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之珊的小跑車駛到門口,已知不妥。
本來寧靜的家門前圍滿記者,電視台索性搭好鋼架,居高臨下,一見有車子接近,呼嘯一聲,記者們轉過頭來,之珊頓時成為獵物。
攝影機的閃燈已經亮起,之珊不敢回家,匆忙間急轉彎想從原路走,險些撞到兩名記者。
這時,她的手提電話響了。
“之珊,不要退縮,已有警員在場維持秩序,這是你的家,你遲早要回來,抬起頭,不用怕。”
之珊聽到這把熟悉的聲音,立刻問:“你在哪裏?”
“我在書房與你父親在一起。”
之珊的勇氣回來了。
她把車子駛進私家路一邊停好,推開門下車。
攝影記者把相機遞到她鼻前拍攝,之珊維持冷靜鎮定,視若無睹,向大門走過去。
隻有在電視上看到名片首映,才有這種熱鬧場麵。
大門打開一條縫子,她閃身進去。
來開門的正是剛才叫她勇敢一點的甄座聰。
之珊一見是他,稍微鬆弛,把臉靠向他胸前。
他輕輕避開,“人到齊了。”
身後姐姐之珩的聲音響起:“之珊,等你一人呢。”
之珊問:“媽媽來了沒有?”
之珩牽牽嘴角,“她怎麽肯來,這屋子裏一切,與她無關。”
之珊覺得母親有預感,五年前她離開楊宅時同之珊說:“我甩難了,我沒生過他,他沒生過我,我與他一點關係也無,你又不同,你是他的女兒,一輩子脫不得關係,真不幸。”
之珊走進書房,她父親楊汝得迎上來,“外頭怎麽樣?”
“約有三五十名記者。”
他頹然,“警方要我做測謊試驗。”
之珩咳嗽一聲,表示有話要說。
她丈夫鄧景新立刻站到她身邊去。
之珩輕輕說:“孩子們要開學了,我倆需回返多倫多。”
之珊站起來,“這種時候——”
楊汝得揚揚手,“之珩,你與景新走吧,在這裏也幫不了忙。”
之珊把姐姐拉到一角,兩姐妹長得很像,都有一雙大眼睛,互相凝視。
之珩用極低的聲音說:“之珊,他咎由自取。”
“始終是父親。”
“到了這種地步,人人但求自保。”
“之珩,請留下來支持他。”
之珩搖搖頭,“他的紅顏知己劉可茜仍在他身邊,之珊,我勸你也避一避,照片日日刊登頭版上,以後見人或嫁人就難了。”
之珊不出聲。
之珩這番話一點感情也沒有,卻句句屬實,本來,這就是人人為己的世界。
甄座聰走過來,“之珊,讓之珩走,她有別的職責,她是人妻,也是人母。”
“父親呢,始終由他主持大局,照顧婦孺。”
“父母原應如此,這也不是恩典。”
鄧景新說:“我們明晨乘飛機回去。”
之珊已無話可說。
她從來沒有比今日更累。
“之珊,你放心,今日連你同你師傅,—共有五名大律師在場。”
之珊的師傅,正是甄座聰。
他這時說:“之珊,你不妨到之珩處度假。”
之珩說:“來,順便見見母親。”
之珊勉強說:“我想一想。”
這時,大門處一陣擾攘。
之珊出去問:“甚麽事?”
原來日報已經印出來了,留守門外的記者挑釁地敲門送進來強逼他們閱讀。
拳頭大彩色字句這樣說:“謀殺?自殺,見習生王晶晶失蹤多時,大律師楊汝得知法犯法?”
之珊把報紙丟進廚房垃圾桶,吩咐傭人:“做咖啡早餐出來。”
她斟了一杯冰水,獨自坐在廚房內發呆。
過一會兒,有人伸手進垃圾桶,揀了報紙出來讀。
那人,正是之珩口中,她們父親的紅顏知己劉可茜。
她讀完頭條,把報紙仍然丟回垃圾桶。
之珊問:“內文有無提到你的名字?”
劉可茜點點頭,“稱我為助手。”
“算是筆下容情。”
劉可茜苦笑。
她心中想其麽?
可是希望有人在這個時候確認她的身份?
之珊看著母親的敵人。
當年因她介入,母親知難而退,避到加拿大去。
離婚手續早巳辦妥,不知怎地,父親始終沒有與劉可茜結婚。
今日淩晨的劉可茜因為通宵不寐,臉色甚差,三十已過的狀況便露了出來:眼袋、頸紋、乾唇,姿色已不如當年。
她問之珊:“我應該怎樣做?”
“喝杯新鮮咖啡,來,煎雙蛋,炸香腸。”
之珊自己老實不客氣吃起來。
“我食不下咽。”
今日也輪到她了。
嗬,若然不報,時辰未到。
之珊清晰記得五年前母親為著婚變四星期內體重驟跌二十磅。
今日,該劉可茜女士上場了。
之珊問:“你打算怎樣,一直留在他身邊,還是知難而退,?“
“他沒叫我留下。”
“這種時候,他不會說這樣的話。”
劉可茜用手掩著麵孔。
“你生活費用可有著落?”
“他待我不薄。”
之珊說:“那你還不走,尚待何時?”
劉可茜抬起頭。
“這種時候,他向你求婚,你逃還來不及呢。”
她疲倦地說:“我不是那樣的人。”
之珊不出聲。
父親又是個怎麽樣的人,連做女兒的都不清楚。
一個人的心,是世上最黑暗的地方。
吃完早餐,之珊回到書房。
父親已有幾日幾夜沒睡,整日到派出所接受問話,一路上被記者跟蹤。
報章已預言這是本年度十大新聞之首:私情、美女、失蹤、謀殺……緊張刺激。
楊汝得累極在安樂椅上盹著。
之珩與丈夫已經在後門離去。
屋子裏隻剩一個男人,他的情婦,一個女兒,以及她所愛慕的人。
嗬,還有一堆忠實的老傭人。
有人敲門,電話接著響起。
“我是警署的周元忠督察,可以進來嗎?”
甄座聰答:“請展示你的證件。”
對方說;“沒問題。”
大門打開一條縫,一個年輕人側身一閃著來。
之珊留意到門外記者群已經消失。
真奇怪,像那種野蜂,忽然嗡嗡飛來,聚集一堆,萬蟲鑽動,十分可怕,但忽然之間又飛散無蹤。
那周督察見之珊大惑不解,輕輕給她答案:“王晶晶家人將於八時正舉行記者招待會,公開女兒與楊汝得秘密。”
之珊張大了嘴,吃驚過度,不能言語。
“楊先生一直否認與王晶晶有情侶關係,王家將提供人證物證,記者已蜂擁而去。”
甄座聰鎮定地走過來,“請讓楊先生再休息一會兒。”
“楊先生如果一開始講老實話,甚麽事都沒有。”
“他會盡量合作。”
“這是說出一切的時候了。”
那周元忠督察國字臉,濃眉大眼,帶點稚氣,語氣平和,又穿便裝,使人覺得親近,可見是個厲害角色。
“楊二小姐,從你開始可好?”
之珊看著他,“開始甚麽?”
“警方想問你幾句話。”
之珊微笑,“如不,到派出所去也一樣,可是如此?”
周督察也笑笑,“楊小姐真是明白人。”
之珊看一看甄座聰,他輕輕點一下頭。
周督察開門叫他助手進來。
之珊叫傭人斟出咖啡,還有香酥巧克力牛角麵包。
那助手一見,肚餓的他忍不住“唔”地一聲,被周督察瞪了一眼。
他們到小客廳坐下。
“二小姐,你也是律師?”
之珊說:“叫我楊之珊可以了,是,但我尚未考到執照。”
“王晶晶是你朋友?”
“我們先認識,她到我家來,我介紹家父給她。”
“她是你同學?”
“不,我與她不熟,她是一名室內設計師。”
“室內設計,怎麽會在律師行內做見習?”
之珊不出聲。
周督察耐心地等她回答。
過一刻之珊說:“她老板說可以便沒問題。”
“聽說這位見習生,在楊子律師行內,居然擁有一間私人辦公室及秘書,可是實情?”
“我不清楚,我很久沒去過楊子律師行。”
“楊子律師行的東主,是你父親楊汝得?”
之珊答是。
“聽你語氣,仿佛與生父相當生疏。”
“人長大了,會有自己生活,周督察,上一次你回家吃飯,是甚麽時候?”
之珊沒想到周督察真會回答,他想一想,有點感觸,“是上個月的事了。”
之珊站起來。
“楊小姐,我還想問幾句。”
之珊隻得又坐下來。
“上月七號之後,沒有人再見過王晶晶,當日你在甚麽地方?”
“我上個月一號至十四號在太平洋公主遊輪上陪家母散心。”
這是鐵證。
“王晶晶失蹤,你心中有無懷疑任何人?”
“我對此事不作揣測。”
“你怎樣看你父親?”
這時,甄座聰在門口出現,“楊之珊毋需回答這種與案情無關問題。”
周督察問:“楊先生醒來沒有?”
“他很疲倦。”
“我問幾個簡單的問題就走。”
之珊走到書房門口,看到父親垮垮地坐在書桌後,臉上可以發皺的地方全部打褶,同一般中老年男人沒有甚麽分別。
楊汝得平日一直保養得很好,他每天做適當運動,頭發指甲皮膚都嚴加修理,臉上永遠有一層太陽棕,精神奕奕,顯得牙齒更白更齊……
今日的他白發叢生,終於像他的真實年齡。
之珊感慨,正如她對周督察所說,她有自己生活,她與父親早已生疏。
她取過外套。
甄座聰走過來,“回家休息?”
之珊點點頭。
他伸出手替之珊撥頭發,之珊握住他的手。
她低聲說:“家裏竟發生這樣的事。”
“一定會過去,很快水落石出。”
“父親一生事業就此完結。”
“他已屬退休年齡,這件事可豐富他的自傳。”
“由你說來,一切都有希望。”
“我已經推薦兩名律師給你父親。”
“你不幫他?”
“我與他太熟,人人知道我們是老朋友,有點不便。
“警方要懷疑到幾時?”
“待王晶晶現身為止,生或死。”
“可是父親有時間證人。”
“之珊,回家去休息。”
之珊駕著車子回自己的公寓。
用鎖匙一開門,就看到一套行李。
她立即揚聲:“媽媽,媽媽。”
她母親披著白毛巾浴袍走出來。
“媽媽,你怎麽一聲不響回來,之珩今日回多倫多。”
“我不擔心她,我來看你。”
之珊歎息一聲,倒在長沙發上。
“你父親怎樣?”
“像童話中蛋頭人自高牆上摔到地下,再也拚不回原形。”
“這件事情是怎麽發生的?”
“這個叫王晶晶的女子,與我同年,我在一個慈善晚會見到她,她處處奉承,討人歡喜,一日我回父親家,她找了上來,就這樣認識了父親,不久,她到他辦公室做見習生。”
“是個窮女嗎?那樣厲害。”
“這事同窮富無關。”
“對,你們新派人處事公允,對事不對人,種族、貧富,均不是因素。”
之珊過去握住母親的手,“你是來看父親?你仍然關心他?”
母親淡然答:“我談雅然即使到了黃泉,亦不會與這個人相認。”
之珊又呼出一口氣。
“你歎甚麽氣?我來接你到北美洲,你不必在這裏擔驚受怕,趟這個渾水。”
“媽,做一杯長島冰茶給我。”
之珊沐浴更衣。
用蓮蓬猛衝頸膊,仿佛精神一點。
之珊歎道:“這件事叫人人都老了幾十年。”
“是嗎,你老了嗎,我可沒有。”
“母親,你莫幸災樂禍。”
談女士答:“我也希望我有一絲涼快之意,但是沒有,我對這個人已沒有感情,避之則吉。”
“王晶晶全無離境記錄,王家把事情發得很大,矛頭直指楊汝得,咬死他不放。”
“這女子到底去了何處?”
“警方懷疑父親毀屍滅跡。”
“他的紅顏知己劉可茜方向如何?”
“最可憐是她。”
“之珊,你在說甚麽?”
“媽,不是她破壞我們家庭,而是父親不稀罕這個家庭。”
“你彷佛在說別人家事,這女人明明是導火線。”她怒火上升。
之珊為著安撫母親,隻得說:“對,她已遭到報應。”
“六月債,還得快。”
之珊側著頭想一想,“對,善惡到頭終有報,這是現世報,不必等到來世。”
談女士瞪了女兒一眼。
之珊開了電視看新聞。
正現場報道王家招待記者。
熒幕上所見王家居所狹窄,家具雜物堆積如山,王母衣衫不整,痛哭失聲,十分煽動地訴諸天下:“晶晶說,若果楊汝得不同她結婚,她會招待記者,公開他們二人關係,之後一日,她便失蹤。”
記者大聲問:“他們是甚麽關係?”
王母理直氣壯,“情侶關係!他五十五歲,我女二十三,他欺騙我女。”
談女士伸手過去閱掉電視。
之珊吃驚,真看不出聰敏時髦精刮的王晶晶出身這麽差,晶晶品味談吐舉止一直都似小康之家女兒。
之珊這才知道她有多幸運,她有一個不出聲的母親,做楊汝得太太時低調,離婚後更不發一聲,到了今日,仍然冷靜如昔。
她緊緊握住母親的手。
“這番他有得好煩了。”
之珊代抱不平,“人人都有女友,獨他這麽倒黴。”
談女士忽然說:“因為人家貨銀兩兌,互不拖欠,獨他扮多情,以為人家愛上了他。”
之珊愁苦間也不由得別轉麵孔嗤一聲笑出來。
“休息一會陪我去買些化粧品。”
“這些何必在這裏買。”
“你有所不知,漂白皮膚霜在歐美缺貨,人家本是白人,毋需漂白。”
“你有心情?”
“我為甚麽沒有心情?”
“媽媽了不起。”
“之珊,你期望甚麽,我是棄婦,早已離婚,今日我若跑到他跟前淌眼抹淚,豈非滑稽。”
之珊點點頭。
“活下來了,總得活下去,而活著要有活著的樣子。”
之珊看著她。
可是她活得太好了,總讓人覺得有點涼薄,常常聽人說:“那個擅做戲,演技一流” ,可是他肯在你麵前費勁演出,到底還重視你,像母親,她完全不想虛偽。
也許,不應問她為何如此絕情,而應了解,那人做過些甚麽,叫她不再回頭。
“之珊,在想甚麽?還不跟我走?”
“我是警方證人。”
“我問過律師,不但你可自由出入境,連你父親都沒問題。”
“媽,你真嚴明。”之珊陪笑。
“飛機票在這裏,速離是非之地,照片再與嫌疑犯一起在頭條刊登,工作嫁人都難:“小姐,你好不麵熟,是歌星、明星?不不,嗬對了,你是——”
之珊微微變色。
遇到煩事,她也有一套自我治療法,不是吃,就是睡,她取過一隻玻璃碗,勻出三色冰淇淋,注下一碗以示大快朵頤。
談女士正想勸女兒:“不得放肆,當心發胖”,門鈐響了,她疑心,過去一看,
臉色微變,袖著手,不出聲。
之珊問:“是誰?”
放下匙羹,去看個究竟。
門外站著甄座聰。
之珊立即開門。
甄一進來便看到之珊母親,不禁也覺尷尬。
談女士說:“請坐。”
“稚然,你來了,也不叫我們接飛機。”
談女士淡淡問:“好嗎。”
“這件事叫我們頭發都白了。”
談女士仔細打量他,“你仍然瀟灑。”
這話是由衷的,甄座聰仍然老樣子,否則也不會吸引到之珊這樣的年輕女孩。
隻見之珊斟了杯黑咖啡給他,可見兩人熟稔,之珊並不掩飾二人關係。
談女士不禁問:“雨婷好嗎?”
“好,謝謝,她在歐洲。”
“你對她行程了如指掌。”
他放下咖啡杯,輕輕說:“我們已經分居,一年後正式簽字離婚,本來可即時生效,但我不想女方太過難堪,委屈之珊了。”
之珊靜靜在一邊不出聲。
聽母親談論她的事,得到額外的意見也好。
她從來不是“我的事不要你們管”那種孩子,身在福中要知道。
中學時有一個女同學,父母擅扮天聾地啞,她有事無路訴,找兄嫂又遭到一問搖頭三不知,孤苦莫名。
談女士說:“看來你對之珊倒是認真的。”
“我與之珊談論過將來。”
“將來怎樣?”
“結婚、生子,盡我所能照顧她。”
“真的,這次你會成功?”
之珊過來說:“媽,——”
“你不用幫著他!他是鼎鼎大名的大律師甄座聰,你父親的好師弟,公司裏最佳拍檔,人稱狼狽組合,他懂得回答我。”聲音變得嚴厲。
之珊吃驚,“外頭真的那樣叫你與父親?”
甄座聰不出聲。
過一會兒他說:“我與你都愛之珊。”
“是嗎,一顆子彈飛來,我會擋在之珊身前,你呢?”
甄座聰答:“我也會。”
之珊連忙說:“這種假設說來無益,母親,請不要為我爭吵。”
“我們都見過甄先生怎樣對付女人。”
甄氏喝完咖啡,“我還有點事,我改天再來。”
“為之珊擋子彈?為她多聽幾句話部不耐煩。”
甄座聰張嘴想有所分辯,電光石火問忍聲吞氣,笑一笑,“再見。”
他自己開門離去。
之珊瞪母親一眼。
“怪我?”
“人年紀大了一定會開始嚕蘇,真奇怪。”
“你看中他甚麽?”
“對我好,若不,人再漂亮,學問再好,財產再豐,品德再優秀,關我甚麽事。”
“他比你大十六歲,你四十多歲之際,他已是老人。”
之珊很坦白,“我沒想過會同他在一起那麽久,如果可以,真是榮幸。”
談雅然忽然笑了。
之珊訝異。
“大小姐與母親的對話一定是這樣結局,女大不中留,永遠站在男友身邊,母女感情一筆勾銷。”
“媽媽,怎麽會。”
“不要緊,”談女士歎口氣,“當年我自己也是一樣,父親同我說:“楊汝得是我學生,我了解他比你多,這個人比較功利自私,做他伴侶夥計,都得遷就他,你會吃苦”,我可有聽進耳朵裏去?”
“媽,這次見你,你話真的多了。”
談女士伸手出去擰女兒耳朵。
又有人來敲門。
談女七說:“我累了,不見客,進房去睡一覺,別叫我,我自然會醒,不醒也就算了,請代為料理後事。”
她走到最後一間房間,關上門。
門外,是神情沮喪的劉可茜。
之珊立刻取過手袋穿上鞋子,“我與你出去說話,家母在屋內休息。”
“那我改天再來。”
“你有要緊事?”
“之珊,”劉可茜低聲在門外說:“他叫我走。”
“我們找個地方說話,來,去山頂。”
之珊把劉可茜載到山頂避車處停下。
“這種時候請你不要輕舉妄動,”之珊安撫她,“你必需鎮定,勿再百上加斤。”
劉可茜沮喪地說:“我已走投無路。”
“胡說,這件事與你無關——”之珊忽然靜下來,反問:“與你有關嗎?”
“我在一個下午見過王晶晶。”
之珊掩著嘴,“你可有傷害她?快,說實話。”
“我推撞過她,她沒有受傷,她辱罵我。”
“你發瘋了,”之珊浩歎,“沒有人沒有事值得你那樣做,你應即時離席。”
“之珊,你年輕,你不明白。”
之珊搖頭,“你也年輕,你有前途。”
“你可以即時離開甄座聰嗎?”
之珊答:“如有必要,毫無疑問。”
“你真確做得到?”
“我愛我自己更多。”
“之珊,說時容易做時難。”
“說回你處,你那一次見王晶晶是甚麽時候?”
“第二天她就失了蹤。”
之珊慘叫一聲,“警方可知道此事?”
“我告訴了周督察,他說,那日深夜,還有人見過王晶晶,我沒有嫌疑。”
“這次你做對了。”之珊鬆口氣。
劉可茜低下頭,“之珊,買一瓶藥吞下,你說會不會更好?”
之珊看著窗外,天忽然下雨。
車內一片靜寂,之珊並沒有關上車窗,濺濕了手臂。
“聽到這樣的話叫人傷心黯然,想想你父母。”
“他們一早已經去世,你說,之珊,與他們在另一個世界見麵,我會是成年人,抑或是小孩?”
之珊握住她的手,“我知道該怎麽做了,我陪你去北美洲散心。”
之珊覺得她應該幫父親這個忙。
“一走了之?”劉可茜不肯定。
“我們去訂飛機票,到了多倫多,我們住大學區公寓,報名學電腦動畫,你會喜歡。”
“之珊,我不想走。”
之珊說:“我們這就去訂飛機票。”
她把車子駛到航空公司門口,找到相熟職員,替劉可茜辦手續。
之珊一邊忙一邊用眼角盯著劉可茜,她怕她趁亂逃去無蹤,不覺急出一身汗。
劉可茜卻仿佛鎮定下來,她呆視航空公司的風景招貼,動也不動。
之珊走近,發覺她在看的是平靜美麗的蘇必利爾湖。
“我陪你去,順道看尼亞拉加大瀑布。”
她轉過頭來,“謝謝你,之珊。”
之珊陪她到附近咖啡店坐下,“振作一點,你還需工作嫁人呢?”
她訕笑,“在英國實習時認識楊汝得,我也是他的見習生,你看我,愛一遍老了幾十年。”
之珊想起來,“這可是一首歌?這樣的愛拖一天是錯一天,愛一遍叫人老了幾十年。”
“小心,之珊。”
“請忘記過去,努力將來。”
“我希望做得到,前年夏季,楊汝得帶我到全世界看湖泊:北美洲五大湖、中國的洞庭湖與西湖、非洲的維多利亞湖、歐陸的日內瓦湖,最後在英國湖區落腳,住了一個星期,那真是良辰美景,是我一生中最快樂時刻。”
“那些好時光確應珍惜。”
“不久,他對我的態度漸漸轉變。”
之珊不出聲,她希望永久,他不。
“隨後,王晶晶出現了。”
“記住,我們下星期一動身。”
“之珊,這時你需留下陪你父親,怎好打擾你,我打算一個人出去散心,你放心,我會向你母親看齊,她是我好榜樣。”
“對,你講話上路了。”
“把心事講出來,已經得到治療,舒服得多。”
“你一個知己朋友都沒有?”
“有,楊汝得。”她已經完全孤立了自己。
“天天有警察圍住他,他叫你走,算是有良心。”
劉可茜傻傻地問:“事情過後,他會叫我回去嗎?”
“相信我,一年半載,案情水落石出之後,你已忘記這個人。”
“會嗎?”此刻真是刻骨銘心。
“一定會,不然我扮狗在這咖啡店地下爬三個圈。”
劉可茜歎氣,“我得回家了。”
“別浪費飛機票。”
“我不會辜負你盛情。”
之珊鬆口氣,這時這劉可茜若果出甚麽事,雪上加霜,父親真會沒頂。
之珊送她到家門口。
剛想把車駛走,在倒後鏡看到身後黑色房車裏有一張熟悉的麵孔。
累了整天,之珊想開玩笑,忽然把車子倒後,輕輕碰撞黑色房車,那人冷不防嚇一跳,手中的紙杯咖啡濺了一身。
他哇一聲叫起來。
之珊下車招呼:“對不起,周督察。”
可不就是周元忠督察。
他的卡其褲在要緊尷尬部位濕了一大搭。
之珊覺得十分痛快。
他跟了她不知多久。
“有甚麽新發現?”
“仍然是失蹤人口案。”
“為甚麽一口咬定與楊家有關?”
周督察改變話題:“你們都打算離開是非之地。”
之珊不出聲。
“患難見真情,沒有人留下陪楊先生?”
“有,你。”
“楊小姐,跟著你大半天,發覺你們淨是逛街喝茶,家境富裕真還好。”
這相貌老實的警務人員其實十分刁鑽,之珊看著他這樣說:“我寒窗苦讀的時候,你不認識我。”
“嗬,楊小姐,讓我想想那是甚麽時候,當年我一定,還在中學半工讀,清晨三時跟父親去取報紙販賣,跟著上學,下午放學照顧報攤,當晚回家煮飯給弟 妹吃,家母患癌長臥醫院,晚上才有時間去醫院探訪。”
之珊凝視他。
他朝之珊笑笑。
之珊問:“你功課很好?”
“弟妹與我均是九A 生,我順利考入警察學校。”
“令堂呢?”
“多謝你問候,癌症經已治愈,沒再複發。”
“令尊還在忙?”
“經已退休,時時感慨往日報紙有報格,昔日眾人有人格。”
這一家人是環境鬥士,之珊佩服得五體投地。
周督察轉過頭去,他有點靦腆,忽然有一清麗女子盯著他看,叫他不慣。
“你一定很驕傲。”
他答:“各人命運不同,各人利用有限資源,盡力發揮。”
之珊很想與他多談幾句,但是又不方便與他過份熟絡,這時,手提電話響了。
是母親,“之珊,你在甚麽地方,同誰在一起,少見片刻都不行?”
“媽媽,我與周元忠督察說話,這就回來。”
周元忠沒想到她記得他全名,不由得高興。
收好電話,之珊連忙開車回家。
倒後鏡裏,再也不見那黑色房車。
談女士開門給之珊,“你同劉可茜有甚麽話說?”
她都知道了。
之珊一於忍耐。
“我還以為你又與甄座聰糾纏。”
之珊仍然不出聲,她衝一杯熟可可給母親。
談女士說:“明早我進醫院去做小手術。”
之珊嚇一跳,看著母親,“甚麽病?”
母親輕輕說:“拉一拉臉皮。”
“那不是小手術,相當危險,親愛的媽媽,可免則免,一位伯母頭發染金,穿露躋裝,年年整形,離遠看減壽數十年,可是最近驗出雙眼患白內障,你說可 是滑稽悲一層?”
“過二十年你再來與我說這番話我就佩服你。”
“媽媽,爸爸一身蟻,你卻優悠自在講整容。“
談女士忽然笑,“對,等就等這一天,你說可是?“
之珊累極,倒床上睡著。
她做了最可怕的噩夢。
夢見自己在一個黑泥沼裏找王晶晶。
身邊正是周督察,他鐵青著麵孔,一言不發,其他警察不住在爛泥中翻挖,忽然掘出一條人腿,之珊用手掩住臉,接著又發現一顆腐爛頭顱。
之珊驚醒,受嚇過度,跑進浴室嘔吐。
因母親在鄰房,她不敢太大聲,隻覺受罪。
這時她隻希望甄座聰在她身邊。
她偷偷打電話給他。
“你不舒服?我接你去看醫生。”
“我真怕老太太逼我承認有孕。”
甄座聰隻是笑。
“她這次回來近距離看好戲真是百上加斤。”
“之珊,不如陪她回多市。”
“你也攆我走?”
