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姓林,叫林展翹,我獨居,沒有丈夫,是個獨身女人。
自我介紹就這麽多。
至於我的名字,我不大明白“展翹”是什麽意思,恐怕是父母想要我做大展鴻圖者中的翹楚,如果開珠寶店,倒是個現成的鋪名:展翹公司隆重開幕……不過我成年以後很少用到中國名字,我有個英文名字叫JOY,快樂,林快樂。
我倒並不是不快樂,我的職業很好,在一家“名校”教中五會考班的英國文學與語文,我自己在大學修的也是這兩科,一級優等生,跑回來教老本行,輕而易舉。晚上改卷子,同一個題目的作文看四十到八十篇,覺得人生並沒有真諦,做人就是混飯吃。
我的生活很沉悶,星期日看MuppetShow,大笑一場,不想呆在家中的時候,找張佑森上街。嗬對,張佑森這個人。我應該如何介紹張佑森這個人?
他是在讀中四的時候認得的,開舞會,他清我跳舞,跳完之後念念不忘,約我去看電影,我們就是這樣認識的。十五年前到現在,他沒進步過,當時倒是出色的小男孩,個子高,麵目頂清秀,功課也好,常幫我做代數。可是小時了了,長大就不長進,整個人沒一處像樣的地方,連說話都不伶俐。
每次出去與他吃飯總是由我叫菜,他慢,又鈍,又遲疑,連夥計都等得不耐煩,並不是個好伴侶,但我們是朋友。我很少把煩惱告訴他,我想他不會明白,不過我們在周末偶然也去看一部電影,不說什麽話,隻是坐在那裏看戲,看完說再見回家。
我不明白張佑森的內心世界,也從不企圖明白他。中學畢業以後他到浸會書院去念過幾年書,我在倫敦大學,玩遍歐洲。
回來以後見麵,難免說起楓丹白露。日內瓦湖,他瞠目以視,我問:“你去過哪裏?”他答:“澳門。”
我很厭煩他,一年不見他麵。
後來又主動約他看戲,因為大家熟得緊,不必掛麵具。
穿條粗布褲,一件球衣,光著臉,大家又回到十五歲的時候,無拘無束。
張佑森似乎永遠有空檔,我約他他總有空,但是他極少主動建議上什麽地方。他是那種麵粉團。要他長點短點是不成問題。
隔很久我才知道他在政府機構做事,薪水居然也有四千多元。我心想:四千多請這麽一個人,真是糟蹋納稅人金錢,太令人不服氣。
這便是張佑森。有時我也希望他是個理科高材生,麻省理工學院太空物理科博士,那麽我們可以談戀愛,甚至談婚事。不過他很快樂,這就夠了,頭腦簡單的人永遠是滿足的。
我跟趙蘭心說:“真是卑鄙,這麽看不起一個人,又跟他約會。”不是不慚愧的。
趙蘭心,我的同事,是個聰敏的小姑娘。“但是他對你好,而且他從來沒叫你流過半滴淚。”她說。
我笑出來,“這是真的。”
“還不夠嗎?”趙蘭心問。
我問:“這樣便夠做一世夫妻?”
“保證是一世。”趙蘭心笑。
“或者我會嫁他。女人到了時間便得結一次婚,心理上女人有結婚的傾向狂,像候鳥在冬季南飛。遺傳因子發作,便渴望結婚……真的。”我說。
“你不相信婚姻?”趙蘭心問。
“並不。我不相信。但這麽多女人都迷信,想來是不會錯的,你看學校裏這麽多女教師……隻有你與我是獨身,”我大笑,“我們很快會被打入狐狸精類。”
她伏在桌子上大笑。
蘭心是那種個子嬌小,男人會喜歡的女人。教員室常因她的笑聲添增歡樂。這時候淩奕凱走進教員室。
淩奕凱放下書問:“什麽這樣好笑?”
我看他一眼,不出聲。蘭心對他很有意思,因此我很少與奕凱說話。蘭心這種年紀,說她懂事,她又不是十分想得開,免得傷同事間和氣,我很曉得應該在什麽時候停止。
尤其是奕凱這種小夥子,最好有七個女朋友,每日一個,周而複始,而且都自備零用,隨時請他吃飯。是,他便是那種人,有一次我。蘭心與他出去吃中飯,帳單上拿上來才三十七元五角,他打著哈哈不肯付帳,我木著一張臉假裝看不到,結果蘭心乖乖的付掉,之後還並不氣。蘭心在別的事上十分精刮,應付男人也頗有一兩手,遇到淩奕凱卻又傻呆了,真沒法子。
這當下奕凱過來問我:“今學期教什麽?”
“仍是莎士比亞與湯默斯哈代。”我說。
“我知道少不了狄更斯。狄更斯是年年有的。”不知道為什麽,我老不能忘記那三十六元五角。一個年紀輕輕的男人,衣裝煌然的與兩個女人出去吃午飯,三十七元五角的帳都不肯付。這年頭誰又殺過人放過火,我很看他不起,認為這樣的人就是壞人。
所以那日問我家的電話號碼,我幹脆的說:“我家中沒裝電話。”
“嗬,老姑婆愛靜?”他自以為幽默的說。
“是。”我簡單地回答。
是又怎麽樣呢,再做十年老姑婆也輪不到他擔心。
相形起來,我明白為什麽張佑森不討厭,張佑森就是那麽樣的一個人,他也不故作風趣,也不裝作聰明,更不懂得欺瞞,他就是老老實實的一個蠢人。
“像你這樣的人,怎麽會在教書?”他故意討好我。“因為我要付房租。”我冷冷的說。
蘭心在那邊笑起來,“有時候你的口氣真像老姑婆。”
“是,我的確是老姑婆,真奇怪,”我說,“為什麽做老姑婆有人取笑,離婚婦人反而爭取到全世界的同情?你想想,天地還有正氣沒有?”
“所以非結一次婚不可。”蘭心說。
淩奕凱說:“哦,原來還有這種理論。”
我住了嘴,我害怕男人在女人說話的時候搭嘴,我打開《咆吼山莊》擬測驗題目。
淩奕凱湊近問我:“下星期去看電影好不好?有幾部好片子。”
“都看過了。”我說。
“那麽出去吃飯。”淩奕凱說。
“沒空。”我說。
“不想見我?”他問。
“我怕忖帳。”我看到他眼睛裏去。
他忽然被我刺到最痛的地方,整個人一震,然後漲紅了臉了,說不出話來。
我取出書本走出教務室。
上完那節課在走廊遇見蘭心,她抱怨我:“你也太小器了。”
我冷冷看她一眼,得罪她的心上人了。
“是我讓奕凱叫你去看電影的,你老在家呆著不好。”
我不想與蘭心吵嘴。她怎麽曉得我沒地方可去?我有約會還得像她那樣大鑼大鼓的宣傳不行。她也太關心我了,好像我不識相似的——她與男朋友是提攜我去看一部電影,我居然情願在家坐也不識抬舉。
“謝謝你,我有事。”我淡淡的說,“不想上街。”
她笑笑,“唉你這個人。”走開了。
我不是不喜歡教書,孩子們頂可愛,隻是同事的素質……一個個是模子裏印出來的,想的一樣,做的一樣,喜愛又類似,追求的也就是那些東西。在他們之間我簡直要溺斃,而且一舉一動像個怪物。
如果不是為孩子們……我的學生是可愛的。還有教書的假期多,暑假躺在沙灘上的時候——沒有十全十美的事,我歎口氣。
想要長期伴侶便得侍候丈夫的眼睛鼻子,做獨身女人幹什麽都沒個照顧,沒有十全十美的事。
孩子們喜歡我。
男女學校的學生早懂事,十六七歲的少男少女正在渡過他們一生人當中最美麗的時刻。這一代的女孩子比我們一群處處勝一籌:身材,麵貌、智能。她們發育得堂堂正正,父母養育她們是責任。我們成長的過程偷偷摸摸,寄人籬下,當年父母養我們是恩惠。
我真羨慕他們,他們受父母的訓,不必聆聽:“當初我養你一場……”這種話。他們懂得回答:“我從沒要求被生下來過。”
他們理直氣壯,所以眼睛特別明亮,嘴唇特別紅,皮膚特別油潤。天之驕子。
像我們班上的何掌珠,十六歲零九個月,修文科,一件藍布校服在她身上都顯得性感,藍色旗袍的領角有時鬆了點,長長黑發梳條粗辮子,幸虧班上的男生都年輕,否則都一一心跳而死。何掌珠身上有點嬰兒肥未消,倒不是屬於略胖的那種,但不知為什麽,手腕與小腿都滾圓,連胸脯都是圓的,見過她才知道什麽是青春。
問她是否打算到外國升學,她答道:“苦都苦煞了,香港大學可以啦,然後暑假到歐美去旅行。”
她爹是個建築師。她在十五歲時候便到過歐洲,問她印象如何,不過聳聳肩,不置可否,凡事太容易了,沒什麽味道。
值得一提的是何掌珠功課很好,英文作文詞文並茂,有些句子非常幽默,偶爾利用名作家句子諷刺一番,常看得我笑出來。教足她三年,看著她進步,心中也有愉快。
有時候我也與她及其他的女孩子閑聊,名為師生聯絡感情,實則是向老師撒嬌,她們早已懂得這一套。
——“蜜絲林是我們老師中最漂亮的。”拍馬屁。
(不知為什麽,英文書院中的女教師都被稱為“蜜絲”。)
“蜜絲趙也漂亮。”
“不過穿得小家子氣。”
我說:“別在我麵前批評別的老師。”
“背著你可以批評嗎?”一陣嬉笑。
等她們看到世界,她們便知道做人是怎麽一回事。
想到這裏,我不由得慚愧,哦,我是妒忌了,怎麽可以有如此惡毒的想法。
“蜜絲林,你在什麽地方買衣服?”何掌珠問道。
“街邊檔口。”我答。
“戀愛時應該怎麽做?”
“享受。”
又是笑。女學生子永遠隻會咭咭笑,她們活在遊樂場中,沒有一件事不是新鮮的,在她們眼中,一切事物都鮮明彩豔,愛惡分明。
“蜜絲林,為什麽你沒有男朋友?”河掌珠特別頑皮。
“誰說的?誰說我沒有男朋友?”我微笑。
“都這麽說。”
都這麽說。
我明白了。
周末張佑森約好十一點來我家,結果十點十分就到。我問:“你有沒有時間觀念?我才起床。”很煩。
張佑森做事永遠得一個“錯”字。
我遞給他一疊報紙雜誌,“你慢慢讀吧,我要梳洗。”
他也不出聲,坐在那裏看起報紙來。
一會兒我燒著的水開了,水壺像嬰兒般嗚咽,他又走到廚房去。我到廚房去阻住他,“佑森,你在別人家中。坐在客廳中央,別亂跑好不好?這裏不是你付的房租,你規矩點,守禮貌行不行?”
他仍然回到客廳坐下,不聲不響。
張佑森是這麽一個人,早是個笑話,那時運動會。他的中學離我們中學近,跑完步體育老師允許他用我們的淋浴問,結果他每次帶著肥皂毛巾來——笑死女生,真笨得不像個人。而結果我跟他耗上了。全校公認最聰明的女生跟他泡,他福氣不是沒有的。
每次約會,一切事宜都由我安排,像今天,我說:“我們先去吃中飯,然後買票,買好票我到超級市場去購物,你如果沒有興趣,便到圖書館去坐一下。”
買完票回來的時候,他把路邊建地下鐵路的泥漿也踩回來,一進門踏在那條天津地毯上。
我說:“佑森,請幫個忙,你貴腳抬一抬,我地毯剛洗過,不是給你抹鞋底的。”
他“哦”的一聲,把雙腳移過一邊。
“佑森,”我歎口氣,“你這個人是怎麽活了三十年的?”
他仍然不出聲。
我與他對坐著,他沒話說,我也不說話,次次都要我說話娛樂他,我累。
我笑說:“佑森,誰嫁了你倒好,大家大眼對小眼,扭開電視便看到白頭偕老。”
他訕訕地看著雙手。
“最近工作怎麽樣?”我努力製造話題。
“很忙。”兩個字。
“忙成怎麽樣?”
“很多女孩子都告假去旅行,所有工作堆在我頭上。”
“你也該出去走走,增加見聞,讀萬卷書行萬裏路。”
他好脾氣地笑,“我沒錢。”
“你賺得跟我差不多,我得付房租,你跟家人住。”
“你比我多賺百分之五十。”他倒是沒有自卑感,“我在分期付款供一層房子。”
“嗬,”我笑,“打算娶老婆了。多大的房子?一個月供多少?”
“一個月兩千多。”他忸怩的說,“分五年,四百多尺的房子,是政府居者有其屋計劃那種房子。”
“可是,你收入已經超過申請資格了。”我驚異。
他說:“我……瞞了一些事實。”
典型的香港人。我歎口氣,你說他傻,他可不傻,他在世俗上的事比誰都會打算盤。地毯要是他買的,他就不舍得踏上去,一定。
“四百多尺……”我說,“比我這裏還小一半,我的天,香港的公寓越來越小,怎麽放家具?一房一廳?像我這裏這樣。”
“你這裏是三房一廳拆通的,怎麽同?”他說,“也隻有你一個人住這麽大地方不怕。”
我說:“四百尺有窒息感,”
“兩個人住也夠了。”他說。
我不想與他爭執。他總有他的道理,他自己有一套。
“你父親呢?將來令尊也與你住?”我問。
“是。”他答。
“如果你太太不喜歡,怎麽辦?”我問。
“不會不喜歡。”他說。
我不響,隻是笑笑。聽上去很美滿……小夫妻倆住四百尺房子,有個老人家看大門,公寓粘一粘牆紙便是新房,像張佑森這樣的人,也許對某些女人來說是求之不得的好丈夫,我嘲諷的想。
我們去看電影,兩點半那場,因是兒童影片,觀眾拖大帶小到三點鍾才坐定,到四點鍾又開始上洗手間。熙來攘往,吵得不亦樂乎。
我問佑森,“你悶不悶?”
“不悶,我怎麽會悶?”
我很悶。
連學生都知道我沒有男朋友。我暗自歎口氣。陪我上街的人很多,但卻沒有男朋友。男朋友是不同的,男朋友是將來的丈夫。
看完戲我們往回走。我說:“如果你獨個兒住,倒可以上你家坐坐,改變一下環境。”
“現在也可以呀。”他說。
我笑笑,他的父親近七十歲,有點邋遢相,我不高興與他招呼,又不想看他探頭探腦的,老當我是未來兒媳婦。哪有人三十歲了還與家人同住,信都給父親拆過了才到他手裏,佑森也不覺是項煩惱,誰能給他寫情信呢?
“真奇怪,”我說,“我們認識竟已十五年了。”
“是的,我第一次見你,你穿一件粉紅色小裙子。也是這麽凶霸霸的樣子。”
“我?”我笑,“我凶霸霸?”
“是的,就是現在這樣。”
我忽然發覺他也有點幽默感,於是拍拍他的肩膀。
“佑森,你對我很容忍,我知道。”我感慨的說。
“是我笨。不關你事,我常激怒你。”
“佑森,”我說,“你——”我又改變話題,“你如果結了婚,我們就不能這麽自由自在見麵了。”
“沒關係,我們像兄妹。”他說。
“兄妹?”我笑,“有這麽好的哥哥?或有之,餘未之見也。”
他又不出聲了。能與佑森有不停的對白,那真是奇跡。與他說話像斷成一截截的錄音帶,不連續。
他問:“你為什麽這些日子都不結婚?”
“我?”我說,“沒碰到適合的人。”
“你要求別太高。”他說。
“我的要求高?”我搖搖頭,“我找對象的要求一點也不高,他隻要愛我,可以維持我們的生活,兩人思想有交流,興趣有共同點便行了。”
“這還不難!”他笑。
“難?每個女人擇偶條件都是這個樣子,有什麽分別?”我氣不過,“佑森,你說話難免不公平。”
“可是要維持你的生活……你的肥皂都二十五元一塊,對你來說,坐日本轎車是最大的折辱,誰敢叫你擠公路車?真是的!”他笑。
“佑森,你別在我麵前倚老賣老。”我笑著拍打他。
“你這個人,我第一次見你,就差不多讓你折磨死。請你跳十次舞,你都說腳痛,跟別的男生跳得龍飛鳳舞。”
“你真是小人,”我笑,“記仇記兩百年。”
“你一直嫌我土,是不是?那時候嫌我的褲管不夠寬,現在又嫌我的褲腳不夠窄,可是我老攪不通這種千變萬化的玩意兒,展翹,我真是慚愧。”
我不好意思,“你還耿耿於懷做什麽?當年意氣風發的小女孩子如今也老了,女人三十,真是無耗無扇,神仙難變,事業無成,又沒有家庭,你看我這樣子。”
“然而在我眼中,你永遠是當年十五歲的樣子。”他留戀地說。
“佑森,你真是活活就停止了,把頭抬高一點,外邊不知道有多少漂亮的小女孩子,很樂意陪伴你。”
佑森把手放在口袋裏。“你的語氣跟我父親一樣。”笑笑。
“你母親早逝,他為你擔足心事,結婚也好。”我停一停,“我也想清楚了,婚姻根本就是那麽一回事,再戀愛得轟動,三五年之後,也就煙消雲散,下班後大家扭開電視一齊看長篇連續劇,人生是這樣的,佑森。”
“既然你想穿了,為什麽你不結婚?”
