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印度墨

(2008-09-08 11:32:55) 下一個
  陳裕進回到祖父母身邊的唯一原因是學中文。
  十歲到舊金山居住的他隻諳粵語,也會一兩句普通話,像“你好嗎”、“謝謝”、“豆沙湯圓真好吃”……
  那怎麽夠應用,趁暑假,母親對他說:“回去學四個月中文,回來時要會寫會讀。”
  二十一歲的裕進已經約了朋友去大峽穀觀光,一聽,皺上眉頭。
  “媽媽,鑽研中文是一輩子學問,不急在一時。”
  陳太太似笑非笑,精明的雙目看到裕進心裏去,“知子莫若母,你休想瞞我,爺爺在等你,不由你不去。”
  裕進把手臂搭在母親肩上,“待我去完品塔貢尼亞冰川再說。”
  “冰川你的頭。”
  “今年夏季歐洲有日全蝕,我不去亞洲。”
  陳太太一搖身子,摔甩兒子的手。
  裕進氣餒,“好好好,我去,學不會不回家。”
  陳太太凝視這個年輕人,真難以想象已經大學畢業長得足六呎高,濃眉大眼,笑容可愛,唯一缺點,或是說優點也好,是太過會享受生活,始終不覺得學業或事業是生活全部。
  與他姐姐裕逵不同,裕逵一早進了名校,現正修碩士。
  劉太太感喟說:“我小時候,父母習慣從來不碰觸子女四肢,不像你們,動輒擁抱親吻。”
  裕進把臉貼到母親身邊,“那多可憐。”
  “你們這一代確是不一樣了。”
  小小裕進最愛抱,宛如昨日,三兩歲的他一點小事就嚎啕痛哭,非要媽媽抱著哄不可。
  有一首兒歌,他常常唱,叫“彈跳彈跳寶寶我,在媽媽膝上蹦跳”,歲月如流,今日已經成年。
  他抓起籃球,“我去找袁鬆茂。”
  袁鬆茂是他好同學,來自香港,畢了業,打算收拾行李返家。
  裕進同他打聽:“聽說,香港的女孩子最驕傲。”
  袁鬆茂笑,“最美,當然最冷。”
  “也有人說,已經不像以前那樣標致了。”
  袁鬆茂不以為然,“吃不到葡萄的人自然都那樣酸溜溜:嗬,花不再香月不再圓,還有,時勢不再好。”
  “依你看,怎麽樣?”
  “仍然大有可為,回去,住我家,我帶你到處逛。”
  裕進說:“我對城市生活不大感興趣,我一向喜歡大自然。”
  “這個城市完全不一樣。”
  “你說得它好似一個女子般。”
  “保證你不會失望。”
  袁鬆茂父親在都會經營廣告公司,十分有腦筋,兼做數碼攝影,搞計算機特技,非常吃得開,不是不受經濟低潮影響,但安然無恙。
  年輕人說走就走,手提行李一件,就上了飛機。旁邊坐兩個混血女孩,袁鬆茂起勁攀談,裕進呼呼大睡。
  醒過一兩次,還未到,裕進訴苦:“最怕乘長途,唇焦舌燥。”
  鬆茂答:“行政人員每月起碼飛三五次。”
  裕進:“我才不要穿西裝挽著手提電腦跑天下做信差。”
  “你這樣疲懶想做甚麽?”袁鬆茂說。
  “租兩畝地種草莓,閑時在果樹蔭下寫詩。”
  鬆茂沒好氣,“也許有入世未深祟尚浪漫的女孩會跟你去。”
  裕進用外套遮著頭再睡。
  這次很快到了,睜兩眼,見鬆茂正與混血女交換電話地址。
  一出來就看見爺爺親自來接他,抬著頭,一臉盼望。
  年輕的裕進鼻子發酸,不論學不學得到中文,都應當回來。
  他一個箭步上去緊緊摟住祖父。
  老先生眉開眼笑,“裕進你又長高了。”
  裕進一眼看到祖父缺了一隻門牙。
  “爺爺,我陪你去鑲好牙齒。”
  “誰看見?算了。”
  裕進怪心疼,“我看見。”
  “好……”老人忽然起勁起來,真的,萬一要見孫媳婦,整齊一點。
  家裏還雇著司機,把兩個年輕人載回家。
  袁鬆茂說:“別忘記聯絡。”搖手道別。
  祖母正在搓麻將,特地放下牌來看裕進,“都是你媽,祟洋,把我兒子叫了去外國陪她,一年見不到一次。”
  陳老太太比媳婦矜貴,外國生活到底清勞。
  她轉過頭去同牌搭子說:“我才不去外國長住,左一句清人,右一句支那,受不了。”
  裕進把祖母重新按在椅子上,替她摸一張牌,“一隻鳥有沒有用?”
  牌搭子都笑起來,“原來在做索子。”
  裕進淋一個浴,喝了綠豆湯,取過中文報紙,試讀新聞:“先夫:九十二……主內安息。”
  祖父過來,“噓,這是訃聞,叫你祖母聽見了要罵你,過來,幫我做模型。”
  祖父有個特別嗜好,他喜歡在瓶子裏裝砌模型帆船,真考耐心,一坐整個下午,用小鉗子伸入瓶頸逐件砌好。
  裕進眼力好,手指夠力,一下子做好一半。
  祖父高興得不得了。
  牌局散後,祖母過來同他說話。
  天氣熱,裕進攤在藤榻上,看到祖母腳上有痱子粉,想起極幼時,祖母也替他撲粉,然後把他的胖手胖腳摟在懷中。
  他仿佛看到小小的自己到處亂跑,用蠟筆在牆上塗畫。
  “這次好了,多住一會兒。”
  真熱,街上全是人,大廈每一個單位都有人搓牌,要不,拔直喉嚨唱歌,真是個嘈吵的城市。
  裕進在雜聲中睡著。
  第二天早上他上門去學中文。
  老師是一位中年太太,姓鄧,住郊外。
  鄧太太的教學方法頗為特別,像古時書塾,琴棋書畫一個人包辦。
  裕進不但要讀書寫字,還練習法國畫,並且欣賞戲曲音樂,每天三小時很快過去。
  下午也有一個女學生上門,十分留意陳裕進。一日,鄧老師借故說:“丘永婷想知道你有沒有女朋友。”
  裕進不假思索地說:“已經訂婚。”
  那個叫永婷的女孩子不錯略具氣質,但是,裕進喜歡的女孩子不屬那類型,一口拒絕。
  他記性好,學得快,老師不教會話,專心傳授詩詞,裕進十分吸收。
  正當老人家慶幸從未見過那樣聽話斯文的年輕人之際,魔鬼的引誘來了。
  那已是晚上十時,裕進躺在床上看自然記錄片:一群啄木鳥將一棵大樹啄成蜂窩,每個小洞內儲藏一枚橡子,預備過冬。
  裕進覺得可笑,看上去多像人類的銀行保險箱。
  電話忽然響起,“喂,出來玩。”
  “甚麽?我都睡了。”
  “神經病,快起來。”
  “改天行嗎?”
  “今天是我二十二歲生日。”
  “喲,失敬失敬。”
  “快出來,十分鍾後我來接你。”
  裕進隻得換上便衣,果然,袁鬆茂的吉普車立刻到了。
  他大聲叫:“男人的身體機能在我們這年紀已經開始衰退,來,快快悲情地慶祝。”
  車裏還有兩個朋友,都像喝過一點酒,情緒高漲,大聲說笑。裕進不由得說:“讓我來開車。”
  鬆茂也不客氣,“你聽我指揮,現在直駛,到了小路盡頭,轉右,再向前,拐左,上公路,看著市區指針……”
  像人生路一樣,見招拆招,見一步走一步,不知走往何處。
  以他們,在小康之家出生,已是走在康莊大道上,隻要不犯錯,可以順利、舒服地到達目的地。
  有些人就沒有那麽幸運,生在荊棘堆,不知要如何掙紮才出得來。
  “轉進這個停車場。”
  使裕進詫異的是,快深夜十一點了,車龍不絕,處處是夜遊人,進酒吧門口還需輪候。
  噫,不是說經濟不景氣嗎?
  終於進去了,聽見一組爵士樂隊正在演奏,氣氛的確不錯,站了片刻才等到空台子。
  大家叫了啤酒,袁鬆茂已經開始與隔壁台子一個穿露背裙的女子擠眉弄眼。
  裕進勸道:“不是同來的不要搭訕。”
  鬆茂答:“那到這酒吧幹甚麽。”
  他同來的朋友已經找到對象坐到別處去了。
  風氣竟這樣開放,裕進又一次意外,他還一直以為東方是東方,西方是西方。
  與露背女同在一起的男生已經怒目相視,火藥味十足。他說了女友幾句。但是那冶豔女不聽他的,索性對牢裕進他們笑。
  袁鬆茂示意她過台子。那一個晚上活該有事,那女子一站起來,已經被男伴拉走。
  袁鬆茂喊:“喂,你不可勉強這位小姐!”
  電光火石間,他麵孔已經吃了一記耳光,接著,那個女郎也挨了一下,頓時尖叫起來。
  裕進叫:“住手,不得打人。”
  那人伸手一拳,被裕進眼快隔開,袁鬆茂撲過來往那人腹部打去,那人退後幾步,撞跌台子,場麵混亂起來。
  警察不知在甚麽時候已經掩至,效率高得叫人吃驚,全部有關人等都帶到警局問話。
  在街上,風一吹,大家都清醒了,默默無言。警察說:“請出示身分證明文件。”
  奇是奇在三個年輕人都拿護照。
  袁鬆茂解釋:“沒事,玩得過分了,以後會收斂,對不起,勞駕了你們。”
  警察扳著臉:“真的沒事?”
  “真沒事。”
  “你們是朋友?”
  “不打不相識,現在是了。”
  警察又問:“在外國,也慣性這樣爭風?”
  大家看向那個女郎,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氣。
  燈紅酒綠之下,覺得她銷魂,在派出所無情的日光燈下,隻見她憔悴的黑眼圈已經糊掉,頭發枯燥焦黃,叫他們嚇一大跳。
  警察似笑非笑:“可看清楚了?”
  派出所釋放了他們四個人。走到門口,那女子問:“誰送我回家?”
  三個年輕男子像見鬼一般跳上出租車就走。
  回到家,天已經蒙蒙亮。祖父早起,在園子練太極拳,看到孫兒,奇問:“一身汗,到甚麽地方去了?”
  “噓,別叫祖母看見。”
  “裕進,社會風氣不好,你交友需分外小心。”
  “是,知道。”
  “去淋個浴,我帶你去逛花市。”
  裕進陪祖父去買花,他看到了許多亞熱帶土生花朵:茉莉、薑蘭、梔子、金白,香氣撲鼻,叫他迷惑。
  小販與老先生熟稔,攀談起來:“是你孫子?這麽英俊,又聽話。”
  “還在讀書?嗬,大學已畢業了。”
  “好福氣,很快就有曾孫。”
  太陽升起,熱浪來了,裕進背脊又開始凝著汗珠,回去,恐怕又得淋浴。
  到家,插好花,袁鬆茂電話追至。
  “別再找我,我們已經絕交。”
  “昨夜真對不起。”
  “正式損友。”
  “剎那間甚麽事都會發生,幸虧無人帶槍,以後我再也不敢了。”
  “你本來浮躁的性格在這流動的都會更加危險。”
  “我今天正式上班。”袁鬆茂說。
  裕進意外,“在甚麽地方?”
  “家父的廣告公司。”
  “嗬,子承父業。”
  “他叫我好好幹,否則,公司傳給姐姐、姐夫,叫我乞米。”
  “嘩,寧可信其有。”
  “幾時到我公司來看看。”
  “對不起。”裕進說:“我倆已經絕交。”
  他掛斷電話。
  除了學中文,裕進也沒閑著,他陪祖母逛街購物,時髦的她極愛打扮,買的都是半跟鞋,裕進親手服侍她試鞋,售貨員都忍不住抿著嘴笑。
  “五號太小,請給雙五號半,連咖啡色的也一試。”
  有一位中年女客走進來,看見這個殷勤的年輕人,十分喜歡,坐在他旁邊,吩咐:“替我拿七號來看一看。”
  裕進並不解釋,又喊出來:“露趾銀色七號。”
  結果還幫人家做成了生意。
  祖母鍾愛地凝視他,“裕進,你立定心思遊戲人間?”
  裕進陪她去喝英式下午茶。
  裕進想起來才答:“也不一定,也許會教書。”
  他替祖母斟茶,“這是英國人唯一留下的記認?”
  祖母答:“已變了許多,從前倒底都崇洋,設法到外國留學,學洋人的玩意兒,現在鼓吹另外一套。”
  裕進點頭,“換下洋裝穿中裝。”
  祖母的意見十分精靈,“是改良唐裝,又加些東洋味,近年竟無故刮起東洋風來。”
  裕進不表示意見。
  “我們這一輩上了年紀的人對新作風有點不習慣。”
  裕進輕輕說:“也不能一輩子做殖民地——”
  這時,陳老太碰見了熟人,一位中年太太帶著女兒索性在他們那桌坐下。
  “我女兒嘉盈,你們都來過暑假,大家談談。”
  那女孩皮膚白晰,有點驕傲,說自劍橋回來。
  裕進不發一言,非常客氣,那女孩也不多話。
  不,她也不是裕進喜歡那一類型。
  半晌,她問:“最近看甚麽書?”
  裕進微笑答:“《心靈雞湯》。”
  那湯嘉盈睜大雙眼,“你說笑。”
  裕進泰然說:“為甚麽不?簡單、易讀,又有共鳴,它們現在還分門別類;有給畢業生的雞湯及新任母親的雞湯,妙不可言。”
  湯嘉盈說:“我很欣賞你的幽默感。”
  “你呢,”裕進問:“你看甚麽書?”
  湯小姐昂一昂頭,裕進滿以為她要背出幾個得過諾貝爾文學獎的南美洲作家大名,如聶路達與馬爾蓋斯之類,結果沒有。
  終於她說:“我重看了金庸全集。”她有點喜歡陳裕進。
  裕進笑笑,總算有人願意踏出第一步,不過,她仍不是他喜歡的類型。
  湯太太還有點事,帶著女兒嘉盈告辭。裕進結帳,他與祖母剛要走,忽然見到湯太太氣呼呼趕回來,像是忘了東西。但不是,她有點?腆,同裕進說:“下星期六是嘉盈生日,請你來吃頓便飯。”裕進連忙答:“是是是,有時間一定來。”湯小姐太過分了,大熱天,把略胖的中年母親差來差去,自己為甚麽不開口呢!他與祖母上車。老太太探頭過去問:“湯嘉盈好不好?”裕進不置可否。她沒有熾熱的生命,二十多歲的一生中沒有流過淚淌過汗,整個人是小資產階級社會層一件擺設,父母優厚條件栽培下的所謂淑女。裕進自問沒有資格抬一件這樣名貴的裝飾品回家供奉。陳老太輕輕問:“太瘦?”裕進改說:“今日收獲頗佳,買了七雙鞋。”“可不是,許久沒有試過那麽暢快。”到了周末,裕進假裝忘記約會,甚麽表示都沒有,在家裏重看星球大戰三部曲。他聽見有人來電話催促,祖母同對方說:“他祖父有點事,與他出去了,不知道幾時回來,沒說起。”裝老糊塗。真好真合拍,裕進甚愛祖母作風。沒多久,裕進手提電話響。他去接聽,對方聽到電影配樂,便吟道:“許久許久之前,在非常非常遙遠的星座裏……。”是袁鬆茂。“又是你!”“可不就是我,怕你在家悶死,特地來打救你,要不要出來玩?”“我實在不想再上派出所。”“聽你這張烏鴉嘴,我在公司裏拍攝一套廣告,要不要來探班?來就買十個八個水果上來。”“不來。”“唏,不來拉倒,要你這種朋友幹甚麽。”“周末也需工作?”“本都會不分日夜假期。”“我考慮一下。”袁鬆茂說:“等你。”掛了電話,星球大戰熟悉的特技忽然有點悶,他換套衣服,同祖母說:“我出去一會。”陳老太微笑,“無論家庭背景有多好,功課如何優秀,年輕人的荷爾蒙總是叫他們坐立不安。”裕進有一個頭腦最科學的祖母。他駕車到辦館買了水果,照地址找上門去。一按鈴就聽見歡呼聲。接著袁鬆茂親自來開門,嘴裏一邊說勞駕,雙手一邊接過果籃,身後工作人員立刻捧著去分派。
  整個工作室鬧哄哄,生氣盎然。
  有人播放羅蘭希爾的怨曲,攝影師與模特兒隨著音樂款擺身子,工作進行得如火如荼。
  在這裏,每個人必須苦幹才有收入,裕進喜歡這樣的環境。
  這一天拍攝的是減肥藥廣告,模特兒舉起雙手,露出幹淨潔白的腋窩,在鏡頭前搔首弄姿。
  半晌,她累了,說聲:“我也要吃西瓜”,導演立刻喊停,“大家休息二十分鍾”。
  接著,有助手上前遞切開的水果及礦泉水給女主角。
  那小女生一抬起頭,裕進就呆住了。
  常常聽見有人形容眼睛像寒星,裕進一直認為是陳腔濫調,星也就罷了,也許人家雙目的確明亮,但怎麽寒冷呢?
  可是,經過今晚,他完全明白了。
  那女孩有小小鵝蛋臉,皮膚白晰,一雙天然細長濃眉像畫出來的一般,她的眼神冷冷,可是亮得連在角落的陳裕進都看到她。
  袁鬆茂的聲音在他身邊響起,“可是真漂亮?”
  裕進已不能言語。
  “做廣告公司可時時遇見美女。”
  “請問,她叫甚麽名字?”
  “名歌星孟如喬你都不認識?”
  原來他們說的並不是同一人。
  “不,”裕進連忙說:“不是女主角,是她身邊穿小小白襯衫工人褲的助手。”
  “她?不知道,我替你去打聽一下。”
  袁鬆茂一走開,裕進便聽見有人叫那女孩:“印子,過來一下,這件衣服需要熨。”
  那女孩立刻高聲答應。
  印子,她叫印子。
  袁鬆茂走過來,“她姓劉,叫劉印子,才十七歲,是孟小姐的助手。”
  留下印子,多麽別致的名字。
  “甚麽叫助手?”
  “跑腿。”
  “啊。”
  “買汽水香煙、打電話叫車、到銀行提款、往郵局寄信……明白嗎?”
  原來如此。
  “像孟如喬這樣的名人身邊,雇有保鏢司機、秘書、保母、助手及家務女工等多人服侍,當然,還有我們廣告公司戶口負責人。”袁鬆茂不忘自嘲。
  “為甚麽做這種工作?”
  “聽過這種話,職業無分貴賤,用勞力換取薪酬,天經地義。”
  “是是是。”
  這時,攝影師小丁走過來,“在說印子嗎?有一則香皂廣告想找她拍攝。”
  袁鬆茂問:“用她做主角?”
  “麵孔夠清新。”
  “她肯穿泳衣上場?”
  “正在遊說她。”
  袁鬆茂忽然轉過頭來問裕進:“你說印子該不該拍出浴?”
  裕進答:“當然拍,求出身,有何不可。”
  “是,很多少女願意做。”
  “我們旨在推銷貨品,手法絕不猥瑣。”
  那天晚上,裕進借故留到半夜,不想離去。
  趁劉印子收拾化妝箱,他走近她,咳嗽一聲。
  短發的她沒有抬起頭來,雪白後頸上有一個紫青色紋身圖案,費點勁看清楚了,是個空心中文“氣”字。
  嗬,多麽特別。
  裕進又咳嗽一聲。她終於抬起頭來,客套地微笑著看著他。
  裕進忽然汗出如漿,他深深吸進一口氣。
  “你好,我叫劉裕進。”
  她點頭,“你是帶水果來探班的人,謝謝你,櫻桃甜極了。”
  她把化妝品逐件抹幹淨放好,唇膏印、胭脂印,都深深淺淺,印在紙巾上。
  “要走了嗎?我送你。”
  “不用,司機會載我。”
  裕進點頭。
  他們一直做到淩晨兩時才收工。
  裕進終於不得不走。
  袁鬆茂過來拍著他肩膀,“我這份工作怎麽樣?”
  “很好,對,茂兄,幾時拍那隻香皂廣告,記得通知我。”
  “咦,同窗數載,我不知你患偷窺症。”
  “現在你知道了。”裕進微笑。
  袁鬆茂忽然忠告他:“陳裕進,你這人比較單純,不適宜結識這個圈子的女孩,這些女子通常有複雜的背景及較大的野性。”
  裕進不出聲。
  “你看中了劉印子?”
  裕進點頭。
  “她在短短一刻已在你心中留下印子?”裕進又點頭。
  “那麽,你不枉此行了。”
  “不是警告我切勿接近嗎?”
  袁鬆茂笑起來,“但是,危險的女性通常妖冶可愛,況且,男人有甚麽損失。”
  這是世俗一般看法。
  袁鬆茂問:“有車子來嗎?”
  “有,再見。”
  車子駛經大廈角落,卻看到一個高挑的人形站在那裏,咦,正是印子。
  他輕輕把車子停下來,“載你一程。”
  她淺淺一笑,“我等出租車。”
  “這種時候,一個女孩子站在街上危險,請放心,我不是壞人。”
  “順路嗎?”
  “這個都會能有多大。”
  她終於上了車,“山村道,你可知道路?”
  “教我走。”
  她拎著化妝箱,可是自己臉上十分素淨,愈夜,雙眼愈有神。
  “我叫陳裕進,是袁鬆茂的朋友。”
  “我知道。”
  印子教裕進在適當的地方轉彎,深夜,交通比較鬆動暢快,隻是仍然燠熱,她卻似冰肌無汗。
  “司機沒來?”
  她淡淡答:“接走了喬小姐。”
  丟下了她。
  車子駛抵一幢舊房子,裕進說:“我送你上去。”
  “不用,謝謝。”
  “幾樓?”
  她用手一指,裕進抬起頭高高看上去,原來天台上還有僭建平房。
  她轉身走了。
  裕進一時不想回家,獨自開車兜風。
  真笨,換了是袁鬆茂,一定知道該怎麽做,他卻連電話號碼都沒拿到,更別說是下一次約會了。
  他應該問:“周末做些甚麽?可想出海?”或是“有個小地方,冰淇淋非常好吃。”
  都說不出口。
  她的秀麗叫他震驚,平時也很調皮的他已無心賣弄口才,終於回到家的時候,祖父已經起來。
  “又玩到天亮?”
  “不!”裕進否認,“睡不著,出去走走。”
  “一個人,還是同女朋友?”
  裕進改了話題:“祖父你可是盲婚?”
  “不,你祖母是我燕京大學的同學,我讀化工,她讀外文,我倆自由戀愛。”
  裕進笑,“我沒得到你們優良遺傳。”
  “你爸說你有點心散。”
  “他已經很客氣。”
  “是甚麽困擾你?”
  “爺爺,我最大目的是同我喜歡的人一起說說笑,在一個無雲的晚上觀賞繁星。”
  “很好的享受。”老先生點頭,“那麽,你何以為生呢?”
  “爸媽會贈我一間向海的兩房公寓及一部好車。”
  “生活費用可有著落?”
  “我可以教書,學校假期特別多,工作時間短,適合我這性格。”
  “我覺得並無不妥,祝你幸福。”
  “真的?”裕進大喜過望。
  “不過,你父母希望你較有野心。”
  “不!”裕進堅拒,“我不要營營役役,交際應酬,擴闊生意網。”
  “那麽,你父母的電子零件生意由誰承繼呢?”
  “姐姐。”裕進不加思索。
  “她是女孩子呀。”
  裕進大笑,“這樣時髦的祖父也終於露出馬腳,歧視女孫,哈哈哈哈。”
  祖母出來,“嘩,大清早笑聲震耳,說甚麽這樣高興?”
  老先生笑答:“改天裕進走了,屋內又一片靜寂。”
  “我們應當慶幸他來陪過我們。”
  裕進看看時間,“我要上課去了。”
  他去淋浴更衣,不知怎地,總覺得有一雙大眼睛在看著他,裕進不由得小心翼翼起來。
  裕進到了鄧老師處,發覺丘永婷也在。
  鄧老師穿著黑色香雲紗旗袍,非常優雅,她同裕進說:“今日永婷與你一起上課。”
  裕進並不介意。
  鄧老師說:“案頭有一本莎士比亞十四行詩,你倆隨便合作翻譯哪一首,用中文寫出來,作為測驗。”
  裕進睜大眼睛,這樣深不可測的功課,叫他如何應付?他剛學會寫百來個中文字。
  他隨手翻到其中一首。
  “第八十一首,來,讓我們讀一次。”
  永婷點點頭。
  “如果我活到可以寫你的碑文-——”
  “不,”永婷說:“墓誌銘。”
  “或是你生存到我在地裏腐敗,至彼時你音影常存,而我早已被遺忘。”
  裕進已經做得一額汗。有些字他不會寫,靠永婷幫忙,兩個華裔比外國人還狼狽,掙紮著逐句記下。
  “你名字將享永生,而我則莠腐,隻得一個墳墓,可是你長存在人們眼中,藉我溫和的詩句,萬人聆聽、萬聲唱頌,凡人死亡,你卻永生,這是我筆的力量。”
  裕進鬆口氣。
  丘永婷忽然說:“你會以為這些詩寫給他愛慕的女性。”
  裕進笑笑,“所有同類的十四行詩包括‘我可否將你比作一個夏日’,都是獻給他的讚助人威克薩斯伯爵。”
  永婷也笑,“這樣好詩,卻由男人送給男人。”
  有人咳嗽一聲。
  是老師,“這麽快完成了?”
  他們大聲答:“是。”
  老師說:“且去聽琵琶演奏,我來改卷子。”
  裕進卻挑了二胡。
  永婷問:“二甚麽?”
  “二胡,還有高胡,是胡琴簡稱,胡,即由西域外國人傳入,同番一樣:西紅柿、番石榴,一聽就知道不是中國原品種。”裕進解釋。
  永婷微笑,“你知道得不少。”
  “我剛看罷本期‘史特拉’音樂雜誌,詳盡介紹中國弦樂。”
  “可是二胡聲如此蒼涼-——”
  老師探頭出來,“上課時不要閑談。”
  像所有學生一樣,教師愈不讓他們做甚麽,他們愈有興趣。
  裕進朝永婷扮一個鬼臉。
  老師改完了他們的翻譯卷,“九十分,”她說:“還有進步的餘地。”
  兩個年輕人嘻嘻哈哈地離開老師的家。
  永婷鼓起勇氣,“裕進同學,我想去買些中文參考書,你願意一起去嗎?”
  裕進冷靜下來,他輕輕說:“我已約了朋友。”
  永婷失望,“那麽,下次吧。”
  她不擅掩飾內心感情,明顯地失落。
  丘家司機將車駛近,永婷上車,背影都看得出寂寥,裕進背後傳來一把聲音:“為甚麽叫永婷失望?”
  裕進轉過頭,見是老師,笑笑答:“因為我不想傷害她。”
  老師輕輕說:“恐怕沒有緣分。”
  “是,我心裏早已有別人。”
  “那是一個很出眾的女孩子吧。”
  “隻不過在我眼中獨一無二而已。”
  老師笑笑:“但願你倆永遠不用傷心。”
  “多謝你祝福。”
  鄧老師很明顯地給他倆製造機會,真是個有心人。
  裕進買了一大疊中文報紙,逐項頭條讀出來。
  --“可疑船隻疑載逾百走私人口。”
  “七百幢舊樓需實時維修。”
  “合金價疲弱促使找尋夥伴。”
  祖父說:“好象進步多了。”
  裕進答:“媽媽還要我讀小字呢。”
  祖母笑不可仰,“裕進,大字小字都是一樣的是中文字。”
  裕進抓抓頭,“小字多且難。”
  “真是個孩子。”
  可是,稚嫩的心已經朝某一個方向飛出去,不想返家。
  “他姐姐比他沉著。”
  “裕逵的確少年老成。”
  裕進忽然有點想家,凡事,可與父母或大姐商量。
  不過,幸虧祖父母也是申訴好對象。
  他開口:“有這個女孩子-——”
  祖母非常有興趣,“噢,有這個女孩子嗎?”
