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小人兒

(2008-09-08 11:38:17) 下一個

  鄧誌高和甄子壯是一對自小相識的好朋友,兩人聯手開設生產兒童用品的公司,共同發展事業,並一起走過結婚、生育孩子的人生曆程。
  鄧誌高與甄子壯自從七歲就認識,她倆讀同一間小中大學,感情非常好。
  三年級,子壯驗眼,患了近視,佩戴眼鏡之後被頑劣的男同學取笑為四眼,小息時她紅著臉躲在課室不敢出來,誌高走到那男同學麵前,“四眼?”伸手咚一聲就一拳,那男孩從此不敢走近她倆。
  一直到現在,子壯還記得那義氣的一拳,成年後她知道,要一個朋友在危急的時候站出來講一句公道話,真不是容易的事。
  平日天天同你說笑吃喝的人,有一點點風吹草動,躲得影子也無,還有,人前人後加鹽加醋:“他呀,我都猜到會有這樣一天”,落井下石,不大乏人。
  畢業之後,同樣讀設計的她倆合作投資開了一間公司,發展專長,她們設計範圍非常特別,專做兒童用品,像嬰兒床、搖椅、浴盆、?帶……
  生意非常的好,公司成立三年,她們已經賺得退休金,以後進度更加順利,每一件作品都得獎,外國嬰兒用品公司聞風而至,公司擴張,現在雇了近三十人。
  子壯已婚,三年生兩個兒子,現在又懷孕,肚子像籮般大,仍然在公司跑上跑下。
  她丈夫朱友堅自大學出來就在政府做事,極少超時工作,正方便指揮保母育嬰。
  同子壯剛相反,誌高與男友王乙新並沒有結婚打算,滿意現狀。
  還有,誌高不大喜歡小孩,她對他們冷淡,一直覺得幼兒貪婪、自私、任性,所有人類劣根性顯露無遺,又不懂掩飾,十分討厭。
  “孩子不知道虛偽。”子壯替他們辯護。
  “他們知道可以放肆,何用克製,你太寵他們,慈母多敗兒。”
  子壯隻是陪笑。
  “下星期是我生日,請賢伉儷吃飯,千萬別帶孩子來。”
  子壯啼笑皆非。
  設計公司叫小人兒,誌高卻不喜歡小孩子。
  這一天是星期六,誌高一早回到公司,同秘書凱菲說:“美國樂高廠有一款手挽嬰兒籃回收,設法出去買一架回來,與同事們一起研究有什麽不妥。”
  秘書立刻出去辦事。
  誌高即時叫人把回收新聞詳情印出來發放,並且把公司設計的最新三用搖籃藍圖再加研究。
  這時,子壯也回來了。
  一邊吃三文治一邊說:“樂高……”
  “已經在研究了。”
  誌高把文件放子壯桌上。
  子壯斟一大杯咖啡,剛預備喝,誌高替她換了一杯熱牛奶。
  “太太,咖啡因對胚胎無益。”
  子壯陪笑,“我還以為你不喜歡孩子。”
  “不喜歡也不表示可毒殺他們。”
  問題嬰兒籃已經買回來,誌高一看,便說:“請設計組葉誌雄與姚杏如過來一下。”
  誌高說:“子壯,你來看,這是否人頭豬腦設計的產品,這個環節一扣不住,籃子傾斜,幼嬰就是滾地葫蘆。”
  子壯仔細研究,“它是兩用,可以扣在汽車後座當安全座椅,所以裝置扣環可以把挽手除掉。”
  “嗯。”
  設計組兩位同事趕到,子壯立刻與他們討論細節。
  “這是樂高三年內第二次回收產品,連二接三的意外叫人擔心。”
  “他們賠得起。”
  “導致孩童受傷,總也會內疚。”
  “換了是我,會終身睡不著覺。”
  誌高說:“我們的設計沒這個問題——”
  忽然聽見子壯哎唷一聲。
  誌高轉過頭去,隻見夥伴五官扭曲。
  “你怎麽了?”
  “我——”子壯雙手捧著肚子,說不出話。
  “又來了,”誌高跑出去叫人:“快,通知朱友堅,還有,召婦產科李醫生,司機阿興呢,送甄小姐進醫院!”
  上一次第二胎也是這樣,正開著會,小小人忽然之間就決定降世,臨急隻得叫救護車。
  這次一早講好,做足應變工夫,才不致臨陣大亂。
  誌高把子壯扶到一邊躺下。
  “今早你不該上班。”她抱怨。
  “我看到樂高新聞……”
  誌高轉過頭去,“杏如,給我拿兩條大毛巾來,誌雄,你出去看看司機來了沒有。”
  不到一會,朱友堅及李醫生都趕到了。
  醫生才看一下:“立刻入院。”
  誌高說:“子壯,我陪你去。”
  秘書卻進來說:“新加坡長途電話,興發廠找鄧小姐。”
  誌高隻得溫柔地對好友說:“你去生孩子,我去做生意,下午見。”
  子壯點點頭,由丈夫及醫生保護著進醫院去了。
  誌高取起電話與對方解釋:“是,周先生,鄧誌高在這裏,我有看到新聞,正在開會呢,我們的設計絕無問題,我把關鍵解釋給你聽,你叫戚小姐收電傳,設計圖馬上送過來你處……”
  一直到中午,才處理了這宗突發事件。
  王乙新找她吃飯。“乙新,一起去探訪子壯。”
  “生了沒有,是男是女?”
  “還沒有人通知我,怪擔心,隻說是五三一號病房。”
  乙新與她一起去到醫院,找到病房,敲門,沒人應,推開門,床上空蕩蕩。
  誌高一驚,大聲叫:“子壯,子壯。”聲音顫抖。
  乙新說:“誌高,別叫。”
  誌高頓足,“你不知道生育這件事多危險。”
  忽然子壯在病房門外出現,“叫我?”
  她手中抱著幼嬰,滿麵笑容。
  誌高呆呆看著她,“真是神奇女俠,已經生了?沒事人似的,居然像豬牛羊那樣立刻站得起來。”
  這時看護進來幹涉,“兩位是誰,請出去,感染了嬰兒,可不是玩笑。”
  子壯把幼嬰交還看護。
  誌高這才放下心中大石。
  大家坐下來,“朱友堅呢?”乙新問。
  子壯笑,“忽然想吃芝麻湯團,叫他去買。”
  誌高握著好友雙手,“看你,似母豬一樣。”鼻子發酸。
  乙新勸道:“誌高,幾次三番把子壯比畜牲,她會不高興。”
  子壯好脾氣,“不怕不怕。”
  “朱家真好福氣,娶得一頭會賺錢的牛。”
  乙新隻得問:“這次是否得了女孩?”
  子壯答:“是,我在想,兩男兩女最好不過。”
  嘩,還要生,誌高覺得頭暈。
  看護又進來:“探訪時間已過,傍晚再來。”
  誌高這才與乙新去吃飯。
  乙新說:“子壯真偉大。”
  “感動得叫我吃不下飯。”
  “後天大概可以來上班了。”
  誌高歎口氣,“把我比得渺小兼自私。”
  “你也可以生養。”
  “叫一個小小的靈魂托世為人曆劫紅塵,來去匆匆,是何苦呢。”
  “我覺得朱家大小都很快樂。”
  “王乙新,我們一早說好不要孩子。”
  “還沒結婚,如何生子!”王乙新笑:“我才不擔心,男人又沒有更年期,六十歲生孩子大有人在。”
  誌高不說話。
  乙新還以為她生氣,一看,發覺她在記事簿上素描。
  “想到什麽?”
  “三個孩子一起坐的嬰兒車,最好輕便可折攏,像傘那樣,可是,三個座位的確難搞。”
  乙新說:“市麵已有這種嬰兒車。”
  “醜,通常深色防髒,孩子們又看不到街景,因此啼哭。”
  乙新微笑:“你都想到了。”
  “回去同阿卜商量一下。”
  卜先生是她們公司的機械工程師,少了這位專家,設計圖未必能夠投產。
  “多久沒度假了?誌高,我陪你。”
  誌高不出聲,去年春季在倫敦乘隧道火車經英法海峽,一路上隻怕隧道破裂海水湧入逃生無門,忽然害怕得汗出如漿。
  回來看心理醫生,才知有點神經衰弱,需要好好休息。
  醫生說:“休假不一定要出門到處亂走,為旅遊而旅遊,趕得頭昏腦脹,留在家中,多睡多吃,才是休假呢。”
  隻聽得乙新問:“仍然怕飛機會摔下來?”
  “是,每次登上飛機都怕得發抖。”
  “那麽,我們去坐船。”
  誌高按住他的手:“謝謝你。”
  誌高的手提電話響,秘書說:“鄧小姐,法國有一間叫謝丹的玩具公司找你。”
  “我們一向不做玩具。”
  “是,他們也知道,但是誠意邀請你,怎樣回複?”
  “我回來看看,這事須知會子壯。”
  乙新失望:“又要加班?”
  誌高伸手去擰他的麵頰:“乙新,如果沒有你,努力成果也不能叫我興奮。”
  乙新握住誌高的手,“就是這種甜言蜜語害了我半生。”
  “令堂仍然催你結婚?”誌高問。
  “是,說到表弟又添了嬰兒時激動得流淚。”
  “真是個好母親。”
  “誌高,幼兒確實可愛。”
  “這正是他們最可惡的地方,藉此把父母整治得哭笑難分。”
  “我去打球,隨時聯絡。”
  誌高回去處理文件,剛巧有同事會法文,立即草擬一封婉拒信。
  誌高去醫院找子壯。
  子壯睡著了,一隻手遮著雙眼。
  誌高把帶來的水果洗淨,忽然聽見孩子叫媽媽。她連忙出去“噓”一聲,把朱家三父子拉到會客室。
  “讓她睡一會兒。”朱友堅點點頭。
  可是小朋友爭著問:“妹妹呢,妹妹在哪裏?”
  “老朱,你帶孩子們去看嬰兒。”
  回到床邊,發覺子壯已在看她帶去的文件。
  “醒了?”
  子壯笑答:“不是說魔鬼永遠不休嗎?母親永遠不眠才真。”
  “高傲的法國人邀請我倆去參觀玩具廠。”
  “謝丹,在法語,是花園的意思。”
  “他們做的一款瑪達蘭洋娃娃非常有趣。”
  誌高說:“我最感興趣是法國佩?漫畫洋娃娃,家母本來有一套,可惜離婚時忙亂沒有帶出來,不幸已經遺失。”
  “聽說現在已經重新複製,我陪你去找。”
  “子壯,我婉拒了法國人。”
  “我們人手不夠,也無意發展玩具設計,公司規模做得太大,出品未免會轉濫,生意貴精不貴多。”
  “子壯,你我想法完全一樣,真是好拍檔。”
  “不過,維平維揚對參觀玩具廠一定有興趣。”
  誌高想起來,“女兒叫什麽名字?”
  “阿朱說叫維櫻。”
  “嘩,美麗極倫。”
  子壯笑問:“你通過?”
  “子壯,你太寵我了,這又不是公司產品,毋須征求我意見。”
  這時,朱家三父子一擁而入,小兩兄弟伏在母親腿上,他們父親笑得合不攏嘴。
  誌高冷笑說:“坐享其成。”
  她告辭。
  回到家,淋了浴,仍然在電腦上畫三嬰手推車。
  她想把它送給多產模範母親做禮物。
  上次,小人兒公司的得獎產品是一款腳踏水龍頭控製器,接駁到冷熱水喉上,用腳控製水量,替嬰兒洗澡時母親雙手可以同時抱住嬰兒。
  不替這些可憐的女人設想是不行的。
  誌高忽然想,咦,三個座位排成品字形可好?
  她興致勃勃動手設計。
  爬山腳踏車已發展到十個排檔,用鈦金屬製造,但是嬰兒車仍然滯留在五十年代式樣,真氣人。
  接著,不知怎地,滑鼠鬆手,她累極伏在書桌上睡著。
  半夜醒來,啊一聲,蹣跚站起,走進睡房,仆倒床上。
  誌高做了一個夢。
  看到一個美貌少女,穿白衣白裙,過來打招呼:“鄧阿姨,我是朱維櫻。”
  “維櫻,你這麽大了。”誌高非常歡喜。
  小維櫻滿麵笑容,過來拉手。
  夢醒了,天已經大亮,電話鈴響個不停。
  是王乙新找她。
  “誌高,公司派我往馬來西亞核數。”
  他聲音不大高興,這人怕寂寞。
  誌高笑:“啊,別低估娘惹的魅力。”
  “誌高,我希望你一起來。”
  “乙新,你有工作,我在宿舍做什麽?”
  “煮飯等我回來吃。”他有點賭氣。
  “那不是我的強項。”誌高婉拒。
  “讓我們結婚吧。”
  “乙新,我隔些時候過來看你。”她隻能做到那樣。
  “我現在來你家。”
  誌高起來淋浴。
  她住在大廈頂樓,裝修時拆通所有間隔,令鄰居嘖嘖稱奇,裝修師笑問:“鄧小姐不打算與家人住?”
  誌高答:“我喜歡獨居。”這一點她非常肯定。
  她的家,不招呼十五歲以下孩子。
  一次子壯帶著維平維揚到了門口,她都請母子打道回府,“我馬上來你家陪罪”,原則必須維持。
  家裏其實沒有珍貴的擺設,可是,誌高最怕小孩與老人那種樣樣都要碰一碰,又不把物件歸原位的壞習慣,事後投訴又怕傷和氣,最好是先小人。
  王乙新抱著一大蓬白色牡丹花上來,香氣撲鼻。
  “有你最愛吃的豆漿油條粢飯。”
  誌高舉案大嚼。
  乙新笑,“你倒是從不節食。”
  “唏,職業婦女能胖到什麽地方去。”
  他再一次請求:“誌高,跟我去馬來亞三個月。”
  誌高微笑,“我倆一向互相尊重。”
  王乙新沮喪,“我老了,我渴望有伴。”
  誌高了解這種意願,身邊有人服侍;聽他發牢騷,幫他安排生活起居,告訴他鎖匙在什麽地方……換句話說,做他的影子。
  難怪小飛俠彼得潘在故事一開頭就四處找他的影子,抓到了,用針縫牢在腳下。
  誌高說:“良辰美景,說這些話做什麽?”
  乙新輕輕擁抱她,“無論怎樣,我仍然愛你。”
  誌高卻沒有這樣樂觀。
  她用手臂枕著後腦,雙眼看著乙新英俊的麵孔。趁大家仍然相愛,快快享受。
  過兩日,子壯回來上班。
  誌高笑說:“咦,你不是在坐月子嗎?”
  子壯答:“整個月坐在那裏,誰吃得消。”
  “嬰兒呢,也不抱來給我們看看。”
  “保母一會兒會帶她來見過各位叔叔嬸嬸。”子壯說。
  秘書聽見,笑問:“我不做嬸嬸阿姨,叫我姐姐可好?”
  子壯也笑:“輩分全不對。”
  “那麽,大家叫名字,她叫我凱菲,我叫她──”
  “維多利亞。”子壯接上去。
  誌高問:“法國人有回音沒有?”
  “深表失望,不過,希望保持聯絡,甚有風度。”
  子壯說:“今晚叫乙新來吃飯,我家請了一個新廚子,手勢不錯。”
  “乙新此刻在吉隆坡。”
  子壯沉默,過一刻才說:“你不如放假去看他。”
  誌高微笑,“為什麽,你有不吉之兆?”
  “我同你講,星馬年輕女子質素高,精通三言兩語,英文程度尤其好,又刻苦耐勞,性格樸素。”
  “讓我們去開一家分公司。”
  子壯笑,“難得你信心十足。”
  “不,”誌高答:“你說的我全明白,隻是……”
  外頭一陣騷動,原來是朱維櫻小小姐大駕光臨,女同事爭著過去見麵,一時讚歎之聲不絕。
  保母挽著一隻籃子,柔軟的粉紅色被褥中躺著一個熟睡的小人兒。
  司機跟著上來,手挽兩大盒蛋糕請客。
  誌高問:“你家現在雇了幾個人?”
  子壯答:“三個。”有點心虛。
  “不止啦,連廚子司機有六個人吧,浩浩蕩蕩,每天開銷實在不少。”
  子壯說:“有什麽辦法,我成天不在家。”
  誌高微笑,“各有各苦衷,我不想去吉隆坡,你不能沒有保母。”
  子壯搖頭,“繞這麽大一個圈子來強辯,真好口才。”
  小維櫻忽然醒來,對環境不滿,嗚哇嗚哇地哭泣。
  “奇怪,聲音這樣響亮,與小小身軀不成正比,”誌高想一想,“世上隻有小提琴有同樣音量。”
  保母立刻告辭,把孩子抱走。
  子壯召同事開會,落實了幾個設計。
  中午,有日本人上來,沒有預約時間,但由熟客介紹,希望看一看過往的設計。
  誌高經過會議室,發覺有兩、三個女同事在招呼他,不禁好奇,這麽熱鬧?
  那日本客一抬起頭來,誌高明白了,的確英俊。
  上帝真不公道,人類更加偏心,漂亮的麵孔身段永遠占了優勢。
  他見到誌高,自我介紹:“彼得鈴木。”一口美國英語,大抵已是第二代日裔美僑,回流返祖家工作。
  他接著說:“你們的設計不夠環保呢。”
  誌高一聽這兩個字就知道一頂大帽子正飛過來,千萬不能讓它落到頭上。
  誌高氣定神閑笑著問:“為什麽,哪一款嬰兒車捕殺了藍鯨,又哪一隻浴盆砍伐了雨林?”
  鈴木一怔,笑了出來,隨即又說:“設計落後,不夠自動化,若加上電動及影音設備,會更受歡迎。”
  誌高溫和地說:“我們會參考你的意見。”
  東洋人連靈魂都已經電子化。
  誌高回辦公室去,經過茶水間,發覺蛋糕盒子打開,便順手挑了一塊,斟杯咖啡坐下吃起來。
  有人經過,“在躲懶?”
  一看,正是鈴木,誌高不禁好笑,這人把她公司當自己家裏一樣,賓至如歸。
  “來,吃點心。”
  他挑一件蘋果卷,邊吃邊看著誌高。
  誌高微微笑。
  他問:“你負責什麽?”
  誌高答:“茶水影印。”
  他立刻知道誌高開他玩笑,訕訕地不出聲。
  誌高給他做了一杯意大利咖啡。
  他忽然問:“下了班,有什麽地方可去?”
  誌高答:“回酒店查查電話簿黃頁,你便會知道。”
  這時,秘書進來找人,“鄧小組,你在這裏,王先生長途電話找你,還有,奧米茄廠請你回電。”
  誌高隻得站起來,“不能與你閑聊了。”
  她很感激日本人專注凝視的目光,許久許久許久沒有人這樣看她,誌高覺得十分享受。
  鈴木忽然問:“我們還能見麵嗎?”
  “你有否留下建議書?”
  “有,都放在接待處。”
  “我們會與貴公司聯絡。”
  回到辦公室,誌高忽然吩咐秘書:“訂一張往吉隆坡的飛機票。”
  可是機靈的秘書回答:“王先生已到檳城去了。”
  誌高用手托著頭,“那就算了。”
  “檳南風景也很好。”
  “不,太遠了。”誌高有點惆悵。
  秘書乖巧地噤聲。
  下班時子壯推門進來,“誌高,來吃飯。”
  “你家人頭湧湧,我真正害怕。”
  “乙新去了公幹,你生日無人慶祝怎麽行。”
  “沒關係,一個人照樣過。”
  “你若回心轉意,我在家等你,隨時吃長壽?。”
  “知道了。”
  下班她回到家,踢掉鞋子,大聲唱:“我會生存,你別以為我會一蹶不振,我會生存……”
  她取出香檳,開了瓶獨自喝起來。
  門鈴響起。
  誰?她去開門,“咦,是你,鈴木,你怎麽知道我家地址?”不知怎地有三分歡喜。
  那英俊的外國人微微笑,“想見到心儀的女郎,總得想想辦法,可以進來嗎?”
  誌高應該說不,關上門,杜絕麻煩,但是她沒有那樣做,一向規矩的她居然說:“歡迎。”
  鈴木一進屋內便喝聲彩,“好地方。”
  “謝謝。”誌高斟杯酒給他。
  “看樣子你工作範圍不止是負責茶水影印。”鈴木說。
  他脫掉外套,埃及棉的襯衫薄如蟬翼,他美好的身段盡露無遺。
  誌高輕輕別轉麵孔,怕貪婪的目光出賣她。
  他忽然說:“是你臉上那寂寞的神情吸引了我。”
  誌高吃驚,撫摸自己的麵孔,“我寂寞?”
  “是,像是世上一切歡愉與你無關。”
  “不,你看錯了,”她急急否認,“我為什麽要不高興?”
  鈴木笑笑,走到一張嬰兒高?前麵,“我怎麽知道?這是你的傑作吧,我在設計雜誌上見過,座位前端有梯級,方便幼兒自己爬上去坐好。”
  誌高說:“對你來講,起碼要裝置一台小型電視機,播放動畫,才夠吸引吧。”
  鈴木笑,“敝公司在設計一枚手表形錄影器,接收部分可戴在母親臉上,在廚房或浴室都可以看到小孩活動,可放心走開一會兒。”
  誌高點頭,“這是一宗功德。”
  “還有,接收器加強電波的話,可攜帶外出,在辦公室也能夠看到家中的幼兒。”
  “我一向佩服你們的腦筋。”
  “願意合作嗎?”
  “幼兒不需要先進電子儀器,他們不過想母親多些時間陪伴在身邊。”
  “說得正確,但是新女性生活這樣繁忙,有可能做到嗎?”
  誌高微笑,“什麽叫沒有可能,看她選擇如何而已。”
  “你是一個剛強的女子,理智控製你的肉身。”
  誌高立刻補一句:“我對自己相當滿意。”
  鈴木凝視她,“那麽,你的手臂為什麽緊張地交叉擋在胸前?保護什麽,又防範什麽?”
  誌高馬上放下雙手。
  “肉體的需求令你覺得尷尬,”他的聲音極其溫柔,但語氣十分尖銳,“你努力壓抑,可是這樣?”
  誌高伸手去指他胸膛,“你錯了。”
  他握住她的手。
  “還有,你是誰呢?一個電子小玩意的推銷員,貿貿然充心理醫生。”
  鈴木笑了。
  誌高想把手縮回去,鈴木說:“像僵屍一樣。”
  “什麽?”誌高怔住。
  “你,每一寸肌肉都僵硬,緊繃繃,像死了多時的屍體。”
  誌高啼笑皆非,跳起來,“謝謝你,鈴木君,你可以告辭了。”
  他咧開嘴笑,替她斟酒,“嗬,喝光了,幸虧我也帶著酒。”
  他自口袋取出一隻小小扁銀瓶,旋開瓶蓋,喝一口。
  那不知是什麽酒,隔那麽遠,誌高都聞到一股醇香,她啊了一聲。
  應該站起來拉開大門請這個陌生人離去。
  但是,他說的話,一句句都擊中她心坎。
  多年來,鄧誌高的心事無人知道,她像一架精密的機器,每日按時開動,辦妥所有公私事宜,休息,第二天再來。
  這個陌生人卻了解她。
  “我又看到你那種寂寥的神情了。”鈴木說。
  誌高伸手出去,取過銀酒瓶,也喝了一口酒。
  是烈酒,但不嗆喉,像小小一道絲絨般泉水滑入喉嚨,誌高籲出一口氣。
  奇怪,在乙新麵前,她反而不能這樣鬆懈。
  因為他是她的男友,她需在他麵前維持一定尊嚴。
  鈴木輕輕說,“不要害怕,我幫你鬆一鬆肩膀。”
  他走到她背後,替她按摩肩膊。
  手法很道地,絕不猥瑣,誌高轉一轉脖子,調侃他:“每次談生意,都得這樣努力?”
  “我喜歡你,在美國與日本,都找不到這樣聰敏機靈能幹卻又悲哀的女性。”
  “你又看錯了。”
  “噓,閉上眼睛,享受感覺,你的皮膚及肌肉不知饑渴了多久。”
  誌高乖乖聽他忠告。
  鈴木輕輕說:“你需學習好好招呼肉身,你高潔的靈魂不能獨立生存,肉體吃苦,你不會快樂。”
  誌高合上雙眼,放鬆身體,鈴木幫她輕輕?拿頸肌。
  “你是那種不肯讓別人洗頭的女子,因為覺得唐突。”
  全中。
  還有,誌高每年做婦科檢查時都特別厭煩,認為多事複雜的身體機能遲早會拖垮她的靈魂。
  這時,她唔地一聲。
  真的享受。
  “今日,你讓我這樣放肆冒昧,是什麽原因?”
  誌高微笑,“因為我不認識你,以後,也不必見麵,沒有顧忌。”
  他坐到她麵前,捧起她精致的臉龐,“你可不要後悔。”
  誌高微笑,“自成年以後,我所做的事,後果自負,即使跌落山坑,與人無尤。”
  他輕輕吻她的發鬢。
  誌高驚訝地歎息,原來,一直以來,生活了這麽久,她從來不知什麽叫親吻,原來,肉體接觸,可以給她那樣奇異,幾乎是屬靈的感覺。
  對方寬厚的肩膀叫她迷惑。
  電光火石之間,她忽然想到,原來王乙新不是她的對象。
  她伸出雙臂,擁抱這個陌生人。
  一定是喝醉了。
  生平第一次這樣放鬆身體,四肢微微顫抖,像繃緊的橡筋鬆下時會變得蠕動。
  真像一個綺夢。
  可憐的誌高,她又何曾做過繾綣纏綿的夢,她所有的夢境,不外是被一隻怪獸追得跌落懸崖,或是在試場攤開卷子,一條題目也不會做。
  她頻頻歎息。
  那一天,誌高明白到,肉身除出自一個會議室走到另一個會議室,還有其他用途。
  時間過得太快,天微亮時,兩人的電話及傳呼機已經響個不停。
  鈴木輕輕說:“我還想見你。”
  誌高微笑,伸一個懶腰。
  “我今日回東京,你有我通訊號碼。”
  誌高不出聲。
  他喝完咖啡才走,聽見誌高的腳步聲,轉過頭來,真摯地說:“我會想念你。”
  “一具僵屍?”
  他笑了,深深吻誌高手心。
  他啟發了她。
  從前誌高以為最大的樂趣是白天看日出,晚上觀星座,讀一本好書,吃一塊巧克力蛋糕,嗬,又考了第一,還有,成功地取得生意合約。
  原來還有其他。
  她淋浴更衣上班。
  子壯看到她喝一聲彩:“從未見過有人穿白襯衫都這麽好看。”
  誌高不出聲。
  “掛住乙新?叫他回來好了,我們正少了一個會計人才,若不是你一直不願與他做同事,他一早成為拍檔。”
  誌高微微笑。
  “你一累就有這種魂離肉身的神情,誌高,莫非又想發明什麽玩意兒?”
  誌高輕輕答:“叫嬰兒夜間不哭的儀器。”
  子壯笑,“天下有那樣好的東西?有否叫丈夫體貼,孩子聽話的工具?”
  誌高坐下來,“子壯,你可記得我們在初中時怎麽樣應付發育的身體?”
  “沒齒難忘,可怖之至。”
  “子壯,我們的母親大人大大失職,無良地將女兒蒙在鼓裏,漆黑一片,擔驚受怕。”
  “我發誓將來一定要與維櫻說個一清二楚;這具身軀裏外並無任何可恥之處,女體世世代代擁有孕育下一代的天職,什麽叫經期、怎樣選擇?生棉?還有,幾時佩戴胸圍,都會同她詳細討論。”
  誌高探過身子,“再進一步呢,幾時說?”
  這也難不到子壯,她答:“待維櫻十二歲時,我會同她說,人類除了衣食住行,還有一種需要,毋須壓抑,但要做足防範措施。”
  “你不覺難以啟齒?”
  “咄,叫客戶高抬貴手,速速結帳豈不是更加難堪。”
  誌高說是。
  子壯歎口氣,“從頭到尾,家母回避這件事,一字不提,假裝什麽也沒有發生過,真佩服她有這種本領。”
  “也許,她的母親也同樣作風。”
  “在我手上,這種傳統將有所改變。”
  誌高取笑她,“你會否開班授徒?”
  “為什麽不,在報上刊登廣告:‘特設小型講座:題目為女性生理?生,對象十二至十五歲少女,主講者甄子壯女士,三子之母兼事業女性’。”
  誌高用手撐著頭笑了。
  秘書進來,“兩位,開會時間到了。”
  誌高說:“我精神欠佳,想出去走走,子壯,今日你看全場。”她居然出去逛商場。
  站在窗外呆視,那是一家女性內衣店,陳列著雪白色極薄麻紗褻衣,純潔中帶絲妖媚,大學裏曾經有個足球隊長這樣說過:“外邊穿舊大棉布衫及破牛仔褲,太陽棕皮膚,可是內衣是雪白的蕾絲……”。
  這人的相貌誌高已經不記得,可是他這番話卻忽然浮現腦海。
  多年來誌高為著品味問題隻穿肉色內衣,先決條件是在外衣下不露任何痕?,一個女子,如果想得到尊重,必須首先自重。
  開頭是節製化妝衣著,盡量做到高潔清雅素淡,漸漸對食物與異性也一般看待,淺嚐即止,絕不放肆。
  她普遍地獲得尊重,一直到現在,不知道錯過了一些很重要的東西。
  她在玻璃窗外站太久了,店裏女職員滿臉笑容出來招呼:“小姐,進來參觀。”
  誌高吃驚地看著她。
  “請進來選購。”
  誌高轉頭匆匆離去。
  這個現代事業女性,腦袋思維去到二十一世紀,肉體活在十九世紀,完全脫班。
  今晚立刻到單身酒吧去自我釋放?當然不,誌高隻是在檢討自己的生活方式。
  她回到公司,看見子壯忙得鼻尖發亮,連忙接手。
  子壯說:“我出去喝杯咖啡。”
  “約了誰?”