想不到這麽一個老好人也會來這麽陰險反招,我不知如何回答,招架無力,隻好悶聲大發財。
他送我回家,在樓下,我問他:“下星期六呢?”次次都是我問他。
“你是長周還是短周?”他問。
“長周,連兩個長周。學校要編時間表,故此短周改長周。你星期五打電話給我吧。”
“好的。”
“你知道車站在什麽地方?”我問。
“知道。”
“佑森,買一部小車子開開,那麽我們可以去遊泳。”
他微笑,點點頭,轉身走了。
我回到樓上,沒事,不想睡,坐著抽煙。
為什麽不早點投入看電視長篇劇的行列?我不知道,也許我覺得一起看電視也得找一個誌趣投合的人。而這個人是這麽的難找。他到底在什麽地方?在我有生的時日內是否會遇見他?
我按熄香煙,扭開電視,看到Muppetshow中魯道夫紐路葉夫與豬仔小姐跳起芭蕾,笑得幾乎昏過去。
上床看武俠小說,作者提到《三國演義》中許褚赤膊上陣,身中兩箭,評書人注解:“誰叫汝赤膊?”我又大笑。
不知為什麽竟有這麽多好笑的事。
可是又有什麽是值得哭的?我既非失戀,又役失業.下個周末的約會也訂下了,我有什麽煩惱?頭發又未自,臉上又沒皺紋,我哭什麽。
然後我就睡了,一宵無話。
做了個惡夢,看見母親眼我說:“看你怎麽沒嫁人!”做惡夢與現實生活一模一樣。
奇怪,小時候老夢見老虎追我,一追好幾條街,或是掉了一顆牙齒,或是自懸崖跌下來,種類繁多,醒來鬆一口氣,還沒洗完臉就忘了,現在的惡夢連綿不絕,都是現實環境的反映,花樣都不變,好沒味道。
第二天還是要工作的。
女學生們在說生物課:“記得幾年前我們做青蛙實驗?青蛙死了,但是碰一碰脊椎神經,四肢還是會動彈,有些人活著也是沒腦袋的,隻是脊椎神經在推動他們的活動。”
我想到張佑森,他是標準的脊椎動物,撥一撥動一動,坐在我客廳中看電視看到八點半起身告辭,連的士可音樂節目都看進在內。
我的學生比我聰明。我低頭改簿子。她們喜歡在作文的時候閑談,隻要聲音不十分大,我由得她們。
我又聽見另一個小女孩說,“某次有個男孩子約我看戲,我去了,看到一半,看不下去——”
“為什麽?”另一個問。
“描寫男人同性戀,惡心。”
“嗬。”
“於是我說要走,假意叫他別客氣,繼續看完場,誰知道他真的往下看,散場還到我家來按鈴——你說有沒有這種自癡?”一陣銀鈴似的笑聲。
“有,怎麽沒有,還有人一年不找我姊姊,忽然向我姊姊借車呢,我姊姊說:車子撞壞了怎麽辦?那人說:你那輛又不是發拉利,有什麽關係?氣得我姊姊!”
我把頭抬一抬。
一整班忽然鴉雀無聲。
我說:“在班上交掉作文,回家不必再費時間。”
我頓時聽到沙沙的寫字聲。
我歎口氣,走到窗前去站著。課室還用著竹簾,可是現在古老當時興,陽光透過細細的竹簾射在我臉上。我眯起雙眼,不用照鏡子,也知道眼角有多少皺紋。
放了學我到弗羅賽太太家去喝茶。
弗羅賽太太是我從前念中學時的英文教師,今年五十多歲,我一直不知道她國籍是什麽地方,她早已自認是中國人,能說很好的國語與粵語,但也喜歡講英文與少許法文。
她喝茶的習慣倒是純英國式的,一套銀茶具擦得晶亮。家裏有個傭人幫她把屋子收拾得十分幹淨,白紗窗簾還是從布魯塞爾帶回來的。
夏天的下午坐在她家中很寧靜,多數我藉口向她傾訴心事。
這次她溫柔地說:“我親愛的,你想得大多了。”
“這是因為我不了解生命。”我輕聲說。
“親愛的,生命隻供你活下去,生命不必了解。”
“但是,”我握緊她的手,深深歎口氣,“但是我覺得困惑。”
“你睡得可好?”她問我。
“並不好,我有服鎮靜劑的習慣。”
“現在根本買不到,”她詫異,“政府忽然禁掉鎮靜劑,你怎麽還買?”
“總有辦法的,”我說,“鴉片禁掉百多年,現在還不是有人吸?”我苦笑。
“這不是好現象。”她拍拍我的手。
“我在半夜醒好多次,第二天沒精神。”我說,“所以非服食不可。”
“你是否心事很多?”弗羅賽太太問。
“也不算是心事,有很多現實問題不能解決。”我答。
“經濟上你不應有問題,是愛情嗎?”
“是的。我的煩惱是我沒有愛情煩惱,你明白嗎?”我問。
“我明白。”她說,“為什麽不跟你父母談談?”
“我從來沒跟他們說過這些話,他們從來未曾幫我解決過任何問題。每夜我都做惡夢因小事與母親吵。你知道的,我念中學時便與你說過這些問題。”
“你身邊不是有很多年輕男人嗎?”她微笑問道。
“我不喜歡他們。”我說。
“一個也不喜歡?”
我搖搖頭,“不。”
“每個人總有長處。”她還在微笑。
“他們的長處我不感興趣。”
“感情是可以培養的。”
“他們未必要與我培養終身興趣。”
“你這孩子!”
我苦笑。
“工作呢?”她又問。
我很惆悵的說:“我始終做著螺絲釘式工作,得不到什麽滿足,感情方麵失望,事業又不如意,忽然之間我發覺原來我是芸芸眾生中的一名,因此才困惑。”
“親愛的,你想做誰?”
我撩起頭發,煩惱的說:“我不知道。”
“你希望做個家庭主婦,終身致力於丈大子女?你行嗎?你願意?”
我緩緩的搖頭。
“抑或是做闊家少奶奶?手戴鑽戒搓麻將。”
我說:“我不知道我想做什麽人,我隻是不滿現況。”
“親愛的,你聞到蛋糕香味否?”她說,“讓我們先把煩惱忘記,然後開始吃。”
我笑,“遵命,弗羅賽太太。”
帶著一個飽肚子,我回到了家中,該夜睡得很好。
周末我想在家睡懶覺,於是推張佑森的約會。
“不是說好出來的嗎?”他問我。
“我忽然有點不舒服。”我用老藉口。
“但是我約了另外一對朋友,不好意思推他們。”佑森焦急。
“你又沒征求我同意,我怎麽知道你約了人,張佑森,你最喜歡自說自話。”
他沒言語。
“你約了誰?”我忍不住。
“我的上司貝太太。”張佑森說。
我問:“貝太太與先生?”
“是的,貝太太不是見過你一次?她想再看看你。”
“看我,我有什麽好看?”我說,“約的幾點鍾?”
“八點鍾在天香樓,貝太太請客。”他說。
“你怎麽能叫貝太太請客?你應當先付帳,把錢放在櫃台,知道嗎?”什麽都要我教。
“知道了,那麽我來接你。”
“我來接你是真,你又沒車子。”我忍不住搶白他。
“是。我七點半在家等你。”BR> “就是這樣。”我掛了電話。
我很煩惱,想推的約會推不掉,又不想去,隻覺得累,我胡亂找件白裙子來罩上,化點妝,便開車出去,本來應當去洗個頭,但是為張佑森與他的同事?我廢事麻煩。女為悅己者容。他又不悅我。況且我們之間已無男女之分,不然我也不肯反過去接他。
接了張佑森,我一聲不響把車駛到天香樓。找到地方停車,與他迸館子,主人家還沒到。
張佑森把兩百塊現鈔放在櫃台。我沒好氣的說:“不夠的。”
“要多少?”他驚惶的問。
“你帶了多少?”我反問。
“兩百。”
我歎口氣,“這是五百大無,借給你。”
他茫然:“要這麽多?”
我在人家訂好的台子上坐下喝茶,沒好氣。這個鄉下人,簡直不能帶他到任何地方。我隻覺一肚子的氣,張佑森的年紀簡直活在狗身上。
我低頭喝著茶,十分悶氣,沒精打采地,嗑著南瓜子,張佑森沮喪,他問:“展翹,你不高興了?是我笨,我一直笨。”
我抬起頭,“也沒什麽,你別多心,主人家馬上要來了。”跟他出去,就像與兒子出去,事事要我關照。
這還是好的了,隻要不是白癡兒子,總有長大學乖的一大。張佑森到底讀過數年書。
我看看表,八點正,那貝太太先生也應該到了。約會準時一向是藝術,可惜漸漸懂這行藝術的人越來越少,姓寶姓貝都不管用。
正在無聊,眼前一亮,一個“中年少婦”盛裝出現,身上一套彩色繽紛的“米爽米”針織衫裙,三寸半高跟鞋,珠光寶氣,向張佑森展開一個笑容。這便是貝太太了。
我不記得曾經見過這位女士。她親親熱熱的稱呼我們:“嗨森,嗨翹!”熟絡得不得了。
我低聲向佑森喝道:“拉椅子!”然後虛偽的笑。
比起她,我真寒酸得像個學生。
我一直沒看到貝先生,因為貝太太身體壯,衣飾又誇張,把她丈夫整個遮住,直到貝先生在她身邊探出頭來,伸出一隻手問:“是張先生與林小姐吧?我是貝太太的丈夫。”
我忍不住笑起來。
貝先生是個頂斯文的男人,衣著打扮都恰到好處,不似他太太,一抬手一舉足都要光芒萬丈,先聲奪人。
她不是難看的女人,很時髦,很漂亮,過時的不是她的衣著,而是她的作風與體重。張佑森到今天這樣。這個女人上司要負一半責任,被她意氣風發的指使慣了,自然變得低聲下氣。
我側頭看貝先生。他仿佛知道我在想什麽,含蓄地微笑,我的臉一紅。貝先生對他的妻子很包涵,一貫的不答腔,自顧自的叫菜,招呼我與佑森,很少說話——我們其實並沒有大多的機會出聲說話,貝太太甚多偉論,她正在設法告訴我們,她那個政府單位如果沒有她,會整個垮掉。張佑森無可奈何的聽著她,而我卻有點眼困。
終於貝先生把一匙蝦仁夾在貝太太的碗中,說道:“親愛的,嘴巴有時候也要用來吃東西的。”我忽然大笑起來,我隻是覺得由衷的愉快,有人把我想說的話說了出來。
一笑不可收拾,貝太太呆在那裏,不知所措。她大概從沒遇見過比她更放肆的人,張佑森用手推一推我,暗示我不要失儀,我朝他瞪一眼。
他如果覺得我失態,那麽就別找我,去找香港小姐,他媽的又有智慧又有美貌我又不用看什麽人眼睛鼻子,也不會嫁一個必需看人家眼睛鼻子的男人。
待我笑過之後,貝太太的話少了一半,而且開始對身邊的人勉強地表示興趣。她問我:“翹,你在什麽地方工作?”
“教書。”
“乏味嗎?”她問。
“十分乏味。”我說,這是她想得到的答案,我滿足她。“最好是做建築師的太太,”我裝作很認真,“我最喜歡嫁建築師為妻,最好是像你,貝太太,我最終的目的是學你的榜樣。”
這次連張佑森都聽出我語氣中的諷刺,他變了色。
貝太太倒是不介意,無論是真的奉承與假的奉承,她都照單全收。
她看看佑森笑道:“森,你最好馬上去讀建築。”
我轉頭對佑森說:“加州理工的建築係不錯。”
佑森被我整得啼笑皆非。
我正得意,一抬頭看到貝先生的目光在我身上,他微微搖頭,牽牽嘴角,表示指責我刻薄,我的臉頓時又紅起來。
其實我並不討厭貝太太,其實我也並不討厭佑森。我隻是妒忌貝太太比我幸運,佑森又比我安於現狀,這兩件事我都無法做到,心中一煩,索性跟他們搗亂。
到結帳的時候,結果還是貝先生付掉了,貝先生跟老板熟得不能再熟,我那五百大元安全的被退回來。一直到回家,張佑森都在我耳邊嘀咕:“展翹,你怎麽了?明知貝太太是我的上司——”我對他大喝一聲。“你閉上尊嘴好不好?”
他很生氣。
“你氣什麽?”我惡聲惡氣的問,“你還有什麽不滿意?你付出過什麽?你又想得到什麽?你如果不開心。以後別見我!”
張佑森隔了很久才說道:“話何必說得那麽重。”
“我告訴你,以後你別理我的事,我又不是你什麽人。即非老婆又非女友,麵子是互相給的,記住!”
我停好車,自己抓著鎖匙上樓,他一個人站在樓下。
到家我把手袋一摔,摔到老遠,意猶未足,再趕上去狠狠加上一腳,裏麵的雜物抖得一地都是,又心疼起來,那手袋值八百多,踢壞了還不是自己掏腰包再買,左右是自己倒黴。
我把雜物一件件撿起來,拾到貝先生的名片,“貝文祺”。我拿著名片坐下來。貝文祺。
為什麽有些女人這麽幸運。從小嫁個好丈夫,衣食兩足之後,又覺得不夠威風,於是做份自由自在的工作,對下屬吆喝個夠,作為生活享受的一部分,真是求仁得仁,每個人在他的環境裏都可以找到快樂,隻是除了我。
我心裏恨著佑森,又恨自己——明知他是那麽一個人,卻還要與他混在一起,我發誓以後不再與他出去,當然也不再允許他把我的公寓當電視休息室,坐著不走。寂寞就寂寞好了。
第二天約了媚午飯,因為星期三下午不用上課。
“嘿!”她說,“你那位隻算低能遲鈍兒童,我還認識個白癡呢!”語氣像我的女學生,刻薄中不失精警。
“白癡?什麽白癡?”我的精神一長,聽到有人比我更不幸,我當然高興起來。
“有這麽一個男的,”媚說,“他去到加拿大後,打長途電話回來,一口咬定說半夜兩點正我公寓中有男人接了他的電話,這是不是白癡?他臨走時又不曾替我付過兩年祖,我一不是他老婆,二不是他情人,既然誰都沒有愛上誰,我自顧自生活,有沒有男人半夜接電話,關他烏事!居然寫十多封信來煩我。”
我笑問:“那次是不是真有個男人在你公寓中?”
“有個屁。有倒好了。”媚歎口氣。
“叫那白癡娶你做老婆,打座金堡壘把你鎖起來。”我說,“最省事,不用他心煩。”
“娶得動嗎?”媚蔑視地說。
“這麽蠢男人到底是從什麽地方鑽出來的?”我問。
“蠢?他們才不蠢,算盤比誰都精刮,兩條腿上了公路車,三毫子就到女友家坐一個下午,他們蠢?送香水送四分之一安士,才那麽三滴,他們蠢?蠢也不會追求你我,找門當戶對的女人去了。”
“這話倒說得很對。”我點頭。
“相信種銀子樹的人隻是缺乏知識,倒不是笨,”媚冷笑一聲,“又貪又笨,真以為會在我們身上得到甜頭,做他的春夢!”
我無奈的笑。
媚是我小學與中學的同學,我自七歲認識她到如今兩個人是無所不談的。我們中小學的女同學很多,後來都失散了。就算是偶爾見麵,也因小事疏遠。有個女同學介紹她醫生丈夫給我認識,她丈夫稱讚道:“你同學頂斯文,蠻漂亮呀。”從此她不再找我。
做人太太怕是要這樣的,不怕一萬,隻怕萬一。做人太太真辛苦。
媚與我同樣是沒有利害關係的獨身女人。她受的氣受的罪不會少過我。
她常常說:“我不介意辛勞工作,我所介意的是自尊,一個女人為著工作上的方便與順利,得犧牲多少自尊?”
我補一句,“男人何嚐不是。”
“可是男人做事也是應該的,他們做了五千年了。我們女人卻是第一代出來社會搏殺,我吃不消這種壓力。”
“嫁一個好的男人是很難了。”我忽然想到貝文祺。我昨天才認識他,但我有種直覺是他是個好丈夫,隻有好男人的妻子才可以無憂無慮地放肆。增肥、囂張。我告訴媚:“有些男人還是很好的。他們有能力,而且負責任,有肩格。”
“是的。可是十之八九他們已是別人的丈夫。”媚搖頭擺腦的說。
“有些女人是快樂的。”我更加無奈。
“別這麽愁眉苦臉的好不好?”媚告訴我。
我笑笑。
這頓飯吃足兩個鍾頭。
她問:“有節目嗎?”
