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天使的憤怒

(2008-09-06 14:19:51) 下一個

By 西德尼·謝爾頓
  第一章
  紐約:1969年9月4日
  獵手們四麵包抄過來,捕殺即將開始。
  兩千年前,在羅馬的納羅尼斯競技場——又名柯洛悉姆競技場——裏,貪饞的獅子,怒目圓睜,正張著血盆大口,向站在血跡斑斑的沙地上的獵物步步進逼,恨不得一下子將它撕成碎片,吞下肚去。今天,在文明的二十世紀,這圍獵的場地卻設在曼哈頓鬧市區刑事法庭大樓的第十六號審判庭上。
  在斯威多尼斯①的位置上坐著法院的速記員,他將為子孫後代留下這次審訊的詳盡記錄。幾十名記者和來賓被報紙上有關審理謀殺案件的新聞所吸引,為了弄到一個座位,早上七時便趕到這裏,在門口排成了一字長蛇陣。
  ①斯威多尼斯是公元一世紀時羅馬的傳記作家,曾任海屈裏安皇帝的私人秘書。
  坐在被告席上的狩獵目標是邁克爾·莫雷蒂。他年紀才三十出頭,沉默寡言,模樣英俊不俗,但臉上的橫肉卻給人以粗獷凶殘之感。他身材修長,頭發烏黑,發式入時,凸出的下巴上出人意外地長著一個小酒窩,一雙青黑色的眼睛深嵌在眼窩裏。他身著定製的灰色西服,淺藍色襯衣配著深藍絲領帶;腳上是一雙定製的皮鞋。邁克爾·莫雷蒂除了不時用雙目掃視審判庭外,紋絲不動。
  向他發起攻擊的獅子是羅伯特·迪·西爾瓦。這位紐約縣②的地區檢察官,雖然身為公眾的代表,脾氣卻向來暴躁。他精力充沛,生性好動。平日說話做事總是急急忙忙,好像赴什麽約會已經遲到了五分鍾似的。這與邁克爾·莫雷蒂的好靜不好動的脾性恰恰成了鮮明的對照。西爾瓦身材矮小,骨架粗壯,花白的頭發推成了平頭,看上去有點兒背時。他不停地挪動著身體,好像正與想象中的對手進行拳擊比賽。他年輕時的確當過拳擊手,臉上和鼻子上至今還有拳擊留下的傷疤。在拳擊中他曾打死過一名對手,但他從未為此感到過內疚;打這以後,好多年過去了,可究竟什麽是惻隱之心,他還是一竅不通,得從頭學起呢。
  ②在美國,縣是州以下最大的行政區。
  羅伯特·迪·西爾瓦雄心勃勃。他之所以能步步高升,直到身居地區檢察官的高位,一不靠金錢賄賂,二不靠親友提攜,全靠個人奮鬥。他把自己裝扮成一心為公眾服務的仆人。而實際上,他是一個好惹是生非的潑皮無賴,向來不忘舊惡,也從不饒恕仇人。
  按照慣例,像今天這樣的審訊,地區檢察官迪·西爾瓦根本不用親臨現場。他有一個龐大的工作班子,任何一個高級助手都可以勝任對該案的起訴。可是打一開始起,迪·西爾瓦就拿定主意,非親自辦理莫雷蒂的案子不可。
  有關邁克爾·莫雷蒂一案的報道成了報紙的頭條新聞。他是東海岸五個黑手黨家族之首、安東尼奧·格拉納利的女婿。安東尼奧·格拉納利年事已高,人們紛紛議論,都說他選中邁克爾·莫雷蒂做女婿,是要他接替自己的位置。莫雷蒂與幾十起殘害人體以至謀殺的案件有牽連,可是沒有一個地區檢察官能抓到任何確鑿的證據。這是由於莫雷蒂處事謹慎,在自己與那些執行他命令的打手之間設置了層層防線。迪·西爾瓦花了三年時間,親自收集莫雷蒂觸犯法律的證據,遭到了一次又一次的失敗。而現在,迪·西爾瓦突然交上了好運。
  卡米羅·斯特拉是莫雷蒂手下的一員幹將,他是在一起搶劫殺人案中被逮捕的。為了活命,他表示願意坦白交代。這對迪·西爾瓦來說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它將使東海岸最強大的黑手黨家族土崩瓦解。莫雷蒂將因此身受電刑;而他,羅伯特·迪·西爾瓦則可以一舉登上奧爾巴尼城紐約州長的寶座。紐約州曆任州長中許多人後來都入主白宮,例如馬丁·範布倫、格羅弗·克利夫蘭、特迪·羅斯福和富蘭克林·羅斯福。迪·西爾瓦希望成為他們的後繼者。
  州長選舉將於次年進行。紐約州勢力最強大的政治領袖曾找過迪·西爾瓦,口授機宜說:“通過這一案件,你可以大出風頭,博比①。你將被選為州長候選人,最後正式當選。隻要你牢牢抓住莫雷蒂不放,你肯定會成為我們的候選人。”
  ①博比是羅伯特的昵稱。
  羅伯特·迪·西爾瓦慎之又慎,為邁克爾·莫雷蒂一案做了大量過細的準備工作。他指示助手收集各種證據,清除每一個尚未完成的細節,堵塞每一個漏洞,以防莫雷蒂的辯護律師鑽空子。
  挑選陪審團成員前後花了整整兩個星期。西爾瓦堅持要挑選六名候補陪審員,以防出現無效審判的局麵。以往,在審訊涉及黑手黨的骨幹分子時,陪審員常常莫名其妙地失蹤,或者是碰上了致命的事故。所以這回從一開始迪·西爾瓦就對陪審團成員采取了隔離措施,每天晚上都讓他們秘密地隱藏起來,誰也別想挨近他們一步。
  邁克爾·莫雷蒂一案的關鍵人物卡米羅·斯特拉是這次審訊中最重要的人證,自然受到更嚴密的保護。地區檢察官本人對於幾年前艾貝的猝然死亡記憶猶新。艾貝·利爾斯當時是政府方麵的證人,他被安排住在柯尼島半月旅館的六層樓上。雖然派了六七名警察日夜看守,不料他竟然從窗口“蹦”了出去,墜地身亡。這一回,迪·西爾瓦親自挑選負責卡米羅·斯特拉的保安人員。在開庭之前,斯特拉每晚換一個住處。眼下法院已開庭審理此案,斯特拉被移至一間孤零零的單人牢房,由四名武裝警衛擔任警戒,任誰也不準接近。斯特拉明確表示,隻有迪·西爾瓦絕對保證他的安全,使邁克爾·莫雷蒂無法對他實行報複,他才願意出庭作證。
  我們的故事從審訊進入第五天的早晨開始。
  這是詹妮弗·帕克第一天出庭。她和另外五個年輕的地區律師坐在公訴人席上。他們六人都是那天早上宣誓就職的。
  詹妮弗·帕克今年二十四歲,身材苗條,深棕色頭發,皮膚白皙,臉部表情豐富,一雙碧眼顯得又聰明又深沉。她的臉龐雖然說不上美麗,但卻別具一種引人注目的魅力,眉宇間不時流露出高傲、無所畏懼而又敏感的神情。一言以蔽之,這是一張叫人看了難以忘懷的臉。此刻,她正襟危坐,凜凜然抵禦著人世間的妖魔鬼怪。
  這一天,詹妮弗·帕克一清早就闖下了大禍。上午的宣誓儀式定於八點鍾在地區檢察官辦公室舉行。隔夜,詹妮弗便把次日早上要穿的衣服擺在一旁,把鬧鍾撥到六點整,以便起床後有充裕的時間洗頭發。
  哪知鬧鍾出了故障,沒有按時響鈴。詹妮弗一覺醒來已是七點二十分,她不由得大吃一驚。在慌亂中她扭壞了鞋後跟,隻得穿著襪子在屋裏跑來跑去,匆匆忙忙地換好衣服。她砰地一聲鎖上了她公寓的那間房門,可門剛鎖上,她就發覺忘了帶鑰匙。她本打算坐公共汽車到刑事法庭大樓去,但時間緊迫,刻不容緩,隻得奔跑著,要了一輛出租汽車,也顧不得自己是否付得出車錢。不巧又遇上一個嚕蘇的汽車司機,一路上滔滔不絕地大談世界末日即將來臨的廢話。
  當詹妮弗最後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到倫納德街第一百五十五號刑事法庭時,已經遲到了十五分鍾。
  檢察官辦公室內共有二十五名律師,其中大部分是剛從法學院畢業出來的年輕人,個個風華正茂,心情激動,迫切地希望為紐約縣地區檢察官效勞。
  這間辦公室的牆上嵌有鑲板,陳設樸素淡雅,給人以深刻的印象。室內擺著一張碩大的辦公桌,桌前有三把椅子,桌後是一把舒適的皮椅子,還有一張長會議桌,四周圍著十數把椅子。靠牆的櫥櫃裏擺滿了各種法律書籍。
  掛在牆上的鏡框裏裝著四張照片:吉·埃德加·胡佛,約翰·林德賽,理查德·尼克鬆和傑克·但姆普賽。這四個人都在自己的照片上親筆簽了名。
  當詹妮弗一麵道歉,一麵匆匆進辦公室時,迪·西爾瓦正在講話。檢察官一見到她,立刻停了下來,轉過身去望著詹妮弗,說:“怎麽搞的?你以為這兒在幹什麽,……正舉行茶話會嗎?”
  “我實在太抱歉了,我……”
  “我才不管你抱歉不抱歉呢!下一回不準再遲到了!”
  在座的人一個個望著詹妮弗,眼光裏暗含著對她的同情。
  迪·西爾瓦轉過身麵對著大家,厲聲說:“我可清楚你們到這兒是幹什麽來的。你們隻是準備在這兒工作一段時間,以便學會法庭上的一些訣竅。什麽時候你們認為自己學得差不多了,便遠走高飛,去當名噪一時的刑事律師。你們中可能有人會幹得相當出色——我是說可能有人——有朝一日會接替我的職務。”迪·西爾瓦說罷朝他的助手點了點頭。“讓他們宣誓就職。”
  他們以低沉的聲音宣了誓。
  宣誓儀式結束後,迪·西爾瓦說:“好。你們現在都是宣過誓的司法人員了。願上帝保佑我們。這間辦公室是實實在在地幹一番事業的場所,但你們可不要抱不切實際的奢望。你們首先必須埋頭於研究法律,起草傳票、逮捕狀等等公文。凡是法學院教給我們的那一套東西,都要做。在今後一兩年內,你們休想直接審理任何案件。”
  迪·西爾瓦說到這兒,停下來點燃一支又粗又短的雪茄煙。“眼下我要對一個案件提出起訴。你們當中也許已經有人從報紙上讀到了有關情況。”他說話時帶著嘲諷的聲調,“我準備從你們當中挑選六個人替我辦些雜務。”話音剛落,詹妮弗第一個把手舉了起來。迪·西爾瓦猶豫了片刻,隨後終於同意她和另外五個人給他做幫手。
  “到第十六號審判庭去。”
  在離開辦公室時,他們每人領到了各自的身分證。詹妮弗並沒有被地區檢察官的態度嚇住。他是應該厲害一點的,她暗自尋思著,他的工作來不得半點疏忽。現在自己即將開始為他服務了。她成了紐約縣地區檢察官工作班子的一員了!法學院那漫長而又單調的學習生活終於結束了。不知怎麽搞的,那些法律教授總是把法律說成是玄之又玄的東西。詹妮弗卻有法子透過這一切,看到光明的彼岸,那就是和人類及其種種蠢事打交道的真正法律。 詹妮弗畢業成績名列全班第二, 名字上過《法學院評論》。她初次出馬就順利通過了律師考核,而與她一道應考的人中有三分之一卻名落孫山。她自以為她是了解羅伯特·迪·西爾瓦的,確信自己可以完成他交給的一切任務。
  詹妮弗早已在家做了一番準備。她知道地區檢察官手下分為四個部門,分別負責審訊、上訴、非法買賣和詐騙案。她很想知道會把自己分在哪個部門工作。在紐約市有二百多位助理地區檢察官。而五位地區檢察官分屬於五個行政區。自然,曼哈頓是最重要的行政區,羅伯待·迪·西爾瓦理所當然地是最重要的地區檢察官。
  眼下,詹妮弗正坐在法庭的檢察員席上。她的雙眼注視著羅伯待·迪·西爾瓦辦理案子。她一眼就看出他是一個強有力而不留情麵的審問者。
  詹妮弗瞟了被告人邁克爾·莫雷蒂一眼。她看過關於他的全部材料;盡管如此,她無法使自己相信邁克爾·莫雷蒂是一名殺人犯。他看上去像是一位年輕的電影明星,正以法庭為背景在拍攝電影似的,她這樣想著。
  莫雷蒂坐著紋絲不動,隻有青黑色的雙眼的神色反映出他內心的煩亂。他的雙眼滴溜溜地不停轉動,窺探著法庭的每個角落,似乎在盤算著如何伺機逃遁。然而,想要逃之夭夭是萬萬辦不到的。迫·西爾瓦早已做了周詳而充分的準備。
  卡米羅·斯特拉站在證人席上。拿動物來比,斯特拉酷似一隻黃鼠狼。他狹長的臉又癟又瘦,一對薄薄的嘴唇,兩排黃黃的齙牙,兩眼賊溜溜地東張西望,使人一看就知道他是個撒謊行家。羅伯特·迪·西爾瓦並不是沒有意識到他外表上的缺陷。不過他認為這一點無關大局,重要的是斯特拉在法庭上的講話。他將要披露許多人聞所未聞的恐怖故事,誰聽了以後都將確信無疑。
  地區檢察官走到證人席上,卡米羅·斯特拉已經在這裏起過誓。
  “斯特拉先生,我要本法庭陪審團注意到如下這些事實:按你本意,你是不願出庭作證的。為了說服你到庭作證,本州已經同意把指控你所犯的謀殺罪,減為過失殺人罪。這一切情況屬實嗎?”
  “是的,大人。”他的右手手臂開始微微顫動起來。
  “斯特拉先生,你認識被告邁克爾·莫雷蒂嗎?”
  “認識,大人。”他的視線避開邁克爾·莫雷蒂坐著的被告席。
  “你和他是什麽關係?”
  “我曾在麥克手下幹過事。”
  “你認識邁克爾·莫雷蒂多久了?”
  “大約十年。”他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出來。
  “請你大聲點,好嗎?”
  “大約十年。”這時他的頸部開始顫抖不止。
  “你是不是說你以前和被告關係密切?”
  “我抗議!”邁克爾·莫雷蒂的辯護律師托馬斯·柯爾法克斯站了起來。他身材頎長,一頭銀發,五十開外年紀,是犯罪集團組織的軍師,也是全國最精明的刑事犯辯護律師。
  “地區檢察官正在設法向證人套供。”
  勞倫斯·沃特曼法官說了聲:“確認。”
  “我問你:你以什麽身分為莫雷蒂先生工作?”
  “你們可以把我稱做排除障礙的打手。”
  “你能不能講得更明白點?”
  “好。一旦發生了麻煩,比如有人背叛了,麥克便叫我去除掉他。”
  “那你是怎麽去做的呢?”
  “這個——靠我的力氣唄。”
  “你能給陪審團舉個例子嗎?”
  托馬斯·柯爾法克斯站起身來。“我抗議,法官先生。這樣提問問不到點子上。”
  “不予考慮。證人可以繼續回答。”
  “哦。麥克放高利貸,對吧?兩三年前,吉米·塞勒諾拖欠債務,沒有按時償還,於是麥克派我去教訓他一頓。”
  “是怎麽教訓的?”
  “我打斷了他的雙腿。喏……”斯特拉一本正經地做著解釋。“要是輕易放過一個拖欠債務的人,那麽所有的人都會學他的樣子。”
  羅伯特·迪·西爾瓦眼角一掃,看到陪審團的每個成員臉上都露出驚詫的神色。
  “除了放高利貸以外,邁克爾·莫雷蒂還幹了哪些勾當?”
  “啊,上帝!這些勾當還是由你來講吧。”
  “我要你自己講,斯特拉先生。”
  “好吧。喏,比如在濱海區,麥克跟工會廝混在一起,跟服裝業也同樣。麥克還開賭場、夜總會,收廢品,供應亞麻布製品,等等。”
  “斯特拉先生,邁克爾·莫雷蒂眼下因謀殺艾迪·雷莫斯和阿伯特·雷莫斯而受審。你認識這兩個人嗎?”
  “噢,認得。”
  “他倆被殺害時你在場嗎?”
  “在場。”此時他渾身上下似乎都在顫抖。
  “到底誰是真正的凶手?”
  “麥克。”他和邁克爾·莫雷蒂兩人視線倏地相遇,斯特拉慌忙掉過頭去。
  “是邁克爾·莫雷蒂嗎?”
  “是他。”
  “被告當時告訴你為什麽要殺死雷莫斯兄弟倆嗎?”
  “喏,艾迪和艾爾①登記賽馬……”
  ①艾爾是阿伯特的昵稱。
  “你是說賽馬賭博登記嗎?非法的賭博,對嗎?”
  “是的。麥克發覺他們兩人耍滑頭。你知道,他們是他的手下人,他必須好好教訓他們一頓。他想……”
  “我抗議!”
  “確認。證人要據實回答問題。”
  “事實是麥克叫我去請他們兩個……”
  “你指的是艾迪·雷莫斯和阿伯特·雷莫斯?”
  “是的。請他們去參加帕列崗舉行的一次不算大的晚會。帕列崗是濱海區一個私人俱樂部。”說到這裏,斯特拉突然意識到自己的一隻手抖動不止,於是將另一隻手緊緊按在上邊。
  詹妮弗轉過頭朝邁克爾·莫雷蒂望去。隻見他無動於衷地端坐著,臉部和身子始終沒有動過一次。
  “後來呢,斯特拉先生?”
  “我開車接來了艾迪和艾爾,將他們帶到停車場。麥克站著等他們。兩人走下車時,我退到一邊,麥克立即舉槍猛掃了一陣。”
  “你看到雷莫斯兄弟撲倒在地了嗎?”
  “看到了,大人。”
  “他倆被打死了沒有?”
  “他們把他倆當死人一樣埋了。”
  審判庭裏響起一陣喧鬧聲。迪·西爾瓦待恢複安靜之後繼續問話。
  “斯特拉先生,你在本法庭上所作的證詞會把你自己牽連進去,你明白嗎?”
  “明白,大人。”
  “還有,你是宣過誓的;你也知道,本案關係著一個人的性命。這些你也明白?”
  “明白,大人。”
  “你親眼看到被告邁克爾·莫雷蒂因他倆藏匿錢財就動手槍殺,對嗎?”
  “我抗議!他在套供。”
  “確認。”
  地區檢察官掃視了陪審員一眼,他們的表情告訴他官司已經打贏。他轉過身來對著卡米羅·斯特拉。
  “斯特拉先生,我知道你今天到庭作證需要巨大的勇氣。我謹代表本州人民,向你表示感謝。”他轉身對托馬斯·柯爾法克斯:“現在該你來盤問證人了。”
  托馬斯·柯爾法克斯從容地站了起來。“謝謝,迪·西爾瓦先生。”他看了一眼牆上的掛鍾,麵向法官席說,“現在已快到中午了,我不想使我的盤問中途停頓。我提議暫時休庭,待午飯後我再來盤問。不知法官先生以為如何?”
  “很好。”勞倫斯·沃特曼法官敲了一下小木槌,宣布說:“本庭現在休庭,下午二時繼續開庭。”
  大家紛紛站起身來。法官起立,通過邊門朝他的議事室走去,陪審員開始魚貫走出法庭。四個武裝法警簇擁著卡米羅·斯特拉,護送他穿過審判庭前端的一扇邊門,走進證人室。
  迪·西瓦爾一下子被記者包圍住了。
  “你能向我們發表一項聲明嗎?”
  “你認為到目前為止本案審理工作進行得怎麽樣,地區檢察官先生?”
  “審訊結束之後,你打算如何保護斯特拉?”
  往日,羅伯特·迪·西爾瓦是不允許別人在審判庭跟自己糾纏不休的。可是眼下,出於政治上的野心,他亟需報界的支持,所以他破例對他們客客氣氣。
  詹妮弗端坐未動,靜觀地區檢察官把記者們提出的一個又一個問題擋回去。
  “你是否打算給他定罪?”
  “我不是星相家,”詹妮弗聽到迪·西爾瓦彬彬有禮地說。“女士們,先生們,我們之所以需要陪審團,原因就在於此。他們會判定莫雷蒂先生究竟是有罪還是無罪的。”
  詹妮弗注視著邁克爾·莫雷蒂。隻見他神態自若地站起身來。詹妮弗暗自思忖,這個人還帶點“孩子氣”。要她把此人和他被指控的駭人聽聞的罪行聯係在一起,實在是難以想象。她想:如果讓我來確定誰是罪犯的話,我一定會選中斯特拉——那個右臂顫抖不止的家夥。
  記者已經各自走散,迪·西爾瓦正在和他貼身的助手們進行磋商。詹妮弗很想知道他們正在談論著什麽。
  詹妮弗看著,看著,隻見一個人對迪·西爾瓦說了些什麽,然後離開圍在地區檢察官身旁的一圈人,急匆匆地朝她走來,手裏拿著一隻馬尼拉大信封。“您是帕克小姐吧?”
  詹妮弗吃驚地抬起了頭:“是的。”
  “首席檢察官讓您把這交給斯特拉。讓他把這些有關日期記清了。柯爾法克斯今天下午會千方百計地推翻他的證詞,首席檢察官要求斯待拉千萬別把事情攪亂了。”
  他把信封遞給詹妮弗。她朝迪·西爾瓦望了一眼,心裏想:他倒記得我.這是好兆頭。
  “您快去吧。檢察官說斯特拉得花好一會才能記清呢。”
  “是,先生。”詹妮弗匆忙站了起來。
  她朝斯特拉剛才經過的那扇邊門走去。一個武裝法警擋住了她的去路。
  “您有什麽事,小姐?”
  “我是地區檢察官辦公室的,”詹妮弗幹脆利落地一邊說著,一邊出示證件,“迪·西爾瓦先生讓我把這封信轉交斯特拉先生。”
  門衛仔細地檢查了證件以後把門打開了。詹妮弗走進了證人室。房間狹小,給人一種很不舒適的感覺。屋裏擺著一張破舊不堪的辦公桌,一張舊沙發和幾把木椅子。斯特拉坐在一張木椅子上,右臂顫抖不止。房裏還有四個武裝法警。
  當詹妮弗進去時,一個法警喊了起來:“嗨,誰也不許進來。”
  門口的衛兵喊:“沒事,艾爾。是檢察官辦公室派來的。”
  詹妮弗把信封遞給了斯特拉:“迪·西爾瓦先生要你把這些有關日期好好記一記。”
  斯特拉朝她眨眨眼睛,右臂仍在不住地猛烈顫抖。

   第二章
  詹妮弗離開刑事法庭大樓去用午餐,走過洞開的審判庭門口,瞥見裏麵闃無一人,便情不自禁地信步走了進去。
  詹妮弗一邊看著,一邊暗自思忖,這是個普通的審判庭,樸質無華,甚至還有點兒簡陋。但不管怎麽說,這裏是自由的核心。這兒和所有其他審判庭一樣,標誌著文明和野蠻的分界。詹妮弗止不住浮想聯翩:世界上有多少國家就是缺乏這麽一間看似尋常的法庭;在這些國家裏,人們說不定哪一天會在睡夢中莫名其妙地被人——那些不披露真名實姓的仇人——從床上抓走,遭嚴刑拷打,直至迫害致死。這樣的國家數目之多,實在叫人寒心。
  詹妮弗想,如果美國的法庭一旦喪失了自己的權力,如果美國公民被剝奪了由陪審團進行審訊的權利,那麽美國便不再是一個自由國家了。現在,詹妮弗已成了這一權力機構的一員。她忙立沉思,心中感到無比自豪。為了給這一神聖的事業增添光彩,使它留傳久遠,她甘願獻出自己的一切。她感慨良久,這才依依不舍地離開。
  突然,從大廳的遠處傳來嘈雜的人聲,喧嘩聲越來越響,最後變得震耳欲聾。接著傳來了急促的警鈴聲。走廊裏腳步聲響成一片,持槍的警察向法庭門口蜂擁而去。詹妮弗的第一個念頭是,也許邁克爾·莫雷蒂不知怎麽衝破了衛兵的防衛,逃跑了。她急步來到走廊上,這兒一片混亂,人們像瘋了似的四處亂跑。有人大聲吼叫著下達命令,聲音幾乎蓋過了警鈴。衛兵帶著防暴槍占領了各處進出口。正在用電話向編輯部口授審訊新聞的記者紛紛湧進走廊,想看個究竟。大廳盡頭,隻見地區檢察官羅伯特·迪·西爾瓦臉色鐵青,正發狂似的給六七個警察下命令。
  天哪,看樣子他心髒病就要發作了,詹妮弗心裏想著。
  她擠過人群朝他走去,心想也許自己能派點什麽用場。當她走近他身旁時,一個守衛斯特拉的法警抬起頭看見了她。他舉起一隻手向她一指。五秒鍾後,詹妮弗被人抓住,戴上手銬。她被逮捕了。
  勞倫斯·沃特曼法官的議事室裏坐著四個人。他們是沃特曼法官、地區檢察官羅伯特·迪·西爾瓦、托馬斯·柯爾法克斯和詹妮弗。
  “你在陳述前有權要求一位辯護律師出席, ” 沃特曼法官對詹妮弗交代說,“當然你也有權保持沉默,如果你……”
  “我不需要什麽辯護律師,法官先生。我自己可以把發生的事情講清楚。”
  羅伯特·迪·西爾瓦俯身湊近詹妮弗。他靠得很近。很近,詹妮弗連他太陽穴上跳動著的青筋也看得清清楚楚。“誰出錢指使你把那包東西遞給卡米羅·斯特拉的?”
  “給我錢?誰也沒有給我一個子兒!”詹妮弗氣得聲音都發抖了。
  迪·西爾瓦從沃特曼法官的桌上拿起一隻馬尼拉信封,詹妮弗一看就覺得眼熟。“沒有人給你錢,你就那樣走過去把它交給了我的證人?”他抖了抖信封,一隻死了的黃色金絲雀落在桌子上,那鳥的脖子被扭斷了。
  詹妮弗凝視著,恐懼萬分。“我……你手下的一個人……交給我的……”
  “我的哪一個人?”
  “我……我不知道。”
  “可是,你倒知道他是我的人。”他帶著不相信的口吻說。
  “是的。我看到當時他正跟你說話,然後他才朝我走過來,把這信封交給了我,並說是你要交給斯特拉先生的。那個人……他還知道我叫什麽名字。”
  “我敢打賭他肯定知道你叫什麽的。他們出了多少錢?”
  這完全是一場噩夢,詹妮弗想,我馬上便要從夢中醒來。時針將再次指向早上六點鍾,我起床穿戴完畢後要前往地區檢察官的辦公室宣誓就職。
  “到底多少?”迪·西爾瓦怒不可遏地嗬叱著。詹妮弗不由得站了起來。
  “你指控我接受……?”
  “指控你!說得倒輕巧。”羅伯特·迪·西爾瓦捏緊雙拳。“女士,我還沒動手收拾你呢!哼!到你刑滿出獄時,你一定老朽不堪,這筆錢也派不上用場了。”
  “根本不存在受賄問題。”詹妮弗毫無懼色地注視他。托馬斯·柯爾法克斯一直舒舒服服地坐著,靜聽這一場對話。這時他插進來道:“請原諒,法官先生,恐怕這樣談不會有什麽結果。”
  “我同意。”沃特曼法官答道。他轉身對地區檢察官說:“你看怎麽辦,博比?斯特拉是否還願意繼續接受盤問?”
  “盤問?他是個不中用的東西。他已嚇得魂不守舍,再也不敢出庭了。”
  托馬斯·何爾法克斯平心靜氣地說:“如果我無法盤問公訴人的主要證人,法官先生,那我隻好提議宣布審判無效了。”
  屋裏的人十分明白這意味著:邁克爾·莫雷蒂將大搖大擺地步出法庭,繼續逍遙法外。
  沃特曼法官瞧著地區檢察官問:“告訴你的證人沒有,他這樣做將會犯蔑視法庭罪的?”
  “講過了。不過斯特拉伯的主要是他們,而不是我們。”說著他惡狠狠地瞪了詹妮弗一眼,“他再也不相信我們能夠保護他了。”
  沃特曼法官慢條斯理地說:“那麽本庭除了認可辯護律師的提議,宣布審判無效之外,別無其他選擇。”
  羅伯特·迪·西爾瓦呆呆站著,眼睜睜地聽憑自己那勝利在握的案子敗在他人手中。沒有斯特拉出庭作證,他就打不贏官司。對於他來說,邁克爾·莫雷蒂已經鞭長莫及了。可是詹妮弗·帕克還在他的手心之中。他下決心要叫她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
  沃特曼法官宣布說:“我將下令釋放被告,解散陪審團。”
  托馬斯·柯爾法克斯連忙說:“謝謝您,法官先生。”但他臉上並沒有流露出勝利的喜悅。
  “如果沒有其他的事……”沃特曼法官說。
  “還有件事!”羅伯特·迪·西爾瓦轉身麵對詹妮弗·帕克,“我要求把她拘留起來,因為她幹擾法庭工作,恐嚇重大案件的證人,玩弄陰謀,她……”他氣得語無倫次了。
  詹妮弗怒火中燒,終於想出了回敬的話:“你沒有一點確鑿的證據,因為這些都不是事實。我,我或許由於愚蠢上了別人的當。要說有罪,這就是我犯下的全部罪行。但是,沒有任何人賄賂我做任何事,我當時還以為我是在為你傳遞東西呢。”
  沃特曼法官望著詹妮弗說:“不管動機如何,造成的後果是十分不幸的。我建議由上訴法院進行調查,如果調查結果表明對你的指控是有根據的話,那就開始實施取消你的律師資格的法律程序。”
  詹妮弗頓時感到頭暈目眩。“法官先生,我……”
  “先到此告一段落,帕克小姐。”
  詹妮弗呆立片刻,注視著麵前那幾張帶著敵意的臉,她明白,任你怎麽說也無補於事了。
  桌上那隻可憐的黃色金絲雀已說明了一切。

   第三章
  當晚的新聞全是有關這一事件的報道。詹妮弗竟成了名噪一時的新聞人物,誰都想親自讀一讀或親耳聽一聽她與那隻死金絲雀的故事。電視的每一個頻道都在播放詹妮弗離開沃特曼法官議事室時被記者和公眾層層包圍,好不容易才擠出審判庭大門的鏡頭。
  詹妮弗無法相信,一夜之間自己驟然成了個家喻戶曉的人物。報社、電台和電視台的記者們從四麵八方向她湧來。她恨不得從他們的包圍中逃走,可是她的自尊心又不允許她這樣做。
  “是誰把黃色金絲雀交給你的,帕克小姐?”
  “你以前認識邁克爾·莫雷蒂嗎?”
  “迪·西爾瓦一心想要利用本案登上州長的寶座,你知道嗎?”
  “地區檢察官揚言要取消你的律師資格,你準備跟他鬥嗎?”
  對於諸如此類的每一個問題,詹妮弗除了“無可奉告”四個字以外一概不做任何答複。
  哥倫比亞廣播公司的晚間新聞稱她為“迷途的羔羊帕克”。美國廣播公司的記者幹脆叫她“黃色的金絲雀”。全國廣播公司的一名體育運動評論員則把她和足球運動員羅伊·裏傑斯相提並論,因為後者曾把足球踢到離本隊球門一碼遠的地方。
  在邁克爾開設的茶館裏,正在舉行慶祝會。十多個人在屋裏開懷暢飲。
  邁克爾·莫雷蒂獨自坐在酒櫃後頭,目光始終牢牢地盯著電視中的詹妮弗·帕克。他舉起手中的酒杯向她致意,然後一飲而盡。
  每個律師都在議論這一事件。有一半人相信詹妮弗接受了黑手黨的賄賂,另外一半人則認為她不過是無辜的受騙者。不管他們持哪一種觀點,雙方一致認為詹妮弗·帕克短暫的律師生涯已到此告終。
  可憐她僅僅當了四個小時的律師。
  她出生於華盛頓州凱爾索市。那是一個木材集散小城鎮。1847年,一個思鄉的蘇格蘭勘測員給它取了這個名字,因為他日夜思念他蘇格蘭故鄉的凱爾索城。
  詹妮弗的父親先是擔任最重要的幾家木材公司的律師,繼而為鋸木廠的工友們服務。詹妮弗回憶起童年生活來總是趣味盎然。華盛頓州對一個孩童來說,每天都有講不完的新鮮事,就像是一本百看不厭的小說。那兒有的是雄偉壯觀的山巒、冰川和國家公園。在那裏可以滑雪,可以劃獨木船。稍微長大以後,她曾經攀登過冰川,還曾去不少地方旅行,如奧哈那佩喀希、尼斯奎利、克萊艾勒蒙湖、契尼斯瀑布、馬天門、雅基姆山穀等等。詹妮弗跟著父親學會了登山和滑雪。雷尼爾峰頂、廷伯萊恩湖畔,都留下了他們的足跡。
  父親總是設法找機會和她在一起,而她母親卻相反。她是一位好動的漂亮女人,經常不在家,誰也摸不準她忙什麽去了。艾伯納·帕克的身上流著蘇格蘭人、愛爾蘭人和英格蘭人的血液。他中等身材,頭發烏黑,雙眼碧藍,富有同情心及正義感,淡於功利,對世人卻是一片熱忱。他常常一連幾小時和詹妮弗坐在一起,滔滔講述他正在處理的案子,以及那些遇上麻煩的人如何來到他那不起眼的小事務所向他求助。直到許多年後,詹妮弗才明白父親隻跟她一個人講這一切,是因為他找不到其他人可以一起聊天。
  每天放學後,詹妮弗就一溜煙地跑到審判庭去,觀看父親工作。如果正值休庭,她就待在父親的事務所,聽他議論案子和當事人的情況。父女倆從來也沒有提起她該上法學院讀書的事,雙方似乎都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
  到了十五歲那一年,詹妮弗就開始在每年暑假做父親的幫手。姑娘到了這年紀,往往熱衷於跟小夥子約會,私訂終身。可詹妮弗卻與眾不同——她一頭鑽進了訴訟和遺囑之類的卷宗中。
  小夥子們對她頗感興趣,可是她卻不大理會。父親問起這方麵的事,她總是回答說:“他們都太幼稚了,爸爸。”她心裏明白,有朝一日自己會嫁給一個像父親那樣的律師的。
  就在詹妮弗十六歲生日那天,她母親竟然跟緊鄰的一個十八歲的小青年離家私奔。從那一天起,她父親的心就悄悄地死去了。雖然他的心髒是在妻子棄家七年以後才最後停止跳動的,可是實際上,打他聽到妻子的醜事起,他就成了一具活僵屍。全鎮的人聽說這件事後,都對他深表同情。然而艾伯納·帕克是個自尊心很強的人,人們的同情反倒使他無法忍受。他開始酗酒。詹妮弗盡自己所能給父親以安慰,可是毫無效果。往日的一切再也不能恢複了。
  次年,詹妮弗中學畢業該進大學了。她毅然決定放棄學業,留下來陪伴父親,可他說什麽也不同意。
  “我們將來一起辦事務所,詹妮①,”他說,“你要抓緊,爭取獲得法學士學位。”
  ①詹妮弗的昵稱。
  她考入了西雅圖華盛頓大學攻讀法律。在大學第一年裏,她的同學們在各種各樣的合同、民事侵權行為、財產、民法程序和刑法等一望無際的沼澤地裏步履維艱地掙紮跋涉,唯獨她學來得心應手。她搬進了學校宿舍,在法律係圖書館找了個業餘工作。
  詹妮弗熱愛西雅圖。星期天她和一個叫阿米妮·威廉姆斯的印第安學生以及一個骨架粗大而又瘦削的愛爾蘭姑娘約瑟芬·柯林斯或去市中心的綠湖中泛舟;或去參加華盛頓湖上的競舟金杯賽;或去觀看五顏六色的水上飛機表演,它們不時在頭頂掠過。
  西雅圖市有許多大型爵士俱樂部,詹妮弗經常光顧的是彼得俱樂部。那兒的柳條箱上擱著幾塊木板代替桌子,別有一番風味。
  晌午,詹妮弗、阿米妮和約瑟芬來到美味快餐菜館飽餐一頓。這裏的烤馬鈴薯堪稱世界第一。
  有兩個小夥子都在追求詹妮弗。一個是年輕英俊的醫學院學生諾亞·拉金,另一個是法學院學生本·蒙羅。詹妮弗隻是偶爾跟他們出去玩玩。她總是忙得不可開交,沒有時間專心去談情說愛。
  天氣老是那麽潮濕,多風。空氣清新,雨下個不停。詹妮弗身穿一件藍綠兩色方格花呢夾克衫在雨中走。這種羊毛衣料吸飽了雨水,一片深色,而她的雙眼猶如一對綠寶石,熠熠發光。她時時陷入沉思,但從未想到過那些從腦中一閃而過的念頭會植根在記憶中。
  冬去春來,姑娘們穿上式樣各異的鮮豔衣衫,煞似盛開的花朵,爭妍鬥豔。校園裏有六個大學生聯誼會。這些聯誼會的小夥子常常在草坪上聚首,毫不羞赧地打量著來來往往的姑娘。可是唯有詹妮弗與眾不同,她身上表現出來的某種氣質意外地使這些小夥子感到自慚形穢。她具有一種在他們看來難以名狀的特殊品格。他們感到,自己正在希冀、求索的一些東西,在這位姑娘身上卻早已具備。
  每年暑假,詹妮弗都返家探望父親。父親已經變得判若兩人。他雖然再也沒有喝得酩酊大醉,但神誌卻總是那麽昏昏沉沉的。他心如死灰,不管發生了什麽事情,都無動於衷。
  詹妮弗在法學院的最後一個學期裏,艾伯納終於辭別了人世。市裏的人沒有將他遺忘,上百人參加了他的葬禮。那些他生前曾給過幫助和忠告,成了他朋友的人,也都不約而同地前來吊唁。詹妮弗暗自傷心,把悲哀埋在心靈深處。她失去的不僅是慈愛的父親,而且還是她的一位良師益友。
  詹妮弗辦完喪事,回到西雅圖繼續攻讀法律。父親死後留給她總共不到一千美元的現金,今後怎麽生活,她必須做出抉擇。回凱爾索當律師是不可能的,在本地人的記憶中,她永遠是那個與一位少年男子私奔的浪蕩女人的孩子。
  詹妮弗成績出類拔萃,十幾個全國第一流的法律事務所派人與她晤談之後,有幾個願意向她提供就業機會。詹妮弗的刑法教授沃倫·奧克斯告訴她說:“這是很高的榮譽啊,姑娘。一個女子要進有名望的法律事務所任職,是多麽不容易啊!”
  真正的難處在於她再也沒有家了。她成了隨風飄卷的蓬草,自己把握不住究竟在哪兒安身立命。
  畢業前不久,這個問題得到了解決。一天,奧克斯教授約她下課後去找他。
  “我收到了曼哈頓地區檢察官的一封來信,要我給他的工作班子推薦一名高材生。你有興趣上紐約去嗎?”
  “好的,老師。”詹妮弗脫口而出,毫無思想準備就答應了。
  她乘飛機前往紐約參加律師考試,然後回到凱爾索市關閉了父親的法律事務所。這是一段甜蜜而又痛苦的經曆,事務所把她帶回那已經逝去的歲月。在詹妮弗看來,自己就是在這間屋子裏長大的。
  在等待考試結果的日子裏,為了生計,她到學校的法律係圖書館充任管理員。
  奧克斯教授說:“那是全國要求最高的事務所之一。”
  這一點詹妮弗一清二楚。
  她收到了考試合格的通知書,當天又收到了紐約地區檢察官事務所接受她為工作人員的聘書。
  一個星期後,詹妮弗踏上了東去的行程。
  她在第三大街一幢房子的四樓找了一小套房問。這幢樓房沒有電梯,隻有陡直的樓梯。“上下跑樓梯對我有益處。”詹妮弗自我安慰說。曼哈頓沒有高山可供攀登,也沒有急流可以暢遊。公寓的房間包括一間放著長沙發的起居室,長沙發翻開來便是凹凸不平的床。另有一個小衛生間。衛生間的窗子早已被什麽人漆成黑色,一直關著。室內的擺設就像是由救世軍捐贈的。哦,我不會在這兒久住的,詹妮弗對自己說,住這兒不過是權宜之計,一旦我在律師界站住腳,我就要走的。
  這不過是她的夢。事實是她到紐約還不到七十二個小時,就被從地區檢察官的工作班子裏除了名。現在她正麵臨著撤消律師資格的危險。
  詹妮弗放下手中的報紙、雜誌,關上了電視,因為上麵全是關於她的事。她感到,在街上,在公共汽車裏,在市場上,人們的眼光都盯著她看。她開始躲在公寓裏,閉門謝客,也不接電話。她整日價心裏亂糟糟的,茫無頭緒。一會兒打算收拾行李回華盛頓州;一會兒又考慮離開律師界,另謀生計;甚至還閃過自殺的念頭。一連幾小時她都在一封接一封地給地區檢察官羅伯特·迪·西爾瓦寫信。有的信慷慨陳詞,罵他缺乏同情心,毫無諒解精神。有的信又低三下四,請求對方寬恕,哀求他再踢給自己一個工作的機會。最後卻一封信也沒有發出去。
  她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走投無路。她在紐約舉目無親,連個可以講話的人都沒有。白天,她把自己鎖在屋裏;夜深人靜時,她才溜到空蕩蕩的街上。那些被社會拋棄的人從不跟她搭腔。也許,這些人從她的眼神裏看到了自己的孤獨和絕望。
  她漫無目的地在街上遊蕩,法庭上的那一幕一次又一次出現在腦際,結局每每各不相同。
  一個男人離開圍在迪·西爾瓦身旁的人群,朝她匆匆走來,手裏拿著馬尼拉信封。
  您是帕克女士嗎?
  是的。
  首席檢察官要你把這個交給斯特拉。
  詹妮弗冷冷地瞧著他。讓我看看你的身分證。
  那人著了慌,返身就逃走了。
  一個男人離開圍在迪·西爾瓦身旁的人群,朝她匆匆走來,手裏拿著馬尼拉信封。
  你是帕克小姐嗎?
  是的。
  首席檢察官要你將這個交給斯特拉,說著他把信封塞到她手裏。
  詹妮弗打開信封,裏麵是隻死金絲雀。我要逮捕你。
  一個男人離開圍在迪·西爾瓦身旁的人群,朝她匆匆走來,手裏拿著馬尼拉信封,來人與她擦肩而過,走到地區檢察官另一名年輕助手跟前,把信封交給了那人。首席檢察官要你把這個交給斯特拉。
  隻要她願意,她可以一次又一次地改寫這業已發生的一幕。可是事實總歸是事實,再也無法更改。犯了一次愚蠢的錯誤就毀了她的一生。但是,誰說她的一生已經毀掉了?是報界?是迪·西爾瓦?她至今沒有聽到過關於取消她律師資格的任何新的消息,所以她還是律師。還有好幾個法律事務所曾表示要聘請我,詹妮弗安慰自己說。
  她心裏重新充滿了信心。她找出那張記有自己聯係過的法律事務所的名單,逐一打電話再行聯係。然而,要找的人竟然一個也不在,過後也沒有人打電話來找她。四天之後,她才意識到自己已被法律界所擯棄。那案件掀起的軒然大波雖已平息,可是人們對此仍然記憶猶新。
  詹妮弗繼續給可能聘用她的人打電話。情緒由絕望而氣憤,而心灰意懶,終於又陷入了絕望。她尋思著下一步該怎麽辦,要不要另找出路。左思右想,總是得出同一結論:她所想做的,也是她唯一感興趣的,就是當律師,她是一名律師。上帝呀,在人們不讓她幹下去之前,她將千方百計地當律師。
  她開始到曼哈頓各法律事務所四處活動。不通報姓名直接來到接待人員跟前,自我介紹一番,並要求會見人事部門的負責人。偶爾有幾次,她被接見了。但在會見過程中,她始終感到對方純粹是出於好奇心。他們把她看做怪人,想親眼看一看她的模樣。她常常得到的答複是,他們不需要新的人手。
  六個星期過去了,詹妮弗的錢即將告罄。如果知道什麽地方的公寓租金更低廉的話,她早就換地方了。可惜找不到這樣的房子。白天她常常餓著肚子,晚飯則到街道拐角處的小店裏將就吃一頓。這種小店食品質量低劣,可是價格倒很便宜。她看中了一家叫“牛排和飲料”的小吃店。不用花多少錢便可以吃到一道主菜,外加色拉和啤酒。詹妮弗不喜歡喝啤酒,可是這對她的轆轆饑腸多少是一點安撫。
  跑完了跟她有過聯係的那些大法律事務所,詹妮弗想方設法搞到了一張第二流的事務所名單,又開始了頻繁的聯係。可是他們對她的名聲也早已有所風聞。許多對她有邪念的男人紛紛約她見麵,可就是沒人給她介紹工作。她再度陷入絕望的境地。好吧,既然沒有人願意用我,那就幹脆由我自己來開辦一個法律事務所。她在心裏憤憤然這樣想著。可是獨立開業談何容易,手頭至少得有一萬美元。她需要付房租、電話費,還要雇一個秘書,購買法律書籍,置辦桌椅、文具等等……而眼下她連郵票的錢都出不起。
  原先,詹妮弗曾指望地區檢察官辦公室會發給薪金。現在這當然已成為泡影。至於解雇費,她連想都不敢想。此路不通,她無論如何也無法支付自己開業的費用,哪怕是最小的事務所也辦不到,唯一的辦法是跟人合用一間辦公室。
  詹妮弗買了一份《紐約時報》,在廣告欄上細細尋找,好不容易在報紙底部找到了一小則廣告,上麵寫道:本人係專業人員,願與另外兩位男性專業人員合用一間小辦公室,房屋係租用。
  “房屋係租用”這幾個字深深地吸引了詹妮弗。固然,她不是男的,但是性別關係不大。她剪下這則廣告,搭乘地鐵找上門去了。
  這是一座破舊不堪的老房子,坐落在南百老匯大街。辦公室設在第十層,門上的招牌有些字母已經剝落,寫著:
  肯尼思·貝利 愛司偵查處
  下麵寫著
  洛克菲勒收款代辦處
  詹妮弗深深吸了一口氣,推開門走進屋去。她看到的是一間沒有窗戶的小辦公室,房裏擠著三張破桌子和三張椅子,兩張桌子後麵已有主人。
  一個是禿頂的中年人,衣著寒酸,正在處理文件。對麵牆邊另一張桌子後麵坐著一個三十剛出頭的男子。他長著赭紅色的頭發,皮膚白皙,臉上有雀斑,藍色的眼睛炯炯發光;上身穿一件圓領汗衫,下著一條緊身斜紋布褲,腳上一雙白帆布鞋,沒穿襪子。他正在打電話。
  他放下聽筒,抬起頭看見了詹妮弗。
  他立即站起身,微微一笑,向她伸出一隻強有力的手。“我是肯尼思·貝利。我能幫您做點什麽嗎?”
  詹妮弗注意環顧了一下這間不透風的鬥室,吞吞吐吐地說道:“我……我是看了您的廣告才來的。”
  “原來如此。”他藍色的眼睛裏露出驚訝的神色。
  那個禿頂的中年人凝視著詹妮弗。
  “這位是奧多·溫澤爾。他是洛克菲勒收款代辦處的,”肯尼思·貝利介紹說。
  詹妮弗點了點頭,“您好。”她又轉向肯尼思·貝利。
  “您是愛司偵查處的嗎?”
  “不錯,您呢?”
  “我……?”她先是一驚,接著恍然大悟,“我是律師。”
  肯尼思·貝利滿腹狐疑地打量著她,“您想在這兒開辦事務所?”
  詹妮弗又掃了四周一眼,腦子裏設想自己往後將跟這兩個男子同坐一室的情況。
  “我或許還要到別處看看,”她回答說,“我還沒打定主意……”
  “這兒每月付九十美元租金就行。”
  “花九十美元我可以買下這整座房子了。”她轉身要走。
  “嘿,您等一等。”
  詹妮弗站住了。
  肯尼思摸著下巴說:“租金還可以協商嘛,六十美元,怎麽樣?等您業務有了進展以後再考慮適當增加。”
  這價錢倒還公道,六十元錢休想能在別處找到房子。不過,這地獄一般的鬼地方是不可能吸引當事人找上門來的。再說,自己的手頭連六十元也沒有。
  “我租下了,”她最後說。
  “您會滿意的,”肯·貝利說,“什麽時候搬東西來?”
  “東西已全部在這兒了。”
  肯尼思·貝利親自在門上刷了塊新招牌:
  詹妮弗·帕克 律師
  詹妮弗看著這塊牌子,心裏不禁百感交集。即使在情緒最消沉的時候,她也沒有想到過自己的名字會列在私人偵探和收款員之下。可當她仔細端詳這塊稍稍歪斜的字牌時,一種自豪之感油然而生:她是一位律師,門上的牌子就是證明。
  辦公室有了著落,現在隻等當事人找她辦案了。
  這時詹妮弗窮得連那家“牛排和飲料”店也進不去了。她在狹小的衛生間的電熱器上裝了個熱菜的盒子。早餐是土司和咖啡,中午就餓著肚子,晚上則到“果滿餐館”或“中中菜館”就餐。這兩家店供應大塊香腸、厚厚的麵包和熱土豆色拉。
  每天上午九時整,她來到事務所,可是到了那裏後,她無事可做,隻是聽肯·貝利和奧多·溫澤爾打電話。
  肯·貝利料理的案子主要是替人找回離家出走的配偶或孩子。最初,詹妮弗把他看成拐人錢財的騙子,一味地給人許願,索取巨額預支款。但是她很快就看到,肯·貝利工作十分賣力,往往能履行諾言。他為人聰明,練達。
  奧多·溫澤爾是個不可思議的人。他桌上的電話鈴聲一天到晚總是不斷。他抓起話筒,衝著它講上幾句,在紙上記下點什麽,然後一連幾小時外出不歸。
  “奧斯卡①專門負責收回商品的工作,”肯·貝利有一天這樣跟她解釋。
  ①奧多的昵稱。
  “收回商品?”
  “是啊。收款公司派他出去收回汽車、電視機、洗衣機之類的東西。”說著他好奇地看了看詹妮弗。“你有主顧嗎?”
  “唔,會有的。”詹妮弗含糊其辭地說。
  “別灰心,”他點點頭,“誰能保證不做錯事?”
  詹妮弗臉上火辣辣的,原來他知道自己的底細。
  肯·貝利正在打開一大包烤牛肉三明治,“你來吃點吧。”
  “不,謝謝,”詹妮弗堅決地說,“我向來不吃中飯。”
  “是嗎?”
  她看著他津津有味地把三明治大口大口地送進嘴裏,他注意到她臉上的表情,又問道:“你真的……”
  “謝謝你。我……我有約會。”
  肯·貝利若有所思地看著詹妮弗離開事務所。他具有猜透別人心思的本領,並一向為此而自豪。可是,詹妮弗·帕克卻使他有點捉摸不透。當他從報上和電視裏看到詹妮弗的消息時,他認為一定有人出錢買通了這個女子,以破壞對邁克爾·莫雷蒂的審訊。可現在見了詹妮弗本人之後,他有點懷疑了。他自己結過一次婚,可是婚姻帶給他的是一場災難。從此,他對女人不屑一顧。然而一種無形的東西告訴他,眼前這個女子非同一般,她才貌雙全,又富有強烈的自尊心。上帝!他提醒自己說:別發傻勁了,那種傷心事,一個人一輩子遇上一次就夠了。埃瑪·拉查洛斯①是個多愁善感的白癡,詹妮弗這樣想。
  ①拉查洛斯是美國女詩人。詩作多以歌頌自由、反抗種族壓迫為主題。她為紐約“自由女神”塑像寫的《新的巨人》一詩,刻在塑像座底。這裏引的是該詩中的兩句。
  “把那些疲乏不堪、窮愁潦倒、
  渴望著自由地呼吸的人們,
  都送來給我吧!
  把那些無家可歸、飽經風霜的人們,
  都送來給我吧!”
  任何一個想在紐約落腳謀生的人,在一個小時之內便會碰得頭破血流。這裏沒有人關心你的死活,不要再垂頭喪氣了。可是要生存下去談何容易!她身上隻剩下最後十八美元了。公寓住房的租金早該交了,合租的事務所租金再過兩天也得付了,再住下去是沒錢了,即使要走,她也拿不出路費了。
  詹妮弗根據電話號碼簿的黃色索引②,依次給各個法律事務所打電話,希望被人錄用。她總是用外邊的公用電話打電話,生怕叫肯·貝利和奧多·溫澤爾聽了去。可是每次打電話的結果都一樣——誰也無意用她。她恨不得馬上回到凱爾索,謀一個法律事務方麵的助手位置,或是給他父親的朋友當秘書。要是父親地下有知,見她四處碰壁,一敗塗地,一定會含恨九泉的。可她又有什麽辦法呢?隻有含垢忍辱回故鄉去。現在急待解決的是盤纏。她在《紐約郵報》下午版中細細翻尋,總算找到一則廣告:征求驅車前往西雅圖的同伴,以共同分擔路費。廣告上登有電話號碼,詹妮弗掛了個電話,可是沒有人來接。她決定次日早晨再打一次。
  ②美國電話號碼簿的索引部分,常印在黃色紙張上。
  第二天,詹妮弗最後一次去上班。奧多·溫澤爾已外出。肯·貝利照例在打電話,他穿了一條藍色長褲,上身配著雞心領開士米套衫。
  “你的妻子找到了,”他在電話中說,“可是夥計,問題是她不願意回家……我知道。女人們的心思難以捉摸啊……好吧,我告訴你她目前的地址,你可要好言好語勸她回心轉意,跟你回家。”說完,他報了市內一家旅館的電話號碼,掛上電話,轉身看到了詹妮弗。“你今天上午遲到了。”
  “貝利先生……我,我恐怕不得不走了。一旦我掙到錢,就立即把欠你的房租寄來。”
  肯·貝利往椅子上一靠,仔細地打量著她。他的眼光使詹妮弗局促不安。
  “你看行嗎?”她問。
  “準備回華盛頓州嗎?”
  詹妮弗點點頭。
  肯·貝利說:“在走之前,你能幫我個小忙嗎?我有個當律師的朋友一直要我幫他送傳票,可我總騰不出時問。每送一張傳票,他付十二美元五十美分,交通費除外。你能幫個忙嗎?”
  一個小時後,詹妮弗·帕克已經坐在皮鮑迪父子法律事務所豪華的辦公室裏了。啊,這才是經常出現在她幻想之中的法律事務所。她日夜盼望能在這樣的事務所裏占有一席之地,與其他人平起平坐。她被帶到裏層的一個小房間去,一個秘書不耐煩地交給她一疊傳票。
  “喏,你得把所走的裏程記下來。你自己有汽車吧?”
  “沒有,不過我……”
  “哦,如果你乘地鐵,那麽把車費記清楚。”
  “好。”
  從事務所一出來,詹妮弗就冒著傾盆大雨奔波在布朗克斯、布魯克林和奎因區之間分送傳票。到了晚上八時,她已掙到了五十美元。她回到公寓時又冷又累。但不管怎麽樣,她已掙得了一點錢。這是她到紐約後的第一筆收入。秘書告訴她,待送的傳票還很多。送傳票要跑遍全城,又是樁低三下四的差使。有人衝著她砰地一聲關上了門;有人破口大罵,甚至威脅她;還有兩次,幾個下流無恥的男人對她提出了猥褻的要求。此情此景,第二天還須出去經曆一番,委實使人心寒。但是隻要能在紐約待下去,就有希望,即便是十分渺茫的希望。
  詹妮弗往浴缸裏放滿熱水,跨了進去,讓疲軟的身子慢慢地侵入水中,心中頓時感到說不出的舒服。她沒有想到自己竟會累成這種樣子,渾身的肌肉又痛又酸。現在她最需要的是痛痛快快地吃上一頓,以振作精神。我要盡情地揮霍一番,要到鋪有台布、擺有餐巾的上等餐廳去吃飯,詹妮弗心想。也許那兒還播放輕音樂呢,我要喝上一杯白葡萄酒……
  外麵傳來一陣門鈴聲,這對她來說是那麽地陌生。到這兒兩個月以來還不曾有人來拜訪過她。一定是那個尖酸苛刻的女房東上門討過期的房租來了。詹妮弗靜靜地躺著,她太疲乏了,連動都不想動,心想女房東過一會兒就會走的。
  門鈴又響了。詹妮弗老大不情願地從暖呼呼的浴缸裏爬了出來,套上一件毛巾浴衣,走去開門。
  “誰呀?”
  “您是詹妮弗·帕克小姐嗎?”是一個男人的聲音。
  “是的。”
  “我是亞當·沃納律師。”
  詹妮弗有點不知所措。她把門用鏈條鉤住,開了一條小縫。隻見過道裏站著一個三十五六歲的男子,高高的個兒,金黃色的頭發,寬闊的肩膀,鼻梁上架著一副角質架的眼鏡,眼鏡後麵是一雙尋根究底的灰藍色的眼睛。他身穿一套定製的高級西裝。
  “可以進來嗎?”
  強盜一般不會穿定製的西裝,也不會打真絲領帶。他們不可能有這樣修長、靈巧的手,也不會有這般精心修整過的指甲。
  “請你等一下。”
  詹妮弗除了鏈條,打開門。當亞當·沃納步入房間時,她不由得打量了一下自己這單間公寓。她看到來人也在打量這房間,不禁退縮了一步。看樣子來人住慣了高樓大廈。
  “找我有何貴幹,沃納先生?”
  話音剛落,她就意識到他登門拜訪的來意了,他肯定是為著她尋找職業的事上門來的。她多麽希望自己現在穿著一套上等的時髦服裝,希望自己的一頭美發已經梳理妥帖,希望……
  “我是紐約律師協會紀律委員會的成員,”亞當·沃納開口了,“帕克女士,地區檢察官羅伯特·迪·西爾瓦和勞倫斯·沃特曼法官已向上訴法院提出要求:開始實施取消你的律師資格的法律程序。”

   第四章
  尼達姆、芬奇、皮爾斯和沃納等人聯合開辦的法律事務所設在華爾街三十號,占了整幢建築的頂層。事務所共有一百二十五位律師。辦公室布置得古色古香、氣氛肅穆、高雅。作為法律界最大組織之一,這種氣氛正恰如其分。
  這天,亞當·沃納和斯圖爾特·尼達姆跟往常一樣正在喝茶。後者年近七十,衣冠楚楚,蓄著修整過的尖髯,身著粗花呢西服和馬甲。乍一看去,他似乎屬於上一代的人。而事實上,正如他的數百名對手多年來所了解的那樣——雖然這種了解使他們感到喪氣——他的思想和二十世紀非常合拍。他是個極有影響的人物,不過他的名聲隻有他影響所及的圈子裏的人才知曉。他喜歡退居幕後,運用自己的威望去影響立法,影響政府高級官員的任命和國家政治的發展趨向。他是新英格蘭①人,天生寡言,家裏的人也大都如此。
  ①新英格蘭:美國東北部的六個州。
  尼達姆的外甥女瑪麗·貝思是亞當·沃納的妻子。尼達姆自己又曾是亞當的保護人。亞當的父親曾是個德高望重的參議員。亞當自己也是一個出色的律師。當他以優異的成績畢業於哈佛大學法學院時,全國各地許多家有聲望的法律事務所都願意聘請他。而他卻選中了尼達姆、芬奇和皮爾斯的聯合事務所。七年之後,他就跟他們平起平坐,成了四個合夥人之一。亞當相貌堂堂,一表人材,再加上聰明絕頂,別人自然對他刮目相看。他心裏十分清楚,很多女子對他抱有非分之想。為此,他長期以來盡量避免為那些過於多情的女當事人辦案,這已經成了一種習慣。他和瑪麗·貝思結婚已有十四年。他不讚成不合法的風流韻事。
  “再喝一點茶吧,亞當?”斯圖爾特·尼達姆說道。
  “不,謝謝啦。”
  亞當·沃納不喜歡喝茶,可是為了不傷他的合夥人的感情,他每天早上陪他喝茶,至今已經整整八年了。尼達姆調製的飲料實在令人不敢恭維。
  尼達姆腦子裏想著兩件事,他一向總是先提高興的事。“昨天我會見了兩三位朋友。”所謂兩三位朋友,指的是一批最重要的政治掮客,“他們正考慮要你競選參議員,亞當。”
  亞當不免喜不自勝。他深知斯圖爾特·尼達姆天生謹慎,這個問題決不是隨隨便便提出來的。
  “問題是你本人是否感興趣,因為這意味著你的生活將發生巨大的變化。”
  這一點亞當·沃納當然清楚。如果選舉獲勝,他就得中止律師生涯,遷居華盛頓,開始一種嶄新的生活。瑪麗·貝思對此自然是高興的,但他自己究竟會不會感到高興,倒還說不上來。不過,他的家庭教養使他勇於履行職責,而且,他不得不承認權力能給人以滿足。
  “我會很感興趣的。”
  尼達姆滿意地點了點頭。“好,他們也會高興的。”他一邊給自己又倒了一杯自製的怪味飲料,一邊若無其事地吐露了心裏想講的另一件事。
  “律師協會紀律委員會有件小事想讓你去處理,亞當,要不了一兩個小時的。”
  “什麽事?”
  “就是有關邁克爾·莫雷蒂審訊的事。有人顯然看中了博比·迪·西爾瓦的一位年輕助手,用錢買通了她。”
  “這事我已經在報上看到了,是那隻‘金絲雀’吧。”
  “正是她。沃特曼法官和博比都希望把她從我們這一神聖職業的名單上除去。我也同意這樣幹。這事影響極壞。”
  “他們要我做什麽呢?”
  “不過是盡快核實一下,證明這個帕克姑娘犯有不合法或不道德行為。然後就是建議經過必要步驟取消其律師資格,再給她送去一份通知,說明取消資格的原因,餘下的事他們會辦的,無非是例行公事。”
  “為什麽要我去,斯圖爾特?”亞當有幾分不解,“我們這兒有許多年輕律師,個個都能勝任這項工作。”
  “尊敬的地區檢察官指名要由你處理。他要求事情辦得穩妥。況且,你我都知道,”尼達姆幹巴巴地說下去,“博比是不肯輕易饒過對手的。他要讓這個叫帕克的女人永遠逃不出自己的手心。”
  亞當·沃納默默坐著,想著自己排得滿滿的日程表。
  “誰也說不上我們什麽時候需要地區檢察官幫忙,亞當。禮尚往來,他不會忘了我們的,反正就這麽回事。”
  “好吧,斯圖爾特。”亞當站了起來。
  “哦,再來一杯吧!”
  “不了,謝謝你。這飲料跟往常一樣,味道很不錯。”
  傍晚時分,亞當·沃納著手審閱紐約市民訴邁克爾·莫雷蒂①一案的全部審判記錄稿。這份錄音記錄稿是羅伯特·迪·西爾瓦派專人送來的。亞當讓瑪麗·貝思獨自一人去赴晚宴,自己則要了一份三明治,將就著當了一頓晚餐。直到下半夜,他終於看完了全部材料。他敢肯定陪審團完全可以判定邁克爾·莫雷蒂有罪,要不是詹妮弗插一手的話。在迪·西爾瓦對案件的起訴書中找不出半點破綻。
  ①在美國,法庭的正式審判記錄上一開始都寫明×××訴×××,前者代表原告,後者代表被告。此處的“紐約市民”,表示地區檢察官西爾瓦代表紐約市民進行起訴。
  隨後,亞當翻開在沃特曼法官議事室裏進行的作證記錄。
  迪·西爾瓦:你是大學畢業生嗎?
  帕克:是的,先生。
  迪·西爾瓦:法學院畢業生?
  帕克:是的,先生。
  迪·西爾瓦:一個素昧平生的人遞給你那個小包,要你交給那謀殺案的主要證人,你就照辦了?你不認為這樣做已經不能僅用“愚蠢無知”幾個字加以解釋了嗎?
  帕克:事情並非如此。
  迪·西爾瓦:這是你自己這樣想。
  帕克:我的意思是,當時我並不認為他是個陌生人。
  我還以為他是你的工作人員。
  迪·西爾瓦:你怎麽會這樣想?
  帕克:我講過了。我看見他跟你談了一陣之後,才拿著這包東西朝我走過來。他還叫得出我的名字,說是你要我送給那證人的。這一切發生得那麽快,我……
  迪·西爾瓦:不見得吧。策劃這樣一個計劃需要時間,找人買通你也需要時間啊!
  帕克:這與事實不符,我……
  迪·西爾瓦:哪一點不符?難道你不知道你在遞交一隻信封嗎?
  帕克:我不知道裏麵裝的是什麽。
  迪·西爾瓦:那麽有人花錢買通你是不假了。
  帕克:不許你歪曲我的原話。誰也沒給我任何東西。
  迪·西爾瓦:那麽你隻是想幫人家的忙?
  帕克:不,我以為我是在照你的旨意辦事。
  迪·西爾瓦:你剛才說那人叫得出你的名字。
  帕克:是的。
  迪·西爾瓦:他怎麽會知道的呢?
  帕克:我不知道。
  迪·西爾瓦:噢,算了吧。你肯定多多少少知道一點內情。要不,就是那個人正好猜中了你;也許是他在審判庭四下張望,然後對自己說,這個看樣子就像她所取的名字,這人準是詹妮弗·帕克。
  你看是這麽回事嗎?
  帕克:我已告訴你了,我不知道。
  迪·西爾瓦:你什麽時候成為邁克爾·莫雷蒂的情人的?
  帕克:迪·西爾瓦先生,我們已經談夠了,再沒有什麽可說的了。你足足盤問了我五個小時,我累了,可以走了嗎?
  迪·西爾瓦:如果你敢擅自離開那張椅子,我就立刻下令逮捕你。你闖下了大禍,帕克小姐。除非你停止撒謊從實招來,否則你是永遠也洗刷不清的。
  帕克:我已把真情實況告訴你了。凡是我知道的都已說了。
  迪·西爾瓦:就是那個把信封交給你的人的名字還沒講。我要知道他是誰,我要知道你得了多少錢。
  記錄稿還有三十多頁。羅伯特·迪·西爾瓦在帕克身上費盡心機,除了沒拿橡皮鞭抽打她,什麽辦法全用上了,可她還是沒有改口。
  亞當合上卷宗,疲倦地揉了揉雙眼。已是淩晨兩點了,第二天他將處理詹妮弗·帕克的事。
  可是出乎意料,這個案子竟無法輕易脫手。亞當這人辦事曆來有條不紊。這次他對詹妮弗的情況做了通盤了解。就他手頭材料來判斷,詹妮弗與犯罪行為截然無關,也找不出任何東西可以把她和邁克爾·莫雷蒂聯係在一起。
  案子本身的一些情況使亞當深感不安。詹妮弗·帕克處於十分不利的地位。要是她和邁克爾·莫雷蒂真有瓜葛,那麽後者肯定會編造一則使人聽了確信無疑的故事替她解圍。而現在隻有她獨自表白,說法又那麽簡單,簡直還帶點兒天真。
  中午,亞當接到了地區檢察官打來的電話。“情況怎麽樣,亞當?”
  “很好,羅伯特。”
  “我知道你在處理受人雇用的走狗詹妮弗一事。”
  亞當對他的措詞深感不快:“哦,是啊!我已同意就此事提出建議。”
  “我要叫她永遠不得出頭!”地區檢察官這句咬牙切齒的話使亞當大吃一驚。
  “別發火,羅伯特,她還沒被取消資格呢。”
  迪·西爾瓦格格一笑:“這事兒交給你了,夥計。”他換了一種語氣繼續道:“外邊傳說你很快便要遷居華盛頓了。告訴我,我一定全力支持,你盡可放心。”
  亞當·沃納明白,地區檢察官的支持應當重視。他是一位元老,對周圍的人和事了如指掌。他懂得該如何利用亞當參加競選這一機會。
  “謝謝,羅伯特,全仗你的扶持。”
  “別客氣,亞當。我等著你的消息。”
  他指的是詹妮弗·帕克一事。這就是斯圖爾特·尼達姆所謂的禮尚往來。那年輕女子也就做了犧牲品。亞當·沃納想起了羅伯特·迪·西爾瓦的話:“我要叫她永遠不得出頭!”查閱錄音記錄,亞當斷定沒有任何足以指控詹妮弗·帕克犯罪的真憑實據。除非她本人認罪,或者有人供認自己與詹妮弗同謀,迪·西爾瓦無法動詹妮弗一根毫毛。他是想借亞當之手來對她進行報複。記錄上雙方冷酷生硬的對話已經說明了這一切。可是,亞當希望能親耳聽一聽詹妮弗對自己無罪的辯護。
  亞當是個忙人。許多事急需處理,不少是涉及重要當事人的重大案件。如果按照斯圖爾特·尼達姆、勞倫斯·沃特曼法官和羅伯特·迪·西爾瓦的旨意,事情一下子便可了結。可是某種直覺使他下不了決心。他重又拿起詹妮弗的材料,草草記下點什麽,然後連著掛了幾個長途電話。
  亞當既然答應挑起這副擔子,他就要全力以赴。他是個過來人,深知律師的稱號來之不易。那要經過多少年的苦讀,多少年的艱苦工作才能到手啊!他才不會在沒有取得確鑿的證據之前就輕易地剝奪一個人的律師稱號。
  第二天早晨,亞當·沃納登上了去華盛頓州西雅圖市的飛機。他會晤了詹妮弗·帕克在法學院讀書時的教授,訪問了詹妮弗在暑期裏兩度工作過的一個法律事務所的負責人,還找了幾位詹妮弗當年的同班同學。
  斯圖爾特打電話到西雅圖找亞當:“你上那兒幹什麽去了?家裏要你處理的案件多著呢,那女孩子的事何必要花這麽大的力氣。”
  “發現了新的問題,”亞當小心翼翼地說,“我一兩天內就回來。”
  兩人沉默了片刻,接著斯圖爾特說:“我知道了。我們不要為這姑娘浪費時間,沒那個必要。”
  亞當·沃納離開西雅圖回紐約時,對詹妮弗·帕克的形象已經有了一個完整的概念。那是一張他親自構思的圖像,不過其中許多線條是由詹妮弗的法學院教授、房東、法律事務所的同事,以及原來的同學們勾勒的。這一形象跟羅伯特·迪·西爾瓦所提供的大不相同。除非詹妮弗·帕克是空前絕後的天才演員,否則她絕不會和釋放邁克爾·莫雷蒂的陰謀有任何牽連。
  現在,離他和斯圖爾特·尼達姆進行的那場談話已過去了將近兩個星期。今天,亞當·沃納已經來到這個女子麵前。這就是他連日來企圖全力了解的女子。亞當曾在報上見過她的照片,那跟她本人實際相去甚遠。乍一見麵,亞當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盡管她身披舊浴衣,臉上不施粉黛,肩上披著濕漉漉的頭發,可是那一派天然風韻,依然不能不令人為之傾倒。
  “我被委派調查你在邁克爾·莫雷蒂一案中扮演的角色,帕克女士。”亞當說。
  “你倒是來了!”詹妮弗不覺怒火中燒——多少天鬱積著的怒氣就像點點火星,刹那間連成了一片熊熊烈焰,在她胸中燃燒起來。原來他們還沒有放過她,還想讓她一輩子背上這個罪名!哼,她可是受夠了。
  詹妮弗氣得聲音直發顫:“我跟你沒什麽可談的!你回去交差吧,你愛怎麽講就怎麽講。我算是幹了件蠢事,可是據我所知,自古至今還沒有一條懲治愚蠢的法律。地區檢察官認為我接受了別人的賄賂,”她說到這裏,用手氣憤地在空中一揮,“你想,如果真的有誰收買了我,還會住在這個鬼地方?”她聲音哽咽住了,“你……你們怎麽處置,都不關我的事,隻要別來打擾我。請你走吧!”
  詹妮弗說完轉身跑進了衛生間,砰地一聲關上了門。
  她倚著盥洗池大口大口地吸氣,擦去眼際的淚花。她知道剛才自己的行為愚蠢透頂。這已經是第二次了,她挖苦自己說。她應該以不同的態度接待亞當·沃納。她應該設法把事情講清楚,而不應該將他痛罵一頓,也許那樣她還能保住自己的律師資格。不過她也明白,這僅僅是一廂情願罷了。派人來調查,無非是裝模作樣,遮人耳目。下一步便是送給她一份說明提出起訴理由的通知,然後開始辦理正式手續。還會舉行有三位律師參加的評審委員會會議。由?竅蚣吐晌?被崽岢黿ㄒ椋?然後由該委員會報請州長委員會核準。這個建議一定早已決定了。從此以後她將被禁止在紐約州開業做律師。詹妮弗憤憤然想道:這樣也有一個好處,那就是我將作為律師行業中生涯最短的一個,載入《吉尼斯最高紀錄匯編》一書中。
  她重又跨進浴缸,躺下來讓溫水輕輕撫摩著身子,使自己緊張的情緒慢慢地鬆弛下來。這時她疲乏不堪,閉上雙眼,什麽也不去想,幾乎昏昏欲睡。也不知在浴缸裏躺了多久,涼絲絲的水喚醒了她,她無可奈何地從浴缸裏爬了出來,用毛巾擦幹身子。她已經不知道什麽叫餓了,剛才對亞當·沃納發的一頓脾氣使她什麽也不想吃了。
  詹妮弗梳好頭發,往臉上抹了點護膚霜,決定不吃晚飯就上床睡覺。第二天早晨她將打電話詢問合夥乘車去西雅圖的事。她開門走進了起居室。
  亞當·沃納正坐在椅子上翻閱雜誌。詹妮弗走進門時他抬起了頭。
  “啊,對不起,”亞當說,“我……”
  詹妮弗對著亞當怒氣衝衝地說:“調查已經結束,我不是請你走了嗎?”
  亞當放下雜誌,平靜地說:“帕克小姐,你是否認為我們可以平心靜氣地談一談?”
  “不行。”詹妮弗重又變得怒不可遏。“對你,以及對你那個該死的紀律委員會,我都沒有什麽可談的。我老是被人當做……當做一名罪犯。這種情況我再也受不了啦。”
  “我說過你是罪犯了嗎?”亞當淡淡地問。
  “你……你找我還不是為了這個?”
  “我告訴過你我是來幹什麽的。我被授權前來調查,就取消你的律師資格問題提出建議。可能是讚成取消,也可能是反對取消。我希望你能把情況原原本本地告訴我。”
  “原來如此,那我怎樣才能買通你呢?”
  亞當的臉色一沉。“打擾你了,帕克小姐。”說罷他霍地站起身來,朝門口走去。
  “請你等一等!”
  亞當轉過身來。“請原諒我,”她說,“我……我把所有的人都當做了敵人。我向你道歉。”
  “我接受你的道歉。”
  詹妮弗驟然意識到自己穿得太單薄了。“如果你有什麽問題要問,等我穿點衣服再談吧。”
  “這就是了。你吃過晚飯了嗎?”
  她支支吾吾地說:“我……”
  “我知道附近有一家不大的法國餐館。我們去那兒邊吃邊談吧。”
  那家幽靜可愛的餐館坐落在市東區第五十六號大街上。
  “這個地方顧客不多,”他們入座時,亞當對她說,“這是由一對年輕的法國夫妻經營的。他們原在比利牛斯山附近工作,燒得一手好菜。”
  詹妮弗自然隻能相信他的話。雖然她整整餓了一天,可此刻由於神經極度緊張,什麽也吃不下。她努力設法使自己鬆弛下來,可是辦不到。不管他怎麽裝腔作勢,坐在她對麵的男子總是她的敵人。而且他長得挺帥,詹妮弗不得不承認這一點。他風趣,幽默,要是在其他情況下,詹妮弗這個晚上會過得很愉快的。可是今晚非同一般。麵前這個人手裏掌握著她一生前程;一兩個小時後便將決定她的前途和去向。
  亞當想著法兒讓她平靜下來。他談起自己剛從日本訪問歸來。他會見了日本政府高級官員,臨回國前,他們為他設宴餞行。
  “你吃過巧克力塗螞蟻嗎?”亞當問。
  “沒有。”
  他微微一笑:“這可比巧克力塗蝦蜢可口。”
  他又談起自己去年在阿拉斯加打獵的經曆,那一次他險些喂了熊。就這樣,他天南海北,無所不談,可是對他倆今晚為什麽上這餐館來卻隻字不提。
  詹妮弗一直在做思想準備,等待對方進行盤問。但是當亞當最後開口提及這個問題時,她仍感到那麽突如其來,渾身上下一陣緊張。
  他吃完了甜食,心平氣和地說:“我想問你幾個問題,請你不要見怪,好嗎?”
  她的喉嚨好像被什麽東西堵住了。她對自己能不能把情況談清沒有把握,隻點了點頭。
  “請你把審判庭裏發生的事從頭到尾講一遍。凡是你記得起來的細節,還有你自己的感覺,都請講一講。別著急,慢慢講。”
  詹妮弗原已準備好頂撞他,告訴他想拿自己怎麽辦就怎麽辦好了。可是現在與亞當·沃納相對而坐,聽他心平氣和地談話,詹妮弗的防線不知怎地垮了。那天發生的事記憶猶新,一想起來,心中就說不出地難受。整整一個月來,她總想忘掉它,可是現在他卻要她從頭至尾再講上一遍。
  她深深地吸了口氣,不很自信地說:“好吧。”
  於是她斷斷續續地把那天審判庭裏發生的事講了一遍。講著講著,回憶越來越清晰,話也講得越來越快。亞當坐著靜靜地聽她敘述,細細打量著她,沒插一句話。待詹妮弗講完以後,亞當問道:“那天上午地區檢察官辦公室宣誓就職時,那個把信封交給你的人在場嗎?”
  “這個我也想過,說實話,我記不起來了。那一天房間裏人很多,全都是不認識的。”
  “你以前曾經在什麽地方見過那個人沒有?”
  詹妮弗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我想不起來,好像沒見過他。”
  “你說那人走過來把信封交給你之前,你看到他在跟地區檢察官講話,你有沒有看到地區檢察官把信封遞給他?”
  “我……沒有。”
  “那人真的跟地區檢察官講話了,還是他不過夾雜於地區檢察官身邊圍著的人,這點你看清楚了嗎?”
  詹妮弗閉上眼睛,竭力想把當時的情景回憶起來。
  “很抱歉,當時一切都是那麽亂糟糟的,我說不上來。”
  “你知道他是怎麽曉得你的名字的?”
  “不知道。”
  “或者是為什麽他挑中了你?”
  “這很簡單,也許他一眼便能看出誰是白癡。”末了,她搖了搖頭:“不知道。對不起,沃納先生。我不知道是怎麽回事。”
  亞當說:“這事引起的壓力可大啦。地區檢察官要捉拿邁克爾·莫雷蒂歸案已不是一兩天的事了。在你插手之前,他早已布下了天羅地網。為此,他可恨透了你。”
  “我也恨透了自己,”詹妮弗說。她不能責怪前來盤問自己的亞當,他不過是在履行自己的職責。那夥人打定主意要搞掉她,他們得逞了。亞當·沃納不能對此負責,他不過是被他們利用的工具。
  詹妮弗突然強烈地希望自己能獨自靜靜地待著,不受任何人的幹擾。她不想在別人麵前流露出自己的感情。
  “請原諒。”她帶著歉意說,“我……我感到有點不舒服,我想回家去了。”
  亞當久久地凝視著她,半晌才說:“如果我告訴你,我將建議停止取消你的律師資格的法律程序,你是否會感到好受一點?”
  幾秒鍾後,詹妮弗才明白過來。她默默地望著他,端詳著他的臉和那閃爍在角質鏡架眼鏡後邊的灰藍色雙眸。“你,你這話當真?”
  “律師的資格對你至關重要,是嗎?”亞當問。
  詹妮弗想起了父親,想起了父親那間不大卻十分舒適的法律事務所,想起了她和父親間的無數次長談,想起了自己在法學院攻讀的年月,想起了當初父親和自己的希望和夢想。“我們將來一起辦事務所,你要抓緊,爭取獲得法學士學位。”她再一次重溫了父親講過的話。
  “是的,”詹妮弗輕聲答道。
  “萬事開頭難哪,你要是闖過了這一關,我相信你將會成為一位出色的律師。”
  詹妮弗感激地莞爾一笑。“謝謝你。我準備試一試。”
  她在心裏一次又一次地重複著這句話:我準備試一試!與一個不修邊幅的私人偵探,一個以回收汽車為職業的人為伍,共用一間小辦公室,又有什麽要緊。那辦公室終究還是法律事務所啊,她還是法律界的一員。他們將讓她繼續開業,這才是最重要的。想到這裏,她欣喜若狂。她望著亞當,明白自己一輩子都得感激這個人。
  侍者前來收拾盤碟。詹妮弗想講點什麽。可是她的聲音似笑非笑,似哭非哭:“沃納先生……”
  他一本正經地打斷她說:“今晚我們在一起已度過了這麽長時間,我想你應該稱我為亞當了。”
  “亞當……我希望以後我們能保持聯係。……可是……”詹妮弗喃喃道,“我肚子餓了!”