  “她是一個模特兒,兼職化妝師,長得十分漂亮。”
  祖母看著他:“你們這個年紀,重視外形多過一切。”
  “她的眼睛-——”
  “大而精靈,像會說話,可是這樣?”
  “祖母,你怎麽知道?”裕進納罕。
  祖母啞然失笑,“我都見識過,我經驗豐富。”
  “如有機會,可以帶她回家吃飯嗎?”
  “祖母永遠歡迎你同你的朋友,祖母的家即是你的家,大門永遠打開,但是,別以為人家會稀罕跟你回家吃飯。”
  “謝謝祖母,我明白。”
  “她叫甚麽名字?”
  “劉印子。”
  “這麽早已在社會工作,家境平平吧。”
  “甚麽都瞞不過你老人家的法眼。”
  “漂亮的女孩子,在這個奇異的都會中,永遠不會寂寞。”
  裕進說:“自小學起,我見慣洋童的大眼睛,那都是不同顏色的玻璃珠,空洞,毫無靈魂,但是印子的眼睛卻完全不同。”
  祖母百分之百了解,“那是因為你鍾情她的緣故。”
  “不不不-——”
  “別多說了,陪你爺爺看牙醫去。”祖母說。
  這才是最重要任務,但凡老人家平日想做而又不大提得起勁的瑣碎工夫,裕進都一一代勞。
  屋裏壞了的燈泡全換上新的,會吹口哨的水廁修妥,滴水水龍頭整好,還有,洗衣幹衣機買了套最新款式,替祖父置了手提電話。對家庭醫生不滿,另外找了個較細心體貼的女西醫,同司機說,踩煞車掣不要太用力……
  凡事都由他出頭,裕進可不怕麻煩,來回開兩小時車去買祖母愛吃的綠豆糕。
  連帶鄧老師都得益,家裏水果不斷。裕進說:“有事弟子服其勞,有酒食,先生饌。”
  鄧老師感動地說:“學中文真有益。”
  旁晚,袁鬆茂電話來了,“出來。”
  “甚麽事?”
  “當然是於你有益的事。”
  裕進心一動,“印子拍廣告?”
  “帶三打啤酒及蛋糕、兩支香檳、一條香煙、水果汽水若幹,明白沒有?”
  “你不刮些便宜你真會死。”
  “說得對,”他心平氣和,“我會死。”
  裕進立刻丟下一切去辦貨。幸虧他零用金充沛,再說,食物茶水花不了多少。他也沒忘記老人,著辦館送水果回家。
  手提電話響:“有人要吃鮑魚雞粥。”
  裕進笑對茂兄說:“那人是你吧。”
  “又被你猜到。”
  “我替你到上環最好的孖記粥店去買。”
  “我感動得鼻子發酸。”
  辦齊所有貢品,已是個多小時以後的事。一按天祥廣告公司的門鈴,幾乎全體職員撲出歡迎。
  “嘩,還有燒鵝腿。”
  “三絲炒?兼揚州炒飯。”
  “他竟送我們一架卡普千奴咖啡機。”
  “我這才相信世上真有朋友這回事。”
  幾十個人,裕進隻看見遠處一雙朝他招呼的黑眼睛。他把雙手插在口袋裏不出聲。到了這個時候,他也很知道自己的命運了。他體內有些甚麽,再不屬於他自己,像係著一條無形絲線,操縱在另一人手中。
  有人說:“咦,印子,有你最喜歡的櫻桃餡餅。”
  原應開心才是,但不知怎地,裕進有點惘然,又略覺心酸,竟低下頭,不知說甚麽才好。有人輕輕問:“你好嗎?”
  抬起頭,他看到印子就站在他麵前。他清清喉嚨,盡量鎮定地說:“祝賀你做主角,酬勞一定理想。”
  她微笑,“全靠茂兄爭取。”
  袁鬆茂走過來,“這次八千,下次就一萬了。”
  裕進納罕,“不是以百萬計嗎?”
  “先生,那是成名的紅星,千萬都有,明年吧,明年就輪到劉印子了。”
  印子頭一個笑出來。
  印子上身穿著泳衣,下身穿短褲,美好身段盡露,站在特製水龍頭下,直洗了三四個鍾頭。
  “嘩,要不要重拍七十次?”裕進說。
  袁鬆茂轉過頭來,“噓。”
  印子的手指頭、皮膚都皺了。
  導演看著努力演出毫無怨言的劉印子,問攝影師:“你看怎麽樣?”
  “你我都是有經驗的人。”
  “是,劉印子小姐指日飛升。”
  “你看她印堂已透出晶光,壓都壓不住。”
  “真人漂亮,鏡頭下更清麗。”
  “我是你,就實時同她簽三年約。”
  這一切,都聽在裕進耳中。
  他聽他們講得那麽神奇玄妙,不禁好笑。
  廣告拍到天亮,裕進寸步不離,奇怪,一點也不悶不累,隻要能夠見到她,已經很高興。
  終於拍完了,大家都鬆口氣,笑容與肩膀都垮下來,預備收工,印子卻還在多謝每一個工作人員。
  裕進過去輕輕說:“我送你。”
  她轉頭說:“你救了我,我都拍得要哭了,幾十雙眼睛盯著我淋浴,幸虧你帶著美食出現,轉移他們注意力。”
  裕進安慰她:“許多美女選舉的參賽者比你今日穿得少。”
  印子笑了。
  她低頭收拾雜物,裕進發覺她後頸那個紋身圖案變了樣子,這次,是一個“美”字。
  “咦。”他說。
  “啊,”印子摸一摸後頸,“不是真的紋身,不過是用印度墨畫上去的圖案,導演說:‘給一個特寫,添些震撼感’。”
  裕進還是第一次聽到印度墨。
  印子自化妝箱取出一小瓶墨色墨水,“是用水臘樹花汁製成的墨水,給皮膚吸收之後,曆久不退,印度婦女用它在手腳上描花,以示吉祥。”
  她用化妝筆蘸了墨水在他手臂上寫了一個“力”字。
  裕進說:“我見過,尤其是新娘子的手心手背,畫得密密麻麻。”
  這時,最後一個工作人員啪一聲關掉水銀燈離去。
  兩個年輕人在黑暗中笑了。
  裕進送她回家,鼓起勇氣問:“星期天有空嗎?”
  “我要跟喬小姐開工。”
  裕進漲紅麵孔,剛以為沒希望了,她卻又說:“收工我打電話給你。”
  他忙不迭點頭。
  她驀然抬頭,“糟,下雨了。”
  “下雨有甚麽可怕?”
  印子卻笑起來,“我家全屋漏水,我得幫阿媽準備盆碗接水,不與你說了,再見。”
  她奔向前,又回轉來說:“謝謝你。”
  然後??奔進舊樓。
  裕進下車,抬頭在晨曦的大雨中看向天台的僭建屋。一間漏水鐵皮屋裏住著這樣的明媚。才十七八歲就得養家養自己,整個大包袱挑在肩上,是甚麽樣的人家這樣早就叫女孩子出來掙錢?
  裕進有點欷歔。
  他終於上車走了。
  裕進回到家,祖父母在等他。
  祖母眼尖,“嘩,天亮才返,淋得似落湯雞,添了紋身。”
  裕進笑:“怎麽不罵我?”
  “你不是我的兒子,不是我的責任,我才不會得罪你,孫子淨用來疼惜,寵壞了也應該。”
  裕進更是哈哈大笑。
  “紋身不是真的,隔段時間可以洗脫。”
  “你媽叫你打電話回去,講中文。”
  “立刻打,這難不倒我。”
  “她說,裕逵在三歲時普通話已十分流利,你隻會說‘你好嗎?’。”
  裕進想一想:“還有‘再見’、‘謝謝’。”
  “還有時時玩通宵。”祖父揶揄他。
  裕進找到母親,“你好嗎?我累,我睡,來不及,唉,”他改用英語:“寧學拉丁文,不學中文。”
  “裕進,真掛住你,家裏沒了你咚咚咚跑上跑下的腳步聲,十分寂寞。”
  裕進詫異:“媽媽,我十歲之後就已經不再咚咚咚亂跑。”
  老媽對時間空間有點混淆,叫裕進惻然。
  “大學來信,已收你九月讀碩士班。”
  裕進不出聲。
  “稍後我們或許來看你。”
  裕進忽然打了一個嗬欠,捱了通宵,終於累了。母親叮囑幾句,掛上電話。裕進接著去上課。
  隻覺得常用的三千個中文字中,沒有一個字可以形容他此刻的心情。
  鄧老師看著他,“照說呢,上中文課不得擔天望地,用手撐腮,頭伏在桌上。”
  “對不起老師。”
  “但你自幼受西方教育,你們重視自我,不受規矩束縛。”
  裕進笑了。
  “奇就奇在學得比我們還多。”
  “不,每個實驗室裏都有出色的華人學者。”
  “可是他們讀得那樣苦:自律、忘我、遵守規則……”
  裕進說:“隻要達到目標就好。”
  “學習過程應當是享受,不是折磨。”
  裕進忽然問:“愛情呢?”
  老師卻開放地與他討論:“愛一個人,少不免患得患失。”
  裕進點頭,“是應該歡愉的吧!”
  老師溫和地答:“看你愛的是誰。”
  裕進用力擦手臂上的“力”字,“愛得愈深,是否愈吃苦?”
  “對方不一定愛你啊!”
  “那又該怎麽辦呢?”
  “理智的人,應當知難而退。”
  裕進不出聲,把頭埋在手臂中。鄧老師心想:這大男孩,愛上了誰呢?
  “咦,”裕進忽然發覺:“我的中文幾時說得這樣好?”
  “因為我不諳英文,你隻得陪我講中文。”
  “謝謝老師。”
  回到家,裕進滾在床上,一下子睡著。在很深很深的黑夢中,他看到了印子,她大眼睛憂心忡忡,“裕進,我家漏水”,“我幫你”,他說,可是整個屋頂像篩子一樣,裕進根本幫不到。
  電話鈴響了又響,把他叫醒。是袁鬆茂的聲音:“開電視,扭到第七台。”
  裕進惺忪,“好好好。”
  熒幕上出現巧笑倩兮的劉印子,裕進清醒了。經過計算機背景處理,在室內淋浴的她忽然出現在瀑布下,清綠的山崖,潔白的水花,使秀麗的她看上去像個仙子。
  “怎麽樣?”
  裕進不知如何回答。
  “人人讚好,有口皆碑,裕進,我爸高興得不得了,發下獎金,說我是可造之才,承繼天祥廣告公司有望。”
  “沒想到這麽快播出來。”
  “急不及待呀。”
  “有沒有請印子拍第二個廣告?”
  “已在進行中,這次,是洗發水。”
  還是得洗。
  “還有一個衛生巾的廣告在接洽中。”收入好了!也許可以搬到一間不漏水的公寓去。
  “你與印子進行得怎麽樣,接吻沒有?”
  “嗄!”
  袁鬆茂嘖嘖連聲,“速度太慢了。”啪一聲扔下電話。
  裕進整晚等廣告再播,小心錄起來,一次又一次欣賞。
  祖母探頭過來,“咦,這是誰?”
  裕進連忙拉著她一起看,“祖母,這個女孩子可漂亮?”
  祖母看完了片段,微笑不語,在她眼中,所有青春女都有三分姿色,都差不多樣子,到了某一年紀,相由心生,若不努力修煉內涵,後果堪虞。
  “果然是一個模特兒。”
  “祖母,她會成名。”
  祖母忽然找來一個小小冊子,翻到某一頁,“裕進,你知道愛?莉迪堅遜?”
  “美國十九世紀著名女作家及詩人。”
  “迪堅遜一早寫了這首詩,你讀給我聽。”
  裕進接過輕輕讀出。
  “我是無名小卒,你是誰?
  你也是無名氏嗎?
  我們可成為一對。
  別說出去,他們會大肆宣揚-你知道。
  做名人是多麽累。
  多麽擾攘,像一隻青蛙,將姓名喋喋,整個六月般生命,訴諸傾慕的沼澤!”
  讀畢,裕進不出聲。
  半晌,祖母說:“不過,這話也隻有最出名的名人,厭倦了出名,看穿了名氣的大作家才敢說。”
  “可不是,把群眾視作一片沼澤,把喜風頭的人諷刺比青蛙。”
  祖母微笑,“所以,名氣不過是那麽一回事,擁有了也不稀罕。”
  “有了名,才有利,印子需要負擔家裏。”
  祖母點頭,“那又是另外一個故事了。”
  星期六,家裏電話響了。
  是印子的聲音。
  裕進驚喜,“咦,不是說要工作嗎?”
  “孟小姐看到廣告,說我不會專心工作,已開除我。”
  印子語氣沮喪,說不出的低落。
  明顯地,有人已開始妒忌,打壓要趁早。
  “你不是已與天祥簽約?”
  “計部頭,不是算月薪,我怕開銷不夠。”
  “你願意出來談談嗎?”
  “在半月咖啡座見麵吧。”
  裕進早半小時到商場,到處逛,看到一家小小紋身店。
  一個女孩子出來招呼他:“隨便參觀。”
  她打扮成六十年代嬉皮士模樣,耳後有一和平標誌紋身,額前一顆朱砂,最奇突的是,舌尖上打一枚釘子。
  她像是知道客人想些甚麽,笑笑答:“不,不痛,是,吃冰淇淋有點不方便。”
  裕進笑了。
  “假如一時不能決定,我們有紋身印貼出售。”
  裕進心一動,“有無印度墨?”
  “你說的是指甲花汁?這包粉末衝水調和,可作多種用途。”
  裕進立刻買下。
  時間差不多,裕進趕去咖啡座。
  印子遲了十分鍾,裕進心甘情願等候。
  真湊巧,她額中央也有一點紅色朱砂裝飾。
  裕進用手輕輕一指,“這叫做並蒂,印裔婦孺用來辟邪。”
  “昨天拍的化妝廣告,一時擦不掉。”
  “是洗頭水嗎?”
  “不,牛仔褲。”
  “那多好,至少穿著衣服,有進步。”
  才說出口,已經知道造次,立刻用手堵著嘴。
  可幸印子沒生氣,隻是伸手打他手臂。
  “別擔心收入,船到橋頭自然直。”
  “你是半個外國人,怎麽會知道這種諺語?”
  “我正努力學中文。”
  “別喝茶了,陪我到沙灘走走。”
  裕進車廂裏有小小沙灘椅,攤開來讓印子坐在樹蔭下。
  半晌,印子鬆弛下來,訴說心事。
  “去年,母親工作的小製衣廠結束,她失業至今。”
  裕進不予置評,隻借出耳朵,這年頭,中年婦女不好找工作。
  “我們家手頭一向不寬鬆,如今更加困難,我隻好努力工作。”
  “你也沒閑著。”
  印子心急如焚,“我希望走紅,喊高價,拿錢回家,安置媽媽及妹妹。”
  裕進意外,“你還有妹妹?”
  印子露出笑容,“是,十五歲,讀高中,非常調皮。”
  那負擔可真不輕。
  裕進忍不住問一句:“你父親呢?”
  印子看著遠處,“十年前已拋棄我們,走得無影無蹤。”
  裕進立刻噤聲。
  他心頭一陣難過,替印子不值。
  他改變話題:“妹妹叫甚麽,影子?”他不忘調笑。
  印子微笑,“叫羅薩蘿,今天生日。”
  “咦,我們替她準備禮物才是,來,回市區去。”
  印子尷尬地說:“我們想節省一點。”
  “隻送一件禮物可好,她喜歡甚麽?”
  印子著急,“我知道你慷慨,可是-——”
  “可是甚麽?”
  印子的聲音低下去,“可是妹妹收到禮物一定很高興。”
  “我們快去挑選。”
  裕進想送一隻手表,可常用,又有記念價值,他取出信用卡,義無反顧,速迅成交。
  又買了蛋糕,送印子回家。
  他說:“你與家人慶祝,我不進去了,改天再拜訪。”
  他不想扮那種古老文藝小說中闊客,買了大推禮物趾高氣揚地走進貧女家中耀武揚威,金錢萬歲。
  他輕輕說:“別說我有份,免妹妹覺得突兀。”
  印子點點頭。
  看著她進去了,裕進才掉頭走。
  那天晚上,半夜大雨,裕進想趕去幫印子接漏水。
  第二天一早,她打電話來,隻是說:“有空嗎,請你喝茶。”
  “上午我要上課,下午怎麽樣?”
  “下午我拍廣告。”
  “要不要我陪你?”
  “不用了,是熟人,極安全,穿著衣服拍硬照。”她強調“穿衣”兩字。
  “印子,可有想過找份白領工作?”
  印子笑,“我才高中畢業,薪酬低微。”
  “萬事從頭做起呀。”
  “我比較虛榮,好高騖遠。”
  各人有各人的難處。
  下午,袁鬆茂約裕進喝啤酒。
  講起劉印子,他說:“追求者眾,美色永遠叫人著迷,但是,這不過是你的暑假羅曼史。”
  裕進不出聲。
  “都會好賺錢,似她這般混混,也月入數萬,比坐辦公室強多了。”
  “以後呢?”
  “甚麽叫以後?”袁鬆茂愕然。
  裕進問:“三五七年之後怎麽辦?”
  “自然有更新鮮麵孔出來,取之不盡。”
  “不,不是說你們,是說印子。”
  “印子,你少擔心,她自然會趁這幾年找到戶頭。”
  “戶頭?”裕進怔住。
  “是,大戶,專有鱷魚般貪婪殘酷猥瑣的男人,恃手上有錢,虎視眈眈,看牢市麵上有甚麽新鮮麵孔!”
  裕進沒好氣,“你說得太過分了。”
  “我形容得太含蓄才真。”
  裕進不出聲。“咦!關你甚麽事,那不是你的世界,某處,自然有一位也鍾愛名校畢業的大家閨秀在等著你。”袁鬆茂說。
  回到家,裕進攤開筆紙,?了印度墨,抄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
  “作為奴隸,除出就你所需的時間,我還有甚麽可做?我無所事事,直至你傳召。我不敢質疑苦澀的離別時刻。也不敢用妒忌的思想,懷疑你去向,或做過些甚麽事……”
  他一伸手,無意中掀翻了桌子上一杯沙餾水,裕進“嗬”地一聲,急急取起紙張,但已經沾濕。不似一般墨水,詩句並沒有溶化,字跡仍然黑白分明,裕進把它擱在一旁晾幹。
  祖母走過他的房間,“在幹甚麽,練中文字?”裕進抬起頭,“現在還有人寫信給女朋友嗎?”
  “當然有,若純靠電話電郵,郵政局豈非一早關門,還有,卡片、信紙、信封還賣給誰?”裕進笑。
  “盲目重視一點容易掌握的科技,自以為了不起,等於鄉下人戴了一隻石英表,嘲笑別人腕上的柏德菲麗:‘甚麽,還需上發條?真過時了。’”
  “謝謝你,祖母。”
  “裕進,做一個有文化的人。”老太太真有一套。
  信紙幹了。
  第二天,上完了課,他走到印子的家,把信放進信箱,剛想離開,有人叫住他,“喂!你。”
  裕進轉過頭去。他看到一個機靈的小女孩,約十五、六歲,穿著校服裙子,看著他笑。“我知道你是誰,你是陳大哥。”
  “你又是誰?”
  “我是羅薩蘿。”
  “你中文名字叫甚麽?”
  “我沒有中文名字。”看仔細了,這女孩雪白皮膚,褐色鬈發,鼻子高挺,分明是個西洋人。
  裕進吃一驚,莫非她們姐妹倆都是混血兒?
  “同誰說話?”小女孩身後走出一個瘦削的中年女子,朝裕進點頭。
  裕進連忙稱呼:“劉太太。”
  那位劉太太,可一點笑容也沒有,“你是誰?”
  裕進忽然想起印子父母早已分手,叫她劉太太似乎不適合,有點尷尬。
  “我是印子的朋友。”
  劉太太上下打量他,“她不在家。”
  “我下次再來。”
  劉太太卻問:“你是學生?”
  “已經畢業了。”
  劉太太再問:“可有工作?”
  裕進答:“正想開始找。”
  劉太太唔地一聲,“羅薩蘿,我們上樓。”
  那小女孩跟著母親回家。
  真巧,或是真不巧,不過是來送一封信,卻碰見了印子的母親及妹妹。
  伯母對他不假辭色,好象不大喜歡他。
  裕進忐忑地回家去。
  電話接著來了。
  裕進在淋浴,祖母敲門:“你女朋友找你。”
  裕進答:“早知叫那些美人兒別纏住我。”
  連忙用毛巾裹著身子出去聽電話。
  “來過了?”
  “是。”
  “見到她們了?”
  “是。”
  “謝謝你的信。”
  裕進傻笑。
  “我的父親,是一個澳門出生的葡萄牙人,會說中文。”
  “你完全像華人。”
  “妹妹比較像外國人。”
  “你的天主教名是甚麽?”
  “馬利亞。”
  “真動聽。”
  劉印子笑起來,“媽媽說你叫她劉太太。”
  “不是嗎,該叫甚麽?”
  “我爸不姓劉,他姓羅茲格斯,劉不過是我同自己取的姓氏,方便工作。”
  “印子呢?”
  “是孟小姐幫我改的名字,我讀書時根本沒有中文名。”
  “你媽媽祖籍是哪個縣哪個鄉?”
  “我不知道,但是她會講廣東及上海話。”
  裕進不好意思再追問下去。
  忽然之間,他聽到她飲泣。
  裕進吃驚,“為甚麽哭?我馬上過來。”
  他掛上電話換上衣服趕去。
  印子一個人在家。
  僭建天台房子比想象中整齊得多,她斟茶給他,西式茶杯上還繪著金龍,還是外國人最喜歡的瓷器式樣。
  “媽媽陪妹妹去麵試暑期工,有一家工廠找模特兒。”
  裕進點點頭,長得漂亮就是有這種好處。
  “我一時感懷身世……”印子有點無奈。
  “你一輩子也不用低頭,”裕進握住她的手,“你是你,上一代是上一代。”
  印子把臉埋在他的手掌裏,然後笑了。
  她所有的笑都帶著苦澀,與眾不同。
  裕進忽然問:“印子,你愛過人沒有?”
  印子遲疑片刻,搖搖頭“你呢?”
  裕進微笑,“以前沒有。”現在,或許愛上了劉印子。
  “來,我們出去走走。”裕進說。
  印子說:“我回來換件衣服就得出去。”
  “那麽,我送你。”
  她挽起大旅行袋及化妝箱,裕進載她到目的地。
  回程發覺座位上遺下印子的一副假金耳環,重疊疊大圈圈,十分惡俗,可是戴在她身上,就有種卡門的野性味道。
  他把耳環珍惜地收在汽車暗格內。
  過兩日,他把印子帶往家中,“我介紹祖母給你認識,你一定喜歡她。”
  “她有多大年紀?”
  “你看到她便知道。”
  印子從未見過那樣精致的小洋房,門一開,是位清瞿的太太,才六十上下年紀,淡妝、雅致非常,重要的是,她笑容滿臉。
  印子一直以為所有祖母都九十歲,因為她父親已五十多,可是這位祖母時髦精神,身段維持得那樣好,衣著考究,是個奇跡。
  “歡迎歡迎。”
  印子看慣母親的長臉,覺得陳家真好客,她放下心來。
  祖母招呼她坐下,仔細端詳她,然後歎口氣說:“真是紅顏。”
  裕進微笑,“印子,祖母稱讚你呢。”
  印子連忙說:“每個人年輕時都一樣。”
  祖母抬起頭想想,“早幾十年我也是風頭人物,但是色相還不能同印子比。”
  裕進笑:“祖母真客氣。”
  “裕進,你女友是個小美人。”
  “祖母現在都仍然漂亮。”
  祖母看看手表,“咦,時間到了,我得去教會。”
  裕進送她出門。
  “印子怎麽樣?”他問。
  祖母笑笑,“那麽漂亮,很難留得住。”
  裕進不出聲。
  “別煩惱,此刻她在等你呢!”
  裕進回轉屋內,領印子參觀家居。
  印子十分羨慕,“你真幸運,一切都現成,我如果想要這樣的生活水準,不知還需掙紮多久。”
  “你是我的朋友,我家人會接受你,你隨時可以來借住。”
  “我媽媽及妹妹呢,我不能扔下她們,我們三人,已經吃了不少苦。”
  “你的環境會一天比一天好。”
  印子露出一絲笑容,“最近工作排密密,我手頭寬鬆得多,我打算努力積蓄。”
  裕進請她到書房,“來,我幫你畫圖案。”
  他取出印度墨及畫筆,打開參考書,“印子,挑一個圖案。”
  印子翻閱畫冊,“咦,這是一個女子的腹部,花瓣圖案以肚臍為中心。”
  “畫在雙手上可好?”裕進問。
  “很快會洗脫,多可惜。”印子答。
  “那麽,在腳背上。”
  “對,那可以保留得久一點。”
  印子大膽地脫去鞋襪。
  “請把腳擱在這裏。”
  印子身量高,可是腳卻不大,約莫隻穿六號鞋,腳趾短且圓,裕進心中詫異,一個漂亮的人甚麽地方都好看,上帝真偏心。
  所有美女的一半收入該分給她們的母親,長得那樣漂亮,媽媽有功勞,在這個膚淺浮華的社會裏,相貌出眾是多麽占便宜。
  他小心翼翼在腳背上畫上獨有的民族圖案,印子專心地看著他用筆。
  “裕進,你在大學念甚麽科目?”
  “語文及教育文憑。”
  “打算教書?”
  “噓。”
  裕進點燃了一支線香。
  印子深深吸氣,“好聞。”
  “是熏衣草。”
  “裕進,我真羨慕你生活如此享受。”
  “你一而再,再而三那樣說,印子,跟我返舊金山,你大可繼續升學,我找一份工作,替你繳付學費。”
  印子低下頭笑,怎麽可能。
  深褐色的印度墨畫在她雪白的腳背上十分矚目。
  裕進說:“褪色的其實不是墨水,而是皮膚表層新陳代謝剝落,連圖畫也一齊脫掉。”
  她伸直了腳仔細看,“好漂亮,謝謝。”
  “還有一隻呢?”
  “一隻已經足夠。”
  “那麽,連腳底也畫上,從此,邪惡的神靈不會威嚇到你。”
  筆尖接觸到足底,印子覺得癢,輕輕笑了起來。
  裕進忽然明白,這會是他終身難忘的一刻,將來,即使他四十歲、五十歲了,事業成功、婚姻美滿、妻子賢淑、孩子聽話,但是他心底深處,必定忘不了有一年某一日,在一間書房裏,他用指甲花製成的印度墨,在一個叫印子的女孩腳底畫上圖案。
  他有點茫然。
  “啊。”印子發覺腳底中央有一隻眼睛。
  “它會幫你看清前路。”
  印子笑笑答:“窮女有甚麽前途,不外是走到哪裏算哪裏。”
  裕進斟兩杯冰茶進來,“有誌向便不算窮。”
  印子笑,“認識你真叫我高興。”
  她一口氣喝盡冰茶。
  又說:“我永遠會記得在這間書房裏度過的好時光。”
  裕進忽然鼻酸,“你也永遠記得?”
  兩個年輕人緊緊擁抱。
  裕進說:“印子,讓我們私奔,不顧一切,最多一起餓肚子。”
  印子忽然咭咭笑起來。他們聽到一聲咳嗽聲。接著,傭人問:“裕進,你同朋友是否留下吃晚飯?”
  印子說:“不,我還有事。”
  “你又去哪裏?”
  “我約了人談拍片合約。”
  裕進一怔,“你可是要做明星了?”
  “十畫還沒有一撇,電影市道跡近消失,談管談,未必有甚麽結果。”
  “抱最佳希望,作至壞打算。”
  “裕進,你的話我最愛聽。”
  裕進幫她穿上鞋襪。
  印子忽然說:“裕進,有一日,我們都會變,變得自己都不再認識自己,但我仍會記得,你曾經對我那麽好。”
  裕進輕輕說:“隻有聰敏如你才善變,愚魯的我將會依然故我,永遠愛你。”
  “永遠?”
  裕進點頭。
  印子駭笑,“那會是很長的一段日子。”
  裕進說:“也不是,我平凡一生轉瞬即過。”
  印子伸手撫摸裕進臉頰,“你的智能叫人難明。”
  “我送你回家更衣。”
  “還得換衣服?”