“回家睡懶覺。”我說。
“睡得著?”
“嗯。”我說。
“那麽再見。”她笑。
“媚——祝我幸運。”我說。
她詫異,“怎麽,你需要運氣嗎?”
“是的,我有第六感覺。”
“當心點,通常你的第六感對你沒好處。”
我笑笑。
“翹,當心你自己。”
“你現在開什麽車?”我們走在街上時媚問我。“四個輪子的車。”我說,“有多餘錢的時候想換一輛。”
“是,車子你自己換,皮大衣自己買,房子自己想辦法,你累不累?”
“很累。”我說,“所以我要回家睡覺。”我相信我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
連鑽石都得自己買。
因為無聊,到車行去兜圈子,橫看豎看,又打開銀行的存折研究。我沒有能力買好的車子。如果嫁個張佑森這樣的人,兩家合並一家,省下租金諸如此類的開銷,或者可以買部像樣的車子,可是要與這種人生活
本想選一部黑豹DEVILLE小跑車。但在香港,可以用開篷沒冷氣設備車子的日子不會超過三十大,於是被逼放棄。走出車行看到自己的舊車,又認為得過且過,索性等它崩潰之後再買新車。在路邊碰到貝文祺,他先跟我打的招呼,我倒一怔。
“來修車子?”他問我。
我搖搖頭。他看上去很友善,語氣也關注,我馬上察覺到了。也許是還沒有資格養活情婦,至少他是個登樣的男人,與他吃頓飯喝杯茶還不失麵子,然而有婦之夫。
“太太好嗎?”我問。
“好,謝謝你。”貝文棋禮貌地。
我在等他邀我的下文。他沒有。於是我笑笑,拉開車門,我說:“再見,貝先生。”
“再見。林小姐。”
不知道為什麽,我又笑起來,開著車子走了。
在教員室裏蘭心伸出手指給我看。我看到她手上戴著一隻戒指,臉上打一個問號。
“奕凱送給我的。”她開心的說。
我又仔細的看一眼,是那種小鑽皮戒指,芝麻般大小,這種戒指我拉開抽屜隨時可以找到十隻八隻,不知是哪一年買下來的,最近忽然流行起來,人手一隻,蘭心這一隻因是心上人送的,價值不同。
“很好看。”我問,“現在多少錢一隻?以前才一百多塊。”
這話顯然傷了她的心,她委屈地說:“現在要三五百。”
三五百買一顆少女的心,倒也值得,我不知道二十四五歲的女子算不算少女,大概是不算,不過蘭心的樣子長得小,心境天真,大約還及格。
“這不是訂婚戒指吧?”我問道。
“自然不是,”她連忙反駁,“買來好玩的。”
“玩不要緊,”我微笑,“玩得濫掉了,你還是小姐身份,人不能亂嫁,嫁過的女人身價暴跌。”
“虧你還為人師表,”蘭心啐道。
“忠言逆耳。”我聳聳肩。
這時候何掌珠走進教員室來說:“蜜絲林,你是否有空,我有話想跟你說。”她麵色很慎重。
我是最無所謂的,於是跟掌珠走到飯堂,各叫一聽可樂,對著用麥管慢慢的吸進喉嚨。看樣子掌珠有重要的話說。女孩子最重要的事不外是“我懷孕了”,看樣子何掌珠不至於到這種地步。
“什麽事?”我問。
“蜜絲林,最近我非常的不開心。”她說。
“我倒不發覺。”我微笑,“像你這樣的年紀,有什麽事值得不高興?”
何掌珠說:“我父親要再婚。”原來如此。
“與你有什麽關係?”我抬起頭問。
“我不希望有個繼母。”
“掌珠,這是八十年代的香港,你以為你是白雪公主?”
“我不喜歡有一個陌生人走進我家中。”
“那不是你的家,那隻是你父親的家,掌珠,你有些觀念非常落後,混淆不清,你聽我跟你分析。第一:你父親娶太太,與你無關,他的新妻子並不是你的媽媽,‘繼母’這名詞已經過時,母親是無法代替的一個位置,不可能由旁的女人承繼,如果你父親逼你叫她‘母親’,你再來向我抗議未遲。”
“是。”
“第二,你目前的家不是你的家,有一天你會長大、離開,你父親才是主人,他有權叫別人搬進來,你不得與他爭執。”
“我結婚後才能有自己的家?”掌珠問。
“並不,視乎經濟情況而定,看付房租的是誰,如果你丈夫掌著大權,那麽家仍然與你無份,他幾時遺棄你叫你搬走,你就得搬,否則他可以搬走。隻有你用自己雙手賺回來的東西,才是你的。”
掌珠呆很久,她低下頭,“蜜絲林,以前從來沒有人對我這樣說過。”
我說:“他們都是說謊的人,不想你接受真相,掌珠,現實生活很殘酷,你把眼珠哭得跌出來,你父親還是要娶新太太,你必需拿出勇氣出來,接受事實。”
“但我很不開心。”
“沒有人會對你的快樂負責,掌珠,”我歎口氣,“不久你便會知道,快樂得你自己尋找。”
我握住她的手。
她悲哀的問我:“一點辦法也沒有?”
“恐怕沒有,掌珠。”
她把臉埋在小手裏,頭枕在桌子上。
“掌珠,這並不是世界末日。你有沒有見過這位小姐?也許她也擔心得死,也許她很急於要討好你。”
“繼母——”掌珠欲言還休。
“繼母也是人呢,隻是她們運氣不好,愛上有孩子的男人,又不是她的錯。”
“謝謝你,蜜絲林。”
“把精神寄托在別的地方,過一陣你會習慣新生活。你想想,掌珠,世界不可能一成不變,太陽不可能繞著你運行,你遲早會長大——生活中充滿失望。”
我伴她走出飯堂。
這種談話是否收效,我不得而知,但我可以保證句句衷心出自肺腑。我並沒有敷衍掌珠,我也不是婦女雜誌中的信箱主持人,我是堂堂正正有大學文憑的中學教師,我所提供的意見全是知識分子的意見。
後來半個月都沒發生什麽。
淩奕凱見我離得遠遠的,想說話又仿佛出不了口。這小子跟任何女人都可以眉目傳情一番,真可惜。
張佑森恐怕是動了氣,也是動氣的時候了,周末他含糊的來個電話說:“我要與家人去遊泳……”
我說,“好,好得很。”馬上說再見,掛上電話。
再過一個周末,星期五下午五點五分,他打電話到話過來,“現在已是星期五下午五時五分”,“對不起,我明天沒有空,下次請早。”
這張佑森。
可是生活不會永遠沉悶,不久我便接到條子,校長要見我。
何掌珠的爹跑到校長那裏去告發我。
校長說道:“何先生說你灌輸她女兒不良知識。”
我說:“請詳細告訴我,什麽叫不良知識。”
“你不應該告訴十六歲的女孩子,生活中充滿失望。”
我看到校長先生的眼睛裏去,“那麽請你告訴我,生活中充滿什麽。”
他歎氣。“是,我們都知道,可是他們還年輕。”
“紙包不住火,你想瞞他們到幾時?”
“翹,你是個很有作為的教師,但這一次我也覺得你過分一點,像鼓勵何掌珠不叫繼母為‘母親’——”
“繼母怎能算媽媽?”我反問。
“是的,我們都知道星星不是五角形的,可是你能教幼稚園生在天上畫一塊隕石?翹,你的理想你的抱負我們都很清楚,你的確是有才幹,但有些話不適合跟學生說,最好別說。”
“你是暗示我辭職嗎?”我問。
“翹,我不是這意思。”
“那麽以後我不再與學生在下課以後說話。”
“謝謝你,翹。”校長抹著額頭的汗。
“沒事了吧?”我說,“我有課。”
“翹——”他叫住我。
我轉頭。
“何掌珠的父親希望與你說幾句話。”
“一定有這種必要麽?”我反問。
“如果不是太難為你,見見他也好,有個交代。”
“好,”我說,“我不致連累,你約時間好了,我隨時奉陪。”
“翹,你別衝動,你是一個很好的老師——”
“可惜我不會做人。”我已經推開校長室的門走出去。
我關門關得很大力。
我走進課室。“今大自修。”
學生們騷動三分鍾,靜下來。
何掌珠走上來,“蜜絲林。”她有點怯意。
我說:“沒關係,你別介意,這不關你的事。”
“我爹爹很過分,他做人一向是這麽霸道。”
“我說過沒關係,你回座位去。”我的聲音很木。
她隻好走回去坐下。
我攤開書本,一個字看不進。
我不明白為什麽我還在外頭工作,為什麽我還——我抬起頭,不用訴苦發牢騷,如果這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我必需若無其事的接受現實,正如我跟十六歲的何掌珠說:生活充滿了失望。
放學我收拾桌子上的簿子,蘭心過來悄悄問:“老校長對你說些什麽?”
“加我薪水,娶我做姨太太。”
“別開玩笑,翹,”她埋怨我,“翹,你吃虧就在你的嘴巴,你太直爽。”
“我直爽?我才不直爽,我隻是脾氣不好。”我吐口氣,照說磨了這些年,也應該圓滑,但我還是這般百折不撓,不曉得為啥。我說:“神經病,我神經有毛病。”
“別氣,翹,大不了不教。”蘭心說。
我說:“不教?誰替我付房租?”我捧起簿子。“你還不走?”
“我有事。”
大概是約了淩奕凱。
我走到樓下停車場,看到淩奕凱站在那裏。
“你等誰?”我詫異,“蘭心還在樓上。”我說。
“等你,想搭你順風車。”
“可是蘭心——”我還在說。
“蘭心又不止我一個男朋友。”他笑笑,“你以為她隻與我一個人上街?”
“男朋友多也很累的。”我開車門。
他上車。“她精力充沛。”
“她喜歡你。”
“她有什麽不喜歡的?”淩奕凱反問。
我不想再搭訕,批評人家的男朋友或是女朋友是最不智行為,人家雨過天晴,恩愛如初的時候,我可不想做罪人。
“要不要喝杯東西?”他問我。
他倒提醒了我,家中還有一瓶好撥蘭地,回家喝一點,解解悶也好。
我說:“我自己回家喝。”
“我能不能到你家來?”淩奕凱問。
我問:“你上哪兒去?”
“為什麽拒人千裏?”他問。
“老實告訴你,”我冷冷的說,“我不想公寓變成眾人的休息室,你要是有心陪我散悶,帶我到別處去。”
淩奕凱受到搶白,臉上不自然,好不容易恢複的信心又崩潰下來。
“上哪兒?”我問。
他說出地址,過一會兒又問,“你想到哪兒去?”
“我想去的地方你負擔不起,”我說,“省省吧。”
他生氣,“翹,你大看不起人!你真有點心理變態,仿佛存心跟男人過不去。”
我訕笑,“你算男人?三十六塊五毛的帳都要女人付,你算男人?再說,我與你過不去,不一定是跟全世界的男人過不去。”我把一口惡氣全出在他頭上。
“請你在前麵停車。”他氣得臉色蠟黃。
“很樂意。”我立刻停下車來。
他匆匆下車,我提醒他:“人必自侮,然後人侮之。”
他奔過馬路,去了。
我關上車門再開動車子。被涼風一吹,頭腦清楚一點,有點後悔,淩奕凱是什麽東西,我何必喜他憎他,就算是張佑森,也不用與他說大多,小時候熟絡,長大後誌趣不一樣,索性斬斷關係也是好的。
這樣一想,心情明朗起來,我還可以損失什麽呢?一無所有的人。
第二天回學校。在大門就有人叫我,“翹!翹!”
我轉頭,原來是張太太,我們同事,在會計部做事的。
“度假回來了?”我向她點點頭。
她放了兩個禮拜的假。大概到菲律賓和印尼這種地方去兜過一趟。
“可不是,才走開兩個星期,就錯過不少新聞,”她擠眉弄眼的說,“趙蘭心與淩奕凱好起來了,聽說你也有份與他們談三角戀愛?”
我沉下臉,“張太太,說話請你放尊重點。”
“喲,翹!何必生這麽大氣,當著你麵說不好過背著你說?”她還笑。
我冷笑,“我情願你背著我說,我聽不見,沒關係。”
“也沒見過你這樣的人。”她訕汕他說。
“我也沒見過你這樣的人,”我回敬她,“自己有事還管不好,倒有空理人家閑事。”
她氣結地站在那裏不能動,我是故意跟她作對,刺激她,她丈夫兩年前跟另外一個女人跑得無影無蹤,難得她尚有興趣在呼大搶地的當麵說是非。
這幾天我脾氣是不好。我自己知道。
到教員室。我那張桌子上放著一盒鮮花。
我呆住了,捧起大紙盒,裏麵端端正正躺著兩打淡黃色玫瑰花。
是我的?
校工放下茶壺過來,“林小姐,有人送花給你。”
我找卡片,沒找著,是誰送來的?
全教員室投來豔羨詫異與帶點妒意的眼光。
我知道不會是張佑森。狗口永遠長不出象牙來,人一轉性會要死的。這種紐西蘭玫瑰花他恐怕見都沒見過。買四隻橙拎著紙袋上來才是他的作風。
淩奕凱?他還等女人送花給他呢!他也不舍得的。
想半日,身邊都是些牛鬼蛇神,也猜不到是什麽人。放學我把花帶回家,插在水晶瓶子中,看很久。
誰說送花俗?我不覺得。
晚上我對著芬芳的玫瑰直至深夜,忽然之間心境平靜下來。做人哪兒有分分秒秒開心的事,做人別太認真才好。
於是這樣義過一日,第二天校長叫校役拿來一張字條,說有人在會客室等我,那人是何德漳,何掌珠父親,東窗事發了。
我整整衣服,推門迸會客室。
老校長迎上來,他說:“我替你們介紹,這是林展翹小姐,我們中五的班主任,這位是何德璋先生。”他介紹完像逃難的逃出房間。
我閑閑的看著何德漳,這是我第一次見他。有四十六七年紀,兩鬢略白,嘴唇閉得很緊,雙目炯炯有神,不怒而威,身材適中,衣著考究而不耀眼,比起貝文祺,他似乎更有威儀。
我倒未想到掌珠的父親是這一號人物,惡感頓時去掉一半,單看外表,他不可能是一個不講道理的人。
“早。”我說。
他打量我。自西裝馬甲袋中取出掛表看時間。
他說:“林小姐,我是一個忙人。”
我說:“何先生,我也不是個閑人。”
“很好,”他點點頭,聲音很堅決很生硬,“適才我與校長談過,我決定替掌珠轉班。”
“那不可能,我們這間學校很勢利,一向按學生的成績編班數,掌珠分數很高,一定是在我這班。”
“那麽你轉班,”他蠻不講理,“我不願意掌珠跟著你做學生。”
我笑,“何先生,你幹嗎不槍斃我,把這間學校封閉?你的權勢恐怕沒有這麽大?杜月笙時代早已過去,你看開點,大不了我不吃這碗飯,你跟校長商量,捐座校舍給他,他說不定就辭掉我。”
何德漳瞪大眼睛,看牢我,詫異與憤怒融於一色。
“嗨,沒猜到一個小教師也這麽牙尖嘴利吧。不,我不怕你,何先生,因為我沒有對掌珠說任何違背良心的話。”
“不,林小姐,你煽動找女兒與我之間的感情,什麽叫作‘你父親的家不是你的家’?”
我說:“請把手按在你的心髒上,何先生,難道你認為你可以跟著令媛一生一世?你的家怎可以是她的家?”
“謝謝你的關心!”他怒說,“我死的時候會把我的家給她——”
“那麽直到該日,那座房子才是她的家。”我提高聲音,“你們這些人為什麽不能接受事實呢?”
“掌珠還大年輕了!”他咆吼。
“那麽你承認我說的都是事實,隻不過你認為掌珠太年輕,還能瞞她一陣。”
何德璋拍一下桌子,“我從沒見過像你這般的教師!”
“時代轉變了,年輕人一日比一日聰明,何先生你怎麽還搞不清楚?”
“跟你說不清楚——”
“爹爹——”掌珠推門進來。
“你怎麽不上課?”何德璋勉強平息怒氣,“你來這裏幹什麽?”
“爹爹,你怎來尋蜜絲林麻煩?這與蜜絲林有什麽關係?事情鬧得這麽大,校方對我的印象也不好。”掌珠指責她父親。
“哼!”何德璋的眼光落在我身上,“她敢故意把你分數打低?”