  “朱維櫻。”
  誌高笑了:“好好享受。”
  硬把思維拉回來,誌高處理了一大疊文件,抬頭一看窗外,太陽已經下山。
  凱菲進來說:“王先生電話。”
  “你下班吧。”
  “那我先走了。”
  她的小男朋友在接待室等她,據說家長十分反對,但是凱菲努力為他繳付大學學費,預備明年畢業他找到工作後結婚。
  誌高取過電話,聽見乙新在那邊說:“幾時過來看我?”
  聲音非常陌生,十分理所當然,像多年老夫老妻,他從來不會替她按摩酸硬的肩膀,或是親吻她後頸。
  “誌高,為什麽不說話?”
  “手頭上有文件在做。”
  “又食言了,不打算來了。”
  誌高索性認罪:“你真聰明,我言而無信,對不起。”
  他悻悻然,“回來再同你算帳。”
  “罰我做什麽?”會不會是淩晨到無人的山頂一起喝香檳?
  “叫你做五菜二湯給我們吃。”
  乙新一向與她同樣正經乏味,缺乏想象力,誌高掛上電話。
  她檢查電郵,不出所料,沒有鈴木的消息。應該是這樣,從此男北女南,互不幹涉。
  否則就沒有意思了。
  誌高漸漸收拾心猿意馬,理智戰勝一切,周末到朱家作客。
  她選購的禮物永遠是書籍,維平與維揚一看便說:“唏,鄧阿姨老是買科學百科全書:《十萬個為什麽》,《目擊證人叢書》,《國家地理叢書》,真累壞人,我們已經有三本《認識你的宇宙》,還有兩本《梵蒂岡的寶藏》,《環保知識》……”
  誌高板著麵孔,“你們想看什麽?”
  “我們不要書,我想得到一支強力水槍。”
  “一隻旋轉風箏也好。”
  然後異口同聲說:“或者是最新的電子遊戲《幽靈》。”
  子壯過來說:“鄧阿姨有文化,她不買這些。”
  維平歎息:“悶壞人。”
  “聽聽這班人精的口氣。”
  子壯抱著維櫻,有女萬事足的樣子。
  “誌高,我可應繼續工作?”
  誌高大吃一驚,“你發瘋了,想自廢武功,你家三個男人對你稍微有點尊重,皆因你另外有個地方可去,你千萬別滅自己威風,長他人誌氣。”
  “你這樣一說,我又遲疑了,可是,維櫻怎麽辦?”
  “大不了每天下午帶到公司來,你是老板,誰好說不。”
  “唔……”
  這時,維平與維揚不知為什麽吵個不休,誌高霍地轉過頭去,嚴厲地說:“噤聲,大人在說話。”
  稍後,她上洗手間,聽見他們咕噥:“那女人又來我們家作威作福”,“是呀,她就是喜歡欺侮我們”,“誰做她家小孩真慘”,“她幾時走”,“叫媽媽不要再請她來”。
  誌高故意咳嗽一聲,兩個孩子總算住了嘴。
  朱家人來人往,誌高講不了幾句話。
  子壯說:“這次乙新好象去了很久。”
  誌高不出聲。
  “你與他鬧意見?”
  “我們沒有意見,從不吵鬧。”真叫人惆悵。
  “前日我在婚紗雜誌裏看到王薇薇設計的無袖直身象牙白緞裙,真精致漂亮。”
  “留給維櫻吧。”誌高感慨。
  “你呢?”
  “我誌不在此。”
  “乙新才不會放過你。”
  誌高接手抱過嬰兒,看著那端正的小小五官,難以想象,自己也曾經這樣被母親擁抱過,她鼻子漸漸發酸,喃喃地說:“我不記得,為什麽我不記得一個人最美好的時刻?”
  子壯覺得好友情緒低落,不過,誌高一直比她敏感,她已習以為常。
  “你其實並不討厭孩子。”
  “他們一會說話,就可惡到極點,不能忍受。”
  “你仍然未曾準備做母親,我巴不得維櫻速速張口陪我說說笑笑。”
  誌高由衷地說:“你真幸運。”
  “誌高,我比你庸碌,你才是公司的靈魂。”
  “噓,噓,隻有你本人才敢這樣講,若不是因你圓滑,公司一半同事早受不了我的急躁離去。”誌高說。
  “來,誌高,我給你看一卷錄影帶。”子壯說。
  因為子壯麵色神秘,誌高警惕,“你知我不看那種東西。”
  “啐,你想到什麽地方去了。”
  一按錄影機,隻見熒幕上出現一個黑發大眼濃妝豔女,穿著《一千零一夜》中阿拉伯宮庭紗衣,笑容可掬。她這樣說:“各位女士,可有想過學會一種民族舞蹈兼減掉二十磅體重?”
  “呀!”誌高不置信,“肚皮舞!”
  “誌高,”子壯興奮地說:“我希望你陪我報名參加,產後我急需甩掉脂肪。”
  誌高看著豔女示範:“你的身體由你控製,手臂柔軟地舞動,伸展到背後,配合腰肢前後搖晃,還有,臀圍款擺,難道不是最好的運動?”她身上佩戴的首飾隨著舞步叮叮作響。
  子狀咕咕笑,站起來學著做兩下,雖然生硬,但是有三分嫵媚。
  誌高衝口而出:“我去。”
  “重新認識你的身體,歡迎參加,我的地址電話是-”
  就在這個時候,維平與維揚跑了出來,身上圍著母親名貴的愛默斯絲巾,模仿肚皮舞娘,在她們兩人麵前起舞。
  誌高笑得幾乎流淚,忽然把心事全丟到九重天,被這兩個幾歲大的頑皮兒逗得極樂。
  半晌,她說:“唉,難怪那麽多人這樣辛苦也要養孩子,的確有許多樂趣。”
  “你也來加入隊伍?”
  誌高搖頭,“我不配。”
  她回家,坐在露台上出神。她不是思念任何人,而是留戀自己軀殼四肢活轉來該剎那。
  她撫摸雙臂,原先,她以為手臂隻能用來伏案寫字工作,可是,它們還有別的用途。
  隔壁有少年練習小提琴,本來彈古典的《永久旋律》一曲,忽然膩了,改奏流行曲《你不必說你愛我》,不知怎地,那少年像是明白其中纏綿之意,樂聲使誌高精神恍惚。
  正在享受,少年的家長出來,大聲咳嗽一聲,琴音又回到《永久旋律》上去。
  誌高惆悵。她已經錯過許多,趁肉身還年輕,要好好利用。
  誌高激動地霍一聲站起來,在屋中踱步沉思。
  第二天,子壯同她說:“周先生希望你去一次新加坡。”
  “不是說他派人過來簽合同嗎?”
  “老主顧了,他希望你參觀他的製作部,你當過去探訪乙新也好。”
  “你為我製造機會?”
  “給他一個驚喜。”
  “我不會唐突任何人,到了那邊,我自然會通知他。”誌高說。
  當天下午,她就出發了,單身真方便,隨時出門,無牽無掛。
  每次飛機上升,誌高都想萬一摔下來,她有遺囑在子壯那裏,事事交代得一清二楚。
  有人擔心屆時不知有幾個所謂朋友會出現在儀式上,咄,還計較這些呢,誌高最討厭這一套,謝絕應酬,入土為安是正經。
  她挽著手提行李出飛機場,沒想到周化親自來接她,並且堅持誌高住到他家去。
  誌高力爭自由才能到酒店鬆口氣。
  吃晚飯時周先生介紹一個人給她認識:“這是內弟國臻。”誌高忽然明白了。
  那是周太太的兄弟,他們看中鄧誌高,特地做介紹人來了。
  誌高覺得榮幸,但是無法接受。
  她極之喜歡新加坡,覺得那樣聰敏的國民願意選擇如此樸素的生活方式是極之難能可貴的一件事,應該尊重嘉獎。
  但這不表示她會因此刻意嫁到新加坡。
  周化請她吃飯,誌高卻反客為主,以公司名義宴客。
  她撥電話到檳城聯絡王乙新,卻一直未有回複,一共留言兩次。
  晚飯中周氏夫婦一點也不掩飾他們對她的好感。
  周先生這樣誇獎她:“我們雖是小公司,提出許多要求,誌高都能一一做到,專心設計,誠意講解,事事跟貼,認真、熱心、真摯,叫我們感動,我們的產品遍銷全國,”他舉起酒杯,“多得誌高。”
  誌高隻是微笑,她同他們不熟,不講話最好,以免說多錯多。
  吃完了飯周太太建議拍照,挑酒店大堂一座人工瀑布做布景,拍完又拍,誌高不忍掃他們興,笑著建議:“來,我幫你們合照。”
  舉起相機,從鏡頭看出去,忽然一怔,但手指已經按下快門。
  水簾那一頭,站著一男一女,那男的,正是王乙新。
  女子年輕貌美,秀發如雲,穿豹紋吊帶背心裙,披著一張大流蘇印著玫瑰花的披肩,穿高跟拖鞋。
  電光火石之間,王乙新也看到了鄧誌高,他立刻錯愕地別轉麵孔。
  誌高明白了。
  如果心裏清白,他應該立刻走過來解釋介紹,但是他根本無法自圓其說。
  誌高也沒有行動,她的大腦一直牢牢控製肉體,四肢從來不做衝動的事。
  轉瞬間王乙新與那美人親昵地離去。
  誌高低下頭。
  “一定是累了,”周太太十分體貼,“早點休息。”
  誌高很感激她的關懷。
  “明早請到我們公司來參觀。”
  誌高點頭。
  回到房間,誌高反而有種輕鬆的感覺,真好,彼此不忠,合該分手,她不會覺得她情有可原,他則罪不可恕,這段感情,到此結束,非常自然。
  她睡得不錯。第二天一早周化派司機及那位馮國臻來接誌高。
  誌高穿白色細麻套裝、頭發梳在腦後,清逸脫俗,馮國臻看得發呆。
  一路上誌高沉默。
  到了周化辦公室,周先生送誌高一件禮物,原來是昨晚拍攝的照片,已經鑲在銀相架裏。
  他們背後站著王乙新與那個不知名美女,清晰可見,真是最好的紀念品。
  照說,王乙新一問子壯,應該知道她身在何處,很明顯,他並不急著解釋。
  參觀過設備,簽署妥文件,誌高告辭。
  周先生說:“不留多幾天?我們一家會到雲頂度假,希望你也來參加。”
  誌高婉拒。馮國臻送她到飛機場。
  那老實人忽然爭取,他說:“誌高,我對你一見鍾情。”
  大學畢業後,誌高還沒聽過這句話,她輕輕說:“你並不認識我。”
  他有點尷尬。
  “我們這種都會職業女性非常驕傲虛榮,自恃聰明能幹,十分自私驕縱,太好勝太無情,不是好對象。”
  “你是例外。”
  才怪,鄧誌高心中這樣說:她是其中表表者。
  她與他握手道別。
  在飛機場禮品店,誌高看見櫃?裏有刻了字樣的石卵出售,她挑了兩塊送給子壯,一塊刻著“想象”,另一塊是“創作”。
  下了飛機,一眼看見公司的司機阿興,心裏才落實,噫,到家了。
  回到公司,子壯還沒有到,她把石卵放在她桌子上。
  問秘書:“什麽人找過我?”
  “全是公事,都打發掉了。”
  “沒有私人電話?”
  “王先生昨天下午問我你去了什麽地方出差。”
  “你怎麽回答?”
  “我說是新加坡。”
  “答得很好。”
  連秘書都意識到有些不對勁,靜靜退出。
  王乙新想肯定他不是眼花或是做噩夢。
  稍後,子壯推門進來,“回來啦。”
  誌高抬頭:“幾時跳肚皮舞?”
  “下午六點。”
  可是子壯臨時有事,誌高一個人赴約。
  地點是健身室一角,師傅一看見她便皺眉。
  “噢不不不不,要解除束縛,脫下辦公室衣服,鬆開頭發,換上這套貼身衣。”
  誌高把運動衣換上。
  “好多了。”
  師傅叫耶斯敏,茉莉花的意思,一條柳腰叫人羨慕,是塊活招牌。她先教誌高伸手踢腿。
  “嘖嘖嘖!可憐,長年伏案工作,四肢都僵硬了。”已經有人這樣說過。
  “來,照著我做。”
  不到片刻,誌高已經渾身出汗,關節酸痛,可是她想學臀部款擺的動作。
  師傅說:“你先練好基本功。”
  沒想到肚皮舞也同少林武術一樣,先站穩馬步。
  一小時後筋疲力盡回家,可是手腳靈活得多。淋浴後她倒在床上。
  電話鈴響,她拿起聽筒。
  “誌高,我回來了。”
  “你好,”誌高已經把對白練習多次,熟練地問候:“旅途還愉快嗎?”
  王乙新開門見山,“原來我倆住在同一間酒店。”
  “可不是,真巧。”
  “誌高,你罵我呀。”
  “我從來不罵人,很多人不能接受批評,認為是挨了罵,這是誤會。”
  “這麽說,我們之間已經失救。”
  “當然如此,不然,你以為還有別的選擇?”
  “誌高,為什麽不跟我出差?”
  “一切都是我的錯,交代清楚了,心安理得。”
  “誌高,我對不起你。”
  誌高不出聲,彼此彼此,你虞我詐。
  “誌高,我們還是朋友吧?”
  “我不認為我可以同一個出賣我的人做朋友,我們到此為止了。”
  “這是我們最後一次通電話?”
  “是。”誌高的語氣居然有點不愉快。
  他忽然哽咽,誌高對他的婆媽有點詫異,輕輕放下電話。
  她伏在床上熟睡,心理醫生告訴過她,特別愛睡的人,也許下意識在逃避什麽。
  醒來之後,有點惆悵,幾年來習慣身邊有個人,互相照應,有事征詢一下意見,生病有人斟杯水,現在這人走了。
  當然,要馬上找個替身也不難,那馮國臻的水準有過之無不及,可是,剛棄了雞肋,總不能又找一盤骨頭。
  誌高用手掩住臉,又得從頭開始了:先生貴姓,到什麽地方玩去,怪不得某些男性索性到歡場去消遣,省下許多繁文縟節。
  第二天清晨,她更衣上班。
  子壯到十一點才回來,“我陪維櫻看醫生,小小一個人,忽然發燒到一百零三度,嚇壞人,差一點心從口腔跳出來。”
  誌高歎口氣,“他們真有辦法折磨母親,蠶食所有時間。”
  子壯坐下來,打開公事包,“咦,這是什麽,唷,這是維平的功課,怎麽會在這裏,”跳起來,“阿興,阿興,替我送到華英小學四年乙級課室去。”
  誌高輕輕斥責:“瘋婆子。”
  子壯不怒反笑,“你說得好。”
  “兩位公子功課很好吧。”
  “嘿!”語氣十分惆悵。
  “喂,子壯,你可是年年九科優的高材生啊。”
  “這叫做一代不如一代。”
  誌高大吃一驚,“逼他們努力學習呀。”
  子壯答:“盡了力,任得他們自由發展。”
  “誰盡了力,你?”
  “我們少年時考試年年第一,完全自發自覺,不是因為家長威逼利誘,每日放學,取出功課,逐樣做妥,家中隻得一張飯桌,時時要讓位,做到深夜,清晨又起來苦讀,在電車上還拿著筆記簿。”
  “真笨,”誌高忽然微笑,“都為著什麽呢?”
  “我們有著強烈的是非觀念,總想向上。”
  “會不會是對小孩要求過苛?”
  “我最怕看到他倆卷子上有丙字,感覺像被陌生人摑了兩巴掌。”
  “是,的確不能接受。”
  正在訴心聲,人客來了,她倆抖擻精神,換上另一副麵孔見客。
  變臉次數多了,誌高怕造成人格分裂。
  開完會,誌高走到工作間,與工程師研究細節,秘書進來說:“鄧小組,一位鈴木先生找你。”
  誌高抬起頭,“人,還是電話?”
  “電話。”
  誌高想了一想,內心掙紮一會兒,終於說:“說我出差去了。”隻得這個答案罷了。
  秘書乖巧地點頭出去。
  誌高回過神來,繼續做事。
  他們在設計一種自動搖晃的小床,受哭聲感應,會輕輕對嬰兒說:“寶寶,媽媽在這裏。”
  同事走進來,“這隻橡皮鴨子會變顏色,洗澡水溫度太高,會轉紅色,你們看怎樣?”
  一直忙到傍晚。
  子壯說:“明天是孩子日,同事們會帶子女來上班,了解一下他們父母工作的性質情況。”
  誌高抱怨:“你也太洋化了,把外國人那套全搬來用,當心消化不良。”
  “我會叫他們遠離你。”
  “我像那麽不近人情嗎?”
  她先伸手把兩座私人電腦鎖上。
  “誌高,可是有事發生了?”
  “什麽事?”誌高不想承認。
  “問你呀。”
  “你放心,我挺得過去。”
  “乙新都告訴我了。”
  誌高微笑,“他有沒有說那穿豹紋小背心裙的美人是誰?”
  “你若原諒他,他願意改過自新。”
  誌高不出聲。
  子壯歎口氣,“我同你何來時間精神再去發掘新人。”
  “子壯,你真傳統,難怪可以做個好母親,別管閑事,快回去照顧幼嬰。”誌高說。
  “啊,對,我走了。”子壯答。
  秘書走近,“鈴木先生說問候你。”
  誌高雙臂抱在胸前,不出聲。
  她倒是不怕他會找上門來,他們哪會有這個空,這個不行,立刻找別人,都一樣,他們隻戀不愛。
  下班,她走到附近的獨身酒吧去。
  叫一杯黑啤酒,酒保與她搭訕:“第一次來?”
  一看就知道。
  “你太緊張了,雙肩繃緊。”
  每個人都那麽說。
  “寂寞,想找伴?”酒保繼續發問。
  忽然之間,有人這樣說:“森姆,別打擾客人。”
  酒保噤聲。
  有人坐過來:“我請你喝一杯。”
  他是個英俊的年輕人,修飾得十分整齊,漆黑發亮的頭發,淺褐色皮膚,寬厚肩膀。
  “我叫司徒,這間酒吧是我的小生意。”
  誌高好奇地問:“你到什麽地方曬得那麽漂亮,地中海、南太平洋?”
  他聳聳肩:“健身院,我們男人又不能搽粉。”
  誌高笑起來。
  “人客還未到齊,來,我奏一曲給你聽,想聽什麽歌?”
  誌高遺憾:“我心中沒有一首特別的歌。”
  “我給你一首:《我會記得你》。”
  “好極了。”
  他走到鋼琴前邊去,自彈自唱,琴藝歌聲都不怎麽樣,可是卻有纏綿之意。
  酒保又說:“可愛的年輕人。”
  誌高點點頭。
  “對你有意思呢,快把握機會,你不是到我們這裏來淨飲的吧。”
  當然不是。
  誌高忽然找到不想回到乙新身邊去的理由:他的肌肉像豆腐,脖子與前臂曬黑了,胸膛卻灰白色,平日用名貴西裝遮醜,那個穿豹紋衣的美女很快會嚇一跳。
  但是,誌高卻沒有勇氣繼續在酒吧坐下去,她悄悄離去,嗬,理智始終主宰一切。
  無論男女,若慣性到這種地方來尋找慰藉,都會變得爛撻撻,往後,就沒有路了。
  她隻有回家去。
  希望鈴木會笑著走出來,“不是說出差去了?”
  但是四邊都不見有人。
  這樣矛盾,當然不會開心,誌高開門進公寓。
  她獨自喝酒,忽然像是聽見門鈴聲,拉開門,空無一人,聽錯了。
  誌高沮喪,真沒想到她那樣在乎異性慰藉,真沒出息!她知道有幾個阿姨輩終身不嫁,也從來沒有男朋友,日子照樣過得很好,從不訴苦,多麽難得。
  舊女性忍耐的美德無人能及。
  誌高捧著酒瓶睡著。
  幸虧無論如何第二天都要上班。
  醒來連她自己都嗅到難聞氣味,立刻漱口淋浴。
  在收音機裏聽見“今日是一個陽光普照的星期六”,慘,無處可去。
  連忙撥電話找子壯:“星期天有什麽好節目?”
  “別來纏住我們,快快自己找個新男朋友。”
  “喂!做人要講點義氣。”
  “我們一家打算睡懶覺,別來騷擾,早警告過你,一個人屆時要組織家庭,否則公餘連個說話對象也沒有。”
  “我會帶禮物來。”誌高氣短。
  “看你今日表現如何。”子壯笑了。
  “今日有什麽大事?”
  “今日孩子天。”
  啊,差些忘記,同事們會帶子女來上半天班,介紹公司業務,讓三十多名小精怪發問,以便了解父母工作性質,真虧子壯一片好心。
  誌高連忙與秘書聯絡:“去買些蛋糕汽水文具之類招呼客人。”
  “都已經辦妥,鄧小姐,你回來一看就知道。”
  誌高回到公司,隻見一桌各式鬆餅及飲料,橘子蘋果俱備,她斟一杯咖啡喝。
  凱菲取出一疊T恤,上邊印著小人兒字樣,準備分派給小朋友做紀念品,她真周到。
  “我們還訂了鉛筆及拍紙簿計算機等禮物。”
  “現在的孩子還稀罕這些嗎?”
  “他們最渴望父母的時間。”
  “今天,大概不用辦公了。”
  話還沒說完,工程部同事已經帶著子女上來,為誌高介紹。
  誌高發覺同事子女有一式的圓麵孔大眼睛,額角飽滿,麵色紅潤,還有,發育良好,神氣十足,一看就知道是幸福兒童,幾乎全部在國際學校讀書,講得一口好外語。
  司機阿興的兩個兒子更了不起,在本地甲級名校年年考第一,說起功課,嘰嘰喳喳笑得合不攏嘴,彼此比較研究,不愁沒有話題。
  誌高寂寥地同秘書說:“就我同你是街外人。”
  凱菲笑,“我若有孩子,會留在家裏做全職母親。”
  “我最反對女子婚後放棄工作,總會有兩全其美的方式吧。”
  “鄧小姐,你不一樣,你在家也可以搞好設計,交到公司即可,我們不行,不得不作出抉擇。”
  誌高想起問:“你男朋友今年畢業?”
  “是,我們年底結婚,我已有儲蓄。”
  “我送你們蜜月旅行做禮物,去遠些,夏威夷可好?”
  “謝謝鄧小姐。”
  人數多了,孩子們比到遊樂場還興奮,到處逛,又忍不住伸手觸摸,對各式電腦最有興趣。
  不久,維平與維揚也來了,他們是熟客,先據案大嚼,繼續要誌高阿姨表演節目。
  誌高讓他們見識最新的掌上電腦:無線,靠手提電話接駁傳遞電子郵件。
  孩子們一下子學會,與誌高在小小屏幕上對答起來。
  這時誌高淺色套裝上早吃了孩子們的黑手印。
  有一個小男孩雙手上沾滿巧克力醬,索性在誌高裙腳上抹兩抹才去翻書,你不能說他壞,他在家也一直那樣對待媽媽。
  辦公室像打過仗一樣。
  同事開心地說:“誌高,公司德政,這是最佳親子活動。”
  保母抱著維櫻上來,誌高一時找不到子壯,小小幼兒伸出手臂叫抱,誌高隻得接過。
  幼嬰忽然吐奶,保母不住道歉,誌高的外衣泡湯。
  誌高坐下來喘口氣,忽然有人對她說:“你好。”
  誌高轉過頭去,看到馮國臻,“咦,貴客來了。”好不意外。
  他笑嘻嘻看著誌高。隻見她頭發有點淩亂,身上髒髒的,與平時冰肌無汗的樣子不同,此刻,她身上有奶酸味,特別有人情味。
  他問:“今天是開放日?”
  “正是,請坐。”
  “好熱鬧,真是一間民主的公司,值得效法。”
  “小公司像一家人似的,一年一度,招呼小朋友。”
  “你們管理得很好。”
  “始終是人力最重要,科技再進步,仍然由人腦控製電腦,不得不尊重人才。”
  誌高把吃剩的較完整的蛋糕夾給馮國臻。
  “你是路過?”
  “是,有點事要辦。”
  大堂忽然靜了下來,原來孩子們都擠到會議室去看電影。
  馮國臻把握好機會,“誌高,可以同你吃頓飯嗎?”
  誌高怕一個人回家,爽快答應,“就今日吧。”
  “好極了,誌高,還有一事求你幫忙,我來訂一種原料,可是聽說對方不易說話,請你提些意見。”
  誌高明白,“是內地人?”
  “是一種木材。”
  “在本市洽商?”
  “正是。”他有點著急。
  “不怕,他們也很文明,你放心。”
  這時,孩子們自會議室出來,凱菲派發棉花糖及氣球。
  “來,”誌高說:“我們走吧。”
  馮國臻意猶未盡,“派對真成功。”
  誌高隻是笑。
  他們吃了頓簡單的午餐,商談了那單生意的細節。
  誌高說:“這樣吧,我權充你秘書。”
  “怎麽好意思。”國瑧說。
  “沒關係,辦妥事是正經。”
  她回家換衣服,助人為快樂之本,她願意幫馮國臻。
  子壯有電話找她:“你溜到什麽地方去了,不是說沒節目嗎,明日來我家看孩子吧。”
  人貴自立,誌高冷笑,去做義工也勝過仰東家鼻息,她挺一挺胸膛,出門赴約去。
  馮國臻約客人吃杭州菜,可是訂不到房間,誌高立即出麵斡旋,經理一見她,滿麵笑容說:“鄧小姐,對不起。”即時騰出小小貴賓廳。
  誌高帶來半打加國特產冰葡萄酒,在深秋葡萄結冰時才采摘釀酒,糖含量高,酒精成分達二十巴仙,香氣撲鼻,十分可口。
  她叫了幾款清淡小菜,靜心與馮國臻等待貴賓。
  阿馮說:“小學時,同學不會讀這個臻字,索性拆開來念,叫我至秦。”
  誌高笑,剛想叫他至秦,人客來了。
  廠方代表穿唐裝,戴金表,派頭很大,帶著兩個助手,彼此介紹過,大家坐下來談公事。
  那人沒想到星洲年輕人有一個那樣靈活可愛的秘書,氣焰低了一點,他的普通話有上海口音,誌高立刻陪他說滬語,又進一步聽出寧波口?,索性微笑說:“家母祖籍寧波。”
  人客立刻問:“寧波何處?”
  “寧波鎮海。”
  “令堂現在住在本市?”聲音和藹得多。
  “不,已跟家兄移居舊金山。”
  “你怎麽會講寧波話?”
  “我的福建話也不錯。”
  人客很是歡喜,“這就好,十三億華人,不是個個諳粵語。”
  “是是是。”誌高忙斟酒。
  客人詫異說:“這個葡萄酒味道非常清洌,送清炒蠶豆最好。”
  “我替你送一箱去。”
  接著,談到生意,對方說:“星期一請馮先生來簽合約吧,合作愉快。”
  他們談了一些寧波家老事,誌高是真心的:“我太外公造船,在崇明島有生意,家裏掛滿海產,成年吃烏魚子。”
  自小聽外婆說過,記性好。
  “鄧小姐多久沒回家鄉?”
  “我根本沒去過。”
  “同馮先生一起來看看,我做東。”
  誌高立刻應允。
  人客對馮國臻說:“真是你的賢內助。”
  還把沒喝掉的兩瓶酒帶走。
  道別後誌高立刻打電話問秘書:“公司還剩多少冰葡萄酒?”
  “約兩、三箱吧。”
  “明早照這個地址送到去,不得有誤。”
  掛上電話,她對馮國臻笑一笑。
  “謝謝你,誌高。”
  “舉手之勞。”
  “剛才那場麵已叫我眼花繚亂,真佩服你。”
  “你訂的數量大,又不壓價,對方相當滿意。”
  (二十一)
  “上頭人工到底相廉,我們就是看中這一樣。”國臻說。
  誌高忽然問:“你吃飽沒有?”
  “剛才根本沒心情。”
  “來,我同你去享用香甜魚片粥。”
  馮國臻輕輕說:“有什麽難得倒你呢?”
  “你把我看得太好了。”誌高忽然鼻酸。“我什麽都不會。”喝了幾杯冰葡萄酒,她悄悄訴苦:“連一個男朋友也保不住。”
  可是那馮國臻一聽,卻忍不住自心底笑出來,咧開了嘴,隨即,又發覺如此幸災樂禍甚不應該,想把嘴巴合攏,但是相由心生,掙紮良久,嘴角仍然向上彎。
  他說:“是那人沒有福氣。”
  “你真會說話。”
  她與他到窄路小店去吃消夜,把她知道的門路講了一點,他姊夫是她的顧客,都算是贈品。
  然後,她打一個嗬欠。
  “我送你回家。”
  誌高點一點頭。
  “敝公司急需要你這樣的人才。”
  “可是,我自己也有公司。”
  馮國臻搔著頭,他說:“明日上午你要休息,下午,可有什麽好去處?”
