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泳洋看見未婚妻李亮佳走進來,立刻站起。
“這邊,已經替你叫了蜜糖茶。”
亮佳坐下來,喝一口茶,用手摸摸喉嚨,“潤一潤也好。”
“大小姐終於回來了?”
“可不是,一切安頓下來,這才放我一天假,一早吩咐司機傭人去飛機場,手提咖啡水果,怕大小姐口渴,又想親自去接,被看護阻止才罷,抬著頭自早等到夜,結果飛機淩晨一時才到。”
林泳洋問:“明知長輩會等,為什麽不乘早班飛機?”
“就是不體貼,否則怎好叫大小姐。”
“願回家已經不錯。”
“聽說是——”
林泳洋嚇一跳,“有病?”
“你可不能說出去,聽說是失戀。”
“嗬,那是很普通的事。”
“假使你像大小姐那般心高氣傲,失戀慘過大病。”
林泳洋說:“條件那麽好,一下子就找到新人。”
“我才明白什麽是掌上明珠,珍若拱壁,家裏家具擺設一早全照她喜愛的樣子換過,什麽床單得用純白埃及棉四百針棉紗……”
“什麽叫四百針?”
“一方寸內有四百條綿紗,又細又密,是極品貨色。”
林泳洋微笑,“是嗎,用了會長青不老嗎?”
“結果大小姐隻住了一晚,第二天就搬出去,葉太太徒呼荷荷。”
“此刻大屋又恢複寧靜?”
“大家鬆口氣,又可以重新做人。”
“來,”林泳洋說:“吃塊巧克力蛋糕加覆盆子醬如何?”
亮佳歎息。
“這又是為什麽?”
“父母如此痛惜,真叫人豔羨。”
林泳洋知道亮佳是名孤兒,故此立刻握住她的手,“各有前因莫羨人。”
亮佳無奈,“各人修來各人福。”
“我們現在也很好。”
亮佳露出一絲笑容,“是,我懂得珍惜。”
“有沒有同東家提出放假的事?”
“不知怎樣開口。”
林泳洋笑,“有話直說。”
亮佳說:“從公司調到大宅做葉太太私人秘書已有三年,她對我有真感情。”
“亮佳,他們這一號人物總是禮待下人,好使人死心塌地為他們服務,這是一種手段。”
“不管是什麽,都叫人舒服。”
“這也是他們成功之處。”
“我打算明天早上向葉太太告假:葉太太,我要結婚了,請準我放一個月假。”
林泳洋笑,“寫封信也行。”
“還是親口說的好。”
“隨得你。”
亮佳仍然覺得為難。
第二天一早,她到葉家上班,葉太太一見她,便興致勃勃叫她過去。
“亮佳亮佳,你過來看,這盤首飾,你說,芳好會喜歡哪一件?”
亮佳隻見深藍絲絨盤上擺了十件八件亮晶晶首飾,她笑說:“大小姐不喜歡戴這些。”
葉太太歎口氣,“你說她怪不怪。”
“她也不愛到各式舞會亮相,我十分敬佩她為人。”
這是實話。
葉太太歎口氣,“這樣孤寡,有什麽好呢。”
“大小姐是辦事的人。”
葉芳好打扮素淨大方,頭發中分往後攏,式樣簡單的白絲襯衫,配深藍套裝,不知多高貴,毋需珍珠玉石,胭脂水粉助陣。
葉太太放下一枚火寶石指環,忽然問:“你覺得芳好快樂嗎?”
亮佳想一想,問非所答地說:“大小姐有智慧。”
葉太太頹然,“那人不知為何不要她。”
這次亮佳斬釘截鐵般說:“那人沒有福氣。”
葉太太握住亮佳的手,感激地說:“亮佳你真好。”
亮佳趁她高興,蹲下來說:“太太,我要結婚了。”
葉太太一驚,眼中流露出依依不舍的神情來。
這真不像是籠絡下人的一種手段。
“我知道,”她點點頭,“那幸運的小子叫林泳洋,我見過一次。”
“請葉太太準我放假一個月。”
“一個月夠嗎?”
“夠了,我們隻打算注冊結婚,到歐洲蜜月。”
葉太太吃一驚,“結婚大事,怎可如此簡單?我替你辦嫁妝,我替你訂酒席。”
亮佳笑,“我們不打算鋪張。”
葉太太把首飾盤子移到麵前,挑了一條白金鏈墜,“來,我替你係上。”
亮佳知道卻之不恭,欣然接受,其實,同葉大小姐一般,她也不大追求這些閃亮的石頭。
可是項鏈戴好之後,她去照鏡子,才發覺那一大顆眼淚型鑽石異常亮麗,簡直照亮她的臉龐,這才明白為什麽女人會愛配戴珠寶。
葉太太說:“將來有了孩子,你一定會辭職。”
“哪有這麽快。”
葉太太黯然,“天下無不散的筵席。”
“也許下一任秘書比我精乖得多。”
“亮佳,沒人比你更伶俐。”
亮佳握緊葉太大的手。
“要是籌備婚禮的是我那兩個就好了。”
話還沒說完,就有人推門進來,“可是又講我壞話?”
那笑嘻嘻、一臉陽光的,正是二小姐結好。
葉太太答:“是,是說你,讀書做人都叫父母操心,又不結婚,愁得我眉毛白。”
結好探過頭來說:“媽媽,更年期需要正視,得吃西藥調理身體,否則怪病叢生,包括多愁症。”
她轉一個身離去。
亮佳追上去,“結好,請等一等。”
“什麽事?”
亮佳笑著拉她到一旁,“你可是要去科羅拉多阿士本滑雪?”
結好點點頭。
“這一陣那邊不太平,你暫時別去,免讓母親擔心。”
結好低頭沉吟,“我一早約好朋友。”
亮佳急說:“母親懷胎十月——”
結好看著她笑了,“又自子宮講起,亮佳,我真服了你。”
“結好,不要叫媽媽失眠。”
“是媽叫你來做說客的吧。”
“不,”亮佳否認,“是我自發自覺。”
“難怪媽媽疼你。”
“結好請應允我。”
“我耽家裏發呆也就是了。”
亮佳這才鬆一口氣,拍拍結好肩膀。
“你可是要結婚了?”
亮佳點點頭。
“恭喜你,亮佳,從此要吃苦頭,你得侍候那人吃早餐,替他做洗熨,還得在公婆前低聲下氣,哈哈哈哈。”
亮佳聽了也笑。
接著結好拍手唱:“公雞仔,尾彎彎,做人新婦甚艱難。”
那邊葉太太叫人:“亮佳,亮佳,你去了哪裏?”
“這裏。”
亮佳應著跑過去。
葉太太說:“一班老臣子昨天來過。”
亮佳知道這是關於公司的事,靜心聆聽。
“他們都讚成與賀成合作一個項目,我在他們忠告下簽了字。”
亮佳聽過這件事,沒想到進行得這麽快。
“老朱先生說,這並非無敵與大東合作,我們與大東數十年來勢不兩立,而是芳好主持的蝴蝶公司與賀成合夥搞一個計劃。”
“是是是。”
亮佳當然心知肚明。
蝴蝶是無敵的分公司。
賀成是大東的分公司。
名義上由兩間分公司合作,一向不和的老人家便下了台。
為什麽要合作?
外頭還有更強大的對台,故此兩間老廠不得不化敵為友,重組,互相利用。
蝴蝶派出葉芳好,而賀成主持是方有賀、方有成兩兄弟。
葉太太問:“這算是好消息嗎?”
亮佳笑:“百分百。”
葉太太也露出笑容,“聽講奧祺與冠生牌對此消息都覺得震撼。”
她喝口參茶,“我想休息一會,你看看我下午有什麽事,晚上芳好回來吃飯,我不想出去了。”
亮佳在書房替她複信:宴會邀請、慈善捐款,主禮嘉賓……即使不應允出席,禮貌上也要答複。
這個私人秘書,工作不如一般人想像中輕鬆。
葉太太有血壓高,需定期檢查,左腳自從去年在紐約扭傷過一次,時時翻發紅腫,這些醫生約會都由亮佳陪同。
葉太太十分倚賴亮佳,一日不見團團轉,最不願秘書放假。
這些,都由二小姐結好告訴亮佳。
下午,亮佳打算下班,到樓上去見葉太太。
看見她一個人坐在絲絨沙發上流淚。
“為什麽這樣?”
亮佳吃驚心痛,趕過去替東家抹眼淚。
葉太太佯說:“灰塵落進眼睛。”
一定是想起了傷心事。
“你下班去吧,明早見。”
亮佳點點頭。
在門口她看見二小姐駕敞篷跑車外出。
真是好看,鮮紅色車子,她又作五十年代少女打扮:鬈曲馬尾巴,小翻領襯衫,大蓬裙,不知多俏麗。
結好向亮佳擺擺手,絕塵而去。
亮佳回到家,脫了鞋子,淋浴洗頭。
忽然電話鈴響,接著是林泳洋的聲音:“亮佳,驚天消息,葉方兩家竟會合作!”
亮佳取過聽筒:“我也是剛才知道。”
“所以說商場屬圓形,沒有永久敵人,終於會碰頭稱友。”
亮佳點頭。
“我立刻到你家來。”
林泳洋帶著亮佳愛吃的八寶飯上來。
一進門便問:“你是聽誰說的?”
亮佳答:“葉太太親口告訴我。”
“原來他們一早各組了子公司,就是預備用後人合作,大展鴻圖。”
亮佳問泳洋,“你呢,又是誰告訴你?”
“方有賀,在賀成公司任職半年,還是第一次見他,他十分和氣,向我打探葉芳好為人。”
亮佳緊張,“你怎麽說?”
“我說我根本不認識葉小姐,但是很明顯,他打探到我未婚妻與葉家相熟,方有賀要請我們吃飯。”
“說話小心,一份工作隻是一份工作,犯不著做小人。”
林泳洋笑,“你講得對,一份職業而已,你何必對葉氏赤膽忠心。”
“喂,林泳洋,你不說我,我也不說你。”
小兩口子差點吵起來。
林泳洋連忙安撫未婚妻:“我什麽也未泄露。”
亮佳這時拾起頭來,“賀成一向做男式運動衣。”
“是,聲譽超卓,已獲得全運會讚助權,過幾年會向奧運進攻。”
“蝴蝶做的是,呃,男性內衣。”
林泳洋笑了,“你說多尷尬,由一位大齡小姐打理男性貼身衣物,哈哈哈。”
亮佳氣結,“什麽叫大齡?”
“廿八歲了,難道還是小女孩?”
“去去去,不與你講。”
“葉芳好手頭有一張皇牌。”
亮佳點頭,“我也聽說過。”
林泳洋說下去:“運動衣最要緊貼身,一般衣料都加五個巴仙史班迪斯,那使衣料具彈性,不縐、服貼、免熨。”
亮佳接上去:“可是彈性添加有時會引致皮膚敏感、痕癢、紅腫。”
“葉家的蝴蝶牌掌握了一種百分百防敏感的彈性衣料,據說由讀紡織的葉芳好親自研製成功。”
亮佳笑,“你比我還要清楚。”
“葉芳好已經注冊專利權。”
“所以隻能合作,不會出售。”
林泳洋問:“一個女生,怎會路途遙遠跑到英國李茲這種工業城去讀完紡織再讀男性內衣設計。”
“因為全球隻有李茲大學頒發男性內衣設計學位。”
“什麽都有學位,養豬養雞——”
“對——,那是農業學士學位。”
“大小姐一心一意打算接管家庭事業。”
亮佳想起來,“我看到葉太太哭。”
林泳洋也惻然,“其實也什麽都有了,養尊處優,比許多人強。”
“她不是那樣想。”
“知足常樂。”
“她總覺得葉先生不在身邊,同女友在美國雙棲雙宿,也不再理會兩個女兒,叫她傷心。”
“可否當他已經死去?”
亮佳答:“可是葉無敵沒有死呀。”
“女人就是這點看不開。”
“你別說,大小姐性情孤僻,也許就是童年陰影。”
林泳洋笑,“我小時候吃不到巧克力,我也有陰影,你看,一邊臉都黑了。”
“不準你說大小姐壞話。”
“是是是。”
過兩日,亮佳偕未婚夫赴方有賀約會。
老板約夥計,一定約得到。
亮佳一見方有賀,幾乎沒愣住。
她從未見過那般英俊的年輕人。
不論身段五官談吐態度都叫人舒服熨貼,如沐春風,真是新一代生意人中佼佼者。
他招呼他們在家中吃飯,閑話家常,並不提到工作,菜式平常清淡,一隻荷葉雞蒸得鮮嫩可口,龍井茶盛在瓷杯中,香檳入口像絲絨。
真是一個愉快的晚上。
飯後主人留他們在書房看他收藏的各國紀念金幣及郵票,亮佳大開眼界。
忽然傭人通報:“伏小姐來了。”
一個倩影閃進來,混身晶光,原來是名二十左右的豔女,穿件露胸露背釘亮片紗衣,連臉上也黏著水晶粒,加上鮮紅欲滴的嘴唇,叫人睜不開眼睛。
亮佳認得這是豔星伏貞貞。
她拉著他呢喃一番又一陣風似走了,整間書房留下一陣香風,曆久不散。
方有賀笑著開了窗。
片刻又有另外一個年輕人進來,“對不起,我有事遲了回來,我是方有成。”伸出手來握。
林泳洋得兩個小老板如此禮待,不禁飄飄然。
方有成縮縮鼻子,“誰用這樣刺鼻的香水?肯定不是人淡如菊的李小姐。”
亮佳被他一讚,也高興得笑,好話誰不愛聽。
她覺得葉芳好才配得上人淡如菊這四個字。
無奈公子哥兒一貫喜歡奪目俗豔的女子。
方有成比哥哥活潑,但是一般漂亮熱誠。
話題漸漸移到葉家。
亮佳警惕:來了,來了。
方有賀說:“防敏感透氣彈性衣料是製造運動服不可欠缺的寶物,葉家掌握了技巧真不簡單。”
亮佳唯唯喏喏。
方有成很親切地問:“亮佳,你同葉家上下都熟稔吧。”
方有賀接上去:“我倆與她們卻還未見過麵呢,星期一會議,她隻派了助手來。”
方有成好奇地問:“葉芳好是個怎麽樣的人?”
亮佳陪笑,“我是葉太太私人秘書,在大宅上班,大小姐分開住,我也沒有去公司很久了,不大見到大小姐。”
方有成追問:“見是見過的了?”
“見過一兩次。”
這時,方有賀笑著來阻止,“有成,別叫亮佳難做。”
亮佳笑笑說:“沒關係。”暗自著急。
這時,方有成取出一本硬麵學生紀念冊,翻開其中一頁指著說:“中學時期葉芳好長得很普通。”
他們連她中學時的照片都找到了。
真厲害。
照片中葉芳好穿校服,一臉清秀,也不算平凡。
方有成輕輕說:“她有個小妹,卻是美女。”
是,這小方有眼光。
亮佳微微笑。
方有成問:“葉大小姐可是十分難相處?”
亮佳連忙答:“她們一家三口都極之客氣有禮。”
這時,林泳洋加一句:“二小姐結好對亮佳如姐妹。”
亮佳搖手,“結好有人緣。”
她看了看腕表,又看看未婚夫。
林泳洋便說:“時間不早了。”
他們告辭。
兩位方先生送到門口。
方有賀目送客人車子駛走,羨慕地說:“葉家選夥計好眼光,又找得到人才,那李亮佳談吐不卑不亢,斯文有禮,說了半天,一句是非也無,換了是賀成那幾個寶貝,隻需半杯啤酒落肚,一五一十,全盤托出,包管連我們穿甚麽顏色內褲都供諸同好。”
“小林好福氣,未婚妻那樣明敏可愛。”
高度讚美完李亮佳,方有成說:“我們對那位大小姐仍然一無所知。”
“今日小郭送了資料來。”
“勞駕私家偵探,有點不大好吧。”
“商場如戰場,知彼知己,百戰百勝。”
“也許葉小姐也在打探我們底細。”
方有賀笑,“我們兩兄弟乏善足陳。”
真難得他那樣謙虛。
方有成拆開私家偵探提供的資料。
“看,有近照。”
照片中的葉芳好穿著招牌白絲襯衫,深色套裝,異常清麗,可是臉上有股不可侵犯的冷冽神情。
“嗯,大學時期,她有過一個男朋友叫區汝棠,他與她合作研製防敏感彈性衣料,後來兩人分手,他慷慨把專利權讓予她一人享用。”
方有賀點頭,“作為男人,應當這樣做。”
“區君不久結婚,娶的是日本人,據說是新力電器老板親屬。”
“大小姐失戀?”
“也許由她建議分手。”
“她臉上沒笑容。”
“許多人都不愛笑。”
“資料說她工作能力及水準一流。你看在學校裏,連會計科都可以拿A 級。”
“嘩。”
“你我這兩名丙級生真無地自容。”
方有成笑,“不知要犧牲幾許少年時才可以取得那種成績,我才不會那樣做。”
方有賀吟:“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有花堪折直需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大哥忽然有詩興。”
方有賀站起來,關上書房燈,與兄弟出去了。
伏貞貞在等他呢。
今日是豔星廿一歲生日。
豔名四播,玩了那麽久,才廿一歲,真難得。
第二天,亮佳照常上班。
一進大宅,就聽見有人叫她:“亮佳,請過來一下。”
她看見葉芳好朝她招手。
大小姐穿著運動服,顯然是要出去跑步。
她們倆到會客室坐下。
“亮佳,你的未婚夫林泳洋在賀成工作?”
亮佳一怔,連忙笑說:“他是小角色。”
“我們將與賀成合作一個項目。”
亮佳點點頭。
“亮佳,你在無敵旗下這麽多年,一直派在我家做私人秘書,真委屈了你。”
“我做得很高興。”
“亮佳,此刻我要用人,正需要你這種實務派,下個月你來跟我吧。”
亮佳睜大雙眼,還沒來得及有反應,身後已經傳來一把聲音,“不行不行,亮佳不能離開我。”
葉太太來了。
“媽,我給你再找一個好秘書。”
“我不要別人。”
“媽媽太自私,李亮佳分明是總經理助理人材,你把她壓成秘書,三年也不升級,她前途有限。”
葉太太辯說:“亮佳快結婚了。”
大小姐說:“結婚又如何,亮佳,你婚後還做不做事?”
亮佳回答:“做。”
葉太太又說:“亮佳會生孩子。”
葉芳好看著亮佳,“有了子女你就放棄工作?”
亮佳想一想,“不,我還是會做事。”
大小姐勝利,“聽!”
葉太太歎氣,“唉。”
“沒理由埋沒人才,媽媽,請你割愛。”
葉太太說:“我牙痛,亮佳,來,陪我去看醫生,我最怕補牙拔牙。”
亮佳連忙去聯絡司機。
葉太太對女兒說:“我身邊隻得這個人,你也要挖角,實在太殘忍。”
這時結好不知從什麽地方回來,還穿著昨晚的黑色網紗跳舞裙子。
她插口說:“媽媽,姐姐說得對,盡叫亮佳陪你看牙,未免浪費人才。”
葉芳好笑,“難得跳舞皇後也肯說句公道話。”
結好嘴裏哼著跳舞皇後一曲的旋律,問姐姐:“我跟你上班如何?”
大小姐說:“不,不要你,你繼續跳舞作樂好了。”
“總有什麽是適合我做的吧。”
“客串模特兒也許。”
亮佳回來,“太太,車子已在門口,你先用鹽水漱漱口,再吃止痛藥。”她扶著葉太太出門。
結好說:“這幾年多虧李亮佳,她倆投緣。”
芳好點點頭。
“你真想亮佳跟你?”
“是,她未婚夫在賀成,可打探有利消息,又可合作無間。”
“我們不是已經化敵為友?”
“兵不厭詐。”
結好笑:“那多辛苦。”
“所以叫你繼續跳舞呀。”
“遵命。”
片刻,葉太太補完牙回來,大呼吃不消,喝一點粥,回房休息。
亮佳在廚房吃筍絲肉絲麵,大小姐進來說:“我陪你午餐。”
她已換上套裝。
才吃兩口,她已停筷,亮佳也隻得放下碗。
“過來看資料。”
書桌上放著方有賀的照片。
亮佳一怔,這是怎麽一回事?看來葉大小姐也不甘後人,雇了專家調查方有賀。
“亮佳,這方氏是公子哥兒,隻怕虛有其表。”
亮佳連忙答:“聽說他有點辦法:工作時工作,玩耍時玩耍,倒是公私分明。”
“這是他此刻的玩伴,叫伏貞貞,原名伏征,來自天津,是名豔星。”
照片中正是方有賀與伏貞貞親熱跳舞鏡頭。
“他自加州理工畢業,不諳設計,但是旗下有高手,林泳洋是其中一名,已獲重用。”
亮佳笑笑,心中高興。
“亮佳,你是理工設計係畢業,林泳洋是你師兄,你必須出來,幫我們設計一係列運動服,蝴蝶與賀成大展鴻圖。”
亮佳心動。
“媽媽已經答應放人,不過要緊關頭,還是請你照顧。”
“哪裏的話。”
“明天你來蝴蝶上班吧,工作時間每朝八時開始,至下午四時或午夜十二時不等。”
亮佳駭笑。
“亮佳,趁年輕,努力一番,不枉讀書一場。”
亮佳得到鼓勵,激動地說“是”。
晚上,見到未婚夫,她向他報告。
林泳洋大驚,“你什麽?”
“明朝我過蝴蝶。”
他頓足,“你好端端趟什麽渾水?我們即將結婚,你跟著大小姐,連下班的時間都沒有了,怎樣做個好妻子?”
亮佳抬起頭。
林泳洋知道說錯了話。
“呃,你犯不著——”
“泳洋,你從未告訴過我,怎樣才算你心目中好妻子,趁此刻還來得及,你解釋一下。”
林泳洋噤若寒蟬。
“在家守著,有粥吃粥,有飯吃飯,生一子一女,一邊打毛線一邊教功課,靜靜等丈夫下班或應酬回來,可是這樣?”
“亮佳,你誤會了。”
“我一直同你說,婚後我仍會做事,經濟自主。”
“但你何必做那樣吃重的工作。”
“要做,便做好它。”
“那麽,下個月還能如期結婚嗎?”
“請你允準延期六個月。”
林泳洋喃喃自語:“老小姐不結婚,也不讓下屬結婚。”
“你說什麽?”
那天晚上,他倆不歡而散。
那是從來沒有的事,他們感情非常和洽,彼此遷就,像對好朋友。
意見終於有了分歧。
第二天一早亮佳走進蝴蝶行。
秘書比她更早,立刻帶她進小小文儀設施齊備的辦公室。
那小房間有一扇向海的窗,亮佳剛看到朝陽升起,覺得是好兆頭,她願意在這裏過一輩子。
亮佳去查看電郵。
“準八時小會議室見麵。”
亮佳用清水漱漱口,立刻趕去開會。
隻見葉芳好已經到了,精神奕奕,與三兩同事談論公事。
會議桌上放著一件男裝襯衫。
葉芳好見到亮佳,立刻招呼:“過來看這件免熨襯衫。”
亮佳趨近,隻見白襯衫狀甚普通,隻不過微微泛著銀光。
葉芳好拿出一隻吹頭發用風筒,向襯衫上縐褶噴去,衫上縐褶立刻變得平滑如鏡,她解釋:“是尼龍混鈦合金線紡織。”
同事們議論紛紛。
“好家夥。”
“這倒是方便。”
“熨鬥公司可要結業了。”
“售價多少?”
葉芳好微笑,“四千美金,明年有售。”
同事們大笑起來。
葉芳好說:“開會吧。”
一整個上午說的都是營運細節。
公司小,隻得十幾名心腹,無分階級彼此,隻需供給寶貴意見,氣氛融洽。
時間過得極速,一下子上午過去。
大夥在公司吃午餐,四菜一湯,由專人烹調,同一般公司膳食大不相同。
不讓夥計吃好吃飽,夥計怎樣出力。
下午,有醫生上來替各人注射防感冒針。
葉芳好的政策是盡量把同事留在公司裏,辦公室設有健身室及浴室,還有一間小小休息室,裏邊有兩張單人床,誰要過夜也可請便。
亮佳職位是總經理助理,可想而知,大小姐不下班,她也很難離開。
晚上六時,她同亮佳說:“你先走吧。”
亮佳點點頭。
一出門就看見林泳洋在等她,不禁高興。
“第一天上班,滋味如何?”
“發覺小妹過去虛度了十八載光陰。”
“真的那樣好?”
“不過,我想先脫去鞋子躺沙發上才慢慢說。”
明天,學他們那樣,穿球鞋走來走去,才不吃力。
林泳洋說:“今日我們接到史丹福大學青睞,可以成為大學指定球衣供應商。”
“真令人振奮。”
“工作就是有這個好處。”
亮佳說:“每月又可支薪,經濟獨立,不知多開心。”
泳洋隻得唯唯喏喏,不敢再冒犯他鍾愛的人。
晚上,葉太太打電話給亮佳,一說半天,問她工作情況,見聞、心得……
泳洋累得在沙發上睡著。
做夢,已經結了婚,忽有一英俊少年叫他爸爸,他喜極而泣,驚醒,知是夢,不勝惆悵。
幸虧亮佳煮了一鍋鮑魚粥,他吃飽氣也漸漸平了。
第二天上班,方有賀找他:“聽說亮佳做了葉芳好的助手。”
泳洋點點頭。
方有賀看著他:“可是怕失去未婚妻?”
泳洋又點點頭。
“我看好亮佳,她有分寸,放心好了。”
泳洋不出聲。
“來,為北美來的大客介紹你的新設計。”
泳洋打醒精神。
大客戶到了。
他以愉快的聲線說:“這批運動衣將混入彈性防敏感質料,輕身舒服,保暖透氣功能極佳,令皮膚保持乾爽,且容易打理,可用洗衣機洗滌,不起毛頭,不會褪色、變型。”
模特兒出來展示新設計。
客戶忽然問:“葉芳好小姐可以列席嗎?我們慕她名而來。”
林泳洋答:“葉小姐不在敝公司上班。”
“你們不是合夥人嗎?”
