
  他拿出新片和舊片對比一下說,“邱先生回家休養的這段時間,病情是被控製住的,病灶並未擴大,血液裏的各項指標也正常,沒有提高,這真是奇跡。”
  百合問:“那這意味著什麽?還需要放療嗎?”
  大夫說:“現在需要做出判斷。繼續放療的話,會很快地消滅癌細胞,但是對病人身體傷害太大;如果不繼續放療,就要采取其他的治療手段,比如繼續注射抗癌藥,但是不能保證病情能被很好地控製。”
  百合道謝,說:“我明天跟他一起來,讓他也受受鼓舞。”
  她出門,在大廳裏想了想,跑到同學爺爺那裏,把在醫生那裏聽到的結果轉述給他,問他意見。那老先生說:“這個決定真的不好拿。繼續放療,很痛苦;如果不放療,風險很大。我以前開的藥,是配合放療,固本清源的。如果你們決定不再進行放療,我就要修改配方,加一些毒性比較大的治療性的藥物,以毒攻毒,來達到治療的目的。”
  百合忽然感到沉重。現代社會,因為選擇多多,那麽壓在當事人身上的擔子異常沉重。你選擇了什麽治療方案,就選擇了什麽樣的命運,至於這個命運究竟是什麽,沒有人知道,但是做出選擇的人要承擔責任。
  過去,沒有現代醫學手段的時候,人們除了吃中藥,別無選擇。如今,有了現代化的醫療手段,醫生卻把生死的責任,交給病人和病人家屬。她再回家的時候,蘇雪凝把蒙蒙留下,自己走了。
  邱誌誠在那裏坐立不安,看見她鬆了一口氣,責備地問:“你到哪裏去了?到處找你找不到,打你手機也沒人接。問鄭北風,還給他搶白一頓。”
  百合莞爾一笑:“他搶白你什麽?”
  邱誌誠說:“算了,你回來就好,我不跟他計較了。”
  百合對去醫院一事隻字不提,隻講了早上陪鄭北風去孤兒院的經過,以及他提議要成立傷殘兒童治療基金的事情。
  邱誌誠說:“鄭北風的老頭子很厲害的,雖然文化不高,但是頭腦很靈活,很會用人。鄭北風這人,能在老子另組家庭的情況下得到老頭子的喜愛和重用,心計為人也不能低估。據說現在這遺產官司打得,他的繼母那邊處於下風,很想跟他庭外和解,就是他媽不肯鬆口。所以,人快死的時候,要早點留下遺囑,省得眼睛一閉,自己的親人自相殘殺,都不用別人來滅。”
  百合說:“人世間的事哪有那麽簡單?有遺囑就沒事了?有遺囑照樣要打官司。前一陣報紙上不是說一個老頭,死前立遺囑把財產都留給照顧他的小保姆,結果兩個女兒跟那小保姆打官司,非說自己父親這遺囑是在神智不清醒的情況下立的——所以,千好萬好,不如好好活著最好。”
  邱誌誠說:“那是,當然能活著最好。可是人總是要死的。”
  百合抬頭看他,見他神色自如,像談一件無關緊要的事,就笑一笑,沒再說下去。倒是邱誌誠談起白天蘇雪凝過來,兩個人長談一次,冰釋前嫌,把心結都解開。
  邱誌誠毫不避諱地跟蘇雪凝談起萬一自己的病治不好,如何安排蒙蒙和自己的母親的事。蘇雪凝承諾,如果萬一他真的不在了,她會帶著蒙蒙在每年的暑假回來探望祖母,並且承諾在蒙蒙18歲前,不給他變更國籍,變更姓氏等等。
  也許生死麵前,什麽恩怨都可以放下。有一件事他沒說,那就是蘇雪凝下午在他麵前痛哭了一場。
  她說:“誌誠,如果你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盡管跟我說,能幫的我一定會幫。”
   蘇雪凝曾經直麵過誌誠爸爸的死亡,對這種疾病實在是不抱樂觀的情緒。邱誌誠心內五味雜陳,隻是說:“沒有,真的沒有。你照顧好自己,照顧好蒙蒙就是幫我大忙了。”
  他曾經懷疑過她的賢惠,這一刻,他知道當年他錯怪她。她的本性確實是個好女人,隻是當年大家都給那件事情壓迫得變了形,迷失了本性,變得不可理喻;隻是當年她的好給他太沉重的壓力,讓他不堪承受。他的懷疑,隻是為了讓自己的良心好受一些,給自己的心靈減壓。邱誌誠問百合:“下午你回來過一次是吧?為什麽不進來?”
  百合笑笑:“我覺得你們還是單獨談比較好。誌誠,現代社會,即使是很親密的夫妻或者情侶,有時候也需要一些私人空間。我信任你。我希望如果有一天,我需要這種空間和時刻的時候,你也能信任我。”
  接著她轉移話題,笑著問:“你說鄭北風會不會吐血?今天他是騎虎難下,狠狠地給我敲了一筆。”
  邱誌誠搖頭:“我相信他跟他老子一樣,是不會做賠本生意的。”
  第二天百合陪邱誌誠去聽檢查結果,看到振奮人心的樂觀信息,邱誌誠很是高興。當醫生說了幾種治療方案進行選擇的時候,邱誌誠很堅決地選擇保守療法,不想再進行放療。
  放療對他來說是個噩夢。就單單說他那接二連三的口腔潰瘍,痛的時候牽動神經,整個額頭都似凝成一團,夜不能寐,恨不能找個錘子把這一團敲開。
  百合的意思是最好接著進行放療。她的意思要一鼓作氣,斬草除根,來個幹脆徹底。她不是邱誌誠,自然不能體會邱誌誠對放療的心有餘悸。他們回家,為這事爭得不可開交,誰也說服不了誰。
  邱誌誠說:“如果是病情沒有得到控製,那麽我就去做;既然現在得到了控製,那麽打死我也不做了——很可能到最後,我不是死於癌症,倒是死於放療。百合,你體會不到,那種痛苦不是人能夠撐下去的。我不光要活著,還要活得有些質量,再讓我整天躺在醫院裏,還要每天經曆那種痛苦的過程,我不幹了。”
  百合說:“如果痛苦,那也是一時之痛,你就不能再挺挺嗎?放療畢竟比其他療法更快,更有效,更保險。”
  邱誌誠說:“如果是別無選擇,那也就算了。問題是現在情況還沒糟糕到那種程度。”
  百合說:“小心一些總沒壞處。”
  邱誌誠想起前麵的一段治療生涯,大熱的天就打個寒顫,死也不同意。他們一起去看那個老中醫,想聽聽他的意見。這等生死攸關的建議,老中醫也不方便輕易給,隻說:“從脈象看,還算樂觀。但是建議我不能給。你們選擇了什麽樣的療法,我給與配合。”
  最後百合到底擰不過邱誌誠,決定采取比較一種循序漸進的療法,每天在家裏注射抗癌藥物,同時進行中藥治療。老中醫重新調整了配方,加了些毒性比較大的藥,還開了保肝養腎的方子。因為那些藥物的毒性要靠肝和腎進行分解。根據醫生建議,他們每半個月到醫院進行一次檢查,對病情進行密集的監控。許願知道後咂咂舌,私下對百合說:“他這是真的看淡生死了嗎?我怎麽覺得他有些大義凜然的味道?”
  百合搖搖頭說:“也許是第一次放療他挺得太辛苦,也許是他爸爸第二次放療的痛苦過程給他的印象太深刻。說實話,我也不知道他怎麽想的。”
  轉眼間到了開學的季節,蘇雪凝帶著蒙蒙回美國。
  楊柳出院,邱誌誠的意思是孤兒院的條件太差,不如就把那孩子接到到家裏來,大人孩子一起養病。誌誠媽媽也就留在碧湖山莊照看楊柳,百合有時會把傑西卡接過來玩幾天。
  自此邱誌誠開始了吃藥比吃飯多的生涯。隻要是聽說什麽新的抗癌藥物,他們谘詢了醫生後,隻要醫生點頭,都買來吃。百合終於把駕照考出來,每天早上送邱誌誠去公園裏學太極拳。邱誌誠視死如歸,她車開得再爛也照坐不誤。回來後吃早飯吃藥,護士來家裏給他打點滴,打完點滴,吃午飯,然後小睡一會兒,下午喝喝茶,跟楊柳在一起玩一會兒,教她下棋,再吃晚飯,吃藥,吃各種各樣的稀奇古怪的抗癌食品,坐在電腦前開始寫東西,每天寫一個小時。他打算把自己多年的廣告生涯總結一下,寫一本《市場營銷策略與廣告創意》。
  他說:“總要讓我的孩子知道他爸爸是幹什麽的。”
  他經常跟百合談起他的構思,百合靜靜地聽著,也給他一些意見,有時還要幫他到公司裏去查一些檔案材料,有時候他自己到公司裏去找,順便跟公司裏的同事吹吹牛,日子居然過得非常充實愉快。於是外麵有傳言,說他的病已經好了。有一日他在家裏看報紙,忽然笑起來。百合探頭過來問:“什麽事這麽樂?”
  邱誌誠說:“我說的怎麽樣?這個小鄭是不會做虧本生意的。”
  百合湊過去細讀,隻見報紙頭條報道鄭北風發起病殘兒童康複基金的新聞,基金目前暫時由他的母親主持管理。
  邱誌誠和楊柳的治療費用,一直是由誠成支付的。誠成給全體員工買了商業醫療保險,他的一些費用可以由保險公司報銷,大部分的錢還要由公司出。但是生活方麵,由於他生病以來,買很多的額外藥物和營養品,飲食又比較講究些,比如瘦肉隻吃裏脊肉,醬油都是買日本進口的釀造醬油,就覺得花錢如流水。
  這些帳務,邱誌誠交給百合全權管理。
  他那天對百合說:“其實我本來也想牽頭搞個病殘兒童康複基金的,隻是沒有那份精力,想想還是先把書稿寫出來重要點。現在小鄭搞了一個,我們捐點錢支持一下吧——這筆錢還是私人出比較好,不要在公司裏開支。”
  百合對著用計算機打印出來的銀行賬目,搖頭說:“金錢不是萬能的,可是沒有錢是萬萬不能的。這錢,憑它是幾位數,縮起水來,簡直就跟假冒偽劣產品一樣。”
  邱誌誠詫異:“真的這麽恐怖?”
  說著拿起賬目細看,“嗯,主要是這個暑假家裏人多,開銷大了點。不要緊,我記得我媽手裏有一筆定期應該到期了,轉過來吧。現在銀行利息這麽低,還要交稅,放在那裏實在不合算。”
  邱誌誠除了廣告以外,別的方麵的知識相當有限,所以大部分的錢都投資在不動產,國債上,再有就是銀行存款。
  誌誠媽媽過來的時候把到期的存單帶過來,百合到銀行去辦理轉帳。
  許願過來,找個機會單獨跟邱誌誠談。
  她問他:“你現在身體好了些,到底打算怎麽樣?你們打算什麽時候結婚?”
  邱誌誠低著頭,沉默半天,才說:“許願,我這病,雖然現在有些好消息,也不過是停止惡化,並沒有說完全好轉,還是生死難卜。我很想跟她結婚,可是,現在這種情況,也許半年一年,萬一我病情惡化,她就要背個寡婦的頭銜——”
  許願挑挑眉毛:“你們現在這種情形,在外人看來,跟結婚有區別嗎?”
  邱誌誠說:“有的。許願,你不懂,區別還是有的。如果以後她再遇到愛她的人,說起來,她未婚,和她死了丈夫,是完全兩回事的。當然最好我這病能好,如果不能好,我也會安排好所有的事情,你別擔心。”
  許願歎口氣:“如果你認為這樣對她好,我也不能說什麽。但是我知道百合不在乎別人怎麽說的。”
  邱誌誠說:“我在乎。”
  兩個人停住不談。邱誌誠的遺囑在趙飛鵬那裏,即使她是趙飛鵬的妻子,她的老公信守職業道德,內容她也不得而知。但是她知道,邱誌誠既然說他有安排,那一定是為百合都安排好了。百合在銀行辦理完轉賬,直接去病殘兒童康複基金,以邱誌誠的名義捐了一筆款子。鄭北風的媽媽此時才第一次見到她,就有些驚訝。過幾天對兒子這麽說:“我前些天見到那個陳百合了,根本不是我想象中的那個樣子。”
  鄭北風有些哭笑不得:“你覺得她應該是什麽樣子?”
  鄭北風媽媽想想不知道該怎麽說,當下搖搖頭,沒再發表評論。她驚異當年鬧得轟轟烈烈的狐狸精,怎麽現在看上去溫柔沉默,眼神平靜得象秋日的湖水。她隻是對兒子說:“不管怎麽說,你還是放下吧,人家現在是另外一個男人的女人。”
  百合那天捐款出來,想到廟裏去為邱誌誠上注香,求支簽,車開到半路,卻又轉入一條小路,停下來,仔細想想,自己做了半世的無神論者,雖然現在有些動搖,感覺冥冥中有隻無形的手,在擺弄著芸芸蒼生的命運,可那究竟是誰的手,她還不能肯定。
  自己這樣信心不誠地冒然上門,會不會得罪神明?
  躊躇了半天,她又調轉頭去新華書店,買了些宗教故事書,什麽《聖經》故事,《古蘭經》故事,佛教故事等等一大堆,打算回家去好好研究。
  回到家正是吃飯時間,許願留下來蹭飯吃,看見她就說:“你這人真是,我難得來一次,你就跑得無影無蹤。”
  又看看她帶回來的書,奇怪地問,“搞宗教研究?”
  百合笑笑:“有些故事讀起來讓人心靈寧靜。”
  等到上飯桌,許願驚叫:“天,你家頓頓這麽吃嗎?簡直是憶苦思甜嘛!”
