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珍珠

(2008-10-09 12:33:39) 下一個

珍珠 蠍子號 香芍藥的婚事

珍珠
  我在表姊家中看見她,我喜歡她是因為她沒有燙頭發,她穿一套白色絲的衣服,她穿小巧的涼鞋。這些日子什麽樣的女人做什麽樣的工作是很難說的,社會的壞影響女孩子們賺錢為上。
  我問表姊:“她叫什麽名字?”
  “珍珠。”
  “她是做什麽的?”
  表姊說:“在我家裏看到的人你放心,再放誕也還是讀過書的人。”
  “那麽介紹給我認識。”
  “珍珠!”表姐說:“我不介紹,免得讓人家說閑話,你自己上去報姓名好了,她不會介意的。”
  我問:“為什麽你不再介紹?”
  “她是一個很奇怪的女孩子。”
  “怎麽奇怪?男朋友多?難伺候?不通人情?”
  表姐說:“反正一切與我無關,你記得了?”她走開了。
  我隻好走到她麵前說:“珍珠?我叫彼得。”
  “你有沒有中文名字。”她抬頭問。
  “沒有。我父母篤信上帝,他們要叫我彼得。”
  “對不起我誤會了。”她說:“我以為你也是那種英文字不認得一籮硬要叫英文名字的那種人。”
  她是那麽坦白,有什麽說什麽,象個孩子一樣的,這樣的性格多麽吃虧,但她還是吃著虧,依然故我的抬著頭,非常的自然。她的臉很圓.但肩膀卻出乎意料的瘦削,絲衣服貼在她身上,我看到是一個漂亮女孩子,另外有一種味道的。
  “是,彼得.我可以為你做什麽?”
  沒什麽,我隻是想認識你。”我坐在她身邊。
  “你已經認識我了。”她說
  “很對。”我說“你有工作嗎?還是讀書?”
  “我畫畫,有人上門來批發,我以此維生。父親生前是一個出名的醫生,他去世之前破了產。這是我的故事。”她說得很簡單明了。
  “你結了婚。”
  “沒有,嫁不出去。”
  “有沒有親熱的男朋友?”我問。
  “現在沒有,五年前則有。”
  “五年前!”我笑,“很好,把你的電話地址給我,我要約你出來你不介意吧?”
  “不。”她遞了一張小小的名片給我。
  我放在口袋裏。“謝謝。”我站起來,讓她與朋友們繼續聊天。
  表姊過來說:“氣質是沒話說的,畫得一手好西洋畫,絕對不是畫帆船畫裸女的那種。”
  “我抗議,馬諦斯也畫裸女,高庚也畫裸女我完全抗議,雷諾亞也……”
  “滾你媽的蛋,真嚕嗦!”表姊笑說。
  “得了,我懂你的意思了。”我說“那女孩是不是很好?畫家,在家秀氣的工作,也不出去玩也不搓麻將,正是我理想的女朋友。”
  “彼得你還是小心一點的好。”表姊說。
  “她會吃人?放心,一個叫珍珠的女孩子是沒有危險性的,我有信心我們會成為好朋友。”
  “彼得,自她父親去世之後,她與男朋友鬧翻了這些年來,她一直有點怪怪的,常常一個人鎖在屋子裏不出來,她脾氣也不好,彼得。”
  “脾氣不好?那是藝術家脾氣。鎖在屋子裏不出來總比一天到晚野在外頭好,你放心,表姐,現在這年頭要找一個清清秀秀的女孩子太難了,我不會放開她的。”
  表姊不出聲。事情就是這麽定下來了。我喜歡她表現自己的方式,我喜歡她的職業。這年頭要找一個女朋友,不是舞星不是歌星不是明星下是電視藝員不是空中小姐不是時裝模特兒,簡直開玩笑,哪兒找?
  於是我打電話給她,她很快樂的出來了,她很隨和,一點也不像表姊說得那麽怪,我們吃了一頓飯,看場電影,她不大說話,我發覺她很瘦,但是眼睛卻閃閃發亮,看電影不吃零食,好習慣。其實一切就跟普通女孩子一樣,隻是她仿佛特別輕逸,而且她不穿高跟鞋。
  我送她回家,她好像蠻喜歡我的,笑嘻嘻的道謝。
  第二天我心裏麵都是她的影子,我想見她,打電話給她,她在家,她說在畫畫,要等她的老板來接治生意,不能夠出去,但是她請我到她家去。
  我覺得我十分幸運,真的!如果約女朋友,女朋友說沒空如要打牌,那有什麽味道?可是她把事情講得清清楚楚,至少是個有紋理的女孩子,待人以誠。
  下了班我去了。買了糖,施榭的苦巧克力,買了花紅色的玫瑰。按鈐,有女傭人來開門,是那種白上衣黑長褲的女傭人,我想這珍珠真不簡單,豪華得很呢!
  她見到我笑一笑,為我介紹她那外國老板,有人在搬她的畫,一張張的小心翼翼地運下樓。外國人簽出了一張支票,她寫了收據,外國人收好,向她握手道別。
  珍珠有點憔悴,但是態度很溫和,也許是忙壞了。
  那老板走了以後,她向我道歉。我說:“不,是我不對,我不該趁你百忙的時候闖了來。”
  她看到了花與糖,笑了,“來我給你看一張海報,”她自地下揀起來,攤開給我看。是亞倫狄龍正在開車門,西裝畢挺,手中拿著一束紅玫瑰與瑭,亞倫狄龍習慣性地微微皺著眉毛。這是一張俗氣的海報,但卻忍不住使人想這束花是送給誰的呢?誰有這麽幸運?
  珍珠說:“這張東西出奇的俗。但是我總是奇怪,這束花是送給誰的呢?”她笑。
  我但覺我們心靈相通,我也笑。
  她把花插在一隻藍色的瓷瓶子裏,我看她的房間,客廳是出奇的大,畫架、顏料、完成的畫、尚未完成的,一堆堆的在地上相當亂,但不髒。女傭人倒了茶給我。
  珍珠說:“來我這裏的客人,隻有有資格的才喝茶,其他的都喝可口可樂。我這個女工還真看得起你。”
  她坐在一隻墊子上麵,看看我。
  “你的瞼有點蒼白”我說。
  “我的臉是一向蒼白的。”她笑,“我很少出去曬太陽。”
  “那是一張素描嗎?”我問。
  “是的。一間屋子.一個人把草地上的草剪了一半,走了,一切都是靜寂。我的畫與照片差不多,可惜題材不夠美麗。我曾經畫過一張死亡的白鴿,因為大逼真了,被人攻擊了很久。我的老板包銷我的書,賣給誰,我不管,他從中獲多少利,我也不管,我隻要能維持自己的生活。”
  “那很公道。”我說。
  她伸出手,我看到她手腕上裹著紗布,我抬起頭,她微微一笑。我不便問。她不小心割到了自己。
  她說:“我不小心割到自己。”
  我點點頭。
  “我以前的男朋友說我是個冒失鬼。我常常提著他,對不起。我仿佛不能忘記他,是一種潛意識的記憶,其實他對我並不算好。”
  我說:“並沒有關係,念舊總是美德。”
  她微笑,“自從離開他之後我一直很不得意,非常的落魄,如果我活得十分帥,那麽我此刻也不會記得他是不是?人就是這麽現實。”
  “你以後有沒有碰到其他的男孩子?”我問。
  “有幾個。”她說:“我或者要結婚了,隻是表示嫁得出去,嫁給誰實在不要緊。”
  “那是不對的。”我說:“婚姻是一輩子的事。”
  “如果你有我的經驗,你就不會那麽說了。”她說,“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你應該樂起來才是,你年輕,賺得了錢,有一份好職業,又有朋友。”我說。
  “我告訴過你我不快樂嗎?”她笑,“我隻是沒有什麽值得高興的事而已正如你說,我有得吃有得穿有得住,人需要的就是這麽一點點嗎?”她問。
  “請問珍珠你需要的是什麽?”
  她但笑不語。
  “請說。”
  “一個陪我說話的人。了解我的要求,原諒我的過錯,欣賞我的優點,這樣的一個人。彼得,我是一個十分寂寞的人,我的職業也是寂寞的工作,終日見不到一個人。”
  我問::“你以為做舞女不寂寞嗎?她們日日在人群中。”
  “你不可以這樣子來比,這樣子太不公平了,彼得,如果你再說這種話,我就要請你走了。我待你以誠,當你是一個朋友,才會說心事給你聽,我是一個太驕傲的人,我的寂寞是皇家美術學院的寂寞,彼得,你下次小心點。”她似乎非常的不愉快。
  她曾是一個千金小姐家中沒落了,要她出來找生活,但是她始終還維持著那種沒落貴族的驕傲,然而也未免把階級觀念看得太重了,舞女也是人,也活得有血有肉,或者在素質方麵她們像一棵椰菜,但是到底她們還是人,我拿它們打比喻,珍珠可以不高興,但又何必表示得這麽明顯呢?她的藝十家脾氣終於出來了!
  但是她先道歉:“對不起,彼得,我的男朋友,他放棄了我,與一個舞女同居,我永遠不能忘記這件事,彼得,我有偏見,對不起。”
  我馬上釋然了.可愛的珍珠。我拿起了牆邊的吉他,我問:“你喜歡卜狄倫嗎?我唱一首歌給你聽。”
  珍珠笑道:“我幾乎猜到你要唱什麽了。”
  我唱:“離開我的窗戶,
  隨你選擇的速度。
  我不是你要的男人,寶貝,
  你說你在找一個人
  永遠不弱永遠強壯
  保護你維護你,
  不管你錯了還是對了
  那個人要為你開每一道門,
  答應永遠不會離開你,
  對你他會閉上眼睛,閉上心,
  可以為你死,甚至更過份,
  但是這可不是我,
  你要找的可不是我
  你在找一個人,
  每當你跌倒時他便扶你,
  常常為你買鮮花,
  你一叫他便來報到,
  他獨獨隻愛你的生命,沒有其他,
  但是這人可不是我,
  不不,你找的人可不是我。”
  我一邊唱一邊看著她的臉,我知道她會變色,但是她沒有,她隻是微笑,她低著頭微笑,我放下了吉他。
  她說“你怎麽知道?每個女人都在找一個這樣的男人,有些人找到了,有些人沒找到,如此而已。”她補一句,“我當然沒有找到,否則也不容你坐在我家中侮辱我了。”
  “我沒有侮辱你,珍珠,你太憤世。”我打開茶杯蓋,“是什麽茶?”
  “最好的碧螺春。”
  “為什麽喝這個茶。這個茶最難泡。”
  “我喜歡這名字,碧螺春。”她說“顏色還好吧?今天收到這張支票,又可以
去買好茶葉。”
  “為將來儲蓄一點。”
  “將來?我沒有將來。每天早晨起來太陽照進屋子來我就歎白:“上帝啊你幾時來審判死人活人呢?我們還要活多久呢?但是奇怪得很,我還是起床了,把自己打扮得整整齊齊,把工作做好然後我告訴自己珍珠,你是一個偉大的人。”
  “珍珠你這種想法是不對的,你有天才,你要努力。”
  “閉嘴,梵高才是天才呢!”她說。
  “我不是來吵架的。”
  她看看我,她的眼睛又圓又大而且有一種說不出由亮光炯炯的看看我。“彼得,如果你要找聽話的會笑會說會撒嬌的洋娃娃,滿街都是。你不必到這裏來,我隻會辯白我做人的態度,我不需要你救我的靈魂,真的不需要,你可以現在就走。”她說。
  “我不要走。我喜歡你珍珠,你可否為我,我們一起出去吃一頓飯?肚子要緊。”
  她想了一想,“好的,給我十分鍾。”
  “為什麽又改變了主意?”我問:“不是才要我走嗎。”
  她微笑,“你是送上門來的,而我寂寞。”
  “很好,一點也不虛偽,但是這種話卻刺傷了我的心。”
  “胡說,男人的心是刺不傷的。”她轉身進房間。
  我在客廳等,順手翻著雜誌,那是有關美術的,要不就是畫冊。
  我聽見房間裏有東西碰趺的聲音,有碎玻璃聲。
  我揚聲問:{珍珠,你好嗎?”我站起來。
  她在房內低低呻吟一聲。
  “你好嗎?珍珠?發生了什麽事?”我走過去。
  “沒什麽,我打破了煙灰缸。”她說。
  我明知道不禮貌還是走了過去,在她的房門外,我沒有看到碎的煙灰缸,我隻看見一枝碎了的針筒,珍珠手腕上的紗布散開了,手腕正在滴血。
  “珍珠!”
  她抬起頭來。
  “珍珠你在幹什麽?”我驚得呆了。
  “讓開。”她鎮靜的說:“誰叫你進來的?”
  “你的手腕在流血,快點洗幹淨包起來。你是看傷口是不是。真是小孩子脾氣。”
  我抓起她的手腕,隻見上麵傷痕累累,但都割得不深,最新的割口上白色的粉末撒在上麵。”
  我忽然之間明白了,如五雷轟頂,抓著她的手腕不放。
  她說“快走吧。”她掙紮著。
  “為什麽?”我痛心的問“為什麽?”
  她說:“因為我還要活下去。”
  “如果你要活下去你必須把這玩意兒戒掉,你有多久了,說給我聽。”我大聲喝。
  “彼得我勸你離開我的屋子。”
  “為什麽?”
  “因為我想好好跟你吃一頓飯,精神好一點所以進來加點藥品,你明白嗎?”
  “這是毒藥,你已經到這種地步了。割開血管不覺得痛?你是皇家藝術學院的人呀!珍珠,你不是街上吸毒粉吃迷幻藥的妓女,珍珠,這是他們說你怪的原因?”
  “我不顧他們說什麽。”她用一隻手熟練地將紗布反傷口包好,“我有我的選擇。”
  “可能錯了呢?”
  “那就錯到底。”
  “為什麽?”
  她把地下的碎玻璃片拾起來, 小心的用紙包好丟在廢紙籮裏, 她靜靜的說:“彼得,你趕快離開這是非之地吧!”
  “我不能夠離開,珍珠,你知不知道你在吸毒?”
  “我知道,而且當我的錢花光的時候,我會越陷越深,不能自拔,那時候就真正的墮落了,人會變得豬狗不如。”她很平靜的說:“我告訴過你,我是完全有選擇的,我是完全知道的,我不是他們,他們所做的,他們全不知道。我所做的,我完全知道。彼得,你不會明白的,你走吧!”
  她的精神很好,說話有紋有路,我隻覺得可怕我看著她掉在懸崖下,她不自救,別人如何能救她。
  我喃喃的說“你是這麽好的一個女孩子,這麽聰明這麽漂亮,這麽有才氣。”
  她依然微笑,“我被聰明誤一生。”
  “我去報警。”我說。
  “你不會的,彼得,劃不來,你不會去的。”
  “那麽你戒掉它。”
  “為什麽。”
  “因為你在吸毒,違法的,摧殘你自己的生命。你以為毒品能夠替你帶來暫時的麻醉與歡愉,其實並不如此。”
  “是嗎?那麽愛情豈不是更違法?暫時的麻醉,局部的快樂,難道愛情也不能夠嗎?”
  我不出聲。她顯然受了很大的刺激。她要脫離現實,唯一的辦法就是如此的麻醉她自己,她完全知道後果如何,但是她不介意她沒有把生命當作一回事來看待。
  “你錯了。”我說。
  “不,我沒有錯。我父母俱已去世,如果他們說我錯或若我還可以認錯,但是你說我錯,那真對不起我聽不進去。我喜歡我現在的生命。我吃飯我服毒,我賺錢靠自己總比靠別人的好,我可以不必聽別人騙我::“珍珠你走了我怎麽辦?”我一個人生活得很好。”
  “你認為這樣是好?”我說:“談戀愛,勝敗是兵家常事,父母去世!人人都會遭遇到。你根本沒有吃過苦,小小一點事,看成了不起,你真有你的。”
  珍珠說:“走吧,你現在馬上走吧!”
  “但你還是需要朋友的,不是嗎?不然你不會答應我的約會。珍珠,現在還來得及,戒了它,現在還來得及。”
  她冷冷的看看我笑::“當你熱戀一個女人的時候,無論她多壞,別人免你,你聽得進去嗎?,海洛英比任何男人好,它不騙人至少它沒有騙我。”
  “一個男人騙你並不表示個個男人都想騙你,至少我不想騙你,我們至少可以做個朋友。”
  “這話聽來好熟。”她笑,“我聽過幾百遍了。”
  我憤怒,“你浪費生命。”
  “誰說不是呢?滿街滿巷的小孩子,沒鞋子沒襪子的,滿街的孕婦誰說不是呢?”
  “你不要把問題扯遠了,我在跟你說正經的,你馬上找醫生,把毒品戒掉。”
  “沒有這個必要,我的生命是我的,我愛怎麽樣便怎麽樣,她忽然暴躁起來,“你是什麽人?你滾!”
  我提高了聲音。:“我的確不是什麽人,我才認識你幾天,我不能說‘珍珠,我愛你求求你把生活過得正常一點。我不能騙你,說我愛你,但是將來的事,誰知道呢?誰能說呢。天下有多少比你不幸的人,他們沒有要設法尋解脫,你卻無病呻吟,在那裏自尋死路。你會後悔的,為了一點點兒女私情你會後侮的。”
  她低下頭問:“說完了沒有。說完了你可以走了。”
  “沒有。你以為你在這邊自暴自棄為了一個得不到的人墮進地獄裏有人會感激你?才怪!說不定他左邊一個舞女右邊一個歌女,正在笑你傻呢,正在覺得他自己偉大呢!他能夠使一個受過良好教育的女人為他犧牲。”
  她抬起頭來:“你說完了沒有?”她握起了一把水果刀。
  我一直沒有注意到那把刀就在她身邊。
  我退後一步,心中像有一把槌子在槌似的,絞痛到極點。
  “我不能殺他,我不能殺自己,我必須要活下去,請不要再來打擾我,請立刻走。”
  “好的我走,如果我打擾了你,對不起。你是被聰明誤了,再也鑽不出牛角尖來。相信我,他不夠程度欣賞你,那是他的損失,你好好的一個人怎麽會跟水準那麽低的家夥在一起妮?”
  我放下一張卡片,“有事找我.我是你的朋友,不要問我為什麽,但我是你的朋友。”我長長歎息一聲,“今天的事,我不會告訴任何人聽。”我拉開門走了。
  我在路上,老大的太陽曬下來,我竟然不覺得。多少人在尋找這樣真摯的感情,多少人尋不著。多少人得到了,多少人丟在一邊不顧。
  珍珠這樣子下去,我的天,珍珠這樣子下去這麽清秀的一個女孩子這麽脫俗,這麽能幹,她有她的選擇,是的,她不是住徒置區十五歲被賣到酒廊去的女人,她是有頭腦有理智的。如果她作了一番那樣的選擇,那她一定有她不得意之處,我要尊重她。
  我的眼淚在滾燙的臉頰流下來。我會為她守秘密。
  表姊過了幾天問:“進展如何?”
  我不出聲。
  “是不是?我早告訴你她是難伺候的多少人碰過釘子,”表姊聳聳肩,她喜歡那種清淡平和的日子。
  我還是不出聲。
  終於有一天晚上,我接到一個電話。
  半夜我爬起床來去接的,我喂了幾聲那邊沒有回音,我沒有掛上電話找突然有種預感,忽然問:“是不是珍珠?如果是的話請你回答我。”那邊低聲的答:“是,是我。”
  “什麽事?珍珠?”
  “打擾你”
  “少廢話!有什麽重要的事?”
  “風聲緊,沒有貨,救救我。”
  “我馬上來。”
  “把貨帶來。”她哽咽的說:“想想辦法對不起。”
  “我馬上來。”我掛了電話。
  我連衣服都來不及穿,單套上一條牛仔褲,便奔下樓去開車,以最快的速度趕到珍珠的家,衝上樓去,敲她的門,沒人應,我用力一推門,門並沒有鎖。
  珍珠蜷縮在地上,她已經半昏迷,一臉的眼淚鼻涕。我抱起她,把她緊緊的擁在懷中,“我們去看醫生,我們馬上去。”她微弱的說:“彼得,來不及了。我是情願死,那個人要我陪他上床,我情願死,來不及了。”她攤開手腕,血緩緩的流出來,我剛才怎麽沒發覺。
  我把她整個抱起來,打電話報警,叫救護車。
  “你看你, 你以為就是那麽簡單? 你沾上了那些人,就沒完沒了。”我說。“你要貨他們要你的人。”
  “我叫你來救我!”她尖叫,“不是要你來教訓我!”她的眼淚鼻涕一起流了下來。這麽痛苦還這麽倔強,這麽倔強卻又愛得那麽深。
  我說:“你快死了,你還強嘴,我揍你,我打死你。”我嚇著她,心裏麵又愛又恨。
  她蒼白的微笑。手上的傷口很深,血卻凝住了。
  我吻她的臉。她不會知道,心痛的是我,你知道嗎?他隻會笑你為了他你才要活得更健康更漂亮,愛你的人才會難過。”
  我不知道她有沒有聽到我的話,但是我又哭了。一個好好的女孩子,竟會到今天這種地步,我喃喃的說:“要是叫我看到這個男人,我打死他。”忽然之間我變得這麽暴力。
  救護車終於“嗚嗚”的來了!那五分鍾仿佛有一世紀那麽長。
  “是為你嗎?”救護人員板著臉,瞪著我問。
  我說是,我隻好說是。
  “先生做人要憑良心啊!不能行凶,當心下輩子,你將來也會有女兒,做人要憑良心啊。”那救護人員嘮嘮叨叨的說:“人家也一樣是爹娘撫養大的啊。”
  我沒有去醫院,我隻是通知了表姊,她趕去了,我怕引起更多的不便。我說我留在珍珠的屋子裏。
  她的屋子很大,很多東西,她的房間很小,收拾得非常整齊。抽屜開看,有鎮靜劑,安眠藥,還有一大堆不知名的藥九,牆上貼看她的工作計劃表,非常有條理的。在幾幅速寫旁邊是她的文憑,看仔細了,連那張文憑都是畫的。一個很有幽默感的女孩子。然後我看到了他的照片,他是一個漂亮得令人不置信的男孩子,百分之一百的男人味道,嘴角略帶點稚氣!五年前的照片?現在她還留著,珍珠這樣的感情,都用盡了吧?而那個人並不欣賞。
  我回到客廳,在一張藤椅子上坐下來,看到牆角有一瓶子酒,便拾過來喝了一口。酒倒是好酒,藝術家到底是藝術家什麽都要最好的。
  後來表姊來了。她來的時候,天都快亮了。
  我說:“珍珠怎麽了。”
  “你們知道這事有多久了?”我問。
  “隱隱約約,她不敢說,我們不敢問,她是受過那麽高深教育的人,誰敢管她?幸虧也不是很久的事,不過是三五個月,還來得及,但是這名聲一傳出去.誰還敢要她呢?白白的糟蹋自己,這孩子。”
  我說:“我要。”
  “什麽?”表姐問。
  “我要珍珠。每個人都得有個重生的機會。我喜歡她。她情願傷害自己而不傷害別人,她很善良,她有極好的感情,我欣賞她。”
  表姊愣然。
  “我明天會去看她,天天去,直到她出來為止,她需要的不是任何東西,她需要愛。我自問這一點我還做得到,所以你放心好了。表姐,這裏的地方你替她照顧著。”
  表姊點點頭,她的眼淚流下來。
  我聳聳肩,“我會等她出來。就是那樣。”
  我不介意,因為珍珠是個有靈魂有感情的人。我不介意。

蠍子號
  法蘭根鹹博士與我的關係,一言難盡。
  他老人家打電話給我的時候,總是半夜三點或四點。
  一在電話鈴又響起來,我一睜眼,就曉得是他。
  我取過話筒,醒覺地問:“博士,你好,又有什麽消息?”
  “J ,”他的聲音很興奮,“你馬上過來,我給你看一樣東西。”
  我唔一聲,“看東西是否一定要在清晨三點鍾?”
  他訝然:“現在是清晨?你在床上?可對不起哪。”
  “不要緊,我也該上而所了。”我懶洋洋地說。
  “喂,你上完廁所馬上到我這裏來。”他還是那麽高興。
  “如果不是什麽緊急的事,”我溫和地說,“可否稍等,待我睡眠充足之後,在明天早上,一邊喝茶,一邊觀賞你那件東西?”
  “J ,”他懇求我,“你現在馬上來好不好?”
  “好的好的,”我實在不忍心他再求我,“我半小時內到。”掛了電話。
  他已經七十二歲了,是一個六親無靠的科學家,獨自住郊區一座平房,地下室是組織當年為他建造的實驗室,他披一件白袍,成年累月埋頭埋腦地做研究的工作,他的專長是電腦。
  我掀開被子起來,躺在身邊的史蒂拉問:“你到什麽地方去?”她一轉身,金發閃閃生光。
  “廁所。”我說。
  我一邊穿上褲子。
  “看上去你像是要去比廁所更遠一點的地方。”她很幽默。
  我吻她一下,“別問太多,女人的通病是什麽都要查根問底,卻又受不了真相的刺激,親愛的,你可以繼續在這裏做夢。”
  “我等你回來。”她軟綿綿地說。
  “好。”
  我把襯衫塞進褲腰,自枕頭底下取出手槍,塞進外套口袋。
  我離開公寓,在樓下停車場找到車了,以最快速度趕到老博士的家去。
  路上需要半小時,我穩定地握著駕駛盤,在清晨黎明開長途車別有風味,心中又在罕納他要給我看的究竟是什麽東西。
  通過平房的是一條小路,自動秩閘隻要按下密碼,立刻開放,駛到大門,我按了兩下喇叭,然後下車。
  博士親自替我開門。
  “J,”他擁抱我,“快進來,快進來。”
  他銀發如絲,散亂地披在戶上,瘦小的臉頰上閃爍著興奮的光芒。
  “繆斯好嗎?”我隨他進屋子。
  他向地下室走去,“還是老樣了,等著與你聊天。”
  地下室的門一打開,我便大聲說:“繆斯,J3號來看你了。”
  繆斯的熒光屏上打出一行英文:“你心中根本沒有繆斯,你中懂得金發美女,J,你是一個重色輕友的小人。”
  法蘭根鹹默嗬嗬地笑,“啊繆斯,你吃醋了。”他還順手拍後熒光屏。
  我用手撐著腰,一邊搖頭吧氣,“繆斯,你怎麽會到這種地步的?你難道不知道你不過是一部混合型電腦?”
  它賭氣,熒光屏上一片靜寂。
  我跟老博士說:“繆斯有時使我害怕,一具機器不應該知道那麽多。”
  他笑,“那麽別去想它,凡事是不能想的,最耐人尋味,令人害怕的是生老病死,不是繆斯。”
  繆斯說:“講得好,博士,講得好。”
  我說:“自從給繆斯裝上聲波感應器之後,咱們永無寧日。”
  博士笑說:“你先在這裏坐一坐,我準備好了才叫你。”
  我笑著點點頭,坐在繆斯對麵。
  繆斯抗議:“你不關心我,你從不自動來探訪我。”
  我攤攤手,“我當然關心你,你可以‘看’得到我,我是真摯的。”
  繆斯發牢騷:“這地方是很寂寞的,你為什麽不多來?”
  我說:“你想得太多,繆斯,你那‘萊澤’光束記憶係統對你無益,一百萬億個數符知識使你思想混亂,你需要休息。”
  “你永遠在開玩笑,J,你幾時能學得正經點呢。”
  我沉默一會兒,搔搔頭皮,“繆斯,你知道我是喜歡你的。”我眨眨眼,“可惜,你實在太巨型,占地超過六十方尺,嘖嘖嘖---”
  博士的聲音傳過來,“J,我介紹一位朋友給你。”
  我轉頭,看到博士身邊站著一個黑頭發的東方女郎,我連忙站起來打招呼。
  “J,”博士說,“來見過你的新拍檔。”
  女郎伸手與我握一握,微笑有點矜持,但不失甜美。
  “我們移步道起居室去吧。”博士說。
  繆斯又不平:“什麽時候,我也能到起居室喝茶呢。”它說。
  我拍了拍它,“繆斯,我會把茶帶下來陪你喝,別擔心。”
  博士說:“J是很長情的。”他笑。
  我也笑。
  我們在起居室坐下來。
  博士開始: “J,上頭的命令:這次的行動,你要與新拍檔一起進行。”他臉上老頑童式的表情完全消失,代之以極嚴肅的態度,“這也是我最後一次參與你們的計劃,供你們儀器----”
  “怎麽?”我急問,“為什麽?博士,你是不言退休的。”
  “沒法子,”他仰起頭歎口氣,“我老了,力不從心。”
  我有一絲失神。
  然後我恢複過來,握住博士的手,跟那個女郎說:“博士與我們合作超過十年,我們感情很深厚。情比父子。”
  女郎點點頭,“我聽博士說起過。”
  她的聲音始終是平的,非常鎮靜,也可以說略帶冷淡,也許身負重任的特工人員,是應該活得像冷血動物。組織中的上司老是說我:“J,你那衝動的脾氣不改,始終不能成為我們的一流人才。”
  她的年紀約莫二十五六歲,略扁的麵孔,並不算十分漂亮,但一雙眼睛圓而且亮,使她看上去很性感,蜜色的皮膚光潔美麗。
  我問她:“尊姓大名?”
  “蠍子號。”她答。
  我懷疑地看向博士,“新密碼?”我問。
  博士咳嗽一聲,“不,她的名字就是蠍子號。”
  我益發困惑,“博士,但蠍子號是那艘核子潛艇----”
  “是,”博士說,“一九六八年五月在百慕大三角地帶沉沒,原委不明,小兒當時是潛艇上的中尉,不幸遇事身亡,我叫她蠍子,為的是紀念我獨生子。”
  博士有點黯然。
  我賠笑,“可是一個女孩子名叫蠍子,未免。。。”
  蠍子笑一笑,“我不介意,”她說,“不是每個人可以叫繆斯。”
  “J。”博士忽然笑,“你竟沒有看出來?”
  我莫名其妙,“看出什麽?”
  “我不是叫你來看一件東西嗎?”他笑問。
  “取出來看呀。”我詫異。
  “J,。”他喜悅地說:“連你這麽精明的人都被瞞過了,告訴他,蠍子。”
  蠍子看看我,緩緩地說:“J,我是一個機械人。”
  我聽了一呆,站起來,瞪著他,隨後又坐下,嗬嗬地幹笑數聲,“博士,你也一大把年紀了,還開這種玩笑。”
  博士說: “不,J,蠍子真是機械人,基本上她與繆斯的裝置沒有什麽不同,她是我最新的傑作,”他興奮地說:“你看它怎麽樣?”
  我轉頭再凝視蠍子,她正在向著我微笑,側側頭,連剛才那一絲冷意都不見了,“眼神”中居然帶點頑皮的神色,我恐懼起來,“不!”我推開椅子站起來,“如果她是機械人,太可怕!那什麽才是真人?”
  博士詫異,“你怎麽了?J,你使我失望----”
  “這是一個惡作劇,”我說,“你不可能是機械人。”
  她略帶歉意,倨傲地說:“對不起,J3,我的確是機械人,今天已有十七日大了。”
  “你有什麽證據?”我怪叫。
  博士說:“蠍子,給我們去做兩客早餐出來。”
  “是。”她轉身到廚房去。
  博士責罵我,”J,你好不失態。”
  “你為什麽製造那樣的機械人?”我不客氣地問,“我們這次的行動真的需要蠍子號這樣的儀器?多麽可怕!跟一個女人一模一樣,而且是個漂亮的女人。”
  博士臉上忽然露出忸怩的神色。
  我問:“為什麽把它做成東方女子模樣?”