方有賀笑,“我去撥個電話。”
真好涵養,神色如若。
泳洋暗暗佩服。
片刻他回來說同客戶說:“葉小姐馬上來。”
客人像吃了一帖補藥,眉開眼笑,氣氛立刻不同。
十分鍾後葉芳好帶著李亮佳出現。
無論哪一個國家的客人,看到漂亮的年輕女子,一定高興。
葉大小姐與客人招呼過,才與方有賀及林泳洋點點頭。
會議室忽然熱鬧起來。
模特兒再次出來,客戶說:“我仍覺得胯位需更貼身。”
葉芳好說:“我帶了幾件內衣來,換上看看。”
她自手提包取出薄薄一疊內衣褲,客人立刻趨向前來,隻見幾條薄如蟬翼的男裝內褲。
方有賀立刻叫模特兒換上。
客戶一看,滿意到極點,“葉小姐、方先生,合約是你們的了,請把內衣料子織到運動褲胯位上去。”
葉芳好答:“可以做到。”
“我下午叫律師送合約上來。”
客戶喝了茶離去,男士們送到門口。
林泳洋當著未婚妻說:“葉小姐,我佩服得五體投地。”
葉芳好請模特兒轉過身子來,隻見他們背後別著回紋針,把多餘布料夾緊,才得到最好效果。
“客人均喜吹毛求疵。”
大家笑起來。
“不過,他的意見很好,胯位的確可以加多一點彈性。”
葉大小姐伸手放到男性模特兒敏感部位,左右拉動布料。
模特兒尷尬得麵孔發熨,大小姐隻當他是人形,神色自若,同醫生診治病人身體一樣態度。
亮佳更加心服口服。
林泳洋連忙把設計速寫下來。
方有賀站在一邊靜觀。
這還是他第一次見到葉芳好。
他喜歡她們兩姐妹的名字,芳好、結好,但聽人說,姐姐嚴肅,妹妹奔放。
幾次開會,她隻派助手來。
今日他有急事,撥電話過去,剛好是她親自接聽,一知是公事,立刻細心聆聽。
他簡約地把困難說出來:“客人說是慕葉芳好之名而來。”
“他們是誰?”
“加拿大卑詩省競投零八年冬季奧運會服裝組代表。”
葉芳好不加思索,“我十分鍾就到。”
該刹那方有賀四肢百骸都鬆弛下來。
無論這女子本性如何,辦事如此爽脆,不要說罵,給她打都值得。
十分鍾她翩然而至,三兩下手勢說服客戶,渾身發散的能力與信心化為魅力,人客滿意而去。
接著,她露出俏皮一麵,原來褲子貼身靠這一行老伎倆:不是加黏貼,就是用夾子。
葉芳好公事公辦,一點不忌諱與男性模特兒接觸。
膽大而心細,方有賀立刻對她又增加好感。
他向她道謝。
葉芳好心想:這人長相太過漂亮,雖然故意穿深色西裝低調掩飾,仍然太閃,她完全不喜歡亮晶晶的人、事、物。
她留下一份章程。
方有賀一看,“嗬,杜索道夫一年一度男性內衣展覽。”
林泳洋說:“我們不做內衣。”
“大東不做,不代表賀成不做。”
“內衣是無敵專長。”
“我們正與蝴蝶合作呢。”
“出錢出力,也不過是助長蝴蝶牌威風。”
“你怕吃虧?”
“我怕蝕了本而人家不知感激。”
方有賀笑,“這件事對我們也有利益,投資等於冒險,卑詩省未必成功競投到冬季奧運申辦權,我們還不是奉代表為上賓,百般遷就。”
林泳洋點點頭。
也許三十年後,他倆步入中年,一日有空,閑話當年,會詫異當日精力、勇氣從何而來。
是因為年輕吧,有股動力推著他們向前進,小則創業,大則革命。
“好,我們參加。”
茶水間裏,賀成同事議論紛紛。
——“真大膽,手就那樣放到男人下身。”
“人家做事嘛。”
“小姐,我的手在工作時能否放到女性模特兒胸部上?請勿雙重標準。”
“人家自外國回來。”
“外國人個個胡天胡地?”
“到底比較豪放。”
同事們笑成一團。
方有賀走進去,咳嗽一聲。
茶水間會議這才結束。
方有賀回到自己房間,撥電話給朋友。
“小郭,我需要更多資料。”
小郭很幽默,“關於什麽?宇宙黑洞、微軟官司、抑或中東局勢?”
“葉芳好。”
“我已經交上資料。”
“她的家境、她的戀情、她的事業——”
小郭十分詫異,“這一切,有待你自己慢慢發掘呀,香檳在手,娓娓傾訴,倍增情調。”
“你是叫我約會她?”
“咦,你倆未婚,年齡相仿,還有,你對她那麽有興趣,即是非常好感啦。”
方有賀吃驚。
他沒朝這方麵想過。
“我隻可以告訴你,她是一個成功的化學工程師,兼是有才華的設計師,回家之前,曾在英國幾間大公司如積加任職,負責複興老牌。”
方有賀靜靜聽著。
“祝你成功。”
小郭掛上電話。
約會她!不不不,方有賀從不約會女同事,辦公的地方不能牽涉其他事,否則日間是她,晚上又是她,慘過結婚。
這時,方有成推門進來,“我遲到,聽說一切已經擺平?”
他是名福將,永遠坐享其成。
“現在專等卑詩省申奧成功。”
“倘若失敗呢?”
他大哥回答:“加油,從頭來過,十單生意,有一單成功,已經一流。”
方有成說:“奸商生涯也不易為。”
方有賀說:“我們去拜訪一個人。”
“誰?”
“葉無敵太太。”
“好端端幹嗎要驚動老太太。”
“晚輩要有禮貌。”
他們通過李亮佳約到星期三下午三時見葉太太。
方有賀翻老照相簿。
方葉兩家也不是一開始就勢不兩立,至少在他們兩兄弟小時候,兩家曾經一起坐遊輪暢遊地中海。
照片中有兩家合照,葉氏夫婦帶著六七歲大的小芳好,她穿水手裝,雙手插口袋,毫無笑容,非常有性格的樣子。
當年她妹妹結好尚未出生。
有成隻得手抱。
方有賀小心翼翼取出老照片。
他吩咐秘書:“放十乘八寸,請美術部加工去底添色,用電腦清晰畫麵,然後到鐵芬尼配隻銀相架,一天內做妥。”
他將帶這張照片做禮物。
那一天下午,葉太太親自出來歡迎他們。
葉太太保養得極好,遠看如四十多歲,頭發染得漆黑,穿套棗紅絲絨衫褲,態度親熱。
“孩子們好久不見,有賀有成你倆這般高大了,來,坐下說說自己:閑時有何消遣,有女朋友否,與些什麽人來往。”
兩兄弟笑了。
有賀送上照片。
葉太太一看,唉呀一聲,感慨萬千。
遊畢地中海翌年便生下結好,之後葉先生便與第三者遠走他鄉,他也不要求離婚,撇下這個家不理,表演非正式失蹤。
她放下銀相架招呼他們兩兄弟吃英式茶點。
正論及青瓜三文治來源,忽然聽得蹬蹬蹬腳步聲,跟著有人探頭進來。
他倆看見一張俏麗的麵孔,結好烏亮長發梳一條馬尾巴,身上穿母親少女時代的窄身旗袍裙。
兩兄弟馬上站起來。
“結好,過來見過方家哥哥。”
一刹間時光倒流了二十年。
結好本來有約,一見方有成,忽然忘記前事,笑笑坐下,喝起茶來。
又說:“有成,我帶你參觀這座老房子。”
有成欣然說好,跟著她出去。
這時葉太太問:“你爸媽好嗎?”
方有賀坦白答:“家父長駐上海,已經再婚。”
葉太太抬起頭來,“那麽,媽媽呢?”
“家母在波士頓讀書,她說若不是我們兩兄弟,她一早投身學府。”
“嗬,修什麽科目?”
“她讀自少女時期便向往的純美術。”
葉太太籲出一口氣,“真好誌氣。”
電話鈴響,傭人接聽,輕輕說:“二小姐不來了。”
不知誰又得失望整天。
方有賀看看手表。
葉太太笑說:“你有事先走好了,讓有成留下吃晚飯。”
方有賀點點頭,遲疑一下,“芳好不在家?”
“她在公司。”
就在這時候,芳好與亮佳推門進來。
葉太太立刻說:“亮佳你來了,快換拖鞋鬆鬆,我有事同你說,芳好,你幫我招呼有賀。”
她拉著亮佳上樓。
芳好輕輕說:“為什麽不叫我也脫去鞋子鬆鬆。”
背後有人答:“你已經穿了球鞋。”
她轉身朝方有賀笑笑,“招呼不周。”
一眼看到老照片,站住細細觀賞,不勝唏噓。
方有賀說:“你看七歲的你多神氣。”
芳好很客氣,“你也不差。”
原來她一早就見過他,一向記性好的她竟不記得。
她坐在他對麵,斟一杯茶喝,把剩下點心全部吃光。
他見她那樣隨和,不禁訝異。
不止三五個人告訴過他,葉大小姐出名疙瘩挑剔刁鑽難侍候,然而親自接觸之後,情況剛剛相反。
兩人都沒有說話。
芳好放下茶杯,用餐巾抹一抹嘴,方有賀發覺白麻布上沒有唇膏印,那粉紅唇色是天然的。
他有點感動。
天然。
這年頭竟還有天然色,都會中連晨曦晚霞都看不見了,伊人唇角卻尚餘一抹胭脂。
他低下了頭。
他實在應該走了。
有成不知被那俏麗的少女帶了去什麽地方。
他自己則被糯米黏在椅子上。
芳好像是知道他在想甚麽。
她說:“剛才進來的時候,我看到他們在後園打籃球。”
籃球!
“去看看他們。”
果然,隻見有成脫了外套,與換上短褲球鞋的結好在爭籃球,終於被結好追到,有成攔她不住,她縱身一拋,球落入籃中。
有成剛想接住,忽然有人加入戰圍,原來是芳好,她本來就穿著球鞋,身手敏捷,竄上來搶球,又被她射入。
有成急了,“大哥,你還袖手旁觀?”
方有賀脫下外衣,下場助陣,籃球在他手裏聽話像小狗,他把球放在指尖旋轉,跟住表演好幾個花式,芳好結好知道不是對手,仍然奮力應戰。
三十分鍾後,葉氏姐妹憑機智及靈活與方家二雄打成平手。
他們蹲在地上大笑喘氣。
李亮佳在一旁大力鼓掌。
結好建議:“一起在家吃飯可好?”
芳好答:“我還有點事要出去。”
方有賀也說:“我也有約。”
有成卻說:“結好,我陪你。”
芳好一個人回屋子裏去。
取消約會留在家裏?
做得太明顯了不大好看,愛熱鬧是人的天性,混得太熟難以合作……
找了許多藉口,其實是膽怯。
一朝被蛇咬,終身怕繩索。
淋過浴,她沒有下樓吃飯,在房裏吃半碗麵,到廠裏去看衣料樣板。
一進門,看見方有賀比她先到,原來兩人來了同一地方。
芳好笑笑,坐到他身邊。
他並不意外,給她看顏色。
“冬季運動會服飾顏色要鮮豔。”
“少不了紅色。”
“有好幾隻紅,你來看看。”
“需拿到陽光下慢慢端詳。”
兩人與廠長商談到晚上八九點。
方有賀問:“總廠在浦東,你可要去跟一跟?”
芳好答:“暫時不用,他們代表的聯絡工夫十分周到,我在本市也一樣。”
“我明早上去一趟。”
“祝你順風。”
“可有時間一起吃飯?”
芳好點點頭。
他帶她到工廠大廈橫街的大牌檔用膳。
叫了幾味小菜,他看著葉芳好打開公事包,取出一隻狹長小銀盒,打開,原來裏邊放著一雙烏木鑲銀角的私家筷子。
方有賀微笑,真是大小姐。
小菜上來,清炒魚唇香且滑,芳好吃了很多。
她仍然少說話,眼睛怪饞地看著鄰座桌上大盆炒蜆。
方有賀輕輕說:“那個不大衛生。”
芳好點點頭。
這就算約會嗎。
許久沒有單獨與男生一起吃飯。
她低著頭,方有賀看著那張雪白的麵孔,她一定不大曬太陽,即使曬了也隻紅不黑,接著褪皮,又恢複白皙。
是什麽令她氣質裏有一絲冷冽孤芳?
她把私家筷子收好。
他問:“試過不見嗎?”
芳好答:“時時不見。”
他說:“去散散步,免得飽滯。”
一路走出去,兩家司機跟在身後。
方有賀過去同他們說了幾句,車子開走了。
他叫她看幾座廠址。
“趁地價便宜,入貨也是時候。”
她問了詳情。
方有賀說:“我小時候也穿你家無敵牌衛生衣。”
芳好笑笑,“我喜歡貴廠大東牌羊毛內衣,讀書時買多件極小號,當外衣穿。”
“啊?”
“沒想到吧,街頭時裝全有意思,少女少男有真正需要的服飾才會流行。”
“如此有創意,為什麽現在淨穿深色套裝?”
芳好沒有回答。
他們經過報攤,芳好選購雜誌,一眼看到某份周刊上有方有賀的側麵彩照,站他身邊笑麵迎人,隻穿一點點紗衣的是豔星伏貞貞。
方有賀有點尷尬,雙目看往別處。
芳好笑吟吟,買了一本。
方有賀不抱怨,也不解釋。
芳好倒是欣賞這一點:欣然承擔責任,繼續尋歡作樂。
走到大街,司機開著車子出來,他們分頭回家。
見到女兒,葉太太說:“結好與有成一見如故。”
“那多好,他們兩人都活潑。”
“你呢?”
芳好笑吟吟,“我回自己公寓休息。”
“同那區汝棠分開已有兩年,什麽都該丟到腦後,你說是不是。”
芳好不出聲,笑笑收拾文件,開了小車子回小公寓。
回到家,方有成不住向大哥表示對葉結好的傾慕。
“我半生都在找這樣一個樂觀活潑明媚的女子。”
“恭喜你。”
“結兒真漂亮,整個人似會發出晶光,大哥,我已鎖定此人。”
“有成,一見鍾情並不可靠。”
“我們小時候已經見過。”
“照片裏的是芳好,彼時結好尚未出世。”
“我們兩家為什麽結怨?”
“要問爸媽才知。”
“現在是葉方二家修好的時候了。”
有賀勸兄弟:“無論什麽事,未成功之前切勿張揚,人家可會接受你的追求?”
“我倆感覺完全相同。”
有賀微覺妒忌。
這小子好運氣,芸芸眾生中遇見了意中人,他喜歡她,她居然有同樣感覺,萬中無一的幸運機遇,持續多久已不重要。
“你呢?”有成問大哥。
“我?”
這時,傭人進來說:“伏小姐找。”
有賀忽然說:“我已經睡了。”
傭人出去回話。
有成說:“大小姐人品賢淑,她一定是那種罕有與異性分手或遭人出賣不發一言維持個人尊嚴的女子。”
有賀答:“誰會傷害她,這樣瀕臨絕種的人類應受嗬護。”
“你欣賞她!”
有賀笑:“我?我哪裏配得上人家。”
那一邊,葉芳好在床上津津有味地看那本趣味性周刊。
記者筆法流麗,娓娓將伏貞貞自白道來。
伏小姐處處表示深愛方家大少爺,但又不作正麵回答,噯昧地反問:“將來的事誰知道?”
她不忘加一句:“錢很重要,賺夠錢,人家就不會說我貪錢。”
這種街頭智慧,不是平常女子擁有,非要在紅塵中打過滾,領教過人情冷暖才會鍛煉出來。
夜深了,芳好熄燈睡覺。
第二天早上回到公司,隻見亮佳比她早到,其他同事看著她穿上一件附頭罩衛生衣,芳好完全知道發生什麽事。
她說:“自動發熱外套送到?”
亮佳笑,“下次去北極,可不必害怕了。”
芳好走過去細細研究,這件外套製作了兩年,她也有貢獻:衣料正是她專利注冊產品,但是整件衛衣,像電毯一般種上微型防水發熱係統,通過電池,可將溫度凋校至和暖舒適。
“方便寒冷天氣在戶外工作者像電力或建築工人。”
“還有郵差、警察、運動員。”
“冬季我坐在家都需要一件這樣的發燒衣。”
“售價多少?”
“五百美金,廠方送了十打給我們。”
芳好也穿上一件,開啟暖流,不消一分鍾便覺得暖呼呼,不用再手冷腳冷。
亮佳說:“這料子真管用,變化無窮。”
忽然有人在身後說:“可否送我一件冬季深夜出外景時穿著?”
芳好一怔,這不速之客是誰?
她緩緩轉過頭去。
所有同事部靜下來。
隻見一個年輕女子穿著低腰褲,粉紅色小毛衣,外罩一件內裏鑲貂鼠毛的牛仔布夾克,臉上架大墨鏡。
亮佳認得她。
“可是伏小姐?”
眾人恍然大悟,怪不得如此麵熟。
跟著又興奮起來,大明星,大駕光臨,為的是甚麽?
亮佳立刻接手處理這宗緊急事件,她笑問:“伏小姐有何貴幹?”
“我找方有賀。”
“方先生不在這裏上班,伏小姐,方先生辦公室在隔壁萬裕大廈十一樓,我帶你去。”
伏貞貞笑,“是嗎,但是他告訴我,兩個地址都可以找到他。”
她的目光終於找到了葉芳好。
伏貞貞除下墨鏡,“是葉小姐?”
芳好微微笑,“把電暖外套包起來送給伏小姐。”
“叫我阿貞得了。”
同事們散開,隻剩亮佳斟出咖啡招呼客人。
伏貞貞說:“對不起,我弄錯地方,打擾了。”
亮佳送上禮物。
伏貞貞道謝:“這件衣服我真的有用,去年一月在內蒙古拍武俠片,差點凍破了皮,大家冷得哭,眼淚結冰,笑壞人。”
芳好點點頭。
“再見。”
伏貞貞翩然而去。
亮佳陪笑,“我去看看接持處怎麽放她進來。”
芳好問:“她來幹什麽?”
亮佳抬起頭想一想,“當然不是找錯地方。”
“鳳凰無寶不落,到底為什麽?”
亮佳得到一個結論,“大小姐,她衝著你來。”
“我?”
“她一進來雙眼電光霍霍,通屋搜人,眼神終於鎖定在你身上,你是她目標,她想看清楚你。”
芳好莫名其妙,“我?”
“是,你,”亮佳笑了,“她是方有賀的女友,她想了解一下方有賀的夥伴。”
芳好明白過來,冷笑一聲。
“她不放心。”
“那樣也很累。”
“每份工作都有危機,你看她全副武裝,毛衣底下是鑲鋼線承托式內衣,大冷天時,露著臍眼,也不怕凍出肺炎。”
亮佳歎口氣,語氣帶著同情。
芳好說:“見過了,可以放心啦,她是特霓七彩,我們是黑白平麵。”
亮佳也笑。
“準備與日本人開會吧。”
稍後大堂接待員進來解釋:“我認出她是伏貞貞——”
亮佳溫言,說:“以後無論是誰,請先通報。”
“是,李小姐。”
那少女出去了。
芳好想一想,“同方先生說一聲,請他約束女友,莫叫她再次亂闖他人辦公室。”
亮佳答:“我立刻去做。”
下午,方有賀打電話來致歉。
“打擾你了。”
“我們正忙,也撥不出時間招呼貴客。”
“星期五可否一起吃飯?”
“我有事。”
芳好掛上電話。
稍後有廠家送樣版來,一件保暖內衣胸前印著細小字樣:“不,即使你是世上最後一個男人。”
芳好忍不住嗤一聲笑出來。
她工作到深夜。
一盞孤燈作伴,芳好開啟收音機。
隻聽得一把女聲輕輕唱:“像你結婚那日下雨,又買了車票才有人說載你一程……多麽諷刺”,說得真好,芳好有共鳴。
亮佳推門進來說要走了。
芳好點點頭。
辦公室隻剩她一個人。
不知怎地,大堂的電話鈴仍然嗚嗚響。
無人接聽。
芳好托住腮,想到當日與區汝棠分手,內心深處,盼望有所挽回,深夜老是像聽到電話鈴響。
半明半滅間,自夢裏掙紮醒來,側耳細聽,好像是,聽仔細了,才發覺是耳鳴。
他沒有再打來。
完了。
芳好傷心很久,隻是不露出來。
屋裏三個女人,一個老的已傷心近廿年,無論如何已經夠了。
芳好用手揉揉眼睛。
她熄燈收工。
曾經有三年時間,她與區汝棠不眠不休研究防敏感衣料,並且自翊了解瑪利居理的苦況。
發明成功,獲獎,分手。
區不想再苦幹下去。
此刻他在日本做一間化工原料廠主席,優哉悠哉,已經生了一子一女,女兒叫晴,兒子叫城。
每年仍然寄兩張卡片給她:一張在她生日,另一張在聖誕節,寫兩行字,報告近況,問候一聲。
芳好取過外套。
鎖了大門到樓下,司機緩緩把車駛過來。
剛想上車,咦地一聲。
這不是家裏老司機,這是方有賀。
“我家阿忠呢?”
阿忠站在她身後無奈地說:“大小姐,方先生叫我落班。”
這不是爭執的時候,她隻好吩咐:“你下班吧。”
上了車她同方有賀說:“你怎可命令我家司機。”
“一個人在情急之下會做一些出軌的事。”
“下次不可以這樣。”
“芳好你真是斯文人,這已是你最強烈抗議?”
“你想我罵人摔東西?”
“在英國受教育的人脾性大多如此含蓄,我有一英籍朋友,看到殺人放火場麵部隻是皺眉輕輕說:”這不大好。‘“
芳好問:“找我有事?”
“沒事,隻想見麵聊幾句。”
“我不懂聊天藝術。”
“那麽,聽我傾訴。”
芳好微笑,像他這樣的人,有什麽話要說?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還想怎樣。
他似明白芳好想什麽,輕輕說:“同夥伴訴說煩惱,不算過份吧。”
“你不愁沒有對象。”
“她們都欠缺一雙好耳朵。”
“嗯。”
“你們一定在背後說過我其實對製衣及設計一竅不通吧。”
“……”
“但是華盛頓郵報的老板葛蘭姆太太生前對辦報也不甚了了,她擅於用人,而且大膽將權力下放,接受意見。”
“……”
他得不到回應,轉過頭去看她,發覺芳好累極已經睡著。
皎潔的麵孔寧靜平和,像個孩子那樣微張著嘴,她有做夢嗎,做什麽夢?
方有賀不去吵醒她,開車把她送回家裏。
車一停,她反而醒了。
“嗬,到家了,謝謝你。”
也不待男伴替她開車門,自己下車說聲再見,便回到樓上去。
不近人情?
那是故意的,芳好實在不想與方有賀混熟,對他的煩惱也無興趣。
她扮作魯莽,打斷了良夜。
床邊有一本書,正是她喜愛的作者費茲哲羅所著“夜未央”。
她拾起書看數頁,睡著了。
那邊,方有賀把葉家的車駛返葉家。
葉太太正與朋友搓麻將,見是他,找了替身,與他到偏廳說話。
“是來找有成嗎?他與結好出去跳舞。”
“葉阿姨你快回到牌桌上去,我這就走了。”
話還沒說完,有成與結好進門來。
她脫下外套,原來裏頭穿一件淡湖水綠紗旗袍,上邊繡一隻隻小昆蟲,像蝴蝶蚱蜢飛蛾,非常有趣。
他倆像小朋友般手拉手,顯然喝過酒,有點興奮。
“咦!大哥,你在這裏。”
“媽,趁家長都在,我們想宣布一個好消息,有成向我求婚,我已經答應了。”
方有賀跳起來。
葉太太怔住,一時間出不了聲,終於“呀”一聲。
有成說:“葉阿姨請允準結好嫁給我,我會終身愛護她,照顧她。”
葉太太笑出來,“啊,這麽快。”
“既然知道已經遇上至愛,還呆等什麽呢?”
方有賀看著兄弟發亮的臉,不知說什麽才好。
“有成,我同你回家從詳計議。”
有成笑,“大哥,我不等你了,我這次超車搶先,我們會先訂婚,然後籌備婚禮,六個月後注冊。”
方有賀坐下來,也笑了。
緣份一到,推都推不掉。
“打算請客嗎?”
“我會先知會父母,聽他們意見,但我自小與大哥最合拍,什麽都與他商議,他時時給我忠告,大哥,我們不打算鋪張。”
葉太太試探,“總得穿白紗吧,不要放棄新娘子打扮,我幫你去紐約王薇薇處訂禮服。”
“媽媽。”
結好與母親摟成一團,兩人都落淚。
方有賀被她們的喜樂感染,用力拍打弟弟肩膀,“恭喜你,有成。”
結好說:“我去告訴姐姐。”
“芳好恐怕已經睡了。”
“我叫醒她好嗎?”
有成說:“阿姨,我明天一早來與你商量細節。”
“好好好。”
方有賀說:“阿姨,我們先回家去。”
屈著膝頭坐進有成的小跑車,他問弟弟:“想清楚了?”
“想足三日三夜。”
“可別兒戲,誤人誤己。”
“絕對不會,我們有信心廝守終生。”
方有賀歎口氣,“你真幸運,有人陪你一起瘋著搞閃電結婚。”
有成咧開嘴笑。
“女方有什麽要求?”
“沒有。”
“喏,像戴什麽首飾,住什麽地方,在何處蜜月……”
“沒有,我們沒說過這些,結好說:她母親的家教是女子不要問男人要任何東西。”
有賀街口而出:“好家教!”
有成喜孜孜,“婚後結好不做事,我們打算要三個孩子,假如可以選擇,都是女兒就最理想。”
有賀微微笑,合不攏嘴。
“大哥,你要做大伯了。”
可不是,小小孩子蹣跚走過來叫他伯伯……
他有點向往。
有成越來越高興怪叫著歡呼起來。
一到家忙著打電話給父母親報告婚訊,通宵不寐,跳來跳去,笑個不停。
傭人進來說:“伏小姐找。”
有賀擺擺手。
他上樓休息,閉上眼,一張皎白的麵孔在心底深處慢慢呈現。
第二天一早,他被人推醒。
睜開眼睛,記得是星期日假期。
鼻端一陣香氣,他立刻知道這是誰。
果然,那香氣的主人整個柔軟的身軀伏到他背上。
“你該死,不聽我電話。”
他開口:“有成要結婚了。”
“是嗎,”對方也訝異,“同什麽人?”
“一個與他似孿生兒般天真活潑可愛的女子。”
“那多幸福。”
“是,我完全同意。”
伏貞貞仍然靠在他身上,“我同你呢?”
有賀反問:“你想結婚?”
“不,我還想出鋒頭、做影後、趁熱鬧。”
“那多好,人各有誌。”
“你呢,有賀,你呢。”
有賀輕輕推開美人,到浴室刷牙洗臉刮胡。
真的,他呢,他想怎樣?
他有點希望周日滾上床來的是可愛小孩。
他淋浴,伏貞貞坐在浴室裏同他說話。
“……”
他關上水籠頭,“你說什麽?”
“卡地亞有一條鑽鏈,美得叫人窒息——”
他穿上浴袍,“貞貞,作為我送你的分手禮物可好?”
一時間浴室寂靜一片,水滴聲音清晰可聞。
伏貞貞聽明白了,緩緩蹲下,伏在他膝上。
“嗚。”她輕輕發出小動物般聲音。
“我很喜歡你,貞貞。”
“我懂得,你要結婚了。”
方有賀沒有回答。
“是那個白皙麵孔寡言寡笑的葉小姐嗎?”