   第五章
  幾個星期一眨眼就過去了。詹妮弗每天從早忙到晚,遞送法庭傳票,通知證人到庭答辯或作證。她深知自己絕無可能進入上乘的法律事務所工作。在上回災難性的事件發生之後,再沒有人會雇用她了。她得一切從零開始,為自己贏得聲譽。
  同時,她的案桌上仍堆滿了皮鮑迪父子事務所送來的傳票。雖然這算不上是律師的業務,可是卻意味著報酬:每送一票就可獲得十二美元五十美分,車費除外。
  有幾回,詹妮弗工作得很晚,肯·貝利便請她出去吃晚飯。乍一看,貝利似乎是個憤世嫉俗者,但詹妮弗感到那不過是個假象。她意識到他內心十分孤獨。肯·貝利生性聰穎,博聞強記,是布朗大學的畢業生。她很難設想一個像他這樣的人竟能滿足於在區區鬥室之中打發光陰,以給人找回離家出走的妻子或丈夫為職業,好像他甘當生活中的弱者,不敢努力向上,隻求與世無爭似的。
  有一次,詹妮弗問及他的婚姻大事,他頓時大發雷霆,吼了一聲:“這關你什麽事啦?”嚇得她從此再也不敢啟齒。
  奧多·溫澤爾則正好相反。這位身材矮小、大腹便便的壯年人婚姻十分美滿。他把詹妮弗看成自己的晚輩,常帶些妻子做的湯呀糕呀給她。遺憾的是,他妻子的烹調技術很不高明。詹妮弗出於禮貌,強迫自己吃下他帶給她的各種食物,還裝作吃得津津有味的樣子。一個星期五晚上,溫澤爾請詹妮弗上他家吃飯。溫澤爾太太準備的包菜嵌肉連嚼都嚼不動。煮的米飯又是夾生的。詹妮弗費了好大的勁才算吃完了這頓飯。還裝作吃得挺有味。
  “這個菜怎麽樣,你愛吃嗎?”溫澤爾太太問。
  “……嗯,這是我最喜歡吃的菜。”
  打這以後,每個星期五晚上,詹妮弗都被邀到溫澤爾家做客。女主人招待她的也總是她“最喜歡吃的”那道菜。
  一天清晨,詹妮弗接到了小皮鮑迪先生的私人秘書打來的電話。
  “皮鮑迪先生打算今天上午十一點鍾見你,請快一點來。”
  “是,太太。”
  以往,詹妮弗僅僅與皮鮑迪法律事務所的秘書和辦事員打交道。那是一家龐大而又久負盛名的事務所。年輕的律師無不夢想自己有朝一日能成為它的一名成員。赴約途中,詹妮弗不禁有點想入非非。如果皮鮑迪先生本人要見她,那肯定事關重大,也許他突然明白了過來,準備請她當事務所的一名律師,給她一個大顯身手的機會吧。她會使每個人都大吃一驚的,說不定到了某一天,該事務所還可能改名為“皮鮑迪父子和帕克法律事務所”呢。
  詹妮弗在事務所辦公室門外的走道上消磨了三十分鍾。十一時整,她走進了接待室。她不想使自己顯得心情過於急切。足足等了兩個小時以後,她才被帶進小皮鮑迪先生的辦公室。皮鮑迪先生瘦高個兒,身上穿的三件一套的西裝和腳上的鞋子全是在倫敦定做的。
  他沒有請她坐下。“波特小姐……”他的嗓音尖尖的,叫人聽了怪不舒服。
  “我姓帕克。”
  他從桌上拿起一張紙。“這一張傳票,我要你去送一下。”
  詹妮弗刹那間醒悟了過來:自己不可能成為該事務所的一員。
  小皮鮑迪先生把傳票遞給詹妮弗,說:“你的報酬是五百美元。”
  詹妮弗肯定自己聽錯了。“你是說五百美元?”
  “沒錯。當然,要是你能成功的話。”
  “這樣說來這是極難辦的事囉?”詹妮弗猜測著說。
  “哦,你猜對了,”小皮鮑迪先生承認說。“一年多來我們一直在設法給那人送傳票。他的名字叫威廉·卡裏斯爾,住在長島的一座莊園裏,向來閉門不出。老實告訴你吧:已經有十來個人想把傳票交到他手中,可是他雇有一個警衛兼管家,把誰都擋在門外。”
  詹妮弗說:“我不知道該怎麽……”
  小皮鮑迪先生身子向前一傾說:“這個案子牽涉的錢財挺可觀。可是傳票送不進去,我就無法使他到庭,波特小姐。”這一回詹妮弗已懶得糾正他了。“你看這事你幹得了嗎?”
  詹妮弗考慮的是五百美元到手後可以派什麽用場。
  “我會找到辦法的。”
  當天下午兩點鍾,詹妮弗已經站在威廉·卡裏斯爾堂皇壯觀的莊園門外了。別墅本身是喬治王朝式的,四周是十英畝修整得平展展的美麗草坪。一條弧形車道直通別墅的正門,車道兩旁聳立著挺拔的樅樹。詹妮弗已經仔細地思考過自己麵臨的問題。既然誰也別想進門,那麽唯一的辦法是設法把威廉·卡裏斯爾先生引出屋來。
  距房子半街區處有一輛園丁用的運貨汽車。詹妮弗朝它望了一會,便走向前去,找到園丁。正在幹活的園丁共有三個,都是日本人。
  詹妮弗走到他們跟前問:“你們這兒誰負責?”
  隻見一個人直起身子來說:“是我。”
  “我有點小小的活想麻煩你們一下。”
  “對不起,小姐,我們忙不過來呢。”
  “五分鍾就夠了。”
  “不行啊,五分鍾也不成。”
  “我給你們一百美元的報酬。”
  那三個園丁不由得停住了手中的活,瞧著她。那個負責的問:“我們幹五分鍾,你出一百美元?”
  “沒錯。”
  “要我們幹什麽……?”
  五分鍾之後,園丁的運貨汽車開上威廉·卡裏斯爾莊園的車道,停了下來。詹妮弗和三個園丁從車上跳下來。她向四周一望,目光落在前門附近一棵挺拔的大樹上,便對園丁說:“挖掉它。”
  幾個人從卡車裏拿出鐵鍬,七手八腳開始挖了起來。不到一分鍾,大門猛地打開了,一個穿著看門人製服的粗大的漢子衝了出來。
  “你們這些見鬼的到底在搞什麽?”
  “我們是長島苗圃來的。”詹妮弗說話幹幹脆脆。“我們要把這些樹木全部挖掉。”
  看門人逼視著她問:“你是什麽人?”
  詹妮弗揚了揚手中的一張紙,說:“我們奉命前來挖樹。”
  “那決不可能!卡裏斯爾先生會大發雷霆的!”他又轉身對園丁喊道:“你們還不快住手!”
  “聽著,先生,”詹妮弗說,“我在履行職責。”她瞧著園丁說:“繼續挖,夥計。”
  “不成!”看門人喊叫了起來。“肯定是搞錯了!卡裏斯爾先生根本沒有下令挖什麽樹。”
  詹妮弗聳聳肩膀說:“可我的上司跟我說,他下過這樣的命令。”
  “怎麽跟你的上司聯係?”
  詹妮弗看了看表,“眼下他到布魯克林辦事去了,約莫六點鍾回辦公室。”
  看門人怒不可遏地瞪了她一眼。“等一下!在我回來之前你們誰也別動。”
  “繼續幹,”詹妮弗吩咐園丁。
  看門人拔腳朝屋裏跑去,門在他身後砰的一聲關上了。不多一會,門又開了,看門人重新出現在門口,身邊站著一個五短身材的中年人。
  “你能告訴我,你們這是搞的什麽名堂嗎?”
  “這與你又有什麽相幹?”詹妮弗反問道。
  我這就告訴你,“他聲色俱厲地說,‘我是威廉·卡裏斯爾,本莊園的主人。’”
  “那好,卡裏斯爾先生,”詹妮弗說,“我倒有一樣東西要交給你。”說著,她伸手從口袋裏掏出傳票交到他的手裏,然後轉身對園丁說:“現在你們不必再挖了。”
  第二天早晨,亞當·沃納打來了電話,詹妮弗一下子便聽出電話裏是他的聲音。
  “我想,有一個消息你一定很願意聽到,”亞當說,“取消你律師資格的法律程序已經正式中止,現在你再也沒有什麽事需要擔心的了。”
  詹妮弗閉上雙眼,心裏默禱,感謝上帝。“你為我做了件大好事。我……我簡直不知道該怎麽向你表示感謝。”
  “俗話說,‘蒼天有眼,公理常在’。”
  亞當隻字不提他和斯圖爾特·尼達姆以及羅伯特·迪·西爾瓦發生衝突的事。當時尼達姆雖然感到十分失望,卻還能冷靜對待。
  地區檢察官卻像一頭憤怒的野牛。“你居然放過了那個妖狐子?啊,上帝!她是黑手黨成員哪,亞當!你難道連這一點也看不出來?你被她糊弄了!”
  他就這樣沒完沒了地一忽兒咒罵她,一忽兒挖苦亞當。最後,亞當終於聽不下去了。
  “有關她的證據全是假設,羅伯待。她在錯誤的地點、錯誤的時間做了件錯誤的事,上了別人的圈套。在我看來,這不足以證明她是黑手黨。”
  最後,羅伯特·迪·西爾瓦說:“那好,這麽說她照舊可以當她的律師啦。我衷心希望她仍在紐約開業,什麽時候隻要她一跨進我那個審判庭,我就非給她點顏色看看不可。”
  此刻,亞當在電話裏對詹妮弗絕口不談這場爭論。詹妮弗已經結下了一個死對頭,這件事再也無法挽回。羅伯特·迪·西爾瓦是個報複心很強的人;而詹妮弗則是個初出茅廬、立腳未穩的弱女子,是不堪他一擊的。當然,她聰慧,富於理想,同時又是那麽年輕、美貌,令人一見傾心。
  亞當明白他從此不應該再與她見麵。
  有好幾天,不,好幾個星期,好幾個月,詹妮弗真想撒手不幹了。門上的招牌依然是詹妮弗·帕克 律師, 可是招牌騙不了人,尤其騙不了她自己。她並沒有當上真正的律師。不論是下雨下雪,她的日子全在遞送傳票中打發過去,得到的是別人的白眼。有時她也接受行善積德的差使,為上了年紀的人索取糧食供應證,為黑人、波多黎各人和其他窮苦人處理各種法律事務。可是她總有一種身不由己的感覺。
  夜晚比白天更加難以打發。長夜漫漫,像是永遠沒有盡頭。詹妮弗患有失眠症,即使入睡,也總是噩夢不斷。這種情況早在她母親撇下他們父女兩人私奔的那天晚上就開始了,此後,她再也無法擺脫。
  空寂孤獨的生活使她精神備感壓抑。偶有幾次,她跟年輕的律師約會,她總會情不自禁地將他們跟亞當比較。誰也比不上他。在與他們共進晚餐之後,在影劇院散場之後,他們送她回家。她在進門之前往往有一番思想鬥爭。詹妮弗始終鬧不清,他們慷慨做東,招待一頓晚餐,上上下下四層樓梯,是否就為了占有她的身子。有幾回她差點要答應下來。那不過是為了有人做伴,打發漫漫長夜;為了有人可以依附,共同分擔她的憂愁。但是她所需要的不僅是一個能說會道,可以跟她同床共寢、暖烘烘的軀體,而且是一個鍾愛她,也為她所鍾愛的人。
  那些對她懷有特殊興趣、抱有非分之想的男人全是有婦之夫。她斷然拒絕跟他們單獨外出。她記住了比利·懷爾德創作的優秀影片《公寓》中的一句話:“如果你愛上了一個有婦之夫,你不應該塗脂抹粉。”詹妮弗的母親已破壞了一個家庭,使她的父親心碎而死。這件事她一輩子也不會忘記。
  聖誕節來臨了,接著是新年。詹妮弗都是孤零零地在寂寞中打發過去的。大雪紛飛,全城披上了銀裝,酷似一張碩大無比的聖誕節卡片。詹妮弗在街頭躑躅,看著路上行人匆匆回到溫暖的寓所,回到親人的懷抱,想到自己孑然一身,心中好不淒苦、空虛。她無限思念她的父親。直至節日過去,她才鬆了一口氣。1970年會好起來的,詹妮弗安慰自己說。
  詹妮弗情緒特別低落時,肯·貝利往往設法使她高興起來。他帶她去麥迪遜廣場花園觀看演出,上迪斯科俱樂部跳舞,或去觀賞話劇或電影。詹妮弗心裏明白他對她頗有好感,可他又在自己跟詹妮弗之間構築起了一道屏障。
  到了三月,奧多·溫澤爾和妻子決定遷居佛羅裏達州。
  “我年歲大了,受不住紐約冬天這個冷勁,”他告訴詹妮弗說。
  “我會想念你的。”詹妮弗說的是心裏話,她越來越真心地喜歡他了。
  “對肯要好好照顧啊。”
  詹妮弗困惑不解地瞧著他。
  “他從來也沒跟你說起過嗎?”
  “說什麽?”
  他猶豫了半晌,才說:“他的妻子自殺死了。他認為全是他自己的過錯。”
  詹妮弗渾身一震。“多麽可怕!為什麽……她幹嗎要自殺?”
  “肯和一個金發小夥子睡在床上胡搞,讓她抓住了。”
  “啊,上帝!”
  “她朝肯開了一槍,轉過來把槍口對準自己。肯活下來了,她自己卻死了。”
  “多麽可怕!我根本不知道……竟……”
  “我懂你的意思。是啊,他時常樂嗬嗬的,可是心裏卻深埋著隱痛。”
  “謝謝你告訴我。”
  當詹妮弗回到事務所時,肯對她說:“這麽說,奧多老兄要離開我們了。”
  “是的。”
  肯·貝利露齒一笑。“我想現在隻剩下你我兩人來對付這大千世界了。”
  “我想是的。”
  從某種意義上說,詹妮弗想,這話一點不假。
  打這以後,詹妮弗對肯另眼相看了。他們常在一起吃午飯或晚飯。詹妮弗在他身上找不到半點同性戀的影子。但是她知道,奧多·溫澤爾講得很對:肯把自己的隱痛深埋在心裏了。
  有為數不多的幾個當事人從街上步行來到她的事務所。這些人一般穿得破破爛爛,臉上帶著惶惑不安的神色。有的時候,他們請她辦理的盡是些無頭案。
  有些妓女也來找詹妮弗,請她幫助處理保釋事宜。詹妮弗看到好些個妓女年輕可愛,不免十分驚奇。這些人給她帶來了源源不斷的收入,盡管數目不大。她不知是誰打發她們來找她的。她問肯·貝利,他隻是聳聳肩膀,表示無可奉吉,便徑自走開了。
  每逢有當事人來找詹妮弗,肯·貝利總是小心地離去。他像一個自豪的父親,鼓勵詹妮弗取得事業上的成功。
  曾有過幾宗離婚案子,可詹妮弗全都拒不辦理。她忘不了自己在大學讀書時一位教授講過的一句話:“離婚案子與律師之間的關係如同直腸病與醫生之間的關係一樣。”多數辦理離婚案件的律師聲名狼藉。俗話說:夫妻鬧得麵紅耳赤之時,便是律師撈取鈔票之日。人們把漫天要價的辦理離婚案件的律師稱做“轟炸機”,因為他們運用法律上的“重磅炸彈”為當事人打贏官司,結果往往是毀了丈夫,毀了妻子,也毀了子女。
  但來找她的主顧中也有少數情況例外,這使她感到迷惑不解。
  從穿戴來看,這些人生活優裕;他們要辦理的案件也不是她習慣於處理的小官司,而是涉及大筆美元的財產糾紛,甚至是上乘的法律事務所也樂於經辦的案件。
  “你們怎麽知道我的?”詹妮弗問。
  答複往往總是閃爍其辭:朋友推薦的啦,從報上讀到的啦,在社交場合聽說的啦……。直到有一次,一個當事人在講述自己的情況時無意中提到了亞當·沃納,詹妮弗這才恍然大悟。
  “是沃納先生叫你來找我的,對嗎?”
  當事人顯得有幾分窘迫。“哦,是這樣,他告訴我和你談話時不提他的名字為好。”
  詹妮弗決定給亞當打電話,因為畢竟她是欠著他的人情債,她要客客氣氣而又正正式式地表示謝意。自然,她不能留給他一個錯誤的印象,似乎她除了表示謝意之外,還有什麽別的目的。她事先把在電話裏要講的話在腦子裏默默斟酌了一遍又一遍。當詹妮弗終於鼓起勇氣拿起電話時,那邊的秘書告訴她沃納先生到歐洲去了,要過好幾個星期才能回來。這多麽叫人掃興啊,詹妮弗感到格外沮喪。
  她不知不覺地越來越經常地想到亞當·沃納。他們首次見麵的那個晚上的情景不斷在她腦海中重現,她後悔自己當初不該失態。不過,當她孩子般地使性子,把心中的怒氣向他劈頭蓋臉地發泄時,他居然耐得住性子,這倒是難能可貴的,現在,他除了已經為她所做的一切之外,又給她送來了主顧。
  過了三個星期,詹妮弗又打電話給亞當。這一回他上南美去了。
  “要我轉告他什麽嗎?”秘書問。
  詹妮弗猶豫了一下。“不,謝謝。”
  有時候,詹妮弗強迫自己不去想亞當,可說什麽也辦不到。她想知道他結婚了沒有;若是未婚,是否已經訂婚了呢?她暗自思忖自己若成為亞當·沃納太太將會怎麽樣。她覺得自己大概是神經失常了。
  詹妮弗不時地在報紙或雜誌上看到邁克爾·莫雷蒂的名字。《紐約人》雜誌登載過一篇文章,介紹安東尼奧·格拉納利以及東部地區黑手黨家庭的內幕。據稱,安東尼奧·格拉納利現已年邁力衰,他的女婿邁克爾·莫雷蒂正準備繼承他的事業。《生活》雜誌上曾介紹過邁克爾·莫雷蒂的生活習慣,並在文章末尾提及了那次審判。卡米羅·斯特拉正在利文澳思監獄服刑。而邁克爾·莫雷蒂卻逍遙法外。文章還重述了詹妮弗·帕克如何破壞審判,使得莫雷蒂既免受坐牢之苦,又無須上電椅了此一生。詹妮弗讀後直覺得一陣惡心,周身都不舒服。說到坐電椅,詹妮弗恨不得親手拉下開關,處死這個邁克爾·莫雷蒂。
  詹妮弗的當事人都是無名之輩,但是辦理這些案件卻使她獲益匪淺。詹妮弗在這幾個月中熟悉了坐落在中央大街一百號的刑事法庭大樓的每一個房間,結識了房間的每一位主人。
  當她的當事人因偷竊、搶劫、賣淫或吸毒被捕入獄時,她立即趕往法庭大樓替他們保釋。為保釋金討價還價已成了她的家常便飯。
  “保釋金定為五百美元。”
  “法官先生,被告拿不出那麽多錢哪。如果法庭能把保釋金減到二百美元,他就可以繼續工作,養家糊口了。”
  “好吧,就定為二百美元吧。”
  “謝謝你,法官先生。”
  詹妮弗結識了控訴室的總監督。逮捕報告在複印後均往這裏遞送。
  “又是你,帕克!上帝啊,難道你從來不睡覺?”
  “嘿,總監督先生,我的一個當事人因犯流浪罪被抓住了,我可以看看逮捕報告嗎?他叫康納利。克拉倫斯·康納利。”
  “你倒講給我聽聽,親愛的,你為什麽清晨三點跑到這兒來為一個流浪者辯護?”
  詹妮弗露齒一笑:“這樣,我就不必在街上閑逛了。”
  詹妮弗成了中央大街法庭大樓二一八室的常客,夜法庭經常在這兒開審。屋裏臭氣撲鼻,擁擠不堪,行話不絕於耳。詹妮弗起初常弄得莫名其妙。
  “帕克,你的當事人犯了床痛罪。”
  “犯了什麽罪?”
  “床痛,指的是夜盜行為——深夜破門而入,持槍行凶①,懂了嗎?”
  ①此處原文為bedpain,是Break,Enter,Dwelling,person,Armed,Intentto Kill,at Night中大寫字母的組合。
  “懂了。”
  “我是羅娜·泰納小姐的訴訟代理人。”
  “我的天哪!”
  “你能告訴我她犯了什麽罪嗎?”
  “你等一等。我得把她的傳票找出來。羅娜·泰納。噢,那可是一樁引人注目的案子……。唔,找到了,原來是個普洛斯②。她是由CWAC在下麵逮住的。”
  ②普洛斯(Peoss)是從英語Prostitute(妓女)一詞衍生出來的。
  “你指的是巫醫③?”
  ③英語中CWAC與Quack(巫醫)發音相同,故有此誤會。
  “你大概剛來這兒不久吧。CWAC是全市反犯罪協會的代號。普洛斯就是引人上鉤的妓女。在下麵指的是四十二街南端,明白嗎?”
  “明白了。”
  夜法庭使詹妮弗感到沮喪。人們像潮水般地流入又湧出,衝到了法律的堤岸上。
  每晚有一百五十多起案件在夜法庭受審理。那些當事人大都是妓女、喬裝異性者、酒鬼以及吸毒者。他們當中有波多黎各人,墨西哥人,猶太人,愛爾蘭人,希臘人和意大利人;他們被指控犯有強奸罪,偷竊罪,持槍罪,攜帶毒品罪,毆打罪,或者賣淫罪。這些人有一個共同之處:都是窮苦人,多數來自中哈萊姆區。他們窮困潦倒,找不到一點出路。他們是社會的渣滓,被社會所拋棄,上流社會對他們不屑一顧。監牢裏人滿為患,所以除了重犯人以外,其餘的或是被釋放,或是被罰款了事。於是他們又回到坐落在聖·尼科拉斯街、莫寧賽德街和曼哈頓街各自的家中。在這方圓三點五平方英裏的範圍裏住著二十三萬三千名黑人和八千名波多黎各人。另據統計,這裏還棲居著一百萬隻耗子。
  詹妮弗的當事人多數是為貧困、為社會製度所迫走上犯罪道路的;當然,他們自己也有著不可推諉的責任。這是一些早已被命運征服的人。詹妮弗發現,他們的種種恐懼反而增強了她的自信心。她感到自己並不比他們優越,自然不會把自己視為勝利者的榜樣;但是她明白自己與當事人之間有著一個明顯的差別,那就是她絕不會向生活屈服。
  肯·貝利介紹詹妮弗認識了弗朗西斯·約瑟夫·雷恩神父。雷恩神父年近六十,精力充沛,麵色紅潤,耳旁鬈曲著灰白色的頭發。他的頭發總是留得很長,好像多時不曾理過似的。詹妮弗一下子便喜歡上這個老人。
  每當雷恩神父所在教區的教民不明去向時,便來找肯幫忙。肯總能把棄家而去的丈夫、妻子、兒子或是女兒找回來,而且從來不收一文報酬。
  “這報酬已由上天兌付了。”肯每每加上這樣的說明。
  一天下午,事務所裏隻有詹妮弗獨自一人。雷恩神父順路來訪。
  “肯出去了,雷恩神父。他今天不回來。”
  “我是找你來的,詹妮弗。”雷恩神父說著,在詹妮弗對麵那把很不舒適的木椅子上坐了下來。“我的一個朋友遇上了點小麻煩。”
  他找肯的時候常常是這樣開始談話的。
  “是嗎,神父?”
  “她是我教區裏的一位居民。這位窮苦的老人最近領不到保險金。她是幾個月前遷到我這個教區的。該死的電腦把有關她的資料全給丟了。這電腦真該見鬼去才好!”
  “噢,是這麽回事。”
  “我知道你會答應幫忙的,”雷恩神父邊說邊站了起來,“不過,恐怕你得不到任何報酬。”
  詹妮弗嫣然一笑。“別為那個操心,我會把事情辦好的。”
  她原以為這事挺簡單,誰知結果竟花了幾乎三天時間才使電腦將老人的資料重新編入程序。
  一個月後的一天早晨,雷恩神父走進詹妮弗的辦公室說:“我真不願打擾你,親愛的,但是我的一個朋友遇上了點小麻煩。不過我擔心他沒有……”他遲疑地停了下來。
  “沒有錢。”詹妮弗接口道。
  “啊,正是這樣!對極了。可這人真可憐,急需有人幫助他一把。”
  “好啊!告訴我是怎麽回事。”
  “他叫亞伯拉罕。亞伯拉罕·威爾遜。他是我教區裏一個居民的兒子。亞伯拉罕在搶劫時殺死了酒店老板,被判處無期徒刑,正在新新監獄服刑。”
  “如果他犯罪的證據確鑿,並且已在牢中服刑,我不知道能幫點什麽忙,神父。”
  雷恩神父望著詹妮弗,歎了口氣。“他的問題還不止這點。”
  “是嗎?”
  “是啊。幾個星期前他又殺了人,被殺的是一個名叫雷蒙德·索普的囚犯。他們將以謀殺罪對他審判,還要判他死刑。”
  詹妮弗曾在報上讀到過有關消息。“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那囚犯是被他活活打死的。”
  “人們是這樣說的。”
  詹妮弗拿起本子和筆。“你知道當時有人在場嗎?”
  “恐怕有的。”
  “多少人?”
  “噢,有一百來人。事情是在監獄的院子裏發生的,你知道嗎?”
  “可真是!你要我幹什麽呢?”
  雷恩神父直截了當地說:“幫亞伯拉罕一把。”
  詹妮弗放下鋼筆。“神父,這事隻有你那萬能的主才幫得了忙。”她往椅背上一靠,又說:“他處於絕對不利的地位。他是黑人,是定了罪的殺人犯;他又當著一百來人的麵第二次殺人。如果他果真殺死了那個人,那麽毫無理由替他辯護。如果當時那個同牢犯威脅他的生命,他可以要求警衛保護。可他卻目無法紀,為所欲為。我想,沒有一個陪審團會判他無罪的。”
  “他畢竟還是一個人啊。你倒去和他談談看,怎麽樣?”
  詹妮弗歎了口氣。“如果你要我去的話,我就去。但是我可不做任何許諾。”
  雷恩神父點了點頭。“這我明白。這樣做可能意味著你得經常在大庭廣眾之下拋頭露麵。”
  兩人想到一塊去了:處於絕對不利地位的人不隻是亞伯拉罕·威爾遜一個。
  新新監獄坐落在奧西寧市,距曼哈頓北部三十英裏,位於赫德森河東岸,俯視著泰泮濟與哈佛斯特勞海灣。
  詹妮弗乘公共汽車前往。事先她曾打電話跟監獄副看守長聯係,他已為她和亞伯拉罕·威爾遜的會見做好安排。亞伯拉罕眼下正單獨監禁。
  在旅途中,詹妮弗感到自己的生活充滿了意義。她已經多時沒有這種感覺了。此刻自己正前往新新監獄去會見一個被指控犯有謀殺罪的人。此人可能要求她充任辯護律師。她在法學院攻讀的和畢業後準備審理的正是這類案件。一年來她第一次感到自己成了一位名副其實的律師,不過,她也清楚自己有點異想天開。她並不是去見她的當事人,而是去告訴那個人,自己不打算代表他。這是一場輸定了的官司,而且為世人所矚目。她深知自己不應該介入這種案件。亞伯拉罕·威爾遜得另找行家為他辯護。
  詹妮弗叫了一輛破舊的出租汽車從車站前往赫德森河畔的州立監獄。該監獄占地七十英畝。詹妮弗按了按門的門鈴,一名警衛打開門,在來訪人名單上查對了她的名字,帶她進了副看守長的辦公室。
  副看守長身材魁梧,蓄著老式的軍人發型,臉上長滿了粉刺。他名叫霍華德·帕蒂森。
  “請你跟我講講亞伯拉罕·威爾遜的情況,好嗎?”詹妮弗對他說。
  “要是你想尋找閑情逸致的話,那你可真是找錯了門啦。”帕蒂森掃了一眼桌上的卷宗說。“威爾遜幾進幾出,已經跟監獄打了一輩子交道。他十一歲時就因偷竊汽車被逮住過;十三歲時因搶劫罪而被捕;十五歲又因強奸罪坐了班房;十八歲幹過為妓女拉客的勾當,後來又因奸汙一名少女而判了刑……”他翻著桌上的卷宗,又說,“持刀傷人、持槍搶劫等等,他樣樣都幹過,最後是行凶殺人。”
  威爾遜罪行累累,聽了著實使人寒心。
  詹妮弗問:“亞伯拉罕可不可能並非蓄意謀殺雷蒙德·索普?”
  “算了吧,威爾遜打一開始便承認了;不過,即使他矢口否認,結果也不會有什麽兩樣。我們有一百二十名證人。”
  “我能見見威爾遜先生嗎?”
  帕蒂森站了起來。“行啊,不過你這是浪費時問。”
  詹妮弗有生以來從沒見到過像亞伯拉罕這樣醜陋的人:皮膚黑得像煤炭一般,鼻子歪歪扭扭,門牙殘缺不全,小小的眼睛賊溜溜直轉,臉上刻有好幾處傷疤。他身高六英尺四英寸,骨路十分粗壯。他的雙足碩大而又扁平,走起路來一搖一晃。倘若詹妮弗想要尋找一個詞兒來描繪他的模樣,那麽“凶神惡煞”這個詞可以說是再確切不過了。她完全可以預見,他的尊容會給陪審團留下什麽印象。
  亞伯拉罕·威爾遜和詹妮弗兩人坐在防衛嚴密的會客室裏,兩人之間隔著厚厚的一道鐵絲網,門旁站著一個衛兵。威爾遜剛從單人牢房裏被帶出來,小小的眼睛對著亮光直眨巴。如果說詹妮弗探監前就無心插手這一場官司的話,那麽在見了亞伯拉罕·威爾遜之後,更堅決不想幹了。眼下,僅僅坐在這人對麵,她已感到他渾身上下燃燒著莫名的仇恨之火。
  詹妮弗是這樣開始同他談話的:“我叫詹妮弗·帕克。我是律師。雷恩神父要我來看看你。”
  亞伯拉罕·威爾遜對著鐵絲網啐了一口,唾沫星子濺了詹妮弗一臉。“那個不要臉的大善人嗎?”
  這可真是個不壞的開端, 詹妮弗想。 她強忍著不讓自己去擦掉臉上的唾沫。“你這兒需要什麽東西嗎,威爾遜先生?”
  他抬頭朝她一咧嘴,嘴裏看不到一個門牙。“我要一個女人,姑娘,你有興趣嗎?”
  詹妮弗不去理會他,繼續問:“你願意跟我談談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嗎?”
  “嘿,你要知道我的底細,是不是?你得付給我錢才行。我要把自己的經曆賣給電影公司,也許我自己會在影片裏擔任主角。”
  他所表露出來的怒氣咄咄逼人,詹妮弗此刻恨不得立刻從這兒衝出去。副看守長是對的,她正在浪費時問。
  “如果你不肯跟我配合的話,那我恐怕就無法幫你的忙了,威爾遜先生。我是應雷恩神父的要求,才來看你並跟你談談的。”
  亞伯拉罕·威爾遜咧開沒牙的嘴一笑。“你的皮膚可真白呀,我的心肝。至於那女人的事,你真的不想改變主意了嗎?”
  詹妮弗站了起來,她已經忍無可忍了。“難道你對誰都恨嗎?”
  “告訴你吧,寶貝兒,到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時候,我們兩人就可以談談仇恨這個問題了。”
  詹妮弗站在那兒,一邊注視著那張又黑又醜的麵孔,一邊細細回味著他講的話,然後慢慢地坐了下去。“你願意把你的情況講一講嗎,亞伯拉罕?”
  他牢牢地盯著她的雙眼,一言不發。詹妮弗耐心地等著,注視著他。她尋思著,像這樣滿臉傷疤又該是什麽心情。她真想知道,這個人的心靈究竟留著多少道創傷。
  兩人對視著,誰也不說一句話。最後,亞伯拉罕終於說:“我宰了那個狗雜種。”
  “你幹嗎殺他呢?”
  他聳聳肩膀說:“那個畜生拿著那麽大一把殺豬刀朝我衝來,而……”
  “不要騙我了。罪犯是根本不準手持屠刀四處走動的。”
  威爾遜的臉色一沉,吼道:“你滾吧。女人。我不要再見你了。”他站起來。“你不用來找我麻煩了。你懂嗎,我是個忙人。”
  他轉過身,朝衛兵走去。不多一會,兩人都走了。談話就此告終。詹妮弗至少可以告訴雷恩神父:她已跟那人談過。她再也幫不上什麽忙了。
  一個衛兵帶著詹妮弗走出了大樓。她穿過院子朝大門走去,心裏想著亞伯拉罕·威爾遜以及自己對他的態度。她不喜歡這個人。正因為這樣,她做了自己無權做的事,她在審判他,她已經宣判他有罪了,而他其實還沒有受過審。也許有人確實曾向他襲擊,當然不是用刀,而是用石頭或是磚頭。詹妮弗猶豫不決地站在原地。她的本能要求她立即回曼哈頓去,把亞伯拉罕·威爾遜拋在腦後。
  但是,詹妮弗最終還是轉過身,重又朝副看守長的辦公室走去。
  “他是個大案犯,”霍華德·帕蒂森說。“隻要有可能,我們總是設法規勸犯人改惡從善,而不是簡單地給予懲處。可是亞伯拉罕已經不可救藥。能叫他安分守己的唯一辦法是送他坐電椅。”
  這邏輯該有多奇特,詹妮弗想。“他告訴我,他殺死的人曾拿著屠刀襲擊他。”
  “我看這倒是可能的。”
  這一回答使她驚訝不已。“‘這倒是可能的’,你這是什麽意思?你是說這兒的在押犯有可能拿到刀子嗎?並且還是一把屠刀!”
  霍華德·帕蒂森聳聳肩,說:“帕克小姐,我們這個地方有一千二百四十名罪犯。他們中的一些人簡直是天才。跟我來,我讓你看一些東西。”
  帕蒂森帶著詹妮弗穿過一段長長的走廊,走到一扇鎖著的房門跟前。他從一大串鑰匙中挑出一把,打開了門,擰亮電燈。詹妮弗跟著他走進一間幾乎空無一物的小房間,房內有幾隻嵌在牆上的架子。
  “這是我們保管犯人家當的地方。”說著他朝一口大木箱走過去,打開箱蓋。
  詹妮弗看著木箱裏的東西,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抬起頭望著霍華德·帕蒂森說:“我要重新見我的當事人。”

   第六章
  詹妮弗為亞伯拉罕·威爾遜的審判做了周詳的準備,她有生以來還沒有為什麽事做過這麽細致的準備。她在法律圖書館一坐就是好幾個小時,查閱有關法律程序以及辯護方麵的資料;她與威爾遜一起送走了不少時日,為的是從他的嘴裏獲得盡可能多的材料。這份差使實在花力氣哪。開始,威爾遜總是諷刺挖苦。
  “你想知道我的事情,我的寶貝?我十歲的時候就和女人鬼混。你今年多大了?”
  詹妮弗強迫自己不去理會他的敵視和輕蔑,因為她明白,這些情緒反映了他內心的恐懼。詹妮弗堅持要了解他童年的經曆,他的雙親是怎樣的人,他在什麽環境中長大等情況。幾個星期之後,亞伯拉罕·威爾遜的態度起了變化。起初的消極對抗慢慢地轉為明顯地感興趣,繼而竟然變得十分主動。在這之前,他還從來沒有考慮過自己究竟是怎麽樣的人,為什麽會淪落到今天這個地步。
  詹妮弗以啟發性的問題開始喚起他的回憶。有些回憶隻是不快而已,有一些則使他痛心疾首。有好幾回,當詹妮弗問到他的父親時(他父親經常狠狠地抽打他),威爾遜毫不客氣地要她馬上離開,讓他獨個兒待著。她照辦了。不過,她過後總會再回到他那邊去。
  如果說在這之前詹妮弗很少有時間忙自己的事的話,那麽,現在可是一丁點兒時間也沒有了。她不是去找亞伯拉罕·威爾遜,就一定在事務所忙碌。每天一早上班,往往要到下半夜才歇手。從星期一到星期日天天如此。一切資料,凡是有關謀殺和非預謀性的殺人,不管是蓄意的或被迫的,隻要她能搞到手,都從頭至尾地閱讀過。她研究了數百份上訴法院的決議、訴訟要點摘錄、宣誓書、證據、申請和抄本等等。她也分析了有關犯罪動機、預謀、自衛、被告的雙重危險以及暫時性精神失常等方麵的大量卷宗。
  她還探索了把謀殺罪降格為非預謀性殺人罪的種種辦法。
  亞伯拉罕並沒有蓄意殺人。可是陪審團能夠相信這一點嗎?尤其是地區陪審團。市民們都憎恨他們所熟識的罪犯。詹妮弗提出了改變審判地點的動議,並獲得了同意。審判將在曼哈頓進行。
  還有一個重要的決定有待詹妮弗來做出:是否應該讓亞伯拉罕·威爾遜到庭作證。他麵目固然可憎,可是倘若陪審員們能夠當麵聽一聽威爾遜的敘述,他們也許會對他產生惻隱之心。問題是如果讓亞伯拉罕·威爾遜出庭,那麽在起訴過程中勢必涉及他的家庭、背景和個人履曆,其中還包括他上一次的謀殺罪。
  詹妮弗暗自尋思:迪·西爾瓦將會指派哪一名助理地區檢察官出庭做她的對手。詹妮弗知道他手下有六位律師擅長於謀殺案的主訴,於是她設法事先熟悉他們的方法。
  詹妮弗的主要工作還是在新新監獄。她仔細地觀察威爾遜殺人的現場,跟警衛和亞伯拉罕談話。她還約見了幾十名殺人案的目擊者。
  “雷蒙德·索普持刀向亞伯拉罕步步進逼,”詹妮弗說,“他用的是一把大殺豬刀,你總看到了吧?”
  “我?我沒看到什麽刀。”
  “肯定看到的,你當時在場嘛。”
  “小姐,我可什麽也沒看到。”
  他們當中誰也不願意牽連到這一案件中去。
  詹妮弗間或抽時間上飯店認真地吃一頓飯,但通常她隻是到法庭主樓的咖啡室草草地吃些三明治了事。她體重開始下降,有時感到頭暈目眩,體力不支。
  肯對她的健康關注起來。他帶她上法庭對街的福裏尼飯店就餐,給她點了豐盛的菜肴。
  “你不想活了?”他問。
  “怎麽會呢?”
  “你近來照過鏡子沒有?”
  “沒有。”
  他端詳著她,又說:“你如果稍微有點常識的話,是應該放棄這個案子的。”
  “為什麽?”
  “因為你把自己當泥鴿子,讓人作為活靶子。詹妮弗,這陣子風言風語我聽了不少。報界穿起了連襠褲,他們急不可待地準備重新對你發動攻擊。”
  “我是律師,”詹妮弗執拗地說,“亞伯拉罕·威爾遜有權接受公正的審判。我現在正設法使他能夠得到這樣的審判。”說到這兒,她注意到肯·貝利一臉關切的神情。“請你不必為這件事擔心,它不會引起那麽廣泛的注意的。”
  “果真如你所說的就好了。你知道是誰擔任公訴人?”
  “不知道。”
  “羅伯特·迪·西爾瓦。”
  詹妮弗來到刑事法庭大樓在倫納德街上的入口處,在大廳裏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行。這裏有穿製服的警察,有穿戴得像嬉皮士般的偵探,還有手裏提著公文包,讓人一看便認出身分來的律師。詹妮弗朝圓形的問訊處走去——這裏從來沒有工作人員,然後乘電梯來到六樓。她要去會見地區檢察官,自從上次跟羅伯特打交道到現在差不多已經過去一年時間了。詹妮弗無意再次與他交鋒。她打算通知他,自己將取消充任亞伯拉罕·威爾遜的辯護律師的決定。
  詹妮弗是經過三個不眠之夜才做出這一決定的。為了自己的當事人,她才最後下了決心。她覺得隻有這樣才能最好地維護他的利益。亞伯拉罕·威爾遜一案並不是重大案件,不必迪·西爾瓦大駕親臨。地區檢察官之所以感興趣,無非是因為詹妮弗是被告的辯護律師。地區檢察官為了泄私憤,打算利用威爾遜一案教訓詹妮弗一頓。考慮到這一切,詹妮弗決定放棄原先的計劃,不到庭為威爾遜辯護。她覺得除此之外,自己別無抉擇。她不能因自己的前愆而連累威爾遜,害他被判處死刑。自己如果不插手此案,羅伯特·迪·西爾瓦倒可能對威爾遜寬大為懷。詹妮弗現在就是為了搭救威爾遜的生命才上刑事法庭大樓來的。
  當她踏上六樓,朝著標有“紐約縣地區檢察官”字樣的那扇熟悉的大門走去時,心裏泛起了一種異樣的感覺。門裏那張辦公桌後麵坐著的還是原來那個秘書。
  “我是詹妮弗·帕克。我應約前來……”
  “請進去,”秘書說,“地區檢察官正等著你呢。”
  羅伯特·迪·西爾瓦正站在桌後,嘴裏嚼著一支濕雪茄,給兩個助手下指示。看到詹妮弗進來,他馬上收住了話頭。
  “我原先斷定你不會來的。”
  “但是我還是來了。”
  “我還以為你會夾著尾巴逃出城去的呢,你來幹什麽?”
  羅伯特·迪·西爾瓦桌子對麵擺著兩隻椅子,可是他沒有請她坐下。
  “我是來和你談談我的當事人亞伯拉罕·威爾遜的事。”
  羅伯特·迪·西爾瓦坐了下來,往椅背上一仰,裝出思考的樣子。“業伯拉罕·威爾遜……噢,我想起來了。就是在監獄裏把人活活打死的那個黑鬼,那個殺人犯。你替他辯護該不會有什麽麻煩吧。”他瞟了兩位助手一眼,兩人退了出去。
  “怎麽樣,律師?”
  “我想提出一項請求。”
  羅伯特·迫·西爾瓦故作驚訝,問道:“你到這兒是做交易來的?這真叫我吃驚,我還以為像你這樣具有非凡法律天才的人是能夠使他免於治罪的呢?”
  “迪·西爾瓦先生,我知道本案不難判決,”詹妮弗說,“但是有些情況是情有可原的。亞伯拉罕·威爾遜是……”
  地區檢察官迪·西爾瓦打斷了她的話。“讓我用你聽得懂的法律語言來講吧,律師。收起你的‘情有可原’之說,讓它見鬼去吧。”他站起來繼續說,聲音由於憤怒而顫抖著:“要我跟你做交易嗎,小姐?你毀了我的一生!你那個男朋友既然殺了人,就該抵命。你明白了沒有?我要親自處理這一案件,非送他上電椅不可!”
  “我是為撤回充任辯護律師的決定而來的。你可以把案件降為非預謀性殺人。威爾遜已被判處無期徒刑,你可以……”
  “沒門兒!他明擺著是犯了謀殺罪!”
  詹妮弗盡量壓住心頭的怒火。“我倒以為這該由陪審團來做出決定呢。”
  羅伯特·迪·西爾瓦皮笑肉不笑地咧咧嘴,說:“有你這樣的法律行家光臨敝處,悉心指教,我可真是感激不盡啊,知道嗎?”
  “難道你我就不能把私人間的恩怨撇在一邊嗎?我……”
  “這一輩子也甭想。請替我問候你的夥伴,邁克爾·莫雷蒂。”
  半個小時後,詹妮弗和肯·貝利在一起喝咖啡。
  “我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詹妮弗坦白地說,“我原以為隻要我一撒手,亞伯拉罕·威爾遜打贏官司的可能性就大了。可是迪·西爾瓦不肯讓步。他不是和亞伯拉罕過不去,而是跟我過不去。”
  肯·貝利望著她,若有所思地說:“或許他想在心理上將你摧垮。他要嚇唬你。”
  “我的確被他嚇住了。”她呷了一口咖啡,咖啡很苦。“這個官司很棘手。你隻消看一看亞伯拉罕·威爾遜的樣子便可知道。陪審員一見他的尊容一定會投票判定他有罪的。”
  “什麽時候開始審判?”
  “再過四個星期。”
  “我能幫你做點什麽嗎?”
  “唔,去和迪·西爾瓦訂一份契約。”
  “你看是否有可能爭取宣判威爾遜無罪?”
  “從悲觀主義者的角度來看,我辦的第一宗案件就和全國最幹練的地區檢察官遭遇上了。他對我有深仇大恨,而我的當事人又是一個在押的殺人犯,他當著一百二十個人的麵第二次又殺了人。”
  “真夠嗆。那麽從樂觀主義者的角度看呢?”
  “興許我今天下午被卡車撞上了。”
  離審判隻剩下三個星期了,詹妮弗做出安排,將亞伯拉罕·威爾遜轉移到賴克斯島,關在島上最大、同時也是最古老的監獄的男拘留所內。拘留所中百分之九十五的在押犯都因重罪在這裏等候審判,他們犯的罪包括謀殺、縱火、強奸、持槍搶劫、雞奸等。
  島上不允許私人車輛通行,詹妮弗搭乘一輛小型綠色公共汽車來到灰磚砌的監視樓前,出示了自己的證件。在大樓的左麵一間綠色小亭裏有兩名武裝警衛,再過去才是進口。按規定這裏任何人未經許可不得入內。他們開車送詹妮弗從監視樓經由監獄內的海曾街,前往安娜·姆·克洛斯中心樓。亞伯拉罕·威爾遜將被帶到那座樓的會見室去見她。樓內專門辟有八個方形小房間,供律師和當事人會麵之用。
  去見亞伯拉罕·威爾遜時,詹妮弗穿過一條長廊,她邊走邊想:進地獄前的等候室想必是這樣的。四周傳來了難以置信的異常聲響。監獄是由磚塊、鋼鐵、石頭和瓦片建造而成的。鐵門時關時開,不斷發出哐啷眶啷的聲音。每一個牢房區都關押著一百多號犯人。這許多人有高聲談話的,有吵吵嚷嚷的,還有兩部電視機播放不同的節目,廣播裏又大放搖擺舞曲。大樓裏派有三百重兵防守,他們的吼叫聲壓倒了整個監獄的交響曲。
  一個衛兵曾經告訴詹妮弗說:“監獄可稱得上是世界上最講文明、最懂禮貌的地方。如果一個罪犯不慎撞到另一個人身上,他馬上就連聲說:‘對不起’。囚犯們腦子裏想的東西可多啦。隨便什麽小事……”
  詹妮弗坐在威爾遜對麵,心裏尋思道:他的命捏在我手中,如果他被判處死刑,那是因為我未能助他一臂之力。
  “我會盡我的最大努力的,”詹妮弗許了諾言。
  在亞伯拉罕案件開庭前三天,詹妮弗得知負責這次審判的首席法官是勞倫斯·沃特曼;他就是那個主持審判邁克爾·莫雷蒂案件的法官。他曾竭力主張取消詹妮弗的律師資格。

   第七章
  對亞伯拉罕·威爾遜的審訊, 定於1970年9月底的一個星期一的上午舉行。那天清晨四點詹妮弗就醒了。她感到渾身乏力,眼皮重得怎麽也睜不開。她一夜沒睡好,噩夢不斷,夢見的全是審判的事。夢中,有一次羅伯特·迪·西爾瓦讓她站在證人席上,訊問她關於邁克爾·莫雷蒂的事。每次詹妮弗準備開口申辯時,陪審員們就異口同聲地喊:“撒謊!撒謊!撒謊!”把她的話打斷。
  所有的夢都大同小異。在最後一個夢中,亞伯拉罕·威爾遜被綁上了電椅。當詹妮弗俯身安慰他時,他反而啐了她一臉。詹妮弗醒過米時渾身不斷顫抖。她再也無法重新入睡了,便索性坐在凳子上等待天明,看著旭日冉冉升起。她心情十分緊張,連早飯也吃不下去。她多麽希望前一晚能睡得好一點啊。她還希望自己不要緊張,希望這一天能很快過去。
  她洗完澡,穿好衣服,心裏充滿了末日來臨的預感。她很想穿一身黑色服裝,不過最後還是挑了一件在洛曼時裝店買來的綠色衣服。
  八時三十分,詹妮弗來到刑事法庭大樓,擔任紐約州人民訴亞伯拉罕·威爾遜一案被告的辯護律師。入口處前麵擠得水泄不通,起初詹妮弗還以為那裏出了意外事故。她看到無數電視攝影機和麥克風。她還來不及弄清楚這是怎麽回事,就被一擁而上的記者包圍住了。
  一個記者問:“帕克小姐,自你上回攪糟了地區檢察官起訴的邁克爾·莫雷蒂一案以後,這是頭一回出庭辦案吧?”
  肯·貝利已經事先警告過她:人們的注意力將集中在她身上,而不在她的當事人身上。記者不是不帶偏見的旁觀者。他們雲集法庭,就如同捕食腐屍的猛禽,等著她可悲的下場,然後爭啄她的遺骸。
  一個身穿工裝褲的年輕女記者把錄音機話筒伸到詹妮弗麵前,問道:“聽說,迪·西爾瓦地區檢察官這一回要狠狠地整你一下,有這回事嗎?”
  “無可奉告。”詹妮弗開始奮力推開人群,朝大樓進口處走去。
  “地區檢察官昨晚發表聲明指出,他認為不應該允許你在紐約州的法庭上充任律師。你想就此發表一點意見嗎?”
  “無可奉告。”詹妮弗差不多已經走到入口處跟前了。
  “去年沃特曼法官曾試圖取消你律師的資格。你是否打算要他取消他自己的……”
  詹妮弗已走進法院大門。
  審判在三十七號審判庭舉行。當詹妮弗來到這裏時,門外走廊上站滿了往裏擠的人們,而裏麵早已人聲鼎沸,座無虛席,充滿了狂歡節的氣氛。法庭為新聞界人士臨時擺了幾排長椅。這肯定是迪·西爾瓦特別關照的,詹妮弗想。
  亞伯拉罕·威爾遜凶神惡煞似地坐在被告席上,相比之下,周圍的人像是矮了半截。他身上的深藍色西裝太小,很不合身。那白襯衣和藍領帶是詹妮弗特地買來送他的。不過這身打扮幫不了他多少忙。亞伯拉罕·威爾遜穿上深藍色西裝,越發像個嚇人的殺人犯。他索性穿著囚衣也許還好一點,詹妮弗氣餒地尋思著。
  威爾遜四下打量著審判庭,一臉蔑視的神色。誰的視線與他相遇,他便惡狠狠地瞪誰一眼。詹妮弗深知她的當事人表麵上的好鬥不過是為了掩蓋其內心的恐懼。當然,這樣一來,他留給人們,包括法官和陪審員在內,隻能是一種對立和仇恨的印象。他們會把這個彪形大漢視為一種威脅。不僅需要提防,而且應當消滅。
  亞伯拉罕·威爾遜的個性沒有一點兒可愛的地方,外表也沒有任何令人憐憫之處。他相貌醜陋,滿臉刀痕,鼻子破損,牙齒殘缺,加上碩大無比的身軀,叫人看了心裏害怕。
  詹妮弗走到被告席,在亞伯拉罕·威爾遜的身旁坐下。“早安,亞伯拉罕。”
  他瞧了她一眼說:“我想你不會來了。”
  詹妮弗記起了自己昨晚做的夢。她看著他那眯縫著的小眼睛說:“你知道我會來的。”
  他無所謂地聳了聳肩膀,說:“你來不來,反正都一樣。他們肯定要抓住我不放,姑娘。先是把我定為犯了謀殺罪,然後製定一條法律,宣布將犯人下油鍋是合法的,接著便把我拿去下油鍋。這不是什麽審判,這是一場特意安排的演出。”
  起訴人席上傳來了一陣騷動。詹妮弗一抬頭,隻見迪·西爾瓦已經在檢察官席就座,助手們在他身旁一字兒排開。西爾瓦朝詹妮弗看了看,笑了。詹妮弗不禁感到一陣心慌。
  不一會,一位法庭工作人員說了聲:“全體起立。”勞倫斯·沃特曼法官從法官更衣室走進了審判庭。
  “諸位聽著,凡參加本庭第三十七室審判的,請往裏靠攏,集中注意力,以便聽清各人的發言。主持今天審判的是尊敬的勞倫斯·沃特曼法官先生。”
  法庭上唯有一個人拒絕起來,那就是亞伯拉罕·威爾遜。詹妮弗嘴角微微一動,輕聲說:“站起來!”
  “見他們的鬼去吧,姑娘。叫他們過來拉我起來好了。”
  詹妮弗雙手握著他的巨掌。“站起來,亞伯拉罕。我們要戰勝他們。”
  他久久地注視著她,然後慢慢地站起身來。詹妮弗頓時顯得又矮又小。
  沃特曼法官在首席法官席上就座。人們重新各自坐下,法庭工作人員把一張法庭日程表遞給沃特曼法官,上麵寫著:
  紐約州人民訴亞伯拉罕·威爾遜,被告被控犯有謀殺雷蒙德·索普的罪行。
  詹妮弗起初準備爭取全部由黑人擔任陪審員,但是考慮到亞伯拉罕·威爾遜本人的情況,她猶豫了。在黑人眼裏,威爾遜並不是他們當中的一員:他已背叛了黑人;他是個殺人犯,是“本民族的恥辱”。黑人陪審員可能比白人更傾向於判他有罪。詹妮弗至多隻能做到盡量不使那些偏見較深的人參加陪審團。可是誰有偏見又不在臉上寫著。他們把偏見掩蓋著,伺機進行報複。
  審訊的第二天傍晚,詹妮弗把反對某些陪審員出庭的十項理由全拋出去了,但毫無收獲。她感到自己對陪審員資格所提出的質詢拙劣而不明智。迪·西爾瓦與她不同,他從容不迫,駕輕就熟,完全掌握了穩住陪審員的訣竅,贏得了他們的信賴。他們個個都成了他的朋友。
  “迪·西爾瓦是個到家的演員,我怎麽會把這一點給忘了呢?”詹妮弗暗自思忖。
  迪·西爾瓦一直按兵不動,到詹妮弗對陪審員資格所提出的質詢理由全部拋完之後,他才行使他的反對權。他為什麽要這樣做,詹妮弗百思不得其解。當她終於明白過來時,已經為時過晚。迪·西爾瓦顯然比她更有頭腦。在被質詢的最後幾位陪審員候選人中有一名私人偵探,一名銀行經理以及一位醫生的母親。三人無一例外地站在官方一邊。可是詹妮弗這時已無法反對他們擔任這次審判的陪審員。地區檢察官巧妙地戰勝了她。
  羅伯特·迪·西爾瓦站起身來,開始發言。
  “如果法庭不反對的話,”說著他轉身對著陪審團。“陪審團的女士們,先生們,首先請允許我對你們在百忙中抽出寶貴的時間前來參加本案的審理表示衷心感謝。”說著他滿臉同情地微微一笑。“我深知陪審員的工作對諸位來說多麽勞神。諸位都有本職工作,你們的家庭也需要你們的照顧。”
  他儼然就是他們中的一員,詹妮弗想,他是第十三名陪審員。
  “我保證盡可能少地占用諸位的時間。本案並不複雜,那兒坐著的就是被告亞伯拉罕·威爾遜。紐約州指控被告在新新監獄謀殺同牢犯人雷蒙德·索普。他殺了人是毫無疑問的。他本人對此供認不諱。威爾遜先生的律師打算以自衛為理由為其辯護。”
  地區檢察官轉身看著亞伯拉罕·威爾遜巨大的身軀,陪審員的視線不由自主地也都轉到了他身上。詹妮弗從他們臉上可以看出各人的反應。她強迫自己集中注意力聽迪·西爾瓦講下去。
  “多年以前,十二位像你們一樣的公民投票決定把亞伯拉罕·威爾遜關進州立監獄。由於某些法律方麵的技術原因,不允許我把他當時所犯的罪行向諸位公布。我可以告訴大家的是,當時陪審團真誠地相信,把他送進監獄將可以阻止其進一步犯罪。不幸得很,他們錯了。即使在監獄裏,亞伯拉罕·威爾遜還繼續打人、殺人,以滿足其嗜血的欲望。現在我們終於明白,防止亞伯拉罕·威爾遜繼續作惡的唯一辦法是將他處死。這樣做固然不能使雷蒙德複生,卻將挽救一些可能成為被告殺戮對象的人的生命。”
  迪·西爾瓦在陪審員席前走了一圈,直視著每位陪審員的眼睛。“我剛才講了,本案不會占用諸位太多時問。我可以告訴你們為什麽我這樣說。那兒坐著的被告——亞伯拉罕·威爾遜蓄意謀害了一條人命。對此他本人已供認不諱。即使他不承認,我們可以找到親眼看到他殺人的證人。事實上,證人多達百餘人。”
  “現在讓我們來仔細研究一下‘蓄意’兩字的含義吧。我深知,諸位和我本人一樣,對於不管出於什麽目的的謀殺,都是深惡痛絕的。但是,有些謀殺的原因還是你我所能理解的。比如說,一個拿著武器的歹徒正在威脅你的親人——你的孩子、你的丈夫(或是妻子)的生命。如果你手頭有一把槍的話,你為了親人的生命可能會扣動扳機。你我或許都不會寬容那種行為,但是我相信我們至少能夠理解。我們再來舉一個例子,如果你在睡夢中被一個破門而入的壞蛋驚醒,此人對你的生命構成威脅,而你剛好有可能殺死他以保存自己,於是你動手殺了他。我想我們大家都能理解你為什麽幹出了這樣的事。持有上述看法並不會使我們成為亡命之徒或壞人,對吧?這是我們在危急情況下,一時衝動采取的行動。”說到這兒,迪·西爾瓦的聲音突然變得冷酷無情。“可是,蓄意謀害卻完全是另一回事。這樣於的人並不是由於一時感情衝動。他們殺人僅僅是為了謀財,為了吸毒,或者、更有甚者,以殺人取樂……”
  他正有計劃地向陪審團灌輸先入之見,但他注意不說一句過頭話。這樣就不致發生差錯,造成審判無效或推翻審判的局麵。
  詹妮弗注視著陪審員臉部的表情。毫無疑問,羅伯特·迪·西爾瓦已經把他們說服了。他們對他所說的一字一句都表示同意。他們忽兒搖頭,忽兒點頭,忽兒又雙眉緊鎖。他們除了沒有向他鼓掌、喝彩以外,其他的都做了。西爾瓦成了樂隊指揮,而陪審團正是他的樂隊。詹妮弗從來也沒有見過這種情況。地區檢察官幾乎一句話一個“亞伯拉罕·威爾遜”。他每次提及這個名字,陪審員都情不自禁地看一眼被告。詹妮弗事先已關照過威爾遜不要去看陪審團。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叮囑他,眼睛看法庭的什麽方向都行,就是不要去看陪審團,因為他那蔑視一切的神色肯定會激怒陪審員。現在使詹妮弗十分擔心的是,威爾遜的雙眼正死死地盯著陪審員席,他的視線直對著陪審員們的眼睛,眉宇間彌漫著橫蠻不遜的神色。
  詹妮弗低低地喚了一聲:“亞伯拉罕……”
  他連頭也不回。
  地區檢察官的開場白已將近尾聲:“《聖經》上說:‘以眼還眼,以牙還牙。’那是報複。本州並不是尋求報複,而是尋求正義,為那個被亞伯拉罕·威爾遜蓄意——注意蓄意二字!——奪去生命的可憐的人伸張正義。謝謝。”
  地區檢察官說完坐了下來。
  詹妮弗站起來向陪審團講話,她感覺到了他們的敵意和不耐煩。過去,當她從書上讀到律師能夠猜透陪審員的心思時,她心裏一直抱著懷疑的態度,眼下她卻不再懷疑了。陪審員們的態度明白無誤地掛在臉上。他們已經得出結論:她的當事人是有罪的。他們不耐煩,因為詹妮弗是在浪費他們的時問。他們本可以像他們的朋友地區檢察官所指出的那樣,去處理各自更為重要的事務,而她卻硬把他們留在法庭上。詹妮弗和亞伯拉罕·威爾遜是他們的敵人。
  詹妮弗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請法官先生允許我發言,”然後她又轉身麵對陪審團。“女士們,先生們,我們之所以設立法庭,今天我們大家之所以來到這兒,是因為明智的法律清清楚楚地寫著:每一宗案件都包含兩個方麵。但是,聽了地區檢察官對我的當事人的攻擊,聽了他未經陪審團的裁決——也就是你們的裁決——就宣布我的當事人有罪,使大家覺得事情好像就是這樣。”
  她停了一會,期待他們的同情和支持,可是她沒看到他門臉上有任何表示,隻得繼續講道:“地區檢察官迪·西爾瓦一再重複地說:‘亞伯拉罕·威爾遜是有罪的。’那是一句謊言。沃特曼法官會告訴大家,在法官或是陪審團宣布一個人有罪之前,任何被告都是無罪的。我們大家到這兒來想要弄清楚的,不正是這一點嗎?亞伯拉罕·威爾遜被指控謀殺新新監獄的同牢犯。但是他這樣做一不是為錢財,二不是為吸毒;他是為了自衛才殺人的。你們都還記得地區檢察官剛才在解釋蓄意殺人和一時衝動殺人的區別時所列舉的生動例子。一時衝動殺人,指的是一個人為了保護自己的親人或者保護自己而殺人。亞伯拉罕·威爾遜就是自衛殺人。我可以告訴大家說,今天在座的每一個人,在同樣情況下也一定會采取同樣的行動的。”
  “我和地區檢察官有一點意見是一致的:人人都有保護自己生命的權利。如果亞伯拉罕·威爾遜當時不采取自衛行動的話,他今天已經死了。”詹妮弗講話的聲音懇切、真摯。她充滿自信,無比激動,原有的緊張早已不翼而飛。她又說:“我請諸位牢記一件事:按照本州的法律,公訴人必須以無可置疑的事實證明這次殺人行為不是出於自衛。在審判結束之前,我們將向諸位提供確鑿的證據,說明雷蒙德之被殺,是我的當事人為了阻止他謀害自己所采取的自衛措施。我的話完了,謝謝。”
  接著是代表紐約州的證人出庭作證。羅伯特·迪·西爾瓦沒有錯過任何機會。由他邀請前來為死者雷蒙德·索普作證的人中,包括一位牧師、數名獄卒和同牢犯。這些人一個接著一個出庭,證明死者平日德行高潔,性情溫和。
  地區檢察官每一次讓證人作完證,就轉過身來問詹妮弗道:“你要問什麽呢?”
  詹妮弗每次照例回答:“無須盤問。”
  她明白,對這些為被害者的品行作證的人表示懷疑於事無補。當他們的全部作證結束時,人們或許會想,雷蒙德在世時沒有被奉為聖徒,實在是極大的不公正。迪·西爾瓦在開庭前曾親自對獄卒們精心指點。因此,這些人作證時口口聲聲地說,索普是新新監獄的模範犯人,他行善積德,助人為樂。盡管他是一個罪證確鑿的搶劫銀行犯和強奸婦女犯,但那和他的高尚品德相比,隻能說是區區小節,瑕不掩瑜。
  迪·西爾瓦的證人還對索普的身材細加描述。這使得詹妮弗那本來就說服力不足的辯護更加顯得不堪一駁。索普五短身材,身高僅五英尺九英寸。迪·西爾瓦抓住這點大做文章,以便使陪審員不致遺忘。他生動逼真地給大家描繪了一幅亞伯拉罕·威爾遜殺人的圖景:他窮凶極惡地撲向那個身材比他小得多的索普,在監獄活動場上按住他的腦袋往水泥建築物上猛撞。索普頓時腦漿四濺而死。迪·西爾瓦講話的時候,陪審員們的眼睛始終盯著被告席上的那個巨人。與他相比,周圍的人簡直都成了侏儒。
  地區檢察官正在講話:“我們也許永遠弄不清是什麽促使亞伯拉罕·威爾遜去襲擊這位心地善良、毫無防備的小個子男人的……”
  聽到這裏,詹妮弗的心怦地一跳。迪·西爾瓦的話給她提供了她所需要的機會。
  “……我們可能永遠不會知道被告窮凶極惡地發動襲擊的原因,但是有件事我們是十分清楚的,先生們,女士們……肯定不存在所謂被害人對亞伯拉罕·威爾遜構成了威脅。”
  “不是說是自衛嗎?”他轉身對著沃特曼法官,“法官先生,那就請你讓被告站起來,好嗎?”
  沃特曼法官瞧著詹妮弗問:“被告的辯護律師不反對吧?”
  詹妮弗明白下麵將是怎麽一場戲,她也知道,自己提出的任何異議都隻能使事情變得更糟。“不反對,法官先生。”
  沃特曼法官於是說:“請被告起立,好嗎?”
  亞伯拉罕·威爾遜目空一切地坐著不動,半晌才懶洋洋地站起身來,於是,足足六英尺四英寸的高大身軀巍然屹立在被告席上。
  迪·西爾瓦說:“這兒有一位名叫戈林先生的法庭工作人員,他身高五英尺九英寸,正好與被害人雷蒙德·索普一般高。戈林先生,請你過去站在被告身旁,好嗎?”
  法庭工作人員走到亞伯拉罕·威爾遜身邊站著。兩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詹妮弗明白自己又輸了一著棋,不過她對此完全無能為力。眼見為實,人們親眼見到的東西是無法否定的。地區檢察官站著朝兩個人望了一回,然後幾乎耳語般地對陪審團說:“難道是自衛嗎?”
  審判簡直糟透了,比詹妮弗最恐怖的噩夢有過之而無不及。詹妮弗覺察到陪審團急於想結束審判,盡早宣布被告有罪。
  肯·貝利坐在旁聽席上。詹妮弗利用一次簡短的休庭間隙,與他進行了簡單的交談。
  “這官司挺棘手啊。”肯滿懷同情地說,“要是你當初沒有答應為他做辯護律師該多好。上帝啊,誰看他一眼都會嚇得魂飛魄散的。”
  “這他能有什麽辦法?”
  “正像人們常說的笑話那樣,他應該永遠閉門不出才是。你和你那可尊敬的地區檢察官現在關係怎麽樣啦?”
  詹妮弗憂悶地笑笑,“迪·西爾瓦先生早上捎了個信給我,他要把我驅逐出法律界。”
  公訴人的證人作證後,迪·西爾瓦不再提出別的什麽證據了。這時,詹妮弗站起身來說:“我想請霍華德·帕蒂森出庭作證。”
  新新監獄的副看守長老大不情願地站起身,邁步朝證人席走去,法庭上所有的人注視著他。帕蒂森起誓時,迪·西爾瓦目不轉睛地瞪著他,腦子裏飛快地思索著,考慮各種可能發生的事。他相信自己已經打贏了這場官司,因此連審判勝利告終時自己該講些什麽都已打好了腹稿。
  詹妮弗正在跟證人講話:“請你對陪審團做個自我介紹,好嗎,帕蒂森先生?”
  地區檢察官迪·西爾瓦站了起來。“為了節省時間,帕蒂森先生可以不必進行自我介紹,我們都知道帕蒂森先生是新新監獄的副看守長。”
  “謝謝,”詹妮弗說,“我想陪審團應該知道,帕蒂森先生是接到傳票才到這兒來的。 他是作為持有敵對情緒的證人出席的。 ”詹妮弗然後轉身對帕蒂森說:“當我要求你主動上這兒來為我的當事人作證時,你拒絕了,是這樣嗎?”
  “是的。”
  “你願意給陪審團講一講,為什麽你一直到接到傳票以後才肯出庭的呢?”
  “十分願意。我多年來總在和亞伯拉罕·威爾遜這類人打交道。他們天生就是些惹是生非的人。”
  羅伯特·迪·西爾瓦坐在椅子上,身子微微前傾,笑容滿麵,眼光始終盯著陪審員的臉。他對身旁的一個助手耳語道:“看著吧,她在給自己套上絞索呢。”
  詹妮弗說:“帕蒂森先生,亞伯拉罕·威爾遜今天受審並不是由於他惹是生非。這場審判將決定他的生死。你難道不願意幫助一個將被不公正地判處死刑的人嗎?”
  “如果的確判得不公正的話,我願意幫忙。”他在講這句話時,用的是假設語氣。陪審員的臉上露出了會意的神色。
  “監獄裏在本案發生前,曾多次發生過殺人的事,對嗎?”
  “當你把幾百暴徒關在這種環境時,這些人一定會劍拔弩張,成為冤家對頭的。況且……”
  “請你回答‘是’或‘不是’,帕蒂森先生。”
  “是的。”
  “在你親眼看到的殺人事件中,你看殺人的動機各不相同嗎?”
  “哦,我想是的。有時……”
  “請回答‘是’或‘不是’。”
  “是的。”
  “在監獄中發生的殺人事件中,是否包括自衛這一動機?”
  “哦,有時……”他看到了詹妮弗臉上的表情,連忙說:“是的。”
  “這樣說來,根據你的豐富經驗,亞伯拉罕·威爾遜有可能是在保護自己的生命時殺死雷蒙德·索普的。存在這種可能性,對不?”
  “我認為這不……”
  “我問你是否有這種可能。有還是沒有?”
  “可能性極小,”帕蒂森執拗地堅持道。
  詹妮弗轉身對沃特曼法官說:“法官先生,你能讓證人根據問題回答嗎?”
  沃特曼法官看著帕蒂森說:“證人應該根據問題回答,有還是沒有。”
  “有。”
  但是帕蒂森的態度卻明確告訴陪審團,他的回答其實是沒有。
  這時詹妮弗說:“如果本庭不反對的話,我準備向法庭提供用傳票向證人索取來的一些東西,作為證據。”
  地區檢察官站了起來,問:“什麽東西?”
  “可以證明我們所提出的自衛論點的物證。”
  “我抗議,法官先生。”
  “你憑什麽抗議?”詹妮弗問,“你還沒看到物證哪。”
  沃特曼法官說:“本庭在見到物證之前不作裁決。本次審判關係到一個人的性命。應該考慮被告殺人的各種可能性。”
  “謝謝你,尊敬的法官先生。”詹妮弗轉過身對著霍華德,問道:“你帶來了嗎?”
  他點了點頭,緊閉著嘴,說:“帶來了。可我這樣做是違心的。”
  “我想這一點你早已講清了,帕蒂森先生。把它拿出來,好嗎?”
  霍華德·帕蒂森朝旁聽席上望去,那兒坐著一個身穿獄卒服裝的人。帕蒂森朝他點了點頭,那人立即站立起來,朝前走去,手裏提著一個帶蓋的木箱。
  詹妮弗接過木箱。“作為辯護人,我想把這箱子作為物證甲,法官先生。”
  “這是什麽?”地區檢察官迪·西爾瓦又問道。
  “這叫‘百寶箱’。”
  旁觀席上一陣竊笑聲。
  沃特曼法官雙眼望著詹妮弗,慢慢地說:“你是說‘百寶箱’嗎?裏麵裝了些什麽,帕克小姐?”
  “武器。新新監獄裏的囚犯們製造的武器,用來……”
  “我抗議!”地區檢察官大聲叫著站了起來。他匆匆朝法官席走去。“法官先生,我的這位同行經驗不足,這我可以原諒;但她如果打算搞刑法的話,我建議她應該先學一學關於作證的基本規則。目前審理的案件與所謂百寶箱沒有絲毫聯係。”
  “這個箱子證明……”
  “這箱子什麽也不能證明。”地區檢察官冷冷地說,轉過來麵對沃特曼法官:“這隻箱子與本案毫無關係,本州反對把它當作證據。”
  “反對得到認可。”
  詹妮弗木然站著,眼看這場官司已一敗塗地。一切都和她作對:法官、陪審團、迪·西爾瓦、證人。她的當事人不得不去坐電椅子,除非……
  詹妮弗深深地吸了口氣。“法官先生,這箱物品對我們的辯護至關重要,我感到……”
  沃特曼法官打斷了她的話頭:“帕克小姐,本庭沒有時間,也無意教給你法庭的規矩。地區檢察官的話是對的。你出庭之前應該先熟悉一下法庭作證的基本規則。第一條規則是不能把事先未經適當準備的證據帶上法庭。現有的記錄中從未提及死者是否手持武器一事,因此有關這些武器的問題便與本案無關。你的意見現予以駁回。”
  詹妮弗滿臉緋紅地站著。“我請你原諒。”她堅持道,“但這並不是無關的。”
  “夠了!你可以提出要求,將其作例外處理。”
  “我不打算提出這種要求。法官先生,你這樣做剝奪了我的當事人應有的權利。”
  “帕克小姐,如果你繼續糾纏不清,我將判你蔑視法庭罪。”
  “你對我怎麽處理,我並不在乎。”詹妮弗說,“問題是已經有人為把這東西帶上法庭創造了條件,這個人正是地區檢察官自己。”
  迪·西爾瓦:“你說什麽?我從來沒有……”
  詹妮弗轉身朝法庭速記員說:“請你念一下迪·西爾瓦先生的講話。從下麵這一句開始念,‘我們也許永遠弄不清是什麽促使亞伯拉罕·威爾遜去襲擊……’”
  地區檢察官望著沃特曼法官道:“法官先生,您難道能允許……?”
  沃特曼法官向他舉起一隻手。接著轉身對詹妮弗說道:“本庭無須你向我們解釋法律,帕克小姐。本案審理完畢時,我將判你蔑視法庭罪。隻是本案案情重大,我準備聽你把話講完。”
  他轉身對速記員說:“你念吧。”
  法庭速記員翻了幾頁後開始念了起來:“我們也許永遠弄不清是什麽促使亞伯拉罕·威爾遜去襲擊這位心地善良、毫無防備的小個子男人的……”
  “行了,”詹妮弗打斷說,“謝謝你。”她望著羅伯特·迪·西爾瓦慢慢地說:“這是你自己講的話,迪·西爾瓦先生。‘我們也許永遠弄不清是什麽促使亞伯拉罕·威爾遜去襲擊這位心地善良、毫無防備的小個子男人的……’”她又轉身對著沃特曼法官:“法官先生,這兒關鍵的詞是毫無防備。既然地區檢察官本人告訴陪審團說被害人毫無防備,那就為我們進一步探索以下這一事實敞開了大門:即被害人可能不是毫無防備的;也許被害人手裏就拿著什麽武器。直接審問中提出的任何情況,在盤問中都允許進一步核實。”
  法庭上出現了長時間的沉默。
  沃特曼法官轉身對羅伯特·迪·西爾瓦說:“帕克小姐這一論點有道理。你確實為她的論點敞開了大門。”
  羅伯特·迪·西爾瓦不相信地看著法官:“可我僅僅是……”
  “本庭同意把箱子作為物證甲在法庭上出示。”
  詹妮弗深深舒了口氣,感激地說:“謝謝你,法官先生。”她雙手捧起蓋著的木箱,轉身麵對陪審團。“女士們,先生們,地區檢察官在他最後的總結性發言中會告訴你們:你們即將看到的這個箱子裏的東西並不是直接證據。他這話不假。他還會告訴你們,箱子裏的東西與被害者毫無關係。這話也不假。我出示這個箱子是出於另一個目的。連日來,你們已經一再聽說這個殘暴成性、惹是生非的被告,這個身高六英尺四英寸的彪形大漢,如何瘋狂地襲擊身高僅五英尺九英寸的雷蒙德·索普。在主訴人精心為你們描繪的這幅圖畫中,你們看到的是一個嗜殺成性的、患有虐待狂的殺人犯怎樣無端殺害了一個同牢犯。但是,請各位不妨問幾個為什麽:凡事不是總有個動機嗎?這次殺人的動機是什麽?貪婪?欲望?仇恨?還是其他什麽呢?我相信——我替我的當事人辯護就是從這一信念出發的——他這次殺人的確有著某種動機。正如地區檢察官親口告訴你們的那樣,唯一能證明正當的殺人動機是自衛,即一個人為保護自己的生命而鬥爭。你們剛才已經聽到了霍華德·帕蒂森所提供的證詞。他曾目睹過監獄裏發生的種種凶殺事件;在押犯人也確實自己製造形形色色的殺人武器。這就意味著,雷蒙德·索普有可能隨身攜帶有這一類武器,而且當時是他在襲擊被告,而被告為了保護自身,迫不得已才殺了他,即自衛殺人。如果你們斷定亞伯拉罕·威爾遜殘酷無情地,即在毫無任何動機的情況下,殺死了雷蒙德·索普,那麽你們就必須裁決他犯有主訴人所控告的罪行。然而,如果你們看了這一證據之後腦子裏產生了合情合理的懷疑,那麽你們就有責任裁決他無罪。”說到這裏,她感到手裏的木箱子變得越來越沉重了。“我第一回看到這箱子裏的凶器時,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你們同樣會感到難以置信的。但是,我請大家記住,新新監獄副看守長將這木箱帶到法庭上來是很不情願的。女士們,先生們,這一批沒收來的武器,是新新監獄的在押犯私下製造的。”
  當詹妮弗朝陪審員走去時,好像是絆了一下,身體失去了平衡。木箱從她手中摔出去,箱蓋飛掉了,裝在裏麵的東西散落一地。大家都不覺愣了一下。過後,陪審員們紛紛站了起來,看個究竟。人們看到的是從箱裏掉出來的許多可怕的凶器,約莫有一百來件,包括各種形狀、尺寸和樣式,幾乎應有盡有。其中有土製短斧、屠刀、匕首、石彈槍,也有叫人心驚肉跳的鋒利異常的剪刀和碩大的切肉刀;另外還有好幾根裝在木柄上的鐵絲,那是用來勒人脖子的,一根皮警棍,一把磨得尖尖的碎冰錐和一把大砍刀。
  旁聽者和記者們這時都站了起來,一個個把脖子伸得長長的,想看清楚散落在地上的凶器。沃特曼法官生氣地敲擊著手中的小木槌。
  沃特曼法官以一種讓人捉摸不透的神色注視著詹妮弗。一位法警匆匆走上前來,準備把木箱裏掉落的東西撿起來,但詹妮弗揮手示意讓他走開。
  “謝謝,”她說,“我自己來。”
  在眾目睽睽之下,詹妮弗當著陪審員和旁聽者的麵跪倒在地,把一件件凶器拾起來往木箱裏放。她慢吞吞地撿著,小心謹慎地拿起來。每撿起一件,她總要漠然地看上一眼才放回木箱。陪審員已經先後坐了下去。可他們仍舊注視著詹妮弗的每一個動作。她花了整整五分鍾才把凶器全部放好。此時,地區檢察官一直坐著不動,生著悶氣。
  把這批致命的凶器中的最後一件放回木箱去之後,詹妮弗站了起來,望著帕蒂森,然後轉過身對迪·西爾瓦說:“你來盤問吧。”
  要彌補已經造成的損失為時過晚。“不必盤問了,”地區檢察官回答說。
  “那麽,我要叫亞伯拉罕·威爾遜作證了。”

