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吃南瓜的人

(2008-09-08 11:41:17) 下一個

   結球一向有早睡的習慣,她不能熬夜,一到午夜,金星亂冒,非躺下來不可。
   那天,她記得很清楚,是九月二十七號,初秋,天氣很好,大暑已過,是憩睡的好日子。
   她十點多就寢,熄燈之前,還揚聲同在鄰房作客的思訊說:“明天還要上學,早點睡。”
   思訊是她男朋友王庇德的女兒,十二歲, 因父母離異,她覺得有特權可以扮問題兒童,成日板著臉,四處訴苦。
   這幾天她暫住結球家,因為庇德飛往英國開會,怕她寂寞,托結球照顧。
   或許,思訊的確有權訴苦,生母另外嫁人,又有兩個孩子,不大理會她,住同一城市,一個月也見不到一次。
   就這樣,責任有時落到結球身上。
   結球隱約聽見思訊在廚房找東西吃。
   然後,她睡熟了。
   不知隔了多久,電話鈴尖聲響起來。
   結球睜開眼睛,呻吟。
   她取起聽筒:“誰?”
   “結球,我是周令群,開電視看十六台。”
   “什麽?”
   令群的聲音焦急得有點歇斯底裏,“十六台,快,看十六台。”
   結球清醒了,她跳下床扭開電視機。
   新聞台上打著紅色“突發新聞”字樣,記者這樣報告:“和諧式飛機第一次墜毀,飛機上一百十八名乘客及工作人員全部喪生……”
   結球一時間還未能將事情聯係起來。
   她呆呆地看著熒幕。
   “當時飛機由倫敦飛往紐約途中——”
   “結球,結球。”令群在電話中叫她。
   “是,我在這裏。”
   “結球,王庇德在那隻飛機上。”
   “不,”結球像做夢一樣,“庇德在倫敦。”
   “紐約總公司有急事,老板叫他去一趟,因他距離最近,是我幫他訂和諧機票,我記得班機號碼。”
   結球張大了嘴。
   “結球,我現在就回公司查清楚真相,你與我在辦公室會合。”
   結球不再說話,放下聽筒。
   抬起頭,看到王思訊站在門口。
   那小女孩皺著眉頭,非常不耐煩的樣子,“什麽事,半夜三更,開大電視,這麽吵,早知不在這裏睡。”
   結球怎麽會同她計較,立刻梳洗出門。
   思訊問:“你到什麽地方去?”
   結球說:“你自己換衣服上學。”
   她給她零用及鎖匙。
   結球匆匆出門。
   天蒙蒙亮,結球忽然覺得冷得徹骨,她兩排牙齒竟嗒嗒碰撞。
   她叫了部街車往公司駛去,一路上握緊雙手。
   她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她也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但不知怎地,她腦袋不接受這是事實。
   好像精魂出竅,向不知名的荒野奔去。
   半晌聽見司機同她說:“到了。”
   她付了車錢,往辦公大樓走去。
   有同事迎上來,“結球,這邊,周小姐叫我來等你。”
   嗬,周令群都設想到了,真不愧是人事部主管。
   給球覺得暈頭轉向,腳步也不大聽話,幸虧有同事帶她上樓,平時走價的走廊今日有點像迷宮。
   周令群一見她便走近,“結球,這裏坐。”招呼她到私人辦公室,叫人斟熱茶給她。
   案頭私人電腦熒屏上正播放詳盡飛機失事消息:“飛機起飛不久便著火燃燒,成為一團火球,有途人拍攝得駭人片段……”
   隻見那架不幸的飛機拖著烈火濃煙掙紮地飛行。
   接著,便看見大堆冒煙的灰燼,焦炭似殘骸難以辨認。
   周令群說:“我們已派人通知他前妻。”
   熱茶杯有點燙手,但是結球已不懂放下茶杯。
   「真可惜,」周令群聲音中的哀悼是真實的,“那麽年輕,真是公司的損失。”她索一索鼻子。
   結球仍似不大明白,她輕輕問:“他不再回來了?”
   怔怔地看著上司兼好友。
   “結球,人生多意外,希望你振作,王庇德有父母兄弟,有妻有女,他家人自然會按章辦事,他因公出事,公司一定會作出妥善安排,結球,你明白嗎,沒有你的事。”
   結球看著令群,「不關我事?”
   周令群握住她的手,懇切地說:“你想想,你是他什麽人?”
   平時聰敏的結球被令群一言提醒。
   真的,她是王庇德什麽人?
   毫無名份,這下子沒有資格哭喪著臉扮孤孀。
   “結球,你千萬不要出麵,愈低調愈好,你照常上班,你不提,沒人問你。”
   結球張大了嘴,又合攏。
   周令群忽然緊張起來,“你有話要說?”
   結球輕輕說:“我失去他了。”
   周令群籲出一口氣,鐵石心腸地道出事實:“會過去的。”
   結球用手掩住麵孔,這時,才發覺胸口被人揪住似,低頭一看,又不見什麽不對,但感覺心房像穿了一個大洞,生生世世不能彌補。
   “我們還能幫你什麽?”
   “嗬,他的女兒在我家裏。”
   令群訝異,“誰?”
   “十二歲的王思訊。”
   令群急說:“快送她回家,這孩子不管你事。”
   “她剛失去父親——”
   “輪不到你與她抱頭痛哭,她生母仍在,祖父祖母外公外婆一大堆人,怎麽會在你家度宿?”
   結球答:“她父親托我照顧她幾天。”
   “她現時在什麽地方?”
   “學校裏。”
   “把校名及班次告訴我,我差阿清去通知校長,由她母親接她回家。”
   “她母親另外有子女——”
   “林結球,那是人家的事,你要我說幾次才明白?”
   “令群,為什麽教我撇清?”
   周令群壓低聲音,凝視結球,“我態度太冷酷,建議太不近人情,可是令你失望?我年紀比你大,生活經驗比你豐富,我給你的忠告,聽不聽由你。”
   結球不出聲。
   “我、你、庇德三個人是同事,我與他同一日進這間公司,十年共事,我太了解他,你是小師妹,兩年前踏進大門他就看中你,交到我門下叫我提拔你,我對你們的事也很清楚。”
   結球忽然流淚。
   “你心底下知道我說的都是忠言,你知道我不會害你,王庇德絕對是個好人,但他的感情債是一筆爛賬,你不該犧牲,你不應牽涉在裏頭。”
   周令群字字珠璣。
   “回去你房裏靜一靜,聽首音樂,這個時候叫你用理智控製言行是不切實際的事,但是至少不要衝動。”
   結球握緊周令群的手。
   回到自己房間,看到時鍾,才早上八點半。
   奇怪,一個世紀彷佛已經過去,但是實際上一日還未開始。
   同事們紛紛上班,聽到噩耗,都歎息哀傷,竊竊私議。
   他們見林結球照常辦公,不禁詫異,都傳說她與王庇德是一對情侶,關係親密,不過他倆低調隱蔽,誰也沒親眼見過兩人有親密舉止,會不會是謠言呢。
   結球非常軟弱,但是麻木的表情在旁人看來,同鎮靜沒有什麽分別。
   男友意外辭世,她卻為著自己的前途佯裝他們之間什麽也沒有發生過。
   現代人非要這樣冷酷嚴密地保護自己嗎。
   這兩年來親友均反對她同王庇德在一起。
   “結球,還年輕,何必一早鎖定一人。”
   “結球,王又煙又酒又賭,每年繳薪俸稅都得往銀行舉債,前妻女友一大堆,還拖著個女兒,一無是處。”
   “他比你大十二歲,過一陣子,你正當盛年,他已經退休。”
   “這人年薪一早過百萬,但一點節蓄也無,連租的公寓都是公司幫他津貼,百分百是個享樂主義者,結球,他不是好對象。”
   “張誌威、陸福和、蕭慕文他們,條件都比較好。”
   “結球,袁健忠一表人才,人家又喜歡你。”
   “陳基俠是電腦工程師,追你也不止一朝一夕了。”
   結球用手托看頭。
   都是金石良言。
   可是,與王在一起,她覺得快樂。
   結球落下淚來,是他教會她一切:開會怎樣應對,見客用什麽態度,是非纏身又如何自救,幾次三番,內部鬥爭時他指點她脫身,教她作出適當的取舍。
   結球伏在辦公桌上,所有回憶一下子湧上來,擠在悲愴狹小的通道裏,叫她嗆咳。
   他這樣同她說:“結球,你為何流淚?在辦公室裏,流血不流淚,人頭滾在地上,是等閑事,以後,永不永不叫我看見你在公眾場所啼哭。”
   結球是個好學生。
   他又告訴她:“有一個英國人,背上中箭,還若無其事,另一個英國人揶揄地問他:‘痛嗎?’他輕描淡寫答:‘隻有在我笑的時候’,結球,這是我們都需要學習的地方,你不呼痛,旁人猶豫,也就不敢即時落井下石,你也就獲得喘息機會。”
   之後,結球在人前從不淌淚抹眼。
   今日也不例外。
   他帶她跳舞,陪她看歐洲電影,欣賞爵士樂,到歐洲旅行,他選擇釀酒出名的羅華穀,踏遍美術館,向結球說:“我愛你是因為你有一張拉斐爾前派畫家筆下的麵孔。”
   在美國, 他引誘她坐最新最可怕的過山車,“這一座,衝力是四點五G,亦即是說,同航空母艦上噴射機起飛時力道相若。”
   結球被速度嚇得目瞪口呆,連驚呼的力氣都沒有,到站的時候,她雙腿發軟,不能直立,需要他攙扶,大刺激了。
   今日,過山車像脫了軌,出事,被離心力拋脫,車毀人亡。
   有人敲門,進來的是周令群。
   她捧進一大杯黑咖啡。
   “公司已通知全體有關人士,同時,答允隨時協助。”
   結球輕輕問:“王思訊呢?”
   “已自學校帶到她母親那裏。”
   結球低下頭,“她與她母親不和。”
   “是嗎,”令群答:“我也是。”
   “令群,我想出麵——”
   令群問:“做什麽?胸前掛‘情人’二字,呼天搶地去主持大局:以後半輩子,你臉上就刻著王氏舊愛四個字。”
   “我不在乎。”
   “相信我,你會的,不是現在,而是三兩年後都沒人來約會你,當你是月下貨的時候。”
   結球知道這都是真的。
   現實多殘酷,什麽社會風氣開放,人們嘴裏說的是一回事,心裏想的又是另外一回事。
   像黃錦屏離了婚五年,工餘學語文打發時間,大家覺得她幾乎連拉丁文都學會了,仍然沒有再碰到適合的人。
   當然也有例外,張誌閣因是地產大亨的女兒,至今照樣有追求者。
   令群輕輕說:“我同你,隻得自己罷了,沒有靠山,再不自愛,死路一條。”
   說著,像鐵人一般的周令群忽然哽咽。
   結球啞聲說:“我想回家睡一覺。”
   “還有三個鍾頭下班。”
   她出去了。
   這時,推廣部職員撥電話過來,“林小姐,這件事你最了解,可否向同事們解釋幾句。”
   語氣像是帶些試探性。
   結球答:“請他們過來。”
   她把令群給她的黑咖啡灌到肚子裏。
   同事們來了,覺得林結球與平時並無異樣:象牙白麵孔,濃籲發結在腦後,衣著素淨。
   他們放心地提出疑問。
   結球言無不盡,盡量解答,王同她說過:“結球,大將之風是不隱瞞什麽,任由抄襲,抄人的始終是抄人。
   大班同事陪伴,幾個小時晃眼過去。
   散了會,結球頭暈,腳步跟艙,扶住椅背,這的確是她最難熬的一天。
   她沒有收拾桌麵便回家去。
   走進屋內,她喊一聲,“可到家了”,倒在床上。
   奇怪,忍足一日的眼淚反而乾枯,流不出來,她感激周令群硬把她留在辦公室裏。
   結球累極入睡。
   夢中在鬧市裏,好像是下班時份,下雨,泥濘,人群肩擦肩,傘碰傘,一片慌張。
   結球已經淋濕,她找人,一個個問:“是庇德嗎”,看到相似的背影,探頭過去,人家轉過身來,有些微笑,有些不耐煩,但不是他。
   她的確已經失去了他。
   驚醒,結球把身子縮成一團,不住顫抖。
   她不但失去戀人,也失去了良師益友。
   她緊緊閉著酸澀的雙眼,忽然聽見大門有開鎖聲。
   她跳起來。
   “你回來了!”
   她奔到大門前,凝視門鎖。
   門鈕緩緩轉動,推開一條縫。
   結球握緊拳頭,是你嗎,你有話要說嗎,我不怕,你盡管現身出來。
   可是進門來的,是一個矮小的身形。
   “誰?”
   那人輕輕答:“思訊。”
   結球一怔,“你深夜來幹什麽?”
   她嚅嚅笞:“我有你門匙。”
   “你不是已經回到生母家去了嗎?”
   結球開亮了燈,看見思訊還穿著稀皺的校服,拎著書包。
   “怎麽搞的,吃飯洗澡沒有?”
   思訊哭了。
   “快,先換下校服,梳洗過才說。”
   思訊聽話地點頭。
   “你深夜跑出來,家人知道嗎?”
   “他們安排我睡在客廳裏,沒人同我說話,沒有飯吃,都裝看不見我。”
   思訊痛哭。
   洗完澡,她吃了結球給她做的麵,累極而睡。
   在結球這裏,她睡客房是位上賓。
   結球看看她小小身軀氣餒能把這小女孩趕走嗎,當然不,有時,人的肩膀不得不承受一些責任及重量。
   她歎口氣,雙眼淚又酸又痛,一直沒有再睡。
   第二天一早她同思訊說:“我送你回學校?”
   “不,不。”
   “有老師同學陪著你,時間容易過。”
   結球取出洗淨熨好的校服,思訊又哭起來。
   本來她一直仇視結球,時時故意搗蛋,今日明白,父親的女友封她非常慷慨。
   在途中思訊告訴結球:“我想回自己家去。”
   “你一個人怎麽辦?再說公司不久會收回房子。”
   十二歲的小孩張大了嘴,無限驚怖。
   結球試探問:“跟生母不好嗎。”
   “不不。所有誤會可藉此消解。”
   “你不明白,她一早已經不要我,她家裏有男人,有那男人的子女——”
   說到一半,那早熟的女孩忽然閉上嘴巴,大概知道哀求哭告都沒有用,她唯一 可做的,不過是接受命運安排。
   到了學校,結珠先把思訊送進課室,然後與校長談了幾句。
   校長相當了解,“繼續上課是個好辦法,不過,你是王思訊什麽人?”
   結球隻得說:“我是她父親的同事。”
   她輕輕放下名片。
   結球忘記好友叮囑,踩進潭水裏。
   校長訝異,“你們不是親戚?”
   “不,我們一點血緣也無。”
   校長微笑,“真是熱心人。”
   結球離去之前,同思訊說:“今日,我來接你放學。”
   然後她去上班。
   周令群迎上來看她一眼,這樣說:“現在我總算明白,什麽叫做麵如死灰。”
   結球坐下來,不出聲。
   令群明白她心理,“你可是要抓住一些汗麽來鎮痛?”
   結球抬起頭來,“我同情她。”
   令群說:“王的前妻不願出發到現場辦手續,我們隻得派一名同事去領回遺物。”
   “讓我去。”
   “你不適合。”
   “讓我陪王思訊去,來回三天,了結這件事。”
   “我已經請鄺暢芳代辦。”
   “法律不外乎人情,你若真的不批,我辭職自己去。”
   令群詫異,“你這牛脾氣我與王庇德盡了九牛二虎之力都扭不轉來。”
   “這話也是你倆說的:結球天生有正義感。”
   “公司明早會宣布我坐他的位置,以後我就是東亞區副總了。”
   “恭喜你。”
   “速去速回,結球,我要升你職,利用你那有時多餘的正義感。”
   結球這才鬆了口氣,看著她走出去。
   心酸,鼻更酸。
   同事袁躍飛敲敲門走進來,“好消息,周小姐升職。”
   結球點點頭。
   “我同你都跟對了師傅,真好運氣。”
   結球不出聲。
   “結球,周總派我同你去倫敦,說幫得了多少做多少,若沒我的事呢,就到蘇豪看脫衣舞。”
   結球實在忍不住,嗤一聲。
   周令群神機妙算,結球從未見過比她更聰敏的人,她一早算定結球非要去倫敦不可,已經替她找到幫手。
   小袁輕輕在一旁說:“人死不能複生,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
   結球抬起頭,“你懂得什麽,本是加國土生兒,為了找生活,這兩年才惡補中文混飯吃,濫用成語。”
   “頭等艙候機室見。”
   周令群對徒弟們真不保。
   那天下午,結球去接王思訊放學。
   思訊見了她,像看到親人一樣,走到她身邊默默流淚。
   “來,我陪你回家看看。”
   王思訊的母親住在中等住宅區,那種每天放學時份成幫外籍女傭在校車站等接孩子的地區。
   思訊說:“她現在叫曾太太。”
   結球點點頭。
   她從未見過她,也很少聽見王庇德提起她。
   電梯到達某一層,思訊伸手按鈴。
   一個女傭來開門,沒有招呼,一看是思訊,丟下她們跑回客廳。
   屋內有幼嬰啼哭,另外一個四五歲小女孩在看電視,赤足,冰淇淋糊了一嘴。
   不知怎地,結球伸手護住思訊肩膀。
   這時,一名穿短褲雙腿肉騰騰的少婦走出來,看見她倆,不禁一怔。
   “這位是誰?”
   “我姓林,是王庇德同事。”
   少婦不耐煩,“我已說過我走不開,一頭家,兩個孩子,我還做人壽保險經紀。”
   “請批準王思訊去一次。”
   少婦沉吟,“她是應該去的。”
   結球覺得安慰,“那麽,明早我來接她出發。”
   少婦雙臂抱在胸前,微微笑,“慢著,這位林小姐,你是誰?”
   “同事。”
   “不是那麽簡單吧。”
   給球欠欠身,“公司派我及另外一位男同事做代表陪王思訊到倫敦。”
   奇怪,前任王太太一絲悲切也沒有,原來緣份一盡,夫妻可以變成陌路人。
   既然如此,也不必虛偽,結球很佩服她。
   她叫傭人帶著兩個孩子到街上玩,又對大女兒說:“思訊,你幫手。”
   孩子與傭人都出去了,她招呼結球:“我叫方玉意,林小姐買了人壽保險沒有?”
   結球答:“已經有十份。”
   “林小姐真是熱心人。”
   方玉意稍胖,恐怕近四十歲了,但是昔日甜美的麵孔此刻有種俗豔,對兜售保險合約會有幫助。
   結球忽然問她:“思訊睡什麽地方?”
   她卻不介意她冒昧,伸手指一指沙發。
   “她的衣物呢,怎樣做功課?”
   方女士打個嗬欠,不是疲倦,而是遮掩窘態。
   她說:“快十三歲了,挨多三四年,中學可畢業啦,屆時海闊天空,愛怎樣就怎樣。”
   結球不相信耳朵,隻得不出聲。
   這時,門一響,有人回來了。
   結球轉過頭去,幾乎是該刹那,她已決定帶走王思訊。
   進門來的是一個男人,年紀比方玉意輕一點,染金發,穿窄衫窄褲,卻拖一雙拖鞋,看到結球,上下打量,見她一身素淨,立即不表示興趣。
   他四處張望,“思訊呢?”對繼女卻有過份興趣。
   他身上發出強烈體臭,像一隻大暑天咻咻的狗。
   方玉意簡單地介紹:“這是外子曾钜森。”
   結球發呆。
   那男人開了一瓶啤酒,對著瓶嘴喝,又問:“思訊呢?”
   就在這個時候,思訊回來了,手上挽著奶粉等雜物,顯然是那女傭都差遣她。
   那姓曾的男人立刻趨向前去,“肚子餓不餓,我陪你去吃快餐。”
   思訊厭惡地退後兩步。
   結球咳嗽一聲,“曾太太,我想徵求你同意,今天就把思訊接走。”
   她用晶瑩的眼神凝視方女土,盼她衡量輕重。
   這時,那曾钜森竟公然去拉思訊的手臂,思訊連忙閃避。
   那方玉意都看在眼內,她點點頭,“我知道你是誰,你帶思訊走吧。”
   結球背脊一身汗,立刻抓起思訊的手及書包,奪門而出。
   那曾某還在後邊問:“去哪裏?”
   他有一雙黃眼珠,在黝暗的走廊裏閃著野獸似的光芒。
   結球不敢逼視。
   她緊緊握住思訊手臂走進電梯,直至手指發酸,這才發覺握得太緊,思訊也會痛。
   怎麽可以把她扔在這個地方。
   王庇德不會瞑目。
   結球癱瘓在自己的車子裏。
   她一直不敢放開思訊的手。
   從側麵看,思訊的高鼻梁與細長眼同她父親長得一模一樣,結球滾燙的眼淚悄悄落下麵頰。
   “或許,”她低聲說:“我可以在倫敦幫你找一間寄宿學校,放假,你到我家住,你願意嗎?”
   思訊忙不迭點頭。
   結球開動車子,曾某那股體臭彷佛仍在鼻端,叫她打了一個冷顫。
   回到家,結球把客房正式整理一下,撥出來給王思訊居祝傍晚,袁躍飛送飛機票上來。
   結球招呼他,“請坐。”
   “我還是第一次來你家。”
   “蝸居。”
   “許多人一輩子也賺不到這樣的住宅。”
   “這是家父撥給我的嫁妝。”
   “很多人會愛上你。”
   “躍飛,你是好人,就是一張嘴不收斂。”
   “人生苦悶,嘴巴發泄。”
   “你年輕風流,還說悶?”
   他笑笑,不作答,過一會兒才說:“倫敦天氣涼,帶多一件外套。”
   “謝謝關照。”
   “明朝來接你。”
   那整個晚上,結球都沒有入睡。
   周令群打電話來,“失眠?”
   “是。”
   “也難怪你。”
   “那次坐過山車——”
   “結球,那同少年帶少女去看恐怖電影一樣,目的是叫你戰栗,好依偎到他身邊,是一種頗低級的伎倆。”
   “也許是。”
   “你也就不必念念不忘了,”她停一停,“況且,也不止是你一個人。”
   結球無言。
   令群一次又一次打擊她,淋她冰水,叫她醒覺,目的是叫她重新開始做人。
   “我托人替那孩子找了間聲譽不錯的寄宿女校,費用可由王庇德的一份保險支付,你可以放心了。”
   “公司對下屬很負責。”
   “所以,單身人士,像我同你,轉工之前真得想清楚。”
   結球掛了電話。
   第二天一早她推醒思訊。
   她的行李很簡單,因時常出差,永遠有隻中型行李篋已裝妥必需品,拎著就可以走。
   思訊問:“我呢?”
   結球的答案很簡單:“到了那邊才買。”
   她自衣櫥內取出一件羽絨外套交給思訊。
   電話鈴響,結球以為是袁躍飛。
   但不是,一個女子惺忪的聲音問:“你們今早走?”
   是方玉意。
   到底是一個母親。
   “拜托你了。”
   結球揚聲:“思訊,過來說幾句話。”
   王思訊轉過頭來,表情像大人一樣堅決,“不,”她說:“我沒有話說。”
   方玉意在那邊可以聽到被女兒拒絕,她無言。
   結球忽然勸她:“你振作一點,一個人也可以過活。”
   她笑了,“謝謝你,林小姐。”
   這時門鈴響起來。
   “我們要走了。”
   “一路順風。”
   門外正是袁躍飛,他穿著長大衣,看上去比平日英偉。
   “都準備好了?護照帶了沒有?別忘記信用卡。”
   結球點點頭,拉起思訊的手出門。
   袁躍飛這才看清楚叫他們勞師動眾的小女孩,她長得高,身形同結球差不多,隻不過剛剛開始發育。
   林結球愛屋及烏,做得極之徹底。
   她的事,同事們其實都知道一點。
   結球沒想到周令群會抽空來送飛機。
   她把一條羊毛圍巾搭在結球肩上,“別著涼。”
   在耳畔叮囑幾句。
   臨走才向小袁點頭,卻正眼都不看小女孩。
   這時,他們三人才坐下來吃早餐。
   小袁抱怨:“有人若成功改良飛機餐廳食物質素,可獲諾貝爾和平獎。”
   結球不出聲。
   思訊忽然說:“我知道那是誰。”
   結球臉上一個問號。
   思訊說下去:“剛才那女人,是爸爸口中所說,喜歡女人的女人。”
   結球一怔,語塞。
   小袁佯裝沒聽見,別轉頭去。
   過一會兒,結球輕輕說:“到了倫敦,要聽監護人的話,要用心做功課,還有,多用腦子,少用嘴巴。”
   王思訊倔強地閉上了嘴。
   在飛機艙中,思訊很快入睡。
   袁躍飛輕輕說:“小孩很聰明。”
   結球低聲問:“他們謠傳,關於令群的事,都是真的嗎?”
   小袁答得好:“我怎麽會知道,我是男人,再說,隻要她是個好上司,有擔待,
   照顧手下福利,公正嚴明,我管她是人是狼。”
   結球點點頭。
   他一轉身,也睡著了。
   機艙侍應生過來微笑說:“袁先生太太,可是送女兒去讀書?”
   像旁人看得那麽簡單就好了。
   事實上,他們三人一點關係也沒有,怎會是一家。
   乘慣長途飛機的結球,雙眼還是腫了起來。
   王思訊到底是個孩子,抵步後忍不住東張西望,一切都屬新鮮。
   她說:“這麽靜。”
   “是,英人從不揚聲說話,對他們來說,除非是演講,否則,全是悄悄話。”
   整個城市都是灰綠色,微雨,配合結球心情。
   他們租車到酒店,立刻開始工作。
   一個上午,已經聯絡好學校,買妥必需品,及與指定監護人見過麵。
   思訊佩服地說:“假使我母親也這樣能幹就好了。”
   結球答:“她走的路不一樣,她也不簡單。”
   “你不會看不起她?”
   “我哪敢看不起人,在社會上就久了,隻覺得每個人都了不起。”
   小袁聽見這話,轉過頭來笑一笑。
   “來,袁大哥送你去學校參觀。”
   結球說:“你是大哥,我是阿姨,我到底成為你的長輩。”
   “是阿姨。”
   他們到了那間曆史悠久牆壁爬滿長春藤的寄宿女校,高大雕花的木門,用力推門,吱呀一聲,染色玻璃窗戶,光潔但斑駁木地板,他們見過校長,結球知道規矩,私自立刻寫支票捐出一萬鎊作添置圖書。
   她與校長絮絮私語: “學生父親已經去世,但監護人卻是大英帝國封過MBE的劉先生。”
   校長甚覺滿意。
   他們又參觀了宿舍。
   結球作主,挑一間看向足球場的房間。
   她叫小袁把思訊的衣物自車廂搬上來。
   又問思訊:“你可以應付嗎?”
   思訊看著窗外一片綠,問非所答:“你來接我之前的一個深夜,我忽然驚醒,廳內漆黑、悶熱,我看不見什麽,但是,我聞到那股體臭。”
   結球毛骨悚然,雙臂抱緊胸膛。
   思訊低頭說:“我會做好功課。”
   “凡事自己當心。”
   思訊忽然說:“你也要當心。”
   “我,為什麽?”