他搖搖頭,“人家怎麽會看我上眼。”
“那麽,一定是別的大家閨秀。”
他輕撫她的長鬈發。
“娶妻不娶狐狸精。”伏貞貞歎息。
“貞貞,我們仍然是好朋友,有事,勿忘與我商量。”
她點點頭,忽然鼻尖發紅。
“我要進廠拍戲了。”
貞貞自己開門離去。
他一個人坐在客廳裏良久不出聲。
然後,他穿好衣服親自到珠寶店走一趟。
“伏小姐挑選的項鏈在這裏。”
他看一看標價,這簡直是一條左臂,也該是分手的時候了。
他又替未來弟婦看首飾,總覺結好那樣的女孩戴粉紅色大珠子最好看,但是珠會黃,人會老,還不如鑽石來得實際。
店員給他看一條圓鑽漸進的項鏈,清麗脫俗,他很喜歡,吩咐店員送到葉府去。
後邊有人輕輕說:“一副耳環足夠了。”
他轉過頭去,原來是芳好,他又是歡喜,又有絲心酸。
她可知他已與貞貞分手?與那樣高質素女友說再見真需要點誠意及勇氣。
沒有人要求他這樣做,但是他的良知告訴他,凡事必有犧牲,一腳踏兩船的結果是掉落水中。
他低下頭。
芳好訝異,她第一次看到方家公子有這樣落寞惆悵的神情,她彷佛在猛不提防的時候窺見到他人秘密,靦腆得別轉麵孔。
這時經理過來說:“葉小姐,葉太太的珍珠串好了,請看是否滿意。”
店員小心翼翼招呼熟客,未免疏忽別人。
有一個日本少婦在飾櫃前瀏覽,終於要求看一隻手表。
芳好覺得她有點眼熟。
不過,進珠寶店來逛的女子,模樣都差不多吧:白嫩、嬌矜、舒泰。
然後,在電光石火之間,芳好想起來了。
這是梅村裕子,區汝棠的日籍妻子,芳好在報章社交版上見過她的照片。
裕子真人比照片好看多了。
豐潤古典的鵝蛋臉,狹長鳳眼,氣質優雅,同時下西化染黃發的東洋女全不一樣。
芳好還來不及有任何反應,店門又被推開,這次進來的正是區汝棠。
今天應當足不出戶!
她隻得緩緩抬起頭,朝區君點點頭,他一怔,亦朝她微笑。
兩年不見,狹路相逢,如何問候?隻得以沉默招呼。
方有賀是何等聰敏伶俐的人物,一看眉梢眼角,便猜到真相。
這男人分明是葉芳好的前任男友。
他與新歡一起出現,在這小小數百平方尺的店麵,避又避不開,多麽尷尬。
他立刻決定替芳好出一口氣。
他叫店員把一條數百卡拉鑲鑽石豹子的項鏈取出,一言不發,親自替芳好扣好,然後輕輕說:“看,是否適合。”
芳好正在發愣,連忙回答:“太耀眼了。”
嗬女人即是女人,隻見裕子露出羨慕眼光。
方有賀目的已經達到。
接著他用手無比憐愛地搭住芳好肩膊。
他倒不是做戲,他是真心體恤芳好,一心替她撐這個場麵。
隻見區汝棠在妻子耳邊說幾句話,兩人匆匆離去。
芳好大大鬆口氣。
方有賀替她摘下項鏈。
芳好輕說:“謝謝。”
“朋友是要叫朋友高興。”
芳好笑了。
她有種虛脫的感覺,剛才四人演出短短一幕,殺死她無數細胞。
方有賀與她到附近咖啡座,叫一客冰淇淋加蘋果餡餅給她。
芳好再次道謝。
這人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夠義氣。
方有賀輕輕說:“叫他知道,你隨時找到更好的人。”
芳好不出聲。
剛才驚鴻一瞥,她發覺區君胖了一點,前額發線往後退了許多,呈u 字型,他這種苦出身的人,當然不如方有賀瀟灑。
是,方有賀的客觀條件勝他多多。
今日她麵子十足,出盡烏氣。
真可笑,原始辦法原來最可行。
有賀說:“我們是親戚了。”
芳好點點頭,“你是我妹妹的大伯。”
“那我是你甚麽人?”
芳好搖頭,“我對華人的姻親關係一無所知。”
方有賀哈哈笑起來。
方氏兄弟一般無憂。
“你想做什麽,我陪你。”
“遊泳。”
“沒問題。”
他們到一間會所的暖水池去一展身手。
換上深藍色一件頭泳衣的芳好看上去仍然清麗,她一頭沒入水中,像一支箭般射出去。
方有賀讚歎:這女子做什麽都那般認真。
唉!有什麽好處呢,人生不過短短數十寒暑,應當以快樂為先。
方有賀的泳術也十分精湛,盡隨芳好之後,以手指觸她足尖。
芳好遊了十多個來回,心身舒泰,渾忘煩惱,躍上水麵,方有賀替她上大毛巾。
他的手提電話響,他去接聽,說了幾句,看了芳好一眼,說聲“知道”才掛斷。
那是有成,告訴他今日是芳好生日,可是家人一早已找不到她人,葉太大擔心因小女籌備婚禮而冷落大女,托有賀幫忙。
有賀知道該怎麽做。
他會一整天賴死在她身邊,趕都不走,務必使葉大小姐有一個難忘的,殊不寂寞的生日。
“請送我回家。”
“芳好,到舍下來吃午飯,我親自下廚。”
“你會烹飪?”芳好大表意外。
“中菜我跟戴承歡師傅學過十多道滬粵菜式,西菜我師從法國南部普旺舍,歡迎指教批評。”
“這是你的嗜好?”
“娛人娛己。”
人間煙火,最夠親切實際。
芳好記得區汝棠有個清高的嗜好:他專愛淩晨到沼澤區觀鳥,全身掛望遠鏡攝影器材,叫芳好陪著,寒夜出發,每次走得腰酸背痛,回來像是瘦了十磅。
後來,不用芳好了,他找到了梅村裕子。
相形之下,方有賀是可愛溫暖得多。
“你煮什麽給我吃?”
他笑嘻嘻,“海龍皇湯及上海菜飯,加秘製紅豆湯。”
“真的?”芳好疑惑,“你會做這些?”
他拖著她到街市去。
一到海鮮檔芳好便知他所言不虛,檔主認得他,把所有好東西秤給他,他看也不用看,也不必說份量。
芳好駭笑。
真沒想到他文武雙全。
開門進屋,清香撲鼻,原來是一大缸薑蘭。
公寓寬敞明亮,廚房大如客廳,連著休息室,他預備了茶水雜誌照相簿招待芳好,自己馬上動手做羹湯。
“四十分鍾有得吃。”
三下五除二,動作敏捷,芳好對他刮目相看。
她躺在安樂椅上翻閱書本,方有賀在砧板上忙個不已。
芳好在一篇文字上忽然看到一句話,像遊絲般鑽進她思維。
——“如果你不能與你所愛的人在一起,那麽,愛惜與你在一起的人。”
嗬,退一步想海闊天空。
芳好鼻子酸澀,合上書,閉目養神。
不消片刻,海鮮香味鑽入鼻端。
“過來嚐嚐味道。”
芳好睜開眼睛走過去,有賀舀起一匙羹喂她。
“唔。”芳好驚豔。
那鮮味自味蕾傳下喉頭,忽然之間四肢百骸都放鬆下來,她舔舔舌頭。
“更多,更多。”
有賀盛一大碗給她,添大塊龍蝦肉及石斑魚塊。
“嘩,天下美味。”
“謝謝讚賞。”
芳好幾乎把整張臉埋進湯碗。
有人大力敲門,有賀笑,“我的芳鄰於婆婆。”
門一開,於婆婆已經嚷:“有賀你又做海龍皇湯可是?也不叫我,可是我自己聞到香味。”
有賀笑:“剛要給你送去。”
於婆婆一頭銀發,身子短小佝僂,還有一雙小腳,怕不止八九十歲了,可是精神矍爍,淘氣一如小孩。
“女朋友在,還會想到我?”
有賀笑嘻嘻,捧出一隻白瓷盅,“我給你拿過去。”
“有無蒜茸麵包?”
“替你烤了一條。”
於婆婆滿意了。
有賀同芳好說:“我五分鍾回來。”
於婆婆上下打量芳好。
芳好早已站了起來,必恭必敬垂手站立。
“咦,這個女孩子好得多,不比上一個,穿著高跟拖鞋一味搖腳。”
芳好笑出來。
有賀尷尬地扶著於婆婆出去。
半晌回來,訕訕說:“那是於仁行的於婆婆。”
“是個人瑞,怕是民初出生。”
“不,是宣統最後一年。”
“清朝人!”
“記性還那樣好。”
芳好笑,“還記得有雙高跟拖鞋。”
有賀不出聲。
“老得那樣壯健,我也願做百歲人瑞。”
吃完飯,他說:“看什麽電影?我有足本亂世佳人。”
芳好說:“我得回去了。”
“我有一個朋友開古董店,最近他得了一批翡翠飾物,你有無興趣?”
芳好搖搖頭。
“怪人,你到底喜歡什麽?”
“剛才那頓飯就很值得欣賞。”
“這樣吧,芳好,我送你回家休息,晚上再接你出來。”
芳好點點頭。
她不是那種可以從早玩到晚的人,大家興高采烈,她卻累得發呆。
回到家,鬆口氣。
電話錄音機上全是家人聲音:“芳好,回家吃飯”,“芳好,媽媽等你”,“芳好,快樂生辰”。
又生日了。
她在傍晚八時三十分剖腹出生,母親為她頗吃了一點苦。
極小之際,有欠乖巧,考不入私校,隻得讀公校。不愛說話,喜歡看書,忽然之間,成績突飛猛進,成為優異生。
芳好記得從此之後,母親提起她便笑咧嘴,芳好找到了孝親之道,更加用功。
恍如昨日,她帶著小小杯狀蛋糕回學校與同學慶祝生日。
一晃眼老大了。
區汝棠曾在她生日時送一束小小毋忘我。
學生時期,他經濟情況不是那麽好,是個不煙不酒勤學的好青年,每朝推著腳踏車來等芳好。
曾有各式各樣小跑車想侍候芳好,但是她選擇腳踏車。
母親知道了,急急叫德國平治車廠寄運一輛性能卓超的爬山腳踏車給她。
母親們都是那樣誇張。
芳好忽然披上外套出門回家。
葉太太來開門,“芳好,”十分驚喜,“是你?”
芳好緊緊抱住母親,淚盈於睫。
趁生你的人還在,好好慶祝生日。
結好自樓上下來,“姐,你終於現形了。”
結好身後是亮佳。
芳好看到亮佳倒是歡喜,立刻問:“杜索道夫內衣展覽的單位設計出來沒有?”
亮佳答:“剛剛收到,圖樣已傳到你手提電腦裏。”
“你帶著的話就讓我看看。”
亮佳取出電子手賬。
結好一下子按住,“今日不談公事,姐,這個時辰,你出生沒有?”
芳好答:“還沒有。”
“還沒出生,怎辦公事,來,喝杯綠茶。”
你別說,結好自有道理。
芳好笑問:“你的未婚夫呢?”
“回家去了,”結好笑嘻嘻,“不準他在這裏搶鏡頭。”
亮佳也笑,“葉太太的注意全放在新女婿身上。”
“大伯的禮物一早送到,珍貴隆重。”
葉太太展示那串鑽鏈。
這種首飾她也有,隨時拿得出來做女兒嫁妝,可是男家送的又自不同。
“通知父親沒有?”
葉太太的聲音轉冷,“不必去打擾他了。”
“總得知會他。”
“是我女兒嫁人的好日子,我不想看到他。”
“他是結好的父親。”
“我問過結好,她也不想見他。”
“媽媽,這好像於禮不合。”
葉太太嗤一聲笑,“同他講道理?”
“他無禮,我們也無禮,就降格同他一樣了,我才不幹這種事。”
葉太太沉默,過一刻才說:“你這樣明白事理,人家未必欣賞。”
芳好輕輕說:“我一貫孤芳自賞。”
葉太太籲出一口氣,伸手摸大女兒的臉,“父母離異,你受的創傷至大。”
芳好勉強笑說:“我吃得好穿得好,又在外國留學達十年之久,還能承繼家族事業,是天下最幸運的人之一,有何不妥?”
母女又緊緊擁抱。
亮佳輕輕說:“這是特意做給我們這等孤兒看的。”
葉太太說:“亮佳,你也來,你是我第三個女兒。”
亮佳也擁抱葉太太。
“婚禮打算怎樣籌備?”
“照原意,注冊結婚,蜜月旅行。”
芳好十分欣賞,“好極了,簡約主義,拋卻繁文耨節。”
葉太太略有遺憾,“我也同意。”
“不過,新居得準備妥當。”
葉太太答:“有成說他大哥是地產專家,公司名下有間公寓,一層過,近三千平方尺,不用爬樓梯,可轉名到有成名下,立刻開始裝修。”
都想到了。
真體貼。
可惜體貼對象太多,包括穿著高跟拖鞋愛搖腿的豔女在內。
“這麽說來,有成與結好不必忙什麽。”
“是呀,傭人也現成,我會叫璜妮妲跟過去服務。”
一個人的福氣與生俱來,芳好看著妹妹微笑。
芳好問:“亮佳,為何不見林泳洋?”
“啊,他,女眷聚會,不方便他在場。”
芳好仔細端詳,“沒什麽吧?”
“他一會來接我。”
結好叫姐姐看家具式樣。
亮佳也過去湊興。
昨天晚上,亮佳與林泳洋爭執。
亮佳:“叫你泳洋,是希望你胸襟像大海般廣闊。”
泳洋:“我天生小器又怎樣,未婚妻連見我的時間也沒有,我還不生氣?”
“葉家辦喜事,我過去幫忙。”
“說得好,是葉家,你又不姓葉。”
“葉家當我像自己人。”
“你別天真,你最多攀至管家地位。”
“林泳洋,你有欠大方。”
“亮佳,我倆應當在下月結婚。”
“仿效二小姐那樣,注冊旅行最好。”
“那麽立刻去登記。”
亮佳猶疑,婚後有這個人管頭管腳,凡事加插意見,自私小器地申訴抱怨……
亮佳又溫柔地想:到底是這個人在她病時給她煮一鍋白粥,是他陪了她這三年。
亮佳微笑。
賭一記吧。
開始的時候,都把自己最好的一麵拿出來,都自覺相愛,卻不過認識一兩年光景,就決定終身在一起生活,以後,以後就看命運安排了。
亮佳自小吃慣苦,雙手靈活,不介意做髒活粗活,家務可以一手承擔,難不倒她。
她說:“好,明日去注冊。”
“明天星期日,星期一早上七時正我去接你去登記。”
他們兩人各舉起右手,朝對方的手心拍過去,擊掌為盟。
是,明朝就要去注冊了。
忽然聽得有人問:“想清楚了?最後一秒鍾,退縮還來得及。”
亮佳以為是問她,嚇了一跳。
定一定神,才看到是芳好問妹妹。
結好臉上出現一個凝重的表情,“跳了十年舞,也已經累透,紗裙被扯破,腰間無數黑手印,舞池裏全是十五六七歲的小妹妹滿場飛,也該是我這名前輩退下來的時候了。”
芳好說:“你能這樣想,還算有點聰明。”
“方有成很適合我,我們是豆莢裏的兩粒豆,愛吃愛玩,胸無大誌,不想管人也不想被人管,公司賺了錢,分筆紅利,心滿意足。”
芳好吃驚,沒想到妹妹這樣有自知之明,這幾年她簡直是大智若愚,詐癲納福。
結好說下去:“講得難聽點,之後萬一有什麽不妥,也不致失救,家裏總歡迎我,我仍是母親的寶貝女,所以婚禮低調些好,以免大袍大甲,有頭威無尾陣,千萬成本,隻演出一年半載。”
越說越像個大人,芳好已知道不必替這個小妹擔心。
這些話亮佳全聽在耳中。
葉結好無後顧之憂,玩倦了,遇著喜歡的人,結一次婚,無傷大雅。
她李亮佳呢?
別看這西化的都會已踏入廿一世紀,風氣保守得很,像亮佳這種普通女子,一有閃失就被稱失婚婦人,胸前扣上血紅色歧視字樣,永遠不得翻身。
亮佳低下了頭。
芳好走過來,“亮佳似有心事。”
亮佳點點頭。
“你想談談嗎?”
“芳好,我與泳洋約了明晨去注冊結婚。”
芳好一怔,“這樣倉卒?”
“再遲疑就結不成了。”
芳好笑笑,不出聲,不給意見。
片刻亮佳苦笑,“好像是一件不受歡迎的雜務,幹掉它,好騰出工夫來做正經事。”
芳好看著她不響。
“我愛泳洋嗎?”亮佳自問自答:“我是名孤兒,一直向往有個家,身邊是忠實可靠的伴侶,養育一子一女,整日為他們忙進忙出,不再瑟縮在床角孤苦流淚。”
芳好抬起頭,“泳洋是個好對象。”
“他小器。”
“他不是完人,你我也不是,這並非不可寬恕的罪名,泳洋平時在公司是個很大方爽快的人,他著緊你才會受到掣肘。”
“想到明早,有點食不下咽。”
芳好說:“不要勉強。”
“泳洋未必等我一輩子呢,我又沒有娘家。”
“你有一雙手。”
亮佳伸出雙手,仔細端詳,“看樣子真得用它一輩子了。”
“亮佳,明日我們決定什麽時候出發往杜索道夫。”
“我從未去過德國。”
“你可放一天假遊覽觀光。”
第二天一早,亮佳已經穿好衣裳等未婚夫上門來。
她練習台辭:“泳洋,對不起你。”
“泳洋,請允許我工作多兩年。”
“泳洋,你若願意等的話……不等,也不會責怪你,是我沒福氣。”
“泳洋,我今日不能去注冊處。”
七時正,門鈴一響,人來了。
亮佳想嘔吐,她紅著雙眼掙紮著去開門。
糟糕,門外站著兩個人,林泳洋身後是方有賀。
他把上司請來,分明是找他做婚禮證人。
“早。”他們進來坐下。
亮佳斟出咖啡,雙手顫抖,杯碟格格響。
她緊張得不知如何開口。
泳洋似乎也好不到什麽地方去,他像是整夜尚未睡好。
方有賀輕輕咳嗽一聲。
亮佳看著他。
“亮佳,泳洋深夜來找我,我們談了很久,今早我決定陪他來見你。”
亮佳點點頭。
“亮佳,他覺得,呃,今早是匆忙了一點。”
“什麽?”
這時,林泳洋忽然提起勇氣,親自開口:“亮佳,我們不如冷靜一下,這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我不會再威逼你獻身,一切容後商量。”
亮佳張大嘴巴。
他悔婚?
同她一樣,他退縮了!
本是好事,但是亮佳又恍然若失,噫,被他占了上風,著了先機,開口在先,現在變成是他不想同她結婚。
亮佳發呆。
不過,她的雙手已經停止顫抖,全身回暖,呼吸回複暢順,由此可知,她也大大鬆口氣。
目的已經達到,何必計較誰先開口。
她問:“那麽,方先生來做什麽?”
“他來做中間人。”
亮佳好氣又好笑,“你怕我打你?方先生是保鏢兼擋箭牌?”
方有賀說:“亮佳,他膽怯。”
“我要回公司了。”
亮佳取過外套及手提電腦。
“亮佳——”
亮佳溫和地說:“話全講完了,我倆順其自然吧。”
坐在車子裏,亮佳一語不發。
她也不見得是生氣,一直保持微笑。
到了目的地,她向方有賀道謝,一個箭步街上辦公室。
會議室裏有好幾個裸男,赤著胸膛擺姿勢。
是,蝴蝶會帶同兩個內衣模特兒到德國參展。
亮佳過去坐到芳好身邊。
芳好悄悄同她說:“二號同七號都好。”
亮佳一看,隨即點頭,這兩個比較有性格,一號是華裔,長臉,單眼瞼,一張滿族臉,屬洋人眼中標準華人,高大紮實,身段卻不誇張。
七號是歐亞混血兒,五官俊美,長發,倒三角型胸膛,六塊腹肌惹人注意。
二號叫斯健,七號叫布朗。
他們隻穿著蝴蝶牌彈性內褲。
芳好說:“男性內褲隻得兩個變化:寬身,俗稱拳師褲,緊身,叫簡短褲,半個世紀以來從無創新,六年前CK把商標織入褲頭橡筋上,才有一點新意。”
“當然也有人做熒光內褲。”
“蝴蝶的顏色維持在褐、白、灰。”
“我們有什麽特色?”
芳好揚聲,“七號請過來一下。”
那壯男立刻走近。
芳好說:“以質料取勝,薄、貼、吸水,模特兒請說一下感覺。”
七號說:“穿了比沒穿舒服。”
“就用這句話。”
七號繼續:“卻又得到可靠的保護,穿上外褲,不見一絲痕跡。”
亮佳笑,“內在美。”
“但是終究蝴蝶出售的是料子,不是設計。”
一號自動發言:“設計多花妙也無用,不舒適不實際,難以吸引用家整打購買。”
“攤位設計、海報、單張、贈品,全在這裏了,方有賀會聯絡當地代表,他才是賣設計的人。”
亮佳看一號與七號的履曆表,“嗯,兩人都會說法語及德語。”
這年頭,做模特兒也講內容。
這時,芳好轉過頭來,“你不是今晨去結婚嗎?”
“取消了。”
芳好點頭,“緣份一至,水到渠成,凡有些微勉強,不如稍候。”
“原來雙方都沒準備好。”
人事部同事過來說:“一號與七號請出來簽約。”
落選模特兒也各支車馬費。
這時,亮佳以為事情已經結束,但是聽見葉大小姐問:“特大號在什麽地方?”
隻見一個日本相撲手模樣的年輕男子靦腆地走出來。
他穿著浴袍,大塊頭,肉騰騰。
亮佳愣住。
芳好諄諄善誘:“請脫下袍子。”
亮佳忍住笑,別轉麵孔,咬住嘴唇。
隻見胖子脫下外袍,真是特大號,他身量不高,看樣子足足有兩百多磅重,一身白肉,叫人吃驚。
他隻穿著內褲。
芳好非常關心地問:“感覺如何?”
胖子見對方如此專業,鎮定下來,據實答:“我從未穿過這樣舒適的內褲,從此胖人有福。”
亮佳明白了,她再也不覺可笑。
芳好問:“你會繼續購買蝴蝶牌內衣?”
“一定,跑不了。”
“除出舒服,還有其他好處嗎?”
“純棉,防敏感,易洗易乾,不變形,尺碼齊全,以後我不必往北美洲買內衣了。”
芳好伸手拉一拉他內褲橡筋,“這個位置勒不勒?”
“好極。”
胖子一拉褲頭,居然還有幾寸空位。
芳好認真地說:“你不如隨蝴蝶牌到德國幫助宣傳。”
“我?”胖子意外。
“北美有千多萬人體積同你相仿,買家肯定知道這個市場。”
亮佳心中佩服。
胖子如遇知己,“是呀,真實世界裏人有高矮肥瘦俊醜,可是你看廣告上的內衣模特兒,全體隻得廿四歲高大俊美兼大塊腹肌,喂,我們不是人?”
芳好點頭,“那麽,跟我們出發吧。”
胖子忸怩,“我這個體重,上飛機——”
“讓你坐頭等艙。”
他笑了。
秘書進來,一見他,嚇得退後一步。
亮佳連忙幫他披上浴袍。
他感激地說:“兩位小姐人品真好。”
亮佳心中暗叫一聲慚愧,剛才她險些笑出聲來。
小胖出去了。
芳好說:“光是北京市就有五十萬名超重男子。”
“會不會是我們太瘦?”
芳好感慨,“我們哪敢胖。”
“你是大小姐,不該這樣說。”
芳好忽然講出心事:“家母生育後發胖,被丈夫批評‘你現在穿什麽都不好看’,於是努力節食做運動,等到瘦了下來,對方已經離家出走,之後再也沒有胖過。”
亮佳惻然。
“我不會歧視胖人。”
“我也是。”
芳好笑,“他們是一個龐大市場。”
“北美設有加大碼服裝店,款式雖然比從前多,選擇仍然有限。”
“衣服與鞋子卻越小越可愛,全世界崇尚纖腰,名女人全穿零號或二號成衣,風氣奇突。”
亮佳笑,“我不及格,我穿六或八號,鞋子穿七號。”
“你不像那麽大。”
“我最怕窄衣,有些太太專愛小碼,穿得膊位爆線,腰圍擠得輪一輪,這是為什麽?整潔舒服即是美,我少穿時裝,我有我一套,人穿衣,不是衣穿人。”
芳好說:“你是好漢。”
亮佳停一停,“不過男人還是喜歡花裙子。”
“男人壞品味。”
亮佳說下去:“我又最怕中年太太穿得混身血紅站人群中搶鏡頭,像不像聖誕老太?”
芳好拍手,“所以家母衣櫥一件紅衣也無。”
這時身後一把聲音傳來:“什麽事這樣高興,可否分享?”
原來是方有賀來了。
亮佳說:“我要打點外頭的事。”她走出去。
芳好問:“貴客可有特別的事?”
“我也想到德國去一趟。”
“攤位隻售男子內衣。”芳好笑吟吟。
有賀一怔,她這樣看低他,當他去看裸女?
他不禁有氣。
“你是賀成負責人,你當然可以隨團出發。”
“幾時走?”
“後天。”
“天氣已經很冷了。”
“我們不會有時間逛街。”
“芳好,為何這樣拚命工作?”
芳好慢慢答:“無論做什麽,認真一點的好。”
“可是如此仆心仆命。”
“外頭有勁敵,據我所知,楊氏與黎氏也會出席這次展銷會。”
有賀點點頭,“訂單有限,你得到的一定是別人失去的。”
“你來就是說這個?”
“泳洋與亮佳把婚期押後了。”
芳好說:“他們的事他們自會處理,旁人不宜插手。”
有賀忽然問:“這樣理智,會有快樂嗎?”
芳好的聲音冷下來,“我的事我自會處理,旁人不宜插手。”
她推門出去,留下有賀一個人呆坐。
半晌,亮佳進來拿東西,“咦,方先生你一個人在這裏?”
有賀轉過身來。
亮佳看到他漂亮的麵孔上有一絲失落。
她不禁問:“方先生有話想說?”
他答:“有,但是,沒有聽眾。”
他落寞地站起來。
亮佳笑答:“方先生太謙虛了。”
“亮佳,告訴我,葉小姐平日喜歡什麽,她有何消遣?”
“她的嗜好很普通,她愛吃,不挑剔,閑時看偵探小說,聽流行音樂。”
真的毫無新意。
“她心底下最盼望什麽?”
亮佳愕然,“我不知道,這是葉小姐的私隱。”
“你們是姐妹淘。”
“葉小姐待人親善,可是我們也不會越界,我與葉小姐是上司下屬關係。”
“亮佳你善解人意,精乖伶俐,林泳洋幾生修到。”
亮佳微微笑不出聲。
他說:“到了德國再算吧。”
亮佳不知他指什麽,是屆時再努力追求嗎?她不敢理老板閑事。
上司越是隨和,越要尊重及保持適當距離,上司若難以服侍,更需噤若寒蟬。
到了飛機場,才發覺隻有方有賀及肥胖模特兒乘頭等,葉芳好與其餘同事坐在經濟客位。
方有賀大表意外。
他頓足,立刻去換飛機票,可惜三等換頭等易,頭等轉三等難,他徒呼荷荷。
航空公司見貴賓不悅,立刻派員安撫,那人大惑不解:“方先生,去年你一共乘搭本公司飛機二十三次,全屬頭等,今日經濟客位全滿。”
方有賀揚揚手,叫他毋需再講下去。
真沒想到葉芳好如此克己。
他們很熱鬧,一行數人擠在一起玩牌聊天看書,說說笑笑,十分開心,羨煞方有賀。
他隻能在頭等艙與小胖下國際象棋,三兩小時之後,已經膩到極點。
他偷偷與亮佳說:“我與你更換位子。”
亮佳悄悄答:“葉小姐隨時要與我說話。”
她倆坐在兩個俊男之間,不愁無人殷勤服侍,兩名助手在旁邊聽音樂打拍子。
“為什麽不坐頭等?”