   第八章
  “你的名字?”
  “亞伯拉罕·威爾遜。”
  “請你大聲點,好嗎?”
  “亞伯拉罕·威爾遜。”
  “威爾遜先生,你殺死了雷蒙德·索普,是嗎?”
  “是的,小姐。”
  “你能告訴本法庭為什麽要殺死他嗎?”
  “因為他想殺死我。”
  “雷蒙德·索普個子比你矮小得多,你真相信他能殺死你嗎?”
  “他朝我衝過來時手裏拿著刀,這樣他就顯得相當高大了。”
  剛才詹妮弗有兩樣東西特意沒有放回百寶箱。一樣是磨得十分鋒利的殺豬刀,另一樣是把很大的金屬鉗。她舉起那把刀問:“雷蒙德是用這把刀威脅你的嗎?”
  “我抗議!被告是無法知道……”
  “我換個提法。這刀是否跟雷蒙德·索普用來威脅你的那把刀相似?”
  “是的,小姐。”
  “還有這把鉗子嗎?”
  “是的,小姐。”
  “你過去和索普有過不和嗎?”
  “有過的,小姐。”
  “當他手拿這兩樣武器朝你衝來的時候,你為了保衛自己的生命被迫殺死了他,對嗎?”
  “是的,小姐。”
  “謝謝你。”
  詹妮弗轉過身對迪·西爾瓦說:“你來問吧。”
  羅伯特·迪·西爾瓦站了起來,慢吞吞地朝證人席走去。
  “威爾遜先生,你以前殺過人,不是嗎?我是說,這一回你不是第一次殺人了吧。”
  “我做錯了事,現在正為自己的過錯受罰。我……”
  “不必對我們說教了,簡單點回答,是或不是。”
  “是的。”
  “所以人命在你眼中是不值錢的。”
  “不是這麽回事,我……”
  “你殺了兩個人,這難道可以算是看重別人的性命嗎?如果不看重別人的性命的話,那麽你會殺多少人呢?五個,十個,二十個?”
  他正在引誘亞伯拉罕·威爾遜上鉤,而威爾遜正慢慢地上他的圈套。隻見他咬緊牙關,臉上流露出憤怒的表情。要小心啊!
  “我隻殺了兩個人。”
  “隻是!你隻是殺了兩個人!”地區檢察官故作吃驚地搖了搖頭。他向證人席跨近一步,抬頭望著被告。“我敢打賭,你身材如此高大,一定感到自己挺了不起,感到自己多少有點像上帝了。隻要什麽時候高興,你今天可以殺一個人,明天可以再殺一個人……”
  亞伯拉罕·威爾遜挺直他那巨大的身軀:“你這個畜生!”
  不好!詹妮弗暗暗祈禱,糟了!
  “坐下去!”迪·西爾瓦聲似炸雷,“你殺死雷蒙德·索普的時候,就是這般暴跳如雷吧?”
  “是索普要來殺死我。”
  “用這兩樣東西?”迪·西爾瓦舉起屠刀和鉗子,“我相信你完全可以把刀從他手中奪過來。”他把鉗子在空中劃了一圈,“難道你怕這家夥嗎?”他又轉回去對著陪審員,不屑一顧地舉著那把鉗子,“這東西並不那麽可怕,更不會致命。如果被害者用它擊中了你的頭部,起個小包也就完了。這把鉗子到底是幹什麽的呢,威爾遜先生?”
  亞伯拉罕·威爾遜低聲答道:“這東西可以把睾丸鉗碎。”
  陪審團討論了八個小時。
  羅伯特·迪·西爾瓦和他的助手離開審判庭,稍事休息,可是詹妮弗仍在椅子上坐著,怎麽也離不開。
  當陪審員魚貫走出去之後,肯·貝利走到詹妮弗跟前,“去喝一杯咖啡,好嗎?”
  “我什麽也咽不下去。”
  她在原地坐著,一動也不敢動,模模糊糊地感到不少人在周圍走動。一切都完了。她已盡了最大努力。她閉上雙眼,想在心中默默祈禱,可是內心的恐懼使她什麽事也做不成。她似乎感到自己將跟亞伯拉罕·威爾遜一起被判處死刑。
  陪審員重又一個接著一個走進審判庭,臉色陰沉,預示這場官司凶多吉少,詹妮弗的心怦怦直跳。她從他們的表情上知道,他們立即要宣判威爾遜有罪了。她感到自己要昏過去了。由於自己的無能,一個人將被判處死罪。這個案子她一開始就不應該接手的。她有什麽權利把一個人的生命捏在自己的手裏?她竟以為自己有可能戰勝像迪·西爾瓦這樣老奸巨猾的人,這簡直是昏了頭了。她真想在裁決之前跑到陪審團跟前對他們說:“等一等!對亞伯拉罕·威爾遜的審判不公正。請給他另外找個律師為他辯護。找個比我強的人!
  可是一切都已為時過晚。詹妮弗偷偷地瞅了亞伯拉罕·威爾遜一眼。他像一座浮雕似地坐著,一動都不動。這時從他臉上看不到任何仇恨的表情,看到的僅僅是絕望。她想講些什麽來安慰他,可是什麽話也想不出來。
  沃特曼法官正在講話:“陪審團裁決完畢了嗎?”
  “已經完畢了,法官先生。”
  法官點了點頭。他的一位秘書走到陪審長跟前,從他手裏接過一張紙,交給了法官。詹妮弗感到自己的心馬上要從胸腔裏跳出來似的,胸口窒悶極了。她多麽希望把時間凍結住,使它永遠停留在這一刻,停留在宣布裁決前的這一刻。
  沃特曼法官仔細看了看手裏捧著的那張紙,然後慢慢地環視著全場。他的眼光依次掃視著陪審員、羅伯特·迪·西爾瓦、詹妮弗,最後停留在亞伯拉罕·威爾遜身上。
  “請被告起立。”
  亞伯拉罕·威爾遜慢慢地站了起來,他的動作遲緩而又費力,好像身上的精力已經耗盡。
  沃特曼照著紙上寫的讀了起來:“本庭認定被告亞伯拉罕·威爾遜並不犯有被指控的罪行。”
  法庭上出現了短暫的沉寂。隨後從旁聽席上爆發出來的喧嘩吞沒了法官的講話聲。詹妮弗呆若木雞似地站在那兒,簡直無法相信自己聽到的這一裁決。她默默無言地轉過身來對著亞伯拉罕。他那雙難看的小眼睛凝視了她一會,接著那張醜陋的臉上綻開了笑容。詹妮弗第一次看到他笑得那麽開心。他彎下身子,擁抱了她一下。詹妮弗強忍著不使眼淚滾落下來。
  記者蜂擁而至,圍住了詹妮弗。他們要她發表一項聲明,提問像連珠炮似地接二連三向她射來。
  “你對擊敗地區檢察官有何感想?”
  “你原來想到過自己會打贏這場官司嗎?”
  “如果他們把威爾遜處以電刑,你將怎麽辦?”
  詹妮弗對所有的提問一概搖頭不答。她跟他們談不來。這一幫人到這兒來是想看熱鬧,看一個人怎麽被送上電椅的。如果裁決結果剛好相反的話……她聯想都不願想。詹妮弗開始收拾文件,把它們塞進了公文包。
  一個法警走到跟前說:“沃特曼法官想在他的議事室跟你談談,帕克小姐。”
  詹妮弗已經忘了還有一張蔑視法庭罪的傳票在等著自己,不過這一點現在對她來說似乎並不重要了。唯一關係重大的是,她已經救了亞伯拉罕·威爾遜一命。
  詹妮弗瞥了起訴人席一眼,隻見地區檢察官一邊使勁地往公文包裏塞文件,一邊嚴辭訓斥一位助手。他看到詹妮弗在瞧自己,兩人的視線相遇了。此時此刻,對他來說,什麽話都是多餘的。
  詹妮弗進去的時候,勞倫斯·沃特曼法官正坐在辦公桌旁。他見她進來,簡短地說了聲,“請坐,帕克小姐。”詹妮弗坐了下來。“我不能允許你或其他什麽人把法庭變成雜耍場。”
  詹妮弗不由得滿臉緋紅。“我當時不小心絆了一下,不由自主地……”
  沃特曼法官舉起一隻手。“請聽我講完。”詹妮弗緊緊地閉上了雙唇。
  沃特曼法官坐在椅上,身子前傾著說:“目空一切是在我的法庭上所不能容忍的另一件事。”詹妮弗忐忑不安地看著他,沒有插言。“今天下午你的行為越軌了。我知道,你所以過分熱情,完全是為了搭救一個人的生命。正因為這樣,我決定不再以蔑視罪對你傳訊。”
  “謝謝你,法官先生。”詹妮弗費了好大的勁才說出了這幾個字。
  法官臉部的表情真叫人捉摸不透。他接著又說:“差不多每個案件審理完畢時,我總要考慮處理是否公正。然而今天這個案子,我可以坦白地告訴你,我對這一點並沒有把握。”詹妮弗等著他繼續講下去。
  “完了,帕克小姐。”
  在晚報和電視的晚間新聞節目中,詹妮弗·帕克重又成了頭條新聞,不過這一回她是以女英雄的麵貌出現的。她是法律界的大衛,殺死了歌利亞①。報紙的第一版上登滿了她和亞伯拉罕·威爾遜以及地區檢察官迪·西爾瓦的照片。詹妮弗如饑似渴地讀著報上刊載的有關文章,連一個字都不放過。對比上一回出醜,這一次的勝利簡直使她心醉。
  ①《聖經·舊約全書·撒母耳記》中說,歌利亞為腓力斯巨人,後為大衛用一石塊射死。
  肯·貝利帶她去盧州菜館吃飯,以表示慶祝。剛跨進門,她便被餐廳領班和好幾個顧客認了出來。素不相識的人呼喚著她的名字,向她表示祝賀。此情此景怎不使人陶醉。
  “一舉成名,你心裏感到怎麽樣?”肯微笑著問。
  “我麻木了,什麽也感不到。”
  有人給他們送來了一瓶酒。
  “我什麽也不想喝,”詹妮弗說,“我不喝酒都已經醉醺醺的了。”
  可是她口幹舌燥,一口氣喝了三杯酒。她和肯一邊喝,一邊回味著審判的每一個細節。
  “我可是嚇壞了。你可知道當一個人手裏握著影響別人的生殺大權時,心中是什麽滋味嗎?就像跟上帝進行較量似的。你能想得出比這更嚇人的事嗎?我是凱爾索人……我們再來一瓶酒,好嗎?”
  “你要什麽都行。”
  肯叫了一桌豐盛的菜肴,可是詹妮弗興奮得什麽也吃不下。
  “你知道我第一次去看亞伯拉罕·威爾遜時,他對我說什麽來著?他說,到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時候,我們兩人就可以談談仇恨這個問題了。肯,我今天可算是跟他成為一體了。你知道是怎麽一回事嗎?我感到陪審團是在對我進行裁決呢。我感到自己好像要被處決似的。我愛亞伯拉罕·威爾遜這個人。我們再來點酒,好不?”
  “你一口菜還沒吃呢!”
  “我渴死了。”
  看著詹妮弗一杯接一杯地喝著,肯不由得顯出關切的神色,說:“慢慢喝呀。”
  她一隻手往空中一揮,表示不予理睬,說:“這是加利福尼亞酒,淡得像白開水似的。”說著她又唱了一大口。“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知道誰不是我最好的朋友?就是那偉大的羅伯特·迪·斯利瓦①,迪·西武拉②”
  ①②詹妮弗因喝酒過量,已無法正確叫出迪·西爾瓦的名字。
  “是迪·西爾瓦。”
  “對,是他。他恨我。你今天注意過他那張臉嗎?噢嗬!他簡直氣瘋了!他早上說要把我趕出法庭。但是他沒有成功,不是嗎?”
  “是的,他……”
  “你知道我想什麽來著?你知道我的真實思想嗎?”
  “我……”
  “迪·斯利瓦以為我是艾哈布,他自己是那條白鯨。①。”
  ①艾哈布是美國著名作家赫爾曼·麥爾維爾(Herman Melville) 代表作《白鯨》書的主角。在故事中勇敢的艾哈布最後為白鯨所殺。
  “我想你才是白鯨呢!”
  “謝謝,肯。你是我隨時隨地都可信賴的人。我們再來一瓶吧。”
  “你不認為自己已經喝得夠多了嗎。”
  “鯨魚怕渴嘛。”詹妮弗格格地笑了起來。“我是鯨魚,一條又老又大的白鯨。我跟你講過我愛亞伯拉罕·威爾遜嗎?我所見到過的人中要數他最漂亮。我盯著他的眼睛看,他有多漂亮啊!肯,我的朋友,你注意過迪·西武拉的眼睛沒有?噢,那雙眼睛冷冰冰的!我是說,他這人簡直就是一座冰山。但是他人倒不壞。我剛才跟你說起艾哈布和白鯨了嗎?”
  “講過了。”
  “我愛老艾哈布。我愛每一個人。你知道這是什麽原因嗎,肯?因為亞伯拉罕·威爾遜今天晚上還活著。他活著。我們再喝一瓶酒來表示慶祝……”
  當肯把詹妮弗送回家時已是淩晨兩點了。他扶著她走上四層樓,把她送進她的房問。由於一口氣走了四層樓梯,他已經氣喘籲籲了。
  “聽我說,”肯說,“我的酒力發作了。”
  詹妮弗憐憫地看著他,說:“酒量小的人不該多喝的。”
  說完她就睡得死死的了。
  她被電話鈴刺耳的聲音吵醒了。她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拿電話,稍一挪動身子,渾身就一陣劇痛。
  “喂……”
  “詹妮弗嗎?我是肯。”
  “哦,肯。”
  “你講話不對勁呢。你感到怎麽樣?”
  她想了一下。“我也說不上來。什麽時候啦?”
  “差不多中午了。你最好馬上到這兒來。這兒亂哄哄的,翻了天似的。”
  “肯……我想我快死了。”
  “聽我說。從床上慢慢地爬起來,吞兩顆阿司匹林,再去淋個冷水浴,喝上一杯又熱又濃的咖啡,你或許會活下來的。”
  當詹妮弗一個小時之後來到事務所時,她已經感到好一點了,但還是不舒服。
  她走進去的時候,房裏的兩隻電話機部在丁零零地響著。
  “都是打給你的,”肯露齒一笑,“電話沒有斷過。你該安個總機了。”
  這些電話都是報紙、全國性雜誌、電視台和廣播電台打來的。他們想要對詹妮弗進行深入的報道。一宿之間,她成了新聞人物。此外還有一些其他的電話,那是她多時以來夢寐以求的電話:那些過去冷落過她的法律事務所,現在紛紛打電話給她,問她什麽時候得閑,他們很想見見她。
  在鬧市區辦公室裏,羅伯特·迪·西爾瓦正對他的第一助手尖聲吼叫:“我要你搞一份詹妮弗·帕克的機密檔案。凡由她擔任辯護律師的每一個當事人的情況都要告訴我。懂嗎?”
  “是,先生。”
  “走吧。”

   第九章
  新澤西州北部有一個有三百年曆史、古老的荷蘭式農莊。在農莊的廚房裏,有幾個人正在海闊天空地閑聊。他們是尼克·維多、約瑟夫·柯勒拉和渾號叫“小花”的薩爾瓦多·費奧雷。
  尼克·維多臉色蒼白,兩片薄薄的嘴唇,一雙深陷在眼眶裏的綠眼睛死氣沉沉的。他腳上穿的是價值二百元的鞋子和一雙白短襪。
  約瑟夫·柯勒拉諢號叫“大個子喬”。他長得魁梧奇偉,就像一整塊花崗石,走起路來,儼然是一座活動的建築物。有個人曾給他取了一個綽號,叫做菜園,並解釋說:“柯勒拉的鼻子像馬鈴薯,耳朵像椰菜,腦袋像豆子。”
  柯勒拉說話輕輕的,尖聲尖氣,不熟悉的人還以為他待人接物挺斯文,挺和氣的。他養有一匹賽馬,善於挑選比賽中的優秀賽馬手,不過誰也不知道他打哪兒學來這一訣竅。他已成了家,生了六個孩子。他的拿手好戲是使槍、潑酸、甩鏈條①。妻子卡米莉娜倒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星期天,若逢柯勒拉無事在家,他便帶著全家上教堂去。
  ①在西方,歹徒常用強酸潑往別人臉上,或用鏈條傷人。
  那第三條漢子薩爾瓦多·費奧雷幾乎是個侏儒。他身高五英尺三英寸,體重一百一十五磅。他一臉善良純樸的樣子,看上去就像是個教堂唱詩班裏的孩子,可實際上也是個使刀用槍的行家。女性對這個小個子男人格外鍾情,他也自詡有一個妻子,六七個女朋友和一個美貌的情婦。費奧雷曾經當過職業賽馬技師,負責皮姆利到第瓦那之間的跑道。有一次,好萊塢公園的賽馬裁判員因費奧雷在比賽中給馬服用興奮劑,取消了他參加賽馬的資格。過了一個星期,人們發現這位裁判員的屍體漂在泰霍湖麵上。
  這三人是格拉納利家族的保鏢,全是莫雷蒂的心腹,他們死心塌地聽他指揮,為他效勞。
  餐廳裏正在召開家族會議。安東尼奧·格拉納利作為東海岸最強大的黑手黨家族的首領,坐在桌子上首。他今年七十二歲。因為從小一直幹力氣活,長得胸寬膀圓。現在雖然滿頭白發,可模樣還和少壯時一樣不可一世。安東尼奧出生於西西裏島的巴勒莫港市,十五歲來到美國,在下曼哈頓西邊的濱水區謀生。到他二十一歲那年,他已成了碼頭老板的副手。有一次兩人為什麽事大吵了一場,過後不久老板便莫名其妙地失蹤了。安東尼奧·格拉納利接替了他的位置。從此,凡是想到碼頭幹活的人都得用錢孝敬他。他用這種錢作為資本,迅速向權力攀登。放高利貸、開妓院、設賭場、販賣毒品、謀財害命,統統成了他的生財之道。幾十年來他曾被控告過三十二次,但隻一次被判有罪,而且不過是一樁無足輕重的襲擊案。格拉納利秉性殘暴,寡廉鮮恥,又像富裕的農民那樣,既狡猾而又講究實惠。
  格拉納利的左邊坐著家族律師托馬斯·柯爾法克斯。二十五年前,柯爾法克斯擔任過一家公司的律師,當時他少年得誌。有一次為一家小橄欖油公司辯護,誰料該公司完全由黑手黨控製。從此他被誘為黑手黨辦了一樁又一樁的案件,最後終於成了格拉納利家族的專職律師。這是一種很容易賺錢的職業,托馬斯·柯爾法克斯大發其財,在世界各地購置地產,存款取息。
  安東尼奧·格拉納利的右邊是他的女婿邁克爾·莫雷蒂。年輕人野心勃勃,與家族格格不入,這一點使格拉納利有點不放心。邁克爾的父親吉奧邁尼是安東尼奧的遠房表親,出生於佛羅倫薩,而不是西西裏。光這一點就使邁克爾一家不被人信任——大家知道佛羅倫薩人是不可信的。
  吉奧邁尼初來美國時開設了一爿鞋店,他安分守己,老老實實做生意,既不私設賭場,放債盤剝,也不開辦妓院,成了外人眼裏的一個傻瓜。
  吉奧邁尼的兒子邁克爾一點也不像他父親。他先後就學於耶魯大學和沃頓商學院。從商學院畢業時,他向父親提出了一項要求——想去晉見他的遠房親戚安東尼奧·格拉納利。這位老製鞋匠於是專程拜訪了表兄,為兒子安排見麵。格拉納利滿以為邁克爾是來借錢做本,準備經商的,也許是像他那傻嗬嗬的父親一樣開辦一家鞋店。可是這次會麵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我知道怎樣使你發財致富,”年輕人開門見山地說。
  安東尼奧瞥了這魯莽的年輕人一眼,寬容大度地笑道:“我已經很富裕了。”
  “不,你不過是自以為富裕罷了。”
  他臉上的笑頓時消失:“你胡扯什麽東西,孩子!”
  邁克爾·莫雷蒂於是向他和盤托出了自己的建議。
  安東尼奧·格拉納利開始實施邁克爾所提出的建議時,分外小心,結果每條建議都獲得了出色的成果。格拉納利家族原先參與的活動大多是非法的營利性活動。而現在由於邁克爾·莫雷蒂的指導,活動範圍迅速擴大。不到五年時間,這一家族所經營的合法行業便多達數十項,其中包括肉類包裝、織物供應,還經營餐館、運輸公司和製藥廠等。社會上有的公司由於資金匱乏瀕於破產,邁克爾立即插上一手,讓自己的家族作為小小的合夥人加入該公司。不要經過多少時間,該公司所擁有的資產便能不動聲色地由邁克爾全部接管過來。這樣,一些譽滿全國的老公司突然之間破了產。至於那些利潤可觀的企業,邁克爾則狠抓不放。他有辦法使這種企業的利潤迅速地成倍增加,這是因為這些企業的工人是由他的工會控製的,公司通過本家族開辦的保險公司對他們實行保險,他們所需要的汽車則從該家族的汽車經紀人那兒購買。邁克爾創建了一個龐大的體係,裏麵有著包羅萬象的工廠企業。消費者在這裏受到層層盤剝,利潤則源源不斷地流入格拉納利家族的口袋。
  盡管取得了節節勝利。邁克爾·莫雷蒂心裏十分清楚自己麵臨著一個問題:一旦在他向對方指明了發財致富的合法而又可行的途徑以後,格拉納利就不再需要他了。請自己幫忙是花了錢的,因為從一開始起安東尼奧·格拉納利便答應從贏利中拿出一小部分給他。可是當邁克爾的主意一一奏效,鈔票大量流入他的口袋裏的時候,格拉納利又有了新的想法。通過一個純屬偶然的機會,邁克爾得知格拉納利曾召開專門會議,研究該家族對他應該采取什麽策略。
  “我不想讓這麽多的鈔票全流進年輕人的腰包,”格拉納利說,“我們要設法甩掉他。”
  邁克爾成功地擊敗了他這一計劃。他采用的辦法是跟該家族聯姻。安東尼奧·格拉納利的獨養女兒羅莎當時正值十九歲妙齡。她母親生下她便死去了。羅莎是在修道院長大的,隻有節假日才準許回家。她父親視她為掌上明珠,對她一味溺愛,並且不使她與常人往來。羅莎是在複活節那天學校放假時第一次與邁克爾·莫雷蒂相遇的。待到她在家度完節日準備回校時,她已經如癡如狂地愛上了這位年輕人。他那黝黑俊美的臉龐,使她一想起來便不由自己,做出一樁樁修女們看來是瀆犯上帝的罪孽來。
  安東尼奧·格拉納利以為自己的愛女隻知父親是個財運亨通的商人,哪裏知道多年來羅莎的同學們常給她看些報章雜誌上刊登的文章,介紹她父親的為人以及他所從事的種種勾當。每次政府準備指控和裁決格拉納利家族某一成員犯了什麽罪行,姑娘都知道得一清二楚。隻是她從來不跟父親談及,所以老頭子始終相信自己的女兒純樸天真,不必為自己真相敗露而感到震驚。想到這些,格拉納利自然不免沾沾自喜。
  事實上,要是格拉納利知道真情的話準會嚇一跳的。原來羅莎對她父親的事業不僅不反對,反而感到十分驕傲;她討厭修道院的清規戒律,因此,她對所有的權力機構一概恨之入骨。她常常想入非非,把父親視為敢於向政府和權力挑戰的羅賓漢①。現在邁克爾·莫雷蒂當上了她父親組織中的重要一員,姑娘對他比先前更為傾心了。
  ①英國民間傳說中古代的綠林好漢。
  打一開始,邁克爾在如何對待羅莎的問題上便百般小心。每次他和姑娘單獨相處時,他們都隻是熱烈地親吻擁抱。邁克爾反複告誡自己不能操之過急。羅莎是個處女,她自願把自己奉獻給心上人。倒是邁克爾盡量克製著自己。
  “我對你十分尊重,羅莎,所以我在婚前不想跟你同床。”
  事實上他十分敬重的是安東尼奧·格拉納利。“要是我那樣做的話,老頭子會剁去我的睾丸的,”邁克爾這樣想道。
  就這樣,一天,當安東尼奧·格拉納利正在跟人討論怎麽打發邁克爾的時候,這年輕人和羅莎雙雙來到他跟前,向他宣布說他們已相愛多時,現在打算結為夫婦了。老頭一聽,頓時歇斯底裏地發作起來,大叫大嚷,還接連擺了百來條理由,說什麽除非自己死了,這件事才可能成為現實。可是後來真誠的愛情戰勝了一切。邁克爾和羅莎在大事鋪張的儀式中完了婚。
  婚禮結束之後,老頭把邁克爾叫到一邊,說:“羅莎是我的獨苗,邁克爾。你可要好好照顧她,聽到了嗎?”
  “我會這樣做的,托尼②。”
  ②托尼是安東尼奧的昵稱。
  “我在一旁看著你。你得讓她痛痛快快地過日子。你知道我是什麽意思嗎,麥克?”
  “我懂你的意思。”
  “不準玩妓女,上妓院,懂嗎?羅莎喜歡下廚做菜,你要保證做到每天晚上回家吃飯。要做一個讓我感到驕傲的女婿。”
  “我一定努力去做,托尼。”
  安東尼奧·格拉納利隨口又補充道:“噢,順便提一提,麥克,既然你現在已是家族中的成員了,我以前跟你達成的贏利分成協議也許該修改一下了吧?”
  邁克爾抓住他的手臂說:“謝謝,爸爸。錢已經足夠我們花了。凡是羅莎所需要的東西,我都可以給她買來。”
  說完他轉身走了。剩下老頭一人瞅著他的背影出神。
  這已是七年之前的事了。婚後的時日邁克爾過得十分幸福。羅莎生性樂觀、隨和,對丈夫有千種柔情。可是邁克爾心裏有數,如果她一旦去世或是離他而去的話,他日子照樣可以過得舒適愜意。他隻需再找上一個女人代替她的位置就可以。說穿了,他並不愛她。邁克爾認為自己不可能愛上任何人。他這個人內心好像缺點什麽似的。
  他對人缺乏感情,對動物卻不是這樣。邁克爾十歲那一年生日,收到的一份禮品是一隻小狗。從此邁克爾和它形影不離。一個半月之後,那隻狗給車子碾死了,那司機闖了禍就逃之夭夭。邁克爾的父親答應給他另買一隻狗,可是邁克爾卻不讓他買。從此以後他再沒養過狗。
  邁克爾從小看著父親一生都為幾分錢而奔命,立誌決不走父親的老路。他頭一回聽他父親說起那位遐邇聞名的遠親安東尼奧·格拉納利,就打定主意自己將來要幹什麽事了,在美國共有二十六家黑手黨家族,其中五家在紐約市。五家之中要數安東尼奧·格拉納利最強。邁克爾早在童年時代就聽人講過關於黑手黨的種種傳說。他父親向他講述過1931年9月10日發生在西西裏晚禱節之夜的事情。 那天晚上,各派力量對比發生了巨大變化。黑手黨中的“年輕的土耳其人”組織發動流血政變,一夜工夫殺死了四十多個“大胡子彼得”組織的成員,後者全部是由意大利和西西裏的監獄看守組成的。
  邁克爾是個新派人物。他不受舊思想的禁錮。吸收了大量的新思想。黑手黨的全部家族目前由全國的一個九人委員會控製。邁克爾知道有朝一日自己將成為委員會的主宰者。
  邁克爾此刻轉過來,注視著坐在新澤西州一家農莊的餐桌旁的兩個人。安東尼奧·格拉納利無疑還可以活上幾年,但是肯定不會太長了。這使他不禁暗自高興。
  托馬斯·柯爾法克斯才是自己真正的敵人。這位律師從一開始就反對邁克爾。隨著邁克爾對老頭子的影響日益增大,柯爾法克斯的威望不斷下降。
  邁克爾把越來越多的親信帶進這個組織裏麵,比如前麵提到的尼克·維多、薩爾瓦多·費奧雷和約瑟夫·柯勒拉。這些人一個個死心塌地效忠於他。柯爾法克斯對此當然大為不滿。
  當邁克爾因謀殺雷奧斯兄弟倆受到控告,而卡米羅·斯特拉又同意到庭作證時,這位老律師認為自己終於可以最後擺脫邁克爾了,因為地區檢察官為這一案件做了萬無一失的準備。
  邁克爾在審判的前一天晚上左思右想,終於在半夜裏想出了一條妙計。次晨四時許,他來到私用電話間給約瑟夫·柯勒拉打了一個電話。
  “下個星期將有一批新上任的律師宣誓就職,充實地區檢察官的工作班子。你能搞到這些人的名單嗎?”
  “沒問題,麥克,容易得很。”
  “還有一件事。給底特律打個電話,讓他們空運一枝櫻花來——我是說讓他們派一名從來沒讓人注意過的年輕人來這裏。”說完,邁克爾立即掛斷了電話。
  兩個星期之後,邁克爾·莫雷蒂在法庭上仔細端詳著新上任的助理檢察員。他一張臉一張臉依次打量過來,對他們進行分析判斷。他的計劃帶有很大的冒險性,可是正因為如此,便有取得成功的可能。他所要對付的是一批新手,他們心情緊張,不愛追根究底,又急於替人辦事,以便給上司留下良好的印象。好吧,就讓他們中的什麽人來留下這個印象吧。
  邁克爾最後選中了詹妮弗·帕克。她經驗不足,心情緊張——卻又想要掩蓋這種心情。使他更高興的是,作為女性,她在精神上承受的壓力要比男人大。邁克爾對自己的選擇感到滿意。他轉身朝聽眾席上一個穿灰色西裝的人望了一眼,又朝詹妮弗點了點頭。事情的全部經過就是這樣。
  邁克爾望著地區檢察官盤問那個狗雜種卡米羅·斯特拉。盤問結束後,檢察官轉過身來對托馬斯·柯爾法克斯說,你來盤問吧。托馬斯·柯爾法克斯站了起來,說:“現在已快到中午了,我不想使我的盤問中途停頓。我提議暫時休庭,待午飯後我再來盤問。不知法官先生以為如何?”
  法官宣布暫時休庭。那千金難買的時候來到了!
  邁克爾看著那人漫不經心地朝圍在地區檢察官四周的人群走去,和他們混在一起。片刻後,他朝詹妮弗走了過去,把一個大信封交給了她。邁克爾屏息靜觀,盼望詹妮弗把信封帶往證人室。她真的走過去了。邁克爾提心吊膽地望著,直到看見詹妮弗空手走出證人室,才算鬆了口氣。
  那已是一年前的事了。新聞界使詹妮弗丟盡了臉,可那是她自己的事,邁克爾根本不放在心上,也從來沒有想到過她。最近報上報道了亞伯拉罕·威爾遜的審判,有些報紙還舊事重提,講起那一次審訊邁克爾·莫雷蒂的案件中,詹妮弗·帕克擔任過不光彩的角色,有的甚至刊登了她的照片,邁克爾發現她長得極其標致。他還隱約感到她身上具有一種獨立的氣質。這一點使他心中不免為之一動。他久久凝視著她的照片。
  邁克爾開始以極大的興趣注意亞伯拉罕·威爾遜一案的進展。去年邁克爾一案正式宣布審判無效時,他手下的人飲酒作樂,表示慶祝。當時薩爾瓦多·費奧雷曾提議為“世界又擺脫了一個該死的律師”而幹杯。
  可是世界並沒有能夠擺脫她,邁克爾想道。詹妮弗·帕克又冒出來了,她還在原地奮鬥不息。這一點正適合邁克爾的需要。
  他前一天晚上在電視裏看到她在講述自己擊敗羅伯特·迪·西爾瓦的經過。不知為什麽邁克爾聽後感到異樣的痛快。
  安東尼奧·格拉納利曾經問他:“她不就是你上回利用過的傳聲筒嗎,麥克?”
  “嗯,她很有頭腦哪,托尼。也許將來我們可以用上她。”

   第十章
  亞伯拉罕·威爾遜一案結束之後第二天,亞當·沃納打來了電話:“我打電話是為了向你表示祝賀。”
  詹妮弗一下子聽出了他的聲音。這聲音使她欣喜若狂。
  “我是……”
  “我聽出來了。”啊,上帝,我幹嗎要這樣講呢?詹妮弗想。她沒有理由讓亞當知道,自己這幾個月以來經常想念他。
  “我是想告訴你,我認為你對亞伯拉罕·威爾遜一案辦理得十分出色。你打贏這場官司是理所當然的。”
  “謝謝。”他馬上要掛斷電話了,詹妮弗心裏想道。我再也見不到他了。也許他和妻室在一起已經夠忙了呢。
  不,亞當還在講哪:“不知你可願意哪天跟我一起吃晚飯?”
  男人們可不喜歡過於熱切的姑娘,她想。“今晚怎麽樣?”
  詹妮弗從他的聲音中聽出來他含著笑。“恐怕我最早得到星期五晚上才有空。那天你有事嗎?”
  “沒有,”她恨不得說一聲當然沒有。
  “需要我開車到你的住處接你嗎?”
  詹妮弗馬上想到了自己那間不堪入目的房間,屋裏的舊沙發以及擱在角落裏的燙衣板。“也許我們在什麽地方見麵更好些。”
  “你喜歡露德賽餐館的菜嗎?”
  “等吃了以後再告訴你,行嗎?”
  他格格地笑了,“八點鍾怎麽樣?”
  “很好。”
  很好,詹妮弗放下話筒,坐了下去,心裏漾起了一陣陣欣喜的浪花。這真叫好笑,她這樣想著,也許他早已結過婚,膝下孩子一大堆了呢。她和亞當上次一起吃飯時,她首先注意到的是亞當手指上沒有戴結婚戒指。不過這一點不足為憑,她愁苦地想道。應該有一條法律規定已婚男子必須隨時戴有結婚戒指。
  肯·貝利走進了事務所。“你這位大律師今天怎麽樣?”說完,他仔細地端詳起詹妮弗來。“你看起來好像剛與一個當事人吵過架似的。”
  詹妮弗猶豫片刻,然後說:“肯,你能替我打聽個人嗎?”
  他走到她的桌子跟前,拿起本子和鉛筆。“講吧,哪一個人?”
  她剛要張嘴說出亞當的名字,忽然改變主意不講了,直覺得自己像個傻瓜。她幹嗎去打聽亞當·沃納的私事?這與她又有什麽相幹?啊,上帝,她默默地告訴自己說,他不過請你吃頓飯,又沒有向你求婚。
  “沒啥。”
  肯放下了手中的鉛筆。“一切聽從你的吩咐。”
  “肯……”
  “嗯?”
  “亞當·沃納。他的名字叫亞當·沃納。”
  肯用驚奇的眼光望著她:“見鬼,你根本不用叫我去打聽,看報紙就全明白了。”
  “你知道他的一些什麽情況?”
  肯·貝利噗地一聲坐到了詹妮弗對麵的椅子上,十指交叉著放在胸前。“讓我想一想。他和尼達姆、芬奇、皮爾斯四人合夥開辦一家法律事務所。他本人畢業於哈佛大學法學院,出身於一個富裕的上流社會家庭,年紀約莫三十五六歲。”
  詹妮弗好奇地看著他。“你怎麽會知道得這麽多?”
  他眨了眨眼睛說:“我在上流社會也有朋友。據說,人們準備推舉他競選美國參議員。有人甚至說他日後可能參加總統競選。他身上具有人們所說的領導氣質。”
  那當然囉,詹妮弗心想。“他的個人生活呢?”提這個問題時,她竭力想使自己的語調自然些。
  肯·貝利奇怪地凝視著她。“他娶了前海軍部長的女兒為妻。她是沃納法律事務所合夥人斯圖爾特·尼達姆的外甥女。”
  原來如此!詹妮弗的心頓時往下一沉。
  肯·貝利走後,詹妮弗在屋內端坐著,心裏一直考慮著亞當的邀請。他請我吃飯無非是出於職業上的禮尚往來。可是,他已經在電話上祝賀過了呀。管這麽多幹嗎?我屆時赴約就是了。真不知道到時候他會不會提及自己是有婦之夫。……哦,星期五晚上與他一起吃飯,如此而已。
  當事人開始找上門來了。人數雖然不多,一般也並不富裕,可是他們終究是當事人。辦公室開始顯得過於狹窄,不夠用了。
  一天上午,詹妮弗在裏麵接待一位當事人。另有兩個當事人在外邊等待。這時,肯·貝利對她說:“這樣下去不行。你應該從這兒搬出去,到市中心找一個像樣一點的辦公室。”
  詹妮弗點了點頭。“是啊,我一直在考慮這個問題。”
  肯開始在桌上的文件堆中忙碌開了。他竭力回避詹妮弗的視線。“到那時我會想念你的。”
  “你扯到哪兒去了?你必須跟我一起搬家。”
  肯好一會才明白過來。他抬起頭,長滿雀斑的臉上綻開了高興的微笑。
  “跟你一起去?”他環視著沒有窗戶的鬥室。“拋開這兒的一切嗎?”
  一個星期後,詹妮弗和肯·貝利搬進了第五大街第五百號街區的一套房子。這裏的陳設簡單樸素,總共三個房間,一間供詹妮弗使用,一間供肯使用,另一間是秘書辦公室。
  他們雇用的秘書是剛從紐約大學畢業的年輕姑娘,名叫辛茜婭·埃爾曼。
  “暫時要你幹的事情不會太多,”詹妮弗抱歉地說,“不過,慢慢會多起來的。”
  “噢,我知道會多起來的,帕克小姐,”她講話的口氣充滿著對女英雄的崇敬。
  她希望成為我這樣的人,詹妮弗想,真是天曉得。
  肯·貝利走了進來,說:“嘿,我一個人呆在那間大辦公室裏悶得發慌。我們一起去吃晚飯,看戲,怎麽樣?”
  “恐怕我……”她疲倦不堪,而且還有好幾張狀子需要閱讀。但是肯是她最好的朋友,她不能拒絕他。
  “我很樂意跟你去。”
  他們去看了《掌聲》,詹妮弗十分喜歡這出戲。勞倫·貝科爾的演技感染力強。兩人看完戲後又一起上沙迪菜館吃晚飯。
  他們點完菜時,肯說:“我有兩張星期五晚上的芭蕾舞票。我想我們可以……”
  詹妮弗說:“真抱歉,肯,我星期五晚上有事。”
  “噢,”他的聲音平平淡淡,卻又帶著好奇。
  詹妮弗發現,肯在自以為旁人不注意的時候經常凝視著她,臉上不時流露出一種難以名狀的神情。她知道肯感到孤獨,可他從來沒有跟人談論自己有什麽朋友,也從來不談論自己的私生活。她無論如何忘不了奧多告訴她的事。她非常希望向肯了解他究竟想從生活中獲得些什麽。她希望自己能找到幫助他的辦法。
  在詹妮弗看來,星期五這一天似乎永遠不會到來似的。她和亞當·沃納約定吃飯的日子臨近時,她發覺自己越來越難於集中注意力處理法律事務了,她時不時地想念起亞當來。她知道這是相當幼稚可笑的。她平生僅僅見過亞當一麵,卻怎麽也無法把他驅逐出腦際。她試著把這種心情歸咎於這樣一件事,即在她麵臨被取消律師資格的關鍵時刻,是他拯救了她,而後又為她送來了一個又一個當事人。這一切都不假,可是詹妮弗心裏明白這些並不是全部緣由。真正的原因連她自己也鬧不清楚。她這是頭一次經曆這種感受。任何別的男子都沒有這樣深地打動過她的心。她老是在心中勾畫著亞當妻子的形象:她一定是滿身珠光寶氣,具有富裕的上流社會的優美氣息,為人圓滑,老於世故。
  詹妮弗跟一個新近從意大利來的理發師約定星期五上午十時做頭發。對她來說,這是充滿幻想的一天。辛茜婭曾告訴她,所有的模特兒都是找那意大利人做頭發的,可是到了十點半,她打電話取消了預約。半小時後,她又打電話重新預約。
  肯·貝利請她吃中飯,可是她由於精神恍惚,幾乎什麽也沒有吃,坐下後不久便告辭了。她上本特爾時裝店去買了一件深綠色薄綢襯衫,顏色正配得上她的眼睛。她還買了一雙棕色窄瘦的淺口無帶皮鞋和一隻同樣顏色的手提錢包。她心裏明白,一下子買這麽多物品遠遠超過了自己的開支預算,可她無法不叫自己這樣做。
  離開商店時她從香水櫃台前走過。在一時衝動之下,她又買了一瓶名牌香水。這簡直是胡鬧,那個人可是個有婦之夫啊!
  詹妮弗五點鍾便離開了事務所,回家梳妝打扮去了。她花了足足兩個小時梳洗、打扮。這一切自然都為著跟亞當見麵。臨行,她站在鏡子前自我挑剔了一番,憤憤然用梳子梳平了剛做好的頭發,用一根綠色絲帶一紮完事。這樣才楚楚動人呢,她尋思。我這是一個律師正準備跟另一位律師共進晚餐。
  她最後關上門離家時,房間裏留下了一股淡淡的玫瑰和茉莉花型的香味。
  露德賽餐館與詹妮弗原先的想象毫無相似之處。餐館並不大,入口處上空飄揚著一麵三色旗①。進門以後是一條狹窄的過道,通向小酒吧問。再往前則是一間明亮舒適的日光室,室內擺有柳條編的家具,桌子上鋪著方格布的台布。餐館老板安德雷親自站在門口迎候詹妮弗。
  ①法國國旗。
  “我能幫你什麽嗎?”
  “我是來會見亞當·沃納先生的。也許我來得太早了。”
  “你等人時要不要喝點什麽?”
  “好的,隨便來點什麽吧。”詹妮弗說。
  “我給你叫一個侍者來。”
  詹妮弗找個位子坐了下去。她正四下打量著,一位男子走到她跟前,站住了。他一頭銀發,器宇不凡,隻聽他開腔道:“我能跟你一起坐一會兒嗎?”
  詹妮弗不由一怔。“我正等人,”她說,“他一會兒……”
  他笑著坐了下去。“我不是隨隨便便來找你的,帕克小姐。”詹妮弗驚奇地打量著對方,不知道來人到底想幹什麽。“我叫李·布朗寧,在霍蘭德·布朗寧法律事務所工作。該事務所是紐約最負盛名的法律事務所之一,你出色地辦理了威爾遜一案,我謹向你表示祝賀。”
  “謝謝,布朗寧先生。”
  “你冒的險可真不小啊,算得上是一樁注定要敗北的案件。”他仔細端詳了她好一會。“曆來辦案有一條規矩:如果你在一場注定打不贏的官司裏處於劣勢一方,那麽你一定要確保這個官司不引起公眾的注意。要做到這點,就必須讓勝利者出盡風頭,把敗北者撇在一邊。可是你開始把我們許多人騙了好一陣子。你要了什麽飲料了嗎?”
  “還沒有……”
  “我可以……?”他給一位侍者打了個手勢,“維克多,請給我們送一瓶香檳酒來,要冬佩裏南牌的。”
  “馬上就來,布朗寧先生。”
  詹妮弗微微一笑。“你想給我留下一個好的印象,是嗎?”
  那人哈哈大笑起來:“我想聘請你。最近一定有很多人向你提出了這個要求吧?”
  “有幾個。”
  “我們的事務所主要是處理公司法律糾紛的,帕克小姐。不過,我們有些闊綽的當事人常常會頭腦發熱,做出不得體的事來,所以就需要一個刑事犯罪辯護律師。我想我們可以付給你相當可觀的薪金。你願意什麽時候上我的事務所來,我們一起談一談行嗎?”
  “謝謝,布朗寧先生。承蒙過獎,我感到不勝榮幸。可是我自己的辦公室剛搬遷過,我希望把自己的事務所辦好。”
  那人久久注視著她,半晌才說:“一定會辦好的。”這時有人走近桌子,他抬起頭看了一眼便站起身來,向那人伸出了手,“你好,亞當。”
  詹妮弗抬起頭,見亞當·沃納正站著和李·布朗寧握手。她感到自己心怦怦直跳,臉上發燒。真像個傻嗬嗬的女學生!
  亞當·沃納看了看詹妮弗和布朗寧,說:“你們兩人認識嗎?”
  “我們剛開始相互認識呢,”李·布朗寧隨口說,“你來得太早了點。”
  “噢,我正準時,”他挽起詹妮弗的手臂。“祝你下一回交好運,李。”
  餐廳領班走到亞當跟前,問:“沃納先生,你現在馬上要桌子還是先在酒吧間喝一點兒?”
  “現在就要桌子,亨利。”
  兩人在桌旁坐定以後,詹妮弗掃視了整個餐廳,一眼認出了十多個知名人士。
  “這地方簡直就是名人聚首園,”她說。
  亞當看著她說:“眼下正是這樣。”
  詹妮弗又一次感到臉上直發燒。“別這樣,你這個傻瓜。”她告誡自己說,心裏一邊想,亞當一定領過許多姑娘上這兒來,而讓妻子在家獨守空房,等候他的歸來。不知道這些姑娘是否曉得他是有婦之夫,還是老被他蒙在鼓裏。哦,在這一點上她可與她們不一樣?她知道一切。“你一定會大吃一驚的,沃納先生。”詹妮弗這樣想著。
  他們要了飲料,訂了菜,海闊天空地談開了。詹妮弗盡量讓亞當多講話。他聰穎,幽默,相貌出眾,詹妮弗在心中築起了一道堤壩,竭力不使自己為他的外貌所誘惑。可是要做到這點真是談何容易!亞當所講的趣聞軼事使她情不自禁地時而微笑,時而捧腹。
  這對她可沒有什麽好處,詹妮弗告訴自己說。她不想放縱自己。她母親的幽靈不斷在腦際浮現。一種難以描述的激情衝擊著詹妮弗的心房,對此她既不敢深究,又不敢任其外露。
  甜食已經端上來了。亞當始終沒有講出任何可能引起誤解的片言隻語。詹妮弗構築的層層防線全是白搭,因為她意想中的那場攻堅戰並沒有發生,而她自己反而成了可憐的傻瓜。要是亞當得知自己整個晚上都在胡思亂想,不知道他會怎麽講呢!詹妮弗暗笑自己好不虛榮。
  “我一直想向你表示感謝。你給我送來了當事人,可總是找不到機會。”詹妮弗說,“我給你打過幾次電話,但……”
  “我知道。”亞當猶豫了一下,然後笨嘴拙舌地補充道,“我不想給你回電話。”詹妮弗不無驚奇地望著他。“我怕給你打電話。”他簡短地說。
  喏,來了。他趁她毫無防備,來了個突然襲擊。他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詹妮弗知道他下麵會講出些什麽話來。她不要他講出來,不希望他跟那些成了家而又裝成是單身漢的男子一樣。她鄙薄那樣的男人,可不想鄙薄麵前的這個人。
  亞當平靜地說:“詹妮弗,我想讓你知道我是個有妻室的人。”她眼睜睜地望著他,嘴巴張得大大的。
  “對不起得很。這事我本應早一點告訴你的,”他淒苦地一笑,“不過,這段時間我們一直沒有機會接觸,不是嗎?”
  莫名的紛亂頓時占據了詹妮弗的心房。
  “那你……你為什麽要請我吃飯呢,亞當?”
  “因為我沒有辦法不見你。”
  在詹妮弗看來,一切都是那麽虛無縹緲,自己好像正被一股無形的旋渦往水下卷去。她端坐著,聆聽亞當訴說內心的全部感受。她明白他吐露的全是真情,因為她自己深懷著同樣的感情。她希望他停下來別再往下講;但她又希望他繼續講下去,盡量多講些。
  “我希望我沒有惹你生氣。”亞當說。
  亞當突然顯得羞澀不安,這使詹妮弗大為震驚。
  “亞當,我……我……”
  他望著她。盡管兩人各坐一方,但詹妮弗感到自己似乎已經投入他的懷裏。
  詹妮弗囁嚅地要求道:“給我講講你的妻子。”
  “我和瑪麗·貝思結婚已有十五年,可是我們沒有孩子。”
  “哦。”
  “她……我們決定不要孩子。結婚時我們兩人都很年輕。我很早就認識她了。我們兩家的避暑地同在緬因州,兩家的房子挨得很近。她十八歲那一年,父母在一次飛機失事時雙雙亡故。瑪麗·貝思差一點神經失常。世界上就剩下她孤苦伶仃一個人。我……我們就結了婚。”
  原來他是出於憐憫才娶她的,隻是他生性厚道,不願這樣說罷了,詹妮弗想道。
  “她是個很不錯的女子。我們一向關係挺好。”
  他跟詹妮弗講的情況,超過了她所希望知道的。她聽了以後竟不知怎麽才好。她的本能在警告她,她該快走,趕快逃跑。過去她一直能沉著應付許多已婚男子的糾纏,但是詹妮弗清楚這一回可大不相同。如果讓自己墜入情網,愛上麵前這個男子,那麽自己就如同走進了死胡同。若跟他發生瓜葛,簡直是昏了頭了。
  詹妮弗小心地開了口:“亞當,我很喜歡你,但是我從來不跟結過婚的人有什麽瓜葛。”
  他微微一笑,戴著眼鏡的那雙眼睛閃耀著誠實和溫暖。
  “我也不想背著人搞什麽名堂。我跟你在一起感到愉快。我為你感到驕傲。我希望我們能隔一些日子見一次麵。”
  詹妮弗想說,這又有什麽益處呢?可是她話到嘴邊變成了“那敢情好”。
  “我們以後每個月在一起吃一次飯,”詹妮弗想,“這對誰都沒有什麽壞處。”

   第十一章
  詹妮弗遷居之後,最先來拜訪她的人中就有雷恩神父。他在三個小房間裏轉悠了一陣後說:“真不錯。你在世界上已經站穩了腳跟,詹妮弗。”
  詹妮弗笑著說:“還沒有完全站穩,神父,隻是剛剛開了個頭。”
  他認真地打量著她。“你會站穩的。對了,我上個星期去看過亞伯拉罕·威爾遜。”
  “他怎麽樣啦?”
  “挺好。他們已經讓他在監獄辦的車間幹活。他要我轉達對你的問候。”
  “我過幾天得去看他一次。”
  雷恩神父坐在椅子上,端詳著她。詹妮弗不由得問道:“有什麽事要我做嗎,神父?”
  他一臉喜色道:“啊,是啊。我知道你很忙。不過,既然你問我……哦,是這麽回事,我的一個朋友出了點小麻煩。她遇上了一次事故,我想隻有你才能幫她的忙。”
  詹妮弗不假思索地說:“讓她來找我吧,神父。”
  “我想你得去找她。她已經四肢不全了。”
  康妮·加勒特住在休斯敦街上一座整潔的小公寓中。給詹妮弗開門的是一位係著圍裙的白發老婦。
  “我叫瑪莎·斯蒂爾,是康妮的嬸嬸。我跟她一起住。請快進來,她正等著你呢。”
  詹妮弗走進起居室,房裏僅有幾件簡單的家具。康妮·加勒特正坐在一張大圈椅裏,身後墊著好幾隻枕頭。麵前的這個女子分明那麽年輕,詹妮弗不由得吃了一驚。也不知怎的,詹妮弗原先總以為自己見到的該是一個歲數大些的婦人。而康妮·加勒特大約才二十四歲,跟她同年。她臉上泛著紅暈。詹妮弗看到她隻有軀幹,沒有四肢,不由得一陣惡心,好不容易才沒有在她麵前哆嗦起來。
  康妮·加勒特對她熱情地一笑,說:“請坐,詹妮弗。我叫你詹妮弗,行嗎?雷恩神父常常跟我談起你。當然啦,我在電視上看見過你。我真高興你能來。”
  “我也很高興,”詹妮弗答道,隻是感到自己的話聽來極不自然。她在康妮對麵柔軟舒服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雷恩神父告訴我,你在幾年前遇上了車禍。你能告訴我事情的經過嗎?”
  “恐怕是我自己的過失造成的。當時,我正要橫穿馬路。我剛走下人行道,不小心滑了一下,跌倒在一輛卡車的跟前。”
  “那是什麽時候?”
  “三年前的十二月。我正要上布魯明代爾百貨店去采購聖誕節的用品。”
  “卡車撞到你以後,怎麽樣了呢?”
  “我什麽也記不起來了。到我醒來時已經在醫院裏躺著。人們告訴我說是一輛救護車把我送到醫院的。我的脊柱受了傷。後來又發現骨頭也有損傷,傷勢逐漸向四肢蔓延,最後……”她打住話頭,想聳一聳肩膀。看著這一姿勢真叫人心裏難受。“他們想給我裝假肢,可是沒有成功。”
  “你有沒有向法院提出控告?”
  她迷惑不解地瞅著詹妮弗,問:“難道雷恩神父沒有告訴過你?”
  “告訴我什麽?”
  “我的律師對那輛壓了我的車子所屬的公用事業公司提出過控告,可是我們的官司打輸了。我們提出上訴,可後來還是輸了。”
  詹妮弗說:“他應該把這些情況跟我講明的。如果上訴法院駁回了你。恐怕我也幫不上什麽忙了。”
  康妮·加勒特點了點頭。“我原先也覺得你幫不了什麽忙的。我隻是想……唔,雷恩神父說你能創造奇跡。”
  “他自己才是能創造奇跡的人。我不過是個律師。”
  詹妮弗對雷恩神父十分生氣,因為他使康妮·加勒特空抱幻想。她決定找神父談一談。
  那個老婦人一直在她倆近旁忙這忙那,這時她問:“你要吃點什麽吧,帕克小姐?來點茶和糕點吧?”
  詹妮弗突然感到自己肚子餓了,因為她沒有吃午飯就趕著來了。她腦子裏閃過坐在對麵的康妮由人一勺一勺地喂著吃飯的景象。這她可是受不了的。
  “不,謝謝啦,”詹妮弗撒了個謊,“我剛吃過午飯。”
  詹妮弗想盡快離開這個地方。她想在臨走前給對方留下幾句寬心的話,可想了半天,也沒有想出來。該死的雷恩神父!
  “我……我十分抱歉。我希望我……”
  康妮·加勒特微微一笑,說:“請不必為這件事擔心。”
  這微笑打動了詹妮弗。詹妮弗深信,要是自己處於康妮·加勒特的境地,無論如論是笑不出來的。
  “你的律師是誰?”詹妮弗不覺地問道。
  “梅爾文·赫奇遜。你認得他嗎?”
  “不認識。不過我準備去找他,”她漫不經心地說道,“我打算跟他談一談。”
  “你真太好了,”康妮·加勒特的聲音裏充滿了深情的謝意。
  詹妮弗想象著這姑娘所過的是什麽樣的生活,她日複一日,月複一月,年複一年地坐著,絲毫不能動彈,什麽事都得靠他人幫忙。
  “恐怕我不能打保票。”
  “那當然啦。不過,你知道嗎,詹妮弗?這次你能來看我,我心裏就感到好受多了。”
  詹妮弗站起身來。該握手告別了,可是沒有手可握呀。
  她笨口拙舌地說:“見到你我很高興,康妮。等我的消息吧。”
  在回事務所的路上,詹妮弗又想起了雷恩神父。她下決心往後再也不聽他那些奉承話了。那個缺臂短腿的姑娘,誰都幫不了忙;使她空抱幻想是很不應該的。不過她還是要實踐自己的諾言,去找梅爾文·赫奇遜談一次。
  詹妮弗回到事務所時,已有一大堆留言條在等著她了。她迅速地一張張往下看,希望能找到亞當·沃納的留言。可是沒有找到。

   第十二章
  梅爾文·赫奇遜身材矮小,禿頂,小扁鼻子,淺藍色的眼睛老是那麽沒精打采的。他的一套辦公室坐落在西城,一副寒酸相。接待員的辦公桌旁沒有人。
  “吃午飯去了,”梅爾文·赫奇遜解釋說。
  詹妮弗暗自納悶:不知道他有秘書沒有?他把她帶進自己的辦公室,辦公室不比接待室大。
  “你在電話裏說,你要找我談談康妮·加勒特的事。”
  “是這樣。”
  他聳聳肩。“沒有多少好談的。我們提出過控告,可是輸了。請相信我,我為她盡了最大的努力。”
  “提出上訴的事也是由你處理的嗎?”
  “是啊。 不過我們還是輸了。 恐怕你也是在白費勁。”他說著看了她一會。“你何必在這種事上浪費時間呢?你紅得很。你盡可以去辦理別的案子,掙大錢。”
  “我是受朋友之托。我想看一下庭審記錄,你不介意吧?”
  “請吧,”赫奇遜聳聳肩說,“那是公共財產。”
  當晚詹妮弗把有關康妮的庭審記錄從頭到尾看了一遍。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赫奇遜告訴她的是實話——他真的已盡了最大的努力。他告了全國汽車公司的狀,也告了市政當局的狀,並要求陪審團進行審判,但陪審團後來宣布兩個被告均屬無罪。
  該市衛生部門在出事那一年的十二月,為對付襲擊全市的大風雪盡了最大的力,把所有的設備都用上了。因此,市有關當局辯解說:大風雪可是上帝的行動;要說有什麽疏忽的話,那是康妮·加勒特本人的事。
  詹妮弗翻到對汽車公司的起訴部分。三個目擊者出庭做證說,卡車司機當時曾設法刹車,以防止把人撞倒,可是他未能及時刹住,卡車因慣性打了個轉,結果把人撞倒在地。於是法院做出了對被告有利的裁決;隨後上訴法院又維持原判,案子就此了結。
  詹妮弗讀完記錄時,已是淩晨三點。她關掉電燈,但是無法入睡。白紙黑字已做出公正的裁決。然而,康妮·加勒特的形象不斷地浮現在她的腦際。一個二十出頭的姑娘,竟是缺臂少腿。詹妮弗眼前似乎浮現著那輛卡車把她撞倒時的情景,姑娘當時想必萬分痛苦;接著是一個接一個的手術,每動一次手術就截去一肢。想到這裏,詹妮弗伸手打開電燈,在床上坐了起來。她撥了梅爾文·赫奇遜家裏的電話。
  “庭審記錄中關於醫生的情況隻字未提,”詹妮弗對著話筒說,“你可曾調查過有沒有醫療事故的可能性?”
  電話裏傳來了甕聲甕氣的聲音:“你是哪個渾蛋?”
  “詹妮弗·帕克。你有沒有……”
  “天啊!現在……現在是淩晨四點!你沒有表,是不是?”
  “這件事關係重大。庭審記錄裏沒有提到醫院。康妮·加勒特的那些手術情況怎麽樣?你查過沒有?”
  梅爾文·赫奇遜沉默了一會,竭力思索著。“我曾找醫院裏給她治療過的神經科和矯形科的負責醫生了解過。做手術是為了保全她的生命。做手術的醫生都是醫院裏技術高明的醫生,手術很成功,所以庭審記錄裏沒有提及醫院。”
  詹妮弗感到一籌莫展,說:“噢,是這麽回事。”
  “聽著,我早跟你說過,你這是在浪費時問。眼下我們難道不該睡一會了嗎?”
  詹妮弗聽到電話哢嗒一聲掛斷了。她關掉燈重又躺了下去。可是她現在比先前更不想睡了。過了一會,詹妮弗索性不睡了。她爬起來煮了一壺咖啡,坐在沙發上一邊喝著咖啡,一邊望著晨曦染紅了曼哈頓的地平線,慢慢地,淡紅色的光幻成了耀眼的鮮紅色。
  詹妮弗心中忐忑不安。每一件不平之事都可以在法庭上找到適當的彌補辦法。康妮·加勒特的案子真的得到了公正的解決嗎?她瞥了一眼牆上的掛鍾。六點半了。詹妮弟又抓起話筒,給梅爾文撥了電話。
  電話中傳來了睡意未消的聲音:“我的上帝!你是不是瘋啦?你倒是睡不睡覺啊!”
  “公用事業公司的那個司機,你查了他的檔案沒有?”
  “女士,你在侮辱我的人格呢。”
  “對不起,”詹妮弗接著說,“不過,我必須了解一下。”
  “回答是肯定的。他的記錄清清白白。那是他頭一次出事故。”
  這條路又給堵死了。“我明白了。”詹妮弗又陷入了沉思。
  “帕克小姐,”梅爾文·赫奇遜說。“請你幫我個大忙,好嗎?如果你還有什麽事要問,請在辦公時間來電話。”
  “對不起,”詹妮弗心不在焉地說。“你再去睡吧。”
  “多謝!”
  詹妮弗放回話筒。該穿戴整齊上班去了。

   第十三章
  詹妮弗和亞當在露德賽餐館共進晚餐之後已過去了三個星期。她盡量不去想他,可是周圍的一切都使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他:一句偶然聽到的話語,一位陌生人的後腦,一條和他戴過的相似的領帶。想和她約會的男人很多,對她提出非分要求的男人更是形形色色,其中有她的當事人,有在法庭上被她擊敗過的律師,還有一位在夜法庭工作的法官,可是詹妮弗一概不予理睬。律師們邀請她外出“吃吃玩玩”,她也不感興趣。她身上具有的獨立不羈的性格,使男人們感到難以對付。
  肯·貝利經常跟她在一起,可是這絲毫無補於她心中的寂寞。隻有一個人能夠使她擺脫孤寂的心境,真該死!
  一個星期一上午,他打來了電話:“我來試試運氣,看你今天中午是否有空。我們一起吃飯去,好嗎?”
  她碰巧沒有空,但她卻說:“我當然有空囉。”
  詹妮弗向自己起過誓,如果亞當再打電話來的話,一定要對他既友好又嚴肅,既客客氣氣又要明確地謝絕他的任何要求。
  可是一聽到亞當的聲音, 她早把自己的誓言丟到九霄雲外, 反而急切地說:“我當然有空囉。”
  這是她最不應該說的一句話。
  他們上唐人街的一個小餐館去。邊吃邊聊,一頓飯足足花了兩個小時,可是在兩人看來卻隻是過了兩分鍾似的。他們無所不談,談到了法律、政治、戲劇等等。人世間一切紛繁複雜的問題到了他們這裏似乎都輕易地得到了解決。亞當頭腦敏銳,分析精辟,議論趣味橫生。他對詹妮弗所從事的工作懷著濃厚的興趣,為她取得的每個成功感到驕傲和由衷的高興。他有權利為我驕傲和高興,詹妮弗想,要不是他的話,我早就回到華盛頓州凱爾索市去了。
  詹妮弗回到事務所時,肯正在等她。
  “中午吃得很稱心吧?”
  “是的,謝謝。”
  “亞當·沃納是不是要找你辦案?”他問話的聲調有些隨便得過了頭。
  “不是,肯。我們是朋友。”
  這話一點不假。
  那天以後,亞當的形象一直縈繞在她的心頭。她明白自己應該忘掉他,不能再與他見麵了。他是屬於另一個女人的。
  當晚,詹妮弗和肯去觀看理查德·羅傑斯主演的新劇《二乘以二》。
  他們踏進戲院廳門時,人群中發生了一陣騷動。詹妮弗回過頭去看個究竟,隻見一輛黑色的高級轎車在拐角處停了下來,從車內走出一對男女。
  “是他!”一個女人嚷了起來,人們紛紛向車子圍過去。壯實的司機退到一邊,詹妮弗看到了邁克爾和他的嬌妻。原來,眾人所注目的人物是邁克爾。他是平民百姓心目中的英雄。他儀表堂堂,相貌夠當個電影明星;又膽識過人,足以使人欽慕。詹妮弗站在大廳裏看著邁克爾·莫雷蒂夫婦穿過人群。邁克爾在離詹妮弗不到三英尺的地方走了過去,霎時,兩人的視線相遇了。詹妮弗注意到他的兩個眸子烏黑烏黑的,幾乎看不出瞳仁來。不一會兒,邁克爾便走進了劇場。
  詹妮弗無心欣賞演出。看見邁克爾,那慘痛丟人的往事像洪水似地湧進腦際。第一幕剛結束,她就匆匆要求肯送她回家。
  次日亞當又打來了電話。詹妮弗狠下心準備謝絕他的邀請。她打算這樣回話:“謝謝你,亞當,但是我實在抽不出身來。”
  然而,亞當所要告訴她的是:“我要出國去啦。”
  這簡直是當頭一棒。“你……你要去多久?”
  “不過幾個星期,我一回來就給你打電話。”
  “好。”詹妮弗歡快地回答道,“祝你一路順風。”
  她心裏直覺得如喪考妣。她宛如看到亞當正在裏約熱內盧的海灘上玩樂,身邊圍著一群半裸體的少女;又好像瞧見亞當坐在墨西哥城小披屋裏,和一個到了成婚年紀的黑眼睛漂亮女郎對飲馬格裏塔斯酒;又似乎窺見亞當在瑞士的一間避暑小屋裏跟一個女人……快別胡思亂想了,詹妮弗告誡自己說。她應該問一下他是上哪兒去。或許他是因公出差,上一個死氣沉沉的地方,忙得根本沒時間找女人;或許是到某個沙漠的中心地帶去,一天得幹上二十四小時。
  如果她剛才裝作非常漫不經心地就這個話題談一談,該有多好:“你是不是得坐很長時間的飛機?你會講外國話嗎?如果你到巴黎去,請給我捎一點法國名茶。打預防針大概很痛吧?你帶著夫人一起去嗎?”“我這是怎麽搞的!大概神經失常了吧。”
  這時肯已走進她的力公室,正在凝視著她。“你在自言自語呢。身上沒有什麽不舒服吧?”
  沒有!詹妮弗真想喊出來。我需要醫生。我需要洗個冷水澡。我需要亞當·沃納。
  可是她卻說:“我很好,隻不過有點累了。”
  “你幹嗎今晚不早點上床休息?”
  她思忖著亞當今晚是否會早早安寢。
  雷恩神父打來了電話:“我去看過康妮·加勒特。她告訴我,你去過好幾回了。”
  “是啊。”這些拜訪是為了減輕她自己的內疚的心理,因為她幫不上一點忙。真使人氣餒啊。
  詹妮弗一頭紮進了工作之中,可是這幾個星期對她來說仍然度日如年。白天,她幾乎每天都上法庭。夜晚,她差不多全花在閱讀狀子上。
  “慢慢來嘛。你這樣非累死不可,”肯勸導說。
  但是詹妮弗就是需要把自己的身心都忙得疲憊不堪。這樣她就不會有空閑時間去胡思亂想。我是個傻瓜,她想,一個十足的傻瓜。
  過了四個星期,亞當才打來電話。
  “我剛回來,”他說。一聽到他的聲音,她激動得心都要跳出來了。“我們一起吃午飯,好嗎?”
  “好,很高興,亞當。”她覺得自己回答得挺不錯,既簡單又扼要。
  “廣場旅館的橡樹餐室怎麽樣?”
  “好的。”
  詹妮弗早早來到該餐廳入了座。幾分鍾後亞當來了。詹妮弗注視著向她走來的頎長的男子,突然覺得口幹舌燥。他皮膚曬黑了,詹妮弗暗想,自己原先關於亞當在海濱陷入妙齡女郎包圍之中的臆想可能還是真的呢。隻見他對她微微一笑,拉住了她的手。就在這一刹那詹妮弗意識到:不管她原先對亞當·沃納或其他人使用過什麽邏輯,現在都再也不起作用了。她身不由己,好像別人在指揮著自己,告訴她應該做什麽,必須做什麽。她無法解釋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因為她從來也沒有這種經曆。“這是化學變化吧,”她想,“也許是命中注定的,抑或是天意。”眼下詹妮弗強烈地渴望投入亞當的懷抱。她有生以來還沒有過如此強烈的衝動。瞧著他,她似乎看到了他緊緊摟住自己,緊貼住自己。想著想著,她的臉上不禁直發燒。
  亞當不無歉意地說:“對不起,臨時才約你。一個當事人剛取消了共進午餐的安排。”
  詹妮弗暗自感謝那位當事人。
  “我給你帶來了一樣東西,”亞當說。原來是一條考究的金、綠兩色相間的絲頭巾。“是在米蘭買的。”
  噢,原來他去那兒了。意大利女郎,詹妮弗閃過了一絲醋意。“挺惹人喜愛的,亞當。謝謝你。”
  “你去過米蘭嗎?”
  “沒有。我見過那兒的教堂的照片。真好看。”
  “我這個人不大喜歡遊覽觀光。我認為隻要看到過一個教堂,就等於見到了所有的教堂。”
  事後,詹尼弗設法回憶那次午餐時兩人談了些什麽話,吃了點什麽菜,誰在桌旁站下來跟亞當寒暄過。可是她隻記得亞當離自己近在咫尺,隻記得無意中與他碰擦了幾次,隻記得他臉部的表情,好像他在施展法術,使她如癡如呆,昏昏欲睡,不能自拔。
  兩人的手無意之中碰擦了一下,一霎時,他們似乎通了電似的。他們隔桌對坐,漫無邊際地談著,什麽都談,又不知在談些什麽。
  飯吃到一半,亞當一把抓住了詹妮弗的手,聲音嘶啞地叫了聲:“詹妮弗……”
  她低聲應道:“嗯。我們走吧。”
  詹妮弗在繁忙擁擠的大廳裏等著,亞當去櫃台登了記。他們在鳥瞰五十八大街的廣場旅館的舊樓要了一間房問。兩人乘坐後麵的電梯上樓。在詹妮弗看來,那電梯似乎永遠都到不了他們要去的那一層樓似的。
  要是說詹妮弗對那頓中飯什麽也沒有記住的話,那麽,他們在房間裏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她都記得十分真切。許多年以後,她仍然記得那窗外的景色,那窗簾和地毯的顏色,那牆上掛的圖片及每一件家具。她還清晰地記得從大街上傳來的隱隱約約的城市裏的喧鬧聲。那天下午的印象將永遠銘刻在她的記憶之中。這是一幅慢慢地展現在她眼前的奇妙的圖景,五彩繽紛的圖景。
  一切的一切就這樣發生了。詹妮弗首先想到的是:我輸了。
  不料,亞當卻告訴她:“我們來想想辦法。哦,瑪麗下星期一跟她姑母去歐洲。去一個月。”