我搖搖頭。跟他說話是多餘的,他是條自以為是的牛,一個蠻人。
我忍不住人身攻擊他,“何先生,像你這樣的男人居然有機會再婚,珍惜這個機會,我無暇與你多說。”我拉開會客室的房間往校長室走去。老校長問我,“怎麽了?”他自座位問站起來。
我攤攤手,“你開除我吧,我沒有念過公共關係係。”
“翹——”
我揚揚手,“不必分辯,我不再願意提起這件事,校長,你的立場不穩,隨便容許家長放肆,現在隻有兩條路,如果你要我留下來,別再提何德璋,如果無法圓滿解決這件事,那麽請我走路,我不會為難你。”
說完我平靜地回到課室去教書。
勃魯克斯的《水仙頌》。
(勃魯克斯是美男子。隻有長得好的男人才配做詩人。)
也有些人教書四十年的,從來沒碰上什麽麻煩,偏偏是我惹事,性格造成命運。
而實在我是好意勸導何掌珠,何德璋不領情,上演狗咬呂洞賓,是他的錯。
放學時掌珠等我。“蜜絲林,是我不好。”
我聳聳肩。
“我爹爹,他是個孤僻的人。”
“你不用替他道歉,他如果知錯,他自己會來跟我說。”
“校長那裏,”掌珠忐忑不安的,“沒問題吧?”
我看看掌珠,“無疑地你長得像母親,否則那麽可惡的父親不會有如此可愛的女兒啦。”我笑說。
掌珠笑。
“回家吧,司機在等你,我不會有事,”我向她擠擠眼睛,“決無生命危險。”
“蜜絲林——”
“聽我話,回去。”我拍拍她的肩膀。
她臉上有表示極度的歉意,這個小女孩子。
我開車回家,才進門就聽見電話鈴響,我很怕在家聽電話,那些人滔滔不絕的說下去,沒完沒了。
我拿起話筒,一邊脫鞋子,那邊是蘭心。
她說:“今天一直沒找到你。”
“有話請說。有屁請放。”
“我要宣布你十大罪狀。”
“欲加之罪,何患無同。”我說。
“翹,你最近是瘋了是不是?每個人你都藉放大吵一頓。半路把奕凱趕下車不說,你怎麽跟老校長都鬥起來。”
“你打這個電話,是為我好?”我問。
“當然是為你好。”
“不敢當。”我諷刺地。
“你這個老姑婆。”她罵。
“沒法子,更年期的女人難免有點怪毛病,對不?”
“翹?你別這樣好不好,老太太,你丟了飯碗怎麽辦?”
“再找。”
“算了吧你,老板與你到底怎麽了?其實你隻要一聲道歉,什麽事都沒有。”
“我又沒錯.幹嗎道歉。”
“你還七歲?倔強得要死,形勢比人強的時候,委屈點有什麽關係?”
“你是俊傑,我是庸才。”
她生氣了,“翹,你再這樣嬉笑怒罵的,我以後不跟你打招呼。”
我歎口氣,“你出來吧,我請你吃晚飯。”
“我上你家來。”她掛電話。
半小時後蘭心上門來按鈴。她說:“我真喜歡你這小公寓,多舒服,一個人住。”
我問:“喝什麽?”
“清茶,謝謝。”
“三分鍾就好。”我在廚房張羅。
“你最近心情不好?”她問。
“是。”我答。
“我倒想請教你一些問題,譬如說:淩奕凱這個人怎麽樣?”
“不置評論。”
“你這個人!”她不悅。
我端茶出客廳,“女朋友的男朋友,與我沒有關係。”
“可是你覺得他這人如何?”
“他為人如何,與我沒關係。”我再三強調。
“你算是君於作風?閑談不說人非?”
“他為人如何,你心中有數。”我說。
“我就是覺得他不大牢靠。”蘭心坐下來歎口氣。
我微笑。這種男人,還不一腳踢出去,還拿他來談論。豈非多餘?
“我知道你一向不喜歡他。”
“你也應該知道我對人一向冷淡。”我說。
蘭心聳聳肩,“還是吊著他再說吧,反正沒吃虧。”
“說的是。”我說,“吊滿了等臭掉爛掉才扔。”
她喝一口茶,“依我說,你別跟老校長吵,役好處。這份工作再雞肋一點,也還養活你這麽多年,你瞧這公寓,自成一閣,多麽舒服。”
蘭心這女孩子,就是這一點懂事,因此還可以做個朋友,她把生活看得很透徹,沒有幼稚的幻想。
“沒有事,”我說,“他不會把我開除,你少緊張。”
“何掌珠這女孩子也夠可惡的。”蘭心說,“她老子是個怎麽樣的人?”
“很……”我說,“我對他沒有什麽印象,他為人固執,事情對他不利,他自己不悅。”
“既然如此,不如小事化無,”蘭心說,“你是明白人。”
我沉默。
“或者嫁人。你到底想嫁怎麽樣的人?”蘭心問。“你不是認識好些醫生律師?”
我笑:“牙醫也是醫生。辦分居的也是律師,看你的選擇如何。”
蘭心不服氣,“你再不能算是小公主了吧?”
我仍然笑:“‘對先生’還沒出現,沒奈何,隻好再等。”
“你已經老了。”她刺激我。
“可不是。”我說道。這是事實。
“你仿佛不緊張。”蘭心說。
“我就算緊張,也不能讓你知道。”我說。
“你心目中有沒有喜歡的男人?”
有,像貝文棋,男人最重要是讓女人舒服。有些男人令女人緊張:不知道化妝有沒有油掉。衣服是否合適,笑聲會不會大多。但貝文棋令我鬆弛。隻是我的宗旨是從不惹有婦之夫。
我做好三文治,大家吃過,躺著看電視。
她說她想搬出來住。
我勸她不可。房租太貴,除非收入超過六千元,否則連最起碼的單位都租不起,為這個問題談很久。時間晚了,她自己叫車子回家。
第二天,桌麵又放著玫瑰花。
蘭心問:“誰送的?你家的那束還沒謝,這束送我吧。”
“拿去。”我說。
她笑:“多謝多謝。”
會是誰呢?這麽破費。
何掌珠進來跟我說:“我父親要替我轉校。”
我說:“念得好好的——”沒料到有這一招,覺得很乏味。都這麽大年紀,還鬧意氣,把一個小女孩子當磨心。
我歎口氣,或者我應該退一步。
我問:“你父親是不是要我跟他道歉?”
“我不知道。”掌珠說。
“我來問你,在哪裏可以找到他?他的電話號碼是什麽?”我拿起話筒。
掌珠說了一個號碼,我把電話撥通,何德璋的女秘書來接電話。
“哪一位?”
“我姓林,是他女兒的教師。”
“請等一等。”
電話隔很久才接通。
何德璋的聲音傳過來,“林小姐,我在開會,很忙,你有什麽話快說。”仍然是冷峻的。
“你為什麽不在××日報刊登啟事,告訴全港九人士你很忙?”我忍不住,“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這個人老土得要死?隻有那一句例牌開場白。”
他驚住半分鍾之久,然後問:“你到底有什麽事?”很粗暴,“否則我要掛電話了。”
“掌珠說你要為她轉校,如果是為我,不必了,我下午遞辭職信,她在本校念得好好的,明年就可以畢業了。謹此通知。”
他又一陣沉默。
“再見,何先生。”我掛上電話。
何掌珠在一旁急得很,“蜜絲林你——”
“叫我翹,”我拍拍她的手背,“我自由了,誰在乎這份工作!”我轉頭過去,“蘭心,明天如果還有人送花來,你可以照單全收,如果樓下會計部的張太問我為何辭職,你轉告她,我在三角桃色案件中輸了一仗,無麵目見江東父老,隻好回家韜光養晦去!”
蘭心變色道:“翹,你發神經。”
“我現在就回家。”我把所有的書與簿子倒進一隻大紙袋裏。蘭心走過來按住我的手,“千萬別衝動。”
“我不會餓死。我痛恨這份工作。我痛恨所有的工作,我需要休息,我要到卡曼都夫好好吸一陣大麻。”我說。
“蜜絲林——”掌珠在一邊哭起來。
我說:“我回家了。蘭心,你好言安慰這小女孩。跟老校長說我會補還信件給他,一切依足規矩。”
我抽起紙袋,洋洋灑灑的下樓去。
淩奕凱追上來,“翹!”
“什麽事?”我揚起頭。
“你就這樣走了?”他問。
“是。”我說,“不帶走一片雲彩。”
“你是真的?”
“真的。我愁眉苦臉的賺了錢來,愁眉苦臉的花了去,有什麽樂趣?”我用張愛玲的句子。
“你太驕傲,翹。”
“我一直是,你不必提醒我。”我轉頭走。
他追上來幫我挽那隻紙袋,我們一直走到停車場去。“你不生我氣?”我問他。
“你一直是那樣子,你跟自己都作對,莫說旁人。”
他這話傷到我痛處,我說:“你們這種人是不會明白的。”
“我明白,當然我明白,正如你說,翹,這是一個真實的世界,你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女人,你老把自己當沒落貴族,誤墜風塵,翹,你以這種態度活下去,永遠不會快樂。”
我說:“我的快樂是我自己的事。”
“你真固執如驢。”
我上車。
“翹,你把門戶放開好不好?”他倚在車上跟我說。
“我不需要任何幫忙。”我發動引擎,“至少你幫不上忙。”
“你侮辱我之後是否得到極度的滿足?”
“人必自侮,然後人侮之。”我還是那句話,把車子“呼”的一聲開出去。
他來教訓我。他憑什麽教訓我,他是誰?
單是避開他也應該辭職,他還想做白馬王於打救我。
回家我寫好一封同文並茂的辭職信,不過是說家中最近有事,忙得不可開交,故此要辭去工作雲雲。我掛號寄了出去,順手帶一份《南華早報》回來。
母親說:“工作要熬長嗬。”
她喜歡說道理,她知道什麽。一輩子除了躺床上生孩子就是擱廚房煮飯。可是她喜歡說人生大道理:“這份工作好,薪水高,夠好了,工作要熬長,要好好做,總有出頭。”然後把我給她的鈔票往抽屜裏塞。每次我拿錢去她從不客氣,大陸的親戚寫信來噱她,她不是不知道,什麽是真,什麽是假,買了計數機。收音機,打包裹寄上去。反正她的錢來得容易,也不是賺回來的,樂得做好人,哄上頭的人跟她寫信寄相片。
她打電話來,“你辭了職?”老母幾乎哭了出來。
“你放心,找工作很快的。”
“唉,你這個人是不會好的了——”
我把電話放下來,不再想聽下去。
我獨個兒坐在客廳裏,燃著一支煙。黃色的玫瑰花給我無限的安慰。
這個人到底是誰?在這種要緊關頭給我這個幫忙。晚上我緩緩的吃三文治,一邊把聘人廣告圈起來,那夜我用打字機寫好很多應征信。
或者我應該上一次歐洲。我想念楓丹白露島。想念新鮮空氣,想念清秀的麵孔。
第二天我睡到心滿意足才睜開眼睛。做人不負責倒是很自在,我為自己煮了一大鍋麵,取出早報,把副刊的小說全部看一遍。女作家們照在副刊上申訴她們家中發生的瑣事,在報紙的一角上她們終於找到了自我。
玫瑰謝了。
我惋惜把另外一束送了給蘭心。
門鈴叮當一聲。我去開門。
“小姐,收花。”
“花?”
門外的人遞上一盒玫瑰。我叫住他。
“誰叫你送來的?”我問。
“我不知道,花店給我的‘柯打’。”他說。
我給他十元小費,把花接進來,仍然是沒有卡片,既然他不要我知道他是誰,我就不必去調查了。
我把花插迸瓶子,自嘲地大聲說:“好,至少有人送花給我!”
電話鈴響,我去接聽。
“花收到了?”那邊問。
“你怎麽知道我不教書了?”我問。
“很容易打聽到。”那邊說,“你因三角戀愛失敗,故此在家修煉。”
“正是。”我說,“喂,謝謝你的花。”
“不必客氣。”
我忽然想起來,“喂,你是誰?喂!”
他已經掛斷電話。我目瞪口呆,天下有我這麽神經的人,就有這個神經的他,到底是誰,電話都通過,仍然不知道他是誰。
但花是美麗的,我吹著口哨。電話鈴又響。“喂。你——”我開口就被打斷。
“翹,你這神經病,你真的不幹了?”蘭心的聲音。
“的確是。”我說,“我有積蓄,你們放心好不好?有什麽道理要我不住的安慰你們?應該你們來安慰我!”
蘭心唄口氣,“也好,你也夠累的。”
我沉默十秒鍾,“謝謝你,蘭心。”
“我們有空再聯絡。”
“張太太可好?她的長舌有沒有掉下來?”我問。
“舌頭沒有,下巴有。她要來看你哩。”蘭心說。
“媽噯。”我呻吟,“我又不是患絕症。”
蘭心冷笑,“這年頭失業比患絕症還可怕,有人肯來瞧你,真算熱心的,你別不識好人心。”
“我明白,完了沒有?”我反問。
她“嗒”一聲掛掉電話。
電話鈴又響。我問:“又是誰?”
“我,媚,你辭職了?”
“是。”
“我也剛辭職。”媚在電話那邊說。
“為什麽?”我問。
“有人罩住我。”她說,“找到戶頭,休息一下再度奮鬥。”
“你什麽時候做的一女一樓?”我問。
“狗口長不出象牙來。”她說。
“他是個怎麽樣的人?”
“馬馬虎虎,對我還不錯就是。”
“為什麽不結婚?”
“他不能娶我。”
“嗬,家裏不讚成,環境不允許,他有苦衷,他有原委——他不愛你。”
“他並沒有說他愛我,從沒有。是我覺得他很喜歡我,這還不夠?我要求一向不高,他有妻室。”
“媚,這種故事我聽過許多次,你真笨。”我反對。“他回家他又是一個正人君子,在你麵前卻有訴不完的衷情。”
她隻是笑。“你呢?辭職後有什麽計劃?找新工作?”
本來有點精神萎靡,現在聽見有媚跟我一起孵豆芽,心情好轉。我們可以到惠記去把碎鑽重鑲,又可以到國貨公司去看舊白玉小件。但內心深處,我情願身在課室中,解釋on the top與at the top,on toonto的分別。誰不喜歡有一份工作,寄托精神,好過魂遊四方。
“我寫信去應征好幾份工作,不知道有沒有機會成功。”
“好了,我們今天晚上吃飯。”她說,“我來你家,八點。”
她掛電話沒多久,鈴聲又響起來。
這回是老校長。“翹!”
我不敢出聲。
“翹,你想,我認識你多久了,我初見你那時,你何嚐不是同掌珠那麽大?我放你兩星期病假,假後乖乖的回來教書!”
“是!”我忽然感動了。
他歎口氣,“不看在你是個負責的教師,我真隨得你鬧——家中有事,什麽事?”
校長收到我的辭職信了。“你家有什麽人我全知道。”
我良心發現,“那麽這兩個星期誰教這兩班會考班?”
“我來教,怎麽辦?”他無奈的說。
“這——這不好意思。”
“你放心,暑假你回來幫我編時間表。”
“不公平,去年也是我編的。”我抗議,“天大回學校,我隻放了一半假期。”
“誰叫你老請‘病假’。”老校長狡猾的說。
“好好好。”我掛了電話。
鈴聲又響。嘩一個早上七千個電話,忽然之間我飄飄然起來,取過話筒。
“請林小姐。”
“我是林小姐,哪一位?”
“林小姐,我姓何——”
我忽然忍不住大笑起來,“我知道,哈哈哈,你姓何,你是一個很忙的人。”我體內的滑稽細胞全部發作,笑得前仰後合。
原來有這麽多人關心我,不到緊急關頭可不會知道,當浮一大白。
何德璋在那邊一定被我笑得臉色發自。
“林小姐,”他說,“聽說你辭了職。”
“何先生,一切是你雙手造成,我是個獨身女人。生活全靠這份卑微的收入,何先生,壞人衣食,如同殺人父母,你也聽過這兩句吧。”
“林小姐,這種後果,我始料未及。”他說,“我無意逼你辭職,請你相信我。”什麽?他有歉意?我倒呆住了。
“掌珠現在跟我說,她決不轉校,林小姐,的確是小女錯在先,她不該把家事出外宣揚。影響到你生計問題,實在太嚴重。”
我不置信,我問:“你確是何德璋先生?”
“是,林小姐。”
像換了一個人似的。
“掌珠說你今天沒回學校,我想我們或者可以一起午餐商量商量,如果一切像沒發生過——”
“為什麽你希望一切都沒發生過?”我反問。
“那麽你可以再回學校教書。掌珠跟我說。”何德璋咳嗽一聲,“你生活全靠自己一雙手與這份工作,我覺得我很過分,我沒想到這一層。”
我冷冷的說:“不見得何先生你會天真得認為億萬富翁有女誌在教育工作吧。”
“我們杯酒釋嫌吧,林小姐。”
“何先生,我對成語的運用沒你熟,飯我不吃了,校方如果留我,我再回去就是。”
“這也好,”他沉吟,“校方有沒有與你接觸?”