  “唏,不外是?囉街看古董、喝杯英式下午茶,替女眷選購最新款皮鞋手袋。”
  “就這樣說好了。”
  他送她到公寓,依依不舍,終於話別。
  誌高想,有些人,你巴不得他會進來喝一杯咖啡,聊到眼皮抬不起來為止。
  有些人,你卻不會那樣做。
  應酬是極之耗神的事,遲些日子,年老色衰,難以勝任。
  她睡著了。
  第二天,子壯的電話把她叫醒:“誌高,看新聞,美政府判決微軟壟斷有罪,下令拆散微軟。”
  “嗬。”真是大新聞。
  “手上的科技股票要拋掉一點了。”
  誌高一邊刷牙一邊聽新聞報告。
  反對分拆的分析員這樣說:“你等於叫麥當勞把漢堡包與薯條分開出售,強人所難,行得通嗎?微軟對電腦科技功不可沒,帶領世界進入新領域,今日,一大班無知的法官與律師卻作出這種裁決。”
  可是,擁護政府的專家卻這樣說:“從視窗九五起,政府一直警告微軟,直到九八、二○○○,他均不理不睬,繼續將網絡瀏覽器附加硬件之內,暴利達到百分之八十,分拆之後,可增加競爭,消費者當有選擇。”
  門鈴響了。
  誌高披上白毛巾浴袍去開門,原來是馮國臻,她說:“請看新聞。”
  “嗬,富不與官鬥。”他坐在誌高身邊。
  “所以要官商勾結。”她笑了。
  “你怎麽看?”
  誌高說:“我早已棄用私人座?電腦,它們又鈍又大又慢,我選用掌上電腦。”
  “給我看看。”
  誌高把尺寸如香?盒子的掌上電腦交在他手中,“還未臻完美,它要靠無線電話接駁國際網絡,對我來講,已經足夠,程式員及繪圖員可能嫌小。”
  “哎呀,試場中有一隻這樣的法寶作弊會無往不利。”誌高又笑。
  剛起床的她嘴角還有牙膏?,非常可愛。
  她問:“咦,已經下午了嗎?”
  “差不多。”他嘻嘻笑。
  誌高看看鍾,才上午十點半。
  她請他吃早餐,廚房裏全部是各式小型機器,煮蛋器、窩夫餅製造器、卡普千奴咖啡機、?包機……馮國臻最喜歡一隻自動磨豆漿兼煮滾的機器。
  “姐姐最愛喝新鮮豆漿。”
  “這機器從溫哥華帶來。”
  “怎麽從西方倒流?”他大感驚奇。
  “唉,新華僑財雄勢厚,洋人不得不誠心侍候。”
  “那麽,本市買不到?”
  “我隻用過一次,送給你可好?”
  “那我不客氣了。”
  “我自己搞設計,所以對這種小玩意最感興趣。”
  自製?包出爐,馮國臻吃了很多。
  他忽然說:“我不走了。”
  “什麽?”
  “我從沒吃過這樣香的?包,見過這樣瀟灑的公寓,碰過你這樣可愛的人,我不走了。”
  誌高笑,“你真會說話。”
  “我是誠心誠意那樣想。”
  他走到繪圖桌前看她的設計,那是一款背帶,小孩改縛母親胸前,身體麵孔朝外,可看風景。
  “你很為孩子設想。”
  “他們真幸福,我曾在商場見過約六、七個月大幼兒,穿厚衣戴手套躺在嬰兒車裏,動彈不得,眼睛隻看得到天花板,嘴裏有奶塞,我過去看他,他用眼神向我求救,我致歉:‘對不起小人兒,我不能救你’,回來設計了這一款背帶。”
  馮國臻笑得彎腰。
  誌高換上便服,“出去吧。”
  他懇求,“讓我多坐一會兒。”
  終於由她開車載他到處遊走,又幫他去各店買時髦服飾,馮君滿載而歸。
  “這是我一生中最開心的假期。”
  “真沒想到新加坡人這樣會討人歡喜。”
  “從來沒有人對我這麽好,女生都嫌我鈍腦,不懂侍候她們,你卻反過來照顧我。”
  誌高微笑,“她們有眼無珠。”
  “允許我再來看你。”
  誌高籲出一口氣。
  她同他到赤柱大街吃充滿法國風情的越南菜。
  “這些地方並不稀奇,有你作伴,才與別不同。”
  誌高說:“我隻會上班工作,像部機器。”
  才說到這裏,忽然之間,胃酸上湧,忍都忍不住,用餐巾摀著嘴,把食物嘔吐出來。
  “對不起。”誌高從未試過這樣尷尬。
  她連忙到?生間清理,發覺鏡中自己臉色煞白。
  他在門外焦慮地等她,“陪你去醫生處可好?”
  “累了。”她輕輕說。
  他連忙付帳與她離去。
  他告訴她:“我明天一早回去。”
  “祝旅途愉快。”她與他握手。
  “謝謝你。”
  “有空來看我們。”
  那日半夜,誌高胃部又不舒服,起床坐了半夜。
  夜靜,她心靈通明,電光火石之間,她抬起頭,想到一件事。
  第二天,回公司之前,她到自助藥房去買一套檢查器。
  回到公司,偷偷收到手袋裏。
  子壯進來說:“昨天到什麽地方去了,整天找不到你。”
  就在這個時候,助手敲門。“鄧小姐,凱菲躲在洗手間哭個不停,我們有點擔心。”
  子壯看著誌高,誌高歎口氣,她們預料的事終於發生了。
  世上哪有花好月圓,良辰美景,心想事成。
  誌高推開?生間門,“坐在大堂哭好了,幹嗎躲在洗手間。”
  凱菲抽噎不停。
  誌高擁抱著她,扶她到房間坐下。
  她伏在辦公室內,像一個無助的孩子,除出哭,什麽都不會做。
  子壯走到她身邊,“抹把臉,站起來。”
  凱菲好似沒聽見。
  子壯大喝:“站起來!”
  凱菲驚呆,看著子壯,顛巍巍站起。
  “為了一個忘恩負義不知好歹的癟三,你打算從此滾到陰溝去爛掉?站起來,生活得更好,不是為著示威,而是為著自己。”
  誌高也說:“與其供別人讀書,不如你自己進修,我支持你。”
  那凱菲本來是聰敏女,當頭捧喝,她忽然明白了。
  她握緊拳頭,過了一刻,她說:“我出去做事。”
  “今天要加班,不準回家自怨自艾,傷春悲秋,還有,中午工程部同事生日,一起吃飯,記住強顏歡笑。”
  “謝謝鄧小姐。”
  她出去了。
  “可憐。”子壯看著她小小背影。
  “替男友交學費的女人,從來不會成功得到幸福,她又怎會例外。”
  “假使我是男人,我也怕對著恩人過下半輩子。”
  “事情從開頭就已經做錯。”誌高歎口氣。
  “為什麽女子有那麽多機會犯錯?”
  “我也見過命苦的男人:終身工作,薪酬奉獻家中,女方無比花費,一元積蓄也沒有;三個傭人,四個孩子,兩部車子……”
  才說到這裏,忽然之間,胃酸上湧,忍都忍不住,用餐巾摀著嘴,把食物嘔吐出來。
  “對不起。”誌高從未試過這樣尷尬。
  她連忙到?生間清理,發覺鏡中自己臉色煞白。
  他在門外焦慮地等她,“陪你去醫生處可好?”
  “累了。”她輕輕說。
  他連忙付帳與她離去。
  他告訴她:“我明天一早回去。”
  “祝旅途愉快。”她與他握手。
  “謝謝你。”
  “有空來看我們。”
  那日半夜,誌高胃部又不舒服,起床坐了半夜。
  夜靜,她心靈通明,電光火石之間,她抬起頭,想到一件事。
  第二天,回公司之前,她到自助藥房去買一套檢查器。
  回到公司,偷偷收到手袋裏。
  子壯進來說:“昨天到什麽地方去了,整天找不到你。”
  就在這個時候,助手敲門。“鄧小姐,凱菲躲在洗手間哭個不停,我們有點擔心。”
  子壯看著誌高,誌高歎口氣,她們預料的事終於發生了。
  世上哪有花好月圓,良辰美景,心想事成。
  誌高推開洗生間門,“坐在大堂哭好了,幹嗎躲在洗手間。”
  凱菲抽噎不停。
  誌高擁抱著她,扶她到房間坐下。
  她伏在辦公室內,像一個無助的孩子,除出哭,什麽都不會做。
  子壯走到她身邊,“抹把臉,站起來。”
  凱菲好似沒聽見。
  子壯大喝:“站起來!”
  凱菲驚呆,看著子壯,顛巍巍站起。
  “為了一個忘恩負義不知好歹的癟三,你打算從此滾到陰溝去爛掉?站起來,生活得更好,不是為著示威,而是為著自己。”
  誌高也說:“與其供別人讀書,不如你自己進修,我支持你。”
  那凱菲本來是聰敏女,當頭捧喝,她忽然明白了。
  她握緊拳頭,過了一刻,她說:“我出去做事。”
  “今天要加班,不準回家自怨自艾,傷春悲秋,還有,中午工程部同事生日,一起吃飯,記住強顏歡笑。”
  “謝謝鄧小姐。”
  她出去了。
  “可憐。”子壯看著她小小背影。
  “替男友交學費的女人,從來不會成功得到幸福,她又怎會例外。”
  “假使我是男人,我也怕對著恩人過下半輩子。”
  “事情從開頭就已經做錯。”誌高歎口氣。
  “為什麽女子有那麽多機會犯錯?”
  “我也見過命苦的男人:終身工作,薪酬奉獻家中,女方無比花費,一元積蓄也沒有;三個傭人,四個孩子,兩部車子……”
  “唷,這不是在罵我嗎?”子壯說。
  “不,不是你。”誌高笑:“你自己結帳。”
  稍後,凱菲透露,男友找個借口向她攤牌,說已經愛上表妹。
  子壯想一想問:“他讀什麽科目?”
  “會計,供了他五年。”
  “祝他一輩子計錯數、娶錯人、搭錯車。”
  誌高別轉麵孔笑,半晌說:“下次,找個會照顧他自己的男友,你沒生過他,他又沒生過你,幹嗎要負責他生活費用,現在,奴隸已獲自由,時間用來進修,金錢可以傍身,從頭開始吧。”
  鬧了一整天,有同事願意陪凱菲出門散心,失戀者稍微振作。
  誌高喃喃自語:“搭錯車……”
  這真是可怕的懲罰,誌高家境普通,上學乘電車,若上錯車,去到不同的地方,又沒有多餘車資,那真得喊救命,她總是小心翼翼,留意車牌,注意每個站,不像有司機房車接送的同學,盡管在後座讀筆記。
  今日,她又有搭錯車的感覺。
  回到家,取出那套試驗器,看了說明書:紅色有,藍色沒有,三十分鍾後便知分曉。
  誌高不是無知少女,她並不覺仿徨,她會應付後果。
  半小時後,她去看結果:紅色。
  誌高立即撥電話給她的婦科醫生。
  “朱醫生診所?我是鄧誌高,想立刻來見朱醫生。”
  “鄧小姐,朱醫生在醫院接生,最快要明早。”
  “明早九時可好?”
  “醫生要十一點才來。”看護見她那麽急,忍不住問:“鄧小姐,你什麽地方不舒服?”
  “明日十一時我會來見醫生。”
  那天晚上,她沒睡好,忽然覺得孤苦,那感覺像中學等放榜看有無資格拿獎學金,分數夠的話,才能升大學,否則,就得做售貨員或是寫字樓文員,家裏可沒有能力交學費,更無可能送她到外國。
  有些同學成績差,一早去了美加,還振振有辭:本市教育製度失敗,因有財力支撐,沒有失敗這兩個字,條條都是大路。
  放榜前一夜同今晚一樣,整個前程壓在她肩膀上,透不過氣。
  本來,陳年往事都已忘記,不知怎地,這一刻又全部鬼魅似回來,搭住她鏈子不放。
  清晨,她照常閱報吃早餐,出門上班,準十一時,朱醫生電話來了,“誌高,什麽事?”
  誌高想一想:“我們麵談。”
  她步行到朱醫生診所。
  朱醫生真好涵養,一點也沒有驚訝神色。
  “是意外嗎?”
  “嚇了一跳。”
  “意外驚喜,誌高,將錯就錯,快快籌備婚禮。”
  誌高不出聲。
  醫生輕輕說:“你回家考慮清楚,再來看我,最好十天八天之內有個決定,千萬不要拖延。”
  “誌高,請你原諒我,我什麽都可以改過,再給我一個機會,別叫我終身抱憾,你要什麽保障我都可以給你。”王乙新哀求。
  誌高吃驚,她從來未見過他滿頭大汗,誠惶誠恐。
  “誌高,別懲罰我。”他忽然嗚咽。
  原來,這是他的死穴。
  “誌高,我們立刻去注冊,然後在家陪你好好休息,我會請假一年,我們一起度過這段寶貴時間。”
  他像一個生意瀕臨破產到銀行舉貸的商人,生死關頭,腦筋都凸現了。
  這倒是他的優點,這樣愛惜小生命畢竟是難得的。
  “我等了這一日已經良久,誌高……”他激動得說不下去。
  他自己取出一罐啤酒喝,一下沒拉開,再用力,啤酒噴出來,濺到他一臉,狼狽不堪。
  他丟下啤酒掩起麵孔。
  誌高一直靜靜看著他。
  垂頭的他頭頂發層有點稀薄,愁苦表情叫他看上去十分奇怪。
  這是王乙新嗎?
  不認得了。
  他終於慢慢鎮靜下來。
  “誌高,你有意見不妨坦白說出來。”
  “我自有主張,”誌高微笑,她已經把心扉關上,“你請回吧。”
  “這是什麽意思?”
  “我的私事我會料理。”
  “你拒絕?”他倒抽一口冷氣,“我……”
  誌高很誠懇,“我隻能說到這樣,你有點誤會,回去想一想,你會明白。”
  她打開了門。
  王乙新瞪著她,“我會像子壯說的那樣,慢慢使你回心轉意。”
  “子壯吃屎。”
  誌高一腔怒火完全轉移到夥伴身上,真沒想到這人愈老愈往回走,盲塞,竟插手幹涉他人私隱,她自家一屋是人,同保母姊妹相稱,大眼對小眼,無分彼此,成了習慣,沒想過別人生活需要極大空間自由。
  誌高把王乙新推出門去。
  看過這套活劇,她也出了一頭汗,忽然覺得乏力。
  這樣下去還怎樣辦事,更加增添了她的決心。
  這時,咚咚咚有人急促敲門。
  誌高去看,原來是子壯。
  本來她已經很累,想叫這多事的好人離去,可是子壯不比別人,有事還是說清楚的好,即刻除了心病,明天又是好拍檔。
  她打開門。
  誰知子壯心急慌忙,手裏抱著幼嬰:“誌高,幫幫忙,兩個保母不知吃錯什麽,上吐下瀉,我要送她們去醫院看急症,維櫻交給你看管一小時。”
  “喂喂喂,我不懂-”
  “一、兩個小時我馬上回來。”子壯把孩子塞到誌高懷中。
  司機把一隻籃子交給誌高,立刻陪女主人離去。
  誌高害怕,連忙進屋去把孩子放在大床上,四邊用枕頭圍住。
  忽然,幼兒哭了。
  誌高定一定神,過去看她,輕輕撫摸她難得濃密的頭發,嬰兒得到安慰,漸漸安睡。
  籃子裏有她的日用品,平時誌高都見過,也會使用,難不倒她。
  她躺在嬰兒身邊讀起小說來。
  一小時過去,子壯打電話來,氣急敗壞:“懷疑是副霍亂,正在化驗,倘若不幸中招,全家需要隔離,連你在內。”
  誌高卻問:“嬰兒幾時喂奶?”
  “每四小時。”
  “那是幾點?”
  “隻有保母知道詳情。”
  “你嚴重失職。”
  “這個時候,不要作無謂檢討,她哭你就喂她,醫生出來了,稍後再談。”卜一聲掛線。
  真可憐,幾乎就變成難民。
  誌高先把奶粉整理出來,照說明書那樣衝好,全神貫注,像做實驗似的,剛準備妥當,嬰兒痛哭起來,肚子餓的時候,哭聲完全不同。
  誌高輕輕抱起,喂她飲料。
  嗬,難得做一次女人,假使真的可以什麽都不理,光是躲在家中,與一個嬰兒相依為命,倒也是好事,隻是她們都沒有資格淨做女人。
  她們非得兼做男人的工作不可,一旦上手,亦不願放棄。
  小小孩子很快喝光一瓶奶,誌高在這樣簡單的一件事上竟然得到極大滿足,她幫嬰兒坐起來,輕輕拍她背脊,嘩,這麽一點點大,路途遙遠,不知幾時才會開著小跑車去讀大學,然後控訴父母不了解她。
  誌高老是希望有一隻溫柔的手會輕輕撫摸她的額角發鬢,故此想象幼兒也會喜歡,果然,小小孩露出開心的樣子來。
  彼此正在享受,好景不長,誌高聞到一股味道,嗬,考驗來了。
  她先把必需品取出來,一大盒濕紙巾候用,過得了這關,又是一條好漢。
  她輕輕解開嬰兒衣服,一打開,幾乎沒有勇氣繼續,最好立刻包回原狀,可是誌高深深吸一口氣,以最快手勢打理得幹幹淨淨。
  她簡直為自己驕傲,洗完雙手回來,又把維櫻抱在懷內。
  電話來了,“唏,誌高,幸虧隻是急性腸胃炎,有驚無險,我們這就回家了,維櫻怎麽樣?”
  “很好,不用擔心。”
  “多虧你,稍後我來接她。”
  “不要緊張。”
  “可有哭鬧?”
  “從沒見過更乖的孩子。”
  “最乖也需全天候二十四小時服侍。”
  有人叫她,子壯又掛上電話。
  誌高與嬰兒說話:“我們做些什麽好呢?你可要認字母,抑或聽故事?不如看卡通,來,扭開電視,咦,你不輕啊,阿姨本就是一隻負重的駱駝。”
  比自言自語健康得多了。
  嬰兒伸手摸她的臉龐,誌高忽然流下熱淚。
  幸好這時門鈴響了。
  “你媽媽回來啦。”
  門外是筋疲力盡的甄子壯。
  誌高這才想起,“朱太太,你的另一半在哪裏?”
  “在家安撫另外兩個男孩呀。”
  她跌坐在梳化上。
  “朱太太,保母生病你當是世界末日。”
  “司機轉頭來,我已經找了替工,特別看護明日來暫代。”
  “你告幾天假吧。”
  “明後天我都得見客,不能休息。”
  誌高搖搖頭,“那樣忙,是幹什麽?”
  “誌高,這也是一種恐懼,一些婦女什麽也不做,光是衣著亮麗往人群裏跑也是一生,真叫人害怕。”
  “啐,人家不知多享受。”
  這時,司機回來接她們母女,誌高依依不舍把幼兒交還子壯,手一輕,懷抱突覺空虛。
  “我走了,你自己多多保重。”子壯丟下這句話才離去。
  一轉頭,誌高啼笑皆非,小小人客逗留了兩個小時,平日整潔的家已經堆滿雜物垃圾。
  誌高開大窗透氣,把嬰兒日用品歸還籃子內,又把廢物丟掉,衝洗奶瓶。
  她雙臂酸軟,倒在床上,身邊還似聽見小小人嚶嚀。
  星期一,誌高坐在醫務所。
  醫生問:“你準備好了沒有?”
  誌高怔怔沉思。
  “假使你還在考慮,你還沒有想清楚,這件事裏容不得半絲矛盾,否則你會後悔終身。”
  “你說得對,醫生,我做不到。”
  醫生點點頭:“我明白。”
  誌高站起來告辭。
  朱醫生微笑:“下個月三號請來檢查身體。”
  誌高點點頭。
  走到街上,心情完全不一樣,現在,感慨中帶著寬慰。
  她踱步返公司,過了下班時分,街上仍然人來人往,誌高正在想,最好告一年長假。
  子壯還沒走,看見她冷笑一聲:“凱菲說你到醫務所去,你這個毒婦!”
  誌高看她一眼,不出聲。
  “你真做得出來。”
  誌高輕輕說:“子壯,你需找人替我,我將告長假,一心不能兩用。”
  子壯怔住:“你——”
  誌高攤攤手。
  子壯錯愕,跟著走近她,握住她雙手,“不要怕。”
  誌高歎口氣。
  “生命中充滿意外,以你的能力,一定可以順利過關。”
  誌高輕輕坐下來,張開嘴,又合攏,不知說什麽才好。
  “我一直上班到最後一天。”
  誌高說:“我記得那日你還回公司來查看電腦。”
  “多英勇,可惜沒有勳章。”
  “我們下班吧,今日真長。”
  “誌高,有一件事拜托你。”
  “喂,我才要請你多多幫忙呢。”
  子壯一本正經地說:“經過昨天,我才發覺急忙中唯一真正信任的人是你。”
  “你朱家一天地親戚。”
  “平日已看我們不過眼,巴不得有機會幸災樂禍,不過,我不敢勞駕他們。”
  “那麽,來煩我好了。”誌高微笑。
  “開頭還以為你真的不喜歡孩子,有個顧忌,現在,遺囑中已訂明你是監護人。”
  誌高自己也有遺囑,不以為意。
  “嘩!這麽大一頂帽子飛過來。”
  “孩子們那麽小,真是掛心。”
  “咦,你怎麽了,說些什麽?”
  “來,走吧,兩個保母已經可以工作,承認結伴在街上吃過海鮮粥,於是廚子洗脫罪名,闔家相安無事。”
  誌高忽然說:“我的事,請勿表揚出去。”
  子壯說:“對不起,誌高,我是一時情急。”
  誌高又設計了好幾件嬰兒用品,其中有特大洗臉盆,可兼替新生兒洗澡,?液及爽身粉等容器全部裝入牆,一按即用。
  下了班,子壯陪她進嬰兒服裝店,誌高十分不滿:“太花俏了,不實用,價錢貴得脫離現實。”
  “誌高,不如你來設計,我去找製衣廠。”
  “一定要價廉物美。”
  “對,小大衣幹嗎要幾千元一件,像搶一樣。”
  “美國有個牌子,叫‘岬’,品質還算不錯,不過仍然是中價貨。”
  “宣傳費昂貴,全國性銷售,廣告遍登雜誌,統統轉嫁顧客。”
  談來談去,不離生意經。
  “我們小量生產,照顧老顧客。”
  “廠方不一定答應。”
  兩人詳細地研究有幾間廠願意合作。
  誌高忽然頭痛,不得不回家休息。
  “奇怪,我竟這樣不濟。”她咕噥。
  一眼看見子壯似笑非笑地看著她,立刻明白了,豈止頭痛或是腰酸,將來,還有許多苦頭。
  “幾時覆診,我陪你去。”
  “我自己會處理。”
  “誌高,我也為難,王乙新昨日又來我家坐了一晚,他的確有誠意,我衡量過利害,誌高,單親不好做。”
  “你這個人真婆媽,一定要做中間人。”
  “誌高,無論你揀的是誰,十年之後,剩下來的隻是習慣,生活就如此,現實一點。”
  “你同朱先生就是這樣?”誌高詫異。
  “是,”子壯大膽承認:“不怕你見笑,但是我對他的三角形身段無比親切,他是我孩子的父親。”
  誌高輕輕說:“不適合我用。”
  子壯隻得作最後努力,“他也有一半份。”
  誌高搖搖頭,“不,不是他。”
  子壯忽然明白了,大吃一驚,漲紅麵孔,說不出話來。
  誌高反而鬆口氣,“記住,以後,不要再提王乙新這個人。”
  子壯把她送回家,一直沒有再說話。
  誌高鬆口氣。
  就在那天晚上,誌高做了一個夢,她在大海遇溺,擅泳的她遭漩渦吸緊,用力掙紮,忽然之間,海水轉為血紅。
  她驚醒,渾身冷汗,立刻知道不妥,開了燈,隻見床單顏色同海水一樣。
  她打電話給朱醫生。
  朱醫生聲音鎮定,“我十分鍾可以到你家。”
  這短短一刻是誌高一生中最難過的時間。
  朱醫生來按鈴,她去開門。
  朱醫生叫她躺下,檢查一下,立刻說:“入院。”打電話叫救護車。
  她握著誌高的手,誌高異常鎮靜,一聲不響,隻是臉色煞白,沒有一絲血色,幸虧沒有鏡子,否則她自己一定先受驚嚇。
  途中誌高昏迷過去。
  醒來的時候,在醫院病房。
  醫生轉過頭來,“誌高,覺得怎麽樣?”
  “不要通知任何人……”
  “隻我一個人知道,放心。”
  誌高接著說:“我─”
  “我替你做了手術,你無恙。”
  “但是─”
  “誌高,你還年輕,有的是機會,將來,在一個比較好的環境、比較適當的時刻,你會得償所願。”
  醫生緊握住她的手。
  誌高別轉麵孔。
  醫生親手替她注射,“可要向公司告假?”
  一言提醒誌高,真的,不見了她,子壯會敲鑼找,子壯不會讓她默默消失,老好子壯。
  “我代你知會她可好?你需要友情支持。”
  “我自己會找她。”
  “那我先回診所。”
  天已經亮了。
  誌高心裏像是穿了一個大洞,手可以伸過去,直通背部,她垂頭看著這個洞,用手扯緊衣襟,萬分惶恐,怕旁人看到醜陋的秘密。
  一切努力都像是白費了,少年時捱更抵夜、勤奮讀書,成年後苦心孤詣創業……加起來不值一哂,怎樣都無法填充空虛,誌高墮入穀底。
  她昏睡過去。
  有人在耳邊輕輕叫她,她不願回答,她根本不願醒轉,她小小聲同自己說:鄧誌高,你要做的事已全部做妥,盡了全力,不能做得更好,再做下去也沒有意思,不過是日出日落,枯燥重複,你在世上的卑微任務已經完成,不必再醒過來。
  “誌高,是我,子壯,誌高,請你醒醒。”
  這討厭的子壯,叫魂似,不住騷擾,她微微睜眼,看見子壯伏在她身上哭。
  誌高不禁好笑,這是幹什麽,如喪考妣。
  看護過來同她說:“病人會全部康複,你別擔心。”
  子壯看著好友的深陷眼眶,灰色皮膚,一夜之間,像老了十年不止,子壯心酸,一個人的希望死了,肉體也跟著衰亡,她悲從中來。
  誌高說:“我想回家。”
  看護說:“你暫時未能出院。”
  “這房間太光亮。”
  看護放下窗廉,但是陽光仍然自縫隙滲入。
  “真想回家洗個澡。”誌高煩躁。
  子壯說:“我問過朱醫生再說,你且忍耐一下。”
  朱醫生稍後進來,輕輕勸誌高:“我介紹一個心理醫生給你談談?”
  誌高大奇,冷笑說:“我在大學副修心理學,我毋須任何人照料,我出院了。”
  她掀開薄被站起來。
  子壯阻止不來,隻得陪她回家。
  “我差一個傭人來服侍你。”她急急撥電話。
  不知怎地,誌高覺得她從前至愛的公寓太大太空,不著邊際,像一個公眾地方,叫她害怕。
  床褥一片淩亂,還未有人收拾,子壯即時幫她拉下來,“枕頭套、床單放在什麽地方?”
  誌高自顧自放水洗澡,水滾燙,浸下去。
  子壯進浴室,放掉熱水,“醫生說隻準你淋浴。”
  她強拉好友起來,叫她坐小凳子上,幫她擦背。
  誌高坐在蓮蓬下麵閉上雙目一聲不響。
  “原來你似皮包骨,這樣瘦我都沒發覺,真沒用。”
  傭人來了,子壯指揮她收拾地方,又把她帶來的熱湯盛在杯子裏,放好吸管叫誌高啜飲。
  誌高搖頭。
  她央求:“像喝水一樣,不需要胃口,來,添些力氣。”
  女傭抱出髒床單,子壯說:“晦氣,全丟掉。”
  誌高說:“讓我靜一靜。”
  子壯悄悄取過她的門匙,打算複製一套,“我明早再來。”
  她們走了以後,誌高滿屋找地方棲身,忽然拉開雜物房的門,小小的,旁邊放著洗衣機乾衣機,沒有窗,一片黑暗,找到了,誌高鬆一口氣,就是這裏安全。
  她蜷縮著身體躺下來,像一個胎兒那樣四肢緊緊靠近,誌高忽然哭泣。
  她不怕會有人聽見,哭得疲倦,她睡□了。
  第二天早上,子壯拿著鎖匙開門進來,沒看見誌高,心裏打一個突,倒處找過,以為她出去了,坐在安樂椅上發呆。
  正想離去,忽然聽見儲物室有聲響。
  她走過去拉開門,“天啊,”子壯蹲下來,“你在這裏!”她痛哭失聲,把誌高抱在懷裏。
  她馬上通知朱醫生趕來。
  誌高見到陽光,十分不安地掙紮,子壯用一塊濕毛巾搭住她焦裂的嘴唇。
  “誌高,不是你的錯,一切可以從頭再來。”子壯。
  平日趾高氣揚、精神颯颯的誌高今日潰不成軍。
  “回答我,誌高。”
  誌高真想關進儲物室一輩子在那裏度過直至腐朽,但那是最懦弱的選擇,人生道路從來不會那麽容易,她心底有一絲天良無泥。
  她聲音沙啞,“子壯,給我一點時間,我會好起來。”一說話,幹燥的嘴唇裂開,血絲淌出來,鄧誌高看上去像第三世界的戰俘,子壯淚如雨下。
  朱醫生到了,冰冷的說:“誌高,羞不羞,讀那麽多書,做那麽多事,為著一點點挫折,倒地不起,太縱容自己了,你想就此結束一生?太理想了。”
  子壯去扶她。
  “誌高,起來。”醫生喝她。
  誌高跌跌撞撞坐好。
  “這是心理醫生周氏的名片,你隨時可去看她,到此為止,除卻你自己,沒有人能夠幫你。”
  雖然這樣說,還是替誌高注射。
  子壯心痛地說:“有人進了小黑房一輩子不再出來。”
  “是,閑人還嫌她死得不夠快,一味稱讚她孤清脫俗。”
  “我擔心誌高。”
  “她不一樣,她勇敢,她會抗爭到底。”
  子壯長長籲出一口氣。
  朱醫生轉頭說:“誌高,去上班工作,那會幫到你。”
  誌高頹喪地搖頭。
  “你不是工作狂嗎?”