   第十四章
  詹妮弗和亞當幾乎每晚都在一起。
  亞當第一次在她的那間很不舒服的房間裏度過了一個晚上。 次日一早他說:“我們今天告假,去給你找個像樣的住所。”
  兩人一起去找公寓房子。當天下午近傍晚時分,詹妮弗租下了薩頓附近叫貝爾蒙特的新建高層建築的一套房間, 並在契約上簽了字。 可這座建築的門前卻掛著“售出”的牌子。
  “我們進去幹什麽?”詹妮弗問。
  “你等一下就知道。”
  他們看到的是五間一套、跨兩層樓的公寓房間,室內家具富麗堂皇。詹妮弗還是頭一回看到這樣闊氣上乘的公寓。樓上是第一流的臥室和衛生間,樓下是帶有衛生間的客房和起居室。在起居室憑窗遠眺,東河和全城曆曆在目。還有一個偌大的陽台,一間廚房,一間餐室。
  “你喜歡嗎?”亞當問。
  “何止喜歡,我簡直是愛得發狂了。”詹妮弗高興得大聲說,“不過我有兩個問題,親愛的。第一,我付不起房租;第二,即使我付得起,這房子也是屬於別人所有的。”
  “這房子是我們法律事務所的。我們租下來是為來訪的顯赫要人做準備的。我會讓他們另找地方住的。”
  “那麽租金呢?”
  “我會付的。我……”
  “不。”
  “你這是怎麽啦,親愛的?我付這麽一點房租不在話下。我……”
  她搖了搖頭。“你不理解我,亞當。我除了我這個人以外,沒有別的東西可以給你。我想把自己作為禮物送給你。”
  他一把將她摟在懷裏,詹妮弗依偎著他說:“我知道該怎麽辦——我將在晚上加班加點。”
  星期六他們痛痛快快地買了一大批東西。亞當在彭威特·泰勒商店給詹妮弗買了一件漂亮的真絲睡衣, 詹妮弗為亞當買了一件特恩布爾-阿瑟牌襯衣。他們在金貝爾商店買了一副象棋,在亞伯拉罕和斯特勞斯法律事務所附近的朱尼爾商店買了一塊奶酪蛋糕, 在艾爾特曼食品店買了一隻福特納-梅森牌梅子布丁,還在德布爾戴書店買了許多書。他們又去逛了蓋蒙商店和卡斯威爾馬賽商店,在那兒亞當給詹妮弗買了夠她用十年之久的百花香①。他們最後在公寓拐角處吃了晚飯。
  ①百花香是放在壺內的幹燥花瓣和香料混合物。
  他們相約每天下班後晚上在公寓會麵,談論當天發生的種種事。晚飯由詹妮弗準備,亞當則整理餐桌。飯後在一起看書或者看電視、玩紙牌、下棋。詹妮弗總是為亞當準備他最愛吃的菜。
  說來也怪,詹妮弗想,在他們的風流韻事開始之前,兩人都是公開見麵的。而現在成了情人之後,卻不敢公開露麵了。他們開始上一些不會撞見熟人的地方去,例如到鬧市區的夫妻小吃店吃飯,到第三大街音樂學院音樂廳聽室內音樂,到第十八大街奧姆尼劇院俱樂部看新上演的戲。 有一次還到布魯姆大街上的格魯塔-亞左拉餐館去吃晚飯,結果吃得過了量,整整一個月立誓不吃意大利名菜。“可是我們能經常在一起的時間已經不到一個月了,”詹妮弗想,瑪麗·貝思再過十四天就要回來了。
  亞當酷愛運動。他常常叫詹妮弗去看尼克籃球隊比賽,詹妮弗對球賽入了迷,她常常大聲喝彩,直至叫啞了喉嚨。
  到了星期天,他們就懶懶散散地過,不必衣冠整齊地吃早飯,隨便瀏覽《紐約時報》的一些欄目,諦聽從曼哈頓傳來的教堂裏的鍾聲,每一陣鍾聲都帶來不同的祈禱聲。
  詹妮弗瞧著亞當全神貫注於攤在麵前的縱橫填字字謎,心裏默想:為我祈禱吧。她明白自己目前行為有失檢點。她也知道這種局麵不能維持長久。可是,她以往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幸福過,也沒有像現在這樣心曠神怡。情人們生活在一個特殊的世界裏,在這世界上,一切都顯得無限美好。與亞當待在一起給她帶來了巨大歡樂。為了獲得這種歡樂,她願意在今後付出任何代價。她也清楚,自己總有一天得為之付出代價的。
  時間的概念在她心裏起了變化。以往,詹妮弗的時間以小時為單位計算,大部分時間花在和當事人的會麵之中。現在,她數著分秒計算與亞當待在一起的時日。亞當和她待在一起時,她想著他;亞當不在的時候,她也想著他。
  詹妮弗在書刊上讀到過一些男人在情婦的懷抱中心髒病發作的文章,所以她把亞當的私人醫生的電話號碼寫進了自己的電話號碼本上。這本子就擺在臥房床頭。一旦發生意外,她就可以妥善處理,亞當也不必陷入尷尬的境地。
  詹妮弗心中充滿著一種連她自己也不知其所以然的感情。她從來不認為自己喜歡搞家務,可是現在她甘願為亞當做一切事情。她不僅為他準備吃的,而且為他洗滌穿的,早上把他要穿的衣服擺端正。一句話,悉心照料他。
  亞當在那公寓裏留了一套換洗衣物,他差不多每晚都跟她在一起度過。她躺在他身旁,望著他安然入睡,而自己則盡可能醒著,深怕失去他們在一起歡娛的寶貴的分分秒秒。最後,當詹妮弗的雙眼再也睜不開的時候,她就心滿意足地鑽進亞當的臂彎入睡。多時以來使詹妮弗深受其害的失眠症已經消失。一切折磨過她的夢魔都已絕跡。隻要她一躺進亞當懷裏,她馬上感到安寧平靜。
  她喜歡穿上亞當的襯衣在公寓裏走動,到了晚上還穿上他睡衣的上衣。如果她早上醒來時亞當已經走了的話,她就滾到他睡過的地方。她喜歡他身上留下的暖人氣息。
  在她看來,她所聽到的全部流行情歌似乎都是為她和亞當寫的。她覺得諾埃爾·考沃德說得很對:一切下裏巴人的音樂都有著強大的感染力,這真叫人驚奇。
  她把自己的事毫無保留地告訴亞當。這些事她不曾向任何人泄露過。跟亞當在一起,她不用戴上任何麵具。她就是她——詹妮弗·帕克,不加任何掩飾的她。亞當所愛的就是這麽個詹妮弗,這可是樁奇跡。他們間還有一個共同之處:笑聲不絕。
  她身不由己地對亞當愛得一天比一天深。她多麽希望已經開始的這一切永遠不要終止啊。但是她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她生平第一次變得迷信了。亞當愛喝一種特別的肯尼亞咖啡。詹妮弗每隔幾天總要買一點回來。
  可她每一次隻買一小聽。
  詹妮弗提心吊膽地過日子,因為她老是想到亞當不在跟前時他會遇到什麽飛來橫禍,而她則隻能在報上赫然登出或電台當做新聞廣播之後才能知曉。這種擔驚受怕的心理她從不曾告訴過亞當。
  亞當每次若要遲些回來,總設法給她留下字條。他把字條留在屋裏意想不到的地方:麵包盒裏,電冰箱裏,甚至在她的鞋裏。這些字條使她欣喜若狂。她把每一張都妥善保存下來。
  剩下的最後幾天,時間一轉眼便消逝了。終於隻剩下最後一個夜晚。瑪麗·貝思第二天便要回來。
  詹妮弗和亞當在公寓裏用完晚餐,聽了一會音樂,然後便上了床。詹妮弗整夜不曾合眼,一直抱著亞當不放,腦子裏回想著兩人一起度過的幸福時光。
  分離的痛苦就在眼前。
  吃早飯時,亞當說:“不管出什麽事,我要你記住:你是我真正愛戀的唯一女子。”
  離別的痛苦降臨了。

   第十五章
  工作是一味止痛藥,詹妮弗把自己沉浸在工作之中,不留下一點空餘的時間來思索。
  她成了新聞界的寵兒。她在法庭上的勝利一再成為熱門新聞。尋上門來的當事人越來越多,她已經開始應接不暇。詹妮弗的主要樂趣是辦理刑事訴訟案,但在肯的要求下,她也開始接受一些其他案子。
  肯·貝思對於詹妮弗說來變得比什麽時候都重要。他為她辦理的案子進行調查,成績卓著。他們一起討論其他問題,詹妮弗十分重視他的忠告和意見。
  詹妮弗和肯又搬遷了一次,這一回搬進了公園路的一套大房子裏。詹妮弗雇用了兩個年輕幹練的辯護律師,一個叫坦·馬丁,另一個叫特德·哈裏斯,兩人原來都是迪·西爾瓦工作班子裏的人員,另外還加雇了兩位秘書。
  坦·馬丁原是西北大學的足球隊隊員,他有著運動員的體魄和學者的頭腦。
  特德是個瘦小,羞怯的小夥子,戴著一副深度近視眼鏡,睿智、敏銳。
  馬丁和哈裏斯專幹跑腿的差使,詹妮弗則經常出庭辯護。
  門上掛的牌子上寫著:詹妮弗·帕克暨同事。
  她的法律事務所處理各式各樣的案件,大至給大工業公司為汙染費問題辯護,小至代表酒鬼出庭。這種人當然是雷恩神父送來的寶貝。
  “他遇上了點小麻煩。”雷恩神父對詹妮弗說,“他是一個安分守己、有家室的人,但這個可憐蟲常常被生活壓得喘不過氣來,有時難免多喝了一點。”
  詹妮弗禁不住嫣然一笑。在雷恩神父眼裏,他教區裏的居民沒有一個犯罪的,他們隻是不夠謹慎才出了事。神父的唯一願望就是把他們從困境裏解救出來。詹妮弗十分理解雷恩神父的心情,原因之一是她本人也正是這樣想的。這些人遇上了麻煩,往往找不到任何人幫忙。他們一沒財力,二沒權勢,無法跟政府較量,到頭來隻有被打垮的份兒。詹妮弗和神父現在經常接觸的便是這樣的人。
  “公正”兩字隻有在幫助這些遇到麻煩的人的過程中才能體現。在法庭上,辯護律師也罷,主訴律師也罷,所追求的並不是公正;他們所追求的是如何打贏官司。
  詹妮弗常常和雷恩神父談到康妮·加勒特,可是談話往往使她感到沮喪。這件事包含著不公正的處理,這使她內心十分難受。
  在多尼住宅後院的一間辦公室裏,尼克·維多正用電子設備仔細地進行室內檢查,以弄清房裏是否裝有吉卜賽竊聽器。邁克爾·莫雷蒂在一邊看著。他通過內線知道警方沒有批準對他實行電子監視。可是說不定什麽時候某一位過於熱心的年輕偵探會私下安一隻吉卜賽竊聽器——或者叫非法的竊聽器——以獲取情報。邁克爾處事小心謹慎。他的辦公室和家裏每天早晚用電子設備檢查一次。他明白,他是六七家法律事務所的頭號目標,不過他對此滿不在乎。他了解他們的一舉一動,而他們卻無法了解他的所作所為;即便他們了解的話,也拿不出任何證據來。
  有幾次深夜,邁克爾通過餐館後門上的小孔向外張望,瞧見聯邦調查局人員把他屋子裏倒出去的垃圾取樣分析,同時又放回一些其他垃圾,以免露出破綻。
  一天晚上,尼克·維多說:“我的上帝,頭兒,萬一這些家夥搞到什麽東西怎麽辦?”
  邁克爾笑道:“我巴不得他們搞到點什麽呢。我們可以在他們到達這兒之前把垃圾堆跟鄰近餐館的垃圾堆換一下位置。”
  可以肯定,聯邦政府的特工人員是不會來觸動他的。家族的活動正在擴展,邁克爾胸中盤算著新的計劃,可是他對誰都還沒披露過這些計劃。唯一的障礙是托馬斯·柯爾法克斯。邁克爾清楚,他必須把這個老律師打發走。他需要一個年輕人來接替他。他的腦子裏一次又一次地想起了詹妮弗。
  亞當和詹妮弗每星期在一起吃一次飯,這對於兩人來說都是一種折磨。他們沒有其他時間可以單獨待在一起,無法親親熱熱,他們使用化名每天在電話裏談上一陣。他成了亞當斯先生,詹妮弗則成了傑伊太太。
  “我討厭老是這樣私下往來,”亞當說。
  “我也是啊。”一想到她要失去亞當,她就驚恐萬狀。
  法庭成了詹妮弗克製內心苦痛的唯一去處。法庭猶如舞台,是她和對手較量、鬥智的場所。審判庭又是她的學校,她在那兒學習,成績優異。每次審判不啻是一場比賽,必須嚴格遵守各種規則。隻有優秀運動員才能取勝,詹妮弗決心做一名優秀運動員。
  詹妮弗在法庭上的盤問成了戲劇性的事。在盤問時,她應付自如,速度適中,富有節奏感,又善於利用時機。她學會了一眼認出陪審團負責人,以便自己全力以赴和他周旋,因為她明白他能夠左右其他人的看法。
  一個人腳上穿的鞋子能反映一個人的某種性格,詹妮弗注意尋找穿便鞋的陪審員,因為這些人往往性情隨和。
  她研究戰略,即審訊的全部計劃,同時也研究戰術,即每天采取的具體步驟。她成了物色友好的法官的專家。
  詹妮弗夜以繼日地為每一起案件做好周密的準備。她懂得一句格言:多數官司在開庭之前勝負已經定局。她讓自己熟悉各種記憶術,以便記住陪審員的名字。如把史密斯比做肌肉發達搶鐵錘的人;把海爾姆比做開船掌舵的人;把紐曼比做新生兒。①。
  ①英語中Smith(史密斯) ,與blacksmith(鐵匠)有關;Helm(海爾姆),與helmsman(舵手)有關;Newman(紐曼),與Newborn(新生兒)有關。
  法庭一般在下午四點休庭,如果下午三點多鍾她開始盤問證人的話,那麽她就設法一直問到四點差幾分鍾,結束前對證人講上幾句有分量的話,這些話深深地印入陪審員的腦海中,使他們整宿都想著這些話。
  她還學會了識別身體各部分的動作所表示的意思:如果一個證人撒謊的話,肯定會有一些欲蓋彌彰的動作,諸如用手撫摩下巴,緊閉雙唇,捂住嘴巴,或用兩手拉耳垂,抹平頭發等等,等等。詹妮弗現在成了洞察這種種跡象的專家,因此在法庭上常能認準目標,置對方於死地。
  詹妮弗發現,婦女充任刑事犯的辯護人有不利的地方,因為她們侵入了男子們的世襲領地。目前,擔任刑事犯辯護律師的婦女還是鳳毛麟角,一些男律師對她甚為反感。有一回,詹妮弗發現她的文件包上被人貼了一張字條,上麵寫著一句反語:女律師能提出最好的動議。辛茜婭為了表示反擊,在她的辦公桌上貼了一張紙,上麵寫著:最適合婦女的地方是眾議院……和參議院。
  許多陪審團初次交手時總是對詹妮弗懷著偏見。因為由她處理的許多案子中,當事人都出身低微,而人們往往把她和當事人聯係在一起。人們都以為她會穿戴得像簡·愛一樣,她沒有稱他們的心,不過究竟穿什麽東西上場是她很費了一番心思的——她不能穿得過於考究,以免引起女陪審員的妒忌;同時又要注意打扮得富有女性感,不至於使那些男性陪審員產生誤解,以為她是個同性戀者。要是在過去,詹妮弗本人肯定會對這些考慮嗤之以鼻的。可是在法庭上,這些無情的現實卻是需要正視的。因為她踏進了男子的世襲領地,她必須加倍努力,必須幹得比自己的對手出色。詹妮弗學會了不僅從自己的角度對案子做好充分準備,並且從對手的角度對案子進行周詳的考慮。她儼然是一位統兵的將領,為決戰運籌帷幄。
  內線電話傳來了辛茜婭的聲音。“有個男人打電話來要找你,他既不肯講出自己的姓名,也不願告訴我是什麽事。”
  要是在半年之前,辛茜婭肯定會把電話一掛了之,可詹妮弗曆來教導她不應拒絕任何人的要求。
  “把電話接進來吧,”詹妮弗說。
  過了一會,她聽到一個男子的聲音小心翼翼地問:“你是詹妮弗·帕克嗎?”
  “是我。”
  他猶豫了一下,又問:“這電話保密嗎?”
  “保密。你找我有什麽事?”
  “不是我的事。這……這是我朋友的事。”
  “哦,你的朋友出什麽事啦?”
  “你要明白,這件事必須嚴守秘密。”
  “我明白。”
  辛茜婭走進來,遞給她一份郵件。“等一下,”詹妮弗說。
  “我的朋友被家裏人送進了瘋人院,可她並沒有瘋。這是一樁陰謀,有關當局也插手了。”
  詹妮弗隻是心不在焉地聽著。她把話筒擱在肩上,一邊翻閱著這天上午的郵件。
  那人繼續往下講:“她很富有,她的親屬圖的是她的錢財。”
  詹妮弗說:“往下說吧。”一邊繼續閱讀郵件。
  “如果他們發現我在設法幫助她,他們也會把我關起來的,這對我可是樁危險的事,帕克小姐。”
  詹妮弗得出結論:這是樁棘手的案子。她說:“恐怕我幫不上什麽忙,我建議你找一位好的精神病專家給你朋友看病。”
  “你沒聽懂我的意思。他們全串通一氣。”
  “我聽懂了。”詹妮弗寬慰他說,“我……”
  “你願意幫她的忙嗎?”
  “我根本無能為力……我看,你這麽辦吧。你幹脆把你朋友的姓名和住址告訴我。如果我有機會我會去調查的。”
  話筒裏沉默了良久。最後那人又說:“這事不得外傳,請一定記住。”
  詹妮弗真希望他趕緊把話講完。她上午的第一個當事人已在接待室等著了。她忙說:“我會記住的。”
  “她叫庫柏。海倫·庫柏。她在長島有一座大莊園,可他們把它奪走了。”
  詹妮弗照他的話在麵前的一個本子上做了記錄。“好。你說她住在哪個療養院來著?”忽聽到哢嗒一聲電話掛斷了。詹妮弗把記錄扔進了字紙簍裏。
  詹妮弗和辛茜婭相互交換了一下眼色,說:“世界上真是無奇不有。”

   第十六章
  亞當·沃納幾乎打一開始便意識到自己和瑪麗·貝思的婚姻是一大錯誤。當時為了保護一個孤苦伶仃、容易受人斯侮的弱女,他和貝思結了婚。這完全是由於一時感情衝動之故。
  過去,他為了不傷瑪麗·貝思的心,願意付出一切代價;可是現在卻又深深愛著詹妮弗。他想找個人談談,於是想到了斯圖爾特·尼達姆。斯圖爾特向來富於同情心,他一定會理解自己的處境的。
  兩人的會見和亞當原先的設想完全是兩碼事。亞當剛跨進他的辦公室,尼達姆便說:“你來得正好。我剛和選舉委員會通過電話。他們已正式要求你參加美國參議員的競選。你會獲得全黨的支持的。”
  “我……那太好了,”亞當說。
  “我們要做的事情多著呢,孩子。首先得著手進行組織工作。我打算建立一個資金籌措委員會。我認為我們該從這兒入手……”
  接下去他們為競選活動討論了整整兩個小時。
  談完之後,亞當說道:“斯圖爾特,我有件私事想跟你談談。”
  “恐怕來不及了,有位當事人約我晤談,亞當。”
  亞當突然感到斯圖爾特·尼達姆早就看穿了自己的心事。
  亞當和詹妮弗相約在西城的一家乳製品餐館吃午飯。詹妮弗已在餐廳深處的一個火車座上等他了。
  亞當精神抖擻地走了進來。詹妮弗從他的臉上便猜到有什麽事發生了。
  “我有件事要告訴你,”亞當告訴她說,“我已被推選參加全國參議員選舉。”
  “是嗎,亞當?”詹妮弗一下子變得興奮無比,“那太好了!你肯定會成為一名出色的參議員。”
  “競選肯定相當激烈。紐約州不是個好對付的地方。”
  “那有什麽關係,誰也阻止不了你獲勝的。”詹妮弗知道自己的話實在沒有誇大。亞當有勇有謀,能為自己的信念堅持不懈地奮鬥,正如他曾經為她的事據理力爭過一樣。
  詹妮弗握住他的手,一往情深地說:“我真為你感到驕傲,親愛的。”
  “別急,我還未選上呢。你一定聽說過差以毫厘,失之千裏的諺語吧。”
  “那跟我為你感到驕傲又有什麽相幹。我是多麽愛你啊,亞當。”
  “我也愛你。”
  亞當想把自己準備和斯圖爾特·尼達姆討論、但實際並未討論過的事告訴詹妮弗,不過後來他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他想,等把事情妥善解決之後再跟她說不遲。
  “你什麽時候開始競選活動?”
  “他們要我立即宣布開始競選。我將得到全黨一致的支持。”
  “太好了!”可是詹妮弗的心頭有一種不吉利的感覺。她眼下不想用言語表達這一感覺,隻是她知道自己或遲或早總得正視它的。她希望亞當競選獲勝,可是競選參議員如同在她頭頂上懸著一把達摩克裏斯寶劍①一樣。亞當在競選中將提出種種改革措施,以爭取選票。他一旦當選,詹妮弗便將失去他。他的私生活從此將容不得半點醜聞。他是個有家室的人,如果讓人們得知他有個情婦的話,那就意味著他在政治上自殺。
  ①喻臨頭的危險。達摩克裏斯是希臘民間傳說中狄奧尼索斯國王的大臣。有一次,國王在宴席上讓他坐在一個位子上,頭頂上方用一根頭發懸吊著一把寶劍,以示名位、權力是隨時可能帶來危險的。
  當晚,詹妮弗失眠了。這是她自愛上亞當以來第一次夜不能寐。她睜著兩眼直到黎明。
  辛茜婭說:“有你的電話。又是那個火星人打來的。”
  詹妮弗不解地望著她。
  “喏,就是那個講瘋人院的事情的人。”
  詹妮弗早已將那件事置之腦後了。他八成是個精神方麵需要治療的病人。
  “你告訴他……”她歎了口氣道,“算了,我自己來跟他講吧。”
  她拿起話筒。“我是詹妮弗·帕克。”
  傳來了熟識的聲音:“我告訴你的事調查了嗎?”
  “我還沒機會哪。”她想起自己已把記下的姓名、地址扔掉了。“我願意幫你的忙。你能告訴我姓什麽嗎?”
  “不行。”他輕聲答道,“他們也會來迫害我的。你去調查一下吧。海倫·庫柏。長島。”
  “我可以推薦一位醫生……”電話掛斷了。
  詹妮弗坐著思索一會後,請肯·貝利來到辦公室。
  “有什麽事啊,頭頭?”
  “我想……沒什麽大事。有個怪人給我打來好幾次電話,又不肯留下名字。你能不能打聽到一個叫海倫·庫柏的女人的消息?據說她在長島有個大莊園。”
  “眼下她在哪兒?”
  “不是在某個瘋人院就是在火星上。”
  兩個小時之後,肯·貝利帶回了叫詹妮弗大吃一驚的消息。
  “你的那個火星人下凡了。威斯切斯特的海澤思瘋人院是有一個叫海倫·庫柏的女病員。”
  “你沒弄錯吧?”
  肯·貝利顯得很委屈。
  “我不是那個意思。”詹姆弗連忙說。肯是她見到過的最好的私人偵查員。他沒有把握的事決不亂說,從來沒有搞錯過什麽事。
  “我們調查那女人幹什麽?”肯問道。
  “有人認為她是受迫害進瘋人院的。我想請你把這件事的背景查清楚。再了解一下她家庭的情況。”
  第二天一早,所要的情況都已擺在詹妮弗的桌子上了。海倫·庫柏是個有錢的寡婦,丈夫死後留給她價值四百萬美元的遺產。她的女兒跟她們居住的那幢房屋的管理人結了婚。婚後六個月,新郎和新娘向法院提出要求,宣布老人精神機能不全,把莊園劃歸他們名下。他們請了三個精神病專家證明海倫·庫柏精神機能不全。起訴得到法院認可,海倫被送進瘋人院。
  詹姆弗讀完報告,抬起頭看了看肯·貝利。“整個事情聽起來有點蹊蹺,對吧?”
  “你打算怎麽辦?”
  這個問題可不好回答,因為這個案子裏,詹妮弗找不到原告,庫柏家的人既然把她送進瘋人院,自然不歡迎詹妮弗插手。而原告因為已被宣判為精神失常,也就不可能請詹妮弗做她的律師。這個問題挺有意思。有一點詹妮弗是清楚的:不管有沒有當事人,詹妮弗決不會袖手旁觀,坐視他人被無端送進瘋人院。
  “我將去探望一次庫柏夫人,”她心裏做了決定。
  海澤思瘋人院坐落在威斯切斯特一大片樹林之中,醫院四周圍著柵欄,唯一的入口處有人看守著。詹妮弗還不想讓庫柏太太的家屬知道自己所進行的工作,因此,她四處打電話聯係,最後找到一個跟療養院有來往的熟人。那人為她去拜訪庫柏太太做好了安排。
  醫院院長富蘭克林太太是個相貌嚴厲,表情冷酷的女性,詹妮弗不由得想到了《呂蓓卡》一書中的丹弗斯太太。
  “嚴格地說,”富蘭克林太太哼哼道,“我是不應該讓你進去見庫柏太太的。這樣吧,我們把你的這次來訪作為一次非正式訪問,不做記錄。”
  “謝謝你啦。”
  “我叫人帶她來。”
  海倫·庫柏身材纖細,相貌出眾,快上七十歲了。藍色的雙眸活潑地閃爍著,目光聰慧。她態度端莊大方,就像在自己家裏似地熱情接待著詹妮弗。
  “你真好,特地來看我,”庫柏太太說,“不過,我不十分明白你為什麽而來。”
  “我是律師,庫柏太太。我兩次接到匿名電話說你在這兒住著,而你本不該來這地方的。”
  庫柏太太溫柔地一笑,說:“那人肯定是阿爾伯特。”
  “阿爾伯特是誰?”
  “他給我當了二十五年的管家。我女兒多蘿西結婚時,她把他解雇了。”她說著歎了口氣,“可憐的阿爾伯特。我想,他屬於老派,是另一種天地裏的人。從某種角度來說,我也是這樣的人。你很年輕,親愛的,所以你也許不明白世道起了多麽大的變化。你知道當今世界上缺了樣什麽東西嗎?仁愛。它恐怕被貪得無厭取代了。”
  詹妮弗輕聲問:“你指的是你女兒?”
  庫柏太太的眼睛中現出悲哀。“我不責怪多蘿西。都是她丈夫不好。他這個人長相不怎麽樣,至少是道德上不怎麽樣,恐怕我女兒也沒有多少姿色。赫伯特娶她是看中她的錢,結果發現莊園的所有權完全屬我所有。他自然很不高興。”
  “他當著你麵講了嗎?”
  “是的,講了。我那個女婿對這可夠直率的了。他原以為我會把莊園交給女兒,而不是等我死後才給她。我本來想這麽辦,可是我信不過他。我明白他得到這筆錢財後會幹些什麽。”
  “你以往有過精神病病史嗎,庫柏太太?”
  海倫·庫柏望著詹妮弗,淒苦地說:“據醫生說,我現在患的是精神分裂症和妄想症。”可是詹妮弗感到,眼下正和自己談話的人是最正常不過的了。
  “你知道有三個醫生證明你精神機能不全嗎?”
  “庫柏莊園的價值估算為四百萬美元,帕克小姐。那筆錢可以用來左右許許多多醫生哪。我擔心你在浪費時間呢,莊園已經落在我女婿手中,他不會讓我離開這兒的。”
  “我想去見見你的女婿。”
  廣場塔樓位於第七十二東大街,那兒是紐約最漂亮的住宅區之一。海倫·庫柏的寓所就坐落在這一帶。現在門上的名牌上寫著:赫伯特·霍桑夫婦。詹妮弗事先已給她女兒多蘿西掛了電話。當她到達時,多蘿西和她的丈夫已在那兒等著了。海倫·庫柏所談的她女兒的情況是正確的。她長得不怎麽可愛,身材瘦削,活像一隻耗子,沒有下巴,右眼斜視。她丈夫看上去跟阿契·邦科①活脫活像,比多蘿西起碼大二十歲。
  ①阿契·邦科是美國七十年代上映的一部電視係列片的主角。他身上集中了中產階級的所有弱點。
  “進來吧,”他咕噥著說道。他帶著詹妮弗從會客廳走進一間碩大的起居室,室內牆上掛著法國和荷蘭著名畫家的作品。
  霍桑單刀直入地問詹妮弗道:“你倒說說看,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詹妮弗轉身對多蘿西說:“是有關你母親的事。”
  “她怎麽啦?”
  “她是什麽時候開始出現精神失常症狀的?”
  “她……”
  赫伯特·霍桑插進來說:“那是我和多蘿西剛結婚不久。老太婆容不下我。”
  那無疑是神誌清醒的表現,詹妮弗想。
  “我看過醫生的報告,”詹妮弗說,“看來有偏見。”
  “你這是什麽意思,偏見?”他氣勢洶洶地問。
  “我的意思是那些報告所涉及的事界限十分模糊,很難確定究竟什麽叫精神失常。醫生的結論一部分是根據你們夫婦倆所介紹的有關庫柏太太的行為做出的。”
  “你到底想說什麽?”
  “我是說,證據不夠明確。換作別的三個醫生的話,完全可能做出截然不同的結論。”
  “嘿,聽我說,”赫伯特·霍桑說,“我不明白你究竟想幹什麽,那老太婆可是個瘋女人。醫生是這樣說的,法院也是這樣判定的。”
  “庭審記錄我都讀了,”詹妮弗說,“法院建議本案應予定期複審。”
  赫伯特·霍桑頓時露出了驚愕的神色。“你是說他們可能把她放出來嗎?”
  “他們會把她放出來的,”詹妮弗答道,“我要努力促成這件事。”
  “等一下!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我想要弄清楚的正是這個。”詹妮弗轉向那個女的說,“我了解過你母親先前的病史。她精神上或感情上過去從來沒有受過任何創傷。她……”
  赫伯特·霍桑又插了進來:“那他媽的又不說明任何問題。這類病說來就來。她……”
  “此外,”詹妮弗繼續對多蘿西說,“我還調查了你們把她弄走以前她的社交生活。一切都完全正常。”
  “我才不在乎你或其他什麽人怎麽說。反正她瘋了!”赫伯特·霍桑喊叫起來。
  詹妮弗打量了他一會之後,問:“你向庫柏太太要過莊園,是嗎?”
  “那關你什麽屁事!”
  “我就是要把它當成我的事。我想今天的談話可以告一段落了。”說完,她朝門口走去。
  赫伯特一步跨到她麵前,擋住了她的去路。“等等。你在插手並不需要你管的事。你想撈一點錢花花,還是怎麽的?那好嘛,我明白了,我的寶貝。我把我的打算告訴你吧。我準備馬上給你開一張一千美元的支票,作為對你的酬勞。至於你呢,就此什麽也別管了,怎麽樣?”
  “對不起,”詹妮弗答道,“辦不到。”
  “你以為那個老太婆會給你更多的錢麽?”
  “不。”詹妮弗說。她直視著他的雙眼:“我們兩人之中隻有一個財迷心竅。”
  聽證會,精神病醫師診斷,加上跟州裏四個不同機構會晤花了整整六個星期時問。詹妮弗親自請了幾位精神病專家。他們進行了各種檢查,詹妮弗掌握了所有需要的事實。法官終於推翻了原判。海倫·庫柏從醫院中放了出來,莊園又物歸原主了。
  庫柏太太從醫院出來那天上午給詹妮弗打了電話。
  “我想請你到第二十一餐館吃午飯。”
  詹妮弗瞧了瞧她的日程表,上午她要辦的事很多,中午還有個午餐會,下午得上法院辦案,但是她明白那老婦人是多麽盼望這頓聚餐,於是答應說:“我一定去。”
  海倫·庫柏高興地說:“讓我們來小小地慶祝一下。”
  午餐吃得十分稱心。主人庫柏太太分外周到,那家餐館的工作人員跟她很熟。
  傑利·伯恩斯陪她們上了樓,在一張桌旁坐下。餐具全是賞心悅目的古董和喬治王朝的銀器。飯菜可口,服務周到。
  海倫·庫柏直到喝咖啡時才對詹妮弗道謝說:“我太感謝你了,親愛的。我不知道你準備向我收多少錢。不過,我想另外給你點什麽。”
  “我的收費已經夠高了。”
  庫柏太太搖搖頭說:“那沒關係。”她向前傾身過去,雙手拉住了詹妮弗的手,壓低聲音說:“我要把懷俄明州整個送給你。”

   第十七章
  《紐約時報》第一版上刊登著兩則趣味盎然的新聞。一則是詹妮弗為一個被指控親手殺死丈夫的女子贏得了宣判無罪的裁決,另一則是亞當·沃納宣布參加美國參議員競選的報道。
  詹妮弗一遍又一遍地讀著關於亞當的文章。文章介紹了他的身世,還援引了許多要人對亞當的讚語,指出他將會給美國參議院以至整個國家增光。文章的結尾還明顯地暗示,如果亞當競選成功,將為他以後參加總統競選打下良好的基礎。
  在新澤西州安東尼奧·格拉納利的莊園裏,邁克爾·莫雷蒂和老頭子剛吃罷早飯。邁克爾正在閱讀有關詹妮弗·帕克的報道。
  他抬起頭望著丈人,說:“她又一次取得了勝利,托尼。”
  安東尼奧·格拉納利正用湯匙舀起一隻水煮蛋。“誰又一次勝利了?”
  “那個律師,詹妮弗·帕克。她是個天生的律師。”
  安東尼奧·格拉納利哼哼道:“我可不喜歡讓女律師為我們效勞。女人軟弱,你根本沒法知道她們會幹出什麽來。”
  邁克爾謹慎地說:“你說得對,大多數女人是這樣,托尼。”
  激怒丈人沒有任何好處。隻要安東尼奧·格拉納利活在人世,他就是個危險人物。但是看看他現在這副模樣,邁克爾知道自己用不到等多久了。這老頭子曾好幾次輕度中風,現在他雙手微微顫抖,說話艱難,走路離不開手杖。他皮膚幹枯缺少水分,活像發黃的羊皮紙。這個曾在全美國黑社會中不可一世的人物,已經成了一隻缺牙少齒的老虎。他的名字曾使許多黑手黨成員聞風喪膽,使他們的遺孀恨之入骨。可現在,人們很少能見到安東尼奧·格拉納利一麵。他不再拋頭露麵,隻把邁克爾·莫雷蒂、托馬斯·柯爾法克斯和其他幾個他所信賴的人推上第一線。
  邁克爾還沒有被培養成,或者說推選為,本家族的首領,不過這僅僅是個時間問題。諢號“三指棕”的路切斯曾經是東海岸五大家族中的首領,後來他讓位給安東尼奧·格拉納利,很快便會……邁克爾大可以耐心地等待著。回想當年自己還是一名年少氣盛的毛孩子時,他曾站在紐約一家名門豪富的大門口,手裏拿著一張燃燒著的紙片發誓說:“如果我泄露科沙·諾斯特拉的任何秘密,我將像這張紙片一樣,化為灰燼。”他迄今取得的成就不能不說是驚人的了。
  眼下,邁克爾一邊跟老頭子坐著共進早餐,一邊說:“也許我們可以讓這個帕克女人先做點不起眼的事,看看她辦事的情況再說。”
  格拉納利聳聳肩:“你可要小心啊,麥克。我不想讓外人插手本家族的秘密。”
  “讓我來對付她。”
  當天下午邁克爾打了那個電話。
  當辛茜婭告訴她邁克爾·莫雷蒂打來了電話時,往事就像洪水衝破了閘門似地湧上了詹妮弗的腦際。自然,全是些令人不快的回憶。詹妮弗不能理解為什麽邁克爾·莫雷蒂要打電話給她。
  出於好奇心,她拿起了電話。“你要幹什麽?”
  她講話的聲調嚴厲、辛辣,邁克爾·莫雷蒂聽了不覺一怔:“我想見見你。我想我們需要稍稍談一談。”
  “談什麽,莫雷蒂先生?”
  “我不想在電話上談任何事。但我可以告訴你一點,帕克小姐……我們談的事對你好處可大啦。”
  詹妮弗平靜地說:“我可以告訴你一點,莫雷蒂先生,我對你所要做的或講的任何事不會有一絲一毫的興趣。”
  她砰地一聲擱下了話筒。
  邁克爾·莫雷蒂坐在辦公室裏,眼睛盯著手裏已經掛斷的電話。他感到內心一陣激動,這倒不是憤怒,但他一時也說不清這究竟是什麽感情,更談不上愛和恨。他一生玩弄過不少女人。他外貌俊俏,皮膚黝黑,加上性格天生殘忍,因此征服了無數女人的心。
  總的來說,邁克爾·莫雷蒂瞧不起女人,因為她們太軟弱,沒魄力。譬如說羅莎吧,她像一條溫順的小狗一樣,叫她向東,決不向西,邁克爾想道。她給我管家,為我做飯,我需要她時就去找她,不需要時就讓她走開。
  邁克爾還從未見到過一個有魄力的女人,一個竟敢向他說一聲“不”字的女人。詹妮弗·帕克卻與眾不同,她有膽量掛斷他的電話。她剛才說什麽來著?“我對你所要做的或講的任何事不會有一絲一毫的興趣。”邁克爾回味著這句話,笑了。她錯了。他將向她證明她是大錯特錯了。
  詹妮弗吃完午飯正朝事務所走去。當她橫穿第三大街時,差一點被一輛卡車撞上了。司機狠命地踩下刹車,卡車的後部轉了個向,從詹妮弗身邊擦了過去。
  “我的老天,小姐!”司機大聲嚷道,“你往哪個鬼地方走,也不看看清楚!”
  詹妮弗沒有聽他嘮叨,隻把自己的雙眼緊盯著車身後麵的車牌。上麵寫著全國汽車公司字樣。她站在原地望了很久,車子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她轉過身子,急步朝事務所走去。
  “肯在嗎?”她問辛茜婭。
  “在,在他的辦公室。”
  她進去找他。“肯,你能調查一下全國汽車公司嗎?需要搞到一張近五年來該公司的汽車肇事的情況表。”
  “那可得過一段時間才行。”
  “請使用LEXIS。”那是全國司法電腦。
  “能告訴我你幹什麽用嗎?”
  “現在還很難說,不過是一種預感。如果真有點門道的話,我會告訴你的。”
  她在處理康妮·加勒特——就是那個將一輩子依附他人生活的四肢殘缺的姑娘——案件中忽略了的一件事。那個司機可能從來沒有闖過禍,可是那輛汽車呢?說到底,總有人得負法律責任。
  第二天一早,肯把一份報告送到詹妮弗麵前。“不管你到底想查什麽,看來你交上好運了。全國汽車公司近五年來共出過十五次車禍;好幾輛車子已被禁止使用。”
  詹妮弗心中一陣興奮,忙問:“是什麽問題?”
  “製動係統有缺陷。急刹車時,車子後部會打轉。”
  詹妮弗召集坦·馬丁、特德·哈裏斯和肯·貝利開了一個全體工作人員會議。“我們要把康妮·加勒特的案子提交法院審理。”她對大家說。
  特德·哈裏斯透過深度近視眼鏡望著她,說:“聽我說一句,詹妮弗。我已經核實過這件事。她上訴沒有成功。我們會因res judicata而受到攻擊。”
  “什麽叫res judicata?”肯·貝利問。
  詹妮弗解釋道:“res judicata就是無故重新上訴①。它與民事案件的關係,相當於被告的雙重危險處境與刑事案件的關係。俗說話,‘訴訟總得有個了結’。”
  ①根據美國法律規定,凡由具有足夠的法律權限的法庭所做的判決具有終審性質,任何人不得根據與先前相同的理由再次提出上訴;否則就是無故重新上訴。
  特德·哈裏斯補充說:“一旦根據案子的是非曲直做出最後裁決,隻有在非常特殊的情況下才能複審。目前我們還沒有理由要求複審。”
  “不,有理由。我們是根據發現的原則跟他們論爭。”
  關於發現的原則是這樣的:有關雙方所搜集的一切有關事實必須讓對方了解,這是進行正當的訴訟所必備的條件。
  “全國汽車公司是隱藏在後麵的被告。他們對康妮·加勒特的律師隱瞞了一些情況。他們的汽車製動係統存在著缺陷,但他們並沒有把這一點寫進記錄。”
  她打量著兩個律師,說:“我想我們該從這兒著手……”
  兩個小時之後,詹妮弗已經坐在康妮·加勒特的起居室裏。
  “我準備提出重新開庭審判。我相信我們還有官司打。”
  “不,重新開庭審判我可受不了啦。”
  “康妮……”
  “請你看看我,詹妮弗。我是個十不全的人。我每次在鏡子中瞧見自己,就恨不得去尋短見。你知道為什麽我沒有自殺嗎?”她的聲音越來越低。“因為我沒有辦法自殺!沒有辦法啊!”
  詹妮弗坐著,渾身一震。她怎麽連這點也沒想到呢?
  “也許我可以爭取在法庭外取得解決。我想,當他們親耳聽到證詞的時候,他們會同意不必重新審判而結束這個案子的。”
  代表全國汽車公司的是馬格雷和古思利兩位律師。他們的事務所坐落在第五大街一座由玻璃和鉻構成的現代建築裏,大門前有一口噴泉不停地噴著水。詹妮弗在接待處通報了自己的姓名。接待人員請她坐下。十五分鍾後,詹妮弗被引進帕特裏克·馬格雷的辦公室。他是事務所的主要合夥人。他是一個生性嚴厲,毫不變通的愛爾蘭人,目光咄咄逼人,任何東西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他打了個手勢讓詹妮弗坐下。“見到你很高興,帕克小姐。你在城裏名聲很大哪。”
  “希望並不全是壞名聲。”
  “人們說你很厲害,不過,看上去不像是那麽回事。”
  “希望不是這樣。”
  “你要咖啡,還是來點優質的愛爾蘭威士忌?”
  “來點咖啡吧。”
  帕特裏克·馬格雷按了一下鈴,秘書用純銀托盤送進來兩杯咖啡。
  馬格雷說:“唔,有什麽需要我為你效勞的嗎?”
  “我是為康妮·加勒特的案子而來的。”
  “啊,是這樣。我記得她在初審和上訴時都輸了。”
  我記得!詹妮弗敢用自己的生命打賭,帕特裏克·馬格雷把這個案子的每個數據都背得滾瓜爛熟了。
  “我準備要求重新開庭審判。”
  “是嗎?以什麽作為依據?”馬格雷彬彬有禮地問。
  詹妮弗打開公文包,拿出一份她準備好的提要,遞給了他。
  “我以隱瞞事實為理由要求重新審判。”
  馬格雷鎮定自若地翻閱著那份提要。“噢,是的,”他說,“還是有關製動裝置的事。”
  “原來你知道。”
  “當然知道。”他伸出粗壯的手指敲打著卷宗。“帕克小姐,你這樣做是不會有結果的。你得先證實那輛肇事的汽車製動係統有毛病。打出事那天起,那車子可能都大修過十多回了。因此你根本無法證明製動係統當時的情況。”說著,他把卷宗推還給她。“你根本沒有官司可打。”
  詹妮弗呷了一口咖啡。“我要證明的無非是這些卡車的安全行車記錄到底有多糟。隻要稍微勤快一點,就可以使你的當事人明白他們的車子是有缺陷的。”
  馬格雷隨口問了一聲:“你建議怎麽辦呢?”
  “我的當事人是個二十剛剛出頭的姑娘,她這一輩子將永遠在自己的房間裏坐著,出不了門,因為她既沒有手也沒有腳。我希望能找到一種解決辦法,能稍微彌補一下她正在經受的巨大痛苦。”
  帕特裏克·馬格雷呷了一口咖啡。“你想到的是怎麽一種解決辦法?”
  “兩百萬美元。”
  他笑了起來。“這對一個沒有官司可打的人來說,可是一筆不小的數目啊。”
  “如果我告到法院去,帕特裏克先生,我保證有官司可打。而且,我可以索取比那大得多的數目,如果你逼得我們去控告的話,我們將要求五百萬美元撫恤金。”
  他又笑了。“你把我的膽都嚇破了。再來點咖啡嗎?”
  “不啦,謝謝。”詹妮弗說完站了起來。
  “且慢,請坐下。我沒有說過不給啊。”
  “你也沒有說給。”
  “請再來點咖啡,是我們自己煮的。”
  詹妮弗想起了亞當和肯尼亞咖啡。
  “兩百萬美元可是一大筆錢哪,帕克小姐。”
  詹妮弗沒有答理。
  “如果數目小一點的話,我也許可以……”他打著手勢說。
  詹妮弗還是沒有吭聲。
  最後,帕特裏克·馬格雷問:“你真的要兩百萬美元,是不是?”
  “我要的是五百萬美元,馬格雷先生。”
  “那好吧。我想也許我們可以做出某種安排的。”
  原來這麽容易?!
  “明天一早我要到倫敦去,不過下個星期就回來。”
  “我不想將這件事張揚。如果你能盡早找你的當事人談談的話,我將十分感激。我希望在下星期把支票交給我的當事人。”
  帕特裏克·馬格雷點了點頭。“那或許可以辦到。”
  詹妮弗在回辦公室的途中,心裏一直不安。事情太順當了。
  當晚回家的路上,詹妮弗在一家雜貨鋪前停了下來。出來時她看到肯·貝利跟一個漂亮的金發男青年並肩走著。詹妮弗遲疑了一會,然後拐進了一條巷子,以免肯看見她。肯的私生活是他自己的事。
  到了約定會見的那一天,帕特裏克·馬格雷的秘書給詹妮弗打來一個電話。
  “馬格雷先生讓我向你道歉,帕克小姐。他今天整天開會,無法脫身。明天隨便什麽時候都行,隻要你方便的話。”
  “好吧,”詹妮弗說,“謝謝。”
  這個電話給詹妮弗敲起了警鍾。她的直覺沒錯,帕特裏克·馬格雷在耍什麽花招。
  “今天的電話我一律不接,”她對辛茜婭說。
  她把自己關在辦公室裏,一邊來回踱著步,一邊分析可能出現的一切情況。帕特裏克未經任何勸說,當下就答應付給康妮·加勒特兩百萬美元。她回想起自己當時心中有多麽的不安, 打那時起, 帕特裏克·馬格雷就銷聲匿跡了。先是到倫敦(不知真的去了沒有),然後是各種各樣的會議,連回詹妮弗一個電話的時間都擠不出(一周來,她給他打過許多電話),現在又要往後推遲。
  這究竟是為什麽?唯一的原因隻能是……詹妮弗止住腳步,拿起內線電話找坦·馬丁。
  “請你查一下康妮·加勒特出事的日子,好嗎,坦?我想知道這一案件的訴訟時效①什麽時候過期。”
  ①訴訟時效,這裏指法律對原告提出要求和行使權利現定的時間,超出規定的時間即不能提出要求或行使權利。
  二十分鍾後, 坦·馬丁走進詹妮弗的辦公室, 臉色蒼白。“糟啦,”他說,“你的預感是正確的。訴訟時效今天過期。”
  她突然覺得像害了病似的。“有沒有可能弄錯?”
  “沒錯。真遺憾,詹妮弗。我們中應該有人先查一下就好了。可是我,我壓根兒沒想到這一層。”
  “我也一樣。”詹妮弗拿起電話,撥了個號。“請帕特裏克·馬格雷聽電話,我是詹妮弗·帕克。”
  詹妮弗拿著電話等了半天,才聽到對方有人接電話。她的聲調顯得十分歡快:“你好,馬格雷先生。倫敦怎麽樣?”她聽了一會,又說:“不,我還沒去過那兒哪……嗯,是……過幾天就……我打電話給你是因為……”她用隨便的口吻說著話,“我剛和康妮·加勒特談過話。正如我告訴過你的一樣,她準備萬不得已時才去法庭。因此,如果我們今天能把這件事解決的話……”
  話筒裏傳來了帕特裏克·馬格雷的大笑聲。“你真有兩下子,帕克小姐。訴訟時效今天過期,誰也無法控告誰了。如果你什麽時候有空來吃午飯,我們倒可以談談命運是多麽不可捉摸。”
  詹妮弗克製著,不使自己的話音中流露出怒氣。“這可是條險惡的詭計,朋友。”
  “世道本來就險惡嘛,朋友。”
  “為了占他人的上風,你可以不擇手段,是嗎?”
  “你的話對極了,我的寶貝,要知道,我幹這一行比你資格老多了。請轉告你的當事人,祝她下次交上好運。”
  說完他掛斷了電話。
  詹妮弗坐著,手裏扔握著話筒。她想到康妮·加勒特正坐在家裏,等候她的消息。詹妮弗的腦袋裏嗡嗡作響,額角上滲出了汗珠。她伸手在抽屜裏取了一粒阿司匹林,抬起頭望了望牆上的鍾,已經四點鍾了。他們如果準備上訴,必須趕在五點鍾前向高級法院的秘書提出。
  “你準備這份案卷需要多少時間?”詹妮弗問正站在一旁與她分憂的坦·馬丁。
  他順著她的視線瞧了一下牆上的鍾,說,“至少得三個小時,也許要四個小時。已經毫無辦法了。”
  總得找出個辦法來,詹妮弗想。
  詹妮弗說:“全國汽車公司不是在美國各地都有分公司嗎?”
  “是的。”
  “舊金山現在還隻一點鍾。我們在那兒對他們提出起訴,以後再提出要求改變審判地點。”
  坦·馬丁搖了搖頭。“詹妮弗,所有文件都在這兒。即使我們能在舊金山物色到一家法律事務所,向他們扼要說明一下我們的要求,再由他們草擬新的文件,也決不可能趕在五點鍾之前完成。”
  詹妮弗可不肯輕易認輸。“夏威夷現在是幾點鍾?”
  “上午十一點。”
  詹妮弗的頭痛像變魔術似地一下便消失了,她興奮地從椅子上一躍而起。“那就有門了!查一下全國汽車公司是否在那兒營業。他們總會有個工廠,或銷售辦事處,或修理所什麽的。如果有的話,就在那兒起訴。”
  坦·馬丁端詳著她,好一會臉上才綻開了笑容,說了聲:“明白了!”便急忙朝門口走去。
  帕特裏克·馬格雷沾沾自喜的話音仍縈繞在詹妮弗的耳際:“請轉告你的當事人,祝她下次交上好運。”對康妮·加勒特來說,再也不會有第二次機會了,必須抓住眼下的時機!
  半小時後,詹妮弗桌上的內線電話響了,傳來了坦·馬丁興奮的聲音:“全國汽車公司的汽車傳動軸是在奧阿胡島上生產的。”
  “這下可把他們抓住了!馬上跟那兒的一家法律事務所取得聯係,請他們立即提出起訴。”
  “你腦子裏是否選好哪一家事務所了?”
  “沒有。 就從馬丁代爾-黑貝爾法律事務所找個什麽人吧。必須要求他們把起訴書送交全國汽車公司在當地的法律代理人,起訴書一交出就立即用電話通知我們。我將在辦公室等待消息。”
  “還有什麽要我做的嗎?”
  “祈禱吧。”
  夏威夷的電話是當晚十點鍾打來的。詹妮弗拿起話筒,隻聽到一個人細聲細氣地說:“請詹妮弗·帕克小姐聽電話。”
  “我就是。”
  “我是奧阿胡島上葛雷格-霍伊法律事務所的宋小姐。 我們要告訴你的是,十五分鍾前我們已把你所要求的起訴書送交全國汽車公司在本地的法律代理人。”
  詹妮弗慢慢地舒了一口氣。“謝謝你,太謝謝你了。”
  辛茜婭放約伊·拉·加迪亞進了詹妮弗的辦公室。此人詹妮弗還從未見過麵。他打電話來過,要她辦理一樁毆打的官司。他身材矮小,結實,身著一套考究的西服,隻是剪裁並不合身,像是給別人定做的。小拇指上帶著一隻特大的鑽石戒指。
  拉·加迪亞張嘴一笑,露出一口黃牙,說:“我來找你是請你幫我點忙。人總難免有過失,不是嗎,帕克小姐?我把幾個家夥稍微揍了幾下,警察竟把我抓住了。我相信那些人就是想暗算我,你明白嗎?那天晚上,巷子裏黑洞洞的,我瞅見他們朝我衝過來……哦,那個街區的人可野啦。我在他們動手之前揍了他們一頓。”
  這個人說話的神態使詹妮弗感到討厭,假惺惺的,竭力討好人,做得太過分了。
  他抽出一大疊鈔票。
  “瞧,這兒是一千美元,等我們上法庭時再給你一千美元,好嗎?”
  “我最近幾個月的日程表已排滿。我願給你推薦其他律師。”
  他的態度變得堅決起來。“不。我別的什麽人都不要。你是最好的。”
  “毆打是一種簡單的案子,用不著最好的律師。”
  “嘿,你聽我說,”他說,“我還會給你更多的錢哩。”話音中充滿了絕望。“先給二千美元,然後……”
  詹妮弗撳了撳桌下的按鈕,辛茜婭立即走了進來。“拉·加迪亞先生要告辭了,辛茜婭。”
  約伊·拉·加迪亞朝詹妮弗久久地瞪了一眼,雙手捧起鈔票,塞回衣袋裏,一聲不吭地走出了辦公室。詹妮弗按了一下內線電話的按鈕。
  “肯,請你來一下,行嗎?”
  肯不到半個小時就把有關約伊·拉·加迪亞的一份詳盡的材料準備好了。
  “他的作案記錄有一英裏長呢。”肯告訴詹妮弗說,“他自十六歲起就是監獄裏的常客。”說著他看了一下手上的材料。“他剛剛被保釋出來。上個星期他因毆打罪被捕入獄。他打了兩個欠黑手黨錢的老人。”
  一下子什麽都明白了。“約伊·拉·加迪亞原來為黑手黨做事!”
  “他是邁克爾·莫雷蒂手下的打手。”
  詹妮弗頓時怒火滿腔。“你能把邁克爾·莫雷蒂的電話號碼告訴我嗎?”
  五分鍾後,詹妮弗已經在跟邁克爾·莫雷蒂通話了。
  “嗬,這可真是出人意料的榮幸,帕克小姐,我……”
  “莫雷蒂先生,我不喜歡被人拉下水。”
  “這話從哪兒說起?”
  “聽我說,好好地聽著。我不會出賣自己的靈魂的。現在不會將來也永遠不會。我決不會替你或為你出力的人辯護的,希望你別來惹我。你聽清楚了沒有?”
  “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說吧。”
  “請你跟我一起吃午飯,好嗎?”
  詹妮弗啪的一聲把電話掛斷了。
  內線電話傳來了辛茜婭的聲音:“一個叫帕特裏克·馬格雷的先生在這兒等著見你,帕克小姐。他事先沒有預約,可是他說……”
  詹妮弗不出聲地笑了。“讓馬格雷先生等著。”
  她想起了他們在電話上的談話。“為了占他人的上風,你可以不擇手段,是嗎?”“你的話對極了,我的寶貝。要知道,我幹這一行比你資格老多了。請轉告你的當事人,我祝她下次交上好運。”
  “請讓馬格雷先生進來。”
  帕特裏克·馬格雷笑容可掬的神情已經消失。他在鬥智中失敗了,氣衝衝的,毫不掩飾自己的氣惱。
  他徑直走到詹妮弗的辦公桌前,沒好氣地說:“你真會捉弄人,朋友。”
  “是嗎,朋友?”
  他未經邀請就坐了下去。“我們別再捉迷藏了。全國汽車公司的首席律師給我打來了電話。我原先低估了你的能耐。我的當事人願意把這件事了結掉。”說完,他伸手到口袋裏抽出一隻信封,把它遞給了詹妮弗。詹妮弗打開信封,裏麵裝有一張付給康妮·加勒特的十萬美元的保付支票。
  詹妮弗把支票塞進信封,還給帕特裏克·馬格雷。
  “這個數目不夠。我們要求賠償五百萬美元。”
  馬格雷露齒一笑。“沒門,因為你的當事人不打算上法庭,我剛從她那兒來。你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把那姑娘弄到法庭上去,她嚇得什麽似的。隻要她不出庭,你就根本沒有打贏這場官司的可能。”
  詹妮弗生氣地說:“我不在場,你沒有權利找康妮·加勒特說話。”
  “我不過是想讓大家都得到好處。把錢拿著,就此撒手吧。朋友。”
  詹妮弗站起身來。“出去。你使我感到惡心。”
  帕特裏克·馬格雷也站了起來。“我原來以為你從不會惡心的呢。”
  說完,他帶著支票走了。
  望著他離去的身影,詹妮弗尋思自己是否已鑄下大錯。她想到十萬美元對康妮·加勒特意味著什麽。可是,這數目是不夠的。試想,那姑娘這一輩子每天該有多少痛苦與不便啊!
  詹妮弗明白,帕特裏克有一點是對的,沒有康妮·加勒特到庭,陪審團絕對不會做出索價五百萬美元的裁決的。任何言詞都不可能讓他們明了那姑娘今後生活中的苦難。詹妮弗需要康妮·加勒特到場,讓陪審團的成員天天都看到她,隻有這樣才會給他們留下深刻的印象。可是詹妮弗想不出有什麽法子可以說服她出庭。她必須找出別的解決辦法來。
  亞當打來了電話。
  “真抱歉,我沒能早一點打電話給你。”他道歉說,“我一直在參加研究竟選參議員的會議……”
  “不要緊,親愛的。我理解你。”我一定得理解啊,她心裏這樣想著。
  “我真想念你。”
  “我也是,亞當你永遠也無法知道我是多麽地想念你。”
  “我想見見你。”
  詹妮弗想問一聲什麽時候,可她抑製著自己,等他說下去。
  亞當又說:“今天下午我得到奧爾巴尼去,我回來後馬上給你打電話。”
  “好吧。”除此之外,她還有什麽可說,又有什麽可做呢?
  次日早晨四時,詹妮弗從噩夢中驚醒過來時,明白了該怎樣去為康妮·加勒特贏得五百萬美元。

   第十八章
  “我們已在全國舉辦了一係列籌措資金的午餐會。我們將主要在較大的城市裏進行活動,還將通過《麵向全國》、《今日》和《會見報界》等全國性電視節目,讓你向觀眾發表簡短的競選演說。估計可以趕上去……亞當,你在聽嗎?”
  亞當轉過臉去對著斯圖爾特·尼達姆和會議室裏另外三個人說:“當然在聽囉,斯圖爾特。”尼達姆一再讓他放心,說這三位都是全國一流的新聞界權威。
  實際上,縈繞在他腦海裏的完全是另一回事,那就是詹妮弗。他希望她此刻能在自己身旁,跟他一起分享競選活動帶來的興奮,分享這一時刻,分享他的生活。
  亞當曾經幾次想跟斯圖爾特·尼達姆討論自己的處境,可是老頭子每一次總能設法把話題扯開去。
  亞當端坐著,腦子裏想到的是詹妮弗和瑪麗·貝思兩人。他知道把兩人進行對比是不公平的,但是他無法不這樣做。
  跟詹妮弗在一起使我感到興奮,她對什麽都有興趣,使我覺得自己是個活生生的人。瑪麗·貝思則不同,她獨自生活在自己的小天地裏。
  詹妮弗跟我身上有著一千個共同之處,而瑪麗·貝思和我不過是結為夫婦而已,此外沒有一點相同之處。
  我愛詹妮弗的幽默感,她知道怎樣從生活中尋找樂趣。而瑪麗·貝思卻永遠那麽一本正經……
  詹妮弗使我感到年輕。瑪麗·貝思卻那麽老成,根本不像她那個年紀的人……
  詹妮弗有主見,一切都自己拿主意,瑪麗·貝思則要等著我告訴她該做什麽事……
  在我所愛的女人和我的妻子身上有著以上五點重大的區別。
  這些也正是我永遠不能離開瑪麗·貝思的原因所在。

   第十九章
  八月初一個星期三的上午,康妮·加勒特訴全國汽車公司一案開庭了。往常,報紙對這類案件隻用一兩段文字報道。可是由於擔任原告的辯護律師是詹妮弗,整個輿論界都出動了。
  帕特裏克·馬格雷坐在被告席上,他的身旁圍著一夥助手,一個個身著莊重的灰色西服。
  首先是選任陪審團的成員。馬格雷顯得漫不經心,簡直有點超然,因為他相信康妮·加勒特不可能到庭。自然,陪審團的成員如果看到一個缺胳膊短腿的美麗姑娘坐在跟前,一定會激動異常,這種情緒也就會變成一種杠杆,促使他們同意索取巨額賠償費……可是姑娘不到場,這一杠杆也就不存在了。
  這一回,馬格雷想,詹妮弗·帕克過於自作聰明了。
  陪審團選任完畢,審判開始了。帕特裏克·馬格雷首先發言。詹妮弗不得不暗自承認他講得十分精彩。他詳細地講述了那位可憐而年輕的姑娘所遭受的災難。實際上,他把詹妮弗打算講的話都講到了,這樣輪到她發言時,便再也無法在聽眾中引起強烈的同情。他在談到那次事故時,強調指出康妮·加勒特在冰上滑了一交,卡車司機本沒有錯。
  “原告要求陪審團的女士們、先生們同意給她五百萬美元的賠償。”馬格雷說著不相信地搖了搖頭。“五百萬美元!有誰見到過這麽多錢嗎?我可沒見過。委托本法律事務所辦案的當事人中,確有幾個十分富裕,可是,讓我告訴你們吧,在我整個律師生涯中,我連一百萬美元也沒見到過,五十萬美元也沒見到過。”
  他從陪審團臉上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們也沒有見過那麽多的錢。
  “被告方麵即將讓證人出庭,向大家介紹事故發生的經過。那的的確確是一起事故。可是,在審判結束之前,我們將讓諸位看到,全國汽車公司在這件事中不負任何責任。你們還將注意到,提出控告的康妮·加勒特本人今天並未到庭。她的律師已經通知西爾伐曼法官,原告將不出庭。今天,康妮·加勒特本該到庭,可是她不來。我倒可以告訴大家,眼下她在哪裏。此刻,我站在這兒向你們講話的當兒,她正坐在家裏,在心裏數著那一筆她以為你們將會同意償付的鈔票。她正等著她的電話響起鈴聲,等著她的律師通知她,從你們這兒榨取了多少錢財。”
  “你我大家都明白,每當一起事故牽連到一家大公司的時候,不管這種牽連是多麽間接,總會有人馬上站出來說,‘喲,那個公司富著哪。它準付得起。我們來敲它一下竹杠吧。’”
  帕特裏克·馬格雷稍停一下又說了下去。
  “康妮·加勒特今天下來法庭,是因為她不敢麵對你們大家。她知道自己的做法是不道德的。好,那就讓我們給她落個兩手空空的下場,借此來教訓那些想在將來仿效她的人。人人都應該對自己的行為負責。如果你在街上因路麵冰滑跌了一交,就不能責怪大闊佬,就不該想從他身上榨取五百萬美元。完了,謝謝各位。”
  他轉過身向詹妮弗鞠了一躬,然後回到被告席旁,坐了下去。
  詹妮弗站起身來,朝陪審團席走去。她仔細打量著他們的臉,想揣度一下帕特裏克·馬格雷先生的講話給他們留下了什麽印象。
  “我可敬的同行已經告訴諸位,康妮·加勒特在審判期間將不到庭。這話沒錯。”說著,詹妮弗順手指了指原告席上空著的位子。“康妮·加勒特如果出席的話,那兒便是她坐的地方。不過不是坐在那張椅子上,而是坐在一張特製的輪椅中。輪椅便是她的全部天地。雖然康妮·加勒特今天不能前來,但是在審判結束之前,你們大家都將有機會見到她,並將像我那樣了解她。”
  帕特裏克·馬格雷的臉上露出了迷惑不解的神色。他皺了皺眉,朝身前的一個助手湊過去耳語了幾句。
  詹妮弗又接著往下講:“馬格雷先生能言善辯,在他滔滔不絕地講述時,我一直洗耳恭聽著,我要告訴諸位,我被他的話深深地打動了,一個缺臂短腿的二十四歲的姑娘竟然攻擊起一家擁有數十億美元的汽車公司來,這實在使我感到難過。這個女子此刻正在家裏坐著,她貪財如命,一心等待著接到一個電話,通知她已經成為富翁。”說到這裏,詹妮弗的聲音突然變低沉了。
  “可是她成為富翁以後能幹什麽呢?上街去買鑽石戒指嗎?可她沒有手啊!買舞鞋嗎?可她沒有腳啊!添置她永遠沒有機會穿戴的華麗時裝?購置一輛羅爾·羅伊斯高級轎車把她送到舞會上去嗎?可誰也不會邀請她去跳舞啊!請諸位想一想吧,她用這筆錢財到底能換取什麽歡樂呢?”
  詹妮弗講話的語氣平靜而又十分真誠。她的雙目緩緩地從陪審員臉上逐個掃過。“馬格雷先生這一輩子從來沒有一次見到過五百萬美元。我也沒有見過。但是我要向你們講明:如果我把五百萬美元的現鈔贈送給你們中的任何一位,而作為交換的唯一條件是砍去你的雙手和雙腳,這樣,我想五百萬美元未必見得就是一筆可觀的進益了。……”
  “有關本案的法律條文十分清楚,”詹妮弗解釋道,“在原告輸了官司的上一次審判中,被告們本知道他們的汽車製動係統有缺陷,但他們對原告和法庭隱瞞了這一事實。這種行為本身就是非法的。這也就是這次要求重新審判的理由。據政府最近一次調查,造成卡車事故最主要的因素是車輪、輪胎、製動和操縱係統等方麵的問題。如果你們願意就下述數字進行一番分析的話……”
  帕特裏克·馬格雷正估摸著陪審團的反應——在這一點上他也在行。當詹妮弗用單調而沉悶的語調念著一連串統計數字時,陪審員臉上個個露出了厭倦的神色。審判變得越來越技術化,跟那個殘廢了的姑娘不再有多少關係,什麽卡車啦,刹車後滑行距離啦,製動圓筒失靈啦等等。陪審員越來越沒有興趣了。
  馬格雷瞟了詹妮弗一眼,心想:她並不像傳說的那麽聰明能幹。馬格雷明白,要是換了他為康妮·加勒特辯護的話,他一定會在陪審員的感情上下功夫,而把那些數字和技術方麵的問題撇在一邊。可是詹妮弗·帕克的做法恰恰相反。
  帕特裏克·馬格雷向椅背上一靠,心情輕鬆了。
  詹妮弗正朝法官席走去。“法官先生,如果法庭準許的話,我這兒有些物證想請諸位過目。”
  “什麽東西?”西爾伐曼法官問。
  “本庭開始審理時,我曾答應過陪審團,準備讓他們了解一下康妮·加勒特的情況。由於她本人無法出席,我要求準許我給大家看一些她的照片。”
  西爾伐曼說:“我不反對。”說著他朝帕特裏克·馬格雷轉過臉去。“被告的律師有反對意見嗎?”
  帕特裏克·馬格雷慢慢站起身,腦子卻飛快地思索著。
  “是什麽照片?”
  詹妮弗回答說:“是幾張康妮·加勒特在家裏的照片。”
  帕特裏克·馬格雷的本意是不希望人們看到這些照片的。可是,從另一方麵來說,一個殘廢姑娘坐在輪椅中的照片給人留下的印象肯定遠遠不及她本人出庭強烈。況且,他還得考慮另外一個因素:要是他不同意的話,在陪審團成員看來,他就會顯得冷漠無情。
  他大大方方地說:“完全同意,給大家看一下吧。”
  “謝謝。”
  詹妮弗轉過身對坦·馬丁點點頭。兩個坐在後排的人拿著活動銀幕和電影放映機走了過來。開始放映的準備工作。
  帕特裏克·馬格雷吃了一驚,站起來說:“請等一下!這是幹什麽?”
  詹妮弗不露聲色地說:“就是你剛才同意我給大家看的照片唄。”
  帕特裏克·馬格雷滿臉怒色,一聲不響站在原地。詹妮弗剛才壓根兒未提放電影的事。可是要想表示反對已經來不及了。他稍稍一點頭,坐了下去。
  詹妮弗讓銀幕的位置正對著西爾伐曼法官和陪審團,以便讓他們看個清楚。
  “可以把房內的光線弄暗一點嗎,法官先生?”
  法官給法庭工作人員做了個手勢,於是窗幔徐徐落了下來。
  詹妮弗走到16毫米放映機前,打開機內的燈,銀幕被照得通亮。
  在此後半個小時裏,法庭上聽不到任何聲音。詹妮弗事前請了一個專業攝影師和一個年輕的廣告導演準備了這部電影。影片拍攝的是康妮·加勒特生活中的一天,這是一個真實、毫無掩飾的恐怖故事。觀眾不需要一絲一毫的想象力。他們在影片中可以看到一個標致的缺臂短腿的年輕姑娘,她早上被人從床上抱起,背到廁所裏,跟一個不能獨立的生活的嬰孩似地由人幫著盥洗,洗澡,喂食,穿衣……這部片子詹妮弗看過好幾回了,但現在重看這些鏡頭時,她的喉嚨不禁又像被什麽東西堵住了似的,她的雙眼噙滿了淚花。她心裏明白,這影片對法官、陪審團以及法庭上的一切旁觀者也將產生同樣的效果。
  電影放映完畢後,詹妮弗轉向西爾伐曼法官說:“原告一方所需提供的證據至此結束。”
  陪審團離開法庭已經十個多小時了,隨著時間一小時一小時地過去,詹妮弗的情緒也越來越低落。她原先深信馬上便可做出裁決。如果陪審團像她那樣深深被電影所打動的話,不消一兩個小時就可以做出裁決的。
  當陪審團離開法庭時,帕特裏克·馬格雷簡直要瘋了。他相信自己是輸啦;自己又一次低估了詹妮弗的能耐。可是幾個小時過去了,陪審團卻遲遲不歸。他心中重新生出希望。陪審團做出一個感情用事的決議是用不了這麽長時間的。他心裏揣度著:“我們沒問題了。他們辯論的時間越長,做出裁決時就越冷靜。”
  離午飯還剩幾分鍾時,陪審長給西爾伐曼法官送來一張字條,請求做出法庭裁決。法官拿著看了一會,抬起頭來說:“請兩位律師來一下,好嗎?”
  當詹妮弗和帕特裏克·馬格雷站到他麵前時,西爾代曼法官說:“我要把陪審長剛送來的一張字條向兩位宣讀一下:陪審團問,法律是否允許他們判給康妮·加勒特的賠償費超過她的律師提出的五百萬美元。”
  詹妮弗突然感到一陣眩暈,她的心飛到了半空。她轉過身朝帕特裏克·馬格雷望望,隻見他臉孔刷白,一點血色也沒有。
  “我現在通知他們,”西爾伐曼法官接著說,“他們有權確定這筆費用的數目;他們認為多少合理,就可以確定多少。”
  三十分鍾後,陪審員一個接一個回到法庭上。陪審長宣布:“陪審團對原告表示支持,她應該獲得六百萬美元的賠償費。”
  這是紐約州有史以來人體受傷事故中賠償金額最高的一次。