   “那個喜歡女人的女人,她不會放過你。”
   結球又是一愣。
   下午,他們換上黑色衣服,前往航空公司主持的儀式,領取遺物。
   結球心想,人生不應這樣苦楚,一個小女孩不應承受這樣的重擔。
   她們兩人都沒有再哭。
   前邊不知道還有多長的路要走,哭也無用。
   袁躍飛與負責人談個不休,終於得到答案。
   “會有合理賠償。”
   傍晚,他們坐在公園門外的長凳上吃報紙包的炸魚薯條。
   思訊說:“我長大了,也要像你們這樣能幹。”
   小袁微笑,“那還不容易。”
   “不,”思訊激動地說:“不容易,對別人的小孩這樣好要有好心腸。”
   “我們同你父親是好同事。”
   思訊緊緊抱住袁躍飛一隻手臂。
   “以後,有假期,袁大哥會來看你。”
   結球說;「阿姨也會來。”
   小袁留下通訊號碼,“廿四小時都找得到我們。”
   思訊不住點頭。
   她變了另一個小孩,本來樣樣似懂非懂,扮聰明,頂討厭,專與結球搗亂,嫌這嫌那,叫她父親為難,現在,一夜之間全改過來了。
   非要發生這樣的大事,才能叫人醒覺,真是可怕。
   她們回酒店打開漆布包著的遺物,是一隻皮製公事包,幾乎難以辨認,全是燒焦痕跡,但是,一塊金屬牌子上仍然可以看到PW字樣。
   結球當然認得,這是她送他的禮物。
   打開來,除出不能辨認的文件外,有一隻小小首飾盒子。
   結球猶豫一下,試圖開啟,但是盒蓋卡住了,要用小刀撬開,裏頭,是枚藍寶石指環。
   奇跡般,寶石絲毫無損,在燈光下閃爍著絲絨般晶瑩光芒。
   結球脫口說:“思訊,這是你的。”
   袁躍飛卻說:“指環內側有字。”
   大家對著燈光一看,隻見指環內清清楚楚有“結球生辰快樂”字樣。
   結球雙手顫抖。
   連小袁都歎口氣,黯然,覺得蕩氣回腸。
   結球把指環放進盒子,小心珍藏。
   小袁都看在眼內,她沒有戴上它,這女子有理智。
   他暗暗佩服。
   這上下,女生的質素愈來愈高,往日,她們最大的弱點是心軟衝動,以及沒有經濟能力,現在,都改過來了。
   他輕輕說:“夜未央,我出去消遣一下。”
   結球點頭:“早些回來,明天還有許多事要做。”
   口氣漸漸親昵。
   思訊忽然問:“你們兩人會結婚嗎?”
   兩個大人嚇一跳,“思訊,何出此一言?!”
   “你們兩人反正合拍,結了婚,可以常常來看我。”
   結球溫柔地說:“我是他阿姨,怎能結婚。”
   小袁也搶著說:“不是每一對好朋友都會結婚。”
   思訊失望。
   小袁出去了。
   結球把百貨公司送來的衣服給思訊看:內衣褲數打,毛巾若幹,沐浴及護膚用品……加上先前添置的大衣及便服,恐怕有三四隻箱子。
   “宿舍地庫有自助洗衣機,記住每天洗頭洗澡,不要抽煙喝酒,唉,教也教不了那麽多,你得自己隨機應變。”
   思訊伏在結球膝上。
   結球說:“過幾年就是少女了,你會有自己的生活與同伴,振作起來。”
   她倆早睡。
   半夜,思訊起來到浴室,忽然之間,大聲尖叫。
   結球被吵醒,嚇得魂不附體,跳起來,開亮了燈。
   “什麽事,發生什麽事?”
   隻見思訊手足無措,驚怖萬分,“血,血!”
   結球立刻過去查看,隻見睡衣上都是血漬!
   她耳畔震驚地發出嗡嗡聲,本能地拉開門,飛撲到鄰室喚醒袁躍飛。
   他惺忪地來開門,一聽因由,即時趕過來。
   這時,思訊已經歇斯底裏,失聲痛哭。
   結球喊:“快,快通知酒店大堂叫救護車。”
   袁路飛卻把結球拉到一角,輕輕在她耳畔說了幾句話。
   說也奇怪,結球立刻鎮定下來,“嗬,是,我怎麽沒想到,謝謝你。”
   “我先回房去,你隨時叫我。”
   結球過去擁抱思訊,把她的頭按在懷中,“不怕,你聽我說,這完全是正常的,每個女性都需經曆——”
   半夜,她幫小女孩上了一堂生理衛生課。
   她隨身帶著必需品,立刻可以應用。
   思訊仍然不停飲泣。
   小袁敲門進來,捧進一杯熱可可。
   “謝謝。”結球感恩不荊。
   起先以為這個男生跟著來無用,誰知他會這樣細心體貼。思訊累極入睡。
   小袁輕輕說:“要不要過來聊幾句。”
   反正睡不著,結球點頭。
   小袁的房間很整齊,樣樣井井有條。
   “可有女朋友?”
   “四處胡亂約會。”
   “沒有心上人?”
   小袁臉上忽然顯出寂寥之意,“她沒有挑選我。”
   “為什麽?”結球為他抱不平。
   “物質世界,事事講條件,我一無專業文憑,二無家勢,前途有限。”
   “嗬,竟這樣勢利了。”結球憤慨。
   “結球,像你這樣的傻女子,世上少有。”
   “你是說我笨?”
   “是,阿姨。”
   結球抬起頭,“天亮了。”
   “是,今晚十一時就得往飛機常。”
   “不怕,還有時間。”
   清晨,結球帶思訊去看醫生,思訊經過醫生細心安慰講解,定下心來。
   結球又帶她到書店,采購一些少女須讀必知的常識課本,再去唐人街買了許多乾糧。
   結球指著一箱即食麵感慨地說:“留學生恩物,不可一日無此君。”
   小袁接上去:“我今日還少不了它,唉,它麵世也廿多年了。”
   思訊臉上首次露出笑容。
   小袁說:“同事們托我買西裝,我得跑一次。”
   “我送思訊回學校。”
   是說再見的時候了。
   小袁取出一部手提電腦,“思訊,送給你。”
   思訊走近緊緊拉住他們的手。
   “要是真有這樣的大哥大姐就好了。”
   小袁豁達地勸說:「何必一定要親生。”
   結球駕車送思訊去宿舍。
   兩個人都堅強起來,露出笑臉,結球陪了她一整天。
   傍晚,手提電話響,小袁催她:“該回酒店來收拾了。”
   結球消極地說:“乾脆我也報讀一個課程,不走了。”
   “總公司的赫昔遜找你吃飯呢。”
   “馬上來。”又振作起來。
   她同思訊說再見。
   “聖誕假期一定來看你。”
   一位華裔同學走過好奇問:“是你媽媽嗎?”
   結球本想否認,想一想這樣回答:“是,請互相友愛。”
   她離開了學校。
   校區的私家路非常長,兩邊種滿樺樹,天又下起雨來,水撥拍打著玻璃,那單調的拍子叫人想起一切逝去的,有限的良辰美景。
   結球掛下了臉。
   小袁在酒店門口等她。
   她哭喪著臉說:“我不想去吃飯。”
   “你以為我想去嗎?蘇豪酒吧的咪咪在等我呢。”
   “我看上去像五十歲。”
   “去,阿姨,去抹多幾層粉,換件露一點的晚裝。”
   結球歎口氣。
   幸虧有小袁,否則潰不成軍。
   她淋浴更衣,把頭發結在腦後,狠狠搽粉,然後穿上黑色背心裙。
   下得樓來,袁躍飛上下打量她,不出聲。
   “還可以嗎?”
   他這樣說:“豔壓全常。”
   “我愛你,小袁。”
   非正式晚宴上還有其他洋人同事,由袁躍飛主持大局,三杯香檳到肚,結球也覺得活著的人總得活下去,開始參與對話。
   閑人一點也看不出她是個傷心人,滿懷傷心事。
   散了會,直接往飛機場,行李就在車尾箱。
   結球輕輕問:“幾時可以停下來呢?”
   “息勞歸主那一日,起碼還有半個世紀。”
   “你真樂觀,小袁。”
   “假如身體健康,我願意活到一百歲。”
   “你會的,你是個好心人。”
   “剛才,洋人對你的背心裙印象深刻。”
   “謝謝。”
   “赫昔遜說:你要是願意跟他那組,他可以同你辦正式的英國護照。”
   結球問:“你怎麽回答?”
   “我說你好像喜歡女人。”
   “謝謝。”這次道謝是由衷的。
   一到機艙坐下,結球便睡著了。
   袁躍飛看著熟睡的她,忽然發覺她在默默流淚,啊,可是夢見了誰?
   袁躍飛忽然想:要是他死了,也有這樣的可人兒為他傷心欲絕,輾轉反側,也不枉此生了。
   飛機到阿拉伯半島上空的時候,結球醒來,聲音沙啞地喊“水、水”,袁躍飛小心翼翼喂她喝水。
   結球感激不已,“阿袁,你對我真好?”
   “大家是同事嘛。”
   “公司有福了。”
   小袁沒好氣,“你真多話,阿姨。”
   是這樣回到家的。
   公司車把他們直接載到辦公室。
   周令群的秘書笑著迎出來,「叫你倆進去接旨。”
   小袁喃喃說:「女王萬歲萬歲萬萬歲。”
   周令群坐在簇新裝修的辦公室內,神采飛揚,笑說:「回來了?去看看你們的新房間,合約在桌子上。”
   小袁高興得立刻跑出去。
   結球看著他背影笑。
   周令群看看她的愛將,“你好嗎?”
   “還過得去。”
   “那麽,代表我去主持會議吧。”
   結球駭笑,「我三十個小時未曾梳洗了。”
   “怕什麽,內部會議而已。”
   “遵命。”
   她身上還穿著晚裝,已團得稀皺,幸虧辦公室衣櫃內掛著套裝,立刻換過到會議室。
   那是一個廣告會議。
   ——“宇宙化工不出產電腦,可是能夠使你電腦快速上網,宇宙化工不製造汽車,可是叫你的車子性能高超!宇宙化工不造成衣,但是使你的褲子筆挺不皺……”
   結球在公司一直留到晚上九點。
   新辦公室寬大、明亮,所以,不要問人家為什麽要往上爬,上頭的風景好得多。
   回到家,一片靜寂,結球淋浴洗頭,濕漉漉的頭發來不及吹乾就往熟悉的枕頭上躺下去。
   她憩睡了。
   一動不動,直至天亮。
   結球被鬧鍾喚醒,她以幹革命那樣的勇氣翻身下床,雙腿碰到地板找拖鞋,唉,又一天開始了,又得重複同昨天大同小異的工作程序。
   她刷牙。
   ——“我替你買了直筒唧出來用的牙膏,半磅裝,可用一年。”
   想到舊男友的體貼,結球黯然,扶著洗臉盆半晌出不了聲。
   電話鈴響。
   “喂,喂。”
   那邊沒人說話。
   結球剛想掛上,有人嚅嚅說:“林小姐,我是思訊母親。”
   啊,結球坐下來,“思訊很好,她的電話是——你可以自己與她聯絡,我要趕上班,不能多講,她會適應新環境,你請放心。”
   對方嗯嗯地應著,聲音漸漸低下去。
   結球掛上電話出門,司機在樓下等。
   才升上一級罷了,就不必自己開車停車了。
   走進私人辦公室,看到周令群站在窗前看風景。
   “咦,早。”
   令群轉過身來。
   她說,“記得嗎,當初上班,隻在大堂中座黝暗角落占一張桌子,大衣隻能掛在椅背。”
   “後來,有一間板間房,牆壁半個人高。”
   令群笑了,“有沒有到小袁那邊去看過?”
   “一會去。”
   “結球,人事部通知我,王庇德的人壽保險費一早被他自己兌現結束,他已無遺產。”
   “什麽?”
   “公司不能支持那孩子的學費。”
   結球不加思索地說:“由我負責好了。”
   “到幾時?替她辦了嫁妝才停?”
   結球一怔。
   “現在撒手還來得及。”
   “不,此事我已攬了上身。”
   令群攤攤手,“好,恭喜你添了一個十二歲的女兒。”
   結球笑,“來,讓我們去參觀袁躍飛辦公室。”
   小袁也背著門口站在窗前看海景。
   聞聲轉過頭來,客氣地稱呼兩位女士。
   結球立刻覺得他同她疏遠了。
   他連目光都不與地接觸。
   結球愕然,在倫敦時他對她好比手足,回來又成為普通同事,他避忌什麽?v當下,結球不動聲色。
   令群與她離開小袁那裏,隨口說:“他不懂打鐵趁熱,比我想像中老實。”
   “你說什麽?”
   令群伸手去撥了撥結球的頭發,“沒什麽,開工。”
   結球回到自己房間,才有機會感慨袁躍飛行事機靈,非她所及。
   下班,她在電梯走廊碰到袁躍飛。
   她朝他點點頭。
   他遲疑一下說:“約了人在哭泣小醜酒吧喝一杯,你可有興趣?”
   結球說好。
   他解嘲地說:“回來了。”
   結球佯裝抗議:“你的辦公室比我的大。”
   他雙手插在口袋裏,微微笑。
   在酒吧坐好,他替她叫杯黑啤酒。
   兩個人謹慎拘束,好像沒話可說。
   結球說:“你態度改變了。”
   “我這人有一個好處,我知彼知己,量力而為。”他語氣有點荒涼,“做你的兄弟有什麽意思?可是,做戀人,我又沒份,不如知難而退。”
   結球不出聲。
   他灌下一瓶啤酒,“你是女王跟前紅人,不要錯過機會。”
   結球躊躇,“也許,我應對令群表白。”
   袁躍飛笑了,“她有明示嗎?”
   結球搖搖頭。
   “那你又何用表白?”
   “我怕誤導了她。”
   “你誤導她?”小袁狠狠冷笑一聲,“你林結球有什麽能耐誤導周令群?你省點吧。”
   他說得對。
   結球緘默。
   他說:“我每天同王思訊通電郵。”
   “啊,那多好。”
   “記得我給她那具手提電腦?派到用場了,昨天,我幫她解答了幾題算術。”
   “真好,像麵對麵一樣。”
   “那女孩像小大人般懂事。”
   曾經一度,結球受她不少氣。
   他一時嘴快,“像王那樣的人,竟有個如此可愛的孩子。”
   結球看著地,“王怎麽樣?”
   “沒什麽,”小袁站起來,“我的朋友來了。”
   結球識趣告辭。
   她知道這是最後一次與小袁一起喝啤酒。
   到了家,電話鈴響。
   “林小姐,我在你們口。”
   又是方玉意。
   “有什麽事嗎?”
   “可否同你談幾句?”
   “我正趕報告呢。”
   “林小姐,我坐十分鍾就走。”
   結球想到她身上也許也有那股體臭,堅拒她進屋。
   “你在樓下等我,我十分鍾後下來。”
   出門時左右看清楚了才踏出家門。
   令群說得對,與她們搭上關係,沒完沒了。
   已經洗濕了頭。
   結球勉強地笑,“可是找我買保險?”
   方玉意也陪著笑走近,“我有衣物托林小姐交給思訊。”
   “你可直接同她聯絡。”
   “她不聽我電話。”
   結球抱歉,“待我說她。”
   她倆的角色仿佛調轉。
   “難得她與你投緣。”
   結球與她到附近咖啡店坐下來。
   實在無話可說:隻得重複話題:“保險生意還不差吧。”
   “需要照顧孩子,哪裏有空出去跑。”
   結球忽然問了一個她完全不應該問的問題:“你們兩個,可是大學同學?”
   方玉意一怔,不置信地看著結球,目光突變,由充滿自卑變得訝異繼而揶揄,她竟然哈哈大笑。
   結球還是第一次看見這女人笑,而且笑得那樣暢快,幾乎連眼淚都擠出來。
   她立刻知道說錯了話。
   可是,錯在哪裏?
   結球懷疑方玉意的氣質,故此冒昧問一句:你與王是同學嗎,這又有什麽好笑?
   隻聽得方玉意重複:“大學,什麽大學?”
   結球不出聲。
   “他告訴你,他是大學畢業生?”
   結球怔住,抬起頭來。
   方玉意神色又轉為悲哀,“林小姐,你讀那麽多書,見識多廣,也受他所騙?”
   結球張大了嘴,“不,他在美國賓夕維尼亞大學語言科畢業,這是事實,公司人事部有記錄。”
   方玉意語氣諷刺,“嗬,真的,你們都相信?”
   “你別誣毀他。”
   “你可以跟我來,我帶你到他父母家去。”
   結球不相信雙耳,“他還有父母在生?”
   “嗬,連父母都不認。”
   這時,結球身邊的電話響,她一看,是周令群打來。
   她站起來,同方女士說:“我有事—要先走一步,失陪。”
   腳步忽然踉蹌。
   她知道方玉意一定在背後嘲笑她。
   回到公寓,她覆令群電話。
   令群開口便說:“結球,本來這事與你無關,可是你知道也好,我們派人知會王庇德母校同學會他已經辭世,可是那邊的答案叫人事部震驚。”
   結球不出聲。
   “你已經知道?”
   “他前妻五分鍾前才告訴我。”
   “大學說根本沒取錄過這名學生,他的文憑是偽造的。”
   結球發呆。
   “人事部至為震驚,他們從未去函查實,因為區區一張大學文科文憑並非矜貴之物,何需假冒,可是受過這次教訓,已決定撤查所有同事學曆。”
   結球心中苦澀,出不了聲。
   “結球,這人從何而來,到底是什麽背景,還有多少事蒙騙著人?”
   結球喉嚨發出咯的一聲。
   “你應該醒醒了。”她掛斷電話。
   結球像是背脊被人插了一刀。
   他曾經把她帶到賓大參觀過校園。
   他對她說:誰誰誰都是賓大畢業,著名的師兄一籮籮,又哪個教授是諾貝爾獎得主。
   他又多次說到大學時的趣事:半夜爬到宿舍屋頂去漆標語抗議加租、組織裸跑、集體罷考……形容得栩栩如生,生動之處,令人深信不疑。
   原來都是編出來、真是說故事的好手。
   他一開頭就瞞騙她。
   她相信他,同公司人事部一樣,因為人人幾乎都有一張公立大學文科文憑,何必查究,同時,一個成年人應有誠信。
   王庇德用意何在?
   結球想到方玉意說過:來,我帶你到他父母家去。
   這個疑團,像一個毒瘤,漸漸在胸中擴散。
   第二天上班,她臉色灰敗,隻得敷多一層粉。
   下午,她與方女士聯絡。
   “我想跟你去看清楚。”
   “為著報答你對思訊的照應,我願意陪你走這一趟。”
   她們約好在地下鐵路站等。
   見了麵,兩個女人都沒說話。
   結球沒想到地鐵車人流會擠到這種地步,汗臭混噪音,使人忽然疲倦浮躁。
   足足在車卡中逗留了十多分鍾,轟轟行車聲像疲勞轟炸,人貼人,肩擦肩。
   可是結球知道,下班時分,還是數地鐵最快。
   在一個工廠區下了車,結球跟著方玉意走。
   “到了。”
   是工廠大廈某一個單位,牆壁與地板以及機器都是灰黑色油膩,像是怎麽泡洗都不會乾淨。
   工廠已經收工,一個老人轉過身子來,看見方玉意,說一聲:“阿嫂,你來了。”
   粵人稱媳婦「阿嫂」,真是奇風異俗。
   那老人六七十年紀,皮膚黝黑,真不相信他是王的父親,分明是本地人,為什麽王一直說他本家來自北方?
   老人穿一件舊汗衫與短褲,穿人字拖鞋,向她們走過來。
   結球這才看清楚老人五官,原來同王十分相像,她打了一個寒顫。
   就在這個時候,結球發覺機器旁一堆舊布料忽然動了起來,嚇得她一大跳。
   一留神,原來卻是一個老婦人,她一直坐在那裏,因為皮膚與衣服都是灰黑一堆,產生保護色,先頭沒看見她。
   她抬起頭來,結球發覺她眼珠混濁,雙目已盲。
   結球呆呆地站著,雙腿不聽使喚。
   方玉意拉一拉結球,示意她走近牆壁。
   牆上掛著一隻鏡框,裏邊有許多生活照片。
   結球走近細看。
   不錯,那的確是王庇德,他青少年時與父母合照,他與方玉意的結婚照片,他與思訊嬰兒時拍攝,那些照片記錄了王庇德的一生。
   原來真相如此。
   他父母並非大學教授,他從來未曾出外留學。
   方玉意在結球身後輕輕說:“同我一樣,他中學從未畢業,家父的小型工廠就在隔鄰,我家生產拉鏈,他家做銅鈕。”
   明白了。
   結球低下頭。
   這時,方玉意同老人說:“我走了。”
   她放下幾張鈔票。
   “福和好嗎?”
   結球瞠目,什麽,連名字都是假的?
   方玉意低聲說:“他們還不知道消息。”
   結球作不得聲。
   “你敢同老人們說嗎?反正他已多年沒回過家,何必叫他們更傷心。”
   老婦又問:“小珠呢?小珠為什麽不來?”
   結球像是一腳踏進噩夢出不來。
   方玉意蹲下同他們說幾句話,然後示意結球跟著她離去。
   她帶結球到附近茶餐廳坐下。
   她唏噓地說:“這是我與他少年時每晚坐過的座位,卿卿我我,兩情相悅,我們在二十歲那年結婚,十八個月後生下小珠。”
   結球呆呆坐著,像是聽別人的故事一樣。
   不過,這誠然是別人的故事。
   “後來,他走出工廠,憑看小聰明,兜售人壽保險,賺到一點,換上西裝,改了個名宇,叫庇德,把小珠的名字也改過了,叫思訊,又覺得我夠不上他,同我離婚。”
   結球隻張了張嘴。
   “後來的事你也知道了,他從來不喜歡讀書,根本沒上過大學。”
   “可是,”結球終於開口了:“他懂得那麽多——
   “他是社會大學的高材生。
   “思訊可見過祖父母?”
   “每次來這裏,都掩看臉叫可怕可怕,她的心頭同她父親一樣高,不願認宗,她連我亦嫌低級,林小姐你才是她理想親屬。”
   結球站起來,“謝謝你告訴我。”
   “會不會影響你對思訊的印象?”她心怯了。
   結球笞:“我已應允她會照應到她中學畢業。”
   “還有四年。”
   “時間過得很快。”
   “真的,林小姐,你要珍惜光陰。”
   結球告辭。
   回到家裏她忽然嘔吐起來,半夜,她發燒,隻得自己駕車往私家醫院。
   醫生立即替她診治。
   “我是否小題大做?”
   醫生說: “並不,小心點好,食肉菌、腦膜炎、E型腸毒、川崎症……開頭時都是發高燒。”
   “我病屬於什麽?”
   “太累了,感冒。”
   結球點點頭。
   年輕的男醫生關懷地問:“能開車嗎?”
   結球微笑答:“沒問題”。
   她結賬回家。
   第二天下雨,頗有秋意,鍾點女傭來收拾公寓,發覺東家還在床上,她意外,“林小姐你不舒服?”
   “不不,我這就起來。”
   結球同女傭說話態度與同事無異,對下人使意氣,是非常粗魯舉止,讀書人不為。
   她照常出門上班。
   住宅附近有一間著名女校,少女們穿著雪白捆藍邊的校服裙子來上課。
   可是,無論父母多麽鍾愛,功課如何優異,將來,難保不被人欺騙呢。
   公司司機在等她,見她氣色欠佳,“林小姐可要看醫生?”
   她輕聲回答:“先返辦公室。”
   像機器一樣,非開動不可。
   她想起第一天上班,就不小心丟了左邊隱形眼鏡,隻一隻眼睛視物,整個人有點迷糊。
   由王庇德負責帶新同事遊公司部門,他後來說:“人人都張牙舞爪,預備大施拳腳,隻有你,寂寥地不發一言。”
   他因此對她有深刻印象。
   同時考進宇宙有一個叫鄭巧雯的女子,時時有意無意把結球推開一點,她好站到前頭去,到了第三天,結球識趣,自動退避三個位。
   但是導師反而叫她:“林,這裏看仔細點。”
   結球父親曾說:“一個人吃多少穿多少大抵是注定的,天大努力,不過掙多十個八個巴仙,惡形惡狀就劃不來,不如盡力而為,聽其自然。”
   如此家訓下產生的孩子,自然不會請人吃包錚。
   鄭巧雯做了不到一年便跳槽到另一家公司,結球卻不想走。
   是王庇德留住了她。
   這個原名叫王福和的人。
   完全沒有人看得穿他的底。
   他統共不像徙置區工廠出來的學徒,他勤奮好學,渾身散發上進的魅力。
   他衣著素淨,除出藍白灰沒有別的顏色,頭發指甲永遠修剪整齊,隻戴一隻白金手表,外形看上去舒服熨貼,身份完全貼合他所說的身世。
   可是,一定是有破綻的吧。
   現在想起來,小思訊那疑惑的目光,他介紹女兒時緊張的神色……當時結球都沒有留意。
   她長長歎息。
   下午,袁躍飛來敲門。
   “還記得我嗎?”
   “略有印象,請坐。”
   “我有問題請教。”
   觸動了結球的心事,“大家商量一下可好?我怎麽教你呢,我比誰都胡塗。”
   “結球,倫敦回來,你整個人變得抑鬱。”
   “是嗎,這麽說來,我還算有一點智慧。”
   “結球,我仍然每日與思訊通一次電郵。”
   “這是好事。”
   他卻有點不安,“對牢一個小孩訴心事,算不算過份?”
   “你在電郵裏說些什麽?”
   “工作上困難,生活中趣事。
   “那不妨。
   “真的不怕?”
   “袁,你看上去十分寂寞。”
   “被你說中。”他籲出一口氣。
   結球提醒他:“宇宙上下有百餘名女同事。”
   “我知道。”
   “都找不到一個知心?”
   “錯在我自己可是?”他反問。
   結球說:“我一向欣賞對感情執著認真的人。”
   他看著窗外不語。
   過一會兒他說:“結球,王不是你想像中那樣好。”
   “人已經不在世上,一切都不重要。”
   “不,結球,我同他出過差,他行為叫人吃驚。”
   “你一定要告訴我?”
   “也許可以醫治你的憔悴。”
   “講來聽聽。”
   “我們在洛杉磯開會,他每晚乘夜班飛機到拉斯維加斯賭個通宵回來,王手氣並不好,至今欠我八八位數字,我有借據。”
   結球低聲說:“應該一早告訴我。”
   “那變成離間你們。”
   結球喉嚨乾個,“我代他還給你。”
   “我是那樣的人嗎?”他攤攤手。
   小袁走了。
   結球用手捧著頭。
   幸虧有工作。
   下午,思訊的監護人撥電話來,“結球,舍監說王思訊時時無故痛哭。”
   “也不是完全無故。”
   “對,我想周末把她接出來我家祝。”
   “我讚成!不過麻煩你了。”
   “思訊真的一個親人都沒有了嗎。”
   結球答不上來,過一會兒她說:“每個寄宿生開頭都哭得頭腫,我也試過。”
   “我也是過來人。”
   成年人都知道,這都不是問題,交不出學費才叫做煩惱。
   傍晚,正在寫報告,有電話找她。
   “想跳舞嗎?”
   “閣下是誰?”結球愕然。
   “我是昨晚診治你的姚偉求醫生。”
   結球一聽,馬上問:“跳茶舞?”