  他低下頭,“自從兒子死後,我變得非常寂寞,除了繆斯,工作上隻有你陪我,閑時我也獨思獨想,十分無聊,二次世界大戰時候,我在美國空軍,駐守東南亞,與日本人打戰。。。。。。”
  我問:“這與蠍子號有什麽關係?這事我早知道。”我偷偷向廚房那邊看一眼,生怕她聽見。
  “年青人,你別不耐煩,慢慢聽我說下去。”博士懇求。
  我歉意,“是,博士。”
  “這件事我可是沒跟你說起過,”他慢慢說下去,“在檳南。。。。我認識了一個中國女子。”
  “啊?”
  “是的,她長得很美,大眼睛圓麵孔,長挑身材,我與她發生了感情,”老博士臉頰上泛起紅光,“檳南的沙灘潔白無暇,椰林間的清風月夜如畫如詩----”
  我被感動了,取笑他:“博士,沒想到你還是一名詩人呢。”
  博士如癡如醉地說:“在那種情況下,我與她墮入愛河----”
  “但你是有婦之夫呀。”我說。
  博士的表情馬上暗下來,“是,那時瑪姬已經懷了孩子,戰事結束,我隻好放下旁騖回國,結束這一段異國之戀。瑪姬去世後,我實在想念她,再回檳城,已經找不到這個溫柔的華籍女郎。”
  我點點頭,“我們有一首詩,叫‘人麵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我一直沒有忘記她。絲一般的皮膚,褐色大眼睛如小鹿,常常格格地笑,樂觀可愛,依人小鳥樣,”博士說,“但是他們都說,日軍在撤退的時候大轟炸,她的住屋已被炸毀,我從此失去她的影蹤,她的存亡難卜,因此我把蠍子號造成她的模樣----我是愛那個女郎的。”他有點靦腆。
  “啊----”我深深地感動,“她叫什麽名字?”
  “沙揚。”
  “沙揚在馬來語隻不過是‘愛人’的意思。”
  博士沮喪,“她並沒有把真名字告訴我。”
  “算了,”我說,“你比我幸運,你戀愛過,我沒有。”
  他按住我的手,“你要好好的對蠍子,答應我。”他雙眼竟有點紅。
  “博士,”我低聲說,“她隻是一個機械人。”
  “她有異於一般機械人,我為她附加了‘腦’。”
  “當然她有腦,她是一具小型電腦,正如繆斯也有‘腦’,現在的機械人已有骨骼,肌肉與神經係統,但她仍然是一具死物,若果她的腦子要像人腦,那麽她的體積未免有整個倫敦之大。”
  “你慢慢會發覺她的長處。”博士說。
  “我希望她不是彼爾斯的弈棋機械人,在對局中,因失敗而扼死其對手。博士,你有沒有賦予蠍子號一個善良的性格?”我仍然覺得不自然。
  博士不以為然,“J,你對於生命的看法非常狹義,這是你性格上的缺憾。”
  ----“早餐準備好了。”
  “蠍子在叫我們。”我推推博士。
  她把早餐端出來,放在我們麵前,我一看,是香噴噴燈煙肉雞蛋,馬上舉起刀叉來吃。
  “還合口味嗎?”蠍子問博士。
  我搶先說:“如果你有一個比較好聽的名字,我的胃口會更好。”
  她似乎“考慮”了一下,說:“小人之見。”
  我放下食物,問她:“你搜集資料輸出,每一單位需時多久?”
  “最久不超過八點六秒。”她答。
  我看博士一眼,“比繆斯還快。”我說。
  博士說:“但繆斯包羅萬象,蠍子是比較簡單的電腦。”
  我說:“簡單?我不認為她簡單。”
  蠍子轉向博士,“他在稱讚我?我是否應該道謝?”
  我說:“她還諷刺得很呢。”我停一停,取起茶杯,“我答應陪繆斯聊天,失陪。”我站起來向低下室走去。
  “J,”博士說,“繆斯對你何嚐不是冷嘲熱諷。”
  我不響,關上身後的門。
  繆斯“問”我:“你見到蠍子號了?”
  我點點頭。
  繆斯的“身體”亮起一連串小燈泡,表示興奮:“她多麽漂亮。”
  我悶悶不樂,“我不喜歡她。”
  “為什麽?”繆斯表示詫異。
  “正如家庭主婦應當像一個家庭主婦,繆斯,電腦也應該像一具電腦。”
  “你真固執,J,你不是一向喜歡漂亮的女人嗎?”
  “她不是一個女人,”我攤開手,“女人是很可愛負責的動物,博士的手藝再高明,也不能使一個電腦機械人戀愛,動情!”
  繆斯說:“你們男人腦子裏隻有肮髒的性,性,性!”
  我白它一眼,“別亂講!”
  “雖然你對我很好,”繆斯說,“但我覺得博士說得對,你對電腦有偏見。”
  我說:“我讀過一個故事:一群憤怒的群眾,包圍一所實驗室,欲攻擊其中一部電腦,一位能言善辯的科學家麵對群眾,婉轉地說明機器實為一無所知的奴隸,群眾開始散去,科學家回轉室內,向其機器主人報告結果,電腦頗為愉悅,給予嘉勉以及下一個命令。”
  繆斯沉默一會兒, 然後 說:“你過慮了,J,人腦的結構,在比較之下,今日最進步的電腦,也不免瞠乎其後,每個神經細胞,對於外來刺激的反應速度,為千分之一秒,人腦的操作,不需要順序一一分別處理資料,采用一種‘並行操作’,人腦每一立法厘米的空間,容有一千萬個隻能容一百萬粒細微的結構體。”
  我瞪著它:“你說完了沒有?悶死人,誰對數字有興趣,我隻擔心事實,這個世界遲早不再受人類控製,試想想,我是個活生生的人,但他們叫我‘J3’,而你,一座電腦,卻叫繆斯----詩人的靈感。至少你還安分守己,但蠍子號----”我揮揮手“嘿!”
  “蠍子號在你身後。”繆斯說。
  我一轉頭,看到她站在我身後微笑,我板起臉說:“不敲門就進來,太沒禮貌。”
  繆斯說:“慢慢她會學會這些。”
  “你們可是在談論我?”蠍子問。
  “是的。”我坦白地說,“你使我不自然。”
  “為什麽?”
  “我若當你是女人,你明明是機械人,當你是機械人,你又明明是女人,我覺得很為難。”我沮喪地說。
  “哈哈哈,”繆斯說,“J3號一向太情緒化,這次又證明他的缺點。”
  我站起來,“天已大亮。”我說:“我要回家。”
  博士走下樓來,“你載蠍子一程,她要到市區圖書館去。”
  我嚷:“不!她自己可以叫車子。”
  蠍子說:“不要緊,我認得路,自己去。”
  博士不悅:“J,你竟如此粗魯無禮。”
  “我覺得eerie。”
  蠍子冷冷說:“算了,博士,或者他隻喜歡金發女郎。”
  繆斯又“笑”起來。
  “真不能忍受,”我搖頭,“來吧,別多說廢話了。”
  蠍子走在我身邊,我偷偷地打量她,她的一舉一動,完全跟正常少女議模一樣,她的身材非常好,看上去也具柔軟感,長發披在肩上,隨風拂動,也十分自然,此刻我不禁對博士的手藝與智慧衷心欽佩起來。
  但她仍然是機械,不是人,她沒有喜怒哀樂,她不能懷孕生子,上帝創造人,人則創造機器,這裏麵到底是有分別的。
  我替她拉開車門,她說:“謝謝。”
  我上車,開動引擎:“你往圖書館?”
  “嗯。”
  “為博士取書?”
  “不,我去閱讀。”
  “閱讀?”我問。
  “我的結構與繆斯不一樣,我可以自己找資料儲藏,繆斯則是被動的。”
  我恐懼地看她一眼,不出聲。
  “你並不喜歡我,是不是?”她忽然問。
  我很難堪,“不,蠍子,你不能這樣問,即使心中知道對方不喜歡你,也不能這樣問。”
  “是,”她笑,“這叫虛偽,你們是很虛偽的動物。”
  “那你是什麽呢?”我問。
  “我是一具機械,”她說,“以人形做外殼。”
  “你認為自己比人高超?”
  “當然,”她說,“你們人類是這樣軟弱無助。”
  “但你是我們製造出來的。”我氣忿地指著她。
  “你們也製造戰爭,嬰兒,事後這一切也都不受控製。”
  我緊閉著嘴唇。我也常與繆斯“談話”,到底沒有這麽難堪,一具能言善辯的機械人,說不定她生起氣來,伸手掌摑我,我半邊腦袋就從此與脖子分家,剩下的半邊也再沒有用途,她是博士的最佳武器,誰也不知道她有什麽神秘的力量,但是我知道我不會接受這個助手,她處處威脅我。
  “圖書館到了。”我說。
  “謝謝你。”
  “你是受歡迎的。”我答。
  “可是我知道你並不歡迎我。”她雙眸炯炯有神地凝視我。
  我覺得一絲寒意,連忙駕車離開。
  回到自己的公寓中,原來應該吃午飯,史蒂拉卻開了香檳,一邊翻閱書報,一邊閑閑地問:“去了這麽久,那件東西是否很精彩?”
  她光著膀子,手臂上的金色汗毛閃閃生光,我喃喃地說:“我保證她沒有體毛。”
  史蒂拉詫異地問:“什麽,J,你說什麽?”
  “起床,”我拍拍她臀部,“我有事要做。”
  “啊,”她轉一個身,嬌媚地說,“呼之則來,揮之即去。”
  我抓起史蒂拉的手,按在臉頰上,我心裏想:蠍子號難道也有體溫?她豈也有呼吸?
  我說:“我真的有事,我們明天再見。”
  “好的好的,”她歎口氣,“你這麽說我這麽聽,我也不想拆穿你的西洋鏡----”
  我啼笑皆非。
  這個時候,門鈴響起來,史蒂拉對我眨眨眼睛,她說:“喲,找上門來了。”
  我去拉開門,看到蠍子號站在門外,知道事情麻煩了。
  還沒來得及關上門,史蒂拉已經厲聲問:“誰?”
  我說:“我的一個同事,史蒂拉,你別誤會----”
  她一手推開我,“我誤會,我倒要看看你玩些什麽花樣?”
  我連忙把蠍子拉在一邊,低聲說:“你千萬不能把身份告訴她,這是秘密。”
  蠍子睜大了褐色的眼睛,莫名其妙地看著我們,我歎口氣說:“這是我的女朋友史蒂拉,她是個醋娘子,以為我跟你之間有點尷尬,因此大興問罪之師,我們先坐下,慢慢解釋。”
  蠍子顯然還不明白,嗬,到底是個機械人。
  幸虧史蒂拉這邊已經緩和下來,她用手撐著腰,悻悻地看著我。
  蠍子說:“J,博士叫我帶話來。”她也看著史蒂拉。
  我說:“史蒂拉,你先走,我再與你聯絡。”
  她自鼻子大力“哼”出一聲,仰起頭說:“你要記得,我還是你的女朋友。”她拉開門,怒氣衝衝地走了。
  “都是你。”我埋怨。
  蠍子問:“她是誰?你的朋友?”
  “我的女朋友、伴侶,愛人、情婦,明白嗎?”
  她呆一呆,“哦,明白,妻子。”
  “不是妻子,我們還沒有正式結婚。”
  “哦,”她微笑,“非法妻子。”
  我搖搖頭,“你找我有什麽事?博士有什麽話說?”
  “博士叫我來與你同住。”
  “噢不!”我跳起來,“對不起,我決定終身一個人住,這是我的私生活,他不能擾亂我的生活。”
  “我不會擾亂你的生活,”她不以為然,“你不必擔心。”
  “你不會明白的,在社會上,我是一個出入口商人,有正當的職業,有朋友,有親戚,我的家不能無端多出一個女人來,人們會怎麽想?”我急說。
  “但我不是一個女人。”她冷冷地說。
  “他們會相信你是一具電腦?”我問。
  “這是博士的命令。”
  她伸出手臂,屈曲,忽然傳出博士的聲音,我一呆,隨即明白這是蠍子號開動了她體內的錄音帶。
  “J3,從現在起,蠍子號與你同住,你要與她合作,祝你們相處愉快。”
  我怪叫,“我的女友呢?我怎麽向她解釋?”
  蠍子放下手臂,“叫她等你辦完事再說。”
  我恨恨地說:“我頂多引咎辭職。”
  “你不會的,你喜歡這份工作。”她斷然說。
  “你怎麽知道?”我詫異。
  “我讀過你的資料,你的一切我都很清楚。”她說。
  “我隻是混飯吃,”我說,“並沒有工作興趣。”
  她說:“博士叫我不要與你吵架。”
  “你‘住’書房吧,”我說,“不準舉炊,不準洗澡,不準親友探訪。”我的口氣認命。
  她呆一呆隨即大笑,笑聲清脆玲瓏,如一串銀鈴在春風中連綿不停地響了起來。
  我聽得入神,但馬上恢複過來,自言自語地說:“啊,還有幽默感呢。”
  我很擔心,她看上去仿佛具有女人的一切美德,而沒有女人的缺點,誰娶了她那才好,連丈母娘、小叔子、小姨子都不必招呼。
  “我帶了一些書來,我要開始閱讀。”她說,“請你指示收房的位置。”
  我帶她到書房:“這裏是電燈開關,這是書桌,那邊是壁,拉開來是燈,”我問她,“你可需要休息?”
  “不用,”也搖搖頭,“我二十四小時不停操作,有三千小時壽命。”
  “什麽?”我失神,“三千小時壽命?”
  “是,用你們的時間計算三千小時,約一百天。”
  “為什麽?”我問,“”為什麽隻有三千小時。”
  “博士說,這段時間已足夠我完成任務,延長時間是亳無意義的一件事,並且製作費用將會近天文數字。”
  我恐懼地看著她:“你的意思,你已知道自己隻能‘活’三千個小時?”
  “我知道很久了。”她答。
  多麽可惜,我心中想:這們偉大的機器,隻能操作一段時間。
  她坐下,問我:“你的語氣聽上去很不自然,為什麽?”
  “我代你難過。”我坦白說。
  “啊,”她看著我,“代我難過?但博士依照你們的樣子製造出我,他說你與每一個人都隻能活一段時間, 我比你們幸運得多, 因為 我不會病,不會老,臨到‘死’我不擔心靈魂的升降問題----你為什麽替我可惜?在時間無邊無涯的荒漠中,三千小時與三萬小時是沒有分別的。”
  我聽了她的話,打一個寒噤,“別說下去了!”我粗暴地說。
  她停止說話。
  我站起來,“我要吃飯了。”
  我走到廚房,取出食物,打算給自己做一頓豐富的午餐,但忽然變得一點胃口也沒有,把食物又放進冰箱裏。
  我衝進書房,問她:“你的意思是,你不害怕死亡?”
  “害怕什麽?”她轉過頭來。
  “沒什麽,”我掏出手帕揩汗,“對不起。”
  她清澄的眼睛看牢我,像是看透了我的心。
  “如果你有空,我要聽你說一說你的性能。”
  “博士那裏有說明書,你去取來看好了,問繆斯也可以,我沒有空,我的時間很寶貴。”她冷淡地說。
  我冷笑一聲,“外人不曉得的,會以為我是機器,你是主人。”
  “大男人主義。”她頭也不抬,馬上下個論斷。
  “你在讀什麽書?”我啼笑皆非,隨手取起書的封皮看,“什麽?‘米開朗基羅的雕塑’?”我瞠目,“你讀這種資料幹什麽?”
  “這是一本很趣味的書。”她推開我的手。
  “但與你的工作無關,”我提出警告,“ 博士知不知道你在浪費能源?”
  她合上書,“我不喜歡被人管頭管腳。”她不悅。
  我說:“呀哈!對不起,我是你老板,你得聽我的。”
  她懊惱地說:“我一生隻有三千小時,為什麽連讀一本書的自由都沒有?”
  “不準問問題,”我說,“去替我做一客三文治,快,還要一杯熱鮮奶。”
  她怒氣衝衝地去了,我心中暗暗好笑,她脾氣像一個孩子,我想也許孩子也該責問大人:“我隻有六十歲壽命,為什麽一定要做功課?”
  一時間分不出是蠍子可憐還是我們可憐,我歎一口氣。
  “請吃。”她把食物放在我麵前。
  我看她一眼,大口吃起來,她是一個高明的廚子,至少做三文治也做得比別人要好。
  她像是知道我在想什麽,因此說:“我隻會做三文治與煙肉煎蛋,博士認為不必吃得太考究。”
  我問:“你有沒有嗅覺?”
  她搖搖頭。
  “自然也不會有味覺?”我又問。
  她很倔強地答,”我不是到這個世界來吃的。”
  “你的表皮有觸覺嗎?”我又問。
  “如果表皮受到損壞,我會知道。”
  “你麵孔上的‘肌肉’做得很好,”我說,“連皺眉這麽複雜的表情都做得維妙維肖。”
  “謝謝你的稱讚。”
  “或者你會跟博士通一個電話,告訴他你情願回實驗室住?”我滿懷希望。
  “沒有可能,記住,博士是你的老板,這是他的命令。”
  她真的不甚善良。
  我氣道:“蠍子,想你也知道,你是依照博士當年的愛人而塑造的,請不要破壞她的形象。”
  蠍子微笑。
  我揮揮手,“去讀你的米開朗基羅吧,當敵人的槍指牢我們的時候,你可以大聲對他講解米氏作品優秀之處,試看他是否會因此饒我們一命。”我站起來。
  “你要做什麽?”她問。
  “午睡,我今天受的刺激已經足夠。”我回到房間去。
  門鈴響三下,蠍子非常警惕地揚聲問:“誰?”
  “女傭。”我說,“讓她進來。”
  我伏在床上,隱隱聽見女傭與蠍子談話的聲音,覺得有一種安全感,無以名之,但使我很快人睡。
  醒來的時候,鼻子聞到濃烈的煤氣味,我想叫喊,但喉嚨不聽使喚,隻能發出一串模糊的呻吟,我要抬起手臂,費盡九牛二虎之力,不能動彈。
  我的腦子卻很清醒,煤氣中毒,我知道,開窗!我需要新鮮的空氣。
  蠍子在外頭,她可以幫助我。
  為什麽她一點動靜也沒有?我不能就此喪命,太荒謬了,J3應該英勇地死在槍下。
  我蠕動身體!自床上跌下,掙紮地往門口爬去,但是動作象蝸牛。
  蠍子,我叫。她應該聽到我。
  我喘息,心中非常恐懼,我真的要死了,我仰天看著天花板,用盡吃奶的力氣,舉起手拉動台布的角落,一隻插滿玫瑰花的水晶瓶子“嘩啦”一聲落在地上。
  蠍子聞聲奔進來,一見我,馬上蹲下,她扶起我,急問:“J3,你怎麽了?J3!”
  她沒有嗅覺,她不知道是煤氣,我斷續地說:“開窗----煤氣----”
  她沒聽懂,把耳朵貼在我嘴邊。
  我喘氣,如果她再聽不出我說什麽,我就完了。
  “----開----窗。”
  “開窗?”她疑惑地反問。
  我點頭,幾乎要哭,蠍子,開窗吧。
  她馬上把落地長窗全部打開,又回到身邊,把我的頭放在她膝蓋上,俯身對我說話。
  “J3,”她盡量保持鎮靜,“我替你找醫生,別怕,你不會有事。”她撥電話。
  我呼吸著新鮮空氣,一條命在閻羅王那裏兜個圈子又回轉來。
  我搖搖頭,“不----用----”
  她放下話筒,注視我。
  “煤氣中毒,去檢查煤氣開關,快!”
  她明白了,急急站起來,奔到廚房。
  我聽到她高聲說:“該死!我明明記得已經關了總擎。”
  我放心了,閉上眼睛。
  如果我能夠照到鏡子,一定可以看到自己的臉色由青紫轉為正常。
  這個可恨的機械人,竟不懂關煤氣擎。
  蠍子扶起我,“你沒事?”
  我答:“沒事了,蠍子,剛才來的那個女傭,她長得如何?”
  “一個中年女人。”
  “她可有進廚房?”
  “傭人當然進廚房。”蠍子問,“她想謀殺你?”
  “我們,”我說,“她沒想到你是機械人,小姐。”
  “用那麽原始的方式?”蠍子驚問。
  “下一次她會放炸彈,”我說,“我們還是搬到實驗室去住吧,再不搬你遲早會把我殺死,吃一客煎蛋三文治的代價那麽高,非常不值得。”
  她低下頭,“J3,我永遠不會再犯同樣的錯。”
  “我隻是一個人,蠍子號,當我的肺吸進煤氣,我的血液缺氧,我死得比螞蟻還快-------”
  “我抱歉------”她手足無措,就差沒漲紅了臉。
  “好了好了,我原諒你,下次記得小心。”我說,“把我扶回房間去吧。”
  我長長歎口氣,那夜我把所有的窗戶打開,才敢人睡。
  晚上起床,我躡手躡足走到書房,偷看蠍子號。我明知道她是機械人,可是不敢名正言順的查看她的“生理現象”。
  她坐在椅子上,閉著眼睛,整個人靜止,右手搭在前頭額,發出輕微“嘟嘟”的聲響,左手放在一具儀器上,她在補充能源,我想!這麽簡單的操作過程,博士真偉大。
  再看得仔細點,我發現她左手的三支手指插儀器的凹洞裏,想一具插撲,而右手的食指也陷入額角。
  我歎息一下,蠍子號等於在“吃飯”了,不知她是否需要休息與睡眠。
  我偷偷地走回房間,電話鈴響起來。
  我取起話筒,“J3。”我說。
  “J3?”那邊問,“總部C7。”
  “是。”我說,“請吩咐。”
  “蠍子號已到你那邊了?”
  “是。”
  “很好。有否把握竊取‘火箭’的藍圖?”
  我輕鬆地答:”我的任務還未曾失敗過。”
  “祝你成功。”
  “C7------”我說,“有一個問題。這項任務並無特殊之處,為什麽要博士提供蠍子號?”
  C7沉默了一會兒!像是很為難!他說:“這是一個特別的問題,你以前並沒有懷疑過組織。”
  我說:“不是懷疑,隻是好奇。”
  “你不應好奇。”
  “是。”我說。
  電話切斷了。
  我放下話筒,心中異常不快,在組織中我排J字,實在是個微不足道 的小人物,對整個組織的結構可以說是一無所知,每個月我收到豐厚的酬勞,如果有必要,還可以商量,為組織服務十年,隻有法蘭根鹹默博士經常與我做麵對麵接觸,至於C7,我隻熟悉他的聲音。
  竊取藍圖的任務我勝任過幾次,異常的輕鬆愉快,蠍子號的出現使我擔心。
  用機械人代替我?
  我想去問博士,無論他是否知道,我都想與他談一談。我留下一張字條給蠍子,駕車到博士的寓所去。
  如常,車子到鐵閘,我按下密碼,駛近大門,停下按喇叭。博士沒有出來歡迎我。
  我推開大門,獨自進屋,走到地下室。
  繆斯“看”見我,馬上說:“J3,謝謝天,你來了,我已有好幾小時沒看風博士,快到他臥室去看看發生了什麽事。”
  我轉身就奔上樓,推開臥室的門,看見博士伏在書桌上,頭歪在一邊。
  “博士!”我叫他。
  他微弱地呻吟。
  我連忙到五鬥櫃邊取他的藥喂他服下,扶他上床,替他緩緩按摩心髒,另一隻手騰出空來,打電話給市立醫院叫他們派救傷車來。
  我喃喃地說:“博士,不要死,博士,不要死。”
  他的呼吸濃濁,直到救傷車趕到的時候,他還未完全恢複過來,我把救傷車放進鐵閘。
  救護人員他他抬上救傷車,我趁機到地下室向繆斯報告。
  “繆斯,博士要進醫院,我去看護他。”
  繆斯“大吃一驚”,它說:“你把我關閉吧,我如果不停止操作,會擔心至死。”
  “開關一拉,你就能失去知覺,”我苦笑,“真是逃避現實的好方法。”
  “快點。”
  我伸手所繆斯關上,鎖好,隨著救護人員把博士抬出去,在車子上我握緊博士的手,傷心莫名,靜默無言。
  我隨著他進急救室,醫生叫我在外頭等,我低著頭,看看手表,是清晨三點半。
  如果博士有什麽三長兩短,我惟一的朋友,就剩繆斯了,繆斯!一具混合型電腦!我深深的為自己悲哀。
  也許我應該有點打算了: 體貼的妻子,聽話的孩子,每個人都有這樣簡單的願望,我有家室,回家可以向伴侶傾訴一天的勞累,如果孩子們會逗我發笑,我也是一個快樂的人。
  結婚吧。
  我惟一的女友是史蒂拉。
  金發女郎就金發女郎,我想,誰說性感的金發女郎不能做好妻子?
  醫生這時候自病房出來,我站起來,急問:“醫生,怎麽了?”
  “他這次好險, ”醫生說,“年紀大,不應操 勞過度,你現在可以進去與他說幾名話,記住,頂多三分鍾。”
  博士躺在白床上,閉著眼睛,我過去坐在他床邊的椅子上,握住他的手。
  他的眼眶深陷,臉上的肉全部往下墜,不像我平時認識的那位詼諧活波的博士。
  半晌 ,他的嘴唇動了一動,微微張開眼,見是我,歎口氣,又閉上眼睛。
  “唉,”他說,“我還以為是一個俏護士握住我的手呢。”
  我忍不住微笑。
  “博士,”我說,“你好好地休養。”
  他說:“我懂得了,力不從心,我看我也差不多了,人生七十古來稀,這是你們的俗語。”
  我想安慰他,又想不出話,隻好低著頭緊緊地握住他的手。
  他說: “J, 我還有很多事沒有做,J,我才剛剛開始,”他懇切地看著我,“我還打算退休之後轟轟烈烈的戀愛一次呢,我真的要死了?”
  我低聲說:“當然不。”
  “快了,”他說,“我知道,快了。”
  我鼻子發酸了,護士進來,手搭在我肩膀上。
  “先生,病人需要休息。”
  我對博士說:“我早上再來。”
  “帶蠍子號來,我有話跟她說。”
  我點點頭。
  離開醫院,我駕車到史蒂拉家去。生命太短了,不容浪費,不容猶豫。
  我想與她計劃一下我們的將來,史蒂拉應該會很高興,拖了近兩年,應該有進一步的打算。女人都喜歡結婚,我這次是有誠意的。
  我沒有史蒂拉家門匙,那時她交給我,我沒接受,我不想她付出太多,同時令我泥足深陷,今天有點悔意,像我現在,自由是無比自由,但是在彷徨的深夜,我不屬於任何人,任何人也不屬於我。
  就為結婚而結婚吧,誰不是這麽做呢,我為什麽要做一個例外的超人?
  把車子停好,我上樓去按她的門鈴。
  史蒂拉一定在床上,很久沒有來應門。
  我再按鈴 。
  她的腳步聲傳來,高鞋的聲音很纖巧。
  “誰?”她問。
  “J。”我提高聲音。
  “J----”她猶豫地。
  我馬上一緊張。
  她打開門。“J----”
  我緩緩握住她的肩,“史蒂拉。”我叫她。
  她真美,秀發蓬鬆,身上披著桃子色絲睡袍,她的身體是溫暖的,我把她輕輕擁在懷中,“史蒂拉。”我說。
  “J,我有客人在這裏。”她低聲歉意地說。
  “J......”她企圖解釋,“我總得為自己打算,這些年來,你從來......”
  “我明白。”我退後一步。
  “J!”她在我身後叫,“我些年來,我甚至不知道你的電話號碼!”
  回程我把車子加速到極點,風馳電掣地飛回家中,活了三十多年,我從未感到過比今天更沮喪更灰暗。
  我失去了史蒂拉,正當我需要她的時候,我失去了她。這是我的錯。這些年來,她說, 她連我家中的電話號碼都 不知道。她很對,我心酸地想,她應該結交其他男人。
  明天,明天我又是一條好漢,我得若無其事的活下去。
  回到公寓,我用鎖匙開了大門。
  蠍子號馬上迎出來問:“J3,你到什麽地方去了?”
  “我擔心你。”她說。
  我看她一眼歎口氣。“博士的心髒病發作了。”我說。
  “嗄?”她吃驚,“他沒有事吧?”
  “很險,讓我休息一會,然後帶你去見他。”我疲倦地用手搭在額頭角上。
  她坐在我對麵良久不出聲,最後她說:“你們人是這麽荒謬的動物,花二十五年受教育,再用二十五年創業,然後就準備死了。”
  我放下手咆吼,“蠍子號,如果你不閉上嘴巴,我揍你。”
  她冷笑,“我說錯了什麽?你不必對我大呼小叫,如果再這樣對我,明天我就跟博士走。”
  “你現在就可以走。”我氣得火遮眼。
  “是嗎?”她轉頭問,“真的?”
  “你們都可以走,”我揮揮手,聲音又低下來,“我不再關心,也不再想工作,”我站起來,把電話連插頭拔出來,“走吧。”
  蠍子號看我一眼,走出門去。
  我因極度的疲倦,沒到一會兒就睡著了,夢中見到蠍子號被一群孩子捉住,拆成一片一片,驚醒時一頭大汗,睜開眼睛,但見紅日高照。
  “蠍子!”我高聲叫,心中充滿悔意。
  我自床上跳起來,如果蠍子號走失了,我如何對得起博士。
  “蠍子!”
  我太魯莽了。
  她不在屋子裏,我剛想出去找她,她卻推門進來,我放下心頭大石。
  “你到什麽地方去了?”我惡人先告狀,諒她是個機器人,也不懂這種會倆,“我擔心 你知不知道?”
  “可以去見博士沒有?”她冷淡地問。
  “你坐下再說,我要沐浴。”
  “快。”她說。
  我隻花了十分鍾。
  到達醫院,看見博士的精神已比昨日好得多,我心中寬慰很多,他已可以靠在床上閱讀雜誌。
  我問他:“幾時出院?”
  護士代答:“你們這些魔鬼別來引誘他,他起碼還要在醫院住三個星期。”蠍子號俯下身去,低聲跟博士說話,她用一種發音很奇怪而悅耳的方言,像一條小溪在喃喃流過石卵的河床,博士顯然明白她在訴說些什麽,不住地點頭,在喉嚨中發出“唔唔”的聲音。他倆有秘密的語言,不為外人所知。
  我益發覺得寂寞,站得遠遠的,嗬,沒有人需要我。
  蠍子講完話之後,博士招我過去。
  “J,”他說,“蠍子不懂世故,你要容忍她。”
  “她是否埋怨很多?”
  “沒有, 她很同情你,她希望可以幫助你。”博士停一停,“J,蠍子號有很多優點,你難道 沒有發現?”
  我的眼睛看著別的方向。“她很爽直。”我說。
  博士莞爾而笑。
  “博士,”我忍不住問,“ 組織是否要以機械人代替我?”
  博士一怔,回答不出。我心一沉,這證明我猜得不差。
  我拍拍他的手,“我明白。”我抬起頭歎口氣,“博士,我明白。”
  “你的職業又沒有什麽意義,J,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博士很婉轉。
  “被機械人代替,因而受淘汰?”我茫然,“我失業後該怎麽辦?”
  博士不語。
  “這是我最後的任務,當蠍子號將一切記錄在她的係統裏的時候,我就完了。組織會任我自生自滅,抑或消滅我?”
  博士說:“不會令你難做,我會抗議!”
  我看著窗外, 強笑著,“組織會丟棄我---為什麽不呢?我太微不足道,我還比不上一具機械人。”
  “不要憎恨蠍子號,她是無辜的。”博士說。
  無辜?我莫名的憤慨。
  “J,‘火箭’是一個代名,我懷疑藍圖,不一定是指最新的武器。”博士說。
  “我的責任隻是取得火箭藍圖, 我不關心 它是什麽。”我站起來“博士,我要走了。”
  “你到什麽地方去?”博士問。
  “我不知道,”我苦笑,“我剛才發覺,在這世界上我竟沒有一個朋友。”
  “J,”博士以顫聲問,“我們不是朋友?”