  她嚅動嘴唇,“我聽見嘲笑聲,每個人都笑我失敗。”
  “誰敢笑你,我有笑你嗎?”子壯問。
  “也許你不會,但其他人一定笑。”
  朱醫生問:“你在乎嗎?”
  子壯代答:“她也是人,當然也緊張人家怎樣看她,平日有精神,裝作不屑,現在養病,意誌力薄弱,妖魔鬼怪都打過來,可是這樣?”
  誌高點點頭。
  “養好身體最重要。”
  誌高躺在沙發上閉緊眼睛。
  朱醫生說:“許多女性遇到這件事都會情緒失常。”
  子壯抬起頭,“男人呢?”
  醫生一怔。
  子壯歎口氣,“有時,我慶幸家中多男孩。”
  朱醫生沒有答案。
  傍晚,誌高醒來,公寓靜寂一片,廚房有傭人在輕悄工作,她呆呆地站起來,沿牆壁走一趟。
  這身體又一次拖累了她。
  她像幼兒學走路一樣,扶著牆緩緩一直走到窗前凝視。
  女傭警惕地過來說:“鄧小姐,喝點湯。”她像是怕她跳樓的樣子。
  在長窗玻璃反映中,誌高看到自己枯槁的容顏:皮膚灰敗,頭發幹燥,她伸手去摸麵頰,嗬,可怕,她雖然一直不是美人,但也端莊清秀,滿有氣質,一驚之下,她坐倒在地上。
  女傭連忙將誌高扶起。
  “這碗雞湯全撇了油,鄧小姐你喝一口。”
  誌高知道這是一個關口,如果想活下去,就得好好照顧自己,否則,後果堪虞。
  她緩緩喝下湯。
  “來,添點銀絲麵。”女傭鼓勵她。
  誌高忽然落下淚來。
  “別難過,傷心最壞身體。”
  誌高覺得幸運,連子壯的女傭都這樣關懷她。
  門鈴一響,女傭去開門,原來是子壯抱著小維櫻進來。
  她一邊說:“不敢見人,怕人嘲笑,維櫻不會笑人,你同維櫻作伴吧。”
  那小小孩子看到誌高,倒是不嫌她病容,認得她,伸出雙臂,“媽。”
  “對,這是誌高媽媽,將來你出嫁,她負責一半妝奩。”
  誌高點頭。
  “沒有嫁妝,行嗎?”子壯歎口氣,“雖不致於像一些不幸的印裔婦女那樣被夫家虐死,卻也吃苦。”
  誌高沒有意見,維櫻坐在她懷中,她四肢漸漸暖和。
  子壯知道她做對了。
  本來還怕幼兒出現會刺激誌高情緒。
  “嗬,有銀絲麵,來,誌高,你與維櫻一人一碗。”
  小小孩子忽然說:“多耶。”
  誌高沒聽懂。
  “她不會說維多利亞,一味隻叫自己多耶。”
  誌高已經很滿意,“是天才。”
  子壯卻感慨,“真有那麽多天才,世界為什麽仍然沉淪?”
  “公司最近怎麽樣?”
  “放心,你多休息幾天好了。”
  “真是,誰沒有誰不行呢。”
  “你別多心,一位馮先生,聽說你病了,非常焦慮。”
  “嗬,他。”
  “好像又不起勁,當心揀揀揀,終有一日揀個爛燈盞。”
  誌高忽然笑了。
  但是苦澀乾瘦的笑容同哭臉差不多。
  子壯不禁害怕,好友還會恢複原狀嗎?
  到底還年輕,鄧誌高又活轉來。
  可是,有兩公斤體重永久流失,她比從前更加纖瘦,卻受子壯等人豔羨。
  在心理醫生周芷湘那裏,她透露心事。
  她同醫生說:“我看見那孩子,一點點大,有一頭濃發,對著我微笑,並不怪責我。”
  醫生不出聲。
  “她有同伴,十多個小孩一起玩耍,不像是太寂寞,並不爭吵,都很懂事的樣子,當然,一早遭到遺棄,還是乖巧一點的好。”
  醫生說:“你太敏感,想像力太過豐富。”
  “可是這件事會魅祟我一生。”
  “每個人都有傷痕。”
  “我太不小心。”
  “還是讀少幾年書的好,知識水準低的人較少內疚。”
  誌高笑了。
  周醫生問:“你的感情生活怎樣?”
  “空白一片。”誌高回答。
  “找個男伴會好一些。”
  “醫生,你可有男友?”
  醫生笑了,“有。”
  “他是怎麽樣的人?”
  醫生對病人很坦白:“我有兩個親密男友。”
  “真的?”誌高跳起來。
  “一個比我大十歲,在銀行任職,替我打理稅務及投資,幫我很多。”
  “另一個呢?”誌高好奇。
  “比我小十歲,我們天天黎明一起跑步。”
  “嘩,”誌高豔羨,“他們知道對方存在嗎?”
  “不,為什麽要知道?”
  “你不覺技巧上有困難?”
  “完全沒有。”醫生笑答。
  “那太好了。”誌高讚歎。
  “人生很短,盡量享受。”
  誌高長長吐出一口氣。
  “可是忽然想結婚成家?”
  “是,很倦,想落地生根。”
  “上一代巴不得有你們這種自由。”
  談話到此為止。
  下一位客人是個秀麗得難以形容的女郎,麵熟,誌高驀然想起,她是一位著名歌星。
  什麽都有了,所以心理不平衡。
  誌高忽然笑起來。
  她的肌膚漸漸又恢複彈力,頭發經過拚死命維修,又有光澤,美容院帳單送上來,五位數字。
  秘書凱菲又找到了新男友。
  仍然非常年輕,她喜歡照顧人,又走上老路。
  誌高大膽問她:“你不害怕?”曾經被蛇咬,應該怕繩索。
  她笑笑,“沒付出沒收獲。”
  誌高點點頭,“年輕好嗎?”
  凱菲直爽回答:“當然,精神充沛,靈活應變,朝氣可愛,男人一到中年,暮氣沉沉,再過幾年,荷爾蒙產生變化,若沒有事業,更加固執僵化,很難侍候。”
  誌高吃一驚,沒想到她人生經驗那樣豐富。
  “要變的話,比你大七十歲的男人,一樣會變。”
  誌高被她逗得笑起來。
  “聽見嗎,”子壯說:“一點包袱都沒有,這才是年輕人。”
  “阿朱比你大多少?”誌高問。
  “三年,他是我表哥的同學,記得嗎?”
  “為什麽傳統上男方要比女方大一點?”
  “貪他多活了幾年,有社會經驗,還有,已經在賺錢,收入可支付家用,現在,女方也有能力做到,何必低聲下氣求人。”
  誌高點頭,“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子壯卻說:“唯一擔心的是太年輕,說話也許沒話題。”
  誌高有答案:“不是每個人都像你我那樣愛聊天,也許,人家不是為談心。”
  子壯笑了,“是是是。”
  下午,一位中年太太來找負責人;問她有什麽事,隻說是慈善捐募,公司有規矩,凡是上得門來,一律打發三千大洋。
  誌高剛巧走過接待處看到,看到那位太太一身名貴衣裳,不禁好奇。
  她站住問:“貴姓,請問是哪個機構?”
  那位太太很高興地答:“我姓方,我代表我本人,可以說幾句話嗎?”
  “請到這邊。”
  誌高親自斟一杯茶。
  方太太笑說:“貴公司氣氛真融洽。”
  誌高微笑,“有人說太隨和了,不用穿西服套裝,職員好似隨時在吃零食。來,方太太,我們的鬆餅不錯,請試試。”
  “鄧小姐,你們設計兒童用品,不知有否去過兒童醫院?”
  “我沒有經驗。”
  “鄧小姐,你可知早產兒?”
  誌高點頭,“有,醫學昌明,二十周大重一磅半的早產兒都可以救治,咦,方太太,你想捐募儀器?”
  方太太笑,“我哪有那樣高科技,我做的工作十分卑微。”
  她打開手提包,取出兩塊手工縫製的小小被褥。
  “咦,很漂亮,誰做的?”
  “是我與一班誌同道合的女友,已經送出百餘張。”
  “早生兒不可以蓋被子呀。”
  “是這樣的,鄧小姐,他們的個子一點點大,躺在氧氣箱裏,怕亮光,故此用這塊被子蓋在玻璃纖維罩上,不但實用,且夠親切,看護憑被子上的花紋認人嘛。”
  “啊。”
  “本來醫生反對,後來經家長懇求,把被子先消毒,就批準我們。”
  “我很佩服,但是,敝公司可以做什麽?”
  “被褥時時滑到地上,請幫我們設計一下,使它貼緊氧氣箱。”
  誌高立刻說:“我願意效勞。”
  “鄧小姐,這是氧氣箱的尺寸。”
  “我做好了與你聯絡。”
  她把方太太送出去。
  子壯知道了,搖頭說:“還嫌不夠忙。”
  誌高說:“早生兒,多麽奇怪,是提早來世上做人的人。”
  “真可憐,父母不知焦急成怎麽樣。”
  傍晚,誌高斟一大杯咖啡,加班工作,把圖樣尺寸輸進電腦,熒幕出現立體模型,她開始設計,紙樣打出來,卻不是用手工方便做得出來。
  她模擬了好幾個款式,都不太滿意,正聚精會神,聽見有人叫她。
  誌高抬起頭來,那人背光,長得很高大,她心一驚,“誰?”
  “馮國臻。”
  誌高反而開亮了燈,“下班了,我們同子壯去吃飯吧。”
  馮國臻再鈍也知道一個女子如果喜歡他,不會急急找女伴來夾在兩人當中。
  子壯說:“恕我失陪,阿朱一早買了票陪孩子們去看卡通。”
  誌高說:“啊。”
  她胃口很差,隻叫了啤酒喝。沉默,每當馮國臻開口,她便下意識禮貌地應酬性微笑。
  馮國臻心痛地說:“你與我疏遠了。”
  誌高歉意說:“病了一場,人生觀不一樣。”
  “是否心中有人?”他口氣像長輩。
  誌高搖搖頭,“一個都沒有,空虛寂寞。”
  馮國臻取出紙筆,“剛才無意看到你的設計,其實可用最原始設計,在被褥四邊鑲上鉛線,有了重量,墜在四周,便不易滑落。”他繪圖示意。
  “嗬,謝謝你。”
  “浴簾腳都裝有鉛線,可托裝修公司代買。”
  “我知道了,怎麽沒想到。”
  馮國臻握住她的手,“太聰明了,也許就疑心事情不會那麽簡單,因此走了冤枉路。”
  誌高氣結,“總不甘心不諷刺我一兩句。”
  “我這次來,是為姐姐、姐夫選購一幢公寓,暫時住在表妹家中。”
  “你家親戚,都是殷商。”
  “表妹清麗乖巧,可是,十分單純天真。”
  “大家閨秀,一定如此。”
  “誌高,我喜歡的人是你。”
  誌高微笑,“何德何能,蒙你錯愛。”
  “明天他們家請吃自助餐,你可要來?”
  誌高搖頭,“我怕人多。”
  “我也怕,希望你壯膽。”
  “下次住酒店,可避免償還這種人情債。”
  “多謝忠告。”
  第二天,她還是出席了。
  沒想到他表妹家那樣富裕:獨立洋房、遊泳池、網球場,人也活潑,見了誌高叫聲姐姐,熱誠招呼。
  誌高輕輕說:“還在讀書吧。”
  “不,她大學畢業後在父親公司任董事總經理。”
  “如何服眾?”
  “也許,眾人怎樣想,根本不是問題。”
  誌高也笑了。
  她什麽都吃不下,淨飲香檳。
  誌高打算坐一會就走,順路買材料替早生兒做棉被。
  她放下酒杯,向主人告辭。
  馮國臻說:“我送你。”
  可是他表妹把手伸進他臂彎,笑鸏說:“叫司機送鄧姐姐出去不就行了。”
  誌高大方地答:“我有車。”
  頭也不回地走向停車場。
  根本不應該來的,最近老是抉擇錯誤,是精神恍惚的緣故吧。
  可是,誌高又有預感,這次到這間華廈來,另有原因。
  果然,還沒有走到大門口,已經聽見有人叫她:“鄧小姐。”
  誌高抬起頭,看到方太太,嗬,原來如此。
  “你是碧君的朋友?”
  誌高微笑,“我認識馮國臻。”
  “真是稀客,快來這邊。”
  原來在地下室,有好幾張大桌子,幾位中年太太正在生產小棉被,說說笑笑,好不熱鬧,真是好消遣。
  “外國雜誌知道了這件事,專程來訪問我們呢!鄧小姐,我們會把服務延伸到兒童癌症病房。”
  誌高把鉛線設計主意提出來。
  方太太立刻吩咐傭人把浴簾拆開,她們即席試做幾張,效果十分理想。
  “嗬,真好腦筋。”
  誌高笑吟吟,“試試用豆,也許更好。”
  “我們還打算用針織,並且,事先打聽病童喜歡什麽顏色。”
  誌高由衷說:“孩子們一定十分感激。”
  “嗬,鄧小姐,我們還會什麽?既不想到舞會去瘋,打牌又打不了那麽多,幸虧想到這個主意,不然早就悶死了。”
  有一位太太坐近誌高:“鄧小姐,有事請教。”
  “叫我誌高得了。”
  “怎麽樣維持你這樣纖瘦?我出盡法寶,仍然重到百五磅,真懊惱。”
  誌高笑笑,“我病過一場。”
  那位太太不敢再問。
  方太太怪關心,“誌高,是什麽病?”
  誌高答:“現在沒事了。”
  這時,傭人捧著飲料及點心下來,話題一下子扯開,太太們小息,誌高告辭。
  地庫旁邊還有房間,誌高猜想是電影放映室,好大一間屋子,室內足有一萬平方尺,室外又有萬多尺,像堡壘一般,足不出戶也可消磨日子。
  方太太說:“我帶你參觀。”
  她推開房門,原來是一間健身室,運動器材應有盡有,一個赤裸上身的年輕人倒勾在一座架子上,做拗腰運動。
  看見方太太,他叫一聲“媽”。
  誌高一呆,他像煞一個人,她嚇一跳,本能地別過頭去。
  “叫鄧姐姐。誌高,這是小兒沃林,是碧君的孿生兄弟。”
  那年輕人倒望著誌高微笑,一時沒有下來的意思。
  誌高轉身走出健身室。
  方太太感喟,“屋子大而無當,叫你生悶。”
  “方太太,你真謙虛。”
  “我自己頭一個覺得屋大陰森。”
  “不,府上陽光充沛,人多熱鬧,旺丁旺才。”
  她說了再見。
  誌高走到停車場,馮國臻迎上來,“咦,原來你在這裏,我到處找你,見你車子又還在,猜想你未走。”
  方碧君追上來。
  誌高說:“表妹找你呢。”
  忽然覺得好笑到極點,仰起頭,對著藍天白雲,哈哈大笑,病後,精神的確有點異常。
  她一邊笑一邊上車去,迅速把車子駛走。
  在蜒回的彎路上,不久誌高就發現有輛白色跑車釘著她,她開的是高身吉普車,一點也不害怕,女性個子小,最好開大車,路上才不會被歹徒欺侮。
  這種小跑車貼得愈近愈吃虧,她一踩煞掣,它來不及停,就鏟入她的車底。
  漸漸駛近市集,看到有花檔,誌高慢駛,停下。
  攤檔上有切開一半的腰子西瓜,顏色鮮豔,誌高挑一塊即席啃食,果汁濺到她白襯衫上也不顧,口渴極了。
  邊吃邊挑了兩盒柑橘,又蹲下看一株晚櫻花。
  正把花果搬上車尾箱,一眼看到那輛小跑車。
  司機朝她走過來,啊!正是健身房中那個滿身陽光的年輕人。
  誌高不出聲。
  他側著頭看她,“你不是碧君黨其中一分子。”
  這算是讚美了。
  誌高不出聲,關上車廂。
  “那邊有個小小露天咖啡座,扮歐洲,可要去休息一下?”
  誌高看著他英俊的麵孔,忽然溫柔地答:“好。”
  他見到有梔子花,摘下一朵,佩在誌高耳畔。
  因為做得非常自然,誌高不以為忤。
  他叫了兩杯冰茶。
  座位側有紫藤架,綠葉縫中可以看到碧藍的天空,誌高忽然想起,大學暑假時在意大利南部塔斯肯尼旅行,也坐在類似的小咖啡店裏休憩過,那樣好的時光都會過去,誌高垂頭。
  年輕人忽然問:“你為什麽這樣哀傷?”
  “啊,”誌高伸手摸自己的麵孔,輕輕回答:“因為時光飛逝,永不回頭。”
  “你仍然年輕。”
  “因為世上良辰美景實在太少。”
  “你需努力尋找。”
  誌高微笑。
  “即使在笑,你雙眼仍有愁容。”
  不久之前,也有人那樣說過。
  誌高喝完咖啡,說聲謝謝。
  年輕人替她開車門,看到車子後座有嬰兒安全椅,奇問:“孩子呢?”他不知那隻是公司設計的樣辦。
  誌高聽了卻一愣,垂頭不語,是,嬰兒呢。
  她把車駛走,耳畔的梔子花落下來,本來象牙白的花朵已經變成黃色。
  誌高知道她仍處在情緒低穀。
  車子回到家門,她把花果搬下車,一雙手伸過來幫她。
  “什麽,又是你?”
  年輕人笑,“我不受歡迎?”
  “你跟著我幹什麽?”
  “想了解你多一點。”
  “你找錯對象了。”
  “永不說永不。”
  “回家去在你姐妹的朋友中挑一個消磨時間,直至打算安頓下來,好好結婚生子。”
  “我知道你為什麽不快樂,你太正經了。”
  “講得不錯,再見。”
  誌高上樓去。
  無論怎樣,一個年輕英俊的異性跟上門來,仍然叫她高興。
  怎麽可以完全不接觸異性呢,當然要被他們追求,或是拒絕他們,對他們生氣,或是暗慕他們,依戀、痛恨、恥笑他們,以及思念他們。
  非得有一個以上的對象,生命才不致空白。
  她淋了浴查閱電子郵件。
  有一個奇怪的訊息:“你仍然獨身,但是渴望男歡女愛,我們或可助你一臂之力,請到以下網頁查詢。”
  誌高好奇,按下號碼,啊地一聲。
  “你獨坐家中,漫無寄托,憑空疑想悲歡離合,鏡花水月,假扮疑男怨女,卻不能一償所願……”
  原來是征友欄,隻要付出些微代價,可以閱讀寂寞之心俱樂部名單。
  誌高笑了。
  另一欄這樣說:“想尋找理想子女嗎?我們有辦法。”
  誌高決定看一看。
  熒幕上字句吸引了她。
  “他是一個好人,你不介意他做你的忠誠伴侶,但是,你真想子女像他?隻有乙級成績、又缺乏冒險精神、收入平平、周末隻想躲梳化上看球賽、喝啤酒……我們有解決方法。”
  誌高看下去。
  “本實驗室以最新優生科技幫你,我們提供最佳人選,你可以選擇體育家、專科博士、特高智商,甚至豐富幽默感……”
  誌高發呆。
  “你不能選擇親人,是,但現在你能夠選擇子女。”
  接著打出捐贈者種族、學曆、身高、體重、特征、性格、嗜好。
  真沒想到有這麽多選擇。
  最後打出醫務所地址號碼。
  “不要遷就妥協,何必在子女成績表上全是丙級時才抱怨遺傳欠佳。”
  誌高笑出來。
  “我們有優秀的人才!”
  誌高細讀人選。
  “二十八歲,美籍華裔,哈佛法律學院畢業,喜滑雪及跳降落傘,未婚,身高五尺十一寸,體重一百六十磅,深棕色眼珠及漆黑頭發……”
  “薄有名氣雕塑家,二十二歲,南歐人士,棕發碧綠眼睛,身高─”
  誌高抬起頭來。
  從前隻聽見有人抱怨“孩子這麽蠢與醜”不知像誰;現在,就快有人說:“孩子既聰明又漂亮,不知像誰”了。
  她熄了電腦,躺到梳化上。
  子壯電話找她。
  “怎麽在家裏?”
  “不在家誰聽你電話。”
  “我試試你在不在,為什麽不出去玩?”
  “剛回來,那馮國臻一心向我展示他有個表妹,我見過了,他應當滿意。”
  “表妹?”子壯也哈哈大笑。
  誌高鬆一口氣。
  “讓我聽聽維櫻的聲音。”
  半晌,誌高聽見幼嬰愉快地說:“媽─媽。”
  “她在幹什麽?”
  “滿地爬。”嗬,會運用隨意肌了。
  “你真開心。”誌高由衷羨慕。
  子壯靜一會才說:“來,同我們一起去遊樂場。”
  “我想靜一靜。”
  “那我們上你家來。”
  誌高連忙說:“醫生叫我多休息。”
  “你且睡一睡,我們七點鍾來接你。”
  “喂,喂。”不給她有單獨胡思亂想的機會。
  她忍不住回到剛才的網頁上,查到一間沒有花言巧語的醫務所。
  她發出詢問:“成功率有多少?”
  回覆:“百分之二十五左右。”
  別以為四分一命中率很高,試試把四粒顏色不同的水果糖放進抽屜裏摸一顆你心目中的顏色,可能一小時也摸不到。
  “過程有無痛苦?”
  “很多女士說,生理上些微改變完全可以忍受,但是手術失敗卻使她們精神沮喪。”
  誌高覺得這間醫務所十分坦誠,查看地址,原來就在本市。
  “是否百分之百守秘?”
  “所有醫務所有義務將病曆守秘。”
  一開始通訊,對方已擁有她的電郵號碼,選擇一間嚴謹的醫務所是非常重要的事。
  “我們可以電傳詳細資料給你閱讀。”
  “勞駕了。”
  資料十分詳細,誌高第一次接觸到這方麵的知識,看得入神。
  門鈴響了,誌高連忙把文件收進抽屜。
  以為是子壯及其家人,卻是花僮,花束小小,一束紫色毋忘我,但是果籃卻碩大無比,他挽得吃重。
  誌高欣喜,誰?是子壯嗎?
  打開卡片一看,署名方沃林。
  啊!是他,他這樣寫:多謝你陪家母消遣寂寞時光。
  誌高才放下果籃,就接到子壯通知:“維平忽然發燒,雖然隻有一百度,還是去看過醫生較為放心。”
  “不來了?”誌高鬆口氣。
  “一個母親,隻得這些節目罷了。”子壯有點氣餒。
  “子壯,你不過是押陣,司機保母一大堆,不算辛苦啦。”
  誌高拆開果籃,聞到一股清香,她挑了一隻石榴,這種水果最難剝,且不好吃,但是顏色認真討好,石榴子像透明的寶石,是誌高最喜歡的水果。
  籃子一角還有兩隻佛手,誌高連忙用水晶玻璃盤載起。
  她躊躇,那個肌肉發達的年輕人居然還有靈性,抑或隻是水果店老板的心思周到?
  子壯稍後來了,一個人,又累又餓,見誌高桌上有吃剩的壽司,狼吞虎咽。
  “朱太太,你怎會搞成這樣?”
  “維平喉炎,在醫務所等足兩個小時。”
  “為什麽不立刻回家休息?”
  誌高切蜜瓜給好友吃。
  “倘若這□也有一個呱呱吵的男人及三、四個哭鬧的孩子,我不知躲到什麽地方去。”子壯說:“幸虧還有你這所清靜的寺院。”
  誌高啼笑皆非,“喂,謝謝你。”
  子壯擱起雙腿,陪笑道歉:“對不起,我似過分了一點。”
  閑聊了一會兒,司機來把她接返紅塵。
  誌高把佛手放在床頭聞它的清香。
  第二天,誌高出差到廠家去看一種尼龍料子,整天不在公司,下午回到銀行區,發覺白襯衫上多了許多黑跡子,其中有明顯的手指印。
  稍有潔癖的她不禁口出怨言。
  子壯笑,“幸虧沒有孩子,否則還得用手整理排泄物。”
  秘書聽見也笑,“還好不是吃飯時候。”
  誌高問:“有誰找過我?”
  “一位方太太,邀請你今晚七時去中區老人中心跳舞,茶點招待。”
  “什麽?”
  “她的留言確是這麽說。”
  “老人跳舞?”
  “年紀大了,也是人呀,也還活著。”
  子壯籲出一口氣,“我幾乎放棄了學習肚皮舞。”
  因為一場病,誌高也缺課,本來還想在肚臍上鑲一隻鑽石環。
  由此可見持久的恒心是多麽難得的一件事。
  子壯問:“方太太是什麽人?”
  “一個有慈悲心的好女人。”
  “跳什麽舞?”
  “土風舞吧。”
  錯了。
  反正有空,誌高把車駛往社區中心,她沒來過這種地方,原來找空位停車還不容易,終於下車,找到一間禮堂,推開門,被□邊熱鬧的情況吸引。
  隻見樂隊現場演奏,白頭老先生老太太雙雙起舞,都七、八十歲,猶自興致勃勃,精神十足,步伐輕鬆地跳著慢四步。
  誌高不由得微笑。
  這種好時光叫做晚晴,非常難得,若不是生活無牽無掛,怎麽會有心情來跳舞。
  她靜靜站在一角觀察,雖然一時沒有看見方太太,也不想離開。
  忽然有人在她身後說:“美麗的小姐,請你跳一隻舞。”
  誌高一轉身,看到一位老先生,穿鸏整齊的西裝,結領花,頭發全是銀絲,一臉皺紋,怕有九十歲了,彬彬有禮地邀舞。
  誌高立刻說:“當然,我十分樂意。”
  他帶她到舞池,腳步有點慢,但誌高可以遷就得到,他並不寒暄,隻是專心地跳舞。
  半首音樂過去,有人搭鸏他的肩膀,希望他讓出舞伴,誌高又陪另一位老先生跳舞。
  誌高突然醒悟,這也是做義工,原來伴舞這樣有意思。
  她一共跳了三首音樂,樂隊忽然奏起輕快的喳喳喳,誌高不大會,退到一旁休息。
  看到有果汁,她斟了杯喝。
  這時,她看到了一個人。
  啊!是方沃林,年輕英俊的他穿鸏貼身的西裝,正板老太太如何跳喳喳呢。
  隻見他全神貫注,無限耐心,一步步把持鸏老人手臂,鼓勵她們,指導她們,間接使她們得到最佳運動,維持四肢靈活。
  誌高忽然感動了。這比送一百束鮮花給她還要見效。試想想,一個條件這樣優厚的年輕人,不愁沒有去處,他卻跑來誠心誠意陪老人跳舞。
  因為專心,他沒有看到她。
  誌高卻覺得已經相當了解方沃林。
  毫無疑問,他的心腸像他母親。
  場中還有其他少男少女幫鸏斟茶遞水,盡一分力,發一分光。
  當然不及無國界醫生偉大,可是社區也需要這樣晶瑩的、小小的善心。
  誌高悄悄離去。
  回到家中,她交叉步跳了幾下,口中輕輕說:“喳喳喳。”
  真有意思。
  第二天,方太太找到她,一起喝茶時笑鸏說:“從前我也想,哎,我會做些什麽呢?捐筆款子算了。不,原來不會什麽也可以參與社區活動,得益的是我自己。”
  誌高一直點頭。
  “還有一個去處,誌高,是到孤兒院探訪嬰兒,他們沒有病,隻是希望有大人輕輕抱鸏他們一個或半個小時。醫院人手不夠,廣征義工,你有空嗎?毋須特別技能,隻要會抱一隻枕頭便可應征。”
  誌高笑了。
  “周末請跟我來。”
  方沃林也會去嗎?
  誌高答應下來。
  “我叫司機來接你。”方太太找到了同誌。
  誌高發現了治療自己的方法。
  晚上,她接到醫務所的電郵:“讀畢資料後,如有興趣參觀我們的設施,請聯絡預約時間。”
  很大方簡單,沒有催促硬銷的意思。
  誌高問:“星期六上午九時可有空檔?”
  “要到下個月五號才行。”
  “人擠?”誌高意外。
  “是,業務繁忙得超過一般人想像。”
  “我接受預約。”
  “屆時見你。”
  嗬!那麽多人尋求幫助,始料未及。
  誌高消瘦的那五磅始終胖不回來,她像是永恒性失去了胃口。據說是這樣的:一個人如果不覺得食物可口,吃多少也不會胖,非得享受地“唔”一聲吞下食物,才能長肉。
  每月第一個星期六,公司仍然舉行"帶子女上班日",這項親子活動愈來愈受歡迎。
  誌高有約。
  她出門時聽見一位同事問另一位:“幾時是預產期?”
  “八月,很擔心天氣熱坐月會辛苦。”
  “不怕,八月嬰兒可穿小背心,胖嘟嘟,多可愛。”
  “嗬,這倒是真的。”
  一下子忘記痛苦。
  誌高到了醫務所,一推開門就點頭,陳設簡單大方整潔,像一所昂貴的美容院。
  立刻有看護迎上來:“鄧小姐,這邊。”
  小小一間辦公室,私人隱蔽,看護放映一套長約十分鍾的影片給她觀看。
  影片講解了手術全部程序、成效,以及藥物的作用,清楚明了。
  看護微笑說:“這項手術,不比隆胸或是拉緊臉皮,需要詳細考慮。”
  “可以選擇性別嗎?”
  “醫生不建議那樣做。”
  “費用呢?”
  看護說了一個數目,誌高嗯一聲,怪不得服務如此周到。
  “你心目中,對孩子有什麽特別要求?”