  “去談合約,穿考究一些占便宜。”
  那天,印子挽起頭發,換上一件吊帶裙,配涼鞋。到了大酒店門口,她走上大堂石級,差些與一個中年男人相撞。印子身手敏捷閃開,那人也不以為意,隻看著地下。忽然之間,他看到雪白足背上的瑰麗圖案,不禁一怔,再抬頭,伊人苗條身形已經遠去。
  中年男子身邊的助手立刻輕聲問:“可要打聽那是誰?”
  那男人沒有回答。
  雪白足背上的花瓣圖案已深深印進了他的腦海。
  那一邊裕進到天祥廣告公司去找袁鬆茂。
  小袁正在忙,攝影室裏有兩個身段玲瓏的泳裝麗人正在拍照,工作人員額角上淌著亮晶晶的汗珠。
  “甚麽,隻得啤酒?沒有劉印子,就沒有大贈送。”
  裕進逗留一會離去。袁鬆茂追上來,“找我有事?”
  裕進輕輕說:“印子原來不姓劉。”
  “她們這一類女孩子身世極複雜,二十年前母親一時興奮,嫁了洋人生下她,分手,又再同另一外國人生多一個,全家不同姓氏。”
  “一定很不好受吧。”
  “習慣了,照樣過日子。”
  “為甚麽一味挑外國人?”
  “貪他們年輕時神氣呀,就沒想到頭禿得快,肚腩以倍數增加。”
  裕進不出聲。
  “你沒看出來?若非混血兒,哪裏有如此健美體格,這般茂盛毛發。”
  裕進抬起頭想一想,“你說她會不會跟我走?”
  鬆茂聽到這裏,已經不敢再笑,他鄭重地說:“人家剛開始賺錢,怎麽會考慮到歸宿,裕進,你搞錯對象了,現在不是時候,再過十五年吧。”
  “可是,她的道路是那樣凶險……”裕進說。
  “總得闖一闖,紅起來,名成利就,星光燦爛,萬人稱頌。”
  “是嗎?我還以為隻有偉大文學家及科學家才有此殊榮。”
  “裕進,你在外國住久了,本都市隻重視金錢及豔色。”
  裕進說:“我不相信。”
  “你這蠢人!”
  第二天,裕進問鄧老師:“是真的嗎,這真是如此膚淺變態的社會?”
  “裕進,月亮有兩麵,善與惡、光與黑,凡事怎可一概而論。”
  裕進又問:“人為甚麽要求成名?我就從來沒想過,我享受做一個普通人。”
  鄧老師笑,“你同永婷一樣,天性淡薄,是少數有福之人。”
  永婷正在書房另一角幫老師收拾字畫,聽到自己的名字,抬起頭來,“說我?”
  鄧老師說:“早十多年,我學習寫作,也希望成名……”
  裕進與永婷異口同聲問:“作家?”
  “是呀,結果成名的是另外一些人。”
  兩個年輕人笑了。
  照說,他倆有許多共同點,應當可以走在一起,但是,卻欠缺課室以外的緣分。
  鄧老師有一絲尷尬,“非常努力,也取不到效果,由此可知,能享名氣與否,也是注定的事。”
  寬大的書房裏幽靜陰涼,一室白蘭花香,在這般環境裏談名利,一點也不切身,舒服到極點。
  對劉印子來說,出了名,就多人找她工作,能叫更高價錢,同實際生活有很大關連。
  那天,回到家,累得倒在床上。
  她母親過來問:“結果怎樣?”
  “導演說:‘有出浴場麵。’”
  “光是洗澡沒有關係。”
  “是男女一起洗,我已經推辭。”
  “最慘是你不做,立刻有人搶來做。”
  母女說話直接坦白,像兩姐妹。
  “你找個圓通一點的經理人吧。”
  印子說:“扣掉傭金,更不見用,我還是自己來的好。”
  “老是接不到高檔工作。”
  “我還有時間,不急。”
  她母親卻說:“我住在這兩間鐵皮房裏已有十年,真怨盡怨絕。”
  印子把一隻手擱在母親肩上。
  電話響了,印子過去接聽,說了幾句。
  “誰,又是那個學生?”
  印子不出聲。
  “你少在那種大男孩身上浪費光陰,他連自己都養不活,肯定向家裏伸手,能幫你甚麽?”印子母親說。
  印子微微笑,“可是,陳裕進是一個高尚的人。”
  “你愛他?”
  “不,我們隻是好朋友。”
  “他叫我劉太太,真好笑,下次請告訴他,我姓藍,叫我藍小姐就可以。”
  可是在陳裕進單純的世界裏,隻有二十多歲的女子才叫小姐,其餘的,都是太太。
  電話鈴又響,這回,藍女士搶著去聽,沒一會兒,她的表情忽然恭敬起來,“是是是,印子,是孟小姐找你。”
  印子一怔!孟如喬還找她幹甚麽?
  “喂!是印子嗎,好久不見,想同你吃頓飯,明天七時到沙龍見好嗎?”語氣若無其事,似老朋友。
  印子陪笑,“我希望孟小姐有工作介紹給我。”
  “工作?有呀,把張永亮導演也叫出來可好?”
  印子心中有個疙瘩。
  掛了電話,她同母親說:“我不去了,你幫我推掉。”
  藍女士看著女兒,“出去亮亮相,露露臉,人家也好知道有你這個人。”
  印子微笑,“這就叫做拋頭露麵。”
  “許多名媛也天天爭取這樣的機會,衣服愈穿愈少,表情愈來愈淫。”
  印子也笑,“業餘好手不容輕視。”
  “去吧,吃頓飯,聊聊天,她能把你怎樣。”
  印子改向裕進求助。
  “孟如喬請我吃飯,你可否送我去?然後,四十五分鍾之後,來接我走。”
  裕進笑,“沒問題,隻是這樣一來,人人都知道我是你的男朋友了。”
  “我還求之不得呢!”
  就這樣說好了。
  那天,印子沒有刻意打扮,頭發統統束起,抹了點紫紅色胭脂,穿一條深藍色裙子。
  奇怪,孟如喬比她早到,同桌還有一個年輕男子,看到印子,立刻站起來。
  隻有三個人,已經叫菜叫酒,可見沒有別人。
  年輕人叫王治平,是一間唱片公司合夥人,十分斯文有禮。
  “我們正在找新人。”
  “市道不好……”孟如喬這樣說。
  “總得吃飯。”
  氣氛有點僵,孟如喬盛妝,可是看上去有點憔悴,皮膚些微光彩也沒有,姿色同三年前是不能比了。
  印子心軟,對她分外客氣。
  喝了兩杯,孟如喬有點牢騷,那位王先生說要打個電話,借故走開。
  孟如喬說:“印子,陪我去補妝。”
  印子從前是她的助手,這種事做慣做熟,她不介意。
  孟如喬腳上穿四吋細高跟鞋,手搭在印子肩上才站得起來。
  孟如喬在化妝間細細補粉,“咦,香煙漏在桌上。”
  印子出去同她拿煙。
  看看手表,希望裕進快來接走她。
  回程經過走廊,看見那個王治平背著人在講手提電話。
  是這句話吸引了印子--
  “真人比上鏡頭還要漂亮。”
  這是說誰?
  “全身皮膚光潔如絲,沒有一個疤一點斑。”
  聲音很低,但是印子耳尖。
  她渾身寒毛豎了起來,這明明是在說她,裕進怎麽還不來?
  “脾性也好,絲毫不覺驕矜。”
  聽到這裏,印子有點害怕。
  “你馬上就來?好,我設法留住她。”
  這時,孟如喬走出來,嗔怪印子:“你到哪裏去了?”
  那王治平立刻收起電話,一臉笑,“我們去喝咖啡。”
  印子答:“我不去了,我還有事。”
  孟如喬怪訝異的,“向媽媽抑或男朋友報到?”
  印子尷尬地笑,“我實在累了。”
  那王治平說:“那麽,我們在十分鍾內談妥合約。”
  “合約?”
  這兩個字是天大的引誘。
  “對,”他微微欠身,“唱片合約,我們翡翠公司決定用你,將捧你成名。”
  印子大奇,內心恐懼顧忌稍減,她說:“我從來沒唱過歌,我聲線很弱。”
  他笑,“有幾個歌星靠聲量成名。”
  孟如喬歎口氣,“聽,聽,人就是這樣走起運來。”
  假如陳裕進在這個時候出現,印子會毫不猶豫跟他走,可是,他遲到了。
  印子被孟如喬及王治平一左一右挾住走到咖啡廳去。
  王治平二話不說,取出一張合約,放在桌上,“劉小姐,你回去仔細看一看。”
  印子一看,見合同上乙方的名字是她身分證上的馬利亞羅茲格斯,可知人家一早有備而來。
  接著,她看到月薪數目,怔住,數一數零字,竟是整數十萬。
  印子抬起頭來,她們母女三人一切煩惱將因這張合約解決,怎麽會有這樣好事?
  連孟如喬都說:“印子,你怎麽謝我這個中間人?”
  印子茫然。
  王治平說:“印子,公司還會提供住屋及車子給你,直至三年合約完成。”
  孟如喬說:“我是你,立刻簽上大名,印子,你走運走到腳底板了。”
  王治平說:“翡翠公司聲譽不錯,印子,相信你也聽過,你還未成年,得請家長加簽。”
  印子手裏拿著這張合約,注意力完全被奪,絲毫不覺鄰桌已多了一個陌生男子。
  那人小心翼翼地看著她,嗬,這筆投資非同小可,值得嗎?得看清楚。
  這個陌生人從未見過像印子那樣好看的少女,皮膚白得晶瑩、眉目如畫,神情有點憂鬱,她的手腕與足踝像是上帝心情特別好的那一日用心塑造,精致纖細,背部線條像一個流利的V字,悅目到極點。
  他心中有數了,朝助手王治平施一個眼色,靜靜離去。
  過不到幾分鍾,王治平的手提電話又響起來,他嗯了幾聲,“知道,知道。”
  他滿麵笑容,“印子,我送你回家去。”
  印子這才想起,“我有朋友來接。”
  王治平笑笑,“他遲到了,海旁大路上有交通意外,車輛擠塞得很,由我送你吧。”
  印子點點頭。
  孟如喬也同車,牢騷很多,正好,印子可以乘機不出聲。
  先送印子,臨下車,王治平隨口問:“印子,你喜歡甚麽牌子的汽車?”
  印子回答:“家母喜歡平治。”
  他笑了,送印子下車,替她按門鈴。
  他早已將劉印子的底細打聽得一清二楚,他知道她們母女住天台屋裏。
  “明日有空,接你去參觀宿舍,在梅道,你會喜歡。”
  “啊。”
  梅道是她做小學生時到山頂旅遊時乘纜車經過的一條路,遙不可及,印象中隻有外國人及神仙才住那種地方。
  “明天上午十時半來接你及藍小姐。”
  王治平轉身走開。
  印子先發了一陣子呆,然後,吸一口氣,用最快的腳步衝上樓去,她要第一時間把這件事告訴母親及妹妹。
  王治平回到車上,看見孟如喬攤大手掌。
  他有點厭惡,但是不露出來,輕輕說:“周先生不會虧待你。”
  孟如喬縮回了手,咯咯笑,“你我聯手把清白少女往火坑裏推,該當何罪。”
  王治平淡淡說:“她原本已活在油鍋裏,出來散散心也好。”
  車子駛走了。
  回到家,印子把合約攤開來。
  她母親興奮地說:“明日一早去找律師研究清楚。”
  電話來了。
  聽到裕進的聲音,像是從另外一個世界傳來,她沒有怪他,隻是問:“你到甚麽地方去了?”
  “交通意外塞車,我現在才趕到沙龍,他們說你已經走了。”
  “我已到家,改天再談吧。”
  “對不起,印子-——”
  “沒關係。”
  她掛上電話,淋浴上床。
  母女同睡一房,多年來,呼吸聲都聽得見。
  印子枕在雙臂上看著天花板,明日開始,就得學唱歌了,老板叫她唱甚麽便唱甚麽。
  她閉上眼睛,不知為甚麽流下淚來,那無論如何都不是快活的眼淚。
  天很快亮了,母親催印子起床。
  “翡翠王先生打過電話來催,說十點半來接我們。”
  羅薩蘿在一邊鬧:“我也去看新房子。”
  印子靜靜地梳洗換衣服。
  母親在一邊,忽然握住她手臂撫摸,低聲說:“印子,全靠你了。”
  印子轉過頭去笑了一笑。
  王治平的車子準時來接,他這人不卑不亢,斯文有禮,相當討人歡喜。
  車子一轉上山,環境完全不同,都市的浮躁不安仿佛都限在山腳,山上又是另外一個世界。
  藍女士難掩興奮之情,手心冒汗,她不相信這是真的,一夜之間,可從醃臢的凡界遷上天庭。大廈門口停著一輛白色房車,司機看到王治平立刻下來把車匙交上。
  王治平恭敬地轉交給藍女士,“這是公司車”。
  那中年太太覺得是在做夢,強作鎮定,跟著王治平走進豪華大廈大理石大堂。
  他們乘電梯到甲座大單位,門一打開,印子倒吸一口氣。
  她立刻決定簽合約,水,水裏去,火,火裏去,一切都值得。
  整個客廳落地窗對牢湖水綠海港,她不由得走近玻璃,貼近,觀看藍天白雲。
  羅薩蘿歡呼尖叫:“姐姐,姐姐,幾時可以搬進來?”
  全屋都是精致大方的家具,連床鋪被褥毛巾肥皂都已準備好,像豪華酒店設備。王治平把門匙交給印子的母親。藍女士雙手顫抖,接過那串鎖匙,摀在手心中。
  羅薩蘿卻去打開衣櫃,“姐姐,來看,衣櫃裏滿是漂亮衣裳。”
  藍女士滿心感激,“你們太體貼了。”
  從來沒有人,為她們母女做過甚麽,十多年來,她們胼手胝足,掙紮求全,都靠自己。
  王治平微笑:“有甚麽事,盡管吩咐,我先回公司。”
  “可是,合約呢?”
  “嗬,不急,看仔細再簽好了。”
  他竟開門走了。
  印子開了長窗,到露台呼吸新鮮空氣。
  身為混血兒,自幼遭生父遺棄,母親改嫁,又生一女,最後還是分手,家貧,她從來沒好好呼吸過。
  三個人都沒再去理會合同裏說些甚麽。
  羅薩蘿每晚睡折床,淋浴,不過是一個水泥坑加一條膠喉,今日忽然看見一間小小套房,淡蘋果綠牆上畫著一座睡美人堡壘,紗帳床,白色地毯,附設私人浴室可以浸浴,不禁又一次尖叫起來。客廳插著鮮花,廚房裏有大盤水果,有人神機妙算,算準了她們三母女今日一定會搬進來,逃不出五指山。
  印子聽見母親說:“我們立刻回去收拾東西。”
  她妹妹說:“我不去,我決定留在新家,我會轉學校,換朋友,改名字。”
  印子不出聲,走到大梳化,坐下來。
  電話來了。
  是王治平,“抱歉,忘了同二小姐說一句,已經替她在美國國際學校報了名,暑假後升讀第十班。”
  印子脫口問:“翡翠對每一位歌星都這樣妥當?”
  對方沉默一會兒,“當然不。”
  “我例外?”
  “你有潛質。”他笑。
  印子也笑,掛了電話,去看妹妹,發覺羅薩蘿在紗帳床上睡熟,而母親津津有味在休息室看電視。
  都不願意走了。
  印子說:“我出去一會兒。”
  在門口,碰到一個挽著菜籃的女傭人。
  “我叫阿新,王先生叫我來幫手,每天上午十時到,下午六時走。”
  都想到了,沒有一件遺漏。
  印子卻一個人乘車去找陳裕進。
  陳家祖母來開門,“咦,印子,裕進去上中文課。”
  “有地址嗎?我去找他,”
  “你有急事?”
  印子點點頭。
  “不如你進來等他,我打電話叫他回來。”
  “不,我去他那裏比較快。”
  “老師住牡丹路三十號二樓。”
  印子禮貌地道謝,轉身匆匆離去。
  她趕到牡丹路,才想伸手按鈴,有兩個中年婦人出來,上下打量她。
  “咦,”一個說:“這不是象牙香兒小姐嗎?”
  “真人更漂亮。”
  印子苦笑,朝他們點頭招呼。
  待兩個太太一轉身,印子便按鈴。
  裕進正上課,試用普通話與鄧老師討論李白生平,忽然對講機傳來印子的聲音:“請問陳裕進在嗎?”
  他整個人跳起來,以為是做夢。
  鄧老師一看就知道誰來找。
  “我馬上出來。”
  他丟下唐詩與李白就往外跑。
  老師說:“今日到此為止。”
  “謝謝老師。”
  裕進一溜煙似消失在門口。
  老師忍不住,輕輕走到露台往下看。
  是她了,年輕人為之傾心的可人兒,隻見大眼睛的她朝他不知說了甚麽,他輕輕擁抱她,把下巴放在她頭頂上喃喃安慰。
  然後,他倆踱步離去。
  印子輕輕說:“真沒想到,一夜之間會有那樣大的變化。”
  “這也許是人們口中千載難逢的機會。”
  他們在小公園的長凳上坐下來。
  “裕進,我看過一篇小說,故事裏有一對相愛的年輕人,可是,那女孩要到火星的衛星德莫斯去發展事業。”印子說。
  “嗬,是一篇科幻小說。”裕進說。
  “不,裕進,我要去的地方,同火衛德莫斯的凶險沒有甚麽分別。”
  “那麽!”裕進握緊她的手,“不要去,跟我到三藩市升學,讓我照顧你。”
  印子不出聲。裕進隻得問:“故事後來怎麽樣?”
  印子慘笑:“離別的晚上,他承諾無論事情如何變化,他都會永遠愛她。之後,他失去她的音訊,隻輾轉聽說,在那個人吃人的罪惡衛星,她混得不如意。”
  “他有尋找她嗎?”
  “有,一直托人傳出消息:‘回來,回來,我照樣愛你。’一日,她來到他的門口,她回來了!”
  “啊!”
  “她嗚咽地說:‘我已經變了,變得你不再認得我’,‘不’,他堅決地說:‘我永遠愛你’,他打開門——”
  裕進緊張的問:“怎麽樣?”
  印子用手掩住臉:“門外有一隻骯髒的小動物,是一隻混身血汙的狗。可是,它抬起頭來,那臉,卻是那女孩的麵孔。裕進,在德莫斯,他們竟把她的頭接到狗身上去玩!”
  “可怕!”裕進叫出來
  “裕進,我怕我也會變成那樣。”
  “印子,那不過是一個科幻故事。”
  “不,裕進,這都是真的。你看孟如喬,好端端一個人,三年之內,酗酒、服毒、狂賭、日夜顛倒,時時狂歌當哭,她快變畸胎了。”
  印子嗚咽起來。裕進不住用手拍她的肩,“跟我走吧!”
  “不,裕進,不是我一個人的事。”
  裕進又問:“故事結局如何?”
  “他看仔細了她,把她輕輕抱在懷裏,堅決地說:‘我永遠愛你’。”
  “嗬,他遵守了諾言。”
  “在小說以外的現實世界裏,恐怕不會有這樣結局,她已變成妖魔鬼怪,還有誰敢接近她。”印子落下淚來。
  “但是,你仍然決定去那個德莫斯。”
  印子蒼白地說:“是。”
  “你決定闖一闖。”
  “是,我不甘心,我要戰勝我的出身。”
  “讀好書,做一份工作,逐年升上去,也可以打勝仗。”
  “那是你的世界,太遲了,我等不及了。”到這個時候,再笨的人,也知道劉印子是來道別,裕進握住她的手,放到臉旁。
  他的胸膛之內,像是給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揪住,非常難受。
  “你要離開我了。”他低聲說。
  “不,裕進,隻是我要去到另外一個環境找生活,你我勢必生疏。”
  “事情未必有你想象中那麽壞,且慢悲觀。”
  “不,裕進,那處隻有更加可怕。”
  “我不舍得你走,我情願像從前那樣,拍廣告時我陪你整夜。”裕進說。
  “不會了,以後我都不會再拍夜班,如果走紅,他們會用最好的時段遷就我。”印子說。
  “如果不紅呢?”
  “在這個行業,不紅,比死還慘,一定要紅。”
  “那麽,印子,祝你大紅大紫。”
  “裕進,讓我們保持聯絡。”
  她緊緊握住他的手,以致纖細的手關節發白。
  他們終於說了再見。
  印子緩緩離去,裕進沒有送她,印子這次是去火星的衛星德莫斯,裕進無能為力。
  她腳上印度墨畫的圖案尚未脫落,她踏著那斑斕的蔓藤圖案向另一條道路走去。
  那夜,真是裕進一生中經曆過最長的一夜,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十多二十次,天還未亮,最後一次起來找水喝,祖父含笑看住他。
  “折騰整晚,為著甚麽?”
  裕進用手搔頭,憔悴地坐下,祖父遞一大杯黑咖啡給他。
  裕進慶幸兩祖都那樣了解體諒他。
  祖父揶揄他:“少年裕進的煩惱。”
  裕進自嘲:“超齡少年。”
  “這是所有少年必經道路!刻骨銘心的戀愛,傷心欲絕的失望。”
  “祖父,都被你說中了。”
  “都是無可避免肯定會發生的事,我記得一首童謠這樣說:‘校工校工,放棄希望,我們擁有的墨,多過你的洗刷’,牆壁一定有塗鴉,少年一定要戀愛。”
  裕進笑出來。
  “不過,”祖父納罕,“是甚麽厲害的對手搶走那女孩呢?”
  “不是一個人,是她的事業。”
  “啊,”祖父點頭,“難怪難怪,有誌氣。”
  裕進輕輕說:“我會等她。”
  祖父輕輕問:“她知道嗎?”
  “她一定明白。”
  “已經那樣有默契了。”祖父頷首。
  “我會等她對名利看淡,反璞歸真。”
  “那可能是十年後的事呢。”
  “我不介意等。”
  祖父微笑,他不想潑少年冷水,十個月都太長,他才不相信裕進會等誰一輩子。
  他轉頭去看報紙。
  頭版是一張大彩照,照片裏的女孩子雙眼是活的,像會對著每一個觀眾笑,標題說:“翡翠新星劉印子,將在你心中留下最深印象。”
  老人並不知道,這顆新星,就是他孫子心目中的可人兒。
  接著的個多月,有關劉印子的宣傳排山倒海湧來,有一張彩照,足十層樓近一百呎那樣高,懸掛在遊客區的商業大廈牆壁上。
  裕進特地到對麵馬路去眺望。
  照片中的印子被打扮成洋娃娃那樣,可愛得不得了,但是,裕進覺得她真人更加好看。
  她有電話來:“我都不敢走過那間大廈。”
  “為甚麽?”
  “看到自己的照片放得那樣大,像個頭號通緝犯,多麽可怕。”
  “唱片銷路可好?”
  “今晚辦慶功宴,招待記者。”
  “這麽快?”
  “時間才是最大敵人。”
  “我買了一件禮物祝賀你,已叫人送到你家。”
  “裕進,不用客氣。”
  “小小一點心意。”
  門鈴響了,妹妹羅薩蘿去應門,捧著一大盒禮物進來。她跳蹦蹦地說:“又有人送水晶花瓶。”
  印子趨前一看,見是裕進筆跡,忙不迭拆開看。盒子裏是一隻座台單鏡頭望遠鏡。印子母親走出來看見,“咦,這是甚麽玩意兒?”
  印子還未出聲,羅薩蘿已經搶著取過說明書讀出來:“創新手提電子天文望遠鏡,可看到四億光年範圍的蒼穹裏去,輕易尋找一萬四千個星座……”
  藍女士失笑,“神經病,誰送那樣的東西來?”
  她忽然看到女兒表情裏的一絲輕柔,心一動,衝口而出:“嗬,我知道了,是那個大學生。”
  印子細細觀察那具望遠鏡。
  藍女士試探地問:“你同他還有來往?”印子沒有回答。
  母親討好女兒:“你自己已經是一顆明星,明星看明星,多麽有趣。”
  門鈴又響起來。
  “姐姐,是光明日報記者卜小姐。”
  隻見翡翠機構的宣傳主任蔣璋鄭重其事地陪著那位卜小姐進門來。
  明敏的印子一看就知道那卜小姐不是省油的燈,她目光犀利,嘴角似笑非笑,帶著五分輕蔑上下打量這顆新星,正想給劉印子一個下馬威,忽然看到案頭的天文望遠鏡。
  “咦!”卜小姐整張臉鬆弛下來,“觀星是你的嗜好?”
  印子暗暗感激,裕進又救了她一次。卜小姐說:“我也訂購了這個型號的望遠鏡,可是還未寄到,沒想到你已捷足先登,它可以看到奧裏安星座。”
  蔣璋籲出一口氣,“你們慢慢談。”
  香茗、茶點,輕風徐來的大露台,卜小姐愉快地訪問了新星。題目已擬定叫“內心閃爍的劉印子”,罕有地讚美,戒除時下記者對明星的挖苦、諷刺、描黑。
  蔣璋向老板報告:“他們喜歡她。”
  “那多好。”
  王治平貼在老板左邊,輕輕說:“她已經出名了,現在,隻需鞏固名氣。”
  “電影幾時開鏡?”老板問。
  “下星期一。”王治平答。
  “盡公司力量把她捧紅。”
  “明白。”
  王治平猶豫一刻,討好地問:“是見她的時候了嗎?”
  “再遲一些。”
  “遲到幾時?”
  “影片拍到三分一,才安排見麵未遲。”
  是,那個時候,退出已經太遲,隻得順從。
  多麽陰毒。
  那天晚上,藍女士叫住女兒:“印子,有事找你商量。”
  自從印子當家之後,她的口裏客氣得多,嘴角含笑。
  印子淡淡轉過頭來,“又是說錢?”
  “唉!真是……”她居然有點不好意思。
  “怎麽樣?”
  “印子,如今你已有固定收入,仍然三五千那樣付我家用,好不瑣碎,我想,不如把入息分一半出來給媽媽-——”
  “一半?”
  “我還得負責妹妹的生活費用呀。”
  印子看著母親,目光??,藍女士不禁有點畏懼。這孩子對母親的要求,從未試過婉拒,今日是怎麽了?
  她忽然聽見印子清晰地說:“不,那百分之五十我得用來儲蓄,等足夠數目,我會回到學校去。至於家用,我拿多少出來,你收多少,如果不滿意,可以同妹妹搬出去。”
  藍女士怔住,她沒想到印子會講出這麽嚴厲的話來,並且立刻給母親一個不是選擇的選擇。
  “但是-——”
  “我給你多少就是多少。”印子斬釘截鐵地再說一次,她母親立刻退回臥室。
  印子握緊拳頭,有錢了,有聲音,有主見。
  否則,甚麽都不必講。
  她並沒有用那座天文望遠鏡來觀星,每天回家,都累得忙不迭爬上床,做夢還念著對白台詞,她做不到導演的要求,常看臉色,愈是努力愈是僵,她知道背後有工作人員說從未見過那樣漂亮的笨女,這叫她更累。
  她同陳裕進訴苦:“真辛苦。”
  “可是,也一定滿足。”
  “不,我不快樂。”
  裕進有點詫異,這不是她堅決要走的黃磚路嗎?
  “不同你說了,明日一早外景。”
  彼此都有隔膜。
  祖母見他掛上電話,過來問:“是同媽媽說話?”
  裕進隻是陪笑。
  “暑假快過去,中文也學得頗有成績,父母催你回家啦。”
  “我想多留一年。”他鼓起勇氣。
  “甚麽?”