   “我立刻來接你。”
   結球想散心,決定開一小時小差再回來工作。
   她抓過外套出去。
   年輕醫生在門口等她,笑嘻嘻,“今日氣色好得多。”
   結球不管生張熟李,有人邀舞是極之難能可貴的機會,不努力掌握,明天就會後悔。
   他把她帶到一間會所,咦,有人十八歲生日,開舞會,他倆嚴重超齡,但是不要緊,兩人隨著音樂便跳起來。
   音樂是七十年代凡希倫的名歌《你真的俘擄了我》,新組年輕樂隊唱得深得精粹。
   “誰十八歲生日?”
   “我表妹滌玫。”
   結球問:“怎麽會想到我?”
   “你看上去極需散心的樣子。”
   仿佛每個人都看得出林結球失戀。
   他斟杯果汁給她,兩人坐下。
   “我們醫院同宇宙有交易。”
   “是嗎,說來聽聽。”
   “宇宙協助生產一種筋原質粉,加入水份,調成糊狀,可用來修補破裂人骨,焙幹後一般堅硬,上個月試驗修補一個小童頭骨,手術成功。”
   結球說:“我們還生產一種膠原質螺絲,用來鞏固斷骨,比鈦金屬更理想。”
   正在交換意見,他們的無線電話一起響起來。
   兩人呻吟一聲,異口同聲說:“催我們回去工作了。”
   “聽,是慢舞。”
   “跳完這一曲才走。”
   他們學著那群少男少女,麵貼麵跳起四步。
   結球歎口氣,“老了。”
   姚醫生說:“到了三十歲你才叫老未遲。”
   “老定了也就無所謂了。”
   姚醫生卻說:“我最可怖的發現是世上沒有一個年紀使人甘心優雅老卻,五六十歲的人還心不老。”
   “悲劇。”
   音樂結束,他們無奈地離開舞池。
   姚醫院把她送返辦公室。
   快六點了,同事們絲毫沒有下班的意思,訪客甚多,人聲沸騰,像大街一樣。
   助手過來說:“周總找你。”
   結球立刻推門進去。
   令群認異,“你躲到什麽地方?大家等你開會呢。”
   她據實答:“我跳舞去了。”
   “健康嗎?”
   “不,貼麵舞。”
   令群笑,“恭喜你。”
   一邊走進會議室,一邊又問:“對象可是比你小十歲的小夥子?”
   結球答:“我約會的對象從來不是有婦之夫,也不會到搖籃裏去找玩伴。”
   令群喝聲采,“有誌氣。”
   這個會一直開到八點,有一位同事腹如雷鳴,咕咕作響,會議才告結束。
   令群問,“可有時間陪我吃飯?”
   “一起吃壽司吧。”
   先來清酒,令群說:“人事部有一大疊欠單。”
   結球怔祝。
   “原來王庇德欠債累累,他有沒有向你借錢?”
   結球搖頭。
   “他在你麵前,還想維持一個好形象,他對你有所圖。”
   結球喝悶酒。
   “他薪優,錢,到底花到什麽地方去了,還有,他想在你身上得到什麽?”
   結球放下酒杯,“這個酒有點酸。”
   “我們永遠不會知道答案。”
   “我可以看看他欠同事多少嗎?”
   “那是公司的事,你沒有必要知道,不要再傻了。”
   結球不出聲。
   令群隻吃一點點便放下筷子,歎一口氣說:“食少事多,其能久乎。”
   這是諸葛亮自歎,她居然自比孔明,結球忍不住咧開嘴笑。
   令群把手放在她手上,“隻有你敢笑我。”
   結球沒有把手縮回來,隔一會,才用那隻手去拿牙簽。
   她處理得很好,尊重對方,維持距離,並且,十分明確地告訴對方,她的取向,她沒有誤導周令群。
   晚上,她取出那隻藍寶石指環,欣賞半晌,戒指內側,有那間著名珠寶店的印鑒。
   第二天一早,她親自到珠寶店去。
   店員迎上來,接過戒指,用放大鏡看過,說道:“林小姐,我查一查才能知道購買地點。”
   他進去才十分鍾就出來了,“是本年九月在倫敦購買。”
   結球點點頭。
   “聖誕節及新年將至,林小姐可是想調校指環尺寸?”
   “不,”結球坦白地說:“我想把指環退回。”
   店員一怔,接著十分惋惜地說:“這種矢車菊藍色大顆藍寶石非常罕有呢。”
   “價值多少?”
   “標價十二萬美元,一年來已經升值,我們或可原價收回,不少顧客叫我們找這種寶石。”
   九月出生的結球,生辰石正是藍寶。
   “林小姐,指環且放在這裏,我們發還收條給你。”
   結球點點頭。
   出售後,應當可以償還部份欠債。
   他帶她到歐美旅遊,從來由他付賬,不管人家說什麽,結球覺得,他唯一企圖,是想她知道他愛她。
   回到公司,助手說:“有一位太太在會客室等你。”她的聲音裏有憂慮。
   這會是誰?
   助手說下去:“上次一位太太來找鄧倩明,大吵大鬧,打爛了兩塊玻璃,結果鄧倩明被開除了。”
   結球輕輕說:“平生不作虧心事,夜半敲門也不驚。”
   她走進會客室,看到方玉意。
   結球溫和地招呼:“好嗎,為什麽事先不打個電話給我?”
   方玉意低著頭訕訕地笑。
   “有困難嗎?”
   “我同那個人分開了。”
   結球幾乎沒衝口而出:那多好!但她立刻把話吞下嘴裏,“肮”地一聲。
   方玉意喃喃說:“一次又一次失敗的婚姻……”
   “孩子們呢?”
   “都歸我,這次,死也要把他們帶在身邊。”
   “對,孩子是最寶貴的資產。”
   話是這麽說,可是一個中年婦女,沒有職業,這一子一女也就是負資產。
   結球衷心問:“需要幫忙嗎?”
   “林小姐,你真是好心人,不過我已與舊同事接頭,我已回到保險業,我會自食其力。”
   結球不由得肅然起敬。
   她一見方玉意,就以為她上門來求借,原來不是,這倒叫結球汗顏。
   她說:“這樣吧,我介紹同事替你買保險。”
   “求之不得,先謝過林小姐。”
   結球又問:“孩子們好嗎?”
   “現在由一名保母照顧。”
   結球說:“我很替你高興。”
   “林小姐,這是我的名片,請多多指教。”
   “有空盡管來找我。”
   “我不阻你時間了。”
   她瘦了一點,看上去少一分俗氣,衣著仍然太花太過鮮明,但,各人有各人的風格。
   結球一路送她出去。
   她看到方玉意的襯裙露了出來,花邊有點殘舊,但是不要緊,收入上了軌道,一切都會改良。
   那個下午,結球鼓勵每位同事購買人壽保險,她此刻是紅人,同事們樂得買個人情,一下子有廿多三十人打電話給方玉意。
   上帝助自助者。
   秘書告訴她:“一位姚醫生找你。”
   結球點點頭。
   那年輕的女子忽然說:“林小姐,我也希望與醫生約會。”
   結球意外,“也有很猥瑣的醫生。”
   “到底為數不多。”女孩感慨。
   “你要挑一個愛護你的好人,他的財產與職業均不重要。”
   “話是這麽說,但當這個好人沒有能力置一頭像樣的家,又不能把子女送入國際學校之際,做妻子的難免信心全失。”
   “你希望子女進國際學校?”
   “是呀,將來往加美念大學。”她向往:“那就不必做小秘書了。”
   電話鈴又響起來,她趕著去聽。
   接進來,又是姚醫生,他說:“我是阿求。”
   “又有舞跳?”
   “晚上八時。”
   “在辦公室大樓門口等。”
   “你有跳舞裙子嗎?”
   “早就沒有了。”
   “表妹借了我一件,六號,合身嗎?”
   “耽會見。”
   進化到這個地步也好:看戲是一個男伴,跳舞又另外一名,談天的不理其他事,吃喝找其他專家,生活,靠自己一雙手。
   結球苦澀地笑了。
   她是那樣想念舊人。
   忍不住坐下來,寫電郵給思訊。
   “思訊,第一學期快要過去,功課如何,成績表發下來沒有,大假快要來臨,你可想到我家小住?”
   沒想到答覆來得那麽快。
   思訊答:“聖誕人人回家,真不願一個人留在宿舍,能回來實在大好,請寄飛機票給我,成績中數學隻得丙級,袁大哥正替我惡補。”
   小女孩語氣中苦澀味漸減。
   八時正,結球下樓赴約,她看到掛在車內粉紅色大蓬跳舞紗裙,不禁莞爾。
   她十多歲時也穿過類此雲裳,裙裾還釘著亮片呢,一閃一閃,像眼淚一般。
   姚偉求問:“可要上樓換?”
   “嗯,”結球沉吟,“同事看到會取笑我,請你把車子駛到僻靜處。”
   姚醫生嚇一跳,不敢出聲。
   他把車子駛上山邊停下,在倒後鏡內看見結球把紗裙先套到肩膀上,然後脫下深灰色外套及白襯衫。
   結球處理得很巧妙,但是他眼快,閃電間他看到結球內衣一角,那是雪白的透明網紗,純潔的誘惑,一層小小豎立花邊剛巧在領口。
   他不該偷窺,可是他偏偏看了又看。
   他喉頭乾涸,吞不下涎沫,耳朵燒紅,叫他尷尬。
   他是執業西醫,什麽沒有見過,可是不知怎地,他自覺此刻的他像童年卡通中的狼,眼珠脫出來,舌頭伸老長,喘息不已。
   他幾乎無地自容。
   隻聽得結球說:“換好了。”
   這是她少女時的慣技吧,做熟了的,自學校出來,告訴母親去同學家溫習功課,在車後座換上舞衣,玩幾個鍾頭再算。
   他開不了口,雙手還算鎮靜,把著駕駛盤,把車子駛到目的地。
   結球問:“誰的生日?”
   他沒有回答,自該刹那開始,他決定追求她,除出跳舞,他還要更多。
   舞會主人慶祝結婚一周年。
   客人肆無忌憚地說:“嘩,一年了,真不容易。”
   “沒想到挨得到一年,偉大。”
   “還以為三個月就分手大吉。”
   結球知道她沒來錯地方。
   她與姚醫生跳得大汗淋漓。
   他們站到露台透氣。
   姚醫生咳嗽一聲,“你平日還有什麽消遣?”
   結球沒有回答。
   那一次,他陪她到巴黎,站在喬治五世酒店的露台上,一起看賽納河風景。
   人總是忘不記第一次。
   她對他的印象不變,始終是那麽完好。
   這時,結球轉過頭來,輕輕答:“我是老木頭,哪裏有什麽消遣,不過,下次記得再叫我出來跳舞。”
   道別時她同漂亮的女主人說:“明年再見。”
   那女郎笑著聳聳肩答:“希望。”
   這樣豁達,倒也難得。
   姚偉求問:“開心嗎?”
   結球點點頭。
   “既年輕又漂亮,又是宇宙推廣部副總經理,還有什麽理由不高興?”
   結球輕輕說:“你好像知道得很多,請送我回家。”
   到了門口,他大膽地問:“可以進去喝杯咖啡嗎?”
   “改天吧。”
   他不敢勉強。
   能與她時時跳舞,已經夠好。
   原來家裏電話一直在響。
   結球取過聽筒。
   是袁躍飛找她,“思訊聖誕前回來。”
   “是,我邀請她。”
   “為什麽不讓她到歐陸度假?”
   “太冷了,待春假吧,我們一行三人去巴黎。”
   “說得也是,我負責接飛機。”
   結球輕輕把紗衣脫掉,這才發覺外套及襯衫漏在醫生的車廂裏。
   她問:“你替思訊補算術?”
   “主要是代數與三角。”
   “你是專才?”
   “抱歉,八科全考甲級。”
   結球唏噓,“思訊也算不幸中大幸了。”
   他問得很小心,“你心情好一點沒有?”
   結球不出聲,淚盈於睫。
   “還時時想起舊事?”
   她輕輕答:“每一天。”
   小袁歎口氣,“結球你真難得。”
   她輕輕掛上電話。
   第二天,珠寶店經理通知她,藍寶石指環已經售出。
   結球去到店裏,隻看到一張七萬元支票。
   “咦。”
   經理同她說:“除卻折舊率,還有,寄賣三七分賬。”
   結球暗叫一聲奸商。
   隻得收了支票。
   她第一個問袁躍飛:“欠你多少?”
   “你不欠我任何東西。”
   “他有錢存在我處。”
   “是嗎。”小袁說了一個數目。
   “我賣掉了那枚指環。”
   “何必呢,留給思訊做紀念品也好。”他腦袋裏隻有那小女孩的福利。
   “她知道那不是給她的,驕傲的她未必接受。”
   “你很了解吧。”
   結球托袁躍飛到人事部去查欠單。
   小袁這樣說:“大家都不打算計較。”
   “不,什把數目告訴我,真不等錢用,可集資買六合彩。”
   小袁報了一個數目。
   還欠二十多萬,結球私人填了出來。
   “你沒有這個義務。”
   “小袁,我也有份吃喝。”
   她的語氣有點黑色幽默。
   這是真的,東方號快車、北海道溫泉、阿斯本滑雪、那騷曬太陽……她全有份。
   這件事了結,她心略安。
   小袁同她說:“你瘦了許多,當心身體。”
   “你去安排點節目給思訊。”
   “打算請她去東京。”
   “嗬,重頭戲。”
   “還有,看看她功課進度。”
   他倆一起去接思訊飛機,抬頭等半晌,有人大聲喚他們,還不知道是誰,停睛一看,呆祝這不是思訊嗎,雪白麵孔,胖了,也高大不少,短短幾個月,脫胎換骨似,她的氣質全改變了,本來眉宇間一股怨懟之氣,此刻完全消失,朝氣勃勃。
   一個箭步過來,“阿姨,袁大哥。”
   他們一人一個拉住思訊的手。
   旁邊有日本旅客怪羨慕,搭訕問:“女兒回來度假?”
   結球回過頭去笑笑答:“是。”
   她從來不打算否認。
   在車上思訊一直說著留學生涯苦事樂事趣事,與結球少年時經曆大同小異,原來世上人情世故一成不變,科技再發達,也對七情六欲毫無影響。
   他們二人一直聊到天亮。
   小袁在書房沙發上盹著,結球發覺這個王老五的襪子穿孔。
   清晨由思訊負責做早餐,頭頭是道,原來學校有烹飪課程。
   袁躍飛叫她把功課拿出來,不知怎地,忽然嚴厲地責備起來,思訊紅著眼睛垂頭默不作聲。
   結球看不過眼,“這是幹什麽,我最反對在飯桌上教訓孩子,還吃不吃呢。”
   真的像一家人,慈母嚴父,雖然這對父母隻比女兒大十多歲。
   隻聽得思訊說:“不,袁大哥說得對,我寫報告是大不小心。”
   整個上午,他教她重寫,態度認真,叫結球訝異。
   下午,才一起去訂往東京飛機票。
   結球說:“兩個人都走了,我怕周總不高興。”
   “一年到頭,總得鬆口氣。”
   周令群知道了,問:“去何處?同誰去,又是那孩子?”
   結球點點頭。
   “我對你刮目相看,真沒想到你會把這樣複雜的關係處理得如此妥當。”
   結球陪笑。
   “有一件事我不明白,這袁躍飛夾在當中幹什麽?”
   結球的心一動。
   他是真的關心那小孩,人同人之間也有完全不談利害的時候。
   下午,結球陪思訊去買衣物,也眷袁躍飛添了兩打襪子。
   “同學們都偷偷開始化妝,有些假睫毛上麵有閃粉。”
   結球輕輕問:“你覺得好看?”
   “不知多醜陋。”
   “你能分辨美醜叫我十分高興,這叫做品味。”
   思訊緊緊握住她的手。
   她們兩人坐下喝一杯咖啡。
   “思訊,反正回來了,可要見你母親?”
   思訊的喜悅刹那間一掃而清,垂頭不語。
   結球說:“她現在很爭氣,離開了那男人。”想起那股體臭及那對褐黃色的獸睛,結球仍然忍不住打冷戰,“現在自力更生。”
   思訊不為所動。
   結球歎口氣,“你長大了自然知道,大人也有他們的難處。”
   思訊完全變了,她強忍看一言不發。
   結球知道這是小女孩對她最高的尊重,覺得寬慰,思訊識得好歹,這已經足夠。
   “她回到保險公司工作,生意很好,上個月開了五十多張單子,上司對她另眼相看。”
   思訊仍然緘默。
   這時,鄰座來了一對母女,那女兒同思訊差不多年紀,穿最時髦新裝,染花皮夾克上還加釘珠片,令人眼花撩亂,她百般愛嬌,纏看母親不知要些什麽,絮絮細語。
   思訊目光靜靜落到她們身上,臉上現出落寞的神情。
   這時,結球輕輕說:“你還有我。”
   思訊到底還小,聽到這話,落下淚來。
   “各人命運不同,小小年紀,不必傷神。”
   這時,袁躍飛來了,“一切辦妥,後天出發。”
   思訊輕輕鼓掌。
   她由衷佩服阿姨及袁大哥,對他們來說,世上好像沒有難事,什麽都做得到,也願意出力,做他們的子女,真是幸福。
   趁著高興,她鼓起勇氣說:“我看不清黑板——”
   袁躍飛大為緊張,“怎麽不早說,可是患近視?可憐,立刻去驗眼。”
   結球暗暗好笑。
   小袁立刻找到相熟眼科醫生,一小時內就辦妥驗光配鏡,替思訊置了即用即棄隱形眼鏡。
   也算得是無微不至了。
   結球把襪子交給他,“思訊幫你挑的。”
   他忽然漲紅了麵孔。
   傍晚,他們三人在家各自看書。
   思訊一個人靜靜做智力測驗,袁躍飛看愛克斯人漫畫,結球手上的一本書叫走出真實世界之前十樣必學技巧》。
   一時公寓內寂然無聲,可是氣氛和諧。
   周令群打電話來問他們在做什麽。
   結球據實報告。
   令群十分羨慕,“我也來參加。”
   結球駭笑,“不,不,拜托,你一到大家肅然起驚敬。”
   小袁隻得站起來告辭。
   他把窗子袋抱在胸前走出去。
   結球把那本小書看完才熄燈。
   她輕輕說:“你也看得到,思訊很好,你可以放心,你如有其他心願,不妨對我說,那隻指環我覺得來自不義之財,恕我不能接受。”
   結球轉了個身,呆半晌,覺得胸前仍然有一個大洞,隻得閉上雙眼。
    過兩日他們出發到東京。
    思訊還是第一次來,結球覺得歉意,他從不偕女兒旅遊,是個失職的父親。
    思訊玩得很盡興,袁大哥陪她到各個遊樂場玩得非常痛快。
    但是她得到最終印象卻是:“東洋人一切新玩意都抄襲自歐美。”
    袁躍飛笑,“可是,還有許多人抄上抄,又翻抄他們。”
    結球搖頭,“少男少女倒也罷了,連若幹中年人也迷東洋風至死,不可理解。”
    小袁問結球:“你呢?”
    結球不忘自嘲:“我是假洋鬼子,全盤西化。”
    思訊笑得彎腰。
    她說:“這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三天。”
    結球溫和地說:“你的一生?還有一百年要過,許多良辰在等著你。”
    思訊擁抱結球,結球摩娑著她的頭發,真像一對母女。
    他們滿載而歸。
    隨即又要送思訊上飛機回英倫。
    結球帶著最新型號掌上電腦回公司當小禮物,每個熟人一具。
    一位同事接過說聲謝謝,猶豫一下說:“結球,我有話講。”
    “什麽事?”
    她把結球拉到一角,“是這樣的,我們接收了王的遺物,在清洗他私人電腦硬件檔案時發現了一些日誌。”
    結球靜下來。
    “我沒有細看,但有些信,好像是寫給你的。”
    “我?”
    “是,收件人是Lolali。”
    結球震動。
    王生前一直說人至要緊Love、 Laugh、Live,所以替略為憂鬱的結球取了一個昵稱,叫羅拉萊,取那三個字頭兩個字母連接在一起,驟眼看,還以為是意大利哪個地方。
    “周總囑我們洗清檔案,可是我私人給你留了下來。”
    結球說:“謝謝你。”
    “這件事可別讓別人知道,周總會不高興。”
    結球點點頭。
    “結球,你對大家都好。”
    同事把一件東西交到結球手上。
    結球感慨萬千。
    周令群也是為她好,人已經不在,日誌還有什麽用。
    一時結球也沒有時間去看他寫了什麽給她。
    忙了一天,雙目昏花。
    姚醫生打電話來。
    結球問:“跳舞?”
    “是,我名叫姚跳舞。”
    “為何小器?”結球訝異。
    “除出跳舞,不可以找你?”
    “近日我雙目時時酸澀流淚,有什麽補救辦法?”
    “每半小時離開電腦片刻。”
    “找我何事?”
    “聽聽你聲音。”
    結球苦笑,“我一向不懂卿卿我我,絮絮細語。”
    “結球,我有朋友看見你同一男士喝茶,那人,有個頗大的女兒。”
    結球嗤一聲笑,“眼睛真尖利,那位先生是我同事,未婚,姓袁,少女是我外甥,姓王,一點血緣關係也無。”
    “可是,你們三人態度非常親昵。”
    “這叫友情。”
    他忽然鬥膽,“我同你呢?”
    “舞情。”結球胡謅。
    “世上沒有這種事。”
    “現在有了,一舞生情,對,還有無節目?”
    姚啼笑皆非,“你隻在乎跳舞。”
    “正確。”
    “你不關心一個西醫的工作收入?”
    “別人的入息關我何事?”
    “我的婚姻狀況呢?”
    結球不再回答。
    姚醫生報複性地說:“沒有舞會。”
    他掛斷電話,好端端發起脾氣來。
    結球隻得收拾桌麵,預備離去。
    “還在這裏?”
    是周令群的聲音。
    結球有點逃避,此刻累了,不想應酬上司,但也不得不掛上一個笑臉才抬起頭來。
    周令群看見她臉尖尖怪可憐,伸手過來不知想做什麽,結球在刹那間已決定蹲下佯裝拾東西避開那隻手。
    但是周令群也懂得抑製,她把伸到一半的手臂縮回來,撥了撥自己的頭發。
    “要不要去喝一杯?”
    結球答:“今日有點倦。”
    “隻一杯。”
    無論是上司或是朋友,這樣央求,總得應酬一下。
    在路上她問結球:“你找到新對象沒有?”
    結球歎口氣,“沒有用心找,心理上也沒準備好。”
    “我同……分開了。”
    結球不予置評,經驗告訴她,一對情侶有拗撬,其中一方訴苦,其實不過想宣泄一下,朋友切忌附和,無論當事人把另一半踩得怎樣貼地,旁人也不可表態,否則後患無窮。
    她們在酒館坐下,結球叫了黑啤酒。
    “是她提出分手。”
    結球靜靜聆聽。
    “家庭與社會均給她壓力,她不得不屈服。”
    結球抬起頭來,發覺這是一間同性酒吧,沒有男生,連侍應都清一色全女班。
    她天性豁達,並不介意。
    但暗暗替周令群擔心,這種環境,碰到一個有心要陷害她的人,可以控告她利用上司權力騷擾。
    “結球,我已要求公司調我去紐約,在那裏,我也許會開心一點。”
    原來她真的有話要說。
    結球不出聲,令群已經決定了的事,沒有什麽人可以改變她的主意。
    “你可願意與我一起走?”
    結球一怔。
    真的,她在這裏還有什麽呢,令群是一手提拔她的導師,跟著她,省卻多少麻煩,可專心工作。
    她抬起頭來。
    “我隻可以帶一個人走,你不去,我找袁躍飛。”
    但是,先讓她選擇。
    “為什麽不能整組人一起回總公司?”
    “這邊也等人用。”
    “我想一想。”
    “好,你先回去吧,我再坐一會。”
    結球點點頭,站起來離去。
    一路上有漂亮的及不漂亮的女子回過頭來看她。
    回到家,累得抬不起頭來,結球決定先睡一覺。
    她把鬧鍾撥到四點半。
    鈴聲忽然響起來,天還未亮,結球睜開雙眼,彷佛感覺到一隻手在撫摸她的頭發。
    她停了停鍾,起床,淋浴卸妝,接著衝杯黑咖啡,在互聯網上讀新聞。
    清晨,思想清晰,份外有條理。
    走吧,跟著周令群到新世界去,留下來的話,極可能會受到政治鬥爭。
    可是,結球又舍不得相熟的理發店,她隻需走進去坐下,一號便知道該怎麽做,還有跑慣了的書店及時裝店,一早把她所需留下來。
    她得不到結論。
    給球撥電話給袁躍飛。
    袁惺忪地來聽,“誰,誰?”
    結球簡單地說:“周總要去紐約,問你我去不去。”他在一秒鍾內清醒了。
    “我去!”
    “有什麽好處?”
    “你做夢呢,不走行嗎,你我在公司因她得到多少特權,她一走,人們不盡力將我們二人鏟除才奇。”
    “可是我不喜歡紐約。”
    “女人!”
    “可是緊急了?”
    “出來商量。”
    “店鋪都未開門,到什麽地方去?”
    “我來接了你再說。”
    結球到樓下等他,清晨,大節剛過,淡了三墟,氣氛有點冷清,橘黃色路燈仍未熄滅。
    袁躍飛的車子來到,看見灰衣的林結球在等他。
    任何人在這種路燈下看上去都會象一隻攝青鬼,但是結球在橙色光芒掩映下卻象洋娃娃。
    她動起來了。
    結球拉開車門上車。
    “去紐約吧,還想什麽。”
    結球問:“你呢?”
    “多謝你通消息給我,我會跪著求周總。”
    “祝你幸運。”
    有人敲車窗,一看,是名女督察,似笑非笑地勸導:“先生小姐,天快亮了,請回家吧。”
    結球連忙誠懇地說:“是,是。”
    一方麵叫小袁把車駛走。
    “你為什麽不解釋?”
    “說什麽?我倆是久別重逢的兄妹?”
    小袁將車駛返公司。
    結球說:“我想留下來證明自己實力。”
    “誰在乎你有否實力,你是周派的人,周一走就有人排擠你出局。”
    “真的那樣險峻?”
    “同你講得滴血也是白說,你不怕,反正你有妝奩。”
    “袁,我怕周總誤會我對她有意思。”
    “同她說個明白呀。”
    “難以啟齒。”
    車子駛入停車場,被人截住,一看,真巧,正是周令群。
    周令群下車,“什麽事,清晨六時就來上班?”
    他們異口同聲,“我倆有話說。”
    周令群想一想,“在車上說吧,不怕隔牆有耳。”
    三人坐在小袁的小房車裏開閉門會議。
    她問袁躍飛:「你都知道了?”
    “是,結球不瞞我。”
    “真是好手足,”周令群歎口氣,“如果紐約答應收三個人,結球是否可以動身?”
    結球大著膽子說:“周姐,我一向敬重你。”
    令群溫和地說:“我明白,你是怕我誤會,你太小覷我了。好同事最難得。”
    結球放下、心頭一塊大石。
    “是,是。”
    “那麽,說好了,一組人一起走。”
    結球點點頭。
    三個人一起下車。
    周令群先進電梯,他們等下一架。
    結球說:“真不舍得。”
    “婆媽。”小袁訕笑。
    “其實沒有分別,一般用英語,每周工作百餘小時,不見天日,回家倒頭昏睡,月底出糧。”
    “離思訊近得多,記得嗎?”