   第二十章
  第二天早上,詹妮弗剛跨進辦公室,眼光便落到辦公桌上攤著的許多報紙上。每一份報紙的第一頁上都登著自己的照片。花瓶裏插著四打①紅玫瑰,邊上放著一張名片。詹妮弗笑了,心想準是亞當忙中偷閑給她送來了鮮花。
  ①一打等於十二支。
  她打開名片,隻見上麵寫著:向你祝賀!邁克爾·莫雷蒂。
  內線電話響了,辛茜婭說:“亞當斯先生來電話。”
  詹妮弗抓起電話,她設法使自己的聲音保持平靜:“你好,親愛的。”
  “你又贏了。”
  “我運氣好。”
  “那是你的當事人運氣好,誰能有你做辯護律師,誰就交了好運。你一定感到十分高興吧。”
  打贏官司使她高興。跟亞當在一起使她飄飄然。“是啊。”
  “我有重要的事要告訴你,”亞當說,“你今天下午能跟我一起去喝點什麽嗎?”
  詹妮弗的心不覺一沉。亞當可以告訴她的隻有一件事:他再也不能跟她見麵了。
  “行,當然行啊。……”
  “到馬裏奧去怎麽樣?六點鍾行嗎?”
  “好。”
  她把玫瑰花給了辛茜婭。
  亞當已在那餐館最靠後的一張桌旁等她。“坐這地方好,如果我歇斯底裏發作起來,他也不至於太尷尬,”詹妮弗想道。她下定決心不哭泣。至少不當著亞當的麵哭泣。
  他形容憔悴,臉色清臒。詹妮弗看得出他這一段時間精神上一定很難受。她要盡可能安慰他,讓他好受些。她剛坐定,亞當一把抓住她的手。
  “瑪麗·貝思要求跟我離婚。”亞當告訴她說。詹妮弗凝視著他,一時竟什麽話也講不出來。
  是瑪麗·貝思首先提出離婚的。那天夫妻倆剛參加了一次籌措資金的晚宴。亞當是宴會上的主要演講者。這次晚宴非常成功。在驅車回家的路上,瑪麗·貝思一聲不吭,神情緊張。
  亞當說:“今天晚上一切順利,你說呢?”
  “是的,亞當。”
  此後兩人一直沒有說話。
  “你喝一杯嗎?”剛回到家,亞當問她。
  “不,謝謝。我想我們應該談一談。”
  “噢,關於什麽事?”
  她盯著他看,說:“關於你和詹妮弗·帕克的事。”
  這簡直是當頭一棒。亞當遲疑片刻,考慮自己應該加以否定還是……
  “我知道這事已經有一段時間了。我沒有聲張,是因為我需要考慮下一步該怎麽辦。”
  “瑪麗·貝思,我……”
  “請讓我說完。我知道我倆的關係一直……哦……一直沒有像我們所希望的那樣。在某些方麵,我沒有盡到一個做妻子的責任。”
  “這不都是你的過錯。我……”
  “請你聽我講,亞當。我當然很不好受,不過我現在已經做出決定,我不來妨礙你。”
  他不相信地看著她,說:“我不明白……”
  “我非常愛你,所以我不想傷你的感情。你仕途亨通,前程似錦。我不想讓什麽東西斷送了你的前途。很明顯,我沒有能夠使你感到真正幸福。如果詹妮弗·帕克能夠使你得到真正的幸福,我要你娶她。”
  一種難以置信的感覺閃過他的腦際,好像整個談話是在夢幻中進行似的。“那麽你怎麽辦呢?”
  瑪麗·貝思笑了笑。“我沒有什麽,亞當。別為我擔心,我有我的打算。”
  “我……我不知道該說什麽。”
  “沒有必要對我講什麽。該說的我都說了。如果我硬拖著你,你會痛苦的。這對你我兩人都沒有好處,不是嗎?我相信詹妮弗一定十分可愛,否則你對她的感情就不會像現在這樣。”瑪麗·貝思走到他麵前,兩手抱住了他。“不要這樣大驚小怪的,亞當。我這樣決定對每個人來說都是最好的辦法。”
  “你真了不起。”
  “謝謝你。”她輕輕地用指尖撫摩著他的臉頰,莞爾一笑道,“我最親愛的亞當,我將永遠是你的好朋友,永遠。”然後她又靠近一步,把頭擱在他的肩上。他幾乎聽不到她那低低的聲音,“你已經很久沒有把我摟在懷裏了,亞當。你不用跟我說你愛我,但是你……你願意再一次把我摟在懷裏,再跟我親熱一番嗎?這是我們最後一次在一起了。”
  亞當一邊給詹妮弗講述著,一邊回想著當時的情景。“離婚是瑪麗·貝思自己的主意。”
  亞當還在講著,可詹妮弗耳邊聽到的已經不是一句句的話,而是音樂。她感到自己輕飄飄地正向空中飛去。她來時讓自己堅強一些,隻等亞當把最壞的消息告訴她,他們再也不能見麵了……而現在卻等來了這個!太突如其來了,她簡直無法相信。她知道,跟瑪麗·貝思在一起的那一幕對亞當來說該有多麽痛苦。她從來也沒有像現在這樣深愛亞當。她感到,壓在自己心頭、使自己透不過氣來的一塊大石頭已經落地,她似乎又能呼吸自如了。
  亞當還在說著:“瑪麗·貝思這一決定真是難能可貴。她是個不可思議的女子。她為我倆感到由衷的高興。”
  “真叫人不敢相信。”
  “你不理解她。多時以來我們兩個像……更像兄妹一樣在一起過日子,我從來沒跟你談及這件事,但是……”他猶豫片刻,字斟句酌地說:“瑪麗·貝思沒有……沒有旺盛的性要求。”
  “噢,是這樣。”
  “她想見見你。”
  這使詹妮弗不安起來。“我想我不能見她,亞當。我會……會感到非常尷尬的。”
  “請相信我。”
  “如果……如果你要我去的話,亞當,那我沒有二話。”
  “很好,親愛的。我們哪天下午去喝茶。到時候我開車來接你。”
  詹妮弗想了一會,問:“我自己一個人去不是更好嗎?”
  第二天上午,詹妮弗驅車離開沙米爾河公路,向紐約州北部開去。天氣晴朗,空氣清新,正適宜驅車旅行。詹妮弗打開車上的收音機,想驅走心中對這次會麵的緊張情緒。
  沃納家的住宅是一座精心維修的古老的荷蘭式房子,俯瞰赫德森河,坐落在連綿起伏的綠色莊園中。詹妮弗把車開到堂皇壯觀的大門進口外的車道上。她按了按門鈴,不一會兒,一位三十五六歲的美貌女子前來開了門。她一見詹妮弗,便拉住她的手,對她熱情地嫣然一笑說:“我是瑪麗·貝思。亞當不該讓你單獨來的。請進來吧。”這位羞澀的南方女子如此好客,詹妮弗原先是完全沒有料想到的。
  亞當的妻子身穿柔軟的米色毛料裙子,上身的真絲襯衣沒有全部扣上,正好露出她那豐滿的胸脯。臉的四周,長長的淡黃色頭發,微微鬈曲,襯托得她那藍色的雙眸更加好看。頸上的珍珠項鏈一眼就看得出是天然的。瑪麗·貝思身上具有一種古典派的尊嚴。
  房子的內部十分考究,寬敞明亮的大房間裏擺滿了古董和名畫。
  一個男仆往客廳裏送來了茶。整套銀茶具還是喬治亞王朝的珍品。
  男仆離開房間之後,瑪麗·貝思說:“我相信你非常愛亞當。”
  詹妮弗笨口拙舌地說:“我想告訴你,沃納太太,我們兩人都不……”
  瑪麗·貝思·沃納一隻手擱在詹妮弗的手臂上,說:“你不必多做解釋。我不知道亞當有沒有告訴過你,我們兩人的婚姻已經成了一種僅僅出於禮貌的結合。我和亞當自幼青梅竹馬。我想我對他是一見鍾情的。我們常常同去參加宴會,我的朋友也就是他的朋友。我總想我們兩人遲早要結為夫妻。請你別誤會。我至今十分敬慕亞當,我相信他也是敬慕我的,可是人總是在變的,不是嗎?”
  “不錯。”
  詹妮弗打量著瑪麗·貝思,深深的感激之情不禁油然而生。這樣的會見本來可能使雙方感到難堪、尷尬,現在卻充滿了友好和睦的氣氛。亞當說得很對:瑪麗·貝思是不可多得的女性。
  “我非常感激你的情意,”詹妮弗說。
  “我也非常感激你,”瑪麗·貝思知心地說。她羞答答地笑了一笑,“要知道,我這個人也非常多情。我原打算馬上跟他去辦理離婚手續的,繼而一想,為了亞當,還是到選舉揭曉後再辦理為宜。”
  詹妮弗感慨萬千,早已把選舉忘得一幹二淨。
  瑪麗·貝思接著說:“似乎每個人都認為亞當十之八九會擔任下屆議員。如果現在離婚,勢必會嚴重地影響他當選。現在離選舉隻剩下六個月了,所以我想以推遲為好。”說著她看了看詹妮弗。“請原諒……你同意這樣做嗎?”
  “當然同意,”詹妮弗說。
  她將不得不重新考慮一番。她的未來將和亞當緊緊聯係在一起。如果他當上了參議員,她得和亞當一起住到華盛頓去。她也就不得不放棄她的律師業務。不過這不打緊,隻要能和亞當在一起,其他的事都不打緊。
  詹妮弗說:“亞當會成為一名出色的參議員的。”
  瑪麗·貝思昂起頭,笑盈盈地說:“親愛的,有一天亞當還會成為出色的總統呢!”
  詹妮弗回到公寓以後,電話鈴響了,是亞當打來的。“你跟瑪麗·貝思談得怎麽樣?”
  “亞當,她真了不起!”
  “她也認為你了不起。”
  “人們常在小說中,讀到南方女性何等嫵媚,不過現實生活中這樣的人卻很少見。瑪麗·貝思就是這樣的女性。她是個了不起的女性。”
  “你也一樣,親愛的。你想在哪兒結婚呢?”
  詹妮弗說:“要我挑選的話,就在泰晤士廣場。不過我想我們應該再等些日子,亞當。”
  “等什麽呢?”
  “等到選舉結束。你的前程事關重大,現在離婚於你無益。”
  “我的私人生活……”
  “會變成人人關心的事。我們不應該采取任何可能影響你的前程的行動。我們可以等上六個月。”
  “我不想等了。”
  “我也是啊,親愛的。”詹妮弗笑了,“我們不必真的等嘛,不是嗎?”
   第二十一章
  詹妮弗和亞當幾乎每天中午都在一起吃飯,每周一至兩個晚上亞當在他們的公寓房子裏過夜。他們必須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小心謹慎,因為亞當的競選活動已經進入激烈爭奪的階段。他成了舉國注目的人物。他在政治集會和籌措資金的午餐會上發表各種演說。報紙也越來越多地引用他對國內各種問題發表的意見。
  那天,亞當和斯圖爾特·尼達姆照例在品著早茶。
  “上午在《今日》電視節目中看到了你,”尼達姆說,“幹得不錯,亞當。你把每一點都講得很透徹。我知道他們還要請你再做一次演說。”
  “斯圖爾特,我不喜歡老是出現在電視上。就像一個該死的演員,盡在那兒演戲。”
  斯圖爾特泰然地點了點頭。“政治家就是這麽回事,亞當。他們是演員、在戲中充當一定的角色;公眾要他們做什麽,就做什麽。見鬼,要是政治家在公共場合的一舉一動毫不掩飾的話——年輕人說什麽來著?——‘把偽裝統統剝去吧’,那麽,我們的國家會變成一個糟透的君主國了。”
  “競選公職變成了個性競爭,這一點我並不喜歡。”
  斯圖爾特笑著說:“謝天謝地,你的個性得天獨厚,我的孩子,你在民意測驗中的得票每周都在增加。”他停下來給自己添了點茶。“請相信,這僅僅是開端。第一步是參議員,然後是第一號人物。沒有什麽東西可以阻止你步步登高。”他說到這裏呷了一口茶。“除非你自己做出愚蠢的事來。”
  亞當抬頭看了看他。“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斯圖爾特·尼達姆用織花餐巾靈巧地擦了擦嘴唇。
  “你的對手是一隻好鬥的公雞。我敢打賭,眼下他正在用顯微鏡來觀察你的私生活。你不會讓他找到什麽岔子吧,唔?”
  “不會,”亞當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很好,”斯圖爾特·尼達姆說,“瑪麗·貝思好嗎?”
  詹妮弗和亞當在佛蒙特州一所別墅裏悠閑地度過了周末。這別墅是亞當的一位朋友租給他使用的。這時正值秋高氣爽,空氣分外清新,冬天轉眼就要來臨。他們的周末過得輕鬆愉快,白天爬山登高,夜晚伴著壁爐裏歡樂的火苗下棋聊天。
  他們仔細地閱讀所有的星期日報紙。亞當的票數在不斷增加。除了少數例外,輿論界一般都支持他。他風度瀟灑,聰穎睿智,為人率直,難怪人人都喜歡他。報紙一再把他比做約翰·肯尼迪。
  亞當仰麵八叉地躺在壁爐前,注視著爐火的陰影在詹妮弗臉上跳動。“你願意成為總統夫人嗎?”
  “對不起,我已經愛上了一位參議員。”
  “如果我落選,你會感到失望嗎,詹妮弗?”
  “不會的。我之所以希望你當選,是因為你希望選上,親愛的。”
  “如果我真的競選成功,就要搬到華盛頓去。”
  “隻要我們能在一起,其餘的都不要緊。”
  “那麽你律師不當了?”
  詹妮弗笑了。“上回我聽說,華盛頓也有人當律師的哪。”
  “要是我不讓你當呢?”
  “那就不當。”
  “我不會這樣做的,你幹得實在太出色了。”
  “我所關心的是能跟你在一起。我非常非常愛你,亞當。”
  他撫弄著她的棕色頭發,說:“我也愛你,非常非常。”
  他們上了床,不一會便入睡了。
  星期天晚上他們開車回紐約。他們先到詹妮弗停放汽車的車庫,然後亞當獨自回家,詹妮弗則開著自己的車回到他們在紐約的公寓去。
  詹妮弗每天都忙得不可開交。如果她以前認為自己已經夠忙的話,那麽現在是忙得上氣不接下氣了。現在前來請她做辯護律師的人中,包括觸犯了某些法律而被人抓住的跨國公司,偷了錢的參議員以及遇上了麻煩的電影明星。她也充任銀行總經理、銀行搶劫犯、政界人士和工會領袖的辯護律師。
  錢源源而來,不過這對詹妮弗並不重要,她給事務所的職員發大筆獎金,贈送各種貴重禮品。
  與詹妮弗打官司的公司不再選派二流律師出庭跟她較量了。她的對手都是法律界數一數二的名流。
  她被吸收為全美審判律師學會的會員,連肯·貝利對此也感到有點意外。
  “上帝,”他說,“你可知道,全國隻有百分之一的律師有資格加入這一組織。”
  “我是他們的婦女代表,”詹妮弗笑道。
  如果詹妮弗在曼哈頓為某一被告辯護,她可以肯定羅伯特·迪·西爾瓦必定親自擔任主訴人或在幕後策劃。詹妮弗每取得一次勝利,他對她的仇恨便增加一分。
  有一回,詹妮弗又與地區檢察官交鋒。西爾瓦出動了十二位第一流專家為原告作證。
  詹妮弗什麽專家也沒有邀請。她對陪審團說:“如果我們要建造宇宙飛船或者要測量某一星球與地球之間的距離,那麽我們需要請專家。如要我們隻是想做一件真正重要的事,我們找十二個普通人就行了。據我回憶,基督教的創始人也是這樣做的。”
  詹妮弗贏了這場官司。
  詹妮弗找到了對付陪審團的一種有效辦法,那便是向他們講這樣一席話:“我知道,諸如‘法律’、‘法庭’之類的字眼聽起來有點可怕,因為它們跟人們的日常生活相去甚遠。但是我們如果悉心體察就會發現,我們在這裏所做的無非是為了弄清是非曲直——牽涉到像我們自己這樣的活生生的人的是非曲直。讓我們忘記我們今天是在法庭上坐著,我的朋友們。我們這樣來設想一下,我們大家正坐在我家的起居室裏,談論著這位可憐的被告——一個跟我們同樣的人——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就這樣,陪審員好像真的坐在詹妮弗的起居室裏,不知不覺地被她爭取了過去。
  詹妮弗運用這一辦法獲得了巨大的成功。但有一回她為一位當事人辯護時,又與羅伯特·迪·西爾瓦對起陣來。地區檢察官站起身來,向陪審團做了如下的開場白:
  “女士們,先生們,”迪·西爾瓦說,“我想請諸位忘掉自己是在法庭上。我請諸位設想自己正坐在我家的起居室裏,隨隨便便地聊著這位被告犯下的駭人的罪孽。”
  肯·貝利湊過身去對詹妮弗耳語道:“你聽到這個雜種在講什麽嗎?他在一字一句地搬用你的話!”
  “別擔心,”詹妮弗平心靜氣地說。
  輪到詹妮弗發言時,她對陪審團說:“女士們,先生們,我從來沒有聽到過像地區檢察官剛才所講的那樣令人不能容忍的話。”她聲色俱厲、義憤填膺地說道:“起初,我還以為自己聽錯了。他竟要求你們忘掉自己是坐在莊嚴的法庭上!法庭是我們國家最神聖、最尊貴的場所之一,是自由的基石!它屬於你們,屬於我,也屬於被告。而地區檢察官卻要求你們忘掉自己的所在,忘掉自己宣誓要履行的職責。我認為他這種做法即使人感到震驚,又十分可鄙。我請求你們,女士們,先生們,要牢記自己的所在,牢記我們大家到這兒來是為了伸張正義,為了維護被告應有的權利。”
  陪審員一個個都在讚許地點著頭。
  詹妮弗瞅了一眼坐在桌子旁邊的羅伯特·迪·西爾瓦。隻見他目光呆滯,直瞪瞪地望著正前方。
  由詹妮弗擔任辯護律師的當事人最後被宣告無罪。
  詹妮弗每次獲得勝利,她的桌子上便擺著四打玫瑰花,還附有邁克爾·莫雷蒂的名片。她每次總是把名片撕得粉碎,讓辛茜婭把花拿走。不知怎麽的,凡是邁克爾送來的東西總是讓她感到討厭。最後她給邁克爾送去一張字條,叫他別再往她這兒送花了。可是當詹妮弗又一次打贏官司回到事務所時,她的桌上竟有五打玫瑰花在迎接她。
   第二十二章
  雨天搶劫案使詹妮弗再一次成為新聞人物。被告又是由雷恩神父介紹來的。
  “我的一個朋友遇到一點麻煩……”他剛開了個頭,兩人便哈哈大笑了起來。
  這位朋友原來是保羅·理查茲,一個被指控從銀行搶劫了十五萬美元的流浪漢。據說當時一名強盜走進一家銀行,他身穿黑色長雨衣,雨衣裏藏著一支鋸短了槍杆的槍。雨衣的領子向上翻著,蓋住了半個臉。那人大搖大擺地走進銀行,朝出納員揮舞著手中的槍,讓他把手頭的全部現款交出來。錢到手後,強盜便坐上在門外等著的汽車逃之夭夭。曾有幾個人看到逃走的車子是一輛綠色的小轎車,可是牌照上抹了泥巴,看不見號碼。
  搶劫銀行案一般是由聯邦政府處理的,因此聯邦調查局參加了偵查。他們把罪犯作案的方式輸入中心電腦,保羅·理查茲便是電腦提供的嫌疑犯。
  詹妮弗去賴克斯島監獄訪問了理查茲。
  “我向上帝起誓,我沒有幹,”保羅·理查茲說。他今年五十多歲,紅紅的臉上長著一對孩子似的藍眼睛。看起來手腳已不十分靈便,超過了搶劫銀行的年紀。
  “你到底是清白的還是有罪的,這一點我現在並不關心,”詹妮弗說,“但是我有一條規矩:我決不代表對我撒謊的人說話。”
  “我敢拿我母親的生命起誓,我沒有搶。”
  詹妮弗早已不相信對天起誓之類的保證了。不少當事人曾拿他們的母親、妻子、情侶以及孩子的生命向她起誓。要是上帝讓這些起的誓應驗的話,那麽現今地球上的人口恐怕要少得多了。
  詹妮弗問:“你認為聯邦調查局為什麽要逮捕你呢?”
  保羅·理查茲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因為十年之前我搶過一家銀行。當時我笨手笨腳,被當場逮住了。”
  “你當時在雨衣裏藏了一支鋸短了的槍?”
  “正是這樣,我一直等到天下雨才動手搶劫。”
  “這一回不是你幹的?”
  “不是。肯定是哪一個精靈鬼學了我的樣。”
  主持預審的是主張對一切罪犯從嚴處理的弗雷德·斯蒂芬斯法官。據傳,他讚成把一切罪犯統統送往渺無人煙的荒島,永遠不叫他們離開。這位法官還認為,凡第一次行竊被抓住的人,應根據伊斯蘭傳統砍去右手;再次作案,應該砍去左手。詹妮弗所遇到的法官中,最難對付的便是這個人了,她請肯·貝利來商量對策。
  “肯,我想請你了解一下有關斯蒂芬斯法官的全部情況。”
  “斯蒂芬斯法官?他的情況誰都知道。他……”
  “這我也知道。請你務必再調查一下。”
  經辦本案的聯邦主訴人是詹妮弗的老熟人卡特·吉福特。
  “你打算怎樣替他辯護?”吉福特問。
  詹妮弗像是吃了一驚,理直氣壯地回答說:“當然是無罪囉。”
  他不無譏諷地說:“這正是斯蒂芬斯法官所希望的。我估計你準備要求組成陪審團吧?”
  “不。”
  吉福特滿腹疑團地端詳著她:“斯蒂芬斯法官審理案件從來不心慈手軟。你難道準備讓他單獨處置你的當事人嗎?”
  “不錯。”
  吉福特笑了笑說:“我看你遲早總會發瘋的,詹妮弗。我巴不得這一天早日到來。”
  “美國訴保羅·理查茲的審判現在開始。被告到庭了嗎?”
  法庭工作人員說:“到了,法官先生。”
  “請律師們各自入席。”
  詹妮弗和卡特·吉福特朝斯蒂芬斯法官走去。
  “詹妮弗·帕克代表被告。”
  “卡特·吉福特代表美國政府。”
  斯蒂芬斯法官轉過身來,毫不客氣地對詹妮弗說:“我知道你名聲顯赫,帕克小姐。為此我現在向你指出,我無意在本庭浪費時問。我不允許任何遲緩或耽擱。我要立即開始預審並提出起訴。我打算盡快地確定開庭審判的日期。我想你要求組成一個陪審團吧,還是……”
  “我不要,法官先生。”
  斯蒂芬斯法官驚奇地打量著她。“你不需要陪審團來進行審判嗎?”
  “我不需要,因為我認為不會起訴的。”
  卡特·吉福特瞪著她,問:“你說什麽?”
  “在我看來,你並無足夠的證據來開庭審判我的當事人。”
  卡特·吉福特喝道:“你這是什麽話!”接著他轉身對斯蒂芬斯法官說:“法官先生,政府方麵擁有充分證據。據查,被告曾以完全相同的辦法犯下完全相同的罪行。電腦把他從兩千多名嫌疑犯中找了出來。現在我們已經把罪犯帶上法庭,主訴人並不打算收回對他的起訴。”
  斯蒂芬斯法官轉過臉向詹妮弗說:“本庭認為對本案提出控告和審理已有足夠的初步證據。你有什麽要補充嗎?”
  “有的,法官先生。能夠站出來證明保羅·理查茲犯罪的證人一個也沒有。聯邦調查局一直找不到任何贓款。事實上,把被告和本案牽連在一起的,僅僅是主訴人的臆想。”
  法官盯著詹妮弗,用綿裏藏針的語氣說:“那麽電腦挑出他來又做何解釋?”
  詹妮弗歎了口氣,說:“那倒是給我們帶來了一個問題,法官先生。”
  斯蒂芬斯法官憤憤道:“我想的確是這麽回事。你要明白,盡管把活的證人搞糊塗易如反掌;可要把電腦搞糊塗卻並不那麽容易。”
  卡特·吉福特得意地點點頭:“一點不錯,法官先生。”
  詹妮弗問吉福特: “聯邦調查局使用的是國際商用機器公司製造的370/168型電腦吧?”
  “是的,這是世界上最先進的設備。”
  斯蒂芬斯法官問詹妮弗:“難道辯護律師打算對電腦的效能表示懷疑嗎?”
  “恰恰相反, 法官先生。我今天請了一位電腦專家到庭,他是生產370/168型電腦的工廠的工作人員。為電腦編製程序,找出我的當事人名字的正是他。”
  “他在哪裏?”
  詹妮弗轉過身,向一個坐在長椅上的瘦高個兒做了個手勢。那人局促不安地朝前走去。
  詹妮弗說:“這位是愛德華·蒙羅先生。”
  “如果你老是使著法兒收買我的證人的話,”主訴律師衝口而出,“那我要……”
  “我無法通過蒙羅先生向電腦了解是否還有其他嫌疑對象。我挑選了十個外表特征跟我的當事人多少有點相似的人。為了進行甄別,蒙羅先生把他們的年齡、身高、體重、出生地和眼睛的顏色等情況一一編入程序。得出我的當事人名字的正是這些情況。”
  斯蒂芬斯法官很不耐煩地問:“你說這些是什麽意思,帕克小姐?”
  “我的意思是,電腦把這十個人中的一個確定為搶劫銀行的重大嫌疑犯。”
  斯蒂芬斯法官轉過臉問愛德華·蒙羅:“是真的嗎?”
  “是真的,法官先生,”愛德華·蒙羅打開公文包,拿出一張電腦的計算結果。
  法警從蒙羅手裏接過這張紙交給了法官。斯蒂芬斯法官看了一眼,臉刷地紅了。
  他望著愛德華·蒙羅,問:“你不是開玩笑吧?”
  “不是,先生。”
  “電腦竟把我選為嫌疑犯?”斯蒂芬斯法官問。
  “不錯,先生,是這樣。”
  詹妮弗做了解釋:“電腦並不具有推理能力,法官先生。它僅能對輸入的資料作出反應。你跟我的當事人碰巧身材、體重、年齡都相同。你們兩人開的都是綠色轎車,又是同一個州的人。主訴律師所掌握的證據就這麽多。另外,最後一個因素是作案的方式。關於保羅·理查茲十年前搶劫銀行的報道,成千上萬的人都從報上讀到過。誰都有可能仿效他的作案方式。有人就這樣做了。”詹妮弗指一指斯蒂芬斯法官手中的那張紙說:“這說明美國政府手中掌握的有關這一案件的證據是多麽不足信。”
  卡特·吉福特氣急敗壞地說了聲:“法官先生,”立時停住了,不知道該講什麽好。
  斯蒂芬斯法官再次望了望手中的電腦計算結果,然後朝詹妮弗說:“如果本庭法官是一個比我年輕,比我瘦的人,他駕駛的是藍色轎車的話,那會怎麽樣呢?”
  “電腦提供的嫌疑犯另有十名,”詹妮弗說,“下一名是紐約州地區檢察官羅伯特·迪·西爾瓦。”
  詹妮弗正在辦公室看報紙,辛茜婭姬通報說:“保羅·理查茲先生求見。”
  “請他進來,辛茜婭。”
  理查茲身穿一件黑色雨衣走了進來,手裏提著一隻用紅色緞帶紮著的糖果盒子。
  “我特來向你道謝。”
  “你看到了吧?正義有時真會取勝的。”
  “我要離開本地休假去。”他把糖果盒遞給詹妮弗。“這是一份薄禮,略表我的心意。”
  “謝謝你,保羅。”
  他欽佩地望著她說:“你真了不起。”
  他說罷走了。
  詹妮弗望著桌子上的糖果盒子,笑了。她為辦理雷恩神父介紹的大部分案件得到的報酬並不多。得到的都是諸如此類的小吃點心。如果她發胖的話,那是雷恩神父的過錯。
  詹妮弗解開緞帶,打開糖盒,隻見裏麵裝著一萬美元的舊鈔票。
  一天下午詹妮弗離開審判庭時,看到拐角處有一輛黑色卡迪拉克高級大轎車。她正要從車子旁走過去,不料邁克爾·莫雷蒂從車裏跨了出來,說:“我正等著你呢。”
  詹妮弗發現站在眼前的人精力旺盛,體魄強壯。
  “不要擋我的道,”詹妮弗說。她滿臉怒容,兩頰鮮紅。邁克爾·莫雷蒂覺得她比自己記憶中的形象還要漂亮些。
  “嘿,”他笑道,“別發火。我隻是想跟你談談。你光聽著就行了。耽擱了的時間我會付錢給你的。”
  “你永遠付不起。”
  她拔腿準備從他身旁走過。邁克爾·莫雷蒂伸出一隻手,和解似地抓住她的手臂。接觸到她的身子使他興奮不已。
  他使盡渾身解數,故作媚態說:“不要意氣用事。你還沒聽到我要對你說什麽呢,你知道你推出去的是什麽嗎?你做夢都想不到的。實際上我隻要跟你談十分鍾就行了。我可以把你送到你的法律事務所。我們可以在路上談。”
  詹妮弗仔細看了看他,說:“要我跟你去得有一個條件,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
  邁克爾點點頭。“那好辦,問吧。”
  “用那隻死金絲雀對我進行陷害,是誰的主意?”
  他毫不遲疑地說:“是我。”
  現在終於水落石出了。詹妮弗真想殺死他。她憤憤然跨進了轎車,邁克爾·莫雷蒂在她身旁坐下。詹妮弗注意到他問也不問一聲,便把她事務所的地址告訴了司機。
  轎車開動之後,邁克爾·莫雷蒂說:“我為你取得的巨大成就感到高興。”
  詹妮弗懶得做答。
  “我真是那麽想的。”
  “你還沒有告訴我,你找我幹什麽。”
  “我要讓你掙大錢。”
  “多謝,我已經夠富裕了。”她的話音裏充滿了對他的蔑視。
  邁克爾·莫雷蒂漲紅了臉。“我是為了你好,而你卻一味地跟我做對。”
  詹妮弗轉臉對著他,說:“我不要你的任何好處。”
  他和解地說:“好吧。我是想設法彌補一下自己的過失。聽我說,我可以給你送許多當事人來。重要的當事人。可賺一大把錢哪。你根本不知道……”
  詹妮弗打斷他說:“莫雷蒂先生,別再往下說了。這對你對我都有好處。”
  “可是我能……”
  “我不會代表你或你的朋友的。”
  “那為什麽?”
  “因為我一旦為你辦案,我便成了你的附庸了。”
  “你全想錯了,”邁克爾反駁道,“我的朋友從事的全是合法的行業,包括銀行、保險公司……”
  “請別費心了。我決不為黑手黨效勞。”
  “誰說是黑手黨啦?”
  “隨便你叫它什麽吧。反正我是我自己的主人。我不想改變這種狀態。”
  前麵亮起了紅燈,轎車停了下來。
  詹妮弗說:“沒有多少路了,謝謝你讓我搭你的車。”她打開車門,下了車。
  邁克爾說:“我什麽時候能再見到你?”
  “永遠不能,莫雷蒂先生。”
  邁克爾望著她走向遠處的背影。
  “天哪,”他想著,“好一個女人!”

   第二十三章
  到了十月底,離開選舉參議員還有兩個星期。競選活動進行得熱火朝天。亞當的競選對手是現任參議員約翰·特羅布裏奇,他是一位經驗豐富的政治家,所有專家一致認為這場競選旗鼓相當,將會出現激烈的爭奪。
  一天晚上,詹妮弗在家坐著,觀看亞當和對手在電視上辯論。瑪麗·貝思的意見是正確的:現在離婚將會大大減小亞當取勝的可能。
  當詹妮弗參加一次關於業務的午餐後回到事務所時,有一件急事正等著她辦:雷克·阿倫留下話讓她馬上給他打電話。
  “他半小時內一連打來了三次電話,”辛茜婭告訴她。
  雷克·阿倫是搖擺舞歌星。他幾乎是一夜之間成為世界上最受歡迎的歌唱家的。詹妮弗曾聽說過搖擺舞歌星收入驚人,但是在為雷克·阿倫打官司之前,她並不了解這驚人二字到底意味著多大數目。通過灌唱片,在電視上露麵,做廣告,再加上拍電影,雷克·阿倫的年收入高達一千五百萬美元。雷克今年二十五歲,出身於亞拉巴馬州的農民家庭,天賦美妙的歌喉。
  “請你給我接他的電話,”詹妮弗說。
  五分鍾後,電話接通了。“嘿,你呀,我打電話找了你好幾個小時啦。”
  “真抱歉,雷克。我在參加一個會議。”
  “出問題了,得跟你談一談。”
  “你今天下午上事務所來一趟,行嗎?”
  “恐怕不行。我眼下在蒙特卡洛①,正為格雷斯和王子效勞。你最快什麽時候能趕到這兒來?”
  ①蒙特卡洛:摩納哥城市,是世界著名賭城。
  “我一下子走不開,”詹妮弗表示異議,“我的桌子上已堆滿了……”
  “姑娘,我需要你。你今天下午一定得坐飛機前來。”
  說完他掛上了電話。
  詹妮弗把這次通話的內容仔細琢磨了一番。雷克·阿倫不願在電話上談論自己的問題,這說明他的問題也許與吸毒、姑娘或小夥子有關,什麽都可能。她打算派特德·哈裏斯或坦·馬丁前去處理,可她喜歡雷克·阿倫這個人。最後她決定親自去一趟。
  她臨走之前打電話找亞當,可是他不在。
  她對辛茜婭說:“給我預訂一張飛往尼斯的法國航空公司機票。屆時還需要一輛汽車前來接我,把我送往蒙特卡洛。”
  二十分鍾後,辛茜婭已經為她預訂了當晚七時的機票。
  “從尼斯到蒙特卡洛可以搭乘直升飛機,”辛茜婭說,“我把直升飛機票也給你預訂了。”
  “太好了,謝謝。”
  當肯·貝利聽說詹妮弗前往蒙特卡洛的原由時,他說:“那個小子把自己看成什麽人物?”
  “他明白自己是什麽人物,肯。他是我們最重要的當事人之一。”
  “你什麽時候回來?”
  “不會超過三四天的。”
  “你不在,這裏的情況就不一樣了。我會想念你的。”
  詹妮弗暗自尋思:不知他是否還跟那金發小夥子幽會。
  “我回來之前,你要堅守陣地。”
  一般來說,詹妮弗是喜歡乘飛機的。她把在機上度過的時間看成一種休息,自己能暫時從緊張的工作中解放出來,把地麵上一切惱人的問題置之腦後。同時,飛機好比沙漠中的綠洲,可以使她逃離那些始終糾纏著自己的當事人。可是,這次跨越大西洋的飛機卻不然,飛機似乎特別顛簸,詹妮弗胃裏很不舒服,直想嘔吐,
  當飛機第二天一早在尼斯降落時,詹妮弗感到好一點了。飛往蒙特卡洛的直升飛機已在那兒等她。她過去從未乘過直升飛機,很想有機會試一試。可是飛機的急速上升和下降使她很不好受,她壓根兒無法欣賞阿爾卑斯山和大峭壁的壯觀,螞蟻般的汽車正沿著蜿蜒、陡峭的盤山公路爬行。
  蒙特卡洛的建築物已映入眼簾。幾分鍾後,直升飛機在海濱白色的現代化避暑娛樂場前麵降落。
  辛茜婭事先已經給雷克·阿倫去過電話。他在那兒迎候。
  他緊緊地擁抱了她,問:“一路上好吧?”
  “飛機有點兒顛簸。”
  他重又仔細看了看她說:“你看起來是不大對勁。我先送你到我的公寓,你可以先休息一下,以便參加今晚的盛會。”
  “什麽盛會?”
  “晚會。就為這才請你來的。”
  “你說什麽?”
  “格雷斯讓我把我所喜歡的人都請來,我喜歡你。”
  她恨不得將他勒死。雷克·阿倫哪裏知道他把她的生活規律全打亂了。她與亞當遠隔三千英裏,許多當事人在等著她,法庭上有案件需要審理,……而她卻被哄到蒙特卡洛來參加晚會。
  詹妮弗說:“雷克,你怎麽可以……?”
  她看到他滿臉堆笑,不由得也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噢,算了。既來之,則安之。而且,晚會也可能挺有興味呢。
  晚會盛況空前。這是為孤兒籌集牛奶費的音樂會,發起人是尊貴的格雷斯和雷尼爾·格裏馬爾蒂殿下。晚會在戶外避暑娛樂場進行。這是個十分宜人的夜晚。夜色迷人,從地中海吹來的習習清風拂動著棕櫚樹葉。一千五百個座位上坐滿了歡樂的觀眾。詹妮弗真希望亞當跟她在一起分享眼前的一切。
  六七位世界聞名的歌星登台演出,雷克·阿倫則是晚會上的佼佼者。三樣樂器的小樂隊喧聲震天地為他伴奏。他身後不時亮起變幻莫測的閃光,劃破天鵝絨般的夜空。他表演結束之後,全場掌聲經久不息。
  接著在巴黎飯店下方的魚池旁舉行了小型晚宴。在偌大的池子四周擺上了雞尾酒和自助晚餐,池子中央漂浮著星星點點亮著蠟燭的睡蓮葉。
  詹妮弗估計共有三百多人出席。她沒有隨身帶晚會禮服,望著周圍穿戴得珠光寶氣的女子,直覺得自己像那個可憐的賣火柴的女孩。雷克把她介紹給公爵和公爵夫人以及王子們。在詹妮弗看來,歐洲的一半王室成員都光臨了。她還會見了卡特爾①的頭麵人物和許多著名歌劇演員。在座的還有時裝設計家,巨額遺產的女繼承人,以及出色的足球運動員貝利。詹妮弗與兩個瑞士銀行家聊天時,突然感到一陣頭暈目眩。
  ①工業托拉斯的組織。
  “對不起。”詹妮弗說完去找雷克·阿倫。
  “雷克,我感……”
  他瞅了她一眼,說:“你臉色白得怕人,姑娘。我們溜吧。”
  半個小時之後,詹妮弗已經來到雷克所租的別墅,睡下了。
  “醫生馬上就來,”雷克告訴她。
  “我不要醫生。我不過患了感冒什麽的。”
  “是啊,不過,這‘什麽的’可得好好查一查。”
  安德烈·蒙特醫生是一位八十歲上下的老人,他留著修剪得整整齊齊的長胡子,手裏提著黑色的藥箱。
  醫生轉身對雷克·阿倫說:“請你退到外邊,好嗎?”
  “當然可以,我在門外等著。”
  醫生走近床前。“唔,你這是怎麽回事啊?”
  “要是我能知道的話,”詹妮弗以微弱的聲音說,“該由我來看病,你當病人躺在床上。”
  他在床沿上坐下,問:“你感覺怎樣?”
  “好像我是患了淋巴腺鼠疫似的。”
  “請把舌頭伸出來。”
  詹妮弗伸出舌頭,感到一陣惡心。蒙特給她按了脈,量了體溫。
  等他忙完以後,詹妮弗說:“你看是什麽病,醫生?”
  “症狀跟許多病相似,漂亮的姑娘。如果你明天感到好一點的話,請到我診所來,我再給你仔細檢查一下。”
  詹妮弗虛弱異常,懶得爭論,便說:“好吧,我明天去。”
  第二天早上,雷克·阿倫開車送詹妮弗上蒙特卡洛,蒙特醫生給她做了全麵檢查。
  “是病菌引起的疾病吧?”詹妮弗問。
  “如果你要未卜先知,”這位上了年紀的醫生說,“我就去請美貌的女巫來。如果你要知道究竟鬧什麽病的話,那麽隻好耐心等待化驗報告。”
  “那需要多少時間?”
  “一般需要二至三天。”
  詹妮弗明白自己絕不可能在那兒呆上兩三天。亞當也許需要她。反正她知道自己需要他。
  “這幾天,你要好好臥床休息。”他遞給她一瓶藥片。“吃了這藥你會舒服點的。”
  “謝謝你。”詹妮弗在一張紙上草草地寫上幾個字。“請你按這個號碼給我打電話。”
  詹妮弗走後,蒙特醫生才看了看那張字條。上麵寫著的是她在紐約的電話號碼。
  詹妮弗在巴黎的戴高樂機場換乘飛機時,吞服了蒙特給她的兩片藥片,還服了一片安眠藥。她在回紐約途中的大部分時間裏斷斷續續地打著瞌睡,但下飛機後她並不感到有什麽好轉。她沒有通知別人來接她,便要了一輛出租汽車回公寓去。
  下午近傍晚時分,電話響了。是亞當打來的。
  “詹妮弗!你上哪……”
  她盡量振作精神,說:“抱歉得很,親愛的。我不得不去蒙特卡洛跑一趟,去看一個當事人。我出發前沒找到你。”
  “真愁煞我了。你一切都好吧?”
  “很好。我……我東奔西走,多跑了點路。”
  “上帝保佑!我一直以為發生了種種不測。”
  “你不必多擔心,”詹妮弗寬慰他說,“競選進展得怎麽樣?”
  “不賴,我什麽時候來看你呢?我原本該動身到華盛頓去,不過行程可以往後推遲……”
  “不用了,你去吧。”詹妮弗說。她不想讓他看到自己這副樣子。“我很忙,我們周末在一起過吧。”
  “好吧。”他不情願地說,“如果今晚十一時你沒有事,可以在哥倫比亞公司的電視新聞節目上看到我。”
  “我會收看的,親愛的。”
  詹妮弗打完電話後五分鍾就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詹妮弗打電話告訴辛茜婭她上午不去上班了。詹妮弗睡得很不安寧,醒來後也不見好。她想弄點吃的,可什麽也咽不下去。她感到渾身上下沒有勁,這才想起自己差不多已三天沒吃東西了。
  她極不情願地在心裏想著自己可能染上的種種疾病,感到十分害怕。首先,她自然想到了癌症。她觸摸自己的乳房,可是並沒有發現結塊。當然啦,什麽部位都可能得癌症。也許不過是病毒作祟,不過要是那樣的話,醫生當下就該知道了。麻煩的是,什麽病都可能患。詹妮弗感到茫然,一籌莫展。她可不是那種老懷疑自己頭痛腦熱的人。她向來身體挺健康,可眼下她覺得自己的肢體不聽使喚了。若有什麽病痛,她可受不了,特別是在這萬事如意的當兒。
  她肯定會好起來。當然會的。
  詹妮弗又是一陣惡心。
  那天上午十一點鍾,安德烈·蒙特從蒙特卡洛打來了電話。隻聽電話機裏在說:“請等一會兒,我馬上接上醫生的電話。”
  這“一會兒”可比一百年還要長。詹妮弗牢牢抓著電話,簡直等不下去了。
  最後,終於傳來了蒙特醫生的聲音:“你感覺如何?”
  “還是老樣子。”詹妮弗緊張地說,“化驗結果出來了嗎?”
  “好消息,”醫生答道,“並不是淋巴腺鼠疫。”
  詹妮弗等不及了。“是什麽呢?我生什麽病了?”
  “你有喜了,帕克太太。”
  詹妮弗僵直地凝視著她手中的電話,最後她囁嚅著說道:“你……你有把握嗎?”
  “兔子試驗一向很靈。我想你是第一次懷孕吧?”
  “是的。”
  “我建議你盡早去找一位產科大夫。你懷孕初期反應嚴重,說不定日後還有麻煩呢。”
  “我一定去,”詹妮弗說,“謝謝你打電話來,蒙特醫生。”
  她放下電話,端坐不動。腦子裏亂糟糟的。她不明白自己是什麽時候懷上孕的,也不知道自己是喜是憂,一時亂了方寸。
  她懷了亞當的孩子了。想到這裏,她豁然開朗了。她喜上眉梢,好像收到一份珍貴的禮物。
  時間也十分湊巧,似乎是“天意”。選舉即將結束,她和亞當將盡快舉行婚禮。肯定是個男孩,詹妮弗對此很有把握。她恨不得馬上將這個消息告訴亞當。
  她給他的辦公室掛了電話。
  “沃納先生不在,”秘書告訴她,“你打到他家裏去試試看。”
  詹妮弗本來無意打電話到亞當家裏,可是眼下的喜訊使她按捺不住自己。她撥了他家的號碼。來接電話的是瑪麗·貝思。
  “請原諒,打擾你了。”詹妮弗抱歉地說,“有件事必須跟亞當談一談。我是詹妮弗·帕克。”
  “你打電話來,我真高興。”瑪麗·貝思說話的語氣熱情洋溢,詹妮弗心中釋然了。“亞當講演去了,不過晚上會回來的。你幹嗎不上這兒來呢?我們一起吃晚飯。七點鍾,怎麽樣?”
  詹妮弗猶豫了一會,說:“好吧。”
  詹妮弗驅車前往赫德森河畔的柯魯頓市,一路上竟沒有出車禍,真是奇跡。當時她腦海裏充滿著對未來的憧憬,思想怎麽也集中不起來。亞當和她曾多次談起要孩子的事。他說他想要兩三個長得跟她一模一樣的孩子。這話至今記憶猶新。
  詹妮弗驅車在公路上行駛時,好像感到腹內微微騷動。她告訴自己,那完全是胡思亂想,還早著呢!但也許不用過很久了。她已經懷著亞當的孩子,活生生的,很快便會踢腳啦。真可怕,也怪使人興奮。她……
  驀地,詹妮弗聽到了汽車喇叭聲。抬頭一瞧,自己幾乎把一輛卡車逼到了路旁。她對他歉疚地一笑,往前開走了。什麽東西也不能擾亂她今天愉快的心境。
  當詹妮弗在沃納家門口停下車時,已經暮色蒼茫。天空下起霏霏小雪,紛紛揚揚地散落在樹枝上,瑪麗·貝思身著一件織錦長衣,開門迎接詹妮弗。她拉著她的手臂,熱情地讓進屋裏。詹妮弗記起了她上一次的訪問。
  瑪麗·貝既莨饣婪ⅲ?滄套痰模??喝荽蠓劍?蠶械亓淖盤歟?拐材莞ゲ輝?感到拘束。兩人步入書房,屋內的爐火歡快地跳躍著。
  “亞當沒來過電話,”瑪麗·貝思說,“他可能讓什麽事給耽擱了。不過你我兩人正好可以聊聊。你剛才在電話裏講話顯得十分興奮。”
  詹妮弗望著麵前這位友好的女人,冒冒失失地說:“我懷上亞當的孩子啦。”
  瑪麗·貝思往椅背上一靠,微笑著說:“啊哈!真巧極了!我也有喜啦!”
  詹妮弗兩眼盯著她說:“我……我不明白……”
  瑪麗·貝思哈哈大笑:“親愛的,這還不簡單麽?你知道我和亞當是夫妻啊!”
  詹妮弗有氣無力地說:“可……你和亞當不是馬上要離婚了嗎?”
  “親愛的姑娘,我幹嗎要跟亞當離婚呢?我愛著他哪。”
  詹妮弗感到天旋地轉。她不懂瑪麗這些話是什麽意思。“你不是……你不是另有所愛嘛?你自個兒這樣說……”
  “我告訴過你,我有所愛。的確是這麽一回事。可我愛的還是亞當。我跟你講過,自從第一次見麵以後,我一直愛著他。”
  她講的不會是真話。她在故意逗著詹妮弗玩。這玩笑可開得太過火了。
  “你算了吧!”詹妮弗說,“你們兩人像兄妹一般過日子。亞當沒有跟你同房,……”
  瑪麗·貝思帶笑說:“親愛的,你真是個可憐蟲!我感到奇怪,像你這麽聰明的女人竟會……”她湊向前去,關切地說:“你竟會相信他的話!我很難過,真的,我真為你感到難過。”
  詹妮弗盡量控製自己:“亞當愛的是我。我們正打算結婚。”
  瑪麗·貝思搖了搖頭。四目對視的當兒,詹妮弗看到她那藍色的眼睛裏充滿了仇恨。她的心一時幾乎停止了跳動。
  “那樣的話,亞當便犯下了重婚罪。我將永遠不同意離婚。如果我讓亞當跟我離婚,再娶上你,那麽他勢必會落選的。而現在他眼看勝利在望,接著我們,亞當和我,將進入白宮。他的生活中容不得你這樣的人。本來就不能有你這個人。他自以為愛上了你,但他一旦發現我已懷有身孕的話,他一定會戰勝自己的感情的。亞當一直想有個孩子。”
  詹妮弗緊閉雙目,想以此止住自己頭部的劇痛。
  “我給你拿點什麽喝的,好嗎?”瑪麗·貝思關切地問了一聲。
  詹妮弗張開雙眼:“你告訴他你有孩子了嗎?”
  “還沒哪,”瑪麗·貝思笑了,“我打算今晚他回家後上床時告訴他。”
  詹妮弗心中無比憎恨。“你簡直是個魔鬼……”
  “這要看你從什麽角度理解了,對嗎,親愛的?我是亞當的原配妻子,而你是他的姘頭。”
  詹妮弗站起身來,隻感到一陣頭暈目眩。她的頭疼得像有什麽東西在猛砸著似的,兩耳也轟鳴不止。她踉踉蹌蹌地朝門口走去,擔心自己會昏厥過去。
  詹妮弗在大門旁停了下來,倚著門,設法清理一下自己的思路。亞當告訴過她,他愛的是自己,可他又去跟這個女人同床而寢,使她懷上了孕。
  詹妮弗轉過身,消失在寒風凜冽的雪夜中。

   第二十四章
  亞當正在本州進行競選最後階段的巡回演說。他給詹妮弗打過幾次電話,可是他一直由陪同人員簇擁著;無法詳談,詹妮弗也無法告訴他那件事。
  詹妮弗知道瑪麗·貝思懷孕的秘密所在:她用詭秘的手段騙了亞當,使他跟她同房。但詹妮弗要聽亞當親口做出解釋。
  “我幾天後回來,到那時再談吧,”亞當說。
  選舉再過五天就要舉行了。亞當理該取勝,他是兩人中的佼佼者。詹妮弗感到瑪麗·貝思的看法是對的:當上參議員是往後入主白宮的跳板。她必須耐心等待事態的發展。
  如果亞當當選為參議員,詹妮弗將失去他。亞當將偕同瑪麗·貝思去華府。這樣他無論如何不能鬧離婚了。剛當選為參議員就離掉懷著身孕的妻子,而去跟一個懷著私生子的情婦結婚,這種醜聞具有巨大的煽動性,人們肯定將會奔走相告,添油加醋,亞當怎麽也吃不消的。但是,如果一旦他落選的話,亞當便不再有任何約束,盡可以重操法律舊業,娶上詹妮弗,而不必顧忌別人的流言蜚語。他倆將生兒育女,永不分離。
  選舉那天,天氣又冷又濕。盡管天公不作美,但人們對參議員競選懷著極大興趣,投票站裏外熱鬧非常。
  那天上午,肯問詹妮弗:“你去投票嗎?”
  “去的。”
  “看來兩人票數不相上下,對不?”
  “十分接近。”
  她那天上午遲遲來到投票站。走進投票室時,她頭腦昏沉沉地想著:“投亞當·沃納的讚成票,等於投我詹妮弗·帕克的反對票。”結果,她投了亞當的票便匆匆離去。回事務所去嗎?她受不了,所以整個下午隻在馬路上閑逛,竭力不去想什麽,也不去理睬周圍的一切,可這又做不到。她一刻不停地思索著,她明白,幾個小時以後將決定她自己的前途。

   第二十五章
  “這是許多年來票數最接近的選舉之一。”電視播音員說。
  詹妮弗獨自一人在家裏觀看全國廣播公司的選舉節目。她心神不安,晚上吃了點土司麵包和炒雞蛋後就什麽也吃不下了。她身穿浴衣,蜷縮在長沙發上,屏息靜聽著自己的命運在千百萬人麵前發落。每個觀眾都懷著不同的心情觀看電視,不是要看某個候選人獲勝,就是要看他敗北。可是詹妮弗心裏明白:誰也比不上自己跟這一次選舉的結果更加息息相關。亞當如果獲勝的話,那就意味著自己和他的關係從此告終……她也將不得不中止妊娠。
  屏幕上閃過了亞當的一個鏡頭,瑪麗·貝思正站在他身邊。詹妮弗一向為自己獨具慧眼,善於了解他人的內心活動和行動的動機而感到驕傲。而這一回,那女妖精用些花前月下的甜言蜜語卻引得自己上了當,好不氣人!
  愛德溫·紐曼正在播音:“本屆參議員約翰·特羅布裏奇和競選者正當·沃納兩人競選參議員的最新得票數統計如下:曼哈頓區,約翰·特羅布裏奇總票數為二十二萬一千三百七十五票,亞當·沃納為二十一萬四千八百九十五票。
  “在昆士區第二十九集合區的第四十五選區中,約翰·特羅布裏奇的票數領先百分之二。”
  詹妮弗的命運正被人們以百分比計算著呢。
  “布朗克斯、布魯克林、昆士、裏奇蒙德四個區和納索、洛克蘭、薩福克、威斯切斯特四個縣的得票總數,約翰·特羅布裏奇為二百三十萬票,亞當·沃納為二百一十二萬票。紐約州北部的數字尚在統計中。特羅布裏奇已連任三屆參議員,與之相比,亞當·沃納初次競選便嶄露頭角,獲票甚多,應該說戰績驚人。此次競選之初,雙方票數幾乎平分秋色。到目前為止,百分之六十的選票箱已經計算過票數。根據最新的統計數字,參議員特羅布裏奇的票數開始領先。我們一小時前的統計數字表明他領先百分之二,目前的數字則表明他已領先百分之二點五。如果這一比例能保持下去,全國廣播公司的計算機將可以預言特羅布裏奇是全國參議員競選中的勝利者。現在請看另一對競選者的情況……”
  詹妮弗坐著,兩眼盯著電視機,心中猶如萬馬奔騰,好像千百萬人投票所要決定的是亞當屬於詹妮弗還是屬於瑪麗·貝思似的。她感到頭重腳輕,神不守舍。她應該吃點什麽,可是現在不行。現在除了眼前電視屏幕上的競選結果以外,什麽都是微不足道的。隨著時間一分鍾又一分鍾,一小時又一小時的消逝,她的心情越來越焦急了。
  到了午夜,參議員約翰·特羅布裏奇的票數已經領先百分之三。淩晨二時,百分之七十五的票箱已經計算過票數,特羅布裏奇領先百分之三點五。電子計算機告訴人們約翰·特羅布裏奇已經在選舉中取勝。
  詹妮弗在電視機前端坐著,眼睛盯著屏幕,臉上沒有一點兒表情。亞當輸了,詹妮弗贏了。她贏得了亞當和他們的兒子。現在她可以毫無顧慮地對亞當說,他們將要有孩子了。她可以放手安排他們將來的日子了。
  詹妮弗為亞當的落選感到痛心。她很清楚他是多麽想當上參議員啊。不過,時過境遷,亞當會忘掉失敗的痛苦。將來他會再次參加競選,屆時她會幫助他的。他還年輕哪。她們兩人前程似錦,不,是他們三人前程似錦。
  詹妮弗躺在沙發上睡著了,她夢見亞當,夢見選舉,夢見白宮。她還夢見亞當和自己以及他們的兒子正在橢圓形辦公室裏。亞當正在做就職演講。突然,瑪麗·貝思闖了進來,打斷他的講話。亞當對她小聲斥責,聲音越來越響,終於把詹妮弗驚醒過來。原來是愛德溫·紐曼的聲音。電視機還開著,天已開始亮了。
  愛德溫·紐曼倦容滿麵,正在念最後的選舉結果。詹妮弗睡眼矇矓地聽著。
  她正要從沙發上站起來,隻聽紐曼宣布說:
  “紐約州參議員競選的最後結果如下,亞當·沃納以不到百分之一的微弱多數險勝本屆參議員約翰·特羅布裏奇,這是多年以來政治舞台上最驚人的新聞。”
  競選已經結束。詹妮弗輸了。

   第二十六章
  當天近中午時分,詹妮弗一走進事務所,辛茜婭便告訴她:“帕克小姐,亞當斯先生剛好打來電話。他上午已經打過好幾次電話了。”
  詹妮弗猶豫了一下,說:“好吧,辛茜婭,給接進來。”隨後她走到自己辦公室,拿起電話。
  “喂,亞當,向你祝賀。”
  “謝謝。我們需要談一談。你吃中飯時有空嗎?”
  詹妮弗稍停片刻,說:“有空。”
  這事遲早總要擺明的。
  詹妮弗已三個星期未見亞當的麵了。她端詳著他的臉,亞當顯得憔悴不堪。他競選獲勝,理應笑逐顏開,可他卻心神不定,很不自在。點的菜已經送上來,兩人卻都不動刀叉,隻是一個勁地談論剛結束的選舉,把各自的心思深藏在心底。
  談話躲躲閃閃,簡直讓人無法忍受。最後亞當終於打破了僵局,說:“詹妮弗……”他深深吸了口氣,鼓起勇氣說:“瑪麗·貝思要有孩子啦。”
  聽到這句話從他口中說出,詹妮弗感到透不過氣來。“我很抱歉,親愛的,這事……這事就這樣發生了,很難解釋清楚啊。”
  “你不必解釋了。”詹妮弗不難設想當時的情景:瑪麗·貝思身穿睡衣——甚至赤身裸體地——挑逗他,結果亞當……
  “我感到自己愚蠢透頂,”亞當說。經過一陣難堪的沉默之後,他又接著說:“今天上午我接到全國競選委員會的電話。他們在醞釀推舉我參加下屆總統競選。”他躊躇了一下,“問題在於瑪麗·貝思懷了孕。我現在提出離婚,時機很不理想。我現在一籌莫展,不知如何是好。我已經接連三個晚上沒有合上眼了。”他望著詹妮弗說:“我真不想開口問你,可是……你看我們是否可以再等些日子,待我把事情理出個頭緒來再說?”
  詹妮弗隔著桌子瞧著亞當,心痛如割。想到將要失去的一切,她感到忍受不了這種打擊。
  “我們還可以繼續經常見麵,”亞當說,“我們……”
  詹妮弗言不由衷地說:“不,亞當。一切都完了。”
  他兩道眼光緊盯著她:“你講的不是心裏話。我愛你,親愛的。我們可以想出辦法來的……”
  “沒有任何辦法可想。你的妻子和孩子不會不翼而飛,我和你算完了。我懷念舊日的一切,我記得過去的分分秒秒。”
  她霍地站了起來,因為她明白如果她再不離開餐館的話,她會尖聲叫喊起來的。“我們再也不該見麵了。”
  她不忍去望亞當那雙悲痛欲絕的眼睛。
  “啊!上帝!詹妮弗!別這樣,請不要這樣!我們……”
  下麵的話她已聽不見了。她匆匆地朝門口跑去,從此和亞當一刀兩斷,再不來往。

   第二十七章
  亞當打來的電話詹妮弗既不接也不回複。他寫來的信都未經開拆便退了回去。在她收到的最後一封信的封皮上,她寫了“此人已亡故”幾個字,丟進郵筒退了回去。這話不假,詹妮弗想,那個舊我確實已經不在人世。
  她根本沒有想到世上能有這麽沉重的痛苦。她隻得孑然一身了,可她又並不是孑然一身,在她的身上還有一個人,一個她和亞當兩人結合產生的小生命。她打算扼殺這條小生命。
  她強迫自己認真考慮到什麽地方去打胎的問題。幾年前,進行人工流產意味著上小街小巷去找一名在肮髒、昏暗的鬥室裏營業的江湖醫生,現在這一切都不必去領略了。她可以上醫院去,讓一個有名望的醫生來進行人工流產。最好到紐約市以外的什麽地方去。多時以來,詹妮弗的照片在報上出現得太多了,她的形象在電視中也出現得太多了,她得上無人問津的醫院去,才能不惹人注意。她和亞當·沃納之間不應該有任何聯係。他已經當上了美國參議員。他們的孩子應該悄悄地離開人問。
  詹妮弗想著這個嬰兒的相貌,不禁痛哭得連氣都喘不過來。
  天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詹妮弗仰首望天,心裏想著,老天是不是也在為自己哭泣。
  肯·貝利是詹妮弗唯一的知己。
  “我要做人工流產。”詹妮弗對他直截了當地說,“你認識什麽信得過的醫生嗎?”
  他設法掩蓋自己臉上吃驚的神情,但是詹妮弗看得出他百感交集。
  “不要本市的醫院,肯。要人們不認識我的什麽地方。”
  “那麽去斐濟群島①怎麽樣?”他的語音中帶著怒氣。
  ①斐濟群島位於太平洋南部。
  “我可是跟你說真的。”
  “請原諒。我……我沒有絲毫思想準備。”這一消息著實使他吃了一驚。他一向崇拜詹妮弗。他知道自己打心眼裏喜歡她,有時甚至感到自己愛上了她。但他又沒有勇氣這樣承認。這真是苦死了他。他又不能用對待自己妻子的辦法對待詹妮弗。上帝啊,肯心裏想,你為何不替我做主呢?
  他雙手插入一頭紅發中,說:“如果你不想在紐約州,我想還是北卡羅來納州為好,那兒較近。”
  “你能代我預約一下嗎?”
  “行,很好。我……”
  “你說什麽?”
  他的目光避開了她,說:“沒什麽。”
  肯·貝利一連三天不露麵。第三天當他來到詹妮弗辦公室時,滿臉胡子拉碴,兩眼深凹,眼圈微微發紅。
  詹妮弗望了他一眼,問道:“你沒有不舒服吧?”
  “沒有。”
  “我能幫你一點忙嗎?”
  “不必。”他心中暗想:連上帝都幫不了我的忙,親愛的,你就更不用說了。
  他遞給詹妮弗一張字條。上麵寫著:北卡羅來納州夏洛特市,紀念醫院埃裏克·林頓醫生。
  “謝謝你,肯。”
  “何足掛齒。你什麽時間去?”
  “我想周末就去。”
  他拙口笨舌地問:“你要我跟你一起去嗎?”
  “不用了,謝謝你。我能對付。”
  “回來時一個人行嗎?”
  “沒問題。”
  他站了良久,遲疑不決地說:“作為局外人,我還得問一聲,你真的要做人工流產嗎?”
  “我主意已定。”
  除此她沒有別的選擇。她在人世間最大的希望莫過於保全亞當的孩子。可是她明白,除非自己神經失常了,否則,她決不可能獨自拉扯大一個孩子的。
  她看了肯一眼,又一次說:“我主意已定。”
  那醫院是一座古樸而幽雅的兩層樓磚房,坐落在夏洛特市的郊外。
  掛號處坐著一位花白頭發、上了年紀的老婦人。“我能幫你什麽忙嗎?”
  “是這樣,”詹妮弗說,“我是帕克太太,已跟林頓醫生預約好了,來……來……”她說不出口來。
  那老婦人通達人情地點了點頭。“醫生正等著你哪,帕克太太。我叫人來領你去。”
  一個幹練的年輕護士領著詹妮弗走到大廳另一頭的檢查室裏,對她說:“我去通知林頓醫生,告訴他你已到了。請你把衣服換下來好嗎?衣架上有一件病員用的大褂。”
  詹妮弗的心上湧起了一種難以名狀的感覺。她脫下衣服,換上了病員用衣。她感到自己穿上去的似乎是件屠夫用的圍裙。她就要下手扼殺自己腹內的小生命。她似乎已看到圍裙上濺滿了鮮血,濺滿了她親生骨肉的鮮血。詹妮弗感到自己在瑟瑟發抖。
  忽聽到一個人說:“來,別緊張。”
  詹妮弗抬起頭,隻見前麵站著一個壯實的禿頂男人,鼻梁上架著一副骨質框眼鏡。
  “我是林頓醫生。”他看了一眼手裏拿著的登記表。“你是帕克太太?”
  詹妮弗點點頭。
  醫生拍拍她的手臂,安慰她說:“坐吧。”說完他走到水池前,用一隻紙杯盛上水,“請喝水。”①
  ①美國的自來水經過嚴格消毒處理,可直接飲用。
  詹妮弗喝了水。林頓醫生坐在椅子上,注視著她,直到她止住了顫抖。
  “這麽說,你是來人工流產的囉?”
  “是的。”
  “你跟丈夫商量過了嗎,帕克太太?”
  “是的。我們……我們一致同意的。”
  他打量著她說:“你看起來身體挺好。”
  “我感覺……我感覺良好。”
  “難道是經濟的原因?”
  “不是。”詹妮弗厲聲說。他幹嗎要問她一大堆問題?“我們……我們就是不能要這個孩子。”
  林頓醫生拿出煙鬥。“你不反對抽煙吧?”
  “你抽吧。”
  林頓醫生點上煙鬥,說:“我這是個壞習慣。”他往椅背上一靠,嘴裏噴出一口煙。
  “我們可以開始了嗎?”詹妮弗問。
  她緊張到了極點,感到自己隨時都可能尖叫起來似的。
  林頓醫生又慢吞吞地深深吸了一口煙,說:“我想我們應該先聊一會兒。”
  詹妮弗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控製住自己的感情,說了聲:“好吧。”
  “人工流產這種事,”林頓醫生說,“一旦開始手術就無法反悔了。你現在改變主意還來得及,等嬰兒打落以後就遲了。”
  “我不準備改變主意。”
  他點了點頭。又慢悠悠地抽了口煙。“那很好。”
  煙葉有一股甜絲絲的香味,這味兒使詹妮弗感到惡心。她多麽希望他把煙鬥拿走。“林頓醫生……”
  醫生不情願地站起身來,說:“好吧,年輕的夫人,讓我來給你檢查一下。”
  林頓醫生已經檢查完畢。“你把衣服穿好,帕克太太。如果你同意的話,你今晚可以住在這兒,我們明天一早給你做手術。”
  “不行。”詹妮弗厲聲叫了起來,連她自己也吃了一驚。“請馬上給我做吧。”
  林頓醫生再次端詳著她,一臉迷惑不解的神色。
  “在你前頭我還有兩個病人。我將派一個護士來給你做各項檢查化驗,然後把你送入病房等著。大約過四個小時後再給你做手術,好嗎?”
  詹妮弗輕輕地說了聲:“好吧。”
  詹妮弗躺在狹窄的醫院病床上,閉上眼,等著林頓醫生回來。牆上掛著一隻老式時鍾,房裏回蕩著時鍾的滴答聲。這滴答聲慢慢地變成了細語聲:小亞當,小亞當,小亞當,我們的兒子,我們的兒子。
  詹妮弗無法把那胎兒的形象驅出腦際。此時此刻小生命還在她的腹中,活生生的,既舒適又暖和,蜷縮在子宮內。她尋思,胎兒是否會預先知道即將降臨的厄運。她想知道當手術刀將它殺死時,胎兒是否會感到疼痛。她雙手捂住耳朵,不願聽到時鍾的滴答聲。她感到自己呼吸越來越艱難,全身出汗不止。突然她聽到了什麽聲音,於是睜開雙眼。
  林頓醫生正站在她旁邊,臉上現出關切的神色。
  “你有什麽不舒服嗎,帕克太太?”
  “沒有,”詹妮弗輕輕地說,“我希望手術早點開始。”
  林頓醫生點點頭。“我們馬上動手。”他從床邊的桌子上拿過一隻針筒,朝她走去。
  “這裏麵裝的是什麽?”
  “地美羅和非那根,是鎮靜劑。幾分鍾後我們就去手術室。”他給詹妮弗打了一針。“我想你是第一次做人工流產吧?”
  “是的。”
  醫生向她介紹了人工流產的過程,希望她消除疑慮。
  詹妮弗感到周身暖呼呼,軟綿綿的。緊張的心理奇妙地消失了,房間的四壁開始旋轉。她想問醫生什麽事,可又記不起來要問什麽……是有關胎兒的事……不過現在這已經無關緊要了。重要的她已經開始了她非做不可的事。再過幾分鍾就完成了,她又可以重新生活了。
  她發覺自己昏昏欲睡,進入了奇妙的夢境……。她感到有人走進房來,把她抬上帶輪子的金屬台。金屬台冷冰冰的,涼意透過薄薄的病員用衣直抵背部。金屬台被人推著穿過走廊時,她數著頭頂上的電燈。她被推進了一間潔白、一塵不染的手術室中。她想,我的孩子就要在這兒死去。別擔心,小亞當。我不會讓他們把你弄痛的。她不知不覺地哭了起來。
  林頓醫生拍拍她的手臂,說:“別怕,一點都不痛。”
  無痛苦地死去,詹妮弗想到,那倒挺不錯。她愛自己的孩子,她不想讓他受痛。
  有人給她戴上麵罩。隻聽那人說:“深呼吸。”
  詹妮弗感到有人撩起了她的褂子,分開了她的雙腿。
  馬上就要動手了。就在此刻,小亞當,小亞當,小亞當。
  “請放鬆,”林頓醫生說。
  詹妮弗點了點頭。“再見了,我的孩子。”她感到一件冷冰冰的金屬器皿慢慢地在她兩腿之間移動,慢慢地滑進她體內。這是死神的工具,它將要殺死亞當的孩子。
  她聽到一個陌生的聲音在尖叫:“住手!住手!住手!”
  詹妮弗向上望去,看到幾張驚訝不已的臉孔正在盯住自己,於是意識到這尖叫聲是她自己發出來的。扣在臉上的麵罩緊緊地貼在臉上。她想坐起來,無奈身上綁著皮帶。她被吸進了一個旋渦的中心,旋渦越轉越快,終於將她吞沒了。
  詹妮弗醒來時,發現自己已躺在醫院病房裏她那張床位上了。她看見窗外一片漆黑,隻覺得渾身酸痛乏力。她尋思,自己失去知覺多少時候了。她還活著,而她的嬰兒呢……?
  她的手伸向床頭的呼喚鈴開關,按了下去。她發瘋似地不斷地按著開關,怎麽也無法使自己停下來。
  一個護士的身影在門口晃了一下便消失了。隔不多久,林頓醫生急匆匆地進來,走到詹妮弗的床前,輕輕地把她的手指從呼喚鈴開關上拿開。詹妮弗牢牢抓住他的手臂,用嘶啞的喉嚨說:“我的孩子……他死了……!”
  林頓醫生說:“不,帕克太太。他還活著。我希望會是個男孩。你一直在喊他為亞當。”

   第二十八章
  聖誕節到了,接著是1973年新年。冰天雪地的二月告別了人間,三月和煦的春風吹拂著大地,詹妮弗知道該是停止工作的時候了。
  她召集事務所工作人員開了一次會。
  “我要休假去了,”詹妮弗說,“為期五個月。”
  屋裏一陣低語聲,人人都驚訝不已。
  坦·馬丁問:“我們可以跟你聯係吧?”
  “不,坦。我跟誰也不聯係。”
  特德·哈裏斯透過他那厚厚的眼鏡片望著詹妮弗,說:“詹妮弗,你不能這樣撇……”
  “我周末就走。”
  她語氣果斷,沒有絲毫商量的餘地。會上接著討論了一些急待處理的案件。
  在大家離開以後,肯·貝利問:“這件事你認真考慮過啦?”
  “我別無他法,肯。”
  他望著她說:“不知道是哪個狗雜種幹的,我恨他。”
  詹妮弗抓著肯的手臂說:“謝謝你,一切都會順利的。”
  “麻煩事會來的。小孩長大後會問的,總想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
  “這我可以對付。”
  “好吧,”他說話的語調變溫和了。“如果有什麽事要我幫忙的話,……我隨叫隨到。”
  詹妮弗雙臂抱著他。“謝謝你,肯。我……真心感謝你。”
  詹妮弗久久地留在那兒沉思著。她將一輩子愛亞當。什麽也無法改變她對他的情愛,而且她相信亞當也還愛著她。不知怎麽的,詹妮弗想,要是亞當不再愛她的話,她反而會感到好過些。像現在這樣,兩人相愛又不能相見,而且今後將離得越來越遠,這是極大的諷刺,簡直叫人不能忍受。亞當將和瑪麗·貝思,還有他們的孩子遷居華盛頓。也許有一天亞當會入主白宮。詹妮弗想到自己腹中的孩子,長大以後會問父親是誰。而她卻永遠也不能告訴他,也永遠不能告訴亞當這是他的孩子,這樣做會毀掉他的一生的。
  這事如果讓外人知道,同樣會毀掉亞當的一生,不過方式不同而已。
  詹妮弗決定在離曼哈頓不遠的農村裏購買一幢房子,她和她兒子將一起在那個小天地裏生活。
  她通過一個偶然的機會找到了房子。那一天,她去長島看望一個當事人。她在第三十六號通道處駛離長島高速公路,後來拐錯了彎,跑到桑茲點去了。那兒綠樹成蔭,環境幽靜,房子離公路還有一段距離,而且每幢房子互不毗連。在桑茲點公路上,她看到一座殖民地時代的白色房子,屋前豎著一塊“出售”的牌子。屋子四周圍著柵欄,彎彎的車道前是一扇漂亮的鍛鐵大門,車道上矗立著許多路燈燈柱。屋前有一大片草坪。屋子掩映在一排排漿果紫杉樹之下,從外麵望去,十分賞心悅目。詹妮弗記下了房地產經紀人的姓名,約定次日下午去看房子。
  房地產經紀人屬於那種死皮賴臉、硬把貨物推銷出去的生意人。詹妮弗對這種人曆來深惡痛絕。不過,她看中的是他經手的房子,不是他的為人。
  經紀人介紹說:“這屋子真個漂亮哪,的的確確漂亮。房子差不多已有一百多年曆史,可是建築還是頂刮刮的,挑不出差錯來。”
  “頂刮刮”,自然是誇張之詞。不過房間確實寬敞,室內空氣也清新,隻是需要修繕。詹妮弗想:“把房子修茸、布置、裝飾一番,倒是一大樂趣呢。”
  樓上,正房對麵有一個小間,把它改成嬰兒室倒挺合宜。她要把它粉刷成藍色……
  “想在周圍走一走嗎?”
  在巡視中,詹妮弗看到一間建造在樹上的巢屋,於是下定決心買下房子。巢屋建在一棵堅實的橡樹高處的一個平台上。這巢屋將屬於她的兒子。房子共占地三英畝,屋後的草坪稍稍傾斜,一直通到海灣,海灣處還有碼頭。這裏空曠、寬敞、可供她兒子盡情玩耍、嬉戲。稍後,可以給他購置一條小船。這屋子孤零零的,四周沒有鄰裏街坊,這正是詹妮弗所需要的。因為她打定主意隻有她和兒子在一起,別人誰也不介入他們的生活。
  第二天詹妮弗便買下了這幢房子。
  詹妮弗無論如何沒有想到,離開她和亞當共同生活過的那座在曼哈頓的公寓會給她帶來如此深沉的痛苦。他的浴衣和睡衣還在,還有他的拖鞋和剃刀。每個房間都喚起對亞當無數美好的回憶,但是已經過去,一去不複返了。詹妮弗盡快地拾掇好自己的物品,匆匆離開了公寓。
  遷居以後,詹妮弗每天從早忙到晚,不讓自己空下來去想亞當。她在桑茲點和華盛頓港的商店裏進進出出,訂購家具和窗幔。她買來波特霍待台布、床單、銀器和瓷器。她雇來當地的工匠修理滲水的管道、漏雨的屋頂和破損了的電器設備。宅院裏每天從清晨到傍晚都有漆匠、木工、電工和裱糊工出出進進裝修房屋。詹妮弗在屋裏屋外指揮他們。她白天使自己忙得精疲力竭,希望晚上可以睡得香些。可是,失眠症重又纏住了她,她整宿整宿地做著惡夢,苦不堪言。
  她出沒於古玩商店,購置燈罩、桌子和藝術品。為了裝飾花園,她還買來了人造噴泉和塑像,包括利普希茲①、諾古奇②和米羅③的作品。
  ①利普希茲:法國著名雕刻家。
  ②諾古奇:美國建築雕刻家。
  ③米羅:西班牙超現實主義畫家。
  屋裏一切開始顯得井然、美觀。
  家住加利福尼亞州的鮑勃·克萊門待是詹妮弗的當事人,他為詹妮弗的起居室和嬰兒室專門設計了一種地毯,使房間色彩柔和宜人。
  詹妮弗的肚子一天大似一天,於是她到村子裏去添置孕婦用的衣服。她的屋子裏裝了一台不入冊的電話,以備不時之需。她不希望人家給她打電話,所以她的電話號碼誰也不讓知道。事務所裏隻有肯·貝利一人知道她的住處,她要他發誓嚴守秘密。
  一天下午,肯驅車來看詹妮弗,詹妮弗帶他在屋子裏裏外外轉了一圈。肯對她的新居備加讚賞,詹妮弗感到由衷的高興。
  “太好了,詹妮弗。太好了。你幹得真不錯。”
  他望著她那隆起的腹部,問:“還要多久?”
  “再過兩個月。”她雙手捂在肚子上,說:“你倒摸摸看。”
  他感覺到胎兒在蹬腿。
  “這小子勁兒越來越大了。”她驕傲地說。
  詹妮弗留肯·貝利吃了晚飯。他直等到吃甜食才提出了一直縈繞在心頭的那件事。
  “我並不打算尋根究底,可是,難道那個驕傲的爸爸不應該盡一點義務嗎……?”
  “我們不談這個。”
  “好吧。請原諒。事務所裏的人想你簡直想瘋了。我們來了個新當事人……”
  詹妮弗舉起一隻手,說:“我不想聽。”
  兩人東拉西扯談個沒夠,直到肯非走不可時才分手。詹妮弗依依不舍告別了肯,他是個好人,一個好朋友啊。
  詹妮弗盡可能不跟外界發生任何聯係。她不看報,不看電視,也不收聽電台廣播。這幢房子便是她生活的天地。這兒是她的家,是她的窩,她的兒子將在這兒降生。
  她開始一遍又一遍地閱讀有關養育孩子的書籍,隻要她能搞到的書她都讀,包括斯波克博士和阿米斯、蓋塞爾等人寫的書。
  詹妮弗把嬰兒室裝飾完畢後,在室內擺滿了各種各樣的玩具。她上一家體育用品商店去,雙眼望著櫥窗裏的足球、棒球球棒和接球手用的手套。她不禁嗤笑起自己來了。這太可笑了,孩子還沒生下來呢。結果她還是買了球棒和手套。她也很想買足球,不過她想,那以後再買不遲。
  五月來了,接著是六月。
  房子已經修繕妥帖,工匠們不再登門了,屋裏屋外顯得清靜、安謐。詹妮弗每周兩次驅車進村,去超級市場購買物品。每兩個星期去看一次產科醫生哈維。詹妮弗遵照醫囑,多喝牛奶,服用維生素並吃各種營養豐富、有益健康的食物。她腰圍粗大,身體笨重,走路都不方便了。
  詹妮弗一向好動。她原來以為自己會討厭身體發胖、行動不方便的,可是現在這一切她全不在乎。時針慢慢地轉著,四周一切是那麽恬靜,朦朦朧朧。她體內的生理鍾已經放慢了速度,好像她正在養精蓄銳,把一切奉獻給她體內的那個小生命。
  一天早上,哈維醫生給她做了檢查後,說:“再過兩個星期,帕克太太。”
  沒剩下幾天了。詹妮弗曾想過她會感到害怕的,她聽過不少嚇人的故事。什麽痛得要命啦,什麽生孩子擔風險啦,什麽嬰兒會畸形啦等等。而今她卻不感到害怕,她隻盼著早日看到自己的孩子,急待著分娩的時刻迅速來到,她恨不得此刻已把兒子抱在懷裏。
  肯現在每天驅車來看望她,帶來《小小引擎樣樣能》,《小小的紅母雞》等兒童讀物和索斯博士的許多作品。
  “他會愛這些書的。”肯說。
  詹妮弗衝他笑了。因為肯用“他”來稱呼那未出世的嬰兒。這是一個好兆頭啊。
  他們兩人在庭園裏散著步,中午一邊在水濱野餐,一邊曬著太陽。詹妮弗對自己此時的體型是有自知之明的。她琢磨著:他幹嗎要跟一個像從馬戲團裏出來的醜陋而又肥胖的女人坐在一起浪費時間呢?
  肯一邊凝視著詹妮弗,一邊沉思:“她是我見到過的最漂亮的女性。”
  淩晨三點陣痛開始了,痛得詹妮弗透不過氣來。隔不多久,肚子又開始痛了,詹妮弗高興地想:來啦!
  她開始計算陣痛的間歇時間,到每隔十分鍾痛一次時,她給產科醫生打了電話。詹妮弗自己驅車前往醫院,陣痛發作時她就在路旁停下車來。她到醫院時,一個護理人員已經在門口等她了。幾分鍾後哈維醫生給她做了檢查。
  檢查之後他很有把握地說:“哦,肯定是順產,帕克太太。你別緊張,瓜熟蒂落,時候一到孩子就出世了。”
  分娩並不十分順利,但也不是難以忍受。這種痛苦詹妮弗完全挺得住,因為疼痛將帶來新生命。分娩過程曆時八個小時,在最後那一階段,她疼得扭曲痙攣,似乎疼痛永遠不會終止了。突然,她感到一陣輕鬆,腹中一下空了,頓時感到幸福平安了。
  她聽到一聲微弱的啼聲,哈維醫生抱著嬰兒說:“帕克太太,你要看看自己的兒子嗎?”