  “我會找個碩士班讀。”
  “裕進,為著某個初相識的女孩子犧牲寶貴時間並不值得。”
  祖母沒好氣,“與你十二歲時愛上一雙溜冰鞋一樣。”
  裕進不想分辯,“是,不同年紀,戀上不同對象。”
  祖母伸手捧住他的臉,“我可不理,你是我的孫子,不屬我的責任,我永遠溺愛你。”
  裕進緊緊握住祖母的手,他是個幸運兒。
  “我得留下來,她需要我的時候,我會在她身邊。”
  祖母不再說甚麽。
  憑經驗,老人家知道,她需要他這種機會已經很微。
  第二天一早,印子起床準備出發工作。
  助手阿芝上來按鈴,印子把化妝箱交給她。
  下得樓來,剛想上車,有人在背後輕輕叫她:“馬利亞。”
  誰?印子混身寒毛豎起來。
  她轉過頭去。
  助手阿芝比她更警惕,立刻把印子推上車,鎖上車門,叫司機開車。
  “馬利亞,是我。”
  那人在車外高聲叫。
  印子驀然認出了他,“停車。”
  她按低車窗,看清楚了這個人。
  是他,是佛德南羅茲格斯,那個葡萄牙人,青紫色臉皮,高大但佝僂,穿著稀縐襯衫,十分襤褸。
  印子怔怔地看住他。
  闊別了十年,現在找上門來了。
  “馬利亞,我知道是你,你現在可出名了。”
  助手急問:“這是誰?我們不方便與他多說話。”
  印子忽然笑笑,“這是我生父。”
  阿芝大吃一驚,實時噤聲。
  這樣猥瑣的外國人會有如此精致秀麗的女兒,真是天下最諷刺的異數。
  “他一早拋棄我們母女,”印子輕輕說:“現在不知有甚麽事。”
  那外國人說:“印子,想問你借錢-——”
  印子打斷他:“我有多餘的錢,扔到海裏,看它往東還是往西流,也不會給你,司機,開車。”
  她把他像乞丐那樣撇在路邊。
  車子駛出老遠,阿芝躊躇地說:“他--會不會告訴記者?”這件事,恐怕要向上頭報告。
  印子漠然答:“我不怕。”
  “記者若追究下去的話……”
  “我的確出身清貧,家庭複雜,這是事實,何必隱瞞,又不是我的錯,我不擔心。”
  “印子,你夠勇敢。”
  印子苦笑,“我所擔心的是怎樣演好今日這場戲。”
  一直到現場印子都保持緘默。
  那場戲是一個少女遭同伴欺壓,在雨中被迫到牆角。印子忽然有頓悟,她怒吼起來,反撲撕打,用盡全力,做到聲嘶力歇,對手招架不住,喊起救命,拚命逃走,印子這才緩緩蹲下,掩住一臉血汙,哀哀痛哭。 25/12/1999
  導演驚訝地站起來,“終於開竅了,謝謝天。”
  印子混身淋濕,冷得發抖,站起來,四肢不受控製地顫動。
  助手取來大毛巾蓋在她身上。
  有人遞一杯熱茶給她,印子一抬頭,見是王治平。
  他輕輕說:“演得很感人。”
  印子情緒尚未抽離,說不出話來。
  “印子,老板來探班。”
  她茫然抬起頭。
  王治平從未見過那樣楚楚動人的麵孔,不禁怔住,印子濕發搭在額上,自然形成一圈圈,臉上化妝汙垢使她看上去比真實年齡更小,晶瑩雙眼蒙著一層淚膜。
  他不敢逼視,這是大老板的人,看多一眼都是死罪。
  “老板在那邊。”
  印子輕問:“是電影公司老板?”
  “是翡翠機構總裁洪钜坤。”
  印子沉默。
  嗬,是那個支她薪水替她付房租為她妹妹找到國際學校的人。
  “在哪裏?”她抬起頭。
  “請跟我來。”
  王治平把她帶到一張折椅前,那個人一看見印子,立刻照外國規矩站起來。
  印子覺得舒服,啊,並沒有老板架子。
  隻見那中年人微微笑,雙手插在口袋裏,並不出聲。
  印子叫聲洪先生。
  洪君身上西裝無比熨貼,身體語言充滿自信,長方麵孔,長相身形都不差。
  “請坐。”他客氣地招呼印子。
  印子坐下,王治平退到一角。
  “你演得很好。”
  印子失笑,早一天她還是最漂亮的蠢女。
  導演過來叫聲洪先生,“今日早收工,印子,你可換衣服了。”
  印子心底明白,他們一早已串通好。
  這是戲外的一場戲。
  阿芝過來,“印子,這邊。”
  印子到化妝間換上平時愛穿的大襯衫粗布褲。
  洪钜坤親自過來問:“可以走了嗎?”
  印子回眸嫣然一笑。
  中年人的精魂被那個笑臉撞散,平日運籌帷幄,英明果斷的他已練得百毒不侵,這個無名的微笑卻叫他想起許久許久之前,當他還在徙置區天台木屋讀初中的時候,一個小女同學的笑靨。
  他與那女孩先後輟學,他去工廠做學徒,她,聽說到一間叫瓊樓的舞廳當女招待。
  這件事,到今日叫他想來還有點心酸,他竟怔住半晌。
  印子說:“可以走了。”
  他想指住荊釵布裙的劉印子對全世界名媛說:“看,所有華麗的名牌其實並不能增加你們的姿色。”
  印子問:“去甚麽好地方?”
  “一起吃頓飯吧。”洪钜坤答。
  印子已經知道那一定不會是一個公眾場合。
  司機緩緩把車駛過來,他親自拉開車門讓印子上車。
  他早已摔掉窮根了,但今晚忽然想起,少年時擠公路車送貨,被售票員用腳踢阻他上車的情況。
  他比平時沉默。
  車子駛到遊艇會,他下車,領印子到一隻船上。
  印子留意到船叫慕晶號。
  “慕晶是家母的名字。”
  印子沒想到他是孝子,不禁看多他一眼。
  “家母已八十二歲。”
  他與她說起家事來。
  船員接他們上船,他請印子到甲板小坐,他自己喝酒,給印子一杯蘋果汁。
  船輕輕駛出海港。
  印子忽然問:“你有子女嗎?”
  “一子一女,叫其皓與其怡,都在英國讀高中,明年赴美升大學,年紀與你差不多。”
  印子見他那樣坦誠,倒也覺得舒服。
  “多謝你扶掖。”
  他欠欠身,“公司靠你賺大錢呢。”
  印子笑了,“翡翠捧哪個都是明星。”
  “啊不,觀眾十分喜歡你,這一點勉強不得。”
  “你的援助,解決我的窘境。”
  洪钜坤倒也感動,這女孩知道好歹。
  吃的是西菜,精致,但淡而無味,小小碟,也吃不飽。
  他忽然吩咐侍者幾句,沒多久,一盤香味四溢的烤牛肉捧上來。
  他笑說:“醫生叫我少吃紅肉,我戒不掉。”
  肉半生,切下去,淌出血水。
  印子可以想象他對付商場上對手,大抵也是這個樣子:活生生吞下肚子。
  “妹妹喜歡新學校嗎?”
  “她非常開心。”
  印子有點鬆懈,她在甲板上伸了個懶腰。
  洪君脫掉了西裝外套,索性連領帶也解下。
  其實,他倆身世有許多相同之處。
  他說:“咦,你腳上的圖案呢?”
  “洗脫了。”
  “是印度民族風俗吧。”
  “是,一個朋友替我畫上。”
  洪君試探地問:“是男朋友?”
  印子否認:“我沒有男朋友。”
  他笑,“我又不是娛樂記者。”
  印子答:“我的確沒有男朋友,有甚麽瞞得過你的法眼呢。”
  這是真的,對她一切,他知道得十分清楚。
  他看看手表,“時間不早了,我送你回家。”
  印子也有點詫異,他們竟然談得那樣投契,一頓飯吃了兩個鍾頭。
  船緩緩駛回去。
  海灣停泊著許多白色的遊艇,有人看見慕晶號,便笑說:“那隻是洪钜坤的船。”
  一個年輕人轉過頭來,“都會裏太多巨富。”
  他正是陳裕進,陪祖父母到朋友船上散心。
  “暴發戶多得很。”船主感喟,“遊艇注冊號碼已達五位數字了。”
  “這個洪钜坤,很有點名氣。”
  “是,”船主掩嘴笑,“真有他的,特地成立了電影及唱片公司來捧女明星。”
  “這樣勞民傷財?”
  “可不是,最新對象,叫劉印子,才十多歲。”
  陳裕進怔住。
  再看時,那艘慕晶號已經遠去。
  他站在晚風裏發呆,許久不動。
  慕晶號上的印子卻不知道她與裕進擦身而過。
  她隻慶幸洪钜坤當天沒有進一步要求。
  他靜靜把她送回家中。
  印子累得虛脫,進門,隱約聽見母親在偏廳搓牌,妹妹在電話中與小朋友咕噥地不知說些甚麽,看表麵,也就是一個正常的家。
  她卸妝淋浴,裹著毛巾,倒在床上。
  印子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醒轉來,看見母親在床頭翻看她的劇照。
  “醒了?”她似有話要說。
  印子套上睡衣。
  “猜今天我看見誰。”
  印子心中有數。
  “是你父親,找上門來,求助。”
  印子不出聲。
  “我請他進來,叫傭人斟茶切水果招待他,真痛快,等於告訴他:看,當年你若沒有欺騙及遺棄我們母女,這個家你也有份。”
  印子仍然不聲響。
  “今天工作很辛苦?”
  她搖搖頭。
  “你放心,我沒有給他錢,我對他說:待你百年歸老,印子一定會替你安排後事。”
  印子忽然說:“這樣,他會憎恨我們。”
  藍女士哈哈大笑起來,聲音像受傷的狗,“你怕嗎?”
  印子淡淡說:“我才不怕。”
  “我惟恐那乞丐不知我有多討厭他。”
  印子也笑,她知道此刻的她也像母親那樣,扭曲了整張臉。
  “睡吧。”
  印子熄了燈。
  第二天,壞事就發生了。
  拍完戲,與阿芝一起收工,本來已經上了車,忽然想起漏了外套,叫阿芝回頭去找。
  就在這個時候,有兩個人圍上來,一左一右拉著印子手臂,另外一個女人竄出來,拚死力一連霹靂啪喇掌了印子十來個耳光,一邊狠狠地咒罵:“你膽敢搶我的男人!”
  印子一時隻覺暈眩,雙頰麻木,嘴與鼻都流出血來,可是仍然懂得掙紮,大聲叫喊求助。
  司機撲下車來,揮舞大螺絲起子當武器喝退那兩個男人。
  那女子見已經得逞,第一個上車逃走,兩個大漢接著也跑脫無蹤。
  阿芝出來看見印子跌在路旁,驚得呆住。
  想來扶起印子,被她一手推開。
  印子跌跌撞撞,上了司機位,自己把車駛走。
  她沒有回家。
  她把車直駛往唯一的朋友家。
  半途中她嗆咳、嘔吐,羞恥得想把車駛下懸崖,掙紮著,抵達裕進的家。
  那時,裕進在房裏與計算機奕棋,大獲全勝,他握著拳頭說:“下一步就與深藍鬥。”
  電話響了。
  他順手接過,“喂?”
  那邊沒有聲音。
  裕進詫異,“喂,是誰,怎麽不說話,是鬆茂嗎?”
  仍然沒有回音。
  裕進幾乎要掛斷了,卻聽見吸氣聲。
  接著,沙啞的女聲說:“裕進,是我。”
  “印子!你在甚麽地方?”
  “我受了傷。”
  “我立刻來接你,你在哪裏?”
  “我已不似人形。”
  裕進急得鼻子發酸,“印子,我永遠是你朋友。”
  她嗚咽,“我就在你家門口。”
  裕進摔下電話奔下樓去,打開門,隻見一團小小動物似物體蜷縮在門口。
  他蹲下扶起她,印子不肯抬頭,裕進捧起她麵孔,觸手全是黐立立的血水。
  他脫下外套裹著她,一聲不響,把她載到相熟醫生處。
  印子整張臉浮腫,眼底瘀黑,傷得比想象中嚴重,蘇醫生出來一看,“嗯”地一聲,立刻著她躺下。
  檢查完畢,他輕輕說:“暴徒手上戴著鐵環,目的是要重創頭臉,我們最好通知警方。”
  “不——”
  “這是一宗嚴重襲擊傷人案。”
  裕進說:“蘇醫生,請立刻診治。”
  “鼻骨已碎,我需通知整形科的鄭醫生。劉小姐,我實時安排你入院。”
  裕進緊貼跟著印子,隻撥過一次電話回家同祖母說:“朋友有事,我在醫院,今晚不回來了。”
  接著向印子,“可要通知家裏?”
  印子搖頭。
  手術到淩晨才結束,病房靜寂一片,裕進在讀憂傷中十四行詩。
  印子醒來,輾轉,“口渴……”
  裕進擠檸檬汁進她嘴角。
  印子忽然微笑,爆裂的嘴角縫了針,像一隻蒼蠅停在那裏。
  “你看,裕進,我果然已經不像人了。”
  鼻梁上蒙著紗布,看上去真的挺可怕。
  “是誰傷害你?”
  印子搖頭,“不知道。”
  “一定恨你。”
  “裕進,”印子忽然握住他的手,“帶我去舊金山讀書。”
  裕進不加思索地回答:“出院後我們立刻動身。”
  印子到這個時候才流下淚來。
  裕進緊緊擁抱她。
  他輕輕念其中一首詩:“有人誣毀你並非你的缺點,中傷之辭從不公允,誰懷疑你的美姿,如烏鴉含怨……”
  印子把臉靠在裕進胸膛上。
  到這個時候,她失蹤已超過十二小時。
  翡翠機構裏隻有總裁室有燈光。
  洪钜坤鐵青著臉坐在一角,一杯接一杯喝著苦艾酒,他沒有?人,可是看得出動了真氣。
  “人呢?”
  王治平低聲答:“還沒找到。”
  “她麵孔受了重傷,不迅速醫治,會造成永久傷痕。”
  “已經到處發散人去尋找。”
  “凶手肯定是楊嘉雯?”
  “司機阿孝看得一清二楚。”
  洪君沉默一會兒,“把這個女人送走,叫她移民到加拿大去,我這輩子都不要再看見她。”
  “是,我立刻通知陸律師。”
  “劉家可知印子出了事?”
  “她們不關心,她母親在外打牌未返,妹妹趁周末,在同學家玩。”
  洪君歎口氣,可憐的劉印子,他無比內疚。
  “叫阿芝來問話。”
  阿芝襯衫上還染著血漬,到底是個精靈女,已經鎮定下來。
  “阿芝,你想一想,劉小姐可有甚麽朋友。”
  阿芝坐下來,細細追思:“好似有一位姓陳的舊同學。”
  “是男是女?”
  “是男生。”
  “叫甚麽名字,住甚麽地方?”
  “這就不清楚了。”
  洪钜坤吩咐王治平,“去向郭偵探求助,這件事全體好好守秘,事後不會虧待你們,阿芝,你先支取獎金。”
  他用手捧著頭。
  這時,王治平聽了一通電話。
  “老板,是楊嘉雯。”
  洪钜坤疲倦地抬起頭來,“我不在,對她來說,我永遠不在。”
  王治平轉過頭去,對電話說了幾句。
  隔了一會兒,王治平又聽了一通電話。
  “老板,是大小姐長途電話。”
  他擺擺手,“有事,同她母親說。”
  他決定回家休息。
  半夜,他驚醒,背脊被汗濕透,嘴裏喃喃叫:“印子”,嗬,從來未試過那樣牽記過一個人,他擔心她的傷勢。
  第二天清早,私家偵探的電話來了。
  “坤兄,你要找的車停在寧靜路十七號陳家門口,你要找的人,經蘇更生醫生診治,已出院在上址休養,並無大礙,請放心。”
  “陳家?”
  “是一戶正當人家,小康,三代都是讀書人。”
  “啊。”
  私家偵探忽然笑起來。
  “小郭,別笑我。”
  “這種時候,也隻有我敢揶揄你。”
  “小郭,你我永遠是好友。”
  “坤兄,美少女多的是,別影響名聲及家庭。”
  “我明白。”
  “小心駛得萬年船。”
  “多謝忠告。”
  但是他的心已經飛了出去,立刻吩咐司機備車。
  妻子與他早已分房,他行動不會驚動家人。
  他打算親自去接印子回來。
  洪君打電話給王治平。
  “把舊山頂道的房子收拾出來讓劉小姐住,請伊芬愛倫好好裝修,把阿佐調給她做司機,他會空手道,安全得多,還有,叫標格利送幾套首飾來。”
  “找到劉小姐了?”
  “是,她無恙。”
  連王治平都鬆口氣,他聽得出老板內心忐忑,這真是前所未有的事。
  平日,麵對商場敵手,牽涉到數十億款項,以及公司聲譽,他都不會露出蛛絲馬跡。
  洪钜坤找到陳家去。
  在大門口,他碰見剛打算出門的兩老。
  “咦,”老太太問:“你找哪一位?”
  假使找裕進,年紀不對,不像是孫子的朋友,這中年人好麵熟。
  洪钜坤見兩位清瞿整齊的老人家向他問話,不敢怠慢,必恭必敬地說:“我找劉印子小姐。”他不過做生意手段辣一點,並非野人。
  “啊,裕進陪印子看醫生去,很快回來,你請到會客室稍候。”
  “謝謝兩位。”
  老先生同妻子離去。
  洪钜坤走進屋內,一抬眼就覺得舒適雅致,暗叫一聲慚愧,原來天下真有品味這回事,相形之下,洪宅布置不折不扣屬於暴發戶。
  他輕輕坐下,傭人斟上香茗。
  一向隻有人等他,哪裏有他等人。
  洪钜坤一眼看到書架上放著一隻大型透明球體。他走近一看,哎呀,大球套著小球,小球呈藍色,分明是地球,大球透明內壁畫滿星座,代表蒼穹,這是一座星座儀。
  印子家裏那具天文望遠鏡,也是同一年輕人送的吧。
  正在這個時候,他背後有人說:“這儀器上包括宇宙八十八個星座,可以調校到我們所在地的時間、日期,即使在南極洲,也能夠知道抬頭可看到甚麽星座。”
  洪钜坤轉過身子,看到一個高大俊朗,孩子氣未除淨的年輕人。
  “但是,”他接著說:“洪先生這次來,不是與我談天文的吧?”
  “我來找印子。”
  “印子在醫生處覆診,稍後返來。”
  “她傷勢如何?”
  “嚴重,還需數星期才可複元。”
  半晌,洪钜坤問:“你知道我是誰?”
  裕進點頭,“我十分清楚你是誰。”
  洪钜坤對這個年輕人說:“我也知道你認識印子在先。”
  裕進責備他:“你沒好好照顧印子。”
  “我致歉,我負全責。”
  “她心靈上受到的傷害也許永不痊愈。”
  洪钜坤不出聲。
  “印子與我將赴舊金山。”
  “甚麽?”他大吃一驚。
  “由她親自同你說吧,她對名利圈已無心戀棧。”
  這時,印子苗條的身形在他們背後出現。她臉上紗布已經拆除,但仍然有瘀青未除,人瘦了,眼睛更靈更大。
  會客室內兩男一女,氣氛異常。
  洪钜坤一個箭步上前,“對不起,印子。”語氣裏的確有許多歉意,絕非偽裝。
  裕進問:“印子,可要叫他走?”
  印子沒想到洪氏會親自找上門來,明敏機靈的她立刻看出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一時忘卻淩辱及楚痛。
  “印子,我會對你作出補償。”
  裕進見印子遲疑,知道她心意有變,手心發?,隻是不出聲。
  “裕進,請借地方讓我與洪老板說句話。”
  裕進內心叫聲不,但是肉身卻輕輕退出,還順手幫他們掩上門。
  洪钜坤輕輕蹲到印子麵前,低聲下氣地說:“我對你的心意,相信你已知道。”印子的眼睛裏充滿悲哀。
  “是我沒把事情處理妥當,令你受驚,請再給我機會。”
  印子詭異,她沒料到他會如此坦誠。“家人很牽掛你,讓我接你回去。”
  啊,母親與妹妹。
  洪钜坤說:“你離家已有五天,當是放假,現在是歸隊的時候了。”
  在陳家避難,無憂無慮,印子真不想走。
  “印子,你我是同一類人,絕不甘心默默過一輩子。”
  可是這一走,會永遠失去裕進。這個大男孩,一而再,再而三在她最有需要的時刻支持她。想到這裏,印子轉過身去落淚。
  “印子,我答應你,往後,無論你提出甚麽要求,我都不會拒絕。”
  印子又覺得好笑,她說:“去,去殺了我的敵人,提他的頭來見我。”
  洪钜坤答:“我會馬上行動,我要叫那人比死還慘。”
  “真的!你真會那樣做?”
  洪钜坤忽然把臉埋在她手心中,“一定。”
  印子深深歎一口氣。
  “我以後都不會再叫你受委屈。”
  洪钜坤懷裏的手提電話響起。
  他讓印子接聽。
  是母親欣喜的聲音,“印子,你外景完了沒有?妹妹得了作文冠軍,等你替她慶祝,還有,我夢想了一輩子的花店,下星期開張,由你剪彩,印子,甚麽時候可以回家?”
  印子知道再拖下去會叫洪钜坤反感,她非得當機立斷不可,於是在電話裏答:“下午我就回來。”
  洪钜坤如釋重負。印子放下電話,臉上一絲血色也無。
  他輕輕說:“花店在東方酒店樓下,十分體麵。”
  印子點點頭。
  “你生父那邊,王治平替他在澳門一間出入行找到職位,他會生活得很好。”
  印子低下頭,欠那麽多債的人無論如何也抬不起頭來。
  “我們走吧。”
  這時,裕進推開會客室的門。他與印子一照臉,已經知道發生甚麽事。
  洪钜坤一個箭步上前,“多謝你替我照顧印子,印子的朋友即是我的朋友,以後有甚麽事即管找我。”
  陳裕進又輸了。他默不作聲,所遭到的傷害,非筆墨可以形容。他的身形忽然矮了幾吋,一時挺不起背脊。他看著洪钜坤帶著印子離去。陳裕進蹲在樓梯口,一聲不響。
  直到傍晚,祖母回來,看到他坐在門口發呆。
  老太太完全知道發生了甚麽事,坐到孫兒旁邊,輕輕說:“走了?”
  裕進點點頭。
  “我們是普通人家,哪裏留得住她。”
  裕進把臉埋進膝蓋裏。
  “能夠為朋友稍盡綿力,已經夠安慰。”
  裕進緊握祖母雙手。
  “別難過,別抱怨,也別望報酬。”
  “是,祖母。”
  “應當感激印子豐富了你的生命,彼此都有真摯的付出。”祖母說。裕進鼻梁像是中了一拳,痛得雙目通紅。
  這時,祖父揚聲說:“外頭已經陰涼,還不進來?”
  祖母對裕進說:“來,扶我一下。”
  她一時站不起來。裕進吃驚,整個暑假浸淫在個人私欲裏,竟沒發覺祖父母體力又退了一步。他輕輕扶起祖母,祖母抬頭看著高大英俊的長孫,十分歡欣驕傲,輕輕靠著他肩膀慢步走回屋內。
  裕進挺一挺胸膛,仿佛又堅強起來。
  第二天,父親給他一個電話。
  “你也該回來了。”
  裕進忽然垂頭,“是,我明白。”
  “甚麽?”陳先生從未見過兒子那樣乖順。
  “我這就去辦飛機票。”
  “有本事的話請老人家一起來,度假也好,長住也好,一家團聚。”
  “我試一試。”
  “還有一個消息:你姐姐裕逵昨日帶男朋友回來吃飯。”
  “啊。”裕進吃一驚。
  “是呀。”陳先生欷歔,“她對那小子關懷備至,我吃醋了。”
  小姐姐竟有男伴了,自幼以弟弟為重,凡事先讓弟弟,?著弟弟到處走,被弟弟欺壓隻是忍耐的裕逵如今別有鍾愛對象了。裕進像是失去一條手臂般仿徨。
  以後,誰做他槍手替他寫報告?
  “那小子真好福氣,今時今日,像裕逵那般賢淑的女孩實屬少有。”
  “他是個怎麽樣的人?”
  “普普通通,黑黑實實,很會享福。”
  父子都視他為假想敵。
  “讀書還是做生意?”
  “取到學位後在父親店裏幫手。”
  “養雞還是養豬?”
  “做極偏門的行業。”
  “那又是甚麽?”
  “養殖蘭花,據說得過無數獎狀。”
  “是嗎,裕逵怎樣認識他?”
  “在一次晚會上由友人介紹。”
  裕進一時忘卻私人痛楚,“家裏有多少兄弟,父母生活可正常?”
  雙重標準來了,他對自己的朋友甚麽都不計較,隻要喜歡就行,可是姐姐的對象卻要百分之百合衛生標準。
  “你自己回家來審問她吧。”掛斷電話。
  祖母在一旁輕輕說:“南美女作家阿揚提說:生活便是失去,嬰兒長大了,我們失去那軟綿綿的一團粉,青年老去,又失去最好歲月,子女結婚,成為別人配偶,父母又悵然若失,若不能忍受失去的痛苦,一個人簡直不會成長。”
  裕進知道祖母藉詞在安慰他。
  “祖母,一起往舊金山度假如何?”裕進問。
  “明年春天我們兩老乘郵輪環遊世界,途經舊金山,一定來看你們。”那即是婉拒一家團聚的建議。
  “裕進,記住,相處易,同住難,一間屋子隻能有一個女主人。”
  “祖母,思想如你這樣靈通,做人一定愉快。”
  “這不叫靈通,這叫識相。”
  第二天,他把回家的決定告訴袁鬆茂。
  小袁感喟地說:“你真好,放完假,回去了,這裏一切,死活與你無幹。”裕進笑笑。
  “你知道洪钜坤已經包起劉印子?”裕進不出聲。
  “還有見伊人嗎?”裕進搖頭。
  “聽說他打她,視她為禁臠,但卻不吝嗇金錢,要多少給多少。”裕進仍然沉默。
  “你也算是見識過了。”
  “嗯嗯。”
  “明年暑假,還會回來嗎?”
  “明年去印度南部。”
  “裕進你真會開玩笑,今晚我同你在玫瑰人生酒吧餞行,多多美女,你不會失望。”
  “謝謝你鬆茂。”
  那一日陽光很好,裕進找到伊蝶庇亞芙的唱片《玫瑰人生》,在書房輕輕播放。
  電話響了。
  喂地一聲就認得是印子的聲音,但,那真仿佛是前生的情誼了。
  “裕進——”
  是裕進替她解圍,“傷勢好了沒有?”
  “用厚粉遮掩,鏡頭相就,不甚礙眼。”
  “那就好。”
  “聽說你要回舊金山?”
  “消息傳得真快。”
  “你走了以後,我再也找不到你,隻好人頭狗身,四處流浪,最後死在陰溝裏。”
  “再預言下去,當心一切會成真。”
  印子飲泣。
  “你想得到的一切,都已得到,為何哭泣?”
  “那都不是我真正想要的。”
  “可是,除出你真正想要的,其它一切都已得到,還有甚麽好抱怨的呢。”
  “裕進,你說得對。”
  “聽聽這首怨曲,聽歌手唱得何等滄桑、無奈,卻對生命仍然充滿熱情。”
  歌播完了,裕進聽到嗒地一聲,電話掛斷。
  他用枕頭蒙住頭,在床上賴上半天。
  晚上,裕進憔悴地找到玫瑰人生去。
  一屋是漂亮而妖冶的年輕女子,袁鬆茂看見他迎上來介紹:“麗珊、麗瑜、麗瓊、麗碧,輪到麗字輩抬頭了。”
  裕進坐下來喝悶酒。
  人愈來愈多,都聽說是小袁請客,蜂擁而至。
  半夜,裕進已有七分酒意,也覺得人生除卻貧同病,也沒有其它大礙,正想與其中一名豔女攀談,忽然之間,眾人眼睛齊齊一亮,朝同一個方向看去。
  門口出現一個紅衣女郎,隆胸、細腰、長腿,這是誰?
  呀,看真了,是劉印子。
  她剪短了頭發,化濃妝,嘴唇上胭脂像滴出血來,大眼睛更顯得鬼影幢幢。
  裕進迎上去,“你怎麽來了?”
  “裕進,跳舞,別說話。”
  “真是你嗎?抑或,我疑心生了暗魅,醒來一看,原來是另外一個女子。”
  “的確是我。”裕進不信,大聲叫鬆茂。
  小袁過來,他問他:“真是印子嗎?”