    嗬,是,那孩子。
    “五個小時航程,長周末都可以到紐約度假。”
    “你的心裏總有小思訊。”
    小袁不出聲。
    結球回到自己房間,關上門,拉開抽屜,把磁碟取出,放進電腦。
    她也猶豫過,看,還是不看?她一向尊重別人的私隱。
    信息立刻在熒屏出現。
    離開上班還有兩個半小時,趁這空檔,看個究竟,王的日誌為什麽都寫給羅拉萊。
    日誌一開頭這樣說:“第一次見到結球,在老板的船上,那隻遊艇,叫做‘興高采烈’。”
    結球不禁淚如泉湧。
    是嗎,在那隻船上?她一點也不記得。
    老板每年秋季都舉行遊艇會,招待屬下玩個痛快,人頭湧湧,她哪裏記得。
    “當時,她站在甲板上,靠著欄杆看同事釣魚,她戴一頂三角形苦力草帽,白襯衫在腰間打一個結,深藍色一二個骨褲子,軟底平跟鞋,打扮像五十年代少女。”
    是,結球記得她是有那樣一套服飾。
    同別的女同事爭豔鬥麗,完全不同,噫,那邊有人爭著表演法語呢,又有人比較腕上金表,隻有她,異常沉默,十分投入,看看魚群遊弋,同事周令群走近,似笑非笑說:“在看什麽?”
    結球用手捧住頭,深呼吸一下,怪不得那位同事不舍得把日誌洗掉,她一定是讀過了,深覺感動。
    “周與我在宇宙已經共事十年,因為某種原因,她始終低我一級,我欣賞周的能力,也信任她,於是問:‘那邊是幾個新來的見習生?’”
    結球想起來了,那是她第一次與袁躍飛一起去遊艇會,但是她完全不知道有人在背後議論她。
    “周說:是,那清麗的女孩叫林結球。多麽奇怪動聽的名字,為什麽叫結球?原來她父親是粵人,他們喜歡用波、球這種俚字入名,取其圓通之意。”
    結球沒想到周令群連這種細節都記得。
    她對日誌入了迷,像是讀一篇小說一樣。
    這時,有人敲門。
    結球抬起頭來,秘書輕輕說:“林小姐這麽早回來了。”
    結球答:「你也早。”
    “昨日有些信件還未處理,要咖啡嗎?”
    “我自己斟。”
    “我買了新鮮鬆餅。”
    “有無巧克力甜圈?”
    “我馬上替你拿進來。”
    結球揉揉雙眼,補一點妝。
    秘書捧著早點進來放下。
    她沒有即時離去的意思。
    結球問,“你有話說?”
    那女孩子鎮定而直接地說:“林小姐,聽說你要去紐約。”
    結球大奇:“你聽誰說的?”
    “我自己看到蜘絲馬跡,周總與紐約的往來忽然密切,公司傳言紛紛,她如果走,你一定也跟著去,林小姐,我也想去紐約。”嗬,這樣細心。
    “傳言歸傳言。”
    “可否帶我去?我一定會努力工作。”
    “外國生活不易過。”
    “我想增長見聞,吃點苦不算什麽。”
    結球微笑,“有誌氣。”
    但是,又怎能一隊兵那樣全部走呢。
    她隻能這樣說:“我給你留意。”
    小女生出去了。
    結球覺得份外寂寥。
    八點未到,同事已紛紛回來。
    結球發呆,這世界,無論失去了誰,照樣運作。
    物是人非,也許,去到另一個都會,從頭開始,她會複元得快一點。
    她傳電郵給周令群:「我決定跟著走。”
    就這樣敲定了。
    結球繼續讀日誌。
    “那女孩轉過頭來,我看到她淡雅秀麗的麵孔,含蓄微笑,半垂著大眼睛,該刹那我就傾心。”
    結球捧著咖啡杯的手微微顫抖。
    這日誌一共有多長?切莫一下子看完,看完就沒有了。
    結球的心淒酸。
    “我查閱她的履曆,看上去似十多歲的她已經成年,那種出身優良的年輕人永不顯老,我在廿三歲時已滄桑,思訊也已出生,若想與她匹配,我必須重新創造自己。
    所以他告訴她的一切,都不是真的。
    我把她交給令群:‘好好教這女孩’,她有一股叫我羨慕的優然氣質,與我們螻蟻競血寸土必爭的惡俗不一樣,每日回到公司,我總到她崗位附近去走一回,看見她白皙小臉,便覺滿足。
    漸漸,我失去控製,癡戀結球,她還不知道,我掩飾得很好。
    一早,我到她家對麵去等,她住在一間父母送她的小平房裏,門口種植玫瑰花,一時間,在清晨的冷冽空氣裏,我不明白在等的是一個女孩,抑或是我的理想。
    我終身努力,便是想超越自己的出身,文盲父親徙置區工廠機器軋軋聲,潤滑油的氣味與黑色素像是蝕入他與我的血液裏,想要清洗談何容易。
    她出來了,天然有點卷曲的頭發帶著紫藍色薰衣草香味,倫敦大學畢業的她英語口音是那樣嬌矜,我傾心於她。
    我藉故每日送她上班,我介紹思訊給她認識,我要思訊長大了像結球那樣細致矜貴。
    但是,現實總不舍得不提醒我的過去,我見到玉意,她穿著大花裙子,頭發染成橘黃,問我要錢的時候,鼻翼泛著油光,頰上毛孔與她性情一般粗糙,我盡量不出聲,盡我的能力滿足她。”
    結球讀得呆了,眼睛酸澀而不自覺。
    這時,有人推開她辦公室門。
    不用說,當然隻有上司才能這樣做。
    周令群過來,擁抱她一下。
    “開始收拾雜物吧。”
    結球問,「去到那邊,住什麽地方?”
    令群閑閑答:“凡事有我。”
    “能者多勞。”
    “結球,進了大染缸,你的一張嘴也不比從前那樣平實了。”
    “周總教我。”
    周令群終於不避嫌,伸手擰一擰她的麵頰。
    結球問:“你帶多少人?”
    “你們兩個。”
    “沒有其他人?”
    “還有我的家務助理,沒有她可萬萬不行。”
    “秘書及司機呢?”
    “這些紐約都有,你想怎樣?”
    “把麥倩兒也帶走。”
    “下一艘船吧。”
    她出去了。
    結球叫秘書進來,“你都聽見了?”
    “謝謝林小姐,別忘記我林小姐。”
    “你放心。”
    袁躍飛跟著進來,興奮得不得了。
    “我立刻翻閱GQ,看紐約行政人員穿什麽西服,結球,人要衣裝。”
    結球忽然想起衣著考究的姚醫生。
    糟,還未通知他要飛越大西洋。
    以後不能與他跳舞了。
    她連忙打電郵給他:“姚,今日接獲通知,公司將派我往外埠上班……”
    小袁非常雀躍,“我已與思訊通過消息,她也很高興。”
    不知不覺,把聯絡思訊的責任,推到袁躍飛頭上,幸虧他異常勝任。
    他又問:“結球,你的住宅可打算租出去?”
    “不,我會每季回來住幾天,請工人十天八天打掃一下。”
    “大好了,我回來也不必住酒店。”
    結球笑,“歡迎歡迎。”
    結球內心悵惘,這就要走了,匆匆忙忙一隻皮慶,拎起跑天下。
    在古時,叫跑碼頭,一處到兄一處,到處是家。
    現代的行政人員,還以為挺時髦呢。
    她走到會議室,就是在這裏,受了委屈,差些沒流下淚來,被周總教訓:“大丈夫流血不流淚”,她嗤一聲笑出來,什麽時候女紅妝變成大丈夫。
    “嗬,”周令群答,“自男女同工同酬那日開始。”
    你總不能同男生支同樣薪酬又要求保留女性特權。
    回憶一幕幕似箭一般飛射過她的眼前,事情一過去才往往看得一清二楚。
    下班,她回家去,吩咐女傭如此這般。
    女傭有點躊躇,“工錢能怎樣算?”
    結球溫和地答:“照舊。”
    她笑逐顏開,“謝謝林小姐。”
    正在這個時候,門鈴忽然大響。
    女傭去看了一下,“林小姐,是生麵人。”
    結球發現是姚偉求。
    “咦,你怎麽來了,請進。”
    他灰頭灰腦,一聲不響坐下。
    今日總算得償所願,可以登堂入室,坐著喝咖啡了,可是心情壞到極點。
    “什麽事,病人失救?”
    他已不想轉彎抹角,“請留下來。”
    “嘎?”
    “結球,你一進醫院急症室我已知命運,盡管你頭暈眼花,麵紅身熱,仍然那樣幽默可愛,我對你傾心,即使隻做舞伴,也是一個開始,留下來,我們結婚吧。”
    結球摸不著頭腦。
    “姚醫生,我倆並不熟稔,你鎮靜一點,先喝一杯咖啡。”
    他的聲音有點嗚咽,“不要走。”
    “那有關我的工作前程,一定要去,也許一兩年就可以回來,時間過得很快。”
    “讓我照顧你,別再為工作擔心。”
    結球笑了,“我真的不是你對象,我要是像你那樣想,根本不用工作,反正都是住這間祖屋,開這輛房車,我上班是因為我喜歡做事,我是一個幸運的人。”
    姚歎口氣,“我怎樣才能打動你,你對我一點感情也沒有?!”
    “我第一時間把動向告訴你,你是我尊重的朋友。”
    他握住她的手。
    “我會回來度假,屆時有空,請我跳舞。”
    “你大殘忍。”
    結球笑笑改變話題,“你可喜歡我家?”
    他這才抬起頭來瀏覽,“簡約主義,空無一物。”
    以前,有一個人也是這麽說過。
    “今日可打算與我跳舞?”
    他木然答:“沒有心情。”
    結球點頭,“開始懲罰我。”
    “隻有一個地方可去。”
    “哪裏我都去。”
    姚像是忽然想開了,“跟我走。”
    他把她帶到一座大廈,原來是間社區中心,推開其中一間課室門,隻見許多老人家,雙雙對對,正在學跳土風舞。
    結球大樂。
    這時,她也十分不舍得這位西醫,他在她最孤苦淒涼的時候帶她出來尋歡作樂,暫時得到喘息機會,他是她的恩人。
    導師看見他們兩人進來,誤會是助手,連忙說:“你們遲到,還不快快一人帶一組開始練習。”
    音樂奏起,是首美國流行鄉村民歌,叫《七零八落的心》,結球不管三七廿一,與姚偉求跳起來。
    老人家在他們身後紛紛摹仿。
    不消十分鍾,他倆已經跳熟:轉身、踢腿、拍掌,隻覺好玩。
    姚醫生施出渾身解數,也許是最後一次了,希望若幹年後,這個秀麗的,穿透明白紗邊內衣的女子仍然會記得這一舞之情。
    年輕的醫生也是被社會寵壞的一個,今日忽遭遺棄,特別淒酸,他化悲憤為力量。
   一小時後,舞會結束。
    導師誇獎他們:“做得很好,下次可別遲到。”
    兩人唯唯諾諾,一溜煙逃走。
    回到車廂裏,笑得彎腰。
    邊笑結球像是聽到一個小小的聲音說;真沒良心,那麽快就這樣開心。
    結球黯然。
    姚忽然輕輕說:“祝你前途似錦。”
    “謝謝你。”
    結球出了一身汗,襯衫貼在背脊上。
    到了家,姚要回醫院,沒送她進門。
    她朝他擺擺手,車子駛走。
    結球略覺遺憾,但是他沒有叫她渴望靠近他嗅聞他氣息的吸引力,她對他沒有欲望。
    結球還有事要做。
    她撥電話給方玉意。
    “可以見個麵嗎,明天下班我到府上來。”
    “歡迎你!林小姐。”
    結球想收拾行李,可是一想,還是到了那邊買新衣好,小袁說得對,入鄉隨俗,是最聰明做法。
    她收到思訊的電郵,這小女孩愈來愈懂事,她這樣寫:“隻要你與袁大哥在一起,我就很高興,覺得安全,有一日也許你會明白,為什麽我不願與母親聯絡,並且原諒我。紐約是個什麽樣的地方?袁大哥說暑假會接我去篆…”
    袁躍飛所有計劃裏都少不了小思訊。
    你看,上天總有辦法填補每一個人的缺憾,一個人總不會一無所有。
    運動過後筋骨舒暢,結球倒在床上,白天還好,一到晚上,隻覺孤單。
    結球起來,用手提電腦繼續讀給羅拉萊的信。
    她知道這一讀會到天亮,但是她已許久沒睡好,她不在乎。
    他這樣寫:“她有雪白的一雙小手,指甲修剪得很短,但一看就知道從來沒有做過粗重工夫,自小,除出洗麵刷牙,大概也不沾水,那是怎麽樣的一個世界?隻得翻書吧,所以功課那麽好。
    “叫我額外留意自己的一雙手,非洗刷乾掙不可,小時候沒鞋穿,,經濟不至於真的那樣差,可是大人根深蒂固覺得不值得在小孩身上花錢,一下不合穿又要買新的,多煩,隻給一雙膠拖鞋,上學,穿舊橡膠鞋,放了學幫工,指甲縫捆黑邊,手腳都滿是繭。
    “我努力學習新玩意兒,以便討好她,真沒想到她會喜歡玩過山車,平日不大愛說話的嘴巴忽然張大大尖叫,可愛到極點。”
    結球作不得聲,整夜踱步。
    哪裏有他說得那麽好,結球都不敢肯定形容的是不是她。
    他愛她。
    在他眼中,林結球十全十美。
    她一夜不寐,待天亮去上班。
    周令群見到她訝異,“你與阿袁兩人昨夜齊齊去做賊?老大黑眼圈。”
    袁說,“我昨夜查看紐約公寓房子行程。”
    周令群說:“貴不可言,每人隻派到一房一廳。”
    結球答:“也已經夠好。”
    “你看結球一向不計較。”
    周令群看著袁躍飛。
    小袁忽然炸起來,“她有什麽所謂,住得不舒服大不了自己掏腰包買一幢大廈。”
    結球瞪他一眼,“有人受不了壓力發了瘋。”
    令群說下去:“你們兩人都是鄰居,住甲乙座,我住高一層,多一個工人房,你們可借用傭人。”
    結球感慨說:“忽然回複到學生時代。”
    連令群都忍不住調侃,“隻有你做學生這樣豪華。”
    結球問:“在你們眼中,我是怎麽一個人?”
    小袁立刻說:“你不會想知道。”
    令群答:“這不是說實話的時候。”
    結球不出聲。
    臨走,要處理的事特別多,去完方家恐怕還要回公司來繼續。
    她買了一大籃水果去探訪方女士。
    門打開,方玉意一路道謝。
    結球一看,小公寓比從前整齊得多,覺得安慰。
    “林小姐,你介紹的全是貴客。”
    “哪裏,是你自己努力。”
    兩個小小孩出來張望,方玉意自果籃取出兩隻梨子,每人一隻,叫他們回房去。
    結球說會有遠行。
    方玉意唯唯諾諾。
    她穿著老虎紋上衣長褲,衫腳還釘一排翠綠色小珠子流蘇,她明顯地心思不集中,整個人有點蕩漾的感覺。
    結球以為她不放心思訊。
    她翹著腳,高跟拖鞋忽然掉落地。
    無端端她臉紅。
    結球向她保證會如常照顧思訊。
    這時,門鈴短促地響一下。
    方玉意訕訕問:“咦,誰?”
    去拉開門,有一隻手遞了一隻盒子進來,方玉意悄悄接過,輕輕問:“你又來幹什麽,我有客人。”
    那隻手臂,強壯有力,皮膚曬成金棕色,近肘處,有紋身圖案,那是一隻栩栩如生的飛鷹。結球立刻明白了。
    她低下頭。
    啊,小思訊,阿姨終於懂了.原來你一早了解生母是怎麽樣的一個人。
    結球不禁惻然。
    這也是王與她離婚的原因吧。
    隻見方玉意趨向前來,笑說:“林小姐吃了點心才走。”
    她進廚房去把盒子裏的食物轉盛到碟子上。
    原來是新鮮剛出爐的上海生煎饅頭,香氣撲鼻。
    大都會內還買得到這種小食嗎,結球以為早就失傳。
    方玉意忍不住,伸手取了一隻,放進嘴裏,一口嚼下去,肉汁在她唇邊淌出來,她急急用手指抹去。
    嗬,食與色,是人的兩大欲。
    “你也吃一點,林小姐”
    結球輕聲問:“那人,是你現在的朋友?”
    方玉意靜下來,半晌,有點汗顏那樣說:“林小姐,我怕你看不起我。”
    “不不,”結球是由衷的,“你忠於自己,這是很難得的,我佩服你。”
    她不安,“林小姐取笑我。”
    “我怎麽會呢。”
    “林小姐你是冰清玉潔的一個人。”
    結球立刻否認,“不不,我不是,唉。”忽然笑起來。
    她挑兩隻生煎饅頭放到小碟子上,一隻蔥一隻芝麻,咬下去,不由得齒頰生香,真的要比青瓜三文治好吃百倍,會上癮的美味。
    方玉意又給她斟一杯茉莉香片茶。
    吃完點心,結球告辭。
    兩個小小孩這時才悄悄出來拿包子吃。
    結球叮囑她:“你自己小心。”
    她點點頭。
    結球走到樓下,在管理處看到一個年輕男人正看報紙。
    那張頭條新聞圖文七彩斑斕,襯著他手臂上的紋身飛鷹,十分貼切。
    忽然他把報紙放下,結球看到他的臉,原來非常年輕,隻得廿多歲,濃眉大眼,十分英俊,驟眼看,像某個男歌星,他練得一身肌肉,隻穿一件背心,好不炫耀。
    他在樓下等客人離去,看樣子,已是入幕之賓。
    結球低下頭,與他擦身而過,鼻端,聞到男人身上汗臊味。
    思訊知道母親習慣從一個男人身邊走到另一個,從不間斷,當中隻需喘息一會,這場馬拉鬆賽大抵要跑到五十歲,做女兒的不得不怨憤地知難而退。
    可是,結球又佩服方玉意的膽識。
    大學裏,一位教授同結球說過:“人生居然還有幾件樂事,一是讀書,二就是男歡女愛了,喝酒是其三,還有什麽?讓我想……”想了一整個學期也沒有第四件,名同利都不在其中。
    林結球沒有那樣的勇氣。
    回到家中,隻喝冰水,連咖啡都懶做。
    正看電視新聞,忽然覺得胸口生悶,想嘔吐。
    她匆匆走進衛生間,對著洗臉盆噴出一口濃稠的液體。
    她抱怨自己:用慣英式下午茶的人吃什麽上海點心,腸胄根本不適應。
    她抬起頭擦臉,看見嘴角有紅色跡子。
    這是什麽?
    接著,她吐了第二口第三口。
    洗臉盆都染紅了。
    血,是血。
    這一驚非同小可,結球金星亂冒,用毛巾掩嘴,朝電話奔去。
    她仍然不住嘔吐。
    她在電話上按下一個速撥鈕,找姚醫生,又再按下錄音機,結球最後聽到的是自己的聲音:“我是林結球,我注明月路三號,我有意外,請即來我家。”
    這是單身的她一早錄妥的求救訊號,今日可派到用場了。
    她內心明澄,躺在地上,眼前黑點漸多漸密,像一隻壞了的電視熒屏,終於全部漆黑.她失去知覺。
    姚偉求趕到時進不了門,他大聲呼叫,驚動管理員,用鐵筆橇入門。
    他看見結球躺在地上,全身血跡。
    姚君一顆心似在胸膛中躍出,他以為結球遭到劫殺。
    連忙俯下身子一看,知道是吐血,反而放心,他即時叫救護車,同時替結球急救。
    結球找對了人,姚偉求不止會跳舞。
    到了急症室,看護迎上來給結球輸氧氣,又替她鬆開衣領,姚醫生說:“讓我來。”
    他替她脫下襯衫,又一次看到白色紗邊內衣。
    他已沒有遐思,隻擔心結球安危。
    掃描片出來了,主診醫生說:“胃出血,病人服用過量阿斯匹靈。”
    “多少?”
    “超量一倍以上。”
    他們把結球送往普通病房。
    半途結球醒來,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又見姚君滿頭大汗,不禁感動。
    姚偉求猛一抬頭,才發覺結球已經睜著雙眼。
    他用溫水毛巾輕輕替她抹去臉上血跡。
    實在忍不住,深深吻她的手心,並且落下淚來。
    急症室醫生,甩頭斷頸,支離破碎的傷者都見過,毫不動容,今日卻嚇得魂不附體。
    看護進來說:“休養幾日就沒事了。”
    結球不發一言,疲弱地看著她的救命恩人。
    稍後,周令群來了。
    “好好休息,我與阿袁先走,你殿後,恢複體力才動身。”
    她帶了睡衣及浴室用品給她。
    袁躍飛跟著進來。
    “結球你真嚇煞人,你什麽地方不舒服?阿斯匹靈豈可當炒豆吃。”
    結球隻能以眼神表示感激。
    “以後什麽美味都不能入口了,隻恐怕連咖啡也不準喝,那多可怕。”
    令群暗示他告辭。
    他退出去之後,令群說多八個字:“忘記過去,努力將來。”
    接著她也走了。
    結球累極入睡。
    半晌;忘記身在醫院裏,一個翻身,滾下床來,醫院睡床都比較高,她雪雪呼痛。
    立刻有人開了燈扶起她,開頭結球以為是看護,看真了,原來是姚醫生。
    他忍不住笑,“我立刻叫人拿圍欄來,有人自床上摔下斷過肋骨。”
    結球不出聲。
    “這傷無大礙,隻不過病發時可怕。”
    結球點點頭。
    “放心,我已吩咐傭人收拾家裏,門鎖也已換妥。”
    這一切都不再令結球煩惱,她隻想再睡一覺。
    迷蒙間覺得姚君一直在她身邊。
    連看護都說:“姚醫生,你女友無礙,你不如回家休息。”
    但是他仍然睡在折床上。
    結球留院五日。
    回家後仍然虛弱。
    令群來看過她才放心出發。
    袁躍飛來時碰到姚醫生,兩個男生都很大方,自我介紹,一個說:“我是球的同事”,“我是她的醫生”。
    令群更覺自己像無主孤魂,
    無人認領,不禁黯然。
    接著,兩個男生都對結球高度讚美,客套一番,小袁告別。
    他說:“好好休息。”
    結球答:“我巴不得跟你們走。”
    “動輒吐血盈升,誰服侍你呢。”
    結球無奈,這時才了解什麽叫做健康最重要。
    他走了。
    傭人斟出白粥來。
    結球沒精打采地說:“誰吃這個,淡而無味。”
    “我買了慶芳齋的四蔬來。”
    結球意外,“嗬,剛才為什麽不說?留小袁吃飯,免他上飛機挨鞋底似鮭魚餐。”
    姚醫生終於露出真麵目,“誰理他。”
    “哎呀,剛才還談得好好地。”結球駭笑。
    “我扶你起來。”
    “真沒想到你那樣虛偽。”
    坐好了,姚偉求說,“這腐皮素卷人人稱好,多吃點。”
    結球總算有點胃口。
    吃完之後,姚又斟一杯暖胃的普洱給她。
    “我不喝這個茶,有蟑螂味。”
    “我另外泡壽眉給你。”
    結球點點頭,忽然發起呆來。
    姚出來看到,“這樣呆呆的又想什麽、心事,我這樣努力可博到你的信任?可否將心扉打開,把積鬱抒發?”
    結球微笑。
    過一會兒她說:“那日我險些送命,想想獨身真無意思,年紀大了更加不堪設想。”
    “人總會生玻”
    “可是,躺著動不了,有個人噓暖問寒,到底不同,你是醫生,你知道康複憑意誌力及家人支持。”
    “讓我做那個人。”
    結球凝視他。
    “結球你知我對你傾心。”
    結球握住他的手。
    “可以把心事告訴我嗎?”
    結球不知從何處開始講,在心裏準備了一會才慢慢說:“我愛上一個人,行情欠佳,大多數朋友覺得不匹配,認為他有企圖,故此來往得很低調。”
    “是袁嗎?”姚總擔心是他,“他看我時目光怨毒。”
    “不不,不是他,是另外一個人,他已經辭世。”
    “埃。”
    “正當我也覺得他不是我想像中那麽好,打算努力將來之際,忽然又發現原來他對我完全真心。”
    “更糟。”
    “是,我怕餘生都忘不了他。”
    “唷,我出現得不是時候,但是,愈早見到你愈好,隻怕永遠見不到你。”
    “姚,你不做醫生可當詩人。”
    “許多伯母都願為我做媒,有若幹女子到處叫人介紹醫生,男方長相與性情均不重要,實不相瞞,有一陣子,我時時去約會。”
    “有沒有結果?”結球感到興趣。
    “都是些庸脂俗粉。”
    結球駭笑,“一竹篙打死了一船人。”
    “你不一樣,結球,你不落俗套。”
    結球卻說:“大病一場,希望有個親人,還有誰比子女更親?由自身的細胞衍生。”
    “你還有沒結婚。”
    “咄,未婚也可以擁有孩子。”
    “我申請做他父親。”
    “我指領養,我心目中已有一個孩子。”
    “你年紀身份都不合資格。”
    “法律不外乎人情。”
    “請考慮循正規結婚生子。”
    “這是全餐,想吃甜品必須先喝湯,真不合理。”
    姚醫生不出聲。
    結球輕輕笑說:“庸脂俗粉也有她們的好處可是。”
    醫院來電召他去開工,他戀戀不舍。
    “幸虧到現在才認識你,否則坐立不安、茶飯不思,更不能做功課。”
    情緒這樣反覆,可能真在戀愛。
    “我不想去醫院,我隻想在這裏陪你重看《金技玉葉》或是《七年之癢》。”
    可是他還是走了。
    也不用太認真,也許他隻是厭倦了緊張的急症室工作,需要一個假期調劑。
    結球立刻展開行動,找到相熟律師,囑她進行領養手續。
    李嘉琪律師上門來與她商討細節。
    “這件事不好辦。”
    結球笑說:“你一定有辦法。”
    “你拿什麽護照?”
    “英籍。”
    “好,也許有機會。”
    “對方生母應該不會反對。”
    “當事人本身呢?”
    “我會征詢她的意見。”
    “結球,這是一個十多歲大的孩子,你不覺突兀?你倆不似母女。”
    “不,我們像足母女。”
    “她不久會結婚生子,你願意那麽快做嶽母或是外婆?這些都需要詳加考慮。”
    結球點頭,“我明白。”
    “結球,你一向性格奇特。”這並非褒獎。
    “請盡力而為。”
    當天晚上,她與思訊詳細談話。
    “思訊,我想正式領養你。”
    思訊怔住,半晌才說:“我的祈禱得到回應了。”
    “那即是說,你同意做我女兒。”
    “是,是。”
    給球感到安慰,“一有消息我會通知你。”
    她們談到生活細節:學校忽然來了許多韓籍學生,英語程度比較薄弱,但都肯用功。自由閱讀課她選了哈利寶塔故事,但仍覺得《王子複仇記》中的悲情才叫她動容。天氣沒有轉暖跡象,真希望快點到春節可往紐約見袁大哥。
    她像大人般感慨預言:“袁大哥一有固定女友必定會疏遠我倆。”
    “那當然,時間上夠不來。”
    “不,女方會妒忌我們。”
    “不會吧。”
    “許多女人都很小器。”
    結球笑,“你也是女性,你不可以那樣說。”
    “阿姨最大方,世上少有。”
    “我?”
    她都沒有要小心眼的機會,異性對她都全心全意,她比較幸運。
    “阿姨身體怎麽樣?”