   第二十九章
nbsp;   男孩取名為喬舒亞·亞當·帕克。她的兒子跟亞當長得活脫活像,詹妮弗望著他,不啻看見了亞當。詹妮弗喜不自勝,卻又悲從中來:亞當該多麽希望看到自己的漂亮的比子啊!
  喬舒亞生下來兩天後,對著詹妮弗笑了。她興奮得連忙按鈴招呼護士前來。
  “快看!他在笑呢!”
  “那是噯氣,帕克太太。”
  “其他嬰兒可能是噯氣,”詹妮弗固執己見,“我的兒子可是在微笑。”
  詹妮弗曾設想過自己對嬰兒將會有何種感情,她曾擔心自己能否當好母親。身邊有個嬰兒肯定是不勝厭煩的。換尿布啦,喂他吃啦,哭啦,睡啦等等,忙個不停,而又無法跟他說話。
  孩子長到四五歲之前,我不會對他產生感情的,詹妮弗曾這樣想過。可是她大錯特錯了,喬舒亞一出世,詹妮弗便對他傾注了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的如此深厚的感情,這是一種保護他不受侵害的強烈的母愛,幼小纖弱的喬舒亞怎麽對付得了偌大的世界呢?
  詹妮弗帶著喬舒亞離開醫院時,醫生給她做了一連串指示,弄得詹妮弗心中惴惴不安。開初兩個星期,有一位有經驗的護士住在她家裏。此後,詹妮弗就一切都得靠自己了。她心驚肉跳,生怕由於自己處置失當,使嬰兒夭折。她又擔心那小生命隨時可能停止呼吸。
  詹妮弗第一次為喬舒亞調製嬰兒食物時,忽然想起自己忘了給橡皮奶頭消毒。她把全部食物都倒進了水池。當她重新準備好時,又想起奶瓶沒有消毒,隻得從頭再來一次,等她終於準備就緒時,喬舒亞已餓得哇哇大哭了。
  有好幾回,詹妮弗覺得自己孤身一人簡直難以對付。有時她陷入莫名其妙的頹唐之中。她寬慰自己,這不過是產後憂鬱症,是正常的,這解釋並不能使她好過一些。她經常感到精疲力竭。她覺得自己似乎整夜都在給喬舒亞喂奶。到她躺下剛要昏昏入睡,喬舒亞的啼哭聲又把她驚醒,她隻得磕磕碰碰地又趕往嬰兒室。
  詹妮弗不分晝夜一個勁地給醫生掛電話。
  “喬舒亞呼吸太急促了,”……“他呼吸太緩慢了,”……“喬舒亞在咳嗽了,”……“他沒有吃晚飯,”……“喬舒亞嘔吐了。”
  醫生為了使自己不再受到打攪,索性開車來到詹妮弗家裏,對她開導了一番。
  “帕克太太,我還沒見過比你兒子更健康的嬰兒呢。他看上去嬌小柔弱,其實他壯實得像條小牛。你完全不必日日夜夜為他擔驚受怕,盡可以跟他好好玩玩。請你記住一件事——他肯定要比你我長壽!”
  從此,詹妮弗放了心。她把喬舒亞的臥室裝飾一新,在房裏掛上印花窗簾,又配了一條藍色床罩,上麵點綴著白色的花朵和黃色的蝴蝶。屋裏有一隻搖籃,一隻供嬰兒在裏麵爬著玩的圍欄,配套的小櫃子、小書桌和小椅子,一隻搖木馬,另外還有裝滿玩具的箱子。
  詹妮弗喜歡抱喬舒亞,喜歡給他洗澡,換尿布,還喜歡把喬舒亞放在新童車裏推出去呼吸新鮮空氣。詹妮弗經常和他講話。喬舒亞生下來四個星期後,詹妮弗的勞累獲得了酬報:孩子衝著她笑了。這不是噯氣,詹妮弗幸福地想著。這是真的笑!
  肯·貝利第一次看到喬舒亞時,盯著他看了半晌。詹妮弗心裏突然掠過一陣驚慌,因為她想到:他要認出來了。他要認出這是亞當的兒子了。
  但是肯卻說:“好個俊俏孩子,活像媽媽。”
  她讓肯抱抱喬舒亞,他那笨手笨腳的樣子逗得她直發笑。可是她不由得想起,喬舒亞永遠不可能被他親爸爸抱上一抱。
  六個星期過去了,該去上班了。詹妮弗一想到要丟下兒子去工作,即便是一天才離開他幾個小時,也感到惘然若失。與此同時,回事務所去的念頭又使她大為振奮。她與世隔絕已有好幾個月,她該重新工作了。
  她對著鏡子照了一番,覺得首先得使自己恢複原來的體態。喬舒亞生下以後不久,她就開始節製飲食,鍛煉身體。眼下她更是嚴格地控製飲食,運動量也較前增加了。不久,她便恢複了她舊日的風姿。
  詹妮弗開始尋訪女管家。她對候選人加以審查,就如同在審查陪審員似的。她精心挑選,找各人的短處,看她們為人是否誠實,是否勝任自己交托的重擔。她先後一共約見了二十多人,最後找到一個她看得中、信得過的蘇格蘭婦女——麥琪太太。她曾在一個家庭當了十五年管家,到孩子們長大上了學才離開。詹妮弗請肯幫助查證,肯的調查證明她的情況一切屬實,詹妮弗才雇用了她。
  一周之後詹妮弗回到了事務所。

   第三十章
  詹妮弗·帕克突然間悄悄離去,曾經使曼哈頓法律界謠言四起。當小道消息說詹妮弗重又出現時,人們顯示了極大的興趣。她回事務所的那天上午,其他事務所的律師紛至遝來,登門拜訪,使她忙得連氣都喘不過來。
  辛茜婭、坦和特德在她的辦公室張掛了“歡迎歸來”的橫幅。他們還準備了香檳酒和蛋糕。
  “上午九點鍾就喝酒嗎?”詹妮弗嗔怪道。
  但是他們堅持要慶祝。
  “你不在時,這兒簡直亂得像個瘋人院,”坦·馬丁對她說,“你下回不再這樣幹了吧,對不對?”
  詹妮弗望著他說:“不了,我不離開你們了。”
  許多不速之客前來探望詹妮弗,要親眼看看她是否真的一切都好,並向她表示良好的祝願。
  人們問她上哪兒去了,她莞爾一笑:“不讓對外講啊。”
  她和事務所的工作人員開了一整天會。電話記錄已經積壓了好幾百條。
  當辦公室裏隻剩下她和肯·貝利時,肯說:“有個人打聽你的下落,差一點沒把我們逼瘋。你猜是誰?”
  詹妮弗的心怦怦直跳。“誰?”
  “邁克爾·莫雷蒂。”
  “啊,是他!”
  “他這人真怪。我們不告訴他你上哪兒去了,他非要我們發誓保證你安然無恙不可。”
  “我們不談邁克爾·莫雷蒂。”
  詹妮弗把事務所辦理的案子全部審查了一遍,發現這段時間業務十分繁忙。他們增加了一批新的重要當事人。也有一些老主顧堅決不讓他人代勞,非要等詹妮弗回來不可。
  “我將盡早給他們打電話。”詹妮弗說。
  她逐條閱讀電話記錄,其中有十幾個電話是亞當斯先生打來的。也許她該讓亞當知道一下她一切都好,沒有發生任何意外。但是她明白:自己一旦聽到他的聲音,發現他和自己近在咫尺,而又不能見他一麵,不能接觸他,不能擁抱他,自己一定受不了的。也許得跟他講講喬舒亞吧?
  辛茜婭把那些她認為詹妮弗會感興趣的消息從報紙上剪下來,其中有一組詳細介紹邁克爾·莫雷蒂的文章,稱他是美國黑手黨的重要頭目。旁邊還登了他的一張照片,照片下的說明為:我不過是保險公司的一名推銷員。
  詹妮弗花了三個月時間總算把積壓的案件處理完畢。她本可以更快完成這一工作的,可她堅持每天下午四時離開事務所,不管手頭的工作有多重要,一到時間就走。喬舒亞在等著她呢。
  每天清早,詹妮弗在去上班之前,總親手給喬舒亞準備早餐。離家之前又總是伴著他盡情嬉戲。
  每天下午回家之後,她的全部時間都花在喬舒亞身上。她硬把沒辦完的公事留在辦公室,凡是要她離家四處奔波的案子,她一概不予辦理。每逢周末她便停止工作,不讓任何事情闖入她的私人生活。
  她喜歡對著喬舒亞大聲朗讀。
  麥琪太太煞她的風景,說:“這孩子小不點兒的,帕克太太。你念的字他一個也聽不懂。”
  詹妮弗信心十足地說:“喬舒亞會懂的。”她又念下去。
  喬舒亞連連創造奇跡。他剛滿三個月,就開始牙牙學語,要跟詹妮弗談天。他在搖籃裏起勁地玩肯給他買的一隻叮咚作響的大球和一隻玩具兔子。到了六個月就想從搖籃裏往外爬,想到人世間逛一逛。詹妮弗把他抱在懷裏,他的小手緊緊抓住她的手指,兩人會嘰嘰呱呱、一本正經地談上老半天。
  詹妮弗在事務所的日程天天都排得滿滿的。一天上午她接到了一家大石油公司總裁菲利浦·雷丁打來的電話。
  “我想找你談一談,行嗎?”他說,“我遇上了麻煩。”
  詹妮弗無須詢問這麻煩是什麽。他那家公司被指控為了跟中東做石油生意而進行賄賂。辦理這樣的案件的進益相當可觀,可是詹妮弗沒有時問。
  “很抱歉,”她說,“我沒空,但我可以向你推薦一個十分出色的律師。”
  “有人告訴我非要讓你答應下來不可,”對方回答說。
  “誰說的?”
  “我的一個朋友,勞倫斯·沃特曼法官。”
  聽到這個名字時,詹妮弗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沃特曼法官要你打電話找我?”
  “沒錯。他說你是最能幹的律師。這個他不講我也知道。”
  詹妮弗手裏握著話筒,想起了自己和沃特曼法官過去打過的幾次交道。她一向深信沃特曼法官對自己是恨之入骨,一心想破壞她的事業的。
  “好吧,我們明天上午一起用早餐。”她說。
  她掛斷電話後,隨即打電話給沃特曼法官。
  電話裏傳來了那熟悉的聲音。“哦,我好久沒跟你聊聊了,小姐。”
  “感謝您讓菲利浦·雷丁打電話找我。”
  “我隻希望由行家裏手給他辦案。”
  “非常感謝,法官先生。”
  “你願意在某個晚上跟一個老頭兒一起吃飯嗎?”
  詹妮弗很吃了一驚。“我非常願意跟您共進晚餐。”
  “很好。我請你到我們俱樂部來。那兒淨是些因循守舊、不習慣於和年輕美貌的女郎做伴的老古董。你去會使他們震動的。”
  勞倫斯·沃特曼法官是西四十三大街紀元協會的一名成員。他和詹妮弗在俱樂部見麵時,她才發現他上回談及的盡是老古董的說法是鬧著玩的——餐廳裏盡是作家、藝術家、律師和演員等名流。
  “此地的習慣是不向任何人做介紹,”沃特曼向她解釋說,“因為每個人很快就會被人認出。”
  真的,詹妮弗從不同的桌上認出了路易斯·奧欽克羅斯、喬治·普利姆頓和約翰·林賽等。
  在社交方麵,勞倫斯·沃特曼跟詹妮弗想象的截然不同。他一邊喝著雞尾酒,一邊對詹妮弗說:“我曾經想取消你的律師資格,因為我想你辱沒了我們這個行業。現在我相信自己錯了,我一直在仔細地觀察你。我認為你給我們這一行增添了榮譽。”
  詹妮弗很高興。她碰到過許多貪財、愚蠢又無能的法官,但她敬重勞倫斯·沃特曼。他才智出眾,德高望重。
  “謝謝,法官先生。”
  “這兒不是法庭,為什麽我們不能以勞倫斯和詹妮相稱呢?”
  隻有她父親一個人叫她詹妮。
  “那敢情好,勞倫斯。”
  晚餐美味可口。從此以後他們兩人每月聚餐一次,雙方對此都深表滿意。

   第三十一章
  光陰荏苒,已經是1974年的夏天了。自喬舒亞·亞當·帕克降生以來,轉瞬已是一年。他已經開始蹣跚學步,他還懂得了“鼻”、“嘴”和“頭”幾個字的意思。
  “他是個天才,”詹妮弗直截了當地告訴麥琪太太說。
  為歡度喬舒亞一周歲生日,詹妮弗著實忙碌了一番,好像慶祝活動打算在白宮舉行似的。星期天她上街購買禮品,給孩子買了衣服、書籍、玩具和一輛兒童三輪腳踏車。這車他再過一兩年才會用呢。她請了鄰家的孩子來過生日,給他們每人買了紀念品。下午她在屋裏張掛彩旗和氣球。她親自下廚房烘製生日蛋糕,烘好後順手擺在廚房的桌子上。不知怎的,給喬舒亞拿到了,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抓了幾把就往嘴裏送,沒等客人來到,蛋糕已糟踏得不成樣子了。
  詹妮弗請了十多個鄰居的孩子和他們的母親前來參加慶祝。男賓中隻有肯·貝利一個成年人。他給喬舒亞買了一輛兒童三輪腳踏車,跟詹妮弗買的那輛一模一樣。
  詹妮弗笑著說:“真滑稽,肯。喬舒亞還小呢,騎不了那玩意兒。”
  慶祝會開了兩個小時,時間雖短,卻相當成功。孩子們吃得太飽了,在地毯上嘔吐,為搶奪玩具打架,為氣球爆破大哭。喬舒亞除了偶爾出過幾次洋相之外,顯得端莊沉著,儼然像一位好客的小主人。
  入夜,客人們各自回家,喬舒亞也上床睡著了。詹妮弗坐在他的身旁,望著這個她和亞當的孩子出神。如果亞當知道喬舒亞這麽可愛、逗人,他一定會感到驕傲的。但是,想到他不在身邊,無法與她分享這樂趣,一縷愁緒慢慢爬上了眉梢。
  詹妮弗盤算著以後的生日。喬舒亞兩周歲、五周歲、十周歲乃至二十周歲的生日。等到他長大成人,他便會離她而去,自立門戶。
  別胡思亂想了!詹妮弗在心裏罵著自己。你這不是顧影自憐嗎?這天晚上,她在床上輾轉反側,過電影似地回憶著白天活動的每一細節。
  也許有一天,她可以把這一切都向亞當講述的吧。

   第三十二章
  在隨後幾個月中,亞當·沃納參議員成了街談巷議的中心話題。他的出身、才華和領導能力使他從一開始就成了參議院的風雲人物。他同時擔任了好幾個重要委員會的委員。由他提出的一項重要的勞工立法迅速而輕易地獲得了通過。亞當·沃納在國會裏不乏強有力的朋友,其中不少人認識並尊重他的父親。人們普遍認為他有朝一日會成為總統職務的角逐者,詹妮弗對此感到驕傲。心中半是高興,半是辛酸。
  詹妮弗的當事人、同事和朋友常常請她吃飯、看戲或是出席各種慈善活動。她幾乎一概婉言謝絕。不過,她隔些日子便和肯一起度過一個黃昏。她很喜歡和他在一起。他風趣卻又有點自卑,表麵上看起來輕鬆愉快。但是詹妮弗明白,實際上他異常敏感,內心備受折磨。到了周末,他有時上她家去吃午飯或晚飯,一去便和喬舒亞一起接連玩上幾個小時。這一大一小相處十分融洽。
  有一回,喬舒亞已經上床睡了,詹妮弗和肯在廚房裏吃晚飯。肯呆呆地一個勁兒盯著詹妮弗出神,她最後耐不住了,問他:“你怎麽啦?”
  “上帝啊,我這是怎麽啦?”肯喃喃道,“對不起。這真是個倒灶的世界。”
  說完他再也不吱聲了。
  亞當差不多已經九個月沒有設法跟詹妮弗聯係了,但詹妮弗貪婪地閱讀有關亞當的一切報章雜誌。每當他出現在電視中時,她也從不放過觀看的機會。她少不了要想起他來。叫她怎麽能不想他呢?她的兒子活脫脫像亞當·沃納。喬舒亞已經兩歲了。他有一雙藍灰色的眼睛。他的一顰一笑,一舉手一投足跟他的父親毫無二致。隻不過相比之下喬舒亞要小得多。他熱情、可愛,常常迫不及待地提出各式各樣的問題。
  喬舒亞第一次開口講話,竟是“車車”①,這使詹妮弗驚訝不已。那還是一天詹妮弗帶他一起驅車兜風時的事。
  ①英語中Car(汽車)為單音節詞。
  不久,他已經會講幾個短句了,諸如:“請”,“謝謝”,等等。有一天詹妮弗讓他在高椅子上坐著,喂他吃飯,他很不耐煩地說:“媽媽,你去玩玩具吧!”
  肯給喬舒亞買了一套水彩顏料,喬舒亞馬上起勁地在起居室的牆壁上亂塗一氣。
  麥琪太太想打他一頓屁股,詹妮弗說:“別打他,畫在牆上可以洗掉嘛,喬舒亞正在表達自己的思想呢。”
  “那可正是我要幹的事!”麥琪太太在鼻子裏哼哼道,“表達自己的思想!你會把這孩子寵壞的。”
  可是,喬舒亞沒有被寵壞。他淘氣、任性,但這對兩歲的幼兒來說是完全正常的。他怕真空吸塵器,怕野獸,怕火車,還怕黑夜。
  喬舒亞天生是個運動員。有一回,詹妮弗望著他和小朋友們一起玩。看著看著,她轉過身去對麥琪太太說:“盡管喬舒亞是我生的,我也不會偏心眼兒,麥琪太太。我看他可能是基督再世。”
  詹妮弗給自己立下一條不成文的規定:凡是要她離開本市、離開喬舒亞的案子一律不辦。可是一天早上,她接到當事人彼得·芬頓打來的一個緊急電話。芬頓是一家大製造公司的老板。
  “我在拉斯維加斯買了一家工廠,我希望你乘飛機上那兒跟他們的律師洽談一下。”
  “我派坦·馬丁去吧,”詹妮弗給他出了一個主意。“你知道我不喜歡離開本市,彼得。”
  “詹妮弗,你二十四小時之內便可把一切辦妥的。我將派本公司的專機送你去,你明天就回來。”
  詹妮弗猶豫了一會後說:“好吧。”
  她去過拉斯維加斯,不過對這個城市印象不深,說不上是喜歡或是不喜歡。這個城市有自己的地方話,有自己的法律和道德標準,又有自己獨特的文化,人們必須把它看成為一座與眾不同的城市。這兒霓虹燈徹夜通明,把那些富麗堂皇的娛樂場所點綴得更加引人注目,引得來自各地的遊客心甘情願地排著隊,花盡他們多年來小心積蓄的錢。
  詹妮弗臨行前給麥琪太太做了一大套指示,讓她照管好喬舒亞。
  “你要外出多久啊,帕克太太?”
  “我明天就回來。”
  “多偉大的母親!”
  彼得·芬頓的利爾號噴氣機第二天一早就載上詹妮弗飛往拉斯維加斯。當天下午和晚上,詹妮弗逐字逐句斟酌合同的條文。事情辦妥以後,彼得·芬頓請詹妮弗跟他一起進餐。
  “謝謝你,彼得。我不想出去,我要早點上床休息,明天一早就回紐約。”
  那天,詹妮弗已跟麥琪太太通過三次電話,麥琪太太再三叫她放心,喬舒亞一切都很好。喬舒亞吃過飯了,沒有發燒,看上去很高興。
  “他想我了嗎?”詹妮弗問。
  “他沒說呀。”麥琪太太歎了口氣。
  詹妮弗明白麥琪太太把她看做傻瓜,不過她並不介意。
  “告訴他我明天就回來。”
  “我會轉告他的,帕克太太。”
  詹妮弗本想獨自在房裏靜靜地吃頓晚餐。可是不知為什麽,房間突然變得令人窒息,她感到壓抑,感到四麵牆壁在向她步步逼近。她無法使自己不去想亞當。
  他怎麽能跟瑪麗·貝思同房,使她懷上孕,而他卻……
  以往,詹妮弗常常以欺騙自己的辦法自我安慰:亞當不過是因公出差在外,很快便會回到她身邊,可這一回這辦法並不奏效。詹妮弗的腦子裏不斷出現這樣一個畫麵:瑪麗·貝思穿著透明的長睡衣,亞當……
  她必須離開房間,去熱鬧的地方。也許,詹妮弗想,我該去看場電影。她草草地淋了個浴,穿戴好後便下了樓。
  大演出廳裏將由馬蒂·愛倫主演。大廳門口排著一列長隊,等著購買夜場的門票。詹妮弗後悔沒讓彼得·芬頓給她預訂一張票子。
  她走到前頭,問招待員:“得等多久才能買到票?”
  “你一共幾個人?”
  “就我一個。”
  “對不起,小姐,恐怕……”
  突然她的身旁有人說:“讓她上我那個餐桌去,艾貝。”
  招待員笑吟吟地說:“好,好,莫雷蒂先生。這邊走。”
  詹妮弗轉過身,看見了邁克爾·莫雷蒂那雙深沉的黑眼睛。
  “不,謝謝你,”詹妮弗說,“恐怕我得……”
  “你總得吃點什麽吧,”邁克爾·莫雷蒂拉著詹妮弗的手臂。詹妮弗不知不覺地和他一起跟在招待員後麵朝大廳正中的上等席位走去,她一想到要跟邁克爾·莫雷蒂共進晚餐,就感到厭惡。可是現在要想退卻已經不可能了,要不,她會在眾目睽睽之下出洋相的。剛才若是接受彼得·勞頓的邀請就好了。
  他們的餐桌正對著舞台,招待員說:“希望二位吃得滿意,莫雷蒂先生,小姐。”
  詹妮弗覺得邁克爾·莫雷蒂雙眼直盯著自己,使她感到渾身不自在,他端坐著,一句話也不講。邁克爾·莫雷蒂一向沉默寡言。他認為談天說地沒什麽益處,好像談話並不是交流思想的工具,而是泄漏天機的渠道。他的沉默具有一種特別的魅力。男人們往往一坐下來就口若懸河地高談闊論,而邁克爾·莫雷蒂幾乎總是保持沉默。
  後來他終於開了口,卻險些把詹妮弗嚇了一跳。
  “我恨狗,”邁克爾·莫雷蒂說,“它們會死的。”
  這麽幾個字好像披露了他內心深處的重大秘密似的,詹妮弗不知所措,無言以對。
  飲料送上來了,兩人各自默默地喝著,誰也不曾開口。詹妮弗似乎傾聽著一場並未進行的談話。
  她回味著他所講的話:“我恨狗,它們會死的。”她揣摩著他青少年時過著怎樣的生活,不知不覺地端詳起他來了。他迷人,具有既怕人又刺激人的魅力。他給人的印像是性情暴戾,隨時可能發作。
  詹妮弗和他待在一起,感到自己是個實足的女性,為什麽會有這種感覺,她卻說不上來。興許是他那雙烏黑的眼睛吧,它們一忽兒望著她,一忽兒又避開她,怯生生的,好像害怕過多地透露自己內心的秘密。詹妮弗突然意識到,打她失去亞當以來,她已多時沒想到自己是個女人。“周圍得有男人,才能使一個女子意識到自己是個女性,”詹妮弗這樣想著,“才能使她感到自己嫵媚,感到自己受人愛慕。”
  詹妮弗為自己的心思沒被他所猜透而暗自慶幸。
  各式各樣的人走到他們的餐桌旁,向邁克爾·莫雷蒂表示敬意。這些人中有商界大亨,演員,一個法官,還有一個美國參議員。這是權力的互相崇拜。詹妮弗開始意識到莫雷蒂是何等有權勢。
  “我來點菜吧,”邁克爾·莫雷蒂說,“他們準備的菜單是供八百人吃的,好像在飛機上就餐似的。”
  他剛一舉手,招待員立即飛奔到他跟前。“來了,莫雷蒂先生。你今天晚上想用點什麽,先生?”
  “來點上等牛排,炸得又紅又脆的。”
  “行,莫雷蒂先生。”
  “還要點土豆鬆餅和蔬菜色拉。”
  “是,莫雷蒂先生。”
  “甜食等會兒再要。”
  有人送過來一瓶香檳酒,這是經理的一份心意。詹妮弗不知不覺地感到心情輕鬆起來了,雖然這不是她的本意。跟一個俊俏迷人的男子共度夜晚已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俊俏迷人”,我怎麽會把這個詞用到莫雷蒂身上去呢?她想,他是個殺人元凶,是條沒有人性的畜生。
  詹妮弗認識數十個犯了重罪的男人,充當過他們的辯護律師,可是她感到誰的危險性都不如眼前這個人那麽大。他已經爬上了犯罪壟斷組織的最高位置。跟安東尼奧·格拉納利的女兒結婚,顯然隻是他采取的各種手段之一。
  “你不在的時候我給你打過一兩次電話。”邁克爾說。可是據肯·貝利講,他幾乎是一天一個電話。“你上哪兒去了?”他裝出隨隨便便的樣子問。
  “外出了。”
  長時間的沉默。“還記得我提的建議嗎?”
  詹妮弗呷了一口香檳酒。“請你不要再提這件事,好嗎?”
  “你可以得到一切,你……”
  “我告訴過你,我不感興趣。世上並不存在無法拒絕的建議,那不過是小說書上的杜撰,莫雷蒂先生,我現在就拒絕接受。”
  邁克爾·莫雷蒂想起了幾個星期前在他丈人家裏發生的那場爭執。那天開了家族會議,會開得並不愉快。托馬斯·柯爾法克斯對邁克爾提出的每一項建議都表示反對。
  柯爾法克斯走後,邁克爾對丈人說:“柯爾法克斯簡直成了一個嚕蘇的老太婆。我想應該讓他開路了,爸爸。”
  “湯米是個好人。他這麽些年來為我們免掉了許多麻煩。”
  “那是過去,現在他不行了。”
  “我們讓誰來接替他呢?”
  “詹妮弗·帕克。”
  安東尼奧·格拉納利搖搖頭說:“我跟你講過,邁克爾,讓女人了解我們底細不行。”
  “她不僅僅是個女人,她是本市最好的律師。”
  “等著瞧吧,”安東尼奧·格拉納利最後說,“等著瞧吧。”
  邁克爾·莫雷蒂是個想要什麽就非弄到手不可的人,詹妮弗越是不理睬他,他用她的決心就越堅定。眼下,邁克爾坐在詹妮弗旁邊,望著她,心裏想開了:總有一天,你會屬於我的,姑娘——你的全部身心。
  “你在想什麽?”
  邁克爾·莫雷蒂慢慢地朝詹妮弗微微一笑,她立即對自己提出的這麽個問題感到後悔。她該走了。
  “謝謝你今晚的款待,莫雷蒂先生,我明天一早就得起身,所以……”
  大廳裏的燈光暗了,樂隊奏起了前奏曲。
  “你現在走不掉了,演出馬上就要開始。你會喜歡馬蒂·愛倫的演出的。”
  這種娛樂方式,隻有在拉斯維加斯才能見到,詹妮弗滿心歡喜。她暗暗下決心,戲一演完她就告辭,可是戲結束後,邁克爾請她跳舞,她覺得拒絕他會顯得不禮貌,況且,自己興致正濃。邁克爾·莫雷蒂舞姿翩翩,倜儻瀟灑。詹妮弗在他的懷裏感到舒坦、愜意。有一回,一對舞伴衝了過來,把邁克爾撞到她身上,詹妮弗立時感到了他身上的男性氣息。邁克爾很快挺直了身子,和她保持一定距離。
  過後,邁克爾帶著詹妮弗走進賭場。寬廣的賭場裏燈火輝煌,人聲嘈雜,擠滿了賭徒。他們聚精會神地下賭注,好像賭局的輸贏決定自己的命運似的。邁克爾把詹妮弗帶到一張擲骰子的桌子跟前,給了她一把籌碼。
  “試試你的運氣。”他說。
  賭局的莊家和賭棍們對邁克爾分外敬重, 稱他為M先生。他們給他送來一大堆一百美元的籌碼。邁克爾用代用牌而不是現金押了大筆大筆賭注,結果輸得精光。詹妮弗用邁克爾的籌碼贏了三百美元。她非要全部交給邁克爾不可,她無意在任何方麵欠他的情。
  整整一晚,各式各樣的婦女不斷前來跟邁克爾寒暄。詹妮弗注意到,這些女子一個個又年輕又美貌。邁克爾對她們彬彬有禮,然而很顯然,他隻對詹妮弗一人產生興趣。她不禁感到有點受寵若驚。
  黃昏時分,詹妮弗曾感到疲乏沮喪,但邁克爾·莫雷蒂精力卻十分充沛,使周圍一切都充滿生機,也使詹妮弗受到感染。
  邁克爾帶著她來到一個正在演奏爵士音樂的酒吧間,然後又來到另一家旅館的休息室,一個新組成的演唱團正在演出。每到一處,邁克爾都受到了皇親國戚般的優待。每個人都想獲得他的青睞,想跟他道聲好,握一下他的手,讓他知道自己在場。
  在兩人共同度過的時間裏,邁克爾沒有對詹妮弗說過一句挑逗的話,可是強烈的異性誘惑力像海浪一般從他身上一陣陣向她襲來。她眼看自己險些成為這種感情的俘虜,不禁忐忑不安而又有些欣喜若狂。邁克爾身上充滿著原始的野性,這可是詹妮弗從來沒有領教過的。
  邁克爾最後把詹妮弗送回房去時,已是淩晨四點了。他們走到詹妮弗的門口時,邁克爾握著詹妮弗的手說:“祝你晚安。我想讓你知道:這是我一生中最愉快的一個晚上。”
  他的話使詹妮弗著實吃了一驚。

   第三十三章
  在華盛頓,亞當·沃納越來越受到人們的歡迎。報章雜誌上關於他的文章與日俱增。他發起對黑人和其他有色人種聚居區學校的情況進行調查,並率領一個參議員代表團前往莫斯科,會見持不同政見者。報紙上登了他到達謝列梅捷沃機場的照片,迎接他的俄國官員臉上毫無笑容。十天之後他回國時,報上熱情稱讚他的俄國之行獲得了巨大成功。
  有關他的新聞報道範圍越來越廣。許多讀者希望閱讀有關亞當的文章,報界欣然滿足了他們的要求。亞當成了參議院中實施改革的先鋒。他帶領一個委員會視察了聯邦監獄和全國的許多監獄。他和囚犯、衛兵、獄卒分別進行談話。以他為首的那個委員會的報告送上去以後,多方麵的改革便開始了。
  非但新聞雜誌報道他的情況, 好幾家婦女雜誌也競先刊登關於他的文章。 在《大世界》雜誌上,詹妮弗看到一張亞當、瑪麗·貝思和他們的小女兒薩曼莎三人的合影。詹妮弗坐在臥房中的壁爐旁,久久地看著這張照片。瑪麗·貝思正對著鏡頭微笑,臉上透著南方女子待有的風韻和柔情蜜意。那女孩長得活像她母親。詹妮弗接著把眼光集中在亞當身上。他神色倦怠,眼角布滿了原來不曾有的魚尾紋,兩鬢已經開始發白。一刹那間,詹妮弗仿佛看到了一張喬舒亞長大成人以後的臉。兩人相貌酷似,簡直就像是一個人。攝影師照相時讓亞當正對著鏡頭,在詹妮弗看來,亞當此刻正瞧著她呢。她想從他的眼神中判斷出他如今是否還想到自己。
  詹妮弗重又望了望照片中的瑪麗·貝思和她的女兒。她把雜誌甩進了壁爐,看著火苗將它吞沒。
  亞當·沃納坐在餐桌上首,招待著斯圖爾特·尼達姆和另外六位客人。瑪麗·貝思坐在餐桌另一端,與一個俄克拉何馬州參議員和他那滿身珠光寶氣的夫人閑聊著,華盛頓對於瑪麗·貝思來說不啻是一味興奮劑。她到了這裏如魚得水。由於亞當的地位日見重要,她成了華盛頓社交界最重要的女主人之一。她擔任這種角色,心裏簡直樂開了花。亞當的情況正好相反。華盛頓的社交生活使他感到厭煩。他樂得讓瑪麗·貝思去應酬。她八麵玲瓏,應付自如,亞當對她說不盡的感激。
  “在華盛頓,”斯圖爾特·尼達姆說,“在飯桌上達成的協議要比在神聖的國會大廈裏達成的還多。”
  亞當環視了一下桌子,希望晚宴到此告終。從表麵看來,似乎一切順順當當的,找不出一點岔子,可他心底裏卻是一百個不如意。他娶的是一個女人,愛的卻是另一個女人。他和妻子的結合束縛了他的手腳,任憑他怎麽努力也擺脫不了。要是瑪麗·貝思沒有懷孕,亞當知道自己會孤注一擲和她離婚的,可現在一切都晚了,他承擔著不可推卸的義務。瑪麗·貝思給他生下一個標致的女兒。他鍾愛這孩子,可是他無論如何忘不了詹妮弗。
  州長夫人正跟他說著話。
  “你真是個幸運兒,亞當。男人在世上該有的東西你全有了,這話不假吧?”
  亞當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才好。

   第三十四章
  春去秋來,喬舒亞一年年長大了。他是詹妮弗生活的核心。她望著他一天大似一天,一天比一天懂事;看他學走路,學講話,以至學習思考,心中總是感到驚異不已。他的情緒變化無常,時而凶野,咄咄逼人,時而羞赧,伶俐可愛。詹妮弗若是夜晚出去,他便會很不高興。他仍然害怕黑夜,所以做母親的總是在夜間給他亮著燈。
  喬舒亞兩歲時變得非常調皮,是個不折不扣的淘氣大王。他固執,愛動武,常常損壞東西。他喜歡摸摸這個,“修修”那個。他弄壞過麥琪太太的縫紉機,糟蹋了兩台電視機,還拆開了詹妮弗的手表。他把屋裏的白糖和食鹽摻在一起。在他認為沒有人管著他的時候就更加為所欲為。有一回,肯·貝利給詹妮弗帶來一條德國牧羊幼犬,取名麥克斯,喬舒亞竟咬了它一口。
  肯·貝利來看望他們時,喬舒亞衝著他直嚷嚷:“嘿!你有鈴鐺嗎?我看看行嗎?”
  那一年詹妮弗恨不得把喬舒亞送給任何一個打從門前走過的陌生人。
  到了三歲,喬舒亞忽然變得溫和、熱情、可愛,簡直成了個小天使。他的體型很像父親,他雙手從不肯閑著,不過他不再糟蹋東西了。他喜歡到戶外活動:爬山,跑步,騎兒童三輪車。
  詹妮弗帶他到布朗克斯動物園玩,帶他去看木偶戲。他們一起在海濱散步,到曼哈頓去看馬克斯弟兄主演的影片,然後上波威特·泰勒大廈的九層樓,去古式的詹寧斯先生冷飲部喝冰淇淋汽水。
  喬舒亞成了詹妮弗的伴侶。母親節那天,喬舒亞學會了詹妮弗父親愛唱的一支歌,《照耀吧,豐收的圓月》。他把這支歌唱給詹妮弗聽,算是他的節日禮物。這是她一生中最激動的時刻。
  有人說過:“世界不是從父母那裏繼承來的,而是從自己的兒女手中借來的。”詹妮弗在心裏想,這話一點也不錯。
  喬舒亞上幼兒園了,他很喜歡那個地方。傍晚,詹妮弗回家之後,他們就一起坐在壁爐前看書。母親閱讀《審訊》雜誌和《律師》雜誌,孩子則看連環畫。詹妮弗望著孩子趴在地毯上,眉毛緊蹙,全神貫注地看書,便會突然想起亞當來。那段往事像個未愈合的傷口。她真想知道亞當正在何處,他眼下做什麽來著。
  他和瑪麗·貝思以及薩曼莎在做什麽呢?
  詹妮弗設法把家庭生活和工作分開來,而把這兩者聯結在一起的唯一紐帶是肯·貝利。
  他常給喬舒亞帶去玩具和圖書,還時常跟他一起做遊戲。在某種意義上講,他簡直是個代理父親。
  一個星期天的下午,詹妮弗和肯站在那棵構築著巢屋的樹旁,看喬舒亞爬樹。
  “你知道他需要的是什麽嗎?”肯問道。
  “不知道。”
  “一個爸爸。”他轉過身對著詹妮弗,“他那親生父親肯定是個頭號混蛋!”
  “別這麽說,肯。”
  “對不起。這不關我的事。一切都已成為過去,我關注的是將來。你這麽孤零零地過日子,多不正常!”
  “我並不孤單,我有喬舒亞。”
  “我不是這個意思, ” 說完,他伸出手臂摟住了詹妮弗,輕輕地吻了吻她,“噢,上帝!真是見鬼,請你原諒,詹妮弗……”
  邁克爾·莫雷蒂給詹妮弗打了十多次電話,她一概不理。有一回,她在法庭裏替人辯護時,曾看到他坐在後排座位上,但當她第二次再去看時,他已經悄然離去。

   第三十五章
  一天下午將近傍晚時分,詹妮弗正準備離開事務所,辛茜婭說:“一個叫克拉克·霍爾曼的先生打來了電話。”
  詹妮弗猶豫了一下,說:“接進來吧。”
  克拉克·霍爾曼是司法援助協會的律師。
  “對不起,打擾你了,詹妮弗,”他說,“我們有一個案子,誰也不肯接手,如果你能幫我們的忙的話,我將十分感激你。我知道你忙得不可開交,可是……”
  “被告是誰?”
  “傑克·斯更倫。”
  這個名字並不陌生;兩天來許多報紙的第一版都登載著。傑克·斯更倫因綁架一個四歲女孩索取贖金而被逮捕。警察局根據幾位綁架目擊者所提供的特征畫成的像認出了他。
  “為什麽要找我呢,克拉克?”
  “是斯更倫本人要找你。”
  詹妮弗看了看牆上的鍾,她不可能按時回到喬舒亞身邊了。
  “他在哪兒?”
  “在本市教養院。”
  詹妮弗很快打定了主意。“我馬上就去跟他談一談。請你具體安排一下,好嗎?”
  “行。多謝你了,一切拜托了。”
  詹妮弗給麥琪太太打了個電話:“我要遲一點回來。讓喬舒亞先吃晚飯,叫他等我回來再睡。”
  十分鍾後,詹妮弗就上路往市中心趕去。
  在詹妮弗眼裏,綁架是犯罪行為中最可惡的,尤其是綁架可憐的孩童。然而,不管罪孽如何深重,人人都享有出庭受審的權利。正義本身沒有貴賤之分,這便是法律的基礎。
  詹妮弗向接待處的衛兵通報了姓名,被引進了律師會客室。
  “我給你叫斯更倫去,”衛兵說。
  幾分鍾後,一個身材瘦小,年近四十的俊美男子被帶了進來。金黃色的胡子,淡棕色的頭發,外表和善,像是基督再世。
  “你來了,帕克小姐。謝謝你啦,”他輕聲細語地說,“謝謝你的關心。”
  “坐吧。”
  他在詹妮弗的對麵坐了下去。
  “你要見我?”
  “是的,不過,我想現在隻有上帝能解救我了。我做了一樁大蠢事。”
  她厭惡地打量著他。他把拐騙一個可憐的小女孩說成是“蠢事”。
  “我並不是為了贖金才綁架的。”
  “噢?那你綁架她圖的是什麽?”
  傑克·斯更倫沉默了良久,才說:“我的妻子伊夫琳是分娩時過世的。我愛她勝過世界上的一切。要是人世間真有什麽聖人的話,那便是她。伊夫琳體質纖弱,我們的醫生勸她不要生育,可是她不聽勸告。”他窘迫地望著地下,說,“喏,也許你難以理解,她說她非要一個孩子不可,因為孩子就好比是我的化身。”這一點詹妮弗何嚐沒有同感。
  傑克·斯更倫收住話頭,陷入了沉思之中。
  “後來她懷了孕?”
  傑克·斯更倫點點頭。 “她們兩個都死了。 ”他痛苦萬狀,艱難地往下講:“有一陣子……我……我想……我不想獨自活下去了。我一直揣摩著那孩子如果活著,會是什麽模樣?我一直想讓已逝的歲月倒回去,倒回到伊夫琳未……”他停了下來, 聲音痛苦地哽咽住了。 “於是我向《聖經》求助。我總算沒有神經失常,《聖經》上說:‘看哪!我在你麵前給你一扇敞開的門,是無人能關的。’幾天前,我看到一個小女孩在路旁玩耍,她的相貌長得跟伊夫琳一模一樣。特別是她的眼睛,她的頭發。她抬頭望著我微微一笑,我……我知道這話講出來都讓人見笑……我感到就是伊夫琳在望著我笑,我肯定是腦子出了毛病。我暗自尋思,伊夫琳若能安然無恙地生下孩子,八成就是這模樣,這就是我倆的孩子。”
  詹妮弗發現,他入神得連手指甲深嵌進另一隻手的手心都不覺得疼痛。
  “我明知道這樣做不對,可我還是把她帶走了。”他的雙目直視著詹妮弗的眼睛,“我絕對不會傷害傷那個孩子的。”
  詹妮弗聚精會神諦聽他的每一句話,以分辨出他的話中有沒有虛假成分。可她什麽也沒發覺,自己麵前分明是個傷透了心的男人。
  “那麽索取贖金的通知又做何解釋?”詹妮弗問。
  “我沒有送什麽字條。人世間我最不在意的東西就是錢財了。我要的是小特米。”
  “但是有人給那孩子家裏送去了索取贖金的通知。”
  “警察局一再說是我送的,可我沒有幹。”
  詹妮弗端坐著,想理出個頭緒來。“報上登載有關綁架的報道是你被警察抓住之前還是以後?”
  “以前。記得當時我巴望他們不要繼續報道這事。我想帶著特米逃走,老擔心被人截住。”
  “這麽說來,什麽人都可能在看了報紙之後設法索取贖金啦?”
  傑克·斯更倫不知所措地擺弄著兩隻手。“我也鬧不清,反正我隻知道自己現在但願一死。”
  一眼就可看出,他悲痛欲絕,詹妮弗不由得深受感動。如果他說的是真話——從他的眼神來看,沒有半句摻假——那麽他就不該為他的愆尤去死。他應該受懲戒,但是不該被處以死刑。
  詹妮弗做出了決定。“我將設法幫你的忙。”
  他輕聲說:“謝謝你。我對自己的前途已經不在乎了。”
  “可我在乎。”
  傑克·斯更倫說:“恐怕……恐怕我付不起請你擔任律師的費用。”
  “這你不必操心。我希望你能談談自己。”
  “你要我談什麽呢?”
  “從頭開始。你出生在什麽地方?”
  “三十五年前我出生在北達科他州的一個農莊裏。我想是可以把它稱做農莊的,隻是土地貧瘠,幾乎什麽莊稼也長不好。由於家境貧寒,我十五歲那年便離開了家。我愛我的母親,但恨我的父親。我知道,《聖經》上說過,對自己的父母說長道短是不對的。可是,我父親的確心狠手辣。他常常用皮鞭抽打我。”
  詹妮弗察覺到,他講著講著,身子不由自主地抽搐起來。
  “我是說,他以揍我取樂。我稍有一點過失——在他看來是過失——他便用帶有銅扣的皮帶死命地抽我,然後叫我跪在地上,乞求上帝饒恕。長期以來我恨我的父親,也恨上帝。”他停住了,記憶像潮水似地湧來,他竟無法繼續往下講。
  “所以你從家裏跑了出來?”
  “是的。我搭便車到了芝加哥。我沒有上過多少學,可在家時,我讀了不少書。每一回父親撞見我在看書,便又是一頓好揍。到了芝加哥,我在一家工廠找到了一個工作,後來就遇到了伊夫琳。一回,我的手在銑床上給軋破了,他們把我抬進了門診部,在那兒我遇上了她,她是一個有經驗的護士。”他衝著詹妮弗笑了。“她是我所見過的最漂亮的女子。我的手過了兩個星期才愈合,這段時間裏我每天上她那兒去換藥,以後我們便經常在一起。我倆正合計要結婚,剛好公司的一家主顧退了一大批訂貨,我那個部門的人全被解雇了。伊夫琳對此並不在意,我們結了婚,由她來養活我。我們兩人隻為這一件事爭執過。我自幼一直篤信該由男人養活女人。後來我為一家公司開卡車,收入頗為可觀,可是我們經常不在一起,有時要分開整整一個星期,這使我們很不稱心。除了這件事以外,我一切都心滿意足。我們兩人都很幸福,後來伊夫琳懷了孕。”
  一陣戰栗掠過他的全身,雙手微微顫抖著。
  “伊夫琳和我們剛出世的女兒都死了,”說著他潸然淚下。“不知道上帝幹什麽要這樣對待我們。上帝總有他的理由的,可我不知道究竟為什麽。”他坐在那兒,由於悲痛, 身子不由自主地搖晃著, 雙手緊緊握著放在胸前,麵容異常悲戚。“‘我要教導你,指示你當行的路。我要定睛在你身上勸戒你。’《聖經》上是這麽說的吧?”
  詹妮弗想:決不能讓這個人去坐電椅!
  “我明天再來看你。”詹妮弗許了願。
  保釋金定為二十萬美元。傑克·斯更倫拿不出這麽多保釋金,詹妮弗設法替他籌到了這筆款。於是斯更倫從教養院釋放出來,詹妮弗把他安頓在西區的一家不大的汽車旅館裏,還給他一百美元暫時打發日子。
  “我日後會把這筆錢還給你的,”傑克·斯更倫說,“眼下我還不知道怎麽個還法。我要著手找工作,不論什麽工作都行,什麽我都願意幹。”
  詹妮弗告辭時,他已經在招牌的廣告欄上找開了。
  聯邦公訴人厄爾·奧斯本是個身材結實的高個子。一張光潔平滑的圓臉,給人以和藹可親的假象。詹妮弗去找他的那天,羅伯特·迪·西爾瓦在他的辦公室,這使詹妮弗吃了一驚。
  “我聽說你要辦這個案子,”迪·西爾瓦說,“不管案子多麽肮髒,你都願意搭手,是不是?”
  詹妮弗轉身問奧斯本:“他上這兒來幹什麽?這是屬於聯邦辦的案子。”
  奧斯本答道:“傑克·斯更倫是將那女孩連同她家的汽車一起拐走的。”
  “偷竊汽車,一宗大偷竊案。”迪·西爾瓦說。
  詹妮弗暗自尋思:如果自己不介入的話,迪·西爾瓦是否會插手呢?她重又轉身對著奧斯本。
  “我想來和你達成一項協議,”詹妮弗說,“我的當事人……”
  奧斯本舉起一隻手,說:“沒門。這一回我們要強硬到底了。”
  “此案有一些情況……”
  “你到預審時對我們講吧。”
  迪·西爾瓦對著她露齒一笑。
  “好吧,”詹妮弗說,“我們法庭上見。”
  傑克·斯更倫在西區他寄宿的汽車旅館附近一家汽車加油站找到了工作。那天詹妮弗順路去看望他。
  “預審後天開庭,”詹妮弗告訴他,“我將設法使政府同意對你從輕發落。你得去坐些天牢,不過我會盡量讓你早點出來的。”
  他臉上的感激神情就是對詹妮弗最好的報答。
  傑克·斯更倫聽從詹妮弗的吩咐,專門為預審聽證會買了一套像樣的西服,理了發,修了胡子,麵目煥然一新。詹妮弗很高興。
  他們按照慣例辦了法庭上的各種手續。地區檢查官迪·西爾瓦也出席了。在厄爾·奧斯本陳述了他的證詞,要求起訴之後,巴納德法官轉身問詹妮弗:
  “你有什麽話要講嗎,帕克小姐?”
  “是的,法官先生。我想讓政府省去一筆開庭的費用。有一些可以導致減刑的情況尚未交代清楚。我要求對我的當事人罪減一等。”
  “沒門,”厄爾·奧斯本說,“政府不接受這一要求。”
  詹妮弗對巴納德法官說:“我們可以在你的議事室裏討論這件事嗎?”
  “很好。我聽完律師的申訴之後再來決定開庭日期。”
  詹妮弗轉身對站在那兒發怔的傑克·斯更倫說:“你回去幹活好了。我會告訴你事情的結局的。”
  他點點頭,輕輕地說:“謝謝你,帕克小姐。”
  詹妮弗望著他轉身走出法庭。
  詹妮弗、厄爾·奧斯本、羅伯特·迪·西爾瓦和巴納德法官在法官議事室坐定。
  奧斯本對詹妮弗說:“我不懂你為什麽竟會要我減刑。綁架索取贖金是死罪。你的當事人既然犯了罪,就得為之付出代價。”
  “請不要相信報紙上的每一句話,厄爾。傑克·斯更倫跟那張索取贖金的字條毫無關聯。”
  “你想糊弄誰呀?如果不是為了贖金,又為什麽?”
  “我來告訴你們吧。”詹妮弗說。
  接著她就講開了。她講到他出生的農莊,講到慘遭他父親的鞭打,講到他和伊夫琳戀愛後結了婚,最後母女雙雙在產床上斷了氣。
  幾個人靜靜地聽著她講述,詹妮弗講完以後,羅伯特·迪·西爾瓦說:“這麽說來,傑克·斯更倫是因為那個女孩使他想起了他那夭折的女兒,才把她拐走的囉?他的妻子則是死於分娩的囉?”
  “正是這樣。”詹妮弗對巴納德說,“法官先生,我認為你是不會處決他那樣的人的。”
  迪·西爾瓦出人意料地說:“我同意你的看法。”
  詹妮弗驚訝地打量著他。
  迪·西爾瓦從他的公文包裏拿出幾張紙。“我來問問你,”他說,“處決這樣的人,你認為怎麽樣?”他開始照著一份檔案材料念起來:“弗朗克·傑克遜,現年三十八歲,出生於舊金山市諾布山。父親是醫生,母親是社會名流。十四歲時,傑克遜開始吸毒, 從家裏逃出來,後在海特-艾希布利被人抓住送回家中。三個月之後,傑克遜破門潛入他父親的藥房,偷了全部毒品逃走。因為擁有毒品和販賣毒品在西雅圖被抓,送進了教養院,直到十八歲那一年才被放出來,不出一個月,又因武裝搶劫,企圖殺人而被逮捕……”
  詹妮弗聽著,心裏感到十分難受,問道:“這跟傑克·斯更倫有什麽相幹?”
  厄爾·奧斯本對她冷冷一笑:“傑克·斯更倫便是弗朗克·傑克遜。”
  “我不相信!”
  迪·西爾瓦說:“這一張黃紙一個小時之前剛由聯邦調查局送來,傑克遜是個巧言令色的演員,是個偽善的心理變態者。近十年來,他放火,武裝搶劫,為妓女拉客,幾乎樣樣幹過,曾多次被捕,曾在約利艾特監獄服過刑。他從來沒有固定職業,從未結過婚。五年前他因綁架罪被聯邦調查局抓獲過。他綁架了一個三歲的幼女,並發出了索取贖金的通知。這女孩的屍體兩個月後在一片叢林裏找到了。根據法醫的驗屍報告,當時屍體已部分腐爛,但是全身有明顯的累累刀痕,還被奸汙過。”
  詹妮弗忽然感到一陣惡心。
  “可是有些野心勃勃的律師卻以技術問題為理由,宣布傑克遜無罪。”迪·西爾瓦停了一下,然後以輕蔑的口吻問:“難道要把這樣一個人保出來,放在社會上嗎?”
  “讓我看一下材料,行嗎?”
  迪·西爾瓦不做聲,把材料遞給了詹妮弗。她打開材料看了起來。此人就是傑克·斯更倫。肯定沒錯,黃紙上貼著一張警察局備用的嫌疑犯照片。照片上的人沒蓄胡子,當時的模樣顯得年輕些,但是可以肯定是同一個人。傑克·斯更倫,即弗朗克·傑克遜,對她講的沒有一句真話。他杜撰了自己的經曆,而詹妮弗則信以為真,不抱絲毫懷疑。他把事情說得煞有介事,詹妮弗居然懶得請肯·貝利去核實一下。
  巴納德法官問:“我看一看,行嗎?”
  詹妮弗把材料遞給他。法官瀏覽了一下,抬起頭來問詹妮弗:“怎麽樣?”
  “我不替他辯護了。”
  迪·西爾瓦眉毛往上一挑,佯裝吃驚。“你使我大吃一驚,帕克小姐。你不是常說,每人都有權聘請律師嗎?”
  “是每人都有權,”詹妮弗不動聲色地回敬道,“可是我有一條明確的、毫無變通的規定:我決不代表任何向我撒謊的人講話。傑克遜先生隻好另請高明了。”
  巴納德法官點頭說:“這個法庭自有安排。”
  奧斯本說:“我要求立即撤回對他的保釋,法官先生,讓這樣的人放在社會上實在太危險了。”
  巴納德法官對詹妮弗說:“帕克小姐,由於此時你仍是他的辯護律師,你有意見嗎?”
  “沒有。”詹妮弗口氣堅決地說,“毫無異議。”
  巴納德法官說:“我將命令撤回保釋。”
  當晚,勞倫斯·沃特曼法官請詹妮弗出席慈善機構舉辦的一次晚宴。下午發生的事搞得她精疲力竭,她很想回家去和喬舒亞靜靜地度過一個夜晚,可是她又不想掃法官的興。她到事務所換了裝,應約前往沃爾多夫·艾斯朵利亞赴宴,和法官見了麵。
  晚會盛況空前,六七位好萊塢明星出席助興,可是詹妮弗始終情緒低落,無法欣賞。她腦子裏老是想著別的事情。沃特曼法官已注意她好一會兒了。
  “你怎麽啦,詹妮?”
  她強顏歡笑道:“沒什麽,在想事務所的事哪,勞倫斯。”
  “我幹的算什麽工作呢?”詹妮弗暗自尋思,“整天和社會渣滓打交道,跟強奸犯、殺人犯、綁架犯打交道。”她想最好今天晚上喝它個酩酊大醉。
  餐廳領班走到桌子跟前,對詹妮弗耳語說:“對不起,帕克小姐,有你的電話。”
  詹妮弗頓時感到一陣驚慌。知道今晚她在這兒的隻有麥琪太太一人。她打電話來肯定是發生了什麽不測。
  “請原諒。”詹妮弗說著站了起來。
  她跟著領班來到門廳旁的一間小辦公室。
  詹妮弗拿起電話,隻聽見一個男人低聲道:“你這隻母狗!你對我兩麵三刀!”
  詹妮弗身上一陣戰栗。“你是誰?”她問。
  她馬上明白過來了。
  “你通知警察前來捉拿我。”
  “沒有的事!我……”
  “你答應過要幫我忙。”
  “我會幫你的。你在哪……?”
  “你這隻騙人的母狗!”他的聲音壓得很低,詹妮弗勉勉強強才聽出來他在講些什麽:“你會得到報應的。嘿,你一定會得到報應的!”
  “你等一……”
  電話掛斷了。詹妮弗木然站著,渾身寒戰。出大亂子了。化名為傑克·斯更倫的弗朗克·傑克遜已經逃跑了,他把一切都歸罪於詹妮弗。他怎麽會知道她在這兒的呢?他可能是尾隨她來到這裏的。也許此刻正在外頭等著她呢。
  詹妮弗努力克製著,不使自己顫抖。她盡力思索這突如其來的問題。大概是他看見前來抓他的警察,或是被他們抓住以後,他又設法逃了出來。到底是怎麽回事,目前已經無關緊要。可怕的是他把什麽都歸罪於她。
  弗朗克·傑克遜以前殺過人,他還會重新殺人。
  詹妮弗走進衛生間,待到自己重新平靜下來後才走了出來。她在能夠控製感情後才回到自己的席位上。
  沃特曼法官看了她一眼。“到底出了什麽事?”
  詹妮弗扼要地對他講了一遍。他驚得目瞪口呆。
  “啊,上帝!要我開車送你回家嗎?”
  “沒事,勞倫斯。隻要你能跟我一起待到我開車安全離開這兒,我就不怕了。”
  兩人悄然離開了大舞廳。沃特曼法官陪著詹妮弗,直到侍者把她的車子開到跟前才跟她告別。
  “你真的不要我送你回去嗎?”
  “謝謝。我相信天亮之前警察會逮住他的。附近一帶外貌跟他相似的人並不多。晚安。”
  詹妮弗開車走了,一邊四下窺視著是否有人跟蹤自己,在斷定沒有人釘梢之後,才掉轉車頭上了長島高速公路往家裏駛去。
  她一路上注視著車子的反照鏡,仔細觀察身後的車輛。有一回她甚至在路旁停下車來,讓跟在後邊的所有車子超過自己,直到身後看不到一輛汽車後才重新上路。她現在感到安全多了。不要多久,警察就會抓住弗朗克·傑克遜了。此時此刻捉拿他的天羅地網該已布下。
  詹妮弗的車子拐進了她家的車道。房子和庭園此時該是燈火輝煌的,可竟是黑燈瞎火。她坐在車裏,不敢相信地望著房子,驚恐萬狀。她猛地拉開車門,向大門疾步跑去。門洞開著,詹妮弗在門口站了片刻,嚇得魂不附體。她跨進客廳,一隻腳踢到了一團軟綿綿、熱呼呼的東西。她不由自主地喊了出來。她擰開電燈。麥克斯躺在浸透了鮮血的地毯上。這隻狗的喉管被割開了一個大口子。
  “喬舒亞!”詹妮弗哭喊起來,“麥琪太太!”
  詹妮弗從一個房間跑到另一個房間,擰亮了全部電燈,呼喚著他們的名字。她的心怦怦亂跳,連呼吸都感到困難了。她急步上樓,跑到喬舒亞房裏。床上被褥零亂,孩子肯定是上過床的,可是眼下連人影也沒有。
  詹妮弗找遍了樓上的房間,又慌忙跑下樓去,腦子裏一片混亂。弗朗克·傑克遜大概是打一開始就知道她在哪兒住。他可能在某一天晚上她回家時或者是她從那汽車加油站歸來時跟蹤過她。他帶走了喬舒亞。他會殺害孩子以對她實行報複。
  她從洗衣房走過時,聽到壁櫥裏一陣微弱的掙紮聲,便慢慢過去把櫥門打開。裏麵一片漆黑。
  一葉聲音嗚咽著說:“請你不要再傷害我了。”
  詹妮弗擰亮了燈。麥琪太太躺在地上,手腳都用電線緊緊捆著,幾乎失去了知覺。
  詹妮弗迅速跪倒在她身旁,喊:“麥琪太太!”
  這位中年婦女抬頭望了望女主人,終於認出了她。
  “他把喬舒亞帶走了,”她邊說邊抽泣起來。
  詹妮弗盡量輕手輕腳地把深嵌在她臂上和腿上的電線解開來,皮肉已被勒傷,淌著血。詹妮弗把她扶了起來。
  麥琪太太歇斯底裏地哭喊著說:“我無……無法阻止他。我想阻止他,我……”
  房子裏響起了電話鈴聲。兩個女人頓時不做聲了。電話鈴響了一次又一次,不知怎的,這聲音十分刺耳。詹妮弗走過去,拿起話筒。
  電話裏的聲音說:“我想知道你是否平安到家了。”
  “我兒子在哪兒?”
  “這孩子挺俊俏,不是嗎?”那人問。
  “請聽我說!我可以盡力而為。一切聽你吩咐。”
  “你已經盡力而為了,帕克太太。”
  “請你別這樣!”她啜泣起來。
  “我喜歡聽你哭。”那聲音輕言細語地說,“你明天便可見到你的兒子,帕克太太。請讀明天的報紙吧。”
  電話掛斷了。
  詹妮弗僵立著,竭力不讓自己昏厥過去,一邊迅速地思考對策。弗朗克·傑克遜剛才講“這孩子挺俊俏,不是嗎?”用的是現在時態,這表明喬舒亞也許還活著。她明白自己不過是在咬文嚼字,以使自己不至神經失常。她必須馬上采取行動。
  她最初一個念頭是打電話給亞當,求他出來幫忙。被綁架走的、馬上要被殘殺的,畢竟是他的兒子。但她明白亞當是無能為力的:他遠在二百三十五英裏之外的地方。她麵前還有兩條出路:一是打電話給羅伯特·迪·西爾瓦,告訴他所發生的一切,請他布下天羅地網捉拿弗朗克·傑克遜。噢,上帝,這要等到什麽時候啊!
  第二條出路是找聯邦調查局。他們受過對付綁架的訓練。可是問題在於這一次綁架非同一般。一來沒有索取贖金的通知,沒有任何線索可尋;二來不可能設下圈套,既擒住弗朗克·傑克遜又保全喬舒亞的生命。而且聯邦調查局辦事往往循規蹈矩。在這火燒眉毛的情況下去找他們簡直無濟於事。她得當機立斷……眼下喬舒亞還活著。要麽找羅伯特·迪·西爾瓦,要麽找聯邦調查局。要決斷真難啊!
  她深深地吸了口氣,做出了決定。她查了一個電話號碼,一個勁兒顫抖著的手指連撥了三次,她才撥對號。
  電話裏傳來了一個男人的聲音。詹妮弗說:“我要找邁克爾·莫雷蒂講話。”