“真的,這裏有我看顧。”
“不同你說了,她房間的燈開亮。”
之珊匆匆掛電話裝睡,在自己家裏都像做賊,真痛苦。
母親十分鍾後又熄了燈。
之珊枕著雙臂,直到天亮。
王晶晶真的不在世上了嗎?
之珊記得那次見到這個女孩子,她戴著一副大黃晶耳環,穿蓬蓬裙,作五十年代打扮,活潑親切地自父親辦公室走出來,拉住之珊手,眨眨大眼睛,“你一 定是之珩。”
之珊掙脫她,“我是之珊。”
那樣一個可人兒,若果真的葬身泥沼,叫人難受。
她到底去了甚麽地方?
王晶晶一定要逼楊汝得舉行盛大婚禮,楊氏困惑地對拍檔甄座聰說:“我從未有一秒鍾想過要與她結婚,也否認給過她這種幻覺。”
可是王晶晶不知己也不知彼。
正要把事情鬧大,人卻失了蹤。
楊汝得陷入困境,即使洗清嫌疑,他的事業他的聲譽,也宣告完結。
之珊深深歎氣,父親三十年功力這下盡喪。
第二天上午,她送母親到私家醫院的整形部。
主診醫師出來招呼談女士,原來他們一早已經越洋商議妥當,他稱讚說:“談小姐你真人皮膚比照片年輕。”
他再一次用電腦打出整形後的容貌來。
之珊一看,“噫,比我還年輕。”真覺荒謬。
她看著母親簽字做手術。
看護說:“兩小時後來接她。”
之珊相當反感,“她會死嗎?”
看護不以為忤,“放心,手術風險極低。”
之珊緊緊握一握母親的手才走。
她走出醫院。
已經好幾個月沒工作了,本來已經考到律政處職位,此刻得先渡過這個難關。
她與甄座聰見麵時間也驟減,的確是個考驗。
空了下來,她竟不知做甚麽才好。
同劉可茜一樣,她已沒有朋友了,更不敢隨便同人說話,也不便出席任何場合。
之珊同她們一樣,成為案件受害人。
隻有一個人,肯定隨傳隨到,不不,當然不是甄座聰,而是周元忠督察。
她轉頭看,他並沒有再跟著她。
之珊上車,電話在響,“之珊,”是她父親,“到我公司來。”
之珊把車子調頭。
父親在辦公室裏等她,明顯消瘦,從前熨貼的西裝,此刻有點鬆垮,他身旁站著·甄座聰及一名見證人。
他一見之珊,便叫她坐下。
“在文件上X 處簽字。”
之珊勉強笑,“家父同我說過,要仔細讀過文件上小字才可簽署。”
眾人本來緊繃著臉,這一刻不禁笑出來。
“之珊,簽了合約,你會成為楊於律師行主管。”
“你呢?”之珊吃驚。
“我決定退休,以免影響公司聲譽。”
“我不會做主管。”
“公司幾位長輩會匡扶你。”
楊汝得語氣像托孤,“楊子將更名楊甄律師行。”
“父親你——”
他是真的累了,“之珊,快簽署。”
之珊隻得簽下名字。
秘書隨即取過文件。
楊汝得問:“你母親呢?”
“在醫務所。”
“你若想出讓股權,可與她商議,她是一個聰敏磊落的女子。”
之珊忽然忍不住問:“父親,你可知王晶晶下落?”
辦公室忽然靜下來,連一根針掉地下都聽得見。
之珊懇求:“這是實話實說的時候了。”
楊汝得的聲音很輕,“之珊,我對這女子失蹤一事毫不知情,我與此案無關,我並無親手或雇人導致她失蹤,事發當日,我整天在辦公室,晚上,與甄座聰作伴,在利福會館宴客,從未離開。“
之珊靜靜坐下。
楊汝得說:“警方根本沒有理由盯住我不放。“
甄座聰說:“警方逼於無奈,是王家先宣揚此事。”
楊汝得歎口氣,“我到小石灣去住幾日,沒有要緊事不必找我。”
之珊過去說:“父親,劉可茜——“
楊汝得臉上露出茫然神色,像是不認識這個人一樣。
之珊沒有說下去,他心裏已經裝不下她。
楊汝得離開了公司。
他並沒有回頭留戀地張望。
之珊到這個時候才有點佩服父親。
甄座聰問:“幾時來上班?”
“我一點準備也沒有。”
說不到三句話,秘書過來請甄座聰過去見客。
之珊一個人,靜靜走向王晶晶房間,輕輕推開門。
警察肯定來過,一定覺得好笑。
見習生居然占有海景大窗辦公室,桃木書桌,音響設備,窗台前一字排開百餘本畫冊及設計樣本書,甚有派頭。
之珊坐下來,開啟王晶晶的私人電腦,警方已偵破密碼,可隨時查看她失蹤前遊覽過哪幾個網址以及記錄過甚麽。
她看過法屬波利尼西亞度假勝地波拉波拉的網址。
王晶晶是想去旅遊?
同甚麽人去,可是楊汝得?
之珊知道父親不喜夏季出遊,中年人不喜盛暑。
說到波拉波拉,有一次,有個同事硬是不信有這個奇趣地名,一定追問之珊:“你去波拉波拉?那是何處?”
“是南太平洋一個島嶼?”
“是嗎,不是你創造?”
硬是不信,又問:“你會玩托羅牌?是甚麽遊戲?”
“吉卜賽人用來算命的一種紙牌?”
“我怎麽沒見過?”
之珊被纏得慌,趕緊疏遠此人。
這時忽然想起這樣瑣碎事來,奇怪。
拉開抽屜,井井有條,正是女子本色,有隻淡藍色首飾盒子,打開一看,是鐵芬尼銀手鐲,隨意拋辦公室,亦不上鎖,分明已看不入眼。
之珊取過一看,眼尖,發覺手鐲裏側,刻著字樣:給C ,二十歲生日快樂,R 以及年月日。
這R ,一定是王晶晶從前的小男明友。
不知進首飾店走過幾回,終於鼓起勇氣取出半個月薪水買下禮物,如今隻被冷落在抽屜底。
警方有調查過這個R 嗎?
之珊忍不住撥電話給周元忠督察。
他聽到之珊聲音,十分意外,“楊小姐,是你。”
之珊開門見山說:“你查過R 沒有?”
他完全知道之珊所指,“那是一年多前的禮物,我們找到這個叫雷劍明的男子,他在一間家具店任職,無可疑。”
“你肯定?”
“我以肩章保證,他當晚與同事在店裏開夜班。”
“王晶晶的電話單、銀行賬戶……有無異象?”
“自失蹤那日起,已無記錄。”
“那麽,失蹤之前呢?”
“楊小姐,我們一早已仔細調查過,你願意到派出所來喝杯茶嗎?”
之珊追問:“她可有一次過提清現款?”
“沒有,一切正常。”
“她的護照呢?”
“所有身份證明文件都在家裏,傭人說衣物全部沒動過。”
之珊氣餒。
“楊小姐,你可願協助警方調查?”
“警方應幫我調查才真,盡快還我父清白。”她掛上電話,在抽屜的暗格裏,她找到一枚門匙。
這時之珊的手提電話響起。
整容所看護找她:“談小姐已經蘇醒,請來接她出院。”
之珊連忙趕去接母親。
見到老媽那模樣,也明白她為甚麽不在美加做手術,隻見一張麵孔紮得像木乃伊,不知幾時可拆紗布,無人照顧,實在不行。
醫生給了鎮痛劑,吩咐一番,一星期後回來拆線雲雲。
之珊問:“要多久才恢複自然?”
“三個月左右,但兩星期內可消腫。”
即母親尚要在她公寓內借住半個月,救命。
談女士堅持不願在醫院休息,之珊立刻打電話到甄宅去借傭人。
之珊扶著母親回家。
談女士笑說:“當年我扶你學走路,今日你扶我。”
“下次找之珩。”
“之珩嫁了人,一心一意幫夫,專回娘家刮補貼,真是個好妻子。”語氣不滿。
“她應該如此。”
“你婚後會否有樣學樣?”
“我不會這麽快結婚。”
“為甚麽?”
“媽媽,請閉目養神。”
半夜,談女士雪雪呼痛。
之珊問:“有沒有後悔?”
“不痛不美。”
之珊歎口氣,耐心喂母親吃粥。
“甄家傭人好手藝。”
之珊不出聲。
“是他賢妻林雨婷親手訓練出來的吧,沒想到叫我們沾光。”
“媽,嘴巴管吃時少說話,會嗆。”
“那麽多與你年紀相仿的男生,唉。”
之珊忽然大笑起來,“他們?先擔心考試,後煩惱工作,有的還住在父母家,嫌老媽的菜式不合口味,借父親車子出去約會,吃飯與女友分賬,要求多多,手 腳毛毛,一臉豆豆,哈哈哈。”
一無是處。
“等他們成長,我都老了。”
“沒有較好的人?”
“一個都沒有,”之珊十分肯定,“全無腦筋,睾丸素主宰一切。”
談雅然不由得笑出來,扯動麵部,連忙掩住嘴角。
她回到床上。
這時,電話響起來。
是甄座聰的聲音,“之珊,看電視,八十九台。”
之珊知道有大新聞。
熒幕映像一出現,便是血紅色大字“突發新聞”。
“律師行見習生王晶晶失蹤案有突破性進展,警方接到線報,據說王晶晶埋葬在雪利建築地盤,現警方剛趕到現場發掘。”
現場記者說:“我們被圍在黃線之外,不得進內,警方周元忠督察說,有無 名氏打電郵到警署提供該項重要線索,警方正追查電郵來源……”
之珊忽然跳起來,披上外衣,便悄悄出門。
午夜,她飛車去近郊那個地盤。
天變了,先是電光雷,像高空探照燈在搜索甚麽,然後,忽辣辣一個響雷,接著傾盤大雨。
水撥不住操作,之珊接近地盤時被警車攔住。
“小姐,請回頭。”
之珊感慨,這種時候,哪裏還回得了頭。
她在雷雨中叫道:“我找周元忠,我叫楊之珊。”
警察用對講機說了幾句,他得到指示。
“周督察請你下車,跟我來。”
他取過一件警察用黑色漆布雨衣,罩在她身上。
地下已盡是泥濘,發散出一股黴臭氣息。
嗬,與那個噩夢何其相似。
警察並沒有帶她進地盤,他示意她登上一部小貨車。
門一打開,原來貨車內部經過改裝,是一座小型控製室,裏邊坐著兩名工作人員,已顯擠逼,他們騰出空位讓之珊坐一角。
三人都沒說話,控製員調校熒幕光線,原來映象與現場攝影機直接接駁。
隻見地盤內照亮如白晝,大雨似牛筋般落下,工人正出力挖掘。
可以看到周元忠正在指揮工作人員。
之珊握緊了拳頭。
這時一個人忽然說:“有了!”
之珊一顆心像要從胸膛中躍出來。
鏡頭推近,隻見深洞底有一堆爛布。
之珊別過頭去,她雙手簌簌發抖。
“唉,競葬身此處,年輕女子生前不知多計較容顏,護膚護發,你看。”
之珊怔怔落下淚來。
她鼓起勇氣抬起頭,隻見工人用擔架把那一堆東西抬出來,蓋上黑布。
電光石火間,之珊看到一隻紅漆皮高跟鞋。
她叫出來:“不是王晶晶!”
控製室人員轉過頭來,訝異地看著之珊,“你怎麽知道?”
他開啟新聞節目。
記者在現場外這樣說:“王晶晶父母已趕到現場,此刻看他們有甚麽話說。”
鏡頭推近那對歇斯底裏的夫婦,他們大聲哭罵:“楊汝得,你也有女兒,明日你的女兒也有同樣下場!”
之珊要呆半晌才明白他們詛咒她也做路倒屍。
嗬,楊汝得禍延三代。
可是之珊並不生氣,她已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工作人員見她如此惶恐,給她一杯熟咖啡,之珊喝一口,略覺好過。
接著,貨車門打開,有人叫她:“之珊。”
正是周元忠督察。
之珊一臉眼淚抬起頭來。
“那不是王晶晶。”
周元忠訝異,“報告還沒有出來,你怎麽知道?”
“王晶晶品味甚佳,一向不穿那種紅拖鞋。”
周元忠點點頭,“你的線索很有用。”
他帶她回吉甫車。
“你不該來,所有命案現場都非常可怕,連記者也不能進內。”
之珊不出聲。
“回去吧,我開車送你。”
他過去同手下說了幾句話,便坐上駕駛位。
大雨中兩人都比較沉默。
然後,之珊雙唇顫抖地問:“都會中有許多女子無故失蹤案吧。”
“每年約有一二十宗。”
“大部份部難以偵破?”
周督察又答:“是,許多是懸案。”
之珊掩臉,“可怕。”
“畢業時,我在女同學的紀念冊上簽的句子是“慎交男朋友”。”輕輕一聲歎息。
車子駛到家門,周元忠把車匙交回之珊。
“打擾你,周督察。”
他點點頭,“不客氣。”
之珊雙腿發軟,緩緩走回家門,他一直用目光送她。
回到家裏,之珊倒了一杯拔蘭地喝下,淋浴,躺床上。
她無法入寐,一閉眼就聞見腐臭,看見屍首。
清晨,傭人上門來,之珊叮囑:“不要給太太看電視,隻說壞了。”
之珊拔掉電視插撲。
她右眼眼皮不住彈跳,十分不安,心情煩躁。
老傭人不知用甚麽中草藥煎了一碗寧神茶,叫她喝下去,之珊漸漸喉頭清涼,鎮定下來,在長沙發上盹著。
她聽見母親起來,喝皮蛋瘦肉粥,還有蝦仁蒸豬腸粉,香氣撲鼻,她卻醒不轉來。
到了最後母親推她。
之珊睜開雙眼,“嗬,媽媽,你已拆掉紗布。”
雙頰如皮蛋,眼睛像核桃。
“會不會永遠這樣子?”
“你這張烏鴉嘴。”
“媽,你自己去診所?”
“不,看護上門來照顧我。”
“看我睡了這些時候。“
“當然,有人半夜上街做賊。”
之珊不出聲。
“可是去見甄座聰?”
之珊搖搖頭,“不,不是他。”
“還有別人?我倒代你高興。”
警署電話來了,“之珊,你估計正確,那女子不是王晶晶,是另外一個失蹤女子,已通知她家人。”
之珊凝重地點頭。
“因王晶晶案翻掀到其他失蹤人口,始料未及。“
之珊諷刺:“你們太厚待王晶晶案了。“
“我在你家附近,來,我請你吃粵式醬油西菜。”
“十分鍾後在樓下等。”
周督察見到之珊時她穿白襯衫藍布褲,清麗脫俗,不需脂粉時裝,真材實料。
他走近,“精神還算不差。”
之珊摸摸麵孔,苦笑一下。
大雨過後,空氣特別清新,他帶她到一間茶餐廳,叫了海陸空大餐。
一隻鐵盤吱吱響冒煙捧上,上麵有一隻大蝦,半隻乳鴿及一塊牛排,世上其實沒有這樣的西菜,但是滋味奇佳,還有一客紅豆刨冰佐餐,之珊滿意之極。
吃完,之珊問:“那女子是誰?”
“恕我不能透露案情。”
“那麽,你講一個虛構的故事給我聽。”
“假設一個廿歲女子,在按摩院工作,嗜賭,欠債,一日失蹤,家人也不甚在意,半年後,警方接獲匿名線報,尋回殘餘的她。”
“有無人為她流淚?”
“有,昨夜我看見你哭。”
之珊不出聲。
“每個罪惡的都會都有這樣殘酷的故事。”
“有無線索?”
“已經通緝她生前同居男友。”
之珊點點頭,稍覺安慰。
她看見許多製服人員進來用餐。
“咦,警察好似都喜歡這家飯店。”
周元忠笑不可抑,“因為這是派出所的飯堂。”
之珊訝異,“飯堂的菜竟這樣好吃,難得之至。”
這時同事們紛紛過來招呼,刻意地看著之珊笑。
周元忠說:“走吧。”
“你住宿舍?”
“是。”
“獨身,無女友,可是這樣?”
周元忠,“都給你猜中了,料事如神。”
之珊說:“我從你手足好奇眼光中得到端倪。”
他送她回家。
“我在想,下次你可願到海濱小店吃紅燒大蝦。”
之珊笑,“盼望之極,有空打電話給我。”
周元忠一顆心雀躍,可是表麵上不動聲色;車子駛到市區紅綠燈前停下,他才歡呼。
他高興得太早了。
第二天一早八時三十分,副總督察便叫他進房說話。
“元忠,有人看見你與女友在飯堂談笑甚歡。”
周元忠不出聲。
“有人認得那女子,她叫楊之珊,是見習生失蹤案主角楊汝得的女兒,元忠,你身為警務人員,應知規矩,你怎可約會證人?”
周元忠說:“警方尚未曾起訴楊汝得。”
“元忠,你當心被人利用。”
“多謝提點。”
“楊家人人都是律師,熟悉法律,擅鑽縫子,無比狡黠,大家都知道你是老實人,
你當心受騙。”
“是,我知道。”
“處處都有漂亮女子,你可要避嫌疑。”
“是,我明白。”
上司歎口氣,“升得這麽快不容易,都說你潔身自愛無汙點無瑕疵,大家都喜歡你。”
周元忠離開上司辦公室。
他精神有點恍惚。
同事走過把手搭在他肩膀上,“聽說你女友是名律師?”消息竟傳得那樣快。
“不,不是女友,”周元忠答:“言之過早,你們別誤會。”
“條件那樣優秀,人又漂亮,又願隨和地跟你在飯堂吃飯,我是你,就不會放棄好機會。”
“她可能是證人。”
“傻子,案件會有一天結束,屆時她就是普通市民。”
兩個人給他完全不同的意見,周元忠有點糊塗。
在家,之珊正視察母親臉上手術刀的痕跡。
“真奇跡,竟會完全愈合。”
談女士隻覺得隱隱作痛,心中其實有點後悔,難以啟齒。
“醫生說這一兩天就可拆線。”
“成日關在家中,不能外出,悶死人。”
“戴副大太陽眼鏡,用絲巾包著頭,我們出去逛街。”
“之珊,我想回家去,地方大一點,設備完善,有活動空間。”
“可要叫之珩接你?”
“孩於們快開學了,之珩走不開。”
“那麽多住幾天。”
談女士終於忍不住問:“案子可有進展?”
“沒有,人海茫茫,有人失蹤廿多三十載:水成謎團,楊汝得已事業盡毀,半個世紀之後,仍然有人記得他曾為疑犯,沒有人會聘用他。”
談女士感喟:“他還以為他可以縱橫四海。”
“他不再年輕,媽,他已將公司股權轉讓給我。”
談女士愕然,“幾時的事?”
“昨天早上。”
“這樣大事你都不說?”
“當事人不重視的就不是大事。”
“他一定是畏罪。”
“媽媽,你知道他不是凶手。”
“公司業務由誰負責,甄座聰?”
之珊點點頭。
“啊,機緣巧合,甄座聰終於揚眉吐氣,爬到巔峯了。”
“媽媽,你一直不喜歡甄,為甚麽?”
“因為他野心勃勃,無比狡黠,十多年來對楊汝得吹捧得無所不至,投其所好,標準損友,現在又追緊你不放,為的是甚麽?”
之珊不由得好笑,“為的是一份牛工,一個刁蠻女,以及楊子行每年區區數百萬利潤。”
“你太看輕這幾件好處,他出身寒微,財色兼收,又得到社會地位,夢寐以求。”
之珊覺得這是一個死結,不想多辯。
母親吃了點苦頭,深覺男人全是野獸,成見像磐石一般盤踞她心。
“近日,甄座聰有無日夜纏住你?”
之珊笑笑,“我已好幾天沒見到他,他忙得喝茶時間都沒有。”
連談女士都覺意外。
不過甄的電話隨即來了,仍然氣定神閑,“之珊,到我家來喝下午茶。”
“現在?”
“司機十分鍾後到門口。”
“可以同母親一起來嗎?她正發悶。”
甄氏不出聲。
“我開玩笑,我馬上換衣服。”
談女士看見說:“一天到晚往外跑,唉,年輕真好,無限精力,無盡約會。”
之珊下樓跳上房車,現在,是她公司名下的車子司機了。
甄座聰住在近郊,分居後他一直住那裏,並沒有搬家,但是屋子重新裝修過,把乳白色地毯及粉色牆壁全部改過,書房加建成為小型辦公室,連園子裏的玫瑰及紫藤都改種冬青樹。
前妻林雨婷早已移居外國。
不,楊之珊不是第三者。
分居後甄座聰才正式約會之珊。
從他把住宅完全改過一事看來,似乎對過去沒有太多懷念。
林雨婷喜歡水晶玻璃,酷愛插花,滿室玫瑰牡丹水仙,現在屋內仍有植物,但是用陶瓦缸盤種植大株仙人掌及鐵樹,品味全不一樣。
之珊一進門便窩進棕色大沙發裏,從前,這位置上是一張明黃色織錦貴妃榻。
男工人斟出茶來。
甄座聰穿著便衣在書房工作,聞聲出來。
“下星期一請到公司開會。“
“我最怕集會。”
“支出開銷你需過目。”
之珊伸一個懶腰,“照常運作便行。”
甄笑,“那怎麽可以,你應換套深藍衣裙,板著麵孔,坐在會議室,刻意推翻一兩件我的建議,以立下馬之威,叫眾人誠服。”
他去吩咐傭人仿茶。
之珊開電視,新聞片中出現的映象叫她震蕩。
那正是王晶晶。
那明顯是家庭拍攝的錄映帶,當天她生日,清麗的她在七彩生日蛋糕前許願:“男朋友永遠愛我”,她稚氣地大笑,炫耀收到的禮物,其中有一隻名貴乎表,立刻戴在手上。
之珊覺得眼熟,該款柏德菲麗鋼帶鑲鑽長方手表表行一共隻有三隻,父親叫她去挑時隻剩白及黑色表麵,她取回家,黑色留給之珩,沒想到最漂亮銀灰色那隻卻落在王晶晶手上。
記者在一旁說:“王家提供錄映片段,是希望各位市民不要忘記王晶晶,她 不止是一個名字,她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請聽聽她的聲音,她的願望……”
之珊關掉電視。
她心中有個疑團。
抬頭,甄已經著傭人捧出三文治司空餅,招呼她吃下午茶。
他替她斟茶,對她小心翼翼,一如從前。
之珊喝半口茶,“我累了,我想回家。”
“大小姐,這一個月你瘦得眼睛都凹了。”
“我得回家陪母親。”
她二話不說,走向大門。
甄追上去,輕輕摟住她肩膀,“你最愛跳舞,我去安排。”
之珊已沒有心情,她凝視甄的眼睛。
她輕輕掙脫甄的手離去。
甄座聰習慣她的脾氣,並沒有勉強。
回到家,母親午睡未醒,她找到周督察的電郵號碼,打過去問:“有空聊幾句嗎?”
不到十分鍾,回音來了,“有甚麽話,請說。”
“你有無看下午新聞?”
“啊,你指王晶晶生活片段。”
“我在想,王家上下,不像是工心計的人。”
“你指甚麽?”
“有人故意不想警方與市民丟淡此案。”
“嗯。”
“這有計劃進行的一件事,三個多月來,每當王晶晶三字略為淡卻,就有人推出新聞,整件事,幕後似有操縱。”
“王家雇有律師。”
“是誰?”之珊十分疑心。
“我替你查一查。”
“打擾你了。”
“不要客氣,你把事情與我商量,我覺得高興。”
之珊一怔,真的,為甚麽單與周督察研究重要發現?
她最信任的人,順序應當是父母大姐以及甄座聰才是。
“你有無與甄律師談及此事?”
“沒有。”
“為甚麽?”
“他忙,他有他做事方式。”
周元忠忽然說:“他一向把你當小徒,不十分接受你意見。”
想一會兒,之珊承認:“是。”
甄很會討好她,像侍候一個小孩,吃的玩的,都為她完善提供,但是正經事上,他很少與她商量。
在周督察麵前,她的意見反而會受到尊重。
“你去王家時,可否帶我一起?”
周元忠一口拒絕:“警務人員辦事,不可有外人在場。”
“警方所有線索經已冷卻,茫無頭緒,你們公事公辦,根本無心力鑽新線。”
“你有權發表評論。”
之珊賭氣,“我自己上門去。”
“楊之珊,你不可騷擾證人。”
之珊中斷電郵。
稍後有人按鈐,黃昏,傭人外出,談女上去應門,“找你,之珊,”已經開了
門。
之珊想阻止已經來不及,門外正是周元忠,他猛不防看到談女七青腫麵孔,嚇得往後退三步。
一個衝鋒陷陣的警務人員竟會受驚,之珊忍不住大笑起來。
談女士尷尬地匆匆回房。
之珊招呼他:“既然來了,請留下便飯。”
“伯母可是摔傷?”
“你先喝杯茶。”
明敏的周督察坐下來,他發覺楊小姐家居布置驟眼看似樸實無華,其實細致無比,比明明白白豪華富貴更見工夫。
他手上的白瓷茶杯薄得透明,映著青綠色龍井茶葉,煞是好看。
“家常便飯,沒有好菜,飯請吃飽。”
一盅冬瓜湯,一碗東坡肉,還有一尾清蒸負,周督察吃了三碗飯。
傭人笑顏逐開。
之珊解釋:“這些日子來,沒人吃得下飯。”
“我查過了,王家的律師,叫梅以和。”
之珊側著頭,“沒聽說過這位先生。”
周元忠取出一張照片,“不是先生,是一位女士。”
之珊一看,“啊”地一聲,照片中人一張娟秀鵝蛋臉,雙目炯炯有神。
“她自英國回來,便接辦王晶晶一案,聽說,是見義勇為,不收取任何費用。
“這張照片從何而來?”
“是駕駛執照上副本。”
“那她本人應該更加漂亮。”
周元忠忍不住笑,女人就是這樣,百忙中還擔心自身可亮麗,人家可美貌。
“這樣好看的律師不多,我怎麽毫無印象。”
“之珊,你覺得這是線索?”
之珊還沒有回答,她母親的聲音自背後傳來:“星期一你回楊子開會?”
之珊回過頭去,“是。”母親站在屏風後邊,宛如垂簾聽政。
“我派兩名核數師跟你去。”
之珊問:“為甚麽?”
“公事公辦。”
“媽媽,這統共不必要——”
“周督察不是外人,周督察你說有無必要?”
周元忠一聽伯母徵詢他的意見,受寵若驚,立刻說:“例行公事而已。”
之珊氣結,“關你甚麽事。”
母親已經退進書房去。
之珊說:“受她製肘,我一輩子別想做成事。”
周元忠微笑。
之珊進書房取出一串鑰匙,“來,周督察,帶你去一個地方。”
周元忠忽然紅了臉,“何處?”