“我相信會的。”我有點不耐煩。
“林小姐,你是單身女子,我家中事很複雜,你不會明白,這次把你無端牽涉在內,我向你致歉。”
“不必客氣。”
何德璋長長歎口氣。“男人要獨自養大一個十六歲的女兒,不是易事,林小姐,你多多包涵。”他掛上電話。
我獨自坐在沙發上,嗅著玫瑰的香氣,吉人天相,逢凶化吉,這一場風波帶來兩星期假期以便我下台。但何德璋最後的感慨使我同情他。
何掌珠告訴過我她母親早逝。是可以想象得到何德璋父兼母職,確不是易事。
電話鈴又響。我的手碰到話筒,話筒是暖和的——捏在手中太久了。
“誰?”我問。
“蜜絲林?我是何掌珠。”
“掌珠,你好嗎?”
“蜜絲林,我可以來看你嗎?”她問。
“不可以,因為你現在要上課。”我說。
“我可以請假。”
“不行。”我說。
“我爹爹有沒有跟你道歉?他也很後悔,他沒想到你真會為我辭職,他很感動,不料有人真為他女兒犧牲。”
“我什麽也沒犧牲,你們這班猢猻聽著,過兩個星期我就再回來,校長代課的時候你們要聽話。”
掌珠歡呼起來,“我放學來看你。”她說。
“放學我有約會。”我說,“你不必來看我,今早我聽了幾百個電話,掌珠,我累,你好好的上課,知道沒有?”
她答應,並且很快掛斷電話。
公寓寂寞一片。隻餘玫瑰花香。
我覺得平安。
我在世界上這一仗已經打輸了,不如輸得大方文雅一點。
電話又響,我不再接聽,我倒在床上休息,沒一會兒便睡著了。夢中門鈴響完又響,響完又響。醒後發覺門鈴真的在響。我去開門。
“媚。”我說,“你?”我開門給她。
“我早來了,對不起。”她看上去容光煥發。
“真是佛要金裝,人要衣妝。”我上下打量她,“整個人光鮮起來羅,怎麽,拿多少錢家用一個月?”
“他沒有錢。”她說,“別死相。”
“哦,那麽是愛情的滋潤。”我笑。
“我給你看一樣東西,你瞧好不好?”她自手袋中取出一隻盒子打開,取出一條K金的袋表鏈子,登希路牌子。
我說:“真肯下本錢,現在這K金不便宜。”
“三千七百多。”她說:“還好。”
“你三個星期的薪水。”我說,“人家等男朋友送,你送給男朋友,這人又還是別人的丈夫,這筆帳怎麽算,我不明白。但是很明顯你並不是會計人材。”
她把表鏈收好。把笑容也收好。“你不會明白的。”
我明白。花得起,有得花,又花得開心,何樂而不為之,我們都不是吝嗇的人。
“你快樂?”我問。
媚仰起頭,顯出秀麗的側麵輪廓。“我不知道。至少我心中有個寄托。昨晨我做夢,身體仿佛回到很久之前,在外國孤身作戰,彷徨無依,一覺醒來,衝口叫出來的是他的名字——你明白嗎,翹?”
“我明白。”我說。
我真的明白,我不是故做同情狀。
“他會不會離婚?”我問。
“我不會嫁他。”她斷然說,“這跟婚姻無關。”
“你的感情可以升華到這種地步?”我問。
“每個人都可以,視環境而定。”
我們坐下,我取出一包銀器與洗銀水,慢慢的一件件拭抹,媚幫著我。
我向她微笑。
電話鈴響。
媚向我擠擠眼,搶著聽。
“不——我是她的傭人。是,她在,貴姓?貝?”她笑,“請等一等。”
我罵:“裝神弄鬼。”搶過話筒,“喂?”
“我忘了跟你說,我姓貝。”
我問:“你為什麽送花給我?”我認出他的聲音,很吃驚。
他沉吟半晌。“我不知道,表示好意。”
“你是——貝文棋先生?”我隻認識一個姓貝的人。
“是。”
“你是個有妻室的人。”我說道。
“有妻室的人幾乎連呼吸也是犯罪,是不是?”
“照說應與妻子同時吸進氧氣,然後同時呼出碳氣。”
“很幽默。”他說。
“謝謝你的花。”我說。
“你好嗎?”他問。
“心情很壞,發生很多有怨無路訴,啞子吃黃連故事,幸虧每日收鮮花一大束,略添情趣。”
“這是我的殊榮。”他說。
媚在旁扯著我的手不住的偷聽,我又得推開她,又得回話,頭大如鬥。
“你有沒有企圖?”我問。
“企圖?當然有,”他笑,“你想想,翹,一個男人送花給一個女人,他有什麽企圖?”
“約會?”我問,“麵對麵喝一杯橘子水?到的士可跳舞?你在開玩笑吧……”
他沉默一會兒,然後問:“為什麽?是因你我都太老了?”
“不。”我說。
“那是為什麽?”他問。
這時媚靜靜地伏在我肩膀上聽我們的對白。
“因為你屬於別的女人,而我一向過慣獨門獨戶的生活,我不想與任何人分享任何東西。”
“說得好!”
“對不起,貝先生,經驗告訴我,一杯橘子水會引起很多煩惱。”
“可是你很喜歡那些花——”他分辯。
“沒有任何事是不必付出代價的,”我心平氣和的說,“將來我總得為這些花痛哭,你不必再送了。”
“鐵腕政策?”
“讓我說,”我謙虛,“我把自己保護得很好。”
“你對我無好感?”他問。
“相反地,貝先生,如果你沒有妻室,我會來不及的跟你跳舞吃喝看電影。”我說,“你離婚後才可以開始新生命,否則我想甘冒風險的女人很少,你太太那身材是我的雙倍,如果我給她機會摑我一掌,我會非常後悔,相信你明白。”
他說:“我原本以為你的口才隻運用在張佑森身上。”
“我一視同仁。”
“那麽我不打擾你了,再見。”
“再見,貝先生。”我放下電話。
媚問:“為什麽?”
為什麽?我微笑。趁現在不癢不痛的可以隨時放下電話;如果不放,那就非得等到痛苦失措的時候,想放都不舍得放。
我好好的一個人,幹嗎要做別人的插曲。
媚歎口氣,“好,我曉得人各有誌。”
“你曉得便好。”我說。
“我們吃飯去。”她說。
我取過車匙。
“你一定要名媒正娶才肯跟一個男人?”媚問道。
“倒也不見得。”我說道,“我隻是不想痛苦。”
媚低頭笑。
我閑蕩了兩星期後回學校。
我改變態度做人,原來工作不外是混飯吃,一切別往心裏擱,無關痛癢的事少理少聽少講。反正已經賭輸了,即使不能輸得雍容,至少輸得緘默。我隻做好自己的工作,做完就走,回到家中,我又是另外一個人。
教書我隻說課本內的事,經過這次教訓,做人完全變了,既然學校的要求止於此,我就做這些,何必費心費力理不相於的事。
我連話都懶得說,態度悠然平和,既然事不關己。也沒有什麽喜怒哀樂,常常帶個微笑。最吃驚的是蘭心。
蘭心跟我說:“翹,你是怎麽了?這次回來,你像萬念俱灰,怎麽回事?”
“千萬別這麽說,”我一本正經改正她,“什麽灰不灰,別叫老板誤會,降我的級,失節事小,失業事大,房東等著我交租金的,知道嗎?”
“翹,你以前口氣不是這樣的!”
“以前我錯了。”我簡單的說道。
以前我確是錯了,做人不是這麽做的,以前我簡直在打仗,豈是教書。淩奕凱冷眼旁觀,不置可否,別的同事根本與我談不攏,也不知底細。
至於老板,走到哪裏我都避著他,他也知道我避著他,大家心裏明白。
我並沒有退掉家中的《南華早報》。以前我真想致力教育,盡我所知,盡所能灌輸給最易吸收知識的孩子們。既然環境不允許,別人能混,我為什麽不能混?混飯吃難道還需要天才不成。
可是身為教書先生,混著有點於心有虧,既然天下烏鴉一般黑,我心底想轉行的念頭像積克的豆莖一般滋長,我的思想終於攪通了。
學生們都察覺我不再賣力,下課便走,有什麽問題,是功課上的,叫他們去問分數高的同學,私人的難題恕不作答。
掌珠說:“蜜絲林,你好像變了。”
我淡淡的問道:“誰說的?”並不願意與她多講。
我不是厭惡她,也不對她的父親有反感,隻是我那滿腔熱誠逃得影蹤全無,我隻關心月底發出來的薪水,因為這份薪水並不差,因為我生活靠這份薪水過得頂優遊,我把注意力放在歐洲二十日遊。雨花台石卵、艾蓮寇秀店裏的水晶瓶子,等等。這些美麗的物質都可以帶來一點點快樂。一點點快樂總好過沒有快樂。
師生之間要保持適當的距離,師生之間與任何人一樣,誰也不對誰負任何責任。
張佑森沒有打電話來。他終於放棄了。我不是沒有愧意,想找他出來談談,又想不出有啥子可以說,很難辦。與他說話講不通。我開車接送他到處玩,沒興趣。讓他坐在公寓中,我又不耐煩服侍他。
當然可以嫁給他。他會對我好?說不定若幹時日後陰溝翻船,誰可以保證說:這人老實,嫁他一輩子他也不會出花樣。逃不掉的男人多數是最乏味的男人,乏味的男人也不一定是乖男人,張佑森的腦袋裏想些什麽,我從來沒知道過,我不敢嫁他。
既然如此,熄了的火頭就不必再去點著它。
張佑森這三個字被擦掉了。
貝文祺。我沉吟,人家的丈夫。他的妻子太胖太囂張太張牙舞爪,不然也還可以考慮一下。如果她是個溫文的女子,纖細帶哀愁的則不妨,萬一爭執起來,還有個逃生的機會。
我不知道這個貝太太在家中是否與寫字樓中一般無異,如果沒有不同之處,貝文棋怎麽忍受她若幹年。她肚子上的那些圈圈士啤呔,簡直像日夜套著幾個救生圈做人,真虧她的,還穿得那麽美,那麽考究,首飾聽說一套套的換。
媚說:“人要胖起來有什麽法子?”
“別吃。那還不容易。”
“不是人人像你那麽狠心刻薄自己。”
那倒是,傭人餐餐三菜一湯的擺出來,太難瘦。
我說道:“我還是不明白人怎麽會到那個程度。”
媚笑說:“何必多問,最威風的還不是你,人家的丈夫送花給你。”
“他有企圖。”我打個嗬欠,“難道現在他還送不成?”
沒見花很久很久了。
“有啥新聞沒有?”我問。
“沒有。”
“你的戀愛生活呢?”
“如常。”媚似乎不願多說。
我的教書生涯如舊,學生與我都活在時光隧道內,日複一日,在狄更斯與勞倫斯之間找尋真理,希臘神話是他們生活中最有機會認識人性的時候。
以前我連暗瘡治療都教授在內,差點沒做婦女雜誌信箱主持人,現在什麽都不管。
何掌珠說:“我父親結果並沒有娶那個女人。”
我抬抬眼睛,真意外。
我實在忍不住,“為什麽?”
“他覺得她不適合他。”
“在決定結婚以後?”
“是的,她隻想要他的錢,她另外有情人。”掌珠說,“爹爹很生氣,跑到紐約去了。”
“現在家裏隻剩你一個人?”
她聳聳肩,說道:“一直都是我一個人。”很無所謂。
“那位女士——”我還是忍住了,掌珠隻是我的學生,不是我的朋友。
“她是一位歌星。”
我忍不住笑出來。
“現在你知道我努力反對的原因了?”掌珠問道。
“也不是道理,你父親要是喜歡……何必替他不值。”
“蜜絲林,你對我疏遠了是不是?”她問,“你對我們都疏遠了,你心中氣我們是不是?”
人活著多少得受點氣。誰不氣。不然哪兒有人胃潰瘍。
我現在什麽都獨立,經濟。精神,想想都開心。“開心?”
我沒有恐懼。
我對何掌珠打起官腔,“想想你的功課,你現在除了致力於功課,實在不應再另外分心。”
“爹也是這麽說。”
“你現在快樂了?”我取笑她。
她掩不住笑,“自然,但蜜絲林,我老覺得你的功勞最大。”
“什麽功勞?拆散人家的姻緣?”我笑問。
星期六下午,獨自在看電視,門鈴響了。在這種時候有人按鈴,一定是媚,大概是她開車出來逛,逛得無聊,上來看看我。
我摩拳擦掌的去開門,打算吃她帶上來的水果,她從不空手上來。
門一打開,是個陌生女人。
“這裏是二十八號十二樓。”我說:“A座。”
“姓林的是不是?”她問。台灣廣東話。
我對台灣女人不是有偏見,而是根本覺得她們是另一種生物,無法交通。
“是。”我說國語。
她也改用國語,“你會說國語?太好了。”
我淡淡的說:“我的國語比你講得好。”
她忽然搶著說:“我也讀過大學。”
我失笑,“我甚至不認識你,而且,不打算開門給你,你有沒有念過大學,關我什麽事?”
“可是你認識何德璋,是不是?”她問。
“是。我見過他數次。”我說。
“我警告你,你別旨意會在我手中搶過去!”
“搶誰?何德璋?”我瞪目。
“你當心,我在香港很有一點勢力!”
“哦,真的?港督是你於爹?你常坐首席檢察官的車子?”我笑。
“你當心一點!”她嘭嘭的敲著鐵門。
“貴姓大名?”我問她。
“錢玲玲。”她說,“怎麽樣?”
“好的,警察會找你談話。”我動手開門。
“喂喂喂——”錢玲玲急起來。
我說:“你犯了恐嚇罪,我是香港居民,並且是納稅人,你回去想仔細點,我不但國語說得比你好,將來上法庭見麵,英文也肯定說得比你好。”
我關上門,拿起電話,撥一○八,詢問附近警察局號碼。
門鈴又響起來。我知道是那個女人。我撥了警局號碼,簡單他說明門外有人騷擾我,叫他們派人來,我拿著話筒叫他們聽門外瘋狂的按鈴聲。
我很冷靜。
不多久警察便來了,他們在門外說:“請開門,小姐。”
我開了門,那個姓錢的女人進退兩難,夾在警察當中青白著麵孔。禍福無門,惟人自招。
我跟警察返警局落案,要求保護,把故事由始至末說一遍,取出我的身分證明。
“我是中學教師。”我說。
那歌女堅持說:“可是我未婚夫的女兒告訴我,她父親的新愛人是她!”她用手指著我。
警察說:“小姐,無論怎麽樣,你不能夠到任何私人住宅去按鈴,指名恐嚇,如果對方身體或精神受到傷害,你會被起訴。”
錢玲玲嚇得什麽似的。
我說:“我想請你們把何家的人傳來問問話,這件事跟我的名譽有莫大的影響。”
“是。”他們打電話到何家,然後派人去請何掌珠。
掌珠到的時候我說:“你給我的麻煩還不夠麽?”
掌珠哭了,“我見她一直打電話來追問爹的下落,又恐嚇我,隻好捏造一些話來告訴她,打發她走,沒想到——蜜絲林,請你原諒我——”
我說:“這件事與我的名譽兼安全有關,我一定要落案,免得被人在街上追斬,做了路倒屍還不知發生了什麽事。”
那個錢玲玲也回頭來道歉——“我實在是誤會了……”
我拂袖而起,“你在香港的勢力這麽大,錢小姐,我不得不小心從事!”我跟警方說:“有什麽事請隨時通知我。”
回到家時間已經很晚。
電話鈴在黑暗中響起來,一聲又一聲。
我轉過身,靠起來,扭亮床頭燈。
電話鈴還在響。會是誰呢?
我去接電話,隻拖著一隻拖鞋。
“誰?”我問。
“林小姐?”
“誰?”我的聲音尖起來,半夜三更,一個獨身女人接到神秘的電話,我哆嗦一下,看看鍾,三點一刻。
“我是何德璋。”
“是你!大忙人回來了!”我馬上諷刺起來,“你可有看看現在是什麽時間?”但卻不覺鬆了口氣。
“林小姐,很抱歉,我還在紐約,剛才掌珠跟我通過電話,我決定盡快趕回來,林小姐,這次完全是我們家的不是,我希望你可以回警局銷案。”
“你真以為我是鬧著玩的?你情節省開銷,掛下電話吧。”
我摔下話筒,回到床上,經過這麽多年,我的電話居然還沒有摔壞,真值得詫異。
第二天下班我到弗羅賽太太家去吃茶。
她說:“你的情緒看上去穩定得多了。”
“是,為什麽不呢——激動又補救不了事實。”我躲在她家的紗窗簾後麵。
我把紗披在頭上臉上,冒充著新娘子。
又把花瓶裏的花捧在手中。
“我像不像新娘?”
“翹,你是個漂亮的女孩子。”她說,“新娘打扮很適合你。”
“比利時紗邊,將來我的禮服要比利時紗邊的。”我說。
“那麽他最好賺多點鈔票。”弗羅賽太太笑。
“我喜歡能賺錢的男人。”我仰仰頭。
“是嗎?”