  “是她,我通知她來。”裕進頷首。
  他無論如何忍不住,落下眼淚來。
  隻聽得印子輕輕說:“真男人不哭泣。”
  這個時候誰要做真男人。
  “你明天走?我來送你。”
  “你忙,走不開,我會了解。”
  “要走,一定走得開。”印子微微笑。
  裕進答:“我會記住這句話。”
  這時,不遠之處,有人輕輕舉起照相機,按下快門,一連拍了好幾張照片,因為沒用閃燈,無人注意。
  袁鬆茂眼尖,覺得有人形跡可疑,走過去,“喂,你。”
  可是那人已經混在人群裏失蹤。
  小袁自己忙得要命,左右兩邊都是女伴,雙手抱著酒杯酒瓶,當然再也無暇去研究那人到底是誰。
  有人問:“紅衣女是甚麽人?”
  “劉印子。”
  “怪不得,也隻有她配穿紅。”
  “上帝造人也真偏心,標致起來,可以好看到這種地步。”
  舞罷,裕進與印子坐下來。
  她叫了冰水給他喝,“好些沒有?”裕進不出聲。
  “這次回去,升學還是做事?”
  裕進有點負氣:“買一座葡萄園學釀酒,天天臥在醉鄉裏。”
  印子笑了,她耳後,用印度墨寫著小小一個好字,亦即是女子。
  那一撻皮膚極少機會見到陽光,白膩似羊脂,裕進凝視。
  本來是一個仙子般清麗的女子,因這一點點不羈的記號泄露了消息,帶起遐思。
  這時,一個男人醉醺醺走過來,腳步都不穩了,可是嘴裏卻稱讚印子:“美人,美人。”
  印子不但沒生氣,反而客氣地道謝:“過獎了。”
  醉漢說:“我有個朋友,他也想見見美女,可否帶他過來?”
  裕進說:“你醉了。”
  那人搖搖晃晃,朝另一頭走去。
  印子看看時間,裕進是聰明人,“要回去拍戲了。”
  “煞科戲,最後一場。”
  “恭喜你,終於大功告成。”
  “裕進─”
  這時,那醉漢又出現,這次,帶著比他還醉的夥伴,兩個男人,齊齊端詳印子,一起說:“美得不像真人,可是,把老鄭也叫來開開眼界。”他倆彼此扶著又走開。
  裕進說:“我送你。”
  “不用,司機在門口等。”
  “印子,今時不同往日。”
  印子黯然地笑,她掐住自己纖細的脖子,“這顆頭顱,快要接到狗的身上。”裕進把她擁進懷裏。這時,醉漢又來了,一共三個人,笑嘻嘻,對印子說:“漂亮麵孔真叫人心曠神怡,是上帝傑作。”
  印子忍不住笑,“謝謝,謝謝。”
  “你看,她一點架子都沒有。”他們終於十分滿意地走開。
  裕進送印子到門口。大塊頭司機看到她如釋重負,“劉小姐,這裏。”她登上車子走了。袁鬆茂跟出來,站在裕進身邊。
  “算是有足夠人情味。”
  “你也是,小袁。”
  “明天我不去飛機場了,你有空回來看我們。”
  “這是我傷心地,我不要再來。”
  “心情欠佳時勿說氣話。”
  “送我回去睡覺。”
  “我比你更醉,叫出租車吧。”
  到底年輕,靠床上略眠三兩個小時,祖母來叫他,一骨碌起床,梳洗完畢,白布衫牛仔褲,又是一條好漢。祖母依依不舍。
  “我還有事,去一去鄧老師處。”
  “速去速回。”
  他買了一大束白色百合花敬老師。
  鄧老師滿麵笑容:“裕進,你是我學生中至特別的一個。”
  “是因為最蠢。”
  “不,最最聰明敏感,不學好中文太可惜,隻有中文才能表達你的心意。”
  裕進微笑。
  “你要走了,唉,天下無不散之筵席。”
  “回來一定拜訪老師。”
  “給我寫信,可得用毛筆寫了郵寄,不準用電郵。”
  “是,老師。”
  鄧老師:“永婷也要回家了,呀,我這中文班門庭可冷落啦。”
  裕進忽然說:“老師,青山白水,後會有期。”
  “我是書生,不是武將,你怎麽同我說這些切口。”
  裕進殷殷話別。來的時候,是一個純潔的青年,走的時候,心裏傷痕斑斑,裕進感慨萬千。祖父親自駕車送裕進。
  裕進真沒想到印子會比他還早到。她一見他們便迎上來,已經洗脫濃妝,同裕進約好似的,同樣白棉衫牛仔褲,清純無比。
  她身邊跟著保母及助手。
  印子眼紅紅,依偎在裕進肩膀上。
  在他們隔壁有一家三口,小女孩隻得八九歲大,忽然咦一聲:“他們是在接吻嗎?”指這一對年輕人。
  那母親噓小女孩,“愛侶便是這樣。”
  “結婚沒有?不是說婚後才準接吻嗎?”
  印子本來愁腸百結,聽到天真無忌的童言,不禁一側頭笑出來。
  裕進說:“有事緊記找我。”
  “你會為我飛回來嗎?”
  “一定會。”
  時間到了,裕進終於上了飛機。
  他一直把頭靠在窗上,直至到家。
  一閉上眼,便看見印子的大眼睛,再不離開那城市,陳裕進會癱瘓。
  他喝了幾杯啤酒,沉沉入睡。
  印子回到舊山頂道的住宅,管家低聲說:“洪先生來了。”
  印子看見洪钜坤坐在書房裏。
  “去了甚麽地方?”
  “送飛機。”
  “很不舍得?”
  印子淡淡地答:“好朋友,當然不舍得。”
  “他是個英俊的年輕人。”
  “我也認為如此。”她好不坦白。
  “與你正好一對。”
  “是嗎,可惜他已決定升學。”
  洪钜坤把一張七彩繽紛的報紙娛樂版遞到印子麵前。
  印子一看,怔住。
  照片有點朦,可是不難看到一個紅衣女與她高大的男伴正頭碰頭在跳舞。
  偷拍!
  標題是“劉印子有秘密情人。”
  她若無其事擱下報紙。
  “是你嗎?”
  “的確是我,免費宣傳,多好。”
  洪钜坤一時不出聲,過一會兒才說:“他那年輕強壯的胸膛,十分可靠及溫柔吧。”
  印子不去回答,斟了一杯酒喝。
  印子低下頭,耳畔的印度墨裝飾圖案清晰可見,這次,換了一個寶字。五千個美麗的常用中文字,每天換一個,可多年不重複。這個別致的裝飾已成為印子的標誌,有一個女記者,專門拍攝她皮膚上的圖案,試過一次刊登十多張照片。
  洪钜坤輕輕說:“蚊子,最怕印度墨的顏色。”
  甚麽,蚊子?印子抬起頭來。
  “所以,四百多年來,印度民居的牆壁,都用印度墨混白漆髹刷,避蚊,是一種民間智能。”
  印子看著他。洪钜坤嘲弄地說:“我見你對印度文物那樣有興趣,故此買了一些書籍來看。”想投其所好,想討她歡喜。
  可是印子無動於衷,她與洪氏,隻講交易。“戲會賣座嗎?”
  洪钜坤答:“不知道。”
  “甚麽?”
  “印子,我不必騙你,憑美國報業大亨蘭道夫赫斯特的人力物力,捧得起總統,也捧不了他愛人梅麗恩戴維斯,觀眾有他們的選擇,隻有群眾的力量才能捧出任何行業的明星,我們已經盡力,其餘的,講運氣了。”
  印子覺得他說得十分有理。她能跟他學習的良多。
  “你的心,不在我這裏。”
  印子答:“我根本沒有心。”
  洪钜坤凝視她,“這我相信。”
  印子忽然笑了,秀麗的臉容像一朵沉睡的蓮花展開花瓣。
  洪钜坤自嘲:不是說要找一個極色的女子嗎?已經找到了,還想怎麽樣。他輕輕把報紙擱到一旁。
  在地球的另一邊,陳裕進的飛機著陸。姐姐與男友一起來接他。裕進對未來姐夫異常冷淡,隻是緊緊摟住姐姐。
  裕逵介紹說:“弟,這是王應樂。”
  裕進含糊地應一聲,把行李交給他拎。
  那小王卻十分容忍,並不抱怨,兼做司機。
  裕逵笑說:“弟你愈來愈英俊。”
  “有甚麽用,不知多寂寞,又無女友。”
  王應樂立刻說:“我幫你介紹。”
  裕進立刻拉下麵孔斥責:“你手上有很多女人?”
  這人搶走他的姐姐,非好好教訓不可。
  “裕進你怎麽了,他家裏有七、八個表妹才真。”
  王應樂隻是陪笑。
  車裏放著張中文報紙,娛樂版上大字標題:“劉印子說,她隻是神秘男子的表妹。”
  裕進心想,已經到了地球的另一麵,那樣高而藍的天空,白雲似千萬隻綿羊般。可是,他還是躲不過那雙大眼睛。
  裕逵問:“你的中文學得怎樣?”
  “可以看得懂報紙標題。”
  那王應樂不識趣,又問:“內容可明白?”
  裕進立刻反問:“我有同你說話嗎?”
  王應樂搖搖頭,卻不生氣。
  裕逵笑著拍打弟弟肩膀,“你是怎麽了,無理取鬧,同小時一模一樣。”
  “是,我最不長進。”裕進說。
  “裕進吃錯了藥。”
  車子才停在家裏的行車道,已經聽見樹蔭中母親的聲音叫出來:“是裕進到家了嗎?”
  裕進跑出去:“媽媽,是裕進,媽媽。”
  身高六呎的他忽然又像回到小學一年級時那樣渴望見到媽媽。看到母親風韻依然,十分寬慰。他接著對王應樂說:“我們一家有許多話說,你可以走了。”
  陳太太駭笑,“裕進,應樂不是外人。”
  陳先生在身後冷冷說:“還未算是自己人。”
  那王應樂的涵養工夫一流,永不動氣,他說:“那我先回去,伯父伯母,再見。”回到屋內,裕進哈哈大笑。
  裕逵說:“當心將來人家的弟弟也這樣對你。”
  是嗎,裕進想:印子沒有弟弟。
  裕逵說:“大學給你來了信,收你做碩士生。”
  “我情願跟爸爸做事。”
  裕逵說:“要不,找一個教席,教小學,願意嗎?”
  裕進頷首,“都替我安排好了。”
  裕逵笑,“你像受了傷的動物,隻覺甚麽都不對勁。”
  被姐姐講中,裕進索性回房發呆。
  裕逵問:“他是怎麽了?”
  陳太太笑,“聽祖母說,他失戀。”
  “夏日戀情,永遠短暫。”
  “祖母說他這次相當認真。”
  “啊,對象是誰?”
  “祖母電傳這張照片過來。”
  裕逵一看,“咦,長得像洋娃娃。”
  “是一個女明星。”
  裕逵忍不住說:“這麽奇怪!”都不覺得明星是人。
  陳太太抿嘴笑,“幸虧沒成功,否則,天上忽然飛來一隻鳳凰,陳家不知如何接駕。”
  大家都沒當是甚麽嚴重的事。裕進隻得一個人療傷。他有二十四小時決定上學抑或到父親的電子廠做工,裕進擲毫取向,一見是字,他便說:“你已是準碩士了。”
  過一日,他開車去大學報到,停車時,誤撞一輛吉甫車後部,碰爛了人家車尾燈。可以一走了之。但,陳裕進不是那樣的人,他留下電話號碼及姓名,才把車子停妥。
  辦妥入學手續出來,前麵那輛車子已經駛走。他把車子駛回家,半路,電話響:“陳裕進?”一個女孩子的聲音。
  “我是。”
  “真是你碰爛我的車尾燈。”語氣不知多高興。
  裕進想,咦,莫非這人有毛病。
  “裕進,我是鄧老師中文班同學丘永婷,記得嗎?”
  “永婷!”
  “可不就是我。”永婷說。
  裕進問:“永婷,這一刻你在哪裏?”
  “在中央圖書館。”
  “我馬上來,請在接待處等我二十分鍾。”
  永婷也很興奮,“裕進,真沒想到——”
  “是,待會見。”
  三間大學,偏偏同校,三千個學生,八百個車位,他的車卻會與她的車接吻,他又願意負責,留下電話,於是,老友重逢了。
  機會率可說隻得四萬分之一,洋人口中的機會率即是華人的所謂緣分。
  裕進立刻把車子掉頭駛往圖書館。不知為甚麽,他十分留戀鄧老師光潔寬敞的畫室,並且,在那裏度過恬靜的好時光。
  他一見永婷,哈哈大笑,由衷高興,握緊她雙手。
  那小巧素淨的女孩開心得淚盈於睫,一直叫他名字:“裕進裕進。”
  “你怎麽沒告訴我你住舊金山?”
  “你沒問,你也沒提。”
  “真是,我們當時都說些甚麽?”
  “之乎者也,李白的詩,韋莊的詞。”
  “那也不錯,夠文化水準。”
  兩個年輕人笑得彎腰。
  “來,到我家來。”
  永婷說:“不,先來舍下。”
  “嘩!這麽快就得見伯父母,第一次約會還未開始。”
  永婷忽然也調皮的說:“先過了這一關,以後心安理得。”
  “對。”
  永婷把車駛上電報山,裕進尾隨其後,心中暗暗好笑,同一條路,同一座山,果然,永婷在六五○號停車,而裕進的家就在七三五。他們是鄰居,推開窗,他倆看到的是同一座橘紅色的金門大橋。
  “你在這裏住多久了?”
  永婷答:“自一歲起住這裏。”
  她請他進屋,裕進一看,間隔都差不多,分明由同一建築師設計,的的確確,不能夠再進一步門當戶對了。斜斜向露台張望,可以看到陳家舊年新換,朱紅色的瓦屋頂。
  裕進笑出來。“告訴我你笑甚麽。”
  “一會兒你自然知道。”
  永婷的母親自樓上下來,一眼看見裕進,心裏就喜歡。
  丘太太,熱誠招呼,零食擺了一桌,少不免打聽一下年輕人的背景環境。
  裕進從實一一說明,叫丘太太既放心又高興。
  最後丘太太問:“裕進你住在哪一區?”
  裕進揭盅:“伯母,就是這條合臣路七三五號。”
  永婷跳起來,“嗄!”
  丘伯母開心得說不出話來。
  裕進笑,“現在,輪到永婷去我家了。”
  伯母連忙說:“永婷,趕快換件衣服,化點妝。”
  “不用,這樣就很好。”
  丘伯母合不攏嘴,立刻找出燕窩人參,叫永婷帶去陳家。
  永婷說:“我們竟是鄰居!”真沒想到。
  陳太太沒想到裕進忽然帶來女朋友,那位小姐既斯文又素凈,一看就知道是讀書人,給她意外之喜。
  不是說失戀嗎,可見根本不用替他擔心。
  這一位伯母同樣熱誠款待。
  裕進說:“雙方家長都好象很歡喜,我倆輕易過關,可以光明正大往來。”
  他想到在印子家遭受到的白眼,忽然沉默。
  印子是家裏的搖錢樹,碰不得,陳裕進當然是最大敵人。
  喝了茶,裕進步行送永婷回家。
  “明早我接你上學。”
  永婷卻說:“我到十二點才有課,裕進,我倆自由活動。”
  留些空間是智能。
  裕進點頭。回到家,他的臉重新掛下來,熱鬧過後,空虛更加厲害,怪不得下意識要緊抓住永婷。
  陳太太對裕逵說:“那位丘小姐才是弟弟的理想對象。”
  裕逵想一想,“那不大好吧,他愛的是一個人,與之結婚生子的,又是另外一個人。”
  “因禍得福,有何不可?”
  裕逵把一本中文雜誌放到茶幾上。劉印子正在彩照上擺出一個誘人的姿勢,文字標題說:“叫人迷惑的女子”,記者這樣寫:“訪問的那一天,她遲到,緩緩走來,一臉憂鬱,主演的影片賣個滿堂紅,創淡市奇跡,都不能令她一笑。她穿露臍小小上衣,肚臍之下,有一個紋身圖案,因部位敏感,記者不敢直視,驟眼一看,仿佛是個‘瑰’字,也覺得合適,這女子根本像朵花,可是看仔細了,嚇一跳,不,不是玫瑰的瑰,而是魂魄的魂,嗬,她真是有點不可思議……”
  陳太太皺上眉頭,“以後不要再買這種中文雜誌,別叫裕進看見。”
  裕逵失笑,“媽,這根本是裕進帶回來的。”
  “他看過了?”
  “那當然。”
  “人家已是大明星了。”
  裕逵勸慰:“可不是,絕對不會隔洋擺迷魂陣,放血滴子。”
  “是,現在要顧身分了。”
  裕逵陪笑,她再三端詳劉印子的照片,“媽,人家的五官怎麽那樣好看,濃眉長睫高鼻子尖下巴,上唇形狀像丘比得的弓。”
  “裕逵,有了色相,就會出賣色相,女孩子長得美,就不願安分,十分苦命,你放眼看去,沒有一個夫人長得美,便明白其中道理。”
  裕逵歎口氣:“上天真會作弄人。”
  陳太太太把雜誌扔進垃圾桶。“裕逵,陪我去拜訪丘伯母。”
  “太早一點了吧。”裕逵說。
  “剛剛好。”
  第二天他們就找上門去,與丘太太談半天,愈說愈投契。
  “做了母親,為子女擔心一輩子,至今在商場,聽到有孩子叫媽媽,我還會抬起頭,仿佛是弟弟叫我。”
  丘太太接上去:“由一年級開始擔心他功課,到大學畢業,又憂慮他工作問題,還有,女孩子的婚姻才叫人頭痛。”
  陳太太立刻說:“最要緊門當戶對,還有,是讀書人家。”
  講到丘太太心坎裏去,“對,對,木門對木門,竹門對竹門。”
  兩個中年太太,寬慰地相視而笑。接著,又談到婚禮,彼此都很含蓄,沒提到人名。
  丘大太說:“在外國,仿佛是女方家長負責婚禮費用,我倒是願意接受。”
  陳太太連忙說:“那怎麽可以,我們到底是華人,男方娶得好媳婦,再花費也應該。”
  丘太太合不攏嘴,“一人一半,一人一半。”
  陳太太堅持:“男方應負全責”。
  裕逵感喟,母親一向經老,風韻猶存,可是歲月不饒人,終於也得談起子女嫁娶問題,口角似老夫人。消磨了整個下午,她們母女打道回府。
  傍晚,丘家伯母又送了名貴水果來。忽然之間,像已經有了親家。
  裕進一個人在房間裏,用印度墨化了水,先寫一個“瑰”字,再寫一個“魂”字。
  內心仍然絞痛,四肢無論放在甚麽部位,都覺得不舒服。
  他淒惶地問:甚麽時候,才可以做回自己呢?
  印子,這一刻,你又在做甚麽?他拿起電話,打到她家去,自兩歲起,他就學會打電話,談話交際,做慣做熟。可是這一次卻非常緊張,雙手顫抖。
  他知道印子在家的機會極微,這上下她一定忙得不可開交,不過,電話私人號碼會由她親自接聽,如果不在,那就無人理會。
  電話響了十來聲,裕進失望剛想掛上,忽然聽見有人“喂”地一聲。
  不是印子,可是聲音很接近,裕進試探地問:“是影子?”
  那邊笑,“隻有一個人那樣叫我,你一定是陳大哥。”
  “姐姐呢?”
  “到康城參觀影展去了。”
  “嗬,那樣忙。”
  “回來有三個廣告等著她,另外,新戲接著開鏡,全片在哈爾濱及東京拍攝。”做小妹的語氣充滿豔羨,“累得聲線都啞,不知如何錄唱片。”
  “你呢,有無繼續做模特兒?”
  “姐不讓我出去,著我好好讀書,她說,家裏一個人出賣色相已經足夠,不能衰到幾代一起拋頭露麵。”
  印子閑閑下注,奇怪,走運了,押甚麽開甚麽,一大班賭客跟在她身邊起哄跟風,反而把洪君擠到一旁。印子神采飛揚,領導群雄,大殺四方。她嘴角有躊躇滿誌的笑意,手持大疊高額籌碼,?喝開彩,活色生香,洪君暗視她,肯定她已經回不了頭,他大可以放心。
  劉印子,或是馬利亞羅茲格斯,再也返不了家鄉,那個大學生,胸膛再結實,肩膀再可靠,也不會令到她與他共同生活。
  短短六個月,劉印子已脫胎換骨,變了另一個人。
  她在賭場內贏了十多萬美金,取過賭場支票交給男伴,洪钜坤卻說:“是你的本事,你的紅利。”
  印子一怔,可是她迅速把支票放入?花小手袋中。
  “小賭怡情,可別沉迷。”
  “謝謝忠告。”
  天色已魚肚白,他倆在巴黎左岸的石子路上散步。
  他問她:“快樂嗎?”
  她點點頭。
  “我說過我會補償你。”
  現在,他身邊隻得她一個女人。
  印子但願所有欺壓過她的人,看到她今日的風光。
  她在巴黎的天空下吐出一口氣。
  洪君問:“回去休息如何?我累了。”
  印子點點頭。
  洪君伸過手去,摟著她半裸的肩膀。
  昨日,在電話中,印子忽然想起一個人,問助手阿芝:“孟如喬近況如何?”
  阿芝茫然,“孟甚麽?”
  像是從來沒聽過這個名字。
  機伶的印子立刻明白了。
  名家總有一日會褪色,那不要緊,花無百日紅嘛,隻千萬別到了那一日,人仍然擠在地鐵裏。
  她想起陳裕進,他永遠不會明白這種心態,他沒有類似恐懼,他沒試過陰溝坑渠的髒同臭,他不會想站起來,逃出去。但是,她仍然懷念他,心底最深的深處,她知道,隻有他尊重她。
  接著的半年,印子沒有回家。
  廣告搬到歐洲好幾個國家拍攝,她的大本營在東京,轉飛多地工作。
  東洋人喜歡她的大眼睛與長腿,她在那裏,有點小名氣。
  洪钜坤時時抽空探訪,兩人關係,日趨穩定。
  印子在足踝上畫上“成功”兩字。
  她成功了。
  陳裕進成績也不俗,才一年,考得碩士學位,再讀博士文憑,他決定教學,可是對象不是幼童,想做講師,非得有銜頭不可。
  陳太太試探:“要不要先訂婚?”
  裕進莫名其妙,“同誰訂婚?”
  “喲!”陳太太大吃一驚,“你阻誤人家青春,卻想不認帳?”
  “你說永婷?我們是好友,手足。”
  “你已經有兩臂兩腿了。”
  “三隻手也不壞呀。”換句話說,他不考慮進一步發展,即是還沒有忘卻另一個女孩。陳太太歎口氣。
  稍後她同裕逵說:“裕進仍在等她?”
  “下意識依然有千萬分之一希望。”
  “一個人叫名利吞噬了,哪裏還會回頭。”
  “我們這裏的年輕人都是襯衫牛仔裙褲,加登山鞋四驅車,她的排場已直逼荷裏活大明星,回頭幹甚麽。”
  “不知裕進還有否與她聯絡。”
  裕逵不出聲。“做姐姐的知道甚麽,快從實招來。”
  “裕進每個星期都寫信給她。”
  “甚麽?”
  “他用一種深褐色墨水手抄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贈她。”
  “對牛彈琴,人家要的並非這些。”
  裕逵笑“不怕,這一切,假以時日,都會過去。”
  裕逵訂在五月結婚,陳家忽然忙碌起來。陳先生事事參與,非常有興趣地研究菜單聘禮,叫裕進陪著他四處跑。
  “爸想退休,你來接棒。”
  “才五十多歲,回家幹甚麽?”
  陳先生的願望十分卑微:“睡個夠,好好吃早餐,多陪老父,以及孫子。”
  “孫子尚未出生。”
  “快了,我家就要四代同堂。”
  裕逵的禮服來自紐約,金飾在香港訂做,一副南洋珠鑽石頸鏈是巴黎名店製品,到了這一日,裕進才發覺父母頗有點資產。
  那叫王應樂的小子一切享現成,不知多大福氣,陳裕逵的嫁妝還包括市區一層兩房公寓及一部歐洲跑車。
  陳太太說:“應樂自幼失去父母,我們得好好補償他。”這樣一來,女婿死心塌地伴在他們左右,等於多一個兒子。
  祖母在電話裏對裕進發牢騷:“心目中哪裏還有我們老人,一切在北美洲靜悄悄進行,多自私。”
  “不是邀請你們出席嗎?”
  “我已有十年不乘長途飛機。”
  “所以裕逵會帶那小子來度蜜月。”
  祖母一怔!大喜,“有這樣的事?”
  “已經決定經東京及夏威夷,在祖屋住上三天。”
  “不早說!”
  “讓你有個驚喜嘛!”
  這樣紛攘,裕進仍然一個星期一封信。鄭重其事,小心翼翼,寄出他的情意。
  出乎陳家上下意料之外,美麗的劉印子異常珍惜這些信。一到星期三、四,她便渴望收信。
  每個禮拜都收百多封影迷信的印子竟盼望收信,多麽奇怪,助手阿芝不明所以。
  過了星期五,郵寄有延誤,她便沮喪,嗬,終於不耐煩了,不再寄信來了,到此為止了。
  星期一,信件又到,她心情才複蘇。
  阿芝問:“不用覆信嗎?”
  “不知寫甚麽才好。”
  “一直不回信,對方會累。”
  印子歎口氣。
  “印子,現在你要甚麽有甚麽,應當開心。”
  “我的確不是不高興。”
  “連你都要歎氣,我們豈非無生存希望。”
  “阿芝真會說笑,我是誰,我不過是一個走了運的跑江湖女子。”
  “嘩,大明星這樣謙卑,真叫人吃不消。”
  “不是嗎?一個碼頭接一個碼頭巡回演出:‘各位父兄叔伯,請多多捧場’。”
  阿芝勸說:“許多人不必辛苦,這種機會不是人人可以得到。”
  印子苦笑。
  真的,多少江湖兒女盼望早紅,朝思暮想,施盡渾身解數,有些混到老大,也擠不上一線位置,轉瞬被迫飾演新一代紅人的爸媽。
  阿芝告訴她:“要準備多倫多影展的行頭了,請給點指示。”
  印子不出聲,她時時有這種短暫的、魂離肉身的神情。
  她在想,可否趁影展,順帶去參加陳家的婚禮,她喜歡陳家所有人,他們健康、快樂、光明、正常,他們令她覺得人生有盼望。
  她決定開小差,裕進既然把婚禮日期告訴她,就不會介意她忽然出現。她悄悄準備了禮物,當天,飛機來回就得十多個小時,她逗留兩個鍾就得走,犧牲睡眠,在所不惜。
  在陳家,整個婚禮準備程序中,王應樂展示無比耐力,使裕進對他漸漸改觀。
  怪不得裕逵選中他,他沒有自我,完全以裕逵為重,裕逵的意思是聖旨,有時連弟弟都不耐煩了,他仍一心一意侍候未婚妻。
  陳裕進會這樣對丘永婷嗎?永不。
  陳裕進會這樣對劉印子嗎?可能。
  裕逵選永婷及她最要好的一個女同學做伴娘,伴郎是王應樂的未婚上司猶太人辛褒。
  那天一早,大家都起來了,獨獨裕進賴床。裕逵化了一半妝來催他起來。
  裕進不勝惆悵,“從此一心向著夫家,待生下子女,統共忘記小弟。”
  “你還算小弟?”裕逵伸手拉他,“是老兄了。”
  “化了妝幾乎不認得你了。”
  “應樂也這樣說。”
  “他深愛你。”
  裕逵笑:“選對象,最要緊是愛我,不以我為重,條件再好,又有甚麽用?”念科學的她頭腦清楚。
  裕逵看到桌上未完成的信,故意問:“寫給甚麽人?”
