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田知道什麽叫作窮途潦倒。
她已不能負擔生活費用。
女兒綿綿隻得兩歲大,剛會走路,她已經把保姆辭退,仍然入不敷支,帳單象雪片似飛來,付了這疊,那一疊又來了,廣田疲於奔命。
家居開始肮髒,廣田外形漸漸邋遢,孩子身上有股味道。
廣田覺得她應付不了。
她向娘家求救。
抱著幼兒到父母家,事前已與他們通過電話,說有事商量。
到的時候天還未黑,父親一貫躺在客廳的沙發上看電視,頭都沒抬起來看她。
已退休的老父有兩張床,白天躺長沙發上整日瞪著熒幕,不言不語,晚上回到睡房,那裏有正式睡床。
旁人來了,隻得站著,或是坐椅子。
廣田的母親異常緊張生硬,“有什麽事?”
廣田一看情形,就知道免開尊口,一切無望。
可是母親還這樣說:“你父親聽見你要來,立刻同我說:她有事找人商量,你可以幫她便幫她,你若不能幫她,叫她走,千萬不要叫我,與我無關。”
廣田聽得呆了。
她定定神,“嗬,我是找你們商量,綿綿要讀書了,是學中文呢,還是注重英文?”
她母親見是這種問題,忽然鬆了一口起,臉上繃緊的肌肉十分戲劇化地鬆下來“原來是不相幹事,嚇得我,嘴巴幹的像鐵皮。”
廣田羞愧,令親生父母見了她如見鬼魅一樣,一定是她的錯。
她輕輕站起來,“我走了。”
他父親忙不迭自沙發裏跳起來替她開門,恭送她離去。
廣田輕輕抱起女兒,走到門口。
她茫然想,將來,把這段情節寫進小說去,讀者會相信嗎,讀者能接受嗎。
街角麵包店有人排隊買出爐麵包,香聞十裏,廣田不由得也去輪隊,她買了一隻麵包,給綿綿吃,找到公路車站,回自己的家去。
到了家,斟杯水給小孩,她撥電話給表姐廣泰。
廣泰那邊可以聽到水聲嘩嘩,她一邊說話,一邊洗碗,也是個內外兼顧,分秒必爭的家庭主婦。
“你也是,竟企圖向兩老借貸。
“是,是我的錯。”
“對老人來說,那一點節續即是命根。”
廣田不出聲。
“你究竟什麽光景了?
廣田答:“很窘。”
“當初叫你不要嫁洋人。”
廣田垂頭。
“你不聽,叫你不要做女作家,你又不聽。
“是,是我自取其辱,自撅陷阱。”
“那人回澳洲老家去了,君在何方?悉尼?柏斯?抑或堪培拉?”
都被他們說中了。
“稍微有腦的人都勸你這條通往死亡穀的路不可走,你偏偏不信。”
廣田語塞。
半響,她說:“我父母從來沒問過我女兒叫什麽名字。”掩著臉,覺得徹底失敗。
“你本來想與二老商量什麽?”
“想請他們代管孩子,讓我出去工作。”
“你真異想天開,他們對那洋人深惡痛絕,怎麽會替洋人帶孩子。”
“可是,那也是我的孩子。”
“他們對自甘墮落的你更加厭惡,在親友麵前無法抬起頭來,人家女婿女兒住大屋開大車,假日帶了司機女傭水果糕點回娘家,你又提供什麽服務?”
“廣泰,給點鼓勵好不好?”
廣泰歎口氣,“我上星期見過廣超,才說起你,真不知你怎樣才可以自這個無底洞裏爬出來。”
到這個時候,廣田發覺她又一次愚蠢地找錯對象,隻得說:“綿綿哭了。”
她掛了電話。
廣田用手掩著臉。
少年時,四個表姐妹數她最聰明漂亮,她念英文學校,她們三個讀中文。想真了,她們從來都不大喜歡她。
今時今日,王廣田電話一到,都猜到她不是想借就是想賒,匆匆打發她是正經。末路了。
孩子累得睡倒在床角。看樣子,她得走最後一步了。
她累極,不吃喝,熄了燈,睡覺。
第二天,王廣田抱著女兒到政府部門去申請救援金。櫃台後的公務員板著一張臉,以事論事,像是對王廣田這種社會渣滓早以生厭。
“單身母親?丈夫呢?”
“不知所蹤,遍尋不獲。”
上一次打長途電話到悉尼尋人,朋友在那邊對妻子說:“又是那女人來找丈夫。”非常厭惡的語氣。
短短三年間,王廣田從一個有前途的新進作家淪為棄婦,人見人怕。
最壞的地方是,她已經習慣忍耐這種臉色。
忍氣吞聲,最終變成社會的腳底泥。
走錯一步。
不不,兩步三步無數步,做什麽寫作人,應當去教小學,收入穩定,職業高尚。
廣田的頭越垂越低。
那政府公仆忽然說:“天氣涼了,孩子應添件衣服。”
廣田詫異抬起頭來。
什麽?還有人關心她?
對方繼續說:“才二十出頭,大把前途,切莫心灰,江湖救急,過了這一段困苦時期,大可東山再起,找份工作,發奮向上,揚眉吐氣。”
廣田愣愣落下淚來。
這好比橫風橫雨,衣履盡濕的時候,有人借傘替她遮一遮。
她點點頭,“謝謝你。”
那公務員又低下頭,不再言語。
原來是一個冷麵熱心人。
廣田抱著孩子回家去。
電話錄音裏全是房東留言:“王小姐,欠租可以繳付沒有?已經三個月了,切莫叫我召警,付不出請盡快遷出。”
廣田忽然微笑。
她推開窗戶,舊型屋村四鄰都在裝修,碰碰彭彭,不住敲擊,吵得不能寧神,但是綿綿卻一聲不響,吃了睡,睡了吃,不管其他,真是個奇怪的孩子。
她會說話了嗎?不知道,廣田沒有心思同她講故事或聊天,隻讓她蹲在地上一個人玩。
這樣下去,母女真會死在一堆。
就算再站起來,不知要掙紮多久,才能走出這死暗的幽穀。
廣田有點訝異,是怎麽落得如此田地?
忽然,她吸進一口氣,走進浴室,放一缸溫水,把女兒放進去,跟著自己也踏進浴缸,與幼兒一起洗澡。
肥皂都薄了,找不到新的,洗頭水隻剩一點點,沒有幹淨毛巾,這頭家,年久失修。
一切雜物用品,都需不停的、恒久地自超市抬回應用:衛生紙、洗衣粉、牙膏牙刷──做人真煩。
小小綿綿浸浴有說不出歡喜,幫她擦幹身體,看上去判若兩嬰,她皮子雪白,雙眼晶瑩,頭發泛著金光,不折不扣是個漂亮的小小混血兒。
廣田同她說:“媽媽沒錢了,山窮水盡,油盡燈枯。”
在抽屜底找到最後一套小衣服幫她換上,嗬,太小了,孩子不停長大,衣服鞋襪要不住更新。
母女坐在雜亂客廳中央。
廣田問自己:“現在,又做什麽好?”
吃麵包渡日子已有多月,幸虧今日麵包牛奶售價廉營養高,並無不妥。
她用手撐住頭,把女兒放到托兒所吧,放棄寫作,找一份工作,無論是接線生、售貨員、快餐店都好,搬到租金更加廉宜的地方去──電話在這時響了──廣田嚇一跳,誰?莫非又是房東追債?
這樣逃避真不是辦法,她鼓起勇氣,拿起聽筒,打算再懇求寬限。
是一把陌生但和顏悅色的女聲:“是王廣田小姐嗎?”
廣田如驚弓之鳥,“誰,什麽事?”
“王小姐,我叫許方宇,是承德浩勳律師行的代表,我本人也是一名律師,受當事人委托,想來探訪你。”
廣田糊塗,“律師,找我幹什麽,因為欠租?”
“不不,我來看看你需要什麽幫助。”
“幫助,需要?”廣田聽在耳中,像是聽到陌生的外語似的。
“我就在附近,十分鍾後可以到府上,方便嗎?”
“你當事人是誰?”
“這點恕我不能透露,他堅持隱名。”
廣田問:“你願意幫助我?”
“正確。”
“我在家等你。”
放下電話一看,綿綿抱著一隻小皮球睡著了。
因有客人來,廣田才發覺家裏是何等髒亂。
茶杯都沒有,茶葉罐空空如也。
咖啡、黃糖,早已用磬,拿什麽招呼人客?
聽她口氣,一上來就用幫忙二字,又好象對她的情況甚有了解,算了,出醜就出醜吧。
不到十分鍾,就有人按門鈴。
廣田去開門。
本來應當提防陌生人是好人還是壞人,不過廣田已經沒有選擇,她急需同情。
她請人客進來。
許律師有一張秀麗的鵝蛋臉,穿淺灰色套裝,帶珍珠耳環,微笑可親。
她一手拿著公事包,另一手捧著熱咖啡及鬆餅。
她笑說:“你好,我可以叫你廣田嗎?”
比廣田所有朋友都親切。
她走進小公寓,並沒有大驚小怪,像一切都在她醫療之中,她坐在沙發旁,看見小孩。
“嗯,這是小綿綿吧。”
“是。”廣田垂下頭。
許律師輕輕除下羊毛披肩,小心蓋住孩子。
“來,我們談談。”
廣田輕輕問:“談什麽?”她無奈地攤攤手。
“廣田,你是一個寫作人。”
“是,我掙紮三年,尚未成名,作品極少發表,退稿頻頻。根本不能賺取生活費用。”
“可是,你一直在寫?”
“是,我喜歡寫作,把心中要說的話全寫出來,我就高興了。”
“你用手還是用電腦打字寫原稿?”
“先用手做筆記,然後打字,但是我需照顧幼兒,根本抽不出時間打字。”
許律師說:“但是你一直有動筆。”
“我幾乎把所有的時間都用來寫寫寫,所以你看,我的家像狗窩。”廣田羞愧。
許律師一邊喝咖啡,一邊拍拍廣田的膝蓋,“下次你來我家,我男友說是對知識分子一種侮辱。”
廣田呆呆看著許律師。
多年沒有人與她平起平坐地好好說話,廣田有點心酸,人的際遇一差,親友像見到瘟疫,爭相走避,誰會坐著與她稱兄道弟。
這時,許方宇問:“我可以看看你的原稿嗎?”
廣田羞澀,“這──”
許律師給她一個鼓勵的微笑。
廣田吸進一口氣,走進房間,捧出兩隻鞋盒。
她坐到許律師麵前,打開盒子,裏邊全是一疊疊原稿,雖然雜亂,可是順序、每張紙上都有編碼。
許律師啊一聲。
廣田輕輕說:“原稿不獲出版,沒有讀者,隻是一疊日記。”
“這些都是散文?”
“不,我不喜寫日記,這是兩部小說。”
“長篇小說?多少字?”
“約共三十餘萬字,陸續寫了三年,懷孕期間,結婚離婚之際,每天都寫了又改,改了又寫,從未間斷。”
“恩,是什麽題材,是否愛情故事?”
“不,是偵探小說。”
許律師大表詫異,“什麽?”
廣田原來灰暗臉色忽然添增一絲亮光,“主角王綿綿是一個用友特殊異能的十二歲女孩。”
許律師發愣,“你寫兒童故事?”
“為什麽不?孩子們除出孔融讓梨及孫叔敖與兩頭蛇還需要其他故事,西遊記與封神演義又太過深奧。”
許律師看到這個身處困境的單身母親整張麵孔都亮起來。
她不由得感動。
一定是真心熱愛協作,才會有這種表現。
她問:“我可以讀這個故事嗎?”
“這裏,”廣田說:“這一章已經打好字。”
“主角叫王綿綿,和你的女兒同名呢。”
廣田答:“正是。”
許律師讀了起來,頭三行字便吸引住她:文字清淺,但情節緊張。
廣田趁這個時候,把雜物略為收拾,可是門鈴急促尖銳響起。
廣田知道這是誰。
可不就是房東顏太太站在門口,一看就知道是要給王廣田看顏色。
“王小姐,好付房租了。”
廣田不出聲。
“欠了三個多月了。”
廣田歎口氣。
“我們房東也要吃飯。”
“我今日坐在這裏不走了,你好歹開張期票給我。”
許律師捧著小說正讀得津津有味,忽被嘈吵聲騷擾。
“什麽事?”她站起來問。
顏太太大喜,“嗬,你有朋友在此,好極了,她或許可以幫你,王小姐欠租不交。”
廣田窘得雙眼發紅。
許律師笑笑,“欠多少?”
“三個月,每月兩萬二千。”顏太太神氣地把頭一仰。
許律師一聲不響打開公文袋,取出支票簿,寫了數目,簽好名字,交到顏太太手中。
“三個月欠租,兼三個月預繳,一共十三萬二千,你看清楚數目可以走了,別在這裏嚷嚷,現金支票由律師行發出,你小心立刻到附近銀行存入。”
房東意外地愕住。
廣田更是目瞪口呆。
許律師回到沙發上,捧起小說繼續細讀。
顏太太收了租,頓時和顏悅色起來,“呦──”她自己打開門走了。
廣田像童話中遇到神仙搭救的樵夫一般,呆呆站在一邊。
忽然小孩醒了,要媽媽抱。
許律師已讀完一章,抬起頭來,滿麵笑容,“寫得奇妙之至。”
“謝謝,你是第一個讀者。”
“可是兒童讀物始終銷路有限。”
“我明白。”
“我替你拿達到出版社去試一試。”
廣田張大了嘴,“你是誰,你的當事人又是誰,為什麽這樣好心?”
“廣田,坐下來,請讓我替你稍作安排,我會派一名秘書來幫你,另外,你需要清潔打雜女工及保姆各一名,那樣你才可以有時間把鞋盒裏的故事整理出來。”
她取出手提電話,說了幾句。
“他們三十分鍾後就會到你家報到。”
廣田落下淚來,她不相信這是真的。
“像做夢一樣,你到底是誰?”
她重複一次,“我是許方宇律師,受一位人士委托,特來照顧你。”
“可是為什麽呢?”
“他不願意透露。”
廣田噓出一口氣。
“小孩似乎十分肚餓,你得喂她。”
廣田到廚房去找食物。
許律師在茶幾上看到一大疊十多張帳單,全部緊急紅字,看樣子再不繳水電立刻就要剪線。
她取出自己的名片及一疊現金鈔票,放在帳單之上。
“秘書叫李和,是我得力助手,暫時來幫你處理雜物,他很細心能幹。”
廣田答:“我隻有債務。”
許律師側頭想一想:“這是誰說的:一個女作家最煩之處便是需要一間屬於自己的工作室,即是要付房租。”
廣田順口答:“鼎鼎大名的葛妹史丹,說”這朵玫瑰像所有玫瑰一樣隻開了一個上午“那位。”
“廣田,過了今日就好了。”
門鈴一響,廣田去開門。
隻見一個紮壯的年輕男子站在門口,他不算高大英俊,可是卻有一股英毅之氣。許律師在身後說:“李合,進來。”
廣田無地自容,抱著孩子,不想再讓別人看到她的窘境。
許方宇像是完全明白,她的手搭上廣田肩上,“放心,李合是好兄弟。”
廣田兩隻耳朵燒的滾燙。
跟在李合身邊的是一名保姆及女工。
許律師說:“讓我介紹兩位經驗豐富、做事負責的阿嬸,保姆叫富嫂,打雜叫順姐,好,開始工作。”
富嫂接過孩子一看,立刻知她肚餓,她帶來一大籃食物及嬰兒用品,立刻開工。
廣田覺得自己像第三世界貧童遇到聯合國救援部隊,實在忍不住,站到一角,抱著雙臂,看著街景,默默流淚。
隻聽得那年輕人李合說:“大廈擁擠嘈吵,不適合寫作。”
“那麽,勞駕替她找個清淨的書齋。”
廣田哽咽著低聲說:“不不,這裏已經很好,即使寫不出,也不能再抱怨。”
“我們會替你安排,你愛寫,那麽,除出寫,就不必理會其他事。”
李合打開自備的手提電腦,撥到銀行,把所有帳單自動轉帳,十分鍾做妥。
接著,找到超級市場及兒童用品公司,保姆把所有需要的貨名及單位告訴他,他一一打進去。
看得出是大才小用,平時他處理的必然是千萬單位的貨物,可是像所有人才,做瑣碎工夫亦赴全力。
他們三人都很靜,工作效率也高。
廣田輕輕問:“許律師,有什麽代價?”
許方宇答:“無價。”
“毋需我交出靈魂?”
許律師嗤一聲笑,“商務都市中靈魂汙穢及春節的均一分錢一打,要你靈魂做什麽?”
“為什麽這樣幫我?”
她攤攤手,“我們受人所托,但是我想,要幫便幫得徹底,像宣明會,跑到窮鄉僻壤,不是扔下一袋糧食算數,他們幫手挖井、教學、醫療、耕植,直到村民自立為止。”
廣田不出聲。
“對不起,這個比喻也許不大適當。”
“不,許律師,你形容的很貼切。”
“廣田,相聚短短片刻,我發覺你有成功因素,你對寫作仍然熱誠,你並無怨天尤人,你還有自信及自尊,我看好你。”
這時李合指著鞋盒問:“這些都是原稿?”
“對,”許方宇答:“請文樞來一次,她一分鍾可打一百二十多個字,客廳暫時權充辦公室。”
李合答:“我馬上叫他們送工具來。”
廣田見綿綿已在吃蘋果麥糊及蒸魚餅,一放心,竟覺得累。
許律師說:“我先告辭,傍晚同你聯絡。”
廣田回到房間,坐在床沿,忽然魂離肉身,累極入睡。
即使醒來知是個夢,那麽,也算做過好夢。
她不知睡了多久。
潛意識知道小客廳裏的人並沒有走。
他們正為她忙碌工作,幫她扶入正軌。
薪水由神秘恩人支付。
那會是誰?
像無故得到一大筆遺產,不知那長者親人的身份姓名。
廣田因腹如雷鳴才醒來。
鼻端聞到香味。
起床已看到床頭放著幹淨法蘭絨床單及枕頭套預備替她更換,地板茶幾抹亮,一室青檸檬空氣清新劑。
她走到房間想客廳看去,隻見客廳讀了一個少女,正在全神貫注打字,保姆喂綿綿喝果汁,一邊教她認A 到Z ,李合與人在電話輕輕對答,廚房有臘腸飯香味。
女傭見她起來,連忙盛一碗清雞湯給她,再加一杯西洋參茶。
廣田想,這些王兵天將,到底從什麽地方來?
李合防下電話,笑說:“我們肚子餓,已經先吃過了。”
廣田隻見客廳重新布置過,添了小小辦公室,文儀電器用品統統齊全,兼燈火通明。
衛生間已洗刷幹淨,一大疊鬆軟新毛巾,肥皂沐浴露全是她喜歡的牌子及檸檬香味。
廣田不出聲。
還有什麽話說?
她再到廚房去看,隻見新鮮食物堆滿一桌,還來不及收拾,但是牆壁低反鋅盤已全部洗過,更添了許多幼兒食品。
廣田默默喝湯。
天無絕人之路,連親生父母都不理她這爛攤檔,現在由一隊陌生人來齊心合裏處理得妥妥當當。
誰是幕後功臣?如此財宏勢厚!
那打字少女抬起頭來,“廣田嗎,我是文樞,你這偵探曆險故事寫得精彩之絕,我一邊打一邊讀,絲毫不覺得累。”
廣田嚅嚅說:“過獎,字跡太潦草了。”
“不,很易讀,這樣奇趣作品未獲發表,真是不可思議。”
廣田不敢說“送都沒人要。”
“聽許姐說,她已與星雲及銀河兩間出版社聯絡,爭取最優惠條件,還有,請小說家江信恩寫序。”
江信恩?金星日報主筆?眼高於頂,本市最著名作家江某?
廣田放下參茶,驚疑地說:“我──不認識江信恩。”
誰知文樞笑笑,“我們認識他。”
“可以嗎?”
李合笑問:“為什麽不可以?”
廣田嗚一聲。
這班手足神通廣大。
綿綿走近媽媽身邊,廣田發覺她已換上簇新合身衣褲,頭發攏起,梳一條辮子。
保姆笑說:“綿綿象洋娃娃般可愛。”
廣田心酸,扭轉麵孔。
文樞說:“許姐說接你出去理發及做按摩。”
“不用不用。”廣田雙手亂搖。
“許姐說,一個人的外表很重要。”
廣田忽然笑出來,忽然之間,她這樣受關注了。
有人敲門,司機來問:“王小姐準備好沒有?”
廣田雙手緊緊抱著綿綿,愣愣地。
保姆說:“我們也一起跟去玩。”
母子一起上車,到了美容院,服務員迎出來。
發型師說:“我幫你把發腳修整齊,染一染,你在家可以夾起輕鬆地做事。”
“臉上有斑,黃氣甚重,來,打磨一下。”
“指甲很久沒修,不是問題,請過來這邊。”
“來,寶寶到這邊,一邊玩耍一邊看卡通,一邊看媽媽打扮。”
兩個小時之後,廣田對牢鏡子發呆。
那分別是極細微的,鏡中人仍是她王廣田,不過整個人光潔美觀,精神奕奕。
發型師替她戴一副假鑽石耳環,“不需要其他首飾。”
崩了的指甲修好再也看不出痕跡,手心的厚繭全部磨清,渾身一輕。
連綿綿的頭發都修理過,她正在吃冰激淩。
回家途中,廣田同自己說:否極泰來。
她當然願意靠的是自己,不是靠恩人,但是有肩膀可靠,還要挑剔?
走近門口,她忽然抬起頭來。
李合已經下班,文樞卻仍在工作。
廣田說:“當心你的眼睛──”
文樞笑笑接下去:“早就毀了。”
廣田也笑。
“你放心,我不過做頭三章,其餘的,拿到公司去十餘個同事一起做,你來校對,這三章明早十時,我們要送到出版社。”
廣田坐到文樞對麵。
“順姐已下班,明早再來,煮了皮蛋瘦肉粥當消夜大家吃”
文樞揉揉雙眼,取出冰凍啤酒,喝一口。
廣田一看稿件,赫一跳。“英文?”
“一份中,一份英,你看看我譯得可及格。”
“喏,”廣田抬起頭來,“為什麽譯英文?”
這是意外中意外。
文樞一怔,“理所當然,中英文一起出版,或一先一後。”
“本市百分之就是五居民是華人,可是英文報章銷路甚佳,這是一項嚐試,總得打開時常,否則,銷路再好,不過十萬八萬,還有,暢銷書上午出版,下午過了邊界就盜版翻印,怎樣控製?”
廣田看著文樞,“你年紀輕輕,對本行卻好不熟悉。”
文樞微笑,“我剛替大安銀行做了年報,對出版業有三分了解。”
原來如此。
“書中綿綿一角十分鮮活,我們會找一組年輕的翻譯來做,保證你滿意。”
廣田說:“你也要收工了吧。”
“是,明天見。”
這時,保姆富嫂也出來說:“綿綿已經熟睡,”她與廣田商量,“綿綿牙齒長得比較緩慢,我想明日同她去看醫生。”
廣田茫然,是嗎,她都無暇注意。
“以後綿綿事物中需要增加些蔬果,你說好不好?”
廣田忙不迭點頭。
“請把綿綿注射各種防疫針的記錄交給我。”
廣田立刻去房內找出來。
“啊,王小姐,第二號混合針到期了,我們得立刻行動。”
“是。”廣田一額頭汗。
富嫂與文樞一起離去。
廣田校對到接近天亮。
她伏在新書桌上睡著。
真好,以後電話鈴響,再也不必擔心是房東追債。
自從中學大考之後,再也不曾伏在桌子上睡著過。
有人輕輕推她,廣田醒來,睜開眼睛,看到女傭阿順來上班,嗬一切都是真的,並非做夢。
阿順做一杯咖啡給廣田。
“嘩,好香。”
她笑答:“這是許小姐私人珍藏的夏威夷藍牌咖啡,非常醒神。”
廣田進房看綿綿,小孩還未醒,她籲出一口氣。
過去一段時間,她老師趁幼兒早上未醒或是午睡之際寫作,動驟需丟下筆做家務。
一次,正在煮菜,綿綿跌倒哭泣,她放下鍋鏟去打理女兒,油鍋著火,她慌忙把稿子扔進鋅盤,白熱的鍋底粘上焦碟碗,整個廚房布滿濃煙,廣田索性抱起女兒走到樓下去躲避。
她根本不擅理家。
如果成了名,這倒不是一項罪名,沒有人會期望著作等身的女作家還會洗燙煮,但是王廣田無名無利,總得會一點什麽吧。
門鈴一響,李和來上班。
他精神奕奕,渾身散發朝氣,卡其褲,白襯衫,一臉笑容,“早。”
他自己斟了咖啡一邊喝,一邊問:“文樞做好的翻譯呢?”
廣田連忙遞上。
“你親自校對過了?”
廣田點頭。
他把稿件傳真過去。
阿順問:“兩位吃什麽早餐?”
早餐?廣田發愣,不知多久已經三餐不繼。
李和笑,“我習慣一杯橘子汁兩片麵包不要牛油,另外一大杯咖啡。”
說的那麽有節製,真叫廣田佩服。
她說,“我吃煙肉蛋。”吃了有力氣。
保姆來了,她算得最準,綿綿剛醒,由她負責喂食洗澡更衣出外看醫生。
廣田正怕沒事做,許方宇來看她。
“做通宵?還穿著昨天的衣服,唉,人要衣裝,廣田,下午見客,我們去置點服飾。”
“見誰?”廣田茫然。
“出版商呀。”
廣田更加納罕,“他們這樣快已經看過頭三章了嗎?”
“談合同的是另外一班人。”
“可是──”
許律師溫和地說:“遊戲規則是這樣的:你必須寫得好,願意不停的寫,可是同時你與作品得推上市場,廣告宣傳,他們需要見你,看用什麽策略配合計劃。”
廣田不太明白。
許律師籲出一口氣,“我最欣賞你這一點,廣田,你內心始終懷有純真。”
這不知是褒是貶。
保姆抱著綿綿出來說:“我們去看醫生。”
廣田說:“我也去。”
許律師微笑,“一做母親,精神煥發。”
廣田先跟到醫務所,同看護談幾句,然後才與許律師到銀行區。
許律師推開時裝店大門,立刻有人迎上來。
她並沒有替廣田代出主張。
廣田瀏覽一會兒,挑了兩套素色套裝及皮鞋手袋。
許律師來看過,“很適合你,但是你穿三十六號,不是四十號。”
廣田?託镸“明年也許會胖。”
許律師看著她,“明年,你已身價百倍。”
廣田忽然說,“即使是,我亦不會忘本,更加不會飄然,我會腳踏實地。”
許律師笑了,“去試一試。”
衣服合身,許律師並沒付錢,大概都是記在帳上。
她說:“你還需要幾件首飾。”
忽然電話來了,她一邊聽一邊把自己的鑽表耳環脫下交給廣田。
“我有要緊事回公司,司機送你回家,記住,兩點正,李和會陪你去。”
她揚手叫部街車走了。
廣田想,這樣忙碌的生活她吃得消嗎?不過,也不是人人想忙就有資格忙。
她返到家中,發覺綿綿已經回來。
保姆讓她看孩子的右足趾,“鞋子太小,擠得指甲發炎。”
廣田雙眼發紅。
綿綿看著她,忽然叫聲“媽媽”,她開口說話了。
廣田大喜過望,“是,我是媽媽,我是媽媽。”
李和咳嗽一聲,廣田知道赴約的時間已到。
她想化妝發覺粉盒都幹了,她的手是顫抖的。
忽然有人敲門,李和說:“化妝師季子來了。”
嗬,他們什麽都想到了。
一個年輕女子拎著化妝箱進房來,打開色板,往廣田臉皮上顏色,專家是專家,手揮目送,兼替她梳好頭發。
她留下整套護膚品及化妝品給廣田。
廣田一照鏡子,發覺自己素雅美觀,活像一名事業女性。
化妝師稱讚:“王小姐擁有淡雅的書卷氣。”
廣田一聲槽,她忘記買絲襪。
季子不慌不忙,笑嘻嘻取出一隻盒子,裏邊足足有一打肉色絲襪。
廣田鬆一口氣,無話可說。
自出娘胎,她都沒有獲得過這樣的照顧。
她王廣田有朝一日飛黃騰達,非得好好報答這班兄弟不可。
她推門出去,李和抬起頭來。
他含蓄地吃一驚。
這就是前天那個抱著幼兒麵目浮腫臉色灰敗失意的少婦?