“除非我愛上了他。”我歎口氣。
“吃點心嗎?”弗羅賽太太笑,“今天有奶油撥蘭地卷。”
“吃!吃!”我說,“拿出來。”
她用著的廣東娘姨白衣黑褲地走出來,服侍我們吃點心。
“翹,你的毛病就是戀愛次數太多。”她說,“一下子忘掉理想與宗旨。”
“那不是我的毛病,那是我的最大優點。”我說。
“你真的相信?”
“是的。”我說。
“讓我看看你的微笑。”她說。
我裝一個史諾比式微笑,牙齒全在外邊。
弗羅賽太太放下茶杯,“性格造成命運,”她搖搖頭,“我可以算得出你的命運。”
“我的命運?你替我算一算。”我說。
“你自己難道還不知道?”她問。
我笑,“知是知道,但是事情往往有意外的發展。”
“你在逃避什麽?”弗羅賽太太問。
“我自己。我不喜歡我自己,故此一當有男人對我示意,我便看他不起。”我說,“你相信嗎?”
“我當然相信。”弗羅賽太太說,“我看著你成長的。”
“我母親卻不相信我,她還看著我出生呢。”我說。
她笑一笑。
我告辭回家。心血來潮。得饒人處且饒人,跑到警局去銷案。
何掌珠在家門口等我。
我驚異。
“你在這裏等多久了?”我問。
“兩點半來的。”她眼睛紅紅。
“你為什麽不先打電話?”我開門,“快進來!站了兩個鍾頭,累都累死了。”
“電話沒人聽。”她說。
“那就表示我不在,你明白嗎?”我說,“如果我吃完飯才回來,你怎麽辦?”
“我情願站在你門口。”她說。
我看著她的麵孔。“發生大事了,是不是?”
她蒼自著麵孔點點頭。
“你爹又有什麽花樣?”我遞一杯茶給她。
她低下頭,“爹沒有怎麽樣。”
“我把案子銷了,我頂怕事,人家會想:這歌女為什麽不去找別人,單去找她——恐怕是一丘之貉,我要麵子,所以不會控訴她,你叫他放心。”
掌珠好像沒聽進去,她說:“蜜絲林——”她有十二分的難言之隱。
我是個很敏感的人,“你——”我用手指著她,“你——”
她恐懼的說:“我怕我是懷孕了。”
老天。我坐下來。
她嘴唇哆嗦,瞪著我。我並不是救命菩薩。
我問:“還有沒有其他人知道?千萬不要告訴任何人。”
“沒有。”她顫抖的說。
“驗過沒有?”
“我不知道該往哪裏去驗。”
“還沒有驗?那你怎麽知道呢?”
“已經一個多月了。”她說。
“他是誰?”我問,“是不是男同學?”
“不是。”
“你不要替他掩護,他也應該負一半責任,真的。”
“我不想見他。”她掩住臉。
“我叫他出來。”我溫和的說,“大家對質一下。”
“他會侮辱我,我不要見他。”掌珠怎麽都不肯。
“你愛他嗎?”我問。
“不。”
“你會跟他結婚?”我問。
“不。”
“你會不會要這個孩子?”
“不!”她尖叫,叫完又叫,叫完又叫。聲音像受傷的動物的慘嚎。
我把何掌珠擁在懷裏,抱住她的頭。“別擔心,我們總有辦法,千萬別擔心,也不要怪你自己,這種事可以發生在任何人身上。”
其實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辦。
她說:“……我覺得寂寞……我……”
“不需要解釋,”我拍著她的肩膀,“我明白,我不會勉強你去見他,你放心,錯一次,乖一次。”
她蜷縮在我懷中。
我說下去:“可是我們先得尋個好的婦科醫生檢查一下,你先別害怕,鎮靜一點好不好?”我放輕聲音,“別哭,我在這兒。”
“蜜絲林——”她嗚嗚的沒法子停下來。
我說:“生命不是想象中那樣的。”我搖著她,像哄嬰兒人睡,“掌珠,生命中充滿失望,這當兒你自然傷心痛苦,事後……不過如此,事後想起很可笑,你不要怕。”
她不大聽我勸,仍然伏在我胸前哭。
我順道取過日曆,翻出電話,撥電話過去找醫生。
護士說:“盧醫生明天上午要開刀,下午好不好?”
“可是我妹妹非常不舒服,急著想看醫生。”
“這樣吧,林小姐,我們是熟人,盧醫生明天九點才去醫院,你帶妹妹八點半之前到診所,好不好?”
“好,好,謝謝你,小姐。”我放下話筒。
“瞧,看完醫生,我們還可以準時上課。”我說,“我到你家接你。”
我喂她服一粒鎮靜劑,她仿佛好過點,但硬是不肯回家。“不回家是不行的。”我說,“你父親不是要在這一兩天回來?找不到你不好。”
“他才不理我!”
“這不是真的。”我說,“他很愛你。”
“他隻關心外頭不三不四的女人與他銀行的進帳。他才不理我的死活。”
“當然他是關心的,他隻是表達能力不大好,你做女兒的總要原諒他一點。”
“我不會原諒爸!永不!上次他在學校裏攪得天翻地覆,連你都辭了職,現在同學們以什麽樣的目光看我!他從來都不會為我著想一下,我恨他。”何掌珠說。
我沉默。
我說:“我送你回去,明天我開車來接你,早點起床,七點好不好?”
“我家住在石澳,很遠,”掌珠說,“還是我到這裏來吧,準八點。”
“也好。”我說,“我現在送你回去,不看著你進家門我不放心。”
我洗一把臉,也替她洗一洗,又替她把頭發梳好。
我把兩手放在她肩膀上,“掌珠,人不怕錯,錯了也未必要改,可是一定要學乖。明白嗎?”
她點點頭,大眼睛中充滿感激的神色。
我忽然笑,“你爹爹要是聽見我這番話,非要把我骨頭拆掉不可!”
“蜜絲林。”她靠倚在我肩膀上。
我現在仔細想起來,真不知道自己的青春期是怎麽過的。仿佛是充滿困惑,朝不保夕,也不曉得如何拉扯到今日,反正是一種煎熬。
我開車送掌珠回家。她的家環境好到極點,真正背山麵海。住在這種地方,還鬧意氣,照說也應該滿足了,但是當這一切奢侈與生俱來,變成呼吸那麽自然的叮候,她又有另外的欲望。
當我像她那種年紀的時候,我隻希望母親不要拆我私人的信看,看了也不打緊,最好不要事後一邊朗誦一邊痛罵。
我的希望很低微。
“別忘記,明天早上見。”我說。
她下車,攀著車窗,眼淚默默地流下來。
這時候她父親在她身後出現,我推推她。
“林小姐。”何德璋招呼我,說道,“請進來小坐。”
我說:“我沒有空。”
“林小姐,多謝你幫忙。”
“我隻是幫忙我自己,我不能同你們一樣見識。”我冷冷發動引擎,把車子開出去。
回到市區還有一大段路,我打開無線電,風吹著我的臉,公路上一個一個彎,無線電播的柏蒂佩芝舊歌“田納西華爾茲”像惡夢一樣的令人流汗。
我忽然記起我看過的一首新詩:
“——在本區的餐室中,
我與女友,
共享一個沙律,
看著鄰桌的一對老伴,
年長男人微笑,
拎起妻子的手,
而我想到我為我的獨立,
而付出的代價。”
詩的題目叫《帳單,夥計》。現在我已經收到“獨立”的帳單,我希望可以付得起。
那位錢玲玲小姐在門口等我。
我有一刹那的恐懼。忽然又鎮靜下來,因為姓錢的女士看上去像隻鬥敗的雞,鬥敗的雞照例是不會再舉攻擊的,這是邏輯。
我用鎖匙開門,一邊說:“我與何先生沒有認識,信在你,不信也在你。”
“我想請你幫忙。”她走前一步。
“不要再讓我看見你,錢小姐,你有沒有想到,台灣女人在香港的名譽這麽壞,就是因為你這種人的緣故。”
“是,林小姐——”
“不要再讓我看見你。”我開門進屋子,關上門。
那夜我沒睡好,我不能開冷氣,別笑,有兩隻鳥在我窗口的冷氣機下築了愛巢,生一堆小鳥。一開冷氣機,它們一定被嚇走,變得無家可歸,於是隻有在熱浪煎熬之下睡覺。
有時候我覺得自己真是個善良的好人。可惜環境把我訓練得一天歹毒似一天。
掌珠來按鈴的時候,我正在穿衣服,邊扣紐子邊去開門,掌珠穿著校服,我讓她坐下。
“換這條褲子與襯衫,你不能穿校服。”我說。
何掌珠很聽我的話。
“你父親知道沒有?”
“不知道。”她換衣服。
我抬起她的下巴。“你的氣色看上去還不錯。”我說。
她沉默。在這一刹那她忽然長大。“蜜絲林的化妝恰到好處”與“蜜絲張有男朋友”時代已經過去。
我們默默出門,默默上車,一言不發的到醫務所。護士接待我們,我陪掌珠坐在候診室。我俏聲說:“希望隻是一場誤會。”
醫生召她進去。我沒有跟著她,她總得有她自己的秘密。盧醫生跟她談很久。然後她到洗手間去取小便驗。最後她出來,我替她墊付醫藥費。
“醫生怎麽說?”
“明天再來看報告。”掌珠似乎鎮靜很多。
我跟護士說:“應該不必等到明天。”
“下午四點左右打電話來吧。”護士說。
我與掌珠回家換校服。
她問道:“蜜絲林,你不罵我?”
“罵你?”我問,“為什麽罵你?”
“我做錯了事。”
“COMEON——”我說,“掌珠,女人一生當中。誰沒有看過婦科醫生?你以為這種事隻發生在小說的女主角或是女明星身上?你有空去看看法庭的男女,他們比普通人還普通,長得平凡,穿得樸素,這種人應該白頭到老吧,不見得。你會以為這種人對精神與生活的要求都不高吧?不見得。不要認為你很重要,做了什麽驚天動地的事,”我聳聳肩,“很平常的。”
掌珠看我半晌,她說:“我仍然希望你是我的媽媽。”
“快!”我扮個鬼臉,“我們要遲到了,還有,這件事千萬別跟人說起,我不想人家剝我的皮。”
四點鍾,我打電話到醫生診所。
盧醫生說:“並不是懷孕。”
我頓時有喜極而泣的感覺。
“如果她覺得不舒服,可以來接受注射,可是我勸她避孕,這樣下去很危險。至於不準的原因,是情緒上的不穩定引起內分泌失調,而內分泌是神秘的一件事,醫學無法解釋。”
“謝謝。”我說,“我明天再來。”
“明早十時?”
“好。再見,謝謝你,盧醫生。”
我忙著奔出去,在地理室,把掌珠拉出來,將好消息告訴她,她擁抱我。
我說:“掌珠,下次你會小心,會不會?”
“一定。”她答應我。
我們又去看盧醫生。掌珠把一張現金支票還給我。
我說:“不必急。”
“爹想見你。”她說道,“爹叫你允許他見你。”
“我長著三隻眼睛?有什麽好見?”我問。
“你不想見他?”
我心裏念頭一轉,好久沒到嘉蒂斯吃飯,敲他一筆也不錯。我說:“嘉蒂斯吃飯?”
“好!”掌珠樂得要死。
她倒是很起勁。我看著她。
可憐的女孩子。“令堂去世多久了?”
“我出生的時候,她難產。”掌珠說。
“你才十六歲。十六年前醫學已經非常昌明,哪有難產說去就去的?”
“我不知道。”
我聳聳肩。“清明可有去掃墓?”
“她不是葬在香港。”
“你是香港出生的,不是嗎?”我覺得稀奇。
“是,母親的骨灰被運回美國加州,她在那裏出生,在那裏長大。”
“嗯。”
到嘉蒂斯吃飯,坐下我便點了三種最好的酒。
何德璋說:“林小姐,我們之間有誤會,我希望消除這個誤會。”
我說:“先讓我吃完這一頓,然後我再決定是否原諒你。”
“原諒我?”何德璋愕然。
“自然,否則還要你原諒我不成?”我指指鼻子。
掌珠在一旁急得什麽似的。
“你對我的成見很深,林小姐。”
“哈哈哈,何先生,你撫心自問,你的所作所為。德性品行,算不算上等人?”
他很生氣,“一切都是誤會。”
“一場戰爭發動了,成千上萬的人死去,也是誤會。”
海龍王湯被送上來,我舉案大喝大嚼。
何德璋食不下咽,說道:“林小姐,我發覺你這個人是活脫脫的理論派,什麽都要講道理。”
掌珠忍不住,“爹,最喜歡講歪理的是你。”
“大膽!”他朝掌珠瞪眼。
“你就會罵我!你從來不了解我!”掌珠說。
何德璋說:“掌珠,近年來你令我非常失望。”
他轉向我。
“她受了我的壞影響。”我說道。
侍者撤去湯,遞上蝸牛,我換杯“堡多”紅酒。喝得起勁。我一點也不生氣,真的不氣,我把憤怒都溺斃在食物中。難得吃一頓冤家——現在我沒有冤家。又沒有朋友。我是一個再平和不過的人。
掌珠用手支著下巴,她根本吃不下麵前的食物,她說:“蜜絲林,我從沒見過你吃這麽多東西。”
我把半打蝸牛解決掉,抹抹嘴唇。
掌珠問:“第三道菜是什麽?”
“燒小牛肉,蔬菜沙拉,煮茄子。”我說。
何德璋說:“我可以解釋錢小姐那件事。”
“我不感興趣,”我說著喝一口酒,“那是你家的事。你運氣好,最近我性情好,否則大家在法庭上對答。”
“你無法消除你的成見?”他問。
“沒法子。”我放下杯子。
“我很難原諒你這樣的人,況且你何必要我原諒你?我對你的生活沒有絲毫的影響作用。”我說。掌珠叫侍者把她的食物拿走。
我繼續“吃”的偉大事業。
何德璋瞪著我很久。
我以為他又有什麽話要說。
誰知他忽然說:“老天,我從沒見過這麽能吃的女人!”
我回瞪他,忽然忍不住笑,一口紅酒全嗆在喉嚨裏,咳嗽起來,用餐巾掩住嘴。
“上帝,”他說,“你吃得像頭豬了!”
“現在你說我像頭豬!”我罵。
“你還沒有叫甜品,要什麽甜品?千萬不要客氣。”他居然懂得諷刺人。
掌珠說:“唉,你們兩個人像孩子。”
我說:“我要蘇珊班戟。”
“你一定要吃完!”他朝我瞪眼。
“放心。”我說,“吃不完是你孫子。”
“你教書的時候不是這樣的吧?”他很懷疑的說。
“不,我是獨眼J。你知道撲克牌中的J?有一張是側麵的,永遠隻看到他一隻眼睛,另外一麵沒人知道。我就是獨眼J。”
“蜜絲林——”掌珠幾乎想哭。
何德璋看著我很久很久。
我沒他那麽好氣,吩咐侍者:“蘇珊班戟,愛爾蘭咖啡——一匙羹糖,一個XO撥蘭地。”
“蜜絲林——”
“就那麽多。”我說。
“所以你不打算原諒我——”他說,“我這一頓飯是白請了。”
我微笑。活該。他準備一千元付帳吧。
“不過我與掌珠都很感激你,林小姐。”他說道。
“不必客氣。”我說。
我想我有點醉,酒喝得大多,大多種類混在一起。
他伸出手,我不與他握。
“仍然生氣?”他問。
“我為什麽要生你氣?你對我來說一點價值都沒有,你是個小人,專門騷擾我的生活,令我不安,如果你可以停止這些無聊的動作,我已經感激不淺。”我說。
“你歧視我,林小姐。”何德璋說。
“你完全說對了。”我說。
“我送你回家。”他說。
“不用。”我說。
“你一上來就喝醉了,我不相信你的車子到得了家。”
“別小覷人。”
我們在樓下分手。我走到停車場去取車子。被鳳一吹,酒氣上湧,心頭悶得難受,忽然有一絲後悔喝得大多。
電梯中有兩個小阿飛,眼睛不停的向我飛來。我很氣。
男女再平等,女人還是得視這種色迷迷的眼色為戒——如果沒有看的時候,哭也來不及。
這時小阿飛甲向小阿飛乙施一個眼色,趨向前來問我:“喝多了嗎?”
我不出聲,到了停車場四樓,他們跟我走出去,我就知道事情不妙。我當時並不害怕,一直向前走,停車場裏一個人也沒有,阿飛甲把一隻手放在我肩膀,我“霍”地轉過頭去,他們兩人反而嚇了一跳,鬆掉手。
我厲聲問:“想幹什麽?”
阿飛乙自懷內拿出一把小刀。
“這把刀?”我冷笑一聲,“切牛排還嫌鈍。”這時我已知道腕上的手表可能要不保了。
身後忽然又伸出一隻怪手擱在我肩膀上,我馬上心頭一涼。
我身後的人發話了:“滾!給我滾!否則就揍死你們!”