  粗米粥,玉米和白麵混合的窩頭,涼拌海帶絲,水煮大白菜,少量的炒裏脊被分成若幹份,一人一份,吃完不補,若幹種鹹菜來自自家後院,一小時前用鹽醃一醃,沒有湯,如果想喝點什麽,桌上隻有一瓶豆漿。隻有楊柳在長身體,特供大排一塊以補充能量和蛋白質。
  百合一本正經地說:“許願,有沒有吃過大腸煲?你若天天吃雞鴨魚肉,總有一天,尊腸也會像豬大腸一樣油膩肥滑。”
  邱誌誠幸災樂禍地笑:“我告訴你別在這裏吃,你不聽,還說我小氣。”
  讓許願驚異的是,這麽些東西居然都給他們吃光,剩下的一點點,全部倒掉。百合說:“許願,你信不信?現在我們家的辣醬都是自己製作的呢。”
  如果說許願以前不相信,那麽這一頓飯之後,無論百合說什麽,她都相信了。
  現在的邱誌誠,就是一個在山間休養的老農,每天打打太極,種種蔬菜,到山間散散步,每日除了吃藥,就是粗茶淡飯。他戒了煙,戒了酒,戒了任何不良嗜好,每天早睡早起,跟著太陽的作息時間跑,不再跟自然規律做鬥爭,晨昏顛倒。目前他是較以前消瘦,可也顯得很精神,肚子上的救生圈沒了,身材恢複到大學時代的模樣。
  對照以前的老照片,隻有一張麵孔不可能再變回去。
  “那個時候多年輕!”
  邱誌誠無限感慨。那個時候,他以為他的前麵有無窮的時間供他揮霍;那個時候,他的身邊有個美麗的初戀小胡,他對愛情對人生有無限向往;那個時候,他和他的同學認為自己是天之驕子,國之棟梁,地球少了他們任何人中的一個,都會損失巨大。幾天後袁軍打電話給百合,說:“我們一個老同學王雲山突然去世,我不知道該不該跟誌誠講。不講吧,以後他知道了要怪我,講吧,又怕他受刺激。”
  百合一時呆住,問:“怎麽回事?”
  袁軍說:“心髒病突發。”
  百合疑惑地問:“這個年紀的人心髒病突發?”
  袁軍在那邊說:“其實就是過勞死。他沒有心髒病史。他沒買過保險,房貸還沒付清,可憐留下寡婦孤兒。我們這些同學想湊一湊,幫他老婆把房貸付清,其他的生活壓力就不會太大。”
  百合考慮了一下,做出決定:“我覺得你還是直接跟他說的好。我說句不好聽的話你別生氣,這事對他來說未必就是壞事——現代社會,就算一個人不得絕症,也可能遭遇這樣那樣的意外,這樣活著的人才能格外珍惜生命。還有,你們都工作很忙,大家湊錢的事不如就讓誌誠牽頭,反正現在就他空閑時間多。”
  袁軍吸一口氣說:“誰說不是呢?我們那一群同學,立刻就有人去體檢,還有人打算喪事一辦完就去休假。”
  袁軍掛了電話,直接抽個時間過來跟邱誌誠把這事麵對麵地敘述一遍,講了王家的困境和同學們的打算。
  邱誌誠聽了,好半天才從震驚中緩過來,說:“捐款的事讓我來牽頭吧,爭取在三個月內搞定,讓雲山老婆可以安心。”
  袁軍說:“喪事我們不必操心,自有他單位的人出麵。隻是雲山老婆一個女人,很多事找不到方向,我們要給她找個律師,好好跟雲山單位交涉,看能不能為她爭取一筆像樣一點的撫恤金。”
  邱誌誠立刻說:“這個好辦,我讓我的律師趙飛鵬來辦這事。他這幾年的主要方向就是勞資糾紛之類的案子。”
  兩個人立刻動身去見王雲山的太太和另外幾個同學,把諸事敲定。
  晚上回家吃飯,邱誌誠忽然心情沉重地說:“真是世事無常。那個王雲山,那麽健康樂觀的一個人,說沒就沒了,扔下老婆孩子和未付完的房貸——”
  搖搖頭,又說,“今天看見他老婆,哭得那個慘,聽了我們的計劃,一個勁地道謝。”
  百合不動聲色地說:“所以說,這世界上每個人的生命,都不僅僅是自己的,還是身邊親人的。”
  她還依稀記得,當她媽媽看到她手腕上的那醜陋的疤痕時的表情,那是一種痛苦,憤怒和悲哀混合在一起的表情,令她無比羞愧。自那以後,不管她的處境多艱難多絕望,她都沒想到過要放棄自己的生命。楊柳啃完一塊大排,意猶未盡,想要又有些怯怯的。誌誠媽媽問她:“是不是還想吃?”
  楊柳的一雙大眼睛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不點頭,也不搖頭。百合笑笑,對王阿姨說:“要不你再幫她做一塊——下次要做就做兩塊吧。”
  邱誌誠也微笑著看著楊柳,隻見她嘴唇雖然未到正常兒童的紅潤,已經變成淺粉,如果跟傑西卡站在一起,就像一對姊妹花。那夜,在臥室裏,邱誌誠在黑暗裏抱著百合,把臉埋在她的頸窩裏,久久不肯放開。他說:“百合,我一定要盡快治好這病,早一點跟你結婚。到時候讓傑西卡和楊柳給我們做花童,給你拖裙子。”
  百合輕聲說:“你一定會好的。”
  邱誌誠說:“是的。”
  百合說:“鑽戒我要五克拉以上的。”
  邱誌誠說:“好,還要帶證書。”
  百合說:“婚紗要真絲的。”
  邱誌誠回答:“那自然,從裏到外都要真絲的。”
  早在跟孤兒院簽楊柳的認養協議前,百合跟邱誌誠,就收養的可能跟院方談過。
  百合目前持加國護照,如果要收養,就要通過加國收養機構申請,遞交各種各樣的材料,如果嚴格追究起來,她的收入等情況並不符合加國的收養條件,就算符合,整個過程等起來也非常漫長。
  如果他們以邱誌誠的名義收養,那麽他作為一個男性單身,跟楊柳的年齡差距達不到四十歲,也不符合條件。他還不夠“老”。
  如果他們要收養楊柳,最快最簡單的方式就是登記結婚,那麽一切障礙就不存在了。所以他們從權,先簽了認養協議,並在協議裏規定,如果楊柳要被收養,他們要有優先權。
  傑西卡平時要上幼兒園,每天還要跟著奶奶學中文,隻有周末可以來碧湖山莊探望姑姑。而楊柳因為做過心髒手術,醫生建議她以靜養為主,還要定期回醫院複查,所以平常的日子,都是楊柳在陪伴邱誌誠和百合。他們去山間散步,就帶上她,像普通的三口之家,兩個大人走兩邊,中間牽個小朋友。
  楊柳比傑西卡文靜,話也沒傑西卡那麽多,十分乖巧,乖巧得令兩個人感到心疼。
  王雲山辦喪事期間,邱誌誠忙碌起來,每天打電話聯絡老同學,討論送花圈,參加喪禮以及籌款一事。王家的房子買得算大的,但是買的早,已經供了一段時間,隻剩下不到二十萬的餘款,一幫同學,你五千,我一萬的,把房款湊齊還略有剩餘,把剩下的那一部分就買成國債,交給王太太,給她兒子將來做教育基金。
  經過這樁慘事,那些同學紛紛給自己買人身保險,萬一自己也遭到這樣的意外,至少給妻兒一份保障。
  邱誌誠的保險是當年公司統一買的,此時就算他願意再買,也無人賣給他。
  追悼會過去以後,他笑著對百合說:“我猜現在最希望我活下去的,應該是保險公司。”
  百合白他一眼:“胡說八道!”
  他依然每天堅持寫書,為了寫書,就不得不大量閱讀,吃藥吃飯打針已經變成一種生活程序,不必思考,不必惦記,每天他要思考的是那些閱讀過的材料,怎麽跟自己做過的廣告案例結合起來。
  有時候靈感來了如泉湧,他會趴在電腦前打兩個鍾頭;靈感不來的時候,他也不強迫自己,放下書本去跟楊柳玩一會兒,或者到後院去拔拔草,摘摘豆,挖挖蘿卜。他的胃被粗糧和生蔬菜磨練得日益堅強。
  以前他吃黃瓜,都是誌誠媽媽削了皮,切成條,用糖和醋醃了吃,現在從架子上摘下來,在水龍頭下洗幹淨,遞一根給楊柳,一大一小兩個人,帶著嫩嫩的刺連著皮咬。
  誌誠媽媽本來對這種生活方式大搖其頭,非常擔心兒子會營養不良。
  但是隨著每次體檢結果出來,情況一次比一次樂觀,她不禁真的懷疑對以前給老伴的飲食料理是有問題的。
  以前兒子對她說過:“那種高蛋白的東西吃多了,正常細胞恢複得快,癌細胞恢複得更快。”
  現在兒子看起來瘦是瘦,可是精神很好,癌腫的病灶被控製在一定的範圍內,血液中的各種指標也保持在合理範圍,並有逐漸縮小的趨勢,所以也就不再說什麽。
  陳百合跟她兒子關係良好,跟她的關係也不錯,她開始對她放下戒心,慢慢轉變看法。
  兩代人住在一起,難免有些思想觀念生活方式的衝突,但是最主要的飲食方麵,百合打著醫生和專家的旗號,誌誠媽媽想反對也無從反對。因為怕邱誌誠意誌薄弱,家裏規定除了孩子外,所有的人隻能吃邱誌誠吃的食物。
  如果誰想改善夥食,隻能自己到外麵去吃——這一點誌誠媽媽愛子心切,自然不會反對。
  誌誠媽媽比較溺愛孩子,蒙蒙走後,把一腔愛心,全部傾注在楊柳身上。
  百合因為楊柳是孤兒,那麽多年沒有父母之愛,現在多寵寵也沒覺得有什麽不好。
  隻是有時見她寵得有些過分,會跟邱誌誠說,由他來跟他媽媽談。
  邱誌誠有時候會跟他媽媽一個立場,說:“你沒聽說過嗎,女孩子跟男孩子不一樣,就要嬌養?”
  百合說:“那也不能過分?”
  邱誌誠問她:“什麽叫過分?你媽當年是怎麽寵你的?”
  一句話把百合噎住。
  是啊是啊,她媽媽當年寵得她,都工作了還沒洗過碗,這算不算過分?
  她辯解:“我沒覺得我媽當年那麽寵我是正確的。”
  邱誌誠說:“我覺得那也沒什麽大錯誤。”
  百合長歎一聲:“我算明白,這男人啊,要麽不管孩子,要麽就把孩子往死裏寵,真受不了。”
  是的。
  雖然當初楊柳是百合堅持要認養並帶回家的,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邱誌誠日日跟她在一起,陪她散步,陪她玩耍,漸漸對她產生了一種深厚的感情,不是父女,勝似父女。
  當年蒙蒙小時候,他要麽忙著工作,無暇顧及,後來忙著鬧離婚,忙著兼顧父親的病,更是忽略兒子,對兒子的愛,沒有這樣的溫柔成分。
  邱誌誠發現自己生病以後,一顆心好似被什麽東西泡過,變得柔軟不可觸摸。
  比如,以前讀報紙的社會新聞版,碰到有什麽悲慘的報道,最多感慨一聲,就翻過去,現在他至少要再讀一遍,跟家人討論討論這種問題出現的根源;比如,他從前怕母親寂寞,最多不定期地把姨媽接過來住一段時間,現在隻要自己不在寫稿,隻要自己在家裏,剛好媽媽也在家,他會給她遞遞東西,陪她說說話;他對小朋友無比耐心,會經常提醒百合要多買些兒童食品放在家裏,萬一有鄰家小孩來拜訪傑西卡和楊柳,要有東西招待小客人。
  他還提點百合回家看望父母。
  他說:“照理我該跟你一起去,隻是現在這有病之身,實在難以見人,還是等以後求婚的時候再去。”
  他怕百合父母本來就對他有偏見,而今他又被病痛折磨成這種模樣,自然情怯。百合也不想勉強他。百合媽媽有次問女兒:“邱誌誠的病到底怎麽樣?”
  百合說:“控製住了,慢慢往好的方向發展,隻是不能大意。”
  百合媽媽又問:“既然如此,你也可以鬆口氣了吧?為什麽不接著工作呢?”
  百合說:“還是有很多事的。我現在哪裏有心思工作?到時候身在曹營心在漢,出個一票兩票差錯,一輩子名聲還不全完蛋?”
  百合媽媽歎口氣,說:“我當初就不該放你過去。你看看,這就是一個爛泥潭,掉進去出都出不來——你們現在算怎麽回事呢?!”