    “好多了,下星期可以動身。”
    又再談了一會功課,才掛斷電話。
    從此可以正式盡心對思訊表示關心,真是好事。
    袁躍飛自紐約來的電郵:“美國人蠢如驢,鈍如牛,奸似狐,狠似虎。”
    “嘩,動物園。”
    “而且,男女均臭不可當。”
    “我同你脾氣也不好。”
    “不,是體臭。”
    “有人喜歡。」忽然想起方玉意,她有這曖昧的癖好。
    “夜半無人或許!但不是辦公室內。”
    “你彷佛不大自在。”
    “你來了便知滋味。”
    “當初死活要爭著上路的也是你。”
    “你快來,與我狼狽為奸,也許情況會有所改變。”
    “我明明是忠,你少描黑我。”
    “結球,大家想念你。”
    “令群怎樣?”
    “看不清臉色,從沒除下過盔甲。”
    結球駭笑,改變話題,“可有逛第五街?”
    “替思訊買了一件假豹紋大衣。”
    “不不不,”結球叫出來,“壞品味,貽笑大方,千萬別陷害她,快把衣服送給你秘書。”
    他也著急,“那應該買什麽?”
    “買一件深藍色羽絨。”
    “多老氣。”
    “阿袁,對於時裝,我懂得比你多,”結球不客氣,“我花在衣著上的學費,多過你交租,一件衣服不會增加人的年齡,正如一瓶潤膚露不會令人恢複青春,還有,一個八歲學芭蕾舞的小女孩梳髻也不會變老。”
    “敬禮,阿姨。”
    因為思訊,兩人有說不盡的話題。
    結球又問:“有無豔遇?”
    “疫症流行,忍耐為佳。”
    給球嗤一聲笑出來。
    “速速動身,慰我等寂寥。”
    結球也躊躇了。
    聽袁躍飛口氣,已經成精,擅長七十二變的他也還不習慣新環境,何況是她。
    結球膽怯,病愈後忽然懦弱。
    一個會跳舞懂得生活情趣的醫生就在身邊,她到底還想要什麽呢?
    也許,就是給羅拉萊信中的意境。
    他這樣寫:“她可能永遠不會知道,為著她的緣故,我努力學習法語,每日選擇領帶,以她品味為準,自她晶瑩天真的目光中,得到讚許,是最大喜樂……”
    這樣思慕,叫任何女性的心靈顫抖。
    第二天,姚偉求來找結球。
    “這次真的要走了?”
    結球不出聲,伸手細細撫摸他的麵孔,像是想認清他的五官。
    他吻她的手心。
    “我帶你去跳舞。”
    她穿出一件舞衣。
    到地的淡灰色紗衣,疏落地釘著亮片,看真了,半透明,令人不敢逼視。
    他十分驚異,“你怎麽會有一件這樣的衣服?”
    結球微微笑,“我也有殺手鐧。”
    他帶她去夜總會,兩人喝香檳,跳慢舞。
    結球嫌細跟鞋子吃力,索性踢掉赤腳。
    夜總會女歌手看到了,微微笑,唱道:“我看見你們在體育廳跳舞,你倆都踢掉了鞋子,隨著節奏與怨曲的拍子,你會否教我跳非常慢的舞步……”
    “她在調侃我們。”
    “我愛你,結球。”
    “我也是。”
    他倆依偎著細語。
    “足夠結婚嗎?”
    “在這樣的良辰美景,我們不談殺風景的話題。”
    “你說得對。”
    原本以為可以跳到天亮,但是醫院急召姚偉求醫生。
    姚說:“有病人大動脈破裂內出血不止。”
    “快走。”
    “你呢?”
    “我自己叫車子。”
    “我不放心。”
    “別嚕嗦,病人等你納命。”
   淩晨,他的電話來了。
    “自三歲讀幼稚園起我就希望做醫生,剛才,把病人腹部打開五公分,找到破裂動脈,縫合止血,四十分鍾救回一命,立竿見影,非常有成就感。”
    結球微笑。
    他又說:“我愛你,結球。”
    但連他自己也知道,這不是癡迷的愛,而是尊重的愛。
    第二天下午,他來接她往飛機場,他送她一件他穿過的毛衣。
    她知道他的意思,立刻套在身上,毛衣仿佛還有他的體溫。
    他輕輕說:“毋忘我。”
    在機艙裏,鄰座是一位老太太,旅程還未到一半,已經嘔吐。
    結球照顧她,取出私家壽眉茶葉,請服務員泡了扶她喝下,又把座位讓出,給她躺一下。
    她自己跑到經濟艙後座去。
    有人走過來說:“謝謝你,林小姐。”
    結球抬頭一看,是個年輕人。
    他解釋,“老太太是我祖母,剛才我睡著了,她竟不叫醒我。”
    “舉手之勞,何足掛齒。”
    “她好多了,叫我道謝,稱讚你難能可貴,不但不嫌她,還照顧周到。”
    結球隻笑不語。
    “我叫程育齡,這次專程陪祖母到長島定居。”
    結球點點頭。
    飛機遇著氣流,服務員請他返回座位。
    他說:“林小姐,你坐我的位子。”
    結球不反對,與他交換。
    老太太握住她的手。
    結球輕輕說:“還有幾個鍾頭就到了。”
    老人睡了一覺,醒來吃了半碗麵,精神好得多,可以坐起來。
    年輕人亦返回看視祖母。
    快抵“土步]了,老人告訴結球,她三十二歲就做寡婦,守大三子一女,現在有孫兒八名,曾孫七名。
    她說:“沒想過再嫁,先夫待我太好,無人可以代替。”
    年輕人笑著補一句:“先祖父是第一批鐵道工程師,留學英國。”
    老太太所說“無人可以代替」這幾個字叫結球震動,她們那個年代,感情上一切以好與不好代替,無非都是命運。
    她們不懂得花巧的言語像熱愛狂戀癡心迷醉,隻是說:他對我極好。
    他去後她在感情上已沒有遺憾。
    飛機降落,年輕人給結球一張名片。
    他這樣說:“紀裘,有空聯絡。”
    他自英文拚音翻譯出來的中文名字錯了,但是結球沒有更正他。
    她沒有寄艙行李,隻手提一隻大袋,不消一刻鍾便出了海關。
    袁躍飛在等她。
    他穿著件黑色長身皮大衣,戴墨鏡,本來就英俊的他此刻像一個到荷李活發展的功夫片明星那般奪目。
    她笑看迎上去。
    他替她接過行李,“你瘦了。”十分憐惜,緊緊擁著她肩膀。
    在該一刹那結球知道,他對她的感情完全升華,此刻他對她隻像好兄弟。
    她覺得寬慰。
    他開一輛MB小跑車,結球一看,搖頭說:“我不坐敞篷車,日曬雨淋,太吃苦。”
    他一按鈕,神乎其技,軟車篷在三十秒鍾內罩妥車廂。
    “請,殿下。”
    在車上,他談的不是公事,而是思訊。
    “思訊告訴我,你要正式領養她。”
    “嗬,她同你說了。”
    “這樣大事,為什麽不先與我商量?”
    “麵對麵討論豈非更好,她對你怎麽說?”
    “她非常樂意,喜極而泣。”
    結球喃喃,“可憐的孩子。”
    “結球你要三思。”
    “你不讚成?”結球訝異,“我以為凡是對思訊有益的事你都會踴躍同意。”
    “你是領養她做女兒。”
    “正確。”
    “你怎麽生得出這麽大的女兒。”
    “何必計較細節,領養手續未必通過。”
    “帶著這麽大的女兒,你怎麽嫁人?”
    結球笑了,“阿袁你真可愛,外表超現代,打扮得像電子遊戲機裏殺手般造型,但是內心婆媽,掙擔心友人的歸宿。”
    他訕訕地不出聲。
    這是一個陰天,二月天,出奇寒冷,若不是穿著姚醫生的毛衣,恐怕會打冷顫。
    “那小醫生仍在追你?”
    阿袁也提起了姚。
    結球笑笑,“不過是比較談得來的朋友。”
    “是嗎,”他冷笑一聲,“叫他遊泳過來見你他都肯。”
    結球看看窗外。
    不知怎地,她幾次來紐約,都是這種天氣,兩年前跟王來開會,匯報在華設廠研究結果,一連五天,亦這樣陰灰,不見天日,滿地泥濘。
    那時她已發覺王是街頭戰士,在大街小巷穿插,悠然自在,知道結球喜歡美術,帶她四處逛,肚子餓,爭取時間,吃街邊熱狗。
    結球記得她一時間看了許多藝術品,興奮過度,一時不能消化,整夜失眠。
    結球垂下了頭。
    “在想什麽?”
    她揉揉眼,“隻是累。”
    在現代美術館,她看到奧利維蒂廠在七十年代初出產的一台叫“情人”的手提打字機,大紅色,設計可愛。
    她叫他看。
    他笑,“這叫打字機,私人電腦未發明之前,全靠它了。”
    “可是,它不能與外界聯絡。”結球困惑。
    “彼時連傳真機尚未發明,也沒有無線電話。”
    “嘩,所有現代設備都彷佛在最近十年麵世,從前怎樣過日子?”
    他告訴她:“歲月比較悠閑,情侶可以有時間到郊外喝茶,沙灘漫步。”
    結球說:“是,像電影《金技玉葉》般情懷。”
    過兩日,他們要走了,他送她一盒禮物,相當重,打開一看,是那架叫情人的打字機,以及一卷原名《羅馬假期》的錄影帶。
    她十分驚喜,“你自什麽地方找到?”
    他隻是笑。
    那台打字機,至今放在書房做裝飾品。
    這時,阿袁把車停好。
    “咦,”結球說:“回辦公室?”
    “當然,先見一見令群。”
    “是。”
    結球梳好頭發,抹一下口紅,吸進一口氣,挺胸收腹。
    袁躍飛大力拍她背脊,她故意嗆咳數聲。
    往日的俏皮及鬥誌彷佛回來了。
    周令群看到結球,眉開眼笑,立刻帶她巡視公司。
    美國人見到這般陣仗,也暗暗佩服,但是又有三分茫然,這些Chinks竟進化到這種地步了,隻見一個明豔的女主管帶著一對金童玉女似助手,步伐整齊,穿高雅深色西服,英語說得比他們還準確,身量長相比他們高大英浚挖苦漫畫中令西方人懷念的,拖辮子伸長脖子吊梢眼的華人何在?眼前的是新品種,濃眉大眼高鼻梁,動輒引用英美管理寶鑒+術語,叫他們震驚。
    結球的小辦公室可以看得到著名的佳士拿大廈。
    一名紅發兒靠著門框訕笑說,“你們那裏也有高樓大廈嗎?”
    結球轉過頭來,誠懇地說:“是占士奧可林吧,你祖先可來自愛爾蘭?如果我問起一個世紀前當地洋山薯失收引致大饑荒激發移民潮之事,是否屬於挑釁呢?大家在同一家公司辦事,不如先把事情做好,且慢鬥嘴,你說是不是,來,我再自我介紹,我是結球,你的好同事。”
    她伸出手來。
    那占士像頑劣兒被班長逮著似,漲紅麵孔,半晌說:“你說得對,球,我太幼稚。”他與她握手。
    結球微笑,“也許,你隻是想激起我注意,好請我喝咖啡?”
    占土大喜,“行嗎?”
    “待我們安頓下來再說吧。”
    “有什麽幫得上手的,隨時叫我。”
    “謝謝你。”
    他看著她一會兒,一聲不響轉過頭出去了。
    本來說是報到,結果留到下午六點。
    結球又不敢多喝咖啡,隻憑意誌力死撐。
    令群還想一邊開會一邊晚飯。
    是袁躍飛提醒,“結球要休息。”
    令群十分不願。
    結球笑,“我回去淋個浴再過來。”
    她走進小小公寓,看見一切齊全,已經心滿意足,淋浴後看見床,猶豫一刻,忽然不顧一切躺下。
    她睡著了。
    好像有人叫過她,可是喚不醒,也隻得作罷。
    夢中,她看見自己站在一片草原上。
    那綠油油的草原一直伸展出去,無邊無涯,像時間一樣。
    有人叫她,誰?
    一個熟悉的身形出現了。
    “媽媽!”“小球”,“媽媽”,“小球”。
    母女緊緊擁抱。
    結球身子忽然縮得極小,麵孔貼著母親胸膛,要求保護,大哭說:“媽媽,孝廉打我,孝廉打我”,那人是一年級出名的頑童,專門欺侮小女生。
    結球做夢也約莫知道是個夢,母親早已不在人間,自己也惆悵地長大成年,她不禁落下淚來。
    鈴聲忽然響了。
    袁躍飛打電話過來叫醒她:“六點,請起床上班。”
    回到公司約七時,東南亞那邊有人尚未下班,還可以通消息。
    早上,一邊吃鬆餅一邊聽周令群指導。
    稍後,她聽到洋人同事抱怨:“……像一組機械人,不眠不休,沉默精確,專程來打垮我們。”
    這是最高讚美,結球微微笑。
    過兩王碼電腦公司軟件中心,看清楚了公寓環境,出去買些日用品。
    她同小袁說:“連與思訊通電郵時間也無。”
    “不要緊,我每天有她消息,春假她來這邊,與你同住,方便嗎?”
    “我的女兒,怎會不便?”
    “我反對領養這件事,你愛惜她,又何必搞繁文縟節。”
    “依正手續嘛。”
    姚偉求並沒有與她聯絡,嗬,人在人情在。
    她到唐人街買報紙雜誌,順道挑了蔬菜肉類教令群的女傭做一品鍋。
    周令群一打開鍋蓋,看到蛋餃及粉絲,有點悲從中來。
    “可有白飯?”
    “有,日本米還是粘米?”
    “蓬萊米。”令群不願歸功日本。
    結果每人各吃兩碗飯。
    令群忽然說:“不如歸。”
    她也會想家?結球大奇。
    她又說:“這樣打下去,會戰死沙常。”
    阿袁脫口說:“老兵不死。”
    結球瞪他一眼,已經來不及了。。
    禍從口出。
    令群一愣,低頭說:“是老了。”
    “周總,這隻是一句成語。”
    令群意興闌珊,回自己單位去。
    結球不停咒罵小袁:“賤人,笨豬,你竟這樣傷她的心,你不是人。”
    小袁也後悔到極點,“言多必失,我從此封嘴。”
    可是第二天,他們又如常合作,有說有笑。
    一日下班回去,有人自公寓房間走進來,“阿姨。”
    是個秀麗的少女,與她一樣高大,眉目也有三分相似,這是誰?結球愕然。
    唉呀,不得了,這可不是思訊!
    發育了,雌激素荷爾蒙開始運作,看上去,似小大人,亭亭玉立。
    結球手一鬆,公事包跌到地上。
    兩人緊緊擁抱。
    思訊雀躍,接著,袁躍飛也笑著走出來。
    結球笑,“一家團聚,好極了。”
    小袁的心一動,不出聲,低下頭。
    思訊把成績表帶來。
    結球一看,八個A,怪心痛,“三個A夠了,已經考得上大學,不要太吃苦。”
    袁躍飛笑,“哪有做長輩的這樣說話。”
    “為什麽硬要子弟考十A,我最不讚成。”
    “我們且莫討論這個社會問題,思訊,你要去哪裏?”
    思訊不加思索地答:“登上自由神像的火炬。”
    結球聽到,像是頭上被重物敲擊一般。
    她也去過那裏,緊緊拖看她手的人,正是思訊父親,從那小小圓形露台看天下,確是奇觀,隻見帆影處處,像海鷗大、遠方都會高樓大廈成為層層疊疊剪影,結球水遠不會忘記那良辰美景。
    這時,袁躍飛說:“你不畏高,我有更好主意,我們乘直升機去看風景。”
    “阿姨,你也一起。”
    結球勉強笑笑,“我怕暈眩,在地麵做了粉皮魚頭等你們。”
    思訊與她的袁大哥興奮地計劃每日旅遊熱點。
    奇怪,這多麽像當年的她,第一次外遊,一臉都是幸福的風,自覺眼界大開,再也不是從前那土包,身邊又有一個體貼入微的異性,要什麽有什麽。
    周末,結球買菜,令群要到圖書館,袁與小友去乘直升機,各適其適。
    結球在魚市場挑選鮭魚,忽然有人招呼她。
    她一手魚腥,有點尷尬,可是看真了,又十分喜歡,叫道:“程老太太。”
    原來是程育齡及祖母,已經買了許多海產,拎著大包小包。
    “林小姐也會煮菜?”老人十分讚賞。
    “老太太,別客氣,請叫我結球。”
    “育齡,給林小姐電話地址,請她來舍下小坐。”
    程育齡隻是笑,“已經給了。”
    “唉,再給一次,以顯誠意。”
    “是,是。”他又再遞上名片。
    上次那張,不知飛往何處,結球有點不好意思。
    老太太說:“雙腿累了,結球,陪老人喝杯茶。”
    結球笑:“對街有茶室。”
    程育齡說:“我先把海鮮放進車廂。”
    結球扶著老人過馬路。
    兩人坐下,老太太又說:“結球,告訴我,你做什麽工作,還有,為何一個人在外國,可有男朋友,閑時喜歡哪種消遣……”
    結球微笑,一一作答。
    半晌程來了,輕輕叮囑祖母:“別問這麽多。”
    結球卻反過來問老太太,“在外國生活,還習慣嗎?”
    老太太感喟,“又不是第一次移民,自北方走到南方,又再跑到西方,幸虧從前學過英語,我又信教,有精神寄托。”
    這時,結球手提電話響,令群催她往圖書館會合。
    “我要走了。”
    老人說:“結球,你也給我一張名片。”
    結球微笑遵命。
    告別後她連忙到雜貨店買齊作料駕車往圖書館。
    好奇地取出名片一看,發覺程育齡是一家電子科技公司老板。
    周令群問:“誰的名片?”
    結球遞給她看。
    “咦,北回歸線,你認識他們?”
    結球反問:“是一個出名的公司?”
    “你病了幾天,與世隔絕,就在這幾個月裏,北回歸線資產上升百分百,這幾個小夥子身家上億,美金。”
    “可是打扮一如大學生。”
    “他們作興衣著樸素,癡迷工作,全無情趣。”
    結球看著令群微笑,“你也是。”
    就在這時,一個黑色人影走近,輕輕與令群說話。
    結球一怔,黑人見得多,可是這妙齡女子特別漂亮,她頭發極短,小螺絲旋般一粒粒貼在頭上,並沒有留長染黃拉直學白人,穿簡單合身小小白色T恤及長褲。
    因為膚色黑,要仔細留意才看得清五官,大眼大嘴,另有一番姿態。
    令群介紹她倆認識,黑女郎叫娜奧米,就在圖書館工作。
    結球個性明敏,已意味到其中親密氣氛。
    與令群交代幾句,她離開圖書館。
    在走廊回頭一看,隻見她倆絮絮細語,結球微笑。
    這正是周令群所盼望的自由。
    回到公寓,結球與女傭兩人忙起來。
    “小姐,幾個人吃飯中?”
    “五個。”
    “電鍋不夠大。”
    “周小姐那邊還有一隻,你去拿過來。”
    把兩尺長的鮭魚攤開來,它冷而亮的眼睛瞪著結球。
    結球輕輕說:“對不起,我要把你的尊頭切下來。”
    女傭忍不住笑。
    她不知道在辦公室裏,這種殘酷的禮貌,天天發生:“對不起敬告閣下,公司裁員不得已將你開除”“十分遺憾,暫時無法容納閣下般人才”……稀疏平常。
    忽然門鈴一響,結球說:“你去應門,陌生人別放進來,我看住魚頭不能炸焦。”
    女傭去了一會回轉,“是生麵男人,說是姚醫生,找林小姐,此刻站在門外。”
    唷,來了,結球連忙去開門。
    姚偉求似笑非笑站門外,拎著行李,叉著腰。
    結球喊:“多煮一個人飯。”
    女傭問:“魚頭撈起了該怎麽辦?”
    姚偉求鼻端嗅到油煙味。
    他笑嘻嘻說:“噫,人間煙火。”
    從未見過林結球抓鍋鏟,真是奇觀。
    “姚醫生,別來無恙乎。”
    “我睡什麽地方?”
    “呃,睡不下了,我已有客人。”結球也笑咪咪。
    他臉上變色。
    “是個十三歲的小女客,你說,怎容得下臭男打擾。”
    可憐他的一顆心又回到胸腔裏,像死過翻生。
    “我來幫忙做菜。”
    他脫下西服,走進廚房,一看,“咦,魚尾可以加冬菇清蒸,魚身生吃。”
    立刻動起刀來。
    結球把他行李拎進房間。
    她問女傭:“三個人,怎麽睡?”
    女傭想也不想,“你與小訊睡房,醫生睡客廳沙發。”
    結球十分歡喜,“我怎麽沒想到。”旁觀者清。
    又有人按鈴,原來令群回來了,帶著黑女郎娜奧米。
    結球又說:“再煮多一個人飯。”
    黑女見結球原來已有男朋友,頓時釋然。
    結球同他們說:“菜好了叫你們。”
    七時許,小袁與思訊也返家。
    “啊,姚醫生,你大駕光臨,歡迎歡迎。”他毫不介懷。
    倒是小思訊,輕輕問:“那是誰?”
    結球答:“朋友。”
    “袁大哥呢?”
    結球笑,“也是朋友。”
    思訊急了,“不不,袁大哥不同。”
    結球問她:“直升機之旅可好玩?”
    思訊形容得真好:“頭發都飄飄然,我還看到日落及自由神像火炬亮起。」
    姚偉求喊:“吃飯了。”
    菜排出來,滿滿王碼電腦公司軟件中心桌:皮蛋,炒雞蛋,叫做金銀蛋,冬茹燜菜蔬,是金錢落地。
    “嘩,過肥年。”
    娜奧米帶了香檳,結球喝了很多。
    客人還沒走,她已經醉倒塌在床上睡著。
    “醒來時思訊斟上一杯熱茶。”
    “謝謝。”
    小思訊輕輕說:“那喜歡女人的女人找到了對象。”
    結球微笑。
    “你可是想念我父親?”
    結球點頭。
    “怪不得爸那樣喜歡你,一直叫我向你學習。”
    半晌,結球抬頭問:“姚醫生呢?”
    “幫女傭洗碗,一個醫生,肯煮肯洗,原來世上也有好男人。”
    她老氣橫秋說。
    結球幫她接上去:“可是不及袁大哥好。”
    思訊笑,“明日袁大哥帶我到洛克飛立廣場溜冰。”
    “我真代你高興。”
    “我可否過去問他功課?”
    “夜了,至多半小時返來。”
    思訊一出門,姚偉求大惑不解坐下來,“你的朋友真怪。”
    “女人喜歡女人倒也罷了,可是成年男人怎可以糾纏女童?危險。”
    結球笑容凝固,“別胡說”三個字已經在嘴邊,但是心裏忽然明澄。
    多月來疑團被姚偉求一句話揭曉,像是找到拚圖最後一塊答案一樣。
    結球喉嚨幹涸,“也許,他隻是愛惜這個孩子。”
    姚說:“那你要警告這個朋友檢點行為,莫引起誤會。”
    結球坐立不安。
    “我去喚思訊回來。”
    她到鄰室找她,袁躍飛來開門。
    他們正在互聯網尋找迷失城市阿特蘭大洲的資料。
    結球不出聲,“思訊,該睡了。”
    小袁忽然說:“你那邊擠,不如讓思訊睡我這邊。”
    結球一聽,雙眼瞪銅鈴大,“怎麽可以!”
    “那麽,把姚醫生叫過來。”
    “不需你安排,我有分數。”
    思訊從未聽過阿姨把聲音提得這麽高,不禁抬起頭來,立刻關掉電腦。
    稍後,思訊睡在睡袋裏,同結球說:“這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一天。”
    結球笑了,“你的一生尚未開始呢。”
    小女孩忽然問:“一生有多長?”
    “每個人不一樣。”
    “像父親那樣,是否太短?”
    “快睡覺,明天還有豐富節目。”
    “阿姨,你可想活到一百歲?”
    結球正在考慮該怎樣回答,思訊已經睡著。
    第二天一早,袁躍飛先把思訊送去一個電腦繪圖學習班,然後才到辦公室。
    結球叫住他。
    小袁笑:“咦,姚大夫呢?”
    “阿袁,我有正經話同你說。”
    她臉色鐵青,非同小可。
    “什麽事,嗬,我知道了,你與姚大夫之間——”
    “坐下來。”
    他隻得坐在她對麵。
    “阿袁,思訊隻得十三歲。”
    袁躍飛明白了,他的臉也拉下來,不出聲。
    結球的房門有一塊玻璃,外頭有同事看到他們身體語言像兩隻即將廝鬥的貓,不禁歎息說:“終於內訌了。”
    結球說下去:“你不要過份。”
    “結球,你放心,我會克製。”
    “用到這種字眼,可見你已有非份之想,袁躍飛,這孩子對你極度信任,請你自重。”
    袁緊握著雙手,看向窗外。
   結球氣道:“怪不得你反對我領養思訊。”
    “是,”他低下頭,“我不想事情更複雜,我不想有一日叫你媽。”
    結球啼笑皆非,想笑,又實在笑不出。
    “這事是怎麽發生的?”
    “很自然,給球,我發覺已經愛上思訊,年齡上有若千差距,可是心靈上我倆十分接近。”
    “許多情侶年紀相差頗大但十年廿年後你才遇見思訊,又是另外一回事。”
    “結球,我已決定等她長大。”
    “什麽?”
    “時間過得很快,她即將成年,屆時,我會追求她。”
    結球霍一聲站起來。
    “結球,請接受這件事,給我時間空間。”
    “我需要時間消化,我要找律師商量。”
    “結球——”
    令群推門進來,“什麽事?我聞到火藥味。”
    兩人靜下來。
    “結球、阿袁,我們三人必須相愛,否則美國人會笑破嘴。”
    結球低頭,“不是工作上問題。”
    令群一怔,“你倆有感情糾紛?”
    兩人不出聲。
    “可是因為姚醫生介入?”
    結球忽然說:“是,鬧三角戀愛。”
    令群化繁為簡,“所謂三角戀愛,即一個都不愛,最愛自己,自私至上。”
    “令群,你說得對。”
    “問題解決,開會。”
    下了班,兩人去接思訊,在車上,結球悻悻然說:“你若有不規行動,小心入獄。”
    袁躍飛雙臂抱胸前,“我並非色魔。”
    結球懊惱,“那次,不該讓你跟去倫敦。”
    “思訊需要我。”
    “她有我。”
    “你哪裏有空,你沉緬過往柔情蜜意,喜怒無常,情緒飄忽。」他冷笑連連, 「不錯,你出了錢,再是你沒出力。”
    結球沉默,阿袁說得對。
    “現在,又有這名醫生追隨左右,你又有什麽時間照顧思訊。”
    “所以你乘虛而入。”
    “結球,思訊是一個可憐的孤兒,請勿剝削她僅有快樂,也不要用有色眼光看我。”
    思訊從課室出來。
    她高興地同結球說:“我學了許多新玩意,袁大哥,謝謝你。”
    結球不出聲。
    袁躍飛說:“多謝阿姨才真。”
    思訊擁抱結球。
    結球看看她潔白皮膚,晶瑩眼睛,真是個小美人,不禁、心酸,態度軟化。
    晚上,結球對思訊訓話:“有關男女之事,你知道多少?”
    思訊反問:“你指生理衛生?”