我如逢大赦:“何德璋!”
我身後那人是何德璋!
小阿飛放腳便跑,其中一個因地上汽油滑,還摔了一跤。
我說:“為什麽不把他們扭往警局?”
“我也沒有把握打贏這兩個人。”他問,“你沒有嚇著吧?”
“沒有,剛在發冷,你便出現了。”我說。
“你也大意,這兩個小阿飛一直尾隨你,你還不知道。”
“我喝醉了。”我承認。
“我開車送你回去。”
“掌珠呢?”我問。
“在車裏,”他說。
“你怎麽會跟著來的?”我問。
“普通常識。”他說道,“你今天打扮得這個模樣,又戴著金表,無論劫財劫色都是上乘之選。”
“多謝。”我瞪起眼睛。
他替我拉開車門。
掌珠說:“蜜絲林,你沒事吧?我讓你坐前麵。”
“不,我坐後麵。”我揚手阻止。
“為什麽?”
後麵安全。
掌珠把地址告訴她父親。
我靠在後麵的座位上閉眼休息。坐後麵最好,不必管閑事,到家便下車。坐後座的人永遠是無關痛癢的陌生人,何嚐不是逃避的方式?隻有苦命人才開一輩子的車,命好的都有司機。
掌珠悄聲道:“蜜絲林,到了。”
我睜開眼睛,“嗬,謝謝。”我說。
何德璋說:“我送你上樓。”
我沒有拒絕,跟他上樓,他沉默地看著我用鎖匙開了門。
我忽然笑道:“如果現在那位錢小姐看到這種情形,我真是跳到黃河也洗不清。”
他不出聲。
我說:“再見。”關上門。
我覺得寂寞。如果一天到晚不出去,反而死心塌地坐在家中看電視,現在熱鬧了半日,獨自回家,非常有曲終人散的感覺,所以我也喜聚不喜散——賈寶玉脾氣。
我把手袋扔在一角,脫下身上“柏可羅寶”的裙子,倒在沙發上。我撩撩頭發,取一麵鏡子來照。左臉頰上一個泡,唇膏早已溶掉,粉糊成為一塊一塊,我合上鏡子大笑,這個樣子——恐怕那兩個阿飛隻是謀我腕上的金表,我還有色可供人來劫?別自視過高了。
我洗完臉去睡覺。
許久都沒事。
何德璋在掌珠生日那天下帖子請我。
我問掌珠:“有很多小朋友去?”
“沒有。我跟同學不和,就是我與父親,還有……男朋友。”
“是不是好男孩兒?”
“還不知道。”她說,“不到要緊關頭,看不出真麵目。”
這種論調已有點像我。
“畢業後你打算怎麽樣?”我問。
“考港大。”她說。
“港大如今不大吃香。我看你還是去考考牛津劍橋,讀一門狗屎垃圾科,什麽地理。曆史這種不相幹的功課,多麽風流。要不考美國史蔑夫,衛斯理、沙拉勞倫斯這幾間——你父親會替你辦。”
“那樣做我會快樂嗎?”掌珠問。
“不會。”我說,“但是你會自傲。”
“我想要快樂。”
我微笑。
掌珠十六歲生日那天,我沒見過比她更漂亮的女孩。
她穿貝殼粉紅的紗衣。
“父親買給我的。婀蒂。”她說。
“很好看。”我說,“很美,”我是由衷的。
何德璋與我握手,請我坐下。
我說:“難得你這麽忙也會替女兒慶祝生日。”他笑笑,不與我爭吵。我很佩服他這一次。
掌珠走過來。“你們兩個還在吵架?”她說,“你們兩個怎麽會這樣?如果你恨她,你就不會下帖請她,如果你恨他,你就不會應約而來,到底攪什麽鬼?”
我與何德璋同時說:“不得無禮。”
我漲紅了臉,我說:“你懂什麽。”
她說:“嗬,我的朋友來了。”
我連忙抬起頭看她的男朋友。
他是個年輕的男孩子,穿著套過時的西裝——領子太寬,腰身太窄,褲管還是喇叭的,襯衫領子也太大,領帶倒是夠狹的,不過顏色太複雜,一雙鞋子底厚,且是高跟,我頓時沒有胃口。
隨即我發覺對年輕的朋友要求不應太高,他總不能穿九百元一雙的巴利。
“在哪裏讀書?”我與他握手時間。
掌珠搶著答:“他在做事。”
哦,最後的希望也沒有了,這種年紀他應該在讀碩士。
掌珠在哪裏認識一個這樣的人。
他坐下來。我發覺何德璋忽然變得這麽瀟灑。中年人的魅力四射,我很詫異,我一直認為青春是最原始的本錢,現在要修正觀念了。
我說道:“我好像聽見要開飯了。”
“來。”掌珠跟那個男孩子說,“我們到那邊去。”
菜很壞,何家的廚師簡直在混飯吃,但是何德璋沒有批評。
飯後我問掌珠,“你在什麽地方認識這個男孩子?他有什麽好處?”
“他聽話。”
我微笑。“有錢人家的小姐多數喜歡聽話的男人。可是你父親不過是小康,你不該惹上這種習氣,丈夫要有上進心與男人氣概。”
掌珠冷漠的說,“他不會成為我的丈夫。”
經過上一次創傷,她人變了。
何德璋說:“我與她之間仿佛隔了一個大峽穀。”
“隔了一個宇宙黑洞。”我說。
沒多久蘭心與淩奕凱宣布訂婚。
我出外買訂婚禮物,硬是不給淩奕凱有任何機會占便宜,我買了一條足金項鏈,墜子上說:花好月圓。
我說:“蘭心,祝你快樂。”
“你不看好這件事是不是?”她問。
“我看不看好這件事,有什麽重要性?”我反問。
蘭心尖聲罵:“你這個人老是這樣子!用這種口氣說話!叫人心都淡了。”
我笑,“是,我是很可惡,我知道,是否我應以三姑六婆的姿態出現?請多多指教。”
蘭心說,“你應該替我高興。”
“我很替你高興。”我說。
“講得有誠意一點。”她抗議。
“我很替你高興。”我說,自己都覺得聲音很空洞。
現在這兩個人可以往在一起了,合租一層小公寓,下班買菜回家煮了吃,吃完看電視長劇。
我知道我患了什麽症,我患了高度諷刺症。
淩奕凱也單獨見我,跟我說:“聽說你有男朋友?”
“誰說的?”我吒異的問。
“張太說的!你為他辭職,為他跟歌女打架,上警局,現在又重修舊好。”奕凱說,“他是一個學生的家長。”
“謝謝你告訴我,謝謝張太替我宣傳。”
“翹,你知道我對你怎麽樣的。”
“我不知道。”我說。
“你為什麽要逃避我?”他問。
“你說得不錯,我是在逃避你。”我說。
“為什麽不願意與我接近?”
“因為事情發展下去,最終結局是結婚,我不想嫁你這樣的人。”
“我有什麽不好?”奕凱問。
“你與蘭心訂婚,何必再問這種問題?”我心平氣和的說。
“我想知道,那麽好死心。”他堅持。
我說:“你不是我心目中那種類型。”
“我賺得不夠,是不是?”他問。
“你為什麽不說:你各方麵——包括收入在內——都比我弱?光說到‘收入’,對我不公平,仿佛我是個頭號虛榮的女人。你們男人就是這樣會保護自己。”
他不響。
“你的知識學識與常識全不夠,不隻是你的收入,你的品格性情也不合我胃口,總而言之,我們兩人合不來!而且既然你已向蘭心求婚,心中不該有旁騖,要不就耐心等待更好的。”
“我死心了。”淩奕凱說。
“你會很適合蘭心,但不是我,我不打算為你在一層兩房一廳的公寓中煮三十年的飯。”
他苦笑:“你的驕傲將會有苦果。”
“那是我的事,你放心,我自己會料理。我隻想祝你幸福。”
他不出聲。
我怪我不肯與他交際應酬。他不甘心。
他從來沒想到我有什麽道理要跟他交際應酬。
這一章又翻完了。
我最近確有與何德璋往來。我與他沒有看電影喝咖啡這種程序,我們很快就熟絡,有一種奇異的默契。我並沒有怪他關於錢玲玲這件事。我何嚐沒有張佑森淩奕凱這種黑點,這種男人要是喝多兩杯,出去宣揚我與他們間的“情史”,也能說得很難聽。
我一向不理別人說些什麽,人家愛說破嘴,是人家的事。
我問他;“太太去世後,生活很寂寥?”
“自然。”
“不忙續弦?”我隨口問。
“你想知道些什麽?”他問。
“對不起。”我說,“我說得太多了。”
他笑。笑完後說:“找不到好對象。那時候我精神較為有寄托,掌珠小時候很聽話很可愛。”
“那時候掌珠是沒有腦袋的小可愛,你不能一輩子叫她這樣活下去。”
何德璋搖頭歎息。“她長大了……我老。”
“你是怕老所以不讓她長大?”我問。
“多多少少有一點。”他答。
我說:“掌珠覺得你不愛她。”
“她不明白我的苦心。”他說,“像她現在這個男朋友,我壓根兒不讚成。”
“放心,她不會嫁他。”
“她與你倒是很相處得來,這也許是我惟一安慰的地方。”他說。
我看何德璋一眼。“掌珠也說這是她惟一安慰的地方。”
“你陪掌珠去看醫生的事,我全知道。”他說道。
“啊?”我吃一驚。
他凝視我,然後悲哀地低下頭,他說:“事前我竟不知道。”
我說:“在今日也是平常的事。”
他說:“我不能接受。”
“你思想太舊。掌珠需要大量的愛,不是管製。”
“你不能胡亂放縱她。你幫了她的忙,總得也教訓她幾句,她很聽你的。”
“我說過她,她是聰明人,我信任她。”我說,“不消嚕嗦。”
他當時坐在絲絨沙發上,搖著撥蘭地杯子,忽然說:“翹,讓我們結婚吧。”
我一呆,麵孔慢慢漲紅,熱辣辣地,我一句話頂過去,“窮教師終於找到男主人做戶口了?謝謝你的侮辱!”我憤怒的站起來,“偉大的父親為愛女兒,犧牲地娶了女教師——”
何德璋也站起來,舉手就給我一個耳光。我掩著臉尖叫起來,“你打我!”
“你這種人非挨打不可!”他沉聲說,“什麽事都反過來想——自護自衛,自卑得要死!不摑醒你是不行的!”
我哭,我做夢也沒想到我會在男人麵前哭。
我轉頭就走,他並沒有送我,女傭人替我開門。走到門口我已經後悔,如果他不迫上來我怎麽辦?失去他是一項大損失。我轉頭,他已站在我麵前,我看著他端正的臉,我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我一直在逃避的事終於發生了。
“我送你回去。”他說。
他是個君子,這方麵的禮儀他做得又自然又十足。我認識過一些男人,在中環陪他們吃完飯,送到天星碼頭為止,叫一個女人深夜過海,再乘一程車,摸黑地搭電梯上樓,碰不到歹徒是運氣,他見這女人沒有啥事,平安抵達,第二次又來約。
還有一種單身漢赴約,看見席中有獨身女子,先嚇得半死——“她又不是林育霞,莫叫我送她”——趕緊先溜。
或是有男人,約獨身女人到赤柱大嶼山去野餐,叫她在約會地點等的——這等男人何必做男人,換上裙子做女人算了,有很多女人的氣派還不隻那樣。
一路上胡思亂想,並沒有開口說話。
我並不恨男人。可是我獨身久了,見得光怪陸離的男人大多,在這方麵份外有心得,故此一有機會發表意見,不可收拾。你讓太太們說她丈夫的怪事,恐怕也可寫成一本厚厚巨著,隻是她們沒有機會,可憐。
至於何德璋……他有一種跡近頑童式的固執,非常像男人,有著男人的優點與缺點,不知怎地,我與他矛盾得要命,這恐怕是感情的一部分。
我暗暗歎了口氣。
何德璋看我一眼,仿佛在怪我唉聲歎氣。
我白他一眼。但我們始終沒有開口,被他掌摑的一邊麵孔猶自熱辣辣的痛。
他停好車送我上樓,看我進門才走。
我心情好得很,不住的吹起口哨來,第一次,真是第一次,我覺得連老母這一號人物都可愛起來——活著還是不錯的。
掌珠在小息的時候很興奮的跟我說:“我爹爹是否向你求婚了?”
我說:“我不知道,”有點囁嚅的,“說是這麽說。”
掌珠笑了,在陽光下她的笑容帶著鼓舞的力量。
而我幾時變得口都澀。話都不能說了呢?我也不知道這算不算求婚,他隻說:讓我們結婚吧。隨後給我一記耳光。
掌珠說:“他叫我帶一樣東西給你。”
“什麽?”我問。
掌珠攤開手,她手指戴著枚鑽戒,晶光四射。“爹爹說:‘告訴她我是真的。’”
掌珠把戒指脫下來交給我。
我用兩隻手指拈著它在陽光下轉動,據我的經驗與眼光,這隻戒指是新買的,三卡拉,沒有斑點,顏色雪白,款式大方,是真正好貨色,價值不菲。這年頭正式求婚,又送上名貴禮物的男人為數並不多。
等了這麽些年,我想:等了這麽些年!在校園的陽光底下我忽然悲慟起來,像一個留級的小學生,等到家長來接的時候才放聲大哭,我現在也有落淚的感覺。
“你快戴上吧,”掌珠焦急的說,“快做我的媽媽。”
我十分情願。我把戒指緩緩的套上左手的無名指。
“真好看!”掌珠說,“多高貴,爹說你的手略大,起碼戴三卡拉的才會好看,果然。”
“他真的那麽說嗎?”我很感動。
“當然真的。”
從來沒有一個男人對我這麽好這麽有誠意,被照顧是幸福的。我低下頭,一口真氣外泄,我完全妥協了,為了我的終身。沒想到我也這麽關心我的終身。原來我也是一個女人,比任何女人都容易崩潰。
“爹說如果你要教書,他不反對,不過他說看樣子你也很疲倦,不如不教,替他煮早餐,他說他有十多年沒吃過早餐,因為他痛恨中式早餐,而傭人老做不好煎蛋煙肉。”
我什麽都說不出來。
隔很久,我說道:“看樣子我的確又要辭職了。”
“家裏的窗簾要換,都褪了色,又黴又醜,我房裏缺一盞台燈,摸黑做足半年功課,還有廚房地板出了問題——”
“這也是你爹說的。”
“不,這是我說的。”
“我早知你是個小鬼。”我說。
我順利地辭了職。
老校長說:“我很替你高興。”
我變成何家的老媽於,天大頭上綁一塊布指揮裝修工人幹活。何家豈止窗簾要換,玻璃已十年沒抹,廚房的碗碟沒有一隻不崩不缺,掌珠的床還是嬰兒時期自漆木床,我從沒有見過這麽倒黴的五房兩廳。
何德璋最沉默寡言,他隻是歉意地微笑。
掌珠快樂似一隻小鳥,繞在我身邊轉,我跟她說:“你的男朋友呢?幹嗎不與男朋友出去玩?”她說:“現在家又像家了。我喜歡這隻花瓶的顏色。蜜絲林,我想去配一副隱形眼鏡……爹一天隻給我五元零用,怎麽算都不夠用,求你跟爹說一聲。做了衣櫥之後,把雜物鎖迸櫥內,我的房間看上去大得多。那張鬆木床真是漂亮。爹爹一直想要張真皮椅子……”
最後她問:“你幾時搬進來住,蜜絲林?”
“你叫我‘蜜絲林’,蜜絲怎麽可以與男人同住?”我微笑。
“你們什麽時候結婚,嘎?幾時?”
“好像是明年。”我說。
“好像?”掌珠說,“快點好不好?”
“掌珠,你可有你母親的照片?”我想起問。
“沒有,一張都沒有。”掌珠非常遺憾。
這倒稀罕,不過我不怕雷碧嘉,活人沒有理由妒忌死人。
“你當然是不記得她的相貌了?”
掌珠卻猶疑一刻。
“怎麽?”我小心地問。
“爹說我一生下來她便去世。但是我卻記得見過她。”
“你小時候弄糊塗了。”我笑。
“不,我記得她有一頭卷發,很卷,仿佛是天然的。”
我既好氣又好笑,“對,你才離娘胎就知道燙發與天然卷發的分別!”
“不,真的我知道她是一個美婦人——但是爹與你一樣,都說是我過敏,閑時想她,把東拚西湊的印象加在一起,硬設一個母親的形象。”
“爹說我沒可能記得母親,除非我是神童。”何掌珠說。
“神童?你也可算是神童了。”我笑說。
我在書房角落找到一隻錦盒,裏麵有一條斷線的珍珠,我說:“掌珠,來看。”
“好漂亮的珠子,尚不止一串呢。”
我說:“三串。不知道是誰的,怎麽不拿到珠寶店去重串?”