之珊臉色凝重,出了門才低聲說:“我在辦公室尋獲,這許是王晶晶香閏門匙。”
門匙上沒有匙圈,也無記認。
周元忠一怔,“屋裏,也許有對你父親不利證據。”
“不,我父不是壞人。”
他們先到第一個地址,門匙不合用,進不去。
周元忠說:“警方已搜查過這裏,這是王晶晶報住地址,一切正常。”
之珊苦苦思索。
她霍地站起來,“我明白了。”
她拉著周元忠回辦公室,到了楊子行,尚有職員辦公未走,看見她都叫楊小姐。
之珊在王晶晶私人電腦內再度尋找蛛絲馬跡。
“她的密碼是甚麽?”
“十四。”
“楊子行在第幾樓?”
“十三樓,兩個都不是吉利號碼。”
“周督察,我們到十四樓去看看。”
十四樓有兩間小型貿易公司,早已打烊。
之珊掏出那管門匙,想開其中一間大門。
周元忠說:“小心警鍾。”
之珊微笑,“謝謝你提點,不過,門縫漆黑,室內無人。”
之珊輕輕插入鑰匙,一旋,門應聲而開,兩人都意外。
隻見室內經過改裝,陳設雖然簡單,卻是一間布置高雅的公寓,客飯廳、寢室、廚房、浴室,一應俱全。
周元忠說:“嗯,原來在這裏。”
這才是二人幽會的地方。
幽會不是犯法,王晶晶已超過廿一歲,可是之珊卻覺得羞恥。
布置這樣一個地方,需要大量心力,楊汝得她父親的時間精力都用在這種地方。
隻見周元忠已戴上了手套。
他四周圍輕輕檢查,之珊比他找得更仔細。
“我需請監證科同事來一次。”
之珊忽然說:“你無搜查令。”
周元忠抬起頭來。
之珊舉起右手,“你擅自進入民居,即使找到證據,也不能成為呈堂證物。”
周元忠氣結。
之珊看著他:“你比我更想破這件案子,索性離開警署,經營私家偵探社,幫我尋找王晶晶。”
“楊小姐,我就快升職了。”
“私人機構一般加薪晉升,自己做老板憑真能力不用搞人事,豈非更加事半功倍。”
“楊小姐你口才果然了得。”
之珊微笑,“你還未答應離職,即我一張嘴還不夠力。”
周元忠站起來,“我告辭了。”
之珊說:“請你詳細考慮一下。”
他不出聲。
之珊與他一起離開十四樓公寓,關門時忽然觸動警鍾,之珊說:“請你即時離開現場。”
周元忠點點頭,迅速自樓梯離去。
第二天,上司傳他說話。
“元忠,這已是我第二次口頭警告。”
“我明白。“
上司的語氣忽然溫和,“你愛她?”
周元忠不語。
“十年前,我也犯過同樣錯誤,”他的聲音低下去,“證人是一個年輕的舞女……我從來沒有後悔過。”
周元忠維持緘默。
“元忠,請即時當機立斷,勿為此犧牲前程。”
周元忠抬起頭來,“我想告長假。”
“多久?”
“六個月。”
“不可能,警署忙得不可開交,怎能放你,你休假一個星期吧,連前後周末,足足十天,夠你想通想透。”
周元忠躊躇。
“要不要?不要我收回。”
周元忠站起來說:“是,長官。”
這十日他會好好閉門思想,考慮去向。
他走到門口,忽然又轉過頭來問長官:“你說的那個證人,後來怎麽樣?”
副總警司微笑,“我們結了婚,此刻已有兩個孩子。”
周元忠也笑了。
回到宿舍,他取出冰凍啤酒,一口氣喝了兩瓶,思路忽然清晰起來。
淋了浴,圍著毛巾,開了電視,新聞上又是王晶晶專輯。
這次,一名記者說:“王晶晶失蹤案備受注意,逼使楊汝得離職,在另一個角度看,王晶晶算是幸運,別的女子失蹤,可憐不過成為一個檔案記錄,最終不 了了之。”
他關掉電視。
他同其他部門聯絡,尋找梅以和律師資料。
同事們很快提供資料:“梅以和,香江大學法律係一級榮譽生,曾在楊子律師行任見習生——”
周元忠一怔:楊子。
她們都曾經是楊子律師行的見習生。
“兩年後實習期滿,即轉往招黃董律師樓工作,後赴英倫深造……”
梅以和,同楊汝得一定有深切的關係。
可是,楊之珊說她沒聽說過有這個人。
門鈴響起。
周元忠去看門,發覺楊之珊抱著一籃水果站他門外。
“等一等。”
他急急套上背心短褲。
之珊進來,打量一番,笑嘻嘻說:“簡約主義。”
即是說他四壁蕭條。
“這裏是宿舍。”
“耳目眾多,鄰居太太已經探頭出來張望。”
“之珊,你可是想警署開除我?”
“警務人員也有朋友。”
周元忠無奈。
“何況,你正在休假。”
“你何故糾纏?”
之珊坐下來,把水果放進玻璃缸裏,“因為我喜歡與你說話,一日不見你,心中怪悶,看到你則舒服開心,故此冒昧來訪。”她笑嘻嘻講出心中感受。
周元忠呆了,肩膀有點僵硬,原來,她的感覺與他一樣。
而且,她比他更天真,她不知道,這種特殊好感就是愛慕。
周元忠一時覺得透不過氣來。
接著,鼻子有點發酸。
會有結果嗎,當然不,案子了結,她一定直奔前程,離他而去。
他的客廳裏隻得一組深綠色塑膠麵沙發,一張杉木茶幾,拿甚麽去配人家?
他咳嗽一聲,“你男朋友怎麽想?”
之珊轉過頭來,“我們不說他,我去打探過梅以和這個人,原來,她與楊子有密切關係。”
“你已知道了。”周元忠暗暗佩服。
“是,她任見習期間,曾受紀律處分,與家父鬧得十分不愉快,最後離職。”
“之珊,你的資料比我詳盡。”
“元忠,我必需去探訪梅以和。”
“抱歉,我不能與你同行。”
“我明白,元忠,這個女子,無條件代表王家替晶晶申冤,你想想,她可是公報私仇?”
“多麽愚蠢!”周元忠歎息。
“是,最辛苦的時間已經捱過,何必再回頭,世界那麽大,應避往天涯海角,她卻走回頭來複仇。”
“之珊,你小心。”
之珊點點頭,“我先要去探訪父親。”
“我送你。”
他進房穿襯衫,之珊別轉麵孔,又忍不住微微轉過頭去,他沒有關上房門,之珊正好看見他舉起雙臂,壯健的背部呈一個V 字。
原來男子的身段也可以這樣好看。
片刻他已出來,“可以走了。”
在車上,之珊說:“幾天沒見到父親,很掛念他。”
車子駛到郊外,在平房門口看到一輛紅色敞篷小跑車。
“咦。”之珊納罕。
正想下車,平房大門打開,一個穿背心短褲的豔女走出來,因著高跟拖鞋,步伐特別婀娜,那楊汝得就站在她身後。
兩人緊緊擁抱吻別。
“咄!”之珊沒好氣。
周元忠不敢笑。
“走吧。”之珊氣餒。
“已經來到,不過去說幾句話?”
之珊說:“有這樣一個父親,我無話可說。”
“至少你不用擔心他乏人照顧。”
“真的,誰以為他受了打擊刺激會落魄寂寞,那才是做夢。”
周元忠駛走車子。
他們在梅宅樓下停車。
“元忠,三十分鍾後我在街角咖啡室等你。”
他囑咐:“不用急。”
之珊上門去按鈐。
中級大型住宅,一座電梯八戶人家,擠逼、欠缺想像、無個性,似乎不適合梅以和這樣的女子居住。
她在家嗎?
大門打開。
“嗬,之珊,是你。”
之珊訝異,梅小姐語氣似她老朋友,這是怎麽一回事?
“請進來喝杯茶。”
她穿一套麻質唐裝衫褲,看上去十分舒服,小小客廳,已轉作書房。桌上地上都是資料。
“之珊,你大學畢業了,十年對一個孩子來說,變化最大。”
之珊看著梅以和秀麗的容顏,她完全不記得這個人,照說,十年前的她已有清晰記憶。
“當年你父親不住提著你,事無巨細,一一報道,楊子每一個職員都是之珊專家。”
之珊駭笑。
“那兩年我在楊子,對你有深切了解,你的樣子一點也沒變,仍然是小圓臉,大眼睛。”
之珊坐下。
“你知道我要來。”
“你那麽聰明,遲早找上門。”
梅以和斟給她一大杯冰水,杯子裏有一隻吸管。
之珊猛地想起來,她到過她家,不過,那個時候,梅小姐的家大得多。
那時,她也給小之珊一杯冰水,體貼地加多一枝吸管。
之珊忽然抬起頭,“不止十年了。”
那時,她隻得十歲左右。
“之珊,你記性好,聽說讀書過目不忘,成績優異。”
之珊微笑,“還不是在家耽著。”
“名媛千金,當然是閑人,不然還赤膊上陣肉搏乎。”
之珊笑了。
她一邊在心中琢磨,誰,誰帶她到過梅以和的家?
一時沒有記憶。
“喝冰水的小女孩今日喝香檳了吧。”
“不,”之珊欠欠身,“酒能亂性,家母不讓我喝。”
梅以和卻說:“這幾年沒有酒精相伴,真不知如何過日子。”
她揉揉麵孔。
梅小姐保養得很好,隻是腰身較粗,穿寬身衣服。
“我愛吃,若果酒菜都不能吃飽,還有甚麽意思。”
之珊喜歡她:有一點點像長輩,可是,又平易近人。
隻聽得她問:“你還有一個姐姐叫之珩。”
之珊歎氣,“嫁了人了,一心一意朝夫家,生兒育女,忙得不得了,卻不理 我了,好不遺憾,想到童年時一起睡覺讀書,相親相愛,真沒意思。”
之珊語氣裏的失望是真實的。
“家裏有事,她不回來?”
“孩於們要開學,她是廿四孝,趕了回家。”
“對,今晨起得早,空氣中有絲涼意。”
之珊當然不是來閑話家常,但是,該如何入題呢。
“之珊,你想說甚麽?”
之珊咳嗽一聲,“王晶晶一案,警方隻當失蹤人口處理,並非罪案,也沒有疑犯,為甚麽三個月來新聞不絕?”
梅以和笑而不答。
“由你在背後安排?”
“是,接著王家會有人到清談節目呼籲。”
“你目的是甚麽?”
梅以和答:“見義勇為,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你師傅沒教你?讀法律不是要賺大錢。”
之珊看著她,“生活舒適也很重要。”
“我過得很充實。”
之珊老實不客氣問:“三個多月沒收入,靠節蓄還是靠支助?”
“啊,問題開始尖銳,學以致用,真好。”
之珊啜冰水,不出聲。
在都會中即使維持這樣簡樸生活,開銷亦不菲。
梅以和背後,會不會還有大老板?
之珊說:“你目的是逼使楊汝得退休。”
“不,”梅以和緩緩說:“人遲早要退休,我何需逼他。”
“你想怎麽樣?”
“之珊,一個年輕女子失蹤,我們得尋找她下落,是死是活,一定得有著落, 王家方能安寢,試想想,倘若失蹤的是你,你父母豈不想盡辦法要找到你為止?”
梅以和說得那樣有力、誠懇,如在法庭上,一定叫陪審員聳然動容。
這樣好才幹,卻不能學以致用。
“王晶晶在哪裏?百多天了,有人叫她噤聲?有人嫌她礙事?她已不在人間,抑或,匿藏在一角看著我們偷笑?”
之珊忽然問:“你與我父親,是甚麽關係?”
梅以和平靜坦率地答:“他是上司,我是下屬。”
“就是那麽多?”
“小女孩眼中的父親幾乎是完人,但是想像與事實往往有個距離,不是每個女人都喜歡那種浮誇類型。”
“家父浮誇?”之珊錯愕地張大嘴。
“楊汝得是那種某套西服隻能配某條領帶的人,男人如此瑣碎,不是每個女人吃得消。”
說得這樣撇脫,難道事情真的過去了?
梅以和揶揄:“當然,不諳世事的小女孩子看他,還是一表人才。”
“你是為複仇而來。”
梅以和微笑,“之珊,凡事講證據,我想你的話已經說完了。”
“家父已經被逼放棄一切。”
“之珊,你很孝順,但相信我,楊汝得毋需你擔心。”
之珊忽然想起在他門口見到的長腿豔女,不由得咧開嘴笑。
她站起來告辭。
梅以和送她到電梯口,“之珊,你令我想起當年的自己。”語氣忽見辛酸。
“謝謝你的恭維。”
“真會講話。”
電梯門一開,周元忠走出來。
他朝兩位女士點點頭。
之珊連忙握住他的手,“梅小姐,改天再約。”
梅以和卻說:“是你的男朋友吧,”十分讚賞,“好青年。”
他們進回電梯,門板上,之珊輕輕鬆開手,“你怎麽來了?”
“等了很久,不見你,實在不放心。”
“她頭一眼就喜歡你。”
周元忠很高興,“伯母也是。”
“你額頭鑿著一忠字。”
誰是奸角?
“有無端倪?”
“隻證實她是幕後黑手,周督察,你可否運用權力,查梅以和來往戶口?我想知誰雇用她。”
“不可以,她並非疑犯,每個人都有不可告人的私隱,警察不顧一切追查,都會即變恐怖城市。”
之珊微笑,“那麽,我得查一查,梅以和當年在楊子,因何事接受處份。”
周元忠啼笑皆非,“你對我的話充耳不聞。”
“楊子是我的公司,我大可翻尋老記錄。”
周元忠看著她,“知道得多,未必是好事。”
“我有好奇心,我有求知欲。”
周元忠實在忍不住,忽然伸出兩隻手,出力擰之珊的麵頰,兼拉闊她的嘴。
“喂,痛,君子動口不動手。”
周元忠立刻鬆開雙手,覺得心曠神怡,冒昧都是值得的。
之珊雙手捂著臉的尷尬神情可愛得叫他鼻酸。
他把雙手插在口袋衷。
那天傍晚,之珊閑閑走回楊子行。
她同秘書說:“我想找一宗舊檔案。”
“楊小姐請吩咐。”
“一個叫梅以和的見習生,是十至十二年前的職員。”
秘書立刻接到人事部記錄,在熒屏前找這個人。
一次沒有,兩次也沒有。
“楊小姐,無記錄。”
“會不會十年前辦公室電腦尚未流行?”
“楊小姐,我在楊子工作隻得五年。”
之珊讚她:“已經是老臣子了。”
她取過鎖匙,打開資料室門,去找筆寫的記錄。
再陳舊的文件都保存得很好,但是,沒有梅以和任何資料。
有人故意取走了她的記錄。
誰,是父親嗎?
之珊想一想,去找照片簿,每周年楊子都會與所有員工拍攝集體照留念。
楊子並不是一間大公司,員工數字一般維持在三四十人。
她找到了照片簿。
之珊取過放大鏡,逐張檢查。
啊,她看到了人群中有梅以和。
短發、大眼、稚氣笑臉,真與之珊有一兩分相似。
她一共在團體照中出現過兩次。
之珊立刻用素描機將照片輸入手提電腦,放大、再用打印機印出。
第二張照片中的梅以和已較為成熟,瘦了一點,頭發也長許多。
梅以和真的曾在楊子工作。
但是人事部沒有她的記錄。
之珊把照片收好,鎖上門。
這時手提電話響起。
“之珊,我來接你去跳舞。”
之珊笑,“天仍亮,怎樣跳舞?”
甄座聰笑,“跳舞需摸黑?”
“你還有力氣跳舞?”
“生活總得繼續,三十分鍾後來接你。”
“今晚跳了舞,明朝開會我不來了。”
“見了麵再說。”
之珊回家換衣服。
正在穿鞋子,母親出來看到,“這件裙子從甚麽地方來?”
那是一件吊帶紗裙,穿上像芭蕾舞女,隻不過染成灰色,裙腳釘滿亮片,年輕女子穿上,似樹中精靈。
談女士說:“沒有品味。”
之珊笑,“我年輕,我不需品味。”
“不要太晚回來。”她擰著女兒的手臂。
甄座聰的車子已在樓下等了一會。
看到之珊,他一怔,稍一打扮她就嬌俏可人,紗裙上亮片大如一毫硬幣,照說十萬俗氣,但是配上她的青春,又剛剛好,活像去享樂的樣子。
甄座聰開車到快餐店買了雞肉餅大家吃飽,然後直往夜總會。
之珊與他極之合拍,他是她師傅,他教會她跳七種社交舞,耐心地,打著拍子,
不介意她踩到他腳,把他會的全教她。
兩人跳得滿身汗,音樂終於慢下來。
甄座聰忽然說:“之珊,我們結婚吧。”
之珊駭笑,“現在?”
“還等甚麽呢,我們認識已超過十年,我快正式離婚,沒有孩子,再晚就來不及了,我不想五十歲才做首任父親。”
“你這樣說,我好似沒有推辭理由。”
“那麽,即是答應了。”
“我還沒有準備好。”
“一切有我,你隻需告訴我需要怎樣的婚禮、蜜月、新居,我都替你辦妥。”
“天上的月亮呢?”
“我試與美國太空署聯絡。”
之珊說:“你每周工作超過一百小時,你有時間陪我?”
“我們在同一間公司工作。”
“是,每天可以在公司走廊擦身而過,說聲你好。”
“這些細節一定可以解決。”
這叫做細節?之珊笑了。
有人走近,拍一拍甄的肩膀,請他讓舞。
甄回過頭去,“我們不認識你。”
那年輕人卻說:“你舞伴沒有反對。”
之珊連忙說:“我們走吧。”
“不,”甄座聰光火,“我們為甚麽要走?”
年輕人挑釁地說:“老伯,這不是你來的地方,你老婆子孫可知道你偷偷出來欺騙少女?”
甄座聰做了一件很奇怪的事,他忽然揮拳朝那年輕人打過去。
那青年左邊臉麻辣地中了一拳,金星亂冒,嘴角流血。
他踉艙地退後兩步,用手掩著麵孔,怪叫:“打人,打人!報警,叫警察。”
接著,他撲過去同甄座聰廝打。
立刻有保安把他拉住。
“這邊,甄先生,從後門走!”
經理急急帶走熟客。
他們自後門離開之際,警車已嗚嗚趕到。
之珊拉著男友走到附近公園長凳上坐下喘氣。
她笑了。
他卻沒有。
他握著拳頭,那一記打得太用力,指節青腫,一定很痛,不過,捱打那一個更加吃苦。
“為甚麽打人?”之珊輕輕問。
甄座聰不出聲。
“因為他叫你老伯?”
甄跳起來。
“老怕甚麽?每個人都會老,人類命運如此,不甘心的話,可用矯形手術減輕十年八載,有智慧的人大可順其自然優雅老去。”
甄頹然不出聲。
“我陪你看醫生敷藥。”
“不用。”
之珊把頭靠在他肩膀上,這時才說:“不過,四十二歲怎麽可以說老,那人活該捱打。”
甄歎口氣,自西服內袋取出一隻首飾盒子,打開,裏邊是一隻訂婚指環。
之珊見他心情糟透,不想再打擊他,立刻解下項練,把指環串好,再縛上,鑽石戒子成為墜子。
“明早還要開會,回家吧。”
之珊駕車送他回去。
甄終於明白,那種夜總會,已不適合他出入,這個打擊非同小可。
回到家,之珊脫下紗衣掛好,淋浴休息。
第二天一早,她回楊子律師行。
甄座聰比她早到,右手包紮紗布,明顯地他半夜還是去看過醫生,她正想問候傷勢,他卻先責問她:“你請來核數師?”
之珊點點頭。
“怕我虧空?”
“例行公事。”
他不置信,“之珊,這是你的主意?”
“他們在小會議室工作,不會妨礙同事,開會時間到了。”
甄的臉色發青,之珊有點害怕,不敢正視他。
他拉住她手臂,她輕輕掙脫。
她會嫁這個人?大抵不會。
之珊看到了一些她從前未曾看到的細節。
她坐到會議室首席。
楊之珊今日收斂了笑容,穿著深色套裝,公事公辦。
同事向她報告了幾宗官司,她仔細聆聽。
其中一宗是排球教練非禮他十三歲男學生案,之珊想知道得詳盡一點。
甄座聰不耐煩,“當事人已同意庭外和解。”
之珊微笑,“金錢不是一切,我方應要求那人接受心理治療。”
“之珊,還有幾件大案——”
“我有的是時間。”
她花了半小時分析那件案子。
同事肅靜。
滿以為楊之珊這個位置如同虛設,沒想到她會施展真才實學。
會議在一時半才散。
之珊正想出去吃飯,甄座聰進來掩上門。
之珊問:“一起去吃日本菜?”
“之珊,你把我當甚麽?”
“夥伴。”
他額上現露青筋,“你做我合作人?你的律師執照在甚麽地方?”
之珊靜下來,“你說得對,我即時安排考試,我需爭氣做人。”
“你不要以為你在楊子行可以發號施令,連楊汝得心中都明白,不是我在這裏匡扶他十二年,他沒有今日。”
之珊吃驚地看著他。
“楊子行根本是我的事業!每一單生意由我辛苦爭取回來,楊汝得隻會喝酒搞女人分利潤。”
之珊不得不這樣回擊,“甄老伯,你更年期到了,小心言行,請控製情緒。”
她拉開門,頭也不回地走出去。
奇怪,她曾經非常仰慕這個人。
這個人,一直以來,在她麵前,都展露最好一麵,直到昨日。
之珊沉重地回到家,母親迎出來。
她一抬頭,發覺老媽已拆去紗布線腳,麵孔光潔如新,歲月痕跡盡去。
之珊不禁伸手輕輕撫摸,“神乎其技。”
“我也這麽想,之珊,我要回去了。”
“媽,我委任你做楊子行政總裁。”
“街上隨便一個招牌摔下來,砸死八個行政總裁,失去整間楊子行也不管我事。”
“母親,請把楊子曆史告訴我。”
“你該去問楊汝得,我不想再提往事。”
“我一直聽說是外公的資本。”
“外公是出了三十萬,但楊汝得經營有法。”談女士仍然很公道。
“當年三十萬是否巨款?”
“也不是小數目了,可在中等住宅區買十個八個小單位,房產自那時至今約漲上百惜,近日雖然低潮,總結也勝其他投資。”
“外公痛惜你。”
“是,所以我需自愛。”她無限欷獻。
“那麽,甄座聰又扮演甚麽角色?”
談女士訝異,“是你男朋友,你應該知道。”
“他是否有功?”
“在楊子那麽多年,也不容易,今日升格做合夥人,也很適當。”
“是否居功甚偉?”
“一間公司不可能是一個人的成績,一個家庭需要夫妻分工合作,阿甄的確能幹,始創價目表,像牙醫那樣,每項收費,都有訂價,人客心中有數,比較放 心。”
之珊大吃一驚,“楊子飯店?”
“外頭的確有人這樣諷刺他們。”
之珊喃喃,“隻要不是黑店就好。”
談女士嗤一聲笑,“那兩兄弟也那樣說,自從阿甄加入楊子、生意蒸蒸日上,也贏過一兩件大案。”
之珊微笑,“爸最喜歡說的是毒夫案。”
“還有那宗校園謀殺案。”
母女一起回憶往事,之珊自七歲開始就聽過這些案情。
“毒夫案最有趣。”
“可不是,一般人隻知道糖尿病人需定時注射胰島素,這種藥亦可導致普通人昏迷,可是胰島素亦能助人減肥。”
之珊接上去:“那妻子毒恨丈夫,天天叫廚子做大盤肥膩美味的菜式給他吃,然後,教他注射胰島素消解澱粉質減脂肪,結果他心髒衰竭死亡,開頭,警方誤 會是仇殺。”
“由楊汝得抽絲剝繭,替那疑犯脫罪。”
之珊說:“大家對他都很敬佩。”
“尤其是那些見習生。”
終於沉不住氣。
“媽媽,你可記得有一個叫梅以和?”
“不記得。”
“約在劉可茜之前的一個見習生。”
談雅然訕笑,“我沒有聽過這個名字,是你的新發現?”
之珊點點頭。
談雅然對女兒說:“這些人搞桃色應該走遠一點。”
“但是,他們每天耽在辦公室的時間實在太長,除此之外,並無生活。”
做母親的忽然問:“那個老實樸素的年輕人是誰?”
“他叫周元忠,是警務人員。”
一聽是這種職業,談女士思了一聲,皺上眉頭。
之珊笑,“怎麽,又不對?”
她張嘴,又合攏,半晌不出聲。
最後說:“那可是出生入死的工作。”
“不過,有機會可升總捕頭。”
“刀頭舐血。”把武俠小說中術語全搬出應用。
之珊摟住媽媽的腰,哈哈大笑。
第二天一早她回楊子籌備考試,把書本資料全整理出來,問人要試題內幕消息。
正在忙,甄座聰推門進來。
之珊不出聲。
“我講錯話,請原諒我。”
之珊心中反駁:又不是十歲又八歲,怎可以口不擇言。
“之珊,我一定已患上狂躁症。”
之珊又在心中答:“看醫生吃藥,進精神病院,悉聽尊便。”
她低頭工作。
甄座聰坐下來,用紅筆把幾個試題圈了出來,“這幾題必出。”
“謝謝。”
“口試我有份主持,你大可放心。”
之珊始終沒有抬起頭來。
“之珊,你知道我一直愛你。”
初中他就替她溫習代數,三十名補習老師都沒教好她,但是甄氏一上場她就拿八十分。
是她愛他,不是他愛她。
之珊忽然明白了,淚盈於睫。
“之珊,我想收購你手上的股份。”
她鎮定抬起頭,“不。”
“你要這間公司無用。”
之珊微笑,“我家連姐姐姐夫一共四個律師,你為何小覷楊氏。”
“你們誌不在此。”
“我會叫姐姐回來。”
“之珊,你別意氣用事。”
之珊終於忍不住,“女子的決定全是意氣用事,男人的意願叫明智之舉,可是這樣?”
“你父親一向與我站同一陣線。”
“現在是我當家,始創這片小小律師行的人其實是我外公,現在由我說話,也很應該。”
他吃驚,“之珊,你為何與我作對?”
之珊看著他,“你又為何要將我擠出公司?”
“因為你甚麽都不懂!”
“我可以學。”
“這裏不是學校。”
幸虧他倆到這個時候都沒有提高聲音,不致驚動同事。
“之珊,你不可理喻。”
“如真正覺得不能相處,你可以退出。”
甄座聰像是被天雷劈中,“你說甚麽?”
“你可以走。”
“我一踏出楊子,楊子立刻關門。”
“或許是,但亦已與你無關。”
“之珊,我們忽然成為敵人,你不痛心?”