完全是兩個人嘛。
當下他笑說:“我們出發。”
他穿上外套,結上領帶。
廣田跟著他出去。
在車中,她嚅嚅說出憂慮:“我不大會說話。”
他不在乎,“那就不要說好了,我代表你講,”一力承擔。
從許律師起,都盡量給她信心。
廣田看看窗外,不再言請。
車子駛到目的地,下車的時候,李和忽然拉著廣田的手,一個箭步走入電梯大堂。
他一連串動作是那樣自然。
他與她走進電梯,他才輕輕放開她的手。
廣田訕訕地不出聲。
這雙手,不知多久沒有被異性握過,不知是否粗糙僵硬,令他人生厭。
廣田漲紅了腮,更加說不出話來。
通過接待處,立刻有人帶他們進會議室。
一位中年女士迎出來,“請坐。”
李和介紹:“宇宙圖書公司總經理新見一,這是王廣田。”
新女士笑:“請坐,寫作人必需有一個這樣響亮的名字。”
她親自替人客斟出咖啡。
李和答:“廣田是真名。”
“正名很重要,比起那些稀奇古怪的筆名成熟得多,先占勝勢。”
廣田看到她台上、台底、地板,四處堆滿原稿,每疊封麵上邊,都貼有表格,有人先讀過了,在表格各項成績上給分,像文字六十分,懸疑性三十分,還有創意五十分等,像老師給小學生的測驗卷評分。
廣田大開眼界,瞠目結舌。
新女士微笑,“我們雇著十多名閱稿員,什麽都不做,專門讀投來的小說稿,凡是平均分七十分以上的才會來到我辦公室。”
李和問:“有否九十分的作者。”
“有,當年江信恩的原稿,一邊打字一邊已叫整個辦公室傳閱。”
李和問:“這種製度不會導致滄海遺珠?”
新女士失笑,“我們這幾年根本魚目混珠。”
“為什麽多人想做作家?”
“是因為江信恩效應吧,他現在住在夏威夷,已經三年未回來了,聽說嗜好是爬上樹摘椰子釀酒,你說,是否優哉悠哉。”
“好,說說廣田這一筆。”
“看過頭三章,的確有七十分成績,還需看整體氣氛、但是可以出版,可惜兒童故事銷路一向有限,廣田要有心理準備。”
李和問:“網上圖書進展怎樣了?”
新女士攤攤手,“失敗,昨日傳來消息,連美著名戰栗小說作者史提芬京都決定抽起上網小說,恢複印刷舊製,他的網上作品《植物》共有五章上網,隻得五成讀者閱後忖款。”
“談到稿酬了。”
“同京先生一樣可好,京的第一本小說發表。稿酬約二千五百美元。”
李和麵不改容,“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新總,物價飛漲。”
廣田張大了嘴,寫作這等斯文的行業。竟像地攤小販般討價還價!
隻聽得李和說:“加一個零位吧。”
廣田一顆心似在胸中躍出。
李和加一句:“可能會拍成電影呢。”
新女士也笑,“可能挪到荷裏活史畢堡公司去拍攝呢,我每期買彩票,就是因為可能這兩個字。”
“新總真是明白人。”
李和可算是談判專家。
新女士看著王廣田,這女子有現代女性罕見的沉默怯意,三十分鍾以來,她坐在一角一聲不響,隻是專心聆聽。
她值得出版社另眼相看嗎,每一項投資都是冒險。
上頭關照她賣個麵子給這位王小姐。
正在躊躇,有人?M@聲推門進來。
原來不敲門,毋須通報的正是許方宇律師。
她朝李和及廣田打了個招呼,然後同新女士說:“替你找到了。”
新女士跳起來。“真的?”
許律師把一隻小小盒子交給她。
新女士打開一看。小心翼翼捧出,嗬,原來是一隻拳頭大小水晶玻璃紙鎮,晶光四射,都是一小簇一小簇彩色花紋。
新女士鬆口氣,“謝謝你,在什麽地方買回來?”
“跑得鞋底穿洞,在紐約鐵芬尼總部保險櫃內。”
新女士微微笑,捧若水晶紙鎮,心滿意足。
許律師這時轉過頭來,“這隻紙鎮叫‘一幹朵花’,對,你們談到哪裏,合同在什麽地方,我是見證人。”
新女士取出合約,在銀碼後邊加多一個零。
大家簽了字。
許律師說:“我與兒子去吃龍蝦雲吞麵,要不要一起來?”
李和代答:“廣田想要陪孩子投考幼稚園。”
廣田這才知道她有個這樣的約會。
許方宇問:“報了哪一家?”
“保母說是國晶。”
許律師說:“我與兒子都是國晶出身。”
李和與廣田走了。
許方宇掩上門,問老朋友:“怎麽樣?”
“試一試。”
“對她來說,精神上鼓勵勝過一切。我們非幫她重新站起來不可。”
“以你那位當事人的人力物力,足可捧起下一屆總統。”
“噓。”
“幸虧這個女子不討厭。”
“非常窮困非常內向,”許律師說:“家徒四壁,一無所有,我原先以為沒錢就是沒錢,原來可以連茶葉牛奶衛生紙也沒有。”
新見一感喟說:“我與你都同那個階層脫節。”
“唉,大學時期,為著要一部平治跑車與父母鬧翻,少不更事。”
“單身母親要擺脫窮根,真是談何容易。”
“幫了這個,還有成千成萬個,一子錯,滿盤皆落索。”
“是沒有帶眼識人吧。”
“廿多歲,結識異性,來往年餘,結婚,是很正常行為,往後十年、廿年、三十年的際遇,憑運氣罷了,那人工作上可有出息,那人可會淪落吸毒酗酒嗜賭?那人才貌出眾,但卻偏偏變心。都未可逆料,哪個少女會有通天眼?大家不過談到什麽是什麽。”
“你相信命運?”
“當然,王廣田的運程自今日開始就會有所轉變,宇宙決定出盡全力幫她做宣傳推廣。”
“拜托。”
“謝謝你這隻古董紙鎮。”
“不客氣,是我當事人小小意思。”
李和陪看廣田到國晶幼稚園。
廣田急,“綿綿還不會講話。”
“不要緊。我們認識校長。”
廣田氣餒,“這不大好吧,事事走後門。”
李和另有一番見解:“前門千餘人排隊。況且,後門打開了,你走進去,以後靠的還是自己。”
“可是──”
“可是仍然內疚?”
廣田不出聲。
“所有兩歲兒都差不多程度水準,你放心。”
報名堂外有兩三位家長先在等候,都是特權份子吧。見到王廣田,上下打量。
廣田一聲不響,坐一角輪候。
保母帶著穿了水手裙的綿綿進來,漂亮一如洋蛙娃,別的家長噫地一聲。
廣田有說不出的苦衷,她輕輕似自言自語:“綿綿生父已經失蹤。”
“沒問題,我們填了陳國政議員做監護人。”
廣田苦澀地說“我不認識陳議員。”
“我會介紹給你認識。”
“不。我情願靠自己勞力,我不報考了,我決定棄權。”
她剛想站起來,有一隻手把她按下。
許方宇趕到了,李和鬆口氣。
這時,有人出來說:“王綿綿及母親王太太請進來。”
許律師與李和一右一左夾著她們母女走進麵試房。
那名教師笑著說:“許律師好久不見。”
怎麽搞的。這許方宇法術宏大,無人不識。
教師眼看到綿綿,十分歡喜。過去招呼:“小朋友你好。”
綿綿在保母指示下立刻站起來,“老師好。我叫王綿綿。”
廣田睜大雙眼,不相信綿綿自己會說話。
老師忙不迭說.“一定是名好學生,明年九月正式上課,在家盡量給她多接觸字母數字及單字,我們有個遊戲學習班,不滿三歲也可以每天來兩個小時──”
保母連忙說.“來,來。”
咦,廣田想,他們主宰了她一切選擇。
老師說:“有一家人移了民,才有空位,一班才收二十個學生,隻此一班。”
“拜托你了。”
他們又拉看廣田離去。
在門口廣田鼓起勇氣說:“許律師我──”
許方宇卻說:“明日可以給你選封麵,你若有時間,去看看房子,該搬家了。”
廣田一聲不響,回到家,保母與綿綿先進屋,她尾隨,不知被什麽絆了一下摔跤,直仆到地下,動彈不得。
李和去扶她,“沒事吧。”
她伏在地上不動,五體投地那樣,臉朝下。
李和發覺她在飲泣。
“痛?”
她搖搖頭,“不是,我沒事。”
“可是扭傷哪裏?”李和著急。
她反過身來。手肘全擦破了。
李和喚保母取藥膏來,替廣田敷上。
她欲言還止,終於這樣說:“一切來得太快了。”
李和答:“你已經錯過許多。蹉跎了一段日子,需急起直追。”
“我想保留一些自我。我怕忽然不認得自已。”
李和一怔,微笑,“一本新書一間新屋就會使你變成另一個人?我猜不會。你要有自信。”
他陪她坐地上。
“代住在這裏已有三年。我覺得還可以。”
“怎麽住得下,你看,阿順得把電鍋插在客廳一角。”
“太豪華了,我怕不配。”廣田用手唔著臉。
李和惻然,輕輕分開她的手,“一切費用,不過預支給你,從此你得坐在地牢裏天天寫寫寫,並且要周遊列國,到每家書店簽名推廣宣傳,賺錢還債。”
廣田忍不住歇斯底裏地笑出來。
這時綿綿走過來,想一想說:“老師好,我叫王綿綿。”
這六個字必定是保母教她背熱了的,現在又拿出來用。大家都笑了。
廣田躺到床上,因為地方淺窄,保母就站在門口同她說話,向她報告綿綿上課時間。
“上午九時至十時我們得用司機,阿順如要買菜得走兩程,稍後我帶綿綿去挑校服……”
廣田睡著了。
夢中,聽見母親說:“你白己作怪。你後果自負。”
完全正確,廣田出了一額汗。
驚醒,發覺公寓裏隻剩她與李和。
李和在打印機前研究幾張彩圖。
聽見聲音他轉過頭來,“醒了?喝杯紅棗茶,保母同綿綿出去試校服。”
“你們對我真好。”
李和微笑,“我們是受薪的。”
“誰,那人是誰?”
“我可以告訴你,那人完全沒有企圖,是真心想幫你。”
他坐到她身邊,“來看,新書封麵草圖。”
廣田十分歡欣,“道麽快做好?”
“這一份是英語版,你意見如何?”
“都很好,”她由衷高興。
“抽簽決定,”李和開玩笑。
“我喜歡灰紫色這張。”
“是,主角在第一集受親人歧視欺侮……的確適合這種色調。”
“你看過全書?”
李和點點頭。
“請給我忠實意見。”
“通常一個作者叫人批評指正其實不過想聽到溢美之詞。”
廣田笑。
李和想,她終於也笑了。
李和說:“作者內心壓抑,借年幼的主角發泄感情,主角隻得十二歲、因為作者自覺像孩子般無助。想學主角般籍魔法來獲得神奇力量,克服困境。”
廣田不出聲。
“感情因此十分真摯,盼望也特別逼切,足以感動讀者。但,還不是文學。”
廣田又一次咧開嘴。
“這是小小愚見,你別生氣。”
“如果有讀者購買拙作,我會上前熱烈與他握手,並且說謝謝,謝謝。”
“你的手會握爛。”
“承你貴言。”
“來,去看新房子吧。”
廣田吸進一口氣,點點頭。
新房子在近郊。經紀已在等他們。
他一個箭步迎上來,“王先生王太太。”
李和並不否認,他一向不拘小節,異常瀟灑,但廣田卻沒有非份之想,她輕輕說:“我是王小姐。”
經紀帶他們看寬大露台,“請看這難得的海景。俗雲良辰美帚,可見美景對人生是多麽重要,三房兩廳,有一個三百平方尺閣樓,前任業主用來做書房,他是大作家江信思,你們可聽過他的大名!”
廣田忙不迭點頭。
經紀說了賣價及租價。
廣由輕輕同李和說:“我真的負擔不起。”
“不要擔心。”
“我不能無止境接受來曆不明的接濟。我想腳踏實地一步步來。”
李和說:“那麽,我們先把這裏租下做辦公室,房間空著等你發達。”
廣田實在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多年抑鬱仿佛去盡。
經濟過來說:“王太太喜歡的話可以今日下訂。”
他根本不理會人客是王小姐抑或王太太。
“這裏是綿綿的遊戲室,露台有空間可以走動。”
廣田又再問:“他到底是誰?”
李和看著她,“不一定是他,也許是個她。”
廣田說:“我們走吧。”
李和坦白:“我也不知道是誰委托律師行,可能連許姐也不知道,隻在我們老板殷承德或是惠浩勳才知。”
廣田決定暫時不再追究。
一個星期後,接綿綿放學,母女走到熟悉的麵包店,綿綿忽然指著附近報攤說:“媽媽,媽媽。”
廣田定睛一看,居然是她的大頭照片做了一本家庭雜誌封麵。
廣田像是看到自己被警方通緝一樣,嚇一大跳,想找個地洞鑽,連忙躲進麵包店。
誰知店主卻認得她,“王小姐。這邊,”她滿麵笑容,“不用排隊。”
廣田連忙回家,李和交一疊雜誌給她。
“嘩,這是什麽?”
“宣傳稿刊登出來了,你看照片還漂亮不。”
“我沒拍過照片呀。”
“你哪裏有空抽七八個小時出來化妝更衣拍不同姿勢的照片,有電腦代勞不就可以。”
廣田提高聲音,“喂!”
“你放心,書出版之後,一定有記者要求訪問,屆時才真人上場不遲。”
“李先生,你把我當作商品。”
“我們都不是希望得到一個好價錢嗎?”
廣田沉默。
他把宣傳品都攤開來。
在同一版報紙左下角,有一段小小啟示,吸引了廣田注意。
──“你最近是否忽而走運?”
廣田地起那份報紙,讀起小字來。
“是否有不願透露姓名的貴人在你最危急之際拉你一把。你可是深感納罕?我與你有同樣命運,欲知詳情,請電六六七三五。”
李和不知她看到其他訊息,“還滿意嗎。”
廣田唯唯諾諾。
嗬太奇怪了。
這段啟示仿佛為著她王廣田刊登。
廣田杷報紙收起來。
“你特別喜歡這一張?”
廣田連忙答:“不不。你看那一幀,腰修得那麽細,麵孔上一條紋也沒有,都不是我了。”
李和卻說:“這一張是你從前的生活照。”
“是嗎?”
小公寓裏處處是文件資料儀器,轉身都困難,沒有桌椅可以坐下,他們捧著茶點站著吃。
廣田怕綿綿碰撞到電線雜物產生危險。
隻聽得李和在電話中與翻譯說:“不,綿綿不能譯Meander ,那是迂回的意思,而中文字中綿綿有不斷不絕的含意,象長恨歌中最後一句:此很綿綿無絕期,是,翻譯中文是天下最困難的事──”
廣田垂頭。
“你最近是否忽然走運?”
是。簡直不可思議,從此順風順水。
“我與你有同樣命運。”
這人又是誰?
又多了一個神秘人。
“欲知詳情。請電──”
廣田真想立刻與他談一談,講個清楚。
李和完全像她的事務經理,他向廣田報告:“明日下午我們先搬到新屋裏去辦公。”
廣田剛想抗議,樓上忽然轟隆一聲,像被炸彈打中一般,整幢公寓震動一下,接著,一下又一下猛烈撞擊,蓬蓬蓬,不知哪一戶又開始偉大的裝修事業了。
李和微笑看看她。
廣田頹然。身不由主地點點頭。
李和鬆口氣,馬上L 取起電話吩咐下屬辦事。
樓上忽然用電鑽,那種尖銳叫人牙齦酸澀無法忍受的聲音一直持續。
廣田雙手抱在胸前。是,怎麽專心寫作呢?
嘈吵得連麵對麵說話都聽不見。
既然交了好運,就盡情享受這好運吧。
第二天,趁綿綿上學,一個上午,搬了大部份家具用品過去。
人多好辦事。且都是辦公室助理,並非烏合之眾,手腳乾淨俐落。
真是兩個世界,廣田可以清晰地思考了。
她攤開即日報紙,尋找那段神秘啟事。
有了!
而且換了字樣“是否有神秘人願意無條件扶助你,比所有親友待你更好?我也是受惠人之一,請電六六七三五。”
廣田實在忍不住。
她取起電話。即刻要打過去,可是又同自己說:小心,這世上光怪陸離。無奇不有,滿街是騙子,無端無故與陌生人交談,危險之至。
她又一次擱下電話。
李和忙著做總指揮,顯出他辦事能力,幾件事一起做,還要兼顧廣田那弱小的自尊心,可是一絲不亂。
兩個上午已經搬妥一個家。
綿綿最高興,在新居跑來跑去,舉高小小雙臂,說:“大”,又用兩隻手指頭碰一起形容:“小”,都是新學的字眼。
廣田抱著女兒。在露台上看工人把一盤盤植物搬來放好,更添兩張非常舒適的藤椅子。
布置仍然十分簡單樸素,隻不過擁有更大空間,還有寧靜得多。
那天傍晚,廣田意外地看到了─彎新月。
她感慨得說不出話來,世上最好的東西象清風明月,根本應該人人享受得到,可是廣田已有多年未見,從以前的窗口看出去,隻有他人的客廳一角與一閃一閃的電視熒光幕。
轉頭一看,李和在新置的長沙發上盹著了。
這個英偉的年輕人初來時公事公辦,此刻已對她們母女發生感情。
早上,廣田聽見綿綿叫他“爸爸”,他立刻抱起她,把她舉得天花板那樣高,同她說:“我是你叔叔,將來你在大學讀什麽係,同哪個男孩約會,全部要問過我。”
廣田無法不覺得心酸。
一連好幾個晚上,他們整理原稿到天亮。
文樞來幫忙,仍然把文稿攤了一地,“地方永遠越大越好,”大家都笑了。
最高興是阿順,廚房也向海,且足有兩百平方尺,他們都可以在廚房吃早餐。
許方宇說.“這才像個樣子。”
這時李和在沙發上轉一個身,咚一聲跌落在地。。
廣田過去,看著他微笑,“可有做好夢?”
他輕輕籲出一口氣,“有,她畢竟仍然愛我。”聲音纏綿無奈。
“李和,你在律師行做什麽職位?”
“我是見習律師,跟著許姐學工夫已有兩年,她讓我辦此小案子,這次來你這裏工作,說明為期六個月,因我們算準,半年之內,你必然大紅大紫。”
廣田笑出來,“除非你們會變魔術。”
“商業都會中多的是幻術,點鐵成金。”
廣田佯裝生氣,“我是生鐵?終於講了老實話。”
阿順端出燉雞蛋做點心。
“嘩,這樣吃真會胖。”廣田摸摸麵孔。
她麵孔已經圓了,皮膚也變得細滑,吃得好,心情寬鬆,又有精神寄托,兩個星期下來,頭發都開始烏亮。
下午,她撥電話給廣泰,同誌她們搬家事宜。
“廣泰,我搬了家。”
“搬到何處?”廣泰十分好奇。
“寧靜路三號。”
“什麽?”那種你也配住的口氣叫廣田不悅。
“寧靜路三號。一半做寫字樓,一半做住宅。”
“你一個人住?”廣泰問得很突兀。
“是,我打算專心寫作。”
“你肯定是南區的寧靜路,那一帶都是半獨立洋房。”
“是,由出版社替我租下來。”
“你不是搬進另一男人家中?”
廣田微笑,“歡迎參觀。”
廣泰像是聽見金星來客降落地球一樣,“你,你不是欠租三月,遭人迫遷嗎?”
“那已經過去了,”廣田故意陳腔濫調,“路是人走出來的,社會終於肯欣賞努力誠懇的人,你也一樣。”
對方沉默半晌。
廣田說聲再見,掛上電話。
李和全聽見了,看著她搖搖頭。
廣田抗議,“什麽?”
李和答:“真無聊,怎可炫耀,你努力是因為你喜歡努力,你寫作是因為你喜歡寫作,不是因為要做給別人看。切戒幼稚。”
廣田忽然慚愧,“我原先隻想與她保持聯絡。可是她那口氣真叫我受不了。”
李和說:“太奇怪,你是一個那麽苦幹兼有才華的寫作人,你的親人卻毫不認同,難道先知在本家真的一點也不吃香?”
廣田說:“我以後都不再會與他們計較。”
“不過,你有心情計較瑣事,可見情緒大好,我替你高興。”
“李和,你真是個明白人。”
“我愛的人卻覺得我不了解她。”
“李和,你失戀?”
“已有三年。”
“還沒有過去?”
“再等三十年吧,要不五十年,一定會痊愈。”
“她為什麽離去?”
“我沒有錢。”
“多荒謬。”
“不,她是對的,現在她家有七名傭人司機供她使用,珠寶都購自哈利雲斯頓。”
“她長得美?”
“一百尺以外都會看到她那雙閃爍會說話的大眼睛。”
“李和,你比我更適合寫小說。”
李和回過頭來,“喂,沒有時間閑談,快趕工。”
第二天,那段啟事又出現了。
“你可有與我相同的奇遇?我渴望與你一談,為什麽會有恩人無故救你我於水深火熱?”
這時門鈴一響,阿順去開門,半晌匯報說.“王小姐,外頭有一位周太太,說是你的表姐。”
可不就是廣泰,她親自踩上門來看個究竟。
一進門,隻見一室光亮。大露台外的藍天白雲直映進室內,廣泰訝異地睜大了眼。
早幾日這廣田還住在狗窩裏,追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廣田已決定罵不還口,打不還手,大方客氣地招呼廣泰。
“可以樓上樓下都參觀一番嗎?”
這時保母帶綿綿上學。廣泰看到孩子校服徽章上有國晶二字,她忍不住叫:“國晶?我家繡繡考了三次還考不上。”
司機同阿順等保母一起出去。
“你有三個工人?兩母女用三個人幫忙?”
廣田也很內疚,的確太奢靡了,可是有了他們幫手,奇是奇在也沒有太多時間空出來。
廣田已懶得分辨。
“你父母知道你的奇遇沒有?”
真的,廣田怎麽沒想到這兩個字:奇遇。
“我留了新電話號碼。”
廣田看看廣泰吃完整碟蛋糕。
廣泰身上有股她不自覺的汗酸氣,廣田知道不久之前,她也肯定擁有這種酸臭味。
一種低下層,經濟情形不太好,勞動階層的獨有氣息,勢利的鼻子一聞就察覺。
廣田歎口氣。
“新書出版了送幾本來看看,老實說,買是不會買的了,哪來閑錢買書。”
廣泰忽然取過案頭一把剪刀,走到露台,不問自取,把露台上一盤白蘭花的花蕾卡嚓卡嚓通通剪光,放進手袋占為已有。
“我走了。”
“我叫司機送你。”
廣泰仍然不明白一個人的際遇怎可以在短短幾日內起這樣大的變化。
司機回來,廣泰忽然吩咐:“先送我到超級市場買點東西,再接我女兒放學,
然後,到補習老師處去。”
廣田隻是點頭。
司機輕輕說.“王小姐,我另外叫車子接綿綿。”
偏偏這時李和來上班,今日他不知怎地穿了西裝,手中拿一束黃色鬱金香,十分英俊,又像足是廣田的情侶。
廣泰傻了眼。
送走了客人。李和問:“那是誰?”
廣田答:“親戚。”
李和完全明白:“每一家都有這樣的人:看不起你直至你成才,然後憎恨你一輩子,一無殺父之仇,二無奪妻之恨,可是,他就是巴不得你不得好死。”
廣田笑起來。
這時阿順忽然驚叫:“白蘭花都叫人剪光了,好好一把剪刀斷了插在花盤裏。”
廣田隻得搖頭。
“我喚人再送兩盤來。”
若不是曾經身受,編都編不出這種情節來。
這時李和稅:“廣田,請來看書樣。”
廣田的心像是要自胸膛裏躍出。
真的,是真的有這本書,不是妄想,不是做夢。
隻見李和打開公事包,取出一本精裝硬皮書,美觀防塵封麵,打開,用金字熨若王廣田三個字。
廣田夙願得償,熱淚盈眶。
“精裝本用來做紀念,平裝本也做得很好看,同時發行書簽、筆盒、日記本子……廣作宣傳,吸引小朋友注意,又正商洽漫畫版,可是,手頭上隻有兩本原稿,大作家,請你連連動筆,否則無以為繼。”
廣田正用手掩臉,淚水自指縫迸出。
那本小小十多萬字小說,忽然像黃金般重,她把書擁在胸前。
多年的夢想,真沒想到能夠實現。
一直以來,家人意外她躲懶,自我放縱,說什麽熱愛寫作,實則逃避現實,今日證明她並非不學無術。
“我們隻能幫你這麽多,讀者如不接受,我們也沒有辦法,神仙也束手無策。”
廣田吸進一口氣,“是,我明白。”
稍後。司機回來了,麵容憔悴,像是兜遍全城,苦不堪言。
他說:“下午叫我去接飛機。”
廣田駭笑,“誰?”
“那位自稱周太太的女士,說她小姑今日來度假需用車子,一連七日,叫我候命。”聲音有點顫抖。
李和連忙說:“阿關不要害怕,到公司去撥一個司機給她用好了。”
“周太太指定要這部平治七座位。”
“公司有的是車。”
廣田發呆。
廚房裏阿順悄悄同保母說:“幸虧我們不是替這位周奶奶打工。”
保母笑:“放心。可以辭工。”
“王小姐易商量。”
“真是什麽都不嫌,是個有福之人,煮啥吃啥,讚不絕口。”
廣田沒聽到有人這樣欣賞她的性格。
她趁李和走開,拿起神秘啟事又看了一遍。
她把第二本書自鞋盒取出整理妥當。
想丟掉鞋盒,卻又戀戀。
她決定繼續用這隻破盒子。
門鈴一響,有人送衣物來,大盒小盒這又是幹什麽?