  裕進起床,“來,讓我用墨水替你畫上祝福的圖案。”
  裕逵嚇一跳,“我不要,別弄髒我的禮服。”
  “狗咬呂洞賓。”
  陳太太進來,“裕逵,請幫我扣腰封。”懶洋洋的裕進總算起來梳洗。他穿好衣服,用電話向祖父母報告現場狀況。
  婚禮在前園架起的蛋黃色帳幕裏舉行,請了百來個客人,最美的鮮花,最鮮的食物,絕不吝嗇香檳。
  陳先生為停車位頭痛,四處同鄰居打招呼。
  裕進在這樣一個熱鬧的早晨竟覺得寂寞。
  永婷過來笑說:“裕逵真有良心,伴娘的禮服夠漂亮。”
  “永婷你穿上紗衣似安琪兒。”
  “真的?”永婷喜出望外,衝口而出:“辛褒也那樣說。”
  永婷立刻後悔,怕裕進不高興。
  “辛褒有眼光。”他卻不在意。
  永婷反而失望,他仍然不緊張她。
  陳太太正想看看結婚蛋糕是否妥當,一走進帳篷,隻見一個苗條的背影。那位小姐穿桃紅色泰絲套裝,細腰、長腿、單看背影,已知是個美人兒。陳太太輕輕咳嗽一聲。她緩緩轉過頭來,滿麵笑容地說:“陳伯母,我正在欣賞結婚蛋糕。”
  那鮮豔的桃紅色襯得她色若春曉,整個人似一朵芙蓉花,陳太太不由自主想親近她,輕輕走近一步。
  “恭喜你,伯母,祝裕逵與他心心相印,白頭偕老,無比幸福。”
  “謝謝,謝謝。”
  但,她是誰呢?電光石火之間,陳太太想起來,她看過她的照片,這便是陳裕進的夢中人,她是劉印子!
  薑是老的辣,她實時作出適當的反應,十分可親地稱呼:“印子,大駕光臨,不勝榮幸。”
  劉印子雙手奉上禮物。
  陳太太打開一看,是一條意大利著名設計的鑲寶石項鏈,那紅寶與綠寶有拇指甲那樣大。
  “太貴重了,不能收下。”
  “是我給裕逵的禮物,伯母怎麽好代她推辭。”
  說的也是。這種項鏈她也許擁有十副八副,隨便拿一條出來送人,來到民間,已是寶物。
  “裕進給我寄帖子來。”印子打開手袋取出紅帖子。
  陳太太立刻說:“裕進的朋友即是我的朋友。”
  這時新娘提著白裙出來找母親:“媽,化妝師病了,不能來,怎麽辦?”
  陳太太一怔,“喲,那隻得自己動手了。”
  印子立刻說:“我助手是最好的化妝師,她在外頭車裏,我叫她進來幫手。”
  陳家母女鬆一口氣。“快請。”
  印子取出手提電話說兩句,不消片刻,阿芝拎著化妝箱進來,微笑地跟著新娘進屋。
  “伯母,你人客多,不必理我,我坐一會兒就得走。”
  陳太太怪失望,“不吃了飯才走?”
  “我得趕返多倫多。”
  “我立刻叫裕進來。”
  “謝謝伯母。”
  陳太太暗暗佩服她氣定神閑,並沒有主動找陳裕進。還在說他,他尋人來了,“印子,印子,我見到阿芝——”
  印子揚聲,“這裏。”
  裕進已看到桃紅倩影,不禁哽咽。
  陳太太隻得識趣地走開,一邊歎口氣。
  “也難怪。”她喃喃說。
  “難怪甚麽?”丈夫在身後搭訕。
  “難怪裕進那樣喜歡她。”
  “那女明星?在哪裏?”
  “在園子裏。”
  陳先生很興奮,“我也去看看。”
  “你這老十三點,有甚麽好看,還不給我站住,裕進同她說話呢,人家一會兒就要走。”
  這時裕逵欣喜地推門進來,“媽,你看這化妝師是絕頂高明。”
  陳太太隻覺眼前一亮,端詳女兒麵孔,又不見脂粉痕跡,技巧真正一流。
  “媽,你也來一試。”
  人人愛美,陳太太立刻說:“麻煩阿芝了。”
  這一切,都被丘永婷聽在耳內。她輕輕走向花園。
  樂隊已經來到,在台上擺設樂器,婚禮歌手在試音,她輕柔魅力的聲音唱吟:“直至十二個永不,我仍然愛著你,緊抱我,不要讓我走……”
  永婷看到裕進身邊有一朵桃紅色的雲,他們輕輕隨歌聲起舞。永婷臉色漸漸蒼白,可這是一場打不贏的仗,她一呼召,他便急急奔去。即使是結婚那一天,或是生孩子要緊關頭,一視同仁,他都會趕到她身邊。
  永婷黯然退下。有人輕輕對她說:“你在這裏?”
  永婷抬頭,看到伴郎辛褒。
  他輕輕說:“我打算學中文。”
  永婷不出聲。
  “我家做珠寶生意,我同新郎自幼兒園同學至今又做同事,他可以保證我身家清白。”
  永婷笑出來。為甚麽要舍易取難呢,這是她作出檢討的時候了。
  一對新人宣誓之後,印子便向陳家告辭,她與阿芝必須趕回飛機場。裕進送她到門口。
  有人替她打開車門,印子一見他便怔住。這是洪钜坤,他怎麽也來了?
  陳裕進也發覺這有點氣派的中年男子決非司機,他盯著他。
  洪钜坤對他說:“恭喜你們。”
  “謝謝。”聲音冷淡。
  洪钜坤取出紅包:“小小意思,不成敬意,敬請笑納。”
  裕進大方地收下。一直以為這人腸滿腦肥,一臉猥瑣,其實不是,他比想象中年輕紮壯,而且,成功的人,自然有他的風度。
  印子與他上車離去。
  阿芝與司機坐在前座,中間玻璃窗關緊了,聽不到後座談話。
  印子說:“你怎知我在這裏?”
  “我消息靈通。”
  “我不過略走開一會,立刻歸隊。”
  “一個人的財寶在哪裏,心也在哪裏。”
  印子脫了外套,露出小小背心,“車裏怎麽少了冷氣。”
  “是那大學生叫你熱血沸騰?”
  印子看著他,“你想說甚麽話,盡管講好了。”
  “印子,你身上沒有一個忠貞的細胞。”
  印子不出聲,她知道已激怒了他。
  “你我可以實時解約。”
  印子不出聲。
  “你羽翼已成,外頭不少公司願意羅致你,離開翡翠,可獲得自由兼愛情。”
  印子緩緩說:“我想想。”
  “不用想了,我叫王治平準備法律文件。”他十分賭氣。
  印子知道此時一句多餘的話必叫他下不了台就此弄僵,她不出聲。
  車子一直駛往飛機場。
  前兩夜,印子才做夢,噩夢中屋漏兼夜雨,一天一地是水,不知如何補漏,大驚,喘醒。她一邊喘息,一邊對自己說:“印子不怕,那一切已經過去了。”是嗎,已經過去了嗎?印子握緊拳頭,一聲不響。
  隻聽得洪钜坤說:“我真蠢,竟然想過同你結婚。”
  他在飛機場東翼下車,並不打算押送印子回家。
  阿芝緊張問:“我們去哪裏?”
  印子低下頭:“照原來行程。”
  一年下來,他對她膩了,借故發作。她呢,本來可以施點手段,繼續維係這段關係,但是,這種交易式而沒有真正感情基礎的關係,拖長了也無益,不如就此結束。
  洪钜坤這人有淫威,要求絕對服從,若一輩子跟他生活,並不是享受。錢可以到別的地方去賺,現在家人生活已經有了著落,手頭上又有點積蓄,印子的心定下來。
  她回到影展去展覽笑容。
  最後一晚,阿芝給她看一份報紙。有照片為證,大字標題:“洪氏另結新歡,與本屆香江小姐馮杏娟出雙入對。”
  印子不出聲。
  “下飛機時記者勢必圍攻,你得有準備才行。”
  印子半響不答:“咄,老板交女朋友,關我甚麽事。”
  “一於這麽講。”
  阿芝見印子似一點也不傷心激動,心中感喟地想,不相愛也有不相愛的好處,各自甩開手,各管各去,多麽爽利。
  阿芝不知印子內心感覺。
  印子像被人強灌飲了鏹水,胸腔潰爛,不知怎樣形容難堪感覺。玩物就是玩物,一件丟開,另外又找來一件,不必顧存對方顏麵、自尊、感受。雖然一早知道結局如此,待真正發生了,還是覺得難堪。
  照片中,應屆香江小姐隻得十多歲,頭發染成棕紅,身上裙子短得不能再短,臉上一副寵幸的樣子。
  阿芝忍不住說:“粗賤。”
  飛機就快降落,阿芝又問:“可要在另一個出口走?”
  印子想一想,點點頭。
  在信道另一邊出去,深夜,空蕩蕩,一個人也沒有,印子心裏一驚,甚麽,難道已經不紅了?忽然之間,人聲嘈雜,一扇門?一聲撞開,十來二十個記者爭先恐後湧出,閃燈對牢印子拚命拍攝,團團圍住她不放行。
  印子放心了。
  沒問題,劉印子仍有號召力,她鬆下一口氣。
  記者爭相提問,印子一言不發。她板著麵孔一直回到家裏,掩上門才無奈她笑了。
  大隊記者仍在樓下駐紮。印子看到母親緩緩走出來。
  “收入,有問題嗎?”
  她關心的,仿佛就得這點。一個人窮怕了,就會這樣。
  印子冷冷答:“放心,不會少了你那份。”
  “房子,到底是誰的名字?”
  “兩層都在我名下。”
  那母親著實鬆口氣。
  “印子,不如花點律師費,把小的那層轉給我。”
  印子心情不好,忽然十分尖刻,“為甚麽?你怕我比你早死?”
  藍女士不敢得罪她,拎起手袋說:“我走了。”
  印子:“樓下有三十架照相機,你吃得消嗎?”
  藍女士:“我試試看。”也十分諷刺。
  她開門離去。
  屋內歸於寂靜,印子開了一瓶香檳,自斟自飲。忽然之間,電話鈴響。事情會有轉機嗎?印子提起電話,喂地一聲。
  “印子,到家了?”
  是老好陳裕進,她微笑,“裕進,聽到你聲音真好。”
  “裕逵十分喜歡你的禮物。”
  “嗬,小小心意。”
  裕進沉默一會兒,忽然說:“鬧翻了?”
  “你看到報紙?”
  “海外版隔二十四小時便看到。”
  印子十分幹脆,“我回複了自由身。”
  “是因為我的緣故?”
  “不,”印子不給他這種滿足,“是因為他與我意見不合。”
  裕進惆悵。
  “我不夠聽話。”
  “印子,做完手頭上工作,來我家度假。”
  “裕進,我也真的累了,你仍願接收我?”
  “永遠。”
  “真不相信我仍有好運氣。”掛了電話,她把裕進的信緊緊擁在懷中。
  第二天一早,王治平上門找她。
  “印子,洪先生感激你一言不發。”
  印子不出聲。她剛睡醒,淋了浴,濕頭發攏在腦後,T恤短褲,一點化妝也無,仍是美人中美人。
  那馮杏娟不如她遠矣。
  王治平咳嗽一聲,“洪先生說,屋內一切都歸你,你仍可幫翡翠工作,阿芝與阿佐仍由公司發薪水,他有義務照顧你,又撥了若幹股票到你名下,保證你生活。”
  印子不表示意見。
  “他說,他始終不知道你心裏想甚麽。”
  印子表情十分落寞,到底是人,洪氏在要緊關頭救了她,用他的人力物力把她自漏水天台屋拉出來,她對他,也有感激成分。
  “印子,你有事盡管吩咐。”
  “我想解約。”
  “一定照你的意思,洪先生說:‘許佩嫦是個可靠有實力的經理人,你定可青雲直上。’”
  印子輕輕說:“上到青雲?會否摔下來?”
  王治平沒有回答她,站起來告辭。
  “佩嫦姐稍後會來找你。”
  “多謝洪先生照顧。”
  王治平心想:那馮杏娟的資質都不及劉印子十分之一。可是,比劉印子聽話一百倍。王治平也有點失落,以後,不能時時見到這可人兒,不知怎地,人類天性貪戀美色,他自問對劉印子一點企圖也無,可是每次看到她精致如傑作的麵孔,心底說不出的歡喜,她的觀眾想必有同樣感覺,導致她走紅。
  電話鈴響了。
  “在家,沒出去?”
  “記者在樓下,不敢動。”
  分了手,彼此反而客氣起來。
  “對一切安排滿意嗎?”
  “很好,謝謝。”
  “你始終十分懂事。”
  “仍得不到你的歡心。”
  “別冤枉我,是我深愛你,卻沒有回報。”
  “你有財有勢,聲音比我響。”
  兩人都笑了,和平分手,令人心安。
  掛了電話不久,許佩嫦上來與她談論細節。
  “印子,你真人與我想象有很大出入。”
  印子有點緊張,不知她想說甚麽。
  “你比外表印象文靜理智。”
  這大抵算是讚美,印子不出聲。未來經理人指著她足踝上的圖案,“這玩意兒始終很野性,不如抹掉它。”
  印子輕輕說:“這是真的紋身。”
  佩嫦一看,是個小小的靈字,“哎,我以為是畫上去,是紋身,可麻煩了。”
  印子十分婉轉地說:“要完全改變一個人,是沒有可能的事,也無此必要。”
  許女士走後,她同阿芝說:“我決定不采用經理人,自己闖一闖。”
  “可是,一切要自身應付。”
  “不怕,做人根本如此。”
  幹嗎事事受另一人箝製,一切私事及帳部公開,完了,還要把收入分她百分之十五。
  阿芝說:“許佩嫦同荷裏活有聯絡。”
  印子嗤一聲笑,“本市的錢還沒掏空呢,去那麽遠幹甚麽,身邊有美金,一樣到比華利山買洋房。”阿芝也笑。
  印子又說:“命中注定有的東西,自然會送上門來,否則,鑽營無益。”
  印子歎口氣。
  雜誌上全是洪钜坤約會馮杏娟進出各種場合的照片,文末記者總不忘挑釁地問一句:劉印子怎麽想?劉印子至今未作任何響應,劉印子如常工作!
  印子趁這個機會接了廣告拍攝。她遊說客戶:“到巴黎拍外景,我會穿得單薄一點。”那個商人著了魔似忙不迭答允。
  過幾天,印子就離開了是非之地。她與裕進約好在歐洲見麵。這一邊裕進收拾行李隻說有急事,連夜乘飛機往歐陸。
  第二天清晨陳太太正預備整園子,丘太太忽然來訪。
  “咦,一早有甚麽事嗎?”
  丘太太期艾,“一夜未睡,鼓起勇氣,來同你說清楚。”
  “喲,看你那樣鄭重,可是大事?”
  “關於永婷……”
  “永婷怎麽樣?”
  丘太太漲紅了臉,無法開口。
  陳太太猜到最壞方麵去,“永婷有病?”
  “不不不,唉,永婷訂婚了。”
  “訂婚?”陳太太呆住,“同誰?”
  丘太太怪羞愧,“同一個叫辛褒的猶太人。”
  陳太太張大了嘴,永婷不是裕進的女朋友嗎,怎麽忽爾分手改嫁外國人?
  丘太太頹然,“我們做不成親家了。”
  兩個中年太太互相呆視。
  半晌,陳太太問:“這些年輕人,到底在想甚麽?”
  丘太太忽然落淚,“自幼送到最好的私立學校,學芭蕾舞、彈鋼琴、練中文,沒想到最終嫁洋人。”
  “裕進已到歐洲去了,永婷怎麽同他說?”
  “她說裕進祝她幸福,她指出裕進愛的是另外一個女子。”
  陳太太喃喃說:“我不明白。”
  永婷媽無法克服家有洋婿的反感,眼淚一直流下來。
  陳太太連忙絞來熱毛巾及斟出熱茶。
  永婷媽訴苦:“做母親真沒意思……”
  不知怎地,裕進約印子在巴黎北火車站會麵,那地方人來人往,扒手奇多,找人並不容易。可是他,眼看見了她,兩人奔向對方,緊緊擁抱,彼此透不過氣來。
  印子說:“讓我看清楚你。”
  裕進笑,“我還是我,一成不變。”
  印子摸自己的麵孔,“我卻再也不認得自己。”
  “是,”裕進微笑,“這是一隻狗頭。”
  印子把臉埋在他胸膛裏,工作完畢,她可盡情度假。
  陳裕進與世無爭,同他在一起真正開心。
  “為甚麽到火車站?”
  “乘火車去南部看堡壘。”
  “訂妥酒店了嗎?”
  “唏,去到哪裏是哪裏,大不了睡在街邊。”
  “可是,我有七箱行李。”
  “捐贈慈善機關,或是扔到河裏。”
  “好,豁出去了。”
  印子從未試過學生式旅行,樂得嚐試,跟著裕進南下,在火車上看風景,累了,蜷縮在一角打盹。
  身上的衣服稀縐,而且有味道,他們並不在乎,租了車,在鄉鎮小路上探訪葡萄園,用有限法語,一打聽,才知道已經來到著名的波都區。兩人在農莊借住,一直遊到馬賽,走了幾千公裏,累了在花下休息,餓了吃海龍王湯,快樂過神仙。
  不過,一路上也靠信用卡支撐。
  終於,經過一間豪華酒店,“今晚,要好好睡一覺。”他們下榻套房。印子泡在大浴缸裏,樂不思蜀,心想:與陳裕進餘生都這麽過,可需要多少經費呢?還在盤算,電話鈴響了。
  竟是阿芝的聲音。
  “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小姐,整整一個星期失去你影蹤,急得如熱鍋上螞蟻,幸虧你用信用卡付帳,我才有你下落,印子,洪先生心髒病發入院,已經做過大手術,可是病情反複,未脫離危險期,他想見你最後一麵。”印子震驚。
  她一時間沒有言語。
  阿芝說:“在理,與你無關,在情,說不過去,你且回來見他一麵,旅遊的機會多得是。”
  印子仍然不知說甚麽才好。
  “我去看過他,很可憐,英雄隻怕病來磨,平日那樣神氣的一個人,此刻身上插滿管子,動彈不得,子女遠遠站著等他遺言,像是不認識他似的,前妻不願現身,印子,你想想。”
  印子終於說:“我馬上回來。”
  阿芝鬆了口氣,“難為你了。”
  印子放下電話,披上浴袍。她看到裕進站在露台前看風景,背光,穿著內衣背心,美好壯健的身形盡露。
  他沒有轉過身子,隻是無奈而寂寥的說:“又要走了?”
  “我去一下就回來。”
  裕進忽然說:“去了就不必回來。”
  印子看著他,“你說過會永遠等我。”
  裕進答:“我反悔了,所有承諾均需實踐,世界豈不累死。”
  印子沉默。
  “再等下去,我怕你看不起我。”
  “我明白。”
  “失望的次數太多了。”
  “我知道,每一個人的忍耐力都有個限度。”
  “你回去吧,他們等著你。”
  “我隻回去一刻。”
  裕進忽然笑了,“今日一刻,明日又一刻,我同你不能這樣過一生。”
  他收拾證件,取過外套,拉開酒店房門,“再見。”竟瀟灑的走了。
  印子也沒有久留,她立刻到飛機場去訂飛機票。
  歸途中印子腳步浮動,一切都不像真的,阿芝立刻把她接到醫院。
  洪钜坤的實況比她想象中還要差。他整張臉塌下,皮膚似棉花般失去彈力,嘴與鼻、手及胸都插著儀器。
  但是他還看得見印子。
  “你-——”,他掙紮著動一動,神情意外,沒想到印子會出現,隨即閉上眼睛,看錯了,他想,一定是幻覺,她怎麽會來。
  可是,那輕柔的聲音傳來。“吃得太好,是都市人通病,問你還敢不敢餐餐烤十八安士的紅肉。”
  是她,她真的來了。
  他又睜開眼睛。
  印子按住他的手,“痊愈以後,壞習慣統統改一改,多點運動,我討厭哥爾夫,飛絲釣魚倒是不錯,要不,索性行山,或是徒手爬峭壁,唷,可以玩的說不盡,何苦天天坐在錢眼裏。”
  忽然之間,那鐵漢淚盈於睫。
  看護過來檢查儀表,“咦,生命跡象有進步。”立刻抬頭看著印子,“小姐,無論你是誰,留在這裏不要走。”
  印子輕輕說:“我想淋浴更衣。”
  看護笑著同病人說:“這要求仿佛不算過分。”
  洪钜坤握住印子的手,“不……”
  印子無奈,“他這個人就是這樣,一言堂,專製、霸道、自私、不理他人感受。”洪钜坤不住搖頭否認。
  阿芝進來輕輕放下一隻手提包。
  印子說:“我借這裏的浴室用一用。”
  洪氏住的醫院套房像豪華酒店一般,設備齊全。
  印子淋浴洗頭,不久套房內蔓延著一股茶玫清香,把消毒藥水味統統遮蓋過去。洪钜坤忽然找到生存下去的理由。
  半晌印子穿著便服擦著濕發出來,看到長沙發,便躺下看雜誌,“我睡這裏就很好。”
  順手取過茶幾上水果咬一口。
  洪钜坤輕輕問:“男朋友呢?”
  印子一怔,在這種時候他還有閑心問這個,可見他生命力之強,印子毫不懷疑,他一定會渡過這個難關。
  她不敢訕笑他,隻是據實答:“丟了。”
  “因為我?”
  印子無奈,“一聽到消息馬上趕回來,他受不了。”
  “不好意思。”
  “你我何用客氣。”
  “你那麽愛他。”
  “不,”印子更正,“我愛我自己更多。”
  洪钜坤笑了。這是他發病以來第一次笑。
  印子輕輕說:“那麽他呢,也發覺不值得為我再犧牲下去,於是因了解分手。”
  “是我從中作梗的緣故吧。”
  印子答:“你一定要那樣想,也任得你。”
  他滿意地合上眼。接著,他輕輕說:“在我年輕的時候,戲院每天中午,做舊片放映,叫早場。”
  印子點頭。“我聽說過,那是戲院的流金歲月。”
  “我看了無數名片,其中一套,叫《野餐》。”
  “我知道,金露華與威廉荷頓代表作。”
  “印子,同你談話真有趣。”
  “你知道為甚麽?俗人對俗人。”
  洪钜坤笑得嗆咳。
  “記得他倆跳舞經典的一場嗎?她穿一件桃紅色傘裙,輕輕扭動雙肩,看著他舞過來……少年的我,為那豔色著迷。”
  “女主角的確是尤物。”
  “印子,你願意為我穿上桃紅色傘裙跳舞嗎?”
  印子答:“我試試,不過,怎麽能同荷裏活比。”
  洪钜坤感喟地說:“你更清麗。”
  這時,守在套房外的王治平忽然推門進來。
  “洪先生,馮小姐想見你。”啊!是新寵來了。
  洪钜坤立刻說:“叫她回去。”
  可是馮杏娟已經推開王治平走進來。她急了,“你為甚麽不見我?”一眼看見劉印子,“啊!原來如此。”
  不由分說,瘋子似的撲到印子麵前,閃電般左右開弓給了她兩記耳光,“你搶我的男人!”這一幕何其熟悉,各人連忙喝止,把馮杏娟拉開,可是印子已經吃了虧。
  王治平幾乎要把那馮杏娟拖出病房,打了人的她還一路號啕大哭,令看護側目。
  洪钜坤想坐起,“誰放她進來?”
  “我。”
  大家往門口看去,隻見一個穿著斯文而豪華的中年太太,緩緩走進來。
  洪钜坤靜下來。這是他的元配。
  他不由得說:“我們早已分手。”
  “我是為看一子一女而來。”
  “我不會虧待他們。”
  “我要聽的就是這句話。”
  洪钜坤冷笑說:“你們都覺得我這次是死定了。”
  前任洪太太看著劉印子,“是這種兀鷹,聞到死亡氣息,專趕回來等分贓。”
  “治平,送太太回家,勸她以後尊重自己身分,別亂走。”
  她走了以後,印子取來冰袋,敷著熱辣辣的麵頰。
  她嘲弄地說:“都拚死命的打妖精。”
  “印子,”洪钜坤無比歉意,“我一定補償你。”
  “不必了,我已經夠用。”
  “不是錢,印子,我們結婚吧。”
  印子大哭,“你老以為結婚是對女人的恩惠,也不想,誰要同你這樣的人生活一輩子。”
  “我有甚麽不好?”
  醫生看護過來替他檢查,他才噤聲。
  醫生勸說:“洪先生,家人吵鬧,對病情無益。”
  印子擁著冰袋累極在長沙發入睡。
  洪钜坤卻一天比一天好起來。三日之後,他已可以坐起來處理公文。
  醫生笑道:“醫院裏時時有這種奇跡出現。”
  印子說:“我想回家。”
  “不準走。”
  印子溫和地說:“你早已不能控製我。”
  洪钜坤沮喪。
  “我再陪多你三天可好?”印子說。
  洪钜坤說:“印子,我鄭重正式向你求婚。”
  “沒可能。”印子笑著搖搖頭。
  阿芝照常替她拎來更換的衣服,司機買來她愛吃的雲吞?,這幾天她都沒有離開過病房。
  印子問:“外頭怎麽樣?”
  阿芝說:“那馮杏娟對記者說了許多奇怪的話,全市娛樂版大樂,爭相報道,醫院門口全天候守著十多名記者。”
  印子看著洪說,“找個這樣沒水準的女人,禍延下代,叫子女怎樣見人。”
  洪钜坤一聲不響。阿芝駭笑,敢這樣罵洪某的人也隻得印子一個人。
  “還不叫治平去擺平她。”
  門外有人咳嗽一聲,可不就是王治平,他輕輕說:“馮小姐今日起程到多倫多讀書去了。”
  印子嗤一聲笑出來。
  “很快洪先生會到加拿大辦一家私人女子大學,專門收容他的剩餘物資。”
  王治平忍笑忍得麵孔僵硬。
  洪钜坤出院那一天,印子沒有出現。
  他問手下:“人呢?”
  阿芝連忙說:“在家等你。”
  “可是不舒服?”
  “的確是累了。”
  “給我接通電話。”
  來聽電話的正是印子本人,“你一個人出院,記者群覺得乏味,就不再跟蹤。”
  洪钜坤隻覺恍如隔世,車子駛近印子的家門,他像是還魂回來,他深深歎口氣,還有甚麽看不開,還有甚麽好爭。他隻希望印子可以留下來陪他泛舟西湖,逸樂地共度餘生。
  他行動有點緩慢,傷口也還疼痛,輕輕問:“印子,印子?”
  傭人斟出香茗,替他換上拖鞋,輕輕退出。
  這是一個陰天,可是,客廳光線比平常更暗,洪钜坤正在奇怪,忽然之間,他聽到微絲音樂聲。那音樂像一線小小流水般鑽進他耳朵,正是他青年時最喜歡的跳舞拍子。
  書房門打開了。
  一團桃紅色的影子出現,啊,是印子,波浪形長發披肩,淡妝,大眼睛閃爍,凝視今晚的主人,她隨著拍子輕輕扭動雙肩,慢慢地一步一步走近他。
  洪钜坤在該剎那回憶到他年輕時種種,嗬同班美麗的高材生不屑理睬他,家境欠佳的他因借貸受盡親戚白眼,升學失敗,隻得做學徒賺取生活……
  但是,一切不如意都消失在印子桃紅色傘裙的舞裏,得到補償。
  她輕輕舞到他身邊,伸出手,邀請他共舞。他掙紮地站起來,渾忘大病初愈,傷口尚在疼痛,她囁嚅地說:“我從未學過跳舞。”
  印子答:“我也沒有,請一名導演找來舊片,看了百多次,才勉強學會那誘惑的舞步。”咯咯笑。
  “百分之百神似。”
  “導演說要把這一場加入新戲裏。”
  “你會繼續拍戲?”