之珊瞪著他,“我也正想問你。”
他轉頭離開之珊房間。
這樣強硬需要大量精力,他一走,之珊累得跌坐位子上,不再說話。
她去信考試局,說明她與甄座聰關係,要求更換試官。
又寫電郵給姐姐,說明前因後果,懇請她回來幫忙,“父親麵對惑眾的誤言,不勝其擾,決定提早退休,公司急需接班人,請帶孩子們搬回本市,協力做好楊子律師行,不要叫人家欺侮我家婦孺”。
之珊伏在案上,累得發慌。
她叫人取咖啡進來,繼續溫習到黃昏。
周元忠的電話來了。
“元忠,”她既覺寬慰又感心酸,“請我去喝一杯。”
“你喝酒?”
“是,發愁求醉。”
“先出來見一個人。”
“誰?”
“R.”
“嗬,是王晶晶舊時男友。”
“他忽然有話要說,與我同事聯絡,但是,我們隻能坐後座聆聽,不能發問,你明白嗎?這已不是我的案子,上司已轉交別組。”
“我馬上出來。”
之珊抓起外套,立刻定出辦公室。
甄座聰走近,“之珊,去喝杯咖啡慢慢談。”
“我約了人。”
之珊發覺甄戴著一副奇怪的眼鏡,把他雙眼放大許多,電光石火間,她明白到那是老花眼鏡,之珊震驚,她從未見過他戴這個,她對他幾乎沒有了解。
之珊轉頭就走。
周元忠在樓下等她。
他們急急到派出所去。
周元忠安排得很好,在警署大堂,有人正在問話,他讓之珊坐後座。
那R 叫雷劍明,打扮整齊,相貌端正,是個正當青年,他這樣說:“這封信看郵戳日期,寄出已有三個多月,家母不喜歡王晶晶,沒有即時把信交給我,今 晨才放我桌上。”
“可否給我們看一下?”
“原來晶晶問我有無複合可能,由此可知,她不會自動失蹤。”
聽到這裏,之珊屏息。
這時,周元忠身上的傳呼機忽然響了,是同事給暗號示意他走,他立刻拉起之珊從另一扇門離去。
他們坐在警署防火樓梯間低聲交換意見。
“可信度高嗎?”
“一個人是否說謊,是看得出來的。”
之珊說:“我相信是王家不停找人營造新聞,好使警方疲於奔命。”
“也有可能。”
他們自太平梯離去。
“仍想喝一杯?”
之珊點點頭。
周元忠挑一家比較正經的英式地窖酒吧,兩人坐好了,一起喝啤酒。
之珊取出筆紙,先寫王晶晶三字,然後幾支箭頭開去,“這是她父母,這是R ,這是楊汝得,”停一停,“她父母身後有梅以和律師——”
“不,”周元忠忽然取過之珊手中的筆,“應以楊汝得為中心,這是你母親, 這是梅以和,這是劉可茜,這是王晶晶,這些女子,都恨他。”
“你是警察,說話小心點,家母從不恨人。”
周元忠自顧自說下去:“除出你,人人都要楊汝得好看。”
“你隻懷疑女人,不疑心男人?”
啤酒喝光,他們再叫。
周元忠抬起頭來,“你說得對,與楊汝得最接近的男人,是誰?”
甄座聰。
之珊心裏咯地一聲。
“他們一直有歧見,甄氏尤其不喜你父在辦公室裏應酬女友,可是楊汝得認 為,一個中年人要懾服年輕女子,最好叫她看到他在工作崗位上權威。”
之珊忍無可忍,“你從甚麽地方取到這種小道消息?”
他取出電子手賬,查了一查。
“青周刊去年三月十日第七O 八期訪問實錄。”
之珊無言。
“今日楊汝得因謠言退出,最大得益人是誰?”
之珊猛地抬起頭,“我。”
“是,楊之珊,你。”
之珊看著周元忠,“你不是懷疑我設計推倒親父,獲取權益吧。”
周元忠搖頭,“你頭腦太簡單,不會設計害人。”
之珊又喝盡一杯啤酒,“別小覷我。”
不擅喝的她覺得整個人輕鬆了,有點興奮,又有點感慨,難怪父親五點鍾就開始喝威士忌加冰,原來酒精有這種好處。
“之珊,想一想,你最聽誰的話?”
“媽媽與姐姐。”
周元忠微笑。
“你笑得很奇怪,內裏有文章。”
“一個女人果然對愛人死心塌地。”
之珊臉色變了。
“你說誰?”
“我並沒有點名。”
之珊站起來,“你隱射甄座聰。”
周元忠一聲不響。
之珊生氣,站起來想走,但是腳步忽然不聽話,搖晃起來,左右擺,走不成直線。
她在樓梯口撲倒。
周元忠跑過去扶她。
連侍者都抓頭奇說:“三瓶小啤酒,就醉倒了。”
之珊頭腦還算清醒,伸手推開他們,不許扶。
我楊之珊今日爬也要爬回家去。
可是那道十多級的樓梯今日像是存心要開她玩笑,她爬上去,又滑下來,終於呻吟。
周元忠看不得她吃苦,彎下腰,抱起她就走。
到了街上,他輕輕放下她,樓著她腰,一步步往停車場走去。
之珊聽見他說:“有心事的人醉得快。”
他知她有心事。
被聰明的周元忠猜到了。
周這個人相貌平實,內裏卻是個鬼靈精。
他駕車送之珊回家。
一按鈐,母親出來應門,“咦,怎麽喝醉了。”
“伯母,朋友生日,之珊一時興奮,喝多了兩杯。”
“你請進來坐一會。”
“那我打擾了。”
他把之珊輕輕放床上,掩門。
之珊四肢已不能動彈,但是耳邊卻聽到母親與客人的對話。
“伯母,傭人呢?”
“今晨我請她立刻走,我無意中聽到她在電話裏向人報告我們母女的行蹤。”
周元忠嗬了一聲。
之珊心中明白,這能幹的傭人從甄座聰家借來,甄的嫌疑又放大一倍。
“…之珊不懂事,你教教她。”
“不敢當。”
“你家裏還有些甚麽人,幾歲了,喜歡吃甚麽?”
之珊漸漸睡去,終於甚麽部聽不到了。
淩晨醒來,母親進房叫她喝香濃的玫瑰普洱茶。
之珊有點心酸,“謝謝媽媽。”
“我已叫之珩兩夫妻回來到楊子幫忙。”
“他們怎麽說?”
“之珩比你聰明,知道這次回來有好處,自然立刻動身。”
“媽,我把股份讓給她。”
“公司股份不是燙手山芋,何用急急甩手。”
“媽,你都說之珩聰明。”
“之珊,那甄座聰為甚麽派奸細來打聽我們母女說甚麽做甚麽?”
“女傭又聽不到甚麽。”
“你一直幫著這個人。”
“傭人都喜歡說三道四,你別多心。”
“之珩來了會照顧你,我再也不理你們的事,我自顧自享清福。”
說得再好沒有。
電話響了,之珊一聽那聲“喂”就知道是周元忠。
“醒了?是因為失戀才喝醉的吧。”
之珊沒好氣,“有你這樣的朋友,誰還需要敵人。”
“反應激烈,可見我說對了。”
“失戀關你甚麽事?”
“對你無益的事,失去反而有好處。”
“你不是我,又怎麽知道我沒好處?”
“之珊,紅周刊已經刊出R 的故事。”
“不稀奇,明日青周刊又有更激新聞,他們要置我父於死地。”
“可是,聽說楊子的生意不退反進。”
“我要梳洗回公司,不與你多說。”
一照鏡子:腫眼泡,灰紫臉皮,之珊掩臉嗚咽,紅顏禁不住考驗已經老了。
母親在收拾行李,她說:“之珊,送我去飛機場。”
“是。”
家人來來去去,她的頭都昏了。
之珊換上便服,先送母親,再返回市區,已經去掉一個上午。
回到公司,問過業務,她打開書本溫習,天生的讀書人多數有一個本事:一見功課心緒自然清涼,整個下午埋頭苦讀。
肚子餓了,之珊出來找下午茶,看見茶房有椰絲蛋糕,不管是誰的,吃了再說。
她幾乎把整張臉都埋進蛋糕裏,鼻子上沾了奶油,有人伸過手指,替她揩淨。
之珊知道那是甄座聰。
她不出聲。
茶房裏有一架電視機,同事正圍著看時事清談節目。
之珊立刻明白是甚麽一回事。
隻看見一個端莊的女子從容地回答記者訪問:“是,我也是楊汝得的學徒,我叫劉可茜。”
正當之珊覺得事情已經不能再壞的時候,天色忽然轉為漆黑,伸手不見五指。
劉可茜回來了,她公開指證楊汝得。
她稍微提高聲線:“楊汝得一向利用職權玩弄女性。”
眾同事嗡嗡聲。
有人不服,輕輕說:“小姐,你早已過廿一歲,你情我願,誰玩弄誰,別說得那麽難聽。”
“真是,穿金戴銀,不知從何而來。”
接著,大家聽見記者問:“劉小姐,你也不是十八廿二了,一早知道他是有婦之夫,為甚麽還一頭撞過去?”
之珊喝采:“問得好,本市記者水準大有進步。”
“他暗示我會很快離婚,我等了三年。”
“也許,這是你估計錯誤?”
“不,他另結新歡,她就是王晶晶,這一番,他脫不了身。”
同事們議論紛紛。
“劉女士,你為甚麽到今日才現身?”
有人嗤一聲說:“因為到了今日,她才明白,甚麽叫做終身無望。”
之珊這時提高聲線:“還有工作等著要做呢。”
同事們才二散開。
之珊歎口氣。
甄座聰把手擱在她肩膀上,她含蓄地退開。
她一言不發回到自己房間,捧著咖啡杯,看向窗外。
她發覺事情有了奇異的發展:社會開始反過來同情楊汝得——這麽多女人出來指證他無良,反而使人懷疑,喂,他到底有沒有這樣壞?她們又有何企圖?
周元忠打電話來說:“這叫做物極必反。”
“你也發覺了。”
“今日的媒介不易控製,電視台記者胡月媚質疑:“劉女士,我們查得你已收取巨額金錢,協議分手,為甚麽此刻又作不平鳴”?”
“問得好。”
“之珊,你同劉可茜可熟?”
“熟得知道她是一個不可救藥的笨女人,她原本可以置身度外,現在又回到火場來,不知為甚麽。”
“可能受人指使。”
“有理智的成年人應知個人去向。”
“也許,她非常憎恨楊汝得。”
“一個人怎可勉強另一人終身愛他。”
“劉可茜在盤問下一直顯得相當鎮定。”
“可是,仍然是為怨婦二字現身說法。”
周元忠建議,“出來喝一杯慢慢談。”
“誰還敢同你喝酒。”之珊汗顏。
“喝茶也一樣。”
“我要溫習考試。”
“啊,受到挫折打擊,忽然長大成人了,臨急抱起佛腳來。”
之珊掛上電話。
她拎起公事包下班。
如常走到地下停車場,看到自己的車子,正想掏出車匙,忽然有人在後邊用力拗住她的手臂,之珊還來不及大叫,那人已用力把她推進一輛保母車,車門立刻關上。
“是我。”
之珊驚得呆了,看上去反而像是十分鎮定。
原來要對付一個年輕女子竟是這樣容易,隻要開動車子,就可以把她載到荒山野嶺。
王晶晶是這樣失蹤的嗎?
坐在她對麵的,正是周元忠。
之珊正想問他搞甚麽鬼,他卻噓地一聲。
保母車裝著窗簾,他們從縫中看到有人朝左邊走去。
之珊認識那人,她是梅以和律師。
隻見她在大柱位站了一會兒,有一部車子緩緩駛近,停在她身邊,車窗降下,有隻手伸出來,遞出一隻信封,交到梅以和手中。
梅以和接過信封,放進手袋,立刻離開停車場。
那輛車子漸駛走。
周元忠輕輕問:“認得是誰的車子嗎?”
那是甄座聰的車子,之珊不知乘過多少次。
“我走的時候,他還在開會。”喉嚨已經哽咽。
“車子裏是他司機阿忠。”
之珊問:“你一直守在這裏?”
周元忠點點頭。
之珊被他拗痛了手臂,正在揉手肘。
如果他是對付她的人,她已經完了。
“剛才我用力過度?”
之珊說:“真沒想到梅以和與甄仍有聯係。”
“我帶你見一個神秘人,或者可以得到部份答案。”
之珊訝異,“你的線索可真不少。”
他坐到保母車上,開動引擎,帶之珊離去。
車子駛往郊外。
想住得好些經濟些,唯有住得遠一點。
小小村屋,平平無奇,但是門外擺了兩盆大仙人掌,足有人高,圓潤可愛,之珊不禁好感頓生。
門一打開,隻見屋裏四處都是盤栽,主人家花了許多心思,不落俗套,配藤器家具,十分貼切。
一個中年剪平頂頭的男子走出來,“元忠,之珊,你們來了。”
之珊納罕,她見過這人嗎?沒有呀。
“請坐。”
中年人斟出茶來,之珊喝一口,覺得奇香撲鼻。
隻聽得元忠說:“欲望花茶。”
中年人歎口氣,“元忠,我欠你一個人情,你想知道甚麽,可以問了。”
元忠欠欠身,對中年人說:“我想知道梅以和的事。”
中年人低頭沉吟,過一會兒他說:“我不認識你說的人,無可奉告。”
之珊怔住,這是怎麽一回事?
元忠正想開口,中年人卻又輕輕說:“若幹年前,我曾經喜歡一個女孩子,她是我師妹。”
兩個年輕人對望一眼,有了。
中年人牽動情緒,聲音變得極低,“她人長得漂亮聰明,但是讀書頗懶,時要師兄幫忙。”
這一定是梅以和了。
原來,故事裏另外有一個戀愛故事。
“畢業後,她到一家出名先進的律師行做見習生,在短短時間內,她學了很 多,脫胎換骨,變得十分精明,有時,因為急於要達到目的,不擇手段。”
之珊屏息聆聽。
“有人對她,有非常不良影響。”
那人是楊汝得?
“一次,為著要贏官司,那女子誘導證人作出不正確證供,使疑犯人罪及判刑,後來,真凶出來自首,案件重審,發現疑點,追查之下,那女子遭到揭發, 接受處分。”
中年人口中的女子,確是梅以和。
“她這樣做,不是為她自己,而是要討好她的上司,或者可以說,是那個上司,暗示她越軌為他取得證據。”
之珊這時說:“這人,更應受到處分。”
“沒有,在聆訊時,她承擔所有過失。”
之珊問:“她愛他?”
“她傾慕他,願意為他做任何事。”
“這個人,可是楊汝得?”
中年人忽然笑了,“我故事中主角沒有名字。”
“請給我暗示。”
中年人說下去:“事後,她仰慕的人,對她置之不理,並且,很快另結新歡,她的夢醒了,黯然離開了律師行,不久往外國進修。”
之珊說:“最後,她又回來了。”
“是,”中年人點頭,“我知道。”
之珊問:“你可有見她?”
“她沒有與我聯絡?”
之珊奇說:“你可以去找她呀。”
中年人不出聲。
“唉,”之珊大惑不解,“你們上一代的世界充滿了暗示、疑團、錯摸。”
中年人抬起頭來,“不,我清楚知道,她不愛我。”
“為甚麽?”
“那人利用她,犧牲她,離棄她,她始終愛他,她就是不愛我。”
這下子,連之珊都歎氣。
“這次她回來,又往圈套裏走進去。”
周元忠忽然抬起頭來。
中年人站起來,“我的話已經說完了。”
之珊問:“這位先生,我們以前見過麵嗎?”
“之珊,你不記得了,你十二一歲之際,我見過你一次,你同現在一般圓臉大眼。”
之珊仍然想不起。
“之珊,我送你兩盆盤栽,請隨便挑選,不用客氣。”
之珊雀躍。
她揀了兩盤巨型球狀仙人掌。
“你喜歡仙人掌?”
“是,貪它容易照顧。”
“你呢,之珊,你可是嬌生慣養?”
之珊答:“才不,我很會照顧自己,對物質也沒有太大欲望。”
“那麽,你最渴望甚麽?”
之珊微笑,不好意思在陌生人前說出心事。
中年人洞悉人心,“可是被愛?”
之珊笑答:“全中。”
中年人看了周元忠一眼。
周元忠低下頭,咳嗽一聲。
中年人送他們出門。
之珊說:“這兩盆仙人掌,正好放我家玄關。”
周元忠十分沉默。
“每天下午,將它們移出露台曬太陽。”
“之珊,你聽明白故事沒有?”
之珊點頭,“梅以和是一個單純的見習生,傾慕她導師,被他利用,感情落空,險些連執照也失去,她懷恨在心,終於,她找到機會——”
周元忠揚一揚手,之珊停住。
“你假設梅以和是楊汝得的門生。”
之珊羞愧,“都是我父親做的好事。”
周元忠不出聲。
他幫她把兩盆仙人掌搬上樓。
一不小心,刺到手指,滴出鮮紅血液,他像是有頓悟。
傍晚,他回派出所去見上司。
“元忠,可是前來銷假?歡迎歸隊。”
周元忠輕輕說:“我來辭職。”
他上司一呆,緩緩說:“你可有想清想楚?”
“是。”語氣堅決。
“真可惜,實是警隊的損失。”
“太褒獎我了。”
“我已盡力挽力,但是看得出你已經下了決心,元忠,假使是為著自己前途,也還值得,如果想討好別人,那就不必了。”
周元忠微笑,“我隻對自己負責,沒有家累,隨時可以從頭來過。”
“是想再回學堂進修?”
“有這個打算。”
上司“唔”了一聲。
“讀多點書,究竟有益。”
上司忽然說:“元忠,愛情是兩性相悅,歡愉自然,你不必為任何人作出犧牲。”
“我明白。”
“那位楊小姐眼珠像會說話,機伶無比,你不是她對手。”
周元忠緩緩說:“這我也知道。”
“警隊有許多正義良善與你誌趣相同的女同事,都會是你的佳偶。”
周元忠答:“這些,我都考慮過了。”
“唉,”上司隻能搓手。
周元忠站起來,“我回去補一封信給你。”
“元忠,祝你心想事成。”
他與老好上司緊緊握手。
自由了。
上司說:“王晶晶案可能永遠沒有解答,會成懸案,但是毫無疑問,有人趁機要叫楊汝得身敗名裂。”
周元忠回宿舍收拾搬家。
他所有的身外物,可以裝進兩隻稍微大一點的行李箱裏,他的生命一向單純,直至遇見楊之珊。
那邊,楊之珩回來了。
她的排場與小妹不同,帶著助手一進楊子行便找到之珊。
她問得很直率,“我有甚麽好處?”
之珊同姐姐一般精簡:“全是你的。”
之珩笑了,“那倒不必,我們姐妹五一添作五,核數師有結果沒有?”
之珊立刻傳人。
答案是“甄先生有許多文件不允我們過目。”
之珩笑笑,看牢小妹,“你與阿甄此刻甚麽關係?”
之珊答;“同事關係。”
“那我知道怎樣做了。”
“之珩,你勝任嗎?”
“你叫我回來,對我沒有信心?”
“我隻得你一個親人。”
之珩說:“從外人手中把外公的事業收回重整,是一件大事,不由我不全力以赴。”
這時,甄座聰推門進來,“之珩,你來得正好,之珊與我有誤會。”
之珩麵孔立刻堆上笑容,“甄叔請坐,小妹這個糊塗人占了座位不辦事,你別見怪,楊子也真偏心,竟把股份全數過到她名下,你說,我這個姐姐能不心淡,好了,今日應付不了,又叫我回來做醜人,兩個楊小姐兩種運氣呢,甄叔要好好 幫我出口氣。”
楊之珩這番話裏有真有假,十分厲害,甄座聰半晌作不得聲。
之珊站起來,“我正式委托之珩處理公司業務。”
甄座聰麵色漸漸變得鐵青。
之珩說:“許多人忘了我也有律師執照,小妹,你去溫習也好,遊戲也好,我與甄叔自會料理公司。”
之珊這才知道甚麽叫做如釋重負。
她立刻拉開辦公室大門。
一邊聽得之珩說:“甄叔,現在就我同你了,第一件事,我想徵求你意見,把不相幹的人在本公司無故占用的房間立刻取消。“
她是指王晶晶的房間。
之珊收拾雜物。
甄座聰叫住她。
之珩立刻擋在兩人之間,“甄叔,小妹甚麽也不懂,你同她說話沒用。”
之珊笑笑離去。
她至少懂得遣兵調將。
之珊一點也沒有懷疑之珩的能力。
所有家庭主婦都是政治高手,上有公婆下有子女,還要巴結伴侶,都得軟硬兼施,才擺得平,對時間及金錢運用,均有心得,否則不能應付日常生活。
這些年來,對內對外,子珩都應付自如。
之珊見過她為著小一學位去籠絡各校校長,那手腕一早叫之珊歎為觀止。
第二天一早,之珊與周元忠談起這件事。
“請恕我多嘴問一句,為甚麽楊汝得隻把股份留給你一個人?”
之珊笑笑。
“你終於發覺了。”
“可以講給我聽嗎?”
“之珩不是他親生,我父親隻得我一個孩子。”
“嗬。”
“家母帶著之珩嫁我父,之珩也改了姓楊。”
周元忠恍然大悟。
“外公為著叫家父服貼,才投資楊子行給他打理,子珩一直覺得楊子行是外 公談氏的企業,她說:外公出錢,母親出力,最終有人結一次婚就得到一切。”
其實之珩說得很難聽,之珊不想逐個字複述,之珩是說,有人在床上得到一切。
她對繼父沒好感。
為著母親麵子,她走得極遠。
現在,命運召她回來。
“其實,她可以改回原姓,但是,母親又不允透露,她生父真實姓氏。”
周元忠真沒想到楊家還有那樣的故事。
之珊說下去:“楊子到今日,家父有功勞,可是妒忌的人老不服氣,覺得他坐享其成,家父的壓力不少。”
周元忠不出聲。
之珊最喜歡他這一點,不應該講話的時候,一言不發,你不問他的意見,他也絕對不說甚麽。
他帶之珊去吃燒餅油條。
兩人坐在路邊小攤子,衛生條件略差,滋味一流。
她訴說家事:“離婚後母親到外國居住,她在感情上一生欠點運氣,但是生活無憂,對一個中年婦女來說,似乎更加重要,她住山上,有女傭幫手,開一輛歐洲跑車,時時到名字像一種糖果似的島嶼上度假,她有一群朋友,一起眾集開 過畫展,又往英國參觀全國玫瑰園,帶返種籽:不愁沒樂趣。”
周元忠聽得津津有味。
“家父的女友都對我客氣,包括年輕的王晶晶在內,是籠絡我?不見得,隻 是不想多一個敵人,像我這樣的角色,成事不足,敗事綽綽有餘。”
周元忠越發覺得之珊可愛。
他忽然輕輕問:“甄座聰呢?”
之珊反應很快,笑嘻嘻反問:“你想知道甚麽?”
周元忠漲紅麵孔。
之珊說:“我跟他學到很多,曾經一度,關係親密,但最近有了分歧。”
周元忠靜靜聆聽。
“我們之間有利害衝突,見麵已無話可說,想深點實在悲哀。”
他倆在一起,曾經度過許多好時光。
之珊不便透露詳情。
“此刻姐姐回來主持楊子,姐夫一定尾隨而來,甄座聰地位受到挑戰威脅,兩家會成為對敵。”
“這一切,都是為著誰在楊子掌權。”
“是。”
“楊子賺大錢?”
“收入固然不錯,但是楊子在行內有特殊聲譽,楊子以大膽著名,最愛挑戰大機構,好打不平,又喜替窮人打官司,招牌無人不知。”
“據說,這些都是甄座聰的主意?”
之珊答:“他父親是一名小販,曾蒙不白之冤,受過兩年牢獄之災,他決定替窮人伸張正義。”
每個人都有一個故事。
每個人的內心世界都與外表大不相同。
周元忠咳嗽一聲,“他可是想趁這個機會把楊子占為已有?”
之珊靜默一會,不得不承認事實,“我想是。”
“一半還不夠嗎?”
之珊答:“一個人若有野心,世界也不夠大。”
周元忠點頭。
之珊說:“我想去看看身敗名裂的父親。”
上次他們一起去過,在門外一見父親外遇,之珊立刻倒足胃口,掉頭就走。
今日心情又不一樣。
周元忠令她看到楊子以外的世界。
之珊駕車到父親家門。
楊汝得開門出來。
他看見女兒很高興,十天八天不見,父女都瘦了,楊汝得穿便服,剪平頭,比起從前的他,更為輕鬆愉快。
對於周元忠,他奇道:“星期三上午,不用上班?可別為女朋友荒廢事業,我這女兒,最懶最刁鑽,你別太遷就她。”
楊汝得根本不記得他是周元忠督察。
他接著同女兒說:“之珊,過來看我新置的魚缸。”
一派無職一身輕的模樣。
看來他適應得比想像中好得多。
周元忠心中嘖嘖稱奇。
楊汝得無意中闖入世外桃源。
隻見他在書房一角放下一座碩大魚缸,裏邊養著各種熱帶魚,品種不算華麗,但足以恰情養性。
之珊大樂,“唉呀,這是我小時養過的紅劍、黑摩利及神仙魚。”
三人坐下來喝咖啡。
“爸,生活可寂寞?”
“我又不是文人雅上,哪有資格動輒訴說孤寂。”
“從前的朋友——”
門鈐響了,傭人去開門,一個標致的金發女郎走進來。
楊汝得輕輕說:“對不起兩位,我學習德文的時間到了。”
之珊啼笑皆非,“好端端學甚麽德文。”
楊汝得眨眨眼。
他與金發女走到鄰室去。
之珊悻悻說:“他們對楊汝得一切評論都是正確的,並無將他描黑。”
周元忠說:“不過,他不是壞人。”
之珊有點高興,“謝謝你。”
“你看他隨遇而安,悠然自得,能屈能伸的本事,值得每個人學習。”
之珊說:“也許,他的意願就是不停更換年輕貌美女伴,無所事事過日子,從前,是他嶽父逼他主持一問律師行。”
周元忠微笑。
“今日他可能因禍得福。”
周元忠問:“你呢?”
之珊一怔,真的,她呢。
若不是王晶晶失蹤,她可能已經與甄座聰訂婚。
她因為這宗變故成長。
楊之珊沉默。
第二天,之珩派一個任務給之珊:“替我租一幢清靜四房公寓,聘保母打掃各一名,速。”
之珊跑了半日,已有成果。老房子,寬大,連家具出租,價格略貴,不過在預算之內。
她向之珩報告,之珩道謝。
之珊順便問:“你在公司怎樣?”
“你交了給我,就別再過問。”
之珊替姐姐添置日用品,像毛巾牙刷海綿等。
她不知道那天周元忠也搬了新家。
周元忠做事總是不聲不響,低調處理。
保母來報到,之珊麵試後認為滿意,立刻向姐姐報告:“孩子們可以動身,隻是,學校呢?”