    “不錯。”
    “嗬,有關書籍,宿舍裏流傳甚廣,我都看過,還有,課室也有生理科。”
    “你可知警惕?”結球聲音嚴厲。
    “那好像是十八歲以後的事,我還小。”
    結球略為放心,“西方風氣欠佳,女孩早熟。”
    “宿舍中倒有一半是東方人,都很乖。”
    “我同你講,任何人向你動手動腳,都是侵犯兒童,包括我與袁大哥在內。”
    “是,我明白。”
    “你也漸漸長大,不可隨意樓摟抱抱,動作輕佻。”
    思訊有點惶恐,“我知道。”
    結球吐出一口氣,露出絲笑意。
    真沒想到會比一個母親更像母親。
    而且,毫無顧忌。
    當晚,她收到李嘉琪律師電話。
    “結球,壞消息,你沒有資格領養那孩子,有關機構拒絕申請。”
    結球失望。
    “大年輕了,本身大把生育機會,況且,又未婚,再等幾年吧。”
    結球不出出聲。
    “王思訊還有生母,我與她談過,她不願放棄思訊,她看到這孩子正接受良好教育,將來對她會有幫助。”
    方玉意並不胡塗,她純利用林結球人力物力,不願交出親女。
    “結球,我是律師,需忠告當事人,為你利益著想,你是否願意繼續在這孩子身上投資?”
    “照常進行。”
    “還有,你說的那件事,我也幫你研究過。”
    “你有什麽結論?”
    “隻要他沒有過犯,等她成年,兩情相悅,有何不可?他待她真心,我覺得感動。”
    “李律師!你的道德觀念太過寬鬆。”
    “你似乎有點妒忌。”
    “我?”結球跳起來,“我同阿袁隻是普通朋友。”
    “不,你不甘心他搶去思訊。”
    結球從未試過以這個角度看事物,不禁呆祝“現在,他才是思訊心目中最重要人物了。”
    結球半晌答:“我不是一個自私的人。”
    “我也覺得你量大福大。”
    “領養之事,你再幫我鑽營一下。”
    李律師說:“檔案會繼續開放。”
    結球輕輕掛上電話。
    這時,有人敲她房門。
    “是我,結球。”
    結球內疚,姚偉求來了這麽久,她都沒好好同他講過話。
    姚推門進來,“他們都到什麽地方去了?”
    “到百老匯看歌劇。”
    “哪一出?”
    “何處有黃牛票便看哪一場。”
    他笑,“我倆終於可以單獨相處。”
    “對不起,偉求,這裏像個墟,怠慢了你。”
    他笑說:“開頭是相當失望,可是想深一層,未必不是好事。”
    “怎麽會?”
    “若隻得你我二人,孤男寡婦,幹柴烈火,可能會做出衝動之事。”
    他說得那麽文藝,結球忍不住笑。
    “到時,進退兩難,反而傷了和氣。”
    結球握住他的手,“難為你了。”
    “不,我很高興,這次,我看清楚你另一麵,原來你不介意隨時做十人飯菜,真正難得,我有無告訴你,我姚家親戚奇多?”
    “多謝你包涵。”
    “我明天一早走。”他黯然說。
    “這麽快?”
    “隻得三天假期。”
    “你都沒有請我跳舞。”
    姚偉求看見案頭有一隻收音機鬧鍾,旋到輕音樂台。
    “來,趁夜半無人,我倆享受這一份清靜。”
    隻聽得唱片騎師明快地說:“今夜沒有月色又欠缺星光,但是有你同我,外頭氣溫攝氏五度,不如躲進屋內,讓我為你播首好歌。”
    他選曲是古老的西班牙情歌《吻我多多》。
    姚偉求輕輕貼著結球的臉,隻覺得她麵頰那小小一塊柔膚滑如凝脂,而且有淡淡一股香氣,他陶醉了。
    來回乘三十二小時飛機也值得,這次見麵慰了他相思之苦。
    忽然聽得人聲,他們回來了。
    結球調笑說:“莫叫人看見,快快脫去衣服躺到沙發上去裝睡覺。”
    “來不及了。”
    眾人回來,興高采烈地談論著劇情。
    過兩日,思訊也要回去了。
    她依依不舍,可是又不得不走。
    結球說:“暑假可以逗留得比較久,我們飛往西岸看大峽穀。”
    “袁大哥說到南歐曬太陽。”
    結球瞪著袁躍飛,“我說東,你說西,我說來,你說去,你再與我爭寵我宰了你。”
    小袁打恭作揖,“不敢不敢。”
    結球歎口氣,“睡吧。”
    熄了燈,耳畔聽見思訊均勻呼吸聲,以及客廳姚偉求的鼻鼾。
    他們走了以後,生活又是一片蒼白孤寂。
    結球比什麽時候都想結婚生子。
    孩子要多,忙得歇斯底裏,累得流淚,天天似打仗那樣過,腦筋生鏽,什麽都不用想,已經一生。
    天蒙亮她聽見姚起來收拾行李。
    她急急出房為他做咖啡。
    他緊緊擁抱她,發覺她穿著他送的毛衣睡覺,開心得哽咽。
    “我送你去飛機場。”
    他點點頭,“不會迷路吧。”
    結球笑,“我的車有衛星導航係統。”
    她梳洗更衣。
    姚偉求無意偷窺,但是地方狹小,他又看見她雪白的內衣,這次,感覺溫馨。
    但是,他仍然沒有把握,她會屬於他。
    這時,若果天使許他一個願望,他不要長命百歲,他不望世界和平,他隻想林結球跟他走。
    她套上大衣。
    “仍然怕冷?”
    病完之後,脂肪消失,故此穿多一件衣服。
    其實,天氣即將轉暖,奇怪,無論沒有了誰,春天還是一樣來臨。
    她駕車送他往飛機場。
    導航係統一把溫柔的電腦女聲說:“請跟著我的指示行駛,把車駛出路口,轉左,進入第五街……”
    結球笑,“這聲音像不像來自天上?”
    姚偉求正在考慮放棄事業,流落異鄉,陪伴他愛的女子,一時沒有作答。
    車子停好,她送他進閘。
    時間已經到了,服務員怨他遲到,他朝她擺擺手進去.恢複了理智。
    結球低著頭返回公司。
    洋同事占士又來邀請她下班一齊去喝一杯。
    她索性說:“我不喝酒,不抽煙,不應酬。”
    占士不服氣,“你也喜歡女人。”
    “不,」結球溫和地說:“我喜歡清靜。”
    “隻一次。他懇求她。
    她還是搖頭,這樣堅決,也是王教會地。
    袁躍飛進來聽見,猙獰地笑,“占士,我同你去,下了班你等我。”
    那洋人隻得知難而退。
    袁在身後罵他:“外國癟三想吃天鵝肉。”
    “這樣憎恨,為什麽?”
    “不知來自烏克蘭還是愛爾蘭,因膚色白,混進主流,即時成為主子,華裔住在這裏一百年,汗馬功勞,哈佛研究院出來,仍是清佬。”
    “你又不打算長期留在這裏。”
    “仍然生氣。”
    “思訊呢?今日在哪裏?”
    “自然曆史博物館。”
    結球挖苦:“有無人問你們可是父女?”
    “隻一次,在遊樂場買棉花糖時。”
    “感覺如何中.”
    “人家說我什麽,我不放在心上。”
    “我開始佩服你的意誌力。”
    “結球,接受我。”
    這時秘書敲門進來,“各位開會。”
    話題暫時擱下。
    那日下班,結球帶思訊到五街添置衣物,思訊隻說什麽都有,不願花錢。
    結球笑,“我有收入,你別擔心。”
    “袁大哥說不要叫你再花費,衣物日用品由他負責,你倆對我真周到。”
    結球不服,“他什麽都與我爭。”
    “不會啦,袁大哥想你節省。”
    “思訊,你一張嘴比我們靈光。”
    思訊在化妝品櫃位留戀,“我想要一枝口紅。”
    結球聽見自己說:“不,暫互不要化妝,中學畢業再說。”
    思訊隻得放棄。
    千萬不要低估口紅力量,那種深紫色胭脂盡管妖媚,倒還罷了,有一種似果汁似半透明無邪,隻有更加誘惑,總而一言之,全部不適合少女。
    講到底,好端端為什麽要擦口紅?因為女性動情時整張臉激奮充血,變得紅粉緋緋,化妝品盡量摹仿類此顏色、吸引異性,漸漸化妝竟蛻變成女子習慣。
    終於,思訊也走了。
    周令群同結球說.“那孩子怪討人歡喜,五官像足他父親。”
    結球不出聲。
    “大人管大人,孩子是孩子,但願她不要像她父親。”
    “令群,人已經不在了。”
    “你說得對,下星期你回去一次,向老板述職。”
    又要挨長途飛機。
    這樣也好,跑來跑去,上上落落,無暇思想。
    “遵命。”
    “托你帶些女性用品。”
    一個女人始終是一個女人。
    “把單子交給我。”
    一直有女同事托帶名牌最新型號皮鞋手袋,裝扮始終最重要,結球還得去搶購一種叫“海”的護膚膏,據說由太空署宇航人員以海藻煉製,用來醫治炙傷同事,結果傷者治愈後皮光肉滑,現在每罐售價一千美元,女士們一點也不覺得昂貴。
    結球幾乎有資格走水貨賺錢。
    每次回到公司,皮篋一打開,女同事便湧上來認領托帶物件,曾經有人建議結球運帶汽車。
    都是寂寞枯燥的一種表現吧,小小調劑,開心一番,填補虛空。
    臨走那一天,袁躍飛過來說:“你看,窗外樹枝有新葉發芽。”
    一看,果然綠意盎然。
    “春季悄悄來到。”
    結球揶揄,“你心中一直有春天。”
    “思訊說校服裙內希望穿一種緊身運動短褲。”
    “嗬,。我知道,那叫腳踏車褲,我替她買了你給她寄去。”
    “麻煩你了。”
    “袁,請你記住,那是我女兒。”
    帶大一個孩子,不知要做多少類此瑣碎的事,反正下了班要去百貨公司,還算順便。
    結球終於回到家裏。
    這一次,特別恍若隔世。
    連女傭見到她都驚喜交集,“林小姐,我以為是明天。”
    床單一早換過,有股大陽曬過清香,有種肥皂粉就帶這種效果,結球喝過一口粥,倒在自己的床上,一覺睡到天亮。
    亞熱帶都會的初春潮熱,牆壁滴水,終日開啟抽濕機,習慣了,是一種情調,不習慣,會憎厭到極點。
    結球是前者。
    回到公司,大老板要見她。
    結球仍然穿深灰色套裝,不過,換上比較高限的鞋子及抹一點口紅。
    別誤會,大老板亦是女性。
    “結球,請坐。”
    結球微笑坐下。
    “匯報我都看過了,周令群同美國人好似還算合得來。”
    結球當然不置可否。
    “她的位子空下來,今日還未有人填上。”
    結球心中咦一聲。
    “結球,你是嫡係,升你上去如何?”
    嗬,結球耳畔嗡一聲,無可避免,最為可怕的事終於發生了。
    一個女子,一心一意勤力工作,最終會得到回報,升到高位,屆時,異性敬而遠之,標梅一過,隻得更加努力事業,側向一邊發展,孤獨終老。
    “結球?”
    “是,”她欠欠身,“我資格還嫩。”
    “不怕,我找人幫你。”
    這一下,周令群恐怕會不高興。
    結球咳嗽一聲,“令群是我尊重的前輩。”
    大老板嗤一聲笑出來。
    “她未算是前輩,頂多是你的師姐,她也不是你恩師,當年她對你的能力頗有抱怨。”
    結球一怔。
    老板按鈴叫秘書進來,吩咐道:“把林結球的工作評估報告拿進來。”
    她笑著對結球說:“看了別失望。”
    報告印了出來,結球一看,呆住。
    一向對她恩寵有加的周令群對她的表現年年隻予丙級。
    決策、人事、專業方麵都批評得一文不值,並且這樣說:“林小姐是辦公室羅曼史專家。”
    結球雙手顫抖起來。
    “她一向不能容人,故此十年以來隻能升到這個位置。”
    “可是,她口頭上從無對我表示不滿。”
    “她不想你恨她。”
    “我恨她與否,有何重要。”
    “別忘記她有某種傾向。”
    結球倒抽一口冷氣。
    “我聽人說,她向你示意多年,你未有反應,她等你回心轉意,看你幾時進步,拿到甲級成績。”
    結球像是挨了一巴掌,作不得聲,啞了。
    “這叫做險惡的辦公室政治,結球,若無其事,不動聲色的坐上去吧。”
    “為什麽升我?”
    “你說,還有更好的人手嗎,公司也等人用,今日各行各業年輕人急功近利,一年之內不發財,立刻轉工,無人願意埋頭苦幹,結球,你算得上是人才了。”
    結球微笑。
    這叫做在最壞的當中挑好的。
    “新合約在你桌上,看過簽名,有什麽額外要求,盡管提出。”
    “我從前的秘書麥倩兒想調往紐約吸收經驗。”
    “我另外派助手給你。”
    結球退出時仍然充滿意外。
    回到房內,秘書上來問好。
    她輕經說:“叫人事部準備文件辦理美國入境證吧,輪到你了。”
    那女孩一愣,忽然哽咽,一言不發走出去,像是挨了一頓罵兼被開除的樣子。
    結球歎息。
    周令群的心計連久行江湖的王也沒看出來。
    人,就是在一次又一次被出賣中日漸成熟。
    她看過合約,一揮筆,簽上章。
    經過周令群房間,發覺人事部同事正在搬雜物。
    “恭喜林小姐。”
    “不客氣,這是怎麽一回事?”
    他們聳聳肩,“上頭吩咐收拾乾淨讓林小姐坐進去。”
    “這些不少是私人物件呀。”
    “堆到紙箱,待周小姐回來取吧。”
    “她在紐約,不用通知一聲?”
    “今午就發電郵知會她終止合約。”
    “什麽?”
    “林小姐幾時請我們吃飯。”
    “林小姐最疏爽,先請蛋糕,我們要吃。”
    “沒問題,你們去訂,我付賬。”
    她跑到人事部。
    找到主管張某,那中年人的笑容裝得好不誠懇,“林小姐,今日貴人踏賤地,什麽風把你吹來。”
    結球卻開門見山,“已終止周令群合約?”
    他點點頭,“我什麽都沒說過。”
    “為什麽?”
    “有人的私生活不符合公司不成文規矩。”
    “這又不是秘密,你們一早已經知道。”
    “先一陣子,有人涉嫌非禮及騷擾女同事,立即開除,記得嗎?”
    結球點頭。
    “已經替某小姐留了很大麵子。”
    “誰坐她位子?”
    “袁躍飛。”
    “嗬。”
    結球忽然有一絲高興,隨即自覺狠心涼雹努力把喜悅壓下去。
    “林小姐,房間明日一早準備妥當。”
    結球靜靜走出去。
    她看到秘書麥倩兒已經在向同事報告喜訊。
    結球找姚醫生,她在錄音機上留言:“你的舞伴回來了,心情納悶,極渴望苦中作樂,有空聯絡。”
    丙級!周令群給她的分數是丙,多大侮辱,結球還一直可恥地天真,以為在上司心目中可打甲級分數。
    不知多久沒準時下班,今日,她輕輕離去。
    在電梯大堂裏碰到一個人。
    “咦,球,我特地來找你,幸虧剛剛碰見。”
    她一抬頭,“程,你也回來了?”
    程育齡笑答:“兩邊走,兜生意,十分庸俗。”
    結球也笑,“你是路過還是特地來找我?”
    他隻說:“祖母很掛念你。”
    “我也牽記她。”
    這時,結球的手提電話響起來,她看一看號碼,果然是姚醫生來電,噫,她尷尬地想,這下可熱鬧了,她在手機上按一個鈕,預錄的聲音會告訴姚她稍後才覆。
    “有無打擾你?”
    結球說:“來,我請你喝一杯。”
    他們到附近酒館坐下,才談幾句,一大班同事進來替麥倩兒慶祝。
    看到結球,不知怎地,一點也不避忌,努力拉她加入,連程育齡也無限歡迎,結球隻得介紹他們認識。
    結球看看時間,“各位,我還有點事。”
    程陪她離去。
    “住什麽地方?”
    他回答:“祖屋。”
    有祖屋的人真幸運,長輩早有節蓄,置下恒產,不管地段,或是麵積,孩子們有瓦遮頭,擋風避雨,真是功德。
    “到宇宙來,是有公事吧。”
    “又被你猜到,有項發展計劃,與你們商議。”
    “拓展部的負責人是陳舜業。”
    “我們與他有約。”
    “那麽,明天見。”
    “今晚不能一起吃飯?”
    “我已經約了人,我送你一程。”
    她送他回祖屋才返家。
    結球琳一個浴,企圖消化辦公室風波,可是老板要放走周令群這件事像石頭似坐在她胃裏。
    不,她沒有約任何人,她隻想睡一覺。
    她找姚醫生,聽見他的聲音說:“我此刻在手術室——”
    結球放下電話,自從中學以後,還未試過一天應付兩個男生,忙得不可開交。
    她查看電郵,周令群並沒有同她聯絡。
    這樣強硬的人,一早知道,萬一摔跤,最好一聲不響,千萬別找任何人訴苦。
    將來,林結球遇到同樣的事,也一定維持緘默,終止合約,有什麽稀奇,天下無不散筵席,切莫繳動,到處控訴老板無良,漠視職員汗馬功勞。
    是周令群同她說的:“我當然有功勞,否則,為什麽三百萬年薪。”
    拿了薪水,就沒有資格亂發牢騷。
    周令群平時發表的理論緊急時都能實踐,結球更加佩服她。
    半夜,電話鈴響,結球還沒睡。
    姚偉求這樣說:“怎麽又調回來了,可是不舍得我這個人?”
    結球微笑,“晚了,明天再談吧。”
    “也好,早點睡。”
    終於,周令群的消息來了。
    電郵上,是一封簡單公函,交代她的現況,爽快地說明她將會離開宇宙,屆時再通知各位她的新動向,她並沒有用別扭生澀的英語說“如果說我對宇宙沒有感情的話未免大過勉強——”之類,真是英雄。
    結球呆了一會兒,就這樣,她與周令群由親密戰友變成敵人。
    為著一份工作。
    不不,為著她的選擇:林結球選升職沒選友誼。
    周令群是她的朋友嗎,背後給她丙級評語的人是朋友嗎?
    結球在深夜讀信。
    “我送她薑蘭,並且告訴她,花莖剪得很短,放進水晶玻璃盤中,花蕊會馬上全部開放,香氣撲鼻,這方法,自家母處學來。
    “結球整個人像薑蘭,雪白芬芳,毫不矯情,我迷戀她一切小動作,特別是自工作裏抬起頭來一刹那。
    “有時用手指順看她濃眉輕輕撫摸一下,已得到最大滿足。
    “能夠與她一輩子相處嗎,她會發現真正的我,爬到這個地位不易,有時,連自己也記不清什麽是真什麽是假……”
    結球倒在床上。
    電話鈴又響了。
    是袁躍飛的聲音:“恭喜你。”
    結球答:“彼此彼此。”
    “周令群有恨我們嗎?”
    結球答:“有也不會讓你我看到。”
    “她去向如何?”
    “大概是動手搞一間小型公關公司之類。”
    “太多這類一人公司,不好做生意。”
    “你還沒睡?”
    阿袁苦笑,“怎麽睡得著。”
    “我已告訴思訊我倆動向。”
    “我也有給她留言。”
    結球說:“大人到處為生活奔波,小孩寄宿是沒辦法中辦法,得到固定生活模式,學業不受影響。”
    “自寄宿後,思訊心情開揚,證明你做得對。”
    結球歎口氣,“是思訊自己用功。”
    “我最喜歡她自繁忙功課中驀然抬頭的一刻,仿佛自另一世界返回現實,眼神天真迷茫……”
    結球震驚。
    “結球,當她認識袁大哥的真貌,她會否失望?”
    啊,那口氣是多麽像一個人。
    結球輕輕答:“你是一個好人。”
    “不,結球,我無大學學曆,我在宇宙隻是學徒出身,我喜冶遊,你最清楚我,我是女同事口中那堆賤人中一名。”
    結球驚訝他忽然因愛慕而產生的自卑。
    “那班女同事口吻是刻薄了一點。”
    他一向是街頭戰士,我行我素,忽然自慚形穢,令結球始料不及。
    結球說:“你從今日開始改過自新,努力進修不就得了。”
    “是,是,多謝指占,我立刻報讀紐約大學。”
    “夜深,我不多講了。”
    將近天亮,靠在沙發上,盹著一會兒,睡夢中,像是登上過山車,雙手把橫檔拉緊緊,呼嘯地衝過光與影,離心力大得叫她尖叫,五髒六腑飛出去,身軀卻還留在座位上,刺激得難以形容。
    驟然驚醒,原來自安樂椅上摔下。
    她到浴室鏡子中凝視自己麵孔,是,還年輕,但是與王形容的那個冰雪聰明、白玉一般的少女,已有很大的差距了。
    也許,那隻是他眼中的她,林結球從未試過那樣可愛,今日,她也已學會人踩人。
    就像她知道王思訊可以是極之討厭的一個孩子,但袁躍飛不知道。
    結球梳洗上班。
    辦公室裏堆滿花籃,其中一隻特別大異常漂亮,結球取起卡片一看,卻是周令群送的。
    “一帆風順,萬事如意。”
    做得這樣大方,也不容易,結球連忙覆電。
    她這樣說:“以後,還請多多指教。”
    這樣虛偽,更加不易。
    程育齡一早來開會,麥倩兒迎上去,不卑不亢地招呼昨日已在酒館中見過的客人。
    結球看在眼內,知道這就是華人數千年來深信不疑的緣份了。
    結球很代他倆高興。
    上午她開會了解各同事手上工作,散會時看到留言,知道小程已偕宇宙同事出去吃飯。
    麥倩兒獨自一人在吃蘋果。
    “咦,你怎麽不去?”
    她訕訕地站起來,“我怕你不高興。”
    結球笑吟吟問:“我為什麽要不開心?”
    “請問程先生是否林小姐的男朋友?”
    “我們隻是十分普通的相識,請勿誤會。”
    “埃。”
    結球看看時間,“還可以趕下半場,你放下蘋果去吧。”
    她漲紅麵孔,立刻取起手袋出去。
    難得機會,需緊緊把握。
    這番麥倩兒出差,不愁寂寞了。
    結球回到自己房間,才坐下,外邊接線生特地走進來,“林小姐,你有電話,是否接進來?”
    結球問:“對方是誰?”
    “一位姓方的女士。”
    “我自己來聽。”
    結球取過聽筒。
    “林小姐,我是方玉意,你出差回來了?我正好有事同你商量。”
    結球微笑,“是手頭不便嗎?”
    “不不,我怎麽好意思再同你開口。”
    噫,又一次估計錯誤。
    結球尷尬,“你別見怪。”
    方玉意像是無暇與結球客套,她開門見山說:“最近發生一件怪事,我實在不知怎樣處理,所以想與你商量。”
    “什麽事,與我有關?”
    “啊,其實同你我無關,但是,大家是女性,你說是不是要同她想想辦法。”
    結球愈聽愈胡塗,方玉意在說什麽,用辭這樣閃爍模糊。
    什麽叫做大家都是女人?
    隻聽她咳嗽一聲,“有一個女子,找到我家來,要見王庇德。”
    電光石火間,結球明白了。
    “我不知道該怎麽打發她,你說呢?”
    一時間結球不知如何回答。
    “她持旅遊證件自上海來,現在住小旅館裏。”
    結球不置信,“你打算收留這個人?”
    可是她隨即想起,林結球豈非更加荒謬,她幾乎領養了他的女兒。
    “她無處可去,在旅館已住了半個月,山窮水盡,我家狹窄,想起了你——”
    結球緩緩說:“實不相瞞,我下個月就要結婚,抽不出時間。”
    “啊,恭喜你。”
    “你說得對,這件事,與我無關。”
    方玉意也很爽快,“我明白。”
    她又問:“思訊好嗎?”
    “她很好,你自己可以隨時同她聯絡。”
    “聽律師說,你想正式領養她。”
    結球說:“這是另外一件事,我們日後再談,我還有點事,有空聯絡。”
    她輕輕放下電話。
    忽然覺得額頭冰冷,伸手去抹,一額冷汗。
    原來襯衫已貼住背脊,被汗水濕透。
    拚圖一小塊一小塊那樣出現,結球漸漸看到了整幅圖畫。
    啊,可怕。
    她用手掩住臉,胃像反轉一樣絞痛。
   結球像是聽到柔絲般聲音:真相,你不想知道真相?
    這不是林結球的聲音,這似萬玉意的口氣,她有心揶揄她——你以為你是那個人的至寶?不,他的秘密多得很呢。
    結球找出胃藥服食。
    忽覺乏力,伏在桌子上。
    同事午餐完畢紛紛回轉,結球站起來,深深吸進一口氣,把體內所有的力氣匯集到胸膛,這是她收拾生活的時候了。
    她清脆地喝一聲.“繼續開會!”
    整件事,也該讓它過去了。
    下班時分,助手進來笑道:“姚醫生在外頭等你。”
    他愈來愈明目張膽。
    今日,結球份外想見到他。
    她主動把手臂伸到他腰間,“姚,帶我去天涯海角。”
    姚醫生試探問:“先結婚如何?”
    結球慷慨地說:“不如注冊吧。”
    她忽爾落下淚來,拖太久了,違反自然,確實是到了結婚的時候,原來她想為著愛結婚,今日,標準已經降低,隻要不為錢嫁人已經很好。
    “來,結球,趁珠寶店未打烊,去選訂婚指環。”
    他把她拉進鐵芬尼。
    結球看著閃爍首飾,忽然厭倦。
    售貨員微笑,“林小姐,這邊有比較漂亮的指環。”
    姚偉求佯裝大吃一驚,“嘎,你是常客?不得了。”
    結球低聲說:“結婚何用排場?”
    售貨員也有同感,“真是,耗資千萬,大排筵席,一年後分手。”
    出口知道說錯了,十分後悔,尷尬地笑。
    姚偉求隻得說:“我們改天再來。”
    在車上,結球靠在姚醫生肩膀上不出聲。
    他側頭看她,輕輕說:“你不會後悔,我一輩子愛你。”
    結球緊緊握住他手臂。
    她決定努力醫治自己,首先要忘記過去。
    她輕輕問:“最近忙什麽?”
    “你有無聽過秦俑?”
    結球睜大眼,“啊,終於複活了。”
    “不,還乖乖躺著,隻不過潮濕的地下室氣溫產生了黴菌,如不設法消滅,古跡會遭毀壞,內地有微生物專家與院方研究解藥。”
    結球點點頭。
    她精神極度不集中,但在姚偉求眼中,這種恍惚一向都是林結球的特點。
    結球終於支持不住。
    “請送我回家。”
    “才出來沒多久。”他訝異。
    “我忽然覺得累。”
    “今晚你情緒波動得厲害。”
    “剛升職,不知怎樣處理,感到壓力。”
    “一步一步來,回去休息也好。”
    回到家,結球用冰袋敷麵。
    稍微舒服一點,她走到書桌麵前,開啟電腦,找到羅拉萊檔案。
    字樣在熒幕打出來。
    “——這樣的微笑若可陪伴我一生,什麽都可以放棄,深夜,在室中徘徊,隻聽到自己的歎息聲……”
    結球伸出手,沒有猶豫,按下清洗鈕鍵。
    熒幕上打出紅色字樣:“你接了清洗,肯定嗎?”