  百合沉默。她知道就算他們現在結婚,她媽媽也不會同意。
  早在她搬過去前她媽媽就對她說:“你堅持要跟他在一起,你這麽大的人了,我們做父母的也不能反對,隻是如果要結婚,你要考慮清楚。他是個有今天沒明天的人,萬一哪天走了,你就頂個寡婦的頭銜,不好聽的。”
  當時百合媽媽說這話的時候,想著邱誌誠最多還能活個半年一年,女兒想陪他走最後一程,自然不能攔著。可是如今大半年過去,邱誌誠的病情有好轉的趨勢,但是又不能肯定可以完全治愈,就怕拖個三年五載還好不利索,最終人留不住,還耽誤了女兒的青春,那就再糟糕不過了。
  當然這話跟外人是不能講的,那太不厚道。
  可是晚上睡不著的時候老兩口嘀嘀咕咕替女兒盤算,就覺得前途茫茫,找不到方向。甚至於兒子陳百川邀請他們帶著傑西卡去加拿大住一段時間,都被他們拒絕:“萬一邱誌誠的病情有什麽變化,我們還要守在這裏幫百合一把,不敢走開。”
  陳百川至此還沒見過邱誌誠是何方神聖,有何等能耐,在之前差點送掉妹妹一條命,而後又拖著妹妹心甘情願地辭掉工作陪他養病。
  他決定在聖誕節湊個假期回家探親,見見這個男人——如果這個男人還能挺到那一天的話。
  百合算了算,剛好哥哥嫂子回來的時候,那套房子應該能裝修好並通風住人。
  她跟父母商量:“如果我哥真的聖誕節回來,就讓我哥住那邊吧,這邊的房子結構太老,廳太小,這麽多人在一起擠不開。”
  百合父母這時才知道邱誌誠把兩個小套過戶給百合,並且裝修已經接近尾聲。
  百合拍了一堆照片給邱誌誠看,一樓基本上結構沒變,隻是朝南的臥室改成客廳,廚房跟朝北的廳打通,連成一體,成開放式的廚房和餐廳,中間有日式拉門,可分可合,餐廳裏架著小小的螺旋式樓梯通到樓上。
  樓上的廚房敲掉,一部分與衛生間連成一個大的衛生間,另一部分與原來朝北的廳連在一起,砌一堵牆做成一間臥室,這樣連同原來的朝南一間的臥室,樓上共有兩個臥室。
  小小天井用鵝卵石鋪出一條甬道直通樓前小路,並在院子裏開了個門,方便進出。
  由於樓層偏低,室內采用白色做主色調,朝北的廚房和餐廳再配上暖暖的檸檬黃,很溫馨明亮。
  工程還未完全收尾,房間裏還有若幹木料鋸末等雜物。
  邱誌誠一張一張翻看,說:“不錯嘛。一樓為什麽不把牆都敲掉?”
  百合說:“少爺!那是承重牆,而且我們是一樓,你是不是想整個樓都歪掉?”
  邱誌誠說:“什麽時候完全搞好?我們進去住住。”
  百合犯暈:“你說什麽胡話?你放著碧湖不住要住那裏?不行,那房子我搞好後,要給我哥和我嫂子回來探親的時候住,他們聖誕節過來,想見見你呢。”
  邱誌誠愣了半秒,慘叫一聲:“你說什麽?你哥嫂要回來探親?還要見我?”
  百合奇怪地問:“至於嘛你?他那麽多年沒回來過,這次不過是湊個假期回來探親而已,你怎麽怕成這樣?”
  邱誌誠當然有理由緊張。百合哥哥他隻聽說過,從來沒見到過。他對他的印象大約好不了。先是以有婦之夫的身份把他妹妹害得那麽慘,現在又以有病之身把他妹妹拖住,揍他一頓是客氣的,不客氣的話,幹脆找個人取他性命也不過分。
  況且一直以來,他一直逃避跟百合父母相見,如今百合哥哥千裏迢迢自海外歸來,他無論怎麽躲也躲不過去,百合一家幾口,索性要一起見了,到時候四個人八隻眼睛似舞台聚光燈,隻怕他藏都沒地方藏。
  百合那套房子裝修好以後,許願送她一些花花草草,說是能盡快地去除汙染。百合說:“還好吧,我們選的材料都盡可能環保,廚房都沒敢鋪大理石花崗岩,全部用瓷磚。”
  許願說:“是化學物品,多多少少都會有些汙染,不可大意。”
  他們一邊請人打掃,一邊購買家具,分批搬入,每天定期開窗通風。邱誌誠很想過來看看,百合不許,說等哥嫂回來的時候他自然能看到。
  他的病情沒有惡化,複查已經改成一個月一次。他抓緊時間寫書,開始聯絡出版界的朋友,商量出版發行事宜。業內人說,他的書取材角度很特殊,在專業領域內應該有市場。
  百合很高興,說:“事實證明,你還是有兩把刷子的。”
  邱誌誠得意地說:“這就叫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不飛則已,一飛衝天。”
  百合接口說:“天為什麽會黑,因為有牛在飛;天上為什麽有牛在飛?因為地上有邱誌誠在吹。”
  邱誌誠笑倒:“陳百合,你這是赤裸裸的嫉妒!”
  聖誕前夕,陳百川跟老婆自東京轉機直接飛回家,沒有在上海出關,省了百合很多時間。她從誠成掉來一部麵包車跟駕駛員一起去機場接機,把哥哥直接送到她的新房裏,她的爸爸媽媽帶著傑西卡早就等在房子裏。百合解釋:“爸爸媽媽家在三樓,你們的箱子抬上抬下不方便,再說那邊的廳小,這麽多人擠不開。”
  他們從院子門進去,駕駛員跟陳百川一起把行李拎進去。百合對他說:“辛苦你了,這裏沒什麽事,你回去吧。”
  陳百川當年離家後,一開始在美國,因為身份簽證問題煩難,一直沒回過家,後來去了加拿大,工作壓力大,等到工作穩定,老婆懷孕,妹妹出國,耽誤至今,稱得上“少小離家老大回”,百合爸爸媽媽見了兒子,分外激動,全然忘了自己當年是如何偏心女兒,真的以為這個兒子就是夫婦倆最最寵愛的。
  百合帶著哥哥嫂子參觀房子,把他們安排在樓上朝南的主臥室。
  傑西卡見了爸爸媽媽很高興,一張嘴說個不停。
  她帶他們去附近小區外的一個飯店吃飯,說:“這裏生活真的很方便,買菜吃飯去醫院,走幾步就可以,就是逛店要去市中心。”
  飯間陳百川問起邱誌誠,百合說:“本來他要一起去接你們的,隻是他今天上午剛做了複查,感覺有些累。”
  陳百川問妹妹:“他這病到底怎麽樣?”
  百合笑一笑:“很樂觀。本來吃得好,睡得香,聽說你要來,這幾天嚇得睡不好,所以隻好每天中午補覺。”
  她停了一停,才說,“哥,我安排好明天大家一起吃晚飯,到時候你別問些太讓人難堪的問題。”
  陳百川就問:“那什麽樣的問題是難堪的問題?”
  百合看看父母,說:“比如,以前的事,就別再提了;還有,什麽時候結婚,這病究竟什麽時候能好等等。”
  陳百川好笑:“除了這些,還有什麽好談的?你幹脆拿出膠布,把我的嘴封住算了。”
  百合媽媽隻是歎氣,說都懶得再說,轉頭跟媳婦誇傑西卡如何聰明,學東西如何快,已經認了多少個字等等。那天百合陪著父母兄嫂聊天一直到晚上十點,傑西卡留下來跟父母睡,百合開車把父母送回家,才獨自回到碧湖山莊。邱誌誠平常一般在十點鍾準時上床睡覺,十點半就能入睡,那天他在臥室一邊看書,一邊等她。百合看看表,已經快十一點,就問:“怎麽不睡?”
  邱誌誠說:“哪裏睡得著?想給你打個電話都不敢,隻好硬梆梆在這裏等。”
  百合說:“明天我都安排好了,晚上去吃東北菜。加上兩個小朋友,剛好九個人,我定了一個大包房。”
  邱誌誠呻吟一聲:“我一定要去嗎?”
  百合好笑:“你是主角,不去怎麽行?你到底怕什麽?”
  邱誌誠微弱地說:“如果當初我沒犯那些錯誤,我肯定什麽也不怕;如果我沒生這該死的病,那我肯定什麽也不怕,可是偏偏一樣好處也不沾,我不怕誰怕?”
  百合說:“他們都很通情達理,不會為難你的。我哥還送你兩瓶冰酒。誌誠,你們倆應該是同代人,肯定談得來。”
  說著她拿著換洗衣服進了衛生間。邱誌誠端著一本書,與其說他在閱讀,倒不如說他在蹂躪那本可憐的書。
  果然如百合所說,第二天一起吃晚飯,無論是百合爸爸媽媽,還是她的哥哥嫂子,都沒有為難邱誌誠。
  簡單的介紹過後,百合媽媽跟誌誠媽媽頗談得來,陳百川跟邱誌誠敘起來,兩個人竟然是同年畢業,邱誌誠自己創業的那年,正是陳百川自費出國留學的同一年。
  邱誌誠早就沒了當初牛皮哄哄的樣子,態度沉靜,談吐不俗,陳百川對他很有好感,覺得如果不是他這一身病,配自己妹妹也沒有什麽不好。
  邱誌誠對自己的病情毫不避諱,主動說起早上去看的複查結果:“這一次是大查,拍了片子,病灶尺寸又小了很多,說明我們的治療還是很有效的。我希望最好明年能爭取跟百合結婚——當然,這一要看我的病有沒有完全康複,二要看你們同意不同意。我以前很對不起她,這次治病又多虧她不離不棄地陪在我身邊,我希望在以後的日子能夠補償她。”
  一番話不僅把百合父母和哥嫂聽得愣住,就連百合也愣住。
  這是邱誌誠第一次對自己的病情表示一種非常樂觀的情緒,也是第一次這麽鄭重公開地提到結婚的問題,並對以往的那段歲月正式道歉。
  就算百合一家對他有什麽看法,此時此刻,看他如此誠懇,也隻能全部放下。
  他們一進門時,百合嫂子就對楊柳非常好奇,看她跟傑西卡很熟的樣子,就問婆婆這個小女孩是誰,怎麽跟傑西卡長得這麽像。
  百合媽媽告訴她,這個女孩是邱誌誠和百合捐助認養的一個孤兒,以前有先天性心髒病,所以特別文靜。邱誌誠與百合,除了那一紙證書,其生活跟一般的夫妻並無二致。
  這頓飯吃到後來,越吃越融洽,越談越投契,陳百川做總結性發言:“以前的事都過去了,大家不要再提。至於以後呢,誌誠,我衷心地希望你好好治病,不要放棄,早日跟百合結婚。不是我誇自己的妹妹,百合這人,有時候有些任性,有時候有些嬌氣,可是心地是好的,你以後要讓著她點。”
  邱誌誠說:“哪裏哪裏?她現在既不任性,也不嬌氣,根本沒缺點。”
  大家一陣大笑。
  邱家一大一小兩個病人不能熬夜,這頓飯局結束後,百合就跟邱誌誠和他媽媽帶著楊柳回家,百合爸爸媽媽跟兒子媳婦到他們住處,又討論了兩個多鍾頭。
  陳百川說:“百合現在這麽大人,我們哪裏管得了?當初在多倫多,不是沒人追,她一去,我那裏立刻門庭若市,她看都不看一眼,你有什麽辦法?我看她這是前生欠的債,說不清道理的,一定要今生來還,還是讓她去吧。”
  百合嫂子問:“他們既然喜歡那孩子,為什麽不直接領養?”
  百合媽媽就把其中的障礙說了。百合嫂子很奇怪:“如果他們還沒等到結婚,邱誌誠出了意外怎麽辦?到時候那個孩子再回到孤兒院,多可憐!”
  百合媽媽搖頭,歎息一聲。百合嫂子斷言:“你看吧,不管邱誌誠的病好不好,他們肯定會結婚的——就是為了那個孩子他們也會結的。那個小孩,我看著都覺得不忍心,別說他們跟她生活了這麽長時間。他們肯定不會再讓她回孤兒院的。”
  女人對於孩子的感情,她這個做了母親的人最懂。
  陳百川夫婦因為多年沒回過國,這一次回來,時間表排得非常緊,不是朋友來請他們,就是他們請朋友,一直沒有抽出時間來再跟邱誌誠再聚,連百合爸爸媽媽為了牽就兒子媳婦的時間,暫時搬到那邊跟兒子媳婦一起住。
  一直到元旦那天,眼看陳百川夫婦假期結束,要回國了,邱誌誠提議請百合爸爸媽媽和哥哥嫂子到碧湖山莊聚一聚。
  菜譜是百合擬定,由百合和王阿姨一起燒的,增加了很多葷菜,但是邱誌誠都能吃。比如老鴨煲油全部撇掉,加入野山菌燉了幾乎一上午,紅燒泥鰍是活殺的,非常新鮮;增加了蜜汁肋豬排,最受兩個小朋友歡迎。
  百合用老豆腐,嫩豆腐做了好幾隻菜,博得陳百川一片喝彩:“豆腐給你燒出這麽多品種來,真不錯。”
  百合說:“估計你這幾天大魚大肉吃多了,就給你搞得清淡點。”
  陳百川感慨:“百合這幾年變化真大。”
  吃完飯他們到院子裏參觀他們請人搭的暖棚。邱誌誠說:“這暖棚是請農大的教授設計的,夏天可以把天棚打開,冬天合上就是太陽房,基本上四季的蔬菜都可以種。還好這房子蓋得早,現在開發的別墅,都沒有這麽大的後院。”
  百合嫂子說:“我懷疑你們這暖棚裏種出來的蔬菜,比外麵買的成本要高很多。”
  百合說:“有錢買不來放心幹淨方便。”
  她順手從架子上摘了幾隻紅紅的番茄,放在鼻子下麵聞,說,“多新鮮!”