“一早已經聯絡妥當。”
“佩服之至,姐夫也一起來?”
“他還有點事待辦。”
之珊不便再問。
姐姐等待揚眉吐氣的一天已經很久,這是她大施拳腳的時候。
祝她大展鴻圖。
忙了三天,連鮮花都插好,她與保母駕車到飛機場去接外甥。
孩子們獨自從外國乘飛機來到,也不害怕,隻與母親通過一次電話便由阿姨接到新居。
之珩在下午才來看子女。
她一整天都不打算再出去,公事都接到書房,傳真電郵不絕。
“這個新家比老家還舒適周到。”
“多謝誇獎。”
“之珊,幾時考試?”
“下個月。”
“準備得怎樣?”
“我尚有小聰明。”
“之珊,在公司幾天,我發現驚人真相。”
“是甚麽?”之珊轉過身來。
“公司根本全由甄某操縱,員工全是他的心腹,楊汝得已經許久不理公事。”
“甄可有虧空?”
“這倒沒有。”
之珊已經略為安心。
之珩看著同母異父的妹妹,不禁憐惜,“你看你,這樣大了,喜怒還全體形於色,七情六欲,像一本書般寫在臉上,即使考得執照,你又如何上庭?小時以為你驕縱放肆才會這樣真情流露,到了今日,才知你天性如此。”
之珊籲出一口氣。
“做人,要忍耐沉著。”
之珊全沒有聽進耳內,“公司還有無紕漏?”
“名為楊子公司,實由甄氏控製,還不夠可怕?”
“爸在公司做些甚麽?”
之珩笑笑,“與見習生廝混,大量無故動用公款的是楊汝得,時時大筆一揮,簽賬出外旅行,花數十萬元回來,會計部手足無措,由甄叔替他設法報銷。”
“他們是否朋友?”
“他們狼狽為奸。”
這種不良評語之珊已在母親口中聽過。
“公司現在四位律師全是男士,助手三名,一女二男,加上我,隻得兩名女將。”
“打掃斟茶的兩個阿嬸呢?”
之珩瞪之珊一眼,“對,下次開會,把她們也請進會議室。”
之珊這時才知道隻有周元忠最忍耐她。
她悻悻說:“考到執照後我會到律政署工作。”
之珩的兩個孩子忽然吵起架來,她說:“他們累了,才會這樣失常,我去照顧他們睡覺。”
之珊心想,不用動手,看著都累死。
她趁空檔找周元忠,電話撥到派出所,接待員這樣說:“周元忠督察已經離職。”
之珊呆住。
“可用接到當值警官?”
“不用不用,謝謝你。”之珊放下電話。
他辭了工!高級公職人員離職不是可以站起來拍枱子拂袖而去的事,他們需經過繁複手續,深思熟慮才能辭工。
當日她叫周元忠辭職,不過一句戲言。
是因為她的緣故嗎,之珊內疚。
之珩安頓好孩子出來,看到之珊一聲不響坐著,表情有異,笑問:“為何這樣慘痛?”
之珊摸摸麵孔,站起來,走到窗前,繞著手,不出聲。
她輕輕說:“我是有點任性可是。”
“你是你爸的奇珍寶貝,慣成這樣。”
“這種脾氣真得改一改。”
她拿起外套告辭。
之珩叫住她,“之珊,我們同胞而生。”
之珊握住姐姐的手,“我一向都明白這個,我最遺憾你婚後事事以夫家為重。”
之珩點點頭。
之珊上車時淚盈於睫。
誰會想到這個叫王晶晶的女子能為楊家帶來這樣大的衝擊。
假使王晶晶這時在她麵前出現,她會說:“謝謝你。”
之珊回家,用鎖匙開門,一推門進屋,看到一個人坐在沙發上等她,她立刻轉頭定。
那人搶過來,用力拍上門,險些夾著之珊的手。
那人是甄座聰。
他喝令她:“之珊,坐下,別再胡鬧。”
“你怎麽進來?”
“我不會傷害你、之珊,你不必害怕,我隻想好好跟你談一談。”
他瞪著之珊。
之珊隻得坐在他對麵,“你擅自跑到別人家,那是犯法的。”
“之珊,門匙由你親自交到我手中,記得嗎,你有一次忘記帶門匙,需召鎖匠撬門,從此你把副匙放我處以防萬一 ,之珊,近日你似失憶,為甚麽?”
“我受到極大打擊。”
“我明白。”
之珊低著頭,“我懷疑每個人都會加害我父親。”
“你叫之珩回來,你知道她不是你父親的女兒,楊汝得從未考慮過之珩做接班人。”
“我們可否明朝回到公司去談話?”
“不,之珊,我想問明白,你今日為甚麽會變得怕我。”
之珊說不上來。
冷汗已經濕透她背脊。
“我們已經談到婚約,記得嗎?”
那似乎是前世的事了。
電光石火間,之珊明白了。
她已經不愛他了。
她變了心,她現在對他沒有感情,因為無法麵對自己涼薄無情,故此害怕交待,一直逃避,要把他攆出她生活才甘心。
之珊一直不願承認她會同父親一般喜新厭舊。
今日她發覺甄座聰陰沉、貪婪、自私,而且像一些怨婦般,不懂得在適當時候退出。
她怕他心有不甘,會傷害她。
這些都叫她恐懼。
在緊急情況下,她突然看清自己的真麵目,又更加惶恐。
之珊忽然流淚。
甄座聰想握住她的手,她退縮。
他百思不得其解,這年輕女子曾經對他無限眷戀,願意無條件追隨他,以致同事都明白,他與她一朝結婚,整間楊子等於全歸甄氏名下,因為她的所有屬於他。
這時,忽然有人大力敲門,“之珊,你可在屋內,快回答!”
之珊大聲叫:“我立即來開門。”
她不顧一切撲去打開大門。
門外站著周元忠。
到了這個時候,一向自負自信的甄座聰仍然不知自他處奪走楊之珊芳心的就是這個愣小子。
他冷冷說:“原來是周督察。”
之珊立即走到周元忠身後。
這時,她的雙手才簌簌顫抖起來。
身段紮實的周元忠沉默地擋在之珊麵前,一雙隼似淩厲目光注視甄座聰。
見慣世麵才華蓋世的甄大律師如雷殛般發現真相:楊之珊已不屬於他,枉他計劃周詳,做了這麽多事,他沒料到自小看到大,驕縱天真無甚思想的楊之珊會轉移目標。
他在該刹那老了十年。
甄座聰疲態畢露,雙肩垮了下來,下顎忽然多了一堆鬆皮,眼袋呈現,像變魔術一下,他一向堅強的自信心在這一刻崩潰。
他鬥不過楊之珊的青春,他輸得一敗塗地。
兩個年輕人同一陣線,四隻亮晶晶大眼睛看牢他。
周元忠沉著地說:“甄先生,這是你離場的時候了。”
甄座聰已無需在楊之珊麵前展露最佳一麵,他完全像一個中年人,佝淒著背脊,拾起外套,走向大門。
“甄先生,”周元忠說:“我還有一個問題,請問你,當年梅以和,可是你名下的見習生?”
一聽這問題,之珊張大了嘴。
甄座聰轉過頭來,他雖然又倦又累,但一隻狐狸,畢竟尚有機智。
他鎮定地說:“周督察,你有話,找我律師說。”
他低頭地離去。
這一仗輸在太過輕敵;他以為年幼無知的楊之珊插翅也飛不出他的掌心,誰知她忽然長大,孕育智慧,叫他摔了一跤。
大門關上之後,之珊立刻說:“我要搬家。”
周元忠說:“我即刻陪你找公寓。”
他們有無窮精力,永不言倦,想到甚麽可以即時實施。
一日時間,便辦妥一切。
新居,就在周元忠家對上一條路,元忠送之珊一把古董裁紙刀作為新居入夥禮物。
“你辭了職。”之珊把玩那把別致的開信刀。
“一早想離開警隊進修,”他取過刀放桌上,“小心鋒利。”
“你沒與我商量。”
“你已有許多心事。”
之珊說:“你幾時發現梅以和是甄氏的徒弟?”
“我們大意,把所有賬項算在楊汝得頭上,其實,梅以和的恩師,是甄座聰,她想討好的,也是甄座聰,她為他犯規,想他高興,她把自己的前途當作生日禮物送上給甄氏。”
之珊不出聲。
“事發了,甄座聰立刻撇清,在聆汛中他說:“梅小姐自把自為,茫視法紀,幾乎牽涉我在內,我毫不知情……” ,但是,他的確一直有施予壓力,暗示她可大膽妄為,之後,贏得官司,他又給予獎賞。”
之珊黯然。
這是女性通病,一直想討好比她有力的人,開頭是父親,接著是兄弟,然後是師傅、上司、男友、丈夫……終於淪落得失去自我。
半晌之珊說:“你這重要消息從甚麽地方得來?”
周元忠回說:“我是周督察。”
之珊點頭,“你的確是。”
“記得在停車場看見司機阿忠遞信封給梅小姐嗎?”
“信封裏是甚麽?”
“我不知道。”
“會是錢嗎?”
“誰會給她錢,楊子是她敵人,她幫王家掀楊子底牌,要叫楊子好看,要整得楊子關門。”
之珊說:“周督察,問你了。”
“不,我們去問梅小姐本人。”
之珊說:“我們查到與楊子有關所有人的秘密,可是找不到王晶晶。”
“把每塊石子翻出來找,逐寸逐寸搜,一定有結果。”
他的毅力叫人吃驚。
在銀行區一條橫街,酒吧林立,周元忠與之珊找到一家歐洲風情的小店,元忠說:“是它了。”推門進去。
有樂師用手風琴拉奏著名的舊歌玫瑰人生。
之珊跟著輕輕哼。
元忠看著她微笑。
這算是約會嗎?他也不知道。
他暗示之珊朝右邊看去。
原來梅以和早已經獨自坐一角喝悶酒。
有男人向她搭訕,她隻是不理。
之珊惻然,“看到沒有,這是我的鏡子,廿年之後,我也會同酒保說:“再來一個苦艾加冰”。”
周元忠說:“我不會讓你那樣做。”
“你,你早已兒孫滿堂,忘記我是誰了。”
他們在說笑的時候,隻見梅以和又乾了一杯。
他倆走近。
梅以和發現他倆,十分高興,對酒保說:“有人付賬了,把欠單取出來交這位小姐。”
酒保如釋重負。
他取出賬單,之珊一看,不禁一怔,那是五位數字,那麽多酒,足夠洗澡,不是錢的問題,人會醉死,心事又不能解決,何苦來呢。
她默默結賬。
梅以和大聲說:“多謝楊子。”
之珊用手按著她肩膀。
梅小姐感慨地說:“你已是個大人了。”
之珊也歎息,“是呀,不知不覺,也長大成人。”
梅以和很有酒意,“你同你甄叔鬧翻了?”
消息傳得真快。
“老賊遇到了滑鐵盧。”梅以和痛快地笑。
“我們知道你受了委屈。”
“不,”梅以和搖頭,“是我判斷錯誤,身為專業人士,不能監守自身行為,應受處分。”
“我們有理由相信某人示意你那樣做。”
“有人示意你跳樓,你會不會跳?”
她自責至深,不願開脫自己。
之珊答:“如果我年輕,又愛上一個人,相信這樣做會叫他開心,誰知道,女人天性愚昧。”
聽到這樣的話,梅以和心酸,鼻梁上像中了一拳,強忍著眼淚。
“你想知道甚麽?”
“我最想知道王晶晶的下落。”
梅以和答:“沒人知道她生死存亡。”
“你代表王家那麽久,絲毫不見蛛絲馬跡?”
“隻知她忽然在空氣中消失。”
“一個人,高五尺六寸,重一百二十磅,怎樣消失?”
“人海茫茫,當年我也曾失蹤數載,誰也不曾關心,沒有一封信,沒有一通電話。”
她忽然伏到酒吧上。
酒保苦笑,“又一個傷心人。”
之珊推一推梅以和,她動也不動。
“獨身女子,危險呢。”
之珊說:“未來的酒賬,送到楊子律師行結數。”
“最好勸她戒酒。”
“她除卻心魔,自然會振作,急不來,凡事有一個定數,到了時候,她啪地一聲清醒,並且會詫異地問自己:“甚麽,為著哪樣一個人”?”
周元忠好笑、“聽你老氣橫秋的演說,會以為你是過來人。”
誰說她不是,還是同一個男人呢。
“隻有最最下流的人,才會利用另一人對他的愛,叫人犧牲吧。”
周元忠看她一眼,不出聲。
“誰送梅小姐回家?”
酒保答:“過些時候,她會自動醒來。”
走出門口,才發覺酒吧就叫做玫瑰人生。
這種時候,之珊真看不到薔薇的顏色。
他們到周宅休息。
“你喝甚麽?”
“長島冰茶。”
周元忠過去看著她,“之珊,你怎麽活脫似一個外國人。”
“我在洋化家庭長大,家人全部持外國護照,我是國際人,你叫我喝壽眉茶,我一樣高興。”
“那麽,就喝茉莉香片吧。”
之珊看電視新聞。
這段訪問一定是較早時間攝錄的片段:“梅以和律師宣布她已退出代表王晶晶家人,警方對此案仍無突破……”
周元忠把茶杯遞給之珊。
“懸案。”之珊遺憾。
“你幾時考試?”
“快了。”
“我送你去試場。”
“考試是我的職業,我就淨會這個,你別替我擔心。”
“梅以和突然出現,驟然退出,何故?”
“她已經叫楊子麵目全非,應該心足。”
之珊走到書房,看到房中央架起一塊白板,上邊正中央寫著楊之珊三個大字,還有她的一幀漫畫肖像,眼睛大大,十分可愛。
“這是我?”
周元忠笑嘻嘻不出聲。
“這張圖表是甚麽意思?”
“一切因為你而起。”
“因我?”
“從前,我把事情看得太複雜,原來,楊之珊才是中心人物。”
“怎麽說法?”
“你是楊汝得愛女,他一有閃失,楊子大半股份一定落你手中。”
之珊點點頭。
“得到你,即是得到楊子。”
之珊抬起頭。
“那人,隻需利用一個機會,令楊汝得交出股份,他便大功告成。”
之珊用心聆聽。
“王晶晶剛好在這個時候失蹤,嗬,多麽好的機會,把這件事搞大,楊汝得隻得下台,一切在意料中。”
周元忠說的是甚麽人,十分明白。
“之珊,這其實是兩個合夥人權利鬥爭事件。”
之珊變色。
“有人要把楊汝得擠出局。”
“你的假設很大膽。”
“那人敦唆王晶晶家人出麵做苦主,叫劉可茜娓娓道出舊事,務必使楊汝得沒有麵目做人,警方沒有提出控訴,但社會對楊汝得已有公論。”
之珊作不得聲。
“他計得很盡,但是,他算漏了一點。”
是,那擁有一半以上股權的少女,忽然變心,移情別戀,他結果一無所得。
“於是,他叫梅以和收手。”
“梅以和?”之珊跳起來。
“是,她仍然受他擺布,是他叫她回來。”
“不可能!”之珊慘叫:“一朝被蛇咬,終身怕繩索,一個人吃了虧會得學乖,怎可能一次又一次錯下去。”
“這就要去問梅以和了。”
電話這時響了起來,周元忠走過去聽,說了兩句,放下話筒,取過外套。
“之珊,我們走。”
“去哪裏?”
他麵色鐵青,“梅以和在寓所服毒身亡。”
之珊雙膝忽然發軟,坐倒地上。
周元忠扶她起來。
之珊抱著他的手臂,臉緊緊靠他肩膀,眼淚不停落下。
“我們去看一看。”
之珊點點頭。
周元忠認識在場警務人員,可是他現在隻能像記者一樣,站在黃線以外觀察。
小公寓內家具陳設簡陋,之珊來過這裏一次。
梅以和對她很客氣,她請之珊喝冰水,杯子裏加一支吸管,當她如小孩子。
元忠從前的同事走過去與他說話。
“無疑點。”
“誰最先發現!”
“管理員聞到強烈煤氣味,四處尋找源頭,大力拍門,無人應門,又見門口報紙堆積,於是通知警方撬門。”
“房東呢?”
“在外地,正在聯絡。”
他們把梅以和抬出來,之珊讓路。
她裝在一隻黑膠袋裏,之珊甚麽也看不到,但是還是引起她極度不安,她忽然嘔吐。
周元忠過來照顧她。
“我不該叫你來,我先送你回去。“
“不,是我自己想來看看。”
這時警員過來問:“楊之珊小姐?”
之珊點頭,“我是楊之珊。”
“這封信寫給你。”
他手中的透明膠袋內有隻白色大信殼,考究的紫藍色墨水,秀麗的行書寫著“楊之珊小姐收啟”。
今日已不大有人用信封信紙親筆寫信了,何況還是這樣考究的紙與筆。
沒想到梅以和的遺書抓緊了一點點她過去的尊貴。
“楊小姐,請隨我們到派出所簽收,警方亦想知道證物內容。”
周元忠問之珊:“你可支持得住?”
之珊點點頭。
他們坐警車離去。
之珊在警署簽收了那封信。
她拿著白色信封的手有點顫抖,忽然一滴淚水落在信封上,那個珊字立刻化開,變成一小朵紫藍色的小花。
原來紫色墨水會得融化,同藍黑色耐水墨汁不一樣。
之珊用手帕抹乾臉頰,拆開信封,取出內裏毛邊信紙,攤開來。
她身邊的警務人員立刻趨向前去看。
娟秀的鋼筆紙這樣寫:“小之珊,麻煩你幫我處理身後事,我選擇離開這個世界,是因為生無可戀,與人無尤,梅以和。”
大家回到座位上,默不作聲。
“楊小姐,你願意承擔這件事嗎?”
之珊答:“我負責。”
一切由楊子開始,也應由楊子結束。
信件仍交還警方保管。
周元忠輕輕問:“你同情她的遭遇?”
之珊拾起頭,“因為彼此都是女性。”
周元忠對以前的同事說:“表麵是自殺,但背後自有玄機,如果是我,會作廣泛調查。”
之珊按住元忠的手,她忽然牽牽嘴角,“去調查楊子行的甄座聰律師。”
警方立刻出動。
周元忠看牢之珊,“這對楊子的聲譽——”
“梅以和叫我料理她的身後事,這些,正是她的身後事。”
警署外又一次擠滿記者,青周刊的記者搶過來問:“楊小姐,楊子行的新聞是否多了一點?”
之珊不出聲。
電視台的攝影機幾乎碰到她肩膀,周元忠保護她上車。
“梅以和是你甚麽人?”
他們關上車門。
“楊子行是否女性陷阱?”
記者得不到回應,競用手大力拍打車窗,像暴徒一樣。
阿忠開動車子駛走。
之珊問司機:“阿忠,你見過梅小姐一次可是?”
阿忠答是。
“交甚麽給她?”
“我不知信封裏是甚麽,甄先生叫我到停車場交給一位穿黑色套裝的梅小姐。”
“你覺得信封裏是甚麽?”
周元忠輕輕說:“之珊,不可誘導證人作答。”
阿忠卻不介意,“尺寸大小厚薄,都似現鈔,數目不大,若是幹元麵額,隻約兩三萬元左右。”
“謝謝你,阿忠。”
“我原是楊先生司機,但是甄先生也是老板,我也得聽他命令。”
之珊再說:“阿忠,謝謝你。”
周元忠說:“之珊,從這裏開始,警方會得處理。”
“我去找之珩開會。”
“之珊,你累了,我送你回家休息。”
“我不要你管。”
可是之珊已覺得眼前金星亂冒,忽然之間一切歸於黑暗,她昏倒在車裏。
醒來的時候,躺在醫院病床。
之珩俯視她。
“沒事了,醫生說你空著肚子到處走,餓極不支,吊半日葡萄糖可以出去。”
“我有事告訴你。”
“周督察都與我說了。”
“他人呢。”
之珩一邊剝橘子一邊間間說:“你叫他不要管你的事,人家臉皮薄,耽不住,回家去了。”
“我——”
“之珊,說話時候,想想別人感受,你的言語有時似刀削一般,剜人心肺。”
之珊低下頭。
“姐姐為甚麽早婚,姐姐為何離得那麽遠,就是因為每每被你氣得食不下咽,幾度失眠,避開你最好。”
之珊的下巴碰到胸口。
“這是你私事,我不理,公事怎樣處理?”
之珊抬起頭,“對付甄座聰。”
“以彼之道,還諸彼身。”
“是,向新聞界發布梅以和與甄座聰的關係,也叫他坐立不安。”
之珩吃掉剝好的橘子,才叫護上進來。
醫生替之珊檢查過後說:“楊小姐隨時可以出院。”
之珩忽然問:“換了你是梅以和,你會怎樣做?”
“我會活下去。”
“活得更好?”
“即使不能更好,也盡力而為、絕不半途而廢。”
之珩說:“我也是,她是比較懦弱,的確有不少這樣可憐的女性。”
“我真為她心酸。”
之珊忍不住掩臉落淚。
“的確是至大浪費,幸虧她已沒有家人,如果她母親還在,不知要傷心到甚麽地步。”
“嗬,我有一個同學,在母親去世後才去紋身,她說,現在,老媽不會為任何事煩惱了。”
有人推門進來,“誰,誰煩惱了?”
之珊一看,原來是周元忠。
她歡喜得發呆,“你來了?”
周元忠莫名其妙,“來接你出院呀。”
“我以為你生氣。”
周元忠不明所以,之珩眨眨眼,“我不要你管”。
周元忠說:“嗬我不是那樣小器的人。”
之珩點頭,“是,趁女友睡覺還帶了水果來,便宜了大姐。”
之珊說:“大姐你——”
之珩哈哈大笑,“到了今日,總算有點做姐姐的樂趣。”
之珊看著周元忠,“我若說話魯莽,你別見怪。”
之珩又在一旁作出注解,“還是生平第一次陪小心。”
她站起來去幫之珊辦出院手續。
元忠走近,之珊抱住他手臂不出聲。
元忠也沒說話。過一刻他問:“還能考試嗎?”
“沒問題。”
出院後兩日之珊赴試場,隻取得及格。
之珩取笑說:“楊家奇恥大辱。”
之珊自己卻很滿意,“我一向不是滿分狂。”
母親打了賀電來。
父親問她:“及格了?”
“姐姐會與我用心做。”
同一日,之珊為梅以和舉辦安息禮拜。
小小教堂裏人並不多,周元忠靜靜幫著打點。
之珩來了,躬默禱後離去。
之珊聽到腳步聲,轉身去看,卻是那位曾欠周元忠一個人情的先生。
中年的他難掩悲切,憔悴地垂頭坐一角。
之珊輕輕走到他身邊。
他與她點頭,“之珊,你有一顆慈悲的心。”
全身黑衣的之珊坐他旁邊。
一直到儀式完結都不見其他人。
他們站起來時才發覺有人匆匆送花籃進來。
之珊看到花牌上寫著“楊子行甄座聰”字樣。
那位先生憤怒,之珊一聲不響,拎起花籃,拿到教堂外邊,大力甩過對麵馬路。
如此乾脆,叫那位先生笑出來,他隨即落淚。
之珊與他握手道別。
那天晚上,之珊與青周刊的副總編輯會麵。
那位年輕的女士叫年百餘,再三聲明新聞必需獨家。
之珊並不多話,把一些關鍵性文件交她手中。
年小姐是一個非常精靈人物,隻看了部份,立刻打電話回編輯部。
她接著坐下來問了幾個問題,之珊詳細回答。
不久,年小姐的助手也到了。
她們交換一個眼色,略談數句,已經決定編輯方針。
“先刊登這一部份,給予他否認的機會,然後在下一期,拿出證據,擊破他謊言口。 ”
之珊不出聲,她把有關彩色照片交到編輯手中。
“我們先走一步,有事再聯絡。”
那天晚上,周元忠說:“這次又要牽涉到梅以和名字。”
“她已經安息,她不會知道。”
“之珊,你認為你做得對?”
之珊露出無奈的神情來,“我並無選擇。”
“你憎恨此人?”
“我已不記得他是誰,對自己的冷酷亦深覺可怖,此刻我公事公辦,必需把他逐離楊子。”
“當心。”
“我聘請你保護我。”
“你想做我老板?不不不,我是你朋友,我有這義務。”
之珊才不會說“我欠你太多“這種愚昧的話,多麽老套……
我欠你,你欠我,怎樣償還,如何不值……
她隻微微笑著接受他的好意。
他那樣做當然有他的樂趣。
既然如此,他已得到報酬。
過一天,他們在報攤上看到甄座聰大頭照做封麵的青周刊。
那標題真驚人,血紅大字“殺盡天下負心漢” 。
之珊買了一本,喃喃說:“再也不會有人記得王晶晶一案了吧。”
她有一種善惡到頭終有報的感覺。
回到車上,之珊打電話問之珩:“怎麽樣?”
“他沒有上班,門口都是記者。”
反應同楊汝得事件一樣。
“有沒有把他住址告訴記者?”
之珩笑,“你說呢。”
之珊也笑:
“較早時我聽見阿忠在門外自言自語:“人那麽多可怎麽辦,我要到環回路三號去通知甄先生”。”
“記者可收到消息?”
“一半人立即趕到環回路去了。”
“他會不會退出楊子?”
“沒有這樣快,十天八天之後吧,可能有表示。“
“公司這幾日如何?”
“照常營業,楊子行內,不姓楊的,始終是外人。”
之珩說忙,掛斷電話。
有更震撼的新聞來了,王晶晶失蹤事立刻撇到一旁,那女子的彩色驟然褪色,在市民心淡出。
楊汝得有電話找之珊。
“之珊,怎麽一會事?”
“我也不知道,陳年芝麻事,不知如何被記者翻了出來做新聞:當年的案件,被繪成連環圖,深入淺出,教市民好好上了一節法庭課。”
“嗬。”
“梅以和已不在人世,這不過是一件緋聞,說不定有人還會說那女子咎由自取,不明後果自負,不知願賭服輸。”
“我已退出楊子,不幹我事。”
“你退得及時。”
“天翻地覆,楊子可會關門?”
“啐!”
楊汝得已大徹大悟,哈哈大笑,掛上電話。
之珊覺得父親有人情味,夠豁達,她替他高興。
比他更看得開的是談雅然女士。
她找之珊:“你替我買日本某牌子乳霜……”
之珊百忙中勸說:“那隻牌子北美不準進口,自有原因,據說含一種有毒化學品,麵孔漂得雪白,卻中了劇毒,如何是好?”
“叫你買就買,航空速遞到。”
“是是是。”
談雅然絕口不提楊子近事。
之珊試探:“母親可有看報?”
“我仍識字。”
“可是很熱鬧?”