  誌高微笑:“像所有的母親一樣,隻希望小人兒健康快樂。”
  看護也笑:“另外,智商一百八十。”
  “可有可無啦。"誌高感喟:“我仔細觀察了許多年,發覺所有比我聰明的人,都生活得比我辛苦,所有資質比我差的人,卻比我開心。”
  看護詫異了:“鄧小姐,我們會替你挑選一個樂觀開朗的對象。”
  誌高知道這次訪問結束了。
  這時,她一抬起頭,才發覺小小會議室牆上掛鸏一幅動畫,有趣極了:是許多胖胖嬰兒從一支試管鸏爬出來。
  誌高忍不住微笑。
  她從另外一道門離開了醫務所,從頭到尾,沒有碰見第三者,安排得真妥當。
  返回公司,還來得及一起吃茶點。
  她與大孩子玩益智問答遊戲,獎品豐富。
  “火星的衛星叫什麽?”
  “誰重新計算了牛頓的萬有引力公式?”
  “中國神話中八仙是些什麽人?”
  “世上第一部小說叫什麽名字?”
  “哥倫布為什麽叫北美土著為印度安人?”
  有一個十歲男孩真聰明,所有答案他都知道,很明顯,他好奇,有求知欲,而且用功求證。也許,聰敏也是必須的,耳聰目明是一種私人享受,試想想:看到的聽到的領悟的都比常人較多,得天獨厚,因此料事如神,多麽開心,這真是一種奇妙的天賦。
  那孩子捧著大堆獎品,其他人也都有安慰獎。
  誌高剛想回家,接了一個電話。
  “誌高,我是方阿姨,你可以來華通大廈七○五室嗎?我們在開會,口才不夠,盡失上風,請你幫忙。”
  誌高覺得好笑,"是什麽會議?”
  方太太著忙地在電話中解說了一會兒。
  誌高變色,”我馬上來。”
  她立刻取過外套手袋出門。華通大廈就在附近。
  七○五室門外掛著"海景墓園"招牌。誌高推門進去,接待員把她帶到會議室,方太太與同伴看見她,像見到救星一般開心。
  “誌高,這位是海景的代表丘先生。”
  那中年的丘先生笑容可掬,"生力軍駕到,可是,我們這價錢已經是最便宜,從無客人得到過這樣的優惠。”
  誌高聲音裏有真正哀傷,"可是,這一班客人,沒有親人,沒有財產,他們甚至沒有名字。”
  丘先生動容、沉默。
  “他們不會說話,不懂爭取,沒有聲音,他們來到這世上,隻短短一刻,又回轉天國,我一直想,他們大抵就是上帝身邊長著趐膀的小天使,醫院把他們肉體焚化,集中起來,每三百名始得一穴,因經濟問題,無法不下此策。”
  丘先生神情開始呆滯。
  誌高說下去:“這幾位太太覺得不忍,因此懇請你們鼎力相助,共襄善舉,撥出一角園地,讓幼兒得到歸宿,可惜善款有限,請你包涵。”
  丘先生鼻子通紅,半晌他說:“鄧小姐,你好辯才。”
  “我?"誌高溫和地說:“我不認識那些小生命,方太太許太太鄒太太也不認識,同你一樣,我們願意出一點力。”
  丘先生歎一口氣,在紙上寫一個數目,”我最後底價,不能再低了。”
  誌高一看,給方太太過目,"怎麽樣?”
  “還差一點。”
  “這樣吧。"誌高說:“由我補足好了。”
  方太太阻止,"不可,你們女孩子的私蓄有用,由我來出。”
  諸位太太也爭著說:“我們先簽約,付了首期,再想辦法。”
  “對,雖然這類募捐不好開口,但一定有辦法,總比戴一枚金絲鑽更有意思。"就這樣決定了。
  誌高對丘先生說:“謝謝你幫忙。”
  丘先生送她們出去,"方太太,星期一隨時來簽約。”
  方太太握著誌高的手,半晌說不出話來。
  各位太太散會回家。
  誌高說:“不是你說,我真不知有這樣可憐的事。”
  方太太感激地說:“碧君像你就好了!”
  “她不錯呀,身體健康,快樂地生活就是孝敬父母了。”
  “真的,還想他們臥冰求鯉乎。”
  誌高心裏卻似墜著一塊鉛,有點不舒服。
  轉頭,她把這種事告訴子壯,子壯為之惻然。
  “嗬,讓我也出一分力。”
  “就在本市,可以做的事已經那麽多,不必走到埃塞俄比亞去。”
  “去哪也是善舉,全世界一樣。”
  誌高承認:“是,是,你看我說些什麽,思維狹窄。”
  子壯把小維櫻抱得緊緊的,像誌高一樣,久久不能釋懷。
  唏噓許久,直至維平與維揚補習回來,在客廳展開追逐戰,才把她們注意力引開。
  “朱某什麽地方去了?”
  “他陪朋友去玩草地滾球。”
  “有位太太說:結婚十年,丈夫仍然琴棋書畫,她照舊洗衣煮飯。”
  子壯笑,”她寵他。"子壯是明白人。
  “真是,一個人怎樣生活,其實自身需負許多責任。”
  “她容忍他,她讓他放肆,他便得其所哉。”
  子壯問:“不然,分手嗎?”
  “問得好。”
  “即使另找一個,再找一個,又找一個,又怎麽樣呢,人總有缺點吧。”
  誌高笑不可仰,"隻有像你這樣看得開,才配結婚。”
  朱友堅回來了,一身大汗進門,大聲喊:“維平維揚,要不要一起淋浴?”
  兩個男孩歡呼一聲,跟父親撲進浴室去。
  誌高告辭。
  家庭幸福,要付出高昂代價換取。
  子壯擁有悲壯的涵養功夫,這個家幾乎因她存在,但是,她給足老朱麵子,仿佛他還占大份似的。
  誌高一個人跑到海景墓園去站了一刻。那一角園地環境不錯,看不到海,但是樹蔭婆娑,十分幽靜。
  誌高坐在樹下沉思。
  “你看上去憂慮到極點。”
  誌高抬起頭來,咦!是方沃林。
  他遞一樽礦泉水給她。
  “你怎麽也來了?”
  穿著西裝的他忽然成熟許多。
  他微笑答:“家母叫我來看看環境,囑我設計一下。”
  誌高意外。
  沃林搔搔頭:“我是建築師,可是從來沒設計過這個。”
  誌高微笑:“什麽都有第一次。”
  “家母感激你的支持。”
  他在她身邊坐下。
  誌高稱讚:“沒想到你是個孝順兒。”
  “家母臉上的積鬱,比你還多,你沒發覺?你們是同一類人,所以年紀差一截也相處得那麽好。”
  誌高驀然抬頭,她怎麽看不出來,太明顯了,方太太一點也不快樂。
  “所以我盡量順著她意思做。”
  “真正難得。”
  “我心中有幾個設計,一是回紋型,另一是放射型──”
  話還未說完,誌高已經說:“放射型好,像陽光一樣照射出來。”
  他點點頭:“我們去喝一杯茶可好?”
  兩人走過樹蔭,看到一束粉彩色氫氣球,誌高忍不住走近去看,隻見卡片上寫著"愛兒永息"。
  誌高沉默。
  她忽然需要一杯冰茶。
  他扶她走上樓梯:“母親說你重病一場。”
  “相信已經痊愈。”
  他倆回到上次見麵的市集,這次感受完全不同。
  “母親說她今日遭遇如此無奈,一定是前生不做好事,與其懊惱,不如努力修曆來世。”
  到底是上一代的人,要求比較繁複,其實身體健康已是至大福分。
  誌高不出聲。
  “家人另外有伴侶,長住三藩市,不大回來,也不提出離婚,拖了十多年。”
  誌高點點頭:“的確很難堪。”
  “表麵上若無其事,其實心底非常悲哀。"他忽然問:“你呢,你也是為鸏感情煩惱?”
  誌高微微笑:“我沒有感情生活。”
  他當然不相信,但做一個恍然大悟的樣子:“同我一樣。”
  誌高大笑。
  他要了一塊巧克力蛋糕,吃得津津有味,誌高看著他把蛋糕送進嘴裏,羨慕他陽光般性情。
  他忽然舀起一羹,遞到誌高口邊,誌高搔搔頭,緊閉著嘴,他示意鼓勵。
  誌高鼻端聞到巧克力獨有香味,忍不住,覺得有必要應酬一下,她張開雙唇,他把蛋糕輕輕送進她嘴鸏。
  誌高許久沒有嚐到這樣的美食,她還以為她已經永久失去味蕾,可是不,它們又活轉來了。
  誌高感慨到極點。
  “買一隻讓你帶回去,你太瘦,多吃一點是好事。”
  誌高沒有反對。
  那天回到家裏,打開盒子,她把整張麵孔埋進蛋糕裏,吃到吃不動、倒在地上為止。
  這是誌高寂寞而可貴的自由,子壯就享受不到這種放肆。
  一次,子壯在家喝一瓶啤酒,維平哭了,"媽媽,你會不會成為酒鬼?”
  又一次,子壯去染了個棕發,維揚一本正經痛心地把手搭在她肩上說:“媽媽,好女人不染紅發。”
  誌高進浴室把臉上的巧克力醬洗幹淨。
  她用電郵與醫務所交談。
  “我仍在考慮。”
  “我是梁蘊玉醫生,你不用著急。”
  “假使有人問起,我怎樣解釋?”
  “你不欠任何人,何用解釋。”
  誌高微笑,醫生比她還要強悍。
  “我想要一個活潑調皮健康的孩子,常常把我引得嘻哈大笑。”
  醫生接上去:“或是氣得發昏。”
  “可以做得到嗎?”
  “捐贈者詳細地在表格上形容了他的性格,不難找到。”
  “還有,孩子需開得一手好車,我老了好載我到處玩,最好不要近視,我自己足有千度,十分吃苦。”
  梁醫生答:“照我看,其實你已經準備好了,鄧小姐,你條件優秀,自雇,不必理會上司下屬目光,請把握機會。”
  “明白,"誌高忽然問:“醫生,你有孩子嗎?”
  梁醫生遲疑一下,終於答:“我不能生育,已失去機能。”
  “啊。”
  “我們再聯絡。”
  誌高躺到床上,悠然入睡。
  忽然覺得有人伏在她胸前飲泣。
  “誰,"小小的幼兒,"維櫻?"不,不是維櫻,是另外一張可愛的臉,緊緊攬住誌高不放。
  電光火石間誌高明白了,"嗬,”她溫柔地說:“是你。”
  小孩點點頭,抱得更緊。
  誌高落下淚來,輕輕撫摸她的軟發。
  這時,鬧鍾驟響,把她喚醒,誌高睜開雙眼,隻聽見雷聲隆隆,是一個雨天,唷,需早些出門,以防交通擠塞,匆忙間把夢境忘卻大半。
  幸虧到得早,獨自在辦公室應付了許多事,同事們才落湯雞似的趕到。
  子壯最後出現,已近十一點,她麵孔上有一道瘀青,敷著厚粉,仍然看得出來。
  電光霍霍,誌高連忙吩咐:“把插掣接到穩定器上,以免電腦失靈。”
  然後進子壯辦公室去。
  “發生什麽事?”
  子壯不出聲。
  誌高輕輕說:“想談話時叫我。”
  她剛想走出去,子壯自言自語:“我已經做得最好,再也不能做得更多。”
  誌高轉過身來,"既然這樣,你大可心安理得。”
  “可是,有人嫌我不夠好。”
  “那麽,是那個人不合理,要求繁苛,與你無關。"誌高說。
  “誌高,真不是我的錯?"子壯問。
  “你我自小一起長大,你的事,我全知道,你做哪一件事不是盡心盡意,對得起他朱家有餘。”
  “誌高,你都知道了。”
  “子壯!"她過去擁抱好友:“我真替你不值,但是你一定要振作。”
  “你早已風聞?為什麽不告訴我?”
  “子壯,我什麽都沒聽過,隻是這半年來我幾乎沒見過朱先生,他去了何處,有些什麽好消遣?”
  子壯頹然掩臉。
  “我讓你靜一靜,記住,你我是文明人。”
  有人叫她:“鄧小姐,這邊。”
  廠方帶了樣辦來,工程師找誌高研究,大家都有點興奮,市麵上從來沒有這樣輕便易拆的嬰兒高凳,而且,售價不貴。
  “立刻寄到美國去給出產商批準。”
  他們出去了。
  下午,誌高做了一件很奇怪的事。
  她跑到政府機關去找朱友堅。
  經過通報,才發覺他已經升任助理署長,下屬語氣很尊重,請誌高在會客室等。
  不一會兒,他出來了,看見是誌高,有點意外,仍然滿臉笑容:“稀客。”
  誌高開口:“阿朱,我與子壯,姐妹一般,不必客氣了。”
  “喝杯茶。”
  “你高升了。”
  “微不足道,整年薪酬,不及你們一張定單,子壯不屑搬入宿舍,生育也不願住公立醫院。”
  “嗬,是妻子太能幹了。”
  “不,誌高,不是這支老調,她三頭六臂我都能接受。”
  “那是什麽呢?”
  “我得不到妻子的心,我隻是一隻配種豬!"他敲打著胸膛。
  誌高張大了嘴,十分錯愕。
  “誌高,你未婚,你不會明白夫妻間恩怨。”
  “有第三者嗎?”
  朱友堅不出聲,那即是表示心虛。
  “事情已去到什麽地步?”
  “昨晚,我提出離婚。”
  這時,窗外電光霍霍,誌高問:“你敢站到窗口前邊去嗎,你不怕雷公劈殺你?”
  朱友堅立刻走到窗前,索性推開窗戶,一陣雷雨風把案上文件吹得翻飛。
  事情沒有挽回了。
  “孩子們呢?”
  “讓我定期探訪已經十分滿足。”
  “維櫻隻得半歲。”
  “一切都是我的罪過。"他隻圖脫身,不想申辯。
  誌高指著他:“你會得償所願。”
  朱友堅發話:“她有你撐腰,還有什麽做不到?你們根本不需要男人。”
  “不是你這種男人。"誌高轉身離去。
  刹那間因為子壯的悲哀大過她的創傷,她忘記自己的遺憾,為子壯落下淚來。
  誌高到子壯家去,叫是叫朱宅,公寓由甄女士獨資購買,實在同朱友堅一點關係也沒有,不過的確有小朱先生小朱小姐住在這裏。
  女傭來開門,誌高看見維平來探視一下,然後同兄弟說:“那女人來了。”
  子壯聞聲走出來,招呼誌高,她神情有點呆滯,不聲不響,客廳一角放著兩隻黑色大行李箱,司機走近,用力拎了出門。
  維揚意味著什麽不妥,張望半晌,又回房去。
  補習老師說:“過來坐好,還有三條算術。”
  仍然一屋子人,少了一個隻是晚上回來睡一覺,又不等他發放家用的男人,也許全無不妥。
  誌高走近一看,隻見四年級的維揚已在做幾何中的三角問題。
  嘿,三角,多麽湊巧可笑。
  誌高回到客廳問子壯:“行李送到什麽地方去?”
  “他的辦公室。”
  “那不是等於趕他走。”
  “你說得全中。”
  “全無挽回了。"說什麽都有絲惋惜。
  “不錯,但是,人生極難說永不,倘若緣分未盡,又有另外一個故事。”
  講得這樣理智,可見是沒得救了。
  子壯問她:“你為什麽這樣難過?”
  “子壯,十年就這樣掉進坑渠。”
  子壯卻不讚同:“誌高,記得嗎?高中我倆已經決定創業,拒做小文員,結不結婚,嫁不嫁人,我都會實踐誌願,這十年我過得充實,沒有遺憾。”
  誌高放心了:“我很欽佩這種光明的想法。”
  “我還有三個可愛的孩子,你別看維平維揚還小,有人欺侮母親,他們會來拚命。”
  “我相信他們會。”
  子壯疲倦了,用手撐著頭:“公司家庭兩邊兼顧,累得說不出話來,我想告長假,帶孩子們去歐洲住幾個月。”
  “你愛怎樣就怎樣。”
  子壯失笑:“你最寵我最了解我,嫁你最好,一屋兩女,天下太平。”
  誌高駭笑:“人家聽見了會怎麽樣?”
  “記得小人兒公司成立時人家怎麽說?”
  “不消三個月就關門。”
  “所以,不必理人家說什麽。”
  這次談話觸動了誌高心中一個結。
  維櫻哭了,子壯立刻去探視。
  誌高告辭回家。
  她躺在大梳化裏冥思,忽然起來與梁醫生通話……
  “可是,我不認識那個人。”
  “要真正認識一個人,是很困難的一件事。”
  啊!甄子壯又何嚐認識朱友堅。
  “我想約一個時間。”
  “歡迎你,明日,醫務所會同你聯絡。"梁醫生回覆。
  誌高熄了電腦。
  她回到床上去,那樣大的一張床,誌高永遠睡在左邊一小角,每次換床單的時候,隻有一點點縐,看這張床就知道她生活單調。
  心靈的空虛卻與這張床無關。
  第二天,誌高聽見子壯吩咐秘書找室內裝修師:“趁三個月大假,家裏換一個樣子,反正家具已殘舊不堪",又約旅遊公司安排旅程。
  不過她眼神裏,掩不住絲絲無奈。
  凱菲大惑不解:“為什麽學校從不板我們如何應付失敗的婚姻,淨學平方根及地球板塊遊離,有什麽用?”
  “讓我們辦一家女性實用中學。"誌高說笑。
  “我讚成。”
  在公司,會辦事的人多,一個上午,子壯的需求已經完全達到,當然,她亦付清了全數款項。
  誌高聽見子壯同助手說:“通知朱先生我們下星期一出發,孩子們會同他聯絡,假使他願意,留下電話號碼。”
  到底是個辦事的人。
  下午,律師來了,子壯簽字。
  每個太太都應該如此灑脫,青菜蘿卜,各有所愛,千萬別拖拖拉拉阻礙,不,不是他人,而是自己的前程。
  律師說:“我們會把文件送到朱先生公司去著他簽署。”
  “拜托。”
  子壯開始分配責任,把手頭上工作下放,一清二楚,她是個天生管理人才,化繁為簡,息事寧人的高手。複雜人事往往迎刃而解,但,她解決不了自己的家事。
  最後她說:“有什麽問題,還有鄧誌高在這裏。”
  “你看,誰沒有誰不行呢,三個月後,回得來就回來,回不來,公司一樣運作。”
  誌高還想說她幾句,接待處說有人找鄧小姐。
  原來是方太太著人送水果糕點上來。
  全體同事,位位有份。
  稍後,梁醫生來電為她約了時間。
  下班,方太太又來接她同往兒童醫院。
  她倆先穿上白袍戴上口罩,然後,看護把小小嬰兒放在她們懷中。
  這樣囑咐:“可輕輕搖動,或貼在懷中。”
  嬰兒皮膚紫僵,個子瘦小。
  看護說:“啼哭時請兩位不要驚怕,嬰兒在胎中已有毒癮,現正接受治療。”
  看護走出去。
  方太太歎口氣:“唉,生命有時真是一種浪費。”
  誌高微笑,隔了一會兒才說:“一個八子之母再度懷孕,她貧窮,患梅毒,你是醫生,會否勸她放棄第九胎?”
  方太太答:“呀,當然。”
  誌高說:“如果是,世上就沒有貝多芬偉大的音樂了。”
  “子壯,你知道得真多。"方太太說。
  “愛讀閑書呀。”
  方太太點頭,"世事不由我們下定論。”
  “可不是,近年家長那樣溺愛子女,個個悉心栽培,可是,人人都能成為天才嗎?我見過許多精英的下代像傻子一般。”
  懷中嬰兒舒適地扭動一下,她倆立刻專心擁抱孩子,不再說話。
  她們離去的時候看見兩位老先生披上袍子進來。世上,好心人仍然不少。
  誌高說:“方太太,或者,你願意回學校去修一個課程。”
  “沃林也這麽說過。”
  “你讀過預科嗎?”
  方太太笑,”我有經濟係文憑。”
  “失敬失敬,為什麽不做事?”
  “那時,有種誤解,女子不得已才出來賺錢,叫做拋頭露麵。”
  “是,會遭男同事吃豆腐騷擾。”
  “所以,沒想過上班。”
  誌高說:“今日仍然有這種情況,但是,已有經驗應付,有人還懂得利用這種利害關係高升。”
  “時勢不一樣了。”
  “你可以再選讀一科。”
  方太太搖頭,"壓力太大,我應付不來。”
  誌高也笑,”我想到各式測驗考試,也噩夢連連。”
  一輛車子駛過來,司機正是方沃林。
  “來,誌高,送你回公司。”
  “方太太,你呢?”
  “我逛街購物,是中年太太陋習,你別理我。”
  誌高上車。
  但她要去醫務所,沒有時間應酬方沃林。
  他卻像是有閱心術,笑笑問:“不等我?”
  誌高信任他,知道他見慣世麵,開得起玩笑,閑閑地笑,"等到幾時去呢。”
  “海枯石爛,第十二個永不。”
  誌高輕輕說:“然後,你來敲門,門一打開,一個雞皮鶴發的老太太走出來,顫巍巍問:‘親愛的,你找我?’”
  沃林詫異,"多麽好的想像力。”
  誌高伸手出去,撫摸他會笑的眼睛,”我有一個朋友,整個青春期暗戀她的講師,畢業後努力工作,獲得成績,母校邀請她回去演說,她滿以為看到他,仍然會有振蕩感,一直在我麵前吟拜倫的詩:“'假使我又見你,隔了悠長的歲月,我如何致候,以沉默以眼淚。'”
  “她可見到了他?”
  “見到了,一個中年胖子走出來,禿了頭頂,熱誠招呼她。”
  “她怎麽說?”
  “她說她好似侮辱了拜倫。”
  方沃林為男方不值,"或許,他仍有一顆高潔的心。”
  “人類好色,尤其是都會人,對無形無臭的美德不感興趣,你看城中幾個美女被追捧成身價百倍就明白了。”
  “你呢,你也那樣膚淺嗎?"方沃林說。
  “方家全屬俊男美女,你有什麽抱怨?"誌高說。
  方沃林把車停下眺望風景,”我以為總有一日人會衰老,你若愛惜一個人,就不會嫌他色衰。”
  啊,他是在批評他父親。
  誌高看看時間,"請送我返公司。”
  沃林點點頭。
  這個可愛的大男孩,做他的朋友最好;無話不說,推心置腹,一旦成為密友,立刻會患得患失:他晚上去了何處,他為什麽同那女生這樣親匿,他可想結婚……
  除出十八或二十二歲少女,誰都不應再受這種折磨。
  “周六請來我家吃飯。”
  誌高笑笑沒有答應。
  “喂,我親自下廚,請蒞臨捧場。”
  誌高笑了,"那麽,七時正來接我。”
  醫務所是另外一個世界。
  冰冷、靜寂、燈光幽暗,已盡量裝修得舒適,但是求診者仍覺得無情。
  看護囑誌高更衣,一件紙質袍子,即用即棄,鸏生、簡便。
  醫生進來了。
  “鄧小姐,幸會,我是梁蘊玉醫生。”
  誌高坐在一角,脫下了衣服,有點無助。
  梁醫生笑笑說:“別緊張,接鸏一段日子鸏,診所會成為你最常到的地方。”
  她為她檢查,"一切正常,你是本診所罕見的無風險求診者。”
  誌高不出聲。
  “看護會給你時間表,每一項規則必須遵行,定期注射,記住,戒鸏戒酒,一日不可多過一杯咖啡或茶。”
  誌高點頭。
  梁醫生說:“這是私人問題,你可以不答,鄧小姐,你可打算向親友公開這件事?”
  誌高笑笑,”我性格較為孤僻,極少提及私事,朋友數目不多。”
  梁醫生笑,"這樣有主見,毋須心理輔導。”
  誌高換回衣服,在看護處取了時間表,駕車回家。
  她去看子壯,他們正在收拾行李,兩個保母隨行,浩浩蕩蕩,陣仗驚人。
  還有裝修師在量度尺寸,布料牆紙樣辦堆在桌上。
  子壯喜歡忙得發昏,這樣無暇思想人生其他問題,省卻不少煩惱。
  “誌高,你來幫幫眼。”
  藍圖攤開來,隻見所有牆壁都好似要鑿掉重建,誌高不以為然。
  她說:“孩子們房間無論如何要留下來,還有,保母住宿麵積不可減少。”
  “甄小姐說男主人臥室及書房可以刪除。”
  “嗯,多出五百平方尺。”
  “是,正好改作兒童遊戲及工作室。”
  這點誌高並不反對。
  誌高忽然問:“牆壁為什麽髹上綠白寬條?”
  “鄧小姐,流行這式樣。”
  “誰若把我家牆壁搞成這樣,我會報警。”
  裝修師笑不出來。
  子壯過來仲裁,"淨色好了,深淺不同的乳白最美觀,把色辦給我。"快刀斬亂麻,她挑了十來個深深淺淺,不同的米色。
  誌高說:“你交給我監工好了。”
  裝修師噤若寒蟬。
  “三個月內一定要起貨,否則這一家六口會喊救命。”
  “沒問題。”
  “你有信心起貨就簽署這份合約,否則照例賠償。”
  裝修師苦笑:“兩位真精明。”
  誌高忽然抬起頭來,笑笑說:“精明?差遠了。”她與子壯都不算聰明,自尊心太強、太自愛、太有原則。
  當下她輕輕說:“一個人,總得保護自己。”
  那裝修師忽然意味到其中一絲辛酸,釋然,"是,鄧小姐。"他投降了。
  “鄧小姐,還有什麽意見?”
  “以實用與舒適為主,維平喜歡飛機,維揚喜歡坦克車,他們的媽媽最愛紫灰色。”
  她們又挑了幾件家具燈飾。
  “衣櫃與書架永遠不夠用。”
  “一位陳太太擁有五百四十平方尺大的衣帽間。”
  “羨煞旁人。”
  裝修師告辭了。子壯留誌高吃飯。
  她說:“你看我,丈夫走了,還像沒事人一般。”
  誌高哼一聲:“你記得吳少珍吧,年前離婚,她開始打牌生活,一人一車,無遠弗屆,何處三缺一,就往何處去,日日如是,果然,遭人非議了。”
  “總比一個人在家裏哭好。”
  “對,難道要自殺謝世嗎?當然是自尋娛樂。”
  子壯忽然說:“誌高,這一份文件你簽一簽。”
  “是什麽?”
  “你別理。”
  “喂,師傅叮囑,沒詳細看清楚的文件不能簽。”
  子壯無奈,"你盡管看好了。”
  誌高取起細讀,原來是一份由鄧誌高正式出任朱家三個孩子監護人及養母的法律文件。
  誌高覺得義不容辭,簽下名字。
  “維平與維揚可知道這件事?”
  子壯微笑,”我同他們說,萬一有什麽事,那個女人會好好照顧他們。”
  “我的要求,比他們母親苛刻。”
  “不會的,誌高,你比誰都喜歡孩子。”
  “子壯,祝你順風。”
  子壯與好友擁抱一下。
  回到家,誌高坐下來,細看未來三個月子壯交下來的業務,這幾年她倆都沒有放過長假,一天內最好的光陰都交給公司,賺得營生,付出生命。
  許多人居然還看不順眼。
  誌高揉揉雙眼入睡。
  半夜,那小小孩兒又入夢來。
  這次,誌高看清楚了她,五官長得與誌高小時候一模一樣,誌高緊緊擁抱她。
  心底下那空洞的位置忽然被填充,她抱著她不肯放鬆,漸漸知道是個夢,落下淚來。
  第二天還是起來了。
  子壯已經放假,少了個人,公司頓時靜下來。
  誌高驀然發覺,生活中的伴侶從來不是其他人,而是甄子壯,倘若她們是一男一女,早已結婚生子。
  下雨天,潮濕,牆壁似擰得出水來。
  瑣事多,走不開,不過,待子壯回來,就輪到她宣布要放假了。
  誌高改喝檸檬水,含水果糖提神。
  方沃林打電話來提醒她有約。
  下了班,誌高洗了頭都懶得吹乾,在家等方沃林來接。
  他來了,發覺整間公寓都變成工作室,滿地文件,他小心翼翼走近。
  他笑說:“倘若有孩子擾亂你工作,你會怎樣?
  “打他。”
  “不,我說真的。”
  誌高答:“有了孩子就不再工作了。”
  “交給保母亦可。”
  “我有個壞脾性,不大信人。”
  沃林笑笑:“來,可以走了。”
  到了方家,才知她不是唯一的人客。
  整間客廳都是老年夫婦。
  原來方太太宴請十對金婚紀念老人吃飯,由方沃林掌廚。
  結婚五十周年!
  誌高感動得說不出話來,立刻撥電話叫相熟的禮品店送巧克力糖及鮮花到方宅。
  她誠心訪問老先生老太太:“怎樣維持良好關係達半個世紀?”
  “有那麽久了嗎?"一位婆婆這樣說:“你不說我還真不覺得。”
  “凡事裝聾作啞,哈哈哈哈哈。”
  “沒有選擇呀,嗬嗬嗬。”
  “自七歲始我就愛上她,我們是小學同學。”
  “他永遠支持我,我生病也不嫌棄。”
  “喂喂喂,你們忘記一件事,要老而不死才得金婚紀念。”
  萬中無一:長壽、相愛、不愁生活。
  方沃林真有心思,他懂得怎樣叫她開心。
  方太太在廚房裏忙,誌高進去幫忙。
  她說:“女子會一樣工夫就行了,你懂得做生意,就不必進廚房啦。”
  “沃林負責哪一個菜式?”
  “紅燒肘子,燉得爛爛的,又香又甜,適合老人,他又做多幾款甜品,像酒釀丸子,拔絲香蕉,容易入口,討好。”
  “他從何處學會?"誌高佩服之至。
  方太太笑不攏嘴:“由我板他呀,碧君反而不肯學,他老陪我消遣。”
  誌高不住點頭,何用臥冰求鯉,這樣就很孝順。
  方沃林端出一大盤熱氣騰騰的蔬菜餃子,誌高看了:“嘩!我一個人可以吃五十隻。”
  “另外有雞湯。"方沃林說:“快來吃。”
  大家鼓起掌來。
  誌高沒看見方碧君,猜想她不在家,可是走過書房,看見她一個人在翻畫報。
  沃林站在房門外看了她一會兒,她長得像母親,與沃林是兩個樣子,一臉寂寥,沒有約會。
  要出去的話,也一定有地方歡迎她,可是像她這樣性格,大概到什麽地方都想成為舞會之花,否則情願不去,這樣就難得多。
  誌高真慶幸她有工作。
  方碧君抬起頭來,看到誌高。
  誌高向她微笑。
  方碧君意外問:“你來了,這次找誰?”