  在水龍頭下麵洗洗,一人一隻,大家現場生吃。陳百川說:“如果退休後能過這種生活真不錯。”
  當天晚上,陳百川對父母說:“這個邱誌誠還不錯。不管百合以後做什麽決定,結婚或者不結婚,你們就別管太多了,她認為值得就好,她覺得開心就好。福禍這個東西怎麽說?我當年背井離鄉,不過是追求一種更好的生活,如今回來看看,當年的老同學,混得都不錯,真讓我懷疑當年的決定是不是對的。”
  陳百川夫婦本來想把傑西卡一起帶走,看到女兒在這邊中文學得有模有樣,帶回去很可能前功盡棄,並且他們還想再生一個,跟百合爸爸媽媽商量之後,決定還是把她留下,看情況再說。
  而且邱誌誠和百合一再挽留傑西卡,說最好她能在中國讀完小學二年級,中文基礎打好再回加拿大。
  半年以後,邱誌誠完成書稿,同時病情有了很大的好轉,停了藥物注射,隻是堅持吃藥。
  百合聽說鄭北風跟繼母的官司取得庭外和解,他讓出一部分的股權,換取繼母對他絕對控股的支持,簽了協議,保證不再就這個官司進行糾纏。其實他早就有這樣的意向,隻是他的母親一直不肯鬆口,拖了這麽長時間,眼看著公司的業務有往下滑的趨勢,再加上她母親自從管理病殘兒童康複基金之後,視野開闊許多,心胸也跟著開闊,終於點了頭,兩邊達成諒解,握手言和。
  他的異母妹妹自國外留學回來,被安排在鄭氏集團任職,他母親也沒表示反對。
  邱誌誠說:“這可能是本年度最轟動的八卦新聞。這麽大的恩怨都可以解開,可見這世界上沒有什麽解不開的。”
  百合說:“這官司打的,最合算的是律師。”
  邱誌誠笑笑:“那自然。不過,如果這官司再拖下去,估計真的要同歸於盡,鄭老頭子的半世心血,可能付諸東流。一個東西的毀滅,最快最便捷的方式就是讓它的內部先壞掉,自己人自相殘殺,外麵的人隻要稍稍一用力,憑他根基再堅固的大廈,也會在瞬間倒塌。估計小鄭的媽也明白了這個道理,想想還是算了。”
  邱誌誠的初稿,出版社已經通過,並提出一些修改意見。
  邱誌成因為停了注射,就感到比較自由,跟百合商量找個地方修改稿子,確定圖樣。
  他們決定去某個深山住一個月。
  誌誠媽媽帶著楊柳回市裏去住一段時間,因為兩個人都離開後,他們一老一小住在這郊區,實在是進出不夠方便。
  許願羨慕地說:“想去哪裏就去哪裏,簡直是神仙般的生活嘛。”
  百合微笑著回答:“如果你跟趙飛鵬願意犧牲一下銀子,也可以過這種生活。隻是,我知道你這人是守財奴,一向見錢眼開,才不肯呢。”
  邱誌誠體力已經大好,兩個人輪流開車。因為不做放療,他的頭發漸漸長出來,理得平平整整。他坐在旁邊吃水果,忽然問:“百合,你記得以前我們去千島湖嗎?那個時候我開車,你坐在旁邊不停地吃零食。現在我們兩個倒過來。”
  嗬,那些前世的記憶。她說:“那個時候你真忙,讓你抽一兩天時間出來真的很不容易。”
  邱誌誠說:“其實這些日子養病,我倒悟出很多道理。比如這工作,有時候人把自己搞得這麽忙,並不是真的有些事情離不開你,是你把事情搞得好像沒你不行。你看,我丟下公司這些日子,公司不是照常運作?中國可能缺這個缺那個,就是不缺人,這年頭,誰敢說離了自己地球就不轉了?”
  百合取笑他:“真不容易,邱老板居然連這都懂。”
  邱誌誠接著說:“以前搞得忙成那樣,其實很大一部分是沒有效率,管理不科學造成的。等我這病好了,早再回公司頂一段時間,把日常管理製度化,就要好好享受人生。以前那種暗無天日的日子我再也不要過了。”
  百合好笑:“暗無天日的日子?誌誠你真的這麽想嗎?我覺得以前你活得有滋有味呢。”
  邱誌誠說:“人好像不生一場大病就不能大徹大悟。你看王誌雲,他這一生,享受什麽了?賺到的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走的時候房子還沒付完,孩子還未成人,除了春節那幾天,平日大部分的假日都在加班——”百合打斷他問:“那你要享受什麽?”
  邱誌誠回答:“要跟家人在一起,要跟愛人在一起,不管什麽人,平日再怎麽拚命搞所謂的事業,臨死前最惦記的還是家人,是自己身邊最親愛的人。如果平常的日子這方麵無所遺憾,那麽麵對死亡也能平靜。”
  百合沒再接口,隻是默默地開車。邱誌誠吃飽,給太陽曬得昏昏欲睡,不一會兒盹過去。
  百合看見他睡著了,拚命忍住的眼淚才肆無忌憚地流下來。
  她知道他的感慨句句發自肺腑,都是真的。她也知道他不是空說說的,他是真的想這麽做。他這麽說,是因為他真的直麵過死亡,直麵過生命的脆弱,發現當人們麵對死神緩緩向自己靠近的時候,自己對這個世界的最後眷戀是家庭,是親人,而不是所謂的“事業”。
  百合想,如果他在遇到她之前就悟出了這個道理,那麽他和她之間的故事是不是就不會發生?可是那個時候他怎麽會悟出這樣的道理呢?這個社會,向來以成敗論英雄,出人頭地,是這個社會所有男人的理想和夢想。你不成功,你不如人,就要被人看不起。
  他們住的是一個大型國營企業的療養院。這家國營企業的主營業務帶著一定的汙染性,所有的員工要定期療養,大部分的療養院建在空氣清新的山區。最近幾年這些療養院漸漸對外開放業務,所以他們才有機會住進來。療養院人不多,沒有互聯網,沒有手機信號,跟外部接觸的東西隻有固定電話和電視機,但是院內有網球場,遊泳池,棋牌室,乒乓球室等健康娛樂活動。
  他們剛到的時候,邱誌誠很心急,抓緊時間改稿子。他們每天搬著兩把折疊椅,到附近的樹林邊上,拿出打印好的稿子邊讀邊討論邊改,百合對著太陽挑選幻燈片,分別編號。後來跟裏邊的人混熟了,邱誌誠慢慢放鬆下來,隻在早上工作,中午小睡之後,起來跟那些人下棋,打牌。
  百合跟著看了幾天,感覺很無聊,自己拿著筆記本電腦到花園裏找個地方坐下,試著編一本抗癌食譜,編到把電池用光就停止。
  半個月下來,邱誌誠有些樂不思蜀。
  他說:“有些像大學時代的生活,沒有手機,沒有網絡,住集體宿舍,上課之餘,打牌吹牛,縱橫天下大事——”百合好笑,問他:“輸了怎麽說?腦門上貼紙條還是鑽桌子?”
  邱誌誠說:“請客,買酒買零食。”
  他們定期跟家裏聯絡,誌誠媽媽問:“誌誠,你身體怎麽樣?還是早點回來吧。”
  邱誌誠說:“沒事沒事,每天聽鳥叫,很開心。”
  許願問百合:“打算什麽時候回來?”
  百合說:“你也過來吧,這裏的河水很清澈,每天在河邊躺躺,曬曬太陽,鬼才要回去。”
  許願說:“好!好!你最好老死在那裏!”
  整個治療過程中,中醫建議邱誌誠不要進行激烈運動,他就一直在打太極拳,到山裏也沒放棄,每天早起到樹林裏去打。有時候百合興致上來,會跟療養的那些朋友打打網球,遊遊泳,邱誌誠就坐在一邊看著,指手畫腳地批評她這個姿勢不對,那個動作沒做好,氣得百合把拍子往他腳前一摜,說:“你這麽行,那你就上!”
  邱誌誠耍死狗:“君子動口不動手。”
  有天早上邱誌誠打完拳,百合建議說:“我們往林子裏麵走走吧,空氣這麽好。”
  於是他們一邊手拉手往裏走,一邊討論這些樹種的名字,講了不到兩分鍾,兩個人發現他們對於植物的知識實在有限,大部分的樹都不認得。邱誌誠自嘲地說:“搞了半天,咱倆也就是兩個文盲。”
  百合說:“去,你要做文盲你自己做,別拖上我——”話還沒說完,忽然站住,定睛往前仔細看,哇地一聲叫出來,轉身往邱誌誠懷裏鑽,顫抖著聲音說,“蛇!”
  邱誌誠一把抱住她,順著她剛才的目光望過去,隻見前方路中草叢裏盤踞著一條小小的蛇,細細的,黃綠的顏色,看起來像一條小毒蛇。他把手臂收收緊,低聲說:“你不要動,千萬不要動。”
  百合一動不動,恨不得呼吸都停止最好。她閉上眼,把頭埋在他懷裏,隻是不出聲,一直到她的身體僵硬得酸軟了,才小聲問:“怎麽樣?那蛇走了沒?”
  邱誌誠說:“沒有,你別動。”
  百合聽他聲音不對,慢慢轉過頭去看,哪裏還有蛇?早就不見了影子。她氣得打他:“你這是幹什麽?我都快酸死了你知道不知道?”
  邱誌誠哈哈大笑,問她:“剛才你想些什麽?有沒有想,都怪這個混蛋,來這種地方,害得我一條命要交待了?”
  百合也笑:“現在我才知道,小說裏什麽臨死前的人想來想去想的東西都是假的。我剛才什麽也沒想,腦子裏一片空白,就是感到腿很軟。”
  邱誌誠嚴肅地說:“嗯,這個我相信,因為我頭一次覺得你也蠻沉的嘛,幾乎整個身體的重量都掛在我身上。”
  百合踢他。自那以後,百合說死都不肯再去那片樹林。跟療養院的工作人員聊起來,知道那確實是一種毒蛇。他們剛入院的時候,就被教育過萬一被蛇咬如何進行應急搶救,療養院內也有大部分的抗蛇藥物。邱誌誠無所謂,照樣每天去打拳。百合在外麵等他。他取笑她:“你以為草地裏就沒有蛇?”
  百合給他嚇得不輕,下次再出來,就穿上套靴。他狂笑:“你膽子也太小了吧?不知道附近有沒有漁民,要不借他們的橡皮連體衣來給你穿。”
  百合氣憤地叫:“邱誌誠,你不要太過分!”
  邱誌誠連忙舉手:“好,好,我不說了,我不說了。”
  可是話音剛落,就忍不住大笑出聲,彎下腰來。
  百合上前踢他,那雙套靴是她跟服務員借的,她穿著大,一踢就給她踢飛。
  這樣他們在山裏足足住了一個多月,稿子改了三遍,可以說是達到了精益求精,以致再加一個字嫌多,再減一個字嫌少的地步。加上暑假到了,蒙蒙又要回國,他們才依依不舍地回家。
  稿子交到出版社等待出版。
  楊柳的身體大好,嘴唇變得幾乎跟傑西卡一樣紅潤,性格也越變越活潑,跟在蒙蒙和傑西卡身後跑跑跳跳,學遊泳,學溜旱冰。
  邱誌誠沒有什麽大事,開始回公司上半天班,因為他離開的那段日子,雖然公司還在正常運轉,但是營業額還是有下降趨勢。
  他回到公司,開始抓人事調整,做製度規範,具體業務還是放手給總經理去做,每天中午按時回家吃藥吃飯,下午如果沒有大事,就不再去。
  圈內什麽謠言都有。有的人猜測他的病完全好了,有的人在說他的病又惡化,他在給自己的身後事做最後的安排。
  隻是他沒有近親,兒子還未成年,跟陳百合又未正式結婚,不知道最後這間公司會留給誰。
  有人說,其實最好的辦法是把公司賣掉,拿一筆現金在手,分給老母和兒子,比什麽都實惠。
  周全很為百合擔心,把這些傳言講給許願,想通過許願給百合敲敲邊鼓。
  也有幾家公司通過律師匿名跟趙飛鵬聯絡,向城誠發出詢盤,都給趙飛鵬擋回去,說:“邱先生無意賣公司,多謝關心。”
  轉眼到九月,蒙蒙又開學離去,天氣漸漸涼快下來。
  楊柳被送到傑西卡的幼兒園,重新過快樂的集體生活。
  百合陪邱誌誠複查,照例在醫生辦公室聽檢查結果。
  那主治醫生反反複複地核對各種資料,麵露喜色,說:“恭喜兩位,我現在可以肯定地告訴你們,邱先生身體裏的病灶已經完全看不見了,血液指標都很正常,應該來說,他已經康複。”
  邱誌誠和百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間難以置信:“你說什麽?”
  醫生伸出手來:“邱先生,恭喜你康複,真是奇跡。”
  邱誌誠伸出手跟他握,腦子還沒反應過來,問:“以後不會複發嗎?”
  醫生笑著說:“這個東西不是天花,說得一次就能終生免疫。但是,我認為,如果你保持目前的生活方式,複發的可能性非常小。”
  百合轉頭看邱誌誠,不由自主地笑出來:“很好了,誌誠,你這病算好了。”
  她轉頭問醫生,“是不是說他現在可以像健康人一樣工作學習旅行?”
  醫生點頭:“是,但是要保持一種健康的生活方式。”
  從醫院出來,百合再開車到同學的爺爺家,把了脈,那老中醫也說:“他這脈象相當好,我覺得你們該去醫院查查,或者他的病已經好了。”
  百合連忙把檢查結果拿給他看,老頭子點頭,又換了藥方,告訴他們最好再吃半年。
  以後一連幾天,邱誌誠都沒從治病的生涯中緩過神來,習慣性的隻上半天班,午睡起來,所吃的藥減少了一半,有些無所事事,不知所措。
  許願接到周全傳遞過來的信息,有些摸不到方向,猶豫了很長時間,決定還是給百合提個醒,於是來到邱家,正巧百合去接楊柳,不在家,誌誠媽媽把這最新消息告訴她。
  許願就有些生氣,問邱誌誠:“你這些日子在幹什麽?”
  邱誌誠莫名其妙:“什麽幹什麽?”
  許願說:“你說過病好了要結婚的,現在怎麽一點聲音也沒有?”
  邱誌誠如夢方醒:“對了,我說好像要做什麽事,就是想不起來要做什麽。”
  然後他又不確定地問,“許願,你說這是真的嗎?我真的好了,可以過一個健康人的生活?”
  許願哭笑不得:“你是不是養病養傻了?難道醫生說了不算,我說了算?”