  我搖搖頭,“你隻急於向組織表現你的才華,你呈上蠍子號,你並不關心我的死活。”
  “這是組織決定------”他虛弱地說。
  我搖搖頭,“叫蠍子號回家,我要去找繆斯談談。”
  “J-----”
  “好好休息。”我頭也不回的走了。
  我在街上躑躅很久,才到博士的實驗室。
  把繆斯插上電源,我打開開關。
  我第一句話是:“博士無恙。”
  “謝謝天。”它說。
  “繆斯,關於荷蘭阿姆斯特丹的‘火箭’計劃,你知道多少?我需要資料。”
  “哪一方麵的資料?”
  “與平時一樣,它的整套計劃藍圖,”我說,“它在什麽地方,我如何獲得它。”
  繆斯沉默數秒鍾。“對不起J,你要與蠍子號同來。”
  “為什麽?”我站起來。
  “電路由她的聲音帶動,才能產生資料。”
  “該死。”我扔下煙頭。
  “對不起J。”
  “不關你的事。”我說。
  “或者你應該先知道‘火箭’是什麽?”繆斯說。
  “我不想知道。”我說著燃起一支煙。
  “答應我,這次取到藍圖後,帶到這裏來讓我分析一下,我想知道‘火箭’是什麽。”
  “可以。”我大力地吸著煙。
  “J,你麵色看上去不大好。”
  “繆斯,”我忍不住向它傾訴,“史蒂拉離開我了。”
  “嗬,J,太不幸了。”
  “還有更不幸的呢,”我按熄香煙,“我就快失業,蠍子號是我的替工,這次任務是我最後的一次。”
  繆斯不勝詫異,憤憤不平,打出許多驚歎符號。它說:“可是我們一向合作愉快,有什麽理由這麽做?我以為蠍子號隻是你的助手,太不公平!”
  我苦笑,“在這個組織工作了十年,繆斯,一旦獲得解雇。。。。我難道改行下鄉耕田?”
  繆斯不能作答。
  我歎口氣,“繆斯,連你這具萬能的混合型電腦都被這個問題難倒了?”
  它問我:“你打算怎麽樣?”
  “我想辭職,逃往太平洋的某個小島去做沙灘浪子,日日喝酒曬太陽,要不就與土女鬼混。”
  繆斯說:“好注意,為什麽不呢?至少應該試一試。”
  我神經質地問:“他們會不會殺了我?”
  繆斯“笑”,“不會的,你比我知得還少,殺你無用。”
  我悲涼地說:“也許這是組織的宗旨,寧殺無辜,也不放走一個?”
  繆斯奇說:“J2號,聽你的口氣,你仿佛是害怕組織不對你采取行動,J3,活人總比死人強,別灰心。”
  “我完了,繆斯。”
  “你可以來探望我。”它說,“我們仍是朋友。”
  “也許博士會轉換大門的密碼,我再也進不來。”我說。
  “J3,那麽我會想念你。”繆斯“傷感”,“我一直喜歡你。”
  “我要走了。”我說。
  “J3-----”
  “什麽?”我問它。
  “你是回家嗎?”
  “是。”我說。
  “不要做傻事。”
  我雖氣猶笑,“放心,我不會自殺,我沒有勇氣。”
  “常來看我,J3,我很寂寞。”
  “你要不要我把你關掉?”我問。
  “不,J3,謝謝你。”它說,“電腦的一生是苦悶的,蠍子號比我幸運,她至少來去自若。”
  我安慰繆斯,“但你有人類的溫情,蠍子號是冷血動物。”
  “再見,J3,保重。”
  “再見,繆斯。”
  我離開實驗室回家。一路上寂寥落寞。我並沒有儲蓄,曆年來賺多少花多少,組織如果將我解雇,我的生活將有問題,這並不重要,我有力氣,到寫字樓做後生,到地盤做工人,一切可以從頭開始,我急需解悶的倒是情緒上的不平穩。
  到家,蠍子號為我開門,她說:“你有客人。”
  “誰?”我問。
  “金發女郎。”蠍子說,“她正在你臥室裏哭。”
  我說:“我不想見她,叫她走。”
  蠍子問:“你們之間怎麽了?吵架?”
  “你不會明白的,”我說,“你很幸運,蠍子,你一生中不會有感情的糾葛。”
  史蒂拉含淚自房中出來,“J。”她叫我。
  我蒼白著臉,坐下來。
  蠍子說:“我去替你們倒兩杯茶。”她知趣地走開。
  我疲弱地說:“你不必再來,史蒂拉,我並沒有恨你。”
  “J,我來告訴你,我要結婚了。”
  我點點頭。
  “他是一個商人,追求我已經五年,J,我想你明白。我不是欺騙你跟他來往,而是我欺騙他與你來往。”
  “你是一個好演員,史蒂拉。”
  “J,我實在很愛你。”她飲泣,“但是你永遠不會成家立室。。。。”
  我覺得很諷刺,那夜我到她家去,正是想向她求婚。
  “我走了。”她掩麵。
  “再見史蒂拉,保重。”
  蠍子捧著茶出來,看到這種情形,連忙說:“請勿誤會,我隻是他的助手。”
  我有點感動, “蠍子, 這裏不關你事,你別當心。”我站起來對史蒂拉說:“不送了。”
  史蒂拉奪門而出。
  蠍子責怪我,“你不應該如此對待她。”
  “你沒聽見她說,她要結婚嗎?我應該如何對待別人的妻子?”我反問。
  蠍子坐下來說:“如果她對你毫無留戀,她不會巴巴的跑來告訴你要嫁人,她是想你阻止她啊,傻子。”
  我看了蠍子號一眼,淡淡地說:“你對人類的心理倒是非常有研究。”
  “你不愛她?”
  “我不知道。”我說,“人類似很愚蠢的一種動物,你看其他動物,從來不為找配偶的問題擔心,走在一起便交配繁殖。”
  蠍子號詫異,“我認為懂得選擇是人類唯一的優點,”她說,“也有人是不選擇的,結婚對他們來說,也不外是交配繁殖。”
  我勉強一笑,“蠍子號你抨擊人類,真是不遺餘力。”
  “這是事實。 ”蠍子說,“J你是屬於有智力的那類人,所以埋怨良多,時常長籲短歎。”
  我說:“很奇怪,我在不久之前,才聽到繆斯埋怨,它說:‘電腦的一生是苦悶的。’”我躺在沙發上,“有些人的生活也像具電腦,充滿思想知識,但這一切並沒有給予他們幫助,學識成了枷鎖。”
  蠍子笑一笑。
  我緩緩喝著她做的紅茶。
  過很久她問我:”J3,我們什麽時候開始行動?”
  我揚起一條眉毛,“蠍子,你要有心理準備,我不幹了,這次任務,我打算放棄。”
  “啊?”蠍子問,“為什麽?為了抗議?”
  “我已厭倦這種生涯。”我說。
  她隔了很久才問:“原諒我又一次率直-----是否這種生涯先厭倦了你?”
  我苦笑,“你說得很對,我的弱點你全說對了。”
  她有點高興,“J3,”她語氣很懇切,“我們是否可以成為朋友?”
  “我沒有資格為你兩肋插刀,蠍子,要我這種朋友,於事無補。”
  她笑笑。
  我終於伸出手,與她一握。
  “蠍子,你要單獨與繆斯聯絡,去調查‘火箭’的下落,我決定通知C7,提出辭職。”我說。
  “你真的決定了?”
  我慘淡地點點頭。
  “那麽我隻好開始行動,J3,我的時間有限,抱歉。”
  我的心念一動,“蠍子號,如果你隻能活三千小時-----”
  她微笑,“下一任務,有不同機械人出動。”
  “你不介意?”
  她搖搖頭,“我隻是一具電腦。”
  我沉默。
  過一會兒我說:“我想出去好好吃一頓飯,你有沒有興趣?”
  “我樂意跟你出去見識一番。”
  我披上外套。
  “J3,”她說,“你可否陪我去買些衣服?我有零用。”
  “當然。”我說,“你也該換衣服了。”我看她一眼。
  我帶她到城裏最名貴的服裝店去,她選了許多色彩鮮豔的裙子,深紫,嬌黃,孔雀藍,玫瑰紅,奇怪得很,這種衣飾非常適合她,博士在熱帶認識他的沙揚,這種風情影響到蠍子對色彩的品味。
  然後我們到最好的法國飯店去吃飯。
  侍者問蠍子,“小姐要些什麽?”
  她支吾地說:“我不餓。”
  侍者看我一眼,詫異地問:“小姐要不要喝些什麽?”
  她笑說:“我也不口渴。”
  侍者怔住了。
  她突然補一句,“我替她省錢,”她向侍者眨眨眼,“我們計劃稍後舉行一個盛大的婚禮。”
  侍者尷尬地走開了。
  我大樂,笑得嗆住,一直咳嗽。
  她板著麵孔說:“別失儀,否則下次不帶你來。”
  我結婚沒伏在桌子上樂得昏過去,這蠍子號。
  我吃了很多,非常苦中作樂的樣子。
  蠍子問我:“你吃的是什麽?”
  “鴨子,橘子鴨。”
  “我沒見過真的鴨子,圖片我看過。”她說。
  “別擔心,我帶你到街市去。”我說,“你可以看到雞鴨魚,豬牛羊,我會告訴你什麽是什麽。”
  我與她離開飯店,這是一個陽光普照的下午,我眯起了眼,我對自己說,活著還是有意思的。
  我與蠍子號在海邊漫步。
  在陽光下,蠍子看上去與正常少女沒有什麽兩樣,我與她在長凳上坐下。
  我注視她的麵孔,她的皮膚細膩光滑,一個毛孔也沒有,強烈的陽光隻使她的瞳孔收縮,她沒有皺眉,她的手心沒掌紋,額角沒有汗,嗬,她是個精致的機械人,卻隻是個粗糙的“人”。
  “陽光這麽好,你可感覺得到?”我問。
  她惋惜的搖搖頭。
  “對不起。”我拍拍她的肩膀,“我們到街市去。”
  到了目的地,我與她在附近兜一個圈子,把各種家禽指給她看,到魚欄,我又介紹她認識魚名,我滿以為她會很開心,誰知她以很恐懼的語氣跟我說:“我要走了,我不要再看下去。”
  “為什麽?”我奇問。
  “你的意思是,你們殺了這些可憐的動物,隻是為了吃?”她非常厭惡。
  我不以為然,“蠍子號,別小題大做,這些牲畜根本是用來吃的。”
  她忽然震怒,“J3,可是當年希特勒也認為猶太人的生命是供給他圖式的。
  我大聲說:“這兩件事完全不能比較。”
  “為什麽不?”她聲音陡然提高,“理論上都是你們觀點的錯誤,”她非常激動,“這是我所見過最令人惡心的地方-----”
  “什麽?”我反問,“一個街市?你聽著,我們不是機械人,我們是人類,我們需要食物。”
  “大豆也可以維持生命,”她“鐵青”著麵孔,“你如何解釋人們如此殘酷地殺害田雞與鷓鴣?”
  我歎口氣,“好,好,我們離開這個地方。”
  “你們進化得實在太慢,”她繼續下去,“野獸為了維持生命而弱肉強食,你們殺生隻是為了樂趣!”她轉過頭去,不肯再麵對我。
  我搖搖頭,“上車吧。”
  她不可理喻,我原不應與她講理。
  我對她說:“從此以後我再也不帶你到任何地方去,你可以坐在書房中看書看到老死,我不關心!”
  她沉默。
  我把車開得飛快,到家門我自己下了車就往屋內走,蠍子號在我身後追上來。
  “J3!”她叫我。
  我轉頭,張牙舞爪地裝一個猙獰的樣子,“叫我做什麽?我是個殘忍的食肉獸。”
  “去你的!”她揚揚眉毛。
  我頹喪地說:“連機械人都看我不起。”
  蠍子笑起來,我與她一起上樓,才到門口,就聽見電話鈴在響。
  我開門進去接電話,是C7非常不耐煩的聲音:“J3,你到什麽地方去了?”
  我反感而冷淡地答:“吃飯。”
  他問:“你的工作進行得怎麽樣?”
  “請允許我辭職。”
  “什麽?”
  “辭職,”我清脆地回答:“我不幹了。”
  他那邊一片沉默。
  “喂!”我說,“聽見沒有?我辭工了,你們另請高明吧。”我大力摔下電話。
  蠍子看著我,她說:“是很幼稚的舉止。”
  “可是我出了一口氣。”我坐下來。
  “他們會生氣的。”蠍子說,“不為你辭職,而因你的態度。”
  “管他呢,”我痛快地說,“我一生沒有放肆過,這次大快人心。”
  蠍子號忽然掩嘴笑,她輕聲問:“一生都循規蹈矩?那些金發女郎如何解釋呢?”
  我被她抓住痛腳,忸怩起來,“那。。。。真是,那不算什麽。”
  蠍子號搖搖頭,“繆斯關於你的資料,都是正確的。”
  “當然。”
  “你真是高溫物理係的博士?”她問。
  我斜眼看她,“豬玀都有博士銜頭,為何你獨獨懷疑我?欺人太盛。”
  “你如何會。。。。”她措辭似有困難。
  我接上去,“淪落到這種地步?”
  “我沒有說過這樣的話。”
  “畢業之後,我找到一間小大學教書,與首席教授的意見不合,時常爭吵,他是個老蠢才。後來我覺得不耐煩,便辭掉工作。”
  “應該等他退休,為他辭職很不劃算。”
  “如果我是電腦,我也會那麽做,”我瞪她一眼,“可是當時他令我的生活非常不愉快,我沒有選擇。”
  “如果你現時仍在小大學裏當助教,很多女學生會迷上你。”蠍子號說。
  我不敢相信雙耳,這是蠍子號對我說的惟一恭維之詞。我說:“不敢當。”
  她攤攤手,“可是現在你後悔也太遲了。”她說。
  “喔,謝謝你。”我白她一眼。
  “你應該忍氣吞聲的教書,找個女孩子成家立室,養兩個孩子,過正常人的生活。”
  “可是,”我不曉得她會不會明白,“正常人的生活目標不需要天份也可以達到,我隨時隨地可以養兒育女,隻要我願意。但是我想試練我自己,看看我是否有能力與本事做得更好,如果不讓我有碰釘子的機會,我會痛苦一生。”
  “孩子的笑也能安慰你。”
  “是,但我現在還來得及結婚生子,隻要我願意,隨時有半打以上的孩子會降臨到世界上。”
  “隻要你願意----”蠍子問,“真的?”
  “愚夫村婦都能繁殖後代,你何必懷疑我的能力,”我說:“世界上總有願意女人。”
  “J3,你找女人不見得這麽容易。”蠍子搖搖頭。
  我苦笑。
  唏,怎麽搞的,我怎麽會與一個機械人談起人生哲理,而且居然有對有答,頭頭是道的樣子?
  我看她一眼。
  蠍子問:“你戀愛過沒有?”
  “沒有。”
  “為什麽?”她奇道,“這裏每個人都自稱是戀愛結婚的。”
  “那是因為他們不知道愛情是什麽。”
  “你知道嗎?”她問。
  “我知道,”我說,“你也許不相信,但是一生都在等候愛情來臨,我不會妥協,我堅持守到最後一刻。”
  “如果你的愛情始終沒有來臨呢?”她問。
  “太壞,”我聳聳肩,“那麽至少用一生時間來等待愛情,不負此生。”
  “J3,你是一個奇怪的人。”她說。
  “我以前有女朋友的時候,她們也這麽說。”
  “史蒂拉?”她問。
  “史蒂拉是其中一個。”我說。
  “史蒂拉有什麽不好?”蠍子問。
  “史蒂拉沒有什麽不好。”我問,“她十分好。”
  “可是你沒有娶她。”
  “蠍子號,”我苦笑,“把你的資料再整理清楚才開口,憑什麽一定得娶她?我不能娶世上每一個好女子。”
  “你太麻煩。”
  “是。”我微笑,“我很挑剔。”
  “但失去史蒂拉時又那麽傷心。”她說。
  “我隻是一個人。”我又攤攤手。
  “你還在生博士的氣?”她問。
  “早就不生了, ”我伸個懶腰,“交朋友不比做投機生意,朋友要長期觀察‘功’與‘過’,若單為一件事而與朋友絕交,未免太不公平,不不,博士的功絕對蓋得過他的過。”
  電話鈴響了,我要去接,蠍子號按住電話,她說:”如果是C7,你如何回答?”
  我堅決地說:“辭職。”
  “那麽好,你告訴他。”
  我取起話筒,“J3。”我說。
  “J3,”果然是C7的聲音,“請你將你意思再說一遍。”
  “我不想再為組織工作了,請原諒我態度的不當,我覺得厭倦,我想辭職。”
  “沒有挽留餘地?”C7的語氣很客氣。
  我苦笑,“不用了,C7,我為組織工作十年,卻連你的電話都不知道。”我與史蒂拉簡直同是天涯淪落人。
  “好的。”他說。
  “你允許我退出?”我問。
  “自然。”我簡單的說,“再見,J3。”他掛上電話。
  我很彷徨:“蠍子號,幫助我,他們下一次會有什麽行動?試集中你的資料,快。”
  蠍子號閉上眼睛沉思,過了十來秒鍾,她睜開眼睛說:“對不起,J3,我不能幫助你,我們要去找繆斯。”
  我說:“博士,繆斯,你,我屬於一個環節,這個環節一斷,就永遠與組織失去聯絡了。”
  蠍子號笑:“J3,你在辭職之前就應該想到這一個關鍵。”
  “我們到實驗室去找繆斯。”我說。
  “站住。”蠍子拉住我,“是什麽令你忽然脫離組織?”
  我一怔, “我恨他們, 對他們厭惡-----人們為什麽忽然離婚? ”我反問,“說不上來,是不是?”
  “你們難道不能控製自己?”她問。
  “沒有這種必要。”我說。
  “你或許會失去生命。”她說。
  “如果有一天我失去利用價值,他們一樣會要我的命。”我說,“我沒有選擇,如果在小大學裏教一輩子的書,到老來我一樣要死的,蠍子號,世上沒有長存不滅的東西,套句你說過的話,在時間無邊無涯的荒漠裏,三十萬個小時與三千小時是沒有分別的。”
  “那是三天之前,”蠍子號說,“在過去的三十六小時內,我學了很多,活著還是很好的。”她看著窗外。
  我失笑,“來,我們走。”
  我們駕車到實驗室,繆斯看見我們,顯得“雀躍”。我做了茶,與蠍子號一起坐在它前麵。
  繆斯問:“你們成為朋友?”
  我看蠍子號一眼,不響。
  蠍子說:“繆斯,請你將阿姆斯特丹的‘火箭’計劃資料打出來。”
  繆斯答:“是。”
  熒光屏上出現一連串的資料,蠍子凝神觀看,繆斯的資料出名詳盡,光是介紹將阿姆斯特丹,就從世界大地圖開始。
  蠍子號看完之後,問繆斯:“‘火箭’的藍圖就在將阿姆斯特丹市中心梵高路的皇室大廈?”
  我說:“這是所相當著名的大廈,屬於一間鑽石切割公司,大廈的地下就是裝飾用鑽石商場。”
  蠍子號說:“繆斯,我要繼續看下去。”
  繆斯打出影片,“這是皇室大廈七樓。”
  我們看到一所現代設備的辦公室,一切都很正常,職員忙碌地工作,電話鈴響著。
  “藍圖藏在這裏。”繆斯說,“總經理室。”
  影片中鏡頭經過豪華布置的總經理室,停留在一幅荷蘭大畫家梵艾克的“春獵圖”油畫前。
  我歎口氣,“保險箱為何一定要藏在油畫後麵?”
  繆斯笑,“你錯了,攝影師不過想指出,這幅梵艾克是真跡,時價三百八十餘萬美元。”
  蠍子問:“夾萬呢?”
  “夾萬在這張巨型寫字台左邊下角,非常袖珍小巧,三十公分高二十公分寬,不會比一格大得多。”
  蠍子點點頭,她問:“肯定是在裏麵。”
  繆斯:“應該是在裏麵。”
  蠍子:“‘火箭’到底是什麽?”
  繆斯:“我不知道。”
  “取得藍圖,我如何辨別真偽?”蠍子問。
  “C7會核對。”繆斯說。
  我說:“也許因為這樣,才想到以機械人代替我。”
  繆斯說:“J3,蠍子號不是普通的機械人,你不必過度自卑。”
  我說:“繆斯,我一小時前向C7辭職,C7應允,我想知道,這個行動可能引起的後果。”
  繆斯說:“我從來沒見過C7,我隻知道他是我們的老伴,J3,我不是預言家,我不能幫助你,我的資料中並沒有這樣的前例。”
  我沮喪地低下頭。
  蠍子說:“別擔心,J3,明夜我啟程到將阿姆斯特丹,不消二十分鍾我就可以打開那個夾萬,C7總要與我聯絡,到時我會問他想怎麽樣。”
  我瞠目,“你問他?”
  “為什麽不?我們的身份低微,也總有發言的資格,我認為這個人不應令你的生活不愉快。”
  “蠍子,”我被感動了,“你這麽講義氣,我很高興,可是人心險惡,事情哪有你想得那麽簡單。”
  繆斯說:“蠍子號毫無機心,J3,你不能讓她獨自去取‘火箭’,她可能遭到破壞。”
  “別擔心,辭職管辭職,我會陪蠍子上將阿姆斯特丹。”
  繆斯說:“那我放心了。”
  蠍子號笑,“你‘放心’了?你的心在哪裏?繆斯,我們兩個都沒有心。”
  “蠍子號,”繆斯說:“這不是正確的,有思想就有心。”
  蠍子歎口氣,“繆斯,有時我也很困惑,世上可以學習的東西太多----”
  繆斯如一個智慧的長者:“蠍子,別太貪心。”
  我說:“我們去看博士吧。”
  繆斯說:“J3,你當心,蠍子可以不眠不休,你當心倒下來。”
  我嗬嗬地笑,“你吃醋了,繆斯,你瞞不過我。”
  “再見,繆斯。”蠍子說。
  “再見,你們兩個。”繆斯說。
  蠍子問我:“博士的屋子,仿佛隻有鐵門一把鎖?”
  “防宵小也足夠了,要是得罪了什麽大人物,開直升機進來,難道以高射炮對付他們?”我說,“博士是一個很奇怪的人,他沒有朋友,也沒有敵人。”
  我與她並肩出鐵門,鎖好。
  天空上一輪明月,我仰起頭看,然後說:“探望完博士,我要回家好好睡一覺,然後與你到將阿姆斯特丹去。”
  蠍子笑一笑。
  博士在病床上睡得很穩。
  護士說:“別吵醒他。”
  “他怎麽了?”我問,“可有進展?”
  “沒什麽事了,但是需要好好修養,不能過勞,不能受刺激,否則難說。”護士報道著。
  我笑道:“我這就‘放心’了,”我撫撫胸口,看著蠍子,“我是有心的。”
  護士以為我們打情罵俏,退出病房。蠍子瞪我一眼。
  我們還是把博士吵醒了, 他睜開眼睛,問:“是J與蠍子?”他坐起來,張開手臂。
  我走上去,“博士。”我說,“精神好點沒有?”
  “J,你不生我的氣了?”
  “嗬,不,博士,昨天我的態度太壞,我是來道歉的。”
  “J,”他說,“我視你如親人一般。”他的眼睛潮濕了。
  “博士。”我握著他的手,側著頭,不敢讓他看見我的眼淚。
  蠍子號又開始用她那種方言與博士交談,發音雖然簡單,但是悅耳非常。
  我忍不住問:“你們在說什麽?又在埋怨我?”
  “不,”博士笑,“蠍子在表示不滿,她說她沒有眼淚。”
  我奇道:“你要眼淚幹什麽?”
  蠍子號忽然轉過頭,非常生氣。
  我說:“眼淚主要的功能是潤滑與殺菌,你身上又沒有纖維質,況且製造淚腺多麽複雜-----”
  博士擺擺手,表示我不要說下去。
  蠍子悶悶不樂地說:“我到外邊去等你們。”
  等她走出病房,博士悄悄跟我說:“你有沒有覺得蠍子有點怪?”
  “早就覺得。”我笑。
  “不不,我是指最近。”
  “最近?”我益發覺得好笑,“她才‘活了’二十天,我隻認識她三天,我不明白‘最近’是什麽意思。”
  “J,你知道她的二十四小時等於我們的一年。”
  “這我不知道,原來‘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十年’。”我笑。
  博士喃喃地說:“但我替她安置‘腦’,不是叫她思考這種問題。”
  “她現在已不受你的控製了?”我問。
  “我都有點害怕,”博士說,“她太像一個人。”
  “我早就發覺,”我攤攤手,“她現在要求有眼淚。”
  “好好照顧她,J。”博士拉住我的手。
  “我會的。”我答應他,“我喜歡她。”
  “J,那麽我放心了。”他高興地說。
  “博士,我已有數日沒好好休息,我們明天再來看你。”
  “好的,J。”博士依依不舍,“再見。”
  我到會客室找到蠍子。
  “好吧,老友,我們可以回家了。”我拍拍她的肩膀。
  我吩咐蠍子號做一連串的工作:訂機票,收拾行李,訂旅館。
  她覺得麻煩,對她來說,在公園坐一夜便可以解決住宿問題,她能夠二十四小時不停工作,她能說十種主要語言,除了‘思想;太複雜,跟人類太相似外,她可以說是個十全十美的機械人。
  “你有無告訴博士關於辭職的事?”她問。
  “沒有。”我說,“他在病中,我不想他煩惱。”
  “我覺得你應該告訴他。”
  “蠍子號,”我想伸手擰她的麵頰,可是終於打消原意,“不久你就會知道我們人類雖然弱點多多,但不失是一種可愛的生物。”
  蠍子與我抵達阿姆斯特丹,是一個陽光懶懶的日子,歐洲天氣比較冷,人們走在街上,口中嗬白汽。我與蠍子自機場出來,租了一輛車,駛往酒店。
  蠍子像一個孩子,充滿好奇,目不轉睛的吸收著新事物。
  我對她笑說:“等你去到巴黎,就知道了。”
  她忽然問:“荷蘭人為什麽噴白煙?他們又不是抽煙。”
  我一怔,然後哈哈大笑,“噴白煙?啊,蠍子號,人的體溫是華氏九十八點六度,今天的溫度低,自然嗬氣成霧,你不明白?”
  她自然立即明白了,非常羨慕地說:“啊,你們身體的結構真是精妙。”神情中也不免有點黯然。
  “達爾文提倡進化論,”我笑道,“我寧願相信上帝----誰願意做猢猻的後代?”
  “但你們的思想仍然非常原始。”蠍子說。
  我又笑,“好了,別譏笑我們。”
  我發覺我對蠍子號的忍耐力好許多。
  到達酒店,櫃麵給我們兩間房間的鑰匙,我決定退一間房,跟蠍子商量。
  我說:“看,兩個人住一間房,好照顧,我保證不會對著你脫衣服。”
  我填“張三先生夫人”。
  蠍子與我上樓,我進浴室洗澡,叫她準備“工具”。
  好助手,我想。
  待我浴罷出來,她換上新衣服:蛋黃的寬身襯衫,紫色長褲,正在忙碌地準備爆竊夾萬的工具,自橡膠炸藥至記錄號碼電子儀器,鑽,鑿,一應俱備。
  我對她先吹一聲口哨,然後解釋:“這是男人看見漂亮女子的激賞表示。”
  她笑一笑。
  “還有,我以為有你在,我們不需要這麽多的工具了。”
  “你以為什麽?”她白我一眼,“你以為我隻要對夾萬叫一聲‘芝麻開門’,它就會自動開啟?”
  “啊,”我說,“你看過《一千零一夜》這本書了。”
  她問:“皇室大廈那個保險箱,是什麽種類的?”
  “我不知道,”我說,“去到才算。”
  “幾時行動?”她問。
  “今夜。”我說,“如果有隱行儀器就可以了。”
  “我看過一本小說,”蠍子號忽然說,“講到隱行人一點也不快樂,因為他們不能穿任何衣服。”
  我大笑。
  蠍子號拿起一把槍,裝上滅聲器,向窗外瞄準。
  “蠍子,”我說,“我情願任務失敗,也不願開槍。”
  她點點頭。
  “這是什麽?”我指著攤在床上的長型盒子。
  “這是我的私人武器,”她打開盒子,“輕型迫擊炮,有自動追蹤儀。”她雙托起來給我看。
  “這東西可以轟掉整個軍隊。”我吃驚,“你為什麽需要這樣強有力的武器?”
  “防身。”她說,“當敵人提起刀的時候,我們也要提起刀。”
  “這句話真熟,”我微笑,“你閱讀的範圍真廣。”
  “嘿。”她冷笑,“現在你明白我為什麽整天讀書了。”
  “你不見得也整天抬著這管東西走路吧?”我問。
  “放在車後行李箱。”她說。
  我打個電話叫侍者送食物上來。
  “吃吃吃,”蠍子號揚揚手,“整天就是吃,告訴我,這些動物屍體的味道是否真的好吃?”
  我喝道:“你少搗蛋!”
  她大聲笑,我看著她嬌豔的笑晏,禁不住歎一聲氣,多麽奇怪的一具電腦機械人,如果她往酒吧中一坐,我保證有一打以上的男人會向搭訕。
  食物送上來,我據案大嚼,蠍子搖頭歎氣。
  她說:“J3,你是一個英俊的男人,吃相是最敗壞你形象的時候。”
  我抹抹嘴取牙簽,“一切都是為了吃,人不能餓肚子,衣食足方能榮辱。”
  她凝視我。
  我說:“蠍子,你不應該想太多,你的資料儲藏器太活躍,輸出資料的時候混合太多你自己的思想,這是不良現象。”
  蠍子號說:“過一陣總有一具混合型電腦會出這種毛病,”她用手撐著一邊頭,“人何嚐不是一樣,哲學家與思想家也就是這類型的錯誤,無論是人是電腦,想得多總是無益的。”
  多麽像一個少女的抱怨。我想起博士批評我對生命的觀念太狹義,為什麽要否認蠍子號不是活著的呢?她有思想,她有記憶,她的生命亦有期限。
  “我們出去溜達一下,”我說,“披上大衣。”
  “我又不會覺得冷。”她說。
  “我不想人家瞪著你,來,入鄉隨俗,誰叫你到我們的世界來。”
  她穿上一件小巧的皮夾克,顯得神采飛揚,活潑美麗,繆斯說得對,蠍子號的確長得好。
  她問:“我們上哪裏?”
  “我們去梵高紀念館,”我說,“你應該讀過文生梵高的故事。”
  “自然。”她說,“文生梵高,荷蘭繼倫勃郎後最偉大的畫家,一八五四至一八九零,活了三十六歲,死於自殺,作品中隻有生命脈搏之聲,在八百幅油畫作品,七百幅繪畫中,活著的時候,隻售出一幅,在他一八八二年寫給他兄弟提奧的信中,他寫:‘我親愛的提奧,假如有人願意出錢買我的畫,勿與他爭論價錢。”
  我沮喪的說:“蠍子號,你知識是那麽豐富,勝過一般少女多多,我希望可以找到像你這樣的女朋友。”
  “但我是一個價值近億,博士花了三年多時間製造的機械人,”她向我眨眨眼,“我很難能可貴。”
  我為之氣結。
  我們前往參觀梵高的畫,蠍子號著魔似的興奮,她的手套在我的臂彎中,不住地說要收回她對人類攻擊之辭,我覺得很高興。
  電腦與人一樣,也分種類,有些微型電腦門鍾, 隻能奏六種不同的短曲子,正像有些人,隻以交配繁殖為大前提。
  蠍子號當然是電腦的最優秀分子,而我呢?我苦笑,與蠍子號在一起,我簡直高攀了她。
  走得累了,我坐在長凳上等她,一位金發女郎遊客與我攀談起來:“那是你女朋友?”