   第三十六章
  “對不起,女士。這是托尼家裏。我不認識什麽麥克·莫雷蒂。”
  “等一下!”詹妮弗尖聲叫了起來,“不要掛斷!”她強裝出平靜的聲調,說:“事情十分緊急。我……我是他朋友。我叫詹妮弗·帕克。我需要馬上跟他講話。”
  “聽我說,女士,我講過……”
  “把我的名字和電話號碼告訴他。”
  她把電話號碼講了一遍。詹妮弗緊張得結結巴巴地說道:“告……告訴他……”
  電話一下掛斷了。
  詹妮弗機械地放下電話聽筒。她又想起了她原先想到的兩條出路,取其中之一還是雙管齊下好呢?羅伯特·迪·西爾瓦和聯邦調查局沒有什麽理由不聯合起來共同努力搭救喬舒亞。問題是他們找到弗朗克·傑克遜的希望十分渺茫,她一想到這點,心裏便急得幾乎要發狂。時間也來不及了。“請讀明天的報紙吧。”弗朗克講這句話時語氣那麽肯定,毫無商量餘地。詹妮弗肯定他不會再給她打電話,也不會給任何人留下找到他的線索。可是她必須采取措施,先找迪·西爾瓦試一試。想著想著,她便伸手去拿電話。手剛一碰到電話機,電話了零零響了起來,把她嚇了一跳。
  “我是邁克爾·莫雷蒂。”
  “邁克爾!噢,邁克爾,幫幫我吧!我……”她大聲啜泣起來。電話聽筒從她的手中滑落下來,她隨即驚恐萬狀地拿了起來,生怕對方把電話掛斷了。“邁克爾?”
  “我在這兒,”他的聲音十分平靜,“鎮靜些,把發生的事告訴我。”
  “我……我會……”她大口大口地吐著氣以控製顫抖。“我的兒子,喬舒亞。他……他被綁架走了。他們想要將他……殺死。”
  “你知道是誰把他綁走的嗎?”
  “知……知道的。那人叫弗朗克·傑克遜。”她的心怦怦直跳。
  “請把事情的始末告訴我,”他的聲音又平靜又自信。
  詹妮弗好不容易慢慢地把發生的事情詳詳細細地講了一遍。
  “你能把傑克遜的外貌告訴我嗎?”
  詹妮弗腦子裏呈現出傑克遜的形象,她用幾句話做了描述,邁克爾說:“你的介紹很管用。你知道他原來關押在哪兒嗎?”
  “在約利艾特。他告訴我他要殺死……”
  “他工作的汽車加油站在哪兒?”
  她把地址告訴了邁克爾。
  “你知道他住的那家汽車旅館的名字嗎?”
  “知道,可是記不起了。”她已忘掉了。她把指甲緊頂在腦門上,直至額角上滲出血來。她在搜索枯腸。
  驀地,她記了起來。“叫旅行井汽車旅館。在第十大街上,現在他肯定不會在那兒了。”
  “等著瞧吧。”
  “我要我的兒子活著回來。”
  邁克爾·莫雷蒂不作答,詹妮弗明白這是什麽原因。
  “如果我們找到傑克遜的話……”
  詹妮弗深深吸了口氣,戰栗著說:“幹掉他!”
  “請守在電話機旁。”
  聯係中斷了。詹妮弗放下聽筒,心裏感到出奇的平靜,好像大功告成了似的。實際上她沒有任何理由對邁克爾·莫雷蒂如此信賴。從邏輯學角度來看,這一舉動是愚蠢和瘋狂的;可是邏輯學與這種事完全不相關。她的兒子的生命危在旦夕。她現在特地請了一個殺人犯來追捕另一名殺人犯。萬一這辦法不能奏效……她想起了被那個人奸汙過的女孩的屍體。
  詹妮弗前去照顧麥琪太太,給她裹好傷,送她上床睡覺。詹妮弗給她服鎮靜劑,可是麥琪太太用手推開了。
  “我睡不著,”她哭泣著,“啊!帕克太太,那人給喬舒亞服了安眠藥。”
  詹妮弗大驚失色地盯著她看。
  邁克爾·莫雷蒂坐在桌旁,麵對著應召來的七個人。他已給三個人下了指令。
  他轉身對托馬斯·柯爾法克斯說:“湯姆,我要你利用你的那些內線關係去找諾塔拉斯警長,讓他把弗朗克·傑克遜的檔案材料全部找出來。有關他的材料我都要。”
  “這樣做要暴露內線哇。我認為還不是……”
  “別爭論了,執行吧。”
  柯爾法克斯生硬地說:“好吧。”
  邁克爾繼而對尼克·維多說:“去查一下傑克遜工作過的加油站,看看他是否常去附近的酒吧間,看看他有沒有什麽朋友。”
  他對薩爾瓦多·費奧雷和約瑟夫·柯勒拉說:“到傑克遜住過的汽車旅館去。他可能已經離開那兒了。不過你們要查出他跟哪些人來往。我要知道他的夥伴都是些什麽人。”他看了看手表。“現在是午夜。我給你們八小時找到傑克遜。”
  兩個人都朝門口走去。
  邁克爾叫住了他們:“一定要保證那孩子不發生任何意外。有情況就給我打電話。我等著。”
  邁克爾·莫雷蒂望著兩個人走出之後,拿起桌子上的電話,撥了一個號。
  淩晨一時。
  那間汽車旅館的客房並不寬敞,可是十分整潔。弗朗克·傑克遜喜歡把一切都整理得井井有條。他認為這能部分地反映他教養有素。百葉窗拉了下來,窗外的人看不見房裏的一切。房門上了鎖,搭上了鏈條,門後還放把椅子頂著門。他走到喬舒亞睡著的床邊。孩子還在呼呼大睡,因為弗朗克·傑克遜硬給他塞下了三顆安眠藥。傑克遜做事從不抱僥幸心理,這是他值得自豪的地方,所以喬舒亞的手腳也用電線捆著,那住宅裏的老管家也是用這種電線捆著的。傑克遜低頭望著熟睡的孩子,心裏不由得升起一陣悲戚之感。
  上帝啊,為什麽人們老是迫使他幹下一樁又一樁駭人聽聞的勾當?他生性隨和、善良。可是當人們一個個反對你、攻擊你的時候,你不得不起來自衛。與他打交道的人往往低估了他的能量,這是他們的不幸。等他們認識到他比他們任何一個都機靈時,已經為時過晚了。
  警察來抓他之前半個小時他便知道了。當時他正給一輛雪夫萊轎車加油,忽然看見老板到辦公室去接電話。他自然不可能聽到談話的內容,不過沒有這個必要。老板一邊輕聲地對電話說著話,一邊帶著一臉詭譎的神情望著自己。他立刻猜出了其中的奧妙,警察要找自己來了。帕克那隻母狗像別人一樣,對他耍兩麵派,讓警察來追捕他。老板電話還沒打完,傑克遜便抓起衣服,溜之大吉了。他花了不到三分鍾便在街上找到一輛沒有上鎖的汽車,用熱線發動了汽車,飛也似地向詹妮弗家駛去。
  傑克遜真該為自己的深謀遠慮感到自豪。除了他,還有誰會想到應該跟蹤詹妮弗,察訪她的住處呢?他是在詹妮弗保釋他出獄當天這樣幹的。他把車子停在她家的街對麵,忽見一個男孩出來迎接她,不覺吃了一驚。他目不轉睛地望著他倆,當時便感到這孩子什麽時候會對他有用的。這可真是個意外的收獲。那孩子大約便是詩人所說的命運的人質吧。
  傑克遜想起那女管家當時嚇得魂不附體的情景,不禁暗自好笑。他把電線纏在她的手腕和腳踝上時,心裏直想笑。倒不是他喜歡這麽幹,實在是出於無奈。那個管家還以為他要強奸她呢。實際上他很討厭她。一切女人使他討厭,隻有他聖潔的母親除外。女人個個都是賤貨,不幹不淨的,連他那當妓女的姐姐也不例外。隻有小孩子天真無邪。他想起了上次被他劫持的那個女孩。她長得標致,一頭長長的金黃色鬈發,可是她必須為她母親的罪孽付出代價。是她的母親使傑克遜失去了工作。人們常常不讓你規規矩矩地掙錢過日子,一旦你衝破了他們那些愚蠢的法律,又懲罰你。男人已經夠可惡的了,而女人則有過之而無不及。她們是豬玀,總要玷汙你心中的聖潔。女招待克拉拉就是其中一個。眼下他準備帶她去加拿大。她倒是真心愛上了他,以為他是個堂堂正正的君子,因為他至今未對她動手動腳。她不了解,觸摸她使他惡心!事實上所以要帶著她一起離開美國,隻是因為警察目前搜捕的對象是像他這樣的單身男子。他等一會要剃去胡子,修剪一下頭發,待越過國境線後便把她遠遠地拋開,這於他自然是一樁賞心樂事。
  弗朗克·傑克遜朝一隻擱在行李架上的小手提箱走去,打開箱子,取出工具包。他從裏麵掏出鐵釘和錘子。然後把這些東西全擺在酣睡中的孩子近旁挨著床的桌子上。他又走到衛生間。從浴缸裏取出一隻裝有兩加侖汽油的油桶,把它拎進臥室,擺在地上,喬舒亞將在烈焰中喪生。不過,先得讓他嚐嚐釘在十字架上的滋味。
  淩晨二時。
  在紐約全城,在全國各地,消息正在廣泛傳播開來。人們先是在酒吧間和低級旅館裏竊竊私語,三兩個人小心翼翼地交頭接耳。消息一傳十,十傳百,慢慢地傳遍了所有索價低廉的小飯館、喧鬧的夜總會和通宵營業的報攤。消息傳到了出租汽車、卡車司機和上夜班的姑娘的耳朵裏。這個消息不啻一顆石子投進了漆黑而又深不見底的湖泊裏,泛起了一道道漣漪,向周圍水麵擴展。不出兩個小時,街上的人都知道邁克爾·莫雷蒂急需某一方麵的消息。能為他效勞的機會一向十分難得。對某些人來說這一回真是天賜良機。誰都知道,莫雷蒂決不會認人白白效勞。這個消息是:他正在找一個貌似耶穌、頭發金黃、瘦骨嶙峋的男子。人們紛紛在腦子裏竭力搜索起來。
  淩晨二時十五分。
  喬舒亞·亞當·帕克在睡夢裏動了一下,弗朗克·傑克遜向他身邊挪了挪。他到這時還沒將孩子的睡衣脫掉。傑克遜重新檢查了一遍錘子和鐵釘,看看是否都已準備就緒。重要的是必須做到萬無一失。下一步他要把小孩的手和腳釘在地板上,然後放火燒毀房問。他本可以趁孩子鼾睡的時候下手,可是這樣做不妥。讓孩子醒著眼睜睜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讓他知道自己是因母親的罪孽受處罰,這才是頭等重要的。弗朗克·傑克遜看了一下表。克拉拉將在清早七時三十分開車前來接他。還有五個小時十五分鍾,早著呢。
  弗朗克·傑克遜坐了下來,打量著喬舒亞,溫柔地把他額上的一綹頭發掠到一旁。
  淩晨三時。
  電話鈴開始響了。
  邁克爾·莫雷蒂桌子上擺著兩隻電話,他剛拿起一隻電話,另一隻同時也響了起來。
  “我已經找到那人的一點線索,麥克。兩三年前他和大個子喬·齊格勒和梅爾·科恩曾在堪薩斯市共過事。”
  “兩三年前他幹什麽管個屁!他眼下在哪兒?”
  “大個子喬說他大約半年沒他的消息了。我準備找梅爾·科恩去。”
  “去吧!”
  另一個電話的內容也同樣不著邊際。
  “我上傑克遜住的那個汽車旅館去了。他已經退了房問。他隨身帶著一隻棕色的手提箱和一隻可裝兩加侖汽油的汽油桶。旅館裏的人不知他上哪兒去了。”
  “周圍的酒吧間找了沒有?”
  “有一個酒吧間的侍者見過他,不過他說傑克遜並不經常光顧。他在工餘去過兩三次。”
  “一個人嗎?”
  “據那個侍者說,他是一個人去的。他似乎對那兒的娘兒們不感興趣。”
  “再到同性戀酒吧間看看去。”
  電話剛掛斷,馬上又響了起來。是薩爾瓦多打來的。
  “柯爾法克斯已跟諾塔拉斯談過。警察局分管財物的職員,在弗朗克·傑克遜的私人財物裏找到一張當鋪的當票。我把當票的號碼和當鋪的店號抄了下來。當鋪主人是一個叫穀思·斯坦夫洛斯的希臘人,他專門轉手販賣剛到手的髒物。”
  “你去查對了沒有?”
  “天亮之前無法查對,麥克。當鋪關門了。我……”
  邁克爾·莫雷蒂大發雷霆:“我們不能等,等不到明天!你快去給我走一趟,笨驢!”
  約利艾特監獄也打來了電話。
  “傑克遜同牢房的犯人叫米基·尼古拉,兩人原來交情頗深。”
  “尼古拉現在在哪裏?”
  “我上回聽說好像是回東部去了,他是傑克遜姐姐的朋友,不過我們找不到他的地址。”
  “尼古拉犯什麽罪坐牢的?”
  “盜竊首飾。”
  淩晨三時三十分。
  當鋪坐落在哈萊姆區第一百二十四大街與第二大道交接處的西班牙人聚居地。那是幢外觀醜陋的兩層樓房子。營業在一樓,二樓則是住房。
  穀思·斯坦夫洛斯被照在臉上的手電光驚醒了。他本能地伸手去按床頭的報警開關。
  “換做我就不去按那開關了,”隻聽見一個人說。
  手電光移開了,穀思·斯坦夫洛斯一骨碌坐了起來,他看到床的兩側各站著一條漢子,知道隻能照他們的吩咐辦才行。來人一個身材高大,另一個卻十分矮小。斯坦夫洛斯感到自己的氣喘病快要發作了。
  “到樓下去吧,你們愛拿什麽就拿什麽。我保證一步也不走動。”他呼哧呼哧地直出粗氣。
  巨人約瑟夫·柯勒拉說:“爬起來,快一點。”
  穀思·斯坦夫洛斯小心翼翼地下床,避免任何突兀動作。
  矮子薩爾瓦多·費奧雷把一張紙塞到他鼻子底下,說:“這是一張當票的號碼。我們要看看那樣東西。”
  “好的,先生。”
  穀思·斯坦夫洛斯向樓下走去,那兩個漢子在後麵跟著。斯坦夫洛斯半年前請人安裝了一套複雜的警報裝置,隻要一按警鈴,或者用腳踩一下在地上的機關,便立刻會有人前來救援。可是他沒有這樣做,因為他的本能告訴他,人們到達之前他便會喪生。他明白,隻有照那兩個人說的做,才是自己的唯一活路。他在心中默默祈禱:在把這兩人打發走之前,自己千萬不要死於氣喘病突發。
  他開了樓下的電燈,三個人同時朝鋪麵走去,穀思·斯坦夫洛斯不知道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可有一點他心裏十分明白:事情可能比他想象的要糟得多。如果這兩個漢子是來搶東西的話,他們把當鋪洗劫一番之後便會離去。這兩個家夥似乎隻對一件東西感興趣。斯坦夫洛斯很想知道他們怎麽會使裝在門窗上的報警器失靈的,不過他覺得還是不追根究底為妙。
  “快一點,笨驢,”約瑟夫·柯勒拉說。
  穀思重又看了一眼那當票的號碼,然後在當票的存根裏翻尋著。他找到了他需要的那一張,滿意地點了點頭,然後朝那口有一人高的大保險櫃走去,打開了門。那兩人緊緊跟在後頭。斯坦夫洛斯在架子上東尋西找,最後找到了一隻信封。他轉身對著那兩個人打開信封,從裏麵拿出一隻鑽石戒指來。那戒指在從上麵照下來的燈光下熠熠閃光。
  “就是這個,”穀思·斯坦夫洛斯說,“我給他五百美元。”實際上戒指至少值兩萬美元。
  “五百美元給誰?”矮子薩爾瓦多·費奧雷問。
  穀思·斯坦夫洛斯聳了聳肩膀。“每天進進出出的顧客有百把人。這信封上的名字是約翰·多。”
  費奧雷不知從哪兒掏出一根鉛條,朝穀思·斯坦夫洛斯的鼻子上猛砸過去。他痛得大聲尖叫起來,跌倒在血泊裏。
  費奧雷不動聲色地問:“說!是誰賣給你的?”
  斯坦夫洛斯氣喘籲籲,艱難地說:“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他沒有告訴我。我向上帝起誓!”
  “他的外貌怎麽樣?”
  鼻血湧進了穀思·斯坦夫洛斯的喉嚨,他幾乎話都講不出來了,險些暈了過去。可是他心裏明白,如果不講完就昏過去的話,那麽自己就永遠別想再醒過來了。
  “讓我想一想,”他苦苦哀求道。
  斯坦夫洛斯竭力集中思想,可是由於痛得發暈,竟難以如願。他搜索枯腸,設法想起那個走進當鋪、從盒子裏取出那隻戒指給他看的顧客來。啊,想起來了。
  “他……他頭發是金黃色的,瘦瘦的個子……”他往肚子裏咽了口血,噎住了。“請幫我站起來。”
  薩爾瓦多·費奧雷在他肋下踢了一腳。“往下講。”
  “他留胡子,金黃色的胡子……”
  “給我們講講那塊鑽石。從哪兒來的?”
  盡管他劇痛未減,他還是猶豫了一番。如果講了,他日後會送命的;如果不講,那麽此刻便得去見閻王。他決定把自己的死期盡可能地往後推。
  “是從贓物中獲得的。”
  “幹這勾當的除那個金黃頭發的家夥外,還有誰?”
  穀思·斯坦夫洛斯感到呼吸艱難:“米基·尼古拉。”
  “我們該上哪兒去找尼古拉?”
  “我不知道。他……他跟布魯克林區的一個女人同居。”
  費奧雷抬起一條腿,用腳對著他的鼻子輕輕一踢,穀思·斯坦夫洛斯痛得嗷嗷直叫。
  約瑟夫·柯勒拉問:“那個女人叫什麽名字?”
  “傑克遜。布蘭奇·傑克遜。”
  淩晨四時三十分。
  房子遠離馬路,房子四周是白色的柵欄,房前是一片精心管理的花園。薩爾瓦多·費奧雷和約瑟夫·柯勒拉從花壇上踩了過去,來到後門跟前,不到五秒鍾就把門打開了。他們聽到樓上一個臥房裏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講話聲。兩人掏出手槍,悄沒聲兒地往樓上摸去。
  床上有兩個人。
  那女人朝上一望,尖叫了起來。男人翻過身來,把手伸到枕頭底下,可是半途又縮了回來。
  “噯,”他說,“我的錢包放在椅子上的褲子的口袋裏。拿了去就給我滾蛋。”
  薩爾瓦多·費奧雷說:“我們不要你的錢包,米基。”
  正怒目而視的米基·尼古拉臉上的表情驟然起了變化。他從床上坐了起來,小心翼翼地挪動著身子,腦子裏琢磨著眼前發生的一切。
  尼古拉兩腿從床上伸了下來,坐在床沿上,做好一躍而起的準備。他的眼光盯著跟前的兩個人,等待時機。
  “你們要幹什麽?”
  “你跟弗朗克·傑克遜是同夥吧?”
  “滾你媽的蛋!”
  約瑟夫對同伴說:“瞄準他的下身開槍。”
  薩爾瓦多·費奧雷舉槍瞄準。
  米基·尼古拉尖聲叫了起來:“慢,你們瘋了!”他望著那小個子男人的眼睛,忙不迭地說:“是的,我跟傑克遜同過事。”
  那女人生氣地喊了聲:“米基!”
  他蠻橫地衝著她喊:“住口!難道你要讓我做個陰陽人不成?”
  薩爾瓦多轉身對那女人說:“你是傑克遜的姐姐,對不對?”
  她怒容滿麵地說:“我從來沒聽說過他。”
  費奧雷手裏舉著槍,向前邁了一步。“給你們兩秒鍾。過了時間不講的話,便要二位血染牆根了。”
  他講話的口氣使她毛骨悚然。他舉起手槍,嚇得她陡地麵無血色。
  “快把他們要的情況講出來吧。”米基·尼古拉喊了起來。
  槍移到了那女人的胸脯上。
  “別碰我。弗朗克·傑克遜是我的弟弟!”
  “我們該上哪兒找他?”
  “我不知道。我沒有看到他。我向上帝發誓我真的不知道上哪兒找他!我……”
  他的手扣緊了扳機。
  她尖叫道:“克拉拉!克拉拉知道。去問克拉拉!”
  約瑟夫問:“誰是克拉拉?”
  “她……她是弗朗克認識的一個女招待。”
  “哪兒可以找到她?”
  這一回她不再遲疑了,話一下從嘴邊滑了出來:“她在奎恩斯一家叫謝克斯的酒吧工作。”說完,她渾身開始瑟瑟發抖。
  兩人走了。
  淩晨五時三十分。
  克拉拉·托馬斯平生的願望即將實現啦。她一邊樂陶陶地哼著曲子,一邊往手提箱裏裝進上加拿大去要穿戴的衣物。她以往也跟男朋友外出旅行過,可這回卻不一樣。那些來酒吧間喝上一杯的男人,一有機會就在她身上亂摸亂擰,他們全是畜生。弗朗克·傑克遜可不是這樣的人。他是正人君子。她僅和他見過四次麵,可明白自己已經愛上他了。她認為他剛來那陣子就被她迷住了,因為他每次來總坐到她招待的火車座上。第二次他一直坐到酒吧間打烊,然後送她回家。他曾跟她談起,一到加拿大就舉行婚禮。她的宿願很快便要實現。克拉拉看看表,決定加快行動。她已說定七時三十分開車到弗朗克住的汽車旅館接他。
  她在鏡子裏瞧見有兩個人走進自己的臥室,他們像是兩位天外來客,一個巨人和一個矮子,直衝衝地朝自己走來。
  矮子望著手提箱,問:“你上哪兒去,克拉拉?”
  “不關你的事。你們要什麽就拿吧,拿了快給我離開。這間房子裏如果有一樣東西值十塊美元,我就吃了它。”
  “我倒有一樣東西可以給你。”大個子柯勒拉說。
  “你自己享用吧,大塊頭。”克拉拉沒好氣地說,“如果你們想強奸我,我可以告訴你們,醫生正為我治療淋病呢。”
  薩爾瓦多·費奧雷說:“我們不會碰你一碰的。我們專為打聽弗朗克·傑克遜的下落來找你。”
  隻見她表情起了變化,身子挺得直僵僵的,臉上的神情變得不可捉摸。
  “弗朗克·傑克遜?”她帶著迷惑不解的聲音問。“我根本不認識誰是弗朗克·傑克遜。”
  薩爾瓦多·費奧雷從口袋裏掏出一根鉛條,朝她靠近了一步。
  “你嚇不住我,”克拉拉說,“我……”
  他的手臂從她臉上掠了過去,她感到一陣劇痛,好幾顆牙齒像沙礫似地在嘴裏互相碰撞著。她張開嘴想講話,可是吐出的卻是鮮紅的血。那小個子男人舉著鉛條又朝前走了過來。
  克拉拉呻吟著:“求求你,別打了,弗朗克……在前景路布魯克賽特汽車旅館。他……”
  她昏了過去。
  約瑟夫走到電話機前,撥了個號。
  邁克爾·莫雷蒂拿起電話。“喂!”
  “在前景路布魯克賽特汽車旅館。要我們去找他嗎?”
  “不。你們在那兒等我。別讓他跑了。”
  “他跑不了。”
  清晨六時三十分。
  孩子又動了一下。弗朗克·傑克遜望著喬舒亞,看著他睜開眼睛。孩子看了看手腕和腳上綁著的電線,抬起頭看到了弗朗克·傑克遜,記起了所發生的一切。就是眼前這個人硬把藥片塞進了他的喉嚨,把他綁架走的。喬舒亞從電視上看到過綁架是怎麽一回事。他相信警察一定會來救自己,並把那個人抓進監獄的。他決心不讓人看出自己的害怕,他要告訴媽媽,自己是多麽的勇敢。
  “我媽媽會帶著錢上這兒來的,”喬舒亞對那人說,“請你不要傷害我。”
  弗朗克·傑克遜走到床前,朝孩子笑了笑。這孩子確實長得漂亮。他希望自己把這個孩子而不是克拉拉帶到加拿大去。弗朗克·傑克遜無可奈何地看了看表,該是動手的時候了。
  孩子舉起綁著的手腕,上麵的血已經結塊。
  “你能放開我嗎?”他彬彬有禮地問,“我不會逃跑的。”
  弗朗克·傑克遜走進衛生間,為了不使汽油弄髒起居室的地毯,汽油桶又擱在浴缸裏了。他把油桶拿進臥室,放在地上。他走到孩子身旁,抱起捆著的孩子往地毯上一放,然後拿起錘子和兩隻大鐵釘,跪在孩子身旁。
  喬舒亞·帕克睜大眼睛望著他:“你拿這些東西幹什麽?”
  “要讓你感到舒服、痛快。你聽說過耶穌基督沒有?”喬舒亞點點頭。“你知道他是怎麽死的嗎?”
  “釘死在十字架上。”
  “說得很對。你真聰明。我們這兒沒有十字架,所以我們隻得將就著點。”
  孩子的兩眼充滿著恐懼。
  弗朗克·傑克遜說:“沒什麽可害怕的。耶穌當時可沒害怕,你也別害怕。”
  “我不要做耶穌,”喬舒亞低聲道,“我要回家。”
  “我這就送你回家,”弗朗克·傑克遜答應著,“我送你到耶穌那兒去。”
  弗朗克·傑克遜從口袋裏掏出一塊手帕,往孩子嘴裏塞去,喬舒亞咬緊牙關。
  “不要惹我生氣。”
  弗朗克·傑克遜用拇指和食指夾住孩子的麵頰,強掰開雙唇,把手帕塞了進去,然後貼上膠布,不使手帕往下掉。喬舒亞又伸胳膊又踢腿,四肢被電線捆紮的地方又開始流著殷紅的血。弗朗克·傑克遜用手摸了摸那些新的創口。
  “這是基督的血,”他柔聲說。
  他抓住孩子的一隻手翻了過來,使手心朝上。然後拿起一枚鐵釘。他用一隻手把釘子豎放在小孩手心,另一隻手握住錘子,他猛地一擊,鐵釘穿過孩子的手心,敲進了地板。
  清晨七時十五分。
  早晨交通高峰時刻, 邁克爾·莫雷蒂乘坐的黑色高級轎車被堵在布魯克林-奎恩斯高速公路上。擋路的是一輛翻倒在地的裝運蔬菜的卡車,公路上滿地都是菜,來往車輛全停了下來。
  “把車子開到路的那一邊,然後超過去,”邁克爾·莫雷蒂命令尼克·維多說。
  “前頭有輛警車呢,麥克。”
  “到前麵去找他們負責的,就說我要跟他講話。”
  “是,頭兒。”
  尼克·維多從車上下來,匆匆朝警車走去。幾分鍾後,他跟一名警官一起回來了。邁克爾·莫雷蒂打開車窗,把手伸了出來,手裏攥著五張一百美元的鈔票。
  “我有急事在身,警官。”
  兩分鍾後,那輛警車亮著紅色車燈,在前頭給轎車開路,繞過了那輛壞了的卡車。車子來到暢通的地段後,那個警官從警車裏出來,朝後麵的轎車走去。
  “還要我護送你通過什麽地方嗎,莫雷蒂先生?”
  “不用了, 謝謝, ”邁克爾說,“下星期一來找我。”又對尼克·維多說:“快走!”
  清晨七時三十分。
  門前的霓虹燈映出了以下幾個字:
  布魯克賽特汽車旅館
  約瑟夫·柯勒拉和薩爾瓦多·費奧雷坐在七號平房對街的汽車裏。幾分鍾前他們聽到房裏發出一下敲擊聲,可見弗朗克·傑克遜還在裏麵。
  他們倚坐在車子裏繼續等著。
  清晨七時四十五分。
  七號平房裏,弗朗克·傑克遜在做最後的準備。那孩子實在叫人掃興,一下便昏了過去。傑克遜準備在他恢複知覺後再釘另幾枚鐵釘。可是七時三十分已過。他拿起汽油桶,往孩子身上澆汽油。然後伸手到口袋裏取出一盒火柴,擺在汽油桶旁邊。
  弗朗克·傑克遜又看了看表,揣摩著克拉拉為什麽姍姍來遲。
  清晨七時五十分。
  七號平房外邊,一輛高級轎車悄然停了下來,邁克爾·莫雷蒂飛快地跳下車。在另一輛車裏等著的兩個人忙不迭地迎上前去。
  約瑟夫·柯勒拉指著七號平房。“他在這裏。”
  “孩子呢?”
  大個子聳聳肩胛。“不曉得。傑克遜一直沒拉開窗簾。”
  “我們現在進去抓他,是不是?”薩爾瓦多·費奧雷問。
  “在這兒呆著。”
  兩個人望著他,大吃了一驚。他是頭兒,大可不必親自動手,今天他卻執意要親自出馬,這可如何是好?!約瑟夫·柯勒拉說:“頭兒,讓我倆……”
  邁克爾·莫雷蒂頭也不回地朝七號平房邁開了步,手裏提著一支無聲手槍。他在門口傾聽片刻,往後退了一步,猛地一腳踢開了門。
  莫雷蒂剛走進房間,不由得驚呆了:一個留著胡子的男人跪在一個躺在地板上的小男孩身旁,小孩的手用鐵釘固定在地板上,滿屋子散發著濃烈的汽油味。那人抬頭朝邁克爾望去,嘴裏吐出了他一生中最後幾個字:
  “你不是克……”
  邁克爾第一槍打中了他前額中部。第二槍撕裂了他的咽喉。第三顆子彈鑽進了他的心髒。不過這時他什麽也感覺不到了。
  邁克爾走到門口,向門外等著的兩個人招了招手。兩人匆忙趕進屋裏。邁克爾跪在孩子身旁,摸了摸他的脈搏,脈搏十分細弱,可小孩還活著。他轉身對約瑟夫·柯勒拉說:“馬上打電話通知佩特隆醫生。告訴他我們已經上路,一會兒就到。”
  上午九時三十分。
  電話鈴一響,詹妮弗一把抓起,牢牢地握在手裏:“喂!”
  邁克爾·莫雷蒂的聲音說:
  “我把你的兒子送來了。”
  喬舒亞還在夢裏囈語。詹妮弗彎下身去,雙手輕輕摟住他。邁克爾抱他進屋時,他還沒醒。詹妮弗望著孩子失去知覺的軀體,望著他的手腕腳踝上裹著一層又一層繃帶,身上紗布連著紗布,幾乎要發狂了。邁克爾帶著醫生一起送孩子回家,醫生足足花了半個小時安慰詹妮弗,告訴她喬舒亞會複原的。
  “他手上的傷會愈合的,”醫生向他保證,“隻不過會留下小小的傷疤。幸好沒傷著腱和神經。皮膚也隻是輕度燒傷。我已經用礦物油擦洗過孩子的全身。這幾天我每天會來看他的。請相信我,他會好起來的。”
  醫生離開之前,詹妮弗請他給麥琪太太治療。
  喬舒亞躺在床上,詹妮弗坐在一旁守著,等他醒來時好隨時安慰他。他動了一下,微微張開了眼睛。他看到媽媽,有氣無力地說:“我知道你會來的。你把贖金給那個人了吧?”
  詹妮弗隻點點頭,生怕自己一開口便要哭出來。
  喬舒亞笑了,說:“我要他用那些錢去買很多很多糖,吃得肚子痛,那才有意思呢。對嗎?”
  她低聲道:“很有意思,我的寶貝。你知道……”
  喬舒亞重又睡著了。
  過了好幾小時,詹妮弗才走回起居室。看到莫雷蒂還在那兒坐著,她吃了一驚。不知怎的,這使她想起了第一次跟亞當見麵的情景,當時他也一直坐在她的公寓小房間裏等著她。
  “邁克爾……”她不知說什麽才好,“我無法用言語表達我是多麽……多麽感激你。”
  他向她點了點頭。
  她硬著頭皮問:“哦……弗朗克·傑克遜怎麽樣?”
  “他不會再搗亂了。”
  詹妮弗一邊望著莫雷蒂,一邊忖度著:他是我的大恩人,我這一輩子該如何報答他呢?
  邁克爾默默地望著她,一言不發。

   第三十七章
  詹妮弗·帕克站在窗前,極目遠眺。這一天秋高氣爽、風和日麗,丹吉爾海灣裏滿是星星點點的各種船隻。詹妮弗感覺到他已經站在自己身邊,於是轉過身來。
  “喜歡這景致嗎?”
  “非常喜歡。”
  他望著她苗條的身材說:“我也非常喜歡,走,再到床上去吧。”
  “嗯,邁克爾。”
  兩人走回臥室。詹妮弗腦海裏驀然閃過亞當·沃納的形象。以後,她除了眼下正在發生的事以外,什麽都不記得了。
  第一次的情景曆曆在目。
  那是邁克爾·莫雷蒂把喬舒亞安全帶回家的早晨。詹妮弗得知是邁克爾擊斃了弗朗克·傑克遜。他不僅救了她兒子,而且為她去殺了人,她不由得充滿了深切而純真的感激之情。
  “我該如何報答你呢?”詹妮弗問他。
  邁克爾·莫雷蒂走到跟前,雙臂摟住她,開始吻她。出於舊日對亞當的忠誠,詹妮弗騙自己說,這不過是接個吻而已。豈知開了這個頭就一發不可收拾。她雖然明明知道莫雷蒂是何等人物,可是與他為自己所做的一切相比,這又算得了什麽?她不再去想這些,任憑目己情感的驅使。
  他們一起上樓來到她的臥室。詹妮弗安慰自己說,她這是為了報答邁克爾見義勇為的行動,僅此而已。他們上了床。
  她躺在床上思忖著發生的一切,想悟出個道理來。她至今依然深深地愛著亞當。在此同時,怎麽又會被邁克爾·莫雷蒂征服了呢?托馬斯·阿奎納①曾經說過:當一個人深深陷入邪惡後,他就會無所顧忌。詹妮弗想,這句話是否也適用於愛情呢?她意識到,自己之所以這樣做,部分原因是由於長期獨守空房,沉湎在自己心造的虛無縹渺的幻夢之中,跟見不著也摸不到的意中人生活在一起。這種日子委實太長久了。她明白,自己將一輩子愛著亞當,也許這種愛不過是對那段坎坷的青春和初戀的記憶吧?
  ①托馬斯·阿奎納是中世紀意大利神學家和經濟哲學家。
  自己對邁克爾究竟怎麽著,詹妮弗沒有把握。對他感恩不盡,那自然毋庸置疑。不過,感激僅僅是小部分原因,此外還有比這多得多的因素。她明白邁克爾·莫雷蒂是誰,是怎樣一個人。他為她殺了人,以前他也曾為別人殺人。他為了錢財,為了權力,為了複仇,殺過許多人。她怎麽會對這樣一個人懷有如此的柔情呢?她怎麽會讓他跟自己睡覺?她感到羞愧難言,心裏不禁暗暗想道:“那麽,我自己又成了怎樣的一個人呢?”
  她找不到答案。
  下午版的報紙報道了一家汽車旅館火災的消息,在餘燼中找到了一具身分不明的死屍。人們懷疑有人縱火。
  喬舒亞回來之後,詹妮弗千方百計使周圍的一切顯得跟往日一模一樣,因為她擔心前一晚的驚駭會給他留下不良的影響。喬舒亞醒來之後,詹妮弗把給他準備的早飯端到床上。這是一頓十分可笑的飯,盤裏擺滿了他所喜愛的各種不值錢的食物:一段紅腸,一塊花生醬三明治等等,外加一杯不含酒精的飲料。
  “有些人為什麽要殺人呢,媽?”喬舒亞邊吃邊說。
  “哦……”詹妮弗忽然想起了邁克爾·莫雷蒂。難道她有權對他進行評判嗎?那些影響他的生活,使他變成今天這般模樣的勢力究竟有多可怕,她並不知道。她應該進一步了解他,認識他,理解他。
  喬舒亞又問:“我明天要去上學嗎?”
  詹妮弗雙手摟住他,說:“不了,乖乖。這一星期我們兩人都在家呆著,這個星期我跟你一起逃學。我們……”
  電話鈴響了。
  是邁克爾打來的。“喬舒亞怎麽樣啦?”
  “他很好……謝謝你。”
  “你感覺怎麽樣?”
  詹妮弗窘得喉嚨口似乎堵上了什麽東西。
  “我是……我……我感到很好。”
  邁克爾格格笑了幾下。“好。我明天中午跟你一塊吃飯。墨爾伯利街,多那托餐館,中午十二點半。”
  “好的,邁克爾。十二點半。”
  詹妮弗就這麽答應了,走上了再也不能折回的路。
  多那托餐館的餐廳領班認識邁克爾,早給他們留下了全餐館最好的餐桌。桌子旁,不斷地有人走過來向他問好,詹妮弗再次為人們對他的殷勤感到驚詫。真奇怪,邁克爾竟時時使她想起亞當·沃納來,因為這兩人雖然有著天淵之別,手裏卻都具有極大的權力。
  詹妮弗開始打聽起邁克爾的身世來了,她想弄明白,他為什麽又怎麽成了今天這樣的角色。
  他打斷了她的問話,說:“你以為我幹這一行是由於家庭的影響或者是有人逼迫我的嗎?”
  “哦,我是這樣想的,邁克爾。當然是這樣。”
  他哈哈大笑起來說:“我是拚死拚活才有今天的,我愛這一切,我愛錢,我愛權。現在我成了‘國王’,姑娘。我就愛當國王。”
  詹妮弗望著他,想弄懂這一席話的含義說:“但是,你總不會樂於……”
  “聽著!”他一向沉默寡言的性格不見了,他的話如同開了閘的流水一樣衝出來,好像這些話已在他心裏幽禁了多年,早就等著有朝一日向他人訴說似的。“我的父親就像一隻可口可樂的瓶子。”
  “可口可樂的瓶子?”
  “是的。世界上像這樣的瓶子有成千上萬隻,每隻都一樣,讓你沒法分辨。他是個鞋匠,為了能填飽一家人的肚皮,他的十指幾乎都磨爛了。隻有小說上才會把窮人的家庭描繪得富有浪漫色彩。在現實生活中,它意味著一家人在臭氣撲鼻的小屋裏和耗子、蟑螂做伴,常常隻能用壞了、臭了的食物充饑。我年幼時,為了活命什麽活都幹。一年夏天,我來到了墨西哥城,我身上沒有一個錢,穿著露腚的破褲子。一天晚上,我碰見了一個姑娘,她邀請我去參加一個盛大的宴會。吃甜食時端上來一隻墨西哥蛋糕。根據當地習慣,烘製時在大蛋糕裏麵放了個泥娃娃,誰分到這泥娃娃, 誰就得為晚宴付錢。 結果我分得了它。”邁克爾停了半晌才接著說:“我隻好咬咬牙把它吞下肚子。”
  “邁克爾,在苦水裏泡大的人有的是……”
  “不要把我跟別的什麽人混為一談。我就是我,我知道自己是塊什麽料。說實話,我倒很想了解,你是否明白你自己是怎樣的人。你幹嗎跟我睡覺?”
  詹妮弗吞吞吐吐地說:“喏,我對你……感恩不盡……”
  “廢話!你需要我。”
  “邁克爾,我……”詹妮弗欲言又止。
  “我不需要花錢去買女人,也不需要她們出於對我的感激而委身於我。”
  詹妮弗暗自承認他的話說對了。確實,她需要他,正如他需要她一樣。可是詹妮弗又尋思道:“這個人曾經有意毀掉我的一生。我怎麽能忘得了呢?”
  邁克爾俯身向前握住了詹妮弗的手,手心朝上。他慢慢地撫弄著她的每一個手指和手掌上的肉墩墩兒。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她。
  “別跟我玩捉迷藏了,再也別玩了,詹妮弗。”
  她感到自己簡直無法招架。他們兩人間的宿怨已經完全被擱到一邊去了。
  兩人正在吃甜食,邁克爾又開了腔:“順便提一下,我有個案子請你幫助辦一下。”
  這不啻是給了她一記耳光。
  詹妮弗注視著他,問:“什麽案子?”
  “我手下一個名叫範斯柯·岡布蒂的小夥子,因為殺死一個警察被捕了。我要你為他辯護。”
  詹妮弗想著他還在使法兒擺布自己,不禁又難受又氣憤。
  她淡淡地說:“很抱歉,我不跟你的人搞在一起。”
  “你聽說過非洲的一隻小獅子的故事沒有?它第一回離開母獅子去河裏飲水,讓一隻大猩猩打翻在地。它正想爬起來,一隻大花豹把它踢倒在路旁。這時正好走過來一大群大象,差點將它踩死。小獅子回到家裏時,渾身顫抖,對母獅說:‘你知道嗎,媽媽?外頭是弱肉強食的叢林呢!’”
  兩個人許久沒有講話。這世界的確是一個弱肉強食的叢林,詹妮弗一直試圖站在叢林的邊緣,置身叢林之外,以便隨時轉身逃走。當時她製定各種規則,她的當事人都得老老實實地遵守。可是邁克爾闖入了她的生活,一切都亂了套。這兒是他的叢林。她害怕。她怕的是自己誤入這一叢林,永遠不得脫身。可是一想起邁克爾為自己所做的一切,她覺得他提出的要求是微不足道的。
  詹妮弗決定為邁克爾幫這一次忙。

   第三十八章
  “我們準備受理範斯柯·岡布蒂的案子,”詹妮弗告訴肯·貝利。
  肯不敢相信地瞧著詹妮弗,“他是黑手黨啊!是邁克爾·莫雷蒂的一個打手。我們可不能接受這樣的當事人。”
  “這個案子我們辦定了。”
  “詹妮弗,和這幫人搞在一起,我們可擔不起啊。”
  “岡布蒂和其他人一樣應該享有接受公正審判的權利。”這種話連她自己聽起來都是那麽空洞無力。
  “我不能讓你……”
  “這兒是我的事務所,我有權做出決定。”她看到他眉宇間流露出驚訝和痛心的神色。
  肯點了點頭,轉身走出辦公室。詹妮弗很想把他叫回來,向他做一番解釋。可是她又怎麽解釋呢?她左思右想都感到難於自圓其說。
  詹妮弗初次和範斯柯見麵時,設法把他看成一個普通的當事人。她以前也曾接觸過一些被控犯有這樣那樣罪行的當事人,但是,這一回的當事人卻與眾不同。他是一個龐大的犯罪集團的一員。這個集團為了維護自己的私利,常常使國家蒙受成億美元的損失,並且不惜殘害人命,是一個十足的陰謀集團。
  岡布蒂罪證確鑿。他在一家皮貨商店作案時當場被擒,還打死了一名路過現場、想阻止他行竊的警察。
  晨報上登載了詹妮弗·帕克將擔任他的辯護律師的消息。
  勞倫斯·沃特曼法官打來了電話:“是真的嗎,詹妮?”
  詹妮弗馬上知道他指的是什麽事。“是的,勞倫斯。”
  一陣沉默。“我很吃驚。你當然知道他是誰囉。”
  “是的,我知道。”
  “你正滑向危險的邊緣呢。”
  “不能這樣說,我不過是給一個朋友幫點忙。”
  “噢,是這樣。要小心哪。”
  “我會的,”詹妮弗做了保證。
  直到後來詹妮弗才意識到,他絕口不提兩人共進晚餐的事。
  在翻閱了助手替她搜集的材料後,詹妮弗認為根本沒有官司可打。
  範斯柯·岡布蒂在搶劫時殺人是在現場被擒獲的,毫無可以原諒的借口。而且,由於被害人是警察,陪審員往往容易感情用事。
  她把肯·貝利叫來,給他指點了一番。
  肯一言不發。詹妮弗覺察得出來,他很不樂意。她心中不由得一陣難過。她向自己保證,這是最後一次替邁克爾辦事。
  專用電話機響了,她拿起聽筒。傳來了邁克爾親熱的聲音:“喂,我想死你了,半小時後見。”
  她雖然隻是坐著聽電話,卻仿佛已經感到他的雙臂抱住了自己。
  “我馬上就來。”
  向自己許下的諾言早已忘得一幹二淨。
  對岡布蒂的審訊延續了十天。報界人士全都出馬,迫不及待地想要再一次目睹地區檢察官迪·西爾瓦和詹妮弗公開對陣。迪·西爾瓦事先做了周詳的準備,但在審判時卻故意對案情做輕描淡寫的介紹,僅僅對案件的審理做了一些暗示,讓陪審員根據這些暗示去思考判斷。他相信,這樣給他們留下的印象比他直接點明更恐怖。
  詹妮弗在檢察官陳述案情時坐著,一言不發,幾乎懶得提出異議。
  到了審判的最後一天,她起來反擊了。
  在法庭上有一句格言,如果辯護律師的理由不充足的話,就得將審判目標轉移到對手身上。詹妮弗不能理直氣壯地替範斯柯·岡布蒂辯護,就想法把審判目標轉移到斯科待·諾曼——那個被殺的警察身上。肯·貝利已經對有關斯科特·諾曼的情況做了十分細致的了解。他的曆史本來就不那麽清白,詹妮弗在結束發言之前,竟使人得到一種深刻的印象,似乎他的曆史比實際情況要壞十倍。諾曼在警察局供職已達二十年之久,在此期間他曾因無緣無故使用武力,被停職過三次。一次他開槍差一點打死了一個徒手的嫌疑犯;一次他在一家酒吧間裏打了一個醉漢;另有一次他把一個鬧家務糾紛的人打傷,致使受傷者被送進了醫院。盡管這三件事是在二十年時間裏先後發生的,但經過詹妮弗繪聲繪色地一渲染,就好像死者是接二連三地幹著這種可憎可惡的勾當似的。詹妮弗讓一大批證人出庭,證明這個已故的警察作惡多端。羅伯特·迪·西爾瓦眼巴巴地望著她,隻有幹著急的份兒。
  在總結發言中,迪·西爾瓦說:“陪審團的女士們,先生們,請記住一點,我們今天審訊的不是斯科特·諾曼警官。斯科特·諾曼警官是被害人。他是被……”他用手一指,“被範斯柯·岡布蒂殺死的。”
  但是,地區檢察官話雖這麽說,卻連他自己也知道無濟於事。詹妮弗已經將斯科特·諾曼描繪得和範斯柯·岡布蒂一樣可憎,兩人都是社會渣滓。他再也不是那個為了捉拿罪犯而殉職的可敬的警官了。
  陪審團駁回了蓄意殘酷殺人的起訴,判決範斯柯·岡布蒂為誤傷殺人。這對地區檢察官來說是一次慘敗。報界立即報道了詹妮弗·帕克的又一次勝利。
  “穿上你的薄綢上衣,我們來慶祝一下。”邁克爾對她說。
  他們在鄉間的海味餐館共進晚餐。餐館老板送來了一瓶名貴的香檳酒,邁克爾和詹妮弗相互祝了酒。
  “我非常高興。”
  從邁克爾嘴裏說出這句話是難得的褒獎。
  他把一隻用紅、白兩色紙包著的盒子放到她手裏,說了聲:“把它打開。”
  他看她解開了紮著的金絲帶子,打開盒蓋。盒子中央是一隻綠寶石戒指,四周是一圈鑽石。
  詹妮弗凝神注視著。她開始責怪他:“噢!邁克爾!”她看到他滿臉是驕傲和歡樂的神色。
  “邁克爾……你叫我對你怎麽說好呢?”
  她暗自思忖:“噢!詹妮弗,我該怎麽辦好呢?”
  “這和你那件衣服正相配。”他把戒指戴在她左手的無名指上。
  “我……我不知道該說什麽,我……向你表示感謝。這可真是慶祝,是嗎?”
  邁克爾笑了。“正式的慶祝還沒有開始呢。這不過是個序幕。”
  詹妮弗在丹吉爾一家旅館的房間裏躺著,聽著邁克爾在衛生間裏淋浴時的衝洗聲。她想起了往事。她感到又滿足又幸福。她惦記的唯有她的兒子。她有時外出首先想到的就是帶著兒子一起走。但是她馬上本能地感到必須使喬舒亞遠遠離開莫雷蒂。喬舒亞永遠不能受她生活中這一部分的影響。對詹妮弗來說,她的生活似乎是由幾個互不關聯的部分組成的:她心裏有亞當,有她的兒子,還有邁克爾·莫雷蒂。這三個人都必須相互分開,不得來往。
  邁克爾從衛生間走了出來,隻圍了一條浴巾。他身上的汗毛濕漉漉、亮閃閃的,活像一頭俊俏而迷人的動物。
  “把衣服穿好,我們還有事情要做呢。”

   第三十九章
  一切都是十分緩慢地發生的,使人難以察覺。第一次是辦理範斯柯·岡布蒂的案子,過了不久,邁克爾又要詹妮弗處理另一個案子。後來又是一個。久而久之,邁克爾交辦的案子就像流水一樣,源源不斷地往詹妮弗這裏送來。
  邁克爾往往先打一個電話來:“我需要你的幫助,姑娘。我的一個小夥子出事了。”
  於是詹妮弗想起了雷恩神父的話:我的一個朋友出了點小麻煩。這兩者之間到底有無區別呢?美國已承認了“教父”①的存在。詹妮弗自我安慰說,她目前所做的事跟她從前的工作一模一樣。可是事實是,兩者之間不僅有差別,而且是天壤之別。
  ①指黑手黨組織的頭目。
  她進入了世界上一個最強大的組織的核心部門。
  邁克爾請詹妮弗到新澤西州的一個農莊去。她在那兒第一次見到了安東尼奧·格拉納利,還見到了黑手黨中的許多人。
  在那間古色古香的廚房裏,圍著一張大桌子吃飯的是尼克·維多、亞瑟·斯各多(諢號胖子亞迪)、薩爾瓦多·費奧雷和約瑟夫·柯勒拉。
  詹妮弗和邁克爾到達之後,在門外站著聽了好一會,詹妮弗居然連一句也沒有聽懂。原來他們講的全是行話。
  邁克爾望著詹妮弗臉上迷惑不解的神色,笑著說:“來,我帶你去見爸爸。”
  安東尼奧·格拉納利的樣子使詹妮弗大吃一驚。他坐在輪椅上,瘦得像一具骷髏,簡直很難想象他本來的模樣。
  這時進來一個膚色淺黑、身材豐滿、嫵媚動人的女子,邁克爾介紹說:“這是羅莎,我的妻子。”
  詹妮弗一直擔心這一時刻的來臨。有幾個晚上,當邁克爾離開她以後——做為女人,她的身心都已從邁克爾那裏得到了最大的滿足和安慰——她常常和占據著自己頭腦的犯罪心理作鬥爭:我不想在另一個女人心上再留下創傷。我在偷漢子呢!我非得刹車不可!可是她總是敗下陣來。
  羅莎望著詹妮弗,她的眼神像是能看透人的心思似的。詹妮弗不禁尋思:她全都知道。
  一陣尷尬後,羅莎輕聲說:“見到你很高興,帕克太太。邁克爾跟我說過,你聰明過人。”
  安東尼奧·格拉納利哼哼道:“女人聰明過了頭,就不好啦。動腦子的事最好還是留給男人去幹。”
  邁克爾板著臉說:“我一向把帕克太太當做男人看待的,爸爸。”
  他們在一間寬敞的老式餐廳裏進餐。
  “你挨著我坐,”安東尼奧·格拉納利不客氣地對詹妮弗說。
  邁克爾坐在羅莎身邊。托馬斯·柯爾法克斯——那個軍師,坐在詹妮弗對麵。她感到他對自己充滿敵意。
  晚餐極其豐盛,一盤接一盤地往桌子上送,像是永遠不會完結似的。
  屋子裏見不著一個仆人,羅莎一忽兒清理桌子,一忽兒站起來上廚房去端菜。
  “我的羅莎是個烹調能手,”安東尼奧·格拉納利對詹妮弗說,“她做的那一手好菜絲毫不比她母親遜色。麥克,對嗎?”
  “是這樣,”邁克爾彬彬有禮地說。
  “他的羅莎可是一個賢惠的妻子,”安東尼奧·格拉納利繼續往下講。詹妮弗心裏想著:他這是隨便聊聊,還是對自己的警告?
  邁克爾衝著詹妮弗說:“噯,你的小牛肉還沒吃完呢!”
  “我可從來沒吃得這麽好過,”詹妮弗爭辯說。
  又有東西端上來了。
  這次是一大碗新鮮水果和一大盤奶酪,外加澆上熱奶糖醬的冰淇淋,還有糖果和薄荷糖。
  詹妮弗不明白的是,邁克爾吃得這麽多,竟沒有發胖。
  餐桌上的談話又隨便又愉快,這類談話每天都可以從千萬個意大利家庭的飯桌上聽到。詹妮弗很難想象這個家庭跟其他千千萬萬人家能有什麽差別。
  和諧的氣氛保持了好久,後來安東尼奧·格拉納利問詹妮弗:“聽說過西西裏聯盟沒有?”
  “沒有,”詹妮弗說。
  “我來給你講一講,夫人。”
  “老爺子……她叫詹妮弗。”
  “這不是意大利人的名字,麥克,記起來真費勁。我就稱你夫人,好嗎?”
  “行,”詹妮弗說。
  “西西裏聯盟是為了保障窮人的合法權利而在西西裏創建的。你看,掌權的那班人巧取豪奪。窮人手裏幾乎什麽都沒有——沒有錢,沒有職業,沒有正義,於是我們成立了聯盟。既然社會上沒有正義可言,許多人自然紛紛加入聯盟,以便替自己報仇。不久,由於聯盟代表了人民的利益,它的權力超過了法律。我們相信《聖經》上講的話,夫人。”他注視著詹妮弗的雙眼,說:“誰要是背叛了我們,我們就要對他實行報複。”
  這話的意思是最明白不過的了。
  詹妮弗的直覺告訴她,一旦開始為這個組織效勞,她就不再有任何退卻的餘地。可是跟許多局外人一樣,她對這個組織的實質有著誤解。黑手黨在人們心目中,無非是一幫暴徒,他們深居簡出,一邊指揮嘍羅去殺人,一邊靠放高利貸和辦妓院榨取種種不義之財。不過這不是整個組織的全貌。她通過自己參加的各種會議看到了其餘的情況:原來他們還是經營大企業的實業家。他們開設旅館、銀行、餐館、賭場,還辦了不少工廠、保險公司和醫院。他們控製著工會和運輸業。他們兼營唱片業務和出售自動售貨機,此外還開設殯儀館、麵包房、建築公司。他們每年的收益高達幾十億美元。這大筆大筆的利潤究竟是怎麽獲得的,不關詹妮弗的事,她的任務是替那些犯了法的黑手黨黨徒辯護。
  羅伯特·迪·西爾瓦抓住了邁克爾三個嘍羅的把柄。這三個人翻倒了好幾輛食品供應車,因而被指控犯了企圖通過敲詐勒索破壞商業活動的罪行,共有七條具體罪狀。然而,願意到庭作證的隻有一個飲食攤的女攤主。
  “這個女人會把我們弄得進退兩難的,”邁克爾對詹妮弗說,“得認真對付才行。”
  “你不是開有一家雜誌出版公司嗎?”詹妮弗問。
  “是啊。可這和飲食攤有什麽相幹?”
  “你以後就會知道。”
  詹妮弗背地裏悄悄做出安排,讓那家雜誌出版公司用高價買下那個證人準備在法庭上做證的內容。那個女人同意了。到了審訊那一天,詹妮弗就利用這一點來證實證人動機不良,於是法庭宣布指控無效。
  詹妮弗和她的助手間的關係起了變化。當事務所開始接二連三地替黑手黨辦案時,肯·貝利走進詹妮弗的辦公室。對她說:“到底是怎麽啦?你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替這班孬種辯護呀。他們會把我們毀掉的。”
  “這事你不必擔心,肯。他們會付錢的。”
  “你總不至於幼稚到這個地步吧,詹妮弗。最後為這事付出代價的將是你自己。他們會引你上鉤的。”
  她明知他說得不錯,還是生氣地說:“算了,不談這個,肯。”
  肯望了她好一會,才說:“是啊,老板是你。”
  刑事案件法庭不是密不透風的,消息不脛而走。當人們聽說詹妮弗·帕克為黑手黨組織的成員辯護時,好心的朋友紛紛來看她,都用勞倫斯·沃特曼和肯·貝利說過的那些話向她規勸。
  “你跟這批孬種搞在一起的話,遲早會被這些人毀掉的。”
  詹妮弗回答他們的都是一句話:“每人都有權得到辯護。”
  她感謝他們的勸告,可她感到這些話於她全不適用。她不是黑手黨的成員;她不過是為它的部分成員辯護罷了。像她父親一樣,她是個律師,她決不會做出使他感到羞恥的事來的。弱肉強食的叢林就在那裏,而她仍然在這一叢林之外。
  雷恩神父也過來看她,這一回可不是來求她幫朋友的忙了。
  “我為你擔心呢,詹妮弗。我聽人說你在辦理……,哦……和壞人打交道。”
  “誰是壞人?難道你給那些前來向你求助的人都定了罪名?難道你可以因為他們犯了罪,就把他們從上帝那兒趕走嗎?”
  雷恩神父搖了搖頭。“我當然不會的。不過一個單獨的人做了些錯事是一回事,而社會上的渣滓糾集在一起卻是另一回事。如果你幫這些人的忙,那你就是縱容他們,你自己也就成了他們中的一員了。”
  “不,我是律師,神父。我幫助所有遇到麻煩的人。”
  到後來,最了解邁克爾·莫雷蒂者就莫過於詹妮弗了。他把自己在任何人麵前不曾吐露的思想和盤向詹妮弗托出。總的來說,他是一個孤獨寂寞的人;詹妮弗是第一個能夠透過他的軀殼,窺見他內心的人。
  詹妮弗感到邁克爾少她不得,而亞當則不是這樣。邁克爾還強迫她也承認自己是少他不得的。他喚醒了她一直抑製著的感情——狂放的野蠻的情欲。隻要跟邁克爾在一起,她就感到滿足,一種她以前做夢也想不到的滿足。
  邁克爾向詹妮弗吐露,他並不愛羅莎。可是羅莎顯然是從心底裏崇拜邁克爾的,她對他俯首帖耳,隨時準備侍候他,使他稱心。
  詹妮弗也見到過其他黑手黨成員的妻子,她感到她們過的是一種頗為費解的生活。她們的丈夫帶著情婦上館子、下酒吧間或到賽馬場尋歡作樂,而她們則在家獨守空房,等候丈夫歸來。
  黑手黨成員的妻子收入相當可觀。但是她們花錢可得小心,以免引起國內稅收總署的疑心。
  黑手黨內部等級森嚴,地位最高的自然是教父,最低層的則是普通黨徒。根據規定,下級成員的妻子所用的汽車和穿戴不得比她男人的頂頭上司的妻子所享用的來得闊氣。
  這些婦人常常為丈夫的同僚舉辦晚宴,但是她們也得注意,宴會的排場要跟她們的男人的地位相稱,不得出格。遇到結婚、洗禮等喜慶日子,就得送禮,但是黑手黨黨徒的妻子所饋贈的禮品應與自己的地位相稱,絕不能超過。一句話,禮儀之嚴格,可與美國鋼鐵公司或其他大型企業相媲美。
  黑手黨是一架令人難以置信的賺錢機器,可是詹妮弗意識到該組織內還有一樣同等重要的東西,那就是權力。
  “本組織比世界上許多國家的政府機構都要龐大,”邁克爾這樣告訴詹妮弗,“我們的收入超過了美國五六家最大公司的收入的總和。”
  “但是這兩者有區別,”詹妮弗指出,“他們是合法的,而……”
  邁克爾笑了起來:“你是指那些不曾被人抓住的公司吧。美國有好幾十家最大的公司被控告觸犯了這一條或是那一條法律。去過太空的宇航員的名字,普通的美國公民未必能講上兩個,可是艾爾·凱普恩和勒基·西恩納兩人的大名卻是家喻戶曉的。”
  詹妮弗意識到,邁克爾以他自己特有的方式,跟亞當一樣醉心於自己的事業。兩人的區別在於,他們正好是朝相反的方向前進。
  邁克爾壓根兒沒有把全部心思用在經商上,這是他的長處,他做決策時的唯一根據是看對他的組織有無益處。
  過去,邁克爾全神貫注於實現他的野心,他的生活中沒有女人的一席地盤。羅莎也好,女友也好,都不是他的真正需要。
  詹妮弗則是另一回事。他對她的需要超過了對其他任何女人的需要。他認識的人中沒有一個能和她相比。使詹妮弗有那異於其他女子的,是她的聰明,是她的獨立不羈的個性。羅莎對他唯唯諾諾;其他女人則怕他;隻有詹妮弗敢於向他挑戰,她跟他平起平坐;他可以跟她促膝長談,也可以共商大計。她不僅聰明能幹,而且膽識超群。
  他清楚自己再也不會讓她離開。
  詹妮弗偶爾跟邁克爾一起外出辦事,但她總是盡可能避免離家遠行,因為她想盡可能多地和喬舒亞待在一起。他今年已經六歲,長得挺高。詹妮弗送他進了附近的私立小學,喬舒亞滿心歡喜。
  他有一輛兩輪小自行車,還有好多輛玩具汽車,常跟詹妮弗和麥琪太太兩人一本正經地長談。
  詹妮弗希望喬舒亞長大後,體格強壯,富有獨立精神。她小心謹慎地處理與他的關係,務求融洽、協調。她一方麵讓喬舒亞明白她是多麽愛他,他什麽時候需要她,她一定隨叫隨到,一方麵又注意培養他的獨立的意識。
  她教他熱愛有益的書籍,培養他對音樂的興趣。她帶他上劇院,可總是避免在首次演出的晚上看戲,因為那種場合熟人很多,人們往往會沒完沒了地問這問那。周末,她帶著喬舒亞痛痛快快地玩一番:在星期六下午看一場電影,然後上餐館吃晚飯,再看一場電影。到了星期天,兩人要麽張帆航行,要麽騎車遠征。詹妮弗把心中的愛幾乎全部傾注在兒子身上,同時又注意不要慣壞了孩子。她這一套教子的方略是經過反複推敲才確定的,比她為任何一個案件做的準備工作都要精細周到。她決心不讓兒子由於家庭中隻有母親沒有父親而受到惡劣的影響。
  詹妮弗認為在喬舒亞身上花費這麽多的時間並不是自我犧牲,因為他給她帶來巨大的樂趣。他們在一起玩字謎遊戲、模仿遊戲或進行“二十題”智力測驗。詹妮弗感到高興的是,喬舒亞思想敏捷。他的成績在班上名列前茅,又是個挺出色的運動員。他不那麽一本正經,極有幽默感。
  隻要不與學校的學習時間衝突,她便帶著喬舒亞一起外出旅行。喬舒亞放寒假時,詹妮弗自己也告了假帶他上波科諾斯山脈滑雪。暑假裏又帶著他一起去倫敦出差。他們花了兩個半月時間在英國的農村遊覽。喬舒亞十分喜歡英國。
  “我能在這兒上學嗎?”他問。
  詹妮弗心中感到一陣痛楚。他撇下她去上中學的日子就在眼前了。他將要獨自去闖天下,去成家立業,生兒育女了。難道這不正是她對他的希望所在嗎?當然是的。一旦喬舒亞各方麵具備了條件,她就會真心誠意地送他出門,踏上生活之路。但是,她知道這種分離對她是十分痛苦的。
  喬舒亞還在望著她,等她做出回答。“行嗎,媽媽?”他問,“也許上牛津大學吧?”
  詹妮弗緊緊摟住他。“當然行。能招收你這樣的學生是他們的榮幸。”
  一個星期天上午,麥琪太太放假外出了,詹妮弗上曼哈頓去取一份做證書的抄本,喬舒亞去幾個小朋友家玩了。詹妮弗回家以後,開始準備午飯。她打開電冰箱,頓時怔住了。冰箱裏,在兩隻牛奶瓶中間放著一張字條。以前亞當常常是通過這種方式給她留條的。詹妮弗像是中了魔似地盯著字條,不敢伸手去拿。後來她終於慢慢地伸過手去拿起字條,讀了起來。隻見上麵寫著:讓你吃一驚!我留艾倫跟我們一起吃飯,行嗎?
  整整半個鍾頭以後,詹妮弗的心情才平靜下來。
  喬舒亞一次一次地向詹妮弗問起自己的父親。
  “他在越南戰場上陣亡了。他作戰十分勇敢。”
  “我們家裏沒有他的照片嗎?”
  “沒有。很抱歉,小寶貝,他……他陣亡時,我們結婚還沒多少日子。”
  她不想這樣對他撒謊,可她找不出其他借口。
  邁克爾·莫雷蒂有一次問到喬舒亞的父親。
  “你屬於我所有之前幹些什麽我不管……我隻是好奇而已。”
  詹妮弗想到萬一邁克爾知道了實情,他可能對亞當施加壓力,趕忙說:“他在越南戰場上被打死了。至於他的名字,那並不重要。”

   第四十章
  在華盛頓,以亞當·沃納為首的參議員調查團對XK-1型新式轟炸機的緊張質詢已進入最後一天。空軍方麵一直在想方設法說服參議院批準購買這種飛機。幾周來,專家們相繼來到國會山做證。他們中半數人認為這種新式轟炸機是一隻昂貴的信天翁,它會破壞預算,毀滅國家。另外半數專家則認為,空軍購買這種轟炸機的計劃如果得不到批準,美國的防衛能力將明顯削弱,俄國人下一個星期天就會入侵美國。
  亞當主動提出由他參加這種轟炸機的樣機試飛,他的同僚對這一建議紛紛表示支持。亞當是他們自己人,是俱樂部的成員,他會使他們了解真實情況的。
  亞當星期天一早就和經過精心挑選的機組人員上了飛機,讓飛機經曆一係列嚴峻的考驗,飛行獲得了極大的成功。他向參議員調查團匯報說,XK-1型轟炸機是航空史上的重大進展。他建議讓這種飛機立即投入生產。參議院終於批準了所需的全部資金。
  報界不遺餘力地對此做了報道,他們把亞當說成是新一代的愛做調查研究的參議員,一個親臨實地進行調查的立法者,對在兩院活動的說客或其他那些隻關心自己利益的人的片麵之詞並不偏聽偏信。
  《新聞周刊》和《時代》周刊都對亞當做了長篇報道,並以他的照片作為各自的封麵圖片。《新聞周刊》的文章最後說:
  參議院有了一位正直而能幹的議員。他能對國家所麵臨的重大問題進行深入細致的調查,從而使這些問題得到解決而不是引起更多的爭論。在競選活動的後台老板心目中,亞當·沃納具有入主白宮所需要的氣質和品格。
  詹妮弗如饑似渴地讀著關於亞當的報道,心中充滿了驕傲和痛苦。她仍然愛著亞當,可她同時還愛著邁克爾·莫雷蒂,她自己也鬧不清這事怎麽會發生,也鬧不清自己究竟成了怎樣的女人。亞當留給她的是孤寂,邁克爾則驅走了這種孤寂。
  從墨西哥走私毒品的活動越來越猖狂。很明顯,這些活動的背後是有組織的犯罪集團。亞當被指派為對此進行調查的委員會負責人。他使美國六七個執法機構協調行動,並親自坐飛機前往墨西哥,得到了墨西哥政府的合作。不到三個月,毒品走私活動得到了最大程度的控製。
  在新澤西州的一家莊園裏,邁克爾·莫雷蒂說:“我們麵臨著一個問題。”
  詹妮弗、安東尼奧·格拉納利、托馬斯·柯爾法克斯和邁克爾正坐在那間寬敞、舒適的書房裏。格拉納利最近中風過一次,一夜之間似乎老了二十歲,像個幹癟了的漫畫人物。他的右半邊臉癱瘓了,一講話,口水便順著嘴角往外淌。他老了,幾乎不中用了。他越來越依賴邁克爾對各種問題做出決定,有時甚至不得不求助於詹妮弗。
  可是托馬斯·柯爾法克斯卻不是這麽回事。邁克爾和他之間的衝突日趨尖銳。柯爾法克斯明白,邁克爾意欲起用這個女人來替代他。他打心底裏承認詹妮弗·帕克是個聰明的律師,可是他認為:她怎麽可能徹底了解這個家族的各種規矩和傳統呢?怎麽可能懂得是什麽東西使他們間的兄弟情誼這麽多年來一直發揮作用的呢?邁克爾怎麽會讓一個陌生人——更糟的還是個女人——插手,還讓她掌握本組織生死攸關的機密?這是一種十分危險的局麵。柯爾法克斯曾跟家族中那些“下級軍官”,甚至同一些“士兵”個別地談過他的憂慮,想把他們爭取到自己一邊,可是他們全都不敢同邁克爾作對。隻要邁克爾信任這個女人,那麽,他們感到自己也應該信任她。
  托馬斯·柯爾法克斯決定等待時機,但他得找到搞掉她的辦法。
  詹妮弗對他的心情是一清二楚的。她接替了他的位置,他自尊心強,決不會寬恕自己。另一方麵,他對黑手黨忠心耿耿,因此他對這種安排隻能聽之任之,這樣詹妮弗才得以安然無恙。但是萬一他對她的仇恨超過了他對黑手黨的忠心……
  邁克爾轉身問詹妮弗:“你有沒有聽說過亞當·沃納?”
  詹妮弗的心髒一時幾乎停止了跳動。她突然感到呼吸困難起來。邁克爾望著她,等她做出回答。
  “你……你是說那個參議員吧?”她勉強開口說。
  “嗯,哼!我不得不下手幹掉這個畜生!”
  詹妮弗感到自己臉色刷地變白了。“為什麽,邁克爾?”
  “他正在侵害我們的利益。由於他的緣故,墨西哥政府關閉了我們朋友開設的工廠。各種各樣的麻煩都開始找到我們的頭上來了。我們不能讓他胡作非為,非把這雜種幹掉不可!”
  詹妮弗腦子裏飛快地思索著。“如果你動一動沃納參議員的話,”她字斟句酌地說,“你等於把自己毀了。”
  “我不會讓他……”
  “你聽我說,邁克爾,你幹掉他一個,他們會派出十個,甚至一百個人來代替他。全國每一家報紙都會揪住你不放。眼下進行的調查同沃納參議員被害以後可能出現的情況相比,簡直什麽也算不上。”
  邁克爾生氣地說:“我告訴你,我們的利益受到了侵害!”
  詹妮弗改變了說話的語氣:“邁克爾,凡事要用腦子想一想。這樣的調查以前也有人搞過,但是究竟會持續多久呢?參議員對一個問題的調查結束不到五分鍾,他又得著手調查別的什麽問題。這件事也就算過去了。關閉的工廠可以重新開門,你又可以做你的生意。這麽辦,什麽影響都沒有。而如果按你的辦法去做,那麽這件事就會沒完沒了啦……”
  “我不同意,”托馬斯·柯爾法克斯說,“依我所見……”
  邁克爾·莫雷蒂咆哮著說:“誰也沒有要你發表意見。”
  托馬斯·柯爾法克斯身體晃了一下,好像挨了個耳光似的。邁克爾根本就不去管他。托馬斯·柯爾法克斯把眼光轉向安東尼奧·格拉納利,想得到老頭子的支持。但老頭子已經睡熟了。
  邁克爾對詹妮弗說:“好吧,軍師,我們暫時放過沃納。”
  詹妮弗意識到自己一直屏息注視著,這時她慢慢地舒出一口氣,問:“還有其他事嗎?”
  “對了,”邁克爾拿起桌子上的一隻金製打火機,點燃了一支煙。“我們的一個朋友,馬柯·洛倫佐被指控犯了敲詐勒索和搶劫罪。”
  詹妮弗已在報上讀到過這個案子。據報紙報道,洛倫佐是個慣犯,曾因行凶罪而多次被捕入獄。
  “你要我提出申訴嗎?”
  “不,我要你確保他蹲監獄。”
  詹妮弗吃驚地望著他。
  邁克爾把打火機放回桌子上。“我聽說迪·西爾瓦要把他送回西西裏去。馬柯在那兒有很多仇人。如果他們把他弄回去的話,他會二十四小時都活不到的。對他來說,新新監獄是最安全的地方。待一兩年,風頭過了,我們再設法將他弄出來。你看能辦到嗎?”
  詹妮弗猶豫了一會。“如果案子由其他人辦理,我或許能辦到。可是迪·西爾瓦不會跟我討價還價的。”
  托馬斯·柯爾法克斯很快地插了一句:“也許我們應該讓其他人來辦理這個案子。”
  “如果我要其他人來辦的話,”邁克爾沒好氣地說,“我自己會說的。”他又轉身對詹妮弗說:“我要你來辦。”
  邁克爾·莫雷蒂和尼克·維多在窗內看著托馬斯·柯爾法克斯上了他的轎車,開車走了。
  邁克爾說:“尼克,我要你把他幹掉。”
  “柯爾法克斯?”
  “我不再信任他了。他和那老頭子一樣死心眼。”
  “一切聽你的,麥克。你要我什麽時候動手?”
  “快了。我會告訴你的。”
  詹妮弗正坐在勞倫斯·沃特曼法官的議事室裏。她已經一年多沒見過他了。充滿友愛的電話來往和共進晚餐的盛情邀請早已成為曆史。嗯,關係這麽僵是不可避免的,詹妮弗想。她喜歡勞倫斯·沃特曼,她為失去他的友情而遺憾,不過她已做出了選擇。
  他們正等待著迪·西爾瓦的到來。室內籠罩著難堪的沉默。兩人誰也不吭聲,連聊聊天的心思也沒有。地區檢察官進來之後一坐定,會議便開始了。
  沃特曼法官對詹妮弗說:“博比說你打算在我宣判之前討論一下對洛倫佐的判決。”
  “是這樣。”詹妮弗一邊說,一邊轉身麵對地區檢察官迪·西爾瓦,“我認為把馬柯·洛倫佐送新新監獄服刑是個錯誤的決定。他是個非法移民,不屬這裏管。我想應該把他送到西西裏去,他是從那兒來的。”
  迪·西爾瓦驚奇地打量著她。他原來考慮將被告驅逐出境,但是如果詹妮弗也想這麽辦的話,那他就得重新評價自己的決定了。
  “你幹嗎要提議這樣做?”迪·西爾瓦問。
  “有好幾條理由。第一,這樣可以防止他繼續在美國犯罪,還有……”
  “關在新新監獄可以起同樣的作用。”
  “洛倫佐年紀大了,監禁起來肯定受不了,會發瘋的。他的朋友全在西西裏。在那兒他可以沐浴著陽光自由地行動,還可以在家裏壽終正寢。”
  迪·西爾瓦氣憤地緊閉雙唇。“我們討論的是如何處置一個一生幹盡了搶劫、強奸、殺人等暴行的惡棍,而你卻擔心他是否能在陽光下與朋友團聚。”他轉身對法官說:“她太不現實了。”
  “馬柯·洛倫佐有權……”
  迪·西爾瓦用拳頭捶著桌子吼道:“他什麽權利也沒有!他被指控犯有敲詐勒索和武裝搶劫罪。”
  “在西西裏,當一個人……”
  “他不在西西裏,去他媽的!”迪·西爾瓦嚷道,“他在美國。他在美國犯了罪,他將在美國受懲罰。”他站了起來,“法官先生,我們在浪費您的時問。本州拒絕在洛倫佐的裁決上做任何討價還價。我們要求把馬柯·洛倫佐送到新新監獄服刑。”
  沃特曼法官問詹妮弗:“你還有什麽話要說嗎?”
  她氣憤地瞪著羅伯特·迪·西爾瓦。“沒有,法官先生。”
  沃特曼法官說:“明天上午開庭審判。你們可以走了。”
  迪·西爾瓦和詹妮弗站了起來,離開了辦公室。
  在外邊的過道裏,地區檢察官對詹妮弗笑了笑,說:“你輸了,軍師。”
  詹妮弗聳聳肩膀,“誰也不是常勝將軍。”
  五分鍾以後,詹妮弗正在一個電話亭裏給邁克爾·莫雷蒂打電話。
  “你可以放心了。馬柯·洛倫佐將被送往新新監獄。”

   第四十一章
  歲月似無邊無涯的急流。一年四季,似乎不是春、夏、秋、冬的更迭,而是由生日的歡娛、生活的樂趣、莫名的煩惱和心靈的苦楚交織而成的。對詹妮弗來說,它意味著打贏官司或是敗在人家手下,同邁克爾朝夕相處,心頭卻縈繞著亞當的形象。但是,構成她生活的最主要部分還是喬舒亞。他是標明時間的日曆,望著他能使人記起飛逝的歲月。
  轉眼間他已經七歲了。他從畫蠟筆畫、看連環畫,到玩飛機模型和喜愛體育運動。這一切似乎都是瞬息之間發生的。喬舒亞長得很高,越來越像他父親了。相似之處還不限於外表。他敏感,待人彬彬有禮,正義感很強。如果詹妮弗因他做了什麽錯事而處罰他,喬舒亞便會固執地分辯說:“我才四英尺高呢,我有我的權利。”
  他是小亞當,跟亞當一個樣,特別愛好運動。他心目中的英雄是佩彼爾兄弟和卡爾·斯托茲。
  “這幾個人我從未聽說過,”詹妮弗說。
  “您怎能不知道呢,媽,組織少年球類競賽聯合會的就是他們。”
  “噢,原來是那佩彼爾兄弟和卡爾·斯托茲。”
  周末,喬舒亞從不錯過電視上的任何體育節目。不論是足球、棒球還是籃球,他樣樣都看。起初,詹妮弗讓喬舒亞一個人看,可是看完比賽,喬舒亞要跟她議論球賽,詹妮弗一無所知。於是她後來決定跟他一起觀看。從此他倆經常在電視機前,一邊嚼著爆玉米花,一邊為球賽喝彩。
  詹妮弗買了一隻新港號小帆船,周末和喬舒亞去海灣泛舟。詹妮弗喜歡在他掌舵時觀察他的表情。他臉上掛著興奮的笑容,她稱那為“紅臉蛋埃裏克”式笑容。“喬舒亞同他父親一樣,是個天生的好水手。”這個想法使詹妮弗不由一怔。她尋思自己是否想通過喬舒亞重溫和亞當共同度過的那段生活。她現在和喬舒亞一起幹的事兒,航行也好、看比賽也好,都是她往日和亞當在一起時的翻版。詹妮弗對自己說,她現在幹這些事兒,是因為喬舒亞喜歡這些;可她又吃不準自己是否真是這麽想的。望著雙頰黝黑、容光煥發的喬舒亞張帆解索,詹妮弗意識到,究竟出於什麽目的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兒子喜歡和她一起生活。他不是父親的代理人,他是他自己,詹妮弗愛他勝過愛世界上任何人。

   第四十二章
  安東尼奧·格拉納利死了,邁克爾把他的王國一股腦兒接管了過來。葬禮十分隆重,充分體現了一個身居教父高位的人的全部派頭。黑手黨的頭麵人物從全國各地紛紛趕來參加葬禮,向他們死去的朋友致哀,向新的領袖表示他們的忠心和支持。聯邦調查局的人員也參加了葬禮,拍攝了不少照片。在場的還有政府機構的五六位代表。
  羅莎悲痛欲絕,因為她一直非常熱愛自己的父親。但是她感到寬慰並為之驕傲的是,她的丈夫成了本家族的首領。
  對於邁克爾來說,詹妮弗顯得越來越必不葉少了。凡有什麽麻煩事,邁克爾總是找她商量,而托馬斯·柯爾法克斯則越發成了令人討厭的累贅。
  “別為他犯愁,”邁克爾對詹妮弗說,“他很快就要退休了。”
  悅耳的電話鈴聲驚醒了詹妮弗。她躺在床上聽了一會,然後坐起身望了一眼床頭櫃上的數字式台鍾,才淩晨三點。
  她拿起聽筒,“喂?”
  是邁克爾。“請你馬上穿好衣服,好嗎?”
  詹妮弗挺直了身子,眨眨眼,想驅散睡意:“出什麽事啦?”
  “愛迪·桑蒂尼剛剛被逮住了,他被指控進行武裝搶劫。他已經第二次當刑事犯了。如果這一次被確證犯罪的話,他們就不會放過他了。”
  “有證人嗎?”
  “有三個。他們看到他作案,看得一清二楚。”
  “現在人在哪兒?”
  “在第十七警察管區。”
  “我馬上就來,邁克爾。”
  詹妮弗套上睡衣,下樓去廚房煮了一壺熱氣騰騰的咖啡。她在早餐室裏坐定,一邊喝著咖啡,一邊凝視窗外的夜空,沉思著:三個證人。全都看得一清二楚……
  她拿起電話撥了號。“請接本市新聞編輯部。”
  詹妮弗飛快地說著:“我給你們提供點情況:一個叫愛迪·桑蒂尼的人因武裝搶劫剛被抓獲。他的律師是詹妮弗·帕克,她將設法解除對他的拘禁。”
  她掛上電話,然後又給另外兩家報紙和一家電視台重述了上麵的話。詹妮弗打完電話看了一下表,然後從容不迫地又喝了一杯咖啡。她要讓攝影記者有足夠時間趕到第五十一大街上的警察管區去。隨後她上樓,穿戴齊整。
  詹妮弗離家之前,來到喬舒亞的房問。他那隻長明小燈亮著。他睡得很熟,毯子胡亂地蓋在身上。詹妮弗輕輕地幫他將毯子蓋好,在他的額頭上吻了一下,踞起腳尖走出房去。
  “您上哪兒去?”
  她轉過身說:“我去工作,你繼續睡吧。”
  “幾點了?”
  “清晨四點。”
  喬舒亞格格格地笑了起來。“您的工作時間跟大多數女人不一樣,真有意思。”
  她走回他的床邊:“你睡覺的時間跟大多數男人不一樣,真有意思。”
  “我們今晚看梅茨隊的比賽嗎?”
  “肯定要看的。重回夢鄉去吧。”
  “好的,媽媽。祝您辦案順利。”
  “謝謝,朋友。”
  幾分鍾後,詹妮弗鑽進了汽車往曼哈頓去了。
  詹妮弗到達那兒時,一個《每日新聞》的攝影記者正孤零零地坐在那兒等著。他望著詹妮弗,說:“原來是真的!你真的要替桑蒂尼辯護嗎?”
  “你怎麽會知道的?”詹妮弗問他。
  “一隻小鳥傳的消息,律師。”
  “你在浪費時間,沒什麽照片可拍。”
  她入內磨磨蹭蹭地為愛迪·桑蒂尼的保釋事宜做著交涉,直到她肯定電視台的攝影師以及《紐約時報》 的記者兼攝影記者已經趕到時才停止交涉。 她決定不等《郵報》的記者了。
  值日警長告訴她:“前門有好幾個記者和電視台的人,帕克小姐。如果你願意的話,可以從後門出去。”
  “沒關係,”詹妮弗說,“我能對付的。”
  她帶著愛迪·桑蒂尼走到通向前門的過道,攝影師和記者正在那兒等著。
  她說:“請聽我說,先生們,請不要拍照。”
  隨後,詹妮弗退到了一旁。報社記者和電視台攝影師紛紛拍起來。
  一個記者問:“這一案件有什麽重要?一定要你親自出馬嗎?”
  “你明天就知道了,同時,我得勸你不要使用這些照片。”
  一個記者喊叫著:“算了吧,詹妮弗!你難道沒聽說過新聞自由嗎?”
  中午,詹妮弗接到了邁克爾·莫雷蒂的電話。他怒氣衝衝地說:“你看到了報紙沒有?”
  “沒有。”
  “哼,報紙的頭版上全是愛迪·桑蒂尼的照片,電視上也有。我沒有要你把這件倒黴的事像馬戲團那樣大事張揚!”
  “我知道你沒有。這是我的主意。”
  “上帝!這是什麽名堂?”
  “名堂嘛!邁克爾,就在三個證人身上。”
  “他們怎麽啦?”
  “你不是說他們三人都把愛迪·桑蒂尼看了個一清二楚?那好,現在,當他們去法庭上作證時,他們不得不說,他們無法作證,因為他的照片已經在各種報紙和電視上出現了。”
  良久,電話裏寂靜無聲,最後邁克爾欽佩地說:“我真是個混蛋。”
  詹妮弗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當天下午,詹妮弗走進辦公室時,肯正坐在那兒等她。詹妮弗從他臉部的表情上一眼就看出發生了什麽事。
  “你幹嗎不早點告訴我?”肯詰問她。
  “告訴你什麽?”
  “關於你和邁克爾·莫雷蒂的關係。”
  詹妮弗忍住了,沒有反駁。講一句“這不關你的事”是很容易的,但肯是她的朋友,他關心她。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事與他有關。詹妮弗一切都記得很清楚,記得他們當初合用的那間鬥室,記得他幫過她的忙——他問過她:“我有個當律師的朋友一直要我幫他送傳票,可我總騰不出時間,每送一張傳票,他付給十二美元五十美分,交通費除外。你能幫個忙嗎?”
  “肯,我們不要談這件事吧。”
  肯以一種前所未有的冷峻而又怒不可遏的語調衝著她說:“為什麽不談?每一個人都在議論。人家說,你是邁克爾·莫雷蒂的情婦。”說完,他的臉色陡地變得慘白。“上帝!”
  “我的私生活……”
  “他是個見不得陽光的人。你卻把他帶進了我們的事務所。你讓我們大家為莫雷蒂和他的惡棍們效勞。”
  “別說了!”
  “我是不準備說了,我來就是告訴你這個。我走啦。”
  他的話使她大為震驚。“你不能走。你對莫雷蒂的看法是錯誤的。如果你能見見他,你就會……”
  這句話說了半截,詹妮弗馬上意識到自己說錯了。
  他傷心地望著她,說:“難道他真的把你迷住了?從前你明白自己該做個怎麽樣的人。我要記住的是過去的詹妮弗。替我跟喬舒亞道聲再見吧。”
  肯說完就走了。
  詹妮弗覺得淚水湧上了眼眶,喉嚨被什麽東西堵得呼吸也感到困難了。她把頭靠在桌子上,閉上雙眼,全力克製著心裏的陣陣痛楚。
  待到她睜開雙眼的時候,夜幕已經降臨。房間裏除了街燈透進來的捉摸不定的縷縷紅光之外,近乎一片漆黑。她走到窗前,望著下麵的城市。這城市儼然是個黑夜中的叢林,唯有一堆行將熄滅的篝火,把四麵包抄而來的恐怖擋在一旁。
  這就是邁克爾的叢林,要離開這裏是無望了。