  她停了停又說,“你們不要再拖啦,再拖下去楊柳也要給人家收養走了。”
  邱誌誠跳起來:“是的,是的,這件事要抓緊。”
  許願領教過他們家的晚飯,現在得到了確切的消息,也就放心,告辭出來。當晚,夜深人靜的時候邱誌誠問百合:“你現在願意不願意跟我結婚?”
  百合反問他:“願意怎麽樣,不願意又怎麽樣?”
  邱誌誠說:“如果你願意,我們定個日子,我去向你父母求婚;如果你不願意,告訴我理由,讓我看看怎麽樣做才能讓你把‘不’字去掉。”
  百合看著他沒說話。邱誌誠說:“五克拉以上的鑽戒,真絲的婚紗,收養楊柳,百合,你還有什麽要求?隻要我能做到的,我一定做。隻是你別要求難度太大的,比如要我增高——那是要傷筋動骨的。”
  百合撲哧一笑:“那我說要環遊世界呢?”
  邱誌誠說:“好。隻是,能不能分幾年完成?”
  百合的父母確定邱誌誠的病已經康複後,答應了他的求婚,隻是要求他們在安排婚禮的時候要考慮百合哥哥陳百川的假期。他們商量著,因為把最後的定居地仍然放在碧湖山莊,而這房子又太舊了一點,決定重新裝修一下,這樣算下來,最後婚禮就定在來年五月。
  他們先登記注冊,把楊柳的領養手續辦好。
  給楊柳落戶的時候,兩個人為她的名字起了爭執。
  百合說:“邱楊柳,怎麽聽怎麽別扭,肯定是陳揚柳好聽一點。”
  邱誌誠說:“孩子都要跟爸爸姓,這一點毫無疑問。”
  百合說:“法律都說,孩子可以跟爸爸姓,也可以跟媽媽姓。”
  邱誌誠嗤地一聲笑:“請你尊重一下傳統,邱太太,即使是西方社會,別說孩子,就是做太太的也都跟著丈夫姓。”
  百合後悔:“我應該把這個作為結婚條件提出來。”
  邱誌誠嘿嘿地笑:“現在提晚了。”
  誌誠媽媽教楊柳改口。邱誌誠做爸爸做得很習慣,但是百合沒有做過媽媽,心裏並不適應,跟楊柳一樣尷尬。邱誌誠說:“可能你們兩個都需要時間,還是不要操之過急。”
  找遍全城,找不到真絲的婚紗,隻好到上海去買,要定做,三個月的時間。店員聽他們說連襯裏也要真絲,覺得不可思議。百合解釋:“至少上身貼身的部分要真絲,我的皮膚容易過敏,貼身部分不可以穿化纖。”
  最終選定的一款,奶油白,可脫式肩帶,沿著邊緣訂珠,無撐裙,可脫卸式的拖裙,屬於改良式非傳統婚紗。還有敬酒的時候穿的旗袍及配套的鞋子,也都是定做的。鑽戒到底沒買五克拉以上的,百合笑著問:“你還當真啊?哄你玩呢!”
  邱誌誠反問:“那環遊世界呢?”
  百合說:“那個是當真的。你如果不兌現,要加利息的。”
  戒指最後選定的那顆昂貴的石頭,是配著百合纖細的手指看上去大小和諧的最大款,純淨無雜質。邱誌誠付款的時候百合小聲問:“老公,我沒把你的家底都掏光吧?”
  邱誌誠問:“什麽?我沒聽清。”
  百合重複一遍:“我沒把你的家底都掏光吧?”
  邱誌誠嚴肅地說:“哦,這句我聽清楚了,我指的是你前麵那半句,我沒聽清,你能再重複一遍嗎?”
  百合下死命地踩他。邱誌誠笑著說:“你這是家庭暴力。”
  裝修開始的時候,邱誌誠和百合搬到百合的那兩個小套改成的房子去住,誌誠媽媽帶著楊柳住回原來的房子,每天邱誌誠下班後,兩個人一起去誌誠媽媽那裏吃晚飯,等到楊柳上床睡覺,再一起回自己那裏。百合全權負責裝修,對那幢別墅進行徹底的改動,樓下加了保姆房,樓上主臥加了衛生間,許願看了圖紙後這麽評價:“我看你還是推倒了重造來得清爽。”
  百合說:“沒辦法,三世同堂,是要這麽折騰一下的。”
  許願好奇地問:“百合,你們收養楊柳,還打算不打算自己再生一個?我記得邱誌誠說小孩子最好要兩個以上在一起生活才熱鬧。”
  百合笑笑:“他這種身體,做過放療的,還生什麽生?他這張嘴巴,整天老老,說的話你不能當真。”
  許願說:“好像沒說癌症病人康複後不能生吧?放療過了一定年限,對身體的影響也就沒了,可以生孩子的。或者你們該在他做放療前保留些材料,做人工授精。”
  百合笑:“那個時候想著能保住一條命就可以,哪裏還能想得這麽遠?再說,他爸爸就是這個病,他也是這個病,雖然說癌症不是遺傳病,但是父子兩人都生這個病,說明他們家的基因裏麵,這方麵就比較弱,何苦再冒這麽大的風險生個孩子,再讓這個孩子承受這樣的痛苦?如果他真想家裏熱鬧些,我們就再去收養一個好了,為什麽非要自己生?”
  許願想了半天,才說:“這也是邱誌誠的想法?我覺得,男人在這方麵,可能比女人更想不開。其實我跟飛鵬當年,我的意思是不要孩子生活能更輕鬆,但是飛鵬不肯,說不要孩子幹嘛要結婚啊。”
  百合挑挑眉毛:“啊?他膽子這麽大,敢這麽跟你說話?”
  許願笑得噴出來:“他這是生米已經做出熟飯,也知道我不可能為這句話跟他鬧離婚。”
  百合猶豫了半天,才說:“許願,以後這個話題,還是不要再提了。我現在對生活很滿足,誌誠的命保住了,我們也算苦盡甘來,孩子也有,雖然不是自己生的,可是她確實給我們帶來歡樂。親生的又怎麽樣?這世界上有多少親生父母想盡自己的責任而盡不到。”
  “每次我看著楊柳,心裏就不斷地想,人生有時候真的很無奈。我相信她的親生父母,如果有一點點辦法,也不會把孩子扔給社會。我不知道他們現在會不會有時候想起這個被他們拋棄的孩子,良心會不會受到折磨。許願,如果我自己沒有經曆過那些事,這世界上很多人,很多事我可能理解不了,可是現在,我覺得任何人的任何決定我都能理解——當然我不一定讚成,可是我能理解。”
  許願詫異:“天,我沒說什麽,你怎麽就發這麽一通感慨?百合,你這是怎麽啦?你這婚結得心不甘,情不願嗎?”
  百合轉過頭去,黯然地說:“許願,我若告訴你,如果不收養孤兒,我這輩子都不能做媽媽,你會怎麽想?”
  許願倒吸一口氣:“怎麽會?你不是開玩笑吧?”
  百合搖搖頭,說:“我沒有開玩笑。當年的那場車禍,造成我大出血,一直止不住,進行手術的時候,出了醫療事故。許願,所以我說,為當年的那一段感情,我受到的懲罰已經足夠。這些年,我麵對任何男人都有一種深刻的自卑。本來我打算獨身過一輩子,不再談感情,不再談婚姻,可是當我再次麵對誌誠的時候,我發現我在他麵前沒有這種自卑,他欠我的,他要還,我是認真說的,I do mean it。”
  許願張大嘴,過一會兒笑一笑:“中英文一起上?唉,怎麽會這樣?”
  百合說:“所以以後這事不要提了。如果他提起,你還要幫我說他的基因不好,不適合生孩子。這幾年他為那段往事付出的代價也夠了,我不想再增加他的內疚。我隻想以後我們都能過平靜的生活,一起走到時間的盡頭。”
  許願點點頭,眼睛裏是無限同情。她問:“你現在搞這房子,然後辦婚禮,那以後呢?還出來不出來做事?你這位置也難,兩口子都幹廣告,你要麽去誠成,要麽改行做別的行當。你若是去誠成,夫妻倆,上班在一起,下班也在一起,天長日久,會不會你看我不順眼,我看你不順眼?”
  百合說:“我不打算出去做事。我想在家帶孩子,好好體會做媽媽的感覺。空下來的時間做做自己喜歡的事,寫寫東西什麽的。”
  許願說:“周全跟我講你要做家庭主婦,我還以為他胡說八道,原來這是真的!百合,我服你,真是拿得起,放得下,我就沒有你這種膽量。”
  百合笑笑沒說話。
  她現在不做全職主婦也不行。邱誌誠改成全天上班,但是每天三餐還是回家吃,因為醫生說要保持原來的“健康的生活方式”。這健康的生活方式的保持,不是輕飄飄的一句話可以辦得到的。
  原來的保姆王阿姨,因為離家遠了,已經暫時停工不做,等碧湖那邊裝修好再回去,所以這一日三餐,全是百合親手準備。
  讓楊柳跟著誌誠媽媽也是無奈之舉,一是因為這邊房子小,二是小孩子正在長身體,跟著邱誌誠這麽吃肯定會營養不良的。百合每天給邱誌誠準備飯菜,還要把食譜記下來,編纂成章,等到時機成熟,看能否成書。
  事實上,邱誌誠康複的消息傳出去後,已經有人輾轉上門來求食譜。
  她現在最大的願望是趕快把房子裝修好,這樣全家可以住在一起。
  楊柳開始改口叫百合“媽媽”,第一次叫的時候,小孩子很羞澀,百合也有些不知所措。到底是男人臉皮厚,叫邱誌誠“爸爸”的時候,他倒是聲音很響地“哎”了一聲,中氣十足。
  有時候晚飯後,兩個人開車帶著她回到碧湖那邊的山裏去散步,她一手牽著一個,叫聲“爸爸”然後再叫聲“媽媽”,百合的回答就自然多了。周末跟她在一起玩耍,那就更加理所當然,親熱無加。
  百合心裏充滿暖洋洋的幸福感。
  看著這麽大的女兒,恍然間覺得這些年她跟邱誌誠沒有分開過,這些歲月是一起走過來的,轉眼間孩子都這麽大了。
  他們坐在客廳的外麵的陽台上曬著太陽喝著茶,看著楊柳和傑西卡吵吵鬧鬧,邱誌誠說:“百合,我經常會有一種錯覺——”
  百合也看著他,笑一笑,說:“我也一樣。”
  邱誌誠詫異:“你知道我要說什麽?”
  百合說:“自然知道。”
  接著她又說,“其實我有時候覺得,那個婚禮可以省掉了,這樣的話這種感覺就來得更真實。”
  但是不行,沒有這個婚禮,百合媽媽那一關就過不了。
  這個操碎心的母親,最大的願望就是看見自己的小女兒披上婚紗,手指上被某個男人套上一枚戒指,名正言順地做他的妻子,並且通告天下。
  這個男人是誰不要緊,關鍵是能讓她的女兒披上婚紗,給她幸福,有一個普通女人所能擁有的幸福歸宿。
  她等這一天等了很多年,她的丈夫等這一天也等了很多年,今天終於給他們等到了,怎麽可以無聲無息地讓這種時刻過去?所以不管當事人如何,他們堅持認為,婚禮是一定要有的。
  百合經曆了人生那麽多波折之後,對父母親人的態度是能滿足的盡量滿足,不能滿足的也要想辦法滿足,何況他們的這個要求並不過分,隻怕每一個嫁女兒的父母都有這個願望。
  邱誌誠問:“婚紗可不可以傳家?將來楊柳出嫁的時候,她可以不可以穿你的婚紗?”
  他這個問題實在新鮮,百合不確定地回答:“真絲的東西放不了那麽久吧?要發黃的。聽說過項鏈傳家,戒指傳家,還真沒聽說過婚紗傳家的。”
  抽個周末,帶著楊柳和傑西卡去上海試衣。許願曾經微微遺憾:“這兩個孩子稍嫌大了些,再小些就更好玩了。”
  可不是,馬上要上小學,給新娘拖裙子是略嫌大些。婚紗店的店員逗她們倆:“你們是雙胞胎嗎?”
  傑西卡眨眨大眼睛:“什麽叫雙胞胎?”
  這麽一反問,自然知道不是。店員更加覺得好玩:“怎麽這麽像?”
  兩個女孩的衣服要做得稍大些,因為到時候誰也不知道她們會不會竄個。百合的婚紗和旗袍都有地方不合身,要修改,店員圍著她轉來轉去,用大頭針和畫粉筆做記號。邱誌誠坐在一邊耐心等待,同時對楊柳說:“你看著傑西卡,別讓她到處亂跑。”
  試完衣他們帶著孩子去錦江樂園,帶他們去玩一些不算太刺激的項目。
  兩個孩子頭一次一起跟著他們倆玩得這麽開心,你追我趕,尖叫奔跑。
  坐空中軌道車的時候,邱誌誠帶著傑西卡在前,百合帶著楊柳在後,傑西卡不住地回頭喊:“阿柳,哎~~~~”
  楊柳也喊:“傑西卡,哎~~~”
  下來後百合搖頭對邱誌誠說:“到底是兒童天性,沒想到楊柳也會這麽瘋。”
  邱誌誠回答:“你看吧,現在鬧得這麽歡,等下上車,肯定象倆小死豬,一晃就睡。”
  果然一上車,還沒開出上海市區,兩姐妹就綁著安全帶,東倒西歪地睡倒在車子後座。邱誌誠坐在前麵副座,極力地支撐著跟百合聊天。百合問他:“你現在每天在公司做什麽?”
  邱誌誠說:“沒什麽,就是在製定一套新的獎勵機製,把公司的人事框架做重新調整,以後不管暫時缺了誰,這個公司還能照常運作下去——你不是要我陪你環遊世界嗎?我這是為環遊世界做準備呢。”
  百合笑笑:“照你這麽說,那些職業經理人都該失業了?”