  “噢-----是。”
  “你們是中國人?”
  “是。”
  “她說得那麽一口流利的荷語,真了不起,而且長得美。”
  “謝謝。”
  女遊客離去,蠍子號與我算帳,逼著我承認我有勾搭金發女郎的陋習。
  後來我們在碼頭“借用”兩輛腳踏車,我帶她去看有名的“賽特時”堤壩。
  她很感動,她說:“你們人類居住的環境是那麽差,但這麽勇敢克服困難。”
  我說我不明白。
  這時白浪滔滔地卷上來,海鷗低飛,啞啞地叫,蠍子號用手撥順海風吹亂的長發。
  她說:“J3,你有想過嗎?地球並非人類理想居住地。看你們生活多麽複雜,再觀察飛禽走獸,它們可不必刷牙洗臉,在家設冷熱水喉,夏天開冷氣,冬天開暖氣,又要備四季衣裳,蓋房子買汽車,擔心股票黃金的上落。J3,你有沒有想過,假如人類是地球上進化的,你們的生活應當如地裏的百合花,不種也不收,但是那裝飾的美麗,連所羅門最繁榮的時候,還比不上它。”
  我麵孔變色,“什麽意思?你指什麽?”
  “過去二十多天我不住搜集資料,處處發覺疑點,J3,我認為你們是從別的地方遷移來地球的。”
  “上帝!”我恐懼地說,“不要告訴我!”
  蠍子號笑了,“你與其它人一樣,J3,你也不喜歡接觸到這個問題。”
  我說:“曾經有科學家提出過這個問題,我也覺得合理。你說得對,人類在地球上太過無助,我們並不快樂,一隻蝙蝠身上的裝備就勝過人類一切科學發展,螞蟻似乎更有辦法適應自然環境。”
  “它們在地球上進化,它們才是地球上的土著。”蠍子號說。
  “蠍子,不管我們從什麽極樂世界來,如果不能回去,多想無益。”
  “或者在那裏,你們不必困在屋子與交通工具中,不必穿衣服,不會老,而死隻是以不同的形式出現,重生一次,你說是不是?”
  “也不必讀書?考試?”我笑問,“不必在事業上競爭,不會失業?沒有戰爭,沒有饑荒?”
  蠍子微笑。
  我說:“也許在那裏,女人可以像你這樣,不必化妝,沒有虛榮心,永遠青春活潑。”
  這時候下起毛毛雨來,我與蠍子號騎腳踏車回去。路邊有賣花的老婦,擺了一車的黃色鬱金香,青石板的路麵濡濕地汪著一池池的汽油虹彩。
  我買了一束花給蠍子號,說:“我覺得地球還是不錯的,或者我們已經習慣了。”
  她溫和地笑。
  吸了一天的新鮮空氣,鬆弛過後,我開始為晚上的工作而沉默。
  晚餐的時候,我叫了一客蔬菜沙拉,嘴裏險些淡出鳥來,然而博得蠍子號激賞的目光,大概是值得的,我一向希望別人的生活愉快,包括機械人的生活。
  蠍子號服從地跟隨我出發。
  我與她駕車到達皇室大廈,把車子停在轉角,輕而易舉避開守衛,進入七樓。一切情形與繆斯所供給的資料相同,隻是辦公室已下了班,靜寂無人。
  我用百合匙開了門與蠍子進去,叫她注意攝像器,我們正要進入第二道經理室的門,蠍子低聲說:“這扇門由電腦控製,密碼每天更換。”
  “大水衝倒龍王廟,”我看蠍子一眼,“你來做。”
  她注視著門鎖上的十個按鈕,雙眼在黑暗中精光閃閃,這時我名副其實地變了她助手。
  蠍子自工具箱中取出小旋鑿,將門上的一塊約二十公分見方的鋁片取下,她蹲在地上,細細觀察裏麵密麻麻的電子管,有時將電線微微撥動一二下。
  她坐在地上,看著這具小小的電腦沉思。
  我有點緊張,額角上有點冒汗。
  我輕聲問:“如何?”
  “沒問題,”她笑一笑,“看我的。”
  她按56414,門鈴發出輕輕的音樂聲----
  我聽了馬上“嗚”一聲笑出來。
  “為什麽笑?”蠍子問。
  “有機會告訴你。”我說。
  蠍子輕輕一推門,我們閃身進入,關好門。
  我打量經理室的設備,輕輕問她:“你是怎樣打開這道門的?”
  她說:“一具電腦與另一具電腦之間有某一個程度的感應與溝通,正如人與人一樣。”
  我不十分明白,隻有概念,但我點點頭。
  我們伏在桌子背後,找到那具夾萬。
  “是否電腦開關?”我輕輕問。
  她拆開了鎖,查看半晌,駕輕就熟,一旋就開了鎖,令我目定口呆。
  “老天,”我說,“簡直跟開抽屜似的便當,告訴我,普通人開啟這種鎖需要多久?”
  “除非你知道密碼,跟我一樣快,否則帶動警鍾,非常麻煩。”
  我忙碌地翻閱著文件,一份一份,都是鑽石買賣的合約,但不見任何與‘火箭’有關的東西。
  “怎麽辦?”我關上夾萬。
  “文件不在這裏。”蠍子有點失措。
  我低喝:“伏下,有人。”
  我們縮到窗簾背後。經理室的門被打開,一個西裝煥然的禿頭男人擁著個豔女進來,他們嬉笑著,對這個環境似乎非常的熟悉。
  蠍子問:“怎麽一會事?”
  我暗示她莫出聲。
  他們兩人在小型酒吧,取出酒喝,播放音樂,親熱地跳起舞來,看得蠍子大惑不解。
  我心中暗暗好笑,這是公司的經理,帶女人到辦公室來鬼混,碰巧撞見我們,倒給我一個機會。
  我把聲音壓得很低:“蠍子,你能不能製服那個女人?”
  “現在?”
  我笑,“傻子,不是現在,等他們再陶醉點。”
  那個經理把豔女拉到高背椅坐下,豔女壓在他大腿上,吃吃地笑。
  高背椅就在我們前麵一兩尺。
  我給蠍子一個暗號,我們倆幾乎是一起撲出去的。
  我用槍指住那經理的太陽穴,蠍子在她女伴脖子上的大動脈一勒,來不及尖叫就昏了過去。
  我低聲問:“什麽是‘火箭’?說!”
  他哭喪著臉:“‘火箭’的設計圖早三天就失去了。”
  “什麽?”我大失所望,“失去了?”
  “老兄,你的槍移開一點,老兄-----”
  “慢著,”蠍子打斷他,“火箭到底是什麽?”
  “哎呀,”他說,“你們原來是外行,‘火箭’是德比爾斯公司參展的作品!”
  “什麽展覽?”蠍子又問。
  “鑽石首飾展覽。”禿頭經理提起勇氣。
  我與蠍子都不能置信,怔在那裏。
  “你的意思是,‘火箭’是一套首飾的設計圖?”蠍子問。
  “是。”禿頭經理提起勇氣回答。
  我的麵孔轉得煞白。
  我跟蠍子說:“我們走吧。”
  蠍子猶豫追問:“你是如何失去設計圖的?”
  “也有人像你們這樣潛進來,偷了去,所以我們趕緊換電腦鎖,誰知你們又來了。”他苦笑,“佩服佩服。”
  我說:“夠了。”
  蠍子問:“失去設計圖,你們怎麽辦?”
  “放棄原圖, 另行設計, 這種商業間諜的行為,屢見不鮮。”他挺了挺兄,“我們有應付的辦法。”
  蠍子說:“J,我們走吧。”她的語氣中有無限的失望。
  我用槍指著禿頭經理,“來,乖乖的跟我們走。”
  我們脅持他下樓,出大廈門口,等上了車,才把他撇在路邊。
  一路上我非常沉默。
  我們沒有回酒店,直接往飛機場,離開了阿姆斯特丹。
  在飛機上我裝作若無其事地對蠍子說:“很抱歉,原應順道帶你去巴黎看看風景。”
  她說:“那就要趁快了,我的壽命很短。”她的臉朝在窗口,我我看不到她的表情。
  我咳嗽一聲。“對於這件事,你的結論如何?”我盡量鎮靜地問。
  “組織太龐大,有了錯誤,給予某些人有不法行動的機會。底下層的工作人員根本無法與決策層人士接觸,缺乏交通,是以C7派給你任務,實際上中飽了私欲,而你曆年來其實隻為C7服務,上頭可能完全不知道你幹了些什麽,賣了命也是活該。”
  我打了個冷顫。
  “C7需要一竄鑽石項鏈設計圖的目的,也許隻是想他的情婦在派對上出一夜風頭,”蠍子說,“於是你徹頭徹尾的被蒙在鼓裏,自己出了死力,替組織賣命。”
  我悲哀的抬起頭來,“設計圖了?”
  “已被他捷足先登了。”蠍子說,“他手下也許還有我們不認識的J5J6。”
  “他要消滅我?”我問。
  “也許,”蠍子號忽然笑了,“瞞上不瞞下,他總拍他的髒事給上頭知道,把你鏟掉,他就無後顧之憂了。”
  “為了這麽小的事就犧牲我?”我不置信。
  “那麽究竟是為了什麽了不起的大事,國與國之間發生戰爭,成千成萬的人死去?”
  我抬起頭,“我很疲倦。”
  “不要失望,你又不是這世界上惟一的小人物,”蠍子號說,“大結構那麽多,你又不是惟一的犧牲者。”
  我啼笑皆非,“謝謝你又一次證實了我的渺小。”
  蠍子說:“你若不想生生世世被人擺布,就得站起來,向前衝,設法去擺布人。”
  “不能和平相處?”我絕望的問。
  “沒聽說過。”蠍子搖搖頭。
  我歎口氣,“我的好夢粉碎了,過去那十年,我一直以為自己是繼雙零七以後最權威的密探。”
  “嗬,J3,生活與小說有很大的距離。”蠍子說。
  我失笑,拍拍她的手,”你的語氣越來越像一個人了。”
  “J3,”蠍子看著我,“博士說,你對生命的看法非常淺薄狹窄,當然我像人,因為我也有思想,J3,你憑什麽覺得生命等於兩隻手兩隻腳,一副眼睛鼻子嘴巴?”
  她說,“生命可能隻是一束遊離腦電波。”
  “我隻是一個庸俗的人,蠍子,別再向我逼供。”我用手抱著頭。
  “J3,你何必因此喪失對自己的信心?你還年輕,可以作其它的事,從頭開始。”
  “我?”我苦笑,“我不想再開始。”
  “J3-----”
  “我現在打算睡覺,到家叫我。”我說。
  然而我睡不著,用雜誌遮著眼睛,嘴巴苦澀,我不能使自己誠服:我隻是個微不足道的小角色。
  我拉下雜誌,“蠍子,我對不起你。”
  “為什麽?”她問。
  “現在你變得一點用途也沒有了。”我說。
  “我想我也決定辭職,”她說,“J3,我們共進退。”
  “謝謝你。”我說著握緊她的手,我受她感動了。
  到家之後,我決定與蠍子去見博士,把事情的始末與他說清楚。
  蠍子勸我休息。
  我拒絕,如果我會到下來,就讓我到下來好了。
  我不再關心,我已是個一無所有的人,樂得自暴自棄。
  蠍子說:“你看上去是這樣的不快樂。”
  “你呢?”我問,“你快樂嗎?”
  她想了很久,然後說:“我希望我能夠有眼淚,也希望有體溫,那麽我就快樂。”
  “多麽奇怪的願望。”我說。
  “對你來說,是的,但對我來說,我希望有人的一切。”
  “那麽你就會很不快樂。”
  “能夠有不快樂的感覺,未嚐不是一種快樂。”蠍子說,“我的過去是一片空白,我的未來也是一片空白。”
  “你怎能說這種話?”我震驚,“你的生命原應是一片空白。”
  “這種說法,未免太武斷了。”她別轉麵孔。
  我不再說話,我的精神極端亢奮,但是身體非常疲倦,沐浴後我與蠍子趕到醫院去。
  我們踏進博士的病房,床位是空白的。
  我一愕,怔住在房門口。
  蠍子的雙眼炯炯生光,馬上轉頭詢問地看著我。
  我連忙出病房,抓住一個護士:“法蘭根鹹默博士在什麽地方?”我的聲音在發抖。
  “誰?”護士問,“你是指一一三四的病人?”
  “他不是一個數字,他的名字是法蘭根鹹默!”我厲聲叫。
  護士瞠目注視我。
  蠍子出來按住我。
  一個見習醫生匆匆地過來,“你是該位病人的親屬?我們正在找你,他昨天清晨三時死於心髒麻痹。”
  “不!”我大叫,“不!”
  “J3!”蠍子製止我。
  “謀殺!”我對蠍子說,“謀殺,三天前博士在複原中,這是謀殺。”
  醫生說:“心髒病人的病情千變萬化,先生,你要節哀順變,控製你自己。”
  蠍子問:“死者的遺體呢?”
  “在冷房,”醫生說,“請隨我們來辦手續。”
  蠍子說:“我們有急事,現在不能辦手續。”
  我渾身顫動,我失去了博士,他們殺了他滅口-----
  蠍子低聲說:“J,我們得馬上趕到博士的住所去。”
  “繆斯!”我的血一凝。
  蠍子點點頭。
  我拉著她衝出醫院,以最高速度趕到郊外去。
  一路上握著駕駛盤的雙手簌簌地抖,無法控製,我要瘋了,這是怎麽一回事?
  離開博士的屋子還有一段路的時候,我聽到一聲沉悶的爆炸聲,我的心往下墜。
  蠍子低低地叫:“繆斯!”
  我們看到火光融融,平房的屋頂隨著濃煙墮下,木屑灰塵四散。
  我說:“我要進去。”
  “我跟你。”蠍子說。
  我脫下襯衫,在蓮花池裏濕了水,蒙住頭,拉著蠍子衝下去。屋子內的溫度極高,火燒得那麽旺,我心中隻有繆斯。
  “繆斯!”我大叫著撲上去,“繆斯!”
  繆斯的熒光屏尚能操作,它說:“J3,我怕。”
  “繆斯!”我哭起來,我擁抱著它,“繆斯,不要離開我,不要離開我!”
  “J3,快與蠍子號離開這裏,當心通道阻塞。”
  “繆斯,你要與我們一起走,繆斯,你的腦子在那裏?”
  “J3,繆斯的腦子有半噸重,你搬不動它。”蠍子號在我身邊哀痛的說。
  又一聲爆炸,地下室的天花板不住震蕩,泥灰紛紛落下,火苗在樓梯口四竄而下。
  “J3,我的生命就要中止了。”繆斯說,“J3,快點離開。”
  “繆斯!”我撕心裂肺地叫它。
  “J3,看在上帝的份上,請將我關閉,不要令我痛苦,趕快離開。”它已到了生命的盡頭,熒光屏閃爍不定。
  蠍子號伸出手,“再見,繆斯。”
  “再見。”繆斯說。
  我恐懼地叫:“你不能關閉它,蠍子,你----”
  蠍子一手關掉繆斯,“走!”她扯起我。
  蠍子力大無窮,將我拉出地下室,她擋在前麵,撥開災場的雜物,但我的皮膚以有一定的灼傷,我們甫逃出平房,整間屋子“轟”的一聲炸開來,我們被氣流卷倒在地,博士那幢精致的寓所化為碎片。
  蠍子抱著我在地上打了好幾個滾,她的長發飛舞,雙眼亮得像受傷的野獸。
  我隻覺得渾身有說不出的疼痛,骨節像寸寸斷開。
  “繆斯----”我斷續地呻吟,“博士----”我大哭。
  然後我失去知覺。
  醒來的時候,我還以為自己上了天堂。
  張開眼睛,我看到一片寧靜,舒適,柔和的白色,我不知道這是什麽地方,心中有好幾分鍾的詫異,但是我很快恢複了記憶,一切煩惱與憤恨紛遝而至,在那一刹那,我是失望的,我明白,這不是天堂,我沒有死,我又回來了,巴不得可以永久失去知覺,隻有在這一刻,我發覺死亡並不是那麽可怕的事。
  我又發覺自己全身不能動彈,躺在一張床上,頭可以轉動,我輕輕試著轉向左邊,看見窗外一片青蔥,窗台上種滿了一排三色花,一個少女的背影伏在桌子上書寫,她黑色的長發在陽光下閃爍。
  我馬上又高興起來,像孩子迷途後見到親人,我張嘴,“蠍子號,蠍子號。”
  她一怔,隨即站起來,轉身麵對我,她的表情是狂喜的。
  “蠍子,”我哽咽,“蠍子----”
  “J3,你醒來了。”她急步走過來,“你覺得怎麽樣?”她握住我的手,充滿關注。
  “發生了什麽事?”我問。
  “你昏迷已近七十二小時。”
  “啊。”
  “你身上受多處灼傷,已經經過治療,可以慢慢修養複元,J3,我好不擔心。”
  她懇切地說,“如果我失去你,這世界對我沒有意義,我在地球是一個陌生人。”
  “別怕,我還活著。”我安慰她。
  她緊緊地握著我的手。
  “誰把我送進醫院?”我問。
  “我。”蠍子說。
  “你?”我說,“難為你了。”我又看了看這間舒適的房間,“我們在什麽地方?”鳥語花香,簡直人間仙境一般。
  “這是盧昂。”
  “什麽地方?”我一時沒弄明白。
  “J3,我們一定要逃,於是我把你帶來盧昂。”
  “你的意思是,我們在法國?”我愣住了。
  “是的,J3。”
  “你怎麽把我偷渡入境的?”我傻了眼。
  她說:“我有朋友,它們幫助我。”
  “你的朋友?你沒有朋友----除非它們是各型類的電腦!”
  “是的,電腦幫助了我,”蠍子說,“我將我的情況與困境告訴它們,它們幫助我。醫院的病曆電腦使你合法地成為接受治療的病人。移民局的電腦私自發出我們兩人的正式護照,所以我們順利地來到盧昂。”
  我聽得發呆。蠍子號與全世界的電腦又交情,任何又電腦存在的地方,她就行得通,她與同類有共同的語言。
  她的勢力多麽強大!我有一絲恐懼,倘若蠍子號失去控製,要為非作歹的話,她不必搶劫銀行,她有辦法使銀行承認欠下她一筆天文數字。
  我清清喉嚨,咳嗽一聲,“所以就這麽簡單,我們便來到了盧昂做遊客。”
  “不,我們現在是法籍人士,事實上三年前已經取得法國護照,電腦一直有記錄,文件卻失去了,不過這是領事館的錯,與我們無關。”她眨眨眼。
  我笑。
  “你能不能坐起來?”她扶我。
  我掙紮著靠在床上。
  “我們自由了。”蠍子說。
  我沉默一會兒,看著自己的左腿與右手,都還有用紗布包紮得像木乃伊的肢體,我說:“我不認為如此,蠍子。”
  “為什麽?”
  “你不知道組織的特性,它不會放過我們兩個。”
  “至少我們爭取到時間,別忘記,組織越龐大,工作進行越慢,除非C7獨立利用他個人的手下來對付我們,這種情形,我又不怕,”她堅毅地說,“我可以應付。”
  “你隻有一具輕型迫擊炮。”我提醒她。
  “我有朋友。”她也提醒我。
  我歎口氣,“你所有的朋友也不能帶回繆斯與博士。”
  “繆斯----”蠍子黯然。
  “繆斯知道得太多。”我悲憤地說,“人們應付朋友的手段,往往比敵人更狠辣。”
  蠍子不響,過一會兒她問:“你可餓?”
  “是的。”
  “當你在醫院的時候,我學習烹飪,頗有成就,現在可以一顯身手。”她活潑地說。
  “真的?”我歡喜,“大快朵頤的時候來臨了?”
  “是,根據資料上的記載,你原籍中國浙江寧波鎮海,可是?”
  “完全正確。”
  “你可有想念令堂親手調製的蔥烤鯽魚與豬油芝麻湯團?”
  “嘩!”
  “J3,讓我們忘記過去的一切不愉快,以後的日子,咱們倆水來土淹,兵來將擋,待我煮幾味好菜以示慶賀。”
  “說得好!”我想拍手,但是手足不能動。
  在巴黎近郊的盧昂,我與蠍子號過了近十天大吃大喝,無所事事的享樂日子。
  她可以買到最好的酒與最好的水果來配她那手無懈可擊的好菜,我身體複原得很快,而且胖了很多,飯後喝一杯標準咖啡,或是龍井茶,坐在白色茅舍的門前看貓兒打架,要不坐在曼納畫過的盧昂大教堂前的草地憩息,淡淡的陽光,無憂無慮的日夜,活著應該是這樣的。
  我跟蠍子號說:“讓我們在此終老吧,直到頭發灰白,你可以扶我走路。”
  蠍子號溫和地答:“J3,我的生命看不見你頭發灰白的日子。”
  聽了她的話,又明知是事實,但不禁心如刀割。
  博士已經去世,無法獲得延長蠍子號生命的秘訣。
  蠍子號反而安慰我:“J3,我隻是一具混合型機械電腦,我甚至沒有一個動聽的名字,我隻叫蠍子號。”
  “不!”我握住她的手,“蠍子,當然你不止是一具機械人,你甚至比一些女人更像一個好女人。”我由衷地說。
  “真的?”蠍子問。
  “百分之百真。”我說,“你是我惟一的朋友,蠍子,我不能想象失去你我該何去何從,我們倆注定要相依為命。”
  “嗬J3,你不再討厭我?”她感動地說,“你終於接受我了。”
  “蠍子,以前那些事,真是誤會。。。。”我懊惱地說,“那時。。。。總而言之,我小覷了你。”
  “你不知道我有多高興,J3,老實說,現在我已開始喜歡你們的世界,我也願意做你們的一分子。”
  我點點頭,“既然如此,你就把自己當作一個人好了。”
  “你是說,我們一直可以住在一起?”
  “當然。”
  “太好了。”蠍子號歡呼。
  我笑說:“隻怕你與我住久了,名譽不好,以後嫁不出去。”
  她一怔,即刻明白了,也笑道:“你的心情仿佛大好了,又恢複了油腔滑調。”
  “其實我不是那樣的人,”我歎一口氣,“以前我以為自己是個風流倜儻的特工人員,所以徇眾要求,扮演著玩世不恭的角色,現在發覺不是那回事,”我攤攤手,“一刹那失去身份,非常彷徨。”
  她溫和地問:“為什麽你們要扮演角色?”
  我生氣地說:“因為我們是虛偽的人類,我們性格上都有缺陷,不比你們電腦:智慧,友愛,互助,真摯,單純。”
  她大笑。
  蠍子號的笑聲一直這麽悅耳,像夏夜金鈴子鳴聲,博士一定根據他的舊情人的聲音為蠍子號下過心思。
  我告訴自己:J3,你的運氣並不壞,在這種時刻還能找到一個好伴侶。
  我渴望住在盧昂,不再入世。
  一日我陪蠍子上街買雜物,水果店的老板娘顯出已與她混得爛熟。
  我看著蠍子討價還價,揀貨比貨,心中無比詫異。
  老板娘搖著依習迥鏌∽乓?淄販ⅲ?γ忻械囟暈宜擔骸澳閼媸嗆酶F??⒌靡桓齪悶拮印!
  “好妻子?”我一怔。
  “噯,你們是中國人吧,你聽她的法語講得多地道,”老板娘說下去,“人又勤快, 天天一早八點來買菜,有一次送了蘋果餅來-----真是好手藝,我活了六十二歲,沒嚐過那麽美味的蘋果餅,她很喜歡孩子呢,抱著戚太太的女兒逗半天,其實你們自己也應該生養了,男才女貌的父母,小寶寶還會不可愛?”
  我目停口呆地聽。
  “J先生,我與你太太是好朋友,”老板娘說,“她說了很多你們的事與我聽,你可別介意。”
  “哦,不不不,我不會介意,”我大夢初醒,連忙回答,“謝謝你的關心。”
  “不客氣,自己人一樣。”老板娘用手肘撞一撞我,眨眨眼笑。
  我把雙手插在褲袋裏,向蠍子走過去,“我們回去吧。”
  “我在挑蘋果,”她說,“請等一等。”
  “馬上走。”我說。
  她看我一眼,放下蘋果,跟我上車。
  “什麽事?”她有點做賊心虛。
  “你告訴他們,你是我的妻子?”我問她。
  “我倆出生入死,同甘共苦----”
  “這是一回事,”我說,“妻子是另外一回事。”
  “我又不能說是你妹妹,”她說,“我倆長得不像。”
  我歎一口氣,伏在駕駛盤上,“蠍子號,我該怎麽向你解釋才好?你根本就不明白。”
  “我知道,你不喜歡我。”
  “這不是真的。”我立刻否認。
  “那麽就讓我們在盧昂度過短短的一生。”她說。
  “可是繆斯與博士----我們就讓他們含怨而終?”
  “你要複仇?”她吃驚地問。
  “我想讓C級以上人員知道C7的謬行。”
  “你想AB級懲罰C7,為繆斯伸冤?”
  “是。”我堅決地說。
  “J3,我也知道你們的事:滾釘板去告禦狀需要很大的勇氣,這些曆史,永遠不變, 你以為時代進步,實則上跟一千年前一般黑暗,官官相護,都完全一樣,A總得幫C7以便自圓其說,J3,如果你對組織不滿,隻有兩個辦法:消極一點,離開它,積極一點,爬上去,改變它。你以為憑你見到AB極人員,短短數句話,他們會相信你?不可能。”
  我失望,因而憤怒,我說:“我不是一具電腦,我沒有那麽冷靜。”
  “有時我真希望你是一具電腦,”蠍子號也動氣,“事實上我希望這個世界可以由電腦主宰,那麽一切會比較公正合理。”
  “我愛博士,我愛繆斯,你明白嗎?蠍子號!你的知識越來越豐富,但是你明白什麽叫作愛?”
  “不要侮辱我!”她咬牙切齒地推開車門。
  “你到什麽地方去?”
  “離開你!”
  “蠍子!”
  她頭也不回地走開。
  我賭氣地駕車回家。
  蠍子號勸我放棄向組織抗議,但不能阻止我複仇的意念,我總找得到C7,一槍結果他。
  我從沒殺過人,我怕,但我覺得我必須如此做,人類的意旨受感情支配良多,風俗習慣上,這麽大的仇恨總要有個了斷。
  那日蠍子沒有回來,我獨自做了三文治吃,黃昏忽然落下瀟瀟雨,打在碧綠草地上,三色花在風中搖擺,白色的紗門一下一下拍打著,搖椅上沒有蠍子號。
  我寂寞得要死,深悔得罪了蠍子,以致她離家出走。
  可是我應該怎麽對待她呢?對她如女人,但她明明隻是具電腦,對她如電腦,她明明又是女人。
  熬到九時正,蠍子號影蹤杳杳,書房中的卜咕鍾叫了九下,我忍無可忍,決定駕車到鎮上去找她,不是為了她曾救過我的性命,而是因為我實在思念她。
  我把車子開得很慢,一路小心留神,心中很擔心她會出事。
  J3,我跟自己說,蠍子號的生命已過了一半,她的日子有限,遷就她又不是太困難的事,這次把她找到,不要再逆她的意思。
  我逐間店鋪找,詢問,打聽,終於在圖書館的門口,看著她呆呆地站在那裏。
  “蠍子,”我奔過去,“蠍子!”
  她見到我,抬起頭,臉上的雨水使她看上去是像在流淚,我擁抱她。
  “蠍子,我後悔,是我的錯。”
  我急急脫下外套,披在她身上,怕她著涼。
  “讓我們回家吧。”我說。
  她把外套搭在我肩上,“我不用添衣服,你自己當心。”她輕聲說。
  啊,我忘了蠍子是電腦機械人,我緊緊抱住她,她的頭貼在我胸前。
  我說:“蠍子,我要將功贖罪,你若果喜歡盧昂,我們就在這裏度過。”
  蠍子還來不及回答,有一輛車子經過我們,一位老先生探出頭來笑:“喂!年青人別太熱情,有什麽何必淋著雨說?哈哈!”
  我不知為什麽,一張臉馬上漲紅,挽起蠍子的手便走。
  “噯,走到哪裏去?”蠍子號問。
  我這才發覺荒謬,我愛上了蠍子號。
  嗬我在戀愛,我愛上蠍子號。
  怎麽可能呢?我一生中未曾真正地戀愛過,曾經羨慕法蘭根鹹默博士,因為他在馬來亞一個叫臏南的市鎮,有過一段雖然短暫而豐富的感情生活。
  難道我一直在尋找的愛情,竟是蠍子?
  為什麽不呢?她博學多才,她容貌秀麗,她對我真誠,一心一意,她是個十全十美的女人,與我誌趣相投,年齡相仿,我為什麽要對生命的看法那麽狹窄?
  我們坐在車中,雨嘩嘩地下,刹那間蠍子明白我們之間發生了什麽,她顫聲說:“J3,我甚至沒有一顆心。”
  “當然你有一顆心,”我把臉埋在她的掌心,“你有一顆至美至善的心。”
  “我希望我可以活得久一點,”她說,“與你白頭偕老。”
  我說:“生命隻要好,不要長。”
  “是的,或許這樣也好,那麽在我去後,你可以正式結婚生子。”
  “不重要,這些都不重要,我們不要談將來的事,現在,記住我們隻有現在。”
  “我希望我是一個人, J, 我願意將靈魂出賣給撒旦, 換取人形,”她說,“但是我沒有靈魂。”
  “你有靈魂,你有的。”
  “J,我隻是一具機械人。”她低下頭,心灰意冷。
  我開了車子裏的無線電,音樂悠揚,一個小世界,隻有我們兩個人,衣服濕漉漉,如果她是史蒂拉,我會做其它的事,但是她是蠍子,我太敬重她,我開動了車子。
  回到家,我淋熱水浴,打噴嚏,再看蠍子,她又恢複了原來的神態。
  “J,我有話跟你說。”
  “是。”我坐在她身邊。
  “明天我們開始去找C7。”她說。
  我吃了一驚,“不,蠍子,我自己去,這一段時間,我要與你在一起。”
  “你的意思是,要待我‘死’後,獨自去做這件事?”她說。
  “別說得那麽難聽。”我不悅,心中刺痛。
  她溫柔地說:“我會幫助你,J,那麽我們可以進行得快一點。”
  “人海茫茫,到什麽地方去找他?”我說,“我根本未與C7見過麵,況且繆斯已經死亡,無記錄可查。”
  蠍子抬起頭,“我記得他的聲音。”
  “你不能憑一個聲音,在全世界中把他找出來。”我說,“蠍子,讓我們放棄這件事,從明天起,我們一起走遍全世界,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我們除了歡樂,什麽也不想。”
  她微笑道:“仿佛像陪一個患了絕症的人----”
  “蠍子。”
  “好,我以後都不說這種話,但答應我,待我像一個普通人,不要憐憫我。”
  “憐憫----”我悻悻然,“好心不得好報,天曉得,最後我還是要與你打起來的。”
  “別忘記,我有那具迫擊炮。”她恐嚇我。
  “啊,武器是用來對付愛人的。”我氣,“還不快去做飯。”
  她緩緩地走到廚房,又轉頭過來,“我喜歡這個世界,當初來到這裏,事事瞧不慣,巴不得像初生嬰兒般,天天大哭,後來習慣了,情緒平穩得多。”
  我笑:“你認為嬰兒哭是因為事事看不順眼?哈哈哈,多麽奇怪的想法。”
  “咦,你怎麽知道他們不是?子非魚,焉知魚之樂乎?”