“葉小姐說出差費用越省越好,需為公司著想。”
方有賀對葉芳好又多一層認識。
這十多小時的旅程是白白浪費了,他與伊人隔著半架飛機。
半夜出來巡視,看到他們累極入睡,橫七豎八,連一向端莊的芳好,都把頭枕在壯男的肩膀上。
這邊肩膀應該是他的,方有賀酸溜溜地想。
他一個人回頭等艙看電影。
小胖在吃宵夜,大快朵頤。
他呆了一會,也閉上雙眼。
終於忍不住,又回去看芳好,發覺她已醒來,正在手提電腦上做功課。
他蹲在走廊上,與她說話。
“我替你在奧登堡酒店訂了房間。”
芳好說:“我跟大隊在市區租了一間兩房公寓住。”
方有賀著急,“那種地方要茶沒茶,要水沒水,多不方便,全隊都來住奧登堡好了,費用由我負責。”
“這不是豪華旅行團,一行七人,開銷需精打細算,我們是小公司,量入為出才是正經。”
方有賀呆在那裏。
“公寓主人去了度假,暫時出租,地方雖小,設備齊全,歡迎參觀。”
方有賀頹然。
這時,服務員請他回座。
芳好朝他微笑。
方有賀覺得這是一種懲罰,他從前的女朋友,一個個磨著他無論什麽都要求最貴最好最高,忽然碰見一個剛剛相反的葉芳好。
他們終於抵達目的地。
又一個意外,原來同行的團友統統沒有寄艙行李,呼哨一聲便可以上車。
方有賀大惑不解,“展覽品呢?”
亮佳笑,“一早托速遞公司寄到。”
他們租了一輛七座位,朝他擺擺手,絕塵而去。
方有賀拖著一件大行李,覺得自己既落伍又老套,簡直是上一代的人。
他懊惱之極。
回到酒店,淋浴後也不休息,換上便衣出門,吩咐司機駛往舒密特展覽館。
早上九時,天空彤雲密布,隨時要下雪的樣子。
走進展覽館,隻見人山人海,多個攤位負責人已經開工。
找到三十八號,看見七個同伴全體穿上賀成牌淺灰色運動衣褲,好不整齊,連俊男與小胖均一起加入落手落腳幹活,葉芳好站在一張小櫈子上指揮,凝聚力非同小可。
方有賀鼻子有點酸。
他簡直愛慕這個女子。
他趨向前,“我可以做什麽?”
芳好想一想,“我剛想去買早餐。”
又吃?
他立刻把握機會,“我去。”
芳好說:“豐富一點。”
“遵命。”
在門口他碰見行家黎氏夫婦。
“咦,方少爺也在這裏。”
他倆十分優悠,像是來度假般,可見工夫全交給手下。
他們告訴他:“楊芝芝的八十八號攤位十時正有舞獅表演。”
方有賀轉身,撥電話回大酒店,叫經理聽電話:“我要求外賣。”
“方先生,我們不做外賣。”
“我給你十五分鍾,我要五客烤牛肉三文治,五客煙三文魚軟乳酪三文治,十杯大咖啡,送到舒密特展覽館,我在A 號門口等。”
經理沒辦法,“方先生,你是貴客——”
“我不會虧待你。”
他掛上電話。
早餐十五分鍾後果然送到,由二師傅親自押送。一共四隻大紙袋。
方有賀給了豐富小費,“明朝、後朝,一樣照送。”
二師傅笑,“方先生盡管吩咐。”
方有賀捧著食物進內。
亮佳歡呼一聲,“這麽快有得吃。”
打開盒子,香聞十裏。
“咦,”有人說:“什麽快餐店做得這樣好三文治?”搶到手狼吞虎咽。
隻有芳好心中有數。
小胖問:“我吃兩份可以嗎?”
有賀答:“這二份全是你的。”
他自己隻要了一杯咖啡。
他看著他們把攤位搭起來,掛上賀成及蝴蝶字樣,心中感動。
就在這時,眾人聽到鑼鼓聲。
芳好愕然,“這是甚麽一回事?”
“楊氏攤位舞獅。”
“大會規定不準有類似活動,以免場地變成雜技匯演。”
“楊氏通過外交人員聯絡高層,這是某領使館助慶節目,獨一無二,隻不過湊巧在八十八號攤位前演出。”
芳好點頭,“我明白了。”
亮佳說:“我去看看。”
“正式展出後日才開始,楊氏已經開始搞作,不容小覷。”
芳好答:“楊氏宣傳費用龐大,並無盈利。”
小胖手腳勤快,把雜物收拾乾淨丟掉,又回工作崗位。
中午,方有賀站得有點累。
亮佳與管理員交涉,指出燈架上有三枚燈泡不亮,這番投訴,全靠模特兒布朗做翻譯。
他走到黎氏攤位去參觀,隻見幾個外籍臨時員工在按章工作,毫無誠意,計時收費,年輕經理正與洋妞搭訕。
方有賀自覺幸運,力不到不為財,今次一定可以接到訂單,因為客戶眼睛雪亮。
他拉大隊去吃自助餐。
奧登堡酒店變了他們飯堂,飽餐後又挽一大籃水果到現場分著吃,士氣高昂。
方有賀笑,“原來我負責糧草。”
芳好給他戴高帽:“三軍無糧不行。”
做到展覽館收工,又去中華街吃中國菜。
這樣亂吃,芳好仍然腰肢纖細。
飯後跟他們到小公寓參觀,隻見三個女子睡一間房,四個男人睡另一間,打地鋪,睡袋整整齊齊排地上,似行軍,又像學生露營。
廚房有一大箱泡麵。
大夥輪流淋浴,換上賀成牌睡衣褲。
方有賀不想走,他帶了一瓶紅酒,自斟自飲,不多久,先醉倒在客廳梳發。
芳好替他蓋上毯子。
小胖笑,“方先生真是怪人,他為什麽不回酒店豪華套房?”
大家朝芳好眨眨眼。
他們開會至深夜才睡。
第二天芳好頭一個起來,梳洗完畢,叫醒亮佳及助手,其餘人等也紛紛起來,兩間小衛生間擠滿。
方有賀醒了,隻覺人家一身肥皂清香,自己一嘴酒氣。
他說:“我先回酒店,隨後送早餐來。”
芳好點點頭。
她頭發濕漉漉,素臉,非常可愛,方有賀乘她不覺,握住她的手吻了一下。
大家看到,起哄鼓掌。
方有賀鞠躬,“謝謝,謝謝掌聲。”
他回酒店要了十客奄列。
因為展覽就在明天,氣氛緊張,模特兒開始彩排,滿場都是裸男。
亮佳見了食物,歡呼:“民以食為天。”
“嘩,夥食奇佳。”
芳好投以讚賞一眼。
布朗與斯健兩個模特兒脫下外套,吸一口氣,站在攤位前,在所有俊男之中,毫不突出。
小胖說:“輪到我出場。”
亮佳說:“不,你是秘密武器,明天才輪到你,以免他人抄襲。”
因為亮佳已經看到,全場全無肥胖模特兒。
攤位已經擺好。
這大概是全球最多漂亮年輕男人的地方,亮佳看得麻木,她同斯健說:“你背上汗毛切記除掉,還有,腿上擦些嬰兒油。”
又把布朗叫來,“你頸上長了皰,喝多點水,早些睡,明天搽遮瑕膏。”
助手忙著替兩個模特兒吹頭發。
就在這個時候,亮佳看到人群中有一張熟悉麵孔。
不會吧,她苦笑,怎麽會是他,不可能。
也許是心裏思念過度。
可是,那人走近來,笑著叫她:“亮佳,有賀叫我來幫幫眼。”
真是林泳洋。
亮佳的鼻子發酸,眼淚噗一聲落下。
她連忙伸手擦去,林泳洋過去與她擁抱,把下巴抵在她頭頂上,他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亮佳哽咽。
芳好過來說:“咦,夥頭將軍找來生力軍。”
她看到亮佳眼角濡濕,知道這一對台風打不甩。
林泳洋這次追上來是做對了,李亮佳出差在外,緊張、勞累,又置身陌生環境,心靈脆弱,渴望精神支持,林泳洋現身,勝過千言萬語。
方有賀喊:“早餐來了,誰要芝士蛋,誰要火腿蛋。”
今晨還有果汁、牛奶、水果,隔壁攤位的洋妞忍不住過來討一隻香蕉。
總經理擺茶水檔,大才小用。
第二天十時正,大會會長致辭,祝各個商家好運,一輪掌聲,展覽正式開始。
林泳洋陪方有賀走遍每個攤位,手提攝影機,攝錄資料。
回到賀成蝴蝶一組,隻見一個胖子穿著內褲站在攤位前,好幾個超體重客戶在亮佳麵前詢問詳情。
亮佳向有潛力買主詳細介紹產品。
有賀說:“看到沒有,俊男反受冷落。”
“我不知道蝴蝶做特大碼。”
“腰頭四十二至五十二,是真正的超大碼。”
“那邊有模特兒演出默劇,又有人玩魔術。”
“全落伍了,噱頭難敵實力。”
“蝴蝶牌原來是無敵牌。”
有賀說:“我去辦午餐,你留下陪亮佳。”
他走出大門,發覺下雪了。
鵝毛般雪花,自空中緩緩飄下,落在他頭頂肩膀,他本能地縮縮身體。
身後有人說:“最愛雪景,百看不厭。”
站在他身後是芳好。
他連忙答:“我也是。”
“來,我與你一起去中華街買雪菜肉絲麵。”
“才三天就想吃家鄉菜了。”
“去看看這邊上海菜水準如何。”
雪花落在芳好額上鼻上,有賀伸手替她彈去。
司機把車開過來,他扶她上車。
“你瘦了。”
“展覽完畢,回家一睡足就會胖起來。”
他想握她的手,她忽然把手攏進大衣袖子裏。
那間中菜店叫福樂,芳好叫一碗肉絲麵試吃過,覺得不錯,叫了十二客。
店土親自出來招呼,他十年前自上海到漢堡打工,輾轉來到杜索道夫,娶了德女,開店做老板。
他堅持親身挽食物到會場,帶著瓷碗,麵湯盛茶壺內。
區區幾碗麵,如此殷勤,叫芳好感動,這同方有賀與店主說滬語有關?
攤位後有小小空間可以吃麵。小胖一邊吃一邊叫好,助手利用時間替他用蜜臘脫胸毛。
方有賀忽然問:“為什麽要清除所有毛發?”
芳好漲紅麵孔,別轉頭去。
亮佳笑答:“洋人規矩,露體毛不禮貌。”
泳洋說:“可是他們往往一把大胡髭。”
芳好放下碗筷出外看守攤位。
有賀喃喃說:“一到外國,我們就變成掙紮中的小公司。”
“是呀,怎同軒士或騎師比。”
“第一O 二號攤位展出全透明網紗及趣味性內褲,有一件螢光,黑暗中會發亮。”
女孩子笑著湧去參觀。
方有賀想,男女終於平等了。
芳好與一個英俊的金發男子商談了很久。
有賀不放心,走過去自我介紹。
那是美國一間連鎖百貨公司代表,願意接洽。
美國人做事大刀闊斧,開口三萬打,可是也希望得到極之優惠折扣。
他願意請芳好晚飯。
有賀想看芳好怎樣回答。
隻聽得芳好說:“今晚我們到福樂飯店吃火鍋,不如你也來參加我們。”
有賀放心,她懂得照顧自己。
下午黎氏與楊氏都過來看過究竟,態度已無前時囂張,好奇地問長問短。
芳好對他們十分冷淡,由亮佳及泳洋出馬招呼。
有賀輕輕問:“不喜歡他們?”
芳好答:“寒天飲冰水,滴滴在心頭。”
有賀明白到蝴蝶創業時也許受過這些人白眼。
芳好說:“家父離開我們之際,這些人落井下石,雪上加霜。”
有賀點點頭。
那天晚上,他們湧進福樂吃火鍋,洋人又帶了洋人,隻得分三桌,亮佳與泳洋大力熱情招待。
店主特地做了肉丸、蛋餃、湯團,像吃豐富的家常菜,鮮美無比,又不油膩,落足心思,小館子也能做出成績來。
芳好隻吃了一小碗年糕。
飯後,美國人與芳好握手,“我明早來攤位簽約。”
芳好向他致謝。
三日展覽結束,成績斐然,大家都雀躍。
曲終人散,各攤位拆除布置,燈光熄滅,打道回府。
“誰願意留下,可以乘機漫遊歐洲。”
人人都心動。
亮佳笑說:“我與泳洋想到巴黎住三天。”
芳好馬上說:“玩得高興點。”由衷替他們開心。
方有賀試探說:“芳好,我邀請你去南歐。”
芳好答:“我得回去處理業務。”
有賀從未試過這樣辛苦地討好一個女子,而且一點結果也沒有。
他低頭不語。
連亮佳都有點同情他。
回程,他提早把頭等票換了經濟票,滿以為可以坐到芳好身邊。
可是不知怎地,航空公司優待她,升格把她搬到商務客位,氣得方有賀要打人。
他沒想到會與芳好滿飛機捉迷藏。
結果他被夾在兩個座位之間,左逼坐著無人帶領的頑童,連續十多小時騷擾他:把汽水倒在他褲子上,用橡筋彈他麵孔,叫他帶往衛生間……
右邊是個回家度寒假的中學生,一路玩電子遊戲機,得到積分便大聲歡呼,活脫小人得誌。
方有賀頭都痛了,隻得借酒澆愁,連喝兩罐啤酒。
而且狠心的葉芳好一直沒有來看他。
飛機快抵埗,方有賀雙腿麻痹,站起來四處走動,才碰見芳好。
“你怎麽坐在後頭?”
“我原想與你坐。”
芳好看著他,再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她很少笑,但是那笑容在有賀眼中,感覺似重重烏雲中濺出金光,可愛到極點。
一切還都是值得的,他淒涼地想,她終於明白他的心意。
芳好回到座位,鄰座華人有一本雜誌落在地上。
芳好一眼看見封麵大字標題:伏貞貞另結新歡。
芳好伸手去拾那本雜誌,半途又縮手。
喂,關你什麽事?
但忍不住又拾起雜誌翻閱。
分手了?他沒說,當然,同他不熟,無從說起。
圖片中伏貞貞已經另外有男伴,真快,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新人比方有賀更加年輕英俊。據記者說,是一間電子廠少東。
伏貞貞不願接受訪問,冷著臉對記者。
芳好把那本雜誌還給原主。
這是他跟來歐洲的原因嗎?
芳好忽然有點胃口,問服務員有什麽好吃。
服務員給她一客三文治,一杯果汁。
鄰座歎氣,“下次真要乘頭等,頭等可吃烏冬麵。”
芳好笑笑。
但是她的悲與喜,都與物質條件無關。
終於到家了。
方有賀幾乎要跪在地上吻他熟悉的泥上。
家裏司機迎上來,拎起他的行李。
他到處找芳好,已經不見了她。
這時有記者迎上來,“方先生?”用鎂光燈替他拍照,“你同伏貞貞可是結束關係?為什麽?你可知她另外有男朋友?”
方有賀登上車子回家。
其實芳好的車子就在他後邊。
老司機阿忠說:“太太請你回家吃飯。”
芳好說:“我累了,同太太說我明天再去。”
阿忠隻得把她送到公寓。
“二小姐的新居已經布置好,請你去參觀。”
這麽快?一定是賀成公司全體同事出動幫手。
芳好鬆弛下來,在車上已經睡熟。
阿忠不忍心叫醒她,她卻睜開眼。
“到了。”她自己開門下車。
阿忠拎著行李陪她到門口,看她進去了,才用電話通知葉太太:“大小姐回了家。”
芳好進了門,一直走進睡房,躺在自己床上,昏睡過去。
從前下了飛機還可以直接回公司做半日工開半天會,現在連淋浴的精力都沒有。
芳好不再討論自己是否今非昔比,她結結實實睡了十個鍾頭。
夢鄉真好真溫馨,怪不得很多人不大願意醒來,華人文化與夢有不可分解的糾纏:莊子夢見蝴蝶、杜麗娘遊園驚夢,怡紅公子在一座紅樓裏做夢,有人趁黃梁未熟時也做了一個夢,蘇軾說,他夜來幽夢忽還鄉,看到亡妻在小軒窗下正梳妝……
芳好這一覺睡得好不香甜。
電話鈴響了又響。
終於有人不耐煩,用鎖匙開了大門進來。
芳好醒轉,“是結好嗎?”妹妹有她家門匙。
結好身上一股薰衣草清香,脫下外套,一身杏色凱斯咪衣褲。
“姐你衣服都不脫就睡,太可憐了,為什麽不多帶幾個夥計出門?”
“力不到,不為財。”
“媽媽好像還有點節蓄。”
“媽媽自己也要用。”
結好咕噥:“這番話不是明說給我聽嗎?”
“不關你事,”芳好笑,“你已是方家的人,以後吃用全歸方家。”
“姐,到我家來看看,給點意見。”
“一定美奐美倫,裝修得像建築文摘裏示範單位般。”
“去,快去梳洗。”
“我得回公司。”
“星期六,回去幹什麽?”
“看報紙打電話也好。”
“哪裏才是你的家?”
芳好答:“公司有盈餘,不知多高興。”
梳洗完畢,芳好才看到妹妹戴著碩大潔白的鑽石耳環。
方家是高尚人家,善待媳婦。
“已知會父親?”
結好抬起頭,“我不想忤逆母親意思,她不想見到他,他另外有一個家,根本不在乎我們,通知他等於騷擾他。”
芳好披上外套,“你的婚禮由你作主。”
她跟妹妹出門。
車子駛上山,一路上大廈矗立,像碑林一般,把海港擋得密密實實,車子忽然在彎路上一轉,柳暗花明,在一處平台停下。
這個地方比較寬敞,也可以呼吸到新鮮一點的空氣。
芳好下車,“位置很好。”
“請移玉步。”
上了樓,結好掏出鎖匙開門。
“裝修由伊芬愛倫負責。”
舒服大方別致不在話下,芳好卻不打算久留,喝了咖啡,她對妹妹說:“祝你福壽康寧,五世其昌。”
“芳好,你呢?”
芳好微笑,“我做牛做馬,無怨無悔。”
結好說不出話來。
“我要走了。”
她回到公司,已是中午,接待員卻沒有走,一見芳好便說:“葉小姐,歡迎凱旋回來。”
這樣會說話,芳好微微笑。
“葉小姐,有客人在會客室等你。”
“誰?”
“他說,他也姓葉。”
芳好耳畔嗡一聲,立刻走進會客室。
那客人轉過頭來,俗稱鹽與胡椒般灰白頭發,十分好看,身型挺直,一點不顯老。
他笑著招呼:“芳好。”
芳好連忙說:“爸,你為什麽不預早通知我?”
那人正是她生父葉無敵。
“你呢,你結婚又何曾通知我?”
芳好笑,“爸,結婚的是結好,不是我。”
“是結好嫁方有成?”葉先生錯愕。
“是呀,有成比我小一截,怎會是我對象?”
“不,我記得方家還有一個兒子,比你大一點。”
“那是方有賀。”
葉先生坐下歎口氣,“原來是結好要結婚。”
“是呀,你搞錯了。”
秘書捧出茶點。
葉先生對女兒說:“讓我看看你。”
“老了。”
葉先生微笑,“父母在堂,怎可說老。”
芳好無限感慨,她不敢言,亦不敢怒,心中怨懟,半句不敢透露,對父親仍然十分尊敬。
“方家那兩個男孩我都認識,人品還算不錯。”
芳好不出聲。
“芳好,你太瘦了,一定是辛苦的緣故,聽說公司業績不錯。”
芳好端著茶杯與父親閑話家常。
上次與他見麵是幾時?
她畢業那日,他來觀禮,七年了。交通如此方便的廿一世紀,父女竟然七年未見。
這是什麽緣故?
她心惻然,有點不敢相信父親真的坐在她麵前,也許不過是思念過度,幻覺似真。
隻聽得父親說:“我帶來一點禮物,請交給她們。”
他取出一隻盒子。
“是首飾嗎?”
“是我們兩人的意思,送一套紀念金幣。”
“我代結好謝謝你們,弟弟們好嗎?”
“人頑皮,成績差,心散,不願專心。”
“還小,大一點會改過來。”
“同你小時的凝聚力是不能比。”
芳好連忙說:“我比較笨,不專心不行。”
葉先生隻得笑,“這是我最新地址及電話,歡迎你有空來探訪我們。”
“一定。”
芳好客套有禮,像對任何長輩一般,處處得體,但是生份得不得了。
“父親留幾天?”
“我此刻就去飛機場。”
芳好難受,七年了,撥多一兩日時間與她們相聚都不能夠,太過厚彼薄此。
“再見,芳好。”
芳好幫父親穿上長大衣。
大衣質地輕軟,可見他的環境不差,隻要他生活好,做女兒的也替他高興。
她送他出門,走到門口,他又回過頭想說些甚麽?可是終於沉默地進了電梯。
芳好低頭,眼淚噗一聲落在腳麵上。
她轉過頭來,看見方有賀站在她麵前。
她頹然說:“你都看見了。”
有賀輕輕說:“我無意偷窺,我剛來到,我……”
他不再說話,以免越描越黑。
如此失態,都叫他看見,芳好低下頭。
有賀又忍不住勸說:“分了手就算了,過些時一定會忘記,傷口慢慢愈合。”
芳好抬起頭來,什麽?
有賀雙手插在袋裏,緩緩說下去:“那人頭發已白,三五七年後,必然老態畢露,屆時,要你調轉頭來照顧他,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芳好看著他。
這人,說他聰明,又這樣憨鈍。
她輕輕說:“那是家父來送禮給結好。”
“嗄,”有賀綻出意外笑容,像撿到什麽寶貝一樣歡喜,“是葉先生?好不年輕,早知立刻打招呼,我即時去準備飯局——”
“他走了。”
“嗬!這樣匆忙?”
“家母也要負一半責任。”
兩人回會客室坐下,芳好本來還想多說幾句,有賀也樂意聽她心事,可是海外詢問電郵及電傳紛遝而至,都有關杜索道夫展覽過的內衣品種。
芳好與助手立刻忙碌起來。
工作就有這個好處,不由人不收拾閑情,專注投入正經事。
芳好有賀二人有商有量。
“不,我們不做女性內衣,這方麵毫無空隙可乘,早已堵得死死,高手都爭得頭崩額裂,無謂染指。”
“是,我們會考慮設計小童內衣,童裝多采多姿,各名家都搶這個市場,可是內衣粗製濫造,並無太多選擇,有得發展,可立刻著手研製。”
“原來特大號以及特特大號有如此龐大市場,比預料中更加理想。”
芳好興奮,雙眼泛出晶瑩光彩。
有賀看著她,心想:這女子最漂亮是一雙大眼,配襯她精致白皙的麵孔,秀麗無匹,不過在脂粉叢中,如此淡素,非得留神才能欣賞得到。
說她聰敏,她卻這樣大意,存心騙她易如反掌。
有賀一進門就看見他們父女喁喁細語。
有賀少年時見過葉先生,立刻認出他,不過不想打擾人家父女相眾。
在電梯大堂,他看見芳好黯然神傷,露出柔弱一麵,方有賀惻然,決定誤會那是她的分手男友,轉移芳好注意,以博一笑。
那一招十分有效。
芳好像是願意拉近距離,說幾句心事,可惜公事奪去她的注意力。
不久賀成催他回去開會,他隻得告辭。
芳好看著他背影。
人不是壞人,不過名譽欠佳。
案上有份報紙,登著他走出飛機場的照片:長大衣裏邊穿著西裝,闊步而行,英俊瀟灑,比任何一個明星好看。
可是,正經生意人怎麽會上娛樂版,那日幸虧閃避及時,否則連她也拍攝進去,屆時水洗不清。
芳好坐下來。
抑或,她不是嫌他這種鋒頭,而是妒忌他生活如此精采?
有人推門進來。
是結好來找她。
“他來過了?”
芳好把那盒金幣奉上。
結好打開一看,氣結,“送這個有甚麽用?既不能穿又不能戴,亦不能夠做擺設,更不能賣出,隻好收保險箱。”
“將來會得升值。”
“一定是人家送他,他覺得無用,順手塞到這邊來。”
“結好,不可這樣說話。”
“我不要。”
她把盒子扔在一角。“他為什麽怕見親生女兒?”
“你為什麽不去見他?”
“免遭那個女人白眼。”
“胡說,你從來沒見過他現任伴侶。”
“我對這個父親沒有感情。”
“你希望他送你什麽?”
“現款,我寧收現款。”
“那麽,金幣賣給我好了。”
她寫張支票交給結好。
結好收下支票,如釋重負,她根本不是需要現款,她不想接受缺席父親的禮物。
她對姐姐說:“金幣可在年終送給最佳員工當獎品。”
是嗎,芳好從來沒在父親手中得到過什麽,她會留下當作紀念。
不一會有成上來接走結好,順帶給芳好帶一盒糕點。
芳好挑一件粟子蛋糕,其餘交同事分派。
正當她一個人在房內看報紙吃茶點之際,有人通報:“葉小姐,一位區先生找你。”
“嗬,請進來。”
那一定是蒲東製衣的區氏提早來訪。
芳好站起來歡迎,但是進門來的,卻是區汝棠。
芳好怔住。
怎麽會是他。
她心中隻有蒲東製衣,再也沒想到是這個人。
有賀說得對,再大的傷痕慢慢也會愈合,人又活下來了。
芳好停一停神招呼他,“請坐。”
區汝棠笑笑,“仍是粟子蛋糕?記得一次你吃這個吃得飽滯,要看醫生。”
芳好不出聲。
他坐下來:“聽說蝴蝶公司的咖啡用夏威夷藍山牌,特別香濃。”
助手已經斟出奉上。
區汝棠喝一口放下。
芳好看著他,他已經不是當年那個人了。
“芳好,我手上有一隻新產品,想找商家合作。”
芳好輕輕說:“我可以介紹幾間可靠的生產商給你。”
“我已接洽過黎氏及楊氏:他們不感興趣。”
“店大欺客,最不要得行為。”
“我想到了你。”
“蝴蝶是一個小代理,我們好像一間出版社,我們不做印刷,也不寫作,我們找到有潛力作家,才與印刷廠接洽,出版圖書,中間賺一個傭金。”
“可是蝴蝶聲譽很好,許多新人都得到機會。”
“你有什麽新產品?”