  邱誌誠說:“話不是這麽說。我說的是臨時性地缺了誰,公司會有一套應急機製。當然一個企業,不可能長期沒有一個可靠的領頭人。”
  停了停他又想起什麽,“對了,鄭北風現在又了有新的女朋友,我這次衷心地祝願他能修成正果。”
  百合一呆:“誰?”
  邱誌誠看著她笑:“邱太太,不要對你丈夫之外的男人這麽關心好不好?”
  百合白他一眼:“那你為什麽告訴我?”
  邱誌誠說:“這不無事可做,跟你八卦八卦嘛。據說是他那個異母妹妹在國外留學時的同學,這次來本市遊玩,小鄭做東給她接風認識的。”
  這種年代,誰能等誰一輩子?
  如果某人說要等一個男人或者女人,千萬不要自作多情地相信,其實他們隻是沒有找到合適的下一個人選而已。
  百合微笑:“那我也希望他這次能修成正果——不過我嚴重懷疑他們之間會不會有代溝。”
  邱誌誠又說:“我懷疑前一陣那幾家匿名向誠成發出收購詢盤的公司裏,其中就有小鄭的一份。”
  百合臉上就是一滯,收斂笑容問:“何以見得?”
  邱誌誠說:“很簡單,本市有實力跟誠成叫勁的廣告公司就那麽幾間,如果北風能跟誠成合並,能在一段時間內形成壟斷。而且他跟他繼母的官司塵埃落定,他可以全權調動集團內的資源,有這個實力進行收購。當然也不排除有些沒有廣告業務的公司想籍收購進入廣告業,但是我覺得這種可能性不大——畢竟進入一個自己不熟悉的行業是帶有一定風險的。”
  百合臉色就沉下來,說:“如果真是他,那麽他就太卑鄙了。”
  邱誌誠聳聳肩,不在意地說:“話倒不能這麽說,在商言商,如果有可能,我也想吃掉北風——隻是我現在沒有這個實力罷了。”
  看看,人一回到生意場上,就又卷入爭權奪利之爭裏麵,哪裏還有養病時候的淡薄之心?
  邱誌誠接著說:“百合,你這人,可能管理上確實有一套,但是要講到真的狠起來,你遠遠不夠。生意場上,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沒有仁慈好講。”
  百合回去之後,找個時間給許願打個電話,把邱誌誠跟她講的收購一事對她說了,問她的意見。
  許願這麽說:“這事很容易理解。因為當時市麵上傳言很多,有人以為誌誠已經不治,他兒子小,沒有什麽兄弟姐妹,你們也一直沒結婚,那麽這間公司就沒有人接手,有人來試探有沒有可能性出賣也是正常的——你不去問,萬一給別人搶先,那不就虧大了?但是畢竟涉及到一個人的生死,若是當麵鑼,對麵鼓地問,好像又有些不地道,所以通過律師匿名發盤就是一個比較好看的解決方案。”
  百合沉默,半天才說:“真夠血淋淋的。”
  許願那邊就笑:“這其實不算什麽,在商言商。百合,飛鵬是律師,我這些年見到的,聽到的,比這更加聳人聽聞的數不勝數。我不知道誌誠為什麽跟你講這些,也許這些日子你陪他養病養得人有些理想化,宗教化,慈悲化,他想把你拉回到現實中來。”
  百合說:“我理想化,宗教化,慈悲化?他又何嚐不是?”
  許願說:“可是他又重返生意場,每天又麵對激烈的競爭和廝殺,人就很快地回到現實中。你不同,你待在家裏做主婦,很可能會跟外麵的現實脫節。不過,我想,經曆了一次生死,他應該會把外麵的生意跟家人分開對待,他可能是要讓你明白這一點。”
  百合放下電話,起身準備去接楊柳,一起到誌誠媽媽家給邱誌誠準備晚飯,一邊無限感慨。
  如果邱誌誠的猜測是真的,那麽這個生意場真是太駭人聽聞了。當年她初入北風的時候,鄭北風剛剛接手鄭氏集團,管理上還是新手。當年她不過是雷厲風行地炒了兩個人,就給他說成“心狠手辣”,如今這麽短短的時間內,他一邊跟繼母打官司,一邊在商海裏沉浮掙紮,居然磨練出這麽堅硬的心腸,看來人的潛力真是無窮的。
  邱誌誠說:“很多時候,一半是環境造人,一半是天生的。老鄭當年就是好漢一條,小鄭自然不會太差。也可能他天性如此,以前隻是缺乏曆練而已。”
  他們每晚從誌誠媽媽那裏回來,邱誌誠總是跟她講講公司裏的事,或者城中業界的重要新聞,故而百合雖然不上班,對於行業內的動態卻了如指掌,對於他在公司裏實行的各項改革和承接的大單也知道個十之八九。有一天邱誌誠問她:“你當年進入北風,是不是想做出個樣子給我看看,報複報複我?”
  百合嘖嘖有聲:“這病一好,自我感覺就跟著好。”
  邱誌誠說:“你不要打擊我。”
  百合問:“你是不是網上的複仇小說看多了?”
  邱誌誠說:“我第一眼看到你帶著北風的團隊,震驚得要死。我到處找你找不到,怎麽也想不到若幹年後我們會作為對手麵對麵地交鋒。我聽說你還沒結婚就鬆了一口氣,這口氣剛鬆了沒多久又提起來——小鄭是城中炙手可熱的鑽石王老五,真怕你被他搶去。百合,我們以後永遠都在一起,永不分開。”
  百合歪著頭說:“唔,這些甜言蜜語,聽著很舒服,我姑且聽之。”
  邱誌誠康複後的第一個春節,是邱家幾年來最舒暢的一個春節。
  誌誠媽媽因為老伴的去世,兒子的離婚和生病,已經很多年沒有過一個舒心的年,今年準備大肆地過一下。他們早半年就在飯店裏定了年夜飯的三桌大包廂,把邱家這邊的親戚和百合爸爸媽媽都請過來一起團聚。
  傑西卡和楊柳收了許多紅包,湊在一起商量怎麽把這些錢花掉。誌誠媽媽跟百合媽媽商量著五月份婚禮的事,哪些事已經準備好,哪些事還沒搞定等等。
  百合此時才把邱家的親戚全部見過。
  邱誌誠這一房人丁單薄,隻有他一個獨生子,但是他的叔叔阿姨表哥表姐非常多,多得讓百合眼花繚亂,記也記不住。他們因為百合回到邱誌誠身邊,非常耐心地照顧他一直到康複,對她的印象大為改觀,紛紛對她表示欽佩感激之情,祝福他們白頭到老。
  想必當年他們也對蘇雪凝表達過同樣的意思,隻是今天誰也沒公開提這個名字,隻是私下裏議論一下她的最新動態。
  重返工作後的第一個假期,既不要養病,也不要工作,邱誌誠感到特別的放鬆和寫意。
  他們很少去走親訪友,楊柳被百合媽媽接到家裏去跟傑西卡做伴,他們兩個人在那個有著許多回憶的舊房子裏,一覺睡到自然醒,躺在那裏空著肚子聊天,一直聊到能聽見肚子咕咕地抗議,百合捅捅邱誌誠:“你去做早飯。”
  邱誌誠往下縮縮:“為什麽是我?”
  百合說:“你上班,都是我在做,現在你放假,當然應該你做,我休息。”
  邱誌誠說:“我不會。”
  百合說:“誰生來就會?黃豆我昨天已經泡好,豆漿機使用說明書我放在機器旁邊,你不要耍賴皮,你跟我父母求婚的時候怎麽說的?”
  邱誌誠死豬不怕開水燙:“虧你在西方國家待過,這種競選諾言也會相信!魚都上鉤了,我為什麽還要下餌?”
  百合威脅他:“你有沒有聽說過合約是可以解除的?總統也是可以被選下來的!”
  邱誌誠最終不得不履行競選承諾,爬起來煮豆漿,蒸饅頭。百合隨後起身,懶洋洋地收拾好,吃完早飯,孵在沙發裏邊曬太陽邊看他在院子裏打完拳進來,趁他屁股還沒挨著沙發,說:“老公,替我泡杯龍井,謝謝。”
  邱誌誠去泡茶,順便給自己也來一杯抗癌茶。他剛剛坐下,還沒來得及喝一口,百合吐出話梅核,又說:“老公,紙巾用光了,拜托你到儲藏室去拿一盒過來。”
  邱誌誠起身去拿紙巾,百合接過來塞進紙巾盒套。不到五分鍾,她又說:“老公,水果筐在餐廳裏,請你去端過來。”
  邱誌誠這次坐著不動,從電話機旁邊拿過記事簿,拍在她麵前說:“邱太太,還有什麽吩咐,麻煩你一次性列出來,讓我一起做掉,免得我給你支使得一次一次站起來,頭暈!”
  百合嘖嘖出聲:“邱先生,做老公要對太太三從四德你知道不知道?”
  邱誌誠說:“還三從四德?我都快七從八德了!”
  他們出門買東西。商場裏在打折,到處是促銷的牌子,氣球,彩帶。
  百合許久沒逛過服裝店,趁此機會,大買特買,開了票子,湊成厚厚的一刀,交給邱誌誠去刷卡。
  她盼這一天盼了很久,她名正言順地在前麵買,他不管情願不情願,都得跟在後麵正大光明地付錢拎袋子。
  一般的餐館都人聲喧嘩,烏煙瘴氣,他們跑到香格裏拉的餐廳去吃飯,因為那裏禁煙,空氣幹淨,環境幽雅安靜,也不必為停車費神。
  他們依然吃得很清淡,蔬菜,豆腐,魚,點心是金銀卷,外加紅豆粥,菜剛點完,就見鄭北風跟一個年輕女孩並肩走進來,看見他們愣了一愣,點點頭,被帶到一邊坐下。
  一會兒他點完菜,跟那女孩說句什麽,徑直走過來打招呼。
  “這麽巧?”
  他拉出椅子坐下,先跟百合點頭,又對邱誌誠說,“邱總看起來氣色不錯。”
  百合想起同許願說的匿名收購一事,心中有些不高興,隻是靜靜地看著他,沒說話。反而邱誌誠一臉平靜,說:“哪裏哪裏,還是你看起來更加春風得意些。大年三十有沒有去燒頭香?”
  鄭北風笑起來:“我是不想去,可我媽非逼著我去,說人家都去,你不去,萬一菩薩怪罪下來怎麽辦?邱總你呢?你去沒去?”
  邱誌誠說:“我是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平常對神佛有敬畏之心,不在於這頭香不頭香,你說是吧?”
  鄭北風打哈哈:“那是,那是。聽說邱總跟陳小姐結婚了,真的假的?”
  邱誌誠說:“剛領的執照,所以,我現在給你正式介紹一下——這位女士現在是邱太太了,請鄭董以後多多關照。”
  鄭北風向百合伸出手:“恭喜恭喜。不過邱太太不夠江湖,好歹我們同事一場,你怎麽也不通知我一聲?我禮物都沒準備。什麽時候辦喜酒?到時候別忘了給我發帖子。”
  百合微笑著跟他握手:“北風的老同事,隻要肯賞光,自然一個也不能落下。”
  接著她眼光落在那邊桌上,問,“女朋友嗎?我也祝福你在新的一年裏修成正果,早日安定。”
  鄭北風笑一笑:“正果不正果,要看緣分。好了,我要過去了,你們慢用。”
  說著站起來,把椅子歸回原位。看來關係並未確定,否則會正式介紹一下。邱誌誠搖頭:“他再這麽一個一個換下去,隻怕名聲真要搞壞。”
  他忘記當年自己的名聲比鄭北風可是壞多了,自己一從良,就替古人擔憂,想別人名譽之所想。
  今天忙不迭地告訴人家陳小姐已經變成邱太太,宣示主權,請閑雜人等不要再虎視眈眈。
  那一天他們吃完飯,沒有跟鄭北風打招呼,出來後就把車子留在原地,微微的寒風中手拉手地在湖邊散步。
  百合穿著剛買的奶油白色的羊絨大衣,邱誌誠身穿羽絨服,手是溫熱的。
  邱誌誠說:“我對你說你穿得太少,你不聽,真是死要好看活受罪。我們回去吧。”
  夕陽一點一點下沉,天地一片青灰的蒼茫顏色,有些清冷。邱誌誠手心的溫暖通過皮膚融融地透過來,讓她感覺非常留戀。她說:“不要緊,我沒覺得太冷。我覺得這種稍微冷一點的新鮮空氣對人體是有好處的,太暖了讓人昏昏欲睡。”
  邱誌誠說:“還不冷?你的手冰冰涼。”
  百合說:“走走就會熱。”
  他們手拉手默默地走,一直走到百合手轉熱,邱誌誠微微冒汗。他站住,在寒風中擁住百合,在她耳邊悄悄地說:“我猜剛才鄭北風肯定嫉妒死我了。他擁有的財富比我多,可是,百合,我擁有你。”
  百合微微地笑:“一個男人,結婚後還肯當街擁抱老婆,應該是愛老婆的吧。”
  婚紗旗袍取回來,定做的鞋子也全部都拿回來。百合媽媽戴上眼鏡細細地看,一邊看一邊說:“現在的人是聰明。你看這鞋子,裏麵是羊皮,很透氣,外麵是跟衣服一樣的衣料,六套衣服,就有六雙鞋子,六六大順,好啊。隻是這鞋子如果髒了,怎麽洗呢?”
  許願說:“就穿一次,洗什麽洗?!”
  百合媽媽疑惑地問:“就穿一次?這些旗袍以後還是可以穿的吧?”