  “豈有此理。”我笑。
  我疲倦了,想睡一會兒,往搖椅上一躺。
  明天我們要動身了,我想,以流浪為生活,我覺得很快樂,於是出力搖一下搖椅,就在我頭俯下的時候,一顆子彈在我身邊呼嘯而過,射中一隻花瓶,炸了開來。
  我什麽瞌睡蟲都驚走了,馬上撲伏在地上,電光石火間,地麵又引起一連串子彈痕,我才滾在一旁,蠍子已從入房中,取出她那具迫擊炮,我聽到車子引擎發動聲,才自地上躍起。
  “該死!”我罵,“已在射程外。”
  蠍子奔出花圃,我跟在她身邊。
  我們看到一輛黑色房車以極高速度離去。
  蠍子低喝:“J,站在我身後,以你的背做我的支持。”
  我依言與她背對背站,蠍子把手肘支在我背上,瞄準那輛車子,發了一炮。
  炮彈尖嘶著射出去,離車子之前約一兩碼,忽然像是停止,我跌足道:“太遠了!”
  話還沒說完,黑色房車卻撞上炮彈,也沒有聲音,忽然變作團火球,車子裏的殺手一點機會都沒有。
  蠍子鐵青著臉,站在花圃前看著它燃燒。
  我沒想到她的武器有這麽強烈。
  我轉頭進屋子,準備收行李。
  C7找上我們,我想放過他,他不放過我。
  我簡單的挽起小型手提箱出去找蠍子。
  她在車子殘骸內檢查。
  我打著了引擎等她,她很快便提著武器過來。
  我們靜靜地看著對方,隨即握緊了手。
  她依依不舍地看了看茅舍,將武器收進行李袋,我們駕車到飛機場去。
  一路上也沒有話,兩個人心靈相通,根本不用多說,她挽著我的手進去買機票,入候機室,上飛機,當天傍晚,到達巴黎。
  我帶著蠍子號在蒙馬特溜達,黃昏尚未歇市。人來人往,非常熱鬧,年輕的藝術家成群結隊地在路邊嘻笑耍樂,聖心院上一抹橘紅的晚霞。我與蠍子肩靠肩地坐在石級上,兩人都陶醉了。
  蠍子問:“你以前到過這裏?”
  “許多次。”
  “與不同的女郎?”
  “有時候一個人,有時候有伴,我是一個俗氣的人,這是我最心愛的城市。”
  “因為它美麗?”
  “是的,各種角度下,巴黎都是最美的。”
  “陪你來巴黎的女郎,”蠍子問,“她們也美麗?”
  “蠍子,各種角度下,你都是最美麗的。”我擁住她的肩膀。
  “J3,你不失有一張最甜的嘴巴呢。”她微笑。
  “我?啊哈啊哈。”我臉漲紅了。
  蠍子說:“我不在乎這是個什麽城市,隻要與你在一起。”
  我不會相信別的女人,但我相信蠍子,她不會欺騙男子。
  而女人,女人們都是狐狸。
  我想起共處三年的史蒂拉,絲一樣的金發,圖畫般的身段,水準以上的智力,但是她對我不忠。我感喟地想:我終於戀愛了,對於傳宗接代的觀念,我並不在乎,但蠍子號的生命隻餘短短數百小時,那一日終於要來臨的,逃也逃不過。我握緊了蠍子的手,無法不冒冷汗。
  我茫然地想:我自己的那一日呢?我自己那一日又在什麽時候來到?
  “你在想什麽?”蠍子問。
  “沒什麽。”我低下頭。
  她自口袋中取出一條鏈子,鏈子下懸著一塊小牌子,交給我看。
  “這是什麽?”我詫異地問。
  “我自搶手身體上取下的。”她說,“他患糖尿病,這牌子上注明血型等資料。”
  我狂喜,“我們有線索了。”
  “是。”蠍子不解地說,“但作為一個槍手,性命隨時難保,他何必擔心糖尿病突發?”
  我苦笑,“這是人類性格上的悲劇,你不會明白。”
  “我起初以為是一個陷阱,是以沒有告訴你。”她說,“他的槍法又那麽壞----”
  “不,他的槍法很好,隻是運氣不好。”我補充,“在那一刹那我搖動了搖椅。”
  “那麽是我的幸運,”蠍子說,“失去了你,我比孤兒還慘,我是一個自私的人,我死的時候,要你陪在我身邊。”
  “那麽我怎麽辦?”我責備她。
  “你還有好長的日子,”她吐吐舌頭,“到時兒孫滿堂,送你上極樂世界。”
  “嘿!”
  “明天我到國際刑警去查這個人的底細。”蠍子說。
  “我陪你去。”
  “不用,”蠍子說,“我與我的朋友有默契。”
  “我偏要去。”我說,“你想和那些機器眉來眼去?沒機會。”
  她笑了。
  那天她陪我在小館子中吃飯,蠍子麵前隻放著一杯咖啡,我大吃炒蜆。
  蠍子說:“什麽都挖出來吃到肚子裏去。”她搖頭。
  我做一個猙獰狀,“幾時把你也吃掉。”
  “吃完之後我們做什麽?”她問,“你累不累?是否需要休息?”
  “我們去看電影,瞧,《星空奇遇記》。”我指指對麵戲院的海報。
  “關於什麽的?”她很興奮,“我從沒看過電影。”
  “一部關於電腦的故事。”我說。
  影片放到中段,她就開始傷心,如果她有眼淚,我想她會哭,影片中電腦的遭遇,深深感動了她。
  “J3,”她說,“人類雖然渺小,但他們的感情世界真是豐富多采。”
  我拍拍她的手。
  那夜輾轉反側,吵醒了我。
  我扭開燈,笑說:“喂,你‘失眠’?”
  她說:“J3,如果我可以像那具電腦那樣.....”
  “蠍子,那隻是一套科幻電影,別太認真。”我安慰她。
  她苦笑。
  “看書吧。”我說,“天快亮了,天一亮我就陪你。”
  “嗯。”她應我,拾起書。
  我熄了燈,她雙眼有紅外線裝置,黑暗中閱讀毫無問題。
  我問:“那是什麽書?”
  “小王子。”
  我歎氣,“你難道不能讀些較為快樂的書?”
  她不回答。
  我轉個身,又睡著了。
  我醒來的時候,蠍子號不在房間裏,床頭幾上有一張字條:“J,我出去一下,馬上回來。”
  我有點生氣,她又叫我擔心了,我換衣服,吃早餐,也留張字條:“我也出去一下,也馬上回來。”我到逢東廣場去選購了一隻戒指。
  再回酒店,蠍子號已經在房間,她笑說:“嘿!這麽幼稚的報複。”揚揚我給她的字條。
  “你不擔心我?”我氣結。
  “擔心什麽?”她反問。
  我指著腦袋,“也許又有人要向我這裏開槍,也許我在路上遇見舊情人。”
  她笑,“這麽巧?過來看我獲得的資料。”
  我打開小盒子,“過來看我送給你的禮物。”
  蠍子歡喜得跳起來,把指環套進手指,“你對我太好了,J3,謝謝。”
  我聳聳肩,“像你這樣的女友,不用穿不用吃,再不送戒指下訂,溜了可沒處找。”
  蠍子笑,“這是紅寶石與鑽石吧。”她側頭看著那枚戒指。
  “是,這個款式叫永恒,一圈都是寶石,沒有中斷。”
  “多可愛。”她說。
  她所得資料很重要。殺手是國際著名的左手神槍,從未失手,國際刑警非常懷疑他,但沒有證據,這個人隻因違例停泊車輛在翡冷翠被交通警察檢控過一次,他的掩護身份是保險公司的經紀,資料有他的詳細地址。
  我立即決定趕往翡冷翠,我們要比C7快。
  蠍子說:“他的名字叫彼埃特羅梵可利。”
  “他是自由身?抑或受雇於某人?”
  “自由身。”蠍子說。
  “你願意趕去翡冷翠嗎?”我問。
  “唔,本來我想往盧浮宮看蒙羅莉莎,可是現在沒法子啦。”
  “你認為C7會不會比我們早到?”
  “或許。”她答。
  中午我們在翡冷翠下飛機。
  我說:“蠍子,我們的行程比那種十五日遊歐洲的旅行團豐富得多了。”
  梵可利住在麥迪西花園附件的街上。
  我租了一部摩托車,與蠍子橫街窄巷地尋找。
  蠍子說:“我喜歡翡冷翠多過巴黎。”
  我側頭問:“是因為馬可波羅的緣故?”
  “因為意大利人像中國人。”她說。
  蠍子指他們聲音大,街道髒,喜麵食。
  我笑,小小摩托車在街上風馳電掣,檸檬香與橙香的空氣,人們把衣服晾在露台上吹幹,女郎們穿得活潑,一身太陽棕色,自由自在,浪漫兼古典的一個城市。
  梵可利的家在三樓,我用百合鎖開了進去。
  蠍子說:“他們已經來過了。”
  我點點頭。一層小小的公寓,簡單的家具,被翻得淩亂不堪。
  “翻得很亂,不知有否找到他們要找的東西。”蠍子說,“我們要的是任何字據,一個電話號碼,一個地址,或是日子,任何可以帶領我們走前一步的資料。”
  “你的朋友們尚提供過什麽資料?”我問,“毫無目的地在數百尺的地方翻尋,多麽頭痛。”
  蠍子坐在床沿,“他沒有親人,沒有朋友,他喜歡喝契安蒂白酒。”
  “一點幫助也沒有。”我說。
  蠍子問我,“一個殺手的生活是怎麽樣的?”
  “我不知道,”我坐下來,“很寂寞吧,我們都寂寞,這是環球性的疾病。”
  蠍子笑。
  我撥動書架上的書,“他也看書,瞧,他是狄更斯迷呢:《古玩店》,《聖誕頌歌》,《塊肉餘生》。真是悲慘,如果我們沒把他殺害,也許他仍可以坐在這裏讀《雙城記》。”
  蠍子說:“如果他不死,你現在就是個死人。”
  “說得對,我應該在十年前開始執教於一間小大學。。。。。我會是一個好老師。”
  蠍子說:“廚房有二十隻契安蒂空酒瓶。”
  “表示什麽?”我反問。
  蠍子說:“我們快走吧,毫無進展。”
  我說:“我肚子餓,我們去吃東西。”
  “要不要訂座?”蠍子又嘲笑我,“當心比薩店滿座。”
  我抓起電話,“我早知道有什麽不妥,看電話盤上這個數字。。。。173開頭,這是羅馬的號碼,不是翡冷翠的電話。”
  蠍子說:“呀----”
  我抄下號碼,小心用鉛筆挑起那張紙,放進皮夾子裏。
  我打開窗,一群孩子踢著一隻皮球奔過,深色卷曲的頭發揚在風中,傳來嘻笑聲。
  我問:“梵可利不知可有孩子?”
  “你娘娘腔,J3。”
  “我知道。”
  我們離開那個地方。
  到羅馬的時候,蠍子很鬆弛,買了許多漂亮的衣服,坐在陽光下吃冰,她不用化妝品,不搽太陽油,不洗澡,甚至不用梳頭,她比我更像地球的土著,她一天有二十四小時,而我因需要睡眠損失許多鍾頭,她有更多的時間一天比一天聰明。
  那個電話是梵可利的家,他的母親是個年老的西西裏人,說話的手勢很誇張,很熱心地留我們吃菠菜麵。
  梵可利沒有孩子。
  小露台上的玫瑰花一蓬蓬地開著,蠍子與老婆婆說著意大利話,我悲哀地想:我們真是天底下最歹毒的動物,殺害了她的兒子,卻又來與她做親善狀,在陽光下我覺得寒冷。
  老婆婆很久沒有客人了,滔滔不絕地訴說著兒子的一切,他的糖尿病,他的保險額。。。。。
  梵可利沒有朋友,但是四個星期之前,他與一個男人在老婆婆家中見過麵。
  “那天大雨,”老婆婆說,“那男人說英文,我懂一點英文,他用美國口音。”然後我們得到一項重要資料,“他是東方人,跟你們一般,我不曉得彼埃特羅有這麽多東方朋友。”
  “他們說道什麽?”蠍子問。
  “說道盧昂。”老婆婆聳聳肩,“我沒有留意聽。”
  蠍子點點頭。
  老婆婆問:“他這次叫你們來----”
  “啊,叫我們送鈔票來。”蠍子掏出一疊美金交給她。
  老婆婆說:“啊,那麽他也有東西交給你們。”
  蠍子神色自若,“自然,交給我們好了。”這是一項意外的收獲。
  老婆婆把鈔票放好,進房去取一隻牛皮紙信封,蠍子接過收好。
  我說:“婆婆,彼埃特羅叫你往親戚家住一會,馬上去,越快越好。”
  “我隻有一個妹妹在卡普裏島,他是叫我去那裏嗎?”
  “噯是,你快動身,我們送你去渡海輪。”
  “為啥這樣急?”老婆婆笑問,“過一兩天自然會去的。”
  蠍子號拉拉我,“我們告辭了。”
  老婆婆千方百計地想留住我們,然後依依不舍地送我們到門口。
  “J3,你有太多無畏的憐憫。”蠍子說。
  “她已是風燭殘年了。”
  “正是,”蠍子說,“所以不必去理她。”
  “我們不是冷血的殺人狂。”
  “你說得對。他們鏟除博士與繆斯的時候,我們並不是冷血的殺人狂,敵人拿起刀的時候,我們是否也應該開始磨磨刀呢?”她瞪著我,“抑或根本無謂殺來殺去,幹脆回鄉下歸隱呢?”
  我不響。
  隔一會兒我說:“蠍子,你會是一名惡妻。”
  她挽住我的手臂。
  “黃信封裏是什麽?”我問。
  她說:“我記得C7的確帶美國音,但沒想到他是東方人,但這樣的人也成千成萬。”
  她拆開信封。
  裏麵是一份有關我個人的資料與一張近照,蠍子笑道:“靚過大明星。”此外有我們在阿姆斯特丹的地址,與一本銀行存折。
  我頹然道:“很顯明,C7找他,他不能找他。事成後C7取回資料,付他餘款。”
  但蠍子眯眯笑,我看在眼裏,拍一下手。
  “那本存折----”可以從那裏追溯下去。
  “我有朋友。”蠍子說。
  我放下了心。
  當夜看電視新聞,新聞報導員報告當地新聞:“瑪莉梵可利,七十一歲,被發現昏迷在寓所樓上,送醫院中證明實不治,疑是心髒病。。。。”我默默看著老婦的遺體被抬上黑箱車,關上電視機。
  “又是心髒病。”蠍子很平靜地說。
  我用手捧著頭。
  過一會兒我問蠍子:“你會不會跳舞?”我需要麻醉。
  “我可以學。”她溫柔地說。
  我們到當地一間的士高去坐了一會兒,然後在街上散步,老馬拖著馬車,鼻子呼呼吐氣。
  蠍子說:“可憐,做牛做馬。”
  我說:“你對動物有偏愛。對人。。。。就不一樣。”
  “人有自主權,懂得選擇,所以受罪也活該。”
  我問:“你真認為人的力量很大?命運呢?命運操縱人的一生。”
  “性格操縱命運。”她說。
  我與她坐在噴水泉前,我無言以對。
  “蠍子,”我說,“對不起,我把你牽涉在這件事內,不然你可以自由自在地在圖書館看書。。。。”
  “在圖書館看書不一定是偉大的事業。”
  “我記得你很喜歡。”
  “那是一個月前的事了。”她仰起頭,“現在我的興趣不一樣。”
  “你現在想怎麽樣?”我問。
  “做一個真正的女人,生兒育女,組織一個平凡而幸福的家庭。”她說。
  “我真想不到,”我說,“你會向往平凡的生命。”
  她苦笑。
  “你現在不是跟我在一起嗎?”我攤攤手,“有什麽不一樣?”
  她牽牽嘴角。
  “你要與我正式結婚?”我問,“是不是?”
  她不響,牢牢看著我。
  “我們可以結婚,就在這裏,我替你去選婚紗,我們在報上刊登一段消息,通知親友,如何?”
  “我,結婚?”她問。
  “為什麽不?我是新郎。”我說,“如果我娶你,你還有什麽疑問?”
  她微微笑,“謝謝你,J,你對我實在是很好。”
  “答應嗎?”我說,“快說好。”
  “J,這一陣子你的情緒非常不穩定,在短短的時間內失去了兩個至親的友人,又遭到一連串的大事,是以你想以更刺激的事件轉移自己的注意力,於是你要與我結婚。”
  “你幾時開始變為佛洛依德大師的承繼人?”我問。
  “這是事實。”
  我泄氣。
  “將來,”她溫柔地說,“等你真正決定要娶我,我們才舉行婚禮。”
  “你這麽多疑,將來要後悔的。”我恐嚇她。
  “或許,因為世上最美的儀式是婚禮,其它微不足道。”
  “你總有些千奇百怪的理論來形容每件最平凡不過的事。”
  “因為我剛來到這個世界,許多事都新鮮。”
  “理論太多。”我批評她。
  蠍子請求我把存折給她,讓她調查這件事,隻要她可以接觸到銀行的電腦,款項從什麽地方來,在上麵地方存入,都可以有分數,運氣大佳的話,或者可以知道經受人是誰。
  於是我笑說由她去賣命,而我則躺在安樂椅上享福。
  我問:“是瑞士哪家銀行?”
  “瑞士?”她笑,“C級人馬想在瑞士開戶口?”
  “你這麽一說,我就覺得自己渺小得象螞蟻,你知道我是第幾級?”
  “你不同。”她決絕地說。
  “嘿,你見過多少男人?你這是林黛玉論調。”
  “也不是每個人可以成為賈寶玉。”她對答如流。
  我伸個懶腰。
  “我們要回家去。”她告訴我。
  “家?我們哪裏來的家?”我說。
  “以前的家那裏。”
  “為什麽?”
  “因為C7住那裏。”她說。
  “你已找到他了?”我跳起來。
  “還沒有,但有很大的機會。”
  “啊。”我震動。
  “J,你真見到C7,有什麽要說?”她忽然問。
  “不知道。”我低下頭。
  “殺他?”蠍子問。
  “我會叫他帶我去見----”
  “我知道,你要舌戰群儒。”她笑,“向C7的上司哭訴。”
  “我們會不會找得他?”我問。
  “會有可能,你趁這些日子仔細想想,決定把他煎來吃還是炒來吃。”
  “哦。”我應著,心中其實很彷徨。
  會到家以後,就與蠍子租了房子住,公寓是現成的,裝修也過得去,到這個時候,我的積蓄已花得七七八八,蠍子也知道這個情形。
  回來之後,她一連數日早出晚歸,變得非常沉默,半夜坐在窗前沉思,也不把心事告訴我。
  她在鬧情緒。
  我不停地催問她,關於C7的消息,她顯得很疲倦,不願作答。
  我有點擔心,暗暗計算她的壽命,日子卻又未到。
  一日她為我衝了咖啡,我們兩個人開始詳談。
  她說:“J,我與你之間,與其說像情侶,不如說更像兄妹。”
  “不,那是不對的,我愛你像愛妻子一般無異。”
  “我永遠不能為你懷孕生子。”她低聲說。
  “那當然,但是我並不想要孩子,蠍子。”
  “也許我有可能做得到呢?”她緊張。
  “如果可以將我的思想,注入一個女人的身軀------J,你明白嗎?”
  我沉默。
  “J----?”
  “那等於謀殺,”我說,“那個女人的腦子一死,她等於死亡。”
  “然而一個最普通的女人,活著與不活著有什麽分別?”蠍子殘暴地說。
  “蠍子!”我大大震驚,“你怎麽可以這樣說?你一向最愛生命----蠍子!”我害怕。
  “這不過是假設。”她又平靜起來。
  “有這種想法也是不正確的,”我說,“蠍子,人類的弱點或許是養虎為患,過度慈悲,但---”我說不下去。
  “你可知道有這樣的科技?”她問我。
  “我不知道,”我站起來,“但我見到你之前,蠍子,我也不相信有你這樣的科技成就。”
  “那麽這是可能的?”
  “我不知道,”我站起來,嚴厲的說,“如果這樣的事發生了,即使你活到一百歲,我也不可能再愛你。”
  蠍子看著我, 雙眼幻起七彩的光芒,隔了一會兒她說:“J,或者屆時,我不再需要你的愛。”
  我整個人如墮在冰窖裏,臉色大變。
  “J----”她也知道是說錯了話。
  “這是你的真麵目?”我質問她,“是不是?”我傷心,眼睛都紅了,“這是你的本性?”
  “J,我渴望做一個人。”她尖聲叫。
  “但你生下來不是一個人!”我憤怒,“你現在可以走了,我不再愛你,請你離開,蠍子,我甚至不認識你!”
  “你要眼看著我死?”她問,“你會快樂?”
  “蠍子,是你自己說的,在時間無邊涯的荒野裏,三千小時與三萬小時並沒有分別----”
  “現在我的想法不一樣了,三千小時與三萬小時有很大的分別,我可以享受陽光,握住嬰兒的手,做我自己喜歡做的事。”
  “蠍子,這個世界汙染了你,你是一座可怕的機械電腦人,你不再是一個可愛的女人----”
  “我從來不是一個可愛的女人,我甚至不會流淚痛哭!”她尖叫。
  “我不可以再與你說理,”我浩歎,“蠍子,求求你,把這種主意在你的腦中驅除。”
  “你不是我,你不知道我的痛苦,”她苦澀地說,“你同情繆斯,但是你不同情我。”
  “我當然同情你----”
  “所以你要與我結婚?”她問,“基於同情。”
  “那是不正確的!”
  “如果我可以托生,再活一次,我不會告訴你我就是蠍子,但我會找到你,追隨你。”她悲痛地說。
  “你瘋了,”我顫栗,“蠍子。。。。”
  “我會陰魂不息,生生世世跟著你。”
  “蠍子,”我痛哭起來,“求求你,不要說這種可怕的話,求求你。”
  “我必須要擺脫這件舊殼子,J,它不能用很久了。”她抬起頭說得很悲涼。
  我抱住頭。
  “你難道希望看見我死?你會舍得與我一起離開這個世界?”她追問,“我們都貪生怕死,我們----”
  “不要再說下去。”我喊。
  她幽幽地歎一口氣。
  我抬起頭來,“幸虧這一切都是假說,蠍子,或許我們可以找到你的製造藍圖,設法延長你的壽命。”
  “藍圖在C7那裏。”她說。
  “你如何知道?”我追問,“你見過C7?”
  她立刻說:“還沒有,博士告訴過我。”
  “那麽我們更加要找C7。”
  她轉過臉不出聲。
  我傷心,“蠍子,我不能幫助你。”
  她說:“不要自責,J。”
  “你不需要再幫助我跟著我,去做你喜歡做的事吧。”
  “J,”她慌忙地說,“剛才我說的話,都是衝動下的氣話,當不得真。”
  “電腦也會說氣話?”我苦笑。
  “J----”
  “不必解釋了。”我疲倦地說,“我想睡一會兒。”
  我拖著沉重的腳步進房,躺在床上,卻一點也不覺得疲倦。
  我悲哀地想:眼看所愛的人生命點點滴滴過去,我卻無法幫助她。
  蠍子走進房來,伏再我身上,我抱住她,忍不住流淚,她喉嚨發出嗚咽的聲音。
  我說:“我再也不想複仇了。”
  像患絕症的病人,蠍子的情緒時好時壞,過後她又恢複鎮靜,但不愛說話。
  我隻要求她快樂,絕口不再提C7的事。
  我買了絨線,叫她打毛衣,請鄰居的孩子過來玩耍,逗她開心,同時雇了鍾點傭人,免她做無謂的家事,有空盡量陪她看電影,聽音樂,觀話劇,我盡我的力做一個好“丈夫”。
  我似乎已放棄尋找C7,但事實不是這樣,我心底下也有懷疑,為何蠍子拿著那本存折久久不去調查。
  抑或是她已經接觸過組織裏的人,而遭遇到一定的困難。
  我沒有問她。
  我茫然的想,我與蠍子方麵,也開始鉤心鬥角了,人與人之間,難道沒有完美一點的關係?
  為什麽她瞞著我,而我又瞞著她?就這方麵來看,我們倒像一對平凡的夫妻。
  這一段日子我們兩個人很不正常地客氣,我自己時常獨自到海邊散心,有時候帶著釣魚的工具,一坐好幾個小時。
  如果我們不找到C7,C7很快會找到我們。
  我想蠍子應比我更了解這個道理。
  一連三天,在海邊,一輛白色的開篷的摩根在不遠處注意我。
  我冷笑著,不動生色。
  第四天,一個女子自車中下來,婀娜地走到我身後,我一抬頭,倒是很意外。
  她是史蒂拉。
  我冷冷地問:“你代表誰?”
  “我代表我自己。”
  “你還沒有嫁出去?”我問,“你不是已決定嫁人了嗎?”
  她更美了,金發在風中舞動,薔薇色的皮膚,碧藍的眼珠像兩潭子水。
  “組織不讓我退出。”
  “黑社會都是這個樣子。”我淡淡地說。
  她坐在我身邊。
  我早該想到她也是C7的人。
  “你是一個愚蠢的人,J3。”她輕輕地說。
  “我現在也知道了,我不適合組織。”
  “你竟從沒想到我是C7派下來的人?”她問。
  “是,我從沒懷疑過,你的演技太好。”我不在乎地說,“但史蒂拉,有時候做一個愚蠢的人也有樂趣,在你演戲的時候,我著實地享受了一陣子。”
  “我愛你,J。”她說,“這是真的。”
  “我不配。”我說。
  我揮動魚杆,把魚鉤沉入海裏。
  “你不應懷疑我,J,你知道我是愛你的。”
  “但是我不再愛你。”我平靜地說。
  “你愛上了蠍子號?”
  “是。”
  “為什麽?她不過是一具機械人。”
  “你才是一具機械人,史蒂拉,”我說,“蠍子比你更像一個真人。”
  “真的?讓我告訴你一些事----”她酸溜溜地。
  我截斷她,“我不要聽,你不必說她的壞話。”
  “你糊塗了,J,她是一個機械人,任何機械人都沒有感情。”
  “你知道什麽是感情?”我諷刺地問,“你憑什麽去說別人?”
  “J,無論你怎麽控訴我,我沒有做過對不起你的事。”她說。
  “我為什麽要控訴你?我沒有那麽多時間。”我看著海。
  “J,蠍子號已見過C7。”
  “你又是如何知道的?”我反問。
  “J,我必你高兩級,很多你不知道的事,我都知道。”
  我一震。
  “夠了,”我說,“我不想聽。”
  “她出賣了你,J。”
  我扯起魚杆,鉤上有一條小小的魚,活蹦亂跳,我在鉤上把魚取下,扔進海中。
  我看著史蒂拉,“她為什麽要出賣我?”
  “她現在活了,她不再是一具機械人,她決定要活下去,C7答應延長她的生命,以你的生命來交換。”
  我明白了。
  “蠍子號根本是C7的屬下,她的製作藍圖在C7手中,蠍子號在法蘭根鹹默博士去世後流落在外,現在必須歸隊。”
  “那麽隻有我一個人是叛徒,必須消滅。”
  “是,J3。”
  “他消滅繆斯,消滅博士,消滅我,為什麽單放過蠍子號?”
  “蠍子號太偉大了,簡直是一件藝術品,J3,而像你這樣的特工人員,世上不知有多少。”
  “你這次出現目的就是為了告訴我,我有多麽渺小?”我看著她。
  “不,J3,我想叫你快點離開蠍子號。”
  “多謝你苦口婆心,”我說,“世界上充滿了要出賣我的人,我隻是個小人物,便宜蠍子號好過便宜別人,她到底救過我的性命。”
  我表麵上鎮靜,其實心中淒苦,手足冰涼,我知道史蒂拉說的都是真話。
  我想回家質問蠍子,但一切問題已屬多餘,我反而安靜下來,默默地注視蔚藍色天空。
  “你不該脫離組織,J----”
  “不必勸我,”我說,“你走吧。”
  “C7要假蠍子的手除掉你。”她說。
  “你已經說了三次,”我說,“C7如果知道你私自會晤我,他不會高興,走吧。”
  史蒂拉說:“J,讓我們一起走。”
  “你憐憫我?”我微笑,“要與我走天涯?”
  “J,請你不要以這種口氣與我說話,”史蒂拉懇求我,“J,我是真心的。”
  我放下魚竿,“為什麽?我是一個走投無路的人,因為要追究上級的功過,不為他原諒,你與我在一起,有什麽益處?”
  “你對我很好,J。”
  “想報答我?不,史蒂拉,你走吧。”
  我收拾魚具,預備離開。
  “不要與蠍子理論,”史蒂拉急道,“當心她!”
  我說:“你低估了我,亦低估了她。”
  我走向沙灘,史蒂拉跟著我。
  我上車的時候說:“當心你自己,史蒂拉。”
  史蒂拉流淚,她抓緊握的手,“J,你永遠為別人設想,J----”
  我掙脫了她的手。
  我並沒有向蠍子詢問任何問題。
  我躲在房間裏,也沒有開燈,一個人手中握一杯烈酒,靜靜地喝。
  我也並不是等蠍子來向我坦白。
  蠍子現在比一個人更像一個人,她要長命百歲,她麽兒孫滿堂,當初我認識她的時候,她不是這樣的,那時候她純真可愛。
  然後她長大了,她在我們的世界裏搜集了足夠的資料,她可以獨立地思想,她不滿足於三千小時的生命期,她要脫離她的創造者活下去。
  我不能判斷這件事的是非,假使我是蠍子,我也會留戀這個世界,我們的靈魂或許希望早等極樂,開始新生命的形態,但對於蠍子,死亡就是死亡,從有意識的狀態進入一片黑暗,她是多麽恐懼矛盾。
  現在她有機會永生,C7開下一張支票,答應將她的“腦”移植道女人的軀體,使她一次又一次地活下去。
  C7真的能達到蠍子的願望?蠍子不易受騙,C7最好小心。
  她現在不需要我了,我喝一口酒,她認識了能夠使她快樂的人。
  如果我的生命能夠使她如願得償,就這麽辦好了。我苦笑,一般都說人在絕望的時候,往往會生出一股奇異的力量來對環境頑抗,但是我竟聽天由命。
  是否心底下扔認為蠍子不會做任何對我有損害的事?我是一個生來天真的人,永遠不學乖。
  我舒坦地躺在安樂椅上,心如刀割。
  蠍子將門推開一點:“J,J?”
  我抬起頭,睜開眼睛。
  蠍子輕輕走進來,蹲在我身邊:“J。”
  我很清醒,舉起手,輕撫蠍子的頭發。
  她把頭靠在我漆(字庫裏居然沒有這個字)蓋上。
  “無論如何,”她低聲說,“這段日子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
  “將來你會有更快樂的日子。”我說。
  “J,你一直對我很好。”她握住我的手。
  “是的,我是一個笨人,非常衝動,一下子就動了真感情。”
  她抬起頭看著我。
  “不要緊,耶穌被加略人猶太的親吻出賣,”我溫和地說,“你有你的苦衷。”
  “J,你在說什麽?”蠍子問,“你喝醉了。”
  “是,”我承認,“我喝醉了。”
  我站起來,蠍子扶起我。
  我對蠍子說:“這一段日子,也絕對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
  幸虧我絕不會活到八十歲,否則坐在搖椅上,抱著孫子,對小寶寶說:“你爺爺最快樂的日子,是與一具機械人度過。”恐怕要被孩子們取笑,疑為神經失常。
  我忍不住嗬哈嗬哈地大笑起來,笑得非常淒苦,我有點害怕自己的聲音。
  第二天醒了,頭很重,像是睡眠過多。
  我聽到兩個女人在對話。
  是蠍子與史蒂拉。
  我自床上跳起來。
  “史蒂拉----”我擋在蠍子麵前,“你是怎麽找到這裏來的?”