  “千辛萬苦,千載難逢的機會紅了起來,當然拍到無人要看為止。”
  “自巔峰退下,才可成為佳話。”
  印子訕笑:“誰的佳話?這個城,這個社會?呸!我家沒錢交租之際,我哀哀痛哭的時候,又不見社會來救我,我理他們怎麽想。”
  音樂停止了。“就這麽多?”洪钜坤極不舍得。
  印子扶他坐下。“多了會膩。”傭人出來拉開窗簾。
  “謝謝你,印子。”
  “我很高興這次回來幫到你。”
  洪钜坤點點頭,“你要走了。”
  “是,記得嗎!我倆早已分手。”洪钜坤低下頭,這一病叫他老了十年。
  “同子女搞好關係,還有,找個年輕的大家閨秀再婚。”
  洪君笑了,“竟教我如何做人。”
  “對不起,我說錯了。”
  “不,你講得很正確。”
  “回家去吧。”
  “倒過頭來趕我走。”
  王治平與看護已在門口等他。他歎口氣,“治平,該升你了,再把你留在身邊不公平,集團在溫哥華建酒店,山明水秀,是個肥缺,你過去做監督吧。”口氣像土皇帝,印子與王治平都笑起來。真慘,日子久了,大家居然培養出真感情來。
  印子把他們送走倒在梳化上。半晌,覺得窄腰裙困身,才喚來阿芝,拉下背後拉鏈,脫下裙子。那襲傘裙因有硬襯裙撐著,竟站在客廳中央,像成了精似的。
  印子訕笑問:“像不像我?沒有靈魂,隻具軀殼。”
  阿芝大大不以為然,“我從來不那樣看你,這次你捱義氣回來,救了洪先生,失去陳裕進,是很大的犧牲。”
  印子低下頭,“裕進從來不屬於我的世界。”
  阿芝改變話題,“王導演來追人。”
  “約他明日見。”
  阿芝打開約會簿,“明日不行,你要跑三檔地方,大後日傍晚五時半可抽三十分鍾給他。”
  印子伸一個懶腰,“我喜歡這種生活,我需要他們,他們也需要我。”
  中秋節,大清早,裕進的祖父正在園子看海棠花,一輛豪華房車停在門口。一個穿民初服裝的可人兒挽著一大籃水果走下車喊早。
  祖母說:“你該累了,回去休息吧。”
  印子握住她的手笑著不放,大眼睛忽然濡濕。
  祖母輕輕說:“相愛又要分手,為著甚麽?”
  印子把臉埋在祖母手裏,哽咽地說:“允許我時時來探訪你們。”
  “我的家門,永遠為你而開。”
  印子走了之後,老先生問妻子:“可要告訴裕進?”
  老太太搖搖頭,“讓裕進回過氣來再說。”
  “心底最深之處,你對一個女演員,有否偏見?”
  老太太想一想,“說沒有,是騙人的話。”
  老先生搔搔頭,“她們是另一種人,在銀幕上,生張熟李,擁抱接吻,不拘小節,我老是替她們擔心,萬一走在路上,遇上過去調情對手,如何應付?”
  祖母十分幽默,“用演技對付。”
  “希望裕進可以找到好人家的女兒。”
  祖母檢查果籃,“咦,有佛手,又有柚子,難怪香氣撲鼻。”
  “一般人家的好女兒老老實實,哪裏懂得送這樣討人喜歡的禮物。”
  祖母茫然若失,“這倒是真的。”
  群眾心理甚難觸摸,有時愈對他們冷淡,愈是心癢難搔,主動想來親近。印子對她的觀眾,就是那樣。從未試過以乖女孩姿態出現,觀眾沒有期望,就不會失望,隻覺得她坦率誠實。
  她對群眾疏離,從不組織影迷會,拒絕訪問,也不願當街簽名拍照,可是她做每件工作都做到最好,決不遲到早退,吃了苦頭,也無怨言。
  這種精神似乎得到大眾欣賞。
  與洪君分手之後,她恢複自由身。
  這件事忽然升格成為傳奇。聽說在他重病的時候,她回到他身邊侍候,直至他痊愈為止。真沒想到美女會那樣有情有義,叫那些無情無義的大腹賈十分感動。想接近她,沒有身家當然不行,可是光有錢,又不一定獲得她的青睞。
  愈是複雜,愈引人挑戰。照說,社會風氣並不如表麵開放,一個女人,從一手經另一手,名譽那樣壞,應該叫人退避三舍。
  劉印子似乎是個例外。
  一天,有人特地到工作坊與張永亮導演接觸。
  “咦,好久不見 ,小薑,別來無恙乎。”
  對方咕咕笑,“你還記得我?當初大家同在傳理係混。”
  張導演凝視身穿名牌西裝的舊同學,“你有事找我?”
  “實不相瞞,的確有求而來。”
  “若是借貸,免問,本行窮得要跳樓。”
  “不不,同這個無關。”
  張笑答:“那就隻得一條賤命了。”
  “不,也不是要你的命。”
  張大奇,“莫非給我一份工作?”
  “正是,”薑自公文包裏取出一個本子,“劇本在這裏,戲拍好了,拿到柏林參展。”
  小張一怔,這是怎麽一回事?
  “隻有一個條件,女主角必須是劉印子。”
  “你代表誰?”
  “大昌貿易郭氏。”
  小張忽然明白了,十分厭惡地站起來,“你幾時做了皮條客?”
  “張,你別立刻跳到結論裏去,我有那樣暗示過嗎?將來,老板同女主角之間發生甚麽事,與你我有甚麽關係?”
  張不出聲。
  “多久沒開戲了?兩年,家人吃甚麽?也真佩服你們這班藝術家,那樣會忍耐,劇本非常好,你一看就知,與美國人合作,製度完善,是你起死回生的好機會,兄弟,切勿恩將仇報。”
  他們兩個人又重新坐下來。
  “這次經濟不景,害慘了三十二至四十二歲一班人,過了這歲數,大可乘機上岸退休,若剛出道,又不怕吃苦,最慘是我們,習慣了繁華,無處可退。”
  導演忽然說:“若是美女,連第三次大戰也不怕。”
  “那麽,退一步做美女的導演吧,沾點光。”
  兩個人都為現實低下了頭。
  這件事對印子來說,又不是那麽了不起。看完劇本,她同阿芝說:“拍這種半史詩式電影最辛苦,往往在加拿大西部某小鎮取景,睡沒好睡,吃沒好吃,一去大半年。”
  阿芝答:“可是,拍的是鐵路華工故事,值得做。”
  “我那角色-——”
  “本子一看就知道是為你寫的。”
  “是誰那麽好心?”連她都納罕。阿芝掩著嘴笑。
  “你知道甚麽講出來好了。”
  “又是一個想追求你的老板。”
  印子冷笑一聲,“我自有方法應付。”
  “這人比洪先生年輕。”
  “就算比他年輕十歲也不算年輕了。”
  “二十多歲小夥子實在與你的才智不配。”
  “阿芝,中老年男人身上有一股氣息,聞了叫人發悶。”
  阿芝輕輕問:“是銅臭?”
  “你太天真了,我已說得那樣傖俗猥瑣你還不明白,那些老男人的肌膚似破棉被一般,叫人作嘔。”
  阿芝噤聲。
  印子沉默一會兒,“角色的確好,我們去找些十九世紀末的北美華僑曆史故事來參考。”
  “遵命。”
  她倆到大書店去找有關文學。
  印子說:“裕進會知道我該讀甚麽書。”
  阿芝看她一眼,不出聲。
  “他會把加拿大太平洋鐵路的血淚史從頭到尾說給我聽,不勞我操心。”
  阿芝很快找到一疊圖書。
  “我真想念他。”印子有點沮喪。
  阿芝根本不去接那個話題。
  到櫃台付帳時有人竊竊私語。
  --“可是影星劉印子?”
  “不會啦,女明星哪裏會如此樸素地在書店出現,她們不屬於這裏。”
  “嗬,看錯人了。”
  捧著一大堆書回家,印子笑著問阿芝:“甚麽時候讀?”
  阿芝想一想,“每天上衛生間時看二十分鍾,包你水到渠成。”
  印子駭笑,懊惱地說:“我從此不敢上洗手間。”
  她不知道陳裕進最近一段日子終日埋頭讀書,甚麽都不做,足不出戶。
  這也是掩飾已碎之心的一種辦法吧。他在幽暗的光線下用放大鏡比較兩本衛星拍攝地圖的細節。
  他母親進來說:“這麽黑,怎麽看?”
  順手把窗簾拉開,裕進卻像吸血僵屍伯爵看到陽光般遮著臉怪叫起來。
  “你怎麽了?”
  陳太太以為他鬧小性子。但是,裕進的病比表麵看上去嚴重得多,他床底下放滿酒瓶,一半滿,一半空。
  陳太太在清潔房間之際也看得見,她吩咐家務助理把瓶子整理好,仍然逐隻放回床底。這年頭,若沒有這種幽默感,哪裏配做人父母,如果不懂體貼,子女怎麽肯住在家裏。
  那一天,合該有事,裕進好端端想去劃船。
  “精神不好,不如改天。”
  “今日風和日麗,又是公園中人工湖泊,十分安全。”
  “早去早回。”
  裕進把小艇劃到湖泊深處,停在垂柳之旁,躺下喝酒。
  開頭還有人朝他打招呼,下午天色變了,微雨,就沒有其它的遊客。
  裕進喝了半打啤酒,打嗝,他吟道:“不是銅、不是石、不是土、不是無涯的海,血肉之軀有一日腐敗,沒有大能的手可以扯回時間飛逝之足,除非這項奇跡生效,我黑色墨水裏的愛耀出光芒……”
  他的頭有點重,搖搖晃晃,想站起來,忽然失去平衡,一頭栽進水裏。
  裕進不覺痛苦,他內心十分平靜。
  失去知覺之前才驀然醒覺,原來失戀這樣痛苦,死了似乎還好過一點。
  這個覺悟叫他苦笑。
  過了一陣子,他隱約聽見尖叫聲與潑水聲。接著,有金發藍眼的天使前來,與他接吻。
  一切漸漸歸於黑暗。那段時間,無知無覺,十分安樂。
  他幾乎不想醒來,可是,忽然想起媽媽,內心羞愧,世上有一個人不能失去他,那是他母親。他的聽覺先恢複,努力想睜開雙眼,鬱動雙臂,卻不能夠。
  裕進聽見母親堅毅的聲音:“千萬不要把這事告訴祖父母,我怕老人會受不住。”
  真的,還有兩老,裕進焦急,對不起他們。跟著,是裕逵的飲泣聲。他又沉沉睡去。
  然後,他略有意識,揣測自己是在醫院裏,一時還不能動彈,但是生存。當中過了一天還是兩天,他就不知道了。
  母親最常來,她好象睡在醫院裏,然後是裕逵與夫婿應樂,還有,父親的歎息聲。
  卻聽不到印子的腳步聲。她沒有來,沒有人通知她,抑或,走不開?
  終於有一日,經過一番努力,裕進發覺他可以睜開眼皮,他試圖發出聲音:“媽媽”。十分嘶啞,但是的確可以開口了。
  他立刻看到母親的腮探過來。
  鬢腳有白發,眼角添了皺紋,裕進發呆,甚麽,莫非已昏迷了十年八載,親人都老了。
  母親十分鎮定,微笑地說:“裕進,你醒了,你可認得我?”雙眼出賣了她,她淚盈於睫。
  “媽,你在說甚麽?發生甚麽事,我可是差點淹死?”
  醫生匆匆走過來。
  “啊,醒了。”
  裕逵整個人伏在弟弟身邊,失聲痛哭。
  “喂,喂,壓得我好痛。”
  一陣擾攘,他又倦了,沉沉睡去。
  傍晚,父親也來了。
  他們緊緊握住他的手,像是怕他的生命滑走。裕進知道不能再次失足,不然,怎麽對得起他們。
  “昏迷了多久?”
  “足足一日一夜。”
  裕進又覺詫異,是嗎,才失去二十四小時?好象起碼有整個月。
  “兩個少女發現了你,把你撈起,一直為你做人工呼吸,直至救護車來臨,因此你腦部沒有缺氧受損。”
  啊,是那兩個天使。
  “裕進,警方想知道發生甚麽事,有人推你?”
  “不,我醉酒,失足。”
  裕逵號啕痛哭。
  一次,童年時,裕進被老師罰站,裕逵過來看到弟弟受罰,也這樣傷心痛哭。
  裕進輕輕答應姐姐:“以後,我都不會再叫你痛心。”
  祖父一定會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裕進笑了。
  出院之後,他戒了酒,把床底下酒瓶統統自動取出扔掉。又每日早睡早起,一心一意陪母親進出辦極其瑣碎的事。
  裕進前後判若二人,一改頹廢,並且努力工作。表麵上一切恢複正常,但心底深處,裕進知道他生命某一部分已在那次意外中溺斃。現在,他看到動人的景象,隻會略為躊躇,已沒有深深感受,想到印子,仿佛是極之遙遠的事,那美麗的女子,已遠離了他生命的軌跡。
  一日,他同姐姐說:“著名的牛郎星距離地球約有十六光年,織女星是二十六光年,如果以速度每秒鍾飛行十公裏的火箭來說,這十個光年的距離,也得飛行三十萬年,由此可知,牛郎織女每年不可能借鵲橋相會。”
  裕進笑問:“你想說甚麽呢?”
  “我想說,一切屬於人類一廂情願,是個美麗誤會。”
  裕逵點頭,“我明白。”
  裕進也終於明白了。
  他知道印子在加拿大卡加利拍戲,很近舊金山,卻不再想去看她。
  印子在冰天雪地中拍外景,真人上陣,現場錄音,全都適應下來。有一個美籍男配角來搭訕,在他麵前,印子假裝不會英語。
  男主角由中國來,是武術高手,對印子很友善,閑時教她幾招少林拳。
  老板,從來沒有出現過。但是憑經驗,印子知道他一定會現形。他們以為故作神秘,就會得到更佳效果,叫有關的人掛念:咦?怎麽還不來?
  印子冷笑,誰理這人來不來。
  一日,拍水上追逐,大霧中小艇劃向大船,甲板上有人撒下繩梯,男主角?著重傷的她往上爬。
  忽然力歇,他往下墮,半身墮入水中,冰冷河水像萬箭鑽心,她痛苦萬分,大聲喊叫,聲音在洪流中似一隻野獸,他再奮力往上爬,終於上了船,兩人倒在甲板上……
  重拍了六七次,到最後,大家筋疲力盡,愈來愈像走投無路的劇中人,他倆雙眼通紅,絕望的神情,絲絲入扣,導演叫停之後,兩人竟相擁飲泣。
  印子已累得站不起來。這時,阿芝過去扶她。
  她在她耳畔說:“郭先生來了。”
  印子一時想不起現實世界裏的郭某是誰,隻是發呆。
  阿芝陪她回更衣室,讓她坐下,給她一杯熨熱的日本清酒。
  她幹淨一杯,再喝一杯,一邊脫下層層濕衣,一邊向那人點頭。
  那人看著滿身泥漿不住哆嗦的她,十分吃驚,沒想到拍戲如此辛苦,沒猜到她這樣柔弱蒼白,一張臉隻比巴掌大一點,大眼一點不覺精靈,且充滿悲愴。
  這是他想要的人嗎?
  與想象有極大出入,但是,他已深深受她吸引。脫剩褻衣,美好身段盡露,阿芝替印子罩上一件紫貂長袍。
  阿芝喃喃說:“且莫管環保仔講些甚麽,隻有這個才能保命。”
  印子漸漸恢複點神氣,“郭先生,你好。”那人低聲說:“我路過,前來探班。”印子疲倦地說:“真抱歉,大家都累了。”“那我先走,明天再來。”印子緊緊拉著袍子,“再見。”客人一走,她累得倒在沙發上昏睡過去。第二天那人又來了。看到的這一場戲更加驚人。她胸部中槍,傷口潰爛,血汙滿身,已近彌留,男主角試用土方救她。印子被化妝得蓬頭垢麵,衣衫襤褸,似隻女鬼。導演似有虐待狂,不準他們進食,恐怕吃飽了神氣太足,不像劇中人。可是印子的精神比早一日好些。她走過去招呼他。她明顯消瘦,?子細細,鎖骨凸出,說不出的清秀,化妝師過來替她補血漿。他駭笑說:“真的一樣。”她忽然輕輕說:“的確是真的,每個人都有傷痕,有些看得見,有些看不見。”他一怔,這是一個有思想的美人。但是她隨即問:“你口袋裏是甚麽?”他把一塊小小巧克力偷偷遞給她,她趁沒有人看見,匆匆塞進嘴裏,嚼爛吞下,肚子一餓,美不美,是否思想家,全體投降。她同他說:“放心,女主角會痊愈,並且在西部主持一間妓院,發了財,她資助辛亥革命,衣著豪華,穿金戴銀。”他笑,“是我挑選的劇本,我看過故事。”印子輕輕說:“隻是,沒得到她所愛的人。”他不出聲。這些年來,她一直在尋找她真正想要的東西:溫暖的家庭、父母的愛,以及男女之間的歡愉。路愈走愈遠,沿途看到許多寶物,印子拾起不少,載滿背囊,以名利最多,可是沒有遇見她真正想要的東西,現在,背囊已滿,再也裝不下其它。他清清喉嚨,鼓起勇氣這樣說。“到了我這種年紀,也沒有--奢望了。”印子適當地提點安慰他:“你還年輕。”“隻不過想公餘有個人陪著聊聊天,說幾句體己話。”那倒是不過分。開頭,他們都那樣說,可是日後,要求會愈來愈多。“我要過去了。”“明日,我再來。”印子溫和地說:“工作那樣忙,走得開嗎。”“由得夥計去搞好了。”她提起破爛的裙子走回現場。真是一個與眾不同的女子。
  第二天,印子換上洋裝,站在甲板上,眺望天涯,女主角又活轉來了,隻是不怎麽肯定該如何利用揀回來的生命。
  拍完這個鏡頭,她從甲板下來。迎麵碰到一個女人,她一看見印子就罵:“是你這隻妖精!”並且舉起手就要打。
  若是早一年半載,印子一定手足無措,臉上經已挨了幾下,可是今日的她經驗豐富,知道該怎麽應付,說時遲那時快,她閃電般伸手格開那女人,並且一腿掃向對方下盤。
  那女人一個踉蹌,被印子順勢一推,跌倒在地。
  這時,已經有人揚聲:“保安,保安!”
  立刻有保安人員趕過來拉起那女子。
  她跌得七暈八素,可是仍然不甘心地喊:“你搶我的丈夫,你這隻妖精,專門搶男人。”繼而失聲痛哭。
  印子冷笑一聲,“你男人是誰?”
  “我丈夫是郭學球!”
  印子隨即說:“好好的郭夫人,怎麽會搞成這樣子,送她出去。”自有阿芝去料理後事。
  那男主角走過來,笑說:“我教你的少林可派到用場了。”
  “別取笑我啦。”
  “用來防身,最好不過。”
  印子掩住臉,下一個戲,就叫做吃耳光的女人好了。生下來就該打,該打而不肯挨打,更加可惡。不一會,當事人趕到現場。
  “對不起,我不知道她會來。”印子不出聲。
  “我同她冰凍三尺,她不過故意生事。”
  印子仍然不發一言,慢條斯理整理戲裝。
  “她不知怎樣取得我的片場通行證……”他急得滿頭大汗。
  印子忽然輕輕說:“曾經一度,你們也是相愛的吧,那時,世上也沒有比她更好更適合你的人了吧。”聲音輕得像喃喃自語。
  他坦白承認:“我們是大學同學。”
  “如今,像陌路人一般。”
  “是,我不再愛她,對她所作所為,十分厭惡。”
  “為甚麽?”
  “二十二年相處,彼此發覺怨隙無法彌補,像今日來生事……真叫人羞恥。”
  印子的聲音更加輕柔,“她們教會我一件事,有朝一日我也遭人遺棄的話,一定靜靜收拾行李,走得影蹤全無,不吭半句聲。”
  他嗤一聲笑,“你怎會遭人遺棄。”
  “為甚麽不?”
  印子以為他會說:“沒有人舍得”,可是他這樣回答:
  “你根本不會屬於任何人。”
  印子微微笑,這人有點意思,這人了解她。
  不交心,一顆心就不會遭到遺棄。她伸個懶腰:“拍完戲之後,我想到北歐遊玩。”
  郭學球:“讓我做你的導遊。”
  印子:“你熟悉哪邊?”
  “我有生意在歐斯陸。”
  “那麽我們約定了。”
  她也沒有甚麽奢望,二十歲出頭的她心境如老年人,隻覺得男歡女愛這件事可望不可及,即使有機會,需要付出代價也太大太苦,不如做個舒適的旁觀者。有個人陪著說說話,遇到要事,有商有量,已經足夠。
  嗬,外表如一朵花的她內心已經枯槁。世上除了她自己之外,沒人知道這件可怕的事。
  戲出來了,一場試映,已叫觀眾驚駭讚歎。
  影評人這樣說:“劉印子好象在演自己,自導自演,把現實生活經曆灌注到戲裏。”
  “一個奇女子的故事由不平凡的女星演出,同劇中人一樣,劉印子也是一個混血兒。”
  “終於有了會演技的女星。”
  “荷裏活垂涎她的美色及演技。”
  自戲上演以來,印子睡得很舒服很沉實。因為她知道,即使萬一摔下來,她也已經賺得足以一生享用的聲譽,這真是一項最大的安全感。
  她與他乘船欣賞挪威的冰川,心境平和,不再有任何掛念。
  真的嗎?心底深處,仍然有一個人。裕進,這個平凡普通的名字,一直在她心裏占著位置。
  他在做甚麽,他好嗎,他有否想念她,他可有了新的女友,會不會用不褪色的印度墨,在她足底描上祝福的圖案?
  這個時候,裕進與他的學生正在踢泥球。
  球場連日大雨,泥濘不堪,男生忍了幾日,癮發,技癢,一見太陽,不顧一切下場。
  足球飛出去的時候,夾著一大團泥漿,很快所有隊員都變成泥鴨。
  他們又發現另一邊遊戲,看見女同學走過,立刻表示友好前去擁抱。
  少女們興奮之餘尖叫起來,一條街外都聽得見。
  裕進當然不敢對他的學生造次,他捧著球前去衝洗更衣。
  在圖書館走廊附近他碰見了哲學係主任。
  裕進低著頭想混過去。
  胡教授眼尖,“是裕進嗎?”
  裕進不得不立正了說:“是我。”
  胡教授說:“裕進,我同你介紹,這是小女祖琳。”
  那女孩子一見有人渾身泥,顏臉都看不清似黑湖妖,不禁退後一步。
  裕進忽然淘氣,把球夾在腋下,搶前雙手緊緊握住那女孩玉手,好好搖了幾下,“你好,幸會,歡迎大駕光臨。”
  那胡小姐穿著一身驕傲的白衣,被裕進搞得啼笑皆非,胡教授不以為忤,“裕進,來喝下午茶。”
  “我更衣就來。”裕進說。
  一抬頭,看到冷冷的一雙大眼睛。天涯何處無芳草,凡是漂亮的女孩子,都有一雙閃爍晶瑩的大眼,從瞳孔看進去,幾乎可以觀賞到她的靈魂。
  裕進換上便裝,騎腳踏車到胡教授的宿舍去。
  胡祖琳在露台點楊桃燈,裕進抬起頭看到各式花燈,不禁想到童年好時光。
  他曾問印子:“中秋節你們做些甚麽?”
  “家裏冷清清,從來不過節。”
  “甚麽,不講嫦娥應悔偷靈藥的故事?”
  “別忘記我生父是葡人。”
  印子也不覺特別難過,她的心,別有所屬,不在乎這些小玩意。她當務之急是名成利就。
  胡祖琳已換上便服,看到有人在樓下凝望,不禁好奇,自露台上看下來。她一時沒把陳裕進認出來,隨口問:“找人?”
  裕進脫口念出十四行詩:“你擁有大自然親手繪畫的麵孔,是我愛念的女主人……”
  胡祖琳微笑,“你是誰?”
  胡教授出來一看:“裕進,快進來,司空餅剛出爐。”
  裕進自腳踏車後廂取出兩瓶香檳作為禮物。
  胡祖琳納罕:他就是那泥鴨,是父親的學生?
  裕進也在想,教授的千金不知來進修哪一科。
  坐下,喝過茶,吃罷點心,裕進問:“請問祖琳讀哪一科?”
  祖琳一怔,“醫科。”
  “嗬,懸壺濟世,那可是要讀六年的功課。”
  祖琳微笑,“你呢,在家父的哲學係?”
  胡教授大笑,“在說甚麽啊,你倆是同事,不是同學,兩個人都已畢業,是講師身分。”
  裕進很歡喜,原來大家都是成年人,那多好,有戀愛自由,有私奔主權。他鬆弛下來。
  “祖琳,裕進很有才華,不拘小節,極受女學生歡迎,課室爆棚。”
  裕進啼笑皆非:“這算甚麽介紹?教授,我的好處不止那一點點吧。”
  教授一直陪笑。
  祖琳想,人不可以貌相,原來他是同事,已經在做事了,可是怎麽一臉都是孩子氣。父親請他來喝下午茶,是故意製造機會嗎?
  教授說:“祖琳,你做人太緊張,向裕進偷師吧,學學他的逍遙。”
  裕進又抗議:“教授,我工作時也很認真。”
  “祖琳最近老在睡眠中磨牙──”
  “爸。”祖琳跳起來阻止。
  “祖琳你真該鬆弛神經。”
  裕進奇問:“是甚麽引致困擾?”
  祖琳不回答。
  教授答:“她母親與我離異後要再婚。”
  裕進不由得勸道:“胡醫生,這是好事,你應當慶幸一位中年婦女以後不再寂寞。”
  祖琳不忿一個陌生人來教她如何做人,忍著不出聲。
  “你還霸住母親幹甚麽,你早已長大成人,不需她晚上說故事給你聽。”
  祖琳發呆,是嗎,她竟那麽自私?“不,我是為她幸福著想,對方比她年輕三年,可能貪她財富……”
  “隻有她知道她要的是甚麽,你幾歲?”
  “二十六。”
  “你比我大三歲,我不可以追求你嗎,十年八載也不算甚麽。”
  胡教授稱讚:“說得好。”他真豁達,前妻將嫁人,他竟那樣高興。
  祖琳走到露台上去吹風。裕進斟了香檳,給她一杯。
  祖琳問:“你真是大快活?”
  “怎麽可能,全是我硬裝出來,如果不能哭,最好是笑。”
  “你有甚麽煩惱?”
  “說來話長。”
  黃昏,天色未暗,有理沒理,月亮已經爬上來,銀盤似照耀人間。裕進想起在鄧老師處學來的詩詞,他說:“月是故鄉明,千裏共嬋娟。”
  祖琳指正,“這一句不同下一句掛單。”
  “應該怎麽說?”
  “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
  “華人總是奢望一些達不到的意境。”
  祖琳幹了手上的香檳:“好酒。”
  “謝謝,一個朋友教會我喝這牌子。”
  “女友?”
  裕進很溫文的答:“不,她從來不屬於我。”
  “美人?”
  “祖琳,你也很漂亮。”
  這句話說出來,裕進自己吃一驚。能夠這樣理智客觀地講話,可見已經清醒了。是甚麽時候發生的事?
  祖琳聽到讚美,欣然一笑,全盤接受。
  “你在醫科專修甚麽?”
  “兒童骨胳移植。”
  裕進想:在他父母心中,這是比丘永婷更理想的媳婦。假使印子有機會升學,她會挑選哪一科來讀?醫科、建築、法律都太辛苦,美人的青春歲月有限,需好好利用,那麽美術、哲學、曆史又過分虛無,計算機、機械、化學……想來想去,竟沒有一科適合她。
  胡祖琳見他出神,輕輕問:“想甚麽?”
  他笑:“中秋節,吃月餅。”
  “我們家有蘇州月餅。”
  “家母說我小時候第一個學會的字是餅餅,不是媽媽。”
  祖琳笑,“愛吃是福氣。”
  “童年與成年中間一段日子不知怎樣胡混過去。”裕進欷歔。
  祖琳看著他,“一定很精采。”
  教授出來問:“談甚麽那樣高興?”
  “我與祖琳十分談得來。”
  “那麽,留下吃晚飯。”
  裕進躊躇,他與任何人都合得來,這是他的天賦本領,所以課室滿座,學生都喜歡他。可是,鍾情一個人是完全不同的一回事,他知道,那像是卷入無底漩渦,明知沒命,卻異常愉快,根本不想逃生。
  光是談得來是不夠的。
  “我得回家過中秋。”
  祖琳並沒有留他,多年專業訓練令她剛強自重,決不會使出小鳥依人的樣子來。
  到了家門,大家都覺得意外,雖然同一國土,到底是五小時的飛機航程。
  裕逵迎出來,“稀客-——”
  “請勿諷刺我。”
  “不要誤會,我是說你朋友袁鬆茂來看你。”
  裕進一聽,大叫起來,“茂兄、茂兄。”
  袁鬆茂穿著拖鞋走出來,簡直像在自己家裏一樣。他胖了許多,似大腹賈,老氣橫秋。他看見裕進,也嚇一跳,“你愈來愈年輕,往回走,不可思議。”
  大家哈哈大笑起來。
  袁鬆茂上午才到,打算休息一個星期。
  裕進問:“生活如何?”