李和抬起來頭來,“晚上有一個發布會,招待記者。”
“我不去。”
李和溫和的說:“有人肯以一條手臂交換這種機會。”
“我不懂說話。”
“不會講不要講,又不是非要你講不可。”
打開盒子,隻見一套半正式短裙晚裝,淡蘋果綠,小小荷葉邊,十分姣俏,配一雙尖頭釘珠片高跟拖鞋,那珠片由鞋頭的深綠漸漸變翠綠,然後終於回到同裙子一般的蘋果綠,這種由深到淺的染色叫ombre ,正為廣田所喜。
李和過來看看,“很漂亮,一定是許姐挑選,她喜歡這種分層次顏色,說自下看過京劇中花旦穿的裙子排穗流蘇上有這種染色後深深愛上。”
他們真懂情調。
“這種鞋子怎麽舍得讓它見天日。”
“那就在家裏穿著永不出街好了。”
“我不出去。我怕見人。”
“那倒是不大好。”
“我無話可說。”
“廣田,不用自卑。”
“沒有這種事,我真不喜應酬。”
晚上,還是去了。
專人的化妝似有還無,淡色唇膏,幾乎看不見。
晚裝外有同色山東絲長外套,廣田一整晚沒脫下來。不想露肩膀,並非保守,而是欠缺自信。
李和怕她臨陣退縮,緊緊握住她的手,旁人隻道他們關係親密。
記者取得新聞稿及樣版書,沒有太多提問,但是拍了許多照片。
晚會中最重頭節目由童星演出書中緊張一幕,活靈活現,博得熱烈掌聲。
廣田一言不發坐在一旁,像是參加別人的盛會,隻會得傻笑。
廣田心裏一直掛念那段啟事,晚會結束,如釋重負。
第四天。啟事消失了,一共隻刊登了三天。
或是說?已經刊登了三天,該看見的人應該都看見了。
文樞帶了大聲剪報來看廣田。
她稱讚:“人們心目中的女作家應當如此秀麗吧,大眼睛,書卷氣,不說話。”
“謝謝你。”
“別謝我,這是大眾日報副刊記者的話。”
廣田都不敢看,抑或、她一直都保留這個習慣,她不讀任何有關她的書評、訪問,隻管埋頭苦寫。
文樞在廣田家吃了早餐才走。
李和問:“她來幹什麽?”
廣田笑嘻嘻問.“你說呢?”
李和一怔,漸漸會過意來。指著自己鼻子,“我?不不不,不可能。”
廣田笑問:“為什麽不可能?”
李和抓著頭,“大家象兄弟姐妹一般……”
廣田隻是笑,不出聲。
半晌李和說:“她太愛說話了,不是我喜歡的類型。”
廣田已經寫下第三集故事摘要。
抬起頭伸伸酸軟手臂,發覺李和凝視她,廣田臉上一個問號。
“啊”李和說:“你仍用紙筆,今日很少人用紙與筆寫字了,很有趣。”
廣田卻最喜聽沙沙寫字聲,像蠶吃桑葉。
“不過,江信恩也用手寫,一次,他興致來了,用電腦打字,編輯嚇一大跳,懷疑不是真跡。”
廣田側頭思考一個小節。
李和又說:“他住這間屋子的時候,我來過一次,真是高朋滿座,往來無白丁。”
廣田也有點向往。
“我記得他們喝很多酒,爭看講話,從某名家小說其實浪得處名到本市政治前途,以及哪一國哪個城市最適合華人居住,到城中緋聞,天南地北,無所不談,真正有趣,令人神往。”
他伸一個懶腰,又繼續工作。
下午,文樞又來了,買了一大盒糕點,人人有份。
“李和呢?”她張望。
廣田說.“在偏廳小睡。”
“他每天都午睡?”有點好奇。
廣田想一想,“有時實在累了,便眠一眠,又可以做到淩晨,像部機器。”
文樞說:“這樣的夥計,一個勝十個。”
“你也是,文樞,你們都極之能幹。”
文樞看著廣田:“你給過婚?”
廣田點點頭。
“是一段不愉快經曆?”文樞像是有點越界。
廣田輕輕答:“不如談其他題目,文樞,你在哪間大學畢業。”
“嗬是,多倫多人學新聞係。”
文樞有點羞愧,為什麽問人家不願意回答的難題,無禮兼無聊。
可是忽然聽得廣田輕輕答:“所有不愉快的婚姻都是一樣的,毋須多說。”
“是一人令另一人失望吧。”
“說得很好,開頭之際,彼此都把缺點隱藏得很好,或是覺得所有不足之處都可以改過來,兩人同心合力,克服困難……想得太天真了。”
這時李和出來問:“在說什麽?”
文樞說:“去做咖啡,別打擾我們。”
廣田卻說:“已經講完了。”
李和捧著下午茶出來,“出版社打電話過來,說一萬本已經售罄。”
廣田大惑不解,“才一萬?”
李和反問:“你想在三天之內銷一百萬冊?”
“不不。”廣田漲紅了臉。
“王廣田這三個字已算一炮而紅。”
“廣田,這是本市書店名單,每周末跑三家,巡回演出,你看看有什麽遺漏。”
廣田呆住。
李和溫言說:“不準說不去。”
“我──”
“一定要去,每次換一套衣服,高高興興,幫小讀者簽名拍照。”
廣田瞪大雙眼。
文樞先笑了,“你會習慣的。”
文樞說得對,開頭如坐針氈,但見到家長們及小讀者熱情,她也感動起來,漸漸不介意拋頭露麵。
她打扮隨便,白襯衫長褲,頭發束腦後,十分瀟灑隨和。
一個下午,自文字中抬起頭來,扭開收音機想聽音樂,忽然聽見一男一女在談論她的作品。
“這樣的小故事都會走紅。時也運也。”
“別妒忌別人,自己努力才是正經。”
“唉,戲法人人會變,各有巧妙不同。”
“也虧得這王廣田,人長得倒還算大方漂亮。”
“宣傳鋪天蓋地而來,據說銷三十萬冊還未歸本,這次的確落了重本。”
“幕後自有功臣。”
廣田熄了收音機。
她忽然忍不住問:“你們為什麽不寫。嘎,嘎?”
隨即笑起來。
她忽然自抽屜拿出那個電話號碼,一下子下了決心,很鎮定地打過去。
很快接通,那邊也是女生,聲音爽脆。“喂?”
廣田清晰地答:“我看到你在報上刊登的做事,我也是一名受幸運之神眷顧的人。”
對方像是鬆口氣,“原來你真的存在。”
“是,我存在。”
“我叫蔣佐明,你呢?”
“我叫王廣田。”
“王廣田……有一名女作家也叫王廣田。”
“我就是她。”
“啊,你把走紅歸功給幸運?”
廣田點頭,“正是。”
“我正在讀你的小說,寫得那樣優秀,文字一段段像圖像一樣吸引著讀者精魂,你走紅是遲早問題,同運氣無關。”
廣田十分感動,“你太客氣了。”
“看樣子,你不是我要找的人,”她有點失望。
“不不,你得聽我講完整個故事。”
“那麽,見個麵好嗎?”
“在什麽地方見?”
“第一次見麵,在公共場所可好?”
她設想得很周到,“在植物公園噴水池邊好嗎?”
“明早八時,你起來沒有?”
“送了女兒上學,我立即來。”
蔣女士奇問:“作家不都是深宵寫作白天睡覺嗎?”
廣田笑,“那些都是天才作家。”
蔣佐明也笑了。
“怎樣相認?”
“你的長相已無人不識,我,我是傷殘人士,我隻得一條腿,明早見。”她掛上電話。
廣田呆在那裏。
一個隻得一條腿的年輕女子,一連刊登三日啟事,自稱幸運,真是奇哉怪也。
她的樂觀,叫人感動。
那天傍晚,許律師來了,見到綿綿,一手抱起,“王綿綿,你會法術嗎,把阿姨變回十年前的樣子可好?”
廣田在一邊笑。
“廣田,你最可愛之處是沉默如金。”
廣田仍然笑而不語。
阿順斟上一碗清雞湯給許律師。
許方宇自公事包裏取出一隻信封,“你的首筆版稅。”
廣田手都抖了。
“我替你拆開。”
許律師把支票取出放在她麵前。
廣田輕輕說:“我想償還部份欠債。”
“不急,”許律師答:“待你上了軌道再說。”
“欠債叫我坐立不安。”
許律師已經改變話題,“人清秀,穿白襯衫卡其褲已經很好看。”
廣田低下頭。
“有無同親友共享成果?”
廣田抬起頭?不知如何回答。親友,何來親友?
接著,許律師接了一個電話,她滿麵笑容地說:“廣田,還有好消息陸續來。”
廣田有點手足無措。
“廣田,英語版即將麵世,由倫敦預言出版社發行,預言不是非常著名出版社,但是作風踏實,廣田,這次是創舉,銷路好,可推廣到美加澳英語市場,再兜個圈子回來,你就身價百倍。”
但是,廣田想都沒想過會做得那麽大。
她隻求母女得到一宿三餐,如今機會來了,她不知如何慶幸。
“廣田,以往也有寫作人自費翻譯刊印英譯本作為紀念,更有人以宣傳小冊子當譯本,但你這本有標價有國際書號,打算正式發售。”
廣田看看許方宇,像是不大明白。
許律師歎口氣,“很好,很好,通常傻人都有傻福。”
廣田抱歉地笑,隻覺自己更蠢,連忙走開。
許律師到露台上,用手搭住她肩膀,“廣田,我下個月結婚了。”
廣田驚喜,“為什麽沒聽你說起?”
“私事,沒有什麽好說。”
“對方一定是個了不起人物。”
“廣田,你真可愛。”
“能叫你委身下嫁的人一定品貌學識兼佳。”
“廣田,謝謝你,別人卻預言這段婚姻頂多隻九個月壽命。”
廣田生氣,“這些別人真是世上最奇怪的生物,專門談論他人生活,自己沒有生活,誰家死了人,生了孩子,結婚離婚,紅事白事,均議論紛紛,說個不已。”
“還有,你若不是名成利就,名字還沒有資格上他們的嘴角。”
“幾時請吃喜酒?”
許律師駭笑,“我沒有那樣好的興致,簡單地到倫敦注冊結婚便是。”
“這樣簡約真好。”
“你呢,廣田?你也該重新擇偶了。”
廣田搖搖頭,目光落在雙手上。
“這麽早便對感情失望?”
這時,電話又響,許律師聽了幾句,便說.“我立刻來,”又有公事。
她匆匆離去。
留下廣田,一直為英語版本思索,既高興又蒼涼。
接著,李和到了。
“廣田,快來看英語版封麵。”
廣田探頭過去,隻見封麵是獵戶星座,一尊秦俑與一個穿黑袍的小女孩,打橫的字樣寫著“王綿綿與秦皇墓的秘密。”
廣田嗤一聲笑出來。
“別笑,暢銷靠這三種原素。”
“書一定要暢銷?”
“廣田,歸根究底,出版一本書是希望讀者買回家細讀,作者的心血得以廣泛流傳,否則,等於寫日記而已。”
“是,但主角王綿綿,還沒有去到始皇帝墓。”
“不怕,還有第三集。”
廣田答:“唷,有壓力,需動筆了。”
“你有六個月時間。”
“六個月很快過去,真需好好警惕。”
“許姐有無同你說,我們六個月後便退出你的生活。”
廣田點點頭,“你說過,這些日子來,你們像教一個小學生功課似教導我,我感激不盡。你們撤退,我會不習慣。”
“放心,我們仍然是你經理人。”
廣田振作起來,“還有三個月時間,我需好好學習。”
“時間不早,我讓你休息。”
“哪裏睡得這麽早。”
“那麽,我們出去逛。”
廣田意外,“我同你?”這不就是約會嗎。
“為什麽不,就快過節,街上一定很熱鬧。”
廣田鼓起勇氣取過大衣帽子手套與他出去。
商業區街道上人頭湧湧,像趁墟一樣,他們漫無目的,愉快地瀏覽櫥窗,買紙杯咖啡喝。但是廣田始終落後李和半步,她不想與他並肩。
她再三提醒自己,她沒有非份之想。
結果他們在外頭吃飯。
那間法國餐廳招呼很好,但鵝肝醬是罐頭資,龍蝦湯不夠熱,魚柳稍嫌黴軟,他倆都不介意。
吃了這一頓,很快又下一餐,何必投訴,最多下次不來好了。
吃完又在商場變了一會,李和才送廣田回家。
阿順來開門,“吃過了?家裏有嫩豆腐紫菜湯。”
“快拿一大碗來。”
綿綿已經睡著,小寢室裏有一盞走馬燈,一隻隻小綿羊不停地在天花板上轉來轉去,十分可愛。
廣田坐在綿綿身邊良久,才緩緩走上閣樓書房工作。
半晌也寫不出一個字。
真可笑,還沒名成文思就已經淤塞,再隔些時候,也許就會告訴讀者,文以罕為貴,有能力大量書寫者均不可信雲雲。
到了夜闌人靜。忽然寫了起來,思路暢通,渾無阻礙。
寫了三章,一抬頭,已經早上六時,她哎呀一聲丟下筆,沐浴梳洗。
阿順還沒到,保母卻來了,連忙替她做早餐。
“我自己動手。”
保姆由衷地說:“王小姐真好,一點架子也沒有。”
“我要出去一會,由你照顧綿綿。”
她趕去赴的。
走進植物公園,時間還沒有到,她獨自坐著看噴水地變花樣。
廣田臉上寂寥之意盡露。
這叫與她約會的人訝異。
蔣佐明一早知道王廣田是什麽人,一心以為她是個躊躇誌滿,顧盼自如的成功人士,沒想到她那樣瘦那樣小,又那樣寂寥。
她輕輕走近,坐到長凳上。
廣田抬起頭來。一怔,“是蔣小姐?”
“叫我佐明好了。”
廣田凝視她,“我們可有見過麵?”小圓臉,大眼睛,有點麵熟。
“我在雜誌圖文上見過你。”
廣田汗顏,“哪裏,叫你見笑了。”
廣田留意對方的大腿。
蔣佐明把褲管扯高小小,廣田看到一張弓一樣的金屬義肢,沒有鞋子。
“啊。”
“一場車禍,左邊身子幾乎全報銷,”她解釋.“我的一隻眼珠也是假的。”
廣田細細看了一下,“不發覺。”
“這是最新式的活動眼珠,像真程度極高。”
廣田籲出一口氣。
她倆一見如故,正是我不怕冒味提問,你不介意爽快回答。
“你就是刊登啟事的人。”
“是,至今隻有你一人回覆。”
“請講講你的遭遇。”
“去喝一杯咖啡好不好。”
廣田說:“不如上我家來,慢慢聊天。”
“你也可以到舍下,家母一定歡迎你。”
“啊,幸運的你與媽媽同住。”
“是,你講得對,我有福氣。”
“還是到我處吧,不要打擾老人家。”
“聽稅你有一個小女兒?”
“才兩歲多點,正牙牙習語,以及學坐廁所,任何人見過她都會延遲生肓計劃。”
蔣性明笑─起來。這女子既有幽默感,又夠謙遜。
她們兩個人又重回王宅。
蔣佐明客套幾句,便坐下來,請她的故事。
這一講便是一日一夜。
幸虧有阿順照顧她們飲食,故事可以一直講下去。
廣田吩咐不聽電話,隻有綿綿放學,與母親玩了一會。
蔣佐明的遭遇,比王廣田更加叫人欷噓。
“三年前,對,也正是三年前,她還覺得前途光明,是個無憂無慮的妙齡女。
佐明父親早逝,與寡母一起生活,父親剩下若幹節蓄,母親一直沒有再嫁,算是不幸中大幸。
成年後她問母親.“有沒有後悔?”
母女感情很好,知道女兒問的是什麽,笑笑答:“四十歲時還想過要出去,現在不想了。”
“為何打消主意?”
“怕沒有好結果,人家為的是什麽?不外看中我手頭一點節蓄。”
看得這樣透徹,故此情願守在家中,悶得煩燥了,請醫生開點藥物服食壓抑情緒。
佐明問:“不是為看我犧牲?”
“不,是我自己的選擇。”
這叫佐明尤其感激。
佐明自幼習泳,教練發現她是可造之材,決定栽培她出賽,蔣太太有點擔心。
“會不會練得家女泰山?”
“咦,做健將勝過做弱女。”
“我在電視上看到奧運女選手外型向男生一樣,練得無胸無臀,隻剩強大雙肩。”
“媽媽─那是奧運,我巴不得有一日可以練到那個程度。”
因是最佳課餘活動,蔣太太不再反對,這一遊就六年多,每朝風雨無間,清晨出發練習,在房內掛一張格言,叫“天才不過是極端耐力”,佐明獲獎無數,銀杯堆積如山,蔣太太對清潔銀器十分有研究。
任何人在池邊看到蔣佐明都會愛上她。笑臉迎人,粗眉大眼,金棕色皮膚,健康體格,躍入水中,宛如一條飛魚,遊蝶泳尤其好看煞人。
唐誌成的父親是水運會讚助商,帶若他去參觀比賽,他進場時遲了一點,比賽已經開始。
隻聽兄池邊觀眾大聲齊齊叫喊:“蔣佐明,加油,蔣佐明,加油!”
一看,全女班,不知誰是蔣佐明。
然後,他看見她了。
銀色賽衣,大紅泳帽,像一支箭那樣射出去。
嗬,還用加油?已經矯若遊龍,超越別人個多塘,從頭領先到尾。
隻聽得父親同教練說:“推舉佐明去亞運出賽,繼而進軍奧林匹克。”
教練笑說:“是,唐先生。”
“我立刻在後園裝製一座阻力練習泳池,叫佐明天天來練習,快暑假了,她想必有時間。”
教練喜出望外。
這時,蔣佐明躍出水來,摘下放帽泳鏡,露出烏黑短發及一對大眼睛。
優秀運動員往往有種魅力,佐明爽朗笑容吸引了年輕的唐誌成。
已經有少年男女過去請佐明簽名,算準她會是一顆明日之星。
銀色泳衣下是她健康姣好身型,誌成看得呆了。
“佐明,”教練喚她,“我介紹一個朋友給你,這位唐誌成同學剛從加州理工返來,他的強項是賽車。”
唐先生立刻露出不悅神色來,“這隻算嗜好,不是運動,整個人危險地卡在車廂裏,一動不動,聽天由命。好算運動?”
佐明一聽,笑了出來。
唐誌成尷尬地搔頭。
唐先生提示兒子:“送佐明回家呀。”
佐明笑說:“我約了朋友。”
唐誌成隻想離開嚴父遠一點,“我送你。”
立刻尾隨佐明更衣。
唐太太出來看見,輕輕問老伴,“你存心撮合誌成與蔣小姐?”
“這樣好的女孩子到什麽地方找。”
唐太太不出聲,待四周沒有人的時候,才輕輕說:“她家隻有一個寡母。”
唐先生訝異,“有何不要?”
“將來,孫子沒有外公,若生孫女,恐怕會得到癌症遺傳。”
“你想得太周詳了,難怪晚晚失眠,我告訴你一個故事.英國女皇依利莎伯二世挑媳婦女婿目光尖如利刃,血統出身品格相貌,都得最好,可是三個子女全體離婚結局,太太,莫嫌人家不是十全十美,佐明既然是孤兒,你要更加疼惜她。”
唐太太不出聲。
“對,明日有人動工來裝遊泳池,關照傭人一聲。”
家庭會議到此結束。
那邊,佐明坐在唐同學的歐洲跑車裏,隻見他逢車過車,技術高超,膽大心細,心中不禁暗暗叫好。
這富家子剪平頭,穿白襯衫卡其褲,身型高大碩健,佐明對他幾乎一見鍾情。
隻聽得他說:“去喝杯酸乳酪吧。”
她答應了,盡管一早約了同學,盡管她想先回家淋浴洗頭。
她怕一推他,他會覺得她驕傲。
一對年輕人談得十分投契,佐明有點茫然,真沒想到這樣順利使遇見意中人,大致就是他了。
不久她把他帶回家見母親。
蔣母也覺得唐誌成無懈可擊,尤其臉上彷佛永遠帶著笑容,可親可愛。
那寬厚的肩膀叫伯母放心。
“早點結婚,連連生兒育女,有自己家庭,免得老來寂寞。”
“媽媽。你呢。”
“我?我不知多少節目,單太太,古太太,她們約我坐船環遊世界已有多年,你一結婚,我就動身。”
“我們也一起去。”
蔣母大喜,“誌成向你求婚了嗎?”
“還沒有。”
“啊。”又什點夫望。
半年後的一個星期六下午,唐誌成來了,懇切地向蔣太太說:“伯母。我請你將佐明交給我,我會照顧她一生一世。”
他當看伯母麵取出一隻鑽石指環。
那慈母落下淚來。“令尊令堂知道這件事嗎?”
“昨日我與父母商議過,得到他們祝福。”
蔣母點點頭。“我完全讚成。”
這時,佐明自房裏出來,笑嘻嘻,“太順利了,為什麽這樣順利?”
蔣太太問:“打算幾時舉行婚禮。”
“待佐明畢業,及去了亞運掄元之後。”
“可是要大排筵席?”
“不,”唐誌成答:“隻請至親友好─約千餘人而已。”
佐明掩嘴駭笑。
佐明想:人家戀愛,可歌可泣,她卻順利過關,真幸運。
誌成到南歐參加賽車,佐明也跟著去。
他把她裁到尼斯的田園,住在一座有成千成萬朵薔薇爬攀在磚牆上的莊園裏,躺在草地上曬太陽野餐談天。
“生幾個孩子,叫什麽名宇?”
佐明答:“四個女兒,叫勇、往、直、前。”
“不不,一個需是男孩,叫忍讓。”
年輊情侶緊緊摟抱一起大笑。
這確是蔣佐明一生人中最開心的日子。
她打扮像歐洲女郎一般,草鞋大蓬裙─露背小上衣,站在跑道上叫喊。
誌成得了第八名,但仍然十分高興。
加州理工讀化工的他正好加入父親的塑膠廠做主管。
新居,婚紗,全部準儲好了。
唐家派了裁縫捧著各樣料子來讓蔣母挑選婚禮當日的晚裝式樣。
“唐家真是周到,是個高尚人家。”母親十分滿意。
佐明微微笑,仍然每早習泳。
她出賽亞運。拿到一金一銀,凱旋回來在機場受到熱烈歡迎,大群記者把她當明星似圈住。
“佐明,可是快要結婚?”
“佐明,可會影響你遊泳事業?”
“佐明,說一說得獎感受。”
“佐明,封師弟師妹有何忠告?”
蔣母悄悄落淚。
忽然一隻手搭在她肩上,一看,是未來女婿。
蔣母覺得十分安慰。
唐家大肆慶祝,蛋糕做成金牌式樣,由唐誌成代表佐明開香檳招呼客人,他們在大屋裏玩到幾乎天亮。
第二天中午時分唐太太徙外邊回來,看到大廳已經收拾妥當,傭人正在吸塵。
她輕輕問:“人呢?”
傭人笑答:“佐明在遊泳,誌成熟睡。”
唐太太上樓見到兒子和衣倒在床上,鼾聲大作。
自窗口可看到泳池,佐明在一個小小池內,在電力激起的水浪中奮鬥向前,她不住地向前遊,可是波浪永遠落把她擊退到同一位置。
她真是努力。
誌成醒來,“媽,你回來了,爸呢。”
“回公司去了。”
“多謝昨夜把屋子讓給我們。”
“這間屋子遲早屬於你,願你在屋內歡笑,以及養多幾名孩子跑來跑去。”
“一定,一定。”
唐太太問:“佐明功課如何?”
“以一級榮譽事案,她想繼續攻讀法律。”
“真是聰敏,她父親生前想必也是優秀的知識份子。”
誌成微笑:“他一直任教科技大學。”
唐太太總有點躊躇,“是什麽病,你沒問?”
這時,她看見佐明自水中上來,隻得住口。
其實唐太太已經打聽過,朋友告訴她:“是直腸癌,平日蔣教授不煙不酒,早睡早起,可是發現時已經太遲,終年四十三。”
“蔣太太人品如何?”
“極之剛毅嫻靜,一心一意帶大女兒,全無他念。”
唐太太說:“我最欽佩這種女子。”
朋友欷噓,“我們也真殘忍,非要人家吃足苦頭,我們才願褒獎人家。”
“你做得到嗎?”
那朋友忽然笑了,“你沒發覺?我守寡也已有三年,丈夫長居倫敦不返,我自公婆那裹領取生活費用。”
唐太太連忙噤聲。
各人有各人的一筆帳。
朋友所:“我也沒有緋聞,這真不容易,總有狂峰浪蝶,覬覦我們手邊一些節蓄,前來打主意,想乘虛而入,需要全神置注以家庭子女為重。”
唐太太答:“我明白。”
想到這裏,佐明推門進來,笑說:“伯母回來了?昨天我們玩得十分高輿。”
誌成說:“我送你出市區。”
唐太太笑笑,“紀得回來吃晚飯。”
“什麽事?”誌成忘了。
佐明提醒他:“伯父母結婚三十周年紀念。”
“啤,真是喜事連連。”
他漱漱口就陪佐明到樓下車房開出事子。
佐明還取笑他:“你睡醒沒有?”
跑車高速駛出公路,一路暢順,誌成加速,他喜歡極速帶來的快感,家長多次警戒,他總是陽奉陰違,佐明卻從不說他,佐明了解他。
他們在車內並無交談。
忽然之間,在一個彎角,一輛紅色四驅單迎麵過線而來。
該刹那佐明知道不妙,她下意識伸出右臂,擋在麵前。
佐明可以看到四驅事實際驚恐的眼神。
她沒有聽見巨響,也不覺得撞擊,隻見強光一閃,已經市區知覺。
她隻來得及大叫一聲媽媽。
後來,在醫院裏,看護告訴她,她一直喊媽媽。
蔣太太趕到,有人看見她呆呆站在走廊,不說話,也不哭,後來由耐心的醫生上前了解身份,才把她帶到佐明床邊。
她不認得佐明,她身型比平時小得多,混身血汙,五六個醫護人員圍住她急救。
蔣太太上前握住佐明的手,緩緩抬起頭來。
一個急症室醫生這樣說:“我最怕看到傷者母親的臉。”
看護陪她到候症室坐下。
“蔣太太,我想你了解一下佐明的傷勢。”
蔣太太點點頭。
“兩輛車子高速迎麵相撞,肇事四驅草司機當場死亡,佐明頭部受到重創,左眼脫落失明……”
看護說不下去,歎口氣。
蔣太太靜靜聽著。
看護吸口氣,“她同時也失去左腿。”
蔣太太像是明白,又好像糊塗。
“佐明尚未度過危險期。”
經過十多個小時手術,佐明情況總算穩定下來。
全身縛著管子,醫生大聲同她說:“佐明,睜開眼睛,為媽媽睜開眼睛,你媽媽在這裏。”
佐明用盡全身之力,才睜開眼睛,又乏力閉上。
醫生又說:“佐明,握緊我的手,可以做到嗎,來,握緊。”
佐明五指動了一動。
醫生大為寬慰,“好孩子!”
蔣太太伏在女兒身邊,籲出一口氣。
又過了三天,佐明才看清楚四周圍環境。
“媽媽。”
蔣太太看著女兒微笑,“媽媽在這裏。”
“嗚,噩夢一樣。”
“是,醫生都你可以康複。”
佐明忽然想起一件事,“咦,誌成呢?”
蔣太太不出聲。
“誌成在什麽地方?”
沒有人回答她。
“莫非誌成──”
“不,”蔣太太說:“誌成無礙,已經出院。”
“他可有損傷?”
“他雙手折斷,已經駁回。”
“他為什麽不來看我?”
“他知道你蘇醒了,自然會來。你快快休息,莫理閑事。”蔣母按住女兒的手。
佐明靜靜睡著。
醫生進來問:“你告訴她沒有?”
蔣太太搖搖頭。
“這樣吧,由我來說。”
“謝謝醫生。”
在醫院走廊,蔣太太猛一抬頭,看見唐氏夫婦。
落母十分陌生地看著他倆。
唐太太手裏挽著名貴花籃及鮮果,自有女傭拿進房去給佐明。
蔣太太大惑不解,“唐誌成呢?”
唐父答:“誌成返美國去了。”
“什麽,在美閾?”