  “我是你母親的朋友。”
  “你真有人緣,我就不行,我不會說話,容易得罪人。"聽得出語氣是由衷的。
  “不要緊,沒有人會怪你。”
  “因不屑同我計較。”
  “你別多心,來,一起吃沃林做的餃子。”
  方碧君咕噥:“他最會陪著母親沒事忙。”
  誌高笑:“你別讓他占上風嘛。”
  方沃林接過來:“誌高,開始了。”
  方碧君遲疑:“都不叫我。”
  誌高冒昧地一手拉起她:“這是你的家,你是主人,還用人請你?”
  一把將她拖出去。
  吃完飯,方太太彈琴伴奏,老先生老太太們唱起歌來,碧君加入,取出小提琴,奏出《玫瑰玫瑰我愛你》及《好一朵茉莉花》。
  方沃林問誌高:“你用什麽樂器?”
  誌高遺憾:“我不會,這玩意兒需三、五歲起開始栽培,我沒有那樣的機會。”
  “所以你成為社會的棟梁。”
  誌高笑了:“方沃林,我愛你。”
  晚會終於結束,沃林送誌高回家,誌高嘴裏還哼著四季歌。
  她對沃林說:“再見。”
  “難得見你展顏。”
  都這麽說,豐衣足食還愁眉不展是一種罪過。
  “下次做鴨汁雲吞給你吃。”
  那一晚誌高睡得不好,吃得太飽,半夜胃氣痛,夜靜思路澄明,她忽然想到一件事,坐立不安。
  星期一清早回公司去。
  助手凱菲比她更早到。
  “鄧小姐,八點半陳廖曹律師樓送了這個來。”
  誌高見她麵色有異,知道事有蹺蹊,一看,是份遺囑副本,翻到署名人,是甄子壯。
  這就是叫誌高寢食難安的那件事。
  “律師樓說,是甄小姐叫他們今晨送來給你,裏頭清清楚楚交代了她名下財產,她把公司股權全部給你。”
  誌高沉著臉不出聲。
  “甄小姐為什麽要這樣做?”
  “她一並把孩子撫養權也交了給我。”
  凱菲的聲音變得尖銳,"你不覺得異常?”
  誌高沉默。
  “鄧小姐,你這樣聰敏,你一定也覺得不妥,為什麽不勸解她?她分明厭世!”
  誌高抬起頭來,"怎樣勸?”
  凱菲緊張得臉色煞白,”她在水晶和謵輪上,請速速與她聯絡。”
  誌高點頭,"著人叫她立刻打電話給我。”
  凱菲說:“我怕她想不開。"觸動心事,落下淚來。
  誌高很鎮定,"那麽大一個人了,讀書、做事,一切順景,得到的也不少,又有三個孩子,如果覺得還不夠,還要自暴自棄,甚至自尋短見,這樣的人,自私驕縱,不死也沒用,怎樣勸?她應當明白。”
  凱菲一怔,開始是覺得鄧誌高冷酷,稍後會過意來,點點頭,”我又上了一課。”
  誌高攤攤手,"誰沒有感情上挫折,算得什麽,我對她有信心,她會無恙。”
  話才說完,電話來了。
  “誌高,什麽事?”
  誌高口氣雖然剛硬,一聽到好友的聲音,卻忍不住哽咽,"子壯,你好嗎?”
  “發生什麽事?滿船找我,叫我覆電,可是你要結婚,抑或公司火警?”
  “你這張烏鴉嘴。”
  “無故急找,嚇壞人。”
  “公司少了你冷清得不像話。”
  “胡說,平時我有喧嘩嗎?”
  “子壯,別瞞我,你還好嗎,今晨我收到你的遺囑。”
  “你忌諱這個?假使我祝你青春常駐,你明知這種謊言永遠不會實現卻喜孜孜全盤接受,遺囑肯定有一日用得著卻反而覺得不祥?”
  誌高籲出一口氣。
  “再乏味再累也得生活下去,我還得與媳婦作對,挑剔她們學問人品,冷言諷刺親家……"子壯像是忽然得到力量似笑出來。
  “讓我聽聽維櫻說話。”
  “維櫻在遊泳,哪有空。”
  “你呢,你在幹什麽?”
  “我在做全身按摩,你呢?”
  誌高頹然,”我在辦公室苦幹。”
  “可憐的鄧誌高。”
  誌高掛上電話,抹去眼角淚痕。
  凱菲說:“她已戰勝心魔。”
  誌高點頭,"起碼曾經一度,她曾經考慮過長眠不醒。”
  凱菲輕輕說:“我也想過:睡著了,不用再起來梳洗擠車,不再有渴望,不再有悲痛,多好。”
  “後來呢?”
  “沒有勇氣,又怕父母傷心。”
  “天良未泯。"誌高說。
  “鄧小姐,你呢?"凱菲說。
  誌高抬起頭,”我?想都沒想過。”
  凱菲怪羨慕,"你真剛強。”
  “不,我真懦弱,我打算活到一百歲。”
  “我幫你推輪椅。”
  誌高不甘心,"你那樣年輕?屆時你都九十五了。”
  兩人忽然苦中作樂,大笑起來。
  “凱菲,你這次戀愛,感覺如何?”
  “因已完全放棄催逼對方結婚的念頭,十分享受。”
  正想進一步談話,接線生進來訴苦:“外頭有十通八通電話打進來,凱菲你睡醒沒有。”
  兩人立刻開始工作。
  傍晚,輪船上的電話又來了。
  “子壯,你有話說?”
  “誌高,叫你擔心了。”
  “子壯,你也明白,沒人會像生母那樣愛你的孩子。”
  “我知道,但是痛苦大得難以忍受。”
  “會過去的。”
  “這一陣子,真的不想睜開眼睛。"這才是真心話。
  “我跟你講,無論你此刻遭遇如何,那人不會關心,你死了也是白死。”
  “我明白。”
  誌高到這個時候才叫做放心。
  她一步一步進行她的計劃。
  醫務所十分靜寂,沒有窗戶,誌高對環境熟悉了,覺得是冥思的好地方。
  梁醫生按著她的手,"是今天了。”
  誌高點點頭。
  “他有四分一高加索血統,因此,嬰兒會有較為白皙皮膚以及明顯輪廓,相當漂亮。”
  誌高微笑。
  “請放鬆一點。”
  過去數星期內一連串注射使誌高身上總有一處特別疼痛,抽樣驗血令她臂彎及脈搏血管腫起,像個癮君子。
  已經付出不少代價。
  冰冷的不鏽鋼器總叫她顫抖。
  她把思想抽離一會兒,想到少女時第一次單獨約會異性的歡愉,曆曆在目,忽然心酸。
  醫生想她放鬆一點,輕聲問:“最近可有看書?”
  “正讀《伊士曼傳記》。”
  “是那個發明柯達底片及勃朗尼照相機的人嗎。”
  “梁醫生好見識。”
  “伊士曼七彩電影底片,也由柯達廠研製成功。”
  “他一生獨身,七十七歲那年,因久病厭世,吞輪自殺,留下一張字條說:'我該做的已全部做妥,何必再等'。”
  “啊。”
  “他的照相機及底片帶給世人多少歡愉,但他自己孤僻寂寞。”
  梁醫生輕輕說:“世事往往如此諷刺。”
  她是婦產科專家,她本人卻失去生殖能力。
  “好了,手術完成。”
  誌高想站起來,雙腿卻有點軟。
  看護過來小心扶住她,"今日你不能開車了。”
  誌高撥電話叫司機來接。
  凱菲是聰明女,一聽去醫務所,起了疑心,陪司機跟了來。
  凱菲用大披肩搭在誌高肩膀上,挽著她手臂緩緩走出醫務所。
  誌高問:“公司沒事嗎?”
  “走開一陣不是問題。”
  她看到誌高嘴唇很乾,上了車,又輕輕問:“想喝什麽,橘子水抑或牛奶?”
  誌高想一想,"最好是熱可可。”
  凱菲吩咐司機:“阿興,前邊轉角停一停,我到快餐店買。”
  誌高道謝。
  凱菲手腳靈敏,不消片刻,捧著飲料點心上車。
  “還有雞蛋三文治,你也吃一點。”
  誌高微笑:“誰家娶得你做媳婦,是天大福氣。”
  凱菲訕訕:“有人不要我呢。”
  誌高接上去:“是他家前世不修。”
  “鄧小姐,你對我真好。”
  “我說的,全是真心話。”
  她閉上眼睛休息。
  凱菲誤會了,以為誌高做的是另一種手術,她勸說:“時時進出醫務所,對身體無益。"停一停,"最珍貴的是健康。”
  “嗬,那千真萬確。”
  她的聲音更低:“有一種膏布,貼在手臂上,一個月有效。”
  誌高有點感動,有幾個人會給她這種忠告,說起鄧誌高,都當她是人精:“她比我們聰明百倍─賣掉你,你還幫她數錢呢,她會吃虧?她用你勸告?你省省吧。",從來沒人當她是弱者。
  喝了熱飲,誌高覺得手腳比較暖和,又可以活動了。
  “我陪你上樓。”
  “公司真空,你回去坐鎮吧。”
  “你呢,你一個人妥當嗎?”
  “真有需要,可召私人看護。”
  凱菲點頭,"是,所以女子要有工作,要有儲蓄。”
  第二天,誌高去逛書店,選購一大疊育嬰書籍。
  旁邊一位太太看見,笑著搭訕說:“這種書,愈少看愈好。”
  誌高願聞其詳,請教她:“為什麽?”
  “愈是知得多,愈是害怕,擔心得痛哭。”
  “你有幾名?”
  “三名,我陪妹妹來買書,你是首次吧。”
  誌高微笑。
  “不如買些針織指南,打毛衣好過。”
  “是,是。”
  那位太太說:“你這樣瘦,要注意身體,吸收營養。”
  “多謝你忠告。”
  誌高選了幾本實用書籍:美國司法製度、內地稅務條例、資訊爆炸危機。
  再加動畫錄影帶數盒,抱不動了才罷手。
  回到公司,想吃甜圈餅,吩咐人去買了一打,正想大快朵頤,被同事看見,一擁而上,盒子即空。
  “喂,再多買一盒回來。”
  凱菲看見,搖頭說:“這種餅吃下去,身上就多同樣大一團脂肪。拜托,不要再買。”
  想想也是,誌高放棄。
  她工作到黃昏。
  想走,又有另一件事跟著來,子壯休假,她身兼數職,誌高不住提醒自己,不是每個人有機會做得趴在地上。誰、誰同誰,與她同期出身,連辛苦的資格都沒有了,不但待字閨中,還是待業青年。
  鄧誌高不能辜負她的幸運及機會。
  她吸一口氣,專注工作,運用她著名的凝聚力。
  再次抬起頭來,已經十點鍾。
  不得不走了。
  經過接待處,發覺有一個人躺在長梳化上全神貫注看掌中電視。
  誌高走過去坐在他身邊:“是什麽影片?”
  方沃林抬起頭:“終於收工?”
  “來了多久,為什麽不叫我?”
  “我又不急。”
  “看什麽?”
  “花生漫畫卡通。”
  “這次又有什麽哲理?”
  “薄荷柏蒂問查理布朗:'你有一日也會結婚?'他答:'會',柏蒂又問:'你心目中女孩如何?'”
  “是紅發女孩吧。”
  “查理布朗說:'我希望在失意的時候,她會溫柔地安撫我,並且憐惜地說:可憐的寶貝',柏蒂聽後,瞪著他半晌,非常肯定:'這事不會發生'。”
  誌高歎息,坐在方沃林身邊不動。
  “可是,你看。”
  方沃林把小小熒幕遞到她麵前。
  誌高看到查理布朗坐在屋前長凳發呆,那間屋子卻是實景,忽然,大門打開,一個真的金發美女走出來,柔柔唱道:“可憐的寶貝,嗬我親愛的寶貝……”
  查理布朗抬起頭來,那真人美女坐到他身邊,輕輕握住他的手,溫柔地安撫失意的他,真人與動畫配合得天衣無縫。
  誌高看得大樂,哈哈大笑。
  方沃林凝視她:“看到你笑真是高興。”
  “沒有更好的約會嗎?竟坐在接待處看卡通。”
  “我不想與別人出去。”
  這時,接待員出來說:“鄧小姐,我要關燈了。”
  誌高站起來:“想到什麽地方去?”
  “碧君今天生日。”
  “一定有盛大舞會。"誌高說。
  “所以我無處可去,母親比我幸運,她在開會。"沃林說。
  “可憐的寶貝,來,到舍下來吃飯。”
  “我一早知道你會救我。”
  他幫她拎起那一大袋書。
  到了家,袋口忽然裂開,書本跌在地上,他逐本拾起,看到那些封麵,咦……隨即想到也許是工作需要,小人兒公司的發明統統為幼兒所設。
  但,又不對,方沃林一時忘記肚餓。
  他走近廚房,看見誌高在煮意大利雲吞。
  “這雲吞用薯茸做餡,十分可口。”
  他取起其中一本書,遞到她麵前,做一個詢問的表情。
  誌高遲疑一下,終於這樣說:“你是我好朋友,我也不想瞞你,你若接受不來,我們就得疏遠了。”
  “你不妨把詳情告訴我。"他很鎮定。
  誌高微微笑,輕輕說了幾句話。
  方沃林呆在那裏,半晌,他斟一杯威士忌加冰,咕嘟咕嘟喝下去。
  連他這性格開放的人都覺得誌高也許太過大膽了。
  半晌,他坐下來,問誌高:“為什麽不結婚?”
  誌高看著他,"如果我需要解釋,你也許不會明白。”她停一停,"結婚生子好比是世代延續的一客套餐:頭盤、湯、主菜、甜品,咖啡或茶之際就抱孫子了,規矩是一定要順著來吃,照單全收。”
  方沃林沉默。
  “我隻想吃甜品。”
  “講得好似輕率了一點。”
  “你們不是都嫌我太古肅嗎?”
  “講下去。”
  “結婚,也許已是十年八年後的事了,我不想等那麽久。”
  “行為脫離世俗,也許永遠不會結婚。”
  香噴噴意大利雲吞已經煮好,誌高摘一片茵陳蒿香料擺在碗側,可是,兩人都沒有胃口。
  “看樣子你並不認同。”
  “可是一點也不影響我喜歡你。”
  誌高笑了,"這句話最動聽。”
  “倔強的你需要朋友的支持嗎?”
  她握住他的手,"你與子壯都是值得珍惜的朋友。”
  “誌高,隻要你說一聲,我大可以代勞。”
  誌高一怔,隨即笑出來。
  “我也擁有若幹優秀因子:身體健康、外形不俗。讀書從來不用家長督促,一直考三名之內,工作成績中上,唯一缺點,是喜歡聰明的女子。”
  “你太謙虛了,你條件優秀。”
  “而且,我了解你。”
  “真的?我的心理醫生說我不願真正透露心事。”
  方沃林坐近她身邊,"讓我試一試,躺下來,頭枕在我腿上,讓我聽聽你的故事。”
  誌高躺下來,"假使勞駕了你,彼此都有壓力,慘過結婚。”
  “為什麽那樣怕結婚?"沃林問。
  “因為我不想把另一人的過去今日未來背在肩上。"誌高說。
  “如果你愛他,你不會覺得吃力。”
  “你入世未深,如果我愛他,隻會更加辛苦。”
  “我的想法比你樂觀,剛剛相反。”
  “你戀愛過嗎?”
  方沃林點頭,"是個與你一般聰慧的女子,十五歲進法律係,超級成績,嫌我孩子氣,坦白地同我說:'沃林,我不會陪你走進溫室裏'。”
  誌高笑得彎腰。
  但是方沃林聲音裏有真正的落寞:“她嫁了一個高大如棕熊般的外國人,兩夫妻專門替美國原住民打權益官司,曾替他們向聯邦爭取到經營賭場專利。”
  “很有性格。”
  “同你相似。”
  太過舒服,誌高有點眼困,打一個嗬欠。
  “你仍然沒有告訴我,為什麽害怕婚姻。”
  “世上沒有成功婚姻,付出那樣的時間精力,換回傷心失望,叫人恐懼發抖。”
  “記得那天我家裏的老年金婚夫婦嗎?”
  “嗬,他們。"誌高微笑了。
  “他們是烏雲裏的金光。”
  低頭一看,誌高已經睡著。
  他輕輕站起來,用毛氈蓋住誌高,一個人走到廚房櫃裏,開了一瓶白酒,把雲吞吃掉。
  他一時不想離開,在她寬大的公寓裏踱步。
  他想了解她多一點,可是四周圍一張照片也沒有,所有用品簡單實用,她沒有牽牽拌拌女性通有的習慣。
  背後一定有個故事。
  天快亮了,他睡在另一張沙發上。
  這間公寓全部打通,沒有間隔,多出一個人來,感覺有點唐突。
  她根本立心一個人生活。
  他醒來時她已經在看報喝咖啡。
  “有什麽新聞?"他惺忪地問。
  “加息壓力強大,股市疲弱。”
  “啊,你有投資嗎?”
  “從不買賣股票。”
  “為什麽?”
  “不夠聰明,不夠資本,不夠時間。”
  “有自知之明真是好事。”
  誌高十分驕傲地說:“知道自己不夠聰明是難得一見的聰明。”
  他卻問:“我們像不像夫妻?”
  “真正的夫妻,在早上一醒來就想到不知有多少苦工等著要做,皆因對方不能善加照顧之故,頓時滿心怨懟,哪裏會有心情開口說話問候。”
  “我父母就十足十像仇人一樣。"方沃林歎口氣。
  誌高溫柔地說:“回家梳洗吧。”
  他不願離開梳化:“一睜開雙眼就有你陪著說話的感覺真好。”
  誌高又笑。
  誌高已經淋過浴,濕發攏在腦後,白衣白褲,渾身散發一股薰衣草清新香味。
  陽光照在她一邊臉上,光與影叫她輪廓秀麗分明。
  方沃林脫口問:“你肯定你沒有西洋血統?”
  誌高笑,"誰稀罕做雜種。”
  他斟了一杯咖啡,又回到梳化上:“我同這張椅子前世有宿緣。”
  “你沒有約會?”
  他搖搖頭。
  “不回家睡覺,家人會不會找你?”
  “十六歲之後他們不再理我,你呢?”
  “我?"誌高沉默了。
  她煎起法式多士,在雞蛋醬鶪加了橙汁,香得人垂涎。
  誌高用一隻大碟子載了放到方沃林麵前。
  “今日我要到醫務所去。”
  方沃林狼吞虎咽:“我陪你。”
  “那不好,人家會誤會你是我丈夫。”
  “是嗎,那我可要在這鶪放幾套衣服,方便梳洗後更換。”
  “那是同居生活,比結婚還糟糕。”
  “你樓下有空置單位嗎?我搬進來,走上走下比較方便。”
  吃完早餐,他說:“一小時後我來接你。”
  “真的不用。”
  “待會見。”
  他一出門,誌高便戀戀不舍,他說得對,醒來有人陪著說話的感覺真好,試多幾次,兩個寂寞的人,說不定就同居起來。
  她處理了一些文件,與凱菲通了電話。
  剛想出門,方沃林回來了。
  誌高說:“我們去看看子壯家鶪裝修進度。”
  隻見七、八個裝修師傅正在開工,進度理想,設計師親自監督,態度認真。
  誌高稱讚:“一定有獎金。"至實惠不過。
  工作人員十分高興。
  她巡視過,牆壁經已髹妥,四邊不同深淺,差別微妙,形成光影,使空間突然擴大,工人正在裝置大型書架,足足天花板那樣高。
  有一個美工在屋頂下精心寫出宋體大字:我家有三個好孩子,需仔細才看得清,因為字樣顏色才與牆壁差一線,別出心裁,誌高笑了。
  男主人房已經拆掉,改為功課及遊戲室,地板上有一塊地氈,翹起一角,誌高怕有人不小心踢到鸏跌,蹲下想去拉平,一看,發覺也是繪畫,栩栩如真。
  現代裝修師傅真有一套。
  方沃林十分喜歡,站在大露台上看風景:“你們兩個家都十分可愛。”
  “是呀,照自己需要及愛好布置,自由自在。”
  “我卻還沒有自己的家,慚愧。”
  “你是孝順兒,情願陪伴母親。”
  “遲早要搬出來。"他轉過身子來。
  “喜歡什麽樣的屋子?”
  “一定要看得到海,有美景才有良辰。”
  誌高鼓掌。
  誌高過去看燈飾,覺得滿意,與方沃林離去。
  “我得去看醫生了。”
  “我在附近書店咖啡座等你。”
  “去,去,你一定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他送她到醫務所門口。
  梁醫生迎出來,"那年輕人──”
  “不,他不是。"誌高笑著截住醫生問題。
  醫生詫異:“表麵條件很好呀。”
  “他缺乏勇氣,像《綠野仙蹤》裏那隻懦弱的獅子,得先把勇氣找回來,再談其他。”
  “嗬。”
  “那可能是十年八載後的事了,他的理想對象今年大概隻得十一、二歲,還在念小學,我不能等他。”
  “不能,抑或不願?"醫生微笑。
  “不願。”
  她有她的計劃。
  梁醫生替她檢查,忽然嗯了一聲。
  醫生凡是發出這種聲音來,病人都會心髒抽搐。
  她再做一次探測,注視儀表,仍然沒有表情。
  她輕輕對誌高說:“這次手術不成功,一、兩個月後可以再度嚐試。”
  誌高不出聲,過一刻她才問:“我身體是否有什麽不對勁?”
  “不,你完全健康,請勿多疑。”
  誌高沮喪,用手捧著頭,說不出話來。
  “通常,婦女都會有失望的感受。”
  誌高卻像是被貨車兜頭撞了一下。
  梁醫生勸說:“成功率其實已達百分之二十。”
  “我應該再來嗎?”
  “回家好好考慮,再與我聯絡。”
  她不是心理醫生,不打算照顧病人心理狀況。
  誌高識趣,她點點頭,離開診所。
  那天陽光很好,但是,誌高卻有睜不開眼睛的感覺,一向相信人力勝天以及有誌者事竟成的她,這次發覺生命真確來自上帝恩賜。
  她抬起頭,看到書店,輕輕走了進去,還未到咖啡座,先看到一個講座。
  有三、四十個六至九歲的孩子圍鸏坐在長鸏上,正專心聆聽演說。
  誌高本來想經過算數,但是有趣的句子鑽進她的耳朵。
  “蘇是否女孩?我們永遠不會知道,也許它是男孩,我們叫它蘇,是因為發現它的女性考古學家名叫蘇。”
  誌高抬起頭來,她情緒低落,需要一點調劑。
  她站定了腳,看過去。
  隻見黑板上畫著一隻暴龍,講者好像非常成功,小朋友們全神貫注,麵帶笑容。
  凡是這樣吸引小孩子的事物,誌高都願意學習。
  那人說下去:“從前以為暴龍直立,後腿似人般走路,哈哈哈哈,大地震動,它來了。”
  小朋友們咕咕駭笑。
  “現在發現它奔跑迅速,像一支箭向前衝,肥大壯健的尾巴用來平衡巨碩的頭顱。”
  他在黑板貼上一隻暴龍繪圖。
  誌高找個空位坐下來。
  那講者穿白襯衫卡其褲,高大健碩,笑容可掬,他也是名史前生物學家!抑或,剛巧寫了一本關於恐龍的兒童讀物,來做宣傳?
  他自桌底取出一大疊禮盒。"每人一份,回家並砌暴龍模型。”
  小朋友們一起鼓掌。
  人群散開,誌高一人意猶未盡。
  那人轉過身子來,看到秀麗清瞿略帶蒼白的她,把手上剩下的模型交給她,"你也有。”
  誌高接過,不出聲。
  他笑了,"今日講座完畢,明日請早。”
  “明天還有一場?”
  “是,請多多指板。”
  他收拾道具。
  誌高不得不站起來。
  這時書店負責人老張走出來,"咦,誌高,你來了,怎麽不叫我一聲,你認識陳博士嗎?我同你介紹。”
  誌高站一旁,微笑不語。
  “陳永年義務幫我們招徠人客,這幾年書店競爭激烈,不出奇招還真不行。”
  說到這裏,他的助手匆匆過來說:“李慕嫻來了,找你呢。”
  老張陪笑,"那是當紅的流行小說作家,我過去奉承一下,失陪。”
  誌高見他這樣坦率,不禁哈一聲笑出來。
  有家長以為誌高同書店是一夥,拿了幾本兒童讀物過來,"這位小姐,請板一下,小女讀小五,這幾本書還適合嗎?”
  誌高一看,"都很有水準。”
  “老師真挑剔!淺的說淺,深的嫌深,長的太長,名著改編,又說圖畫太多,但是,他又不肯指定讀哪幾本。”
  誌高隻得應著。
  另一位家長抱怨:“天下就數小學老師最煩。”
  誌高笑了。
  她暫時忘卻煩愁失望。
  “如果是男孩子,不如讀《水滸傳》吧,一百零八條好漢,夠刺激。或是《西遊記》,跟美猴王曆劫紅塵。”
  “女孩子又讀什麽?”
  “古詩十九首及宋詞。”
  “不過時嗎?”
  誌高笑,"藍天白雲,四季變幻又怎會過時。”
  又有一位太太說:“真的,大藍籌股由印鈔票銀行發行,怎會叫人失望。”
  誌高覺得娛樂性豐富之極,又嗬哈一聲。
  太太們帶著孩子散去,誌高抬起頭,那位陳博士已經走開。
  誌高到咖啡座去找人,一目了然,不見方沃林,像他那樣的富貴閑人,一日不知多少人找,哪裏坐得定。
  誌高買了咖啡鬆餅,找一個角落位坐下,臉上的陰霾又漸漸回來了。
  這時有人問:“可以坐在你對麵嗎?”
  誌高抬頭:“啊,陳博士,是你,請便。”
  他一邊坐下來一邊說:“從沒聽過成年人像你笑得那樣開朗。”
  誌高吃驚,什麽?這是對她完全不同的觀感,起先的男生都說她臉容悲切。
  一時她隻能靦腆地低頭喝咖啡。
  “明天請來聽講座。”
  “啊,一定。”
  他吃完點心道別。
  老張走過來,"誌高你還在,待慢了,上次你介紹一團太太來買了一大批針織圖書,我還沒有謝你……咦,陳永年呢,走了?”
  誌高點點頭。
  “你倆年齡相仿,也許談得來。”
  “他研究史前生物?"誌高脫口問。
  “不不不,他隻不過對恐龍有興趣,他的工作很奇怪,同你有點相似,也是設計,亦與孩童有關,隻不過你猜十八次也不一定猜得到。”
  這樣奇怪?誌高又咧開嘴笑,”我來試一試。”
  “準你猜三次。”
  “童裝設計師。”
  “不是,他才不關心孩子們穿什麽。”
  “兒童遊樂場設施。”
  “想像力很豐富,再來。”
  不知怎地,誌高臉上一直笑容可掬,連她自己都不察覺。
  “那麽,設計兒童書籍。”
  老張搖頭,"不,讓我將謎底告訴你,陳永年專為殘疾兒童設計義肢及用品,最近製造一款聲控輪椅,正找廠家投資,他做的假眼,栩栩如生。”
  誌高呆在那裏,"呀!真沒想到。”
  “許多兒童因他得益,原本可以當一宗生意來做,可惜他全無此心,設計免費贈送聯合國兒童基金會,幸虧家中有點資產,你說,是不是怪人?”
  誌高卻又微笑起來。
  老張抬起頭來:“哎唷,漫畫家朱子嘉來簽名了,人龍排到門外,誌高,你自娛吧,下次再談。”
  他愈來愈像長袖善舞的生意人,書店老板也是老板。
  誌高靜靜回家。
  咚一聲倒在梳化上,用一隻手遮住臉,累極而睡,耳邊盡是梁醫生的聲音:“手術不成功"。
  她說話極之技巧,避免用失敗這種字眼,但意思是完全一樣的:學校說名額已滿,男友表示事業未成暫時不敢想其他的事,公司上級宣布,明年恕無升級加薪……
  人生充滿失望。
  小憩後,她起來把那盒小小模型拆開。
  它用三夾板製造,設計精美,隻用小小幾塊木板,砌成後十分傳神,還有一張詳細有關恐龍的說明書。
  她順手放在案上。
  看得出設計人工作時是充滿愛念。
  得真喜歡這份工作才行,如果隻為著名利,作品虛偽敷衍,毋須法眼也看得出來。
  誌高找子壯說幾句:“水晶和摺號現在什麽地方?”
  “地中海。”
  “這個名字我自中一在地圖上接觸到就喜歡得不得了,停哪個港?”
  “誌高,維平、維揚已曬得起泡。”
  “啊!對,他們皮膚白皙。”
  “不,是真的灼傷了,又癢又痛,船上醫生給他們敷了藥,仍然不能入睡,整晚呼叫。”
  誌高說一句:“魔鬼與母親永不睡覺。”
  子壯苦笑:“不能任由他們亂抓呀,隻得整夜服侍,這叫什麽旅行,我是隨團保母、看護、保鏢兼提款機。”
  “多好。"誌高酸溜溜,”我輪還輪不到呢。”
  “維平叫我呢,我不多講了。”
  “好好享受,一下子就長大飛出去了。”
  子壯已經早一步掛斷電話忙去。
  電話鈴響。
  “誌高,你在家?找你好幾次,為什麽連電話錄音都關掉了?又不查看電郵,找了你一整天。”
  咦,這是誰?