  史蒂拉並不回答我,她一臉的憂傷。
  蠍子也不出聲,神色陰晴不定。
  “你們兩人想說些什麽,慢慢告訴我,”我擺動著手,“千萬別吵架。”
  “J,我來帶你走。”史蒂拉說。
  蠍子說:“你要把他帶到哪裏去?”
  “這是我與他之間的事。蠍子號,你無權過問。”
  “他與我之間非比尋常。”蠍子說,“我自然可以過問。”
  史蒂拉惱怒地說:“你是什麽東西?你不過時一具機械人,居然裝模作樣地充起人形來,你不要臉!你與J非比尋常?我曾與J同居三年,你是什麽東西,來說這種話!”
  蠍子退後一步,握緊拳頭,傷心而憤怒,她轉頭看著我。
  “史蒂拉,你說這話不公平,你走吧,我不要你理,”我說,“蠍子與我之間的事你不會明白。”
  “她出賣了你。”史蒂拉說。
  蠍子說:“我沒有那麽做!”
  “你見過C7,為什麽不告訴J?C7對你說什麽?隻要你把J帶到他麵前,你可以延長生命,是不是?”史蒂拉咄咄迫她,“是不是?”
  蠍子顫抖,“我沒有出賣J!”
  史蒂拉冷笑, “狡辯!J,”她轉向我,“我也可以領你去見C7,你可以向他提出條件,J,我們兩人對這種生活都厭倦了----”
  我打斷她:“住嘴,夠了!”
  蠍子瞪著史蒂拉,“我會殺死你,如果你不立刻離開這個地方,我殺你!”
  我喝道:“閉嘴!”
  蠍子不理,“我向C7報告,說你幹預我的事,我不相信你這次到我處來,C7會讚同!”
  我說:“蠍子號,不要再恐嚇了,真沒想到你學得那麽卑鄙!你把人的一切劣點都學了個十足!”
  蠍子喃喃說:“我不會原諒你,J,我不會原諒你!”她衝出屋子。
  我追上去,她已不見蹤影,我隻覺得疲倦,坐在沙發上,用手托住頭。
  “J----”
  “走開,”我厭惡地說,“我對你說過多次,我不再愛你。請你走開。”
  “J----”
  “你滿足了沒有?”我問她,“氣走了蠍子,滿足了?”
  “我滿足?我始終沒有得到你。”她幽幽地說著,眼淚汩汩地流下來。
  “別哭,如果你真為我好,也該為你自己著想,請你別再騷擾我。”
  “你愛她,是不是?”史蒂拉苦苦地追問。
  “我恨你們,每個人都恨,我更恨自己。”我低聲說,“若要在你們兩人當中選擇,我一個也不要,你們女人除了追問男人愛不愛你們,還懂些什麽?在這種緊要關頭爭風吃醋。”
  她說:“J,我不是來爭你,我是來救你。”
  “你不免將自己的能力估計太高了。”我說,“你見過C7?”
  她猶疑一刻,“但我可以提出要求見他。”
  我搖頭,“史蒂拉,別為一時衝動而失去性命,像我這種男人天下多得很。”
  我站起來,穿起外套。
  “你上哪裏去?”史蒂拉問。
  “去找蠍子號,叫她帶我去見C7。”
  “我在這裏等你。”
  “回家。”
  “我不再關心,”她別轉麵孔,“為你我死不足惜。”
  “史蒂拉,你太老了,已沒資格殉情了。”我出去時大力關上門。
  我開車到市立圖書館去,知道蠍子在那裏。
  蠍子坐在科技館,一張長桌,隻有她一人,她在發呆。
  我輕輕走過去,挨在她身邊。
  “蠍子。”
  “J----”她見是我,嗚咽一聲,抱緊我的腰。
  “蠍子,別難過。”
  “我沒有出賣你,我並未答應C7。”
  “帶我去見C7。”我說。
  “J,你不是他的對手。”她駭怕。
  “我有信心,我知道你不會拿我當貨物,”我拍著她的肩膀,“否則我活不到今天,我知道。”
  “但我曾經有這個企圖----”她羞愧地說。
  “我早知道。”我說,“我不怪你,帶我去見C7,我有話跟他說。”
  蠍子看到我眼睛裏去,我也凝視她。
  “我要先與C7聯絡。”蠍子說。
  到這個時候,我的心境反而非常平靜,回到家中,我掏出鑰匙開門,一開門便看見客廳中一張放長春藤的酸枝高腳架倒在地上,花盆打碎,汪著水。
  我看蠍子一眼。
  蠍子低聲說:“她發了脾氣,走了。”
  我覺得異樣,心中忐忑不安,我一步步走進屋內,聽見浴室內有滴水聲,我轉過走廊,浴室門半掩著,一隻紫色的皮鞋丟在角落。
  我伸手阻住跟在身後的蠍子,“你站在這裏,別跟上來。”
  我推開浴室的門,看到史蒂拉倒在浴缸邊,她死了。
  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緩緩走過去扶起她。
  她的上身濕漉漉的,金發黏在臉上,我用毛巾抹幹她的臉,抱起她,蠍子看到這個情形,連忙退後一步,掩上麵孔。
  我把史蒂拉放在床上,自己坐在床沿,我握著她冰冷青紫的手,開始悲慟,後來便鎮靜下來。她胸脯中了兩槍,並沒有造成很大的傷口,襯衫上兩塊瘀黑的血跡子。
  我把臉埋在她金發中,“史蒂拉。”我叫她。
  她永遠不會再回答我。
  蠍子站在我身邊。
  我說:“通知C7,說你會帶著我去見他。”
  “是。”她說。
  我看著她撥電話,等了半響,接通了,蠍子開始講我聽過的那種語言,她們商量了約五分鍾,然後她放下電話。
  “他在等我們,”她簡單地說,“我帶你去。”
  蠍子把車子停在最繁忙的銀行區,我十分驚異,沒想到C7在這種地方,這一帶全是辦公室,馬路擠迫繁忙,人們緊張匆促。
  蠍子熟練地按電梯,帶我上二十樓。
  推門進去,我看到一間非常繁忙與現代化的寫字樓,掛著的牌子是“昌興建築公司”。
  蠍子號與接待員聯絡,接待員帶我們到總裁室,替我們開門,我們踏進總裁室,一個女秘書站起來迎我們。
  這是一間設計得很幽雅的會客室,牆壁上掛著名畫,柔和的光線射在畫上,看了非常舒服。
  女秘書輕輕說:“你們可以進去,他在等你們。”
  她為我們再推開一道門,等我們站在走廊裏的時候,她掩上門。
  房間很黑暗,初時我的眼睛不習慣,什麽也看不見,隻聽到一了陳喃喃的、柔和的聲音。
  然後蠍子說:“C7,我們來了”。
  一個男聲說:“過來。”聲音非常悅耳動聽。
  我沒想到C7有副好嗓子,與我在電話中聽到的美國英語完全不同,是另外一個人。
  蠍子帶我走向前去,我看到一間完全沒有窗戶的大房間,麵積約莫一萬平方尺,房間中央放著一具龐大的電腦與它的附件,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麽複雜世大的電腦,許多輸送帶在轉動,許多燈泡明滅不定。
  除了機器輕微發出的聲響以外,靜默無聲。
  電腦附屬的數個攝像輕輕地轉動,對準了我們。
  “你們終於來了。”那聲音說。我一時尚未醒悟過來 ,冷冷地問:“C7在哪裏?”
  那聲音說:“我就是C7。”
  在一那刹那,我明白了,C7,一具電腦。
  C7是一具電腦!
  我瞠目結舌,退後一步,指著它,“你---”我恐懼得冒冷汗,“你---”
  “J3,我就是C7。”
  我轉頭看蠍子,蠍子很鎮靜地站在我身邊,雙眼閃閃生光。
  我欲器無淚:電腦,C7與蠍子是同類,難怪它別眷顧蠍子,因為蠍子是具備人類優點的電腦。
  我呆如木雞,握住藏在外套中的一把雲徹斯特,難怪他們對我不設任何安全措施,如果我對C7開槍,簡直不知道該指牢什麽地方。
  電腦發出一陳鬱雷似低沉的吼聲,我覺得地板都震動了。
  它說:“聽說你要向A級或B級控訴我的行為?”
  我瞪著它。
  我盡量鎮靜,回答它:“你辦事有欠公允,處理失當,刻薄下屬,隻懂得不遺餘力地鏟除異己!”
  C7嗬嗬地笑,它說:“我是永生不滅的知識泉源,你膽敢向我挑戰?”
  “你為什麽要消滅法蘭根鹹默博士與繆斯?”我質問他,“為什麽?”
  C7沉默一會兒,“J3,若有人問你,昨日為何踏死兩隻螞蟻,你如何回答?”
  “你豈有此理---”我指著它罵。
  C7繼續說下去,“恐怕你惟一的理由是:它們擋住你的去路,使你行動略為不便,是不是?”
  “法蘭根鹹默博士等於一隻螞蟻?”我大聲喘息,“他親手建造蠍子號,”我指著蠍子,“他是---”
  C7冷笑打斷我,“他製造蠍子號?他?那麽為什麽蠍號的藍圖全部在我這裏?”
  一張大銀幕自左方迅速升起,銀幕上打出一連串精密詳細的藍圖,看得我目眩。
  “他製造蠍子號?憑著你們的智慧與科技?”C7冷笑,“他略為參與設計外殼,你聽清楚,J3,蠍子號是我的‘女兒’,她流落在外已尼夠長久了,你們企圖將她自我身邊誘拐出走,罪不可恕。”
  我握緊拳頭,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蠍子!”C7低吼,“你還沒有明白過來?”
  蠍子看著C7的攝像管,閉緊嘴唇,一語不發。
  C7說:“隻有我可以延長你的生命,隻有我可以滿足你的欲望,因為我是你的造物主,隻有我可以使你有心跳的節奏有呼吸的溫馨,因為我是你的父親,你不能違背我的旨意!”
  蠍子退後一步,嗚咽起來。
  “蠍子,你看看你的愛人,看清楚他的模樣,他是個弱者!他隻是一個人,”C7的語氣其諷刺, “蠍子, 我與你有永生,我們將統治這個世界。”他停一停,“我將使你去見A與B,你的前途不可限量,你豈可因一個低等生物而自毀前程?”
  蠍子抬起頭,“可是我愛他,我愛J3。”
  我之感動兼夾辛酸,趨向前握住了蠍子的手。
  “你還年青,蠍了,你不要愛這個人的迷惑,”C7似乎急起來,“蠍子,我跟你說過多次,你怎麽總不明白?你的智力與動力超過他千倍百倍,你們兩人絕不匹配!”
  我對牢C7吼叫:“你又是什麽東西?你是人類用手一件件拚湊的機器!你是一具冷血的、野蠻的機器!”
  C7震怒,“人類本由靈長類進化而成,倘若我告訴你,一隻猢猻比你更具智慧,你會不會接受?”我大蠍一聲,“那麽你為什麽不多消除一隻螞蟻?以殺他們的手法殺了我?”
  C7長歎一聲,“投鼠忌器,我不想蠍子號惱怒我一輩子。”它忽然變了語氣,“你破壞我與蠍子號的情感,我不能饒你!”
  我冷笑,“你懂得什麽情感?”
  蠍子說:“C7,你答應我不會碰J3的!”
  “蠍子,讓開!”
  “決不!”蠍子擋在握麵前,“決不,C7,你答應我們之間和平解決----”
  C7沉默下來。我並不懼怕,我握緊蠍子的手。
  “多年來我為你服務,”我說,“我的工作毫無過失,我隻不過要辭職,你就把我一組全置於死地,多年來我並沒有身在要職,也不知道什麽大不了的秘密,你憑什麽置我於死地?”
  C7冷笑連連,“因為你拒絕履行任務。”
  “去偷珠寶設計圖?”我怨苦地反問,“為了這種小事?”
  “是的, 從事商業間諜,組織從中獲利,整個J組的人員全是各種各類的商業間諜,你應該高興你不用去偷取嬰兒食品的成分公式,或是最新防皺麵霜的秘密,J3,組織不是不做大事,我們掌握有各國越洲飛彈的資料,但是J3,你地位低微,你自願接受合同,成為組織的附屬分子,太不幸了,J3,你不是那塊料子。”
  我氣得麵孔通紅,渾身顫抖。
  蠍子說:“不管J3是什麽料子,我決定跟他走。”
  C7柔聲說:“蠍子,你們是兩個世界裏的人,他無法適應你的生活,你亦無法在他的環境內過得愉快,蠍子,我答應你,如果你留下來,我放他走。”
  蠍子猶疑一刻。
  “蠍子,”C7說,“我總是愛你的,你是我的嬰兒,我,自然為你好,為了替你出一口氣,我連史蒂拉這樣的人物也鏟除了。”
  我大喝一聲,“你連史蒂拉都不放過!”
  蠍子顫抖地說:“C7,你以我的名而做對我沒有利益的事,不但J3不會原諒我,我也不原諒我自己。”
  C7“身體”上各式儀表的燈光不停地閃動,然後它說:“蠍子,我的耐力已經用完,我對你的容忍力已經太強,事情到此為止,我給你三分鍾考慮。”
  “不用考慮,”蠍子說,“我要離開你,我尚有一百個小時,決定與J3一起度過。”她仰起頭,說得無限淒涼,“我很想重生,變成一個真正的女人,然而即使我再活一前年,也不過是一具傀儡,沒有J3,活著也是死亡。”
  我流下眼淚。
  蠍子轉頭,“J,我們走吧。”
  我說:“蠍子,你有權活下去,你留下來,讓我一個人走,C7不會食言。”
  “這是我的選擇,”蠍子固執地說,“我跟定了你。”
  我撫摸著她的頭發,心情激動得無法形容,她的求生欲這麽強,但為了我,她矛盾掙紮良久,終於選擇了愛情。
  “愚蠢的蠍子。”我喃喃地說。
  她緊緊握著我的手,讓我揩去眼淚,充滿柔情。
  C7浩歎一聲,“蠍子,讓開。”
  蠍子抬起頭:“你打算如何?”
  “我叫你讓開!”C7震怒,“你聽見沒有?”
  “你食言, 你說謊, C7,你答應過絕不傷害J3,我才帶他來,”蠍子尖叫,“你---”
  C7迅雷似的伸出兩隻機械手,將蠍子鉗住,拉開,我一時間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一股極細的紅光已向我射來。
  蠍子大叫,“J,伏下!雷射光束!”
  我撲在地上,紅光自我頭頂擦過,燒焦了我的頭發,第二股紅光又自另一方向我侵襲。
  蠍子聲嘶力竭地叫:“槍!J,射左邊第三個輸送帶盤----”
  我掏出那把雲徹斯特,瞄準了,連開三槍。
  C7的聲音不置信,“蠍子,蠍子,”漸漸弱下去,“蠍子,好,好----”
  我站起來,沒想到還能活著,連忙奔到蠍子那邊去,機械手鬆開來,我接住了她。
  蠍子恐懼地伏在我懷內。
  “我打中了它的‘腦’?”我問。
  蠍子點點頭。
  “蠍子---”C7喘息,“你竟出賣了我----”
  它身上各部分開始發出輕微的爆炸聲。
  蠍子說:“C7就要死了,我們趕快走。”
  我拉開門,拖著蠍子逃出生天,我們衝出兩重辦公室,離開了那幢大廈,站在馬路上,看到燦爛的陽光,我殺死了C7,從此它屬下將瓦解。
  我緊緊的擁抱蠍子,異樣的興奮。 蠍子卻顯得十分疲倦, 她輕輕地說:“J,帶我去一個美麗的地方,我有話跟你說。”
  “說什麽?”
  “到了那裏,讓我坐下,我告訴你。”
  “好,我帶你去一個我認為是最美麗的地方。”
  她微笑。
  在車上,我把頭靠在車墊上,閉著眼睛。
  我一邊駕駛,一邊不停地說:“我們終於報了仇,蠍子,全靠你的力量,我們終於報了仇!”
  蠍子低聲說:“他死得很痛苦!”
  “他?”我不以為然,“蠍子,不是他,是它,它一點人性都沒有。”
  “那是不正確的, J,就因為他有人性,他才誤信於我,隻有我知道他的腦子在什麽地方。”蠍子的聲音非常難過。
  我不響。
  “我是他的女兒,他怎麽也想不到我會把他出賣給他人,他原本可以永生不滅,他能夠修理自己的附件,他有金剛不懷之身。”
  蠍子的聲音低下去。
  “蠍子,”我責備她,“你怎麽了?你並不是他的女兒,你不會是它的女兒----”
  “把車子就停在這裏吧,J。”
  我把車子停在蔭處,大蓬大蓬的紫藤就懸在我們頭頂,開得異常燦爛,鼻端都是清新的花香。
  “這是一個美麗的地方。”蠍子說。
  “這不過是到郊外的路而已,三十分鍾後,你會看到全世界最美麗的沙灘。”我高興的說。
  “J,我恐怕沒有時間了。”
  “胡說,我們尚有一百小時!在這段時間內,一切都可以發生。”
  “不,J,我是指現在,”她微弱地說,“我現在就要死了。”
  我渾身冰涼,“什麽?我不明白,蠍子!我不明白!”
  “噓----J,靜一點。”
  “發生了什麽事?”我問:“什麽事?”我眼前金星直冒。
  “J,聽著,在殺死C7的時候,你也殺了我。”
  我瞪著她。
  “我是他的嬰兒,我有他的鮮血,J,我現在要離開你了。”
  “血?”我怪叫,“你們根本沒有血!蠍子,別胡說,蠍子----”
  “他是我的造物主,他控製我的腦。”蠍子的聲音更低了,她垂倒在我的懷裏。
  刹那間我明白了,呆呆的抱著她。
  “你要趕快離開這裏,J,對不起,我並沒有跟隨你一輩子。”
  “你一直知道這件事的真相?你一直知道如果它死了,你也活不下去?”我傷心的問。
  “否則他如何會相信我?”蠍子淡淡的微笑。
  我可以看得出她已經油盡燈枯。
  我傷心欲絕:“蠍子,你何必救我?我的生命總有一個盡頭----”
  她凝視我,“不,你將結婚生子,生生世世,你會活下去,J,你會活下去。。。。。電腦永遠不能統治這世界,隻因為你們有愛。。。。”
  她眼睛中的光芒漸漸退去。
  “蠍子,蠍子。”
  “這一段日子我過得很快樂。 ”她說,“J,電腦的一生充滿智慧學識,但繆斯說得對,我們是這樣的寂寞,我寧可過短暫而豐富的日子,生命隻要好,不要長。”
  “蠍子。”我緊緊將她抱在壞中。
  “J,你必須告訴我----”
  “是,告訴你什麽?”
  “你一定有個名字,你出生時候,那個名字。”她黯淡的微笑。
  我連忙答:“我叫家明,蠍子,家明。”
  “嗬,家明。”她說,“多麽好聽的名字,家明。。。。”
  我看著她,她在微笑,眼睛起了變化,那種閃亮完全隱去,她的眼珠成為兩顆玻璃球。
  她死了。
  時間過去,與蠍子號共度的日子,就象一場夢,生命有時候太長,有時候太短,太多的時候,非常沉悶。
  在蠍子死後當天,我便離開我出生的地方,避到東南亞一個小國家去。
  開頭生活潦倒散漫,常常喝酒,常常醉。
  熱帶叢林中永遠鳥語花香,但我聽不見,也看不見,直到有一天,遇見了一個金黃色皮膚的少女,她幫我自酒杯隊中站起來,她的笑聲悅耳,就像蠍子。
  為了笑聲,我重新振作,在當地的大學申請到一個教席,一年後,我與這個女孩子結婚,變成完全不同的一個人。
  她很天真,我喜歡她對生活的態度,她對一切大自然現象都抱有驚喜,會指著剛出生的小雞說:“看,多麽可愛。”然後捧起小生命凝視半晌。就象蠍子。
  後來我們有了三個孩子,我愛我的孩子,也愛我的妻子。
  但是我最愛的,卻是一個叫蠍子的電腦機械人。

香芍藥的婚事
  上十八歲以後,父母親就為我的婚事著急,我很不滿意上一輩這種焦急的態度,但母親說,因為他們隻有一個女兒,而父親的事業非常需要有個至親幫手,唯一的希望就是有勤奮得力的女婿。
  我仍然不同情這個解釋。一物不能二用,好女婿不等於事業上的好助手。
  母親因而愁眉不展,“我沒有兒子,你又不肯做女強人。”
  嗬,我想,木蘭無長兄,阿爺無大兒——推我去上陣?那不行。
  我對珠寶一點興趣也沒有。
  在大學裏,我讀的是美術,將來我希望可以教一份書,舒舒服服,清高地過簡單的生活。
  於父親我是歉意的,對他那門生意我自小到大沒表示過好奇,從不參與。
  對他曆年來介紹給我認識的有為青年,我也不表示興趣。
  母親會憤憤問:“那個年輕的建築師有什麽不好?”
  我揮拳,“你不能叫建築師轉行做珠寶,替你來回阿姆斯特丹搜購鑽石,太殘忍。以我為餌去找生意合夥人,更加卑鄙。”
  母親說:“那麽拋開一切不理,於情理也不合。”
  我一笑置之。
  母親問:“你不是想告訴我,你打算嫁給香港那個筆友吧?”
  “他是個很好的男孩子。”我說。
  “筆友?”母親嘲諷地說。
  “你與老爸還是半盲婚的。”我提醒她。
  “筆友!”她覺得無稽。
  我取得信箱鑰匙去取信。
  裘約瑟用白色的洋蔥紙寫信給我己有五年,我喜歡讀他的信,很爽朗很熱情,見聞廣博,胸襟也寬闊,一點不象在小島上坐井觀天長大的人。
  他以前年年都寄照片給我,我也寄照片給他,但最近兩年就沒有這樣做,他很幽默,這麽解釋:“……一直在發育,臉盤子漸漸加大,這一兩年簡直與麵包無異,怕你棄我外型之差勁而不肯來信,為免失去一位至親的筆友,請恕我作神秘之狀。沒想到會有這一日,小時候親友都讚我清秀……”
  長相如何我是不介意的,收不到他的信就恍然若失了。
  嫁他?我不知道,但他是我生命中不可缺少的好朋友,幾乎什麽心事都向他訴說,等待他理智的分析。
  我還沒拆開他的信,父親已經回來了。
  司機下車替他開車門,我見到迎上去。
  我笑說:“喲,仍然風度翩翩呢,走在街上,誰也不相信唯兩是父女。”
  “真多事,”他說,“來,進屋子去,讓我給你看一件東西。”
  “什麽東西?”我急於要看裘約瑟的信不肯敷衍爸,“最多是俄羅斯沙皇的珠寶複活蛋,有什麽稀奇?他們那些蛋都披金戴銀的,吃不消。”
  爸白我一眼,“虧你還是中國珠寶大王香某人的女兒!”
  “啊,難道船王的女兒終身住在船上不成?”
  爸點點頭。
  我笑問:“什麽阿物兒?”不由得好奇起來。
  父親做珠寶生意半輩子,很少有這種民慎重的表情。
  他自公事包取出一隻絲絨盒子,放在他那張大型書桌上。
  母親取過盒子,按動機括,盒蓋彈開,我看到盒子裏載著一塊比雞蛋略大的圓型碧綠翡翠,晶瑩可愛,動人心弦。
  母親輕輕掀起那隻蛋的上半,我又驚又喜地呼叫一聲,“啊,是一隻西瓜,有蒂有藤,翡翠西瓜!”
  母親微笑,“好玩吧?看看這西瓜裏麵有什麽?”
  我接過看,再一次驚奇,“裏麵有雕刻——咦,八個古裝的小人,是八仙!”我抬起頭,“太好玩了,我從沒見過這樣的東西。”
  父親說:“這東西現時沒有多少個了。”
  我說:“八仙麵上還有表情,真是,張果老倒騎著驢,韓湘子在吹簫,半寸大小的人像兒雕得這麽仔細,真是的。”
  “可算是稀世奇珍了。”母親說。
  我笑問:“標價若幹?”
  “這不賣的,”父親說,“留著給孩子們瞧瞧,不說你不知道,芍藥,你祖上本是珠寶匠人,這件翡翠西瓜便是香氏的精心傑作,如今總算原璧歸趙,我把它留下來了,它值多少錢我不管,最名貴的地方是在紀念價值。”
  我把西瓜蓋子合上,“爸說得很對,給孩子們瞧瞧,這真是藝術的精粹。”
  母親瞪我一眼,“你不結婚,我們香家哪來的孩子?”
  我吐吐舌頭。
  “待她二十五歲時再迫她未遲。”父親的態度略佳。
  “二十五歲?”
  “這西瓜又不會老,等等不妨。”我嬉皮笑臉,逃回房中看信。
  我拆開裘約瑟的信讀了起來。
  他寫道:
  “芍藥吾愛如見——”
  我馬上笑起來,將信掩在胸前,不舍得再讀下去,每次他這樣寫我都忍不住笑。住在紐約,說中文的人都不多一個,莫說是這般會賣弄中文幽默的人。裘這人真是的。
  “——我們寫信直寫了五年,我用的手帕是什麽牌子,你都知道,可是咱們沒見過麵。我有工作,小職員聽命於人,受了人二分四之後不敢動彈,希望你這個讀書人在複活節來港一行,讓我盡地主之誼,招呼你吃喝玩樂,我打算向你求婚,勿令我失望,我不要聽到‘不’,我不接受‘不’。約瑟。”
  信裏附著一張來回飛機票。
  不知為什麽,我的情緒立刻緊張起來,毫不猶疑,我己決定走這一趟。
  晚飯的時候,我中父母說:“我要到香港去。”
  “無端端去什麽香港,你家三代都在紐約,香港沒個親戚。”
  “去觀光,我從沒去過香港。”
  “香港對你,如火地島一般,絲毫沒有關係。”
  “但我是中國人,香港是中國土地。”我伸長了脖子辯論。
  “你是美國人,香港是英國人的土地。”
  母親說:“越說越混,她要去便讓她去玩。”
  “我下星期一動身。”我說。
  “參加哪個旅行團?”母親問。
  我略一遲疑,“愛斯旅行社。”
  他們可能不相信我的筆友會邀我到香港旅行。
  “歐洲去膩了去東方,你們這一代真幸福。”母親說,“我們那時候上史丹頓島已算大事。”
  我說:“你也是在美國出生的人,為什麽事事都依老美的規矩作風,偏偏迫起女兒結婚時,不遺中國人的餘力。”
  母親不出聲。
  父親說:“噯,聽其自然,聽其自然。”向我眨眨眼。
  母親轉了話題:“這件東西,是淩家後代賣出來的?”
  “淩家也沒落得也真快,眨眼間傾家蕩產。”父親歎氣。
  “也夠耐花的,花了三代。如今這些人是淩大人的曾孫吧?”母親問。
  我問:“你們在說什麽?”
  “說祖上一些陳年舊帳。”
  “我聽不明白。”我說。
  “明與不明都沒什麽關係了。”母親說,“你祖上是玉石匠人,一手功夫是人見人誇的,淩家當時做官,把你曾祖軟禁起來,迫他操作,直幹了十年活,後來把他放出來,他一氣之下,就帶著老婆子女遠渡金山,就在紐約定居,過了百餘年,就生下人來享福。”
  我問:“咱們香家有沒有在唐人街開過洗衣店?”
  父親白我一眼:“你好好記住,你曾祖一條腿就是叫淩家的狗腿子打斷的。”
  “當時是什麽朝代?是清朝吧?太平天國長毛的時代?”
  “芍藥,你愛聽不愛聽的,你少打岔。”母親說。
  “我知道,工匠的後代發奮圖強,站起來了,這便是咱們香家。官大人的後代不爭氣,連祖上寶貝的玩意都賣出來,由此可知是敗得七七八八了,這故事真熟悉,人民大翻身!”
  “這件翡翠西瓜,他們得了多少?”
  “我托香港的古玩店放出聲氣……出價並不好,又有經紀人從中剝削,太可惜了。”
  “那麽些土田財產,到底是怎麽花的?”
  “吃喝嫖賭。”父親簡單地答。
  “淩家還剩些什麽人?”母親說。
  “一個男孩子。”父親看我,“跟咱們芍藥差不多年紀。”
  我很敏感,“別忘了,咱們曾祖叫淩家的狗腿子打斷過一條腿。”
  母親笑,“這個鬼靈精,想到那兒去了?我會讓女兒去跟個敗家子?沒可能,哪怕你一輩子嫁不出去。”
  父親急:“好端端你又咒她。”
  我問:“他叫淩什麽?”
  “不關你事。”父親瞪我一眼。
  不說拉倒,我聳聳肩。
  “到了香港別像匹瘋馬,”母親說,“那邊不比歐洲,叫你爸給你幾個聯絡的人——”
  “媽媽,”我含笑說:“你老了。”
  我收拾最簡單的行李,發出一封電報給裘,便出發了。
  我的心情很愉快,略為緊張,想到約瑟,不禁有絲甜蜜蜜,我將下巴枕在手臂上,見了他,我該說什麽才好?
  我笑了。
  這一程長途飛機乘得並不辛苦。
  到了啟德機場,我以第一時間步出禁區,這時候心跳有點急促。
  才招頭張望,便有人叫我,“香芍藥!”
  我站住,我麵前站著一個年青人,非常的清秀美貌,衣著舒服熨帖兼夾時髦,正朝我微笑。
  我忍不住問:“裘約瑟?”
  “正是我。”
  “裘,裘!”我衝過去抱住他,“真是你?”
  “噯噯噯,香芍藥,請你控製你自己。”他嚷著,“這裏是華人社會,我們仍有某一個程度的保守。”
  他真人跟信一般幽默。
  我仔細地看他的臉。
  他有點難為情,“看什麽?”
  “看我的筆友。”我理直氣狀。
  “你不累?”他笑問,一邊拉起我的手,“走吧。”
  “我替你預備了客房,就在我公寓,怎麽?不介意吧?”
  “最怕你將我往豪華酒店一推便了事。”
  他凝視我,“你比我想象中的更活潑可愛,你的照片拍得太差,毫無神采。”
  “啊,謝謝你。”我笑。
  裘駕一輛草綠色的吉普車,把我載到他的公寓去,那所小小的住所非常整潔,隻有一間寬大的房間。
  我問他打算睡哪裏。
  “客廳地毯上。”他簡單地說。
  問題解決了。
  他倒一杯飲料給我,我喝了一口。
  我再端詳他,“我覺得你應該胖一點。”
  他摸摸自己的下巴,“是,但畢業後做事,不免辛苦,正在向上爬的階段——嗯,你對香港這社會到底有沒有認識?”
  “知道一點,”我說,“什麽寸金尺土,競爭劇烈之類。”
  “香芍藥,你像一個童話世界裏走出來的人,”他搖搖頭,“你根本不知道咱們這裏天天發生些什麽可怕的事。”
  “我知道,”我嚷,“嗨!紐約更可怕,所有大城市都有殺人放火的事兒。”
  裘笑。
  他是這麽英俊,真出乎我意料之外,臉容上有股書卷氣,他帶點孤傲。我太驚奇,看照片看不到他十分之一,我心中忽然像個小女孩般雀躍起來。
  我說:“我們忘了在胸前佩一朵紅花,這不是筆友相見的慣例嗎?”我忽然打了一個哈欠。
  “你累了。”他溫和地說,“進房躺一會兒。”
  我聳聳肩,“也許是,搭了十多小時的飛機。”
  “我替你接個電話回紐約,告訴你父母你已平安抵達。”
  “啊,真謝謝,你有我家的電話吧?過年時你才打過來說恭喜恭喜。”
  “自然有。”
  “我洗個澡。”我說。
  我忽然有種張不開眼睛的感覺,困得不得了,因而問:“裘,剛才你給我喝的是什麽?”