“是,蔣太太,很抱歉,婚禮已經取消。”
將太太凝視他們的麵孔。
唐太太知道一定要立刻把話說清楚。
“蔣太太,這裏有一點禮物,請你收下。”
她交一個信封在蔣母手中。
“蔣太太,你千萬要接納這一點心意,佐明療養需要時間金錢,切忌生氣。”
蔣太太鎮定打開信封,著見銀行本票上寫的銀碼是一千萬正。
她抬起頭來。
唐先生站立,“請隨時同我們聯絡。”
真是高尚人家,勇於承擔,蔣太太忽然笑了。
她把本票還給唐氏夫婦,一聲不響,走進病房。
她握住女兒的手,輕輕說:“佐明,你失去了左眼及左腿,還有,唐誌成是個懦夫,他已離開了你。”
佐明呆住,看著媽媽,伸手去摸臉上的紗布。
“媽媽很慚愧,媽媽幫不了你,媽媽不該帶你來世上吃苦。”
說到這裏,蔣佐明的聲音漸漸低下去。
一直做沉默聽眾的廣田忽然站起來尖叫。
阿順跑出來問:“什麽事,什麽事?”
隻見廣田蒼白著臉掩著胸口喘息,她想嘔吐。
佐明說:“我已失去一切。”
“不,你還有慈母。”廣田提醒她。
佐明低下頭。
廣田一顆心沉下去,不,不。
“我漸漸康複,可以配上義肢,繼續做物理治康,但是家母健康卻劇烈衰退。”
“伯母還在嗎?”廣田緊張地問。
“請聽我說下去。”
“不,請先告訴我,伯母怎麽樣。”
廣田握緊佐明的手,一定不肯放鬆。
“她心髒衰竭,需做手術安裝起搏器,我聽到這個消息,整個人崩潰,再也不能承受噩運的壓力,入院時我看清楚母親的年紀,原來,她隻得四十八歲,家母一生不幸。”
廣田黯然。
“我開始酗酒,喝醉了不省人事,沒有痛苦。”
大黑了,廣田本來想招呼客人喝點酒,現在不敢出聲。
阿順泡了兩杯龍井茶出來。
“王小姐,我下班了,明早見。”
綿綿出來向母親說晚安。
佐明說:“我明天再來給你講故事。”
“不,我想聽到結局,唐誌成有沒有來看你?”
佐明側著頭,“出事之後,我始終沒有再見過他。”
“做得好,絕不拖拖拉拉,”廣田諷刺地說:“毋需假扮好人。”
“我把母親交給醫院,晚晚喝到天亮。”
她聲音裹的苦楚,像個受傷流血的人,不是親身與命運拚死搏鬥過,不會這樣傷心。
個多月之後,蔣佐明就邋遢了,頭發、皮膚、牙齒……都有一層汙垢,衣服拖拉,混身酒氛,她迅速失去所有朋友。
佐明沒有工作,亦無收入,蔣母住院費用高昂,這樣下去,後果堪虞。
一日,在酒吧裏,她一杯接一杯,不停的喝。
有一個男人接近她,向她搭訕,她不理睬,男人纏個不休。
“來,我知道有個好地方,保證叫你開心。”
“怕什麽,大家是成年人。”
“你還在等什麽,沒有更好的了。”
酒保看不退眼,出聲警告那男人:“你,別騷擾其他客人。”
佐明卻說:“不怕。”
她轉過身子,對牢那登徒子笑。
那人以為得手,大喜過望。
忽然之間,佐明伸手往自己左頰上一拍,隻聽得仆一聲,她的假眼珠掉出來,不偏不倚,落在酒懷裏。
那男人隻看見一個烏溜溜的洞,嚇得魂不附體,退後兩步,逃命似奔出酒吧。
佐明哈哈大笑起來。
半年前,她道是一個俊美的遊泳健將,大學裏的高材生,有為青年的未婚妻,慈母的愛女。今日,她已是一個乞丐。
往明蹄搬走到街角,怔怔落下淚來。
有人挨近,站在她身邊。
那人穿黑色長袍,低聲說:“有難以形容的痛苦?”
佐明不出聲。
“來,吸一支煙,保你快樂似神仙。”
他點燃一支煙遞給佐明。
佐明顫抖的手接通香煙,深深吸一口氣。
啊,這不是普通的香烴,她立刻有種頭輕身飄的感覺,腳步如在雲中,煩惱漸漸遠去。
那人說:“一包十支,特價兩百八十元。”
佐明掏出鈔票給他。
她吸著這幽靈牌香煙回家。
一進家門,滾倒在地,昏睡不醒。
不知過了多久,醒了,關上所有窗戶,拉上窗廉,繼續喝酒。
她母親由教會義工陪同出院,進屋一看,隻聞到一陣惡臭,佐明爬著出來喚“媽媽”。
她已有多日沒有梳洗,麵孔浮腫,嘴唇枯裂。
美工連忙把蔣太太帶到別處休養。
大門一關上,佐明又滾在地上。
不知躺了多久,佐明覺得自己已可以去見父親了。
“爸爸。”她叫。
她還記得慈父教她讀木蘭辭及騰王閣序的情形。
唉,爸若見到她現在這個樣子,不知有多傷心。
她想爬起來,又沒有力氣。
佐明急需回到那個街角,再次去找賣香煙的人,她掙紮地扶著牆壁站立。
這時,門鈴響了。
往明本來不想去開門,但不知怎地,人是萬物之靈,她有種感覺,門外是一個好人,那人可以幫助她,她因這個陌生人可以免得沉淪。
她去開門,“救我,”她說,乾枯的嘴唇裂開,流出血來。
明外站著一男一女,那女子忍不住低呼:“我的天,比我想像中還要壞,速速聯絡戒毒中心!”
他儷搗住鼻子,住室內看了一眼,不敢進去。
佐明忽然又神經質地笑了起來,笑聲像貓頭鷹,十分可怕。
她昏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有一名男看護在她身邊。
她胸肺有說不出的難過,好似有蟲蟻齧咬,大聲叫:“有沒有煙,或是酒?快拿來。”
那人笑笑說:“蔣佐明,我叫羅天山,是醫務助理,你好好聽著,這是戒毒中心,我曾幫你洗淨肉身及心中毒素,叫你康愎,起來,管生現在替你檢查身體。”
“我不去。”
“起來!”
他強迫她起來。
“你們沒有權禁錮我。”
“是你母親把你送來,令堂健康情況不佳!還要為你操心,你若想早些氣死她達到目的,請便。”
佐明呆住,淚如雨下。
“說到底,歸咎一次交通意外,是,你的確損失慘重,不見一隻眼睛與一條腿,蔣小姐,兩條路隨你走,一任由墮落爛死,二振作站立。”
佐明用手搗著臉不出聲。
那羅大山忽然輕輕說:“我會盡力幫你。”
這時,佐明手足抽搐起來。
“來,我背你去醫生處。”
私人療養院內設施齊全,護理人員和藹可親。
可以想像費用昂貴。
佐明由他監管,開始戒酒戒毒。
他廿四小時跟貼她服務,不離不棄。
佐明怔怔問他:“你是誰?”
“羅天山。”高大強壯的他微笑。
佐明不出聲,她覺得他像天使。
“誰差你來?”
“我原本在這裏工作。”
“不,誰把我交給你,誰把我的故事告訴你?”
“你先打理好身體。”
佐明垂頭苦笑,“我還有身體嗎?”
“佐明,不得氣餒。”
從美國運來特別製造的兩件義肢,一隻用來日常用,可以穿上鞋襪,製作精巧,即使穿短褲也難以分辨真假,另一條毫不掩飾是鈦金屬製造的弓字形假肢,根據斑豹後腿力學研製,戴上它,佐明可以跑步。
羅天山說:“我知道你是運動員,你仍可以參與奧運傷者運動會,來,站起來。”
佐明咬一咬牙,忽然眼中閃出晶光,她緩緩從地上站起來,吸一口氣,握緊拳頭。
“準備好了沒有?”
佐明點點頭,以為羅天山叫她做運動。
誰知他說:“去到療養院把母親接出來。回家去,好好照顧她。”
佐明神智恢愎了,嗬,母親。
已有個多月沒見過她了,把寡母丟在一角,自己痛快地沉淪,該當何罪。
“我,我不敢去見她。”
“你已經戒除不良嗜好,去,家已收拾幹淨,女傭會幫你們打理家務,你們母女否極泰來。”
佐明發呆,“你們倒底是誰?”
羅天山微笑著走出去,替佐明辦理出院手續。
佐明抬起頭,忽然看到一杯琥珀色的酒。
誰,誰把酒放在這裏?
她伸手過去,又縮回來,但鼻子仿佛聞到杯中琥珀色醇酒的香氛。嗬,魅由心生。
她凝視酒杯良久。
是誰放在這裏試探引誘陷害她?
不,她已經戒除酒癮,幾次三番醜態畢露,半夜嚎叫救命,求羅大山給她一瓶酒,好不容易清醒過來……
她沒有去碰那隻酒杯。
這時,有人敲敲房門。
佐明抬起頭。
嗬,她記得這外型高雅斯文的一男一女,他們是當日把她自家裏救出來的那兩人。
“呀─是你們,請問尊姓大名?”
那位女士微笑,“我是許方宇律師,道是我助手李和。”
“兩位是誰,為什麽知道我需要幫助?”
許律師看著她,又看看桌子上的酒,“真高興看見你重拾自信自尊。”
她退去,取過酒杯,輕輕喝一口,“咦,原來是葡萄汁。”
大家都笑了。
他們坐下來。
“佐明,我的當事人叫我來問你,你可願起訴唐誌成。”
佐明側著頭,“你的常事人是誰?”
許律師答:“就是那個知道你有需要幫助的人──”
“由他送我來療養院,負責全部費用?”
“正確。”
“由他派人替我把家居收拾幹淨,並且派人照顧家母?”
“是。”
“他是誰?是唐家的人嗎。”
“不,”許方宇答:“你不必對唐家存有幻想,唐家心中,已經沒有你蔣佐明這個人。”
“啊。”佐明低下頭。
“你可以控告唐誌成魯莽駕駛造成意外導致他人身體嚴重創傷,要求賠償。”
佐明抬起頭,“賠償?”
“是,我們聽說,事發後唐氏曾經交上千萬本票,真是笑話。我們將要求賠償一億。這可叫他們寢食不安。”
“唐誌成在什麽地方?”
“他在羅省,將與劉世禮將軍的孫女訂婚。”
這時,羅天山回來了,他靜靜聽他們談話。
隻見佐明拾起頭想了很久,忽然,想通了,臉─露出一個微笑。
她說:“我好比自鬼門關進出了兩次。”
許律師屏息聆聽。
佐明說:“我若控訴唐家,勢必還要與他們糾纏下去,或三兩年不等,太不值得了,時間寶貴,我早已忘記這段恩怨,我不能上演基度山恩仇記,我的生命還有其他,我決定向前走,不再回望,不,我不會起訴唐誌成,那隻是一場不幸意外。”
許方宇律師意外,半晌,才輕輕說:“過來。”
佐明緩緩走過去。
許律師緊緊擁抱她一下。
佐明微笑,忽然走到羅天山麵前,像一個孩子那樣,要求他也擁抱她。
羅天山淚盈於睫,緊緊抱住佐明,把下巴擱在她頭頂。
他真替她慶幸。
倘若要報仇,餘生都得沉淪在仇恨中,旁人怎樣愛她呢。
許律師非常輕鬆,“太好了,這裏沒我們的事了,我們走吧,還有其他的人需要照顧呢。”
這句話立刻鑽進佐明耳中,不過她一聲不響。
她追問許律師.“請透露我恩人的名宇。”
許律師溫和地說:“佐明,你性格如此豁達,有什麽恩,有什麽怨?一切靠你自己重新振作,去,去接母親回家。”
羅天山替她挽起行李。
看到母親,佐明實在忍不住,蹲在慈母腳下。
“媽媽,我回來了。”
蔣太太十分歡欣,“讓我看仔細你。”她伸手輕輕撫摸女兒的麵孔,“是,你回來了。”
“媽媽,我沒事,我已康複,比從前更紮實。”
這是真的。
蔣佐明有一條鈦金屬製造的大腿。
佐明回到大學法律係報道,正式入學,她不但重新習泳,而且參加田徑賽。
照說,一個年輕女子少了一條腿,穿短褲露出金屬義肢站在運動場上,是何等突兀詭異的情景。
但是記者這樣形容蔣佐明:“不知怎地,傷殘的她看上去比任何時候都更加英姿颯颯,她彷佛是超現實,科幻小說中那種代表毅力堅強的神人,她的速度驚人,已逼近世界紀錄,晨曦中看她練跑,灰紫色雲下勁風中的她有難以形容的瑰麗美態……”
羅天山每一天都在她身邊。
佐明對母親說:“到今日還汗顏,當日滿身汙垢,眼淚鼻涕的樣子都被他看在眼內。”
“啊是。”蔣母有點出神。
接看,電話來了,有人問:“宗曼寧小姐在嗎?”
佐明要呆一刻,才想起母親的名字正是宗曼寧。
“你請等一等。”
故意停一下,然後問:“你是哪一位?”
“我叫章信懷,是曼寧從前同學。”
這時,她母親疑心地過來問:“找誰?”
佐明眨眨眼,“找你。”
把電話交回母親,溜煙跑走。
“那是佐明?”
“是,正是她。仍然調皮。”
“可見已經完全康複。”對方寬慰地笑。
“七成吧,七成我已經很滿意,有時,內心創傷永遠滴血。”
“佐明不是已有男朋友?”
“是,羅天山真是一個有肩膀的男子。”
“那多好,佐明需要真正愛護了解她的人。”
“可憐的佐明。”
佐明卻不這麽想。
代表出賽傷者奧運會時她說:“假使那件事不能殺死你,那麽,你會更加強壯。”
她用力結好鞋帶。
她自澳洲悉尼取得三麵金牌回來。
蔣佐明現職教練,學生家長輪隊要求取錄。
她覺得自己生活得比從前充實。
之後,她約見過許方宇律師。
“許律師,現在,你可以告訴我,那人是誰了,我希望能夠當麵向她道謝。”
許律師茫然,“誰?”
佐明說:“那個贈我義肢,助我戒毒的人。”
許律師看向窗外,“佐明,你看,陽光何等美麗,站街上深呼吸已是最佳享受,你說是不是。”
“真的不允透露?”
“佐明,你的氣色好極了。”
佐明知道許律師守口如瓶,永遠不會泄露秘密。
“請告訴那位先生,我會生活得很好,那樣,希望是報答了他。”
許律師點點頭。
“嗬,對,佐明這段新聞你看一看。”
是美國羅省的中文報章,刊登著一段消息:“殷商唐誌成及名人之後劉世禮將軍孫女結婚之喜。”
唐誌成胖了一點,樣子略鈍,新娘個子小小。仿佛沒有自己的名字,一輩子喚作劉世禮之孫,真是福氣。
唐老太太一定最高興。
佐明一聲不響,放下了報紙。
許律師故意問:“感受如何?”
“不予置評,無可奉告。”
“你不祝福他們?”
佐明嗤一聲笑,“他們親友盈千上萬,何需我祝福。”
許律師稱讚:“不卑不亢,很好。”
佐明忽然想起,前些時許律師曾說:“……還要去照顧別人”這話,她不出聲。
這時,許律師的手提電話響了。
“我還有別的事,先走一步。”
她與佐明擁抱道別。
佐明隨後也離開咖啡座。
許律師還得去照顧其他人。
會不會,那人也像她這樣,際遇變遷,沉淪至穀底,眼見失救,可是,天無絕人之路,被他遇見恩人?
佐明按捺不住,走到報館廣告部去刊登啟事。
“你最近是否忽然走運?”她這樣寫。
佐明覺得措辭彷佛不大妥當,想半日,又認為這樣或者可以吸引更多注意。
“是否有不願透露姓名的貴人在你最危急之際拉你一把?你可是深感納罕?我與你有同樣命運,欲知詳情,請電六六七三五。”
佐明把文稿交上。
有人做了好事不想別人知道,有人做了壞事也不想別人知道,這位隱名的先生肯定是前者。
像那些捐贈器官的善心人,完全不表露身份,無償地奉獻慈愛。
廣告一連刊登了三天,每日佐明都略為修改字句,希望有同樣遭遇的人前來相認。
可是半個月過上了,音訊全無。
佐明開始懷疑她是唯一的受益人。
蔣太太說:“問天山,天山一定知道。”
“我曾經問過他。他不想說。”
蔣太太微笑:“現在不一樣了。”
對,一言提醒佐明,現在他們已經開始的會,他不會再推塘她。
那天下午,她又問了他一次。
這吹羅天山很坦白,他說:“由許律師安排你入院,院方派我照顧你。我就知道這麽多。”
“許律師可有提到他人名字?”
“完全沒有。”
“嗯。”
“佐明,長輩想做無名氏。你去拆穿他,好像不禮貌。”
佐明不服氣,“你怎麽知道他是長輩?”
羅天山笑,“若是年輕人,怎麽有這樣的能力。”
這是真的。
“你猜他是老先生,抑或老太太?”
他舉起雙手,“我不知道。”
“他真細心。”
“細心的是許律師,她才是執行人。”
性明點點頭,“真惆悵,不能當麵道謝。”
羅天山笑,“你想又跪又拜?”
“我心甘情願那樣做。”
“也許,人家就是怕那個場麵。”
佐明也笑。
羅天山忽然想起來,“伯母呢,這陣子比較少見她。”
佐明壓低了聲音說:“她最近行動有點古怪,時時不在家,神情有點恍惚。”
羅天山喊出來:“啊。”
“你也那樣想?”
羅天山連忙否認,“我什麽也沒說過。”
佐明頹然,“她一定是瞞著我偷偷結伴上賭場。”
羅天山笑出來。
“咦,你笑什麽?”
天山握著佐明的手,“你真可愛,不不,佐明,你放心,我相信伯母並沒有沾染不良嗜好,我覺得她好似找到感情寄托。”
佐明要把這番話翻譯成為白話.“嗬,你指她已有男朋友。”
天山點點頭。
佐明十分吃驚,“這樣一把年紀了,”她在客廳不安地踱步,“隻怕會墮入人家陷井,”她又急躁地歎口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怎麽會這樣愚蠢。”頓足。
羅天山訝異說:“佐明,我不敢相信你會講出這樣的話來,何等自私狹窄,伯母正當盛年,為什麽不可以結交異性朋友?”
“早些時又還好些,現在真怕她惹人恥笑。”懊惱之極。
“早些?早些她要照顧你,是你自己說的,十足歲了媽媽還幫你刷牙穿衣,管接管送,教功課煮膳食,嘿!”
佐明不服,“我無私心,我隻怕她受騙。”
說著,委屈地落下淚來。
羅天山說:“你怕失去她。”
佐明還要嘴硬,“不,我巴不得她快樂。”
“那麽,千萬不要阻止她。”
“快五十歲了,都更年期了,還結交男朋友。”
天山說:“是,好死了,女兒已經成年獨立不需要她了,她還活著幹什麽?”
佐明惱羞成怒,“羅天山你信不信我把你攆出去。”
羅天山投降,“那人是誰?”
“她的老同學。”
“那很好呀,接受這件事,佐明。不要難為伯母。”
佐明怔怔回憶母女一起度過淒苦但溫馨的歲月,低下了頭,哭泣不停。
佐明緊緊擁抱他,鐵人流淚,真是意外。
過幾日,佐明與那位章信懷先生見了麵。
他欠欠腰向佐明自我介紹:“我是曼密寧的師兄,當年她讀曆史,我修地理,感情很好,後來……失散一段時間,最近才重聚。”
佐明可一點也不含蓄:“為何失去聯絡?”
章先生無奈,“當年美國賓夕維尼亞大學給我一個獎學金,我是窮學生,不能帶著曼寧走。”
“啊。”
“兩年後聽說曼寧已結婚生子。”
“你呢?”
“我的前妻是意裔美籍人士。”
“可有孩子?”
“沒有。”
這時,佐明的母親詫異地說:“你問得太多了,真沒禮貌。”
“不,”章先生卻說:“我願意回答。”
“結婚多久?”
“兩年,生活實在清苦,我到新加坡大學任教,當年算是開荒牛,工作時間長,天氣炎熱,她忍受不住離鄉別井之苦,要求離婚,到澳洲發展,自此失去音訊。”
“之後呢?”
“佐明,你像審問犯人。”
“她的確在念法律。”
連佐明都覺得章先生好涵養工夫。
“後來再也沒有遇上合適的人。”
“可是,人海茫茫,你與母親是怎樣又遇上的?”
章信懷也有點大惑不解,“是一位許律師通知我,曼寧患病,住院已有一段時間。”
“又是許律師!”
“是,我也覺得奇怪。這位許律師是什麽人?她為什麽知道我對曼寧依然念念不忘?”
“你對她真的不能忘懷?”
“越來越想念,我趕往醫院一看,原來曼寧同當年一模一樣,一點也沒變。”
他寬慰地笑,“佐明,我想征得你同意,我打算向你母親求婚。”
佐明問:“你會帶她去星埠?”
他點點頭。
“我呢?”佐明頓感彷徨。
“你可以來探望我們,也可以考慮與我們同住。”
“媽媽戴心髒起搏器……”
“那邊醫療設施都很好。”
佐明轉過頭去,“媽媽--”聲音已經哽咽,忽然大聲號啕起來。
終於失去媽媽了。
不過。是一次愉快的失落。
她一生加起來也沒有哭得那麽多,眼泡腫起,心裏卻覺痛快快,眼淚洗滌體內毒素,衝出體外,乾乾淨淨,蔣佐明可以重新挺起胸膛做人。
她終於聽到了她在等待的電話。
對方也是年輕女子,聲音有點遲疑,“我看到你在報上刊登的啟事,我也是一名受幸運之神眷顧的人。”
佐明把握機會,爭取她的信心。
她倆約了地方見麵。
佐明想,原來,那位先生所幫助的,全是有需要的單身年輕女子。
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共同點。
蔣佐明用了一日一夜講完她的故事。
佐明沒想到對方是一位寫作人,單身母親,帶著一個幼兒生活。
每一個單身母親背後都是一個曲折的故事:曾經深愛一個人,對他有憧憬,並且認為可以養育下一代,結果又剩下婦孺獨自過活……
蔣佐明與王廣田十分投契。
廣田神情秀怯,活脫似個文人,她說話帶著猶疑,不大肯定,明顯地欠缺信心。
已經這樣出名了,仍然小心翼翼。
這是正確的,切莫一點點成績,便挺胸凸肚,自招滅亡。
一早,阿順回來工作,看見她們還坐著那裏說話。沒換過衣服,可見她倆通宵不寐。
這時,佐明卻揉了揉眼睛,“困極了。”
“請到房間睡一會。”
“不好意思,我回家去休息。”
“我們還沒有講完話。”廣田非常喜歡這個新朋友。
佐明拍拍她肩膀,“那我不客氣了。”
講了一宵話,耗盡了精力,不喜歡說話的人不知道說話需要多大力氣。
佐明看見寢室一片象牙白,異常樸素整潔,簡約主義,一點多餘的擺設都沒有,非常欣賞。
她蓋上薄毯子,悄悄入睡。
廣田聽過故事,感慨萬千,原先,她以為自己最慘,最苦,最不堪,聽了蔣佐明的過去,才知道應當慶幸四肢健全。
她不敢抱怨半句。
這時,保母進來說:“綿綿有熱度,量過是101 ,為安全計,總得看一趟醫生,無論什麽疫症,開頭總是發燒咳嗽,像感冒一般。”
“我陪著一起去。”
保母去喚司機。
廣田吩咐阿順:“客人醒了,請好好招呼。”
她披上外套出去。
蔣佐明不知睡了多久。
夢中,她看見自己的左腿又長了回來,可以命令它做許多事。
她又夢見自己結婚,對象是羅天山,可是撥開頭紗,看見的卻是唐某人,她驚駭地叫出來。
最後,看見母親同她說.“本來,我隻想把你撫養成人,已經滿足,不料做了一次心髒手術,在病榻上忽然不甘心,反正要死,不如放肆一點做人。”
母親做得很對。
佐明緩緩醒來。
她忽然聽見有人在身邊同她說話,佐明背著門睡,一時看不見說話的是誰。
那男子說:“是不舒服嗎,這麽晚還沒有起來。”
聽了兩句,佐明知道對方誤會她是廣田。
她咳嗽一聲。
他卻不察覺,站在門口,一直說下去:“很多人不知道,寫字其實同抬鐵一樣累。”
他是誰?聲音有點熟。
“廣田,我想過了,我們結婚吧。”
佐明嚇了一跳,這個誤會可大了,她非得立刻表明身份不可。
她立刻自床上坐起,回過頭來。
照說,對方應該立刻發覺她不是王廣田,可是門邊站著的年輕人卻低著頭,燒紅了耳朵,緊張地看著鞋麵,他沒有抬起頭來。
他低低說下去:“已不能想像生活中沒有你,我願意一生照顧你同綿綿。”
佐明十分感動,她認出這個人了。
這個英偉的年輕男子是許方宇律師的助手,他叫李和。
佐明真代廣田高興。
這時,她不得再次大聲咳嗽一聲。
李和納罕,今日廣田的喉嚨怎麽了?
他抬起頭來,看到另一個女子坐在床沿看住他微微笑。
啊,這一驚非同小可,他窘得目瞪口呆,已無暇辨認對方是什麽人,半晌,回過神來,一言不發,拔足奔出房去。
佐明忍不住掩住嘴笑。
阿順捧著早餐進來,正好看見李和落荒而逃,奇問:“李先生又到什麽地方去?”
這時廣田與孩子也回來了。
“什麽事這樣好笑?”
佐明說:“廣田,你家裏又靜又舒服。”
“是因為沒有男人的緣故吧?男人非得製造音響不可。”
阿順放下食物與報紙出去了。
佐明又咳嗽一聲,“剛才,人人誤會我是你。”
“誰?”廣田詫異。
“李和。”
廣田不悅,“他走進我寢室來?”
“不不,”佐明沒想到她這樣拘謹,“他站在門外,一步沒踏進來,所以才看錯人。”
“啊,”區田臉色緩和下來,“他說些什麽?可是英文版乏人問津?”
“不,他向你求婚。”
廣田一聽,愣住,緩緩低下頭。
這時,保母進來,“來,媽媽喂你服藥。”
廣田連忙把綿綿摟懷中服侍女兒吃了藥,忽然怔怔落下淚來。
保母連忙安慰:“醫生說是感冒,吃兩天藥就好,不用擔心。”
她抱著幼兒出去。
佐明輕輕問:“廣田,為什麽流淚,可以告訴我嗎?”
廣田用手掩著臉,“我不想重蹈覆轍。”
“他是另外一個人。”
“我對目的生活心滿意足,我有收入,可以支付所有帳單,我有工作寄托精神,我隻想好好把綿綿帶大成人。”
佐明微微笑,“你聽上去像我母親。”
“我的確是一名母親。”
“為什麽看得自己那麽緊。”
“因為過去太過淫蕩。”
佐明笑出來,哪有女子會用這種字眼形容自己,再過份也不過推搪憧憬愛情,愛得轟烈之類。
“結過次婚,也不算得什麽。”
“一次已經足夠。”
“或者,傷痕仍未恢複,你需要多點時間。”
廣田感動,“你對我容忍了解,比姐妹還好。”
“你有姐妹嗎?”
“隻得表姐姊。”
“去,再去見她們,現在你已是兒童故事女王,她們對你,一定用另外一副嘴臉。”
廣田一瞼茫然,“女王?”