    電腦知道人類時時後悔。
    結球答:“肯定。”
    “那麽,再按紅色‘進行’鈕鍵。”
    結球啪一聲按下。
    熒幕上又出現“清洗中”三個字。
    然後,不過三秒釧時間,又打出“清洗完畢”。
    結球熄掉電腦,一片黑暗,現在,是縫合傷口的時候了。
    她斟出一小杯拔蘭地,一口喝下,她苦笑,被欺騙了,那人是一個騙子,設滿圈套,一個纏擾著另一個,他自己鑽不出來,被他扯到裏邊去的受害人,更加泥足深陷。
    結球呆呆坐著,再喝清一杯酒。
    要在他辭世後真相才一頁一頁揭開,如果他還在世上,林結球不知會淪陷到什麽地步。
    終於,酒杯落在地上,她醉眠不醒。
    醫生知道了會發脾氣,她的胃實在不宜再受刺激。
    第二天醒來,她捧著浮腫的頭,試圖重組自己的生命。
    王思訊的學業,她會繼續負責。
    領養手續,暫告王碼電腦公司軟件中心個段落。
    姚偉求這樣的好人,要好好珍惜。
    還有,林小姐,你必須努力工作。
    她回到公司裏。
    助手立即同她說:“有一個女子,坐在外頭等了大半鍾頭,她沒有預約,不似生意上客人,很奇怪,她帶著一個兩三歲的孩子。”
    找上門來了。
    她要找的人,其實不是林結球。
    “她在哪裏?”
    “三號會客室。”
    結球走到三號房輕輕推開房門。
    接待員很客氣,給他們母子鬆餅熱牛奶當早餐,還給小孩一隻小小玩具熊。
    那女子聞聲抬起頭來。
    結球訝異,多麽清麗的一張臉,擁有憔悴與風霜都遮掩不住的一股書卷氣。
    她原本想找個藉口三言兩語打發這名女子走,此刻,有點躊躇。
    不過,結球很清楚,她不能再走進另一圈套。
    她冷淡地說:“我就是林結球,你是哪一位。”
    那女子站起來,“我的名字叫安瞳,這,這是我孩子王子明。”
    母子衣著都有點髒,可見住在旅館實在不方便。
    結球明知故問:“我可以為你做什麽?”
    她輕輕問:“林小姐,你認識王庇德?”
    結球避重就輕,“他從前在這裏工作,他是我們同事。”
    “你同他相熟?”
    “我曾是他下屬,他對大家很好。”
    “林小姐,這是我與王庇德的結婚證書,這一張,是子明出生證明。”
    結球震驚,沒想到她是他正式的妻子。
    一看證書上日期,原來三年前他們已經正式結婚,那正是結球踏入宇宙的日子。
    而那小孩出生,是在半年之後,那時,他已向結球示愛。
    結球在心中浩歎。
    如果他還在世上,這一切都不會被拆穿吧,他會有辦法掩飾到底。
    結球把證件還給女子。
    她蒼白地問:“林小姐,公司可有撫恤金?”
    結球用電話聯絡人事部,一位同事很快進來,“林小姐,什麽事?”
    結球說,“這位王太太找你們。”
    “請問貴姓。”
    她據實答:“我是王庇德的妻子。”
    那位同事訝異地衝口而出:“什麽,又一名?”
    立刻知道講錯,訕訕地請那位女士跟他走。
    結球已經啞口無言。
    她握緊拳頭,同自己說:事情到此,已與她完全沒有關係。
    一抬頭,卻看見那孩子怯怯地看著她,他母親忘記把他帶去人事部,匆忙慌張間她急於交涉,以為孩子會照顧自己。
    結球靜靜看著小孩。
    她心裏對自己說:站起來,回到自己辦公室去,佯裝什麽都沒有發生過,這裏,沒你的事。
    可是,她身不由主,自茶幾上生果盤,拿了一隻蘋果,遞給那小孩。
    小小孩子笑了。
    那笑容依稀熟悉,像他早逝的父親。
    結球終於站起來,那小孩卻叫住她,學著其他人的口氣,他說:“林姐姐,謝謝你。”
    結球愣住,轉過頭來。
    她沒想到那麽小的人會講話,而且會說字圓腔正的普通話。
    她輕輕問:“子明,你幾歲?”
    “快三歲。”口齒十分清楚,是個聰敏的小孩。
    一如思訊。
    結球走向房門,忍心把這小小孩丟在會客室,轉頭同他說:“乖乖在這裏等媽媽,別走開。
    他點點頭。
    結球終於離開會客室。
    一大班人等她開會,結球慶幸忙得沒有時間透氣,更無暇胡思亂想。
    散會,大家去吃午飯,“林小姐,在江浙會所等你,已訂了位子。”
    “中午,為何吃那麽飽?”
    “李傑龍生日。”
    “我馬上來。”
    走到辦公室,卻怔住,隻見那位叫安瞳的女子,低頭坐在秘書旁邊。
    秘書低聲報告:“她不肯走。”
    小男孩正把回紋夾串成長條,玩得十分起勁。
    結球說:“王太太,這裏是辦公地方,你還有什麽事嗎?”
    她沮喪地抬起頭來,“他們說,所有款項,已由他親屬領走,原來,他有一個十多歲的女兒。”
    結球低下了頭。
    “人事部一位丁先生人很好,給我一點現款救急,願意替我買飛機票,送我母子回家。”
    結球不出聲。
    這個叫安瞳的女子忽然飲泣,“我竟未見他最後一麵。”
    小男孩走過來,同母親說:“媽媽別哭。”
    又輕輕抱怨,“我肚子又餓了。”
    連秘書聽見都為之惻然,搭訕說:“我正想出去買飯盒子呢。”
    讓他們吃完這頓再走吧。
    秘書蹲下問:“小弟弟,你想吃什麽?”
    他看看他母親,不說話。
    這時,結球不得不低聲吩咐幾句,秘書出去了。
    那女子用手帕抹乾眼淚,自口袋取出幾張照片,讓結球看清楚。
    生活照裏是衣著光鮮笑容燦爛的母子與王庇德合照。
    結球看到照片下角的日期,正是王前年與她出發到裏奧熱內盧度假的早一個月。
    結球沉默無言。
    “他有無遺言?”
    結球答:“我們不知道。”
    “他深愛我們母子,不會就這樣不顧而去。”她飲泣。
    “王太太,我還有事要做,可否到會客室稍候。”
    但是她自顧自說下去:“半年前失蹤,他音訊全無,我心急如焚,終於在他雜物內,找到方玉意的地址,與她聯絡到,她告訴我,王庇德飛機失事,已經證實身份。”
    結球忍不住問:“這是幾時的事?”
    “去年十一月。”
    好一個方玉意,她一直沒有告訴林結球,這世上還有這麽一位王太太。
    她要利用林結球把思訊送出去讀書。
    為什麽現在又不怕林結球知道?
    是,方玉意要打擊她,也可能,經濟另外有了來源。
    那女子說下去:“終於,我成功申請來到這裏,方玉意叫我找你,她說你會有辦法。”
    結球不出聲。
    秘書捧著食物回來,帶他們到茶水間。
    她回轉來說:“林小姐,我替你買了蜜瓜汁。”
    結球點點頭。
    她發牢騷:“誤信男人,會叫一個女子淪落到乞丐一樣。”
    “不,不關男人事。”
    “那又是什麽?”秘書訝異
    “一個女子沒有經濟能力,才會萬劫不複,記住,勤奮工作,努力節蓄。”
    秘書打一個冷顫,“是,林小姐。”
    “去看看他們可吃飽。”
    結球把身邊所有現款放進一隻白信封裏交給秘書。
    她出去赴同事生日宴。
    到了會所,人家已經在吃甜品,可是留了龍蝦魚翅給她。
    結球自發自覺去結賬,她就是這點受歡迎。
    下午再回到公司,發覺那兩母子已經走了。
    她鬆一口氣。
    秘書喃喃說:“真可憐。”
    結球問她:“稿件印出來沒有,你無事可做?”
    她立刻噤聲。
    下了班,結球回家,傭人開門出來說:“林小姐,有一對母子找你,又累又渴,我見可憐,隻得放他們進來休息。”
    嗬,耗上了。
    “你收工吧。”
    “是,林小姐。”
    傭人離去。
    結球發覺小男孩已躺在沙發上睡著。
    她不怒反笑,“你怎會知道我住址?”
    她已經鎮定得多,“我在他記事部內找到。”
    結球放下公事包口,“你打算怎麽樣?”
    “請幫我找一份工作,讓我們母子留在本市。”
    “我沒有那樣大人力物力,請你明白,不要再來我辦公室及住宅。”
    “林小姐——”
    “我愛莫能助,孩子一醒,請你立刻離去。”
    那女子垂下了頭。
    結球與她麵對麵坐著,沒有言語。
    小孩睡得很熟,一時不像是會醒來的樣子。
    結球脫下外套,斟出兩杯茶。
    她實在做不出把無辜幼兒喚醒趕出屋外這種事。
    客廳裏,像是一根針落在地上都聽得見。
    天忽然下雨了,雷雨風放肆地吹進露台,窗簾拌動,電光霍霍,像是在搜索罪人,終於自遠處傳來雷聲隆攏那小男孩睡得極沉,結球怕他會著涼,但是又不想表現出過度關心。
    終於,他依呀一聲,翻身醒來,也不吵鬧,伏在母親懷中。
    他母親嚅嚅地要求:“有沒有水?”
    結球走進廚房,斟一杯暖水,加枝吸管,另外盛了一碟餅乾。
    那孩子又餓了,看到食物很高興,立刻迎上來。
    結球領他到書房,開了電視,找到動畫節目,讓他邊吃邊看。
    他母親說:“謝謝你。”
    “不客氣。”
    她忽然說:“方玉意告訴我,你對孩子最好。”
    結球答:“文明社會,人人知道善待婦孺。”
    她站起來,“我們該走了。”
    “早日回家去。”
    “多謝你的忠告—但是我已決定留下來。”
    結球替她著急,“你帶著幼兒不易找生活,這裏的水平不一樣。”
    那叫安瞳的女子笑了,“王庇德也是那樣說,一直讓我替他補習英文。”
    結球一時聽不明白,猶豫片刻,再問:“你替他補英文?”
    安瞳籲出一口氣,“外邊的人對我們有偏見,以為我們做什麽都有企圖,想必是為著錢。”
    結球輕輕問:“你什麽程度。”
    “清華外文係。”
    結球失聲用英語問:“發生了什麽?”
    她也用英語答:“錯愛了一個人,受騙,最後遭到遺棄。”
    因疏於練習,口音雖準,但口氣生硬。
    她說下去:“你沒有發覺嗎,他一級級爬上去,優秀的你才是他的最高理想。”
    雨更大了,濺進震台,結球走過去關上落地窗。
    小男孩出來在母親耳邊輕輕說兩句。
    這圓頭圓腦的孩子真可愛,結球同他說:“浴室在那邊。”
    他咚咚咚跑去。
    結球怕他被熱水燙到—走進去幫他洗手。
    那雙小手實在有點髒,結球幫他衝洗擦乾,她鼻子發酸。
    他回到母親身邊,拉著母親的手。
    “我們走了。”
    “大雨,不好叫車,我送你一程。”
    安瞳輕輕答:“為看孩子,不得不求親靠友。”
    結球在大雨中孝心駕駛,將他們母子載回旅館。
    “再見。”
    那小男孩朝她擺手。
    結球轉頭把車駛走。
    回到家,她心情久久不能平複。
    書房裏電視仍在播放卡通,十分喧嘩,結球走過去啪一聲關掉。
    是,安瞳母子極需要照顧,但結球不知怎樣插手。
    她找出一隻黑色垃圾膠袋,把所有與王庇德有關的東西都丟進去。
    照片、旅遊時買小小紀念品、他送的書籍飾物……裝滿一袋,都丟到垃圾桶裏。
    結球淋浴上床。
    第二天一早,她在李嘉琪律師樓逗留了一小時。
    李律師說:“好,我會與當事人了解一下情況,嚐試找一間小單位,當可住得舒服點,那小孩不知是否已屆入學年齡,我都會派人去看一看。”
    在律師口中,一切實事求是,非常簡單。
    結球這才回返公司。
    姚醫生打電話來約跳舞,她欣然答允。
    中午,到著名時裝店選購跳舞裙子。
    服務員建議她穿淡藍色。
    結球躊躇,“淺藍粉紅都是小女孩穿的顏色。”
    「今年流行淺藍呢,林小姐,美國兩個總統候選人的妻子都在辯論會中穿這個顏色,非常精神清新。”
    這年頭做一個售貨員也不簡單,對時事要有一定認識。
    結球點點頭,她終於買了那襲淡藍色紗裙。
    店員讚美:“林小姐可替敝店當活招牌。”
    但是,這塊招牌欠缺笑容。
    晚上,她與姚偉求跳舞到深夜。
    他在她耳畔輕輕說:“你好像是為跳舞而跳舞。”
    結球一怔,“當然,不然還為什麽?”
    “應當為歡樂而跳舞。”
    結球感慨,“我也知道自己最近心情欠佳。”
    “大謙虛了,許多精神科病人都不如你沮喪。”
    “真的那麽差?”
    姚醫生答:“已經在複元中。”
    “你是醫生,你有何解救?”
    “慢慢順其自然,逐日複元。”
    “會好嗎?”
    “一定會痊愈,你放心。”
    “可需要打開我的心扉或是什麽的?”
    “不用,時間治愈一切傷痕。”
    結球哽咽。
    “看得出我受了傷?”
    “體無完膚,支離破碎。”
    結球不服氣,不忿地問:“可有七孔流血?”
    他凝視她,“那倒沒有,麵孔仍然娟秀。”
    結球緊緊靠住他。
    她從未間過姚醫生私人問題,她相信一個人應有誠信,他要是存心瞞她,查問也無用。
    事後也許會有人說:“你為什麽不問他底細?”
    那個叫安瞳的女子終於也什麽都知道了。
    一曲已終,走過桌子,嘶一聲,結球的紗裙被勾下一角。
    姚覺得可惜,“唉呀,不小心。”
    結球轉過頭來,“不是粗心,而是凡事注定。”
    姚醫生看著她,“果然,怪起命運來了。”
    結球苦笑。
    接著,他告訴她:“我的私人診所下月開幕。”
    結球精神為之一振,可見的是真心關心他,“做老板了,恭喜你。”
    “明日請來參觀。”
    “我送你裝修。”
    “真的好像很有錢的樣子。”
    “要不,請宇宙人事部聯絡你做公司醫生。”
    “假公濟私,更加不可。”
    結球微笑,“真難討好嗬。”
    “明日來接你。”
    姚偉求做事有計劃,一個目的一步步來,自少年起立誌隻做一件事,做好它,畢業後工作儲蓄,到了一定光景,開診所做自己的主人。
    比起他,結球自覺過一日算一日。
    不過,她也在痛苦中成熟了,她對安瞳母子處理得比對方玉意母女理智。
    星期六一早,姚醫生來接她。
    車子開到銀行區在一間大廈停下。
    一開門就聞見消毒藥水味,醫務所雲集。
    新診所漆淡黃色,配新型皮沙發,有玩具房,“咦,你是兒科醫生?”
    他笑,“做專科比較有身份。”
    牆上掛著證書,文憑自英國李茲大學讀來,結球記性好,過目不忘。
    “既漂亮,又實用。”
    “以後,就看運氣了,有些診所,病人過門不入。”
    “那一定是服務差、姚醫生才不會待薄病人。”
    那天傍晚,結球打電郵到英國李茲大學打探姚偉求其人。
    答案很快來了。
    “湯默斯偉求姚,本校醫學院九二年畢業一級榮譽學生……”
    他是真的。
    給球靠在長沙發上不出聲。
    第二天,她到書店選購益智兒童叢書,結球天生對幼兒與少年讀物非常感興趣。
    她替姚醫生診所添置了微型圖書館,挑選近百書本,包羅萬樣,著人送去作為禮物,讓人客候診時有點逍遣。
    下午,她的財務經理與她通話。
    “林小姐,今年你的支出忽然上升百分百。”
    結球答:“那也不多,往年我開銷極省。”
    “在倫敦近郊讀寄宿學校的是什麽人?”
    “一個故世舊同事的女兒。”
    “林小姐是個善、心人。”
    “沒有問題吧。”
    “獨身女子,對個人財政需要當心。”
    “我已經心驚肉跳,步步為營。”
    “林小姐風趣習慣一直很顯著。”
    快年中了,他一定在做賬。
    麥倩兒進來,“林小姐,我來說再見。”
    “什麽時候動身?”
    “今天晚上。”
    結球意外,“為什麽午夜飛行?”
    “我見你同周小姐永遠在飛機上睡一覺省時間,第二天到了那邊立刻開始工作。”
    結球笑,“一這些壞習慣你就不必學了。”
    “林小姐,謝謝你提拔。”
    “我沒有力氣,你不用客氣,到了那邊,找機會進修才真。”
    “育齡也那樣說。”
    結球立即明白了,這女孩子真懂得把握機會,勇於爭取,運氣也好,一下子把自己的身份提升數級。
    “祝凡事如意。”
    “我由衷感激你,林小姐,君子成人之美。”
    結球聽了十分舒服,她那樣會說話,一定討人歡喜。
    結球目送她出去,咦,幾時開始,林結球也成為大姐了,代替了周令群的位置。
    才想起令群,她的電話便到。
    “結球,出來,有大事與你商議。”
    結球意外,“你回來了?”
    “我在街角咖啡室等你。”
    結球十分訝異,周令群的口氣與做她上司時一模一橛,可是,她已經不是她的上級,怎可在辦公時間,又不預約,隨時呼喝她離職外出?
    多年威風的習慣無法隨際遇低落改變,真叫人難過。
    結球隻得放下一切,披上外套出去見她。
    周見到結球,站起來招呼,拉住結球的手不放。
    結球緩緩掙脫。
    她開門見山,十拿十穩地說:“結球,我與人合組了一個網站,你出來,與我平肩作戰。”
    結球愣住。
    從前,女性最怕不三不四,未夠資格的人上門求婚,今日,更怕有人要求她講義氣,犧牲時間精力去轉工。
    “我不會虧待你,明日一早你向宇宙辭工,我們跟從前一起打天下,不過這次我已是合夥人。”
    結球輕輕說:“我在宇宙已做慣做熟。”
    周令群笑,“薪水加倍。”
    “不是收入問題,令群,網頁生意已開到荼蘼,你要小心。”
    她一怔,“我還沒開始呢。”
    結球分析:“這真是一門鬼怪行業,尚未萌芽,已經凋謝,隻可以說氣候土壤尚未成熟。”
    周令群靜下來,“你想說什麽?”
    “令群,我不會離開宇宙。”
    她一時像是沒聽懂。
    她太過肯定,太有自信,也把林結球看得太無主見。
    “結球,這個時候,我需要你。”
    “我暫時不想改變工作模式。”
    “你拒絕?”她終於明白了。
    “正確。”
    她看著結球,“你會後悔。”
    “也許,令群,但我預祝你成功。”
    結球已不願多說。
    她終於動氣,“林結球,你忘恩負義。”
    結球覺得有分辯必要:“令群,你我在宇宙都是夥計身份,各自出糧,誰與誰有恩?我不願離職,亦與你利益無損,怎麽可以控訴我不夠義氣,我有本身利益需要照顧,請你包涵。”
    周令群瞠目結舌。
    “同事們等著我開會,再見。”
    回到自己辦公室,發覺出了一頓冷汗。
    她需走進浴室洗臉。
    是,她現在的辦公室附設私人衛生間,試問又怎麽會在這種時間輕易離職去一間新公司做開荒牛。
    結球坐下來,籲出一口氣。
    短短時日竟進化得林結球也不認得林結球了。
    她一直忙到晚上八點。
    電話來了,還以為是姚醫生,可是找她的卻是李嘉琪。
    “這麽晚還在公司裏?”
    結球笑,“彼此彼此。”
    “我們這一代到底怎麽了?”
    “李律師,這是嚴重的社會問題,我們另外撥時間討論,你找我有事?”
    “對,關於安瞳女士……”
    “還順利嗎?”
    “我替她找到一份工作,小孩送到一間可靠日托,母子已搬進小公寓,租金暫免。”
    “我欠你多少?”
    她說了一個數目。
    比結球想像中少很多。
    “如果她願意站起來,已經足夠幫助。”
    “你覺得她可是一個有誌氣的人?”
    “你這筆資助不會白花。”
    結球覺得安慰,“你介紹的是什麽工作?”
    “一間中資銀行聘請英語教師為職員爭取進修機會,她是合適人選。”
    “你真有辦法。”
    李律師也十分歡喜,“助人為快樂之本。”
    結球問:“沒有約會?”
    “真的想出去,也不愁寂寞。”
    “別挑得太厲害。”
    兩個人都笑了。
    姚偉求終於出現,“來,去吃飯。”
    他帶她到美國會所,告訴她:“今晚可以跳四方舞。”
    他與她穿過泳池走廊,紫藍色天空上掛著鉤子一樣的月亮粼粼水光,結球看了他一眼。
    他立刻了解她的心意,並不阻止。
    結球趁夜闌人靜脫下身上衣服,跑上跳板,縱身入泳池。
    姚偉求已經不止一次看見女友雪白花邊內衣,感覺仍然震蕩。
    結球遊了兩個塘,出水芙蓉般冒出頭來,笑說:“冷得發抖,你要不要下水?”
    他搖搖頭,“我替你去拿毛巾。”
    結球又遊到另一頭。
    他自車廂後拿了毛巾浴衣一直在池邊看著她。
    她累了,他遞上外衣。
    結球笑說:“真暢快。”
    “放肆永遠最開心。”
    “有沒有人看見?”
    “你說呢?”姚偉求微微笑。
    “我不介意。”
    “那就不必理會了。”
    他送她回家。
    “多謝你贈書。”
    “診所由誰剪彩?”
    “我三歲的侄女,結球,屆時請你出席,我介紹家人給你認識。”
    結球微笑,“我得考慮清楚。”終於要見伯父母了。
    “我可以上來喝杯咖啡嗎?”
    結球輕輕撫摸他的須根,“怎能拒絕你這個英俊的人。”
    他很高興,“我終於由姚跳舞蛻變成姚英俊了。”
    結球緊緊擁抱他,十分感動。
    診所開幕那日,結球悉心打扮過,她特地去香奈兒買套裝,一共三種顏色,淡藍、蜜黃以及粉紅,她先剔除粉紅,躊躇半晌。
    售貨員善意建議:“如果是婚禮的話,林小姐,淡黃色最適宜。”
    結球點頭。
    “配杏色皮鞋及手袋吧,最妥當好看,得體,又不搶鏡頭。”
    結球又點頭。
    “可需要配首飾。”
    “我自己有。”
    她戴一副珠耳環。
    這樣隆重裝扮,叫姚偉求高興。
    他的親友通統圍上來,佯裝拍照,其實審視林結球,不知怎地,沒有人找到任何缺點。
    姚父輕輕對老妻說:“既端莊,又漂亮。”
    “學曆好,職位高。”姚母接上去。
    “又會做人,對親戚多客氣。”
    “不卑不亢,又不會喧賓奪主。”
    “小求好眼光。”
    “人家名字內亦有一球字,兩求相遇。”
    “我倆可以放心了。”
    這時,姚家那擔任剪彩的小女孩走過,伏在結球身上吃餅乾,完了又在她名貴套裝上抹手,結球一點不生氣,笑咪咪,將她抱在懷內。
    姚母看在眼裏,“這女子大方之極,姚家有福。”
    開幕儀式結束,眾人要去吃飯,結球鞠躬告退。
    回到家,脫掉半跟鞋,泡一杯薄荷茶,坐下與思訊通消息。
    “剛才,見了姚醫生的家人。”
    “這樣說來,袁哥是無望了。
    “他太過機靈聰敏,不適合我。”
    “袁哥也有傻得起勁的時刻,他來探我,丟了護照。”
    “我的天,那怎麽辦,幾時的事?”
    “上星期他來開會,一共逗留了三天,幸虧他有兩部護照,一加一英,結果報失後用加國護照。”
    袁躍飛悄悄去探望過思訊。
    “他與我乘英法隧道火車到巴黎逛了一日。”
    “啊,”結球緊張,“他可有向校方申請?”
    “有,我們一早五時出發,搭第一班火車,晚上十一時返,走馬看花,但是眼界大開。”
    難為他想得那麽周到,小女孩並沒有在外過夜。
    “最喜歡巴黎哪一點?”
    “上聖母院的石板路,你呢?”
    “羅浮宮。”
    兩人交換了很多意見。
    “我意外地在一間餐廳的園子裏看見鮮紅色棘杜鵑花,不由得想家,那時,父親家露台,有一株茂盛的棘杜鵑,記得嗎?”
    怎麽不記得,結球時時站在那露台看南太平洋的小漁船出沒。
    “可是,”思訊隨即沮喪,“我其實沒有家。”
    結球連忙說:“我的家即是你的家。”
    思訊不語。
    “阿袁還替你補習功課嗎?”
    “每天起碼一小時。”
    結球笑,“他打算考狀元。”
    “有時,不照他的觀點作文,他會很生氣。”
    “這人神經終於出了毛玻。”
    “最近我們一起重寫羅密歐與茱麗葉故事。”
    “什麽,中一功課居然如此高深。”
    “是,袁哥堅持要大團圓結局:在墓穴中,羅密歐以為昏睡的茱麗葉已死,決定將她遺體送返家中,自我犧牲,不再自私……”
    “啊,”結球駭笑,“很好,很好。”
    “茱麗葉蘇醒,卡普列與蒙太鳩家族和解,他們各自找到工作……”
    “什麽工作?”結球意外。
    “替一個叫莎士比亞的人打理一家環球劇院。”
    結球差點笑出眼淚來。
    “他們生了三男二女五個孩子,都交給雙方父母撫養……”
    虧袁躍飛想得出來,他向往大團圓結局。
    他還需等五年。
    但是王思訊忽然說:“在校際泳賽我認識了勃蘭頓劉。”
    埃
    “他十五歲,來自新加坡。”
    埃
    “他每日在電郵上送我一枝玫瑰花。”
    埃
    袁躍飛的感情之旅未必順利,投資可能失敗。
    “但是,我想十五歲是太老了一點,我還小,用功讀書是正經。”
    啊,結球完全說不出話來,這次閑談就此結束。
    十五歲已經大老,像結球這一輩,豈非行將就木。
    這是一個嚴厲的考驗。
    過兩日,姚伯母忽然到辦公室探訪結球。
    隻見一連串下屬往內通報,這位林小姐顯然地位崇高,最後她迎出來,笑吟吟接過伯母手中水果籃,帶她參觀辦公室。
    伯母暗暗歡喜,喝茶時間:“結球你很喜歡孩子?”
    “嗬是孩子。”
    “婚後打算有幾名?”