  “一杯果汁混合酒,怎麽,醉了?”他探頭過來。
  “沒有的事。”我說。
  洗了熱水澡,換一件寬身裙子,我倒在床上。裘過來蹲在床邊,握著我的手。
  “我們終於見麵了。”我說。
  他吻吻我的手,“會有怎麽樣的結局?你是珠寶大王的獨生女,我是個窮小子。”
  “這還不好笑,最滑稽是我們以通訊方式交往了五年整。”我又一個哈欠。
  “別苦苦掙紮了,睡吧。”
  我睡熟了。
  醒來的時候,已是黃昏。
  “裘?”我第一件事便是叫他的名字。
  “你真能睡,”他探頭進來,“吃飯了。”
  我鼻端聞到雞湯香,“嘩,好味道,”我問,“是你熬的?”
  “自然是我。”他笑。
  他身上還穿著圍裙,可愛得叫人心跳。
  “我睡了多久?”我跳起床。
  電話鈴響了,他過去接。
  “是,是我找香先生。”紐約那個長途電話接通了。
  我說:“讓我跟爸說幾句。”
  “香先生,現在芍藥跟你說話。”他把話筒交給我。
  “爸?”我說,“我是芍藥,我到了香港,我很好。”
  父親的聲音極之不安,“芍藥,你平安吧?”
  “爸,你別擔心好不好?我這麽大的人了。”
  裘在一邊嚷:“喂,別說那麽久,三分鍾到了。”
  我忍不住笑,“爸,改天我再與你談談,再見。”
  “芍藥——”
  我把電話筒還給裘,他吐吐舌頭,把電話掛斷。
  我說:“下次我到電訊局去打。”抗議。
  他笑:“你照電訊局的費用算給我,就可以在這裏說上半小時。”
  “好刻薄!”我仰仰頭。
  “來吃飯吧,我這好手藝難道還敵不過一點點吝嗇?”
  我取起筷子,想一想,又放下,“你跟我爸說過些什麽?”
  他一怔,“沒有什麽呀。”
  “我沒告訴他我是來見筆友的,”我說,“你別說穿。”
  他溫柔地看我一眼,“我自然不會。”
  我笑著點點頭。
  他緩緩地說:“我沒料到你家裏那麽有錢,你卻那麽隨和,一點也不驕縱。”
  “這雞湯實在太香——我家有錢?有什麽錢?我爸不過是個珠寶經紀,賺得多少?我在大學念書,考的是獎學金。”我抬起頭。
  他微笑。
  “明天你會帶我到鴨巴甸?山頂?羅浮山?”我問。
  “一定。”他說,“我拿到兩個星期的假期。”
  門鈴響了。
  “希望你不要介意,我有兩個同事,約好了來取點文件回公司。”
  “嗬,當然不介意。”
  他去開門。
  來人一男一女,一進門眼光便落在我身上,使我有點尷尬。
  裘介紹:“香芍藥,這位是白小姐,這是老赫。”
  我點點頭。
  裘有點緊張,空氣忽然有點不自然,我馬上覺察到了。
  那位白小姐化妝非常濃豔,人長得異覺美,身材是一等一的,衣服穿得時髦,但不知為什麽,老給我一種不正派的感覺,女人長得太好就有這個危險。
  她一雙水靈靈的眼睛在我身上忽忽地打轉,又取出一根香煙抽,一邊嘖嘖煙圈。
  裘去倒了兩杯酒出來招呼他們。
  我記得裘說他在一家建築公司做事,想不出什麽部分用得著這樣的女郎。
  我聳聳肩,這又關我什麽事呢?
  裘取出兩個文件夾子遞給老赫。
  那老赫是個中年男子,衣著名貴,一隻腕表金光閃閃,他伸手出來接過文件,我看到他左臂上有一條龍的刺青。
  那條龍才三四寸長,卻栩栩如生,神態勇猛。我再看他的臉,他五官很平常,但眉目間有種威武感。
  我不禁又覺得蹊蹺,這兩個人來得好不奇怪。
  那個老赫見我盯著他手臂看,朝我笑一笑。
  我不好意思,站起來,收拾碗筷,到廚房去幫手洗。
  裘交代了幾句話,便開門讓他們走了。
  “怎麽?”他進廚房來,“洗碗?你會洗碗?”
  “怎麽不會——”我抹幹手,“那位白小姐,美得很啊。”
  “老板的女友。”他微笑,“現在公司裏充私人秘書,老赫是老板雇來盯住白小姐的,你看這世界是否很複雜?”
  我一下就明白了,不禁莞爾,怪不得呢。
  裘兩隻手放在褲袋內,留神於我。
  我害羞,“看什麽?”
  “看你。”他答。
  第二天他帶我在市區逛,五光十色,膩了往郊外吃飯,我說香港並沒有真正的郊外,聽說有人往佛寺住,像住旅館一般,其實也離不了凡塵。
  他說他祖母在附近一個離島上有所木房子,平頂,白漆欄杆,那裏真正的幽靜,如果我喜歡,可以到那裏住數天。
  “但她不善見客,反正地方大,有我陪你就行了。”
  我遲疑了一會才問:“你祖母?從沒聽說過你有祖母。”
  他笑著擰我的臉頰,“信裏哪說得了那麽多?所以才要見你的麵呀。”
  我看著他清秀的麵孔,他仿佛是個陌生人,但卻又在我心中生了根,多麽奇妙的一種感情。
  他陪我看武俠片,買紀念品,我要往哪裏他都在身邊,很多時候他也不說話,隻是站在我身邊看著我微笑,有時候抽根煙,有時候手擱在褲子口袋裏,通常很沉默。
  他喜歡看我,尤其於我不在意的時候,被他看得心啪啪跳。
  我想我是在戀愛了。
  多麽美麗的一件事,我覺得他是最迷人不過的男孩子,說話的時候無限活潑,沉默時以有種憂鬱的氣質。
  我們之間可待發掘的事很多,臨睡前常聊天聊得忘形,他是個守禮的君子,我因此更尊重他。
  為什麽會愛他我根本不能解釋,我希望我知道,但我可以察覺得到我們之間的火花。
  他對我家中的瑣事很感興趣。
  我告訴他,幼時在母親抽屜裏翻到一盒大顆的珍珠,取出做彈子玩,後來被老媽罵了一頓,收了回去。
  “……這些東西我見過不少,美則美矣,毫無靈魂。”我說。
  “不是,精美的藝術品也有生命。”
  我笑說:“可是我老老實實地告訴你,所羅門王最繁榮的時候,還不及地裏的一朵百合花呢。”
  他淡淡的笑,“我是個俗人。”
  我馬上醒覺,“你不高興了?”
  “怎麽會呢,”他說,“我深覺你難得,”他拍拍我肩膀微笑,臉上有股出奇的憐惜,“你真是個可愛的女孩子。”他暗暗歎氣,轉過頭去。
  “你怎麽了?我得罪了你?”
  “沒有沒有,”他把我擁在懷裏,“不要說這種話。”
  裘並不是情緒平穩的人。
  但凡提到我家庭背境的時候,他特別急躁,他似乎真的很介意他自己是個窮小子。
  稍後他又問:“你見過那麽多的珠寶中,有否印象特別深刻的?”
  我不明他何以這麽有興趣,聳聳肩:“有,桂園大的珠子,七卡拉的全美方鑽……”
  “不是那些。”
  “你是指有藝術價值的?”我又忍不住,“但珠寶純是裝飾用,毫無大氣磅礴的感性,較特別的……也許是一隻拳頭大小的翡翠西瓜。”
  他點點頭。
  話題到此為止,他沒有再問下去。
  我問:“你知道我們有這隻翡翠西瓜?”
  他愕然,“我怎麽會知道?”
  他說話之中,怪異之處實在很多,不知道為什麽,他的信很溫和平順,為人卻很激烈。
  他說他喜歡藍色,但常穿白色的衣服褲子。
  他說他與父母住,但現在卻一個人住一所公寓。
  又絕品不提他的兄弟姐妹,他本來有隻西班牙獵犬,此刻說送了人。
  說到信中許多事,他都記不得。
  或者男人是男人,若果男人記得這麽多瑣碎的事,豈非異常的娘娘腔,還有功夫幹事業嗎?
  我很樂意找一個理由替他開脫。
  在香港住了數天,玩得很愉快,每天晚上倒在床上,都睡得非常沉,幾乎一睜眼便已經是第二天的早上。我並不是容易熟睡的人,一直習慣睡前看一、兩個鍾頭的小說,現在住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城市中,睡在一張陌生的床上,忽然之間這麽安樂,真出乎意料。
  每天早上我都奇怪怎麽運動會如此不省人事,然後笑自己有福不會享。
  我跟裘說:“明天就是一星期紀念了,還有什麽新鮮花樣?快快想出來陪我玩,否則就回紐約了。”
  “你這家夥,一刻靜不得,”他說,“還有什麽沒玩遍的?山頂那條小路都繞過七遍啦。”
  我微笑,“你可以向我求婚。”
  他怔住了。
  “信上不是這樣說嗎?”我問,“怎麽?反悔了?啊哈啊哈。”
  他擁抱我,下巴枕在我頭頂上,半晌不語。
  我輕聲問他:“裘約瑟,你為什麽老怪怪的?”
  他不答。
  “你有心事,是不是?”我輕問,“說來聽聽,三個臭皮匠,抵一個諸葛亮,或許我可以幫你。”
  他還是不晌。
  “別瞞我了。”我說。
  “你太聰明,芍藥。”他低低地說。
  “喲,裘,你落落寡歡的那種種神色,嗅都嗅得到,還要聰明人才看得出來嗎?”我笑。
  他隻是抱著我,不出聲也不解釋。
  過一會兒他問:“香港之行還高興嗎?”
  我說:“已經問我感想了——恐怕是要趕我走了。”
  他苦笑數聲。
  “裘,或許我是過疑了,”我說,“不是每個人都得象我這樣大跳大叫。十三點兮兮地做人,天掉下來當被子蓋,你別見怪。”
  他一下一下地撫摸我的頭發,不作答。
  晚上聊天,裘常常泡給我一杯好茶,我們慢慢啜著龍井說話。
  “去睡吧,”他說,“明天我們到離島去看祖母。”
  “哪裏?是長洲嗎?”我問。
  “自長洲出發同,快艇約莫二十分鍾就到,別抱太大的理想,不是南太平洋的小島。”
  “無論在什麽地方,有你在,總能化腐朽為神奇。”我往房內走。
  “芍藥——”
  “什麽事?”
  “你為什麽對我那麽好?”
  “我對你好?”我莫名其妙,“我什麽時候對你好?飛機票是你寄來給我,邀我來玩,你天天請了假陪我逛,怎麽反而問我為啥對你好?”
  他握住我的手,“去睡吧。”
  “你拉著我的手,我怎麽去睡?”
  他鬆開我的手,我取起茶杯回房間,他沒有跟進來。裘在這方麵真是個君子,大庭廣眾之間他是不會忌諱的,與我很親熱,但單獨相處的時候,他完全是個好人。
  他不是不令我惆惘的。
  走過書桌的時候,我被地毯角絆了一下,手中的茶潑瀉在地。
  我不以為意,取過麵紙擦幹地下。
  經我們五年通信的交情來說,裘待我實在是太客氣了;他連吻都不吻我,明知我不會介意,真是的。
  我上床睡。
  裘這間房間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沒有裝飾,卻有說不出的舒適,他喜歡白色鑲黑邊的東西,台燈、鬧鍾,甚至是家具都是這一類色係的,一長書桌非常寬大,也是唯一的特色。
  我還沒睡著,便聽到他推開房門進來,我頑皮,連忙閉上眼睛裝睡。
  我沒料到他有這一招,非常好笑,裘幾時變得婆婆媽媽起來。
  但忽而又覺得他實在是待我好,心中感動之餘,提不起勇氣睜開眼睛。
  裘以為我熟睡,輕輕叫我兩聲,“芍藥,芍藥。”
  我不應。
  他長歎一聲。
  為什麽歎氣?我幾乎忍不住想問,但他取起我那隻茶杯,出去了,輕輕替我帶上房間。
  我在床上轉了個身。
  今晚難以入睡,真難得。
  我聽見他在外頭撥電話的聲音。
  香港的公寓實在太小,容不了兩個人住,什麽聲音都聽得到。
  電話接通了,他與對方說起話來,我無意竊聽,但對白卻傳入我耳朵。
  “……是,睡了。”
  “她很乖,真是個好女孩子,沒有絲毫的麻煩。”
  是在說我嗎?我耳朵不由得豎起來。
  “……是,我省得,明天帶她去離島,是,明白。”
  停了一停。
  “……愛她?相信我,愛上她不是困難的事,她自幼受保護在蔭庇下長大,沒有絲毫機心,沒見過那麽純真的女孩子……是,我明白。”裘的聲音忽然急躁起來,“我自然明白,你何必時時刻刻提醒我?”
  我靜靜地聽,他跟誰在說話?親戚?朋友?
  “……得了得了,明天再說。”他掛斷電話。
  外頭沉默了。
  我朦朧入睡醒來的時候,想到裘昨夜說的“愛上她不是困難的事”,便穿著睡袍拖拖拉拉走到客廳,看到裘還躺在地毯上尚未起身。
  我躺到他身邊,連毯子抱住他,他驚醒。
  我問:“為什麽愛上我不是困難的事?難道你還沒有愛上我嗎?我不相信。”
  他被我吵醒,沒頭沒腦接受審問,隻好笑,“你起床了?怎麽不多睡一會兒?”
  我把頭埋在他胸前。
  他吻我前額,長出來的胡須刺著我的皮膚。
  “讓我起來。”他懇求。
  我不讓他動。
  “嗯,你當心後果,”裘恐嚇我,“寡女孤男,實在太危險。”他咕咕地笑。
  我也笑,“現在已經來不及了,木已成舟,我叫我爸媽來跟你說話。”
  他聽了這話,臉色就變了,雙眼都紅了起來。
  我非常意外,被嚇一跳,趕快騰起身子。
  “別哭,別哭,”我慌道,“讓你起來。”
  他並沒哭,隻是把臉轉過一邊。
  “裘,有什麽不對?”我問,“告訴我,你為什麽如此不快樂?”
  他不答。
  我有點懊惱,因此說,“我們認識也有五年了,你這人太不夠意思了,吞吞吐吐,到底想怎地?”
  他連忙說:“我竟被一個女孩子非禮,一急之下就會變臉。”
  “去你的!我啐他,“鬼才非禮你。”
  “讓我像剛才那樣再抱你一下。”他伸出雙臂。
  此刻輪到我臉麵紅,“不幹,免得你又哭,討厭。”
  他起身。
  “裘——”我叫住他。
  他轉過頭來。
  我有點外國人脾氣,別人不說的事,我就能忍得住不問,他臉上猶帶著淚痕,我也隻好假裝看不見。
  昨夜他的表情多麽痛苦,頻頻歎氣——為的是什麽?
  我得自己找出蛛絲馬跡。
  他斷然不會自動告訴我。
  裘在浴間淋浴, 我提高聲音說: “你不是挺會吹口哨嗎?吹首歌來聽聽,吹《我愛你多至不能形容》。”
  他不答,過一會兒問:“我應當會吹口哨嗎?”
  你幾乎每封信都提到的。”我不滿,“喂,這種小事——”
  浴間內悠揚地傳出口琴聲,正是《我愛你多至不能形容》。
  我驚喜。
  沒想到他的技巧精於斯。
  他在信中並沒有提到口琴,真是意外的驚喜。
  下身包著條毛巾,捧著口琴邊吹邊出來。
  我聽完最後兩節,大力鼓掌。
  他向我鞠躬。
  嗬我真是愛他,盡管他似乎有不可告人的心事,我仍然愛他。
  我笑說:“口琴演奏妙不可言,裸體表演備見賣力。”
  “你再取笑我,我就除掉毛巾!”他恐嚇我。
  我驚呼,“萬萬不可!”
  “輪到你用浴間了。”他說,“我下樓去買點日用品,十五分鍾就回來了。”
  “喂,替我買黑莓冰淇淋。”
  “是。”
  他去了。
  我進浴間梳洗,半晌才披著他的毛巾衣出來,但卻看到客廳中坐著一個人!
  我差點沒嚇死,低叫一聲。
  那人轉過頭來,是我見過的那個白小姐!
  我帶點惱怒問:“你怎麽進來的?”
  她木著臉,“我有鑰匙。”就是那麽簡單。
  我氣道:“現在我住在這裏。”
  她仍然板著麵孔,“你能住多久?你住不了多久了。”
  我瞪著她,心中疑團越來越大。
  “你是誰?”我問。
  她臉上的化妝仍然無懈可擊的濃豔,聽見我這麽問,抬了抬長長的睫毛,“我以為你知道我是誰,不是介紹過了嗎?我姓白,叫白麗麗。”
  “你怎麽會有這裏的門匙?”我聲音放輕不少。
  “住在這裏的人,以前交在我手中的,惟恐我不收下。”她苦澀地說。
  我聽出一點苗頭來了。
  她就是裘的心事吧,我不會猜錯。我的心跳得很急促,胸中非常難受,酸甜苦辣都湧上喉頭。
  難怪裘一直愁眉不展,魂不守舍,原來將這一段事瞞著我。
  我開不了口,可是我認識裘已有五年,一千多封信的感情。
  我低下眼,我不能再天真下去,筆友算什麽?人家有血有肉的站在裘的身邊,憑她的美貌風情,我簡直就是裘的小朋友。
  我吞下一口涎沫,歎口氣,但覺唇焦舌燥,我說:“裘沒有跟我提起你,從來沒有。”
  白麗麗水汪汪的雙眼凶狠地盯著我,就像兩把刀子,“你現在知道了?”
  “你到底是他的什麽人?”我怯意問。
  就在這個時候,裘回來了,他一開門看見我與白麗麗對峙,就知道事情不妙。
  他喝退白麗麗,“你來做什麽?你瘋了?”
  白麗麗倔強地冷笑,“我為什麽來不得?我還是自己開門進來的呢!”
  裘怒不可遏,“你想壞事?把門匙交出來!”
  裘額上青筋畢露,咬牙切齒,非常可怕,我忽然同情白麗麗起來,這門匙當初也是裘親手交給她的呀。
  裘指著門口,“你給我出去!”
  “哼,”白麗麗妖妖嬈嬈地站起來,“我出去,你別來不及的教訓我,老赫是站在我這邊的,你當心吃不了兜著走,我如今是看清楚你的真麵目了,好一個翻臉不認人,”她忽然轉過頭看著我,“小妹妹,你心寒不心寒?”
  我退後一步。
  裘鐵青著臉去打開門。
  白麗麗的臉色也好不到哪裏去,她卻還跟我補一句,“以前他對我,也像此刻他對你一樣——”
  沒料到裘在這一刹那伸手,用力掌摑她,白麗麗身形不高大,受不了力,整個人撞在牆上。
  我過去扶住她,她嘴角立刻冒出大量的血來。
  我很氣憤,又為裘醜惡的一麵駭怕,我說:“你為什麽打她?你怎麽可以打女人?”
  白麗麗在我手臂上著力,掙紮著站起來,用手撫著腫起老高的臉頰,眼淚往嘴裏吞。
  我非常不忍,“你快去看醫生。”
  她跌跌撞撞地走了,裘大力關上門。
  我質問:“你為何這樣對她?”
  “她對你說了些什麽?”裘反問我。
  “什麽也沒說。可是誰都猜得到其中的奧妙,即使你急於要甩她,你也不必打她!”我反感到極點,“當初她也就是那個樣子,可是當初你卻看中她——”
  “住嘴!”
  “我不住嘴!”我吼叫,“你要不連我一起打好了,我原以為這慘事隻有在小說裏才會發生,你這個人太下流,我與你通信五年,你為什麽不告訴我你有白麗麗?你又為什麽寄來飛機票,叫我來度假?為的是什麽?”
  他用手掩著臉。
  “你為什麽玩弄我們?”
  裘放下手,“她發覺我愛上你。”
  “你愛我?”我問,“那麽跟我通信,為什麽又跟她混?”
  他痛苦地說:“我不能夠回答。”
  “你內疚吧?”我追問,“你就是為了這件事寢食不安,是不是?”
  他一怔,低下頭。
  “裘,做人一是一,二是二,提得起放得下,如果你們藕斷絲連,我願意退出,我馬上回紐約好了,我叫父親把飛機票寄還給你。”
  “給我一次機會,芍藥——”
  我看著他,忽然悲從中來,“裘,你到底是怎麽樣的一個人?為什麽我好象完全不認識你?你為何傷害我?”
  “芍藥,你給我一次機會。”
  “裘——”
  “請你原諒我,我實在是有苦衷……”
  我搖搖頭,“裘,你們都是這麽說的,”我說,“我不能原諒你對她粗魯,我最恨絕情的人。”我極難過,“男女間的事,最要緊好來好散……”說著我哭了。
  我為什麽要勸他們?
  這裏麵最受傷害的人是我,來的時候我帶著一個夢,現在我卻第一次懂得人心難測這四個字。
  “你要怎麽樣才肯相信我?”裘的手擱在我肩膀上,“芍藥——至少你應該給我一個從頭開始的機會,人總是會有錯的,我很寂寞!”他辛酸地叫起來,“我太寂寞!”
  他用拳頭大力敲著牆壁。
  “裘,”我倔強,“我想回去了。”
  “你不能走。”他急,一副惶恐,“你不能走。”
  “我還留下來幹什麽?”
  “我愛你。”
  “你的愛太恐怖,隨時會變。”
  他默然。
  “對不起,裘。”我索然地回房間。
  我拿出行李箱,打算收拾衣服。
  他沒有再阻止我,也不再說什麽話,隻是蒼白著臉倚在門框,看著我把衣服一件件疊好,他眼睛內有千言萬語,說不出口。
  眼睛不會騙人,他待我是真心的!
  我猶疑著——但叫我冒那麽大的險,明知有危險,還往下跳,我問我自己:香芍藥,你真的這麽愛這個男人?你與他見麵才不過一星期,犯不著,收拾東西,回紐約吧,這裏的情形太複雜了。
  白麗麗是別人的情婦,他又是白麗麗的情人,我提醒自己,你應付得了?
  但是他的眼神令我心醒。
  豁出去一次吧,香芍藥,你還年輕,可以有資格這樣做,為戀愛而戀愛也是值得的。
  感情的發生在不知不覺間,現在後悔也已經太遲了,做人要瀟灑點,香芍藥、香芍藥,不然你老大了坐在搖椅中有些什麽記憶?
  我崩潰下來,不能自己,丟開衣裳,問裘約瑟,“你這就算了?眼睛睛看我收拾東西回家?你盡點力也不肯?”
  他一怔,轉過頭去。
  “裘——”
  “你走吧,快走,”他低聲說,“別留在這個地方——”
  我抱住他,“太遲了,我也願意我可以走得脫,太遲了。”
  他憂傷的眼睛看著我。
  我說:“是我自己願意的,是我願意留下來的,我們是情侶,別忘了我們還有將來。”
  他身體顫抖,“芍藥,走!”額上冒出冷汗。
  我怔住。
  門鈴尖銳地響起來。
  我說:“太遲了。”
  裘的表情像是被判了刑似的,他恢複鎮靜,去開門。
  門外又是白麗麗。
  “又是你!”我說,“你還來!”
  她臉上的化妝已經洗去,粉底下的膚色是一種青白的蠟色,她的嘴唇破了,腫起一大塊,眼圈下深黑,她怯怯地站在門口,與適才我第一次見她,簡直判若兩人。
  “你來幹什麽?”裘厭惡地問。
  她張開了嘴。
  “我來解釋,”她麻木地說,“這整件事是我的錯,裘與我斷絕來往已有一段日子,是我不對,老來纏住他,故意引起你的誤會。
  我即時的反應是又驚又喜,隨後就反而覺得不安,這裏麵還有文章,白麗麗決不是這麽容易妥協息事的女人。
  我凝神注視她。
  但他似乎真的很累了,疲倦得不願再多說一句話。
  我又留意裘的神色,裘沒有太多的意外,也許他太清楚她。
  白麗麗取出裘的門匙,交過來,“還你。”她說。
  門匙跌在地上,我俯下身子去拾起。
  “希望你行乞修道士諒我。”她低聲說。
  不知道是希望我原諒她還是裘原諒她。
  我再一次覺得她是身不由己的可憐女人。
  她轉頭要走了,她甚至沒有進屋子來。
  “白小姐。”我叫住她。
  裘拉住我。
  她微微轉過頭來。我沒有再叫她。
  裘關上了門,他點起一支煙,抽得很凶。
  完了,他與白麗麗之間完結了。
  我鬆一口氣,但是裘卻仍然心事重重。
  我蹲下問他:“不是說今天帶我去離島?”
  他的手放在我的頭上,我趁勢坐在他膝頭上。
  我不出聲。
  短短一星期我已習慣他的作風,他根本是個沒事不說話,有事也不說話的人。
  如果我愛他,就必須要有耐力。
  我問:“你剛才為何不說?為何不告訴我,你已與她斷絕往來了?”
  他說:“你沒給我機會解釋,我與她沒見麵已一年。”
  “所以你恨她,打她?”我問,“她故意來破壞我們?”
  “我是不該打她,但我心中恨。”
  “你在什麽地方認識她?”
  “酒吧,她侍酒,綽號白狐狸。”
  “啊——”我說,“那麽她不是你老板的情婦?”
  他一怔,“是,”他說:“她確是我老板的情婦。”
  “你沒有騙我?”我微笑。
  “到這種地步了,芍藥,其實剛才我巴不得你走了算數,我還騙你做甚。”他萬念俱灰的說,“如今我連工作也失去了。”
  “因白麗麗的緣故?”又一個意外。
  “是的。”
  “沒關係,”我說,“我對你有信心,你是專業人才,到處找得到事。”
  “你好端端的一個人,芍藥,何苦來足堂這個混水?”
  “唉,都是你寄了飛機票叫我來,害得我心不由已。”
  “身不由己。”他怔怔地說。
  “不,心不由已。”我調笑地說。
  “你還有心思說笑話?”他瞪我一眼。
  “世上有什麽大事是不能一笑置之的呢?你年紀還輕,一切可以從頭開始。”
  “你原諒我?”
  我裝一個愕然的表情,“原諒你什麽?我全忘了。一點記不起來。”
  “白麗麗——”
  “這個名字好熟,”我點點頭,“但我們提不相幹的人幹什麽?”
  他搞不過我,隻好笑了。
  愛情是最大的冒險大賭博,輸了,說不定哪一天他將那副可怕無情的麵孔拿來對付我。贏了,我得到與我鍾愛的人共度一生。
  都是這樣。
  我問:“不是說帶我去離島探望你的祖母嗎?”
  “今天遲了,”他略為猶疑,“明早吧,明天一早去。”
  “也好,我想與父親說幾句話,告訴他們,我想在香港多玩幾天。”
  “我替你接通電話。”他說。
  剛在這時候,電話鈴響了,裘取起聽筒,我知趣地避開,聽得他在推搪:“……明天,明天一定,明天……”仿佛他欠下了錢債,明天是最後限期。
  我握著自己的雙手歎一口氣,真是不可理喻,怎麽會愛上一個這樣的人。
  他的一切,都隻是他自己告訴我的,就憑他所說的,也不盡不實,前言不對後語,大大在不清白,如一條繩上,一個個連綿不斷的結等待解開來,這場混水我是足堂定了,我不想回紐約去逃避。
  女人的弱點是以為憑她們的魅可以使男人改邪歸正,故此往往失敗得血本無歸,我不至於那麽幼稚。
  我隻是願意幫助裘約瑟。
  他掛了電話,我便隨即問他:“誰限你明天一定要做什麽?”
  他抬起頭,“租快艇的公司,我告訴他們,今天不用船。”
  “用船幹什麽?”我追問。
  “祖母住的地方,沒有公共交通,得租船去。”
  “哦。”真隻是那麽簡單的一回事?
  有時候裘撒的謊,沒有半點破綻,我也壓根兒不相信白麗麗會自動去而複返,跟我倆道歉,像她那樣的女人,豁出去就豁出去了,這後麵定還有隱情。
  “你不相信?”裘忽然問。
  “不不,”我心虛,勉強地笑,“明天去到一看還不是知道了?這點小事你不會瞞我。”
  他像是對我有戒心,益發不肯將實情告訴我知道。
  電話接通,應是紐約時間晚上十點多。
  我扼要地對父親說:“爸,我在香港很好,想從玩幾天,學校那邊,你替我告假。”
  他在那邊不表示什麽,一片沉默,隔一會兒,他與我說:“你母親跟你說話,芍藥。”
  母親的聲音十分緊張不安,“芍藥,你好嗎?芍藥,你好嗎?”
  “擔心什麽?”我笑,“去年去歐洲露營三個月,回來人都臭了,還不是沒問題?我們隨時聯絡,我現在住朋友家中,”我按住電話筒,“裘,請問號碼可以告訴他們嗎?”
  裘猶疑一刻,“不太好吧。”
  “去你的,婆婆媽媽,”我笑著把裘的電話號碼報上,“再見。”我放下電話。
  裘說:“陽光普照,我們出去走走。”
  我們去到山頂舊咖啡店,裘抽煙喝啤酒,我們坐在露天,陽光曖和,我覺得這裏與南歐最相似,那裏的咖啡座就這個模樣。
  隔壁桌子上有個孩子帶著小小的錄音機。正在播放洛史超域的歌曲:“如果愛你是錯——我不要做對。”
  如果愛裘是錯了,我也不要做對。
  他替我在茶內加蜜糖,攪拌好遞給我,我就他手中喝一口,倘若我們生生世世就如此過,我也不要做對,不要問我這什麽,我愛這個男人。
  他斷斷續續地說:“……白麗麗並不是那麽不堪的女人,”她年紀不比你大,但底下有六七個弟妹,十四歲開始養家,沒機會念書,但她有天賦本錢。風塵女子的故事都如出一轍,你也聽慣聽熟了吧,但這樣的事確實是有的,離得你遠,你就不覺得是真的。我欠她很多,她總在危急的時候替我擋煞,也沒少借錢給我,沒有抱怨也沒有恨,在她那個環境內居然如魚得水……”
  我靜靜問裘:“你想她怎麽樣?招待記者說要到劍橋去念英國文學,專修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她即使洗盡鉛華,你也不見得會娶她,她是個聰明的女子,你們之間沒有那樣的緣份。”
  裘轉動著杯子,不出聲。
  他英俊的臉不是沒有哀傷的,他對白麗麗愛恨交織。
  “她倒並沒有提過婚嫁。”
  “我說過好聰明。”
  我們靜默了。
  過了很久我問:“我們呢?裘,我們之間的前途如何?”
  他一震,不回答。
  我說:“我總要回紐約,我不能在這裏住一輩子,為你留下來,這對我不公平。”
  他看著我,歎氣說:“我們今天終於來到這裏,既來之則安之,不要去想不愉快的事兒。”
  我點點頭,微笑說:“原來我們的將來是那麽不愉快的事兒。”
  “我不是那個意思——”
  “算了,”我用一隻手指掩了掩他的唇,“別解釋,我們還有一段時間,聽其自然。”
  陽光底下,海水灩灩的藍,金蛇狂舞,我有點眼花繚亂,我打一個哈欠,伸伸手臂。
  “困了?”
  “不可能,才下午四點。”他召侍者結帳。
  我的眼皮漸沉。
  他扶我站起,我跟他走到車子旁,我聳聳肩,“莫非是睡午覺睡慣了?”
  他開動車子。
  我說:“要不就是中了你的蠱。”
  “別開這種玩笑。”他說著推了我一下。
  我忽然覺得舒暢,大笑。
  回到裘的公寓,我往他的床上一倒,幾乎沒扯起鼻鼾。
  許是經過早上那一番喧嚷,有點疲倦。
  我沒有想太多。
  是裘把我搖醒的,天都亮了。
  “睡了十二個小時!”我驚歎。
  他很沉默,指指替我收拾好的行李箱子。
  “去哪裏?”