  “比從前艱難,過去總有許多閑錢可拾,現在已經沒有這一支歌。”
  “你不怕啦。”裕進拍他肩膀。
  “托賴,敝公司一向謹慎,幸保不失。”
  裕進沉默一會兒,終於提到一個他們兩人都熟悉的名字:“印子呢?”
  鬆茂訝異,“你不知道?”
  “不知甚麽?”
  “她大紅大紫,成為影視界王後,炙手可熱,拍攝廣告酬勞千萬。”
  “甚麽?”
  “難以置信,可是這就是兩年前還住在漏水天台屋裏的劉印子。”
  “一千萬?”裕進覺得這種數字不可想象。
  “不折不扣,隻收取美金,存入海外戶口,試想想,我等高薪管理人員,做到告老回鄉,也儲蓄不到千萬。”
  “一個年輕獨身女子,要那麽多錢來幹甚麽?”
  袁鬆茂給他白眼,“陳裕進,你這人似白癡。”
  “錢可用來防身,太多無用,她快樂嗎?”
  “名成利就,萬人豔羨,當然快樂。”
  “快樂是那樣膚淺的一件事嗎?”
  “裕進,醒醒,我們生活在一個真實的世界裏。”
  裕進雙臂枕著頭,躺在沙發上,輕輕說:“印子不是那樣的人。”
  “你已不認識她。”
  鬆茂取出手提電腦,調校一會兒,把熒幕遞到裕進麵前。小小液晶銀幕上出現一個神采飛揚的女郎,一頸鑽石項鏈,隨著舞步精光閃爍,叫觀眾連眼睛都睜不開來。
  在那樣小小的銀幕上都看到她豔光四射。
  裕進發呆,“這不是她,樣子好象變了。”
  “你也看出來?她一直嫌鼻子上有個節,去看過矯形醫生,除掉了。”
  裕進側著頭,“不,很多地方不對了。”
  “裕進,相由心生。”
  裕進低下頭,“你說得對。”
  太豔麗的劉印子完全失去純真一麵,她那修飾得無懈可擊的眉眼,最尖端前衛的打扮,華麗得炫目的首飾,都與他認識的她不一樣。
  相信她已無憾,不再會有嗟歎。
  “紅了,紅得那樣發紫,真是猜想不到,她已成為都會少女的偶像。”
  “有男伴嗎?”
  “與洪君已正式分手,現在,聽說大昌建築二老板在追求她。”
  裕進黯淡地微笑。
  “你仍然愛她?”
  “印子不是一個容易可以忘記的人。”
  “那個印子已經不在了。”
  “是,”裕進想起那個故事,“已經叫人換了身子,下次就該換頭了。”
  沒想到袁鬆茂聽懂了老友的話,他也感喟,“說得好聽點,叫適者生存,脫胎換骨。”
  兩個男生靜下來。然後,鬆茂又說:“不過,裕進,那樣的女孩子,都會裏還是很多的。”
  “她是花魁。”
  “這點我不反對。”
  “鬆茂,我有三天假期,你愛怎麽玩?”
  “我想好好睡覺。”
  “一流,”裕進豎起拇指,“返璞歸真。”
  第二天一早,他到唐人街的書店去,隻見一檔娛樂雜誌十本倒有七本用劉印子做封麵。有一張化妝像是被打黑了雙眼,無比頹廢的妖冶,又有一張扮小女孩,頭上結十來條小辮子,剎那間變了另一人。
  眼花繚亂的裕進忍不住走出書店。
  他一本雜誌也沒買。
  要知道印子近況竟得走到書店來,那麽,印子已不是舊時的印子。
  那天晚上,裕進在熟睡中聽見有人嗚咽。
  他自夢中驚醒,跳起來,奔出客廳打開門。
  “印子,你回來了,印子!”
  門外涼風習習,他打了一個冷顫。
  哪裏有人影,他醒了。
  母親在身後叫他,“裕進,裕逵不舒服,大嘔吐。”
  “啊,我立刻送她到醫院。”裕進說。
  王應樂慌忙扶妻子上車,裕進飛車進城。
  急症室醫生檢查過後,詫異地抬起頭。
  “你們之中無人知這是甚麽症候?”
  “是怎麽一回事?”裕進嚇得發抖。
  “這位女士懷孕已接近十一周。”
  裕進一怔,落下淚來,嗬,陳家快要四代同堂了。
  王應樂撲出去打電話報喜。裕進裕逵兩姐弟緊緊擁抱。
  “王太太,多多休息,吃好一點,定期檢查。”
  王應樂淚盈於睫地回來,“媽媽哭了。”
  一行三人喜氣洋洋回家去,裕進把車開得很慢。他們興高采烈地談著嬰兒的未來。
  “叫甚麽名字?”
  “念公校還是私校,又大學讀甚麽科目?”
  “喂,尚未知是男是女。”
  “裕逵一定會親手帶,嘿,讀那麽多書,結果不過做孩子的媽。”
  王應樂刺激過度,忽然泣不成聲。
  裕進說:“他知道從此要睡書房了,可憐。”然而,他知道最苦惱的是他自己;至今還孤家寡人。
  回到家門,天曚亮,裕進才想起適才的夢,他不禁前前後後、仔仔細細四周圍再找了一遍。
  沒有,當然甚麽都沒有。
  裕逵輕輕問:“裕進,你可是不見了甚麽?”
  裕進點點頭。
  “是重要的東西?”
  裕進答:“一切已失去,不可以再追。”
  裕逵緊緊摟住弟弟的肩膀,“不怕,你還有家人。”
  裕進微笑,“我還添了小侄子。”
  陳先生太太鬧烘烘迎出來,坐下與女婿開家庭會議,吩咐裕進衝咖啡。
  裕進忽然想與自己的朋友說幾句話。他還記得印子的電話,撥過去,那邊隻有嘟嘟嘟的信號,一聽就知道號碼已經取消。
  裕進輕輕放下話筒。是他說不願再等,他拒絕做一個待女方玩倦回來替她挽鞋的男人。
  客廳裏都是家人歡笑的聲音,他分外寂寞。他不由再撥另外一個電話。
  “東岸天氣可好?”
  “今日頗冷,隻得攝氏四度。”
  裕進很感動,情況還不算太壞,現在還有女孩認得他的聲音,再過幾年,老大之後這種機會就愈來愈少。
  他說:“祖琳,我今晚動身回來,有沒有空接我飛機?”
  “今日你聲音傷感,何故?”
  “我快要升格做舅舅了,一時感懷。”
  “恭喜你,今晚見。”
  這次由袁鬆茂開車送他到飛機場。
  “你們家真溫暖,又好客,真難得。”
  裕進微笑,“既然喜歡,多住幾天。”
  “過幾日我又得回去搏殺,不能走開太久,否則位置一下子被人霸占。”鬆茂說。
  “說得怪恐怖。”
  “妖獸都市,搶食世界。”
  “有沒有想過留下來?”
  “已經習慣做一頭狼,在這裏會覺得悶,我又不愛大自然,不比你,抬頭看到藍天白雲都那麽高興,我野性難馴。”
  裕進開玩笑,“對,像你這種人,結局不是喝死,就是吃死。”
  “要不,死在豔女身邊,哈哈哈哈哈哈。”
  “我到了,你繼續努力吧。”
  “你找到芳草沒有?”
  “快啦。”
  到達另一頭,一出去就看見胡祖琳微微笑,氣定神閑地向他擺手。
  天色已暗,而且下雨,裕進把身上外套罩到祖琳肩上。
  “過幾天也許就會降雪。”
  祖琳開著一輛吉甫車,在雨中謹慎駕駛。裕進發覺她打扮整齊,像是做客人似。
  “有約會?”
  “約了你呀。”
  “你戴著珍珠耳環。”
  她沉默一會兒,“家母今日訂婚請客。”
  “去了沒有?”
  “想半天,決定不出席。”
  他不假思索,“我陪你去。”
  祖琳低頭,“謝謝你,裕進。”
  “唏。”裕進打蛇隨棍上:“男朋友要來幹甚麽?”
  祖琳笑了。
  這是她的弱點,裕進懂得好好掌握。
  “不能空手去,店鋪已關門,隻有唐人街尚未打烊,我們先到那裏去挑選禮物。”
  祖琳默默跟在他身後。
  裕進揀了兩套絲睡袍及兩隻精致瓷杯,一轉身,想到當年陪印子去選他妹妹的生日禮物,都像是前生的事了,舊歡如夢,裕進有片刻失神。
  祖琳站在櫥窗前看一條鮮紅色百子被麵,繡花的一百個小孩都梳著衝天辮子多姿多采地玩耍,可愛到極點,她不由得微笑起來。
  “好走了。”裕進拉起她的手。
  到了飯店,宴會已經開始,但立刻有人騰出空位來給他們。原來祖琳媽的對象是洋人,怪不得祖琳不高興。
  裕進為遲到代祖琳道歉,很舒服的吃了一頓豐富晚餐,散席已近十一時。
  祖琳十分沉默,裕進一直握住她的手打氣。
  稍後她說:“比我想象中好,根本沒人注意我,原先還以為有人會在我身上貼‘油瓶’字樣。”
  裕進大吃一驚,“祖琳,你是一個年輕西醫,怎會曉得這種封建歧視的字眼?”
  “根深柢固,無法擺脫。”
  “那是指小孩,不是指成年人。”
  “裕進,謝謝你。”
  他對她有愛意嗎,裕進肯定不止一點,可是同他第一次愛人不能比。這次,他是有條件的。有意無意提起:“西醫也好,巫醫也好,嫁夫隨夫,你得跟我回西岸,孝順公婆。”
  “工作歸工作,家裏要照顧周全,勿叫我與家務助理一起吃飯。”
  “趕快生養,陳家最愛孩子。”祖琳涵養功夫好,不去理睬他,隻是微笑。
  一次,經過紐約第五街鐵芬尼珠寶店,裕進心血來潮,推門進去。店員過來招呼他,“想看甚麽,先生?”
  “訂婚戒指。”
  “這邊,有成套的結婚、訂婚指環,請問先生你預算如何?”
  “盡力而為。”
  “我給你看這枚近兩卡拉的鑽石。”
  裕進隻望一眼,“小了一點。”
  “那麽,先生,這一枚兩卡拉六五。”
  “這顆很好,她手指是五號。”
  裕進掏出支票簿。就在這個時候,珠寶店貴賓廳門打開,一個美貌女子走出來,吸引了部分客人眼光。
  裕進一抬眼,發覺他認識這女子。
  正想轉過身子,人家先走過來照呼他:“裕進,記得嗎?我是印子。”
  裕進不得不勉強笑道:“印子,是你。”
  她也沒有忘記他。印子衣著時髦而低調,她隻穿一套鐵灰色外套長褲,當下她仔仔細細看清楚了裕進,握著他雙肩搖兩搖,並沒有實時道別的意思。
  她探頭看那隻指環,而且,把它套到手上,凝視一番。
  店員笑了,“是送給這位小姐的吧?”
  印子卻答:“不,不是我。”
  店員立刻噤聲。
  “戒指漂亮極了,她會很高興。”
  她脫下指環,著店員放進盒子包好。裕進把小盒子慎重收好。
  裕進發覺印子身邊沒有大腹賈,“一個人?”
  她笑吟吟答:“別小覷我,買一件半件珠寶,還需要人陪不行。”裕進隻是陪笑。
  “我有間公寓在附近,裕進,請來喝杯茶。”
  他本來可以說“我約了人”,“戒指的女主人不允許我那樣做”,或是“印子,那太危險”,但是印子的魔咒尚有餘威,他欠欠身,“太榮幸了。”
  印子嫣然一笑。
  他們走出珠寶店,就轉到杜林普大廈,連馬路都不必過。
  裕進問:“就這裏?”
  “是,市中心歇腳處,貪它方便。”印子說。
  “你環境真是大好了。”
  “托賴,過得去啦。”
  “聽說這類高貴共管公寓入住之前業主團要查身分。”
  “是嗎?我與唐奴是朋友。”
  裕進微笑,啊,已晉身做國際級明星了。
  公寓門打開,看到中央公園全景,地方不大,但已十分舒適。
  印子一進屋,五官漸漸掛下來。
  “裕進,你要結婚了。”語氣淒?。
  裕進輕輕說:“有這個打算。”
  “是位甚麽樣的小姐?”
  “讀書人。”
  他取出皮夾內小照讓印子看。
  印子惆惘地凝視相中人,照片雖然小,拍得並不好,也看得出那是一個極其清秀的女子。
  印子沮喪地說:“與你真是一對。”
  “謝謝,她未必答應嫁我呢。”
  “甚麽,不嫁陳裕進?”
  裕進微笑,“你也沒嫁我。”
  “我配不上你。”
  “對,甩掉我還是因為我太好的緣故。”
  “都是真的。”
  印子伸手撫摸裕進的臉。
  “我的咖啡呢。”
  印子到廚房去。
  裕進參觀她的睡房,真沒想到會那樣簡單,隻得一張白色的床及一隻米奇老鼠鬧鍾。
  劉印子反璞歸真了。
  另一個房間是書房。裕進一眼就看見一具小型天文望遠鏡,咦,好眼熟,這真是別出心裁的擺設。然後,電光火石之間,他想起來,這不是當年他送給她的禮物嗎。原來她尚知珍惜,全世界帶著走。
  裕進低下頭,人就在身邊,可是咫尺天涯,相遇也不再相識,他們都變了。
  他站在書房門口,像是在哀悼甚麽。
  然後,他清醒過來,幫印子搬出茶點。
  她坐下來,他看到纖細的足踝上有一個囍字。
  “外國人看得懂嗎?”
  印子噗哧地笑起來,“她們也學著在身上寫中文字,有一個金發女郎,在臂上紋了一個雞字。”
  裕進差點連茶也噴了出來。
  “裕進,生活好嗎?”
  兩個人都在笑,但不知怎地,心底卻都想流淚。
  “好,裕逵快做媽媽。”
  “我聽你祖母說過。”
  “對,謝謝你時時去探訪他們。”
  “最危難的時候,他們收容過我,感恩不盡。”印子說。
  “但是很多人情願忘記,世界就是那麽奇怪,一家暢銷雜誌三十周年紀念,宴會中請來和尚、請來歌星,卻不見曆任編輯及寫作人,女明星在外國結婚,關上大門,把捧紅她的記者當仇人……”裕進說。
  印子答:“我不是忘恩的人。”
  “萬幸。”
  “不過,我結婚時才不請你。”
  裕進說:“我結婚也不請你。”
  兩個人都笑了,幾乎沒落下淚來。
  “來,我們到街上走走。”
  兩人像老友那樣守禮,到中央公園附近散步。肚餓,在街邊買了熱狗,依偎著吃了。
  “到紐約來特地買戒指?”
  也許是故意路過,但裕進自己也答不上來。
  “有些女孩子生來幸運,在溫暖家庭成長、父母疼愛、學業有成,稍後,又嫁到體貼忠誠能幹的丈夫。”
  “哪裏有你說得那麽好。”
  “而我,注定一世飄泊浪蕩江湖。”
  “一世十分遙遠,言之過早。”
  “裕進,我得走了,我這次來是拍外景,得去歸隊。”
  “印子——”
  兩人在街上緊緊擁抱。
  然後,他們微笑道別,在自然曆史博物館門口分手。一轉背,印子就默默流淚,她自己也不明所以然,今日的她身上動輒戴著百萬美元首飾,全球名城都有產業,家人生活安枕無憂,還為何流淚。
  靈魂深處,她知道,那都用她最珍惜最寶貴的一樣東西換來,心內揪動地痛。
  她約了人,但不是電影外景隊。一輛黑色大房車在華道夫酒店門口等她。看見她出現,立刻有一個中年男子下車迎過來。
  “急得我,你遲了個多小時。”
  印子答:“對不起,我迷路。”
  “我隻是擔心,叫我等,沒關係。”
  那男子氣宇不凡,與洪钜坤不相伯仲,可是更年輕一點。
  印子挽住他手臂。
  “看中甚麽首飾?”
  “都很普通。”
  “那麽,到哈利溫斯頓去。”
  聲音寵愛得幾乎軟弱。
  “改天吧。”
  對方很滿足,“你甚麽都不要,幾乎哀求才願收下禮物。”
  印子答:“我已經甚麽都有。”
  “很多人不明白,以為我倆關係建築在金錢上。”
  印子想一想:“也許,是我欲擒故縱。”
  那男子卻說:“我一早經已投降,你大獲全勝。”
  “我們是在打仗嗎?”
  他誠惶誠恐,“當然不,當然不。”
  印子嫣然一笑。
  日子久了,印子已成精,完全知道該用哪一個角度,在適當時刻,對牢對方,展露她的風情,對人,像對攝影機一樣,一視同仁。她天生有觀眾緣,人愈多,她的魅力揮發得愈是徹底,像那種在晚上才發出濃鬱奇香的花朵,叫人迷醉。
  那男人在他行業裏,想必是個舉足輕重的人物,一定擁有許多跟班夥計,看他麵色辦事,但是現在,他不折不扣,是個觀音兵。
  “印子,先吃飯,然後才去看新屋。”
  “我吃不下。”剛才的熱狗還在胃裏。
  “那麽,喝杯茶。”
  他一直哄撮著她,把她當小女孩似的。
  那一頭,裕進乘火車返回宿舍。
  火車居然仍叫火車,其實火車頭一早已經取消,沒有火、無煙,也不用煤,全部用電發動,但是裕進一直記得幼時與裕逵及祖父母扮火車嗚嗚作聲的遊戲。
  那樣好時光也會過去,今日的他已經老大。
  他獨自坐在車廂裏,一言不發,沉思。對麵坐著一個紅發女郎,正在讀一本叫《夜貓》的奇情小說,津津有味,不願抬起頭來。
  即使是從前,裕進也不會隨便同人搭訕,他不由得想起袁鬆茂,阿茂不會放過任何機會,但是他至今仍然獨身。
  裕進瞌上眼,睡著了。
  到站睜開雙眼,紅發女郎已經不在。
  這是人生縮影:相逢、分手,然後,一切像沒有發生過似的,各走各路。
  第二天,天氣忽然轉冷,降霜,裕進穿上長大衣。
  他照規矩先去找胡教授。
  “教授,我打算稍後向祖琳求婚,盼望得到你的同意及祝福。”
  胡教授笑得合不攏嘴,“裕進,做你嶽父是我榮幸。”
  “我這就去見祖琳。”
  “祝你幸運。”
  裕進在醫學院門口等祖琳。
  半晌,意中人出來了,他叫她,她轉過頭來,素淨純真的小臉叫人憐愛,他絕對願意陪伴她一生。
  “祖琳,我有話說。”
  “一小時後我有課。”
  “一定準時送你回來。”
  他載她到附近公園,拿出野餐籃子,挑一張長凳坐下,打開籃子,斟出香檳。
  祖琳笑,“這是幹甚麽?”
  裕進也微笑,祖琳注意到他的笑容看上去有點傻氣,隻見他放下酒杯,取出藍色小盒子,輕輕說:“請答應與我共度餘生。”
  祖琳像所有的女性一樣,自十一、二歲起就不住想象將來甚麽人會來向她求婚。
  今日,這一幕實現了。
  陳裕進除出略嫌天真,甚麽都好。
  裕進最大的資產是擁有一個溫暖的家,媳婦可自由休憩,得到照顧。祖琳伸手去摸他麵頰。他握住她的手,輕輕取出指環,套上她左手無名指。
  “說好。”他輕輕央求。
  “好。”她緊緊握住他雙手。
  “幹杯。”
  祖琳把香檳喝淨,“我得通知父親。”
  “我已事先知會過教授。”
  對於他的尊重,祖琳有點感動。
  “那麽,你的家人呢?”
  “我會告訴他們。”
  “我有一個要求。”
  “請說。”裕進一直把她的手放在臉旁。
  “婚禮愈簡單愈好。”
  “百分百讚成。”
  一小時後,回到課室,胡祖琳已是陳裕進的未婚妻。女同事都湊熱鬧過來看訂婚指環,鑽石一閃,裕進想起印子把它套上手指試戴的情景來。
  她是故意的吧,先把戒指戴一戴,才還給他。
  --是她不要,才輪到其它人。
  喜訊宣布後祖母最高興,“到太婆婆家來度蜜月。”
  裕進笑問:“有甚麽好處?”
  “有一塊碧綠翡翠等著她。”
  “唏,祖琳是西醫,才不稀罕珠翠。”
  祖琳在一邊聽見,連忙分辯:“噢,西醫也是人,我才喜歡呢。”
  大家都大笑。
  祖母在電話那一頭也聽見了,“你看,裕進,每一個人都那麽開心。”
  這是真的。
  陳太太頭一個鬆口氣,經過那麽多災劫,總算有人接收了這個蠢鈍兒,而且資質那樣優秀的一個女生,真值得慶幸。
  一家都把最好的拿出來奉獻給這對新人,祖琳看到那般無私的愛,十分感動。
  陳家上下忽然把私隱朝祖琳申訴。
  --“祖琳,我身上這些痣是否良性?”
  “祖琳……不暢通,如何是好?”
  “裕進那個婦產科醫生,是否可靠?”
  祖琳願意替他們做全身檢查。
  他們在初冬注冊結婚。
  儀式簡單到極點,光是簽個名字,交換指環。
  可是事前也有一番爭論。
  裕進說:“為甚麽不邀請你母親?”
  “她會帶那個外國人來。”
  “可以向她說清楚。”
  “這是我的決定,我覺得毋須知會她,也不必替其它家長增加麻煩:‘這是我母親,這是她現在的丈夫……’”
  裕進不出聲。
  “你明白嗎?”
  “我不明白,但是我尊重你的意願。”
  “我不想你家人對我有壞印象。”祖琳說。
  裕進:“他們愛你,包容一切。”
  “我不要她來。”祖琳無比固執。
  “好,好,一切由你決定。”
  祖琳覺得遺憾,但是,世上不如意事多多,無可避免。
  注冊那天,祖琳抬頭,看到她母親獨自出現,打扮得十分得體,站在她父親身邊,隻是微笑,一句話都不說。
  這時,祖琳又慶幸人都到齊了。
  “是你叫她來?”
  她輕輕問裕進。
  “不,不,不關我事。”裕進佯裝害怕。
  “是誰?”
  祖琳不禁疑惑。
  教授走過來說:“是我。”
  他不想女兒日後遺憾。
  祖琳緊緊擁抱父親。
  在注冊處樓下對麵馬路,還有一個不速之客。
  她坐在白色歐洲跑車裏,靜靜凝視門口。
  助手阿芝在她身邊。
  終於忍不住,阿芝輕輕問:“趕得像蓬頭鬼一樣,老遠跑來波士頓大學區,找到這間政府大樓,已在門口等了半小時,做甚麽?”
  沒有回答。
  阿芝咕噥:“你愈來愈怪了,心理醫生怎麽說?叫你打開心扉……”
  忽然之間,大廈門口出現一大群人,阿芝噢一聲,她明白了,站在當中,被眾人簇擁著的,不正是陳裕進嗎?原來如此。
  這分明是一場婚禮,新娘子穿乳白色套裝,頭上戴一隻小小頭箍,輕巧的網紗罩住額頭及眼睛,可是光看臉胚下截,都覺得十分纖瘦。
  他們站在門口拍照片。
  新娘體態修長,因為身段不顯,才分外高貴。
  誰也沒發覺對麵街的觀光客。
  阿芝說:“陳裕進一點也沒有老。”
  仍然聽不到回音。
  阿芝歎口氣,“到今日還看不開?”
  印子這才開口:“那新娘明明該是我。”
  “你肯嗎?是你自己棄權。”
  “他不願再等我。”
  “明智決定,叫人等到幾時去,八十歲?”
  “阿芝,當心我開除你。”
  阿芝不在乎,“咄,東家不做做西家,我是你益友,叫我走,是你的損失。”
  印子目光呆滯,漸漸泛起一層淚膜,終於落下淚來。
  “唉,得不到的始終是最好的。”
  眾人歡天喜地拍完照,高高興興上車走了。
  “喂,冷得要命,可以回頭了嗎?”阿芝說。
  印子開動引擎。
  “你怎麽知道今日他結婚?”
  “他寫信告訴我。”
  阿芝不置信,“你們仍有通信?”
  印子答:“他說明是最後一封,婚後他需忠於妻子。”
  連阿芝都說:“這人,有點意思。”
  “我不該放他走。”
  “時光回頭,印子,你會作出同樣的選擇,別難過了,荷裏活有好角色等著你。”
  “我累了。”
  “你才不,別使小性子,這種機會千載難逢。”
  印子喃喃說:“我像一個外星人,不幸流落在地球上,格格不入,好不容易適應下來,也學著談戀愛,亦做事業,但午夜夢回,一直戚戚然鬱悶不已。”
  阿芝微笑。
  “你一向喜歡看科幻小說。”
  “最近我時時用他送我的天文望遠鏡望向蒼穹,希望我父母、我族人前來接我回去,我不屬於這裏。”
  印子聲音中無限荒涼。
  阿芝有點惻然,“於醫生怎麽說?”
  “他說我內心寂寞。”
  “同行家出去玩玩嘛。”
  “我不喜歡那票人。”
  “我們現在又去哪裏?”
  “到巴黎去瘋狂購物。”
  “誰付帳?”
  “自然有人,你同我放心。”
  阿芝以為已經支開話題。
  可是那一晚回到紐約,深夜,起來取水喝,看到印子聚精會神用印度墨在自己手臂上畫蔓藤花紋。
  阿芝輕輕問:“還沒睡?”
  印子抬起頭來。
  阿芝說:“郭先生打了好幾次電話來找你,覆了沒有?”
  印子忽然伸手,啪一聲關掉燈。
  阿芝隻得噤聲。
  第二年春天,裕逵誕下女嬰。
  上午還好好地做家務,傍晚進了醫院,淩晨三時就生了,十分順利。
  陳太太接到消息惺忪地說:“我馬上來。”
  裕逵親自在電話裏說:“媽,明早來未遲,應樂陪我即可,孩子重九磅,大塊頭,十分可愛。”
  陳太太醒了,四處打電話報喜。
  她告訴裕進:“你負責通知太婆。”
  裕進找到祖母。
  “太婆,裕逵生了個女孩。”
  “這個年頭,男女一樣啦。”
  裕進感喟:“不,女性比我們能幹得多。”
  祖母笑,“看樣子我們真的要乘長途飛機來看嬰兒了。”
  “祖母,”裕進忽然問:“她還有沒有來看你?”
  “她?”祖母一怔,“嗬,她,是,她。”
  裕進追問:“還有來嗎?”
  “人是許久不見了,忙,常常在外國,可是每逢過節,總著人送禮物來,農曆年搬來兩盆牡丹花,我一把年紀也是第一次知道牡丹原來香氣撲鼻。”
  裕進默然。
  “裕進,你已經結婚,心中不應還有別人。”
  “是,祖母,你說得對。”
  “生活好嗎?”
  “十分踏實。”
  “祖琳人品學問相貌都一流,好好珍惜。”
  “她也有脾氣。”
  “那當然,”祖母笑,“到底也是血肉之軀。”
  裕進也笑了。
  假期,他陪祖琳探訪嬰兒。
  那幼兒與她母親般好性子,天生乖巧懂事。
  吃飽了躺在小床裏,一聲不響。
  大人探頭與她打招呼,她會笑,嚶嚀作聲。
  那麽討人喜歡。
  裕進忽有頓悟。
  看,反正來這世界一場,好歹都得做人,何不皆大歡喜,為甚麽要與製度或人情世故作對呢。
  這小小孩兒比他還明白做人的道理。
  他輕輕抱起她。
  “舅舅,叫我舅舅。”
  小小毛毛頭忽然吐奶。
  裕進怪叫。
  大家都笑起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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