“不管我事,不過,之珊,你逼虎跳牆,小心為上。”
“我明白。”
“我擔心你同之珩。”
“我們知道該怎樣做。”
“是嗎,孫伯母的女兒要嫁黑人,生黑孫,她也說知道怎麽做,李阿姨的兒子堅決要到非洲某國難民營當三年義工醫生,他也說知道該怎麽做。”
“不要緊,他們有朝一日也會為人父母,就遭到報應。”
“快奇包裹來。”
之珊百忙中去替母親買乳霜。
才三瓶日晚霜兩盒粉,五位數字。
之珊看著賬單,“你有沒有搞錯?”
售貨員陪笑,“楊小姐,這隻牌子是比較貴。”
之珊歎氣,“簡直不道德呢。”
有人在身後叫她:“之珊。”
之珊警惕,一轉頭,看見劉可茜。
之珊沉默。
“真巧,之珊,這百貨公司二樓有咖啡座,去坐一會可好?”
之珊點點頭。
咖啡座上三三兩兩坐著逛街累了的憔悴名媛,之珊覺得格格不入。
“這裏的妒忌蛋糕不錯。”
“這種蛋糕,好吃得叫其他甜品妒忌——誰想出來的名字?”
劉可茜不回答。
之珊問她:“為甚麽回來?”
她黯澹地笑,“不舍得。”
“多出醜。”
“叫楊汝得多看一眼,在所不計。”她死心塌地。
“他已是個糟小老頭,王晶晶事件把他徹底摧毀,你見到也不會認得他,今日他養魚種花過日子,不問世事,不看新聞。”
劉可茜張大嘴,又合攏。
“有人召你回來,是誰?”
“你知道是誰。”
之珊歎口氣。
“之珊,當初你愛這個人,我們都擔心。”
之珊覺得可笑,劉小姐自己一筆糊塗賬,又來管別人的閑事。
之珊問:“甄某答允你甚麽?”
“他說可為我出口氣。”
“當日你情我願,為甚麽越想越不甘心?”
劉可茜低下頭。
“本來給你自己一點時間,你會找到更好的人更佳工作,現在你一次又一次提醒大眾,你是怨毒棄婦,人家怎麽看你呢?”
劉可茜不出聲。
從前,之珊在學校有煩惱,給男同學欺侮,與她過不去,逼得她哭,總由劉可茜勸慰她,沒想到今日事情完全調過來。
她低聲說:“這兩天,已經找不到甄氏,他好像失蹤似。”
“來,我帶你見家父。”
“之珊——”
“見過他你會明白。”
之珊駕車把劉可茜載到近郊,車子在平房附近停下。
剛好楊汝得穿短褲背心捧著一隻皮蛋缸出來,與鄰家老太太交換種花心得。
劉可茜大惑不解,“我們不打算進去,難道是等他出來?”
之珊隻覺淒愴。
她根本已經不認得他了,還念念不忘複仇、仍然不甘心,一次又一次回顧這一段失去的感情。
之珊輕輕說:“那穿短褲的人就是他。”
劉可茜變色,“之珊,你說甚麽?”
“看仔細點,那是楊汝得。”
楊汝得教老太太如何處理大理花過冬,聲音很響亮,可以聽見他這樣說:“把大量灰土埋在根部,可以保暖……”
劉可茜發覺那中年漢的確是不久之前風流倜儻,運籌帷幄的楊汝得。
她如遭雷擊般呆住。
說完話,楊汝得回轉屋內。
最最不可思議的事發生了,他忽然咳嗽一聲,又趁無人看見,在門前吐了一口痰。
劉可茜耳邊嗡嗡響。
門終於嘭一聲關上。
半晌,劉可茜顫聲問:“怎麽可能?”
“他自得其樂,優哉悠哉,有何不可?”
“可是——”
“不用每星期到銀行區最名貴理發店,不再穿意大利西裝皮鞋,不必往著名菜館午膳,不再打理楊子行……他已恢複自我。”
劉可茜發呆。
“他不再是你認識的楊汝得,你已獲得釋放。”
之珊把車駛走。
回到銀行區,她把劉可茜放下。
下班時分車擠,之珊緩緩又兜回行人斑馬線,發覺劉可茜仍在原來的地方呆若木雞般站著。
之珊歎口氣,加油把車子駛走。
她約了姐姐。
之珩留她吃飯,之珊光喝茶。
“天氣熟,胃口差。”
“到底年輕,身體任你糟蹋,不像我,生過兩名,靈肉分家,不吃飯,半夜
胃痛得打滾。”
“甄座聰失蹤了。”
“那多好,他自動棄權,公司由我打理,現階段我正整理門戶,不久,當可
振興楊子。”
“之珩你真能幹。”
“現成的位置我坐上去算是甚麽,外公白手興家,從無變有才有本事。”
之珩親手盛一碗杞子燉雞湯給妹妹。
之珊問:“孩子們呢?”
“補習中文去了。”
“姐夫為甚麽還沒來?”
之珩不出聲。
到了這個時候,之珊也看出端倪,她覺得突兀,“不會吧,你倆一向是共進退的恩愛夫妻。”
之珩忽然反問:“誰說的?”
之珊答:“我們觀察所得。”
之珩笑了,“你多久才看見我們一次?”
之珊感慨無比,“他不來了?”
“他說他不想做二號楊汝得:為著一間公司仆身仆命,到頭來被人譏笑靠嶽父妻子吃飯。”
之珊不出聲。
“我與他,其實貌合神離,各有工作各有朋友,為著子女,周末才走在一起。”
“我們竟不知道。”
“之珊,你才是父母中心,誰來理我。”
“之珩,對不起,我還以為是你丟下妹妹。”
“之珊,不要內疚,不是你的錯,環境如此,我不得不早日離家,我不慣看著別的男人與生母親密。”
“與姐夫鄧景新再也無和好機會?”
“我們之間並無第三者,若不離婚,亦可拖著,不過我已申請分居,他也不反對。”
“孩子們呢?”
“因是和平分手,對小孩傷害減至最低。”
“他們對新學校習慣嗎?”
“照樣是AAA.”
之珊低下頭,“真沒想到。”
“聖誕期間,孩子們會回去探訪父親,我們之間很客氣,有事我仍然請教他。”
“既然如此,為甚麽要離婚?”
“因為在他麵前更衣,深覺尷尬,怕他會乘機提出要求。”
之珊頓足,“怎麽會變成這樣。”
“因為感覺消失。”
“之珩,人怎麽會變心?”
“這是我們天性、我們一直追求更好的,我們渴望完美,這股動力,使我們進化成萬物之靈,也叫人類變成最可怕動物。”
“貪得無厭。”
“是,在煤氣時代縮了手就沒有電器了。”
“在感情上不能專一嗎。”
“楊之珊,你是在說你自己吧,”之珩微笑。
“是,”之珊點頭,“我不想再更換男伴。”
“不怕,今人對女性的禁例已經放寬,不比母親那代,離婚婦人要遭人歧視。”
之珊鬆口氣,“多謝支持。”
“真沒想到姐妹又恢複談天說地。”
之珊過去握住姐姐的手。
之珩有電話進來。
說半晌,都是私人事,有人約她,她客氣推卻。
社會勢利,不知是誰說的,但凡女承繼人,全是美女,故此,兩子之母楊之珩,也不乏追求者。
她吃自己,幾時一高興,請起客來,人人得益。
甚麽結過婚,生過孩子這些,在她來說不是缺點。
之珊問:“為甚麽不接受邀請?”
“沒有時間,我稍後與孩子們說幾句功課就休息了,明早八時到公司。”
是個好母親。
之珊記得七八歲時半夜惺忪起床,時時看見母親穿緞裙自宴會回來,首飾閃閃生光,像電影明星。
母親不喜待家中。
之珊告辭。
周元忠來接她。
“沒人知悉甄氏下落。”
“也許王晶晶知道。”
“海關沒有他離境記錄。”
之珊抬起頭,想半晌,忽然問周元忠,“有朝我不愛你了,你會怎樣對我?”
元忠一聽,脖子僵硬,講不出話來。
甚麽叫做有日不愛,她今日愛他?現在?
他發呆,動也不敢動。
之珊好似沒有發覺,自顧自歎息,“你會否不甘心,你可會傷害我?”
周元忠緩緩轉過頭來看著之珊的小圓臉。
他仍然不知道怎樣回答。
她愛他嗎,她已親口承認,她忘記她並沒有麵對麵對他說清楚。
過了幾分鍾,他的手足漸漸和暖,一股喜悅滋潤了他的心,他籲出一口氣,他聽見自己的聲音這樣答:“我不會傷害自己,也不會傷害別人。”
之珊笑,“在這瘋狂的世界裏,總算也有一個理智的人。”
周元忠說:“但是像我這種人,不會在攝氏零下十度天氣站街上通宵等女友,不會在她生日雇飛機在空中噴白煙寫賀詞,不會一手拿香檳另一手替你挽高跟鞋。”
之珊微微笑。
“你笑甚麽呢。”
“但是你辭了工。”之珊笑嘻嘻。
他居然忘了這件事。
半響他說:“那份工作太拘束。”
之珊不再提。
她欷獻地說:“你說,王晶晶可還在人間?”
“舊同事說,他們打算找靈媒算一算。”
之珊懷疑聽錯,“誰,找誰?”
“靈媒,有第六靈感的術士。”
之珊嗤一聲笑,“迷信。”
“之珊,一些人的確擁有異常力量,可提供線索,好幾次我們都得到資料,追查下得到結果。”
“像甚麽?”之珊深覺怪異。
“像去年姓繆富商家中閉門失竊,我們得到指示,在指定地方找到失物。”
之珊說:“我也猜到,不是管家,就是少爺幹的好事。”
“不,是小狗把粉紅鑽戒吃到肚子裏。”
“啊。”
“這次同事想去請教相熟靈媒,卻被上頭阻止,理由是不能提倡迷信。”
“你可相信?”
“可以參考。”
“那麽,我們去。”
“需要帶一件王晶晶的衣物或用品。”
“公司裏有。”
楊子行已把原有不等用房間拆卸,把大堂麵積擴大,給工作人員有更大活動空間。
之珊發覺燈光亮了一倍,辦公室裏添增許多盆栽,氣氛平和,茶水間多了一隻大冰箱及一張圓桌。
這些肯定部是之珩的土意。
總務說:“王小姐的東西部在這隻紙箱內,我們通知王家來取,他們久久沒有行動。”
打開紙盒,之珊挑了件披肩。
在車上,之珊問:“王家為甚麽不取回晶晶的雜物?”
周元忠答:“沒有空,走不開,太傷心。”
“是不關心。”
周元忠看著之珊。
“他們在人前表現激動悲慟,可是私底下已知道晶晶下落,故此對她的雜物不感興趣。”
“這也有可能。”
周元忠把之珊帶到一間小小理發店。
“這裏?”之珊意外。
“正是。”
他進去說了幾句話,又推開玻璃門叫之珊。
一個染棕發的少婦笑著迎出來。
理發店有股洗頭水杏仁味,打掃得相當乾淨。
之珊以為少婦就是靈媒。
之珊看著元忠付她鈔票。
少婦朝角落指一指。
之珊這才看到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女孩正坐在茶幾逞寫功課。
小孩才是靈媒?又一個意外。
隻見周元忠點點頭。
之珊走近小女孩邊蹲下,“你叫甚麽名字?”
“阮屏生。”
女孩黃且瘦,但是一雙大眼睛閃著機靈光芒。
她放下功課本子。
之珊看她的書本,“咦,劉姥姥遊大觀園,要默書嗎,背默還是讀默?”
“背默。”
“你需讀幾次才背得熟?”
“一遍。”
“真聰明,幾時發覺自己記性好?”
“媽媽說我自小就這樣。”
之珊又問:“你朋友可多?”
女孩答:“我不喜歡同他們一起。”
“可以幫阿姨一個忙嗎?”
女孩看母親,少婦點點頭。
之珊自紙袋取出一條披肩,“你可以告訴我,披肩主人的下落嗎?”
她把淡藍色披肩放在小屏麵前。
小屏伸手觸摸。
有客人推門進來,少婦忙著招呼,問洗頭還是剪發,熨發以及染色部正減價。
就在嘈吵的人間煙火中,小屏凝神,雙手擺在披肩上,這情形真是詭異。
半響,小屏抬起頭來,奇怪地說:“阿姨,這是你的披肩,為甚麽問我?”
之珊嗬地一聲,“我弄錯了,對不起,是這一條。”
她又自另一隻袋中取出顏色質地差不多的披肩。
少婦走過來笑道:“周督察,我可得加收費用啊。”
周元忠說:“當然,當然。”
他立刻又翻開荷包。
這時,之珊已經對小女孩的突異能力佩服。
小屏看著王晶晶的披肩問:“阿姨,你想知道甚麽?”
“披肩主人,還在人世間嗎?”
小屏把披肩挪近,很快答:“在。”
之珊噗地吐出一口濁氣。
“她在甚麽地方呢?”
小女孩把披肩放在耳邊依偎,想了很久,“很遠。”
“是一個城市?”
“有許多花果,有一條小溪。”
“是否一個講英文的地方?”
小屏不作答,她仿佛有點累。
少婦過來說:“恐怕就是這麽多了,這位小姐不該帶多一件披肩來混淆她。”
小屏放下披肩,“她很開心。”
之珊不禁心中有氣,“一班人辛辛苦苦找她,她避而不見,且躲在一個有花有樹,小橋流水好地方享清福……”
且慢,楊之珊,你不是真相信理發店裏一個小女孩的信口開河吧。
之珊站起來。
大腿部蹲得酸軟了。
少婦這時又去遊說客人花錢:“這隻藥水不傷頭發,貴一點也值得。”一切部是錢。
之珊拉開玻璃門。
小屏卻還跟在他們身後。
之珊轉頭和顏悅色問:“有甚麽事?”
小屏笑嘻嘻,“我看到你們兩人抱著嬰兒。”
之珊訝異,“嗬,是嗎,是誰家的孩子?”
“是你們兩人生的孿生兒。”
周元忠漲紅麵孔。
之珊大方笑道:“唷,那多好,我最喜歡孿生兒,謝謝你。”
上了車,之珊說:“老板娘生財有道。”
周元忠答:“三年前她發覺女兒有預言能力。”
“能夠預測彩券號碼嗎?”
“這倒不能夠。”
“你可相信小屏的話?”
“海關並無王晶晶離境記錄。”
“也許,用的是假護照。”
“我願意相信她在別的國家生活舒適,脫胎換骨,重頭開始。”
之珊說:“我也是。”
兩人對望一眼,已經找到主意。
周元忠憑關係找到王家這三個月的電話記錄。
可是電話單上並沒有長途電話號碼。
“一個也沒有?”
“是,毫無線索。”
“也許,晶晶連家人都撇下了。”
“她一定需要生活費用,可能會向親友借貸。”
之珊說:“在外國那種風景怡人的小鎮,租一間小屋所費無幾,在快餐店做工,拿最低工資也可維持生活。”
“不過,她是一個好高騖遠,十分虛榮的女子。”
“人會變,月會圓。”
“王晶晶會甘心隱姓埋名在小城打月入八百元的苦工?”
“隻要一家人相愛,在一起,吃糙米也開心。”
周元忠看著之珊笑,“可見你從未鬧過窮。”
之珊答:“我對物質要求不高。”
“那是因為你甚麽都有了,試想想,收入不夠:孩子需步行上學,沒有機會學習樂器,又不能裝設電腦,為著大學費用煩惱……”
之珊答:“有誌者事競成,家境窘逼又如何難得倒英才,大把獎學金,又可半工讀。”
周元忠被她駁倒。
之珊說:“道路當然辛苦點,卻是鍛煉品格好機會,途中許有躊躇,將來一定更加珍惜成果。”
周元忠忽然明白了,這是她對他間接讚美。
他出身與她不同,但是她更加佩服他。
他感動得說不出話來。
“是,毫無線索。”
“也許,晶晶連家人都撇下了。”
“她一定需要生活費用,可能會向親友借貸。”
之珊說:“在外國那種風景怡人的小鎮,租一間小屋所費無幾,在快餐店做工,拿最低工資也可維持生活。”
那天晚上,之珩同妹妹說:“公司裏少了一位能幹的偵查人員。”
之珊抬起頭來。
“一單冒領保險金案子把我們纏得頭昏腦脹,開頭如有偵探把苦主的背景查一查,就不會有這種麻煩,我想在公司成立一個小組,大約一個主管兩名助手,負責保安、調查、搜集證據,這組資源甚至可以外借謀利,你說如何?”
之珊張大嘴,又合攏。
“你朋友周君可有相熟的人才?”
之珊不出聲。
“當然,私人公司的福利必不如政府機關,不過工作性質較有彈性,他是督察,交遊廣闊,請他推薦可靠人才。”
半響之珊才說:“他已辭職。”
之珩說:“啊,那多巧,請他到楊子來談一談。”
之珊緩緩說:“姐夫不肯做妻子下屬,我想,他也有同感。”
“你與他關係如何?”
“我倆已停止約會其他異性。”
“那十劃還沒有一撇,不過是普通男女朋友。”
“之珩,我怕他有點驕傲。”
“他這人沉默寡言,十分實惠,我們可以商談合作條件,倘若他不願受薪,可以按案件折賬,你說如何?”
之珊歎口氣,“大家都在一家公司工作——”
“你已多日沒到楊子來了。”
“難以啟齒。”
“那麽,讓我來說。”
“之珩,你真是女中丈夫。”
“所以我家男人避得遠遠,屋裏一個男人已經足夠。”
“這些措施,都不用知會甄氏?”
之珩笑,“叫我到甚麽地方去找他?”
之珩問妹妹要周元忠電話。
她親自與他說話。
之珊十分不情願。
一家人都做家庭事業,擠在一起出糧,像排隊輪米似。
應當各自各精采,他是畫家,她又是建築師;兄在大學任教,弟是微生學專家。
之珩放下電話說:“元忠會馬上來一趟。”
“我避一避。”
“之珊,沒想到你那樣狷介。”
之珊勉強笑,她同他的關係尚未曾牢靠到那個地步,她怕他有誤會,她在乎他。
元忠很快上來按鈐。
之珊同他說:“你們慢慢談,我先回家去。”
元忠點點頭。
之珊駕車回家。
路上她同自己說:如果元忠接受楊子聘請,最多以後她不上楊子就是。
她可以到律政署找工作。
想到這裏,心頭一寬。
她停好車,一個人走上公寓。
單身女子,掏出鎖匙到開門進屋這刹那最脆弱。
可是,叫男友陪進屋去更加危險,請客容易送客難嘛。
之珊笑了。
她進屋,關上門。
一抬頭,看見有人坐在沙發上。
之珊立刻想奪門而逃,那人已經揚起槍。
他說:“假如你懷疑這柄槍是假的——”
他朝天花板開了一槍,仆的一聲,燈罩應聲粉碎墜下,天花板泥灰四處飛濺。
之珊緩緩坐下。
那人是甄座聰。
他終於現身了。
“起來,我們到另外一個地方去。”
之珊沉默。
“走。”
之珊答:“我不走,要剮要殺,你在這裏動手好了,反正是我的家。”
她知道遇到這種情況,千萬不能離開第一現場,一走隻有更加危險。
他終於找上門來了。
之珊開口:“我也正想找你。“
多日不見,甄已像落魄漢子,他沒有理發已經很久,衣衫不整,一臉胡髭。
之珊說:“不要再錯下去。”
像所有做錯的人一般,他根本不覺自己有錯,臉上露出詫異的神情來。
“之珩願意買下你手上股份,你離開楊子行,海闊天空。”
“離開楊子行?”他喃喃重複。
“趁尚未觸犯法律之前,放下槍,靜靜離去,與之珩聯絡。”
“楊子行根本屬我所有。”
之珊看著槍嘴,隔一會才說:“既然叫楊子,怎麽會屬於姓甄的人。”
“隻差一點點,”他歎口氣,“之珊,都是你不好,害我失去一切。”
他精神處於異常狀態。
他坐近之珊,把槍嘴伸進她耳孔,另一隻手搭在她肩上,緊緊摟住,“之珊,我先打死你,然後自殺,好不好?”
那口氣,像是從前問之珊可要去南太平洋島嶼度假。
之珊固然害怕,但是也十分難過。
好好一個人,因有非份之想,落得今日這樣,多多少少是因為她楊之珊的緣故。
“放下槍,離去,我不會再提起此事。”
“之珊,你不再處上風。”
“為甚麽要犧牲你自己?”
“隻有那樣,你才會得到懲罰。”
之珊知道無望,他憎恨她到極點。
她歎口氣,“你想帶我到甚麽地方?”
“你自然會知道。”
之珊說:“我去拿一件外套。”
“不必了。”
“我想喝一杯水。”
“之珊,你不會再覺得口渴。”
他的聲音越平靜,之珊越是害怕。
“你這次又是怎樣進來?”
“一把百合匙。”
之珊忽然訕笑。
“你新男友保護你不力。”
之珊問:“告訴我,王晶晶在甚麽地方?”
“我不知道,去問你父親,我不過趁那機會逼他退出楊子。”
“是你叫梅以和回來?”
“是,我並無作出承諾,純是合作關係,她又一次誤會。”
“你絲毫沒有悔意。“
“不是我的錯。”
一定是生命脆弱的錯。
之珊略動,他的槍嘴又伸緊一點。
之珊不覺得痛,但是她發覺有濃稠液體流下麵頰,伸手一摸,發覺是血。
她的耳孔已被戳傷。
“之珊,走,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你現在回頭還來得及。”
“之珊,你令我惱怒,你到底聽不聽話?”
之珊不出聲,雙臂抱胸前,咬緊牙關。
“過來,之珊,躺下。”
之珊不想觸怒她,但到了這個時候,她不得不說:“不。”
她一直以為甄座聰不會真正傷害她,她錯了。
她聽到第二聲槍聲。
之珊驚見左手臂穿了一個烏溜溜的洞,血像自泉眼噴出。噗噗有聲。
她仍然不覺得痛,但是左手完全癱瘓,再也不能動彈。
甄座聰的雙眼充滿紅絲,他一定服過藥,凶暴莫名,朝之珊的腿再加了一槍,他要逐寸逐寸殺害她。
之珊懊惱地想,嗬,就是今日嗎,真沒想到。
她想起父母親,還有周元忠,作最後掙紮。
她蹣跚奔進書房,眼前已經發黑,甄氏追住她,撕裂她的襯衫。
之珊驀然回頭,甄座聰剛好撲在她身上。
忽然他喉嚨發出咯一聲。
他的眼珠凸了出來,但同時四肢漸漸放軟,終於,他伏在之珊身上,不再動彈。
他大力撲向之珊,沒看到之珊手中握著一把薄而扁,細而長的裁紙刀,約十寸長的利刃全部插進他的胸膛。
他有甚麽樣的感覺,是否一陣涼意?
之珊已經用盡全身力氣,甄座聰的身體壓住她下半身,她推開他,但不夠力氣。
她用右臂取到電話,但是線路已經剪斷。
她整件黑襯衫已經濕透,之珊喘著氣,閉上眼睛,嗬這樣流血很快會失去知覺,她不願與甄座聰死在一堆。
之珊用腳蹬開甄座聰,找到手袋,取出手提電話。
她按緊急號碼,“我中槍,自衛殺人,請速來救我。”
之珊沒聽到對方回答。
她倒臥在桌底。
之珊並無完全失去知覺,她聽到救護人員破門而入,奔到她身前蹲下,給她吸氧氣,把她抬上擔架。
“你有知覺嗎?你會說話嗎?”
講話需要極大力氣,之珊沒有回應,她隻點點頭。
她閉上雙目,昏睡過去。
醒來時覺得劇痛,她呻吟,急忙去看手臂與腿,發覺它們仍然與軀體連接,知道沒有失去一肢,不禁安心。
她記得每一個細節。
但是她情願像一些人說:“不記得了,完全不知道那件事曾經發生過。”
周元忠第一個進門來。
他握住之珊的手,默默流淚。
之珊輕輕說:“我殺死了人。”
“他沒有死,仍在急救中。”
之珊詫異,他明明倒在地上,胸插利刃,動也不動,怎會有救?
“他比你還早蘇醒,已經可以落口供。”
之珊為自己冷酷吃驚,她希望他死?
她渾身顫抖起來。
“之珊,別害怕,我再也不會離你半步。”
之珊身體突然痙攣,醫生連忙進來診視注射,周元忠被請了出去。
之珊覺得前所未有的孤寂恐懼。
“元忠,”她叫他名字:”元忠。”
醫生告訴周元忠:“她傷勢並不嚴重,複元後需做物理治療,但是肯定受到極大驚嚇。”
“她怕那人會回來加害她?”
“那將是無可避免的持久恐懼。”
周元忠內疚。
“你盡量開解她,給她一點時間。”
警務人員到了。
“真令人訝異,兩人傷重至此,卻又都活命。”
他帶著一隻微形無線電視,讓周元忠看新聞報道,記者說:“楊子律師行頻頻發生驚人意外,今次一男一女二人浴血,傳說是情侶關係——”
有人伸一隻手過來關掉電視。
他是楊汝得。
他鎮定地進房去探視女兒。
接著,之珊的母親也趕到了。
中年的她乘搭長途飛機後疲態畢露,由飛機場直接來到醫院,已經耗盡力氣。
她走近女兒,與前夫一人站病床一邊。
之珊昏昏入睡,看不到父母如同陌路。
周元忠發覺他們兩人完全視對方透明,不抬頭,目光也不接觸,當然也不招呼。
周元忠過去問候。
接著,之珩也來了。
接飛機的顯然是她,見到周元忠,她說:“母親住我處。”
談女士坐倒在沙發上,默默流淚,極度疲勞的她已失去自製能力。
之珩並不與繼父說話,自顧自與醫生交換意見。
楊汝得握住之珊手,輕輕掃她頭發,見到女兒無恙,便靜靜離去。
隻得元忠送他到門口。
他朝女兒的男朋友點點頭,了然一人離去。
回到房中,之珩正在整理帶給之珊的衣物,又斟熱茶給母親喝。
元忠心想,這始終是女人的世界,一直以來,她們狡黠地給男人一個錯覺,以為他們才是統治者。
談女士忽然輕輕說:“老多了。”
在說誰,楊汝得?
語氣這樣平淡,像說一個不相幹的人,那樣斯文的太太,那樣無情,真是奇異對比。
之珩說:“隻要之珊無恙,還計較甚麽。”
“真是,”談女士說:“叫我爬過大西洋去擋這兩槍我也願意。”
“那人殘暴似野獸,想逐寸打殺之珊,叫她吃盡苦頭才甘心。”
“嗬,不要再說了。”
之珊仍沒醒來。
“媽,我送你回家休息。”
“我雙腳都腫了。”
之珩替母親換上拖鞋,扶她起來。
談女士把手臂擱大女肩上,借力站起,由她扶著離去。
隻有母女才會那樣親貼。
她們一走,周元忠聽見之珊輕輕說:“大姐終於揚眉吐氣。”
她一早醒來,不想搶注意力。
周元忠微笑。
“我也想站起來。”
“現在還未能夠,傷重,骨上打了鋼釘。”
之珊問:“你們怎樣知道我進了醫院?”