  “子壯帶著孩子到什麽地方去了?”
  啊!原來是朱先生:“他們在輪船上,電話是─你隨時可與他們聯絡,我肯定子壯出發之前知會過你。”
  “可是,去了這麽久。”
  “是,回來的時候,維平、維揚他倆已變少年。”
  “誌高─”
  “老朱,有什麽事,親自找她最好,否則,委托律師好了,我不是你的朋友,我不做中間人,就此打住。”
  誌高輕輕掛上電話。
  才轉身,電話又來。
  誌高決定把電話接往錄音機,否則,沒有時間做正經事了。
  “誌高,我是方阿姨,你不在家?”
  對長輩要有禮貌,誌高連忙說:“我在廚房。”
  “誌高,你可有相熟的獸醫?”
  “什麽事,府上並沒有養貓狗呀。”
  “我在草地上撿到一隻麻雀,不會飛,像是受了傷,看了很難過,會不會是被汽車擋風玻璃撞到?所以我不養寵物,就是怕擔心。”
  誌高沉默一會兒,她又不能說方太太,你感情濫殤,隻得輕輕勸說:“自然界適者生存,弱肉強食,一貫如此,又物與草木共腐,不用介懷。”
  “誌高,真的沒有辦法?”
  “我們最好放開懷抱。”
  “唉,真可憐,看不見最好,見到了總忍不住想做些什麽。”
  誌高不出聲。
  “黃頁裏有獸醫地址,誌高,我不煩你了。”
  誌高搖搖頭。
  倘若做老小姐到老,鄧誌高有一日也會這樣處世吧,生活裏沒有第二個人第二件事,身邊瑣碎事放到無限大,牛角尖才是最舒適的休憩地,自憐,因此也覺得天底萬物都可憐……
  誌高打開電郵信箱,做起功課來。
  雙目倦了,揉一揉,繼續下去,她開了一瓶香檳,邊喝邊工作,瓶子空的時候也該休息了。
  半明半滅間她驀然想起,方沃林一直沒有找她,也許他的任務已經完畢,他已把她帶到書店。
  公司裏沒有子壯的日子真難捱。
  凱菲說:“往往第一件事就是想知會甄小姐,可是走進她房間,才發覺桌子後是空的。”
  那位朱友堅也覺察到了。
  甄子壯多年來的努力沒有白費。
  “請甄小姐縮短行程吧,外遊三星期足夠,三個月荒謬,困在船艙中幹什麽?”
  “來,"誌高說:“發起簽名運動,叫各同事召她返來重投工作崗位。”
  “我讚成。"凱菲說:“我馬上去做。”
  誌高取過外套。
  “咦!你到什麽地方去?會議密密麻麻等著你,靈童牌嬰兒床有一處搭扣運作不夠靈活,廠家自羅省派人來找你研究。”
  “我隻去半小時。”
  “一定要回來!”
  “明白。”
  誌高溜到書店去。
  下雨,人擠人,氣息散不去,書店裏有股味道。
  但是小朋友依然興高采烈。
  陳永年換了一個題目,他今日講"為什麽霓虹燈有各種不同的鮮豔色彩",隨身帶著各式光管,極盡視聽之娛。
  誌高站在一角聽他演說。
  “霓虹燈好看,名字也好聽,為什麽叫霓虹燈?這裏邊有個有趣的理由。”
  小朋友爭著舉手,"像天虹一樣漂亮。”
  陳永年笑著說:“對,在希臘文,'新'的讀音同霓虹一樣,這兩個字翻譯得很有意思,新的燈就是霓虹燈。”
  這個掌故,誌高還是第一次聽到,深覺有趣。
  “很多人都喜歡希臘文別致易記又不重複,像你們喜歡穿的球鞋'乃基',就是希臘文勝利的意思。”
  誌高看看時間,夠時間回去了。
  生意要緊。
  她與陳永年輕輕招手,他朝她點頭。
  洛城代表蔣君已在等她。
  己方的工程師說:“整個設計不理想,最好重頭做過。"大家都最怕修改工程。
  蔣君失望極點:“其他部分已經投產,唉,我們缺乏經驗,太過鹵莽了。”
  誌高想一想:“有一位專家也許可以幫到你。”
  “誰?”
  “把圖樣輸入我掌中電腦,來,帶著它,我同你去見他。”
  同他一起步行往書店。
  陳永年正在即場製作霓虹燈,小朋友眼睛都睜得銅鈴般大。
  不久講座結束,眾人大力鼓掌。
  他立刻走近誌高,”我以為你走了。”
  “有事回來找你。”
  “大家商量好了。”
  誌高讓他看那個搭扣的圖樣。
  “嗬,這個難題我們也遭遇過,後來,采用一種合金的掀鈕,不過,我們是用在人造耳朵外殼上。”
  蔣先生聽得發呆。
  “請到敝公司來詳談。”
  一行三人回轉會議室,陳永年是專家,一通百通,同工程師商量幾句,兩人立刻做出草圖,在熒幕上立體示範。
  蔣氏幾乎哽咽,一個人得救的樣子,是看得出來的。
  “這個掀鈕在羅省有製造商,我可把電郵地址給你,你馬上可以下定單。”
  蔣氏誠懇地說:“陳先生可有意從商,我們正在尋找夥伴。”
  陳永年笑,”我已有工作。”
  他再三道謝告辭,天色已暗,不知不覺,在會議室已經鸏了兩個多鍾頭。
  誌高還有其他事,陳永年也另有約會,她送他出去。
  凱菲拿了同事簽名過來,”我立刻傳真過去給甄小姐,請她回來。”
  “那樣會辦事,叫人欽佩。"誌高自言自語。
  凱菲大喜,"是說我嗎?”
  誌高溫柔地說:“不錯,是讚你。”
  凱菲說:“鄧小姐你笑起來真好看。”
  誌高摸鸏麵孔,"是嗎,以後真得多笑。”
  她也下班了。
  第二天一早,凱菲滿麵笑容進來,"好消息,甄小姐會即刻回來。”
  “嗬,犧牲假期是最偉大的貢獻。”
  電話跟著收到:“我還以為你們樂得我不在。"說得真老實,”我下不了台,非使完假期不可。"鬆了口氣,”我將在羅馬轉飛機返來。”
  “下一站是哪裏?”
  子壯查看,"沙甸尼亞。”
  誌高啊一聲叫出來。
  南歐風情,橙花與檸檬累累自街角探望,棘杜鵑紫紅色爆竹般花串掛在黃磚牆上,小廣場鸏的噴泉及古井旁漂亮的少男少女摟抱接吻……誌高神往。
  可是,沒有一個理想的伴,怎可去那樣的地方?
  子壯在那邊歎口氣,"唉,整條船上的人客最年輕是我,叫我歸心似箭。”
  “一聽就知道你是牛命,回來開工吧。”
  凱菲拎了碩大水果籃進來,"蔣先生派人送來,還有一封信,他有急事,已經回美國去了。”
  “水果大家分來吃,信放在我處。”
  拆開一看,是兩張支票,分別給陳永年及鄧誌高二人,數目十分可觀慷慨。
  誌高立刻把陳君的電話找出來。
  這時凱菲卻說:“一位陳先生找你。”
  她立刻去聽。
  “早,有事請板。”
  誌高微笑,"你先說吧。”
  “昨天我發覺你同各種原料廠相熟,可以介紹給我嗎?”
  “你需要哪一種材料?”
  “鈦金屬。”
  “你有空來一下,我推薦給你,今日我全日不開會,還有,蔣先生有酬勞付你。”
  “無功不受祿。”
  “他們生意人重麵子,退回去不禮貌。”
  “那麽,捐慈善機構,把收據寄還給他。”
  誌高說:“很得體,你最喜歡哪個機構?”
  “兒童讀書會,”他不加思索,"也就是讚助我在各大書店巡回演出的慈善機構。”
  “我那份捐奧比斯飛行眼科醫院,擁有視力,才可讀書。”
  兩人哈哈笑起來。
  下午他來了,帶著蛋糕,他覺得誌高太瘦,希望她多吃一點,新同事安子看到點心,詫異:“福利這樣好,每天都享用水果蛋糕?”
  辦好正經事,誌高忽然請板他:“時時做同一個夢,是什麽意思?”
  他看著誌高,"當然是因為你對那件事耿耿於懷。”
  誌高點頭,正是,何用請板心理醫生。
  他說下去:“如果一時不能解決,最好暫時撇到一旁。”
  誌高不響,出了一會子神。
  這時,凱菲忽然進來,"鄧小姐,會計部找你。”
  陳君識趣,”我告辭了。”
  他一出門,誌高問:“有哪一條數目不妥?”
  “方先生在外頭等你。”
  誌高不自覺牽了牽嘴角,不知多久沒試過同時應付兩名男士,連凱菲都有點緊張。
  她走出去,"沃林,你來了。”
  他說:“我來告辭。”
  “你有遠行?”
  他黯然說:“陪母親到美國做手術,她胸部驗出腫瘤,一定要盡快處理。”
  誌高怔住,餘興立刻一掃而空。
  “我立刻去探訪她。”
  “她情緒欠佳,不想見客,請你原諒。”
  誌高隻得答:“是,我明白。”
  “母親半生結鬱,得到這個病,這種時刻,最需要親人陪伴身邊。”
  誌高點點頭。
  “我們下午出發,我特地來告別。”
  “祝一切好運。”
  “謝謝你。"他嗒然離去。
  凱菲看著他背影,"永遠的大男孩,實際年齡也不小了,肯定同我們差不多,可是不知怎地,老是依傍在媽媽身旁,樹大好遮蔭。”
  “孝順兒是很難得的。”
  “倚賴順從與尊敬之間有微妙的分別。”
  誌高看著凱菲,"今日的你大有智慧。”
  “是,"凱菲驕傲地承認:“重創一次,人比從前聰明十倍。”
  “這麽說來,傷痛也還值得。”
  “但我情願一無所得,像我表嫂,前年因家母病重在醫院聚頭,她一直指著報紙娛樂版問我:'這個黎明,到底結了婚沒有?'”
  “不不!"誌高笑著舉手投降,”我寧可折翼流血,我不要這種幸福。”
  因掛住方太太,下午叫被褥公司送幾張最好的絲棉被來,挑好了配上淺褐色泰絲被麵,差人送到方宅去。
  方太太終於有消息了,"謝謝你,誌高,我正需要這個,勝過電氈多多,我這次去若能回來,再碰頭吃飯。”
  “這次我要吃素雜錦。”
  “我親手做。”
  “吉人天相,大家祝福你。”
  “這些日子,我一直不開心……”
  “你需要什麽,我同你辦,我公司人多,個個聰明精幹。”
  方太太笑了,"近幾日我反而看得比較開。”
  “祝你順風。”

  新同事安子看到絲棉被,又詫異,"什麽,公司還送床上用品?”
  大家都笑了。
  “笑什麽,笑什麽?”
  那天晚上,深夜,誌高聽見聲響,睜開眼,看到小小人兒爬到她床上,依偎著她。
  誌高明知是夢,也輕輕同她解說:“我還沒準備好,你會有耐心稍等嗎?你時時出現,令我心神不寧,無所適從。”
  那孩子的小小身軀本來有點重量,忽然變輕,再想擁抱她,覺得空無一物,誌高驚駭,坐起來,醒了。
  一頭是汗,她隻得起來淋浴,發覺手臂細得可怕,隻敢換上長袖襯衫。
  天未亮她就想回公司去,重視工作是好事,但當辦公室是避難所就不大妥當。
  她在電腦熒幕上讀新聞喝咖啡,忽然電話鈴響。
  “誌高,早,起來了?"是另一個失意的女子。
  “子壯,怎麽是你。”
  “我返到公司,孑然一人,催你上班。”
  誌高咧大了嘴笑,"回來了,我馬上來見你。”
  她巴不得可以馬上出去。
  子壯在門口等她,兩人見麵,唏噓地擁抱。
  “誌高,你老樣子,還是沒胖。”
  “你卻長了肉,可是船上吃得好?”
  彼此細細端詳,異口同聲問:“可有看中什麽人?"又齊齊泄氣,"哪裏這樣容易。”
  子壯卻疑心,"可是你笑容很好呀。”
  誌高問:“你可有替我買皮鞋手袋回來?”
  “有,每種半打,你別扯開話題可好?”
  誌高看著好友的頸項,忽然拉開她領子,"子壯,這些紅點是什麽?”
  “蚊子咬吧。"子壯說。
  “不,胸前不下十來點。"誌高說。
  “你別顧左右言他呀。”
  誌高把鏡子遞到子壯麵前,子壯看了,驚呼一聲。
  誌高立刻叫司機送子壯到醫院去看急症。
  醫生說:“是出水痘,家人可有感染到?為安全計,一起來檢查。”
  誌高反而放心,子壯卻叫苦連天。
  保母把三個孩子送進來,個個臉上都有紅豆,醫生笑說:“去年已經有疫苗注射,現在來不及了,多喝水,別搔癢處,回家休息吧。”
  誌高掩住嘴笑。
  子壯恐嚇:“傳染給你,同歸於盡。”
  誌高笑,”我七歲時已經發作過,終身免疫。”
  子壯說:“失戀也一次過解決就好了。”
  “你請打道回府吧,免得傳染每個人。”
  “唉,仍然不能上班。”
  “總比浮在一隻郵輪上好得多,至少腳踏實地。”
  “世上沒有比坐船更悶的事了。”
  “你年紀還不夠大,不懂得享受悠閑。”
  “誌高,同我說:你為什麽老是笑?”
  “你不覺有趣嗎,一母三子同時患上水痘,又癢又痛。”
  誌高把維櫻緊緊抱在懷中,她真想念這個孩子。
  子壯感喟,"有一度想把她托孤給你。”
  “我哪有這樣好福氣,你才有資格兒孫滿堂。”
  子壯還想說下去,誌高擁著她雙肩推她出門。
  回到公司,凱菲說:“一位麥小姐等你,沒有預約,說是方太太介紹來。”
  誌高過去,見是一個年輕女子,打扮時髦,衣著考究,一看就知道是大機構行政人員,光是裝扮修飾輕易花去薪酬的三分之一。
  誌高隻穿一件小小麻質白襯衫及同料子寬腳長褲,配平跟鞋,形象樸素得多。
  兩個年輕女子互相打量一番,笑著客套幾句,坐下談正經事。
  “我是麥氏公共關係公司的主持,受委托來請你們設計一套嬰兒家具。”
  誌高說:“我們有現成的設計。”
  “鄧小姐,這家人明年初抱孫子,已驗出媳婦懷著三胞胎,所以需要比較特別的用具。”
  誌高嗬一聲。
  “那祖父一樂,打算把大宅二樓撥出來做育嬰室,已著建築師裝修,圖則在這裏,他們希望每件家具都可以自由移動,大約用到孩子十歲為止。”
  誌高問:“孩子們放在育嬰室,抑或一人一間臥室?”
  “真叫人頭痛。"麥小姐想到三個幼嬰一起吵鬧已忍不住微笑,"一至五歲都會放在一起照顧,他們打算聘請兩個保母輪更,幸虧財政不是問題。”
  誌高微笑,"這真是一項挑戰。”
  “我當鄧小姐願意接受這項工作。”
  “我們會把設計費先打出來給你過目,不管你生產一件或一萬件,我們收費畫一。”
  “那當然,這是訂金支票。”
  麥小姐臨走說:“鄧小姐你真好氣質,我從不相信穿便裝也可以這樣好看,今日我開了眼界。”
  誌高詫異城裏竟有這麽多能幹的交際高手,親自送她到電梯大堂。
  誌高很高興,早些日子設計的品字形嬰兒車終於派到用場。
  她通知設計組開始研究,又把這件事知會子壯。
  子壯一聽就說:“我知道這是誰家的孫子。”
  “你消息好靈通呀。”
  “鄧小姐,你沒留意社交版上的花邊新聞嗎?這是財閥許錫民家的三胞胎。”
  誌高忽然說:“你還記得去年我們替女童院設計床鋪嗎?”
  “是,敝公司什麽都做過。”
  誌高趁有空檔,勾畫了幾個樣子。
  凱菲感慨地說:“金錢萬能。”
  誌高比她樂觀,"是,但這樣專心設計的育嬰室,不一定培育得出天才、英才或是人才。”
  凱菲想一想,"你說得對。”
  “兄弟姐妹擠在一張床上,也不表示不快樂,也不會妨礙他們成為社會的棟梁。”
  “鄧小姐,我亦是一名窮孩子。”
  “上天處事十分公平,豪門裏不知多少庸人,陋室內自有明娟。”
  凱菲笑著出去了。
  下班之前,同事已經把設計費用計算出來。
  誌高去探望子壯。
  甄宅還有部分仍在裝修,幸虧睡房已經做妥,算是不幸中大幸。
  孩子們正在午睡,子壯一個人坐在露台沉思。
  “想什麽?”
  子壯抬起頭來,"孤兒寡婦,有什麽好想。”
  “你別說得這樣慘可好。”
  “如果沒有這雙手。”她看著自己十隻手指,"早已睡到坑溝裏。”
  誌高微笑,"所以給你這雙手呀。”
  “誌高,你真夠勵誌。”
  “我叫司機買了兩斤片糖來,你們輪流用來浸浴,可以止癢。”
  “終於用到土方。”
  一會兒維平與維揚起來了,仍然在客廳追逐,保母捧出西瓜來大家吃。
  子壯回答誌高剛才的問題:“我會努力工作,好好帶大這幾個孩子。”
  誌高接上去:“期間,有約會不妨去,有人求婚不妨考慮。”
  “多謝你如此看好我。”
  “這個社會現實,你有孩子?又不用別人撫養,你有前夫?他又不是不能見光的人物,放心,你絲毫沒有貶值。”
  子壯說:“你這張笑臉非比尋常,是什麽緣故?”
  “因為你回來了,因為大家都熬過難關。"誌高說。
  稍後,朱友堅上來探訪子女,誌高識趣告辭。
  “你留下吃晚飯吧,我與他沒有話說。”
  誌高搖頭,她已經介入太多,應尊重別人空間。
  在車裏,誌高的手提電話響,"鄧小姐,我是凱菲,陳先生找你,可以把電話號碼告訴他嗎?”
  “可以。”
  五分鍾後,電話來了,陳永年愉快地問:“車子在什麽地方?我來接你?”
  “去什麽地方?”
  “請到舍下來吃碗麵。”
  誌高說出她車子位置。
  “駛進康樂道,一路走,到與歡逸路交界,轉左,進平安道。”
  “像足衛星導航呢。”
  “看到一幢舊房子的時候,駛私家路進來,我在樓下門口等你。”
  “稍後見。”
  車子愉快地朝近郊駛去。
  他性格真正瀟灑,叫誌高欽佩,同他比,誌高隻是不落俗套而已。她的便服往往配大溪地珍珠及柏德菲臘鑽表,哪有陳君般竹十無牽無掛,自由自在。
  到了他家,滿天晚霞,他把她迎上屋頂,隻見一個黃磚鋪地大天台,一棚架的棘杜鵑,紫紅花串直垂下來,中央結著一隻繩床。
  誌高歡呼一聲,踢掉鞋子,撲到繩床裏躺下,天邊有淡淡月亮的影子。
  他斟杯冰茶給她。
  “沒有酒?我車廂麵有一箱香檳。”
  他搖頭,”我不喝酒。”
  “嗬,在你的家,得尊重你的規矩。”
  “你吃得不夠,運動太少,煙酒過多。"他輕輕說她。
  誌高抗議:“我才不抽煙。”
  他坐在藤椅上看她,一套衣褲已經團得很縐,卻有種憔悴低調的美態。
  “真看不出你會做生意。”
  “不知是褒是貶呢。”
  “你說呢?中國人口中說的是士農工商,做買賣的排名不高。”
  “我是讀完書才學做生意的人,別忘記夫子的弟子子貢也善於經營,且是炒賣期貨的高手。”
  “但是在夫子心目中,子貢的地位不及顏回。”
  躺在繩網中,誌高不想與他爭論,和顏悅色地說:“你把《論語》看得很熟呀。”
  “難得時髦都會女子也還知道子貢與顏回。”
  “這亦不算恭維。”
  “你遭人圍捧稱讚慣了,寵壞啦。”
  誌高喝一大口冰茶,"這是什麽?"隻覺清香。
  “我種的新鮮薄荷葉子。”
  “麵煮好沒有?”
  “再過半小時,肚子餓了,才有滋味。"永年說。
  誌高轉頭看著他,"冒昧問一句,你此刻可是自由身?”
  “不錯,你呢?”
  “我也是。”
  先搞清楚這一點十分重要。
  忽然他有點靦腆。
  “我去廚房看看,你先休息一會兒。”
  為免睡著,誌高站起來逛天台,這是她少年時記憶中的曬台,現在多數已被拆卸,沒想到今日在此重逢。
  欄杆旁種著各種大盆的仙人掌以及一個皮蛋缸的金魚,誌高一探頭,它們立刻遊近冒出水麵討食。
  誌高又笑了。
  一個男人能夠頻頻叫她笑,真應抓緊。
  但是經過板訓,誌高有頓悟:凡事還是聽其自然的好。
  這時陳永年端出一張摺桌,鋪上雪白桌布,餐具洋燭,果汁清水,誌高一看,已經喜歡。
  “時時在天台吃飯?”
  “多數把咖啡端出來,一邊看報紙。”
  可以想像,他看的已不是黑字印在白紙上的那種報紙。
  半晌,他捧出意大利麵,盤上澆著番茄肉醬。
  誌高有點失望,既油膩又單調,除了孩子,誰也不愛吃這個。
  “來,試試我的手藝。”
  算了,別得福嫌輕,鄧誌高好口福,一連幾個異性朋友都懂得烹飪,還想怎麽樣。
  如果有一瓶契安蒂,又還容易入口一點,誌高勉強試吃一口,不覺唔地一聲。
  咦,不同凡響,麵條活而爽,容易入口,咬下去略韌,香味撲向味蕾,肉醬汁不大甜,肉丸用上等小牛肉製成,口感良好。
  “你放了什麽香料?”
  “迷迭香。”
  “與牛肉配搭得很好。”
  “你像是有點失望。”
  “我開頭期望四隻冷盤三式熱葷,然後一大鍋兩麵黃炒麵。”
  他笑了,"沒想到你那樣講究吃。”
  他變魔術似自桌底取出冰桶,桶裏浸著幾支啤酒。
  誌高歡呼一聲。
  若想得到異性的心,先把對方喂飽,酒醉飯飽,一切容易商量。
  他為誌高破例買了酒,但他自己仍然不喝,"一會兒由我開車送你。”
  他高大、強壯,做什麽都輕鬆,盡管已經是二十一世紀高科技時代,女性卻仍然喜歡體格魁梧的異性,奇怪,都毋須他們出外打獵覓食了,可是受原始本能影響,覺得高大的男性可靠。
  “在想什麽?”
  誌高微笑,"很久沒有這樣高興。”
  “請進屋來參觀一下。”
  屋內一塵不染,叫誌高訝異的是,他也拆掉所有間隔,陳設竟與她的家一般簡單樸素,唯一不同的是,室內有一麵凹凸不平的爬山牆,一直成直角伸延到天花板。
  誌高抬起頭看,"這是你喜歡的運動?讓我試試。”
  “吃飽了不好,下次吧。”
  誌高依依不舍地拉一拉安全鋼絲,羨慕地說:“你真會享受。”
  才說完這句話,忽覺後頸癢,一看,手臂與腿上已長出紅疹塊。
  是情緒緊張,抑或食物敏感?如此良辰美景,她竟發起風疹,真殺風景。
  這時,陳永年也發覺了,"不好,你大抵不能吃迷迭香。”
  “臉上也有?”
  陳永年說:“立刻去看醫生。”
  誌高找到手袋,取出鏡盒一看,慘呼一聲。
  陳永年用一件外套罩住她的頭,"別吹風。”
  他拉著鮫下樓上車,箭一般駛出市區。
  車速太高,走到一半,警車嗚嗚自車尾追上來。
  誌高呻吟。
  交通警察截停他們。
  陳永年交出駕駛執照,”我們趕去醫院。”
  警員問:“什麽事?"語氣嚴肅。
  陳永年輕聲對誌高說:“對不起。”
  揭開外套讓警察看個究竟。
  那製服人員一看,立刻退後一步,像見到麻瘋病人一樣,臉上露出恐怖的表情,馬上揮手,叫他們開車,放他們走。
  誌高啼笑皆非。
  她不敢照鏡子,知道麵孔肯定已腫如豬頭。
  到了醫院,直奔急症室。
  這時,她的雙手也像饅頭一般腫起,手指已不能彎曲。
  醫生相當慎重,立即幫她注射。
  “呼吸可暢順?”
  “沒問題。”
  “可有吃過不尋常食物?”
  “肉醬意大利麵。”
  醫生說:“噫,照說不會產生這種極端的敏感反應,莫非受情緒影響,小姐,你上次發風疹是什麽時候?”
  誌高衝口而出:“大學時期。”
  “嗯,我聽聽你肺部。”
  那一年,她喜歡的男生終於約她做年終舞會的舞伴。
  她穿上最漂亮的晚裝裙子,令到那年輕人讚歎"誌高你像公主一般",可是她隨即發得一頭一腦風疹。
  不,她沒有跳舞,她在急症室哭了一夜,沒想到今晚又發生同一樣事。
  看護進來,嚇一跳,見慣大場麵的她竟也驚駭,"什麽敏感?你不能吃花生?這有關性命,你可要自己當心。”
  醫生說:“你氣管無事,但需住院觀察一晚。”
  轉到病房,誌高已經受藥物影響昏昏欲睡。
  陳君充滿歉意。"是迷迭香的緣故嗎?”
  看護進來替誌高更衣,他別轉麵孔。
  他覺得她瘦得可憐,換上袍子,她咚一聲睡著。
  看護問:“需要加一張床陪著太太?”
  “麻煩你。”
  第二天,誌高比他早醒,起床第一件事是照鏡子,皮膚敏感這件事真是神奇,一下子消失無蹤,看不出任何痕跡。
  她鬆了一口氣,雙手掩著臉,幾乎哭出來。
  身後有聲音說:“嗬!可以出院了。”
  誌高轉身,見是陳永年,"昨晚真的麻煩了你。"無比歉意。
  “不算一回事。”
  又覺得沮喪,"發瘋的樣子叫你看見了。”
  他隻是笑。
  “這是一個女子最醜的一刻,我完蛋了。”
  他笑嘻嘻,和衣睡了一晚,須根已長出來,頭發略為淩亂,襯衫褪到腰上。
  誌高右耳忽然又熱又癢,很快燒得透明。
  看護推門進來,"咦,沒事了,可以出院,醫生配了這隻類固醇藥膏給你,一有紅腫,即時敷用。”
  誌高接過,如獲至寶。
  出了院,誌高與陳永年分頭回家梳洗。
  可憐的陳君,誌高微笑想,他回去還得洗碗碟。
  彼此已經見過對方早晨起床的樣子,往後已無顧忌。
  洗刷過後她回到公司,病一退,立刻是英雄,指揮如意,得心應手。
  十一點,有人送來一隻小小盒子。
  打開一看,是一塊巧克力蛋糕,便條說:“昨夜來不及奉上甜品。”
  誌高把蛋糕送進嘴裏,不知是什麽材料,香濃馥鬱,隔了夜似乎絲毫沒有影響美味,隻希望吃了不會再發風疹。
  新同事安子又看見了,"咦,怎麽今天隻得鄧小姐一人吃蛋糕?”
  凱菲立刻推安子出去。
  誌高揚聲:“都有,馬上就送到。”
  叫凱菲去訂蛋糕。
  下午,子壯回來,臉上水痘已結痂。
  她直訴苦:“全家要看整形醫生,磨平疤痕,最慘是維櫻,都在臉上。”
  凱菲進來報告:“麥小姐看過報價,覺得合理,說是立刻可以開工,希望十天內可以得到設計圖樣。”
  “你發便條給同事,囑他們趕一趕。”
  子壯說:“這是祖父給孫兒的最佳禮物。”
  誌高笑笑口坐下,"有人沒有祖父,有的祖父不愛孫兒,有的祖父卻沒有能力,這幾個孩子的確夠運氣。”
  “物質究竟不能保證快樂。”
  誌高歎口氣,"有它打了底,路到底好走些。”
  她們分頭伏案工作。
  傍晚,有時裝公司送了禮服來,子壯正在房間裏挑選,誌高也是女人,當然對漂亮晚裝有興趣,放下文件,走過去看。
  隻見這三子之母在一堆綾羅綢緞之中,躊躇不已。
  誌高不動聲色,知道她有好去處,好友應當含蓄地鼓勵,謹慎地忠告,切切不可挪揄取笑,打擊她重出江湖的勇氣。
  子壯忽然氣餒,"沒有一件適合。”
  “讓我看看,"誌高走過去,"嗯,這件大燈籠袖,太過擾攘。這件遍體玫瑰花,又嫌豔麗。嘩,這件胸線太低,有材料也不可大贈送。咦,這件不錯,深午夜藍,稍稍露背,你皮膚白,討好,來,試試它。”
  子壯不出聲。
  誌高拎著裙子,"是喬其紗呢,不黏身,卻又輕滑浮動,最漂亮是它,襯一條流蘇絲絨披肩,好看,又不太隆重,第一次約會最適合。你有一條藍寶石項鏈,可以佩戴。”
  子壯苦笑,"誌高,你是最佳推銷員。”
  “太小覷我了,我做生意的本事大著呢,最佳強項是能屈能伸。”
  子壯走到屏風後更衣。
  誌高幫她挽起頭發,用夾子夾好,替她拉上拉鏈。
  “看,多標致,人靠衣裝。”
  她拍拍子壯背部,叫她挺胸吸氣。
  子壯惆悵,"人又回到市場去了,但望貨如輪轉。”
  時裝店沒有送披肩來,卻有一件小小緞子外套,本來配別的裙子,替子壯穿上,卻意外地合適。
  子壯問:“記得大學時張羅跳舞裙子的熱鬧情況嗎?”