  許願說:“旗袍是可以再穿,配普通的鞋子就可以了。”
  婚紗是奶油白雙宮綢的,沿著胸線和肩帶有配色珠繡,為了增加厚重感,反麵燙上一層針織粘合襯,腰部有同色緞質的腰帶和蝴蝶結,裙撐是尼龍網的軟撐,蓬得自然服帖。後麵的拖裙是可脫卸的,襯裏是化纖。
  百合穿上給媽媽看,百合媽媽還未出聲,許願屏住呼吸,驚呼:“天哪,太漂亮了!頭紗,手套,公主冠,項鏈,全部裝備都加上,百合媽媽笑眯眯地說:“挑個好日子去影樓把照片早點拍出來,多印幾份,送給親朋好友。”
  許願拿隻數碼相機,劈哩啪啦先搶拍幾個鏡頭。
  但是邱誌誠這一陣因為接了一個博覽會的大單,一直比較忙碌,實在抽不出時間去拍照。
  百合因為他早前生病,格外當心些,也不敢讓他太勞累。
  甚至她有時候也不得不去公司幫他一把。早前公司裏她認識的那批人幾乎都已經走光,除少數人外,大部分人都是新麵孔,故而她跟他們也沒有什麽尷尬和隔閡。
  公司裏的人也都聽說過他們的故事,知道這老板娘的經曆比較傳奇,也知道老板這麽多年一直單身就是在等她,這一次這麽近距離地接觸,都帶著一份好奇心。
  他們私下議論:“別說她當年跟已婚婦女搶,就是今天跟小姑娘搶男人,那小姑娘也未必搶得過她。”
  有人說:“你腦子進水!她現在都結婚了,還搶什麽搶?搶誰?”
  另一個人說:“我聽一個朋友說,她在北風的時候,小鄭對她挺有意思的。”
  北風廣告現在已經正式並入鄭氏集團,張勇出任總經理。“聽說小鄭如今又有新女友了,新女友家還很有錢。”
  “你不懂,男人的錢到了一定多的時候,隻是帳簿上的一個數字而已。如果她真的答應小鄭,那個女孩不一定是她的對手。”
  這些議論,百合當然是聽不到的。她協調各部門上搭搭手,不過是給邱誌誠減輕些負擔。
  邱誌誠有一陣身體不好,感冒一周,人非常難受。
  百合嚇得不輕,等他稍微好些,又帶他再去看專科,做了一次常規檢查。
  醫生還是原來那個主治醫生,這麽對他們說:“沒什麽大毛病,一切正常,是普通的病毒性感冒。其實生生感冒也好,感冒病毒可以殺癌細胞的。隻是呢,生活要有張有弛,不要把自己搞得太累——我建議你們有可能的話出去度度假,調養調養身體。”
  出來後邱誌誠說:“我說你神經過敏,你不信,現在醫生說,你總該信了吧?”
  百合建議:“要不忙完這段,我們帶楊柳出去散散心。今年秋天楊柳就要上學,以後想出去也沒時間了。”
  接著她又嘲諷地說,“把自己搞得這麽忙,說明你的體製改革徹底失敗——還說什麽即使你離開一陣也沒問題,你看看,沒問題怎麽會把我也拖進去?”
  邱誌誠狡辯:“任何新製度的運行都需要過渡時間,哪裏有一步登天的?”
  許願聽說後這麽跟百合說:“醫生說得有道理。我一個同事才嚇人,一年多沒生病,從來不感冒,一下子查出乳腺癌,人差點崩潰。我們飛鵬這一陣也狀態不好,忙得有些心情煩躁,要不我們找個時間一起去哪裏休息休息怎麽樣?金錢誠可貴,生命價更高,不能為了這點銀子把命搭上。”
  最後兩家人協調商量的結果是,等誠成的那一個大單做完,趙飛鵬的一票大案辦完,碧湖山莊的房子裝修好,兩家人一起去海南住一個星期休整一下,回來準備婚禮,繼續生活。
  百合每天去工地監工督促。房子的結構改造都已經完成,該拆牆的拆了牆,該加固的加固,地板重新鋪,牆麵重新漆,大都做好,整個房子看上去更加通透明亮。現在主要在打造一些固定家具,尤其是楊柳的房間,百合嫌外麵賣的兒童家具不好,自己動手設計了高低床,衣櫃,高架床上架了滑梯,可以從床上滑下來,房間裏留出很大的一塊給她活動,一麵牆上全是架子,有足夠的空間給她放書放玩具。
  誌誠媽媽看過後說了這麽一句:“蒙蒙當年都沒這麽講究。”
  百合當作沒聽見,一耳進,一耳出。
  誌誠媽媽的房間挨著楊柳的房間,問她有什麽要求,她說:“我不一定常來住,就用些老家具好了。”
  百合也不勉強她,反正原來的家具也都是實木成套的,並不差到哪裏去。她和邱誌誠的新房重新布置過,家具都是新買的橡木家具,隻是床架是特製的,因為他們的床是兩個單人床墊拚起來的,即使作息時間不同,也不會影響另外一個人的睡眠。
  這樣忙著亂著,新房終於布置好,百合把王阿姨請回來,每天打掃清潔,處理垃圾,開窗通氣。
  她隔三差五地去裝窗簾,掛飾畫,把存在那邊的東西往這邊搬。
  眼看著滿滿一個房間的東西,分散到各個角落,一會兒就不見了蹤影。
  邱誌誠納悶:“邪門!”
  周末的時候會帶上楊柳,楊柳非常喜歡她的房間,不停地爬上床再滑下來,邊玩邊問:“媽媽,我以後就住在這裏嗎?”
  “媽媽,這個滑梯好棒呀。傑西卡來了住在哪裏呢?”
  “媽媽,我可以把這個小熊放在這個格子裏嗎?”
  百合站在桌子上給她的窗裝上卡通窗簾,她又跑過去問:“媽媽,我們什麽時候搬過來呢?”
  百合微笑著說:“媽媽在幹活,這麽跟你說話頭暈,你去問爸爸。”
  楊柳飛跑下樓,去問邱誌誠:“爸爸,媽媽讓我問你什麽時候我們能搬進來。”
  邱誌誠正在院子裏勤奮地重新種上蔬菜,聽她這麽問抬起頭來說:“快了快了,楊柳你再耐心等等,五月份我們就搬進來。”
  楊柳又問:“傑西卡能過來跟我一起住嗎?”
  邱誌誠搖頭:“寶貝兒,這個恐怕不行。傑西卡要跟她爺爺奶奶爸爸媽媽一起去加拿大。”
  百合爸爸媽媽前一陣這麽跟女兒女婿說:“等你們婚禮辦完,我們也了卻多年的一樁心事,我們打算到加拿大跟百合哥嫂住一段時間。他們已經說了很多次,這次百合嫂子不小心懷了第二胎,我們過去也能幫一把。誌誠,百合以後全交給你了,你要好好對她。”
  楊柳問:“那我能一起去嗎?”
  邱誌誠說:“不行啊,你要在這邊上學了。”
  楊柳“哦”了一聲,很失望的樣子。邱誌誠笑一笑,刮她鼻子,說:“以後爸爸媽媽可以帶你去玩玩。”
  楊柳又高興起來。邱誌誠讓她澆水她就澆水,讓她遞工具她就遞工具。百合在樓上裝好窗簾,把窗子打開來通風,探出頭跟他們打招呼。一大一小爺兒倆抬起頭看她,臉上有泥巴印若幹,把她逗笑。百合說:“我帶著相機呢,我下去給你們拍照留念——這叫父女開荒,多好的主題!”
  她圍住他們,不停地拍照,邊拍邊說:“楊柳,抬頭看媽媽。”
  “老公,做個刨坑的動作。”
  院子整理好,邱誌誠樓上樓下兜一圈,說:“有點空空蕩蕩——還要買多少東西啊?這半年可都是赤字。”
  百合說:“沒多少啦,沒多少啦,以前的家具有些都還能用,找個時間拖回來就是。剩下的東西都花不了多少錢。”
  他們去百合媽媽那裏吃飯,讓楊柳跟傑西卡玩。吃完飯趁著兩個小姑娘都在,讓她們穿上花童的連衣裙給大人看,百合媽媽催邱誌誠:“快點去把照片拍了,也算了掉一件事。”
  邱誌誠說:“我盡快約時間。”
  接著百合媽媽問起酒席,請柬發放,來賓名單,司儀的選擇等等大小事務,她戴上老花鏡,拿出筆記本,一項一項地落實。百合笑她:“這麽操心!”
  百合媽媽瞪她一眼:“誌誠媽媽身體不好,又忙,我不操心誰操心?你這麽大的人,自己的事情自己不上心,還要來講你媽!”
  百合連忙閉嘴。邱誌誠連忙說:“這事我們公司的辦公室主任在操辦,星期一我讓她給您個電話怎麽樣?”
  百合媽媽說:“如此最好。你們別拖啦,早點把婚紗照拍了,不要到時候現上轎現紮耳朵眼,手忙腳亂的。”
  給丈母娘這麽一催,邱誌誠百忙中擠出時間,帶著傑西卡和楊柳,跟百合到影樓把婚紗照拍了。他們不能免俗,也在本市的那些新郎新娘都去的景點留下身影。許願跟著去看熱鬧,經過一座橋的時候她說:“誌誠,按照規矩你要把新娘抱過這座橋的。”
  邱誌誠說:“那應該是婚禮那天吧?”
  許願說:“你們今天把照片拍好,婚禮那天就用不著來了。再說那個時候人多,三、四隊新人排著隊過一座橋,多沒勁!”
  邱誌誠想想也是,當下說:“好吧,抱就抱。”
  他抱著百合搖搖擺擺地過了橋,放下她,氣喘籲籲地說:“天,百合,你怎麽這麽重?”
  百合要不是穿著婚紗行動不便,真想飛起一腳把他踢到河裏去。許願笑彎腰:“誌誠,百合還比以前瘦了呢!我看是你力氣小了吧!”
  很快新房都搞好,家具也都到位,王阿姨每天早上去把窗都打開,晚上再去關上,隔兩天用清水把家具都擦洗一遍,讓門都敞開著散發味道。
  百合又去花鳥市場買了很多高大的室內植物,把房間點綴得生機盎然。隻剩最後的衣服被褥沒有拿過去。
  邱誌誠的博覽會項目宣告接近尾聲,趙飛鵬的案子做了了結,在許願的幫助下,百合婚禮的各項事務也都安排好,他們決定飛海南休整一個星期,回來舉行婚禮。
  機票旅館都是許願安排的。
  她憤憤不平地對百合說:“你這少奶奶做得可真是越來越有譜了。怎麽我就這麽命苦,事事要替你安排?”
  百合咦了一聲,說:“表功也沒這樣的。你安排一家人跟安排兩家人有什麽區別?”
  說這話的時候,百合正在媽媽家跟媽媽一起看拿回來的婚紗照小樣,一張一張,拿這張,放下那張,覺得張張都好,挑花了眼。許願搶過去一張張細看,最後拍板說:“我覺得還是在公園那些好看,自然光,自然景,比一般的婚紗照要好看。你看看在影樓裏拍的那些,化的一樣的妝,一樣的大光一打,所有的新娘的麵孔都一模一樣,哪裏還分得清哪個是陳百合,那個是新百合?”
  說著一二三四五揀出幾張。百合給她逗笑:“還新百合,虧你想得出。”
  當下揀出幾張公園拍的,幾張攝影棚拍的,還有幾張旗袍照,準備讓影樓去放大。許願說:“多洗幾套,送我一本做紀念。”
  百合媽媽伸出手指數人頭,計劃多印幾套,裝訂成冊,廣發親友以示公告。
  趙飛鵬跟許願夫妻倆,邱誌誠跟百合帶著傑西卡和楊柳,改日乘飛機到海南度假,在三亞落腳。
  許願的兒子跟著奶奶在姑媽家走親戚,不能同行。
  他們直奔亞龍灣度假區,打算就在附近曬曬太陽,衝衝浪,逛逛島嶼,真正地度度陽光假期,而不是搞成在各個景點疲於奔命的旅遊。他們下榻在亞龍灣海灘邊上的一家五星級酒店。
  由於是旅遊淡季,拿到相當優惠的折扣。
  頭一天,因為到達的時候已經過了中午,他們隻在沙灘邊曬太陽,遊泳。
  海水清澈,藍綠相間,襯著奪目的陽光和藍天白雲,格外賞心悅目。
  傑西卡和楊柳都剛剛學遊泳,隻會打水。
  邱誌誠和趙飛鵬在淺水裏教他們各種姿勢,百合跟許願遊在他們邊上遊了一會兒,漸漸覺得肌肉有些發酸,於是招呼一聲,到沙灘上去抹了防曬霜曬太陽。
  沙細而潔白,被太陽曬得發燙。
  許願趴在毛巾上說:“百合,我勸你還是到傘下去待著。當心白百合曬成黑牡丹,婚禮上不好看。”
  百合說:“不怕,我拿毛巾把臉孔遮住好了。”
  許願大笑:“到時候人家還以為你的臉擦了兩斤粉呢!”
  百合四處找東西打她。傑西卡和楊柳你追我趕地飛跑過來,許願問她們:“開心不開心?”
  兩姐妹拚命點頭。百合拿出塑料的小桶和小鏟,跟她們一起挖坑,塑城堡。這時候邱誌誠和趙飛鵬慢吞吞地走過來,躺在陽傘下麵喝水。趙飛鵬說:“兩個小東西悟性不錯,隻是現在學有點晚,曉得害怕了。再早點學,可能還要勇敢些。”
  邱誌誠說:“明天搞個橡皮筏,到稍深水裏去學,大約能快點。”
  他放下瓶子,想起什麽,對百合說,“你過來到傘下來,當心曬曝皮,很痛的。”
  說著站起來走過去跟她掉個位置。百合也沒說什麽,隻拿著防曬霜給楊柳抹完了給傑西卡抹,再給邱誌誠的背上也抹上,才回到傘下,躺在躺椅上,戴上太陽鏡閉目養神,一邊交待邱誌誠:“你在邊上看著點,別讓她們倆亂跑。”
  許願嘖嘖稱奇:“我這麽說讓你當心別曬黑了,你就是不聽,怎麽某人一句話就這麽靈?這愛情的力量啊,奇妙啊,偉大啊,令人暈眩啊——”話還沒說完,百合拿起一盒飲料丟過去。許願往旁邊急閃,這盒飲料就砸在邱誌誠身上,惹得趙飛鵬和許願捧腹大笑,笑得幾乎麵部抽筋。“這麽開心!”