佐明把日報給她看。
鬥大的字這樣寫:“兒童故事女王借魔幻世界寓言隱喻表白今日現實社會種種怪現象……”
“嗬,”廣田尷尬得無地自容,“這是江湖上手足開玩笑揶揄我,怎麽可以當真,明早我隻需更加努力寫。”
佐明看看她,“王廣田,你有救了,你完全知道這世界在發生著什麽事。”
廣田感慨萬千,“我是摔倒過再爬起來的人,當然知道真相。”
佐明說:“我也是。”
兩個曾經滄海的女子瞼上都露出寂寥的樣子來。
“你與羅君──”
佐明連忙說:“我隻剩一隻眼睛,樣樣要加倍看清楚才是。”
“他不會嫌你。”
佐明拾起頭,半晌答:“我嫌我自己。”
廣田的感覺同她完全一樣,她們不禁擁抱對方。
已經吃過那樣大的苦頭。再不愛惜保護自己,天地不容。
廣田說.“請過來看。我做了一個圖表。”
她們在電腦前坐下。
廣田按動字鍵,圖文在營幕呈現。
“假設我們的恩人叫光,你看,許方宇律師是關鍵。”
“不,”住明說:“當中還有承德浩勳律師行。”
“好,”廣田更改圖表,“光委托律師行,他們又派許律師做代表。”
“都會中孤苦女子眾多,為什麽單選中我同你。”
廣田抬起頭,“我與你之間,定有若幹關連。”
“是什麽?”
廣田打出許多問號,“還未找到端倪。”
“許律師怎樣找到你我。”
廣田答:“這倒不難,都會地窄,找一個人很容易,私家偵探三天可以辦到。”
“許律師對我倆的身世了如指掌。”
“這也容易,都會裏喜說是非的人認真不少。”
“廣田,我與你都想知道光是什麽人。”
廣田答是。
“會不會是我們早已認識的人?”
“我與你生活圈子完全不同,沒有可能。”
“現在,我們共同認識許方宇律師。”
廣田搔搔頭,“絲毫沒有線索。”
佐明看看時間,“我還有點事,先走一步。”
廣田依依不舍。
“要不要一起來,我教一班小孩踢球。”
“好像要下雨的樣子。不如改期。”
“訂場子不易,下雨亦無所謂。如有興趣,泰福球場下午兩時見。”
她瀟灑的走了。
廣由靠床上休息,對蔣佐明佩服得五體投地,墮進那樣的無底深淵當人人以為她已經沒頂之際她拗腰直上,莊敬自強。
必需把這個人物加插到下一個故事裏。
下午,休息後,廣田告訴保母她要到球場去。
不出所料,天開始下兩,廣田撐一把大傘。坐在觀眾席。
球場上一片泥濘,孩子們開始操練,濺得混身泥,嘻嘻哈哈,毫不在乎,好像更加盡興。
細看一下,不難發覺,孩子們身上或多或少都有殘疾。
廣田凝視他們歡笑,忽然之間,蔣佐明出來了。
廣田看牢她,為之心折。
站在紫灰色天空下的蔣佐明堪稱神俊、高大、碩健,混身沒有一絲多餘脂肪,一條真腿,一條弓字形鈦金屬義肢,屹立球場泥濘中,渾如天降。
廣田微微笑。
有人在她身邊坐下。
廣田一看,見是個強壯的年輕男子,瞼色堅毅。
她衝口而出:“你一定是羅天山。”
羅君轉過來親切地微笑,“你可是名作家王廣田?”
“不敢當。”
“來看佐明當教練?她很凶,也很嚴,可是,孩子們愛她。”
“看得出來,我真為她驕傲。”
羅天山答:“我也是。”
隻見佐明敏捷地一個轉身,把球溜溜地踢入龍門,孩子們歡呼起來。
羅天山說:“廣田,我去買杯熱咖啡給你。”
廣田才想說不用客氣,他已經朝小食店走去。
片刻有人坐在她身邊給她一杯咖啡,她說謝謝。
那人卻是李和。
“你來了。”
“保母說你在這裏,我有消息告訴你。”
“是關於英文版的事吧,一個月內銷售多少?”
李和伸出一隻手,張開五指,正反麵轉了幾次。
廣田有點失望,“五千?”
李和搖頭。
“不會是五百吧?”廣田瞪大雙眼。
李和仍然搖頭。
“五萬?”這算是十分理想的數目。
李和輕輕說:“十五萬,完全靠口碑,一傳十,十傳百,在英倫三島廣受歡迎,小讀者非常追捧。現在有美國出版社前來接洽。”
廣田又一次發呆,十五萬。
從前,她的作品隻銷一千本,七除八扣,隻取回一點車馬費。
“廣田,書還繼續像熱克戰那樣飛出書店,已快速加印,恭喜你。”
廣田別轉頭,不相信這是真的。
“倫敦出版商邀請你巡回簽名,我們可以派季子及文樞與你一起出去。”
廣田怔怔地問:“綿綿呢?”
“保母與綿綿隨行。”
“那豈非似一隊兵?”
“連你五個人而已。”
“我需考慮一下。”
“許律師在倫敦舉行婚禮,順便觀禮,廣田,你去過歐洲嗎?”
廣田低下頭,“我哪裏都沒去過。”
“那麽,把握這次機會一開眼界,或是索性遊學一年。”
“你呢,你可也一起去。”
“廣田,你叫我的話,我隨時請假跟你去。”
廣田忽然懊惱地說:“真怕明朝一覺醒來,原來全是一場夢。”
李和抓緊她的肩膀,“加點自信。”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這個時候,一隻泥球飛來,打中廣田大腿,泥濘濺了她一身。
完全是真的,不是做夢,那隻球力道不少,十分疼痛。
一名小學生跑過來道歉。
廣田連忙說:“不怕不怕。”
那十歲左右的孩子少了一隻前臂。
“去,繼續練球,幾時出賽?”
“下星期。”
他高高興興的去了。
廣田轉過頭來說:“除了綿綿可以得到比較好的生活外,一切都沒有不同。”
李和答:“我一向對你有信心。”
他伸出手來,輕輕拉著她走下觀眾席,心想,一定有機會繼續求婚。
佐明抱著球,吹著哨子,微笑地看著他倆離去。
那天,蔣佐明獨自回到家中,脫下濕而髒的衣服放進洗衣機,沐浴,做杯熱可可。
坐下來,攤開報紙。
電話鈐響了。
這一定是羅天山,正好請他過來聊天吃麵。
但是電話那一頭沒有聲音。
“喂,喂。”
正想掛斷,對方開口了:“我找刊登啟示的人。”
佐明愣住。
還有!
不止她與廣田兩人受益,光還救了第三個人。
她連忙說:“我是蔣佐明,正是刊登啟事的那個人。”
對方的聲音大了一點點,“蔣佐明,可是傷者運動會金牌得主蔣佐明?”十分意外。
“不敢當。”
“我看到了你的啟示,我叫阜品碩,我也是一個無緣無故受到恩惠的人。”
“願意講一講你的故事嗎?”
“我有一個請求,我想先聽你的經驗。”
“阜小姐,那我們先要見麵,故事非常長,不是在電話裏可以講得清楚。”
“我明白。”
對方聲音十分稚嫩,佐明猜想她年紀相當輕。
“不要害怕,我不是壞人。”
阜品碩答:“我知道。”
“我們可以約在一個咖啡座見麵,你若不喜歡我的樣子,可以馬上走。”
“你太客氣了,那麽,一小時後,在大學附近的藍屋見麵可好?”
那是大學生聚頭聊天聽音樂的熱門地點,佐明猜想她還是一個學生。
“好,一言為定,你肯定會認得我?”
“蔣小姐你是我們不少同學的偶像。”
佐明不禁笑了。
她趕緊把消息通知廣田。
保母這樣說:“王小姐出去辦護照手續,我會請她盡快覆你。”
佐明隻得單刀赴會。
她覺得廣田的新生活已經開始,以後,未必有許多時間與朋友分享。
佐明也深信,無論將來王廣田出名到什麽地步,她仍然是她,本質不變,因為她吃過苦。
同佐明一樣,大家都重新從陰溝爬出來,懂得珍惜目前一切。
佐明到了藍屋。
已經有許多比她更年輕的年輕人聚集。
年紀這件事最怕比較,廿多歲在十六七少年麵前,已經成熟過度,可是在中年人跟前,又可暫充晚輩。
佐明驀然看到那麽多,十來歲的朝氣麵孔,不禁感慨。
阜品碩會是他們其中一名嗎?
佐明叫一杯咖啡。
有一兩名少年悄悄看向她,仿佛認出她,但格於禮貌,又不想騷擾她。
名人也是人,也應該可以坐下來喝一杯咖啡吧。
佐明喜歡這個地方,正悠然享受氣氛,忽然有人低聲說:“你來了。”
佐明連忙轉過身去。
嗬她從來沒見過那麽漂亮的少女,她有一張小小的瓜子瞼,下巴尖削,不會比佐明的手掌大很多,眼睛明亮,臉上一絲化妝也沒有。
但是,佐明不覺她亮麗,她臉上有一層淺灰色的哀傷,似霧籠罩一個城市般遮著她容顏。
她還挽著書包,放下外套,她在佐明對麵坐下來。
“我是品碩,蔣小姐,多謝你出來。”
“別客氣,請叫我佐明,你,你可有十八歲。”
阜品碩笑一笑,“已經二十歲了。”
佐明更覺納罕。
廣田固然與她一點關連也沒有,到底年紀相仿,阜品碩卻比她們年輕得多,光為什麽會選中她?
這樣年輕的少年人,又何需救助?
佐明大惑不解。
阜品碩一直低著頭。
“我看到報上啟示,考慮了很久,才與你聯絡,我的遭遇,十分奇怪。”
佐明忍不住想,可是光設法替她找到中學會考試卷?
“一切發生在三年前。”
啊,又是三年,這是唯一的共同點。
三年前,光為著某種原因,決意出手幫助三名急需救援的女子。
那時,阜品碩隻有十七歲。
佐明說:“我們到一個比較清靜的地方去說話。”
品碩點點頭,她取起書包,匆忙間跌出一本書,佐明一看,正是王廣田的新作。
嗬,不如去廣田家。
恰巧這時,手提電話響了起來。
正是廣田的聲音。
佐明立刻說:“廣田,馬上準備茶點,我帶一位客人到你家來,她是我們同類。”
佐明可以覺察到廣田在那一頭張大了嘴。
佐明家是流落地球的外太空人,急急尋找同伴。
上了車,佐明同少女說“我們給神秘人一個代名,我們叫他光。”
阜品碩點頭,“真好,這世界如果沒有光,不知怎麽辦。”
這小女孩十分懂事,而且容顏秀美,佐明一見便有好感。
“我們現去王廣田的家。”
“王廣田!”阜品碩又意外歡喜,“你認識王綿綿曆險故事的作者王廣田。”
佐明笑,“正是,我看見你也帶著她的書,她快要出門,有緣份才碰得見。”
倒底年輕,品碩興奮地說:“我可以請她親筆簽名了。”
佐明心想小讀者來了,小讀者會有什麽樣的故事?
廣田站在門口等她們,佐明忙為她們介紹。
品碩一進門就“呀”一聲,表示讚賞。
小綿綿走出來,看見一位姐姐,伸出手來。
品碩蹲下,與幼兒交談。
廣田見她性格祥和,十分喜歡。
她招呼客人到書房坐下。
“你可以把故事告訴我們了。”
廣田與佐明都急急想知道真相。
小品碩點點頭。
廣田給她一杯熱可可。
品碩低下頭,像是思量該怎樣開口。
終於她說:“我家一共三個人,爸爸媽媽與我,父親是個工程人員,收入穩定,母親設計結婚禮服,在家工作。”
“咦,是個幸福家庭呀。”
品碩說:“本來是。”
“可是出現了第三者?”
品碩抬起頭,“請聽我說下去,約在我七八歲的時候,我開始發覺,簡單的一家三口,有極大不妥的地方。”
七歲的阜品碩因聰穎過人,已經跳了班,念三年級,下了課回家,懂得自發自覺地打開書包取出家課來全部做妥。
這一天放學,校車把她載回,她掏出鎖匙打開門,看到母親背著光,站在露台前。
她沒有回轉身來,隻是說:“你洗個澡吃點水果自己做功課吧。”
品碩問:“你可是要趕做趙姐姐的婚紗?”
母親的聲音有點沙啞,“不,我隻是累。”
品碩走近母親。
“別過來。”
在黝暗的光線裏,品碩發覺母親的右眼腫起,眼白變得血紅,她受了傷!
“媽媽。”她大吃一驚,“你怎麽了,可要看醫生?”
“我沒事,我不小心在浴室摔了一跤,別告訴別人。”
“是。”
那天晚上一整夜,父親都沒有回來。
他總有個地方可去。
每次與母親吵- 架,他一定失蹤,等到母親氣消了,又悄悄出現,直到第二次,他脾氣暴戾,一觸即發,又再次不受控製。
他們越吵越凶,開頭,母親不甘心,會得還嘴,到後來,因怕品碩受驚,希望息事寧人,可是被對方看出她有顧忌,更加放肆。
最近,變本加厲,他喜歡出手。
啪的一聲,揮手出去,無論擊中對方身體哪一部分,強力地打中無助柔弱的肌膚,都有一種欺淩人的快感。
一次得逞,又來第二次,第三次。
一種霸者的勝利感:怎樣,是擺明淩辱你,你又敢怎麽樣?去,去報警呀,一起到派出所去,或離婚或判刑,咦,你不要麵子嗎,你以後怎樣見親友?女兒又如何做人?
一次又一次息事寧人,更被對方利用。
半夜,品碩時時一身冷汗驚醒,像是聽見仆仆仆打人聲音,可是不,一切寧靜,無事發生。
以為是惡夢,可是,第二天,母親的麵孔又腫了一邊,或是,頭部流血不止,縫了三針,甚至一次,手臂折斷,需要上石膏。
這樣過了三年,母女一日比一日沉默淒苦。
漸漸醫生起了疑心,派人來采訪過母女。
社會福利署工作人員很熱心很含蓄,“方月心女士,你有困難,不妨對我們說。”
品碩見母親一言不發。
那位小姐得不到答案,便改變話題:“阜品碩小朋友,我可以看看你的功課嗎?”
品碩把上學期的成績表拿出來。
“嘩,”那位小姐讚歎:“八科A ,這種成績如何獲得?你有幾個補習老師?”
品碩的母親輕輕答:“她沒有家教。”
“啊,所以說,真正的優異生毋須刻意栽培。”
品碩站在母親身後不語。
“方女士,我覺得女子不應怕事任人欺侮,你說是不是。”
當事人仍然沉默。
工作室內掛著仍未完成的白紗禮服。
“設計真漂亮,我有同事正在找這種款式,我會介紹她來你處。”
“謝謝讚賞。”
“方女士,這是我的名片,有事找我。”
品碩發覺母親如釋重負般送客。
那位小姐臨走時對品碩說:“好好照顧母親。”
人客離開以後,母女沉默很久。
忽然之間,小小的品碩說:“媽媽,我們不如離開這屋子,我陪你走。”
她母親呆住,側著頭,像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可能性。
小孩長大了,先是會走會跑,然後開始講話,最後,會給她忠告。
不過,孩子始終是孩子,她衝口而出:“走,走到哪裏去?”
品碩答:“我們住到別處,他回來見不到你,就不會動手打你。”
就這麽簡單?
方月心輕輕說:“我走不動。”
品碩伸手撫摸母親雙腿,“不,你會走路。”
方月心悄悄對女兒說.“我沒有正式工作,毫無收入,不能養活自己,更不能照顧你。”
品碩握緊母親的手,“那麽,找一份工作。”
“品碩,我沒有身份證明文件,沒有這個城市的學曆,我不敢離開這個家。”
“為什麽沒有身份證?”品碩這時才知道真相。
“因為我並非合法入境。”方女士低卜頭。
品碩驚問:“警察會抓你?”
方女士點點頭,“所以,我必須忍氣吞聲。”
“媽媽,我養活體,我來申請你領取身份證。”
方女士聽了很高興,“品碩,你真是媽媽生命中的陽光。”
會說話了,可以與母親談心事了,品碩十分高興。
父親回來了。
帶回鮮花糖果玩具,向母女致謙,保證以後不會再犯。
那天晚上悄後,品碩看見他低聲向母親賠小心,母親牽動嘴角,不知怎麽,傷口結痂處破裂,緩緩流出血液,品碩覺得可怕。
那一夜特別靜。
第二天,品碩放學回家,看見顧客在母親的工作間拭婚紗。
客人非常滿意,“月心,你應開店?我願入股,一定有利潤。”
方月心隻是微笑。
“你剪裁的衣服,穿上了,有說不出的清麗脫俗,真像仙子一樣。”
方月心連忙說:“是你長得美。”
顧客高興得合不攏嘴。
她放下現款走了。
萬月心打開一隻盒子,把錢放進去,把盒子放進抽屜。
她逐件精工縫製禮服,其實隻為消磨時間。
方月心過去握住女兒的手臂,“嗬,尺寸同母親這麽粗了,長得很好,將來,媽媽親手幫你縫製婚紗。”
品碩輕聲說:“我不結婚。”
方月心一怔。
品碩肯定地說:“我靠自己。”
十一歲的她已經安排了自己的命運。
母親撫摸她的麵孔。“很好,你知道該怎麽做,不過,一個女子不結婚,老了又怎樣。”
品碩想一想,“老了是一個單身老女人。”
“過時過節不覺孤苦。”
“還有媽媽呢。”
“媽媽會過世。”
“那麽還有朋友,像同學林小風揚慧瑞。”
“屆時朋友都有家庭,無暇陪你。”
“我一個人在家看書聽音樂過日子。”
她母親點點頭,“這倒也好。”
這一陣子,父親不甚搞事,母女才有心情坐下來說話。
那天傍晚,父親回來。比往日沉默。
品碩看到他陰沉麵色,立刻躲開避鋒頭,她比同齡小孩精乖十倍,適者生存,被逼迅速成長。
那晚,她什麽也沒有聽到。
清晨。她照常起來上學,剛想出門,有人按鈐,原來是相熟的餘醫生到訪。
“醫生,你怎麽來了?”
“品碩,你媽媽,在什麽地方?”
“她在房內還未起床。”
餘醫生連忙進房去。推開房門,品碩看見母親背著她們躺在床上。
醫生把她扳轉過來,方月心麵如死灰,一額都是汗,醫生替她檢查,她痛得閉上雙眼。
“肋骨折斷,你得立刻入院治療。”
“我沒有身份證。”
“那也沒有辦法,改日再申請回來。”
“品碩──”
“品碩可跟你走。”
“她的學業──”
“月心,性命要緊,你正咯血。肺部也許已經受損。”
“可憐的品碩──”
醫生召了救護車。
不知怎地,品碩沒有跟看到醫院去,她一個人回了學校。
是最後一天。
校園樹影婆娑,時時有不知名昆蟲會爬上鞋麵,品碩特別留戀這片青草地。
那天,一隻鳳尾蝶飛上品碩的肩膀,她與它互相凝視,然後,它輕輕飛走。
校工來找品碩。
“阜品碩?你父親來接你。”
父親走近她,品碩一言不發垂頭。
“你願意跟我,還是跟母親。”
品碩答:“媽媽。”
“那你得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去生活讀書。”
“我不在乎。”
“那麽,稍後我再設法接你們出來。”
品碩忽然問:“為什麽百般刁難我母親?”
他抬起頭,有點茫然。然後堅決否認:“不,我很愛你們母女,是我的雙手不受控製──”
他驀然用手掩住麵孔。
那雙手,與常人的雙手無異,一點也看不出有什麽妖異之處。
品碩被帶走。
在醫院看見母親,發覺她背部已經佝僂。
過邊境時母女一直沉默,隻是緊緊握著對方的手。
他們用盒子裏的現款租了一間公寓房子,暫時安頓下來。
品碩在新學校就讀。
同學們對她有奇特興趣。
“你媽媽是寡婦?”
“你父親在別的地方有太太子女?”
“你媽媽是離婚婦人。”
“你英語程度高,是國外華僑。”
不到一個月,父親又出現,帶來更多的禮物。並且把她們母女搬到華僑新村,把品碩送進國際學校。
“我已經正式申請你們母女入籍。”
品碩說:“我們在這裏生活很好。”
他喃喃說:“真是孩子話──”
他坐著不走。
“我有點人事關係,你們很快可以回來,最近公司收入好,分了六個月獎金,全在這裏。”
他把現金放作桌子上。
“你與品碩在這裏,手頭寬些好辦事。”
母女仍然沒有話說。
品碩站在母親身後,忽然看到媽媽頭上滿是白發。像一朵白菊般白頭頂開出來。
她驚訝萬分,人,不是要到七老八十才長白發嘛?
母親比實際年齡蒼老得太多太多。
品順聽到父親碩:“……多謝你沒有起訴我。”
最後,他輕輕的走了,像是換了一個人。
品碩問母親:“人會變嗎?”
方月心想了一想,“像我這般懦弱。終身無救。”
“我是說父親。”
方月心搖搖頭,“他很快會故態複萌,他有病、他改不好。”
“那麽,我們更加要避開他。”
“靠他給家用,怎麽司以不見他。”
品碩握緊拳頭。
春天的時候,他們家多了一位客人。
他是一個小生意人,在商場開一片攝影店。輾轉聽人家說,方月心是一個禮服設計師,他慕名前來,希望合作。
“萬女士,我有介紹人,麗人公司朱先生及蜜月攝影田先生都是我的朋友,向我推薦你。”
方月心瞼上添了光彩。
“如果你真的抽不出時間親力親為,那麽,請替我畫幾個圖樣,我找人照看縫製。”
這時,他看到了品碩,立刻展開笑容,“你好,我是溫力仁。”
品碩喜歡他清爽的平頂頭及整齊的牙齒.看上去精神奕奕。
“請撥冗參觀敝公司。”
他的照相館叫國際,門口櫥窗裏掛著樣板相片,女主角臉容都用電腦修飾過,個個美得象仙子。
方月心微微笑,他有生意頭腦,而且懂得討客人歡喜。
裝修很新,價格公道,儀器先進。
但是幾件出租婚紗款式古老俗氣,料子單薄,的確需要淘汰。
方月心想一想。“下個星期,你來取樣子吧。”
溫力仁大喜過望,“謝謝方老板。”
他幫品碩照相,用電腦把她頭部放圓,做特別效果,“不過,”他說.“眼睛已經夠大,不用再做工夫。”
效果奇趣,品碩非常高興。
除出即影即有,電腦打印,還有一部貼紙攝影機,對品碩來說,都十分新鮮,一玩就是半天。
轉頭,聽見母親同溫力仁談設計。
──“少即是多,越簡潔越飄逸。”
“料子盡量要用真絲,人造纖維感覺總是差了一點。”
“珠片蝴蝶結這些已不流行,裙腳也不用太長。”
那溫先生小心聆聽。
然後,他差人買了咖啡及蛋糕來。
孤寂的母女從來沒受過這樣的禮待,十分愉快。
方月心抬起頭來,忽然發覺已是黃昏,咦,是否看錯了?
一直以來都覺得度日如年。沒想到今日居然不覺時間飛逝,她有刹那茫然。
隻聽得溫君問:“可要一起吃飯?”
小品碩瞼上露出渴望的神色。
月心把手放在女兒肩上,“改天吧,品頒要做功課。”
回到家,品碩說:“媽媽我沒有功課。”
月心答:“他要做生意,人家越是客氣、我們也要懂得適可而止,莫招人嫌。”
品碩點點頭。
接著一段時間,月心生活有了目標,她早起來設計圖樣,出外選料子,畫紙樣、裁剪、一針一線縫製衣服。
溫力仁來到,看得呆了。
品碩的蘋果臉在層層塔夫綢裏鑽出來,象牙白的禮服華麗端莊,與他店裏的現貨有天淵之別。
他興奮地把方月心設計的禮服掛在櫥窗內,用專題介紹它的設計及縫製過程,吸引顧客。
生意好了一倍。
年輕顧客眼光不一樣,自電影電視畫報中知道什麽樣叫高級品味。
溫力仁同月心說:“我不敢奢望有三十件你的設計,能夠有十件八件已經很好。”
月心日夜趕工。
溫力仁聘請助手幫她,在照相店後成立小小堡作坊。
漂亮的準新娘心急地在店後邊看樣子。
月心忙於工作,可是越做越精神,皮膚添了光彩,一日,品碩發覺母親在家染頭發。
品碩微微笑。
夏天到了,蟬在道旁法國梧桐樹上長嗚,自行車鈐聲叮叮,那個下午,溫力仁在學校門口等她。
“來,我們吃刨冰。”
“媽媽說夏天要小心飲食,當心肚子痛。”
“品碩,為什麽不見你父親?”
“他在別的地方工作。”
“可有負責你們生活費用?”
品碩答:“金錢方麵,他一向不會刻薄,這是他唯一優點,聽說,在今日,已經很難得。”
溫力仁沉默一會兒。
他忽然說:“品碩,不妨對你實說,我很敬重你母親。”
“我看得出來。”
溫力仁籲出一口氣,“我也愛慕她,我欣賞她的美術才華,傾佩她設計的精妙。”
品碩聽了十分高興。
“我也喜歡她沉實嫻靜性格,小品碩,短短一年,我已知道她是我理想的終身伴侶。”
品碩不出聲。
溫力仁問:“你會接受我嗎?”
“我父親──”
“我知道他時時虐打你母親。”
“可是,”品碩鼓起勇氣說:“離開他或不離開,由媽媽決定。”
“那自然,我不會勉強她,但是,她為什麽多年來不反抗?”
品碩淒然地答:“肯定是因為我的原故,母親曾經說,分了手,我是孤女,她再婚,我是油瓶,不不,溫叔,你別笑,母親說的確還有許多人會這樣想,他們沒離婚,終身唯一成就也就是從未離婚,故引以為榮,分別為聖,一提到離婚便嗤之以鼻,母親說一次足夠。”
輪到溫力仁不出聲。
過一刻他說:“她是個好女子。”
品碩象一個大人般說:“好女子不一定有好運氣。”
她終於走到攤子前買了一個櫻桃果汁刨冰吃。
國際照相館忙得要擴張店鋪門麵。
品碩一個人回家。
屋裏有人。
父親來了,事前他永不通知她們,永遠突擊檢查,這是他的特權。
他正在翻閱女兒的功課,一邊對牢瓶嘴喝啤酒。
“你媽媽呢,為什麽不在家中?”
“她在照相館工作。”
“我曾經與她說過,不必出外拋頭露麵。”
“這是她的興趣,”品碩忽然代母懇求,“請允許她有點精神寄托。”
她父親看看女兒,這樣高大了,長得與母親一模一樣,可是比媽媽勇敢。
他不出聲。
“不要幹涉她一點點自由。”
“我已經改了許多。”
品碩答:“我看得出來。”
“通行證在這裏,你倆隨時可以與我團聚。”
品碩意外地想:嗬,又要搬家了。
“她既然喜歡做,我會頂一家婚紗店來給她打理。”
品碩看看父親,人真的會變好嗎?
他放下家用取起外套,“品碩,送我出門。”
品碩陪他走到門口。
“你一向與我生價。”
他還想說些什麽,終於低下頭。
品碩發覺他下巴皮膚打摺鬆弛,原來這一段不愉快的婚姻叫兩個人同時受罪。
品碩忽然鼓起勇氣問:“你會不會同母親離婚?”
“離婚?”他一愣,“我們從來未曾正式合法注冊結婚,又如何離婚?”