  誌高微笑,"真奇怪,有些人說不喜歡讀大學。”
  “我知道為什麽,他不喜歡跳舞。”
  子壯忽然坐下來,”我不去了。”
  誌高知她情怯,輕輕勸說:“別退縮。”
  “勇往直前,又走向何處?”
  誌高笑著,"跳舞而已,享受一個晚上,鬆鬆筋骨,是一個娛樂節目,玩過了,開心,還有什麽目的?”
  子壯抬起頭,"你說得正確。”
  “現在,要配鞋子了。”
  盒子裏有一雙繡花的半跟拖鞋,以及同款的小手袋。
  “用完,借給我。"誌高說:“三五萬一套行頭,不輪著穿,真吃不消。”
  誌高又笑了。
  跳一次舞,可以得到一切,大抵是《玻璃鞋》故事的壞影響:忽然有個條件最好的人走過來,一見鍾情,永遠愛你,生生世世愛你,不變地愛你,不顧一切地愛你,愛到宇宙裏去……
  今日,跳舞隻是跳舞,有得開心,何樂而不為。
  誌高沒有問子壯同什麽人去,問得太早,沒有意思。
  子壯終於捧著合適的衣服回家。
  誌高正想收拾,隻見辦公室門外有人閃縮。
  “誰?"她警惕地站起來。
  “是我,誌高。”
  那人穿鬥篷,戴太陽眼鏡,垂著頭,壓低聲音。
  誌高不置信,"你,永年?”
  “是,剛看完醫生。”
  “什麽事?”
  他抬起頭,除下鬥篷眼鏡,原來他臉上大塊疊小塊,發了一頭一臉的風疹,雙眼腫得似兩條線。
  “可憐的人。"輪到他受罪了。
  誌高嘴裏雖然這樣說,可是卻忍不住笑出聲來,並且從抽屜裏取出寶麗萊照相機,拍下他尷尬的樣子。
  閃燈一亮,陳永年已經氣結,"幸災樂禍。”
  “別怕,我亦是同道中人,幫你敷藥。”
  陳永年隻覺得一雙柔潤的手在他臉上輕撫,仔細在紅腫的地方搽上藥膏,這時,腫塊又沒有那樣討厭了。
  她仔細端詳他,隻見他劍眉星目,不減魅力。
  誌高眯眯笑。
  他輕輕握住她的手。
  她說:“手上有藥膏。”
  他不理她:“那日,是什麽令你走進書店?”
  嗬,方沃林約了她,說會一直等她,她本來不打算赴約,終於去了,方沃林卻不在。
  是因為有人失約,但原先她也沒想赴約,所以也不能怪那個人。
  由此可知,兩人心中都不重視這個約會。
  輾輾轉轉,她得到了陳永年。
  他輕輕問:“你說過的那個夢,仍然常常出現嗎?”
  啊,他還記得,”我同它理論過,之後,再也沒有同樣的夢境了。"誌高收斂笑容。
  “可以同噩夢講道理?”
  “下次你不妨也試試。”
  “我是那種一碰到床褥就入睡的人。”
  誌高羨慕,”我是需要這種人。"說完就知道有語病,立刻轉話題:“醫生說是食物敏感?”
  “不,我擁有水牛皮,從未試過這種事,醫生猜是受情緒影響。”
  “最近工作吃重?”
  “不,沒有不同之處。”
  與她一樣,是為自己來緊張!嗬,又得嚐試進入一段鄭重的感情了,應付得來嗎?對方怎樣想?會有結果嗎?
  忐忑之餘,發泄在腫塊上。
  誌高想:可憐的你,可憐的我。
  她忽然緊緊擁抱他。
  第二天,子壯心情愉快,遲到,但是工作效率奇佳。
  誌高追問:“玩得很開心?”
  “嘿,碰到朱友堅。”
  “是嗎?"誌高一怔。
  “他也看到了我,眼睛瞪得像銅鈴,不置信我是我,那個神情,對我來說,是無價寶。”
  誌高氣結,"可是,你玩得高興嗎?”
  “當然,對方十分體貼,不管下次會不會約我,都很開心。”
  “這樣就好。”
  “朱友堅同一個——”
  誌高溫和地截住子壯,"已經分手,別再理會他了。”
  子壯抬起頭想一想,豁然大悟,"你說得對。”
  當天晚上,誌高睡覺,忽然聽見客廳有聲響,她起床觀察。
  “是你嗎?"她低聲問。
  客廳靜寂一片,隻有用過的杯杯碟碟堆得到處都是,沒有空收拾。
  那小朋友沒有再出現。
  誌高靜靜坐下,看著露台外,天色漸漸變成魚肚白。
  忽然想起兒時許多趣事,怎樣渴望旅行,可以帶一罐沙甸魚吃,辛苦地學會二十六個方塊字母,中文字最難寫的是"贏"字,母親板她:下邊裝的是月貝凡三個字,她到今日還記得。
  未出生就被父親遺棄,母親單獨打工養大她,鄧是她媽媽姓氏,她從來不覺得家裏需要男家長,不知、不痛、也沒有損失。
  奇怪,日子過得那麽快,母親逝世那樣困苦的歲月也熬過去,哭得睜不開眼睛,覺得世界大得可怕,最好跟著媽媽一起走,在另一個地方,回複四、五歲模樣,扯著母親衣褲有粥吃粥有飯吃飯。
  誌高傷神,頭重得抬不起來,臉上恢複寂寥之色。
  終於她淋浴更衣上班。
  凱菲一見她便說:“梁醫生囑你去例行檢查。”
  誌高點點頭,"會計部的葉曼華生養沒有?”
  “昨晚剛進醫院。”
  “關心一下,送禮物過去。”
  有同事過來說:“今晨六點終於捱不住剖腹生產,很辛苦,但是胎兒紅壯白大,她仍然十分興奮。”
  大家一擁而出,去辦禮物。
  往診所途中,誌高路經珠寶店,進去問可有翡翠桃子。
  “請問送給什麽人?”
  “同事剛生了孩子。”
  “這一款很過得去了,可天天戴,更親切。”
  “那一隻好似綠一點。”
  “嬰兒來日方長,毋須用那麽名貴的飾物。”
  誌高點點頭,老板娘代她係上紅色絲線,真是一件通透可愛的飾物。
  她準時抵達診所。
  梁醫生同她說:“一切機能正常,隻看你的心意了。”
  誌高點點頭。
  梁醫生看著她,"女體恒古負擔著繁殖下一代的重壓,潛意識渴望有豐沃的能力,否則,便對自己失望。”
  “梁醫生你說得真好。”
  “女子天性盼望組織家庭,生兒育女。”
  “滿以為多讀點書多做點事,經驗與理智都可以控製這種原始的欲望……"誌高苦笑。
  “你已經做得很好。”
  誌高告辭。
  回到車上,她打電話給陳永年。
  電話響了兩下,是錄音機在說話:“誌高,我在天台打理植物,有事請留言。"他重視她,從這些細節可以看到。
  誌高微笑,她把車子駛往郊外,到陳宅去。
  在附近街市買了一大堆海鮮,預備做海龍王湯。
  走上樓叫:“永年,永年。”
  沒人應,她推門,沒上鎖,便走進屋內。
  天台黃磚地衝洗過,像下了一場雨,感覺清新,男人在繩床上睡著了。
  他赤裸上身,隻穿一條短褲,強壯的雙肩叫誌高走近一步。
  她輕輕同自己說:喂,鄧誌高,請你控製自己,切莫失態,叫醒他吧。
  她到廚房放下食物,又走回天台,輕輕伸手過去,撫摸他的頭發。
  他睜開眼睛,看到誌高,卻不覺意外,"你來了。"他握住她的手。
  誌高輕輕說:“請讓開一點。”
  她也躺到繩床上去,那張網緊緊把他倆繃在裏邊,像一隻繭。
  他的雙臂擁抱著她,誌高心靈與肉體都需要這樣親愛的待遇。
  人類自幼渴望被抱:被母親緊緊抱在懷中,嬰兒哭泣即止。
  誌高的麵頰貼緊他的臉,可以感受到他耳朵的炙熱。
  誌高長長歎一口氣,像是找到歸宿一樣。
  她首次不覺得羞恥,感覺良好,讓直覺帶領她。
  天邊橘紅色晚霞漸漸罩籠,變為灰紫,不知過了多久,天下起雨來。
  誌高卻不願放開對方,他的心意也相同,像是一鬆手,一切會自指縫溜走。
  他倆都有點生活經驗,知道世上最少的是良辰美景。
  最後,兩人都淋濕了,不得不起來。
  誌高走到廚房,把魚蝦蟹蜆連著薑蒜一起扔到鍋裏炸一炸,加湯,蓋上蓋子,二十分鍾後可以吃。
  陳永年取出蒜茸,麵包。
  雨下得大了,代替他倆說話,兩人都樂得不用開口。
  她打開鍋蓋,舀一塊蟹肉送到他嘴裏,他唔地一聲表示讚賞。
  他縱容她,開一瓶契安蒂白酒請她,自己仍然喝礦泉水。
  誌高忽然承認,誌趣怎樣相投都不重要,必須先覺得他的肉體吸引,原始的觸覺控製一切,然後,這感覺能否維持,才看他們有沒有共同話題或興趣。
  誌高覺得肚餓,吃了很多,而且不顧姿勢,濃湯直濺到身上,食物也是人類最大的欲望,每個人都希望能夠痛快淋漓地飽餐。
  吃飯之後,誌高抹一抹嘴,開心地笑,經過多年,她終於可以與自己的肉體和平共處了。
  陳永年給她一杯香濃咖啡。
  他像是不知怎樣開口,她也不想畫蛇添足,他倆知道關係已牢不可破。
  他讓她參觀他的設計,溝通又恢複到理智的層麵。
  其中一隻不鏽鋼頭箍,用來固定手術後小病人的頸椎,外形美觀簡單,最受誌高欣賞。
  午夜她才告辭。陳永年送她回家,第二天一早仍然要上班呢。
  誌高一早到醫院產房探訪同事,留下禮物。
  產婦母親輕輕說:“可憐,起不來,醫生卻命令她四處走動,反而叫老媽扶著她。"有點哽咽。
  誌高卻微笑,"伯母,我要是有那樣愛我的母親,我也走不動,我也要攙扶。”
  那媽媽這才露出寬慰的笑容來。
  在接待處剛看見有人送花上來,誌高知道不是陳君手筆,他不會送剪花。
  同事說:“是給甄小姐的,這樣大花束,真是人見人愛。”
  立即拿進去給子壯。
  誌高真替好友高興。
  這一束花代表什麽?當然是一名異性對她的好感,這一絲感覺會去到哪裏,管它呢。
  受束縛已久,女子一直希望白頭偕老,兒孫滿堂,從未想過,這不是一場功德,而是一個人的際遇,有就有,沒有就沒有,絕非忍耐或是修煉可以達成正果。
  誌高有頓悟。
  凱菲進來說:“鄧小姐,昨夜他向我求婚。”
  “那多好,你答應沒有?”
  她伸出手來,左手無名指上戴著一枚小小鑽石,卻閃閃生光,誌高由衷地說:“這是我所見過訂婚指環中最漂亮的一隻。”
  凱菲帶著淚光說:“我也那樣想。”
  “結婚禮物一定加倍。”
  凱菲歡喜得跳起來。
  “你升級做營業主任吧。”
  她呆住,"鄧小姐我─”
  “你勝任有餘,不過,走之前替我訓練一個助手,需年輕貌美,聰明伶俐,善解人意,換句話說,同你一模一樣才行。”
  凱菲終於流下淚來。
  她把她推出去,"工作工作工作。”
  女人總是這樣,高興哭,傷心也哭,惱怒又哭,急得沒有辦法了,索性坐下來痛哭。
  哭完發泄過了算數,下次再來……一定不可以這樣,誌高覺得做事的人要流血不流淚,一切牢牢記在心中,有仇報仇,有恩報恩,一本帳簿清清楚楚,切忌一哭泯恩仇。
  她過去同子壯商量一件事。
  “咦,今天是親子日?”
  隻見維平維揚坐在母親麵前,低著頭不出聲,子壯鐵青著麵孔,狠狠地罵,一手拍著桌子壯聲勢,手掌都紅了。
  她問:“這是怎麽一回事?”
  子壯喝道:“你出去!別管閑事。”
  “我才不理你,你們兩兄弟過來,告訴我這個女人,發生什麽事,與同學打架,欺侮女生,抑或測驗零蛋。”
  那兩兄弟真沒想到那個女人會拔刀相助,十分感激,嚅嚅說:“都不是。”
  誌高鬆口氣,"那麽,你們犯了什麽錯,忘記母親生日?”
  維平輕輕說:“我們偷偷跑去祖母家裏見父親。”
  “啊!罪大惡極。"誌高誇張地說:“是瞞著老媽吧,這多傷她的心,這世上你們怎麽還會有第二個親人?”
  她掩著嘴,瞪大眼睛,用手指著小兄弟。
  連孩子們都知道誌高諷刺挪揄,忍不住笑出來。
  子壯突然覺得自己過分,一聲不響。
  誌高拉開門,"叫司機來,送兩兄弟回家,經過冰淇淋店,買兩客請他們。”
  兩個小男孩逃一般奔出去,在門口擁抱誌高一下。
  誌高說:“當心再過十年八載,他們嫌你囉嗦,整日躲在女朋友家裏不見你。”
  子壯仍然不出聲。
  “這花誰送來?”
  子壯說:“他倆說,祖母家有一個阿姨,是他們父親的女友。”
  “同你有什麽關係?”
  “見兒子的時候,為什麽把女友帶在身邊?”
  “那是他的壞習慣,同有人再婚,叫子女做伴郎伴娘一樣。你凡事忍耐點,別拿孩子做磨心。”
  “多謝指點,那是因為你還沒有子女,我有話,不同他們說還有誰。”
  “有我呀。”
  “最近你也沒空,他們講,時時有人來等你下班,怪神秘,用鬥篷遮住麵孔,戴墨鏡,看不清楚五官。”
  “是,"誌高微笑,"是有這麽一個人。”
  “幾時一起吃頓飯,介紹我認識。”
  誌高笑而不答。
  “他什麽地方吸引你?”
  “他是一個有腦袋的大塊頭。”
  “嘩,要人有人,要才有才。”
  誌高笑著點頭,"是,你講得對。”
  “那麽,幾時結婚?”
  “我不打算結婚。”
  子壯瞪她一眼,"你以為不結婚就不會老?同你老實講,一樣更年期,一樣滿麵皺紋。”
  誌高笑:“你妒忌我半夜仍然可以坐在機車後座飆車。”
  “那倒是真的,沒有孩子會半夜起來找媽媽,沒有人需要你。”
  誌高氣結,"婚姻失敗者,你那樣想人結婚幹什麽?”
  “你也許會成功。”
  “太遲了,到了這種時候,已經太自信自恃,凡事習慣獨自決斷,不容易投入感情。”
  “總有一個人,叫你破例吧,總有一個人,他強壯的懷抱使你向往吧。”
  誌高微笑地低下頭,過一會兒她問:“微軟最新消息如何?”
  這間公司的興衰影響全世界股市上落,生意人必須關注。
  “謠言說,它對美政府心灰,打算把西雅圖的總部搬到溫哥華。”
  “你在溫哥華有房產,屋價可指日飛升。”
  子壯笑眯眯,"純屬傳言,不過,空穴來風,有點道理。”
  誌高回到自己房間,看見桌子上放著一隻小小盒子。這是陳永年上次用來盛蛋糕的盒子,她連忙打開,果然像先前一樣,是一塊小小巧克力蛋糕。誌高把糕點送到嘴裏,咬一口,牙齒碰到硬物,她吃驚,急急吐出來一看,卻是一隻指環。
  嗄?
  剛巧案頭有一杯清水,誌高連忙把戒指洗幹淨,原來是隻古色古香鑲三顆玫瑰鑽石的訂婚戒指,這種式樣,俗稱聖三一。
  蛋糕盤子上有一張小小便條,她拆開讀:“指環屬於家祖母,去年交在我手中:'永年,給你的未婚妻。'誌高,你會答允嗎?”
  誌高立刻試戴,剛好是她左手無名指的尺寸,她握緊拳頭,手指仿佛有它們自己的生命,不願把指環除下。
  她了解他嗎?並不很多;她對兩人的將來有信心嗎?並不見得;但是,正如子壯所說,他那強壯的懷抱,叫她向往。
  她埋頭在自己的臂彎裏良久。
  她聽見同事們在外頭討論一隻透氣嬰兒床褥,又有人提到一種不易燃燒的布料,還有,安全百葉廉繩索,統統與她有關,卻又全部與她無關。
  她握緊左手,像是怕指環會滑出來。
  她一直崇尚自由,看不出要結婚的理由,即使有了孩子,也可以獨自撫養成人。
  但是這一刻她真正躊躇。
  似有一把聲音輕輕同她說:“試一試,如不嚐試,又怎會知成敗對錯。”
  正像她當年與子壯創辦小人兒公司,純粹是一種試驗,創辦生意,失敗率是百分之九十五,像她們這種年輕女子貿然做老板,成功率又得減半,總共隻有一個巴仙機會,可是,也能夠脫穎而出。
  這時,有人輕輕敲她房門。
  嗬,終於要出去研究那張安全床褥了。
  但推門進來的卻是陳永年。
  他雙手插在褲袋裏,一眼看到誌高已把指環戴上,不禁滿心喜歡。
  “有沒有咬崩牙齒?"他搭訕問。
  她不出聲。
  “要不要向同事宣布?你們公司一直似個大家庭。”
  誌高抽離客觀地在一旁凝視陳永年,她自心底喜歡他,她又看她自己,隻見鄧誌高一臉依戀。
  肉體這樣勇往直前,靈魂無法阻擋。
  她聽見她自己輕輕問:“你說,還是我說?”
  “一起吧。”
  他倆走到大堂中座,愉快地說:“各位,我們今日定婚。”
  同事們先是錯愕地靜了下來,有大約十秒鍾時間鴉雀無聲,然後有人爆出一聲喝彩,接鸏,大家吹口哨、拍手、歡呼、擁抱,像慶祝新年一樣。
  “鄧小姐終於嫁出去了。”
  “以後大概會原諒我們不可能二十四小時應召。”
  “還有,周末叫家庭日。”
  “哈哈哈……”
  他們高興得互相擊掌。
  誌高靜靜坐在一角。
  她已決定把全部籌碼推出去。
  感覺有點淒涼。
  會失敗嗎,有甄子壯這個例子,她知道機會至多隻得一半。
  一切都得從頭適應,時間要重新分配,自我需縮小,騰出位置來容納另外一個人。
  永年坐到她身邊,"有點惆悵?”
  “是呀,幸虧過去自由自在從心所欲放肆了許多年。"誌高說。
  “有無遺憾?"永年問。
  “當然有:時間太少,工作太多,精力已經去到極限,靈魂卻不甘心,老是覺得未盡全力,還在等候更大機緣,明知沒有可能,卻仍然渴望不願死心。”
  “可憐,欲望在心底燃燒,不肯熄滅,最最痛苦。”
  “你明白嗎?”
  “是這種力量,使你樂於冒險吧。”
  “也許是。”
  子壯過來握住誌高的手,十分激動,說不出話來。
  那天下班回到家,誌高用清潔劑洗刷指環。
  陳永年帶了老照相簿來,逐一介紹他的親人。
  “這是祖父祖母。”
  近照中可以看到當年的她左手無名指上正戴著同一枚聖三一指環。
  慢著,咦,”她有高加索血統?”
  “是,所以輪廓分明,是個美女。”
  誌高甚感興趣,像不像盲婚啞嫁?訂了婚才研究到對方血統關係。
  子壯曾經說:“根本全世界的婚姻都是盲婚,雙方認識年餘便結婚的人多,知道多少,了解什麽?全碰運氣。”
  “祖父的職業是什麽,可享長壽?”
  “退休前他是個小型米商,愛讀書,今年八十一,在加國溫哥華與七十九歲的祖母及我爸媽一起生活。”
  “對不起對不起。”
  “這是爸媽與我家四兄弟。”
  “我還以為你是獨子。"誌高意外。
  “他們都不住本市,我獨來獨往。”
  “都結婚沒有,可多妯娌?”
  陳永年笑,"你是四嫂,過年時照例一聚,記得你的身分。”
  嘩,不好應付,幸虧分開住,不然婆婆還有婆婆,不知怎樣相處。
  誌高仔細看過照片,"你的兄弟都比你漂亮。”
  “是,小弟長得似電影明星。”
  “父母呢,"誌高不得不打聽仔細,”他們住同一間屋子?”
  “不,住樓上樓下,容易照顧,卻又各自過活。”
  “那真是十分文明。”她放心了。
  “可是眾兄弟卻不肯住他們附近,我們也住遠些。”
  “八千哩以外,也夠遠的了。”
  “你可打算搬來與我同住?”
  “永不,"誌高立刻聲明:“我最反對同居,有自己的家,幹什麽要搬去別人的家,關燈開燈時間都不一樣,多討厭。”
  陳永年一味唯唯諾諾,忽然問:“你不擔心我走出你家門,不知影蹤?”
  “不,"誌高笑,"你自己會小心駕駛。”
  陳永年大笑。
  誌高伸出手來,看著已擦亮的指環,她從未想過會訂婚,也不曾考慮過訂婚戒指的式樣,可是她對手上含蓄文雅的指環卻出奇滿意。
  誌高說:“有空去探望長輩們。”
  一年後。
  誌高在診所靜候,半晌,有人推門進來,正是梁醫生,她一見誌高,低頭去查看手上的報告。
  “是我,鄧誌高。”
  梁醫生聲音充滿意外,"誌高,我不認得你了,你胖了好多,我還以為走錯房間。”
  “好久不見。”
  醫生問:“多久了?”
  “超過一年。”
  “這次,我可以為你做什麽,你準備好了沒有?”
  誌高微笑地點點頭。
  梁醫生是專家,雙手一按到誌高身上,已知道分別,她訝異地說:“誌高,恭喜你。”
  誌高反而一怔,"醫生,你那麽肯定?”
  梁醫生笑,"你需要科學監證,容易,我們立刻進行測試。”
  報告在五分鍾內就出來了,誌高看著結果,忽然沉默。
  醫生說:“情況正常穩定,約十周大小,我讓你看掃描。”
  在該刹那,誌高不敢抬起頭來。
  醫生已拍下寶麗萊照片。
  她輕輕說:“從前,女性知識程度低,懷孕生子天經地義,不用思索。到了今日,醫學進步,生育可以說已沒有危險,但是婦女卻受到更大衝突,因懂得思想,引致恐懼,一發不可收拾。”
  “醫生說得真好。”
  “不要害怕,順其自然。”
  誌高不出聲。
  醫生有點訝異,"你一直想要一個孩子。”
  “我能盡責做得最好嗎?”
  “做到老學到老,誌高,不用勉強,千萬別自招壓力。”
  “目前,我有一個伴侶。”
  醫生又一次意外,"嗬,同性還是異性?”
  沒想到醫生把她看得這樣前衛,誌高笑,"是異性。”
  梁醫生想了解得多一點,"你是顧慮到胎兒與他之間沒有關係而會產生尷尬。”
  誌高輕輕說:“不,他正是生理父親。”
  醫生很高興,"那太好了,你們可以立刻結婚。”
  “他也那樣建議。”
  “你仍然不想結婚?"醫生微笑。
  誌高答:“這是我心理上一個障礙。”
  “現在首要是注意身體,多多休息,飲食定時,吸收營養,一支煙一口酒都不允許。”
  “可是─”
  醫生按著她,"不要想太多,不必追溯到生老病死,老放那人生幾何的概念上去。過去你有太多的時間空間,把事情想得太複雜;將來,你會在一天喂五次奶之中得到無比滿足。誌高,你的條件比任何人都成熟,我對你有信心。”
  誌高哽咽,梁醫生的忠告直接肯定,與心理醫生那種模棱兩可的唯唯諾諾不可同日而語。
  她說:“明白了。”
  誌高自醫務所出來,覺得陽光有點刺眼,便戴上墨鏡。
  忽然身後有人說:“鄧小姐,我有車,載你一程。”
  她抬起頭一看,不禁惱怒,"陳永年,你跟蹤我?”
  陳永年笑嘻嘻,不出聲。
  他挽起誌高手臂,"想到什麽地方去?”
  “子壯家吧。”
  上了車,他終於問:“醫生怎麽說?”
  誌高把寶麗萊照片交給他。
  彩色超聲波掃描,其實仍然模糊一片,但是陳永年看得津津有味,指著一個白斑說:“看得出不是雙胞胎。”
  誌高被他的樂觀感染。
  但心中一陣悵惘,家居定要改造了,嬰兒需要若幹私隱,可得隔開活動範圍,她非拿半年假期親手主持諸般髒工夫不可,生活會有天翻地覆的變化。
  “知道性別沒有?”
  “化驗報告三天後出來。”
  車子往子壯家駛去。
  “你沒有偏見吧?”
  誌高抬起頭來,"不,我喜歡女兒多十倍。”
  “你會得償所願。”
  他咳嗽一聲。
  這時,誌高已經相當了解他,"你有話說?”
  “誌高,你我的公寓,不如租出去,這種時候,不方便大事裝修,我們另外找一幢適合的房子。”
  誌高心底下一聲不。
  她不願放棄自己多年的安樂窩,但是理智告訴她,陳君的建議值得考慮。
  她輕輕問:“要多大的地方?”
  “得看經濟能力,不必勉強,頭三年,最好有活動空間,空氣清新……”
  “我們去探訪子壯,參考她的意見。”
  “子壯是個不折不扣的城市人。”
  “嗬,你有什麽意見?”
  “她家裏比較喧嘩。”
  誌高微笑,以後,這種紛爭必定一日比一日多,兩個主觀極強的人共同養育一個孩子,永無寧日,爭個不已。
  “我們不必學子壯。”
  “車子駛往哪裏?”
  “有一間小小平房,我想帶你去看看。”
  他一直在秘密進行任務。
  車子停下來,他掏出門匙,打開大門,誌高看到落地長窗以及小小草地,遠處是蔚藍色的海。
  “誌高,讓我照顧你們母女。”
  誌高輕輕說:“我知道你有誠意。”
  “凡事我會同你商量,來,看看間隔,這個平房最大的優點是三間睡房都在地麵,地庫才是遊戲室,保母宿舍及洗衣房,孕婦不必上上落落。”
  “樓上是什麽?”
  “書房,我扶你上樓。”
  閣樓上還有小小一個露台,可以觀景,誌高一看就喜歡。
  陳永年攤攤手,"你覺得怎麽樣?”
  “我有點累。"誌高說。
  他取出一張帆布摺椅,攤開來,"你休息一會兒,我替你衝杯可可。”
  誌高精力大不如前,閉上眼睛休息。
  再過幾個月,懷著會多一個小小嬰兒,然後,致力為她生活,記錄一天吃了幾頓,每頓多少,她打了呃沒有,睡得好不好,哭得可響亮,哭起來是否有梨渦。跟著,她長了多少顆牙齒,頭發可濃密,板她上衛生間,洗臉刷牙。跟著,找一間好學校……
  一切都跟常人一樣,墮入俗套,說不定如魚得水,變本加厲。嘴巴說著隻要小兒健康快樂,故作大方,暗地裏逼著學琴練舞;成績表上略見一個乙級便臉色發青狠狠責罵,總得全體甲等;男朋友上門來,好好檢閱,諸多挑剔……
  誌高籲出一口氣,往日譏笑別人不自量力不懂管板,以後鄧誌高一定會為孩子鬧更大笑話。
  她漸漸睡著。
  陳永年也真是,一杯可可衝那麽久,喝了提神,便不致渴睡。
  誌高聽見身邊有聲音。
  她脫口問:“你來了?”
  轉身去看,隻見一份舊報紙落在地上。
  “是你嗎?"誌高伸出手,"快,快來我懷抱,這是時候了。”
  她聽到輕輕小小的腳步聲。
  手仿佛逮住了什麽。
  “誌高,誌高,"陳永年扶起她,他拿著一隻吸管杯子,讓誌高喝水。
  “你不舒服?”
  “我會照顧自己。”
  “唉,叫你勞累了,這樣吧,我同經紀說一聲,叫他略減幾元,把房子買下來,省得你撲來撲去。”
  誌高噗哧一聲笑出來。
  “不結婚也得一起住。”
  誌高伸出手,輕輕撫摸他的麵孔,喃喃說:“早知,何必讀書做事,捱盡鹹苦,早知到你家當童養媳,反正都是做粗重髒工夫。”
  “因為,一切都是你的選擇。”
  誌高笑不可仰,"是,女性經過百年掙紮,終於可以選擇笑著赴湯蹈火抑或先大哭一場。”
  “你想得太多,誌高,與眾不同,特別吃苦。”
  “終於自主了。”她浩歎。
  “去,把消息告訴子壯。”
  “順便向她要些維櫻的剩餘物資。”
  “以及介紹可靠保母。”
  誌高轉過頭來,”我從來沒想過雇用保母。”
  陳永年一怔,"那多辛苦。”
  “我已經想通想透,一切自己來。這雙手雖然小,卻是一雙工作手。”
  “好好好,看你吃不吃得消。”
  誌高仍然固執,”我有能力照顧我們母女。”
  陳永年害怕再說下去,她一不順意,女兒將姓鄧而不是姓陳,連忙識趣收聲。
  他顧左右言他:“你看,三間房間都連衛浴室,窗戶大,可看到海景……”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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