周元忠不敢說,他慚愧到極點。
連之珊都失望。“可是看晚間新聞?”
“是。”
他與之珩洽談生意,講得十分投契,決定在楊子行成立偵查部門,絲毫沒有預感?女友正遭殘害。
“有無心驚肉跳,打爛茶杯?”
沒有,見之珊沒電話進來,還以為她午睡。
之珊全憑機智逃得一命。
他趕到醫院,她已經做完手術。
醫生同他說:“她雖受重創,但可盼完全複元。”
“你已同意替楊子工作?”
“那會是一份可以發揮的工作。”
“我很替你高興。”
周元忠沒有發覺她的語氣已經冷淡。
重傷之後,之珊有力講話已經很好,語氣怎樣,他分辨不出。
有人敲敲門。
“楊之珊,醒來了?我是心理醫生伍尚勤。”
之珊點點頭,“伍醫生請坐。”
周元忠立刻說:“我稍後再來。”他鬆口氣。
醫生穿便服,像一個朋友般閑閑說:“是男朋友吧。”
之珊想一想,不出聲,過一會才說:“有很多時,是我一廂情願。”
“最近生活中發生許多事?”他問得輕描淡寫。
之珊輕輕說:“九死一生。”
“父母男友都在身邊,算是不幸中大幸。”
“以後不知可否正常步行。”
“我同主診醫生談過,不會有問題,但是在飛機場經過海關的金屬探察器,會啪啪響。”
“玩火者終遭火焚。”
“甚麽?”
之珊同伍醫生說:“我玩弄感情,引致災難。”
“不是每個失戀的人都會殺人泄憤,你不必內疚。”
之珊輕輕說:“我的表現特別壞,使人難堪,下不了台,我可以處理得好些,他幾次三番要與我理論,我隻是拒絕。”
“這也不能開槍殺人。”
“我傷害他至深。”
“換了是我,”醫生說:“我會找一個更漂亮的女友,帶她在大庭廣眾走來走去出這口鳥氣。”
之珊苦笑,“伍醫生你真幽默。”
“我們接到醫生指引,他需經過精神科詳細檢查,才能決定是否適合接受審訊。”
“甚麽?”
“用白話說,即是該人精神一直有病,根本分不出對與錯,真與假。”
“不不,他聰明機智,日理萬機,怎會是瘋子。”
“那就要看醫生的報告了,都會中許多人有病不自覺,不求醫,你留意一下,許多還是商界及社交界名人,行為異常。”
之珊嚅嚅問:“我呢,我有否狂躁症?”
伍醫生微笑:“我看沒有。”
他穿便衣,態度可親,腳上一雙球鞋,病人樂意同他談心事。
他輕輕說:“奇是奇在發生那麽多事,仍然無人知曉王晶晶下落。”
之珊歎一口氣。
把楊子搞得天翻地覆,麵目全非的正是這個女子,甚麽仇都報足。
之珊露出極端疲倦的神情來。
伍醫生說:“我明日再來。”
之珊說:“替我帶兩件軟殼蟹壽司。”
伍醫生一怔,“醫院有食物供應。”
“我嘴巴淡。”
伍醫生看著她,“楊之珊,有無人向你說過不?讓我做第一個,不,之珊,不可以,明天見。“
之珊滿以為這是舉手之勞,甚至可以縮短醫生及病人之間的距離,沒想到被和顏悅色的他一口拒絕。
伍醫生出來遇著阮督察。
“怎樣,楊之珊可以錄口供沒有?”
“再隔兩天。”
阮督察說:“當心這個女子,我們一位英明能幹,大好前途的同事競為著她辭去職務以便日夜相伴。”
伍醫生詫異,就是他剛才見到的那個人嗎?
不過,他未有及時保護她。
阮督察說:“那邊報告出來了,疑凶精神不正常,不宜接受檢控。”
“啊。”
“他將長期接受精神治療。”
伍醫生點點頭。
第二天,他在日本館子午膳,好不容易才說服自己:阿伍,你是她的心理醫生,需劃清界限,不可像追求者那樣替他辦小差使。
那女子有一股膩人驕縱的神態,十分可愛,必需小心。
他到了醫院,發覺她正在錄口供。
他有點惱怒,連警方都不聽從他的意見,急急來催促病人。
隻聽得楊之珊說:“…他是要毀了我四肢,像肉球般聽他擺布,我昨夜噩夢,他潛入病房,用槍轟得我腦袋開花,可是仍然撕裂我衣裳……”
那女警聳然動容,雙手發抖。
看護進來說:“楊之珊做物理治療。”
這一單大新聞,像所有大新聞一樣,三五七天就淡下來。
隻除出王家偶然還出來見記者:“他女兒還活著,我的女兒已經消失。”
之珊對伍醫生說,她仍充滿恐懼,怕黑、怕走廊、怕高大人影。
她又怕無人真正想聽她的心事,母姐來探訪,她也裝作若無其事,表示正在康複中。
她同之珩說:“叫母親回去吧,否則早些時候吃足苦頭拉緊的麵皮全部報銷。”
“有點可怕呢,你有無發覺,無論拉緊何處,另一處又立刻鬆下來,救亡一樣,割完這裏切那裏,沒完沒了。”
“噓,別叫她聽見。”
之珩靜下來。
隔一會之珊問:“周元忠已在楊子上班?”
“是,工作進行得很好,他沒向你報告?”
“他來的時候,我正做身體檢查。”
“好幾宗案子交他手中,他會找舊同事幫忙。”
之珊不出聲。
“怎麽了?”
“沒事。”
“可是疏遠了?”
之珊答:“我躺病床上,無暇與任何人溫存。”
“怪他沒有及時救你?”
之珊不知怎樣回答。
“他也十分內疚。”
“是我自己大意,加把電子號碼鎖已可避開此劫。”
“事情已經過去了,別再去想它。”
“公司怎樣?”
“業務正常。”
“之珩,你終於以長女身份掌了大局。”
“可惜不是長子。”
“子女都一樣,女兒豈不是更好。”
“你又不是生我那人。”
“公司裏有現成偵查組,你要尋根。叫周元忠動手好了。”
之珩心動:“你讚成?”
“不,我反對,好端端翻舊賬做甚麽,那如果是個壞人,見你現在好了,眼紅,你多煩。”
“如果是個好人呢?”
“好人又怎麽會拋棄幼兒。”
“也許,是母親離開他。”
“那麽,他一定不值得她留下。”
“你當然站母親一邊。”
“之珩,她也是你生母,試想想,一個廿歲年輕單身母親,滋味可好受,車虧外公愛惜諒解,才能存活。”
“他可知道我這個人存在?”
“之珩,你應忘記過去。”
“你不會明白。”
“咄,我的父親亦不是一個體麵人物。”
“他活著,他在你身邊,你受傷,他來看你,他自己有事,立刻把股份寫到你名下。“
“一個妙齡女子失蹤,人人都把手指指到他身上,他始終嫌疑最重。”
“之珊,你想想,到底發生過甚麽事?”
之珊抬起頭,“那個下午,她找他談判,他們爭執,她要他與她結婚,她,也許已經懷孕,他不願受到威脅,叫她走——”
之珩揶揄,“支票都沒一張就叫人走?”
“他剛安置了劉可茜,手頭甚緊,開出的款額被人嫌少——”
“他也太忙了。”
之珊說下去:“兩人在爭吵推撞時她跌倒,撞到某處,流血,失去知覺,他急了……“
“為甚麽不把她送到醫院?也許他錯手殺了她。”
“她的遺體呢?”
“他始終不肯承認與她失蹤有關。”
“我相信父親沒有殺人。”
“之珊,那甄叔更不像是個精神失常的凶手。”
過了幾天,之珊可以在護理人員協助下站起來做治療。
她康複得相當理想。
隻是,做過手術的位置,有醜陋疤痕。
伍醫生說:“可以推介矯型醫生給你。”
之珊搖搖頭,“不用,誰沒有疤痕,有些看得見,有些看不見。”
“說得很好。”
他提來一隻野餐籃子,打開,原來是日本館子精心做的各式壽司,一瓶小小清酒用毛線手套暖著。
“嗬。”之珊十分高興。
她說:“昨天我做了一個夢,一邊吃,食物一邊自腹腔漏出,原來中了槍,肚子穿了一個大洞。”
可憐的女子。
“開始做這種噩夢,會嚇得魂不附體,醒後還戰栗不已,整日不安,現在已經習慣,隻覺有點討厭,人類真是堅強,再大挫折也會忍耐下來,習以為常,繼續生活。”
“有沒有想過去旅行?”
“到任何地方都得有知己陪伴才好,否則有甚麽好玩,寂寞的湖光山色,無聊的名勝古跡,……沒有意思,我有一個女同學,一直說旅遊最開心,那次是與當年男友坐在羅馬西班牙石級吃熟狗,若果少了這個人,情況不一樣。”
伍醫生微笑。
之珊大口啖壽司,“唔,鮭魚子真鮮美,吃藥過多,唇舌像鐵皮,失去知覺,到今日今時才恢複味覺。”
她開心,他也高興。
他是心理醫生,當然明白其中道理。
“一出院我就去理發店做全套,你看我,人都不似人了,像不像丟在垃圾堆的破洋娃娃?”
“你康複得很快。”
“昨日照鏡子,發現禿斑,頭發一把把那樣落下。”
“重病之後,會有這種現象,毋需過慮,一定可以長回來。”
“老了幾十年。”
“太誇張了。”
之珊忽然哼:“愛一遍叫人老了幾十年,這樣的愛拖一天是錯一天。”
“你的聲音十分動聽。”
之珊苦笑,“終於要出院麵對這個世界。”
之珊把食物吃得乾乾淨淨,用食指沾起米粒放進嘴裏,又把絨線手套戴在手上。
“另一隻呢?”
“這裏。”
伍醫生自口袋取出另一隻手套。
之珊笑嘻嘻戴上。
之珊問:“天氣已經這樣冷了?”
伍尚勤醫生點點頭。
他收拾了籃子說:“我明天再來。”
他一走,周元忠匆匆進來。
他一眼看見之珊雙手戴著駱駝色手套,便問:“你冷?”
之珊抬起頭來不說話。
周元忠打開公事包,取出一張十乘八大照片,“之珊,可認得這個人?”
照片有點模糊,像是遠距離拍攝放大,是一個穿寬身衣服的年輕孕婦。
孕婦相貌都差不多:圓圓麵孔與鼻子,動作遲鈍。
這一個算是好看,她並沒有穿那種帳篷式綴蝴蝶結寬裙,身上是深灰色大襯衫與緊身褲,正自超級市場出來,推著食物車子。
她身邊有一個外籍金發男子,看樣子是她丈夫。
之珊說:“我不認得這個人。”
“看仔細一點。”
之珊又端詳半晌,“我應該看出甚麽?”
周元忠說:“她是王晶晶!”
之珊聳然動容,又再三研究照片。
“不,我與晶晶熟稔,這不是她,腹大便便,時間上不對,還有,晶晶是單鳳眼,照片中人是大圓眼。”
周元忠說:“我有理由相信這正是她。”
“照片背景是外國超級市場,是哪個城市?”
“美國水牛城。”
“你怎麽會找到那種偏僻的地方去?”
“有人說,在紐約皂後區見過她,她找工作做,身份證明文件用的是劉雅雯,但後來,一家飯店的老板說,那不是她的真名字,她自稱是王晶晶。”
之珊發呆。
“我的朋友追查下去,發覺她已北遷水牛城,追蹤拍攝到這張照片。”
他鍥而不舍,全世界尋找這個人。
之珩走進來。
“元忠說要派人到水牛城追查。”
之珊不出聲。
之珩說下去:“我說不必。”
周元忠急說:“好不容易有了線索。”
“那該花多少時間精力,我建議把資料轉交警方。”
“警方積案如山。”
“楊子沒有那樣多人力物力可以列北美洲海底撈針。”
周元忠看著之珊,“你怎麽說?”
之珊輕輕說:“那並不是王晶晶。”
周元忠點頭,“我明白了。”
之珩說:“公司裏事還忙不過來呢。”
周元忠站起來,“我先回去。”
之珩待他走了,看著妹妹說:“你不會怪我吧。”
之珊說:“假設這是晶晶,偷渡輾轉到北美,整了形,使人不認得她,又懷著孿生兒,故此腹部特別隆起,我們也難以尋覓,她不停搬遷,世界那麽大,隻有千年做賊的人,沒有千年捉賊的人。”
“之珊,你明白就好。”
之珩並不想恢複後父名譽,她好不容易接掌楊子行,生意蒸蒸日上,不想節外生枝。
而之珊,心神都已疲倦,隻想休息。
“康複後有甚麽打算?”
“之珩,我一直不喜法律係,是外公下令子子孫孫都得念這一科,我一直想讀純美術。”
“我支持你。”
“我想走得遠遠,去實踐理想,我還想戀愛,去認識那個會保護又愛護我的人,學會吹色上風,到法國南部習畫……”
之珩微笑,“你去好了,我匯款給你。”
之珊也笑,“總比用在那些見習生身上好。”
“可是,元忠呢?”
“他在楊子做就很好。”
“嗬。”之珩聲音中有點惋惜。
“有時不由你不信,緣份總有完結的時候,某一刻起,所有感覺消失,像個普通人。”
之珩感喟:“是,像我同鄧景新。”
之珊不出聲。
之珩問:“你冷?為甚麽戴著絨線手套。”
“是,手腳都冷。”
“誰給你手套,是看護嗎?”
“是。”
之珊出院,之珩給她穿一件剪毛貂皮大衣,看上去像絲絨,十分貼身和暖。
親友都來接她,父親擁抱她。
伍醫生站遠遠微笑,之珊朝他擺擺手。
周元忠扶著之珊左臂,之珊輕輕掙脫。
之珊老覺得提不起力氣來走第一步。
終於她緩緩攀上車子。
門外一個記者也沒有,同幾個月前,真是不能比。
之珊鬆弛之餘,也有點惆悵。
她到之珩家休息。
之珩本來連傭人已經一家五口,現在添了她與母親,更加擠逼。
之珩說:“不怕,我很少在家。”
之珊說:“我回自己家去。”
之珩說:“那是血案現場,我已代你賠了訂洋退租。”
她們的母親說:“之珊,你與我一起走。”
之珊頭暈,倒在外甥小小床上,索性睡覺。
不醒來有不醒來的好處,世上多一個少一個人有甚麽分別,親友傷痛之餘,一定會節哀順變,漸漸習慣,她可以逃避多少責任。
王晶晶也那樣想嗎。
所有無故失蹤的人都那樣想嗎。
撇下一切,躲到外國,重頭開始,故土事與人,再也與她無關。
之珊墜入夢鄉。
耳畔有小外甥追逐嬉笑聲,她竟沒有再做噩夢。
孩子們天使般笑聲可以驅魔。
直至母親輕輕叫她:“之珊,元忠找你。”
之珊睜開眼睛。
“他在客廳等了你有大半個鍾頭了。”
“有重要的事?”
“我也不知道,我同他說,你會跟我到北美居住一段時間,他反應有點奇怪,別轉麵孔,像一個孩子做錯事般。”
之珊起床洗臉。
“他如果有意思,可以一起過來進修。”
“他在公司有得發揮。”
“人人都留戀楊子,你說奇不奇怪。”
之珊更衣,“爸做了一件成功的事:楊子上下沒有隔膜。”
她推門出去,看見周元忠與孩子們下棋。
“元忠。”她喚他。
“醒來了,請過來這邊。”
他取出一架小小座台錄音機,一看就知道是件精密儀器,他替之珊戴好耳機。
“之珊,小心聽。”
之珊點點頭。
錄音一開頭,是電話訊號,隨即接通,一把動聽的男聲說:“我們是協和化粧品代理公司,找劉雅雯小姐。”
對方說:“我是,有甚麽事?”
“劉小姐,恭喜你,你中了獎,本公司將送出禮品籃給你,一共三十件禮物。”
“我沒有參加抽獎呀。”
“一定有人替你代填參加表格,請問你甚麽時候在家?”
“呃,我每天都在家。”
“明天上午十時送來方便嗎?”
“好,我在家等你們。”
“再見。”
電話掛斷。
之珊除下耳機。
她搖搖頭,“這不是王晶晶,我對她的聲音很熟,再說,電話中女聲居然為一隻化粧品禮物籃興奮,晶晶不是那樣簡單的人。”
周元忠說:“水牛城電話簿內有三個劉雅雯,我那朋友細心,逐把聲音錄下,你辨認一下。”
“元忠,我不想再追查下去。”
“之珊,他已經錄了音,你不妨聽一聽。”
之珊隻得點頭。
整件事由她發起,也應該由她結束。
第二個電話接通。
“恭喜你,劉雅雯小姐,你中下頭獎,獎品是一部汽車。”
“我不是雅雯,我去叫她。”
片刻另一把聲音傳來,“你是誰,代表哪間公司,送出甚麽車於?”
“……”
“喂,喂,我並沒有參加抽獎,你們是真是假,我知道了,是波比吧,你開甚麽玩笑,波比,你不掛線,我即時報警。”
之珊搖頭,“這個劉雅雯最多隻有十五歲。”
好比大海撈針。
“最後一把聲音。”
電話接通,“找劉雅雯小姐。”
“雅雯,找你。”
“誰?”
之珊一怔,抬起頭來。
“不知道。”
這個劉雅雯似乎極度小心,“問一問是誰。”
那男子問:“誰找劉雅雯?”
“市立圖書館,劉小姐借書未還。”
之珊聽到這裏,不禁微笑,花樣真多。
劉雅雯接過電話,“是哪幾本書?”
“史丹倍克的憤怒葡萄及伊甸園東。”
“我沒有借過那兩本書,你們弄錯了。”
“是砵本街束十二號的劉雅雯?”
“地址不錯,書名不對,亦未到期。”
“我們查過電腦記錄再打來。”
電話中斷。
之珊說:“第三個電話讓我再聽一次。”
錄音重播了一次。
元忠問:“像不像?”
“那聲“誰”最像,後來她似乎故意壓低聲線,又不大像了。”
“我的朋友去過砵本街十二號,這是電傳照片。”
一座小小北美洲典型獨立洋房,外型普通,一點也沒有特別之處。
之珊留下照片。
“這是十二號的劉雅雯。”
一個女子站在車邊,穿寬身裙。
照片相當清晰,但之珊仍不肯定那是否王晶晶。
之珊問:“會不會是大家已經忘記這個人了,即使站在麵前也認不出來。”
“你是她朋友,由你帶她進楊子,你一定認得她,兩張照片有許多相同之處。”
“我認不出來。”
元忠歎口氣,叉著腰,不出聲。
“在楊子工作可順利?”
“之珩十分支持,人力物力都絕不吝嗇,行動又毋需任何人批核,事半功倍。”
“那多好。”
“同事間又彼此尊重,我很喜歡那工作環境。”
“那麽,好好做下去。”
“之珊,你去加國小住?”
“我去養傷。”
他走近蹲下,之珊想伸手掃他頭發,又縮回手。
“那日我沒能保護你,足以使我內疚一生。”
“別放在心上。”
“你仍有噩夢?”
“你也會做夢,醒來還不是忘得一乾二淨。”
“祝福你,之珊。”
“你也是。”
就這樣,他倆正式分手。
他們曾經在一起過嗎,連之珊也懷疑起來。
之珊唏噓。
元忠靜靜離去。
之珩自房間出來,稱讚道:“他是個好幫手:聰明、敏捷,卻又沉實,真正難得,我開始明白你為甚麽喜歡他。”
她們母親說的卻是別的事:“之珊,甚麽都不必帶,那邊甚麽部有,貂皮、絲棉、羽絨……價廉物美。”
之珊沉默。
之珩問:“你不認識照片中人?”
之珊搖搖頭。
之珩說:“多少人叫劉雅雯,多少人的電話不登記,又可能她已換用別的名字,也許,早已羽化登仙。”
之珊去探訪父親。
屋裏的魚缸大了,魚的種類更多,植物十分繁盛,楊汝得攤開一張摺枱,上邊放著幾百枚貝殼。
“啊,”之珊問:“你開始收集貝殼?”
“從前也有興趣,現在多了時間,比較用心。”
之珊一路看過去,“這是扇貝,這叫天使翼,我最喜歡的種類,這是骨螺,這叫寶貝,那是翁戍……”
“咦,你知得不少。”
“皮毛。”
“之珊,你聰明而不好學。”
“像爸爸。”
楊汝得大笑起來,臉上有許多許多皺紋。
“之珊,你心緒如何?”
“需要一段時間治療。”
“健康呢?”
“老覺得是一個殘疾人,手腳不比從前聽使喚。
“將來醫學昌明,我可換過肢體。”
父女笑半晌。
之珊問:“你仍學德文嗎?”
“最近學葡文。”
“葡國女子最漂亮。”
“你我英雄之見略相似。”
“爸,為甚麽不專一?”
“你像我,你應當知道。”
之珊抗議:“我沒有不忠,我甚至還沒有結婚,我有權選擇。”
“是該選定一個的時候了。”
“是嗎,爸,你也關心這個?”
父女談笑甚歡,這真是稀罕的事。
“爸,之珩的生父是甚麽人?”
“我從來不問。”楊汝得有他的優點。
“你可喜歡之珩?”
“你可記得我待之珩與你一樣?”
這的確是真話,在之珊記憶中,父親對兩個女兒都熱情。
“但是有一年她忽然知道自己身世,從此與我疏遠。”
“誰,誰殘忍地把這事告訴她?”
“我猜是你母親。”
之珊歎口氣,“記得嗎,從前我們說到第三句話,不是有電話找,就是秘書來催,你們每天晚上有應酬,周末累得起不了床,最後我與之珩都去了寄宿,更加見不到父母。”
“子女大了總會離開父母。”
“你有無遺憾少個兒子?”
楊汝得笑,“之珊,遺憾是一種高層次的情感,你母親或許會遺憾嫁我這樣的渾人,我有甚麽遺憾?三十年來又吃又拿,到了今日,仍然衣食不憂,夫複何求。”
這不是可以假裝出來,他真看得開。
“你的確不知晶晶下落?”
“你問過幾次了?”
之珊笑,“七次,七十個七次。”
“不,我不知道她去了何處。”
“你怎麽樣看她?”
“年輕,有點姿色,虛榮、崇尚物質、貪婪、愛不勞而獲,同時下一般年輕女子沒有分別。”
“可有掛念她?”
“沒有,”楊汝得很坦白,“我已付出代價。”
“可有想到往事?”
“有,常常想到假使不進楊子,今日命運一定大不相同。”
“後悔?”
楊汝得搖頭,“人很難回頭,穿過意大利皮鞋,柔軟服貼舒適,很難再降級穿別的,開慣德國房車,靜寂安全性能高超,再也不願坐日本車,我沒有抱怨。”
“有無想過與媽媽複合?”
楊汝得笑,“這是甚麽雜誌的訪問?”
“楊子周刊記者。”
“沒有可能,亦無必要,大家話不投機,感情生疏,她時時抱怨我,卻不責怪別人……我今日樂得清靜。”
這時門口有人叫:“楊,楊,出來幫忙。”
“來了。”
門口是一個褐色皮膚的南歐女郎,會講粵語,笑著說:“籃子裏有大蟹龍蝦,今日我做海鮮。”
楊汝得留女兒:“之珊一起吃晚餐。”
之珊笑答:“我約了人,改天吧。”
楊汝得有點失望。
之珊輕輕對父親說:“我很替你高興。”
她駕車走了,車子駛到一半,才覺得冷。
她順手取過羊毛披肩搭肩上。
猛地想起這還是甄座聰送的禮物:“之珊,淡藍色最適合你。”
她並沒有把披肩扔出車去,隻是想,這半年真是多事,現在已經是冬天,她把那雙絨線手套也戴上。
之珊把車子停在銀行區,一個人逛街看櫥窗。
衣物式樣都不合她意,她覺得自己蒼老。
左臂仍不能彎過去觸及背脊,真令她氣餒。
“楊之珊?”
她轉過頭去,“嗬,伍醫生。”
“之珊,你一個人?”他一眼看到她戴著他的手套,耳朵燒紅。
他本來同一班朋友在一起,立刻撇下他們說:“你們先去吃,我來結賬。”
其中一個朋友說:“反正要吃飯,相請不如偶遇,大家一起好不好。”
伍尚勤看著之珊。
之珊微笑,“那麽,該由我請。”
“吃了再說。”
他們走進地庫吃日本菜。
已經訂了十個人的位子,之珊坐在角落,自斟自飲。
伍尚勤問:“坐得舒服嗎?”
之珊點點頭,這時才脫下手套,鄭重收入手袋。
伍尚勤都看在眼內。
“今日天氣冷,為甚麽不穿大衣?”
“一時忘了。”
菜上來,他把整碟軟殼蟹放在之珊麵前,同伴嘩嘩叫,他隻是陪笑,“再叫好了。”
之珊想挪一挪腿,他連忙讓開給她坐得舒服些。
吃完飯,他搶著付賬,與之珊先走。
“可有吃飽?”
之珊點點頭。
他脫下大衣給她穿。
兩個人在鬧市街頭散步。
天下過雨,地下頗為泥濘,實在不是漫步的好地方。
情侶在市區根本沒有地方可去。
伍尚勤像是有話要說,幾經艱難,才開得了口。
“之珊,下個月我會離開本市。”
之珊看著他,“嗬,你要去哪裏?”
“到多倫多大學讀兒科。”
之珊笑出來,“真的?”有緣分的話自然湊巧。
“沒想到你那樣高興。”他有點懊惱。
“有地址沒有?”
“暫時住表叔家,聽說大學附近住所十分緊張,許多學生索性臨時在校園紮營。”他把地址電話寫給她。
之珊說:“付多一點租就可以找得到好房子。”
“真是金錢掛帥。”
之珊輕輕說:“我有空來探訪你。”
“你會來?”他大喜過裏。
之珊點點頭,“我很熟那個城市。”
他送她到家門,之珩還沒回來,四隻頑皮好奇的小眼睛到門口探望。
“外婆呢?”之珊問。
“外婆出去買中藥。”
伍尚勤意外到極點,“你們三代同堂一起住?”