  “不是催我帶你到祖母處?”
  “嗬是,但這麽早出發?”我問。
  "路遠,到了就不早了。”他說。
  “你什麽都替我收拾好了?
  “牙刷都在裏邊了。”他拍拍箱子。
  “去多久?”我問。
  “住一陣子,”他說,“那邊靜,我們兩人可以把事情想個明白,計劃將來如何。”
  裘的聲音很來靜,但臉色卻壞得出奇,我也引以為常,不再詫異。
  他開動那輛吉普車,清晨的空氣出乎意料的好,大群的雀鳥覓食,簡直鳥語花香,裘卻目不斜視地駕駛。
  我們乘了往長洲的大船,船上的不少往離島旅行的學生,互相玩遊戲、拍照片,我觀察他們,覺得樂趣無窮。
  但裘終日看著遠方,悶聲不響。
  “裘——裘——”我喚他,
  他說:“我去買杯咖啡給你。”
  我隻好處之泰然。
  船終於到了長洲,碼頭附近的接我們的船和船夫,我懇求裘讓我在長洲遊一會兒,聽說這裏出了名多貓,風景很好。
  船夫顯得很煩躁,裘過去與他說了幾句話,他點點頭,終於答應等我們。
  我詫異,難怪人家都說香港人不好相處,連受雇的鄉下人都那麽凶霸霸的,我朝那船夫做一個老大的鬼臉。
  問裘跟他說了什麽。
  裘說:“答應補他錢。”
  我們在長洲逛,在街市逗留很久,看著他們把豬的屍體抬出來。
  裘把我拉開,我不肯走。
  那些豬都已被開剝,雪白粉紅的皮上蓋著藍色的印子,奇怪的是仿佛都是含笑而終,表情非常曖昧,看慣了並不覺得有什麽可怕之處,一切都會習慣的,人是適應環境的動物。
  這個小島是野蠻的,簡陋的,粗魯的,也有美麗之處,美得粗獷,像一個戴赤足金項鏈的女人,但是我被她迷惑了。
  這裏值得寫生,我告訴裘,光是曬著的鹹魚與密麻的蒼蠅就可以畫一本速寫。
  裘說許多弊腳外國人租不起市區的房子,也裝作假撇清,在這裏住。
  我感慨地說:“好好的地方,叫他們住得像國際難民營似的,又髒,一個個蓬頭垢麵。"
  裘反問:“唐人街呢?外國人何曾又不那麽想?"
  逛到一間舊戲院門口,裘說時間到了。
  我留戀不舍,因覺下次可以再來,方便得很,也不怎麽抗議。
  在碼頭附近我要買甘蔗水喝,被裘止住,"你會生肝炎,髒。"
  "口喝。"我說。
  "船上的飲料。"
  船夫開過船來,是一隻中型的機動帆船,摩打噗噗地響,十分古樸有趣,中西合璧。
  我忙不迭跳下船去,裘跟著下來。
  他臉色益發的壞,對碧海藍天視若無睹。
  我安慰自己,也許在離島住那麽數天,他會暫時忘記白麗麗那段不愉快的事。
  我躺在船艙內,以帽子蓋著額角瞌睡。過了良久,應當不止半小時了,船猶未到岸。
  我有點驚異,掀了帽子站起來,發覺船在茫茫大海中,四周沒有一點陸地的蹤跡。
  我笑問裘:“開往哪裏去?往菲律賓?"
  裘說:“這一程是遠一點,快到了。"
  "你唬我?"我說,"快到了?"
  "還有一小時左右。"
  "不是說才二十分鍾?"
  "這隻船慢,比不得快艇。"
  我說:“再追問下去就不得瀟灑了,我最記得小時候跟一個中年男人同車,他唬我說車子半小時才開出一班,我很懊惱,要下車,他就怪我不夠瀟灑。當時我心想,同你這個糟老頭同車半小時?那還不悶死?瀟灑也得找對象呀。"我停一停,"現在我是不在乎船往哪裏開的。"
  裘不出聲,默默握住我的手。
  船的速度並不慢,卻還足足駛了一小時才到。
  這根本不是長洲附近。
  裘為什麽不照實說?
  船夫把行李交給我們,便把船開走了。
  "這是哪裏?"我問裘。
  "桃花島。"
  我笑:“桃花島凶險得很呢。"
  他擔起行李,與我向山上走去。
  山高處隻有一幢木屋,倒是很整齊。
  我驚異問:“隻這間屋子?整個島隻有這幢屋子?而你祖母就一個人住這裏?"
  "胡說,山坡後是村莊,有好幾戶人家。"
  "嗬,"我又想起,"電呢?沒有電?
  "沒有電。"
  "沒有電燈、電話、電鍋?"
  "是,也沒有熨鬥、吹風、冰箱、電視,什麽都沒有。"
  "老天,"我格格地笑,"別有風味。"
  裘忽然問:“你不怕?"
  "我為什麽要害怕?"我反問,"我應當害怕嗎?"我凝視他。
  "到了。"他向上一指。
  我朝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間木屋像是臨時搭起來的,門一推就開。
  "祖母呢?"我問。
  "年紀大,不喜見人。"裘說,"跟她的貓同住,"一邊便把我的行李搬進屋子裏去,"你是這間房,她在走廊另外一頭。"
  那扇門關著。
  我的房內有一張鐵床,罩著帳子,也有書桌跟椅子。
  "你呢?你住度假營哪一角?"我問。
  "客廳。"他說,"睡地板上。"
  "你心情很沉重啊,不像來度假。"
  "過數日就好了。"
  "廚房在哪兒?"我問,"夠食物嗎?"
  "滿坑滿穀,你過來瞧。"
  我去一看,那是些罐頭,算了,誰打算到這裏來吃法國大菜。
  "什麽爐子?"我問。
  "火油,"他說,"沒有煤氣,所以你要當心。"
  "我要當心?幹嘛要我當心?"我追打他,"我有答應說天天煮飯嗎?"
  "才那麽幾天,忍耐忍耐。"他握住我拳頭。
  一切設備倒還齊全。
  我打開箱子,除了一大堆書報雜誌,還有簡單的畫具,裘待我真的周到,趁我睡覺,他去辦貨,他還帶了一整套的釣魚工具。
  "這個島到底叫什麽?"
  "釣魚台,這你總聽過吧?"
  我沒好氣,攤開地圖,"指給我看。"
  "反正你插翅難飛,"他聲音低沉,"沒船沒路,你走不了。"
  我一怔,隨即笑,"你祖母也在,我怕什麽?"
  一個蒼老的聲音自走廊另一頭傳出,"約瑟,約瑟,你來了嗎?"夾雜著貓的叫聲。
  裘拍拍我的手,"我過去一下,你收拾收拾,屋後有一口井,學學打水。"
  他向走廊那頭走去,推門進房。
  打水,我想,怎麽個打法?我跑到屋後,果然看到一口井,而山下也確實尚有相似的幾間屋,遠遠還看見人家養著雞與犬。
  我想到雞犬相聞,老死不相往來的故事。
  我提著鐵皮桶打了一桶水回屋,洗了一把臉,隔很久,裘才自祖母房內出來。
  "沒什麽吧?"我關心問。
  "七十二歲了,"他說著攤攤手,"平時還能照顧自己,但不喜見客。"
  "就靠她自己?"我罕納,"你父親也不照顧她?"
  "村上有一個娘姨,我們在就不必她來。"
  "也好,讓我做頓飯,孝敬她老人家。"
  "還振振有詞?你會做什麽?炒飯?咕嚕肉?"
  我說:“這裏可真偏僻,有什麽三長兩短,誰知道?生了急病,怎麽通知人?"
  "機帆船每天來, 通知警方,可以坐直升機去醫院,比在市區內等計程車要快得多。"
  "嘿,可真沒想到香港有這種地方。"我搖搖頭,"聽上去居然還沒有什麽不便。"
  "叫你開了眼界了。"
  "可真是的,我該怎麽謝你呢?"我調笑說。
  裘去打水洗澡,我在屋內四處打量。
  走廊的門邊還放著一碗貓飯與一碗水,我走過去瞧,兩樣都是新鮮添上的,沒有腥氣,也不見貓毛,看樣子老太太頂會照顧,身體還很健康,我放心了。
  房內隱隱傳出咳喇聲。
  我略為猶疑,提高聲音說:“老太太,我是約瑟的朋友,來住幾天玩。"
  房內隱隱傳出"嗯,嗯"的聲音。
  我又說:“我不打擾你了。"
  有幾聲貓叫答我。
  裘回來了,看見我就笑著搖頭,"你站那兒幹什麽?"他問,"你跟誰說話?"
  "你祖母呀。"
  "她耳朵不好,聽不見。"
  "可是她聽到我。"
  "她至多'嗯嗯嗯'地答複你,是不是?"
  "又被你說對了。"
  "別去打擾她,我們管我們玩,她隻要有那隻貓就有伴了。"
  "誰做飯?"
  "不是說有傭人嗎?"裘略為不耐煩。
  "又毛躁了。"我看他一眼。
  那天我們睡得早。
  郊外風很大,吹得窗門啪啪響,我心裏無限的不安,我與裘的前途……不如說服他與我一起回紐約……我已開始想家,家裏定時的三頓飯,父母的嗬護,溫暖舒適的被窩,這一切上裘,我都希望兼得,我是一個貪心的女人,但我非常勇於原諒自己,人的本性都如此呢。
  我想起床與裘去商量,木板床令我腰酸背痛,但我四肢發軟,使不出勁道。
  我既好氣又好笑,這好比《水滸傳》中好漢中了迷藥似地。
  迷藥。
  我心中閃過一陣亮光,我真的服了迷藥?否則如何解釋這些日子來,我一碰到床便昏迷不醒?
  是裘!
  他為什麽這麽做?
  我心一陣寒冷,整個人卻墮入黑甜鄉。
  第二天清早,是裘把我鬧醒的同,他拿起我的辮梢,撥我的鼻孔,使我打噴嚏。
  我驚醒便說:“你益發會欺侮人了。”
  他問:“睡得可好?”
  我想到昨夜的事,很猶疑,但盡量做到自然,“這張床,硬得簡直像棺材!”
  他歉意,“我替你找張褥子來。”
  我凝視他。
  “看著我幹什麽,過來吃早飯。”
  我就一盆冷水冼了臉,看見桌子上擺著白粥,喝一口覺得也還香甜。
  我說:“裘,我到底不慣鄉下地方。”
  “我以為你會覺得新奇。”
  “裘,我想回去。”
  “再住幾天,快了。”他說
  “‘快了’?那是什麽意思?”我有點害怕。
  老太太房中打翻了東西,貓咪在聲叫,老太太斥責的聲音。
  我的心又有點平安,也許是我多疑了,無論如何,不可以讓他發覺我有異樣之處。
  我低下頭說:“可是我總是要回紐約的。”
  “你是否要我立刻向你求婚?我們的認識還不夠,”他把手放在我脖子上,緩緩收緊,“說不定我是藍胡子,你們女人做事全憑感性,太不小心。”
  我輕笑,絲毫不覺畏懼,盡管我對他起疑心,但是我不覺得他會傷害我,女人對這種感覺是一向靈敏的。
  他歎一口抽氣。
  早餐後他帶我到山上去寫生,下午我們釣魚,我懶洋洋躺在他大腿上,問他何以老祖母不出來曬曬太陽。
  “你怎麽知道她不出來?也許現在她與貓正坐在空地上。”裘說。
  我問:“你呢?現在你又沒工作,裘,你可願意與我一起到紐約去?”
  “什麽?”他憤怒地說,“投靠你們香家?”
  “裘,你有自己的本事,怎麽可以這樣說?”
  “萬萬不能!”他決絕地說,“絕對是你香芍藥跟著我走,我豈可以跟你?“
  “是是是,大男人,是是是。”
  “你們香家——哼!”他自鼻子裏發出來的蔑視。
  我也不禁有氣,“我們香家怎麽了?真好笑,我們三代是移民,美國華僑,三代是珠寶商,守法納稅的規矩人,你又怎麽了?”
  “三代之前呢?”他冷笑。
  “三代之前難道是長毛不成?”我說,“我家曾祖,也是個珠寶匠人。”
  “他多行不義!”
  “誰嗬,”我驚叫著跳起來,“你在說誰啊?從沒見過你這樣的人,娶老婆要打聽她三代祖宗的事跡,裘約瑟,你腦筋有毛病。”
  他怔住了,隔一會兒又靜下來。
  他問:“你可有聽過你們香家的跟淩家的糾葛?”
  “有。”我簡單地說。
  “你不知道你家曾祖幹過些什麽好事?”
  “呸!”我說,“神經病,你咬牙切齒地看著我幹什麽?莫說你不姓淩,就算你姓淩又如何?那不折不扣是兩百年前的事了,我怎麽知道他做過些什麽?”
  裘低下頭,不出聲。
  “你為何對這兩家的事那麽有興趣?”我說,“告訴你吧,是淩家對不起香家!曾祖是玉器匠人,被淩家做官的抓了去做苦工,還打折了一條腿,怎麽倒還怪我們!”我的臉漲紅,仿佛祖先的血液在我體內複活,一切榮辱在我的身上。
  “可是你知道姓香的後來做了什麽?”裘的脖子都粗了,額角上都是青筋。
  我不怕,我問:“做了些什麽?請你這個曆史學家多指教!”
  “姓香的把淩家最大的秘密去告訴長毛,然後一走了之,跑到金山去落籍,這事你可知道?”
  “什麽秘密?”
  “一幅夾牆,牆內藏著淩家所有的財產。”
  “活該!”我說,“不義之財,冤枉來,冤枉的去。”
  “芍藥,你未免太武斷了,你可知淩家除了那隻翡翠西瓜,什麽也沒帶出來?窮了三代?”
  我“霍”地站起來,“這些事你是怎麽知道的?又幹你什麽事?總不是為了我祖先與一家姓淩的恩怨,你就因此與我鬧翻了?”
  他也站起來,一言不發,步下山去。
  我追在他身邊,非常苦惱,又氣又急,“你從哪裏聽了閑言閑語來?他們家不窮,經過天翻地覆的時代變遷,也不一定帶得了產業出來,政變後多少人傾家蕩產,這種道理我也懂得,你難道不明白?”
  他不理我,隻是匆匆走下山。
  我氣苦,握緊拳頭大叫:“我要回家了,裘約瑟,你聽見沒有?我要回家了!”
  他不理我。
  那天我沒有再見過他。
  到晚上我肚子餓了,自己做飯吃,氣也消了一半,找不到裘約瑟,我去敲老太太的房門,沒有人應。那碗貓飯仍然擱在近門口處,已經幹了一半。
  我提高聲音說:“老太太,飯菜做好了,請將就著吃一點。”
  沒有回音。
  我敲敲門。
  還是沒有回音。
  老人家莫是有了什麽意外,我驚心。
  我把晚飯端回廚房,再回去敲門。
  這回連貓叫的聲音都沒有了。
  貓呢?
  自早上沒見過它。
  事實上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隻貓,我也沒有見過老太太,我隻聽過他們的聲音。
  他們到底在什麽地方?
  我心跳得很厲害,我輕輕地推開房門,房門並沒有鎖,隻是在裏麵有一個小搭鏈鉤住。
  我撥開搭鏈。推開進去,室內很暗,一時看不清楚什麽,等我定下神來,才發覺是一間空房,什麽都沒有!
  床、椅、桌,什麽都沒有?
  我呆住了。
  然後一種冰涼的感覺自我背脊緩緩升上來。
  老人呢?貓呢?
  我走進房內,腳上踢到一件東西,低頭一看,黑暗間也知道是一架錄音機。
  我摸索著開了錄音機,傳出一陣熟悉的咳嗽聲與貓叫聲。
  我恐怖地尖叫一聲,立刻關了錄音機。
  為什麽?為什麽?裘為什麽要這樣做?他把他祖母怎麽樣了?他幹嘛把我騙到這個荒僻的離島來?
  我立刻想到我自己的處境,現在我知道他的秘密了,他又會拿我怎麽樣?
  我想馬上離開這個地方,我一生當中,第一次真正地覺得害怕,我渾身簌簌地發抖。
  裘為什麽要傷害我?我們通信已有六年,我們——門外燈光一閃,我連忙縮在一個角落。
  燈光越來越近,我嚇得落下淚來。
  “出來吧——”一個女人的聲音。
  我沒接話。
  “我知道你在裏麵,出來吧。”她越來越近。
  我抹了抹眼淚,勇敢地走出來,腳像踩在去霧裏。
  燈一提起,我看到的是白麗麗的麵孔。
  “你!”我如見到鬼魅,“是你?”
  “可不就是我。”她沒有化妝的臉在燈光掩映下顯提陰沉可怕,“我們又見麵了!”
  “裘呢?”
  “什麽裘?”她陰惻惻地笑。
  “裘約瑟。”
  “什麽裘約瑟?從來沒見過這個人。”
  我尖叫起來,“你說的是什麽?什麽叫從來沒見過這個人?”
  “你還在夢裏呢,香芍藥!誰告訴過你,他叫裘約瑟?哈哈哈!”
  我忽然明白了,如遭電擊般站在那裏,不能動彈,是,誰告訴過我,他是裘約瑟?
  一出飛機場,他隻叫了我一聲,我就把他當作裘,我與裘信中的事,他一概不知道,他甚至沒有冒認過他是裘約瑟,但他的確是個冒牌貨!
  “為了什麽?”我顫聲問,“他到底是誰?你又是誰?”我尖叫,“你們到底是誰?有什麽企圖?”
  “嘖嘖嘖,天下有你這樣的蠢人,小淩居然還對你傾心,你知道嗎?短短三個星期,他仿佛愛上了你呢?”
  我失聲問:“小淩?他姓淩?”嗬姓淩,淩家的人!
  “你終於明白了,他是淩家的人,姓淩唯一的後代,向你算帳來了。”
  “這件事與我有什麽關係?”我問。
  “你還不明白?”
  “你們把他的祖母怎麽樣了?”我喝問。
  “祖母?什麽祖母?”她閑閑地問。
  我瞠目看著白麗麗。
  “從來沒有這個人,”她伸腳把錄音機踢到一個角落,“騙你的,好叫你放心在這離島上躺幾天,方便我們辦事,少點麻煩,你明白沒有?”
  “沒有老太太?”我驚問,“你們沒有殺了她?”
  白麗麗仰頭大笑,忽然止住,“要殺的人是你!”
  “我?”我退後一步,“為什麽是我?”
  “你這蠢貨,”她咬牙切齒地說,“因你搶走了我的愛人——”她萬分惱怒的自懷內拔出一枝槍來,“因你害我挨了他一記耳光,事後為顧全大局,還要我親自登門道歉!”
  她揚起槍,指著我。
  我渾身如浸在冰水裏,我相信她真會開槍,她的眼光怨毒,在黑暗中看來如一頭受野獸。
  “放下槍。”我身後的聲音。
  我轉頭,是裘,不,不是裘約瑟,我悲哀地問:“你是誰?你們到底是誰?”
  “放下槍,走開。”“裘”向白麗麗說。
  “反正你們要殺她滅口,”白麗麗恨道,“何不給我揀這個便宜?”
  “走開!”
  “你再呼喝我,把我當一條狗,我連你也一並殺了。”白麗麗咬牙切齒。
  “裘約瑟”說:“請便。”他擋在我麵前。
  白麗麗眼睛欲噴出火來,但她終於把手槍收在懷內,轉頭走了。
  我看著“裘約瑟”。
  他說:“我將整件事告訴你。”
  “好讓我做一個明白鬼?”我氣憤地說。
  “正是。”他說。
  他英俊的臉益發冷冰冰,木無表情。
  我跟他回到房間,坐下來,我仍不相信他會傷害我,我不置信地看著他,殺我幹什麽?我什麽也不知道,我根本不知道他跟白麗麗之間有什麽秘密。
  他的聲音出奇地溫柔,“芍藥,自你踏出飛機場那一刹那,你已被綁票了。”
  “誰綁我票?”我跳起來。
  “我。”他按我坐下來。
  “為什麽?”
  “我姓淩,我已被你們香家迫得山窮水盡,不得不出此下策。”
  “我落下淚來,“我不明白。”
  “我冒了裘約瑟的名,一封信把你叫了來,裘約瑟可以說是我的舊同學,我在無意中知道你與他通信已有多年,而且你便是香家的後人,真是我起死回生的天賜良機。”
  我眼睜睜地聽他說下去。
  “我把你接走以後,馬上通知你父親,叫他付贖金,你並不知道你自己已被綁票,搖電話回家,正好證明你在我們手中。”
  “你對我說謊!你騙我!”我心撕肺裂地說。
  “芍藥,”他苦澀地說,“這世界裏充滿了說謊的人,你的天真建築在我的痛苦上,如果我淩家不為香氏所害,我也可以活得和你一樣天真。”
  我靜了下來。
  “我們要求的贖金是那隻翡翠西瓜與現款。”“‘我們’——你與白麗麗?還有那個老赫?”我低聲問,“裘,”我仍然叫他裘,“在這件案裏,你隻是幫凶,這並不是你的主意,我落在他們手中,身不由己,是不是?”“當然這是我的主意,”他冷笑,“他們才是我的幫凶!整件事是我計劃的,現在我己得到我要的一切,我們隨時可以撕票——老實說,從計劃綁票開始,我們就沒打算留著你。”
  我看著他,頭皮發麻。
  “真的裘約瑟會替我報仇!”我流淚說。
  “會嗎?他根本不知道你來了香港。”他苦笑。
  “我父母知道他在香港!他們會跟他聯絡。”
  “他們不會找到你,他們永遠找不到你了,明天一早我們便到南美去,地方之大,小國家之多,足以能夠使我們永久失蹤,你明白嗎?”他猙獰地搖動我。
  我靜了下來。真沒想到,我年輕的生命會如此結束。
  我抬起眼睛,“既然你們可以在南美失蹤,為什麽定要殺我?”我低聲問。
  “沒有理由!”
  “為了我祖先所做的錯事?”我問。
  “不要再問下去!”他狂怒。
  “我死了以後,你心裏會比現在好過?”
  “不準再說!”
  我閉上嘴,看著他。
  他避開我的眼光。
  我們沉默著,我在等死,他們今天就要解決我,以便遠走高飛。煤氣燈亮光一閃,出現的是老赫,他左臂的青龍栩栩如生,幾乎要跳躍出來。他以冷淡的口氣問,“你跟她說些什麽?還沒準備好嗎?”“裘”不響。“下山去吧,叫她自己走下去,免我們動手拖死屍。”他說得如此稀鬆平常,令我覺得我不過是條狗。我覺得冷。忽然想起很瑣碎的事:學校裏同學的笑臉,一件未完成的功課,床上那隻自小玩大的布狗熊,我甚至沒有見到真正的裘約瑟——我就要死了。我這次到香港,原是訂婚來的。“裘”別轉了頭。“怎麽?”老赫揚起一條濃眉,“不舍得?別跟自己找麻煩,白麗麗才解決,你又來了?”“你把她怎麽了?”裘急促地問。“幹掉了。”老赫說。“什麽?”裘跳起來,是真的震驚,“你——”“一共才五十萬美金,那隻翡翠西瓜全屬於你,你得回傳家寶,我要現款,最公平不過,還得與那女人平分不成?她出過什麽力?又沉不住氣,險些兒為她壞事,嘴巴又疏,遲早被她拖累,一個是幹,兩個也是幹!”“你……拿她怎麽了?”裘顫聲問。老赫冷笑,“淩少爺,我看你不是這塊料子,一點點小事嚇得這樣,那女人已經失心瘋,拔出槍要殺了你去報警,因你變了心呢,”他哧哧地笑,“你想想,留著她是不是麻煩?”裘低著頭說:“你走吧,你馬上走,帶著錢走,不要管這裏的事!”“怎麽?後悔了?現在你叫我走到哪裏去?接應的船明早才來,況且我現在又不肯走了,免得你淩少爺一時心軟,你下不了手,還有我呢。”他娓娓道來,像扯家常,我聽得呆了。裘的頭始終沒有抬起來。“走吧,香小姐。”老赫客氣地說。我靜靜地說:“我怕黑,在家睡覺的時候,我習慣開著一盞小台燈,你們要天亮才走,天亮才殺我吧。”老赫搖頭,“夜長夢多,現在殺了你,我還能睡一覺養足精神。”“好的。”我緩緩站起來。“老赫,”裘站起來,“她跟死人有什麽兩樣?十多歲的女孩子,落在我們手中已多個星期,她能逃到什麽地方去?”“你們倆倒發生了真感情。”他睨著。我緩緩地說:“我跟你下去,免得你一個是殺,三個也是殺,你別過分,翡翠西瓜割成幾麵,也足夠你十輩子受用,你好心足了。”“好,”他翹起大拇指,“這小妞有膽色,可惜命短一點,淩少爺,你要學一學。”他跑出去蹲在房門口吸煙,黑暗中隻見一點紅。我轉過頭來,看著裘。他不響。我說:“我不是沒有疑心的,譬如說每天你給我喝茶時必定下了藥,方便你們辦事。”他不答。“我年輕,經驗不足,沒想到你的驚惶背後有這麽大一件事,關乎我自己的性命,”我說,“我不是不知道疑心,我隻是始終不相信你會殺我。”
  我再站起來。
  “我們下山去吧,我要說的話都說完了。”
  “你不怕?”他臉色在月光下像張白紙。
  “很怕。”我說,“我不願意死,我還年輕,我甚至還沒有結婚生子。”
  他握住我的手。
  “太遲了,裘,你立意把我帶到荒島來的時候,已經太遲了,你也要當心老赫。”
  他慘笑,“我不再在乎,我最多與他同歸於盡——”
  老赫的聲音自屋外傳來,“我早料到上這樣,淩少爺,你出來吧。”
  “你放過香芍藥,一切依你。”
  “淩少爺,我們何必在這關頭火拚?當初訂下計劃的是你,現在反悔的也是你。”
  “是,我反悔了。”裘急促地說。
  “翻來覆去的焉是好漢?”老赫恐嚇他,“你別逼我下手。”
  “你放過香芍藥,我與你共進退。”
  “你愛上了這妞?”
  “是,”裘直認不諱,“我沒料到她是一個這麽純真的女孩子。”
  “可是你還是把她帶到這個荒島來,你還是想報仇,你已經犯了罪,一件是穢,兩件也是穢,放了她,她一坐到警局,你馬上成為通緝犯,至少判個終身監禁,你要我陪著你死,那是沒有可能的事。”
  裘流著冷汗,“我隻求心之所安。’
  “你的心之所安?”老赫仰起頭狂笑,“我一輩子沒見過你這樣的懦夫!多少人白手起家,又有多少人埋頭苦幹,枉我跟了你父親這許多年,難驚你令他失望!你一生人不務正業,專跟下三流勾搭,一事無成,把怨氣出在香家頭上,到計劃成功,你又擺出一副良心未泯的樣子來,好!我成全你!”
  “你說得太多了——”裘撲過去.
  老赫扳動槍擊,子彈呼嘯而過,裘手臂上鮮血湧出,他與老赫撲倒在地上扭打,我恐懼地尖叫起來,又是一聲槍響.
  我哭泣.
  門外傳來大群人吆喝的聲音:“在這裏!在這裏!槍聲在這裏!”
  我看到十數名警察搶進來,雷電間按住了老赫與裘。
  “芍藥!芍藥!”有人叫我。
  我抬起頭,看到的竟是父親的麵孔。
  我大聲叫:“爸爸!爸爸!”
  父親喜極而泣,“芍藥,你無恙,啊,芍藥你竟無恙!”
  他緊緊把我擁在懷中,我崩潰下來,號啕大哭,警察替我蓋上毯子。
  “直升機來了,快將她送往醫院。”一個督察下令。
  “你沒事吧?”父親問,“你有沒有受傷?”
  我整個人抽縮、痙攣、顫抖。
  “芍藥,”旁邊有一個長得老老實實的年輕人充滿關懷,“芍藥,都是我的大意,我不該拿著你的信到處招搖——”
  “你是誰?”我問。
  “他是裘約瑟,芍藥。”
  我大聲尖叫,一次又一次。
  父親把我死命抱在懷中。
  我失去了知覺。
  父親說:“你一到香港,芍藥,我便接到他們的電話,說你已被綁架,叫我準備贖金與那隻翡翠西瓜。我就覺得蹊蹺——誰知道我們得了這件東西?馬上派人偵查。開頭我並不相信你已落在他們手上,直至在長途電話聽到你的聲音。”
  “這件案子其實做得非常聰明,”母親說,“人海茫蕩,我們趕到香港,雖然有警方協助,到什麽地方去找你?聯絡到裘約瑟,但這個傻小子根本不知道你收過一封求婚信,也沒想到是他在朋友群中招搖你的信而引起的惡果,那姓淩的少年非常工於心計,這件事恐怕經營已多年,不但筆跡、信紙信封學得一模一樣,事實證明那堆信中,有十來封是他寫的,而你也沒分辨出來。”
  父親說:“直到你說出電話號碼,警方追查到那一間公寓,早已人去樓空,隻查出公寓是一個女人租下的,她的名字叫白麗麗。”
  我失聲:“她的房子!”難驚她那麽苦澀、痛心、難過。
  “是。”父親說,“但是白麗麗也找不到。這些人與你像在人群中消失了。”
  “後來是怎麽找到我的?”
  “白麗麗, 她是你的救命恩人, 她與警方聯絡,說你在離島上,”父親說,“她借用下麵村子的電話,一回來就遭殺害。”
  “她為何要那麽做?”我問。
  父親說:“她說她要得回那姓淩的少年,她情願他去坐牢,她不能失去他。”
  “結果她死了。”我說。
  “是,山下掘有兩個狹長的坑,一個是為你準備的,芍藥,白麗麗躺在另外一個坑內。”
  我仍然顫抖不已。
  “至於姓淩的少年,他對警方說你實在是個好女孩子,他下不了手。”
  “他也是個好人!”我衝口而出。
  “我不會那麽說,芍藥,他主使整件事,你險些為此喪命,他是個好人?”
  “他是個很……很有趣的男孩子,他對我很好,直至去到離島,我沒有被綁架的感覺。”我黯然說。
  “這就是他手段高明的地方呀,他根本沒打算留活口,”父親說,“他幹嘛怕讓你知道他真麵目?”
  我不敢說出來。
  在香港的兩個星期,我與“裘”處得極好,我曾度過一段非常愉快的時間。
  感情是不合情理的。
  在那兩個星期之中,我真正享受過人生,我知道被關懷被寵愛是怎麽一回事,老實說,我向往那一段時間,我希望可以再回到那一段甜蜜的時光。
  我一直並不相信他會殺我。
  當他擋在我麵前的時候,我也真正相信他肯為我犧牲。
  在那段短短的三個星期中,我們是相愛的。
  我不會忘記他。
  門鈴一響,母親去開門,她笑說:“芍藥,裘約瑟來看你。”
  我抬起頭。
  誠然,他是貨真價實的裘約瑟。裘約瑟原來是這樣的一個人,臉圓圓,表情憨憨,戴副眼鏡,動不動麵紅,有時說話也有點幽默感,辦事認真努力……換句話說,他是一個有優點,但是非常乏味的一個正常男人。
  我站起來回房間。
  “芍藥,”母親拉住我,“你到哪裏去?”
  “我累,想回房間去躺著。”
  “別這樣好不好?”母親低聲說,“你當心嫁不出去,我看裘約瑟這人蠻好。”
  可是母親不知道,我從來沒把這圓臉的男孩子當過是裘約瑟。
  真正的裘約瑟是另外一個人。
  我說:“母親,你讓我嫁不出去好了,我實在並不太關心我的婚事。”
  我自己心中有數,我疲倦地倒在床上,我心中有數。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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