品碩呆住。
他踏上正在等他的車子。
這樣說,母親可以隨時接受溫叔的追求。
傍晚,月心愉快地回到家裏,淋了浴,吃西瓜,一邊同品叩碩說:“一個人客,堅持要在裙子後邊加一隻大蝴蝶結,我說嗬你當自己是一件禮物?結果大家都笑了。”
然後她看到一疊鈔票及出境證。
“啊。他來過?”
“是。”
月心發覺女兒臉色有異,“他說過些什麽?”
“他說他變了很多,他願意與我們團聚。”
“叫我們幾時動身?”
“他沒提日期。”
“你呢,品碩,你怎麽想?”
“我不想動。”
“你的前途──”
品碩答:“我的前途很好。”
“品碩,你始終是他的女兒。”
品碩忽然聽出不妥,“媽媽,你可是說,你與他已全無關係?”
“我與他曾是夫妻,並無血緣。”
“你終於決定與他分手。”
“我以為你會代我高興。”
“是,我很開心。”可是,品碩語氣中不見喜悅。
方月心把通行證與家用交到女兒手中。
“媽媽,我願跟你生活。”
“跟看父親,你是小姐,跟母親,你是油瓶,你可要想清楚,他一向待你不薄。”
品碩不語。
“你可以兩邊任,不必這麽快作決定。”
方月心像是換了一個人,早出晚歸,她臉上有笑容,體重增加,動作輕快。
秋季,父親又來了。
他十分詫異,“你還沒有動身?”
隻說你而不是你們,想必已經風聞了什麽。
“你母親已經另有路數,品碩,你還不自作打算。”
“你聽說了?”
“自然有人告訴我。”
他打開公事包,取出幾張放大的彩色照片。
品碩一看,是偷拍的證據,母親與溫叔在一起,雖無越界,但態度親密。
品碩覺得羞恥。
“她有她的誌向,你跟我吧,中學快畢業了,送你去美國讀書,校方說你文理科成績優異,我打算供你讀法律或是建築,你不必為母親的誌向擔心。”
去外國讀書,開拓新生活,多麽美好。真叫人向往。
父親又說:“你看,住我屋子裏,吃我的飯,她卻同別人胡混,誰是誰非,相信你也看得出來。”
品碩衝口而出:“他們不過是合夥人。”
“是嗎,我不相信,你相信嗎?”
這時,門口傳來冷冷聲音:“你對品碩胡說些什麽?”
品碩看到母親站方門口。
阜氏見到她,紅了雙眼,站起來。舉起手。
品碩連忙擋在兩人中間。
可是父親已經揮出手,力道一時收不回來,重擊在品碩臉上。
品碩眼前一黑,仆跌地上,金星亂冒,隻覺嘴裏又腥又鹹,原來一口是血。
父親過來扶她。
品碩推開他,張口想說話,可是血咕嚕咕嚕冒出來,原來舌頭撞在牙齒上破損。
阜氏手足無措,忽忙間奪門就逃。
母親叫了救護車,護理人員連忙替品碩止血。
方月心蹲下說“品碩”
口叩碩忽然厭倦,掩住麵孔,“走,都給我走。”
這些成年人,沒有一個像樣。
敷藥後她的半邊臉紅腫,眼睛都看不見了。
不能上學,在家溫習,溫力仁來看她。
品碩生氣,“走,走。”
“品碩,這是應有的禮貌嗎?”
品碩不出聲。
“你應當責怪那個隻懂動手的人。”
品碩答:“這次他有理由憤怒。”
“打人是犯法行為,無論多麽生氣,都不能撲打他人。”
品碩看著他,“你請完沒有?”
溫力仁看看少女,她畢竟是她父親的女兒,而他,他是外人,怎可妄想在她心中占一席位。
要緊開頭非作出取舍的時候,親疏立分。
他識趣地退下。
正當品碩認為要失去母親,方月心女士會很快成為溫力仁太太的時候,發生了一件意外的事。
天氣冷了,品碩正準備大考,日以繼夜在家溫習功課,成績越好的學生越是嚴陣以待。
升哪一家大學靠的便是這些積分。
一日傍晚,有人輕輕敲門。
奇怪,門鈐就在門框左邊,可見門外是個陌生人。
“誰?”
一個年輕女聲答:“方月心女士在喝?”
品碩去打開門,她以為是母親的客人,來找她縫製結婚禮服。
口叩碩客氣地說:“她在國際,你去店裏找她好了。”
門外女容容貌亮麗,衣看時髦,她上下打量口關領,“一價是她女兒吧?”
品碩發覺她來意不善,因問:“你是哪一位?”
她推開品碩,自感自踏進室內,脫掉外套坐下來。
“你不知我是誰?我是國際的老板娘,我叫何之見,剛從加拿大回來。”
品碩呆住,耳朵火辣辣燒起來。
她呆呆看著來客,耳畔嗡嗡響。
那何之貞臉上搽著深紫色的胭脂,美豔中帶點陰森。
“溫力仁沒同你們說嗎?國際後台老板是我何之貞,我投資三百多萬,器材鋪位均由我獨資。”
她左右打量公寓客廳,“令堂很有一點身家,同我一樣,力仁這人就是這點精刮,他不會拿錢出來給女朋友花。”
品碩手腳不聽使喚,混身發麻。
她難堪、差恥,無地自容。
“這次,可要看溫力仁他挑選哪個老板娘了。”
“不,溫叔不是那樣的人!”
何之貞不但不生氣,還笑笑說:“那麽,你好好看清楚了。”
大門外有人群,何之貞立刻躲在門背後。
進門來的,正是方月心與溫力仁,兩八有說有笑,忽然看見品碩麵如死灰站在客廳中央。
方月心第一個警惕,以為那不受歡迎人物又來了。
她轉過身子,看見一個陌生女子施施然自門後走出來。
刹那間。她與溫力仁四目交投,溫氏忽然矮了幾寸,他仆一聲呼出一口渾濁的氣,身型縮小,似泄氣皮球。
何之貞也不同方月心打招呼,隻是問那男人:“你跟我走還是不跟我走?這一分鍾你得決定,我不會給你第二次機會,你若跟我出門,既往不咎,從此不提,你知我脾氣。我說得出做得到。”
那溫力仁五官都掛下來,似老了十年,肩膊垮垮,背部佝僂,一聲不響,走到何之貞身後。
何之貞也不再乘勝追擊,她並沒有刻薄方月心,她打開大門,說:“走。”
那溫力仁像條狗似的乖乖出門去。
自頭到尾,隻不過十來分鍾,其間他看都沒有再看方月心一眼,也不再向她說話。
臨走,他還替她們關上門。
這一幕既悲哀又滑稽,品碩從來不信人會像狗,今日可見識到了。
可憐的母親,又吃了虧,又上了當,運氣實在欠佳。
品碩斟杯茶放在母親麵前。
方月心一言不發進房休息。
第二天,品碩回到國際一看,發覺櫥窗上貼著“東主有事,暫停營業”的告示。
門口有客人談論紛紛。
“我怕損失,可是他們已雙倍退還訂金。”
“我要的是照片,不是訂金。”
“唉,以後該往何處拍結婚照片呢。”
“我急著等護照照片用呢?”
品碩靜靜離去。
母親躲在房裏好幾天沒出來。
這次,她受的傷。比肋骨折斷更為嚴重。
而目這一趟,咎由自取。
連品碩都不大去理會母親,由她麵壁思過。
終於,門打開了,品碩看見一個憔悴的中年婦人走出來。
她對品碩說:“我們收拾行李吧。”
品碩問:“去何處?”
她答:“從什麽地方來,回什麽地方去。”
對她來說,已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品碩一聲不響地跟著母親收拾雜物,一走了之。
她倆又回到原來的家。
聽到這裏。王廣田搖頭歎息。
蔣佐明蹬足。
“怎麽可以回頭!”
“她會吃苦頭。”
她倆像是知道最最不幸的事還在後頭。
廣田托看腮,一邊喝極燙的黑咖啡,一邊思索,忽然之間,她想起來了。
她的眼睛露出恐懼的神色來。
佐明看見,連忙問:“什麽,廣田,你想起什麽?”
阜品碩低頭.“王姐姐記起我們母女了。”
佐明猶不明白,“你是誰?廣田,這是怎麽一回事?”
廣田打了一個冷顫,抓起一條披肩,緊緊裹在身上。
這時小綿綿走來騷擾她們說話,撒嬌地把身子伏在母親背上,廣田握住她雙手,背著她走了一個圈,忽然流淚。
“是,”品碩點頭,“王姐姐也有女兒,同我們母女處境相似,故此傷心。”
佐明急說:“請把故事講出來。”
廣田卻說:“讓她休息一會,品碩,你去洗把臉,喝杯──”
這時,阿順斟出蜜糖檸檬水來。
品碩一飲而盡。
阿順又遞上熱毛巾,接著,打開窗戶,讓她們透氣。
他們究竟在談什麽?
一說就大半天,三個女子,為何有那麽多話要講?
倒底年輕,品碩頭一個覺得肚餓,她進廚房去吃麵。
佐明問廣田:“你知道她的故事?”
債田點點頭,“你也該有印象。”
“為什麽?”
“報上頭條新聞膂經刊登得那樣轟烈,若不記得。未免粗心。”
佐明說.“也許,那一陣子我耽在醫院一果。”
“怪錯你了,的碓是這樣,我一時沒想到,對不起。”
“有無剪報?”
“我去找一找。”
廣田的法寶是那幾隻鞋盒,她記得曾將這段新聞剪下來當資料貯存,她不希望有一日會用到它,但是她關注這個故事,因為,正如品碩所說,她也有一個女兒,相依為命。
正在翻尋,電話來了。
是李和找她:“行李收拾妥當沒有?”
廣田吞吐:“我有朋友在這裏──”
“要出門了,還招呼朋友?”
“可否推遲一班飛機──”
“當然不可以,”李和聲音冷冷,“大作家,時間表早已做出來,一環扣一環像骨牌一般,不能輕率。”
“你說得對,我們準時出發。”
李和聲音這才緩和起來,“晚上七時─司機來取行李。”
文樞的聲音在旁響起,“廣田你在忙什麽?”
廣田靈機一動,“文樞,你是精裝百科全書,你手頭上可有三年前一宗案子的剪報?”
文樞問:“是哪一單大案?”
“中年女子利剪殺大,女兒目睹案件發生。”
“啊,那一件,我有紀錄,立刻給你傳真過來。”
性明在一旁聽見,渾身寒毛豎起,張大嘴合不攏。
廣田掛上電話,靜靜坐下。
佐明一時說不出話來。
半晌,她低下頭,“我還以為我已經夠慘。”
這時,文樞已經把剪報傳過來。
品碩從廚房出來,看見舊報紙,輕輕說:“是,這正是我,當年未滿十八歲,不能公布我的名字。”
廣田重重歎一口氣。
佐明說.“你去整理行裝吧,我聽品碩把故事講完。”
廣田點點頭。
佐明同品碩說:“來,坐我麵前。”
品碩臉上露出淒苦的神情。
佐明安慰她.“現在不是很好嗎,一切都已經過去了。”
品碩用手掩住臉,“我經曆了活生生的地獄。”
回到老家之後,之前那一年好像全然沒有發生過。
方月心仍然在家縫製新娘禮服,有時大半年才縫好一襲,沒有主人,非賣品,不出售,隻為消磨時間。
她足不出戶。她不再看報紙讀新聞,世界已漸悄悄離她而去。
才三十出頭的她看上去似有六十歲,不知怎地,她的牙齒與頭發都開始脫落。這一切都叫品頒心驚。
她不甚言語,閑時一針一線做禮服。
完成的新娘服看上去家雲霧般美聖潔,嫵媚,嬌怯,品碩時常進工作室去輕輕撫摸,把臉依偎在裙腳旁邊。
父親不大回家。
回來通常已喝得差不多,一個開心滿足的人大抵不會拚死命喝醉企圖麻木自己。
有叫他嘔吐,躺在穢物當中沉睡,臭氣熏天,品碩都不想走近他。
第二天爬起來,他脫下髒衣服丟到垃圾桶,命工人收拾乾淨,父出去工作。
有時忘了交出家用,品碩到辦公室去找他。
他清醮的時候仿佛不人事品碩,但是很快簽出支票。
唯一慶幸是公司生意仍然不錯。
因母親不再管家,品碩漸漸背起家這個責任,她分配調度,像個小小女主人。
一日,品碩輕輕推開工作室房門,“媽媽,下星期我畢業,請你來觀禮。”
月心自白色緞子裏抬起頭來,喜悅地說:“嗬,畢業了。”
品碩看到一管歪斜的鼻子,鼻孔有瘀黑色的血漬,母親的鼻梁已經折斷。
品碩說:“我帶你去看醫生。”
方月心搖搖頭,“好好地看什麽醫生。”
她拒絕出門。
“媽媽──”
“我去觀禮,我替你拍照。”
這一刻的母親,看上去像白雪公主故事裏的女巫。
品碩緊緊抱住她痛哭。
那日稍後,父親回來,自斟自飲。
品碩向他說:“我決定在本市升學,方便照顧母親。”
阜氏緩緩拾起頭來,“我勸你速速離開這個家,自求多福,留在這裏,有得你受。”
“你想怎樣懲罰她?”
品碩忽然聽得父親笑起來。
他說:“何勞我動手,她自己會得對付自己。”
說完了,他索性對著瓶口喝。
接著,跌跌撞撞出門去。
品碩低看頭,盤算半日。
既然美國西岸有大學收錄,一年的費用也已匯了過去,不如去闖一闖。
成年人的世界不由她受理。
想通了,倒也放下心頭一塊大石。
母親並沒有出席她的畢業禮。
別的家長都來了,身上掛滿相機攝錄機,不顧秩序,湧到前座取好鏡頭,有的甚至伏到地上。
並且都希望見一見阜品碩。
“你就是名宇中有六個口了的阜同學。九科A 級究竟如何考得?平時媽媽給你吃什麽?”
她的父母沒有來觀禮。
回到家,脫下穿了多年的校服,找母親說話。
方月心抬起頭來,“我要去觀禮。替我拿一套衣服出來,換好馬上去。”
“媽媽,”品碩溫和地說:“今早已經舉行過了。”
“那可怎麽樣?”她膛目結舌。
“沒關係。”
“你會不會怪我,哎呀,這可怎麽辦?”
品碩把母親擁在懷中,“沒事沒事,你放心,大家都很好。”
到了這種地步,任何人都看得出,方月心的精神出了毛病。
就是這一天,有人來采訪她們母女。
那是一位穿鐵灰色套裝載珍珠耳環的女子,她臉容秀麗,笑容可親,自我介紹:“我是許方宇律師,這是我的助手喬珊。”
她們進屋子坐下,“品碩,你與母親都需要幫忙。”
品碩呆呆地看著她們兩個,孤苦的她想:莫非真的有守護天使這回事。
“你們是誰,為什麽要幫我,又怎樣知道我家有困難?”
“喬姐姐是護士,她想為你母親檢查一下,我們不是壞人,你請放心。”
方月心並不拒絕,她輕輕躺下,由護士檢查。
喬珊抬起頭來。隻輕輕說了四個字:“遍體鱗傷。”
許律師震驚,“應該怎麽做?”
“報警送院。”
“不,不,”方月心跳起來,“我要照顧女兒,我不上醫院。”
許律師不禁心酸,事主神智不清,已不知道此刻啟示由女兒照顧她。
品碩依偎肴母親:“好,不去,不去。”
許律師經聲說:“品碩,你母親急需救治。”
“我明白。”
“我們有最優秀的專科醫生幫她治療心理及身體上的創傷。”
“你們倒底是誰?”
“我是一個律師,代表一個不願透露姓名的委托人,他差遣我來查探你們有什麽需要,原先我以為最多不過代你往長春藤大學報名,誰知打聽之下─發現你們母女……唉,”她無法再說下去。
“那人是誰,為什麽無緣無故關心我們?”
許律師說:“因為,他說,你也曾經不計報酬地善待過他。”
“我不明白,我聽不懂你說些什麽,他倒底是誰?”
“品碩,別研究這些了,勸服母親,送她入院,接受醫療,現在我立刻幫你聯絡寄養家庭,同時入稟法院辦理此事,這裏不宜久留,你父親似一枚定時炸彈,隨時會得爆發。”
許方宇對喬珊說:“你留在這裏,我去法院辦理手續。”
許律師走了沒多久,方月心叫痛。
品碩喂母親吃止痛藥。
喬珊試探:“醫生有更好的止痛劑,我同你去附近醫務所找醫生好不好?”
方月心搖搖頭。
“我送你入院,品碩陪你,你不必怕。”
她忽然清醒了,微微笑,“我不怕,我活該,一切都是我的錯,這是我應得的懲罰。”
“不,”喬珊輕輕說,“醫生會告訴你,一切出於不幸,你不是罪人,為著女兒,你需振作起來,馬上離開這裏。”
她頹然,“我出走過一次,還不是要返來,打回原形,我走投無路。”
喬珊握住她的手,“不,你聽我說,有一個關注小組,數十個成員。遭遇與你完全一樣,你並非唯一的不幸人,來,找陪你去醫院。”
方月心似有頓悟,靜靜聆聽。
就在這個時候,身後一把聲音冷冷響起來。
“你是誰?你憑什麽來管我的家事?”
不用回頭也知道這是什麽人。
差十分鍾就可以說服事主到醫院去,偏偏這個人在要緊開頭出現。
喬珊轉來斥責他:“方女士是一個市民,她不是任何人的附屬品,你怎可禁錮她。”
阜氏一聽,大怒,伸過手來,抓住這名多管閑事的看護手臂,把她拉到大門,硬生生把她推出門去。
喬珊險些摔跤,也顧不得手臂酸痛,她立刻取出手提電話報警,並且不顧危險,大力拍門。
“品碩,品碩,開門給我!”
她聽不到糾纏打鬥的聲音,於是再撥一個電話給許方宇。
短短五分鍾時間,警察已經趕到,按鈴,拍門,都沒有回應,接看,許律師也奔上來,向警察簡單報告屋內人物身份。
警察決定破門而入。
他們撞開大門,搶進屋內,卻又立刻驚疑地站住不動。
屋子裏靜寂一片,客廳一個人也沒有。
警察一步一步走近,終於有人失聲叫說:“在這裏了。”
在工作室裏。
那情景真的詭異。
衣架上掛看一襲襲白紗新娘禮服,可是,白色的裙子下腳有點點鮮紅血漬,觸目驚心。
警察撥開白紗,看到一個男子倒在地下,頸項大動脈插看一把利剪,地瞪大雙眼,已無生命跡象。
牆角坐著一個女子,明顯受過毆打。麵目浮腫,不能動彈。
警察急召救護車。
這時、許方宇說.“屋內還有一個人。”
“誰?”
“是他們的女兒、快找找!”
警察看急,連同趕到的增援部隊滿屋翻尋。
初時遍尋不獲,均急得一頭汗,終於有女警說:“找到了。”
許方宇搶進臥室,原來女警蹲在地下,指向床底。
阜品碩匿藏在床底下,身體蜷縮成胚胎一般,頭埋在雙臂之間。
她沒有受傷。
許方宇籲出一口氣,坐倒在地,她發覺背脊已爬滿冷汗。
聽到這裏,蔣佐明也要抹去額角上的汗珠。
她像與人打過架般勞累,沒想到聽故事也會累壞人。
這不是一個尋常的故事,倫常慘變,也不是每個人可以承受。
品碩的聲音像微波一般,“母親被控誤殺,由許律師代表辯護。”
“結果如何?”
“自衛殺人,無罪釋放。事後她在精神病院住了一年。”
佐明鬆口氣,“康複沒有?”
“托賴,不過,至今仍看心理醫生、我也是,每周一次,訴說心事。”
佐明握緊品碩雙手,這樣都被這小女孩熬過來。
廣田挽看行李出來。
她說:“我們三人之中,品碩最小。”
佐明問“要走了。”
“我的家即是你們的家,隨時來住。”
“去多久?”
甫見麵、就要分手,品碩不舍得。
廣田答:“起碼半年。”
“這一去你就是國際作家了。”佐明由衷地說。
廣田漲紅了臉,“你也來揶揄我。”
“不要浪費時間。”
“是,”廣田說:“我想進修英語,同時學些法文。”
“不,”佐明說:“我是勸你把握司機找到對象。”
廣田別轉麵孔。
有司機來取了行李走。
廣田陪女兒吃飯。
佐明對品碩說:“換了另一個律師,恐怕怕沒有這樣順利。”
“這是真的,許律師力證多年來家母飽受虐待,身上新舊傷痕達七十多處,體無完膚。骨折多次。”
位明十分欷噓。
“接著,我看到報上啟示。”
“那由我刊登。”
品碩疑惑地問:“救我母女於水火的究竟是什麽人?”
佐明答:“此刻我更加糊塗了,你看我們三人並無相似之處。”
“蔣姐,你願意跟我去探訪家母嗎?”
佐明點點頭,太好了。她想見見這個不幸人。
“她生活還過得去嗎?”
“你親自來看。”
佐明跟她出去。
車子駛往商業區。
佐明問,“你們住這附近?”
“不,請稍候,你會得到答案。”
車子停下來,佐明抬頭一看,隻見是一間時裝店,櫥窗內展覽看結婚禮服。
電光石火間她明白了。
任明臉上展露出笑容。
品碩輕輕說:“那位先生通過許律師,作出投資,開了這一片婚紗店,由家母打理。”
佐明見到小小銅牌上寫著“光”字,多麽巧合,“店名叫光。”
“正是。”
她們也叫他光。
推開玻璃門。她們走進店內。
服務員迎上來說:“方小姐在店後看人客試身。”
隻見一個少女挽著一件禮服裙腳,喜極而泣,“我就是在找一件這樣的禮服。”
佐叫看了,也甚向往。
她忍不往拉起其中一件鍛衣一角,往身上比一比。
“蔣姐姐有空不如試一試。”
佐明微笑低頭。
店員過來,把緞裙自架子取下,往佐明身上披。
那是一件羅傘裙,背心形,沒有多餘的裝飾,可是說不出清純飄逸。
佐明看看鏡子裏的自己。
身邊的人,會是羅天山嗎?
她接著訕笑,人家好端端為什麽要娶一個獨眼單腿的人。
她一聲不響,把禮服還給人家。
“請到貴賓廳來坐。”
那是一間小小會客室。精致的家具燈飾,小小玻璃櫃裏放看各式鑽冠。
有人捧來下午茶,品碩替住明斟茶。
不久,隔壁貴賓廳門打開,一個極之明豔的女郎一邊道謝一邊離去,任明認得那是一個著名的女演員。
一把溫柔的聲音響起來,“品碩的朋友即是我的朋友。”
佐明轉過頭去,與那位女士一照臉,不禁呆住。
她長得與阜品碩一個模樣,分明就是品碩母親,四十出頭,保養極佳,穿一套黑色衣褲,極短頭發。
但是,方月心女士不應該是這個樣子。
品碩的敘述中,方月心多年遭到虐打,精神與肉體都受盡折磨,整個人已被徹底摧毀。
她的精神已不健全,軀殼傷痕累累!此刻眼前這個女子卻容光煥發,有紋有路。
她坐在女兒對麵。
佐明注意到她短發已經斑白,卻沒有染回原來顏色。
驟眼看,還以為是流行這樣,並不覺異樣。
經過那麽多,仍然能爬起來重新做人,真不容易。
不知會不會有人痛恨她如此若無其事,因為,連佐明都深覺詫異。
說不到兩句,已有助手來催,說是客人在等。
“蔣小姐多坐一會兒,隨便參觀,晚上一起吃飯。”
品碩看著母親的背影。
佐明說:“她康複得很好。”
誰知品碩卻感慨地回答:“也難怪你這樣說,不是最親近的人。看不出來。”
佐明揚起一條眉毛。
“除出這家店,她也不記得其他人與事。”
“啊。”
“心理醫生想盡辦法,仍然無法令她恢複正當記憶,不過,那些人與事,又記來做什麽?”
能夠忘記,真是幸運。
“所以,你看她像個正常的人,是正確的,不過,她身體之內有些部分,已經死亡,也是事實。”
佐明低頭,無限欷噓。
她又何嚐不是一樣,失去的肢體,再也長不回來。
年輕的品碩露出異常寂寥的神色來。
佐明忍不住又握住了她的手。
“這樣子結局,已是最最理想。”
“她的麵孔經過一年來多次矯形,才恢複舊貌,右前臂部有點微微彎曲,醫生說也不必理會了,龐大費用,都由許律師代為支付。”
佐明點點頭,“我知道,我與廣田的情況也相同。”
品碩問:“光是什麽人?”
“我越來越糊塗。”
“有一句話叫我百思不得其解,許律師說過:光無條件地幫我們母女,是因為我也曾經幫過他。”
佐明抬起頭來。
“品碩你曾經做過善事?”
“沒有呀,我有什麽能力,佐明你呢?”
性明在腦海裏不住搜索。“我唯一做的善事,是通過宣明會助養過名兒童。”
“再想想。”
“還有,就是偶爾捐贈奧比斯飛行眼科醫院。”
“沒有了嗎?”品碩有點失望。
佐明搔搔頭,“給你提醒,我真得加油努力做點好事。”
品碩說:“你不是常常到康複會教踢球嗎?”
“那不算什麽,況且,不過是近一年的事。”
她們用手托任腮,一點頭緒也沒有。佐明終於告辭。
“蔣姐姐,一起吃飯好不好。”
“今天你媽媽好像特別忙。”
店堂有攝影記者在取鏡頭,佐明覺得寬慰,沒有什麽事比看見劫難後的女子重新站起來更令她高興。
佐明在廣田家晚飯。李和也在,他有點食不下咽。
趁廣田走開,佐明輕輕說話,她的聲音其低,似自言自語,但她相信李和可以聽見。
佐明這樣說:“還等什麽,還不一起去。”
李和的聲音日也很低:“她沒叫我。”
“你要自發自覺提供服務呀,還要等誰苦苦哀求你?一架打印機都比你聰明。”
李和似有頓悟。
“還不快去訂飛機票。”
李和問:“我會成功嗎?”
“在這種時候,還計較得失?”佐明生氣,“活該你一無所得。”
李和立刻站起來,“是,多謝指教。”
他馬上到電腦前去訂飛機票。
廣田走近來,“佐明,有空來探訪我。”
佐明看著她,“廣田,你有無做過什麽好事。”
“我?”廣田啞然失笑,“我做的最大好事,便是努力不使自己成為廢物。”
“廣田,你太謙虛。”
“不不,佐明,在我短短前幫生中,我太過致力男女私情,浪費時間,一事無成。”
她深深歎口氣。
佐明笑,“現在還有什麽遺憾?”
“你說得對。”
這時,李和過來,輕輕說:“我還有事,先走一步。”
佐明替他開門。
他說:“我回去收拾行李,明早同廣田一班飛機,你可別告訴她。”
“我懂得。”
李和匆匆走了。廣田說:“這人怎麽了?整個晚上怪怪的。”
片刻,門鈐又響。
廣田說:“莫非忘記帶什麽。”
她去開門,一看,立刻關上,臉色大變。
門鈐不住地響。佐明知道不妥,她站起來沉聲問:“外頭是誰?”
廣田半晌才說:“那個澳洲人。”
嗬,終於找上門來了。
一個人名成利就之際,總有從前假裝不認識他的人找上來。
佐明立刻替好友出主意:“隻得兩個辦法:一,讓他進來─有話講明白,二,報警。”
廣田抬起頭來,“報警。”
“你已是個成名人物,不怕名譽受損?”