“可不是,擠得透不過氣來。”
“真難得。”
“家裏比較亂,不請你進來了。”
“楊之珊,記得來找我。”他無限依戀。
之珊點頭。
他轉頭離去,兩個小孩朝他擺手,他又回頭看之珊,她瘦削白皙的小麵孔叫他難忘,微微曲折的左腿不是伸不直而是一時還不願伸直,更惹人憐惜。
他終於走進電梯。
過一個星期,之珊也動身了。
她果然連一件行李也沒有。
母親帶了兩大箱衣物,全是度身訂做的中式服裝,充滿異國風情;蘋果綠捆鮮紫色寬邊的旗袍,墨綠配粉紅色如意圖案的短褂……
到了中年,不講穿講吃,還做甚麽?
之珊一直不說話。
談女士問她:“不開心?”
“不——”之珊正想找個藉口。
“元忠來了。”
周元忠匆匆趕到,把一隻籃子遞給之珊,“給伯母在飛機上吃與讀。”
之珊微笑,“謝謝你。”
他看著她,又看看她的手套,絨線指尖有點髒了,他說:“這雙手套,屬於一個人吧。”
之珊不出聲。
之珩在一邊催:“時間到啦。”
母女一起走進海關。
之珊自從受傷後不再愛表現辭鋒,特別沉默。
一上飛機她擺下座椅就睡覺。
惺忪間看見母親在吃黑棗嵌胡桃,手中讀的袋裝書叫“別為小事流汗——中年女子篇”,這兩樣想必是剛才周元忠交給她的,想得真周到。
周這個人的確有點意思,若是黑心,留著他,叫他奉獻心思時間,生活必定愜意得多。
但之珊不會那樣自私,一個人所有的,不過是那幾年青春力氣,白白糟蹋人家時間,會遭天譴。
之珊睡著了。
母親在她身邊,一直在看那本小書。
到達目的地,飛機艙門打開,之珊看到整個大地鋪著一層薄薄糖霜般白雪,好看得極點,心中讚歎,暫忘憂傷。
取過行李,等計程車時,她伸出舌頭,將天空落下雪花舔去。
她聽見母親說:“本來呢,可以請友人來接,轉頭一想,何必煩人,又要約時問,又要呆等,又要道謝,又要請吃茶……揚手叫部街車,豈不更好。”
根本如此。
“除出自置產業,最好入住酒店,年輕時沒有能力無可奈何,今日何用求親靠友。”
之珊唯唯喏喏。
“朋友這件事呢,人敬你一尺,你敬他一丈,還有,人請客十元,你回請百元,否則,何來朋友。”
“是是是。”
“你有無聽進耳朵裏去?”
“如醍醐灌頂,如奉佛祖現身說法。”
“之珊,祝你將來生一個像你那樣調皮的女兒。”
之珊微笑,“我一樣愛她。”
之珊一路看風景,雪不大也不急,但是迅速積眾,住宅區有孩子堆雪球。
之珊的手提電話響。
“到了?”是周元忠的聲音。
“車子剛停在家門口。”
“好好休息,有空來看你。”
之珩接過電話:“之珊,我們調轉了位置。”
之珊把電話交給母親。
女傭笑嘻嘻打開大門。
論到居住環境,這北國堪稱第一 ,小路上往往十多分鍾都沒有一輛車,之珊靜靜站門口深呼吸,空氣似水晶般清晰。
回到屋內,套間裏的浴室寬大明亮,可以放一張麻將桌子。
談女士坐在女兒身邊,“起碼陪媽媽一年半載,外公還有產業在我這裏,足夠你我及外孫吃飯。”
“外公真能幹。”
“在這裏結婚生子好不好?”
之珊笑,“好好好,找誰做夥伴呢。”
她已經老了幾十年。
本來想嫁的人,此刻在某城的監獄醫院裏服刑。
之珊伸個懶腰。
忽然看見窗外一個少女領著隻金色尋回犬跑步而過。
積雪漸厚。
母親吃了點心回房休息。
到底不比年輕人,之珊知道她這一睡也許要待明早才會醒來。
之珊攤開兩個地址。
一個是水牛城砵本街十二號劉雅雯。
另外一個是本市綠林路七十號伍尚勤。
她找來地圖,查到兩條街的準確地點,用紅筆圈起。
夜深,她在冰箱取出啤酒,自斟自飲。
是否一定要到砵本街去看個究竟?
之珊收好地圖休息。
第二天是星期六,她一早起來梳洗,開著母親的歐洲房車到綠林路去。
七十號在街角,實際環境比一般小洋房優美,雪晴了,車道上還沒有腳印,人們還沒起來活動。
有人出來撿報紙,之珊乘機揚聲:“打擾你,伍尚勤在家嗎?”
那中年男子抬起頭,“他明天早上才到。”
之珊笑著道謝。
“你是哪一位?”
“我是他朋友楊之珊。”
“請你明天再來。”
之珊再次道謝,才把車小心駛走。
從這裏駛過邊界到水牛城,不過個多小時。
待精神充沛時才去。
她返回家中。
母親穿著浴袍迎出來,“之珊,物理治療師一會上門來幫你做運動。”
之珊點點頭。
“出去探朋友?”
之珊坐下來答是。
“過去人與事,乘機放下算數,仇人與恩人都不會找到八千裏路以外的地方來。”
之珊微笑,就快冰天雪地,真是,誰會來呢。
治療師卻到了。
口口聲聲“你姐姐”如何如何,聽半晌,才發覺他誤會之珊母親是姐姐,談女士笑得合不攏嘴,這一天充滿陽光。
他仔細替之珊檢查過,表示一切無恙。
“但是,楊小姐,你必需多做運動,每早繞著屋子跑步,三圈即行,要有恒心,每日做一點,可別跑三天之後放棄。”
“明白。”
“下星期再見。”
之珊聽見母親說:“我陪你去社區中心跳扇子舞。”
“是,姐姐。”
之珊存心討母親歡心,試圖彌補叫她擔驚受怕。
第二天,在社區中心,一位中年女士教她們用扇子做健美操:“一二三四,二二三四,轉身,交叉步,三二三四” 。
之珊手忙腳亂,坐倒在地,哈哈大笑,其餘的太太也被她引笑。
“噓,噓。”
忽然,身後有一把男人響亮的笑聲,大家警惕,回頭望去,之珊第一個叫出來:“伍醫生。”
做母親的一聽是個醫生,年輕,相貌端正,是之珊朋友,立刻笑開懷。
之珊起來拉著伍尚勤走出去喝咖啡。
“你怎麽來了?”
伍醫生笑說:“這話應該由我來問。”
“我陪家母過來休息。”
“我來升學。”
“不,”之珊問:“你怎麽會找到社區中心來?”
“世界能有多大,要找一個人,一定找得到。”
之珊心一動。
“表叔用電話告訴我有一姓楊妙齡女在屋前兜圈,聲言找伍尚勤,就知道是你,立刻致電楊子行,找到你住宅電話,一下飛機便找你,管家說你們在這裏。”
之珊看著他。
真是,要找一個人,怎會找不到,不想見一個人,麵對麵,他說不記得你。
之珊披上大衣,戴上手套。
伍尚勤看著之珊的手,“對了,楊於行聽電話的先生,問了我一句很奇怪的話。”
“甚麽話?”
“他問:“那雙手套,是你的吧”?”
之珊知道那是周元忠,“你怎麽回答?”
“說也奇怪,我居然立刻知道他指的是哪一雙手套,我說是,是我的手套。”
“他又說甚麽?”
“他把你家地址電話詳盡地告訴我,他是誰?”
“楊子行的私家偵探。”
“啊,怪不得。”
他伸過去,握住戴著他手套的手。
“我們到甚麽地方去?”
他答:“按部就班,順其自然該如何發展都可以。”
之珊感慨萬千。
隻要不太累就可以。
母親的電話追著來,“請伍醫生到家來喝茶好不好。”
“改天,媽媽,改天。”
伍尚勤在一旁聽見:“我有空。”
之珊狠狠地看著他說:“改天!”
談女士說:“我聽見他說有時間。”
伍尚勤索性對伯母說:“我們三十分鍾後到。”
之珊頓足。
尚勤同以前的男朋友不一樣,殷勤之餘,仍有主張。
“反正遲早一定要見伯母,早點完成儀式,以後輕鬆。”
之珊說:“你一定是暑假一開始就做妥作業的那個學生。”
“猜中。”
他到一間法國甜品店去買巧克力蛋糕,對麵有一家花店,他順道選一束淡綠色溫室鬱金香。
一抬頭,不見了楊之珊。
他不急不忙走出商場去找她,原來又下雪了。
之珊站車旁,像一個小孩般仰觀天象。
她戴上了手套。
途人見她那樣專注可愛地賞雪,問:“第一次?”之珊回頭嫣然笑。
尚勤永遠不會忘記她這一刻烏發上沾著雪花的倩影。
談女士換了棉袍子在家等他們。
“伍醫生喝香片還是鐵觀音。”
“叫我尚勤得了。”
“請坐,尚勤,你與父母同住?”
伍尚勤笑著張望,“為甚麽不見伯母?之珊,這位是——”
談女士一怔,“我就是伯母。”
伍尚勤發呆,“伯母怎會這樣年輕?”
之珊忍笑忍得要轉進廚房去藉口切蛋糕,她自後門出去,站在後園,捧腹大笑,真不愧是心理專家,專攻人心。
日行一善,叫人開心,有何不可。
中年太太喜歡減壽,就狠狠替她減去二十年好了。
笑完了,才回到客廳去坐好。
隻見母親已與伍醫生成為知己,絮絮不停訴說心事。
她說:“尚勤,實不相瞞,最近我為一件事擔心:你看,我衣食不缺,身體也健康,客觀條件不錯,但總鬱鬱不樂,何故?”
之珊又咧開嘴。
她心中說:更年期更年期。
但是她想聽伍尚勤怎麽講。
隻見伍醫生緩緩放下茶杯,鄭重地想一想,“嗬,”他語氣嚴肅,“這是天性敏感的人通病。”
之珊收斂笑容,她對伍尚勤佩服得五體投地,說話如此機靈討好,已是一種藝術,他這樣做,是愛屋及烏嗎?
談女士一聽,覺得年輕的醫生說到她心坎裏去,不禁鼻酸,“是嗎,這是我毛病,可有得醫呢?”
“多休息,放開懷,下次,我帶幾種天然草藥來。”
這時,之珊站起來閑閑說:“如果要看電影,時間差不多了。”
伍尚勤問:“伯母可要一起去?”
談女士答:“我想休息,天氣差,你們開車小心。”
她回樓上去了。
之珊看著她背影歎口氣。
尚勤問:“你想看戲?”
“來,我們在家砌拚圖。”
之珊一早發覺書房裏有幾盒立體拚圖。
她說:“一盒是雪姑七友中小矮人的茅屋,另一盒是梵蒂崗聖彼得大教堂。”
伍尚勤不加思索:“大教堂。”
“好,夠勇氣接受挑戰。”
尚勤笑,“不,我是想,這座模型起碼做三個月,可以天天來。”
之珊問:“你想陪我?”
他坦白:“是。”
“尚勤,可否陪我到水牛城去一趟。”
“你想乘火車還是開車,即日來回還是住宿一宵?”
之珊想一想,“早去早回,輪流駕駛。”
“那麽,我們早上七點出發,公路會比較暢通,我有一架吉普車,適合長途駕駛。”
“你買些飲品水果。”
“我懂得。”
“明天早上來接我。”
他並沒有問之珊去水牛城做甚麽。
方便講的話,她一定會告訴他,不說,即是不想透露心事,問也無益。
第二天一早天未亮之珊已經起來梳洗。
她帶了相機及攝錄映機,穿得特別暖。
談女士進房來,“這麽早。”
“是,”之珊微笑,“尚勤與我去看大瀑布,你可要一起來?”
叫她也去,她才不會疑心。
“我可沒這種勁,你記得開了手提電話,免我掛心。”
之珊穿上羽絨大衣。
“之珊,穿我的皮襲。”
“會遭人淋紅漆。”
“我的貂鼠鑲在裏邊,沒人看得見。”
她取出一件其貌不揚的燈芯絨外套。
之珊一看時間,探頭出窗,“他來了。”
“叫尚勤進來吃個早餐,好有力氣駕車。”
說得也對。
她奔下樓去,打開門,叫道:“尚勤,有燒餅油條,還有家製手磨豆漿。”
伍尚勤一聽,立刻跳下車來。
談女士喜見這年輕醫生一點架子也無,熱情招待。
尚勤手揮目送,十分鍾內完成吃的任務,又將粢飯打包帶走,連聲道謝,並輕輕提醒之珊帶護照。
他領著之珊出門,把四驅車呼一聲駛走。
談女士覺得完全放心。
車子轉上公路,交通開始匯集,不過還算暢順。
之珊說:“沒想到你對公路這樣熟悉。”
“我昨夜讀熟了地圖,還有,車子設衛星導航係統。”
之珊喜歡這類男人,今日世界,誰敢帶著一個詩人上路。
車子經美國邊界海關進入水牛城。
“一直駛,可以去到甚麽地方?”
伍尚勤答:“波士頓、馬利蘭、阿特蘭大、邁亞米海灘、古巴…
之珊笑說:“我們找到砵本街就很好。”
尚勤把街名輸入導航係統。
“野餐籃子裏有甚麽?”
“熟可可。”
他斟出一杯交給之珊,杯子裏加放幾顆小小棉花糖。
喝下去,勇氣來了。
“向前進。”
尚勤一言不發,把車駛往目的地。
之珊也開始沉默。
四驅車駛過近郊,住宅區一條條內街,下過雪,路滑,尚勤十分小心。
導航係統一把女聲溫柔地報告:“向左轉,便是砵本街,留意你的號碼,你到了。”
十八號,十六號……十二號。
車子緩緩停下。
之珊把照片取出來印證,對,就是這一間屋子。
尚勤停定車子。
之珊下車,氣溫低,她拉緊外套領子,穿上手套。
“請你在車裏等我。”
尚勤點點頭,忠告說:“不要走進屋內,找一個公眾場所說話。”
之珊輕聲說明白。
她看看時間,已是上午十一點。
之珊先活動一下手腳,然後鼓起勇氣到十二號門前按鈐。
先傳來小狗吠聲,然後是腳步聲。
一個華裔少婦來開門,“我們不買任何獎券。”
之珊連忙說:“我找劉雅雯。”
“我正是她,你是誰呢?”她確是照片中人。
她穿著浴袍,麵對麵,距離不過兩三尺。
看清楚了,她不是王晶晶。
腹部隆然的她就快生養,頭發皮膚指甲都修理得很乾淨,看來是好人家女兒。
她再問:“你是誰?”
“啊,”之珊找藉口,“我是房屋經紀,想打聽一下,你們可有意願出售這間住宅。”
“不,不賣了,孩子就快出生,不想搬家,可是,我也好奇,請問屋子現在值多少?”
“大約三十二萬。”
“嗬,好消息,我兩年前廿八萬入市。”
之珊點點頭,想轉頭離去。
她有點失望,卻放下心頭一塊石頭。
不是晶晶,周元忠與他的朋友搞錯了,找不到隻有更好。
正在這個時候,屋裏忽然傳來一把聲音:“是誰在門口,別同陌生人說那麽多。”
之珊愣住。
她認得這把響亮清脆的聲音,那兩句稀疏平常的話在她耳畔響起,像平地起的響雷。
之珊耳邊嗡嗡響。
劉雅雯立刻關門。
之珊伸手出去格住大門,不讓它關上。
她揚聲:“晶晶,那是你?”
劉雅雯進退兩難,用力推上門。
之珊叫:“晶晶,快出來,我是楊之珊。”
她與劉雅雯角力。
這時,伍尚勤在車上看到情況不對,下車過馬路來幫忙。
忽然,那把聲音又說:“雅雯,讓開。”
劉雅雯狠狠問之珊:“你到底是甚麽人?”
有人自身後走出來,微笑說:“以後小心門戶,看清楚才開門,知人口麵不知心啊。”
之珊很鎮靜,輕輕說:“晶晶,你好。”
身後一個妙齡女子,染粟色短鬂,穿T 恤短褲,輕鬆活潑,她說:“之珊,你終於找上門來。”
兩個年輕女子對峙,一動不動,凝視對方。
之珊感慨萬千,一切都是為著王晶晶,她的下半生得以改寫。
她開口:“找個地方我倆談談。”
“請進來喝杯茶。”
“我們去別的地方。”
晶晶笑了,“也好,到一間茶室去,高談闊諭,讓所有人聽聽我同你的故事。”
之珊躊躇。
晶晶看到伍尚勤,“是你男朋友嗎,請他也進來不就行了。”
尚勤這時點點頭。
他們走進小小平房。
室內光線柔和,布置舒適,但是之珊無心欣賞。
她開門見山:“晶晶,為甚麽失蹤?大家以為你已遭不測,為著你鬧得人仰馬翻——”
晶晶揚起手,“我都知道。”
之珊歎口氣,“不為別人,也想想父母。”
晶晶不出聲。
她坐的位置背光有陽光,把她的薄棉布衫照射得半透明,隱隱顯出美好身段,王晶晶不折不扣是個標致女子。
伍尚勤在各類傳媒中見過她的倩影,今日看到她真人,幾乎想說:久聞大名,如雷灌耳。
禍國殃民的,往往也隻是一個女子。
之珊說:“警方還在找你。”
晶晶不出聲。
“警方懷疑家父殺害你。”
晶晶仍然沉默。
“你可否現身還家父一個清白?”
晶晶忽然笑了,她微微歪著嘴,像是有許多話說。
她說:“我有一個故事要講。”
“願聞其詳。”
晶晶開口:“不久之前,有一個廿二歲的女子,出身貧窮,相貌不差,本來她已有固定男朋友,卻在一次偶然的機緣下,認識一個中年商人。”
之珊知道這是晶晶說她自己。
“他提供物質享受給她,暗示他倆關係會有前途,使個性愚昧虛榮的她充滿不應有的憧憬,從未想到,她不過是一件新鮮玩具。”
之珊默不作聲。
“這個商人,有個獨生女,年紀與我相仿,是他掌上明珠,珍若拱壁,嗬,別人的女兒卻賤若爛泥,供他耍樂。”
聽到這裏,之珊低下頭。
“商人漸漸對這名女子厭倦,想攆她走,態度一日比一日冷淡,那女子忽然醒悟,不由她不走了,傷心之餘,退一步想:都會中不少窮女,都趁這種機會掙一筆本錢,重頭開始,她願意靜靜消失。”
晶晶用手掩著臉。
“但是,那商人有更好的建議,他有一個助手,他對那女子覬覦已久,商人竟要把女子派給他!”
之珊聽到這裏,喉嚨咯一聲。
甄座聰出場了。
他們玩著一場這樣殘酷的遊戲。
“那個助手,是個奸角,他看中了商人獨生女,狼子野心,希望人財兩得。”
之珊顫抖。
“那助手一隻手搭在可憐女肩上,“你貪慕虛榮?可以,不過,需拿些東西來換。”
伍尚勤低呼:“啊。”
晶晶說下去:“她知道這個地方再也不能留下,她把那人一手推開,她悄悄離去,她躲在朋友家痛哭,沒想到警方已開始找她,並且懷疑商人殺人滅口,這件事忽然搞大,原來是有人要利用機會拉商人下台,啊,真痛快,那樣的惡人,聯群結黨,為所欲為,弱女隻得任由宰割,現在,他們自己人殺自己,無論誰被砍倒地,都是好事。”
之珊呼出一口氣。
晶晶說下去:“她借了別的護照出國。”
“你一直在水牛城?”
“不,孤身寡人,一直流浪,紐約、水牛城,下一站也許是羅得島,更可能到西岸去看看三藩市,這些日子以來,我看清楚了自己,也看清楚了人家,我痛定思痛,決定重頭開始,我還年輕,我不必犧牲,即使死了也是白死,有人會拍手說死得快死得妙。”
之珊說:“你家人——”
“他們公然呼天搶地,是因為受人收買,出場演戲。”
“你同他們一般殘忍。”
“是嗎,之珊,你是溫室花、千金女,你知道甚麽。”
“你若有看新聞,應知道我的事。”
“可是,因受重創而看清了一隻禽獸的真麵目,還算值得,我就沒有那樣幸運,你別看我好端端坐著,實則,已經肢離破碎。”
“請你向警方現身。”
“還你父清白?相信我,之珊,他不是一個清白的人。”
“你這樣終身流浪,未免飄零。”
晶晶笑了,她意料之外地哼起歌來:“我是一葉浮萍,千裏飄零覓前程,一路上歌聲未停……”
伍尚勤開口了,他語氣誠懇:“我是一個心理醫生,你願意與我談談嗎?”
晶晶哈哈笑,“你醫楊之珊的心病不就得了,我不必你理,我已經報了仇,不不,不是靠自己的力量,我有甚麽本領,之珊,惡人自有惡人磨,惡有惡報,善有善報,若然不報,時辰未到。”
王晶晶仰起頭笑得無比暢快。
她的精神十分亢奮,“你,你楊之珊,深受兩隻豺狼寵愛,你沒想到會有一天受累吧。”
之珊站起來同伍尚勤說:“我們走吧。”
晶晶慢慢靜下來。
之珊已經走到門口。
她聽見晶晶說:“別恨我。”
之珊詫異地轉過頭來,“你還在演戲?王晶晶失蹤案已告結束,我已經知你下落。”
之珊拉開大門,走到街上。
她深深吸一口新鮮空氣,與伍尚勤上車去。
伍尚勤迅速把車駛走。
之珊筋疲力盡閉上眼睛。
可怕,王晶晶心中隻有複仇兩字。
尚勤問:“可需要通知警方?”
之珊答:“她此刻已從後門離去,她那樣喜歡流浪,任地跑天下好了。”
這是楊之珊複仇的方法。
“她想甚麽,就讓她得到甚麽。”
“你不原諒她?”
“我不是上主,我隻求饒恕,我哪有資格寬恕別人。”之珊語氣悲涼。
伍尚勤伸手過去緊緊握住之珊的手。
四驅車直駛上公路。
“回家?”
之珊點頭,回家,有家可回真好。
看到母親來開門,她淚盈於睫。
談女士問:“怎麽了,尚勤,之珊為何不高興?”
已經凡事唯他是問了。
尚勤笑笑,“路上累了。”
“那麽,我不留你說話啦,明日再見。”
之珊故意拖延時間,到淩晨才通知周元忠:“找到王晶晶了。”
“你親自去過那地方?”
“是,請知會警方,她安然無恙。”
“我會說“有目擊證人發現失蹤人口王晶晶在美國紐約州水牛城出現” 。”
“他們會否知會國際刑警?”
“自願失蹤並不觸犯法律。”
之珊不出聲。
“你在甚麽時候與她見麵?”
“昨日中午。”
周元忠笑,“此刻她已去到舊金山。”
元忠說得對,你追她走,毫無結果。
“公司好嗎?”
“開源節流,進度理想,在不景氣下算是過得去。”
“之珩可在公司?”
“我替你接過去。”
他好像沒有私人體己話要說。
幾秒鍾後之珩的聲音響起:“之珊,母親說你新男友已趕到陪你。”
“新男友?”之珊喃喃說:“這麽講,我還有舊男友了,那麽受異性歡迎,真是榮幸。”
之珩卻不介意妹妹的抗議,笑起來,“我這邊上了軌道,鄧景新正在本市探訪孩子,他也讚我做得好。”
“可有複合機會?”
之珩改變話題:“之珊,你好好把身體養回來。”
“是,多謝叮囑。”
之珩忽然透露一個消息,“前日開會,我邀請楊汝得出席。”
“他可有出現?”
“他婉辭,笑說,南山風景怡人,他收取股息,足夠悠然生活,不想再出來為任何業務勞神。”
之珊微笑。
之珩說下去:“我不再麻煩他了。”
之珊說:“我已找到王晶晶,她並沒有遇害,失蹤是她演出的一出好戲,她要報複楊汝得欺騙及遺棄她。”
輪到之珩沉默。
“她如願以償。”
之珩輕輕說:“因這件事,一個人自殺,一個人在精神病院,一個人受重傷,一個人退出江湖。”
之珊接上去:“也有一個人長大成熟,那是我,也有一個人學以致用,那是你。”
之珩說:“最大得益人是我。”
之珊看法不同,“你現在每日工作十四小時,這叫做得益?”
兩姐妹一起笑起來。
半晌之珩說:“這次你吃足苦頭。”
“我太放肆任性。”
“那是年輕人的通病,過去的事,別放心上。”
之珊掛上電話。
母親推門進來,“三更半夜,同誰講話?”
“以前不覺得,現在發覺親姐妹無話不可說。”
“那多好,”談女士十分寬慰,她問女兒:“伍醫生會耽多久?”
之珊微微笑,“好幾年,他來讀書。”
談女士驚喜,“這麽久?”
之珊伸一個懶腰,表示累了,做母親的識趣地退出房間。
之珊緩緩放下手臂,像晶晶一樣,她肢離破碎,她的左臂伸到一半已是極限,再也不比從前,自此以後,直到永遠,都不會康複。
她漸漸墜入夢鄉。
之珊發覺自己置身一個火車站。
她看到晶晶挽著簡單行李,坐在長凳上喝紙杯咖啡。
之珊過去問:“晶晶,去哪裏?”
王晶晶抬起頭來,“又是你,又被你找到。”
“跟我回去招待記者。”
“打死我,拖我回去,你才可以如願以償。”
之珊坐到她身邊。
晶晶伸手撫摸她身上皮裘,“之珊,你永遠輕裘肥馬,你看我,怎能同你比。”
她身上是一件臃腫的舊呢大衣。
“我給你。”之珊脫衣。
“不,我不要你施舍,你生下來甚麽都有,我則需一件一件賺取,你毋需討好任何人,我可得逐張麵色看,世事不公道如此。”
之珊看著她,語塞。
“這次你去甚麽地方?”
“天之涯,海之角。”
“也許你會遇到一個真心對你好的人,從此安頓下來過隱居生活。”
“我愛的人不愛我,愛我的人我又不愛。”
之珊把皮裘大衣脫下給她,她又還給之珊。
“不是我的,就不是我的。”
說完她別轉頭去。
不知怎地,鵝毛般大雪自空中飄下,之珊詫異地抬起頭,發覺火車站已經不見了,她站在曠野,嚴冬,大雪紛飛。
她急忙找母親,“媽媽,媽媽。”
之珊大聲叫。
忽然有人緊緊擁抱她,“在這裏,我們都在這裏。”
睜開眼,見是伍尚勤。
“我媽呢?”
“到社區中心遊泳去了。”
之珊點點頭。
“我與她談過一會,她建議你與我一起報名讀書,你說可好?”
之珊微笑,“要不讀書,要不結婚,女性擅於逃避,出路真多。”
“也可以結了婚才讀書。”
“結婚不宜太急。”
“我讚成。”
之珊起來梳洗,一邊問:“兒科可包括接生?”
“不,嬰兒要生下來之後才歸兒科,否則,屬婦產科。”
之珊刷牙,“原來如此。”
差那麽一點點。
如果不是王晶晶失蹤,她已決定同甄座聰在一起,那樣,她會錯足一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