    “三至五名,視體力而定,男女不拘,最好有子有女,但全女生全男班亦不拘。”
    伯母笑咧了嘴,“真是與我想法一樣,天下最可愛的是小孩。”
    這時秘書來喚開會。
    伯母告辭,由秘書司機一齊送出去。
    結球兩個助手笑出聲來。
    “人家又不是一定嫁姚醫生。”
    “可是姚媽已經笑得喜心翻倒。”
    “居然不預約就來突擊檢查。”
    “林小姐真好涵養。”
    “林小姐的修養比周令群好十倍。”
    “值得我同你學習,才華天注定就這麽多,可是性情卻可修煉,必須年年進步。”
    “噓。”
    結球出來,吩咐一連串工作,輕輕說:“老人家,放肆點,亦應縱容。”
    生活像是平靜下來,湖麵如鏡,一點漣漪也無。
    但是結球知道,心底空洞仍舊還在。
    那一夜,她做了個怪夢。
    她看見方玉意與安瞳坐在一間客廳裏說話,姿態熟落。
    她躊躇,不想走過去。
    在夢中也知道關係是大複雜了。
    她離遠站住,可以清晰聽見兩女對話,但她們卻好似看不見她。
    隻聽得方玉意冷笑一聲,“我同你受騙,叫做無奈,可是你看林結球,豈非更笨。”
    “她是有點傻。”
    “竟負起替王庇德撫養子女的責任,真好笑,我雖然得益,也覺得她癡呆。”
    “她接受外國教育,不相識的孤兒也會領養,也許,王庇德真正對她好。”
    “王庇德?”方玉意哈哈大笑,漸漸笑聲同哭聲一樣。
    “意姐,一切已成為過去。”
    “是嗎,我這一生,也跟著完結。”
    安瞳說:“依我看,你現在過得還好。”
    “多得林結球幫忙。”
    “也許,那樣她才心安。”
    方玉意問安瞳,“你安頓下來沒有?”
    “早晚兩份工作,傍晚替鄰家孩子補習英語,收費比公價略為廉宜,就有生意,過兩個月,可以把租金還給林結球。”
    “她替你交租?”
    “是,真沒想到。”
    “她可是有錢沒處花?”
    “我要到今日才知道一個年輕女子竟也有本事賺得這樣高入息。”
    方玉意歎口氣,“她條件的確比我倆優秀。”
    “到後來,他已經不大來上海,不需要很敏感的女人也知道他心思另有所屬。”
    “你可有拆穿他?是我,給他幾個耳光。”
    “沒有,我沒發作。”
    “哼。”
    安瞳垂下頭,“一個人,隻要能夠歡喜過幾年,也已經算是造化,世上哪有不散的筵席,永遠的基業,千秋萬載,讓你一直開心。”
    方玉意忽然噤聲。
    結球聽了也覺震蕩。
    “與他在一起的時候,他讓我享受到被愛的感覺,我曾經非常憤怒,但是現在心情已經漸漸平複。”
    方玉意仍然不出聲。
    “不知林結球是否這樣想。”
    方玉意終於說:“聽說她快要結婚。”
    “啊,對象是誰?”
    “好像是一個醫生。”
    “我代她高興。”
    “你呢,”方玉意問:“你可有再婚念頭?”
    安瞳緩緩說:“隨緣。”
    結球在一旁聽得入神,忘記是一場夢,心裏想叫出來:你還不怕?
    忽然想到自己,你呢,你又何嚐害怕?真好勇氣。
    一驚之下,忽然蘇醒。
    接著,鬧鍾也響起來,夢中情景頓時忘去一半。
    可是,結球心中仍有嘀咕,怎麽會夢見這兩個女子。
    後頸十分酸軟,她伸手去揉,最近老是這樣,睡多了不是,睡不足更慘,身體與靈魂時時想鬧分家,同大學時期不同了。
    十多廿歲的時候,靈肉合一,熱戀,不分彼此,行動一致,怎會頸酸眼澀。
    電話鈴響起來。
    “林小姐,我是姚醫生診所看護,姚醫生正做緊急手術,今早不能與你上班,稍後與你聯絡。”
    “什麽樣意外?”
    “嗬,一個小男孩過馬路不小心,被車撞倒,大腿骨折斷,無大礙。”
    嗬,這樣叫做無大礙,對西醫來說,隻要頭顱依然接住脖子,大抵還有得救。
    結球說:“謝謝你,金緒。”
    她很高興,“林小姐記得我名字?”
    “診所大管家,自然要記住。”
    一大早,叫人開心,自己也歡喜。
    結球出門去上班,才走進辦公室,手提電話已響起來。
    結球笑著問:“手術可順利一。”
    那邊靜了會。
    “喂,哪一位?”結球知道自己鹵莽了。
    這個電話號碼,不是很多人知道。
    “思訊,是你?”
    “是,阿姨,是我。”聲音中有極大困惑。
    “同學欺侮你?”
    “不,不是,學校一切都好。”
    “你我之間不必吞吐了,快把來龍去脈告訴我。”
    “祖母辭世。”
    嗬,結球反而放心,“你打算回來?”
    “我要考試,我不想回來。”思訊異常堅決。
    那邊忽然傳來袁躍飛聲音,“結球,你怎麽看這件事?”
    結球詫異,“你又在倫敦述職?”
    “不,”袁躍飛答:“結球,這是三邊會議電話,我在大西洋另一邊。”
    嗬,科技進步有這樣好處。
    “結球,給點意見。”
    結球見過那老人,坐在舊布堆旁邊,曖昧地看不清她,待發覺了,才知道是一個盲人。
    結球說:“好像是要出現,否則於禮不合。”
    “思訊不願意再接觸他們。”
    “這也不正確,英雄莫論出身?”
    “我無法說服她,到底年紀還小。”
    “這樣吧,我來作主,將來有什麽事,可以怪我,我負全責,她不想做這件事,無謂勉強,做人匆匆數十寒暑,盡量開開心心。”
    思訊忽然哽咽。
    這些女子不但要照顧自身,還得兼顧家庭,入息、子女,可是,也都設法承擔下來。
    結球拉開抽屜,取出一幀照片,那是公司同事替他們拍攝,在一個聯歡晚會上,他的手搭在她的椅背上。她一直覺得他的手粗壯,指節尤其凸出,現在才知道,是因為少年時做過太多粗重工夫。
    她把照片放進信封,用切紙機切碎。
    每個人都以為林結球將與姚醫生結婚,連結球本人都覺得好事將近,隻有姚偉求知道,她與他最接近的時刻,已經過去,雖然這也不妨礙結婚。
    他與她商量:“暑假我們出去玩。”
    “你我早已畢業,最後一個暑假也已過去。”
    “你已做得雙頰深陷,一定要放假。”
    “去何處?”結球不起勁。
    “到法國南部租間農屋,買菜煮飯。”他神情向往。
    結球大驚,“嗄,這叫度假?”
    “你做過女人做的家課沒有?”
    “姚醫生,現代女子的功課在辦公桌上做。”
    “試試回歸自然吧,也許你會喜歡。”
    結球拾起桌子上一封信,用裁紙刀拆開,一看之下,她呀地一聲。
    姚偉求看到是一張喜帖,淡紅色,燙銀字。
    他見結球意外,便開玩笑說:“舊情人結婚?”
    是程育齡迎娶麥倩兒。
    “這麽快,他們認識不過兩個月。”
    姚醫生也有點感慨,“人家感情道路暢順。”
    結球不伴聲。
    真幸運,那麽快找到殷實的夥伴,共同經營生活,免除大悲大喜,大上大落。
    “你與我又如何?”
    結球笑,“好,到法國南部煮飯去。”
    姚醫生很高興,“我立刻開始計劃。”
    五月份,思訊就回來了。
    住在結球家客房,手長腿長的她看上去與結球像兩姊妹。
    她逗留兩星期後會去一個網球營,但是三天後小男朋友勃蘭頓自新加坡追上來。
    那男孩子劍盾星目,身段非常好,是名遊泳健將。
    結球問:“可有中文名字?”
    他答:“劉允康。”
    “會寫中文嗎?”
    “我會讀華文報頭條。”
    “你住哪裏?”
    “二叔家。”他遞上長輩名片。
    結球」看,是劉鈞全建築事務所,大樹好遮蔭,這孩子有家底。
    “知道必須保護女友嗎?”
    那男孩子不敢佻皮,輕輕答:“有人欺侮她,我會拚命為她出頭。大廈著火,我會衝進去救她。隻剩一隻救生圈,我會讓給她,我一定小心駕駛,永不惹她生氣。”
    結球本來想端長輩架子,乘機教訓小子,沒想到他三分稚氣地說出這樣高境界的話來,叫結球哽咽。
    思訊的眼光比她好。
    不,不,她林結球當初要求的並不是叫對方跳進火坑,能夠得到被愛的感覺,也已經足夠。
    劉允康這次考試及格。
    星期天,他接了思訊與家人出海遊玩。
    結球在家看小說,讀到最後一章—喃喃抱怨:“千篇一律,俊男美女彼此癡戀的故事,幾時我也動筆—肯定一紙風行,打垮這等乏力之作,取其地位而代之,不過,現在還沒有時間,還是重看莎士比亞全集吧。”
    說罷,她笑了出來。
    這時,門鈴響起。
    結球去一看,咦,門外是袁躍飛。
    他拎著行李,“結球你氣色好多了。”
    “你來度假?”
    “公私兩便,思訊不在家?”
    “坐遊艇出海去了。”
    他有點累,一臉胡須渣,斟了一大杯冰水,坐窩大沙發裏,“可有地方住?”
    “歡迎。”
    “不用那小醫生批準?”
    “阿袁,不見得一有男友連兄弟也得放棄。”
    “好,有義氣。”
    他大力放下杯子,水花四濺。
    “你有話要說?”結球明知故問。
    “思訊同什麽人出去?”
    結球聲音很輕,“朋友。”
    “是一個小孩子吧。”
    “她自己也是個十三歲的小孩子。”
    袁躍飛頹然,“他會愛她嗎?”
    結球據實答:“我想不會,小朋友初初約會,一點長遠計劃也無,也許三個月後分手,又另外找新的對象,這都是正常現象,到了十七八歲,也許嚐試初戀,有失望有甜蜜,他們大把時間,失敗成功均不要緊。”
    袁躍飛用手掩著臉。
    結球說下去:“身為你手足,不得不提醒你,這也是回頭的時候了。”
    袁並沒有抬起頭來。
    “先去淋個浴,我們慢慢再聊。”
    這時,大門一開,劉允康送思訊回來了。
    少男少女曬得一臉金棕。
    思訊一見袁躍飛,意外驚喜,立刻介紹男朋友給他認識。
    劉允康以為他是阿姨的男朋友?,叫聲“叔叔”。
    袁躍飛臉如死灰。
    刹那間這幾個月的感情曆程在他腦海裏閃過,像瀕死的人回憶一生,濃縮一幕幕在眼前掠過,電光石火間看得透徹無比。
    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他抬起頭來、看到一對少年四隻亮晶晶大眼睛正看著他呢。
    他內心明澄一片,像是被高僧點化似的,微微笑起來,問道:“小朋友們,呆會又去什麽地方玩?”
    自始至終,是他緣木求魚,與人無尤?
    那男孩子與他談起去年暑假與叔伯們到大堡礁潛水的趣事。
    這時,結球走到老朋友身後,雙手搭著他肩膀,替他按摩鬆動筋骨,更在他頭頂輕輕吻了一下。
    在別人眼中看來,正好像一對情侶,而事實上,她與他純是好友。
    阿袁趁勢握住結球的手,他倆非常了解對方心意。
    小朋友們哪裏坐得住,思訊換上件裙子又出去。
    結球揚聲:“九點正以前回來。”
    劉允康連忙說是。
    袁躍飛伸一個懶腰,“累了。”
    他走進浴室淋浴,半晌,以為自己哭了,不,不是,隻是清水。他沒有那麽多情。
    自浴室出來,他找到客房,一頭栽下,扯起鼻鼾。
    結球替他掩上門。
    她不信男人會得失戀,或是悲涼超過一個星期。
    大學時某同學與女伴分手,醉酒鬧事,空拳打破玻璃,進急症室縫了十餘針,大家以為他大抵是要尋死,推舉結球做代表開解他。
    結球約了他出來,還沒有開口,他卻誤會結球對他有意,大訴衷情。
    自那次之後,結球確信男女結構有別。
    所以她也相信袁躍飛很快就複元,愈快墮入愛河,也愈快爬得起來,吹乾身體,又是一條好漢。
    他怎麽會愛上一個小孩?
    那不是一個平常的小孩,那是個罕見的美少女。
    雪白鵝蛋臉,晶瑩大眼,紅唇,濃密黑發,她彷佛代表世上一切尚未受玷汙的事物,成年人未曾達到的理想,叫飽受苦悶生活折磨的袁躍飛頓生向往愛慕,不能自已。
    結球愛惜思訊,也基於同一原因。
    他們都是好色之徒。
    袁躍飛也許仍會等思訊長大,但是,不會守在一旁,而是一邊做其他事。
    姚偉求來訪,看到兩件行李。
    “有客人?”
    “是袁躍飛,正熟睡。”
    姚偉求點點頭,“如果不便,可以到我處住。”
    結球把臉湊過去,“誰,我,還是他?”
    姚醫生哪會輸給她,“有了你,誰還要他。”
    他把一本婚禮雜誌放在桌上,“請參考禮服式樣。”
    結球答:“我不打算穿白紗切蛋糕。”
    “我尊重你一切選擇。”
    “不是說好到法國南部煮飯嗎,那處的烹飪,叫做普旺沙,我會努力隨師傅學習。”
    “可要請朋友吃魚翅?”
    “不,”結球堅持,“刪除一切繁文褥節。”
    他唯唯諾諾,“是,是。”
    結球知道他正構思怎樣應付說服長輩,但是,不理他了。
    “指環呢,總需要指環吧。”
    “最簡單的五號白金圈指環就行。”
    姚醫生像是有點困惑,“林結球,早知道這樣省時省力,一早就開口求婚。”
    “去跳舞吧。”
    “客人怎麽辦?”
    “唏,任他自生自滅。”
    他倆離開公寓。
    這番話,袁躍飛也聽見了,他悄悄起來、做了一個三文治吃,一邊翻閱美奐美輪的婚禮雜誌。
    想到十歲那年,父親帶他參加婚禮,吃西式茶點,與戴看長白紗手套的新娘子握手,他還記得,那新娘的粉擦得很厚,但也異常美麗。
    袁躍飛寫了一張道謝便條。
    他這樣說:“一切不變,結球,我仍是袁大哥,照樣為思訊補習功課,我將向你學習:不求任何回報,再聯絡,飛。”
    他拎起行李走了。
    傍晚,結球與姚醫生回來,“咦,他去了什麽地方?”
    “知難而退,總算識趣。”
    結球笑,“胡說,人家另有對象,年輕貌美,勝我十倍。”
    “那太好了,反正沒人爭,明天一早,我們去挑注冊日子,找誰做證婚人?”
    結球說:“兩位同事好了。”
    “不如請我父母,他倆等這一天,已有三十年。”
    結球同意。
    心裏十分踏實,她不想再走坎坷之路。
    她喜歡他家人多,鬧哄哄,年頭到年尾一定有節目:今日三阿姨來訪,明日二舅舅的小女兒出嫁,下星期太婆婆八十大壽……天天團團轉,張羅禮物賀金,還有,穿什麽衣服出席才最最得體,每次聚會起碼耗去十個八個小時,精疲力盡,很快就白頭到老。
    結球頭一個告訴思訊:“阿姨要結婚了。”
    思訊揚起一條眉毛,“可是同袁哥?”
    “你不喜歡姚醫生?”
    “姚醫生也是好人,他的確比袁大哥更英俊。”
    結球笑,思訊說得有理,皮相長得漂亮也十分重要:寬厚肩膀,結實肌肉,否則,當初也不會答應與他跳舞。
    “袁大哥可是因為這樣不告而別?”
    結球搖頭,“我還沒告訴他。”
    “可是,他知道不方便久留。”
    結球說:“待你廿一歲的時候,我會把真相告訴你。”
    結球在中學時有一位同學叫真相,她姓路,結球一直有點怕她,不知同學什麽時候會露出真相。
    最近、心緒有點奇怪,陳年芝麻般絲縷回憶時時無故浮現。
    像一架電腦出了小小毛病,沒按鈕資料自動跑出來。
    終於要結婚了,自然感慨萬千。
    “阿姨,可要我做伴娘?”
    “不舉行儀式了,簽個名就行。”
    思訊卻也讚成,“阿姨一向不喜俗套。”
    結球挑選星期一上午九時注冊。
    姚醫生問:“這麽早?”
    “你怕起不來?我叫醒你,要不,到我家來睡。”
    “我想與證婚人商量一下。”
    “下午人擠,不能從容辦事。”
    姚偉求看著結球,隻要能結婚,清晨五點也行。”
    難得的是姚家上下也無異議,一切遷就長子。
    思訊返回學校,家裏又靜下來。
    人家婚前幾個月已忙得人仰馬翻,結球卻依然故我。
    她一點打算也沒有。
    也不去找新居,亦不用訂婚紗,更不必到酒店宴會廳張羅菜單。
    她買了一副叫模擬人生的電子遊戲機,天天晚上在家練習。
    姚偉求與她一般想法,下了班來結球家,開一瓶香檳,閑聊到夜深。
    結球與他熟了,漸漸接觸他的身體,掛在他身上,他背起她,在廳房之間走來走去。
    肚子餓了,他做甜點給她吃,毫不介懷穿著圍裙在廚房兜兜轉轉,給球慢慢愛上他。
    也沒有人催他們處理細節。
    一日姚醫生說:“和諧式停飛了,可惜。”
    結球一怔,輕輕說:“乘別的飛機也一樣。”
    “我去訂法航票子。”
    剛巧也有一位同事辦婚禮,忙得暈頭轉向,快要痛哭。
    結球聽見她在電話裏分辯:“不要皮蛋酥,家母是上海人,看見皮蛋夾甜糕內,或是蜜棗浸鹹湯裏,會得害怕,不如要西式蛋糕。”
    結球吐吐舌頭駭笑。
    又聽得她嚷:“麗晶與君悅都沒有星期六?那是吉日,又方便親友……”聲嘶力竭。
    下午,她坐在結球對麵訴苦。
    “你一句事宜都已經辦妥?”
    結球點點頭。
    “真羨慕你,我的禮服昨日送到,領口太低,你說寄返紐約改,還是在本市找一個師傅?”
    給球看看她微笑。
    “我借了三輛平治,現在還欠一架。”她又躊躇起來,“還有,新屋裏欠一盞水晶燈,床單也未選好,結球,我快自殺。”
    結球輕輕說:“那也好,一了百了。”
    她一愣,撲過來追打結球。
    碰巧老板這時經過看見,“兩個準新娘爭什麽,莫非是同一個男人?”
    她倆隻得停手。
    “結球,真佩服你如此瀟灑。”
    人各有誌。
    結球才不會忙這忙那,有空她喜歡把臉靠在姚偉求厚實的背脊上,雙手抱住他的腰,他走到哪裏,她貼到哪裏。
    姚說:“爸叫我們去看一間房子。”
    “住我處不是很好嗎?”結球怕煩。
    “隻看一看,不喜歡馬上走。”
    “大大要請工人打掃,家裏多幾個人十分不便。”
    “所以我也沒決定。”
    口氣像哄孩子一般,結球隻得陪他走一趟。
    房子在近郊,車程半小時以上,結球已決意保留自己的寓所。
    到了一條私家路,轉進去,看見幾幢小洋房。
    結球很不喜歡這種貌似矜貴的排屋,一進去,樓梯位占大大麵積,每層樓隻得一間小小睡房,淨放一張床,又隻得一麵有窗。
    她喜歡住貨倉改建的公寓,無間隔,數千平方尺一望無際,才覺享受。
    要不,沿海一間平房,不用爬樓梯,三邊都是大窗,海天一色。
    打開門進去,一切都布置好了,乳白色,最易討好,無甚性格。
    結球隻得讚不絕口。
    “真的喜歡?”
    “沒話說,這樣體貼的公公婆婆哪裏去找。”
    床上鋪著大紅百子圖絲棉被。
    “媽媽說你像小小孩一樣好性情,什麽都不嫌。”
    “一切設想周到,高興還來不及。”
    那位同事知道了,怕要氣得紅著眼睛說索性不嫁。
    “還需要些什麽?”
    “已經福杯滿溢。”
    “好像很容易滿足的樣子。”姚偉求無限憐惜。
    他說對了。
    在感情路上經曆過如許凶險的林結球,十分珍惜今日的一切。
    注冊當日,她如常七時半起床,淋浴梳洗,同平日一般的化妝發式,換上一套簡單的象牙白衣裙,上次穿過的皮鞋手袋又派到用常姚偉求來接她,西裝領帶,亦無誇張,一切照結球意思做。
    他拍拍口袋,表示指環藏在裏邊。
    家裏司機微笑看把他們送到注冊處。
    早晨天氣很好,空氣十分清新!結球非常開心。
    她仍然把臉貼在姚偉求背上,一言不發。
    還有十分鍾,親友陸續來到。
    人愈來愈多,大人小孩,都打扮得極之華麗,一大早穿戴得如此整齊,隻怕要天未亮起來,結球十分感動。
    同事們也進來了。
    有人交一束小小鈴蘭到結球手中,新娘子手中總算有花束。
    姚母取出一枚紅寶石指環往結球手上套,姚父替她戴上同款鑽石項鏈,老人退後一步,像是欣賞名畫那樣,微微笑。
    由姚偉求親手替結球戴上耳環。
    注冊官揚聲:“各位請進來,盡量維持肅靜。”
    五分鍾就完成儀式,林結球正式成為姚太太。
    每個人都帶著了相機,紛紛拍照。
    在人群後邊,有一個熟悉人形。
    結球趨向前去,她叫她:“安瞳。”
    果然是她,拉著小子明,恭賀結球。
    “歡迎你來。”結球與她握手。
    她與孩子衣著整齊,氣色也比從前好得多。
    “林小姐,我——”她滿懷感激。
    “噓,”結球微微笑,“今日不談這個。”
    “姚醫生與你相配極了。”
    “謝謝你。”
    “方玉意在那邊。”
    結球抬起頭。
    方玉意穿一件豹紋捆紅色花邊的裙子,已經走到出口處。
    她沒有過來,隻笑著朝結球揮手。
    再一轉身,安瞳也已經不見。
    姚家親友把結球圍得緊緊。
    還有,宇宙同事紛紛過來吻賀新娘。
    那兩個女子走了。
    這時姚醫生微笑著說:“謝謝大家撥出寶貴時間觀禮,現在,我們要回家準備行李上飛機了。”
    親友紛紛高聲說:“回來請客。”
    “對,”有人跟著喊:“不醉無歸。”
    又有人嚷:“百年好合。”
    彷佛不飲自醉,由此可知親友們心情是如何愉快。
    姚偉求把妻子扶進車廂。
    結球忽然間把花朵朝車窗外一扔,由一個途人接到,她先是一愣,隨即咧大嘴笑。
    司機開動車子。
    結球籲出一口氣,“真沒想到你在本家有那麽多影迷。”
    “都是來看你的。”
    “人緣那樣好真是難得,可補充我的不足。”
    姚偉求詫異,“我就是喜歡你從無是非,做人厚道。”
    結球點頭,“果然,自己讚起自己來了。”
    “咦,已經注冊,不用再奉承你啦。”
    他倆回到結球公寓,把穿的戴的全部脫下,換上便服,結球淘氣地說:“我同你出門出到怕,不如躲起來,每日睡懶覺,神不知鬼不覺,兩個星期後再現形。”
    “不行,我一定要去蜜月。”
    結球穿上球鞋,“好好好。”
    他們出發。
    結球沒有後悔出門,他們租了一間平房,自己動手做三餐,睡到日上三竿,然後到市集買菜,討論青黃白三種蛋殼的雞蛋哪種最好吃,他倆都驚異時間原來那麽容易過。
    小販笑著問他們:“遊客?夫妻?”
    結球答:“不,戀人。”
    橫街有間古玩店,他們進去參觀,姚偉求一眼看見一隻胸針,一定要買。
    結球拿在手中, 隻見是一隻新藝術設計的K金別針,一個圓圈花束,圍著一彎新月,一隻蜜蜂停在月亮一角。
    她笑,“這三樣東西好似不搭連。”
    “不不,”姚偉求說:“花是金銀花,洋人叫Honeysuckle,蜜糖般甜,配上月亮,即是蜜月,這隻小小蜜蜂,又帶來更多蜜。”
    結球嘩一聲,愛不釋手。
    結果當然高價購下,結球一直扣在襯衫領口上。
    這是真正的蜜月,適意到極點,連電話都關掉,也不看電視,世上好似隻剩他們兩個人,他們的世界,也隻得兩個人。
    兩個星期飛快過去。
    結球說:“我們再到意大利南部去。”
    “當初不想動身的也是你。”
    “就此退休如何?夠錢用嗎?”
    “退下容易,複出就難。”
    結球依依不舍,“那麽,明年再來。”
    就在臨別的上午,姚偉求陪她去買紀念品送同事,結球在小店內挑選工藝品,忽然看到一個熟悉人影,她不由得放下手中的花瓶,一路追出去。
    是,是他,他拉著一個年輕女子的手,有說有笑。
    原來他還在人世。
    他欺騙她們,隻說已經辭世,原來到了這裏。
    結球不甘心追上去,正忍不住想揚聲,喂你!你究竟搞什麽鬼?
    就在這個時候,他在一株棘杜鵑的紅花下,轉過身子來,果然是他,他看著結球微笑。
    同時,也叫女伴看她。
    那年輕的女子也回過頭來,亮晶晶大眼睛看牢結球。
    結球看清地麵孔,出了一額汗,那不是別人,那正是林結球。
    她看到年輕的自己,臉比較圓,嘴角全是笑意,快樂得擋不住,自眉梢眼角飛濺出來。
    結球語塞,何必去勸阻她呢,讓他把年輕的林結球帶走好了。
    無論如何,那三年已經追不回來。
    結球看著他倆轉過牆角不見,隻覺得檸檬與橙香撲頭撲麵而來。
    “結球,結球。”
    她轉頭。
    姚偉求追上來,“你去了何處?”氣急敗壞,“嚇得我,你可別走失。”
    他緊緊握住新婚妻子的手不放。
    走到一半,忽然聽見轟轟聲響。
    結球問:“那是什麽?”
    “別管它,走吧。”
    “不,跟著聲音去看看。”
    “我們要赴飛機場了。”
    “給我十分鍾。”
    姚偉求隻得跟住她走。
    沒想到樺木樹後別有洞天,他們看到一座龐大的古老木架過山車,迂回曲折,正是轟轟聲響來源,少男少女們舉高雙手高聲尖叫,享受極樂。
    結球喊出來:“哎呀,到今天才發現這個好去處。”
    姚偉求隻得陪她走近,不忍掃她的興。
    結球轉過身子央求:“坐一次。”
    他致歉,“結球,我不能坐這種大起大落的玩意兒,我耳水會失卻平衡。”
    “一次不怕。”
    “結球,我在地麵等你,你一二分鍾後就可以下來。”
    結球點點頭。
    她單獨坐上去,抓緊扶手,朝姚偉求揮揮手。
    轟轟轟,結球上山去,卡車達到最高峰時忽然下墜,結球覺得五髒像是要噴出來、她不住嗆咳,天啊,多麽可怕。
    可是接著有種飄飄然快感。
    咦,有人在前麵一卡車子上向她招手。
    結球又看到她自己了。
    她也揮手。
    車卡穿過樹影屋尖,那三分鍾比一個小時還要長,耳畔盡是風呼嘯聲與乘客歇斯底裏尖叫聲,結球也笑了。
    她拔直喉嚨大喊,真是好發泄。
    最後一次了,偉求原來有耳水不平衡毛病,非得遷就他不可。
    車卡再作一個大回環旋轉,令乘客發毛,然後緩緩停下來。
    結球氣喘,腿軟。
    姚偉求扶起她,“好玩嗎?”
    她不點頭,也沒搖頭。
    她把臉靠在丈夫背上,輕輕說:“背我回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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