門鈐不住地響,叫人坐立不安,工人與孩子都驚駭失措。
廣田答:“名人也是人。”
佐明點點頭,拿起電話,通知派出所。
人到一會兒,門鈴停止,外頭有騷動。
很明顯是別察來了,那人用英語大喊:“我會招待記者!”
接著,警察在門外問:“可以與屋主說幾句話嗎?”
那兩個警察一進門就訝異說:“咦,是王廣田小姐。嗬,還在蔣佐明小姐,兩位都是我家小女的偶像。”
廣田低別說了一遍因由。
警察沉吟:“明早我們護送你去飛機場。”
“請早點休息。”
門外有警員站崗。
“暫時離開本市也是明智之舉,”佐明說:“久無聯絡,澳洲人找你幹什麽?”
沒想到廣田這樣幽默:“一是來說我愛你,二是來討點好處,你說會是哪一樣?”
連佐明都苦笑。
她把這件事通知文樞。
文樞答:“不怕,我們人強馬壯,會得好好應付他,王廣田再也不是從前那個弱女。”
佐明問廣田.“聽見沒有?”
廣田看看窗外,陷入沉思。
佐明歎口氣,“有些傷口,永不複原。”
文樞答:“她已經做得根好。”
當天晚上,她們倆都沒有睡好,不久天亮,廣田起來梳洗。
接著,保母與綿綿也準備妥當。
她們一行人到樓下,司機與文樞已經在等。
廣田不見李和,心中不安,隻是不出聲。
警員一路送他們出大路到飛機場。
廣田緊緊摟住女兒,一臉凝重,直至一個箭步奔入候機室,她才鬆口氣。
難怪她會害怕,有一條毒蛇正欲尾隨而來。
品碩也來途行,獨獨少了李和。
廣田終於問:“李和呢?”語氣有點憔悴。
後邊有一把聲音,“在這裏。”
廣田轉過頭去,看到高大強壯的他,不禁心一寬。
他說:“讓我幫你抱綿綿。”
廣出把孩子交給他,才發覺雙肩已酸軟得抬不起來。
李和跟著她們走。
文樞對他說:“咦,你好回頭了。”
李和微笑,“我也有飛機票。”
文樞怔住,“你也一起去,你告了假?”
“我同老板要求停薪留職。”
廣田停止腳步,轉過身子,忽然與他緊緊擁抱。
李和運氣好,時機湊合,澳洲人的出現成全了他。
佐明高興地看看他們結伴離去。
她與品碩回到市區,因沒睡好,找個地方喝咖啡。
佐明詛.“他們總算成為一對。”
品碩問:“你呢?”
佐明笑,“你懂什麽,老氣橫秋。”
品碩不出聲。
佐明的電話響,是羅天山找。
“喝咖啡也不叫我,我馬上來參加。”
十分鍾後他就出現了,品碩機靈地說.“我去上課。”一邊笑一溜煙般走掉。
羅天山坐到任明對麵,“那可愛小女孩是誰?”
佐明微微笑。
“你沒有看到新聞吧。”
“什麽新聞?”
羅天山說.“我也曾想過,是告訴你還是讓你無知,但我們是成年人,應有勇氣。”
佐明看看他,“講了一車不相幹的哲理,倒底是什麽新聞。”
羅天山取出一份剪報的影印本,“你看這個。”
佐明取過剪報,看到一行頭條:“商人唐誌成在三藩巾魯莽駕駛殺人罪名成立被判入獄五年。”
唐誌成,嗬,是他。
他仍然在開快車,可見蔣佐明悲慘的遭遇並沒有叫他警惕,不過像過眼煙雲,他到了另一個埠。從頭開始,依然故我。
休明再看小字,日期是三日之前。
“同車女友珊蒂澤臣父母稱法律公正,但是卻無法召回女兒生命,當日唐氏經測試體內含酒精量超標準三倍以上。”
羅天山說:“這也許是一種解答。”
佐明垂頭,“已是很遙遠的事了。”
“你已忘記?”
佐明豁達地笑,“是,全忘記了。”
是其的嗎,當然不是,但是又何必句句講可怕的真話。
“佐明,許律師請我們去觀禮。”
“我好想去湊這個熱鬧。”
“那麽一起去吧,大家一起逛倫敦夜市,我帶你去參觀跳蚤市場及博物館。”
“我隻想到湖區去一趟,看一看那處漫山遍野的水仙花。”
羅天山終於這樣說:“我最佩服你沒有一絲苦澀。”
佐明微微笑,一抱怨就不能重生。既然與死亡之神打過招呼,其餘一切也不必計較。
連小小阜品碩臉上都有種泰然,何況是廣田與她這兩個姐姐。
接著幾天,佐明一直留意還有無人對她報上啟示有回響。
沒有,就她們三人有同樣遭遇。
佐明收到文樞電郵:“簽名講座席無虛座,打破種族界限。”
佐明微笑,去得是時候,正當遇上洋人想鼓吹世界大同的好機會。
她與天山帶著阜品碩一起出發去探訪許方宇律師。
他們到的那一日,婚禮已經舉行過了,許律師故意沒把正式日期告訴他們。
但是卻補請喜酒,原來她與新婚丈夫關永棠共同打理一力小小農莊式酒店,十五間房間,正好招待他們,設施應有盡有。
許律師笑說:“最要緊的還是衣食住行。”
羅天山也笑,“衣食足而後知榮辱。”
這都是最實在的話。
婚後的許律師精神奕奕,她說:“感覺踏實,該結婚的都該結婚。”
這樣過分看好婚姻。大家都不敢讚同。
“怎麽不見關先生?”
“他到法國羅華穀去選購葡萄酒。”
嘩,多麽風流的營生。
照片中的他卻是個外型普通的中年人。
大家有點失望,但是不敢說什麽,也許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莊園酒店食物豐盛,服侍周到。
附設一間小小按摩院,廣田說師傅手力一到,好比進入仙境,混身肌肉放鬆,再無怨言。
小品碩忽然說:“我一生人最快活是現在了。”
廣田微笑,“品碩一生人還早看呢,以後想必有許多更高興的日子,我一輩子最開心是現在才真。”
佐明答:“我也是。”
羅天山與李和亦異口同聲槍若說:“我也是。”
許律師訝異,“真好笑,這小旅館也太有功德了。”
大家坐在酒店的會客室裏,各人的手臂都搭看各人肩膀,他們已成為知己。
廣田笑,“的碓因為我們愛上了這間酒店。”
羅天山忍不住說.“我還有一個願望。”
住明別轉麵孔,佯裝沒聽見。
羅天山靜靜離座走到花園去。
莊園四處都是爬牆的薔薇花,成千上萬朵攀沿在門前木架子上,隨風垂下,濃香撲鼻。
他站在花下,自覺沒趣。
忽然有隻手擱他肩膀上,“為何掃興?”
“佐明。”他雙耳燒紅,“是你。”
佐明說:“你應當有你的前程,不必節外生枝。”
“我願意伴你餘牛。”
佐明低頭,“不,我不想連累你。”
“王廣田都接受了李和。”
“廣田怎麽同,她有手有腳又有一副好腦袋,此刻名成利就,配李和有凸。”
“你在我心目中,亦一般完美。”
佐明微微笑。
嗬,花無百日紅,人無千日好,長期相處,將來難保不生齟齬,屆時一張嘴已說出來的話,未必有這樣好聽。
“相信我,佐明。”
佐明伸出手去搭住他肩膀,“我們目前的關係再好沒有了。”
這時,廣田在身後說.“天山,你有電話。”
羅天山進去後,廣田問佐明:“為什麽拒絕他?”
“我安於現狀。”
廣田說:“我的勇氣不知從何而來,我打算再婚。”
“恭喜你。”
“不會取笑我吧。”
“是你的朋友都會代你慶幸,不是每個人有第二次機會,你一定會擁有一個好家庭。”
“謝謝你佐明。”
“李和與你都真幸運。”
廣田歎口氣,“一下子什麽都有了,午夜夢回,似幻似真,一味感激不再怕看見帳單。”
佐明握住她的手。
“不如再問一次許律師,光倒底是誰。”
“她不會說。”
“也許結了婚,心就慈,喝上幾杯,會說給我們聽也就不定。”
佐明說:“真想親口向光道謝。”
李和探頭出來。“薔薇架下,談何種心事?”
“許律師呢?”
“與品碩在玩拚七巧板。”
廣田呀一聲,“這遊戲都快失傳了。”
李和說:“同摺紙一樣,明明源自中國,老外卻叫奧利加米,以為是日本人玩意兒,還有盤栽,我並不喜歡侏儒樹,可是那明明是國粹,並非東洋人發明。”
佐明見他激動,不由得取笑他:“對,還有炸藥、造紙、種茶、蠶絲、指南針、孔明燈……統統是我們發明。”
李和追她來打,佐明拔足飛奔,誰夠她跑,一下子去得老遠。
廣田笑著點頭:“走為上看也是辦法,”大聲叫喊:“你不珍惜的你便不再擁有。”
許方宇走出來,“這話說得再真沒有。”
廣田訕笑。
“澳洲人開了一個記者招待會,說王廣田的寫作靈感部分來自他的構思。”
廣田嗤一聲,“他對我寫作能力的影響一如我對紅樓夢一書的貢獻。”
“我們去查了一查,原來他也不算無業遊民,他在悉尼有一價廣告公司工作,已再婚─育有一子,對象仍是華人,來自中國天津。”
廣田完全不置評。
“猜想嘈吵過後,他會得回轉澳洲。”
廣田仍然不出聲。許方宇知道她不想再提這個人。
但是忽然廣田輕輕說:“當時年輕,有氣力,無出路,想跟那人到外國去闖闖世界,看看能否走出一條路來。”
許方宇拍拍石凳,叫她坐下。
她從來沒聽過廣田這一段故事,她不說,她沒問。
“他呢,以為華裔女會有妝奩,據說拿著我家住址扣聽後就皺眉頭,知道不是高尚住宅,已經後悔。”
許方宇說:“我也希望自己二十歲時有現載一半的智慧。”
“那是什麽?”
許律師說:“勤有功。戲無益,一分耕耘,一分收獲,還有,滿招損、謙受益,求人不如求已……”
她們兩人一起大笑起來。
廣田說下去:“維持了一年,彼此憎恨,生下綿綿之後,他不辭而別,回他祖國去,以後的事,你也知道了。”
許律師點頭,“許多單身母親都像你一樣窘。”
“淪落得真快,一千子就貧病交迫。”
李和出來說:“廣田,都已經過去了。”
廣田訴出心事:“半夜驚醒,仍然叫我戰栗。”
許方宇說:“這也是好事,有日常思無日難,時時警惕,以免得意忘形,有些人一朝順景,以為餘生都會富貴,終於倒台,比從前更苦。”
廣田忽然問:“寓言故事都是真的嗎?”
李和笑答:“有很大的參考價值。”
品碩忽然叫起來,“我拚成一隻鵝了。”
大家都湧進去看。
這時,傭人出來說.“關太太電話。”
大家要想一想,才領會那正是許律師。許方宇走進書房去聽電話。
對方聲音十分愉快,“都在你那裏?”
“是,全到了。”
“關永棠呢?”
“到法國南部買酒去啦。”
對方聲音低沉,中性,輕輕吟道:“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共消萬古愁。”
許方宇聽完笑說:“去年有一位女客,喝完酒之後半醉離去,留下一件紫貂大衣,至今還沒有領回去。”
“他們快活嗎?”
“不約而同說一生人最愉快是這個假期。”
“到底還年輕。”
“看得出都非常非常想知道你是誰。”
對方忽然笑,“千萬部可說出來,做隱名人不知多開心。”
“我夾在中央為難呢。”許方宇笑。
“你不覺有趣?”
“看看她們一個個站起來,才真的寬慰。”
“她們爭氣,扶一把,就知道該怎麽做。”
“對,她們幫你取了個代號。”
“叫什麽?”
“光。”
“哎呀不敢當。”
聲音低下去。
許方宇連忙說:“可是累了?我來看你。”
“不,今天我約了人,改日有空,我們才喝茶。”
對方輕輕掛上電話。許律師籲出一口氣。
是,那正是光,許方宇不由得想起她與光第一次見麵的情形來。
十年前的事了,她是一個苦讀生,家人都一早出來做事,對於見了書本便興奮的方宇並不見得特別欣賞。不過,也不去幹涉她的意願。
家裏經營一片一元商店,不是每件貨都隻售一元,但是的碓十分廉宜,生意不錯。
暑假,年輕的方宇坐在店堂裏,手裏永遠捧看一本書。
時常有年輕人來搭訕,都被她大哥掃走。
誰賴在一元店不走,大哥就乾脆拿出掃帚不停掃地。直到那個人站不下去。
清場掛麵的許方宇在家叫小妹,已經考入法律係。
她母親說,聲音好,小妹看得懂英文信,不吃虧。“
父親卻搖頭:“那麽辛苦是為什麽呢,”他另有一套哲理,你不能說他不對, “天天讀到半夜,近現千度,將來用得看,更苦,用不著,無辜,反正是三餐一宿,勞是一生,逸亦是一生。”
方宇聽了─笑,“那麽,都沒有人上進了。”
“人家沒飯吃沒辦法不爭氣。”
“不過是看不起我是女孩子罷了。”方宇笑著點破。
許父搖搖頭,“又不見你大哥愛讀書。”
“他要管店。”
“也不見你二哥肯上學。”
“他愛踢球。”
“也好,家裏有人是律師,哈,坊眾還不相信一元商店裏有個大律師呢。”
畢業後考進鼎鼎大名的承德浩勳律師行做學徒,任勞任怨,不怕苦上加苦。
忽然咳個不停,父親囑她看醫生,檢查之下,發覺患了肺結核。
這一驚非同小可,全家當隔離檢疫,幸虧沒事,方宇需整年吃藥,可是不知怎地,她有點灰心,忽然憔悴下來。
幸虧公司裏上司同事都大方包涵,照常對她,與她開會,麵對麵,鼻對鼻,毫不避忌。倒是方宇怕傳染別人,變得內向。
她上司說:“一針特效藥已治愈百分之九十八,醫生說你可以如常上班。”
沒把她當麻瘋女,真正幸運,方宇從中學習到,待人寬洪是至大慈悲,不必刻意行善。
病愈後老總同她說:“有一位長輩,願意提供一個獎學金給你。”
方宇鉻愕問:“誰?J ”在適當時候,她會與你見麵。“
“為什麽那樣神秘?”
“有些人做好事不想別人知道,他認為你是有誌向的勤讀生,願意支持你。”
方宇問:“獎學金在哪個國家?”
“英國劍橋。”
許方宇興奮得三日三夜睡不著,父母也照樣擔心得失眠。
“無端端去得那麽遠幹什麽,過年過節一並連周末都見不到她了。”
“讀了又讀,有完沒完,晃眼三十,還嫁人不嫁。”
“幫人打官司會結免,不知有無危險。”
“會不會改錯名字?許叫玉珍就平安大吉。”
“當日翻開字典,第一個字是方,第二個是宇,一生笑說極好名字。”
“唉。”
父母不是不喜歡她讀書,而是希望凡事適可而止。
方宇還是出發了,整整一年在綿綿不停下雨的大學城裏專修合約法律,學費住宿都由那位長輩包辦。
她感激莫名,異常勤讀。
冬季,有電話來約她。
“有空見個麵嗎?”
萬字有靈感,她一聽聲音就知道是誰。
沒想到這位長者會親自找她,方宇喜出望外。
“吃得還好嗎,冷不冷,功課上手否,鶴堅教授最喜出難題,平日有何消遣?”
從來沒有人這樣關心過方宇,她心思密實,忽然想到,這位長者,可能是女性。
男人天生缺乏細節,一旦例外,就像老太太,比粗心大意更加可怕。
“我派司機阿忠來接你,三十分鍾後在宿舍樓下等。”
方宇一眼認出那司機,在外國穿唐裝短打及布鞋的人畢竟不多。
他看見方宇迎上來,“許小姐,這邊。”
車子一路駛出近郊,抵達一間小小莊園,方宇訝異,咦,是間小型旅縮,且正在營業中,小小銅招牌上寫著謝露茜酒店。
方宇略諳法文,知道謝露葬是妒忌的意思,有一種蛋糕,就叫謝露茜,指美味到極度,令同類嫉妒。
門僮迎上來,接著大堂經理帶她到二褸。
方宇充滿好奇,忍不住東張西望,有禮貌的人頭部不能左右亂晃,可是眼珠子亂轉,也已經不規矩,但方宇也顧不得了。
門一推開,方宇聽見房內有人說:“進來。”
方宇走進來。隻看見一位老太太坐在安樂椅上,向她微笑。
燈光舒適,布置優雅。老太太看上去像一幅油畫。
方宇一個箭步走上去,深深一個鞠躬,“謝謝你的栽培。”
她笑了,“讓我看清楚你、坐到我身邊來。”
力宇靜靜坐到她身邊。
“人瘦了,多吃一點,我派人做飯菜給你送去,你看我開這間旅館,就是為食住方便。”
真是個妙人,方宇笑了。
“鶴堅說你的卷子文思滔滔雄辯四方,對過往案子如數家珍,是個優異生。”
方宇隻笑看應一聲。這時,女侍棒進茶點。
“來試一試這謝露西蛋糕。”
方宇心中奇怪,連蛋糕都有名字,你,你尊姓大名呢?
老太太忽然感喟:“今日是洋人的感恩節,像我們的冬至,是個親人團樂的節日,可是,卻隻得你陪我吃飯。”
方宇不出聲。
“到這個時候,才知道應該結婚生子,恐怕孫女都有你這麽大了。”
方宇欠一欠身微笑,“我已經二十三歲,今日人人遲婚,不是那麽多人有孫子。”
老太太又笑,“你可願意有空來陪我說說笑笑?”
“我可以把功課帶來寫。吃完飯才走。”
方宇說得出做得到。整個冬季,幾乎天天到旅館來,有時在空房留宿。
她與老太太熟了。無話不談,但是,完全不聽見旅館上下員工稱呼她,方宇由始至終不知她的姓名。
一個女人不結婚,到了晚年,仍然獨身,俗稱老小姐。
這裏邊一定有個故事:她沒有遇到合適的人,或是與那個人有緣無份,或是像方宇這樣,勤力過頭,無暇發展感情生活,一下子錯過了最後一班船。
但是她富有,懂得獨處,而且個性隨和,住在自己的酒店裏,幫著招呼人客,平日也不愁寂寞。
她十分慷慨,方宇每天都看見慈善機構代表前來募捐,時時有神職人員坐在會客室等著與她見麵。
漸漸她派方宇辦些瑣事,身邊像多了一個助手。
方宇畢業時她說:“你回去吧,父母已一整年未見你了。”
“我留下來陪你。”
“怎麽可以大材小用,你自回去發展,找這邊不乏人用。”
方宇不願走。
“你每年冬至來看我即行,千萬不要時時來,我怕煩,還有,來之前,請與櫃台預約。”
她是故意那樣說吧。
方宇依依不舍的走了。
老太太親自送她到門口,她站在薔薇架下揮手,仍然像圖畫中人。
要到後來,方宇才知道,那時老太太其實隻得六十出頭,但是對少年人來說,兩鬢一白。也就屬於古稀。
方宇回返承德浩勳律師行工作。
都會中最多簽下合同又卻反悔賴帳的人,方宇所學大派用場,由她出馬,百戰百勝,她很快得到重用。
但是,她仍然是父母的小女兒。
物價飛漲,一元商店已升格為十元商店,可是,仍沒有更改店名。
大哥已婚,育有一子,就叫一元,現在與大嫂一起看店。
萬字有時也去小店參觀,童年回憶溫馨洋溢。
她母親笑不攏嘴,“走過大半個世界,又回來了。”
大哥悄悄說:“以前那此些小男生卻不再來找她,我的掃帚無用武之地。”
做了母親,一生憂慮,許太太又擔心起來,“這可怎麽辦?”
方宇笑答:“陪你們一輩子好不好?”
每年冬至,她依舊去探訪老太太。
老人說:“年年都是一個人,伴侶呢,動動腦筋呀。”
方宇失笑。
“明年我回去給你介紹一個男朋友,順帶處理一些地產問題。”
沒想到老太太,真的會回來。
聽到電話,方宇急想去接飛機,她已經在酒店安頓好。
這樣吩咐方宇:“禮義道八至十二號的禮義大廈請幫我整幢賣掉,款項寄存基金,用作慈善用途。”
那一年正值物業價格飛升,人人看好,方宇便說:“有點可惜呢。”
“年紀大了,又無子女,要不動產無用,已是用錢的時候了,你替我去辦妥。”
“是。”
完成交易的上午,由方宇陪著簽字,她忽然說要到銀行保管箱去取一件紀念品。
方宇立刻放下手上工作,“我陪你去。”
“我還走得動,有阿忠及阿梅在我身邊。”
方宇似有預感,“不,我也去。”
她推掉一個客人的約會,與老太太到附近銀行,阿忠兜了幾次,找不到停車地方,方宇與她先下車。
走進大堂,老太太說“鎖匙在手提袋裏,忘記帶下車。”
阿梅即時替她打電話給司機,片刻說:“阿忠馬上拿過來。我去門口等他。”
阿梅走出大門口去。老太太對方宇說:“口渴想喝水。”
方宇本想說我們進經理室去喝茶,偏偏這時經理已經笑看出來,方宇想一想,把老太太交給經理,讓她坐下,才去沙濾水缸邊斟水。
誰知一轉背,就聽見有人低呼一聲,再轉過頭來,已經看見老太太不知怎地摔倒地上。
可是立即有幾個好心人圍著她問候,並有人蹲下扶她。
方宇連忙跑過去,隻聽得老太太鎮靜地說:“不怕,大約摔傷了手臂。”
一看,前臂軟軟掛下來,宛如三節棍。
方宇大為緊張,立即召救護車,接若阿誌與阿梅也趕進大堂,都很鎮定,並無大呼小叫。
他們立刻扶著老太太往門口走。這時,救護車也來接走傷者。
方字內疚到極點,“都是我不好。”
可是老太太,卻調轉頭來安慰她:“噓,噓,你看,年紀一大,出一次門都不能勝任,趁年輕,真要倒處玩。”
方宇整晚留在醫院裏,醫生溫言對老人說:“要上螺絲了,這次無礙,下次小心,你為何摔倒?”
她嗒然不語,半晌才說:“我高估自己體能。”
“回家不妨做此適量運動,手腳才會保持靈活。”
“知道了,就練詠春吧。”
手術後她的精神又回來了。“方宇,我介紹男朋友給你,他叫關永棠,是一個酒商。”
方宇說:“且不急這個,你先休養好身體。”
過幾日她就見到了關永棠。
他並非一個美男子,可是看上去說不出的舒服,他剪平頭穿卡其色麻質襯衫長褲,有點縐,十分隨和,對老太太恭敬之餘也很愛護,像一個最小的兒子珍惜已經老去的母親。
他偷偷帶香檳給老太太喝。
有酒無菜也不行,他把烏魚子切薄片給她下酒。
方宇站在一角隻是微笑。他轉過頭來說:“一句話也沒有,怎樣上庭辯護?”
老太太說:“方宇從不講廢話。”
關永棠好奇問:“你倆怎樣認識?”
老太太答:“一日我有事到律師行,已經晚上九時,職員均已下班,隻見一盞孤燈下有個容貌秀麗的少女坐著苦幹,參考書疊得幾尺高,便問老朋友這是什麽人。”
原來是這樣。
方宇也是第一次知道她獲得獎學金的來龍去脈。
“你呢,”她忍不住問:“你們又怎樣認識?”
關永棠笑答:“我賣酒,老太太是我的大客。”
就那樣簡單。
老太太說“我喜歡喝香檳,永棠永遠可以提供最好的克魯格。我們很快成為莫逆。”
方宇又問:“你呢,你可是劉伶?”
關永棠知道這是關鍵性問題,小心回答:“我隻適量品嚐。”
他身邊沒有無線電話或是傳呼機。待阿忠及阿梅又彬彬有禮。
初步測試完全及格,方宇最看不起對下人無禮的那種人。
“方宇,你替我去把筆取來。”
方宇到鄰房去。支開了方宇,也太大問:“永棠,怎麽樣?”
關永棠先是不出聲。然後輕輕說:“一見鍾情,忽然自慚形穢,覺得不配。”
“離過一次婚也小算什麽?”
“不不,不是這個,你看我五短身材,又是個庸俗的小商人,唉。”
“付多點耐心??。”
“是,即使希望不大。亦願全力以赴。”
方宇站在門口,全部聽到。她笑笑不出聲。
父親與大哥身段全部胖胖圓圓,她對五短身材一向有好感。
不過,不必說給關永棠知道。
過兩日,老太太就回家去了。
說也奇怪,她一走,東南亞的金融風暴悄然而至,像聖經裏形容的大海嘯,自洪水中猛然冒升至一座山那樣高,打下來,摧毀蓋覆整個城市。
房屋價格像骨牌般推倒,隻剩下三成,還難以脫手。
方宇這才明日到一個人穿多少吃多少大概一早注定,老太太隨便揮一揮手,在適當時候便賺得足夠利錢行善。
接著的一個冬至,方宇去采訪老太太,她給方宇一個題目。
“方宇,替我找三個人。”
噫,人海茫茫,什麽地方去找三個人?所有的老小姐都有點古怪。
“方宇,你還記得去年我在銀行大堂書摔手臂的意外?”
方宇提起精神來,“可是要控告銀行?”
“不不,當時也真怪,我好端端與經理說話,正想跟她到保管箱庫房去,不料足底一滑,俯伏跌倒,本能用手一撐,聽到清脆骨折聲,痛徹心肺,眼淚都流出來。”
方宇答:“我記得很清楚,我轉過頭來,隻見你已經跌倒在地上。”嚇得彷佛心自喉頭跳出。
“方宇,你有攝影機般記憶,以後的事,由你來說。”
方宇整理一下思維,“是這樣的:先後有三個女子自動奔過來幫你,第一個是年輕的母親,胸前繈褓包著一個小小女嬰,她奮不顧身扶你在地上坐好,問你痛不痛,傷在哪裏。”
“是,那幼嬰才周歲人小,十分可愛。”
“接著,有短發圓瞼的少女蹲下看你傷勢,發現你手臂折斷,立刻解下圍巾,替你把手臂綁在胸前。”
“方宇,一切在幾分鍾內發生,你卻看得這樣清楚,真好眼力。”
“第三個過來的是一個小女孩,穿校服。她叫你婆婆,把書包枕著你的腿。”
“是,那小女孩隻得十餘歲,真正難得。”
“接著我、阿忠阿梅都來了,經理驚徨失色,那三位好心的女子也悄然退下。”
方宇忽然明白,老太太要找的,正是這三個人。
“方宇,替我每人送一件禮物給她們。”
方宇點點頭。
“別告訴她們我是誰。”
方宇想:我也不知你是誰,我又怎樣說。
她點點頭,“我明白。”
“一有消息,馬上告訴我。”
回到家,方宇立刻進行尋訪工作。
她第一步是聘請能幹可靠的私家偵探郭氏,一起到銀行要求觀看當日大堂攝錄機拍攝所得記錄。
大堂經理說:“我們確有保存當日記錄,片段清晰顯示,老太太被自己的左腳拌跌,與人無尤。”
“請放心,老太太不責怪任何人。”
經理笑,“那銀行方麵就放心了。”
從黑白粗糙的鏡頭下,他們看到了三個同情心豐富的年輕女子。
郭氏說:“這小女孩最難得,她富有強烈好公民意識。”
“年輕媽媽也反應迅速。”
郭氏說:“我已認出這短發少女,她是一名運動員,已經有點名氣,曾代表本市出賽亞運獲獎。”
“原來本市好人比壞人多。”
“怎麽都是女將?”