“管他呢,現在這屋子裏的東西都是你的,你拿去串了掛。”掌珠慫恿我。
“這怎麽可以?”我笑。
把盒子取到珠主店,他們很驚異,都說兩百多粒珠子顆顆滾圓,實在不可多得,尤其是那隻鑽扣,是四粒一卡拉的方鑽,本身已經是很登樣的一件首飾。
“小姐,你打算重串,抑或賣出?”
“請重串。”
他們諾諾的答應。
我好奇的問道:“都說人老珠黃不值錢,這珠子怕已很久了吧。”
“並不是,大約十年八年。珠子也很耐久,三五年才變黃,不能傳宗接代就是了。”
這種小事,我也不去煩德璋。等屋子全部裝修好,他詫異的問:“怎麽主人房還這麽破?”
“你是主人,你看該怎麽個裝法。”
“你也大多心,你喜歡怎麽改就怎麽改,別忘了將來你也住一半房間。還有,你的婚紗做了沒有?”
我吞一口唾沫,“我想穿紗太煩。”
德璋沉默一下,“是因我結過婚,你不便穿紗吧?”
“是。”我直言不諱。
“那麽穿淺色禮服。”他說。
掌珠說:“爹,這裏裝修了多少錢?”
德璋拍一下額頭,“對!我怎麽會忘記這麽重要的事?訂洋是誰交付出去的?”
我不好意思。“我。”
“你哪來的錢?都是我糊塗。”
我說:“難道我做了那麽多年工,一點積蓄都沒有?”
“怎麽要你填出來?我明天就為你到銀行去開個戶口。”
一向我隻知道賺多少用多少,如此的不勞而獲還是第一次。感情是沒有市價的東西,以前我賠著老本,正當要關門大吉,忽然有人大量投資,這種玩世不恭的尖酸思想現在也可以改掉了吧。我微笑起來、
“你笑什麽?”德璋問,“笑我糊塗?”
“你不糊塗。”我溫和的說。
掌珠在一旁掩著嘴,“蜜絲林像換了個人似的。”
“怎麽?”我問。
“你一向都不是這樣的。”她笑,“蜜絲林最諷刺了,誰做錯功課,倒不是怕挨罵,而是實在怕你的幽默感。”
我轉頭詫異問:“我竟是個那麽刻薄的人?我倒不發覺。”
德璋說道:“周處的故事重現。”
我揚起一道眉。
“不敢說了。”掌珠笑得直不起腰來。我一生中的日子第一次充滿快樂歡笑熱鬧,不由我不歎一聲:命中有時終須有。
一日早上睡得迷糊,按到媚的電話:“把手指都撥斷了,老天,你人在什麽地方去?就算已搬到未婚夫家去,也該留個話。叫我在你學校橫打聽豎打聽,都隻說你不幹了,好家夥,三個月內辭職兩次,真厲害,終於有什麽個張太太告訴我許多事,怎麽,釣到金龜婿,連老友都忘記了?”
又是張太太,真多謝世上有這種人。
我說:“事情來得太快,我隻怕是做夢,沒敢說出來。他是一個很理想的人,沒理由無端端看中我。”
“你又有什麽不好?你什麽都好,就是運氣不好,人有三衰六旺,你隻是不習慣好運,慢慢就沒事,恭喜恭喜,什麽時候吃喜酒?”
“我不做主了,多年來什麽都是我自己想法於,傷腦筋,好不容易有人照顧,他說什麽我聽什麽。”
“好得很。”媚在電話說。
“你呢?”我問。
“我,我什麽?”
“你的男友呀?”
“分手了。”
“什麽?”我差點掉了下巴,心中像塞著一塊鉛。“媚!”我很懊惱。
她像是無所謂,聲音很平穩。“有幸有不幸嗬。”
我說,“怎麽回事?”
“不管是怎麽回事,都不過是因為他不愛我,或是因他愛我不夠。”
“你看得那麽清晰?”
“嗯。”她說。
“你可——傷心?”
“很倦。”她木然。
“媚——”我覺得天下如意的事實在太少。
“不用安慰我,你盡情享受你的幸福。”
“是。”我說,“但媚,你可需要任何一方麵的幫忙?”
“我?你開玩笑,我是摔跤冠軍,一滑倒馬上再爬起來,長的是生命,多的是失望,這條路就是這麽走下去。”
我沒有再說話。
“祝你快樂。”她說。
“謝謝。”
“不用同情我,我也快樂過。”
我想到那日她上我家來,展示她為愛人買的金表鏈子、臉上充滿幸福,施確是比受有福。媚有她生活的方式,她不計犧牲地追求真正的快樂,即使是一刹那的光輝都好過一輩子的平庸。
可惜她也累了。即使鬥士也有累的時候。
媚說:“有時我覺得你小心過頭,翹,你是這麽的吝嗇感情,永遠疊著手隻看人做戲,你嘴角的冷笑多惹人生厭,有時我也想給你兩個耳光。可是你做對了,盡管寂寞,你沒有創傷。而且你也終於等到你要等的人。”
“我……”我不知道該謙虛兩句還是自傲兩句。
“翹,有空時我們再通消息。”她說,“再見。”
“再見。”
別人的事,再也不會掛在心上長久,唏噓一陣也完了,我零零碎碎置著婚禮需要的東西,像水晶的香水瓶子,名貴肥皂,真絲睡衣,我的快樂在心中長苗成為枝葉茂盛的大樹,暗暗的歡喜終於在臉上洋溢出來。
我終於要結婚了。
我跟母親透露消息。事情已有九分光,向她說出來也不算早。她照例是挑剔。她是那種女兒買件三百塊的裙子穿都會受她挑剔說攤子上同樣的貨色隻十九塊——錢並不是她給的,簡直不能想象在她手底下討生活是怎麽一回事。
當時她上上下下的打量我,女兒就跟陌生女人一樣。她避重就輕地問:“脖子上那算是玉墜嗎?”
“是。”
“多少錢?”眼光很輕蔑。
“數百元。”我說。
連女兒都能看輕母親實在是世上少有的。
她心中不開心,是嫌何德璋沒有四式大禮,唯唯諾諾的上來拜見嶽母,這一天她等了良久,等到之後,卻不見鑼鼓喧天,好生失望。
“這種玻璃能值多少?”她說下去,“真假有什麽分別?”
我笑笑。假作真時真亦假,她自然是分辨不出的。
“幾時結婚?”
“快了,”我說,“到時才通知你。”
“現在的人新派了,他也不必來見嶽父嶽母。”
“會來的。”
“一切你自己做主,將來有什麽事你自己擔當。”
我忽然轉頭說:“這些年來,我的一切,難道你替我擔當過一分半分?”
然後我走了。
與蘭心約會,喝咖啡時笑說:“我還想,好好去算個命,瞧瞧運程,現在錢省下了,買塊玉墜戴。”
“顏色很好,你的氣色更好。”她笑說。
“你又何嚐不是。”
“大不相同,”蘭心苦笑,“從此我是前程未卜,跟著淩奕凱這人,步步為營,還有什麽自由?他這人。用形容女人的‘水性楊花’去形容他,倒是千真萬確,貼切之至。嫁過去他家,我貼精神貼力氣又得貼薪水。我不是不曉得,翹,你隻是嘴裏不說,心中何嚐不替我可惜,隻是你口裏不說出來而已。”
我問:“那你還嫁他?”
“不嫁又如何呢?”蘭心歎口氣,“現在每個周末在家彷徨,不知何去何從。我隻是一個普通的女人,到了一定年齡自然要結婚找個伴,快快趁年輕生一兩個孩子,反正我確是愛他的,將來孩子大了,總有點感情,兩個人的收入並作一家用,生活也舒適。一生就這麽過,不然還變什麽戲法?”
我不響,低著頭。
“女人就算是牡丹,沒有綠葉,光禿禿的有什麽好看?”蘭心笑,“你別以為我從了俗,命運可悲,這裏十個女人,九個半走上這種路,也很有樂趣,十五甘年後,妻子在家搓小麻將,老公在外約女秘書喝下午茶,大家隻眼開隻眼閉,兒子大了又娶妻生子——我們照我們的方法活下去,太陽也一樣照在我們頭上。翹,我一向替你擔心,怕你場麵做得太大,反而不容易找到幸福,現在我再為你高興沒有了。”
蘭心一向很懂事。然而洞悉世情之後又有什麽用處?
她還是結婚了。
像我,也決定結婚了。
那日,我的禮服自倫敦運到,我在家試過又試,把每一層紗貼在臉上。忽然我想起弗羅賽太太,我一定要把這件禮服給她看。
還是先給德璋看?
多年來我都留戀著帽子店,對雪白的婚帽愛不釋手,現在終於可以把帽子擱頭上了。
德璋會怎麽說?他會說:“很好,我喜歡你穿白紗,新娘子應該穿白色。”
或者:“你終於搞通思想,不再介意這是我的第二次婚姻?”
或者他會有很諷刺好笑的置評。
我微笑。
車子到他家,女傭人來替我開門。
“先生不在家,”她說,“另外有位客人也在等他。”
“他在辦公室?”我抱著禮服盒子進屋。
“這位客人是女的,她說稍等無所謂。”女傭說。
“你怎麽讓陌生女客進門?”我問。
“是小姐帶她進來的。”女傭人說。
“小姐呢?”
我放下盒子,覺得事情非常蹊蹺。
“她在樓上房中。”
“女客呢?”我問。
“書房。”
掌珠不應在家,我看看表,她還沒放學。
我應該去看掌珠還是那個女客呢?
我有種感覺那女客或者會是錢玲玲。終於找上門來,我在她麵前真是黃河的水都洗不清。才說著與何德璋沒關係,現在又要嫁他。
我上樓去找掌珠,敲她房門。
她沒有應,我推門進去。
她呆呆的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
“掌珠,”我叫她,“掌珠——”
她目光遲鈍,轉過頭來看見是我。“蜜絲林。”她說。
“你不舒服?”
“沒有。”她自床上起來。
她的聲音飄渺得很,像在一千裏路外,我的心突突跳了起來。“發生什麽事?你爹呢?快叫他回來,”
“我已經叫他回來了。”掌珠說。
“掌珠,什麽事?”我問。
“你有沒有見過樓下那個女人?”她問我。
“是誰?錢玲玲?你不要怕,我去打發她,”我霍地站起來,“反了,把你嚇成那樣子。”
“不。不是她。”何掌珠說。
我轉過頭來,“那麽是誰?”
掌珠說:“她……她到學校來找我,她說……她是我母親。”
“你母親?”
“是。”
“不可能,你母親去世十多二十年了!”我的雙手發涼。
“但她確是我母親——”掌珠額角沁滿汗。
“為什麽?”我問:“她有什麽證據?”
“她的麵孔。”掌珠說,“我們兩人的麵孔簡直一模一式。”
“可是——”我一直退到牆角。
“我記得她有卷發,蜜絲林,”掌珠像在夢魔中,“你去看看,你去看看。”她捏著我的手,用力得手指發白,“我與你下去。”我說。
“不,我不去,你去。”
“好。”我走下樓。
在書房一個女人背著門口。在看書。她站在書桌前,一件米白色絲衣服,肩上掛小小的一隻鱷魚皮包,鞋跟很細很高,小腿均勻,雙肩窄窄。她的一頭頭發,一看就知道是天然卷曲,任何師傅燙不出這樣驚心動魄的波浪。
我向前走一步。
她聽見聲音,轉過頭來。
我馬上明白何以掌珠會震驚到那個地步。
她與掌珠簡直像照鏡子一樣,眼睛鼻子嘴唇,可以肯定過十多二十年後,掌珠就是這個樣子。
我心死了,德璋對我撒了一個彌天大謊,他的妻子並沒有死,她回來了,既年輕又美豔,尤其是那種罕見的冷豔——我絕望的看著她,比起她,我也隻是一個女教員,她,她是貴婦。
我苦笑。因為我不能哭。
我早該去找鐵算盤算算命。雷碧嘉回來了。
她也看著我,過半晌她問:“是林小姐吧?”
“是。”
“屋子是你裝修的?”雷碧嘉問,“顏色不錯。”
我不響,在一個角落坐下來。
她怎麽不顯老?她應該比我老。掌珠已經十六歲,她應有四十歲,為什麽看上去還是粉雕玉琢似的?
她微微笑著,翻看德璋的書本,也不與我多說話。我像置身惡夢中,渾身出汗,巴不得有人推我一把,叫醒我。
德璋!我心裏喚,德璋快來救我。
我終於聽到德璋進門的聲音,他大步大步踏進書戶,看到她,就呆住了,我發覺他的眼睛內除了她一個人外根本沒有其他的人,他沒有覺得我的存在。
他一直在她的魔咒下生活,他在等她回來。
在這種時候,我還能做什麽,說什麽?錢玲玲不能與我比,正如我不能跟這個女人比。
我走到客廳,拿起我那盒子結婚禮服,離開了何家。
如果何德璋要找我,輕而易舉呀。
但是他沒有找我,我一閉上眼睛便想到那日他臉上中魔似的神情,他不會來找我。
珠寶店送來一隻鑽鐲,隻附著一張“何德璋”的卡片。
我沒有退回去,在現實的世界上,有賠償永遠勝於沒賠償。
我把手鐲拿到珠寶店去格價,他們很驚異——“小姐,你的東西都是好貨,這裏一共十一卡拉五十二分,共四十八粒,平均每顆三十一點六分。因為粒粒雪無疤,成色九十六以上,所以連鑲工在內,也不便宜。”
“你們收不收這種貨色?”我問。
“自然。”
“多少?”
“十萬?”他們尚是試探式的,看樣子還可以添些價錢。
“這麽貴?這種芝麻綠豆——”我住了嘴,我不舍得賣,我手頭上三件首飾,都不會賣。
媚說:“是不必退回去。現在又不演粵語片。”
“三件都是好東西。”我說,“以後做客人拜菩薩也有點東西掛身上,不至失禮。”
“我喜歡那三串珍珠。”媚說。
“這隻戒指也不錯。”我說,“三卡拉。我現在對鑽石很有研究。”
“你不難過?”她問。
“當然。眼看飯票逃之夭夭。但是我不能在你麵前哭。”
“為什麽?”媚問。
“因為你也沒有對我哭。”我說。
她哈哈笑起來。
我把戒指轉來轉去,“將來養老,說不定靠它,還遇上貴人了呢。”我也笑起來。
媚說:“你的笑聲太恐怖了,別笑下去了,粵語武俠片裏歹角出場似的。”
“歹角都有法主,祭起來法力無邊,我啥也沒有。”
“至少你還有母親,我沒有。”媚說。
這倒提醒了我。我還不知道怎麽向老母交代,前一陣於才向她表示我要飛上枝頭做鳳凰,現在摔下來,第一個踩我的當然是她,她不踩死我怎麽好向親友們交代。
“我母親?”我反問,“她是我生命中的荊棘與障礙,沒有她,我如何會落到這種田地!”
“不壞啦!”媚點起一支煙,“你不算虧本啦。”
我心中有一絲溫柔的牽動,痛了一痛,我是喜歡何德璋的,隻有他會得容忍我出去買一千二百元的《紅樓夢》看,隻有他。
但是我沒有抓住他。任何條件比較好一點的男人都滑不留手。
我去找弗羅賽太太,她說道:“喝一杯熱茶吧。”
我說:“我真想與他結婚,而且是他先提出來的。”
“世上不如意之事常八九。”弗羅賽太太說。
我說:“我很大方,我沒有去煩何先生。”
“所以他很感激你,不但沒討還你帶走的,再加送你一件禮物。”弗羅賽太太說。
“每個人都一個價錢。”
“你覺得你的價錢很好?”弗羅賽太太諷刺我。
“在你來說,當然我不應收他這些禮物,但我們不同,我們這代世風日下,道德淪亡,有一點值錢的東西傍身,總是好的。”
“或者你是對。”她歎氣,“現在你打算怎麽樣?”
“找一份工作。”我說,“活下去。”
“但是你的感情生活呢?”她說。
“我想我不會結婚。”我說,“太遲了,我現在年紀已經很大,戀愛結婚生子之後,都快四十歲,還來這一套?”
“你灰心了?”
“是的。”我說,“買好婚紗,結不成婚,你想想。”
“我也明白,但是以後的日子呢?”弗羅賽太太問我。
“像你這樣,”我說,“喝紅茶,坐在陽光下看書,約朋友上街。我不知道,但總會過的。”我掩著臉。
“很快會過的,創傷的心……我們痊愈得很快,轉一個街角,你會碰到另一個人。”
“我很疲倦。”
“人生是一個旅行團,你反正已經參加了這個團體,不走畢全程看看清楚,多麽可惜,代價早已付出,多看一個城市總好的。”弗羅賽太太說。
我說:“或者。”
但是我還是哭了,一哭不能停止,眼淚自我手指縫中流出來,滔滔不絕。
弗羅賽太太把手按在我肩上,說:“生命的道路還很長呢,親愛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