“全在這裏,芳好,你是識貨內行之人,請參閱,這張是資料磁碟。”
“是否一種新款神奇衣料,可使人年輕十年?”
“是—種新防細菌原料。”
“我答應你會好好研究。”
“謝謝你。”
他熟絡地取過芳好麵前的蛋糕碟子,把剩餘蛋糕吃完。
區汝棠告辭。
他離開以後,芳好發呆。
這人故意做出一連串親昵動作,用來打動她,提醒他倆與眾不同的關係。
效果卻相反,不止是曖昧,簡直有點猥瑣。
比較起來,方家兩個男生活潑爽朗得多。
區汝棠帶著新發明上來尋求合作,為什麽不找日籍親戚投資?想必是東洋人經濟太差,不願冒險。
要不,他與姻親的關係不大好。
芳好不想猜測,她把瓷碟收好,問母親家吃飯。
葉太太諷刺她,“大禹治水,三過家門不入。”
芳好不出聲。
又擔心,“瘦了一個圈,何故?”
“媽媽,”芳好握著她的手,“為何還自稱葉太太?”
她母親一怔,隨即歎口氣?“不然叫什麽?陶女土,抑或陶小姐,還是陶大姐?女性到了中年,選衣物難,找稱呼也難,有兒有女,不叫太太叫甚麽?利氏 去世快三十周年,他遺孀仍然叫利夫人。”
“若一輩子沒有結過婚呢?”
“若是董事長,叫王董事,若是署長,叫張署長。”
“沒有工作呢?”
“既無丈夫,又無工作,這叫什麽?叫腳底泥。”
芳好忍不住嗤一聲笑。
葉太太說下去:“我也想過這點,待你倆都出嫁之後,我了無牽掛,才改姓換名未遲。”
“喂,”芳好大奇,“這同我們又有什麽關係,緣何把賬算在我們頭上?”
“做葉太太,頂多被人說是棄婦,做陶女士,彷佛已經拋夫離子,親家會有疑惑。”
“媽媽太多心,何必理會他人說什麽。”
“芳好,太瀟灑等於不合群,人是群居動物呢。”
“媽媽講起社會學來了。”
“芳好,”葉太太凝視大女,“近日你心情大佳,漸有笑容,為什麽?”
“媽,蝴蝶接了幾十萬打生意。”
“不是因為方有賀?”
“誰,嗬,那人。”
“你們現在是親戚了。”
“對,妹夫兄長是我什麽人?”
連葉太太都遲疑,“可是表兄?”
芳好又笑。
葉太太問:“亮佳什麽時候回來?去了這麽久,她很少這樣飄忽。”
就在這個時候,傭人進來說:“李小姐英國長途電話找大小姐。”
芳好心一動,一定有重要的事。
葉太太在一旁說:“讓我也說兩句,我左臂五十肩舊患複發,疼痛難當,那隻藥膏已用罄……”
“亮佳?”
“芳好,我與泳洋在一小時前注冊結婚。”
芳好笑出來,“恭喜你,終於下了決心。”
亮佳似乎有點哽咽,“感覺很幸福,大抵是做對了第一步,以後還得小心經營。”
“對,婚姻不是婚禮,祝君幸運。”
葉太太在一旁緊張地問:“什麽事,什麽事?”
芳好把電話交到葉太太手中。
葉太太聽了一會,“哎呀”一聲叫出來。
她的小女與誼女都嫁出去了。
倘若芳好也有歸宿,她可死得暝目。
葉太大淚盈於睫,“泳洋若對你無禮,你回娘家來,我替你出氣。”
芳好說:“媽,你別挑撥離間。”
亮佳說:“我們稍後乘夜班飛機回來。”
“不必急。”
“我們情願到南太平洋蜜月。”
“我叫阿忠來接你們。”
葉太太喜極而泣,“一直拖延,又有齟齬,以為有緣無份,卻又忽然禮成。”
“亮佳是幸運星。”
“她少年時吃了多少苦。”
芳好吟說:“不是一番寒徹骨,哪得梅花撲鼻香。”
葉太太又急起來,“他倆住什麽地方?”
“相愛的人住哪裏不一樣,小單位也夠溫馨。”
葉太太看著大女,“像你這樣毫不計較的女子為何還無對象?”
芳好不出聲。
“世人沒有眼光。”
“你是我生母,你當然那樣想,在旁人眼中,我不過是孤僻的大齡女。”
葉太太忽然落淚,“那麽芳好陪媽媽一輩子好了,搬回家來住,媽媽照顧你三餐一宿。”
芳好為母女這樣婆媽而覺無限溫馨。
稍後,方家派人送聖誕禮物來。
葉太太叫人把禮物拆開來看,有一張手織凱絲咪羊毛毯子叫她特別欣賞。
負責送禮的秘書笑說:“都由方先生親手挑選。”
芳好掩嘴,他最會討女子歡喜。
葉太太說:“不用這樣厚禮。”
秘書又說:“他們兄弟異常親愛。”
芳好手中拿著一隻手製水晶玻璃球紙鎮,做得精美,隱約可見綠色五大洲及藍色海洋,還有白色雲層。
“嗬,送這個給你?芳好,他沒把你當庸脂俗粉,這是祝你掌握世界。”
芳好放下小地球。
其餘禮物有糕點果仁香檳等。
“芳好,你送一隻金表回禮。”
“他什麽金表沒有,不用錦上添花。”
葉太太說:“你對他很了解。”
“代他捐一筆款子到宣明會也就是了。”
“你倆不落俗套。”
芳好覺得好笑,母親硬是要把他們兩人拉到一起。
“大小姐又有電話。”
這次是方有賀打來,“我在美國會所吃山核桃餡餅,你要不要分享?”
“我不出來了。”
有賀像一個少年追求女生般磨著她,“那麽,我接你去看電影。”
“我不喜坐黑暗裏浪費光陰。”
他仍不放棄,“我到伯母家來吃飯。”
“你願意陪她?再好沒有,拜托你了,我還有事要做。”
有賀氣結,放下電話。
他聽得鄰座有幾個男女小聲說大聲笑。
“……真是豪放,親自幫男模特兒剃毛。”
“玉手隨意放在男人器官上。”
“上下其手,動作多多,假公濟私。”
“不知是色情抑或情色。”
聽到這裏,有賀已經變色。
這是在說誰?
他側著臉看過去,原來是黎氏製衣的幾個高層人員聚會閑談,男人神色興奮猥瑣,女人附和奸笑。
有賀按捺住脾氣,結賬想離開是非之地。
他們忽然提到人名。
“葉大小姐真是英雌。”
“替女人出頭,替女人爭氣。”
有賀霍一聲站起來轉過身子。
那班人看到他,開頭還在笑,隨即想起近日方氏與葉氏關係親密,僵住了。
有賀並不肯就此罷手。
他走到那一桌麵前,伸手大力一拍,桌上所有杯碟跳了一下,他厲聲指著一個男子,“你,站起來!”
那人縮到一角。
另外有人勸說:“阿方,這樣動氣幹什麽?”
方有賀斥責:“形容得活靈活現,你,她摸過你?”
那人連忙搖手,“不,不。”
方有賀又大聲問另一人,“她剃光你的毛?”
這時會所領班聞聲趕過來,安撫說:“方先生,你要的山核桃餡餅做好了,廚房夥計手腳稍慢,別動氣,已替你包妥,請跟我來。”
做好做歹把他拉開。
方有賀臨走丟下一句:“說下流話的,乃是下流人。”
他開車風馳電掣往山頂兜了一個圈,在避車處停車,看著日益狹窄的港口。
他隨著釋然地笑了。
當眾說是非與當眾罵人,真不知誰比誰更無修養,實屬五十步笑一百步。
為何這樣魯莽?他也弄不清楚。
他痛惜葉芳好,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他把車駛下山去。
有賀將熱餡餅送到葉家。
葉太太連忙下樓來招呼:“有賀,自己人了還這麽客氣。”
“芳好呢?”
“回公司去了,快,去找她,帶她去看戲吃飯。”
有賀笑,“我試試看。”
他始終沒在蝴蝶公司出現。
方有賀叫其他的事情絆住了。
他在街邊書報攤上看到血紅色鬥大字眼:“伏貞貞懷孕三月擬做未婚媽媽”
他連忙丟下紙幣買了一本回公司細閱。
讀完之後臉色發青,同秘書說:“找伏小姐,請她即刻來一趟,派司機去接。”
秘書一眼看到他手中也有這本周刊,不敢待慢,立刻去打電話。
片刻回報:“伏小姐在家,她說立刻就來。”
有賀在辦公室踱步。
說是說即刻來,也等了大半個鍾頭。
伏貞貞戴一頂漁夫帽,遮住容貌,頭發沒有梳理,糾結成一堆堆,便服下罩件長大衣,但是忘記換鞋,仍穿著釘珠片的高跟拖鞋。
換上別人,這樣邋遢,早成乞婦,伏貞貞卻隻像流浪兒,進得房來,她忍不住嚎哭。
方有賀緊緊擁抱她,“有話對我說好了,我全權負責,我愛的人,我愛一輩子。”
貞貞哭得更厲害。
有賀斟一杯拔蘭地給她。
他蹲下,“你要哭,盡管哭。”
她窩在沙發裏哭得倦了,大約許多天沒睡好,喝了酒,沉沉睡去。
有賀在她身邊處理文件。
半晌,她驚醒,眼睛與鼻子紅紅,搞到這種田地,她仍然是個美人。
有賀叫人送一杯熟可可進來給她。
“告訴我,發生甚麽事。”
貞貞說:“我好些了,我可以走了。”
“坐下。”
貞貞說:“我們已經分手,記得嗎?”
“我們仍是朋友。”
“荒謬,若是朋友,何用分手。”
有賀不再與她論理,“你可有懷孕?”
貞貞頹然坐下,點點頭。
“打算生下這孩子,抑或不?”
貞貞垂頭。
“是因為想要他,才鬧出這麽多事吧,否則靜悄悄處理掉,神不知鬼不覺。”
貞貞抬起頭,“有賀,你始終是個明白人。”
“據雜誌報道,對方不願認頭。”
“是。”
“貞貞,你也不是昨天才出生的人,你怎麽會同這種人開談判。”
貞貞倒也老實坦白,“你寵壞了我,我以為人人都愛我。”
有賀歎口氣,他用手帕抹去額角上的汗。
“這種負麵新聞對你前途有影響。”
貞貞苦澀反問:“我一向有什麽前途?多給一次機會脫衣,多拍一套情欲戲,是這樣的前程?”
“你不該威逼人家娶你。”
“我想結婚。”
“你真任性,貞貞,在社會裏吃了那麽多苦,仍然沒有學乖,你確是一個奇怪的女子。”
貞貞答:“也許我太過幸運,我一脫成名,顛倒眾生,全拜倒在我腳下。”
有賀氣結,接上去揶揄:“直至你要同他們結婚。”
貞貞不出聲,賭氣地坐著,半晌又落淚。
“真想要這個孩子,不如退出影壇,修身養性,開始新生活,你做得到嗎?”
貞貞瞪著他:“你做得到嗎?”
有賀無奈,“你真頑劣。”
“你當初也是為了這個才喜歡我,後來覺得有錢人家的老小姐才會是賢妻,藉故拋棄我。”
說起芳好,有賀的心牽動,他歎氣。
“貞貞,答應我,不要再同那個人糾纏,也切勿向記者開口,你要自愛,未婚生子是一種選擇,但硬要某人承擔未免無賴。”
貞貞靜了一刻,輕輕說:“你的大道理我一概不懂,所以你不會選我做妻子。”
“貞貞,你是晶光四射的豔女,切勿哭哭啼啼示弱,你私蓄也不少,換了金磚,可以扔死這種紈絝子弟,何用求他。”
貞貞仰起頭,想一想,“你說得對,有賀,你了解我,你對我好。”
“我支持你,貞貞。”
她握住他的手,“老小姐呢,她會不會生氣,她會放你一馬?”
有賀疲乏地笑。
芳好有正眼看過他嗎,不見得。
“我叫人陪你去看醫生,請你詳加考慮,有關新生命的去向。”
貞貞捧著頭,“我無法集中精神。”
“搬到我家小住,靜靜思想。”
“有賀,記者——”
“管他呢。”
“有賀,不枉我愛你這些日子。”
方有賀不出聲。
愛人的代價非常高昂。
第二天日報娛樂版頭條新聞:“舊情複熾。”
正是戴漁夫帽的伏貞貞與方有賀登上豪華房車的情形。
葉太太頭一個著急,到處找亮佳。
亮佳深宵才到家,清晨電話鈴響,聽了幾句,立刻起床梳洗。
新婚丈夫問她:“去哪裏?”
亮佳正刷牙,“嗚噢噢。”
“葉太太找?什麽事?”
亮佳吐出牙膏,“大事,方有賀搖擺不定,大小姐恐怕要傷心。”
林泳洋嗤一聲笑,“自頭到尾,大小姐正眼也沒看過方有賀一眼。”
“是嗎,”亮佳穿衣,“你們男人這樣想?”
“你有什麽見解?”
亮佳笑,“我去去就回。”
泳洋點頭,“你可得最佳員工獎。”
亮佳一進葉家就看見沮喪的葉太太。
“芳好的感情路真是坎坷。”
亮佳笑了。
這叫坎坷?
葉太太在客廳踱步,“有賀明明在追求芳好,忽然又回到狐狸精身邊去,唉,這種女子真法力無邊。”
亮佳說:“有些報紙上的有些報道,不必正視。”
“芳好顏麵無存。”
“她會處理這種小事。”
葉太太氣惱,“方有賀到底想怎麽樣?”
亮佳連忙死勸:“芳好的事,你幹萬別過問,她若回家來,你隻裝若無其事,她已經夠煩,你若拷問,她交待不了,會像上次那樣失蹤。”
“是是是,亮佳你說得對,所以我找你商量。”
“藥膏用完了我今晨替你去配,我下班再來。”
“辛苦你了亮佳。”
亮佳回到公司。
芳好迎出來,“新婚生活如何?”
亮佳忽然紅了臉。
芳好把文件交她手上,“既然回來了,立刻開工。”
亮佳放心,說聲是。
芳好出名有涵養工夫,這下派到用場。
一整個上午,她精神奕奕處理公事,一點也無異樣。
“來,亮佳,我這裏有項新發明,一起來參詳。”
“是誰的發明?”
“看過再說。”
她倆把光碟取出。
看畢那十分鍾陳述,亮佳說:“咦,是防菌除臭添加劑,可在靴、鞋、運動鞋表麵上運用。”
“是,防止細菌滋生,則無臭味。”
“是一種什麽化學成份?”
芳好答:“那是人家的秘密,隻知是一種含銀物質。”
“嗯,如此神秘。”
“亮佳,你說可有前途?”
“我們蝴蝶不做靴鞋。”
“可否推介給其他廠家?”
“我們同鞋廠不熟,爬山靴運動鞋生產已遭幾間大牌子壟斷,針插不入。”
“寫一封信給各大廠家。”
“我們以什麽身份遊說他們?”
“經理人。”
“我去計劃一下。”
“要快,免被類似發現搶先。”
“這項發明已經注冊專利,不過快確是要訣。”
亮佳出去之前加一句:“沒想到區先生仍然孜孜不倦。”
芳好也以為他已經優哉悠哉安然做日本女婿,不料他仍在實驗室努力。
稍後芳好發現亮佳那組同事鋪天蓋地那般推介這項新發明:即刻設計網站,詳細介紹,推薦信寫得辭文圖並茂,懇切中不失尊嚴。
年輕人做事許多時為著有事可做,不計報酬,套取經驗,盡力而為,大多數年輕人都十分可愛。
公司裏幾乎廿四小時有同事當更,一星期七天辦公室部有人,淡市中可算是個小小奇跡。
同事向區汝棠匯報進度,他親自向芳好道謝。
他在電話那邊說不出話來,“可要簽署合約?”
“蝴蝶純粹無償報效,不成立合同。”
“是,合約中必須涉及金額。”
芳好微笑,“你還記得合約律法。”
“是,大學一年必讀,你我吃飯走路都不忘背誦。”
他靜默一會,像是有點迷惘,彷佛不知時光流向何處,已不複記憶如何與芳好分的手。
為免節外生枝,芳好說:“同事會繼續向你匯報。”
“謝謝。”
芳好鬆一口氣。
轉身,看到亮佳站門口。
她無奈地攤攤手。
亮佳輕輕問:“還有希望嗎?”
芳好落寞地搖搖頭。
“那麽,為何還出那麽多力?”
芳好答:“因為這是一項優秀發明,值得推薦,因為我討厭芭蕾舞鞋、球鞋、皮靴裏那陣怪味,欲去之而後快。”
“芳好,女人應該有點小器多疑擺弄小性子,你這樣磊落,是否缺欠雌激素,並非好現象,我陪你去看婦科。”
芳好不出聲。
不像女人,何來男人追求?
難怪敗下陣來。
這時門外有人探望。
是結好來了。
後邊跟著司機,杠著一箱水果招待蝴蝶員工。
芳好問:“幾時出發度假?”
“後天。”
“明晨注冊,你倒是毫不緊張。”
“我心安定。”
“那多好。”
結好穿著五十年代小腰身人字絨大翻領外套,配著直腳褲,十分悅目。
她問姐姐:“你呢?”
芳好一時不解,“我?”
“你與方有賀之間彷佛有點僵滯。”
“結好,我們隻是合作夥伴,沒有其他。”
“給他一點時間,他有些私事需要安排,之後一定有所交待。”
芳好看著妹妹,大表詫異,“結好,兩姐妹同胞而生,你對我似乎了解不足,我會期待事業有成,或是世界和平,但不是一個異性的表態,此人在我心目中沒有地位,以後不必再提。”
結好看著姐姐,發呆,道歉:“五十年代衣衫穿得多了,人也變得五十年代,是我誤會了,明日請來觀禮。”
芳好握住妹妹手,“祝福你,方太太。”
結好走了。
亮佳進來,“我去陪葉太太,嫁女前夕,她緊張得不得了。”
芳好點點頭。
那邊,結好離開蝴蝶,與有成會合。
有成問:“怎麽說?”
結好低頭,“有賀無望,芳好像不認識他。”
有成頹然。
結好說:“這個有賀,同人家分了手,為何又回頭去淌這渾水?”
“他不忍見到前任女友遭人踐踏。”
“這樣有情有義,”結好語氣十分諷刺,“不會是遺傳吧,你可會像兄長?”
“現在她住他家裏。”
“啊!”
“他自己搬到我的公寓住。”
“有這種事。”
“他純是捱義氣。”
“太動人了,有沒有想過去驗一驗胎兒的去氧核糖核酸,查探一下究竟生理父親是什麽人。”
“有賀說,他不過在朋友危急時拉她一把,這是對方私事,他不想幹涉。”
“倘若胎兒屬於他呢。”
“他一定負責。”
“真好笑。”
結好把一本雜誌擲到未婚夫麵前,“另一個男人也這樣說。”
雜誌封麵大字標題:那紈絝子弟表態:“若我是孩子父親,我一定負責。”
結好氣結,“這麽多人爭這香餑餑。”
有成忽然老氣橫秋地說:“年輕時多風流韻事,老來才有聊天題材。”
“你再多嘴,明早一人去注冊。”
有成即時噤聲。
傍晚,芳好回娘家,看到母親團團轉,像熱鍋上螞蟻,衣裳首飾擺滿一地,不知挑什麽來穿戴,臉上泛著興奮油光。
亮佳笑咪咪在一旁捧著熱茶幫腔:“粉紅色那套最好看。”
芳好走近,“什麽茶,好香。”
“欲望果。”
“什麽?”
亮佳斟一杯給芳好,芳好見茶呈淡紅色,略酸澀,回味無窮。
“一個朋友自西雅圖帶來。”
這時葉太太叫起來,“芳好,你過來挑衣裳。”
芳好試穿一套灰藍泰絲衣裙,又選一條極細的鑽石項鏈。
亮佳說:“那我穿這套淡藍配珠飾,襯葉太太粉紅色正好。”
芳好勸:“媽媽不如穿寶藍。”
葉太太坐下來,點點頭,“芳好說得對,必需把大方放首位,犧牲奪目。”
芳好鬆口氣。
“梳頭及化妝師傅明早五點正來報到。”
“嘩,又不是皇後加冕。”
“有好幾個女生要打理呢。”
芳好說:“不要把我算在內。”
“這不是同媽媽抬杠的時候。”
芳好說:“是,媽媽,你說得對。”
她擁抱母親。
芳好試過半跟鞋,把整套衣裳抱進房中。
她早睡。
整夜樓下都有燈光,葉太太一定沒有休息,而忠心耿耿的亮佳必然陪她通宵。
第二天一早,亮佳來叫醒她。
“芳好,輪到你了。”
芳好不願離開溫暖的被窩。
“又不是從軍。”
亮佳耐心地說:“大家都打扮好了。欠你一人。”
可不是,亮佳頭發攏在腦後,化妝明豔,就差沒換上禮服。
結好探頭進來,她已穿好月白色旗袍套裝,頭上箍著鑽石頭箍,像公主一般。
芳好跳起來淋浴。
化妝及發型師立刻來替她打扮。
不到半小時已經前後判若二人。
芳好比早些時度身時瘦,衣服略鬆一點,份外顯得清秀。
時間不早,方家兩兄弟已經來到門口。
她們一時出不了門,因為葉太太哭個不停。
方有成蹲在一邊安撫嶽母。
有賀看到大廳一角站著清麗的芳好,默默無言安份地做她的配角,不知如何,秀美的她總有一絲寂寥憂鬱。
他向她招呼。
她笑笑點頭,晃動間頸項有一線極細的鏈子含蓄地閃燦,襯托起她素淨的容顏。
他走向前去:“好嗎?”
“托賴,還過得去。”
雖然客氣,但不覺生分,有賀略為安心。
葉太太哭得更厲害了。
亮佳與結好扶她上車。
忽然之間,芳好失去座位,眾人像是忘記了她。
“芳好,這邊。”
有賀駛著車子過來。
芳好隻得上車。
有賀精神上佳,開了收音機讓芳好聽交通消息,“沿途交通暢順,天氣晴朗”。
還想怎麽樣,今日的確是個好日子。
有賀不知說了什麽,芳好轉過頭去。
“——你可知賓利與勞斯萊斯有什麽分別?”
芳好微笑,“不,我不知道。”
“賓利可以自己開,勞斯萊斯一定要用司機。”
芳好揶揄他:“承蒙指教,如醍醐灌頂。”
“芳好,今日你很漂亮。”
“謝謝,你自己也不太差。”
“聽說你在推銷一隻衣料防臭劑?”
芳好點點頭。
“我想試試把它添加在運動帽上或運動衣腋下部位。”
芳好詫異,“這兩種衣物都可以勤洗,何必添加成本。”
“新主意一向受年輕人歡迎,有些運動服一穿整天,難免有味道。”
“好極,我叫亮佳與你聯絡。”
芳好看著窗外。
小妹今日結婚。
幼時一起上學讀書,同一間小學,母親叮囑芳好要照顧妹妹,每逢小息,她都去課室張望結好。
結好看到姐姐,抱住姐姐流淚。
她不愛上課的樣子仍曆曆在目,忽然結婚了。
這才想到,原來喜酒是女兒離別宴:再見珍重,你要進入人生另一階段,一去不回頭,好走不送,是福是禍,好自為之。
她輕輕呼出一口氣。
有賀說:“一分錢買你思維。”
芳好卻說:“到了。”
車子還沒停下,芳好就看到一行三個穿深色西裝的男子在等她們。
看清楚,她驚喜地說:“是父親!”
芳好下車急步上前招呼,生怕冷落他們。
原來另外兩個高大英俊的少年是他的兒子,真沒想到也已經這樣大。
外國國民教育一流,年輕人永遠笑臉迎人,絕不吝嗇陽光。
一見芳好,立刻叫聲:“大姐姐。”
芳好很高興,“你們來了也不預先通知我。”
有賀馬上跟進,熱情招待三位葉先生。
葉太大止了哭,下車來,看見葉無敵,離遠點點頭。
芳好在電光石火間明白過來,“是母親叫你來觀禮?”
葉先生點點頭。
嗬,終於得到諒解。
這時有成陪著結好過來見生父。
兩個少年又乖巧地稱呼:“二姐姐,二姐夫。”
另一輛大車駛近,原來是方家父母也趕到了。
場麵開始熱鬧,幸虧有蝴蝶員工調度,安排得天衣無縫。
三十分鍾後禮成,芳好反而覺高潮過後有點寂寥。
結好把花束交到姐姐手中,那是一球小小紫色勿忘我。
芳好又把花轉交站在她身邊的一位推廣部女同事,那女孩歡天喜地接過。
有賀說:“你看我爸媽之間一句對白也無。”
芳好笑,“彼此彼此,我們葉家也一樣。”
世上多怨偶。
匆忙間四位家長決定晚上吃頓飯。
“這樣急不知可訂得到地方。”
亮佳笑:“我去張羅一下。”
少了這件活寶貝不知怎麽辦。
葉先生們先回酒店休息。
兩個弟弟十分親熱,“大姐來喝杯茶,我們母親很想見你。”
嗬,她也來了,遠距離監視,但不現身。
芳好婉拒,“我還有點事要回公司,改天我們再喝茶。”
現在最狷介的好像是她這個大小姐。
芳好永遠記得母親半夜飲泣的聲音。
每到三四點鍾,她都聽見母親痛哭,去探問,母親推說是胃氣痛。
終於要等芳好上高中胃氣才消失痊愈。
夫子也說過,以德報怨,何以報德?
她就是這點認真。
葉太太拉著她:“芳好,記得回來換衣服。”
芳好隻是陪笑。
回到自己公寓,脫下禮服,洗去脂粉,像再世為人。
她查看電郵,發現有一兩件重要事務,立即換上便衣回公司處理。
在電梯中有少女前來詢問:“這位小姐借問一聲,你身上這套運動衣在什麽地方購買?”
“嗬,這是賀成牌新產品,各大百貨公司有售。”
“售價多少?”
“價廉物美,零售約二百五十元一套。”
上衣采取不對稱設計,像一隻口袋扭曲了似,十分別致,所以吸引年輕人注意。
四點正,亮佳電話來催:“我們在華美酒店翡翠廳打牌,你要不要來?”
“幾點吃飯?”
“八時十五分。”
“我會準時到。”
“大小姐,出來寒暄幾句好不好?”
“我最不會說話,我情願捱打,或是罰做功課,亦不選應酬。”
“真不近人情,小妹結婚,也不能破例?”
這李亮佳,凡事被她那婉約動聽聲音說來,叫人心服口服。
芳好笑了,“我稍後即來。”
亮佳乘勝追擊:“什麽叫稍後?我馬上差人來接你。”
“喂喂喂。”
她已經掛斷電話。
果然,不到十五分鍾,方有賀就上來了。
不約而同,他也穿著自己公司出產的運動服。
他倆相視而笑。
“可需換衣服?”