“想必那日男子都沒出來。”
他們錄下照片去尋人。
那小女孩也不難找,校服口袋上有極明顯的校徽。
頭一個找到的是蔣佐明。郭氏同許方宇說:“已經肯定那的確是她。”
方宇愉快地說:“我已訂購三隻金手表。”
“許小姐,我想她此刻逼切所需,並非一隻金表。”
方宇脫口問:“為什麽?”
郭氏臉上露出哀傷惋惜的神情來:“原來半年前她因車禍重傷,失去一目一腿。”
“啊!”
許方宇大驚,一失手茶杯跌落地上。
“本來她已訂婚,此刻未婚夫離棄了她,她日夜以酒精麻木官感──”
“我的天,怎麽辦?”方宇忽然失措。
“許小姐,她正需要有人來拉一把。”
當晚方宇請了老太太,說著不禁哽咽。
老太太卻很鎮定,“盡我所能,扶她站起來。”
“是。這樣好心的女孩子一定會得否極泰來。”方宇流下淚來。
“不要怕,方宇,人有三衰六旺,記住昔日人扶我,他日我扶人。”
方宇立刻發動下屬去幫助蔣佐明。
嗬,最令人心酸不忿的是,導致她重傷的人亦即是拋棄她的人,而她母親也因傷心過度病倒。
老太太一雙手大而有力,確能把蔣佐明扶起站立,但能否開步走向將來,還得看她自己。
郭氏接著報告:“我已找到那年輕的媽媽。”
方宇鬆口氣,“請的她出來見麵。”
郭氏表情困惑,“我想她不會有興趣喝茶。”
“又有什麽不妥?”方宇吃驚。
“許小姐,她名叫王廣田,單身母親,欠租數月,就快遭到房東驅逐,看似走投無路。”
“她沒有職業?”
“她的職業至為悲慘,叫做未成名作家。”
“我的天,比失業更慘。”
“往好處想,王廣田的情況比蔣佐明略好一點,她有手有腳,窘境不過是手頭拮據。”
“我立刻去支持她。”
“可是,至今還找不到那小女孩。”
“咦?為什麽?”
“她已退學,據說與母親遷往內地。”
“這也難不到你,你全球都有線人。”
郭偵探笑一笑,“我會繼續努力。”
方宇問:“為什麽王廣田與蔣佐明遭遇如此不幸?”
郭氏笑,“許小姐你生活經驗尚淺,其實十家占九家有不可告人煩惱,所謂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就是這個意思,”他喜歡咬文嚼宇,但文句不甚通順,“生活充滿磨難,打開報紙,天災人禍,生關死劫,天天在發生,所以平安是福,應當知足。”
不知怎地,方宇卻為這番話深深感動,“是,你說得對,郭先生,身在福中應知福。”
“王廣田身邊如果有點節蓄,母女就不致於淪於絕境,許小姐,你要鼓勵年輕婦女先搞好經濟,再談戀愛。”
方宇微笑,郭偵探真有意思,廣田假使認識他,一定會把他寫進小說裏。
方宇向老太太報告:“蔣佐明已進入療養院戒酒,你可以放心,照顧她的人叫羅天山,是我朋友,會盡心盡力助她康複。”
“王廣田呢?”
“出版社看過她的作品,認為這類書種極之罕見,大有作為。”
老太太說:“由我來投資好了,務必把她捧到國際文壇上去。”
方宇笑答:“盡力而為。”
“那可愛的小女孩呢?”
“她退了學,暫時還沒有聯絡利。”
老太太感喟:“家祖父是商人,家父亦是商人,在商古商,家訓乃人與人之間關係是彼此良性利用,拿你所有的去換你沒有的,以物易物,人情換人情,大公地道,什麽都有個價錢,認為值得,則去馬可也。”
這個觀點在商業社會中非常正確。
“那日在銀行大堂中摔一跤,叫我領悟到,世上原來有無償的恩惠。”
“我也很為這件事感動。”
老太太忽然問:“關永棠這個人怎麽樣。”
“不錯。”
“隻得兩字評語?”
方宇說:“我並不向往異性的疼惜,無論多好,隨時收回,無常兼可怕。”
“永棠不是那種人,別讓壞例子嚇倒你。”
是,的碓被王廣田及蔣佐明的例子嚇壞了。
他們伴侶的臉色變得那樣快,到底是一早有預謀。抑或天性特別涼薄?
第二天一早,郭偵探沒有預約,就找上門來。
他一向有禮,這次一定發生了特別的事。
方宇聽見秘書通報,才站起來,他已經忽忽進來。
“許小姐,找到了。”
方宇馬上知道找到什麽人,十分驚喜,“太好啦。”
“許小姐,你且聽我報告。”郭偵探將他查訪到有關阜品碩母女的處境告訴方宇。
方宇越聽麵色越是蒼白。她取餅外套,“還等什麽,我馬上去。”
方宇這一去,目擊了一宗叫她畢生難忘的慘案。
她的心靈受到巨大衝擊,她雙手簌簌地抖了好幾天。
方宇不得不向老太太匯報實況。老太太在電話裏作不得聲。
方宇輕輕問:“現在應當怎麽辦?”
半晌老太太答:“收拾殘局。”
“是。”方宇放下電話。
郭偵探來了。
方宇說:“你早,請坐。”
他卻說:“許小姐,你坐下來才真。”
方宇留意到他的瞼色非比尋常。
“什麽事?”
他取山疊報紙,放在方宇麵前。方宇隻看到鬥大的紅字:殺夫!
這幾張報紙一向話不驚人死不休,一句標題占去四分之一篇幅,這次更加驚人,那兩個字站在十公尺以外都看得到。
隻見大彩照裏正是那蒼白的少婦。她麻木地麵對鏡頭。並沒有低頭諱避。
這一張麵孔不易忘記,她整個人灰白象一個影子,或是說,像一個魅影,不必判刑,生命已離她而去。
“傳媒如此誇張,她已經定罪。”
郭氏輕輕問:“現在應當怎麽辦?”
好一個許方宇,拉開抽屜,取出一瓶拔蘭地,用紙杯斟出來,遞一杯給郭氏,自己一飲而盡。片刻,鎮定地說:“讓我們來收拾殘局。”
“許小姐,這可怎麽收拾?”
“我此刻立刻去見檢察官,了解此案。”
“你打算出任她辯護律師?”
方宇點點頭,“希望技能尚未生鏽。”
郭氏不加思索,“我陪你去。”
方宇說:“我的確需要你。”
郭氏有點飄飄然。
“郭先生,一個人殺人,必有動機,請你幫我繼續查訪。”
許方宇出去一整天。
大黑了回家,往沙發上一倒,悶聲不響。
獨居就有這個好處,可以不開燈,一個人坐在客廳裏喝烈酒。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按鈐,這一定是關永棠。
她打開門,聰明的關君便嗅一嗅,“咦,滿身酒氣,有什麽煩惱?”
方宇忍不住握住他的手,腳步踉蹌。
“什麽事,可以說給我聽嗎?”
方宇說:“你坐好,我慢慢講你聽。”
任何人聽完這個故事,都會頭皮發麻。倒是方宇,講出來心底舒鬆了─點。
關永棠一問就問到關鍵上:“那少女呢。”
“大家都擔心她永遠不會成為一個健康的人。”
“那要看她的意誌力了。”
“那麽年輕,許多女孩正為腮上長多一粒□詰顈淚。”
“人有不一樣的命運。”
“現在我碓信自己辛福。”
“接看一段日子,你必定會十分辛勞。”
“是,喝完這一杯,我就得集中精神打官司,永棠,支持我。”
“這還用說嗎。”他緊緊握住她的手。
方宇特地添置了三套深色套裝,預備了出庭替換。
郭偵探資料做得異常詳盡,他找到了多名醫生作證,鐵證如山,方月心長期受虐,身心早已崩潰。
方宇發覺那幾套衣服越來越鬆,裙頭寬得幾乎脫落,一照鏡子,雙頓瘦得陷了下去。為若這件案子,不眠不休已經整月。
最後一日審給陳辭,方宇靜靜回到辦公室,等陪審員作出裁決。
關永棠帶著一瓶拔蘭地來看她,“來,喝一杯。”
這個酒商真正難得,在這段日子內一直陪伴她左右,毫無怨言,細心侍奉。
方宇取餅酒杯,一飲而盡,發覺杯底有件會閃光的東西。
咦,她伸手進去撈出來,是一隻指環。
她抬起頭,看到關永棠正在微笑。心神勞累的她這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方宇,我向你求婚。”
方宇微微笑,她需珍惜身邊人。
她把指環套上左手無名指,輕輕說:“剛剛好。”
這時電話響了,由法庭打來:“陪審團已作出裁決。”
方宇立刻趕回法庭。
法官問:“陪審團可已達成協議?”
“是。”
“裁決如何?”
代表宣判:“我們宣判被告無罪。”
方宇一聽,先是感覺到一浪極大喜悅,鼻子一酸,落下淚來。
接著,她隨即明白道在這件慘案裏,全無嬴家,又深深悲哀。
她靜靜走出法庭,安排事主入住精神病院接受療養。
方宇筋疲力盡。她回到家,淋浴洗頭,嗬,還有,把那三套深色衣裙扔進垃圾桶裏,還伸腳進桶裏踩了幾下,然後她倒在床上睡看了。
可是方宇並沒有睡穩,在夢中,她耿耿於懷,責備自己早一點找到阜品碩,或是可以免此災劫。
少女在案發後一直表現正常鎮定,十分勇敢,她願意留在本市照顧母親,放棄出去讀書的機會,但是,她內心受到的創傷,需日後才能評估。
輾轉反側間,電話鈐響了。
方宇驚醒。
“方宇,老太太找你說話。”
啊,她竟忘記向她匯報,老人一定等得異常心急。方宇立刻清醒過來。
老太太卻已經知道消息,“方宇,難為你了,做得好。”
三個人都找到了,像牧人找到他的羊一樣,一隻不少。
“聽永棠說,你已答應他的求婚。”
方宇微微笑,“是。”
“我有件禮物送給你倆。”
方宇連忙說:“我們什麽都有,我們很過得去。”
老太太笑,“天下竟有你這樣老實的律師”一方宇汗顏,也許隻是一對金表,卻之不恭,“那麽,我先向你道謝。”
“方宇,我身體不大好了,你有空,多來看我。”
“我知道。”
許方宇自有主張,她打算休息一段日子,索性搬到老人附近住,每日不做什麽,光是吃睡讀書聊天。
門鈴響起來,方宇披上浴袍去看究竟是誰。
關永棠急急進來。
“你收下了禮物?”
“是呀。”
“你可知那是什麽?”永棠看看未婚妻。
“一套金表,要不,環遊地中海的船票。”
“不,方宇,那是整幢謝露茜酒店。”
方宇張大了嘴。
“你說。這樣大一件禮物,收還是不收?不過,我真喜歡那占地廣闊的莊園,我想試試種葡萄,或許可以釀冰葡萄酒。”
原來老太太把謝露茜酒店送給他們做結婚禮物。
“那麽,老太太搬往何處?”
“她說老人要住旺地,她已經遷往市中心的公寓去了。”
可以想像她名下物業甚多,不愁沒地方住。
方宇忽然想起來問關永棠:“你懂得酒店管理嗎?”
“讀過幾年。”
怪不得老太太會送這件合適的禮物給他。
方宇跟著關永棠去接收禮物。
喝下午茶的時候,方宇問老人:“現在,可以向她們三人公布你的身份嗎?”
老太太抬起頭,微微笑,“完全沒有必要,她們生活得那樣好。已是我最大報酬。”
方宇點點頭。
“聽永棠說,他們會來探訪你。”
“是,將住在謝露茜酒店裏。”
“你安排得很妥善。”
老太太輕輕閉上眼睛,最近,她比較容易疲倦,方字很自然地想起油盡燈枯這句話,不禁心酸。
這時,老人的私人看護過來侍候她。
方宇輕輕退出,關永棠坐在爐台看書,看見方宇哽咽,約莫知道她為何傷感。
他說:“人類命運如此,生老病兒。請勿悲切。”
方宇伏在欄杆上,看街上風景。
市中心也有景觀,兩輛跑車爭路,磨擦到車邊,兩個司機下車爭論,一個是年輕漂亮的女郎,另一個是高大英俊的男子,一照臉,已深深為對方吸引,怒氣全消,竟攀談起來。他倆終於交換了地址電話,依依不舍地把車子駛走。
是呀?方宇想,人生有苦有樂,必需苦中作樂。她不禁釋然。
方宇轉過身子,緊緊擁抱永棠。
第二天他倆在市中心婚姻注冊處宣誓成為夫婦。
方宇破例穿一套桃紅色衣裙,看上去十足一個新娘子模樣。
早些日子已經知會父母,她父親十分讚同:“永棠是個有肩膊的男人,實事求是,很好”,母親就嘀咕:“回來可要補請喜酒,走得那麽遠,什麽時候回家?”
方宇對永棠說:“你會喜歡我們家的一元商店。”
永棠答:“一定。”
然後,客人都來了。
王廣田與李和,蔣佐明與羅天山,還有小品碩。小旅館頓時熱鬧起來。
每個人都說這是他們生命中最開心的一段日子。
白天,各自活動,四處去做遊客、逛街、遊博物館,看名勝、買紀念品,傍晚,回到酒店交換心得,大吃一頓,休息,聊天,下棋,打牌,每個人都胖了。
品碩問:“可以這樣過一輩子嗎?”
“當然不可以。你還要讀書。”
品碩說:“寫那麽多功課,一樣會老。”
許方宇恐嚇說:“不做好功課,又老又醜。”
品碩驅笑,“這我相信。”
佐明說:“令我最安慰的是,家母得到歸宿,許律師,又是你成人之美吧。”
“不,是他們有緣份。”
羅天山笑:“許律師說得好。”
小品碩問:“許律師你是讀法律頭腦新進的人。你也信命運緣份?”
方宇看著少女,“且不論因緣,少年人一定要勤力讀書。”
人家都笑了。稍後,方宇有事同丈夫出去,她們三人議論起來。
“許律師到今日都不肯告訴我們光是誰。”
佐明張望一下門口,像是怕有人聽兒。
品碩欲言還止。
廣田看見了,“品碩,說一說你的意見。”
“會不會就是許律師本人。”
大家一怔,但佐明隨即說:“我想不是,那人極之富有,非常有同情心。”
佐明說:“但是我確信許方宇撮合家母的婚姻。”
“她為光添加了不少美麗的枝葉,做得盡善盡美。”
廣田看著李和,“李和,你的出現也是許律師安排的嗎?”
李和想一想,“當日,她用手一指,便叫我跟她出外辦事。”
廣田問:“誰告訴她我住址?”
“她沒同我說過,答應我,廣田,以後不要再提這件事,過去種種,埋在心底,假期之後,要做的事多得很,要走的路不知有幾長。”
“李和說得對。”
“將來你我有能力的話,也可以幫人。”
品碩說:“我至多幫低班同學補習功課。”
“那對小朋友也是很大的鼓勵。”
三個女子,竟然完全不記得,某日下午,在一間銀行大堂,她們曾經偶遇。
一個老人忽然跌倒在地,發出很大聲響,她們三人不約而同丟下手上在做的事,奔到老人身邊協助。
她們三人都沒有抬起頭來看對方。
稍後,亦無留意到許方宇在場。
一切不過是刹那間發生的事,曆時三兩分鍾,那老太太的家人隨即來接,救護車趕著載走老人,銀行大堂迅速回複平靜。
小小一宗意外,廣田立刻把它丟在腦後,她管自己的事還來不及,她當日在銀行排隊提取現款交租。
就載稍後,她發覺儲蓄戶口裏的十萬元被人全部取走。
她這一驚非同小可,立刻扭住銀行經理研究。
經理查到來龍去脈,“王女士,這本是你與丈夫聯名的戶口,兩人當中,隨便一人,即可簽名取走款項,上星期下午九時三十匕分。他已提取全部存款。”
廣田像被人刮了一巴拿。
這人不是已經返回澳洲消失了?怎麽又忽然走回本市提走現款?
廣田瞼色發綠,跌跌撞撞走出銀行,眼前金星飛舞。
要怪怪自己。
太不小心了,活該任人宰割。
回家途中,廣田整個人抖得似一片落葉,耳畔嗡嗡響─跌跌撞撞走到路邊靠住一條肮髒的燈柱,低下頭,呆半晌。
廣田根本不記得那天她怎樣終於回到家中,綿綿伏在她肩上睡著了,她緊緊抱住她。落下淚來。
人家流的是熱淚,她覺得淚水冰涼,麵頰倒是滾燙。
她發燒,病了一場。等到病好,廣田手頭已經沒有錢。
不久,許方宇律師找上門來。
廣田怎麽會記得那日銀行大堂中發生的事,她耗盡九牛二虎之力才能把那不愉快記憶在腦袋中刪除。
她當然不知道見過光一麵,那受傷的老太太,正是她們此刻最想見的人。
而蔣佐明,那天,她又是為什麽,湊巧在銀行?
那天,她的心充滿憧憬。
未婚夫同她說:“父親存了一點零用進你戶口,你愛怎樣用都可以。”
佐明十分開心。她到銀行去查一查,原來所謂零用,已經六位數字,佐明大喜,即刻把款項轉入支票戶口,當場寫了兩張支票給慈善機關。
一張給宣明會助養多名甘肅省兒童,另外一張給奧比斯眼科飛行醫院,這兩所正是住明最尊重的慈善機構。
剛把支票寫要,忽然聽到?M@聲響,抬頭一看,見到有一個老太太摔倒在地,雪雪呼痛。
佐明最怕看到老人及孩子吃苦,立刻一個箭步,以運動員的速度趕到老人身邊。
佐明對急救有認識,她立刻發覺老人手臂已經折斷,剛巧她戴著一條羊毛圍巾,立刻除下,手勢熟練,將老人手臂縛在胸前,以免斷骨移位。
這時,老人的親人趕到,救護車也來了。佐明目送老人離去。
她把支票交給銀行存入慈善機構戶口。
那櫃台服務員說:“蔣小姐,你真好心。”
“舉手之勞,任何人都會那樣做。”
服務員肯定地說:“也不是每個人會那樣做。”
銀行經理有點緊張,找人出來研究大理石地板是否太滑。
佐明天性豁達,走出銀行,渾忘此事。
至於送了給老人的那條圍巾,還是母親給的禮物呢,但是佐明覺得作為圍巾,最佳用途也就是這樣,比裝修她的脖子更好。
蔣佐明根本沒有把這件事儲藏在記憶裏。
那天,小小的品碩也碰巧在銀行裏辦手續。她心不在焉。
想起父親對她說:“你趁早離開這頭家,對你有好處,走,走得越遠越好。”
品碩用手捧住頭。災難快要來臨,她似有靈感,這是暴風雨的前夕。
父親已知母親有過男友,且被這男人欺騙,真是賤上加賤,絕對印證了她該死,他加在她身上的懲罰,完全正確。
以後,他無論對她怎樣,都是替天行道。
她也知道這一點,不然,她不會乖乖回來。
品碩當日精神恍惚。銀行職員問:“阜小姐,你打算換美金?”
品碩回過神來,“是,請替我換一百元一張匯票,共兌三張,我用來做美國大學的報名費。”
“嗬,到美國留學。”職員怪羨慕。
品源點點頭,接著,她坐到大堂一角去等候叫名。
一到外國,就不能照顧母親了。母親最近反常地沉默,時時整天不說一句話。
品碩叫她,她也不理睬,走到她身邊,搖她,她才抬頭,一臉茫然,像是不知身在何處,她是什麽人,品碩又是誰。
這分明是患精神病的症狀。
品碩鼓起勇氣同父親提出,母親需要獲得適當的治療。
她父親放下酒瓶笑笑說:“你別叫她蒙騙,她這次回來,麵子盡失,故意裝癡扮瘋好下台階,你是小孩,哪裏懂得這種人陰險的心思。”
品碩心靈受到極大煎熬。正在沉思,她看到坐在對麵長凳上的一個老婦人忽然站起來,不知想做什麽,一開步就摔倒在地。
品碩看得再清楚沒有,老人打側跌倒,手臂本能地一撐,但是老人骨質鬆脆,不能承力,反而折斷。
當場有人趕過去幫她。
品碩是個好學生,品學俱優,她本能地覺得應當助人。
她見老人雙腿簌簌抖動,立刻用書包枕著她雙腿,有助血液流通。
片刻間老人已被人抬走。品碩取回書包,拿了匯票回家。
打開門─看見母親一臉血汙坐在一個角落裏發呆。品碩哪裏還記得銀行大堂的一幕。
三個人都把老人忘得一乾二淨。
她們都不是幸福快樂得可以把生活小事傳頌一番的女子。
年齡背景個性全無相似,但是卻曾經邂逅,有過短暫的匯聚。
糊塗有糊塗的好處,至今還有話題:“為什麽偏偏幫我們三個?”
“也許光還有幫助其他的人。”
“喂,假期快將結束,想一想,還有什麽節目。”
“不如去聽歌劇。”
“百老匯歌劇?”
“不,去看蝴蝶夫人。”
佐明說:“我不懂意大利諳。”
“歌劇是一種藝術,隻需欣賞神會,毋需了解。”
李和看看廣田,“這話多玄,好比說:女性是藝術,隻需疼惜欣賞,毋需了解。”
佐明笑嘻嘻問:“李和你不了解廣田嗎?”
這時綿綿忽然走過來一本正經地說:“我希望大家了解我。”
笑得各人彎腰。
他們一行人出去市中心觀劇。
票子照例一早售罄,有人在門口兜售黃牛票,李和與羅大山不加思索過去接洽,誌在必得。
廣田由得男士替她們出頭。
天微雨,她們懶得帶傘,霓虹光管反映在溝邊的水??裏,五光十色。
在這個陌生的觀光區裏。奇異地廣田心裏忽然踏實,並且覺得安全。
手提電話這時響起來。佐明接聽。
“是,看蝴蝶夫人,你也喜歡普昔尼?你們也來吧,買多兩張票子等你,有沒有票子?有,要多少有多少。”
廣田知道電話另一頭是許律師與關永棠夫婦。
“我們在奧菲恩戲院門口等你。”
她走過去同李和說:“買多兩張票子。”
黃牛聽懂了,“第五排中央,最好的位子,不要還價了。”
李和有備而來,把現鈔數給黃牛。
廣田心中感慨,今日看一場戲舊時好付一個月房租了,人的命運何其奇怪。
李和看一看票子,“分兩邊坐。”
佐明說:“品碩跟我們一起吧。”
品頒十分興奮,“我從來沒有看過現場拌劇。”
羅天山解說:“男女主角各自拔直喉嚨唱一番,然後互相擁抱著唱,配角在他們身邊唱─換布景,再唱,接看就完場了。”
品碩笑得落淚。地下泥濘,人群擁擠,可是他們卻心情奇佳。
許方宇與關永棠很快趕到,他們魚貫入場。
才坐好,燈光一暗,好戲登場。
坦白說,三位男士全是舍命陪君子,開場不久,已經渴睡,需要費極大勁才撐開眼皮維持禮貌。
看得最入神的是小品碩,她深深感動,落下淚來,佐明知道她內心觸動,借題為生母悲慟,把手帕遞給她拭淚。
戲劇中段休息,燈亮起來,佐明發覺身後也坐著華人,一個比品碩略大幾歲的少年向品碩借故攀談。
品碩性格沉鬱,不知怎地,今晚卻有興致與人閑聊,佐明給她鼓勵的眼色。
少年先用粵語,再用普通話:“我叫曾德康,在帝國學院讀工程第三年……”
三言兩語,就知道是個家境優越的優秀青年。
佐明看一看身邊的羅天山。天山問:“可要出去透透氣?”
佐明點點頭。
站起來的時候,大山熟練地扶她一下,隻有他知道該怎樣用力。
他在小食部買一杯覆盤子冰淇淋給佐明,佐明把手臂圈在他臂彎裏。
鍾聲響了,他們又回到戲院裏去。
剛好看到那少年把品碩的地址電郵之類記在電子記事簿裏。
那邊,廣田的瞼輕輕依偎在李和肩上,神色祥和,輕輕談論劇情。
許方宇與關永棠則緊緊握著手。
佐明忽然在心中祝願,希望人人找到理想伴侶。
握到散場,三個男生暗暗鬆氣,伸伸酸軟雙腿,魚貫而出。
李和看了羅天山一眼,像是說:下不為例,關永棠在另一邊伸舌頭。
天已經黑透,他們走到馬路另一邊等車子。
忽然之間,車號聲大作,原來有名少婦抱著幼兒過馬路不小心,腳底一滑路倒在地。
許方宇先“哎呀”一聲。
佐明一個箭步衝上去扶起那個婦人。
摔倒在泥濘中何其尷尬,何況還抱看孩子,幼兒雖然緊緊在母親懷中絲毫沒有受損,卻也吃驚哇哇大哭起來。
廣田接看撲出替那太太拾起手袋,並且指著司機斥責:“你怎麽開車?你會不會開車?”
小品碩一言不發,與佐明合作,把那女子扶到一旁。
佐明殷切問:“可有受傷?”
許方宇看得呆了。這一幕何其熟悉,簡直是案件重演。
但是她們三人卻渾然部覺,也並沒有因此記起,不久之前,有同樣的情況下,她們已經見過麵。
那位太太驚魂甫定,一直道謝。
她的丈夫也趕到了,抱過幼兒,與妻子離去。
散場後小小插曲,為三人大衣上添了泥斑。
回到旅館,分頭休息。
第二天一早,他們又聚在一起吃早餐。
佐明說:“我們兩人與品碩下午乘飛機回去。”
品碩依依不舍,隻是低頭不詔。
許方宇說:“你們年年可以來度假,我與永棠無限歡迎。”
廣田說:“綿綿已經入學,我想我會留下來一段日子,尋找文思。”
佐明羨慕地說:“你們兩家最方便不過,半小時車程可到。”
廣田承認:“幸運之神十分眷顧我。”
羅天山說:“我們該收拾行李了。”
方宇說:“我有事出去一趟,下午在飛機場見你們。”
她獨自開車去見老太太。
門一開老人便說:“方宇,你來了。”
“可有叫你久等?”
“不不,我心急想見你,我的遺囑已經寫好,你來看看。”
方宇點點頭。她斟一杯茶,坐在老人旁邊,替她整好披肩,“昨天,我們一幹人去看歌劇……”她把那段意外小插曲告訴老太太。
“嗬,”老太太說:“她們三人仍然想不起我是誰?”
方宇笑,“簡直一點印象也沒有,做善事後渾誌,才是真正行善。”
“由此可知,她們必然時時見義勇為。”
“我猜想是,她們性格是比較熱情,當時我也在場,我就沒有反應,也沒想過需立刻撲出扶起那一身髒泥的少婦。”
老太太笑,“方宇,你也是熱心人。”
“幫助她們是很值得的事。”
管家取出文件來,放在方宇麵前. 老太太說起別的事來:“你讀一讀,我已指定每年這一筆數字捐往慈善機關,還有──”
許方宇才注意地翻閱每行字。她內心惻然,老人生命不覺已走近盡頭、行善令她心中舒暢,一如少女得到觸目的跳舞裙子。
沒有子女的她努力回饋社會,慷慨把物資贈予有需要的陌生入,有緣者得之。
天睛了,剛巧有一線陽光自窗簾後透出來,悄悄照在老人的頭上,形成一圈金光。
方宇靜靜微笑。
她代每個人慶幸,自己在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