  這時一個熟悉的男聲響起,百合順著方向回頭,隻見一個男人戴著太陽鏡,穿著沙灘褲,笑吟吟地站在後邊,身邊站著一個年輕女孩,穿著兩截式泳衣,身上披一塊五顏六色的大浴巾。不是鄭北風卻是誰?這世界是不是太小了點?百合自從聽邱誌誠說鄭北風有可能是匿名收購誠成的幾個人之一,就對他有些成見,此時看到他,心裏並不高興,心想這人怎麽陰魂不散,他們跑到海南居然還能碰到他。邱誌誠臉上倒看不出什麽,跟他打招呼:“你們也來這裏休息?”
  鄭北風說:“沒辦法,本來是想春節出來玩,無奈老媽不同意,堅持過年要在家裏過。這不,趁著到廣州出差,轉個彎過來放鬆放鬆。”
  說著他給眾人引薦,“這位是李雨茗小姐,我妹妹的大學同學。”
  於是眾人不得不起身跟這位小海歸握手,腹中紛紛猜測,這位小姐目前工作不工作,怎麽能隨時隨地全程陪同鄭大老板遊山玩水。他們都住在一個酒店,晚上就湊在一起吃飯。所點菜肴都是清淡類的海鮮,邱誌誠毫無問題,放開大吃。鄭北風說:“我搞了個遊艇,明天打算逛幾個島嶼,你們幾位有沒有興趣?有興趣的話大家一起去。”
  百合還沒來得及表示反對,許願就大包大攬:“好啊好啊,這樣最好,省得我們再動腦筋廢力氣。”
  百合在衛生間裏洗手的時候責怪許願多事,許願說:“百合,你這人,不是我說你,超然感情之外的時候,很清醒很冷靜很理智,怎麽一攪進感情裏麵頭腦就不清楚?你現在幫邱誌誠幫得有些肉麻你知道不知道?鄭北風的那些生意行為很正常,你別老這麽記掛在心上行不行?人家誌誠都沒計較,你倒是計較些什麽?”
  百合無語。許願接著說:“再說我對他這位新女友很好奇,趁此機會剛好能打聽點內幕消息,你想我能白白錯過嗎?”
  第二天一群人乘遊艇出遊野豬島,東洲島等周邊列島。這次出遊的直接結果是許願跟李雨茗套上了近乎,把她的身世底細大致摸個清楚——原來這位小姐是廣東人,家境非常富有,跟鄭北風的異母妹妹是美國的大學同學。第二個結果是百合出汗後吹風著了涼,感冒了,當時沒覺得怎麽樣,次日早上起來覺得鼻塞聲重頭疼欲裂,躺著也難過,站著更難過,隻好吃了藥靠在床頭坐著,拚命喝開水。她對邱誌誠說:“你帶著孩子們去玩吧,我休息一下。”
  邱誌誠說:“我留下來陪你。”
  百合搖頭:“我等下鼻子稍微通氣一點就要躺下睡覺,你陪我幹什麽?傑西卡和楊柳老早準備好去參觀貝殼館,不能讓她們失望。”
  許願過來,笑著說:“你這是前一陣裝修房子,準備婚禮啥的給累得,如今一放鬆,病毒趁虛而入。這樣吧,你睡一覺,如果下午好一點的話就出來曬曬太陽,可能還會好得快一點。”
  於是一致決定讓百合自己休息,中午看看能否有所好轉再說。百合等他們走後,拉上窗簾蒙頭大睡,睡得有些迷迷糊糊。也不知道什麽時辰,聽見房門響動,感覺一個人走到床前,伸手摸摸她的額頭。她睜開眼,見是邱誌誠,就問:“幾點了?”
  邱誌誠說:“12點了,午飯時間,你感覺怎麽樣?要不要去醫院?”
  百合笑:“感冒而已,去什麽醫院?”
  邱誌誠問:“那你能爬起來一起去吃飯嗎?”
  百合感覺頭還是有些沉,她說:“我還是想睡,我感覺很累。他們呢?”
  邱誌誠說:“他們在沙灘上,等下大家想去吃海鮮。你怎麽辦?肚子餓不餓?我陪你吃好不好?”
  百合連忙說:“我不想吃東西。你去吧,你別待在房間裏。趙飛鵬跟許願兩個人看不住傑西卡,她很皮的。我現在就是想睡覺。”
  邱誌誠想了想,說:“我幫你叫餐到房間裏,你多多少少吃點再睡。”
  百合說:“那你幫我叫碗熱湯麵,吃了能發發汗。”
  於是邱誌誠打電話給餐廳,讓他們送碗熱湯麵上來。他待在房間裏,等麵送進來,看著百合吃下去,又把藥吃了睡下才離開。百合再次醒來是被敲門聲驚醒的。她爬起來開門,看見門外站著鄭北風,不禁吃了一驚。鄭北風看見她穿著一身睡衣,一副半醒不醒的樣子,也有些吃驚。他問:“聽說你生病了,感覺怎麽樣?能走嗎?”
  百合皺眉,不知道他什麽意思。鄭北風接著說:“誌誠出了點事,現在在醫院。給你五分鍾,你換身衣服。”
  百合愣了一秒鍾,迅速把門關上,飛快地換好衣服,跟著鄭北風下樓,早有一輛出租車等在門口。百合坐進去,才問:“到底怎麽回事?”
  這時她才發現外麵變了天。早上還藍天白雲,現在陰雲密布,狂風一陣陣地吹。她的心一下子提起來。鄭北風解釋:“下午突然變天,海上起了風。那個時候趙飛鵬和誌誠搞了個橡皮筏教兩個小家夥遊泳,橡皮筏突然翻掉,他們兩個一個救傑西卡,一個救楊柳,誌誠可能是體力有些不支——現在他們幾個都在醫院,許願讓我回來叫你過去。”
  百合全身抖起來,臉色變得蠟白。鄭北風連忙安慰她:“不會有事的,我覺得誌誠的水性還行。”
  司機把車子開得飛快。這時鄭北風的手機響了,他拿出來接聽,說:“嗯,嗯,知道了,好,好。”
  說著收了線。百合一把抓住他問:“是不是許願打過來的?她說什麽?”
  鄭北風說:“兩個孩子沒事,隻是受了點驚嚇,打了針在睡覺。”
  “那麽誌誠呢?”
  她的指甲掐入他的肉裏。車子進了醫院大門,停在急診室門前。鄭北風把百合拉出來,用雙手按住她的肩膀,盯著她的眼睛說:“百合,你聽我說,你要堅強一些,千萬別激動。誌誠他,他沒有搶救過來——”百合甩開他的手,指著他開罵:“你胡說八道!你一直盼著他死,他死了你就可以收購誠成是不是?你這個卑鄙無恥的小人!”
  說著她舉起手,對著這張令她厭煩的臉就想掄下去。
  鄭北風閉上眼睛。如果打他一個耳光能令她好受些,他準備舍命挨上這一掌。可是他等了一個世紀那麽長,也沒有巴掌落下來,於是他睜開眼睛,看見百合的頭扭轉去,向著急診室大門。
  急診室大門口,許願靠在趙飛鵬懷裏,正在對著百合看。
  趙飛鵬的眼睛是紅的,許願已經哭得睜不開眼。
  熱帶的風呼呼地刮著。
  鄭北風再一次把頭轉向百合,隻見她的頭雖然轉向許願夫婦,目光卻沒有焦點。
  她的目光有茫然,有痛楚,還有深切的哀傷。
  他活到這麽大,還沒看見過誰的目光中有如此的茫然,有如此的痛楚,有如此深切的哀傷。
  由於百合一直處於一種重病的狀態,邱誌誠的身後事由趙飛鵬和許願在操辦。他們在確認蘇雪凝和兒子要回來參加追悼會後,決定把邱誌誠的遺體運回家鄉保存。
  誌誠媽媽聽到這個消息,當即昏厥過去。
  追悼會結束後,趙飛鵬把當事人湊齊,宣讀遺囑。
  邱誌誠這份遺囑是在跟百合注冊結婚,收養楊柳後最後修訂的。他把名下的大部分不動產,國債和現金存款分成兩份,一份給兒子邱正蒙,由其法定監護人蘇雪凝代管,在其 25 歲再交給他;一份給誌誠媽媽,足夠支付她的養老費用以及任何意外的大病開支,並指定一個關係密切的表姐照顧她,她身後所有的財產都留給這位表姐。但是他母親在世的時候,任何不動產的轉讓與買賣都必須由趙飛鵬簽字確認。湖山莊的別墅,他留給楊柳,在其 25 歲前,由百合代管。誠成廣告,他把自己名下的股份指給百合,占總股份的 70% ;另外的 20% 本來就在誌誠媽媽名下,10% 在蘇雪凝名下,他無權過問。
  邱誌誠雖然在與病魔的抗爭中幸存下來,但始終籠罩在死神的陰影下,他一直在擔心哪天會複發,迅速地離開人世,所以一直在有意識地對百合灌輸一些業內新聞,商場爭鬥的內幕,隻是他沒有料到自己會以這種方式,以如此的速度告別他曾經眷戀的人生。
  陳百川夫婦沒有趕上妹妹的婚禮,卻趕上了妹夫的葬禮,一時間給打擊得失去方向。
  他們抱緊傑西卡,決定把她帶回加拿大,再也不讓她離開父母一步。
  百合爸爸媽媽再一次推遲訪加計劃,留在百合身邊陪伴她和楊柳。
  百合帶著楊柳搬回父母家住,因為無論是那座她跟邱誌誠住過的小公寓房,還是碧湖山莊,她都不能回去,那些地方有太多的回憶。
  誌誠媽媽快速地衰老,腦子變得很糊塗。
  她見了蘇雪凝,就問她:“你是誰?這個小男孩蠻壯的,長得好。”
  蘇雪凝轉過頭去,眼淚止不住地往下落。
  百合恢複過來後,帶著楊柳去看她,她也問:“你是誰?”
  百合說:“我是百合。”
  她說:“哦,哦,百合,你爸爸媽媽好嗎?”
  過了不到五分鍾,她又問:“你是誰?”
  楊柳乖巧地叫奶奶,她表揚:“這小姑娘蠻秀氣的。”
  她隻認得自己的妹妹和妹妹的女兒。
  百合本來還想問她願意不願意跟自己和楊柳同住,看到這種情形,徹底放棄。她隻是隔幾個星期過去看看,陪她說說話,不厭其煩地隔五分鍾回答一遍“你是誰”這種問題。
  誌誠姨媽對她說:“你生病那會兒她也在生病,病好了就這個樣子。現在她身體很好,很硬朗,就是腦子糊塗,出門要人陪著。”
  百合入主誠成,心無旁騖地工作。她整理他的抽屜的時候,發現了當年他留給她的信。
  在信中,他要她等她回來,他說他一定會回來的。信封著口,可見沒人拆開過。兩封,一份是原稿,一份是複印件;據說一份放在前台,一份放在出租屋。
  她拆開來讀,忍了又忍,到底沒忍住,關了門閉了窗簾,讓眼淚恣意地流。
  邱誌誠去世半年後,百合的嫂子在加拿大生下一個兒子。
  高齡產婦,身體虛弱,娘家媽媽身體不好,百合爸爸媽媽隻得過去照顧。
  百合帶著楊柳又搬回碧湖山莊。
  鄭北風又開始約會百合。
  百合明白告訴他:“你不要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不管怎樣我們都不會有結果的。”
  鄭北風去找許願,許願苦笑:“她沒有一年兩年不會走出來的,一年兩年後走出來,你也沒有任何機會,我勸你放棄。”
  鄭北風問:“為什麽?就為她懷疑我曾經匿名收購誠成?”
  許願說:“不是這個原因。你不要再問,總之我說你沒有可能就是沒有可能。鄭總,請你不要說你可以等,請你不要給別人的感情增加負擔,隨緣吧。”
  鄭北風在他三十五歲的時候,跟妹妹的大學同學李雨茗結婚。
  婚後正如他所言,他“浪子回頭,改邪歸正”,沒再傳出什麽花邊新聞,看起來他能跟他的老婆白頭到老。
  同年,周全在股市虧了一大筆錢,他的公司資金周轉出現問題,麵臨嚴重的危機。
  他跟他老婆的感情也在此時出現問題,兩個人離婚,老婆把房子帶走,把兩歲的女兒留給周全,周全差點無家可歸。
  百合伸手救了他一把,借錢給他,說他:“誌誠這點就比你清醒——不懂的東西他永遠都不會去碰。
  股市,期市再怎麽火熱他都不會投進去。
  他最多做做國債和匯市,全部都是長線投資,不用很操心,集中精力搞專業,才有誠成的今天。”
  周全再度收心,專心致誌做廣告,很快就走出難關,同時再次追求百合。
  許願始終對周全都比較偏愛,在旁邊煽風點火,給他出謀劃策。
  他追了她兩年,在減肥 20 斤,戒掉一切不良生活習慣,通過遊泳池裏的體能測試後,求婚成功。
  許願那天笑著對百合說:“一個女人快三十五了,帶著這麽大的孩子,還有人這麽拚著命地追,不服都不行!”

(全文完)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博主已隱藏評論
博主已關閉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