“穿這個可以吃多點,加件大衣,看不出來。”
芳好取過外套,他幫她穿上。
“芳好。”
她轉過頭來。
他卻不知怎樣開口,忽然有點痛恨自己口才欠佳。
他順手替她攏一攏頭發。
男性的指尖接觸到芳好鬢腳,這是許久沒有發生過的事了。
她有刹那恍惚,隨即控製情緒,喂,葉芳好,這是人家豔女的同居男友。
“我們去打牌吧,我陪你父母坐一桌,你陪我爸媽,記得亂輸一通。”
有賀笑著稱好。
到了翡翠廳,隻見家長分兩桌正搓麻將。
亮佳與葉太太研究菜單,結好與有成手拉手坐沙發上玩填字遊戲,弟弟們玩電子遊戲。
芳好與林泳洋招呼。
大家坐下來同心合意輸牌給葉太太他們。
菜肴美味,因無外人,吃得不知多高興適意。
酒席散了,領班送兩隻瓷盅上來。
芳好輕輕同弟弟說:“一盅清燉燕窩,另一盅銀耳木瓜,帶回去給媽媽當宵夜。”
弟弟們怪感激:“謝謝大姐姐。”
“畢業了如有興趣,不妨找我。”
“知道,姐姐。”
她拍拍他們肩膀。
弟妹不一樣,家有男丁,到底不同。
弟弟的肩膀厚實,站出來可以保護婦孺,強壯有力,但是葉大小姐立場稍為堅定一點,人稱悍婦,真正男女有別。
他們握手道別,下次見麵,不知何時何日。
有賀看看時間,“我送你回去。”
不知不覺,已經半夜。
在車中,方有賀接了一通電話。
因經過擴音器,芳好也聽得到,她不是想聽,而是不得不聽。
那是方家的司機及傭人:“方先生,伏小姐昨日下午出去,到現在還不見回來,我們有點擔心。”
“你昨午載她到什麽地方?”
“她不是乘我車子,她自己叫了一部街車。”
女傭急說:“她說去剪頭發。”
“可有書信留下?”
“方先生,我們不知道。”
方有賀說:“我馬上回來。”
芳好十分尷尬,像是阻人辦公一般,坐不是,下車又不是。
幸虧家就在附近。
車子一停定,芳好即時下車,一聲謝謝,頭也不回地小跑步回家去。
進了門,鬆口氣,葉芳好大聲說:從今日起,無論如何,千萬不可再乘搭順風車,一定要自己開車。
怎麽會上了他的車!家裏三部車兩名司機,公司也三輛車兩名司機,她竟會愚蠢地坐到方有賀身邊,自取其辱,與人無尤。
已經這樣老大,弟弟們都叫她大姐姐,還犯這種錯,罪無可恕。
淋浴後她一個人看午夜新聞,心情才慢慢平複下來。
方有賀剛相反,他擔憂地風馳電掣駛回山上公寓,果然,人去樓空。
他立刻找朋友幫忙。
不到三十分鍾,小郭向他報告:“我查過黃色計程車公司,他們有電腦記錄,昨日下午一時,他們在你這個地址接了一位小姐往飛機場。”
方有賀坐下來。
“我又查到伏小姐已乘國泰八三八班機前往加拿大溫哥華,航機已平安抵埗。”
“謝謝你,小郭。”
“不客氣。”
方有賀歎一口氣。
“喂,兄弟,不用擔心,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方有賀啼笑皆非,“我倆已經沒有關係。”
“是,是。”
“她情緒有點不大穩定,我擔心她去向。”
小郭笑,“伏小姐這樣的女子,堪稱人精,她自有處世之道,你少替她擔心。”
“你們太高估她精伶。”
小郭打個嗬欠,“早點睡。”
有賀發呆。
走了,一聲不響走了。
睡房有點淩亂,並無片言隻字,護照首飾全部帶走。
衣櫥裏還有幾件衣服。
女傭進來問:“可要收拾房間?”
“打掃清潔,把伏小姐雜物裝箱。”
“是,方先生。”
他斟了一杯酒,坐到深夜。
漸漸明白過來。
她走了他隻有好。
隻不過奇女子做事方式的確有點奇怪,為什麽不通知一聲呢。
他撥電話給芳好致歉,電話無人接聽,想是已經睡了。
方有賀終於放下酒杯。
第二天芳好起床,耳畔還似有昨宵人聲,她一個人靜慣了,十分抗拒喧嘩嘈吵。
幸虧隻有一個妹妹,否則不止一次婚禮,吵壞人。
結好打電話來,“我們稍後出發旅行。”
“一路當心護照荷包。”
結好笑嘻嘻,“你比媽媽嚕蘇。”
“老媽哭停沒有?”
“不出你所料,眼睛鴿蛋般腫。”
除出不舍得小女兒,也一定想起了前塵往事。
“亮佳又陪她通宵?”
“亮佳實在累,老媽放她回家,總算體貼小朋友,姐姐,你有空多陪老媽。”
芳好心中有氣,“你這一去玩多久,誰知道什麽時候回來,你少假惺惺扮紅十字會,叮囑我做孝女。”
“是是是,我言語造次了。”
結好心情愉快,言語幽默,整個人輕俏明媚,叫人如沐春風。
婚姻改變了她。
這樣的姻緣便是好姻緣。
芳好下午去看母親,葉太太雙目尚未消腫,用茶包敷著兩眼,躺沙發上,她拉著大女的手,像是怕她走脫似。
芳好一直蹲在母親身邊。
她問:“你叫父親來參加結好婚禮?”
“我哪裏請得動他,我讓亮佳通知他,沒想到他整家來了。”
“多少年沒見?”
“久得可使兩個孩子變成少年。”
“可有唏噓?”
“他比我老。”
芳好斬釘截鐵般迎合母親:“這完全是真的。”
“你與結好都叫我驕傲。”
“更何妨添了方有成這樣的佳婿。”
葉太太點點頭,“我死而瞑目,我可以改稱呼了,從此不必再叫葉太太。”
芳好像同母親唱相聲一般:“是,回複本性,還我本色。”
她很少這樣浮滑,但見母親全盤受落,咧嘴而笑,又覺是盡了孝道。
傍晚,亮佳與泳洋來吃飯,葉太太又開心起來。
亮佳見芳好在書房裏看電郵,走近說:“明早公司拍攝宣傳單張。”
“仍用上次那兩個模特兒?”
“這次我們用黃黑白三個人種,老中青小孩都有,做得類似賓納通廣告般,但比較溫和。”
“勿忘迎合潮流。”
“你來看,設計圖樣,幽默極了。”
芳好一看,立刻微笑,原來模特兒全有表情及動作,祖父與孫兒拗手臂,少年看裸女雜誌,中年漢低頭皺眉為肚腩煩惱……
“誰的佳作?”
“推廣部孫詠梅,她最肯動腦筋。”
“是蝴蝶之福。”
“芳好——”
芳好看著好友,“你又有什麽忠告?”
“芳好,那伏貞貞已自動消失。”
芳好笑問:“與我們有關係嗎?”
“這兩個星期,有賀一直與有成同住,他不過暫時收留伏貞貞,她的家樓下天天有近百記者潛伏。”
“本市報館竟有如此龐大人力財力,不容小覷。”
“她大概已經想清楚該怎麽做,故此一去無蹤,”亮佳有點唏噓,“這一走,大抵不會要腹中胎兒了。”
芳好也覺得惋惜。
“芳好,是你的話,要不要這孩子?”
芳好想一想,“我哪有這樣福氣,不過,我會把孩子生下來。”
亮佳問:“單親家庭,獨立撫養,你願意承擔?”
芳好點頭,“我有個好母親,她有財有力,又溺愛我,一定會幫我度過難關。”
亮佳黯然,“你真幸福,換了是我,為免萬劫不複,隻得放棄胎兒。”
芳好訝異,“我以為你最堅毅獨立。”
“累到極點,也怕得厲害,無謂自尋死路。”
芳好忽然問:“伏小姐會把孩子生下來嗎?”
亮佳搖頭,“全無機會。”
“你好像很了解她。”
“我是苦出身,我明白同類型女子想法,但是,孩子,到底是誰的呢?”
“噓——”芳好忽然慚愧,“你看我同你,讀了那麽多書,竟然在背後說人是非。”
亮佳笑,“芳好你就是這點可愛。”
“不關我們事,少說為妙。”
“大家曾經以為你與方有賀或可成為一對。”
芳好笑笑:“我哪裏配得上人家。”她對亮佳十分坦白,“人家的女友要聲色藝三全,我這種孵在一間廠便自得其樂不眠不休的工蜂,哪裏會是大少爺的伴侶。”
“你也是大小姐。”
“我缺乏嬌矜心態,自小知道母親是個棄婦,她的眼淚嚇破我的膽,總覺得自己一雙手比較牢靠。”
亮佳點頭,“我也有不可磨滅的童年陰影。”
“都過去了。”
“睡夢中時,回到過去。”
“我也是。”
她倆唏噓半晌,但是時間實在不允許傷春悲秋,緬懷過去,分別有電話找她們兩人。
亮佳說完電話回來說:“意想不到,鄧錄普橡膠對區氏發明有興趣。”
“他們打算製造防臭車輪?”
“鄧錄普是橡膠原料供應商、原料中設法混合新發明,所有橡膠製品可以防菌防臭。”
“那趕快通知區氏,事不宜遲。”
“我即時給他電郵。”
林泳洋搖頭,“你們兩位坐下來舒服地吃頓飯好不好?”
亮佳笑著把手提電話交他手中,“有賀找你。”
他說了幾句,立刻披上外套出去。
葉太太說:“從前,朝九晚五,下了班就算一天,我小時候,一到五點半就唱:”五點半了,爸爸來了‘,彼時連電話也不算普遍,更無電視錄映機傳真之類,閑時聽聽收音機,不知多悠閑。“
“媽媽懷舊。”
“科技真的改善了生活?”
這時,家中老傭人捧熱茶出來,聽見了,忍不住答:“有呀,太太,洗衣機、電飯鍋,還有微波爐、電熱水壺,都幫我不少。”
大家笑了。
手提電話又響,芳好索性關掉。
“媽,我要回去做點事。”
在車中,區汝棠終於找到了她。
他說:“感激不盡。”
“舉手之勞耳,順便提醒你,專利不可完全出售,隻予一個年限,或一種用途。”
“多謝指教。”
“鄧錄普是大公司,祝你成功。”她掛線。
片刻電話又響,區汝棠的聲音:“芳好,出來喝杯咖啡好嗎?”
芳好語氣溫和,“時間已晚,明天要自早落夜忙個不休,我得早睡。”
“是,是,改天吧。”
大家聲音裏都有點不好意思,這就是芥蒂。
有一件事芳好一向感謝上帝:她從不失眠,隻有渴睡。
第二天七時正亮佳便喚醒她:“我們已在公司,攝影師與模特兒陸續報到。”
“我立即來。”
芳好半小時後回到公司,隻見幾間會議室間隔已經拆通,電線燈光攝影器材一地都是,工作已經開始。
近門處有一張乒乓球桌,上麵陳列著各式自助早餐,異常豐富,芳好斟杯咖啡,挑一隻巧克力甜圈餅。
她轉頭微笑,“是誰的好主意?”
有人答:“還不是我這名夥頭將軍。”
那人正是方有賀。
他顯然懷念杜索道夫一役,故技重施。
芳好問:“這是親善訪問嗎?”
“特來勞軍打氣。”
有同事送一大疊日報上來。
芳好揶揄:“今日報上可有你的新聞?”
“有些報章有些新聞可不予受理。”
“也許可作指標,空穴不來風,無火不生煙。”
有賀尷尬,但全不生氣,隻是嘻嘻笑,他就是這點好,和氣生財,所以生意旺順。
他搭訕問:“這是哪一家攝影公司?”
“叫羽翼攝影,兩兄妹合作,用二手器材,一萬數千元成本起家,但是肯花心思,前途無限。”
“到處都是人才。”有賀像是汗顏。
芳好安撫他:“你擅用人才,是最佳管理人員。”
他笑了。
工作進度順利,明明是三天工作,看情形一天可以完成。
小組負責人孫詠梅過來說:“羽翼不想拖延,一日完成,就收一日工資。”
芳好想一想,“進度迅速,這一天工作時間其實足足十五小時,我們也省下電費人工,又可收回會議廳自用,這樣吧,給兩日工資。”
“葉小姐真公道。”
皆大歡喜。
羽翼負責人立刻過來道謝。
“葉小姐隨時叫我們開工,隨傳隨到。”
“聽說你們已經走紅。”
兩兄妹笑說:“葉小姐叫到,半夜也出動。”
“今日他們淩晨五時就起來搬器材。”
方有賀留意到今日隻有一名英俊男模特兒,外型健康,扮演大哥哥角色。
他略為放心。
中午,自有酒店服務員換上中式午餐,一鍋鮑魚雞粥最受歡迎,員工讚歎不已。
芳好關在房間裏忙她的文書工作。
啊生意已經上了軌道,年終可望分得紅包。
結好有電話來。
一開口便說:“姐姐你也結婚吧,結婚真好。”
婚姻生活那樣適合她,芳好替妹妹高興。
亮佳接過電話與結好說了幾句。
“你第一次看到他的赤腳?你之前不曾與他遊泳?我在新婚夜也是第一次發覺他仰睡打鼾。……”
芳好搖頭,好端端女兒家,一嫁人就粗俗,言語猥瑣,很快由珍珠變為魚目,可惜可歎。
“……我不願與他同用一個浴室。……”
芳好歎口氣,“請回到自己房間用自己的電話講下去。”
亮佳笑,“大小姐嫌我們羅嗦。”
芳好看著她:“將來生下孩子,更加圍繞著嬰兒的屎尿做話題。”
“人間煙火,一定如此。”
芳好舉起文件擋著臉,“結好幾時回來?”
“一個月後,天天有人陪著吃喝玩樂購物,樂不思蜀。”
亮佳出去了,芳好獨自工作到黃昏,她站起來舒舒筋骨,進健身室用跑步機,看見先前那年輕模特兒在舉重。
他朝她招呼:“葉小姐,我叫李童,借用健身房。”
芳好說:“你請便。”
“他們先拍攝老人家與孩子,好讓老小先收工。”
芳好點點頭。
那年輕人光著上身,隻穿運動褲,大汗淋漓,芳好覺得不方便與他獨處一室,藉故離去。
她也覺得那寬厚肩膀動人,她也有多看一眼的衝動,芳好黯然,原來,她女性本能並未消失。
拍攝工作一路進行到深夜。
酒店送宵夜甜品來,眾人吃完,逐一收工。
有賀來接她下班。
芳好輕輕說:“我還未收工。”
有賀歎氣,“把我當作蛇蠍。”
“怎麽會,你是好夥伴好兄弟。”
有賀苦笑,“那更慘,那完全沒救。”
芳好問:“亮佳泳洋賢伉儷呢?”
“他們先走,仍苦心替我倆製造機會。”
芳好給他看桌上文件,“你等得了嗎?”
“我等你,我先到休息室去睡一覺。”
芳好埋頭苦幹,忽然聽到外頭有聲響,以為是方有賀,她走到外頭探視,發覺是那個年輕人正收拾會議室桌椅。
“咦,你還沒走?”
“順手收拾一下。”
“這不是你的工作範圍。”
“食物放過夜會招蟲蟻,誰收拾都沒問題。”
她看著他,真是個好青年。
芳好點點頭,回房取過大衣下班,
她自車房駛出車子,才猛然想起把方有賀遺忘在公司的休息室裏,不禁好笑。
芳好把車子調頭,想回去叫醒他,但隨即覺得不便,一男一女獨處一室,若果她對他有意思,倒也不妨,可是他肆意的性格已將那萌芽的一點點感情扼殺。
芳好猶疑,車子停在路邊,熄了引擎,她考慮半響,決定打電話叫醒有賀,叫他自己回家,這才發覺電話漏在桌子上。
就在這時,有人敲她車窗。
她抬頭,看到兩個染黃發青年嬉皮笑臉看著她,一個伸手想拉開車門。
芳好心中一驚,立刻轉動車匙,可是偏偏這時車匙接觸欠佳,車子引擎分文不動。
那兩個青年顯然喝過酒,十分亢奮,拍著車頂,大聲叫喊。
芳好沉住氣,可是她手心已經冒汗。
正在這個時候,忽然有人跑過來揮動雙臂,大聲吆喝,趕走了烏合之眾。
芳好噗地吐出一口氣,那人探頭過來問:“葉小姐,你沒事?”
原來是那個叫李童的年輕人。
兩名巡警這時也聞聲趕近。
“什麽事?”
李童回答:“有小流氓騷擾這位小姐。”
警察勸:“小姐,夜深不宜單獨在外邊。”
芳好點點頭,再次發動引擎,奇怪,車子順利開動。
李童見沒事,轉身離去。
芳好叫住他:“謝謝你。”
“你車子有衛星導航係統,下次,隻要按車頂這個紅色三角掣,就有人來救你。”
芳好失笑,“是嗎,我完全不知道。”
他雙手插在口袋裏微笑。
芳好輕輕說:“有沒有地方可以吃一碗粥,我肚子餓了。”
他拉開車門上車。
小小粥店竟然滿座,他們需站一邊稍等,他很健談,把身世簡約地告訴她。
“兩年前自上海南下,花整年學習粵語,進夜校惡補英語會話,今年五月順利考進理工夜間部讀紡織,朋友介紹我做模特兒賺些外快。”
他們在小圓桌坐下來。
他替她叫了及第粥。
很久沒吃這個了,芳好記得這碗有著優雅名字的雜錦粥內有魷魚絲及豬肝,味道鮮美。
吃完了,他掏出鈔票付賬。
芳好被他這個動作嚇一大跳,她是老板,又是大姐,次次消費都是由她付賬或簽單,不知多少西裝筆挺的男人享用過她的茶飯,忽然一個陌生年輕人掏腰包請她,真叫她不知所措。
隻見李童微笑,“我們可以走了。”
芳好點點頭。
他掏出名片給她,“葉小姐,有工作的話找我。”
“一定。”
她駕車回家。
家裏電話響得像要掉下來。
“芳好,我被你鎖在辦公室裏,走不出來!”
“別擔心,天快亮了,就有同事來上班,會放你出來。”
“芳好,我告你遺棄。”
“是嗎,有這樣的罪名?遺棄如需負責,家父應判刑一百年。”
“你不來救我?”
芳好實在疲累,剛才又受了驚嚇,她順手把電話放下,回房休息。
第二天李亮佳第一個回到公司,看到方有賀一臉胡須渣坐在大堂看清晨新聞,倒是吃一驚。
方有賀對亮佳訴苦,一邊喝她做的咖啡及帶上來的甜圈餅一邊愁眉百結抱怨。
他說:“……一輩子沒像現在這樣苦:前任走得影蹤全無,現任對我若即若離,唉,真孤苦。”
亮佳忍笑忍得不知多辛苦。
他到八點多才走。
這時芳好也回來了。
“方有賀剛離去,昨夜他在休息室睡著了,沒人叫醒他。”
芳好說:“你自己不醒覺,誰會來喚醒你。”
“他自覺年老色衰,女人不再愛他。”
“亮佳,讓泳洋看看,有無職位給這個李童。”芳好把名片交給她。
亮佳坐下來,用手托著臉,像是有點累。
她是著名小鋼炮,從無倦容,芳好有點疑心。
“亮佳,你可要去驗身?”
“好端端驗什麽?”
“亮佳,也許你已懷孕。”
“啐,哪有這麽快。”她靦腆愉快地笑。
芳好知亮佳心中有數。
她輕輕說:“媽媽要抱外孫了。”不知怎地,聲音有點唏噓。
那一邊,方有賀懶洋洋回到公司,秘書來通知他,郭先生一早在等你。
他連忙走進會客室。
“小郭,等了很久?抱歉。”
“不要緊,才五分鍾,有賀,找到伏小姐了。”
他展示一疊彩色照片。
有賀急不及待地接過欣賞。
照片中伏貞貞穿著淡黃色剪毛貂鼠大衣,秀發如雲,架著大墨鏡,仍似一顆明星。
她身邊有一個衣著考究的中年男子。
“這人是誰?”
“一名美籍退休商人。”
“他照顧她?”
“伏小姐其實毋需人照顧,他對她很好,時時陪伴她。”
“她身體如何?”
“據目擊人士說,伏小姐無懷孕徵狀。”
“啊。”
半晌,小郭問:“可需要與她聯絡?”
方有賀搖搖頭,“大家重頭開始。”
“伏小姐一定考慮得很清楚。”
方有賀低下頭。
小郭像是知道他心事,拍拍他肩膀,似安慰他。
他站起來告辭。
這時,林泳洋走進來,臉上有種驚疑的神色。
“什麽事?”
泳洋掩上門,“葉芳好的蝴蝶不保。”
“好端端怎麽會出紕漏?”
“這件事得重頭說起,當日葉無敵離家出走,已將名下股權出售套現,無敵大股東裏有一位朱先生,一向默默同情支持葉氏母女。”
“是,我也聽說過這個老朱先生。”
“老朱先生上周病逝。”
“喲。”
“他子孫對無敵及蝴蝶的生意毫無興趣,已初步接觸葉太太,想把公司出售。”
方有賀震驚,“這消息你從何得來?”
“由亮佳告訴我,她親耳聽見朱先生後人與葉太太商洽。”
“這事芳好可知道?”
“不,大小姐蒙在鼓裏。”
“葉太太沒有與大女商量?”
泳洋頹然,“我也不明白,此事應當第一個徵詢葉芳好意見才是。”
方有賀抬起頭想一想,我明白了。
“想到什麽?”
“葉太太已經決心將公司出售。”
林泳洋張大嘴,“大小姐要失望了。”
“這不是一門賺錢的生意。”
林泳洋問:“誰說生意一定要賺錢?”
“泳洋,殺頭的生意有人做,蝕本的生意無人做。”
“蝴蝶並不虧本。”
“我們手上並無蝴蝶的賬目,但是路人皆知,無敵總公司需要大刀闊斧改革。”
“大小姐會逐步實踐。”
“沒有機會了。”
他們在談論這件大事,那一邊,葉家也為這件事爭論,聽到改革兩字,葉太太捧著熱茶冷笑一聲。
“放棄出售?”
亮佳趨前一步,“正是,葉太太,公司一日比一日起色,假以時日,一定會有成績。”
“多久?”葉太太歎口氣,“十年,八載?芳好還有多少青春歲月?我讀雜誌,看到妙齡金發女跑到非洲研究黑猩猩生態,一去三十年,返來時已經白發蒼蒼,這是幹什麽?”
亮佳辯說:“蝴蝶是芳好的心血——”
葉太太十分頑固地擺擺手,“蝴蝶是葉芳好的黑猩猩?不必了,一個女子最終要結婚生子,我縱容她等於害了她,樹高千丈,葉落歸根,將來她會明白,黑猩猩不能伴她一生,我是為她好,免她孤苦地獨困終老。”
亮佳跌坐在沙發裏。
原來芳好的倔強固執遺傳自母親。
亮佳猶自掙紮,“芳好會傷心。”
“芳好為工作勞神勞力,做得骨瘦如柴,正好趁蝴蝶結束陪我坐船遊地中海,出售所得,做適當投資,年息收入比蝴蝶營利還高,我將贈予芳好當嫁妝。”
亮佳呆坐著,再也不敢作聲。
葉太太籲出一口氣,“叫芳好來見我。”
亮佳心中不舒服,突然覺得酸氣上湧,忍不住嘔吐。
葉太太立刻叫傭人取熱毛巾來,她歡喜地說:“亮佳,恭喜你。”
亮佳頓足,明明是個慈母,好心做壞事。
“亮佳,你要注意身體,我替你燉些補品送過去,看過醫生沒有,多久了,是男是女?”
她一臉慈祥,握著亮佳的手殷殷垂詢,亮佳更為芳好難過。
看情形一點轉寰的餘地也沒有了。
葉太太吩咐:“把章律師以及陸會計師也請來。”
一邊喚人取過一雙平跟鞋,叫亮佳換上。
亮佳一背脊冷汗去打電話。
芳好很快來了,一進門從亮佳灰敗臉色中似已得到訊息。
她朝好姐妹點點頭。
這時,律師與會計師也同時出現。
他們一起走進書房關上門。
女傭同亮佳說:“李小姐,太太請你回去休息。”
亮佳搖搖頭,“我想吃紅棗粥。”
女傭笑,“我替你去準備,用壓力鍋,十五分鍾就好。”
這時門鈴一響,泳洋進來,“葉太太說你不舒服,叫我來陪你回家。”
亮佳心酸,“噓,芳好在裏邊。”
“向她宣布出售蝴蝶?”
“完全沒有徵詢她的意見。”亮佳落淚。
泳洋暗呼不妙,連亮佳的反應都這樣激烈,由此可知這個打擊對芳好實在非同小可。
書房裏鴉雀無聲,外間什麽也聽不到,母女間假使有爭執,也沒有人提高聲音。
還來不及吃紅棗粥,書房門已經打開。
葉芳好第一個走出來。
這時,林泳洋才明白妻子一向欽佩大小姐的原因,隻見她處變不驚,神色自若,完全接受事實。
芳好經過他們,拍拍亮住手背,像是調過頭來安慰她。
芳好靜靜走出葉家。
司機在門口等她。
芳好上車,吩咐他把車子駛返公司。
她仰起頭,閉上雙眼,籲出一口氣,這時,她已覺得眼前金星亂冒,耳畔嗡嗡響。
芳好像是背脊被人插了一刀,實在不能相信,凶手是她生母。
少年時已被父親出賣過一次,今日又自覺被母親出賣。
芳好對人完全失去信心。
她受了重傷,外表猶自要維持鎮定。
她在車中不住籲氣,司機有點擔心,在倒後鏡裏看她幾次。
回到公司,芳好獨自呆坐在辦公室內,一直到太陽下山。
秘書來叫她:“葉小姐,我們下班了。”
她抬起頭來,“嗬,我也該走了。”
一站起來,隻覺胸口作悶,芳好想,也難怪,整天沒吃東西。如果要吐,得快快到洗手間去,以免弄髒辦公室。
她匆匆走到門口,已經支持不住,嘔吐起來,她急急用手帕接住,一看,發怔,這鮮紅色像血似的是什麽,又覺嘴角有腥氣,用手一抹,一掌血。
芳好魂飛魄散,她吐血!
雙腿一軟,她跪倒在地。
這時,剛好亮佳趕到,把她扶在懷中。
芳好略為放心,她張開嘴巴想說話,已經漸漸失去知覺。
她隱約看見亮佳大哭,以及抬起頭呼叫。
芳好想說:亮佳,別失態,死人也毋需大驚小怪,莫叫人笑話。
她歎一口氣。
絲毫不覺痛苦,她昏睡過去。
醒來時寒冷無比,四周又一片黑暗靜寂,芳好心想:這一定是停屍間了,果然好不寧靜。
“我冷……”
有人替她穿上絨線襪子,又蓋上電毯子。
“口渴。”
那雙手又喂她喝蜜水。
芳好籲出一口氣,原來尚未死去,蜜之味仍然甘芳。
“是亮佳嗎?”
亮佳沒應,她又昏昏睡去。
再醒來,天色已亮,看到一片雪白,知道是醫院裏。
醫生探頭過來微笑,“葉芳好你胃出血,平日大魚大肉,辣椒烈酒,胃壁吃不消打敗仗投降,經治療後應無大礙,但需好好休息,不能再縱容自己。”
芳好點點頭。
這時,林泳洋在門口出現。
芳好朝他招手,“亮佳呢?”
“亮佳在二樓看產科,稍後即來。”
芳好歉意,“她懷了身孕還叫她操勞真不好意思,昨夜那人是她吧。”
“昨夜她陪葉太太在五樓看心髒科,葉太太聽到你入院嚇得昏厥,她亦需留院觀察。”
芳好連忙撐起來,“我母親現況如何?”
“葉太太已由看護陪同回家,你放心,她無恙,亮佳一會就來。”
“累壞了她。”
泳洋說:“哪裏的話,我們已通知結好返來。”
“這倒不必。”
“家人有病,亦不應瞞著她。”
芳好輕輕說:“你與亮佳,真是合情合意、有情有義的一雙好人。”
泳洋忸怩,“哪有你說得那麽好。”
芳好閉上眼睛。
泳洋識趣告辭。一會兒亮佳來了,握住芳好的手,兩人談了一會。
芳好問:“醫生怎麽講?”
亮佳把彩色超聲波照片給芳好看,芳好隻見小小豆瓣似一點,還不辨男女。
芳好不禁微笑,“可憐寸草心,難報三春暉。”
亮佳乘機說:“你不會惱怒葉太太吧。”
芳好平靜地答:“是她的股份,她愛出售,隻得任她,我最多另謀高就。”
亮佳豎起一隻大拇指,“說得好,真英雄。”
“隻可惜我有一隻狗熊胃,說起來,好似像我爸,他腸胃也不好,到時到候,遺傳病統統發作。”
這時,家裏老傭人送甜品上來,看護立刻表示葉芳好不能吃。
亮佳老實不客氣把清燉燕窩吃光。
芳好還想說什麽,一抬頭,發覺亮佳已靠在沙發上睡著。
她叫看護替孕婦蓋上毯子,索性讓亮佳休息。
芳好一人呆視天花板,甚覺無味,不久也睡過去。
第二天下午結好與有成伴葉太太來看她。
結好與有成二人不知在什麽地方曬得一身金棕,像帶著一團陽光進病房,芳好不禁歡喜。
她一見姐姐便伏在芳好腹上雙臂抱住不動。
芳好笑說:“我沒事。”
葉太太坐下來伸手摸芳好麵孔,“嚇煞我。”
“媽你要保重。”
芳好對母親異常客套生疏,這種距離隻有亮佳一個人聽得出,亮佳知道芳好心中感受。
“你不會怪媽媽吧。”
芳好欠欠身體,“我已做得五癆七傷,再下去怕會賠上性命,為了幾件男人內褲,好似不值。”
這正是葉太大要聽的話,她又恢複笑容。
有成送一件禮物給芳好。
那是一個小小塑膠草裙舞女,腳下鑲彈簧,撥一撥,她便愉快地舞動起來。
芳好笑了。
稍後他倆告辭,留下名貴果籃鮮花。
亮佳輕輕說:“她是你母親,你可說出真實感受。”
芳好低下頭,“她不是一般母親,她是一名寡婦,我是長女,知道她難處,我不能忤逆她。”
亮佳哭了,“我如果有母親,我也會像你那樣對她。”
芳好歎口氣。
“結好與有成會陪葉太大去地中海。”
“那多好,金童玉女相襯之下,她真會成為王母娘娘。”
“方有賀有沒有來看你?”
“亮佳,你該回家休息了。”
方有賀沒有來。
區汝棠也沒有來。
他們找她,通常有求而來:“芳好,有一件事——”開門見山,爽爽快快,說出要求,把葉芳好當手足,一句是一句。
沒有事,自然不會握著一束花來訴衷情。
亮佳天天來看她。
“明日你好出院了。”
“謝謝天。”
“葉太太已飛往雅典。”
“這真是一個多事的冬天。”
“今日冬至,從今日開始,日光漸漸長,黑夜慢慢短,黎明快來。”
“過幾日聖誕節,市麵可好?”
“零售比去年遜百分之二十左右。”
“慘,賺也不過賺十五個百分點。”
“已經比預期中好,許多行家將往上海度假消費,順便探路。”
“這叫十年河西,十年河北。”
過一會,芳好終於問:“公司如何?”
“照常運作,蝴蝶是少數接獲明年訂單的公司,利潤雖然不高,但是養活一班夥計,符合社會經濟運作原則,這是一門正當生意,聽說有三個買家正在接洽。”
芳好不語。
一朝天子一朝臣,她這個遺老,一定會被淘汰。
葉芳好會自動引退,免人家為難。
“亮佳,我派你留守到最後一分鍾。”
亮佳點頭,“我也想暫時休息,把孩子生下來,看他會說話了,再重出江湖。”
“知否買家是誰?”
“有一個是新加坡商人。”
芳好黯然點頭,“星洲人較有誠意。”
亮佳把手按到芳好手背上。
第二天一早,她與林泳洋去接大小姐出院。
看護詫異地迎出來,“葉小姐一早走了。”
“誰來接她?”
“她自己一個人用信用卡付賬,精神奕奕離去,我看到她手中握著那隻草裙舞娃娃。”
亮佳與泳洋對望一眼,立刻趕到芳好家去。
匆匆按鈴,來開門的卻是家務助理,她說:“葉小姐出門去了,她吩咐我每天來淋花開窗抹塵。”
亮佳一眼看到那隻草裙舞娃娃放在電腦上。
芳好分明到過家取行李。
“葉小姐可有說去了何處?”
“她沒講。”
“亮佳,讀電郵。”
一言提醒,亮佳立刻鍵入自己信箱。
“亮佳,我想靜一靜,決定一個人走開數星期,回來時,告訴我胎兒是男是女,祝福,芳好。”
亮佳淚盈於睫。
泳洋說:“她的確需要靜養。”
亮佳頹然,“大病初愈,我真不放心。”
下午,林泳洋回到公司,秘書說:“方先生找你。”
泳洋推門進去。
看到方有賀,他嚇一跳,隻見他發長須長,大眼袋,憔悴得像是三日三夜沒睡過,但雙眼卻閃著興奮光芒。
房中還坐著法律顧問戚律師。
戚律師把手中文件交給林泳洋看。
泳洋接過細讀,才看到第一頁第一行,已經高興得跳起來,“我們——”
“噓。”
泳洋讀下去,翻過一頁,又再讀,一臉喜色,讀畢,開心得站起來手舞足蹈。
有賀說:“不準說出去,連亮佳也不能講。”
“我明白。”
“明早我親自向芳好宣布。”
“可是,有賀——”
“我已押掉多年投資房產,現在,我要重新打工賺取月薪支付開銷。”
“有賀,芳好不知所蹤。”
“什麽?”
“芳好獨自出門,沒留下通訊地址。”
有賀怔住,身體僵立,姿勢有點滑稽。
泳洋說:“有賀,我完全不明白?你那樣愛她,為什麽不一早對她說明白?為什麽要造成那麽多錯覺?”
方有賀指著鼻子,“我愛她?”
戚律師站起來告辭:“這裏沒我的事了,我先走一步。”
方有賀繼續問:“我愛大小姐?”
一時不知是問自己還是問林泳洋。
“你不知道?”
他跌足,他的確不知道,今日此時被一個旁觀者一言點破了他。
“有賀,你為葉芳好把蝴蝶買了下來,耗盡積蓄,這樣大犧牲,還說不愛她?”
有賀抬起頭,“在商言商,蝴蝶體製健全,是一項優質投資,我不會虧本。”
“經濟如此低迷——”
“淡市亦有奇葩。”
“那麽,你得先找到大小姐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她,盼她繼續連任。”
“我盼望整個蝴蝶班底留任。”
泳洋十分感動,“有賀,你會成功。”
他們努力尋找芳蹤。
最終,有賀又去請教小郭偵探。
他把來意說明,小郭似笑非笑看住他。
“幹什麽?”
“方有賀,上天厚愛你,你出身好,有事業有學識,長相英俊,討人歡喜,可是,卻一日到夜聘私家偵探追尋女友下落,何故?”
“因為我留不住她們。”
“先前走了一個伏小姐,現在連葉小姐也失蹤。”
有賀頹然,“你少詛咒我。”
“不,我不接這宗生意。”
“什麽?”
“聽清楚了:我不接這宗尋人案,茫茫人海,什麽地方去找她?”
“你找到伏貞貞。”
“伏小姐是著名豔星,身份不同,人人認得她麵孔。”
“小郭,你一定有辦法。”
“有賀,如果你愛她,你應該親自去找她。”
“我愛她?”
“是,方有賀,你愛她,你終於被一個女子收服了。”
“我愛她?”
他一臉茫然。
小郭把他推出偵探室。
方有賀在街上遊蕩一會,忽然在一麵玻璃櫥窗前站住。
他瞪視玻璃上影子。
這是誰?
一個憔悴的男子,一臉於思,頭發淩亂,真絲領帶團縐像隔夜油條,西裝外套歪斜,還有,他竟穿了兩隻不同顏色的襪子。
啊,活脫一個失意失戀漢。
他失戀?
為誰,是葉芳好嗎?
名牌時裝店的服務員隔著玻璃看見這個大客,推門出來招呼:“方先生進來坐。”
有賀走進去,一位小姐給他一杯咖啡,他喝一口,定定神,問那小姐:“有沒有不會皺的衣物?”
“方先生,卡其及牛仔布皺了也不難看。”
“那麽,襯衫長襪各給我半打。”
他開始明白為什麽芳好老是穿差不多款式的套裝,原來在緊湊時間下想做到整潔美觀必需簡約。
那位服務員卻說:“本店沒有這類貨色。”
有賀訝異,“是嗎,那要到什麽地方去買?”
“對麵馬球牌有售,這樣吧,方先生,我知道你號碼,我替你去鄰店取貨,你在這裏稍等。”
“可用試穿?”
“便衣尺寸不十分重要,一概中碼已可。”
不消一會,那機靈的女店員捧著大疊便衣過來,叫方有賀簽單。
有賀十分滿意她的服務,稱讚說:“你應當升任經理。”
那女孩笑,“我已經是經理了,方先生。”
方有賀拎著兩大袋便服交給司機,然後到理發店坐下。
“什麽發型最易打理。”
“平頭。”
“就給我剪一個平頭。”
十五分鍾後,方有賀再也沒有整理頭發的煩惱。
自明天開始,他早上八時就可以回到公司操作。
他在鏡子裏看到一個樸實的、精神奕奕的方有賀。
但是,他不舍得完全放棄過去,他抓住一件凱斯咪外套,穿在牛仔布襯衫外頭。
三天後,他正式低調接收蝴蝶。
“葉小姐放大假,由我暫時替代。”
全體職員留任。
他留著芳好的辦公室,天天親自替她打理盆栽。
芳好絲毫沒有藏私,生意上所有聯絡賬目完全公開,同事們早已習慣與賀成公司合作,過渡毫無困難。
大家都慶幸:“幸虧由方有賀接管,蝴蝶過往業績可望延續。”
“不知大小姐幾時回來。”
“待她養好身體再說。”
“這次回來,該是方太太了吧。”
“兩姐妹嫁兩兄弟,真是佳話。”
“方有賀像換了一個人似,一改往日浮誇。”
“噓,背後別批評老板。”
這是真的,現在他揮著汗,每日起碼工作十二小時。
林泳洋告訴愛妻:“埋頭苦幹,毫無怨言,事無巨細,從早做到夜,從前,開會超過四十五分鍾他便叫小息。”
亮佳駭笑。
“我從不相信人會變,現在看法不同。”
亮佳說:“也許他本性勤快堅毅,隻是沒有機會表現,今日有這個需要,潛力突露。”
“司機也不用了,親自開一輛吉甫車。”
亮佳說:“這樣苦幹,效果如何?”
“訂單源源不絕。”
“那多好,賀成與蝴蝶正式結合。”
“大小姐如果現在看見他,一定會愛上他。”
亮佳笑,“你一向偏幫方有賀。”
“你說,葉芳好在什麽地方?”
“她每星期都給我電郵,她很平安。”
“芳蹤何在?”
“她很明白世上沒了誰都一樣運作。”
泳洋說:“亮佳,連你也相信這種陳腔濫調,是,少了芳好大家表麵上均無異樣,都如常生活,可是心裏多麽思念焦慮。”
“你說得對。”亮佳低頭。
“她有無留下通訊地址?”
亮佳搖頭。
“請她回來看看。”
亮佳不出聲。
“亮佳,你若知道她的下落——”
亮佳跳起來,“我並無隱瞞任何消息。”
“賢妻,請勿煩躁,請以胎兒為重。”
連葉太太都懷疑李亮佳收藏葉芳好。
一日,亮佳陪她喝茶,先是談到胎兒性別問題。
“芳好知道要做姨媽了嗎?”
亮佳連忙答:“她一早已知。”
“她一定比較喜歡外甥女。”
亮佳笑,“我們都重女輕男。”
“原來她還是生我氣了。”
亮佳不便出聲。
“也難怪她,我們母女脾性都倔,她就是像我。”
亮佳笑,“度假對她有幫助。”
葉太太歎口氣,“這叫失蹤,用來懲罰我。”
“不不,我相信芳好沒這個意思,她隻想靜一靜。”
“她對你這樣講?”
“葉太太,我沒見芳好已經個多月了。”
“真的,你們兩姐妹沒有瞞我?”
“我自己也十分掛念她。”
葉太太不出聲,過一會她說:“上次她與我鬧意見,整整兩年不見我。”
“現在她長大了,不會這樣做。”
“沒想到方有賀會把蝴蝶買下來。”
“確是意外。”
“亮佳你聰明機靈,必定一早知道。”
“不不,我天天在家嘔吐大作,頭暈身熱,外邊發生什麽事,一概不知。”
這時結好進來,“亮佳全副心思放嬰兒身上,她真的一無所知,媽媽你別逼害孕婦。”
葉太太抬起來,“結好說得對,亮佳你別怪我,我替你訂了一房嬰兒家具,結好帶你去看看。”
亮佳知否芳好下落?
她知一點,不知一點。
電郵來源約莫可以追蹤,亮佳知道芳好在歐洲。
她在英國有同學及朋友。
早些時候,區汝棠同亮佳說:“我與鄧錄普簽了合約,真多謝你們從中撮合,我願照行規付百分之七傭金。”
“不用客氣,區先生,葉小姐說這次完全義務。”
“芳好不在本市可是?有熟人在倫敦遇見她。”
亮佳也渴望知道芳好下落,“是,”她模棱兩可地答:“她正度假。”
“朋友在國家人像畫廊碰見她,她參加了博物館舉辦的習畫班。”
亮佳放心,“這正是葉芳好。”
“是,這正是葉芳好。”區汝棠也微笑著這樣說。
亮佳問:“你可有她的通訊號碼?”
“她隻說是住在朋友家中。”
“她想靜一靜。”
“嗬對,”他閑閑又問:“那位緋聞多多的方先生,是芳好的男朋友吧?”
這次亮佳毫不猶疑地清心直說:“是,他深愛她,事事以她為重,把她放在首位,外麵傳聞,不可盡信。”
這次,區汝棠半晌才說:“我明日回京都,我的家庭糾紛終於解決。”
亮佳笑,“那多好。”
“替我問候芳好,並且,轉達我由衷感激。”
“我明白,區先生。”
這次談話結束。
這個區君同方有賀不能比。
方有賀即使不愛葉芳好,也對她體貼過區汝棠。
何況,現在每個人都知道他愛她,也許,隻除出她。
芳好在什麽地方?
她的確在歐洲。
她也沒閑著,她利用這個多月巡視每個城市的內衣專門店,男女不拘。
每家店做比較,她獲益良多。
質地、款式、顏色,的確是歐陸貨色占優勢,可是,價格昂貴。
有幾款精品,簡直是藝術品一般。
女售貨員向她推薦:“送男朋友,這裏……那個……他一定喜歡,你也會高興……”
芳好一本正經認同,買了幾件做參考。
忽然心血來潮,她問:“你們有無男裝大碼內褲?”
售貨員微笑。
她拉開底格抽屜,取出一疊內褲,“請過來參觀。”
芳好一眼看到蝴蝶商標,又驚又喜,但是慢著,她不記得接過這間貴寶號的訂單。
售貨員說:“大號客人用過,都說是最佳品牌,全靠口碑,銷路甚佳,供不應求,女客也紛紛詢問可有出產女性內衣。”
“你們同誰訂貨?”
“互聯網,服務奇佳。”
蝴蝶設互聯網訂貨?無論由誰接管,都似乎有誠意把生意發揚光大。
芳好內心感激,原來公司落在一個識貨的人手上,她心裏略為好過。
隻聽得售貨員說:“他們每季還派專人來探訪我們呢,咦,營業代表到了。”
芳好抬起頭,看到一張熟悉的麵孔。
對方也十分驚喜,“葉小姐,你怎麽在這裏,記得我嗎?我是李童。”
芳好連忙點頭,“工作好嗎,你大有出息,真替你高興。”
李童殷殷垂詢蝴蝶牌銷售情況,留下最新樣版。
工作完畢,他才同芳好笑說:“讓我請葉小姐喝杯茶。”
芳好與他在附近茶店坐下。
他告訴芳好:“看,春天到了,公園樹上開始見到花蕾,真感謝方先生派我來英倫做巡回代表,我見識頓增,心身愉快。”
“是你不辭勞苦才真。”
那年輕人謙遜地笑。
“但是,你代表蝴蝶牌。”
李童微笑,“是呀。”
“你不是在賀成工作嗎?”
李童解釋:“賀成與蝴蝶無分限界,同事們都兩邊走。”
芳好聽不明白,兩邊走?
年輕人高興地問:“葉小姐,你這次回來,就與方先生結婚了吧?”
結婚?芳好瞪大雙眼。
“啊,葉小姐,是我說話造次了。”
“我不是那樣小器的人,”芳好微笑,“你怎會那樣問?”
“方先生為蝴蝶任勞任怨,我們認為公司連結,你與方先生一定是好事近了。”
“他為蝴蝶辛勞奔波?”
“是呀,都說方先生收購蝴蝶是作為葉小姐的聘禮——”
方有賀收購蝴蝶?
蝴蝶的新老板是方有賀?
芳好愕住。
李童說:“葉小姐你身體己完全康複了吧。”
他們的事,好像每個員工都十分關心。
芳好意外得說不出話來。
他已經有賀成公司,還要蝴蝶做什麽?
分明因為蝴蝶是芳好的心血,他不忍公司落在別人手上。
啊,這一番心意不易解釋。
“葉小姐,我還有下一站,武士橋那邊有一家店……”
芳好說:“你趕快去工作,這裏由我付賬。”
他臨走說:“多謝葉小姐給我機會。”
芳好笑,“真老套,是你的雙腿滿街跑,多謝你的飛毛腿好了。”
李童走了之後,芳好一個人坐在茶座裏,直至天黑。
那年輕人說得對,春天已經來了,天氣回暖,情侶雙雙對對開始出現,氣氛完全不同。
回到公寓,芳好撥一個電話給亮佳。
林泳洋來聽電話,一時沒認出芳好聲音,隻說:“請等等”,可是電光石火之間,他衝口而出:“芳好,是芳好嗎?”
芳好笑了。
泳洋大叫:“亮佳,快,快,是芳好。”
隻聽得亮佳啪啪啪趕著跑來的聲音。
芳好不禁也叫:“孕婦,小心。”
亮佳接過電話,吸進一口氣,“芳好,你在什麽地方?還不回來!”
芳好笑嘻嘻,“你倆正在享受家庭樂?”
“芳好,我懷著男胎。”
芳好有點失望,“也好,可以幫手擔擔拾抬。”
“芳好,有一件事,你一定要知道。”
“我已經聽說了。”
“這足以叫你感動。”芳好不出聲。
“他把遊艇都出售了,倒不是籌現款,而是因為沒有時間耍樂,現在他每天工作十五小時。”
“啊,想必是要補回以前浪擲的歲月。”
“整個人都變了,他現在有足份精神寄托。”
芳好不出聲。
“我們各人都好,喂,你也該回來了,球鞋也已經踏遍歐洲諸橋。”
芳好輕輕說:“何時歸看浙江潮。”
亮佳等待她答覆。
“我在春節左右回來。”
“是你自己說的啊。”
芳好掛上電話。
林泳洋說:“快抄下來電顯示上號碼。”
亮佳打過去問,十分訝異,“是一間青年會。”
泳洋微笑,“葉芳好是永恒的大學生。”
亮佳說:“你別把芳好的消息傳出去。”
“我剛想告訴方有賀,芳好有電話來。”
“不,免得一有變化,他又失望。”
“亮佳,你說得對。”
“最近他很吃了點苦,大家得好好體諒他。”
“真沒想到他對葉芳好那樣真心。”
“蝴蝶也沒有辜負他,已經替他賺錢。”
“他仍住在有成的公寓裏?”
“房子已經賣掉,他也很少回家,有時睡在公司裏。”
“原來方有賀那樣能吃苦。”
大家都嘖嘖稱奇。
春節,他們在葉家團聚過年。
葉太太左邊肩膀關節酸痛,這是俗稱五十肩,到了年紀,一定有類此惱人的小毛病,穿衣脫衣都得叫人服侍。
他們在一起打牌。
忽然葉太太說:“不玩了。”
有成連忙哄撮,“我們去逛年宵。”
“這芳好算是怎樣?過年也不回家。”
“她選擇避年。”
“她是懲罰我。”
“沒有的事。”
“亮佳,打電話叫她回來,初三不見人,我就當沒生過這個大女兒。”
大家都笑。
“沒人相信我?喲,我左肩痛得快掉下來。”
亮佳連忙服侍她吃止痛藥。
就在這個時候,門鈴響了,女傭去開門。
隻見有人拎著行李進屋。
葉太太呆視門口,“這是誰?真像芳好,假使真是芳好就好了。”
那人走到燈下,“媽,正是我。”
“芳好!”
大家歡呼,一擁而上。
芳好回來了,身上運動服穿得有點髒,頭發長長,梳條馬尾,不施脂粉。
眾人立刻茶水侍候。
結好笑說:“遲三天回來,媽說沒生過你。”
“噓——”
芳好隻是陪笑,叫亮佳走近,聽她的胎動。
那邊有成偷偷走進書房打電話。
“有賀,芳好回來了。”
“……”
“喂,有賀,聽見沒有?”
方有賀正在案頭看文件,一聽兄弟這樣報告,感慨萬千,不知如何回答。
他鼻子發酸。
“我們在葉家,你可要馬上來?”
“我在等一通重要的長途電話。”
有成頓足,“你輕重不分。”
“百多名員工的薪酬你說重不重?”
“難道你不是一直在等大姐?”
“是,我是在等她。”
她真的回來了,他又躊躇,像一個演員害怕上台麵對觀眾。
“有成,我心中有數,勿替我擔心,芳好剛乘畢長途飛機,先讓她休息。”
有成笑,“你是女性心理專家,何用我多嘴,我明白了。”
他掛上電話。
再回到客廳,已經不見了芳好。
“大小姐呢?”
“在樓上休息。”
結好追問:“通知有賀沒有?”
“他說待芳好休息。”
結好呆半晌:“這人葫蘆裏賣什麽藥?”
“你知道男人,男人最怕說謝謝,對不起,我愛你。”
“對” ,結好點頭,“流血不流淚。”
“也許有賀需要準備一下才出現。”
“他不是那種浪漫成性,專講氣氛的人嗎,我還以為他一知芳好回來,會立刻趕到,不顧一切,闖進睡房,伏在她胸前痛哭。”
有成說:“我也以為他會那樣做。”
“這人真變幻莫測。”
“這個多月是他轉折點,昨日,我發覺他手上有厚繭,原來他在公司毫無架子,落手落腳,什麽都做。”
“去,到公司去與他談談。”
有成點頭。
在蝴蝶他見到有賀如火如荼般勤工,與下屬商議大計,吩咐秘書取來最新樣版。
看到有成,他問:“你有話說?”
“沒什麽,我來看看你。”
“有成,進公司來幫我。”
有成機靈地搖搖頭,“我一生最怕被人鞭策,記得嗎,小時候母親逼我背唐詩,我會躲到書桌底痛哭,沒有出息也有好處,家人對我毫無期望,我大可舒適生活。”
有賀說:“沒想到你立刻關上大門。”
“大哥,你這叫工作?統共沒有上下班時間,有人說你半夜三點半回公司來盯著電腦看。”
有賀抬起頭,“是嗎,他們那樣讚美我?”
“那時芳好也想妹妹當她助手,結好不願幫姐姐,原因也與我相同,我們是一對:一隻豆莢裏的兩顆豆。”
有賀輕輕說:“有成,從前,我的世界,不會比我自己大很多。”
“咦,這句話好不熟悉,讓我想一想,對,聖修伯利的「小王子]:小王子住在一個比他大不多少的世界裏……”
有賀說下去:“我從不看見別人。”
“不,你眼中還有伏小姐。”
“有成,你再打岔我就不講了。”
“你說你說。”
“接手蝴蝶後,才知道有個責任,戰戰兢兢,不敢造次,與同事熟稔了,覺得對他們的家庭子女也要照顧,壓力甚大。”
“她們都是成年人,他們知道在做些什麽。”
有賀說:“原來世界比我一個人大許多。”
這時,有同事送毛毯及運動衫樣版進來。
有成好奇問:“這是什麽?”
“這是芳好的主意:每年捐五千張毯子及五千套衣褲給宣明會。”
“這不是一個小數目。”
“我不過代她管理蝴蝶,也繼續她的慈善工作,像不嫌其煩地收集同事及家人的過期近視眼鏡,標明度數,捐到第三世界,由這幢大廈延伸到鄰座,結果整條街部把無用的眼鏡送到蝴蝶來。”
“怪不得她私人時間越來越少。”
“而我一度竟誤會葉芳好是極度自我中心的一個人。”
“她的確有點孤芳自賞。”
“她費事解釋而已。”
有成問:“幾時去見她?”
“待我準備好。”
有成不客氣,“過兩天她又走了,你可怎麽辦?”
有賀微笑,“我仍在蝴蝶,我什麽地方都不去。”
“有人會發現她追求她娶她為妻,屆時你後悔一生。”
有賀吃一驚,跳起來,“你這張烏鴉嘴!”
“趕快行動。”
“她不是那樣的人。”
有成嗤一聲笑,離開了大哥的辦公室。
他好奇,走到鄰室去探視,隻見葉芳好辦公室一切如舊,盆栽植物欣欣向榮,桌上一塵不染,古典音樂輕輕播出,側耳一聽,原來是費城交響樂隊演奏黃河大合唱,分明是芳好平時愛聽的音樂。
有成搖搖頭。
如此情深,卻難以啟齒。
原來你若真愛一個人,心內酸澀,反而會說不出話來,甜言蜜語,多數說給不相幹的人聽。
方有賀假裝葉芳好就在鄰室,她不過出外開會,隨時會得回來。
那一邊,芳好在房裏熟睡,忽然覺得有人輕輕摩挲她麵孔。
她睜開雙眼,原來是結好躺在她身邊。
芳好微笑,結好永遠如此愛嬌。
她問:“有餡沒有?人家亮佳就快生養。”
“亮佳最爭氣。”
“你別落後於她呀。”
“正在努力,看到嬰兒,喜歡到極點,打心裏鍾情出來,但是又怕生命無常,責任驚人。”
“想得那麽多,人類都要絕種了。”
兩姐妹,頭碰頭,說心事。
“亮佳由泳洋接回家去了,知道是個男胎後,他一直笑得合不攏嘴。”
“奇怪,男人還是喜歡兒子。”
“也許因為可以一起打球遊戲以及齊齊看裸女雜誌。”
“其實說什麽都是女兒對家庭周到細心。”
“姐姐,回蝴蝶去看看。”
“蝴蝶已是人家的生財工具,夫複何言。”
“他的還不就是你的。”
芳好一聽,既好氣又好笑,“這是什麽話,別人講當是誣陷中傷,親妹妹說出口,人家信以為真,他同我什麽關係?他不過是我妹夫的大哥。”
“姐,你把大門關上,又上了三十道鎖,人家怎樣進來。”
“結好,”芳好第一次對妹妹說心事:“像他那樣的男人,非要似妖精般能耐的女人才降得住,你見過那伏貞貞,對,隻有她才可耍得他團團轉。”
“一個人總有過去。”
“過去?”
“都過去了,那妖精早去降洋人了。”
結好自抽屜取出一本雜誌,“看。”
“我不要看,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越來越低級趣味。”
“這裏說伏貞貞到荷裏活去參予拍攝大片。”
芳好搖搖頭,“不關我事。”
“因噎廢食。”
“結好,自小你就沒學好中文,濫用成語。”
葉太太推門進來,“姐妹倆說些什麽?”
兩人齊聲答:“沒什麽。”
葉太太坐在床邊,“要同他立法三章,不準他夜遊,不許他外遊。”
芳好嗤一聲笑出來。
“是呀” ,葉太太自嘲:“就因我最管不住丈夫,所以才勸女兒們警惕。”
結好猶疑,“有手有腳,怎麽鎖得住他?”
芳好說:“你少理媽媽那禦夫術,全是餿主意。”
結好說:“作為參考也好。”
芳好說:“有成懂得自重,你請放心。”
葉太太忽然說:“沒有你倆,我日子怎麽過。”
芳好答:“你可以讀書、做事業,以及再嫁。”
“真的,有這麽多可能性?”
結好擁抱母親,“是,都為我們犧牲掉了。”
“不,是我生性懶惰,靠半間公司,一點贍養費,因循地生活至今。”
芳好說:“這是什麽,內心公布大會?”
她想起床,被妹妹拉回被褥內,“不準逃避,聽母親說完了才準走,你現在又不用上班。”
真的,目前一家三女均無工作,芳好是那種不辛勞做足一日就睡不著覺的人。
“我得去找工作了。”
“姐,我陪你回蝴蝶看看。”
芳好說:“不如叫亮佳出來,我們陪她去挑嬰兒衣服。”
結好答:“好主意。”
芳好總算脫了身。
到了商場,從來不過悠閑生活的她覺得浪費時間十分不自在。
幸虧亮佳說:“這些童裝太名貴,不合我原則,小人兒穿得暖穿得舒服便可,中價貨已經足夠,不必誇張,我們去喝杯茶再說。”
三個女人坐在茶座上,亮佳同結好說懷孕者樂,芳好目光卻落在路過男士身上。
她注視男人長褲下線條。
“拳師褲。”她同自己說。
又另一人經過,她又說:“緊身褲。”
結好一聽,覺得有趣,也加入猜內褲遊戲:“這個是拳師,亦即俗稱孖煙囪。”
“是什麽左右男人選內褲因素?”
“習慣。”
“芳好內衣最保守:永遠白色。”
亮佳笑,“我比較冒險,紅黃藍白黑都有,尤喜花邊蕾絲。”
“這個,牛仔褲這麽緊,一定是穿蝴蝶牌彈性內褲。”
芳好微笑。
她們總有意無意忘記蝴蝶已經與葉芳好無關。
“有成穿什麽?”
“兩兄弟都穿蝴蝶牌:老板不相信自己牌子,怎能服眾。”
“泳洋也是這麽說。”
結好加一句:“有半打已經洗到第五十次,仍然光潔如新,連橡筋邊都不變。”
“作為內褲,算得是沒話說了。”
“從前,泳洋在夏天老會回家換內褲,現在可省下不少時間,因為蝴蝶牌夠吸汗能力。”
“試想想,如能把品稗推銷到十四億人口去……”
大家精神一振。
忽然有男人吊兒郎當走過,她們即時大笑起來。
“噓,噓。”
“我倆已嫁人,不必扮淑女。”
芳好笑:“我不知何時嫁人,更不必虛偽。”
三女性又繼續猜了十多次,累了,才結束遊戲。
芳好去參觀亮佳家的嬰兒房。
布置樸素,設備齊全,一個小人兒竟需要這麽多裝備,不可思議。
亮佳笑說:“從前添一個孩子不過加雙筷子,一切都用大人或是兄姐剩餘物資,現在他們自己擁有一整套衣物用品,食物飲料也全部分開。”
芳好嘖嘖稱奇。
“這是什麽?”
“這是耳孔探熱器,一秒鍾內可知溫度。”
“嘩,這一個呢?”
“它重播母親心髒血液流動聲音,好使嬰兒覺得如生存在子宮般安全。”
芳好笑,“讓我也聽聽。”
亮佳留她吃飯,她堅持告辭。
回到街上,燈已全亮,暮色蒼茫,路人匆匆返家,芳好卻一人走往蝴蝶公司。
他們下了班沒有?
看見舊同事又說些什麽好?
如果方有賀還在公司裏,又該怎樣招呼?
可是芳好雙腿似不聽使喚,一直向公司走過去。
她按了電梯鈕,門一打開,出來的正是舊秘書,一見是大小姐,驚喜地笑,“葉小姐回來了。”
芳好問:“下班了?”
“不,去替同事買飯盒,方先生要粟米石班,你呢葉小姐?”
“我不餓。”
“要做到十點呢,不吃怎可以?”
“那麽,我請客,吃好點,你到梅木日本菜叫他們送壽司來。”
“謝謝葉小姐。”
方有賀吃粟米石班飯盒?
他不是一個講吃講穿的專家嗎?
進了電梯,有人驚喜地跟進來,“葉小姐,你回來了。”
原來是李童,這名年輕人是一個公平競爭社會的活見證:新移民,上進,勤力,得到機會,一步步做上去。
芳好一向喜歡他,“李童,你好。”
“葉小姐,真高興看到你。”
原來每個人都記得她,並且高興看到她。
蝴蝶公司燈火通明。
李童推開玻璃門,“葉小姐,你的辦公室在老地方。”
有人叫他聽電話。
李童歉意,“葉小姐,我馬上過來。”
芳好點點頭,走近辦公室。
那熟悉的枱椅像在叫她的名字,她心中親切與安全感頓生,魚兒離不開水,瓜兒離不開秧,她是一個工作女性,渴望回到工作枱去。
她推開門。
室內燈光柔和,桌子上枱燈開亮,像是有人剛走開去調一杯咖啡,這不像沒有人坐的辦公室。
盆栽葉子碧綠,書架一塵不染,分明有人天天打理。
芳好意外,她輕輕坐在角落一張椅子上。
忽然有人推門進來。
她以為是李童找她,原來不是。
那是一個剪子頭、戴眼鏡、身段略胖、穿卡其襯衫的男人,他走到書架前找資料,一邊喃喃自語:“英國蘭嘉郡電話簿……在這裏了,唉,芳好,你真井井有條,在下佩服之至,你幾時回蝴蝶來?”
芳好瞪大雙眼,他沒有看見她,她也沒有認出他。
電光石火間,她知道他是誰了。
這是方有賀。
隻見他取了資料匆匆走出房去。
芳好怔住,動彈不得。
人人都說他變了,芳好以為是陳腔濫調。
大約是指他比較願意回公司視察,兜個圈,與同事們聊幾句,簽幾個字。
沒想到變的不止是工作態度,連人的外型都完全不同,差些沒把他認出來。
他不但胖了十多廿磅,還患了近視。
胖還有個原因,工作辛勤,身體需要熱量支持,隻得多吃,缺乏運動,很快增磅。
但是近視?很少聽見三十歲才患近視,想必是一時用眼力過度。
芳好意外到極點。
還有,他的頭發本來最講究,一貫找最時髦發型師剪得略為淩亂,帶點不經意瀟灑,現在也不管了。
芳好坐在角落發呆。
這時,有賀又回轉來。
他站在書架子前,像是找什麽,但半晌不得要領。
忽然,他聽見有人輕輕說:“蘭嘉郡威堅遜紡織公司的布料樣版在第三格左邊。”
有賀聽見,立刻去看,“在這裏了,謝謝。”
他居然心無旁騖,低頭離去。
芳好笑得鼻酸。
她還來不及站起來,方有賀碰地一聲又推開門:“芳好!”
芳好隻得說:“可不就是我。”
他走到燈光下,芳好凝視他。
他五官英俊如昔,可是少了輕浮,添了厚實。
有賀也看牢芳好,她似乎更瘦了,麵孔隻一點點大,但氣色甚佳。
他微微笑,忽然之間混身血液流動,全體細胞活轉來。
他福至心靈,靈機一觸,把手中文件交到芳好手中。
“還站著?快與蘭嘉郡聯絡,威堅遜那邊講的土話不好算英語,大抵隻你一人懂得,”他拍兩下手掌,“快,快,開工!”
他匆匆回到自己辦公室,抹去眼角眼淚,伏在桌子上,喘口氣。
好了好了,她回來了,守得雲開見月明。
不到廿四小時,人人都知道葉芳好回蝴蝶這件事。
林泳洋回到家,大聲叫妻子出來。
亮佳問:“什麽事?”
泳洋說:“你坐好,我有驚人消息告訴你。”
亮佳微笑,“醫生忽然發覺,我懷的是雙胞胎。”
“你聽著,葉芳好回到蝴蝶,已開始辦公,與方有賀並排工作。”
亮佳一怔,忽然號啕大哭。
泳洋知道她歡喜過度。
他擁抱她,“真是本年度最佳消息。”
亮佳抹乾眼淚,“他們幾時結婚?”
“喂,一步一步來好不好,你別貪心。”
“有賀胖了那麽多,他醜得不像樣子。”
“你放心,芳好才不會嫌這些。”
“他們真正冰釋前嫌?”
泳洋笑,“不是我偏幫有賀,他與她有什麽前嫌?”
“你真不知還是假不知,有賀明明追求芳好,卻又忽然回到舊情人身邊。”
“但是芳好失去蝴蝶與他無關。”
亮佳想一想,“不要再提以前的事了,總之今日他們在一起就好。”
“我也這麽想。”
葉太太卻不同意。
“你看,做男人多舒服多容易,一聲浪子回頭,得其所哉,毋需交待前事。”
亮佳輕輕說:“方有賀也不算是浪子。”
“緋聞滿天飛,差些做了人家私生子的父親,還有什麽名譽可言?”
“我們會包涵他。”
葉太太長歎一聲,“還有什麽辦法?”
“芳好與他誌同道合。”
“芳好年紀老大,不然還怎麽樣?”
亮佳辯說:“芳好選擇很多,有本事的女性不論年歲,巴巴拉華德斯七十高齡仍是美國電視新聞的一顆明星。”
葉太太麵色詳和起來,“你總是維護芳好。”
亮佳雙眼發紅,“芳好時遭人誤解,她又孤傲,不屑解釋,而且不到三十歲便被人扣上一頂大齡帽子。”
葉太太不出聲。
亮佳說:“我們最好佯裝什麽也沒有發生過,任他們自由發展。”
葉太太問:“一字不提?”
“是,完全不聞不問。”
“不大好吧?”
“芳好會感激我們。”
葉太太說:“我願意合作,我虧欠大女,我一定盡力成全。”
亮佳說:“那我去通知有成及結好。”
他們一家商量妥當。
門鈴一響,原來是大小姐來吃午飯。
她抱怨腸胃敏感,酸的辣的都不能進口。
老傭人說:“我去做紅米粥,加兩粒鹽,最暖胃。”
大家陪著她閑話家常,絕口不提蝴蝶,也不說方有賀這三個字。
如此忌諱,當然需要高度技巧。
不久葉太太便覺得頭痛,告退出門去打牌。
亮佳說:“最近情緒是有點異樣,喜怒無常,忽爾十分悲哀,覺得沒有把握做個好母親。”
芳好安慰:“盡力而為罷了。”
亮佳緊握芳好雙手。
“別怕,我們這幫阿姨及嬸嬸一定支持你。”
“芳好,生育期間,倘若我有三長兩短,請你幫我帶大這個孩子。”
芳好舉起一隻手發誓,“李亮佳健康活到一百歲我也會盡力照顧這個孩子。”
泳洋驚問:“你們在說什麽?”
車虧這時門鈴響了,傭人去開門,驚喜地:“方先生來了。”
泳洋與亮佳一起別轉頭,假裝看不見他,隻是說:“客廳牆壁這隻蛋黃色真漂亮,我們的嬰兒室也可以用這個。”
芳好見了有賀,對結好說:“我們去廣告協會看最佳廣告短片選舉,要不要一起來?”
有成說:“我沒有興趣。”
結好答:“我要陪亮佳覆診。”
各適其適。
有賀與芳好坐一輛車裏。
芳好笑,“他們多麽小心翼翼假裝一切如常。”
有賀也說:“難為他們,這樣有幽默感。”
芳好感慨,“家母不擅做戲,所以避席打牌去了。”
“結好與亮佳也十分耿直,隻把我當作透明。”
兩人笑了一會。
稍後,芳好說:“我知做男性內衣並非火箭科技,隻是一項小生意,不會導致世界和平,或是拯救饑民,但是做一件事總得做好它,我自覺很滿足。”
“我也是。”
芳好笑起來,“幾時變得這樣服從。”
“我由衷同意,並非應聲來。”
芳好說:“去看戲吧。”
那一日他們遇見許多熟人,因為生意成功,朋友數量忽然增加,都親切地走近招呼,溢美之詞滿天飛,而且,很明顯地把他們當作一對。
散場,芳好表示她隻喜歡一隻廣告。
“可是健美少女用大鐵鎚在沉默大眾前擊破黑白沉悶大銀幕那則?”
“那個太激烈了。”
“讓我再猜:是妻子誤會紅色T 形內褲屬於第三者,結果,原來是丈夫自用。”
芳好說:“我在想,蝴蝶可需考慮生產這類內褲。”
“你娛樂也不忘工作,難怪剛才行家紛紛讚美。”
芳好失笑,“那不過是江湖手足給麵子捧場之語,聽了舒服,過一會也就罷了,怎可信以為真,明早起床,你我還是得辛勞工作繼續努力,千萬不可驕傲。”
說完,自覺口氣真像個大姐,不禁笑出來。
有賀自然也笑。
“許久沒聽到滿招損,謙受益這種話。”
芳好輕輕把頭靠在他肩膀上。
有賀動也不敢動,生怕驚動了她,她又退回原地踏步。
芳好輕輕說:“帶我去吃那款鮮美無比的雲吞麵。”
“立刻去。”
這樣過了三個月。
天氣已經開始潮熱,芳好換上短袖黑色或白色小小上衣,結好仍然穿她鍾愛的五十年代斜紋裁的花裙子,而亮佳腹部隆然,走路小心。
葉太太每隔個多星期便問一次:“有消息沒有?”
“如常。”
“沒有進一步?”
“沒聽說。”
“還沒有求婚?”
“也許有開口,不過大家不知道。”
“你們沒留意芳好眉梢眼角?”
“她很愉快很滿足,我們看在眼內,代她高興,覺得維持現狀也無所謂。”
“他有無把公司股份撥她名下。”
“芳好不會接受。”
“芳好純是雇員?”
“正確。”
“喔喲。”
“親愛的母親,蝴蝶公司由你親手出售,葉芳好從此走到哪裏都是一名夥計。”
“你們一直沒有原諒我。”葉太太懊惱。
大家笑而不答。
“所以我盼望有賀與芳好有個結果,那樣,證明我做得對。”有些人就是希望同時擁有裏子與麵子。
“是是是。”
天氣熱了,有賀比較喜歡芳好穿短袖,她的手臂比想像中豐碩一點,但吃那麽多也不胖實屬難得。
白襯衫內可隱約看到內衣痕跡,當芳好背著他,他便愛憐地注視她纖細背影。
那一個黃昏,他倆在公司商量一項設計,肚子餓,叫人買來一客總會三文治,一人一半,就那樣吃了當一餐,許久沒坐下來花兩三個小時吃頓飯,一個人的時間,用在哪裏是看得見的。
芳好一邊吃一邊做,覺得三文治淡而無味,她說:“請把鹽瓶遞給我。”
交到她手裏的,卻是一打開的絲絨盒子,裏邊是一隻鑲工精致維多利亞時代的玫瑰鑽戒。
芳好詫異地抬起頭來。
“這是我曾祖母的結婚指環,她從來沒有離過婚,戒指甚具紀念價值。”
芳好笑出來。
“芳好,我們也結婚吧。”
芳好低頭看那隻指環,“那時,狄啤爾斯鑽石公司尚未成立呢。”
有賀不出聲,等候她答覆。
他也不急,反正已經決定一直等下去。
終於芳好輕輕說:“我還需想一想。”
“想多久?”
“不肯定,也許三天,也許更久。”
有賀笑,“屆時我已禿頭,或是體重一百八十磅,你可怪不得人。”
“我喜歡勤力的胖子。”
有賀無奈,握住她的手,深深一吻。
醫生已囑他節食——“不是說你胖,而是不應再繼續增磅:對健康無益。”
所以他跟著芳好吃火腿三文治,否則,炸薯條整桶醮芝士醬吃,加十二安士大杯汽水吞下肚子,還狂呼滄海一粟,意猶未盡。
再等下去,孩子升讀大學時他已屆花甲之年,大告不妙。
這些,都沒有說出來。
芳好一直看著那枚指環,一百年前,鑽石切割技術比較落後,玫瑰鑽不比今日鑽石那般精光四射,鋒芒畢露,含蓄秀麗。
她套上無名指試試,剛剛好,指環部份有磨蝕痕跡,可見有賀的曾祖母曾經天天戴著它,戒指的作用原應如此。
但是,芳好心中有一個疑團不能詮釋。
亮佳勸她:“是時候了,水到渠成,莫再拖延。”
“你們不是假裝不知我倆的事嗎?”
亮佳笑,“裝得累壞了。”
“你講得彷佛像月台上尾班火車就快開動,不跳上去就來不及了。”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
“結婚,會是反高潮嗎?”
“看你對婚姻期望如何,假使你盼望與他並肩工作,互相照應,又真心相愛,那應該是串福的。”
“亮佳,什麽是幸福,你幸福嗎?”
“我是名孤兒,自幼寄人籬下,一直希望有自己的家,現在願望達成,當然幸福。”
“這麽說來,求仁得仁,是為幸福,各人所求不同,各適其式。”
“有人求名,有人求利,芳好,你求什麽?”
“一個真正愛惜我的人。”
“照我們看,他已在你麵前。”
芳好把指環鎖在公司保險箱內。
她同自己說:六個月之內還下不了決心,就把戒指歸還,以免誤人誤己。
因為這樣,特別珍惜這六個月內的每一天。
一日,握著有賀的手細看,“連手指都粗壯了。”
有賀答:“皮鞋也不合穿,索性換上懶佬鞋,不知是否脫胎換骨,再世為人。”
“還適應嗎?”
“不知多高興,覺得自己有用,親友看我的眼光也不一樣。”
“聽說本季可分紅利。”
“已經通知各部門。”
“同事們一定很高興。”
“下午有一個運動衣展銷會,我同你去看看。”
芳好隻在短袖襯衫外加一件外套就出去了。
同一間酒店有好幾間展覽廳,芳好在大堂碰見結好。
“姐姐,二樓有珠寶展覽,一會你來與我合會。”
“我十五分鍾後下來。”
結果芳好碰見朋友,聊了幾句,一看時間,已經遲了,她向有賀交待幾句,去二樓找妹妹。
珠寶展裏全是花枝招展的闊太太,獨不見結好,也許是等不及,先走了。
芳好正想離場,忽然看到一團晶光進場來,眾人立刻迎上去。
芳好定睛一看,原來是這個她。
啊,回來了。
化妝、發式、衣著都經精心設計,無瑕可擊,明星出場,理應如此,麵孔身段看上去都像芭比娃娃,穿著低胸閃光裙子,由經理陪著試戴名貴珠寶。
記者群湧上去拍照,主人家見大收宣傳之效,歡喜得咧開了嘴笑。
葉芳好低著頭想立刻溜走,被熟人看見,叫住。
“芳好,來看首飾?”
芳好陪笑,“周太大你好。”
那周太太悄悄說:“看見她沒有,狐狸精與眾不同,這裏拉一拉,那處縫一縫,又再出來搏殺。”
芳好唯唯諾諾,腳底加油。
走近門口,剛鬆口氣,卻碰見有賀進來,他拉住芳好笑問:“找到結好沒有?一起喝茶。”
一抬頭,他也看見了伏貞貞。
他怔住,定定神,若無其事地說:“我們走吧。”
芳好點點頭。
正想轉身,卻被人叫住。
“可是葉小姐?”
芳好不得不轉過頭去。
原來伏貞貞不知幾時已經走近,朝芳好招呼。
那樣近距離看,一張麵孔仍然光潔無瑕,大眼睛、翹嘴唇,態度非常親熱。
芳好一時不知如何反應,隻得微笑應萬變。
伏貞貞輕輕說下去:“葉小姐,看到你真好,了我一件心事。”
芳好點點頭,心中忍不住想:是什麽心事?
“我回來辦些私事,今晚就出發到比華利山去,我在那邊買了房子,這一兩年大抵都在那邊發展。”
芳好正想說恭喜祝你鵬程萬裏,伏貞貞的秘書已經走過來叫她。
她轉身離去,不忘向芳好說:“替我問候方有賀,他與你才是一對。”
芳好大吃一驚。
什麽,方有賀一直站在芳好身邊,就在伏貞貞對麵,近在咫尺,她竟沒把他認出來。
伏貞貞翩然離去。
芳好連忙轉頭去看有賀的反應。
她竟不認得這個多情的舊男友!
這一定叫他傷心震驚。
芳好立刻握住有賀的手,以示支持安慰。
可是有賀的反應很奇怪,他不但沒有絲毫不愉快的樣子,而且整個人鬆弛下來,像是放下一塊心頭大石,舒服到極點,十萬八千個毛孔都似在歡笑。
他笑嘻嘻,緊緊握著芳好的手,“我們走吧。”
芳好在該刹那知道,事情已經完完全全過去了。
他們三個人都幸運。
走到宴會廳門口,遇見結好,她說:“原來賢伉儷在這裏,我們去喝杯茶。”
回到公司,芳好把方有賀“前”與“後”的照片,取出細看。
真像化妝喬裝一般,他現在圓臉,戴近視眼鏡,穿便服。
最重要的是,他根本不在乎伏貞貞是否認得他。
不不,看他的表情,他覺得能夠被她遺忘,真是天底下最高興的事。
芳好微笑,那笑意緩緩擴大,像漣漪一般,叫她咧開了嘴,她從來不知自己的嘴唇有那樣大的彈性,可以張得從一邊耳朵到另一邊耳朵。
她把他的照片收好。
這時,有賀推門進來。
“芳好,最新樣版寄到,我想試穿給你看。”
“是蝴蝶第一批印花紋的背心?”
“對。”
他連忙拆開。
芳好讚道:“顏色印得好極,我就是想要這個淡磨紗色。”
有賀關上門,脫去襯衫,套上背心,彎曲手臂,做一個大力士姿勢,“如何?”
芳好笑了。
“一共七個款式,立刻寄給訂戶參考。”
方有賀不再有V 字上身,但是肩膀手臂仍然圓渾,他的腰身上有小圈圈脂肪,活脫一名新中年發福樣子。
“希望年輕一輩顧客會得接受。”
芳好走近有賀,伸手輕輕捏他肩膀。
他轉過頭來,詫異地問:“什麽事?”
看到的是芳好纖秀的麵孔,他聲音放柔,輕輕再問一遍:“什麽事?”
這時,燈光射在芳好手上,晶光一閃,他定睛一看,原來她已經戴上他曾祖母的指環。
他忽然鼻酸。
“你想清楚了?”芳好點點頭。
“比我想像中又要快一點。”
“我性子比較慢,凡事喜歡考慮周詳。”
“我知道你脾氣,這是好習慣。”
“客氣話不說了。”
他倆緊緊擁抱。幸虧關緊了門,否則,同事真會誤會。
葉太太知道好消息之後,這次沒有哭,也沒有邀功,隻是不住喃喃說:“我死可瞑目。”然後,請朋友到家來搓牌,把大女訂婚一事告訴她們。
“不請喜酒了,他們都不喜歡鋪張。”
“兩個人都是工作狂,打算與同事一齊慶祝,分批坐船到日本玩幾日。”
“現在,等著抱外孫,誼孫五月出生,請諸位撥冗來吃滿月酒。”
“噯噯噯,我自摸清一色,哈哈哈。”
像一般中年太太,終究靠兒孫,出盡心中烏氣。
那一邊,亮佳捧腹跌坐在沙發上。
她笑說:“幸虧世上有沙發,你知道嗎,沙發一字源自阿拉伯語,他們在帳篷內用軟枕及地毯墊高部份坐著聊天喝酒,那處就叫沙發。”
“亮佳,大小姐終於答允嫁給方有賀。”
“我喜極而泣。”
“亮佳,我聽說方葉兩家,上一代仿佛結過怨。”
“誰還理上一代的事。”
“可是,到底兩家為著什麽原因不和?”
“不知道,也許同行如敵國,又有可能因一次言語衝突,更或者有人挑撥離間,一旦疏遠,便冷若冰霜。”
“今日,兩兄弟娶了兩姐妹。”
“他們的子女是堂兄妹。”
“此刻他們在哪隻船上?”
“水晶和諧號,直駛往南太平洋,同事們在日本停留幾天便會回來,他們可能多玩幾天。”
“他倆一定放不下公事。”
“不,”亮佳說:“電話全關上了,手提電腦留在公司。”
“有這樣的事?”
“方有賀最懂生活情趣,我代芳好慶幸,有賀現在文武雙全,文能替公司賺錢,武懂跳舞調情,大小姐一個人孤苦了這些年,終得佳婿。”
這時有同事把一疊報紙雜誌拿進房來放茶幾上。
亮佳逐一翻閱。
“嗯。”
一本周刊的封麵上這樣寫:“伏貞貞在荷裏活恢複用本名伏征,意雲征服西方”。亮佳看了,忍不住對丈夫說:“這女子真是一個人物。”
“誰說不是,三起三伏,正當人們以為這次肯定她玩完了,誰知她又再拔高大放異彩,叫你不得不仰觀。”不過,現在她與他們沒有關係了。
她是明星,他們是普通人。
胖胖的方有賀更是一個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小生意人。
普通得隻有葉芳好才會愛惜他。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