   第四十三章
  舊金山的“奶牛宮”擠滿了來自全國各地的代表,鬧鬧哄哄,一片混亂,共有三人在此爭取提名為總統候選人。他們在預選中都是戰果輝煌。但是三人中尤以亞當·沃納呼聲最高,可謂是這次競選中的明星。在第五輪投票中,亞當擊敗了另兩名候選人,以全票獲得通過。這樣,他終於成為值得全黨驕傲的候選人,現任總統——反對黨的領導人——獲得的信任票很少,大多數人認為他並不稱職。
  斯圖爾特·尼達姆告訴亞當:“你已經穩操勝券,下屆的美國總統一定是你。”
  在被提名為總統候選人以後,亞當立即飛往紐約,去攝政旅館同尼達姆和黨內幾位有影響的人士會晤。全國第二大廣告公司經理布萊爾·羅門也參加了會談。
  斯圖爾特·尼達姆說:“亞當,布萊爾將負責你競選中宣傳方麵的工作。”
  “非常高興能為您效勞。”布萊爾·羅門咧嘴笑著說,“您將成為我為之服務的第三位總統。”
  “是嗎?”亞當對這個人的第一個印象並不太佳。
  “競選必須做大量的輿論工作,讓我把這方麵的一些打算跟您談談。”布萊爾·羅門開始在屋裏踱起來,他的手不斷地揮著,像在揮舞一根想象中的高爾夫球棒。“我們準備在全國大搞電視廣告,使您在人們心目中成為一個能夠出色地解決美國問題的頭頭,一個又年輕又漂亮的頭頭。怎麽樣,總統先生?”
  “羅門先生……”
  “嗯?”
  “請不要叫我‘總統先生’,好不好?”
  羅門笑了起來:“對不起!說溜了嘴,A.W.①。在我看來,您已入主白宮了,請相信,我知道您能勝任總統的職務,否則,我也不會為您競選了。我腰裏硬邦邦,壓根兒用不到靠工作來賺錢。”
  ①A.W.——亞當·沃納姓名的縮寫。
  “對這些口口聲聲說自己腰裏硬邦邦,用不到靠工作來賺錢的家夥,我得防一手呢,”亞當想。
  “我們知道您是能勝任總統職務的,現在我們要讓全國人民也懂得這一點。請看,這些是我準備好的圖表,我已經按種族情況將全國劃分成若幹地區。我們準備送您去幾個關鍵地區,您可以在那裏與選民見麵。”
  他把身子湊近亞當,衝著他的臉誠懇地說:“您的夫人是您手中的一張王牌。婦女雜誌會大登特登有關您家庭生活的文章。我們準備把您當商品‘推銷’出去,A.W.。”
  亞當開始不耐煩起來,“你們到底是怎麽打算的?”
  “很簡單,您是一種產品,A.W.,我們將像出售其他產品一樣將您賣出去。我們……”
  亞當轉向斯圖爾特·尼達姆:“尼達姆,我能單獨和你談談嗎?”
  “當然可以。”斯圖爾特轉身對其他人說:“諸位,現在休會吃飯,九點鍾再來這兒碰頭,屆時我們再繼續討論。”
  當屋裏隻剩下他們兩人時,亞當說:“上帝啊!斯圖爾特,他要把這事搞得跟耍馬戲一般!‘您是一種產品,A.W.,我們將像出售其他產品一樣將您賣出去。’你聽聽,多不像話!”
  “我理解你的心情,亞當,”斯圖爾特·尼達姆安慰他,“但是,布萊爾曆來辦事卓有成效。他說你是他的第三位總統,那就不是說著玩的。自從艾森豪威爾以來,每屆總統都有廣告公司為其出謀劃策。你喜歡也罷,不喜歡也罷,反正競選是離不開推銷術的。布萊爾·羅門了解選民的心理,如果你想通過選舉擔任公職的話,那你就必須把自己當成商品,讓人給‘推銷’出去。這種提法也許不那麽高雅,但現實生活就是如此。”
  “我不願這樣幹。”
  “但這是你必須付出的一部分代價,”他走近亞當,一隻手擱在他肩上。“你必須明確自己的目標。你想進白宮嗎?那麽,我們將盡一切力量送你去那裏。可你自己也得出把力。馬戲團總得有個領班的,這角色也許並不那麽高尚,但你必須忍耐著幹下去。”
  “我們真的需要布萊爾·羅門嗎?”
  “我們需要有一個布萊爾·羅門這樣的人。如今他既然來了,那就讓他幹吧,我可以對付他。我將盡可能讓他和你保持一定距離。”
  “那太謝謝你了。”
  競選開始了。開頭,隻在電視廣告中出現競選者的零星鏡頭,後來出現的次數越來越頻繁,範圍也遍及全國各地。無論走到哪裏,人們都可以看到亞當·沃納參議員的彩色像。在電視上和廣告牌上可以看到他的形象,在收音機裏可以聽到他的聲音。法律和社會秩序曆來是競選的兩大主題,因此,亞當·沃納的競選班子反複強調亞當負責的犯罪活動調查委會員所進行的工作。
  亞當錄製了許多電視節目,根據不同需要,有一分鍾的、三分鍾的和五分鍾的,分別送往全國各地。在送往西弗吉尼亞的電視節目裏,亞當談論的主要是失業以及埋藏在那裏地下足以使那個地區繁榮起來的豐富的煤礦。在送往底特律的節目中,亞當談了城市衰落的原因。至於紐約,業當的話題則是日益增長的犯罪率。
  布萊爾·羅門悄悄地告訴亞當說:“您所要做的,無非是在閃光燈下站站,錄下幾張像,A.W.,沒有必要深入探討關鍵性問題。我們推銷的是產品,也就是您這個人。”
  亞當答道:“羅門先生,你那些數字究竟意味什麽不關我的事。不過,我並不希望你把我當做早點那樣賣給別人。我一定要深入地探討一些問題,因為我認為,美國人十分明智,他們希望了解這些問題。”
  “我隻是……”
  “我想要你設法安排我和現任總統進行一場辯論,以討論一些基本問題。”
  “那好,”布萊爾·羅門說,“我馬上去和總統手下的人當麵聯係,A.W.。”
  “還有件事。”亞當說。
  “哦?什麽事?”
  “不要再喊我A.W.了。”

   第四十四章
  美國律師協會寄來的信中附加有一張通知,宣布在阿卡普爾科舉行一年一度的會議。詹妮弗接到通知時,手頭正在處理六七樁案件。她本想對請帖不予理睬,但由於會議期間正逢喬舒亞學校放假,詹妮弗想,孩子在阿卡普爾科一定會玩得十分開心,所以最後還是決定前往參加。
  她對辛茜婭說:“我決定去參加年會,請給我訂三張票。”
  她想把麥琪太太也帶去。
  晚飯間,詹妮弗把消息告訴了喬舒亞。“想去阿卡普爾科嗎?”
  “那在墨西哥,”他說,“在西海岸。”
  “對啦。”
  “能去深海釣魚嗎?”
  詹妮弗似乎已看到喬舒亞正使勁地拖著粗大的拉網油麻繩。 她忍住笑, 說:“再說吧,那裏有的魚長得又肥又大。”
  “這就有意思了,”喬舒亞一本正經地解釋說,“如果不費力氣就能逮到大魚,就一點意思也沒有了,也就不值得去玩了。”
  這簡直就像亞當在說話。
  “是這樣。”
  “我們還能幹些什麽?”
  “噢,還可以騎馬、徒步旅行、觀光……”
  “我們不要去參觀那一所又一所古老的教堂,好嗎?那些看起來全都一個樣。”
  亞當說過,隻要看一所教堂,就等於看到了所有的教堂。
  會議於星期一開幕。星期五上午,詹妮弗、喬舒亞和麥琪太太三人乘坐一架布蘭尼夫航空公司的噴氣式飛機飛往阿卡普爾科。喬舒亞過去曾多次坐過飛機,但這次仍高興得手舞足蹈。麥琪太太則嚇得癡呆呆的。
  喬舒亞安慰她:“你就這麽想:即使飛機失事,也頂多痛苦一秒鍾。”
  麥琪太太聽了,臉色頓時變得煞白。
  下午四點,飛機在貝尼托·朱安來澤機場降落。一小時後,詹妮弗他們三人來到了拉斯布裏塞斯旅館。這裏離阿卡普爾科僅八英裏,一幢幢漆成粉紅色的漂亮的平房,依山勢建在小丘上,每座平房都有一個院於。跟有幾所平房一樣,詹妮弗下榻的平房還附有遊泳池。同時在阿卡普爾科召開的會議還有五六個,到處都擠滿了人,旅館很不好找。詹妮弗事先給她的一位在大公司工作的當事人打了個電話,一小時後,她就接到通知說,拉斯布裏塞斯旅館正等著她呢。
  他們一放下行裝,喬舒亞就說:“我們能進城去聽聽人們的談話嗎?我還從沒到過一個誰也不講英語的國家呢。”他想了一會,補充說:“如果你不把英國算在裏麵的話。”①
  ①這是喬舒亞講的一句俏皮話。盡管美國人和英國人都講英語,但在語音上有著很大差別。因此許多美國人認為英國人講的是另一種語言。
  他們去了市區,漫步在最熱鬧的市中心索卡洛廣場上。喬舒亞大失所望:他聽到的除了英語還是英語。阿卡普爾科擠滿了美國遊客。
  接著,他們又來到舊城,朝桑布恩商店對麵的主碼頭兩邊的市場信步走去。那裏沿街擺著幾百個貨攤。貨品之多,花色之繁,令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
  傍晚時分,他們乘坐一輛舊式馬車到皮德拉金斯塔海灘去觀看海上落日,然後返回旅館。
  他們在阿爾曼多俱樂部用晚餐,那兒的菜可真不賴。
  “我愛吃墨西哥飯菜。”喬舒亞說。
  “很高興你愛吃這兒的飯菜,”詹妮弗說,“不過這可是法國菜。”
  “噢,它帶有墨西哥的味道。”
  星期六的日程安排得滿滿的。上午,他們去奎布雷達大街買東西,那裏有較好的商店。然後,在科尤卡22飯館吃午飯。喬舒亞對詹妮弗說:“我想這回您又要對我說這是法國菜了。”
  “不。這回可真是地地道道的墨西哥菜,gringo①。”
  ①西班牙語“美國佬”之意。
  “什麽叫gringo?”
  “你就是gringo amigo②。”
  ②西班牙語“兄弟”之意。
  飯後,他們走過卡萊塔商場附近的一個投球場,喬舒亞看到了注明裏麵正在比賽的廣告牌。
  他站在廣告牌前,兩眼睜得老大老大。詹妮弗問道:“想看投球比賽嗎?”
  喬舒亞點點頭說:“票價如果不貴,我們就看。如果我們花光了錢,可就回不了家啦。”
  “我想我們能對付的。”
  他們走進賽場,觀看雙方隊員拚死的爭鬥。詹妮弗替喬舒亞押下賭注,結果喬舒亞贏了。
  當詹妮弗提出回旅館時,喬舒亞開口道:“啊呀!媽,我們不能先去看看跳水嗎?”
  上午出來時,旅館經理提到過跳水表演。
  “你真的不想休息了嗎,喬舒亞?”
  “嗯,真的,如果您不太累的話。我老忘記您年紀已很大了。”
  喬舒亞的激將法立即生了效。 “別管我的年紀。 ”詹妮弗轉身問麥琪太太,“您吃得消嗎?”
  “當然,”麥琪太太有氣無力地回答道。
  跳水表演在奎布雷達海邊的峭壁上舉行。詹妮弗、喬舒亞和麥琪太太站在看台上看著跳水者一個個手持火炬,從一百五十英尺高的峭壁上朝下跳。又小又窄的海麵上裸露著一排排尖尖的岩石,跳水者根據湧浪的進灣情況,確定自己的起跳時間,稍一不慎,就可能在頃刻之間粉身碎骨。
  表演結束時,一個小孩跑來向觀眾討賞錢。
  “uno peso,per favor。”①
  ①西班牙語“行行好,給一個比索。”之意。
  詹妮弗給了他五個比索。
  這天夜裏,詹妮弗夢見了那些跳水者。
  拉斯布裏塞斯旅館有自己的海灘,叫康查海灘。星期天一清早,詹妮弗、喬舒亞和麥琪太太乘坐一輛旅館為客人準備的粉紅色敞篷吉普車駛向海灘。這天天氣很好,整個海灣宛如一幅閃閃發光的藍色油畫,上麵點綴著好幾艘快艇和帆船。
  喬舒亞站在平台邊上,望著水橇運動員在眼前一掠而過,飛快地滑水。
  “媽,您知道水橇是在阿卡普爾科發明的嗎?”
  “不知道。你從哪兒聽說的。”
  “如果不是從書上看來的話,那就是我自己想出來的。”
  “我想應該是你自己‘想出來’的。”
  “那是不是說我不能玩水橇了?”
  “那些快艇速度挺快,你不害怕?”
  喬舒亞望著踏著水橇板滑行的人,說道:“那人對我說,‘我要把你送回到耶穌那裏去。’然後他把一枚釘子釘進我的手心。”
  這是喬舒亞第一次提到他那次可怕的經曆。
  詹妮弗跪上去摟住自己的兒子,說:“你怎麽會想到這件事上去的,喬舒亞?”
  他聳聳肩。“我也不知道。我猜大概是因為耶穌走在水麵上,而那邊每個人都在水麵上走的緣故。”
  他看到了他媽媽驚駭的臉色。“對不起,媽。我並不經常想這件事,真的。”
  她緊緊地摟住他,說:“這就對了,乖乖。你當然可以去玩水橇。讓我們先吃飯吧。”
  康查海灘的室外餐館的鍛鐵桌上鋪著粉紅色的台布,上方撐著紅白條子遮陽傘。喬舒亞他們吃的是自助午餐。長桌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菜肴,多得簡直不可思議。有新鮮的龍蝦,螃蟹,鮭魚,各種冷的或熱的肉類,色拉,生的或熟的蔬菜,還有許多奶酪和水果。另一張桌上擺著一大溜剛烤好的甜點心,詹妮弗和麥琪太太看見喬舒亞吃了滿滿三盤子才心滿意足地往椅子上一靠。
  “這飯館可真太好了,”他鄭重其事地說,“我才不管這是哪國的食品。”他站起身來,“我要去看看水橇。”
  麥琪太太幾乎沒吃什麽東西。
  “你感覺怎麽樣?”詹妮弗問,“到這裏以後你還沒吃過什麽呢。”
  麥琪太太湊近詹妮弗,悄悄地說:“我可不希望蒙蒂卓瑪複仇①的情況在我身上再現。”
  ①蒙蒂卓瑪曾是墨西哥的阿茲特克君主,在西班牙征服墨西哥時被殺。當時有不少西班牙侵略者患痢疾死去,人們說這是蒙蒂卓瑪的複仇。
  “我覺得在這裏您根本不必擔心這個。”
  “我吃不下外國飯菜,”麥琪太太吸著鼻子。
  喬舒亞跑回桌邊:“媽,我搞到一條船,我現在可以去嗎?”
  “你不想等一會兒?”
  “等什麽?”
  “喬舒亞,你剛吃得那麽他,會沉到水裏去的。”
  “您到時候瞧吧。”他懇求道。
  詹妮弗和喬舒亞上了快艇。喬舒亞開始了他的第一堂水橇課,麥琪太太在岸上看著。在開頭五分鍾裏,喬舒亞老從水橇上掉下去,但五分鍾以後,他就得心應手,像生來就是玩水橇的人似的。到了黃昏時分,他已能在一塊水橇板上搞點花樣動作,最後竟能不用水橇板而用腳跟滑水了。
  在下午剩下的時間裏,他們不是懶洋洋地躺在沙灘上,就是下海遊泳。
  在乘吉普車回旅館的路上,喬舒亞偎依在詹妮弗身上,說:“媽,您知道嗎?我覺得今天是我一生中最愉快的一天。”
  驀地,邁克爾的話在詹妮弗耳邊響起:“我想讓你知道,這是我一生中最愉快的一個晚上。”
  星期一那天,詹妮弗早早起了床,穿戴完畢,準備動身去開會。她上穿一件繡著大紅玫瑰的袒肩上衣,露出曬得黑黝黝的皮膚,下著一條飄飄拂拂的墨綠色裙子。她站在鏡子前,端詳著自己,感到很滿意。盡管她兒子認為她已人老珠黃,但她卻覺得自己看上去還像是喬舒亞三十四歲的大姐姐,漂亮得很。她朝鏡子裏的詹妮弗笑了笑,心想,這次來這兒度假真不賴。
  臨走之前,詹妮弗關照麥琪太太:“我去工作了,請照顧好喬舒亞,別讓他老曬太陽。”
  巨大的會議中心由五幢大樓組成,中間由帶篷頂的回廊相連,占地三十五英畝。草坪修剪得十分平整,一片蔥翠,中間點綴著哥倫布時期以前的塑像。
  律師協會年會在能容七千五百人的主廳舉行。
  詹妮弗走到登記桌旁簽了名,步入大廳。大廳裏已擠滿了人,其中有不少是她的熟人和朋友。參加會議的人差不多都脫下了平時的正式服裝,換上了顏色鮮豔的運動衫褲,好像大家都是來度假似的。詹妮弗想,在阿卡普爾科而不是在芝加哥或底特律召開這次會議是不無道理的。在這兒,人們可以縱情歡樂,在熱帶的陽光之下,誰也不必穿戴得衣冠周正。
  進門時,詹妮弗拿到了一份會議日程表,但由於忙於同幾位朋友寒暄,根本就沒注意它。
  擴音機裏傳來了一個響亮的聲音:“請注意!諸位請坐好,會議馬上就要開始了。請大家坐下。”
  三五成群的人開始老大不情願地散開,尋找座位。詹妮弗抬起頭,看見有六個人登上了主席台。
  在中間的竟是亞當·沃納!
  亞當·沃納走到話筒旁的椅子前坐了下來。詹妮弗呆呆地站著,感到自己的心怦怦直跳。她最後一次與他見麵是在一家意大利小飯館裏,當時他把瑪麗·貝思懷孕的消息告訴了她。
  詹妮弗的第一個反應是想溜走。她完全沒有估計到亞當會來出席會議。她不能想象自己該怎麽去見他。亞當和他的兒子就在同一個城裏這一事實使她驚恐不已。詹妮弗知道,她必須立即離開這兒。
  她轉身想離開會議廳,此時,大會主席的聲音又在喇叭裏響起:“還有一些女士和先生尚未坐定,請趕快找位子坐下,我們的會議就要開始了。”
  周圍的人紛紛坐了下來。詹妮弗一個人站著顯得相當引人注目,她隻得悄悄地就近找個位子坐下,準備一有機會就溜出去。
  主席說:“今天上午,我們很榮幸地邀請到美國的一位總統候選人出席會議並講話。他是紐約律師協會的成員,也是美國最知名的參議員之一。現在,我十分榮幸地向你們介紹亞當·沃納參議員。”
  詹妮弗看見亞當站起身來,接受大家熱烈的鼓掌聲。他走近話筒,環視了一下大廳:“謝謝,主席先生,謝謝,女士們,先生們。”
  亞當的聲音圓潤,洪亮。他說話帶著權威口氣,具有巨大的魅力,整個大廳頓時變得鴉雀無聲。
  “今天我們所以聚集在此,原因是多方麵的,”他頓了頓說,“我們中有的人喜歡遊泳,有的喜歡潛水……”聽眾中發出一片讚賞的笑聲。“但是,我們來這裏的主要目的是交流看法,互通情況,討論一些新的觀點。就我的記憶來說,現在的律師比以往任何時候受到的抨擊都更多,就連最高法院的首席法官也對我們這一行進行了激烈的批評。”
  詹妮弗喜歡亞當用“我們”這一提法,這樣他就成了聽眾中的一員。她屏息靜聽他的每一句話。她並不在意自己聽了些什麽,隻是呆呆地注視著他,觀察他的一舉一動,聆聽他的聲音,心中感到十分滿足,有一次,亞當停下演說,叉開手指捋了捋自己的頭發,詹妮弗的心不由得猛地一顫。這不正是喬舒亞習慣的動作嗎?亞當的兒子就在離他沒幾英裏遠的地方,可他卻永遠也不能知道這一點。
  亞當的聲音越來越響,越來越有力:“這大廳裏的有些人是刑事案律師。我必須承認,我一直把處理刑事案件視為我們這一行中最令人激奮的部門。刑事案律師經常要處理生死攸關的案件。這是個非常光榮的職業,是我們所有的人可以引以為榮的職業。然而……”他的聲音突然變得嚴厲起來,“有那麽一些人,”這時,詹妮弗注意到,亞當選擇的代詞不再把他自己包括在內。“他們可恥地違背了自己的誓言。眾所周知,美國的司法製度是建立在每個公民都具有接受公正審判這一不可剝奪的權利的基礎之上的。但是,當法律受嘲弄,當律師把時間和精力,想象力和本領用來蔑視法律,千方百計破壞公民接受公正審判的權利時,我想,我們就應該采取一定的措施了。”大廳裏的每雙眼睛都盯著亞當。亞當雙眼射出憤怒的火焰,大聲說道:“女士們,先生們,我這樣說,是基於我個人的經曆以及我對自己所見所聞的一些現象的深惡痛絕。目前,我正在負責一個參議院委員會,對美國國內有組織的犯罪活動進行調查。我們的調查不時遭到某些人的阻撓和破壞。他們把自己淩駕於國家的最高執行機構之上。我親眼看見法官因受賄賂而發假誓,證人的家屬受到威脅,重要的證人失蹤。在我國,有組織的犯罪活動像一條毒汁四濺的巨蛇,破壞著我們的經濟,吞噬著我們的法庭,威脅著我們的生命。我們絕大多數律師道德高尚,從事著一種崇高的職業。但是,我想在此警告那一小部分人,他們以為他們的法律高於我們的法律。錯啦,你們這是完完全全地錯啦。你們將因此而得到應有的懲罰!我的話完了,謝謝。”
  亞當坐下時,大廳裏爆發出長時間暴風雨般的掌聲。詹妮弗不知不覺地同其他人一樣,站起身來鼓掌,但是,她想的是亞當最後的幾句話。這些話好像是衝著她說的。詹妮弗轉過身,擠出人群,向外走去。
  快走到門口時,一位一年前曾與她共過事的墨西哥律師喊住了她。
  那人獻殷勤似地吻了她的手,說:“很榮幸,你又來到敝國。詹妮弗,你今晚一定得同我一起用餐。”
  詹妮弗和喬舒亞打算晚上去觀看民間舞蹈表演。“對不起,路易斯。我有約會。”
  他那大大的、明亮的眼睛露出失望的神情:“那麽明天怎麽樣?”
  沒等詹妮弗回答,一名紐約地方法律事務助理來到了她身旁。
  “哦,好啊。”他說,“你去平民百姓家串什麽門?今晚同我去吃飯怎麽樣?這兒有家墨西哥夜總會,那裏有從底下照明的玻璃地板,頭頂上方裝有大鏡子。”
  “聽起來倒蠻迷人的,謝謝。我今晚沒空。”
  沒多久,詹妮弗被一群來自美國各地的律師團團圍住,這些人有的跟她合作過,有的跟她對陣過。因為她是知名人士,他們所有的人都想同她聊聊。整整磨了半個小時,詹妮弗才得以脫身。她急匆匆地走向門廳。當她走近出口處時,亞當正朝她走過來,身旁簇擁著記者和秘密警察。詹妮弗想退避,但已經太晚了,亞當看到她了。
  “詹妮弗。”
  她一開始想裝做沒聽見,但又不想當著眾人的麵使亞當感到難堪。她決定草草打個招呼就趕自己的路。
  亞當邊向她走來邊對身旁的記者們說:“女士們,先生們,此刻我沒有什麽話要說。”
  不一會兒,亞當已經握著詹妮弗的手,兩眼直盯著她的雙眸,就好像他倆從未分離過似的。他倆站在門廳裏,周圍到處都是人,但不知怎的,就好像這兒隻有他們兩人。他們就這樣站著,對視著,詹妮弗不知時間過去了多久。
  亞當終於開口了:“我,我想我們最好去喝點什麽。”
  “不喝更好些。”她必須離開這個地方。
  亞當搖搖頭:“予以駁回。”
  他挽起她的手臂,帶她走進熙熙攘攘的酒吧問。他們在遠處找了張桌子坐下。
  “我給你打過電話,寫過信,”亞當說,“可你從沒給我回過電話,把我的信也退了回來。”
  他望著她,眼神裏滿是疑問。“這些日子我沒有一天不想你。你為什麽失蹤了呢?”
  “這是我玩的一點兒魔術。”她輕鬆地說。
  一個侍者過來問他們要些什麽。亞當轉身對詹妮弗說:“想要些什麽?”
  “什麽也不想,我真的必須走了,亞當。”
  “你現在不能走。這是慶祝典禮,革命的周年紀念日。”
  “他們的還是我們的?”
  “那又有什麽區別?”他轉身對侍者說:“來兩杯瑪格麗脫酒吧。”
  “不,我……”也罷,她想,就來它一杯,“給我一杯雙料的。”
  侍者點點頭,走了。
  “我老在報刊上讀到你,”詹妮弗說,“我為你感到非常驕傲,亞當。”
  “謝謝,”亞當猶豫了一陣說,“我也在報刊上讀到過你。”
  她注意到他講話的聲調,立即做出了相應的回答:“可你並不為我感到驕傲。”
  “你似乎有不少辛迪加①當事人。”
  ①辛迪加:此處指犯罪集團組織。
  詹妮弗感到自己的戒備心理在加劇,“我原以為你的說教已經完了呢。”
  “這不是說教,詹妮弗。我是在關心你。我的委員會正在追查邁克爾·莫雷蒂。我們準備逮捕他。”
  詹妮弗環視了一下這擠滿律師的酒吧間,“看在上帝的麵上,亞當。我們不該討論這個問題,尤其是在這裏。”
  “那麽哪兒可以談呢?”
  “哪兒都不行。邁克爾·莫雷蒂是我的當事人,我不能和你就他的問題討論。”
  “可我想和你談談。你看在什麽地方好?”
  她搖搖頭,“我早就告訴你,我……”
  “我必須和你談一下我們兩個人的事。”
  “根本不存在什麽我們兩個人的事。”詹妮弗準備站起身來。
  亞當用手按住她的手臂:“請不要走。我不能讓你走,現在還不能。”
  詹妮弗無可奈何地坐了下來。
  亞當的眼睛直盯著詹妮弗的臉說:“這麽長時間你就從未想到過我嗎?”
  詹妮弗抬起頭來看著他,不知該笑還是該哭。還問她想到他沒有!他就住在她的屋裏,每天早上她吻他,向他道早安,為他做早飯,和他一起去航行,愛他①。“不。”詹妮弗最後說,“我想你。”
  ①他:此處指喬舒亞。
  “我很高興。你過得幸福嗎?”
  “當然。”她意識到自己這話脫口太快,便用若無其事的聲調接著說,“我工作順利,手頭寬裕,還經常周遊各地,見過不少迷人的男子。嗯,你的妻子怎麽樣?”
  “還好。”他低聲說道。
  “你女兒呢”?
  他點點頭,臉上露出驕傲的神色。“很不錯,隻是長得太快了些。”
  她一定和喬舒亞一般年紀,詹妮弗心裏想。
  “你還沒結婚?”
  “沒有。”
  長時間的沉默,詹妮弗想繼續談下去,但她猶豫了很久。太晚了,亞當已看到了她的眼神,馬上知道了一切。
  他握著她的手說:“啊,詹妮弗。啊,我親愛的。”
  詹妮弗感到熱血衝上了臉,她一直知道這次會麵將是一個招來可怕結局的錯誤。
  “我該走了,亞當。我有約會。”
  “違約吧,”他勸道。
  “對不起,我不能失約。”她隻想離開這兒,帶上兒子離開這兒,逃回家去。
  亞當對她說:“我本該乘今天下午的飛機回華盛頓。但如果你今晚願意跟我敘談,我還是可以設法留下。”
  “不,不要這樣。”
  “詹妮弗,我不能再讓你走了。至少不能就這樣分手。我們必須談談。和我吃頓晚飯吧。”
  他緊緊地握著她的手。她注視著他,想盡力抗拒,但最終還是軟了下來。
  “請別這樣,亞當,”她懇求道,“我們本不該見麵。如果你在追查邁克爾·莫雷蒂的話……”
  “這同莫雷蒂毫無關係。詹妮弗,我的一位朋友把他的船借給我使用,那船名叫巴洛馬·布蘭卡,停泊在遊艇俱樂部。晚上八點鍾見。”
  “我不會去那兒的。”
  “我要去的。我將在那兒等你。”
  此刻,尼克·維多正同兩個墨西哥妓女一起坐在大廳對麵的酒吧間裏,這兩個姑娘尚未成年,舉止粗俗,卻長得很標致,這正是尼克所喜歡的。她們是尼克的一位朋友給他介紹的,那人向尼克保證這兩人有不同於一般女子的魅力,事實果然不假。兩人緊挨著他,不時在他耳邊輕輕說些動聽的話。但尼克·維多卻一句都沒聽進去。他的目光掠過大廳,直盯著詹妮弗·帕克和亞當·沃納坐著的小問。
  “我們幹嗎現在不去你的臥室?”一個女孩子嬌滴滴地說。
  尼克·維多真想走到詹妮弗和那位陌生男人那裏去打個招呼,無奈那兩個女孩子纏著他,使他不得分身。
  “好吧,上樓去吧。”尼克說。
   第四十五章
  
  巴洛馬·布蘭卡號是條機動帆船,月光下,它神氣地閃著白光。詹妮弗慢慢地朝它走去,不時偷眼向四周望望,生怕讓別人看見了自己。亞當曾說他將避開秘密警察,很明顯,他辦到了。詹妮弗在安排喬舒亞和麥琪太太去劇院坐定後,要了一輛出租汽車,在離碼頭兩個街區的地方下了車。
  詹妮弗好幾次拿起電話筒,想告訴亞當自己不準備會見他。她還寫了張便條,但沒寫幾個字又撕得粉碎。從她在酒吧間離開亞當的那一刻起,她就陷入了猶豫不決的煩惱之中。她逐一考慮了她不能見亞當的理由:見麵不會帶來任何好處,反而可能造成許多麻煩。亞當的事業可能會因此而毀於一旦。眼下,他頗得人心,成了這玩世不恭的時代中的理想人物、國家未來的希望。他目前是新聞界的寵兒。但是,她很清楚,如果他稍稍背離了某些人所塑造的形象的話,那些目前為他大吹特吹的記者,隨時都可能將他推入無底的深淵。
  所以,詹妮弗曾經決定不去會見亞當。她已經成為另外一種女子,過的生活與先前大不相同了。她已經屬於邁克爾了……
  亞當在跳板上等著她。
  “我真怕你不來了呢。”他說。
  擁抱,接吻。
  “水手呢,亞當?”詹妮弗最後問。
  “我把他們打發走了。還記得怎樣駕船嗎?”
  “記得。”
  他們揚起帆,頂風向右行駛。十分鍾後,巴洛馬·布蘭卡號穿過港灣,駛向茫茫大海。開頭半小時,他倆一直忙著操縱帆船。但盡管如此,兩人無時無刻不意識到對方的存在。兩人的心情越來越興奮,都知道不可避免地將發生什麽。
  當他們最終駛離港灣,航行在月光照耀下的太平洋上時,亞當挨近詹妮弗,一把將她摟在懷裏。
  過去和將來全被拋到了九霄雲外,唯有眼前他倆結合在一塊。而眼前又極短暫。詹妮弗心裏明白,今晚是她最後一次偎依在亞當的懷抱裏。他倆早已分道揚鑣,不能再返回到舊日的道路了。現在不可能,將來也永遠不可能。她隻能在喬舒亞身上找到亞當的影子。對她來說,那已經足夠了。她也隻能滿足於這一點了。
  要是今晚能永遠持續下去,直到自己生命結束,該有多好!
  他倆靜靜地躺在那裏,聽著海水輕輕撞擊船舷發出的沙沙聲。
  亞當說:“明天……”
  “別說話。”詹妮弗輕輕地說。

   第四十六章
  尼克·維多、薩爾瓦多·費奧雷和約瑟夫·柯勒拉三人又相聚在農莊的廚房裏。尼克一邊等待起居室的會議開完,一邊津津有味地和兩位同事敘談往日的經曆。這矮子和大個子是他的摯友。他們三人多年來赴湯蹈火,同舟共濟。尼克·維多望著他倆,心裏高興地想:他倆多像我的兄弟。
  “你的表弟彼特近來可好?”尼克問大個子柯勒拉。
  “他得了癌症,正在治療,問題不會太嚴重。”
  “他長得真漂亮。”
  “是啊。彼特人也挺好,隻是最近運氣有點不佳。他跟人合夥搶劫一家銀行。主犯並不是他,可是那些混蛋警察逮住了他,把他送進了監獄。他日子很不好過。監獄的看守想使他回心轉意,但那是白搭。”
  “太棒了。彼特幹得漂亮。”
  “是啊。他要麽不幹,要幹就是大的,大銀行、大賭場、大轎車。”
  起居室裏傳來了憤懣的聲音,聲音越來越響。他們側耳聽了一會。
  “聽起來柯爾法克斯正在大發雷霆呢。”
  屋裏隻有托馬斯·柯爾法克斯和邁克爾·莫雷蒂兩人坐著,討論即將在巴哈馬群島進行的一次大規模賭博活動。這一活動是莫雷蒂家族組織的,邁克爾·莫雷蒂已經決定讓詹妮弗負責安排有關事務。
  “你不能這樣做,麥克。”柯爾法克斯抗議說,“我認識那裏的全部夥伴,而她卻一個也不認識。應該由我安排這項活動。”他知道自己聲音太響,卻又無法控製自己。
  “太晚了,”邁克爾說。
  “我不相信那個女人。托尼也不相信。”
  “托尼已經不在人世了。”邁克爾聲調異乎尋常地平靜,使人聽了心中發毛。
  托馬斯·柯爾法克斯知道自己該退卻了。可他還是一本正經地說:“真的,麥克。我是說我覺得用那女人是個錯誤。不錯,她很精明,這我承認,不過我得提醒你,在把事情辦妥之前,她就可能把我們全部出賣的。”
  邁克爾擔心的倒是這個托馬斯·柯爾法克斯。由沃納負責的犯罪情況調查委員會正在全麵開展工作,要是他們搞到柯爾法克斯頭上,他能堅持多久呢?他比詹妮弗更清楚家族的內幕,能使家族毀於一旦的正是他,邁克爾怎能信任他呢?
  托馬斯·柯爾法克斯繼續說:“暫時將她派到別處去,等這次調查的風頭過去再說。她是個女人,如果他們對她施加壓力,肯定會露餡的。”
  邁克爾仔細打量著他,心裏暗暗做出了決定。“好吧,湯姆,也許你有你的道理。詹妮弗不一定是個危險分子,但既然她不是百分之百地屬於我們,我們何必冒這個險呢?”
  “這正是我所要說的,麥克。”托馬斯·柯爾法克斯站了起來,鬆了一口氣,“你真明智。”
  “我心裏有數。”邁克爾轉身麵向廚房,喊道:“尼克!”
  尼克·維多不一會兒就來了。
  “你開車把軍師送回紐約去,好嗎,尼克?”
  “是,頭兒。”
  “噢, 我想讓你在路上替我送件包裹。 ”他轉身對托馬斯·柯爾法克斯說,“不介意吧?”
  “當然不囉,麥克。”柯爾法克斯由於自己的勝利,興奮得滿麵通紅。
  邁克爾對尼克·維多說:“來,包裹在樓上。”
  尼克跟著邁克爾上了樓,來到他的臥室。一進屋,邁克爾就關上了門。
  “你在把車子開出新澤西州之前停一下。”
  “行,頭兒。”
  “我要你處理一塊廢料。”尼克·維多迷惑不解。“幹掉軍師。”邁克爾解釋說。
  “啊,好的。你怎麽說我就怎麽幹。”
  “把他弄到垃圾堆去。晚上那地方附近不會有人的。”
  十五分鍾後,他們乘坐的轎車朝紐約方向駛去。尼克·維多駕駛著車子,托馬斯·柯爾法克斯坐在他身邊。
  “我很高興邁克爾決定把那條母狗拋在一邊。”托馬斯·柯爾法克斯說。
  尼克瞥了一眼坐在身旁毫不生疑的律師。“嗯,嗯。”
  柯爾法克斯看了看手腕上的巴美-墨西埃牌金表, 時間是淩晨三點鍾——早過了他的就寢時問。這一天也真夠長的。他感到困倦了。“我老了,經不起這般折騰了。”他暗自思忖著。
  “我們駛出多遠了?”
  “不遠,”尼克含含糊糊地答道。
  此刻,尼克心亂如麻,怎麽也理不出一個頭緒來。殺人是他職業的一部分,也是他最喜愛的行當,因為殺人能給他一種權力感。每逢殺人時,他感到自己儼然像個上帝,具有至高無上的權威。但是今晚他心裏卻不那麽踏實了。他無法理解邁克爾為什麽要命令他幹掉托馬斯·柯爾法克斯。要知道,柯爾法克斯是才智過人的軍師,誰有難都得求他相助。在黑手黨組織中,軍師是僅次於教父的人物。柯爾法克斯曾有十幾次使尼克免於入獄。
  “胡扯,”尼克想,“柯爾法克斯是對的,麥克本不該讓一個女人來插手家族事務。男人善於用頭腦思考問題,而女人則慣於感情用事。”唉!……尼克自己也真想把這女人搞到手……
  “當心,你都快駛出道了。”
  “對不起。”尼克很快地將車子駛回到原來的車道。
  離垃圾堆不遠了。尼克感到自己腋下直冒汗。他又偷偷地瞥了柯爾法克斯一眼。
  幹掉他實在太容易了。就像哄嬰兒入睡那麽容易。但是,見鬼!不該是這個嬰兒!準是有誰給麥克出了這個鬼點子。殺死他是種罪惡,就像謀殺自己的親老子一樣。
  他希望能把這事兒同薩爾瓦多和喬商量一下,他們一定會告訴他怎麽辦的。
  垃圾堆就在公路的右前方,尼克已經能看到了。他神經開始緊張起來,就像他每次殺人前一樣。 他用左手按了按口袋,那支口徑為0.38英寸的史密斯-韋森短柄手槍還在那兒。放心了。
  “我可以利用這時間好好睡一覺,”柯爾法克斯打著嗬欠說。
  “嗯。”尼克一邊隨口答應著,一邊想,他就要長眠了。
  這時,車子已駛到了垃圾堆旁。尼克看了看車上的反光鏡,又仔細察看了前麵的道路,路上見不到一輛車。
  他突然將腳踩在刹車上,說:“見鬼,好像車胎炸了。”
  他刹住車,打開車門下了車。他將手槍從槍套裏抽出,握在手中,然後繞到乘客座那邊:“能幫個忙嗎?”
  托馬斯·柯爾法克斯打開車門,走了出來。“我修車可並不在行……”他突然看見了尼克手裏握著的手槍, 驚住了。 “怎,怎麽回事,尼克?”他聲音嘶啞,“我幹了什麽呀?”
  這正是整個晚上尼克困惑不解的問題。看來是有人在和邁克爾過不去,而柯爾法克斯是那夥人一邊的。尼克想起,當自己的弟弟出了事,受到聯邦調查局的審訊時,是柯爾法克斯站出來救了他的命,後來還給他找了個工作。“我還欠他的情呢,真見鬼!”尼克心裏不由得罵道。
  他拿槍的手垂了下去。“坦白地說吧,連我也不明白,柯爾法克斯先生,一定是弄錯了。”
  托馬斯·柯爾法克斯看了他一會,歎口氣說:“你該怎麽做就怎麽做吧,尼克。”
  “上帝啊,我可不能這樣做,你是我們的好軍師。”
  “如果你放我走,麥克會殺了你的。”
  尼克知道柯爾法克斯說的是實話。對那些違抗自己命令的人,邁克爾·莫雷蒂決不會寬恕的。尼克想起了湯米·安吉洛。安吉洛曾經為一次搶劫皮貨活動開過車。邁克爾命令他將一輛用過的車開到新澤西州,在本家族堆放廢品的院子裏,用夯土機毀掉。正好那天安吉洛要趕去赴幽會,所以他便將車丟棄在東區的一條街上。結果偵察人員在那兒找到了那輛車,安吉洛次日就失蹤了。據說他被塞進一輛契維牌舊車的車尾行李箱裏,身子都給壓扁了。總之,沒有一個違背邁克爾意誌的人能幸存。但天無絕人之路,總有辦法的,尼克想。
  “麥克不會知道的,”尼克說。他頭腦向來遲鈍,這回卻挺開竅,並且異常地清醒。“聽著,”他說,“你趕快離開美國。我會告訴麥克,說已經把你埋在垃圾底下了。這樣他們就再也沒法找到你。你可以去南美或別的什麽地方躲一躲。你平時一定積了點錢吧?”
  托馬斯·柯爾法克斯不想使自己的聲音過於急切。“我有很多錢,尼克,你要多少我就給多少。”
  尼克使勁地搖頭,說:“我不是為了錢才放你走的。我所以這樣做是因為,”——怎麽說好呢?——“我尊敬你。現在要緊的是你不要連累我。你上午能搭飛機去南美嗎?”
  托馬斯·柯爾法克斯說:“沒問題,尼克。請把我送回家去,我的護照在那兒。”
  兩小時後,托馬斯·柯爾法克斯坐上伊斯頓航空公司的噴氣客機,直飛華盛頓。

   第四十七章
  這是他們在阿卡普爾科最後的一天。早晨,海邊風和日麗,暖融融的海風輕輕地撥弄著棕櫚樹葉,窸窸窣窣,仿佛是在彈奏迷人的樂曲。康查海灘上擠滿了遊客,人們在返回各自的日常工作之前,貪婪地沐浴著金色的陽光。
  喬舒亞穿著遊泳褲,朝早飯桌跑來。他體形健美、皮膚黝黑,像個小運動員。麥琪太太踉踉蹌蹌地跟在後麵。
  喬舒亞說:“媽,早飯早已下肚了,這會兒一定都消化了。我現在能去玩水橇了嗎?”
  “喬舒亞,你剛吃完飯。”
  “我新陳代謝特別旺盛,消化食物特別快,”他認真地解釋道。
  詹妮弗笑了。“好吧,去痛痛快快地玩吧。”
  “我一定會玩得很痛快的。您看著我玩,好嗎?”
  詹妮弗目送他沿碼頭奔向等在那裏的快艇。隻見他同快艇駕駛員認真地談了一陣,然後。兩人回頭看了看她。她打了個手勢,表示同意喬舒亞去玩。那駕駛員點點頭,喬舒亞開始係上水橇板。
  馬達轟鳴地發動起來。詹妮弗抬起頭,隻見喬舒亞正準備滑水。
  麥琪太太自豪地說:“他是個天生的運動員。不是嗎?”
  正在這時,喬舒亞轉過身來向詹妮弗招手。他突然失去了平衡,栽倒在木樁上。詹妮弗跳起來朝碼頭飛奔。不一會兒,喬舒亞的頭又露出水麵,朝她看了看,一邊咧開嘴笑著。
  詹妮弗站在那裏,心怦怦直跳。她看著喬舒亞重新係上水橇板。快艇轉了個圈,又開始向前飛駛,喬舒亞乘勢站直了身子。他又一次轉身向詹妮弗招招手,一邊乘風破浪,朝遠處滑去。她站在那裏望著,心還嚇得直跳,要是這孩子出了什麽事……她不知道其他母親愛自己的孩子是不是也和她一樣深,不過那似乎不大可能。她可以為喬舒亞去死,可以為他去殺人。我已借邁克爾·莫雷蒂的手為他殺了人,她心裏這樣想著。
  麥琪太太擔心地說:“剛才那一下一定摔得很厲害。”
  “謝天謝地,總算不怎麽厲害。”
  喬舒亞在海上玩了一個小時,快艇將他帶回到滑台。他放開引索,輕鬆敏捷地跳上沙灘。
  他非常激動地跑向詹妮弗:“媽,您要在場的話,就能親眼看到那事故啦。實在不可思議!一隻大帆船翻了,我們停下來救了船上人的命。”
  “幹得好,孩子,你們救了多少人?”
  “六個人。”
  “是你們把他們拖出水來的嗎?”
  喬舒亞怔了一下:“噢,實際上我們並沒有將他們拉出水,他們像是坐在船舷上。不過,假如我們不過去的話,他們都會餓死的。”
  詹妮弗抿著嘴忍住笑:“我懂了。他們很幸運能碰上你們過去,對嗎?”
  “我是這個意思。”
  “你剛才栽倒時傷著了沒有,乖乖?”詹妮弗問。
  “當然沒有,”他摸了摸後腦勺,“鼓起了個小腫包。”
  “讓我摸摸。”
  “幹嗎?你難道不知道腫塊摸上去像什麽?”
  詹妮弗彎腰用手輕輕地摸摸喬舒亞的後腦。
  她的手指觸到一個大腫包。“像雞蛋那麽大呢,喬舒亞。”
  “沒關係。”
  詹妮弗站起身來。“我想我們該回旅館去啦。”
  “不能多呆一會兒嗎?”
  “恐怕不能。我們得去收拾行李。你不想錯過星期六的球賽吧?”
  他歎了口氣。“是的。老特裏·沃特斯正等著接替我的位子呢。”
  “那可不行。他投球像女孩子似的。”
  喬舒亞得意地點點頭:“可不是嗎。”
  回到拉斯布裏塞斯旅館後,詹妮弗立即給旅館經理打了個電話,讓他找個醫生到房間來了。半小時後,醫生來了。他是個身材魁梧的中年墨西哥人,穿了一身老式的白西裝。詹妮弗引他進了平房。
  “我能為您做些什麽?”勞·曼多沙醫生問。
  “我兒子今天上午摔了一交,頭上起了個大腫包。我想請您給他檢查一下,希望沒什麽問題。”
  詹妮弗帶他進了喬舒亞的臥室,喬舒亞正在整理手提箱。
  “喬舒亞,這是曼多沙醫生。”
  喬舒亞抬起頭問道:“誰病了?”
  “沒有誰病了,孩子。我隻是想請醫生看一下你的頭。”
  “啊,上帝。我的頭怎麽啦,媽?”
  “沒怎麽。檢查一下我就放心了。聽我的話,好嗎?”
  “女人!”喬舒亞氣鼓鼓地說,他滿心狐疑地看了看醫生。“你不會給我打針什麽的,是嗎?”
  “不會的,先生。我給人看病一點也不痛的。”
  “這倒是我喜歡的。”
  “請坐下。”
  喬舒亞坐在床沿上,曼多沙醫生用手指摸著他的後腦勺。喬舒亞痛得直向後縮,但沒有喊出聲來。醫生打開藥箱,拿出檢眼鏡。“請把眼睛睜大。”
  喬舒亞照著辦了。曼多沙醫生盯著儀器瞧了一陣。
  “你在裏麵見到了裸體的舞女嗎?”
  “喬舒亞!”
  “我不過隨便問問。”
  曼多沙醫生檢查了喬舒亞的另一隻眼睛。“你健康得像隻小提琴——這是美國俚語吧? ” 他站起身來,蓋好藥箱。“我在腫包上放點碎冰,”他對詹妮弗說,“這孩子明天就會好的。”
  詹妮弗心頭像卸去了一個沉重的包袱。“謝謝。”
  “我將把帳單交給旅館出納,太太。再見啦,小夥子。”
  “再見,曼多沙醫生。”
  醫生走後,喬舒亞轉身對母親說:“媽,您就是愛浪費錢。”
  “我知道,在食物和你的健康上多花點錢我心甘情願……”
  “我可是全隊最健康的人。”
  “你應該保持下去。”
  他咧嘴笑了。“我一定做到。”
  他們登上六點鍾飛往紐約的飛機,深夜回到了桑茲點。一路上,喬舒亞睡得很熟。

   第四十八章
  屋裏像是擠滿了鬼魂。亞當·沃納坐在書房裏,準備一篇重要的競選電視演說,但他的思想卻怎麽也集中不起來,滿腦子都是詹妮弗。自從離開阿卡普爾科以來,縈回在他腦際的除了她還是她。這次兩人在墨西哥邂逅,使他進一步相信他當初的想法沒有錯:他當時的確做了錯誤的選擇,他本不該拋棄詹妮弗。這次重逢使他想起了自己曾擁有的一切,想起了自己又怎麽丟棄了那一切。每念及此,他就心煩意亂,無法忍受。
  他處於十分尷尬的境地。用布萊爾·羅門的話來說,叫做“無法取勝”狀況。
  有人敲門。亞當的第一助手丘克·莫裏遜拿著一盒磁帶走了進來。“亞當,我能同你談會兒嗎?”
  “不能等等嗎,丘克?我正忙著……”
  “我想不能拖延。”丘克·莫裏遜的聲音很激動。
  “好吧。什麽事這麽緊急?”
  莫裏遜走近書桌說:“我剛剛接到一個電話,一個相當奇怪的電話。假如這電話內容屬實,那麽今年我們可以提前過聖誕節了。聽聽這個。”
  他將磁帶放入亞當桌上的錄音機內,按下開關,磁帶開始放音:
  你說你叫什麽名字?
  那關係不大。我想同沃納參議員談談。別人一律不談。
  沃納參議員現在很忙。你能不能給他留個條子,由我來……。
  不。聽我說,這事十分重要。告訴沃納參議員,我能把邁克爾·莫雷蒂送到他手裏。我是提著自己的腦袋打這個電話的。請把這情況告訴沃納參議員。
  行。你現在在哪兒?
  我在第三十二街國會大廈汽車旅社第十四號房問。請告訴他,天黑之前別上我這兒來;來時注意別讓人盯梢。我知道你正把電話錄下來。如果你把磁帶讓別人聽見的話,我就沒命了。
  哢嗒一聲,錄音放完了。
  丘克·莫裏遜問:“你看怎樣?”
  亞當皺皺眉。“這城裏盡是怪人。不過,我們的朋友可知道怎麽引我們上鉤,不是嗎?邁克爾……上帝啊……莫雷蒂!”
  那天晚上十點,亞當·沃納由四名特工人員陪著,小心翼翼地敲了敲國會大廈汽車旅社第十四號房間的門。隻見門開了條縫。
  亞當看清了屋裏人的臉,立即轉身對身邊的特工人員說:“站在外麵,不要讓任何人靠近這個地方。”
  門開得大了些,亞當走進屋去。
  “晚上好,沃納參議員。”
  “晚上好,柯爾法克斯先生。”
  兩人站在那裏互相打量著對方。
  自從亞當上次見到他以後,托馬斯·柯爾法克斯顯得更加蒼老了。他身上另有一個變化,一個難以名狀的變化。亞當很快就明白了這變化是什麽,害怕。托馬斯·柯爾法克斯滿臉驚慌失措的神色。他過去一直很自信,差不多有點兒狂妄自大,但如今那種氣質已經蕩然無存。
  “謝謝你來這兒,參議員。”柯爾法克斯的聲音十分緊張。
  “我知道你是想同我談談有關邁克爾·莫雷蒂的事。”
  “我可以使你抓到他。”
  “你是莫雷蒂的律師,為什麽要這樣做?”
  “我自有道理。”
  “如果我決定照你說的去辦,你希望得到什麽報酬?”
  “首先,完全不追究我的責任;其次,我想離開美國,我需要一張護照和身份證——新的身份證。”
  這麽看來,邁克爾·莫雷蒂和托馬斯·柯爾法克斯已經鬧翻了。這是對目前所發生的一切的唯一解釋。亞當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這是他可能取得的最大突破。
  “如果我不追究你的責任,”亞當說,“——我還沒答應你什麽——你知道,我會要你出庭作證的。我要得到你所掌握的一切情況。”
  “你會得到的。”
  “莫雷蒂知道你現在在這兒嗎?”
  “他以為我已經死了。”托馬斯·柯爾法克斯神經質地笑了笑,“如果他找到我,我可就完了。”
  “他不會找到你的。隻要我們達成協議,他是找不到你的。”
  “我可是把性命交給你了,參議員。”
  “坦率地說吧,”亞當對他說,“我對你並不感興趣。我想得到的是莫雷蒂。我們先把基本條件確定下來。如果我們能達成協議的話,你將得到政府所能給予你的一切保護。如果我對你的作證感到滿意,我們將給你足夠的錢,讓你去你選定的任何國家,以假名定居。但你必須同意做以下幾件事:你應該就有關莫雷蒂的活動充分作證,必須在大陪審團麵前出庭作證。當我們對莫雷蒂進行審訊時,你必須擔任政府方麵的證人。同意嗎?”
  托馬斯·柯爾法克斯眼睛望著遠處,想了想,說:“托尼·格拉納利在九泉之下難以瞑目了,他會想:這些人怎麽啦?道義到哪兒去了?”
  亞當沒有回答。這個人是個欺騙法律達數百次之多的人,一個使職業殺人犯逍遙法外的人,一個替文明社會最凶惡的犯罪組織出謀劃策的人。就是這樣一個人,竟也侈談起“道義到哪兒去了”!
  托馬斯·柯爾法克斯轉向亞當,說:“我們達成協議啦。我希望用書麵寫下來,由司法部長簽字。”
  “可以。”亞當環視了一下這簡陋的汽車旅社房問。“讓我們離開這地方吧。”
  “我不想進旅館,莫雷蒂的探子遍地都是。”
  “你去的地方就不會有。”
  零點十分,一輛軍用卡車和兩輛吉普車,載著全副武裝的海軍陸戰隊士兵,直駛到國會大廈汽車旅社。第十四號房門被敲開後,四個武裝警察走進屋子,不一會兒又走出來,護送柯爾法克斯登上了卡車後部,車隊駛離旅社,一輛吉普車在前,中間是卡車,另一輛吉普車殿後,飛快地駛向華盛頓以南三十五英裏弗吉尼亞州的匡蒂科。四十分鍾後,車隊到達了匡蒂科的美國海軍陸戰隊基地。
  基地司令羅伊·華萊士少將和一支武裝的陸戰隊分遣隊士兵在門口等著。當車隊停下後,華萊士少將對分遣隊隊長說:“直接將犯人押送到拘留營。任何人不得與他交談。”
  華萊士少將看著車隊駛向大院。如果誰肯告訴他車上那人的身分,那他就是付出一個月的工資也願意。他負責管轄的範圍包括占地三百一十英畝的海軍陸戰隊的機場以及聯邦調查局所屬的一所軍事學院的分院。這兒是美國海軍陸戰隊軍官的主要訓練中心。以前,從來沒有人讓他關押過一個非軍人犯人,這完全是不符合規定的。
  兩小時以前,他接到海軍陸戰隊司令親自打來的電話。“有個人正上你的基地去,羅伊。我希望你把拘留營騰出來,把他關押在那裏。下一步行動請聽候我的命令。”
  華萊士少將以為自己聽錯了。“您是說把拘留營騰出來嗎,先生?”
  “是的。我要讓那人單獨關在那裏,誰也不許接近他。還要你給拘留營加雙崗。清楚了嗎?”
  “清楚了,將軍。”
  “還有件事,羅伊。假如那人在你那兒關押時出了什麽事,我可要你的命。”
  司令擱下了電話。
  華萊士少將看著卡車隆隆地駛向拘留營,然後回到自己辦公室,給助手阿爾文·賈爾斯上尉打電話。
  “關於那個關押在我們拘留營的人……”華萊士少將說。
  “什麽事,少將?”
  “我們的主要目的是保證他的安全。我想讓你親自挑選警衛人員。除警衛人員以外,不得讓任何人接近他。不許接見來訪者,禁止一切書信、包裹的來往,清楚了嗎?”
  “清楚了,先生。”
  “夥房給他做的飯你要親自過目。”
  “是,少將。”
  “誰對那個人表露出任何特殊的興趣,立即向我報告。有什麽不清楚的嗎?”
  “沒有了,先生。”
  “好,你要保持高度警惕,出了岔子,我找你算帳!”

   第四十九章
  清晨,詹妮弗被輕輕的雨聲驚醒,她躺在床上,靜靜地聽著雨水打在屋頂上發出的滴答聲。
  她看了一眼鬧鍾,是該起床的時間了。
  半小時後,詹妮弗走下樓,步進餐室,準備同喬舒亞一起吃早飯。可他不在那兒。
  麥琪太太從廚房裏走了出來。“早上好,帕克太太。”
  “早上好,喬舒亞哪兒去了?”
  “他看起來很累,我想還是讓他多睡一會兒。明天再去上課。”
  詹妮弗點點頭。“好主意。”
  她吃完早飯,上樓去和喬舒亞道別。他躺在自己床上,睡得死死的。
  詹妮弗在床沿上坐下,輕輕地說:“喂,懶鬼,你不想跟我說聲再見嗎?”
  喬舒亞慢慢地睜開一隻眼,“當然想,朋友,再見。”他睡意正濃,“我得起床了嗎?”
  “不。我說你幹嗎今天不在家呆著?你不用出去照樣可以玩得挺痛快。外麵雨下得很大,出不去。”
  他睡眼惺忪地點點頭。“好的,媽。”
  他的眼皮重新合上,很快又睡著了。
  整個下午,詹妮弗都在法庭上忙碌,當她忙完公事回到家時,已經是七點多鍾了。淅淅瀝瀝下了一天的毛毛雨,此時已經變成傾盆大雨,瓢潑而下。當詹妮弗驅車來到車道上時,隻見房子像一座被圍困的城堡,一道灰黃色的泥水像一條壕溝將它團團圍住。
  麥琪太太打開前門,幫詹妮弗脫下濕漉漉的雨衣。
  詹妮弗甩掉了頭發上的雨水,急忙問:“喬舒亞呢?”
  “他在睡覺。”
  詹妮弗不安地看看麥琪太太。“他整天都在睡嗎?”
  “天啊,不!他起來過,還滿屋子地跑。我給他做了午飯。可當我上樓去喊他時,他又打起瞌睡來。所以我想還是讓他睡吧。”
  “噢。”
  詹妮弗上了樓,輕輕走進喬舒亞的房問。孩子熟睡著。詹妮弗俯下身,摸了摸他的前額,沒有熱度,臉色也正常。她又摸了摸他的脈搏。除了她的猜想以外,一切正常。她準是想得太多了。也許喬舒亞整天玩得太猛了,那自然會疲倦不堪的。詹妮弗悄悄地走出房間,回到樓下。
  “你幹嗎不給他做些三明治,麥琪太太?可以放一些在他的床邊,這樣他醒來就能吃了。”
  詹妮弗在辦公桌上吃了晚飯,一邊吃,一邊還看了幾份辯護狀,之後又準備了第二天的一份審判做證書。她想打個電話給邁克爾,告訴他自己已經回來。但她猶豫了一陣,因為她不願在跟亞當在一起不久就和邁克爾說話……邁克爾這個人太敏感了。午夜後她才讀完了文件。她站起身來,伸伸懶腰,想舒展一下背脊和脖子。她將文件放進公文包,關了燈,走上樓。她經過喬舒亞房間時朝裏看了看,喬舒亞還睡著。
  床邊台子上的三明治沒有動過。
  第二天早上,詹妮弗下樓去吃早飯時,喬舒亞已經在餐室裏了。他穿戴得周周正正的,準備上學去了。
  “早上好,媽。”
  “早上好,乖乖。你感覺好嗎?”
  “很好,我真是太累了。一定是那墨西哥的太陽的緣故。”
  “對,一定是。”
  “阿卡普爾科真整潔,下回放假我們還可以到那兒去嗎?”
  “我看沒有什麽不可以。不過這次回學校你總該高興吧?”
  “我拒絕回答,因為你聽了我的話又會責怪我的。”
  下午三四點鍾,詹妮弗正在準備做證詞,辛茜婭匆匆走了進來。
  “對不起,打擾你了。斯托特太太來電話……”那是喬舒亞的班主任。
  “我就來。”
  詹妮弗拿起話筒。“喂,斯托特太太,出了什麽事啦?”
  “啊,沒什麽。一切很好,帕克太太。我不想嚇您,我隻是想,我該向您建議,最好讓喬舒亞多睡會兒。”
  “您這是什麽意思?”
  “他今天上課差不多都在睡覺,威廉小姐和托柏科太太都跟我講這件事。也許您應該讓他早點兒睡覺。”
  詹妮弗呆呆地望著電話聽筒。“我……是的,我會讓他早點兒睡的。”
  她慢慢地放下話筒,轉身對著屋裏看著她的人。
  “對,對不起,”她說,“請原諒。”
  她匆匆地朝接待室走去。“辛茜婭,把坦找來,讓他替我寫完證詞。出了一點兒事。”
  “一切……”話沒說完,詹妮弗已經跨出門了。
  她像瘋子似地驅車回家,車快得超過了速度限製,她全然不顧,碰到紅燈也不停車。她滿腦子幻覺,仿佛看見喬舒亞出了什麽可怕的事。回家的路似乎長得沒有盡頭。當她的房子終於在遠處出現時,她滿以為自己會看到救護車和警車塞滿車道。可事實上車道上空空的,什麽也沒有。詹妮弗在前門邊停了車,匆匆走進屋子。
  “喬舒亞!”
  他正在書房裏觀看電視裏的壘球比賽。
  “嗨,媽。您回來這麽早,被解雇了嗎?”
  詹妮弗站在門口端詳著兒子,心裏像是放下了一塊大石頭。她覺得自己像個白癡似的。
  “您要看到剛才那一局比賽就好了。克雷格·斯旺真太棒了。”
  “你感覺怎樣,孩子。”
  “很好。”
  詹妮弗把手按在他額頭上,沒有熱度。
  “你當真感到很好嗎?”
  “還會假?您怎麽看上去這麽滑稽?有什麽擔心的事?您是不是想跟我認真地交談交談?”
  她笑了起來。“不,乖乖。我隻是……有什麽事使你不高興嗎?”
  他歎了口氣,說:“我說,現在的比分是六比五,梅茨隊快要輸了。您知道第一局的情況嗎?”
  他開始激動地敘述起他所喜愛的壘球隊的戰績來。詹妮弗滿心歡喜地望著他。她想:該死,我胡思亂想些什麽呀?當然,他一切很好。
  “你繼續看比賽,我去看看晚飯。”
  詹妮弗輕鬆地走進廚房。她決定做塊香蕉蛋糕,這是喬舒亞最喜歡吃的甜點心。
  半小時後,當詹妮弗再次走進書房時,喬舒亞直挺挺地躺在地板上,已經不省人事了。
  去布林德曼紀念醫院的路程仿佛沒個盡頭似的。詹妮弗坐在救護車的後座上,緊緊地抓著喬舒亞的手,喬舒亞臉上罩著氧氣罩,一個護士手端著氧氣罩坐在旁邊。喬舒亞仍昏迷不醒。盡管救護車一路警鈴嘯鳴,但由於交通十分擁擠,車子不得不減速行駛。好奇的行人不時地回過頭,透過車窗朝裏張望這臉色蒼白的女人和不省人事的孩子。在詹妮弗看來,這實在是對私事的粗暴幹涉。
  “幹嗎不在救護車上裝單麵透明玻璃?”詹妮弗問道。
  護士驚奇地抬起頭來,“什麽?”
  “沒什麽。……沒什麽。”
  不知過了多久,救護車終於在醫院後麵的急診室門口停了下來。兩位實習生正等在那裏。詹妮弗一籌莫展地站在那裏,看著他們把喬舒亞從救護車上抬下來,然後抬上一副裝有輪子的擔架。
  一個護士問:“您是孩子的母親嗎?”
  “嗯。”
  “請這邊來。”
  接著隻聽見一陣紛至遝來的響聲,眼前燈光閃爍,人影搖曳,一切的一切就像一隻模糊不清的萬花筒。 詹妮弗目送喬舒亞被小車推進了一條狹長的走廊,去X光透視室。
  她剛想跟著一起去,護士說:“您應該先為他辦理住院手續。”
  總服務台的一個瘦女人對詹妮弗說:“您準備怎麽付款?您參加了藍十字會或其他形式的保險嗎?”
  詹妮弗真想衝著她大嚷一番,此刻,她隻想快些趕到喬舒亞身邊。她勉強回答了她的問題,接著又填了好幾份表格,瘦女人才讓她離開。
  她心急慌忙地奔向X光透視室, 衝進屋去。屋裏空無一人,喬舒亞已不知哪裏去了。詹妮弗奔回走廊,發瘋般地四處尋找。一個護士正巧從她身旁走過。
  詹妮弗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我的兒子在哪兒?”
  護士說:“不知道啊。他叫什麽名字?”
  “喬舒亞。喬舒亞·帕克。”
  “您剛才在哪兒離開他的?”
  “他, 他在做X光透視,他……”詹妮弗變得語無倫次起來,“你們把他怎麽啦?告訴我!”
  那護士細細地打量了詹妮弗一下,說:“請在這裏等一會兒,帕克太太。我替您找找。”
  幾分鍾後,那護士回來了。她告訴詹妮弗說:“莫裏斯醫生想見您,這邊來。”
  詹妮弗兩腿打顫,連步於都邁不開了。
  “您怎麽啦?”護士看著她說。
  -一陣恐懼襲上心頭,詹妮弗隻感到唇焦口燥。她斷斷續續地說:“我,我要我的兒子。”
  她們來到一間擺滿儀器的屋子,這些儀器詹妮弗從未見過。
  “請在這兒等一下。”
  幾分鍾後,莫裏斯醫生來了。他身體肥胖,臉膛赤紅,手指被卷煙熏得焦黃。“您是帕克太太?”
  “喬舒亞在哪兒?”
  “請到這兒來一下。”他引詹妮弗穿過那滿是儀器的屋子,走進一間小辦公室。“請坐。”
  詹妮弗坐了下來。“喬舒亞,是……是不是……不怎麽要緊,醫生?”
  “我們現在還不知道。”他的聲音很柔和,像他這樣的大卜兒居然說話會這麽細聲細氣,實在令人吃驚。“有些情況我需要了解一下。您孩子多大年紀啦?”
  “他還隻有七歲。”
  “隻有”兩字脫口而出,簡直是對上帝的譴責。
  “他最近出過什麽事故嗎?”
  詹妮弗腦海裏突然閃過喬舒亞轉過身來招手,失去平衡,栽倒在木樁上的情景。“他……他在玩水橇時出了事,頭上撞起了腫包。”
  醫生做著記錄,“有多久啦?”
  “我……幾……幾天以前。在阿卡普爾科。”此刻想要思路清晰實在太難了。
  “剛出事時他看上去一切都正常嗎?”
  “是的。他後腦勺上起了個大腫包,別的……似乎沒事兒。”
  “您發現他記憶力下降了嗎?”
  “沒有。”
  “脾性變化了沒有?”
  “沒有。”
  “也沒有發生痙攣、脖子僵直或頭痛的現象嗎?”
  “沒有。”
  醫生停下筆,抬頭看著詹妮弗。“我已經給他做了X光透視。但還不解決問題。我想做一下CAT檢查。”
  “你說什麽?”
  “這是一種從英國進口的新型電腦控製的機器,可以拍攝下大腦內部組織的照片。可能還得做一些補充檢查。您覺得怎麽樣?”
  “如,如,如果……”她結結巴巴地說,“需要的話。那,那不會對他有什麽害處吧?”
  “不會的。很可能還需要做脊椎穿刺。”
  他著實把她嚇壞了。
  她費了好大的勁才把問題從嘴裏擠了出來。“您覺得究竟是什麽病?我兒子怎麽啦?”她聲音都變了,連她自己都聽不出這是自己的聲音。
  “我不願胡亂猜測,帕克太太。過一兩個小時我們就可以知道了。他現在已經醒來了。您想去看看他嗎?”
  “啊,好。”
  一個護士領她到了喬舒亞的病房。喬舒正躺在床上,臉色蒼白,身子顯得異常瘦小。當詹妮弗走進病房時,他眼睛朝上看著她。
  “您好,媽。”
  “你好。”她坐在他床沿上,“你覺得好些嗎?”
  “真有點兒滑稽,我好像不是自己啦。”
  詹妮弗伸出手抓住喬舒亞的手。“你不是好好的嗎?乖乖,我在你身邊。”
  “我看到的每個人、每件東西都是成對的。”
  “你,你告訴醫生了嗎?”
  “嗯,告訴啦。我看他也是兩個。我希望他沒給您送兩份帳單。”
  詹妮弗雙手輕輕地摟住喬舒亞,隨後又緊緊地擁抱他。她感到他的身子又小又弱。
  “媽!”
  “什麽事,乖乖?”
  “您不會讓我死吧,媽媽?”
  詹妮弗一陣心酸,雙眼噙滿淚花。“不,我不會讓你去死的。醫生們會醫好你的病,然後我就帶你回家。”
  “好的。您答應我們下次再去阿卡普爾科。”
  “答應……等到……”
  他又睡著了。
  莫裏斯醫生和兩個穿白大褂的人進來了。
  “我們現在開始做檢查,帕克太太,用不了多長時間的。請您在這兒等著,別太緊張了,好嗎?”
  詹妮弗看著他們把喬舒亞帶出病房。她坐在床沿上,感到自己好像挨過一頓打。她精疲力竭,似癡如呆,直眉瞪眼地盯著病房四周白色的牆壁。
  好像沒過多久,一個聲音在她耳際響起:“帕克太太……”
  詹妮弗抬起頭來,看見莫裏斯醫生站在麵前。
  “你們去做檢查吧,”詹妮弗說。
  醫生奇怪地看了看她:“我們已經做完了。”
  詹妮弗看看牆上的鍾,才知道自己已在這裏坐了整整兩個小時了。時間都流逝到哪裏去了呢?她直盯著醫生的臉細看,想從中找到是凶是吉的答案。往常,她曾多少次這樣地從陪審員的臉部表情上事先預料他們所要做的裁決。一百次?五百次?可現在,詹妮弗心慌意亂,什麽也看不出來。她不由得渾身顫抖起來。
  莫裏斯醫生說:“您兒子的病是腦膜下血腫。用外行人的話說是大腦嚴重損傷。”
  她突然感到喉嚨幹得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那……”她咽了口唾沫,想講下去。“那是什麽……?”她又說不下去了。
  “我們打算立即給他動手術,需要您的同意。”
  他是在跟我開一個殘酷的玩笑, 她心裏想。 再過一會兒,他會笑著告訴她:“喬舒亞很好,我隻不過是在懲罰您,帕克太太,因為您浪費了我們寶貴的時間。您兒子除需要睡覺以外,一切正常。他正在長身體呢。需要照顧的真正病人有的是,您不該占用我們的時問。”又好像就要對她說:“您現在可以帶您的兒子回家去啦。”
  而事實上,莫裏斯醫生繼續說著:“他年紀小,身體又結實,完全有理由指望手術成功。”
  嗬,他將打開喬舒亞的頭顱,把那鋒利的手術刀探進去。也許,那會毀壞喬舒亞的中樞神經,也許……會弄死他。
  “不!”她一聲怒吼。
  “您不同意我們動手術?”
  “我……”她五內俱焚,不知如何是好。“如果不動手術的話,那會怎……怎麽樣?”
  “那您的兒子就活不成了。他的父親在嗎?”
  亞當!啊,她此刻多麽需要亞當,多麽需要亞當的安慰!她多麽希望他能告訴她:一切都會順順當當的,喬舒亞馬上就會好起來的。
  “不。”詹妮弗最後回答說,“他不在這兒。我,我同意。你們動手術吧。”
  莫裏斯填了一張表,遞給詹妮弗:“請簽個字。”
  詹妮弗連看也沒看就在表上簽了字。“手術要多久?”
  “直到我打開……”他看到了她臉上的表情,“直到我開始動手術才能知道。您願意在這兒等著嗎?”
  “不!”她感到四壁向她擠壓過來,使她無法透氣。“有地方可以作禱告嗎?”
  這是一所小小的教堂,聖壇上掛著耶穌的畫像。教堂裏空空的,隻有詹妮弗一個人。她跪了下來,但她無法祈禱。她不信教,上帝為什麽現在一定要聽她的祈禱呢?她竭力使自己定下神來,以便好好地跟上帝談一談。但恐懼感太強烈了,完全占據了她的心靈。她不停地埋怨自己,無情地責怪自己。要是我當時不把喬舒亞帶到阿卡普爾科多好,她想……;要是我不讓他去玩水橇……;要是我當初不聽信那位墨西哥醫生;……要是,要是,要是……。她開始同上帝討價還價起來,讓孩子恢複健康吧,那樣的話,你吩咐我幹什麽我就幹什麽。
  不一會,她又否定了上帝的存在。要是真有上帝的話,他會這樣對待一個從未傷害過他人的孩子嗎?什麽樣的上帝會讓一個無辜的孩子去死呢?
  最後,詹妮弗精疲力竭,思想活動終於慢了下來。她想起了莫裏斯醫生的話:“他年紀小,身體又結實,完全有理由指望手術成功。”
  詹妮弗心中不停地念叨著:“一切都會好的,當然會好的。當這一切過去後,我要把喬舒亞帶到一個他能好好休養的地方去。對了,如果他喜歡的話,就去阿卡普爾科。我們可以在那裏一起看書,一起玩耍,一起閑談……”
  最後,詹妮弗終於在極度疲乏中,思緒漸漸安寧下來,她累得無法思維了,頹然倒在一張椅子上。恍惚間她感到有人碰了碰她的手臂。她睜開眼睛,隻見莫裏斯醫生臉色陰鬱地站在麵前。
  什麽也不需要問了,她頓時失去了知覺。

   第五十章
  喬舒亞靜靜地躺在一張狹窄的金屬台上,永遠地睡著了。看上去,他很安詳,他那漂亮而帶有幾分稚氣的臉上充滿了神秘而邈遠的夢幻。曾有多少回,詹妮弗輕輕地打量過他的這種神情。那時,她總是坐在他的床沿上,看著蜷伏在溫暖小床上的兒子,心裏充滿了對他的愛——這種感情是多麽的強烈,使她幾乎透不過氣來。又有多少回,她為他輕輕地蓋好毯子,為的是不讓夜寒侵沁他的身子?
  而如今,寒氣已經深深地侵入了他的軀體,他再也暖不過來了。他那晶瑩的雙眼再也無法睜開,再也不能看她一眼了。詹妮弗再也看不到他唇際的微笑,再也聽不見他的聲音,他那有力的小手臂再也不會摟著她的脖子啦。喬舒亞赤條條地躺著,身上隻蓋了條被單。
  詹妮弗對醫生說:“我想請您給他蓋條毯子,他這樣會著涼的。”
  “他不可能……,”莫裏斯醫生看了看詹妮弗的眼神,忙改口道:“是,當然需要,帕克太太。”然後他轉身對護士說:“去拿一條毯子來。”
  房間裏有六七個人,多數人都穿著白大褂,他們都在對詹妮弗說著什麽,可她一句也聽不到。她似乎關在一隻廣口瓶裏,與大家都隔開了。她隻見他們的嘴唇在翕動,可聽不到任何聲音。她很想對他們大聲喊叫,讓他們走開,可她又擔心嚇壞了喬舒亞。有人搖著她的手臂,寂靜遭到了破壞,房間裏頓時人聲嘈雜,每個人都好像同時在說話。
  莫裏斯醫生在說:“得進行屍體解剖。”
  詹妮弗平靜而堅決地說:“如果你再碰一下我的兒子,我就殺了你。”
  接著,她對周圍的人笑了笑,因為她不希望他們因此遷怒於喬舒亞。
  一個護士勸她離開這間房,但她使勁搖了搖頭,“我不能讓他一個人在這兒。人家會關掉電燈的,喬舒亞怕黑。”
  有人捏緊了她的手臂,她隻感到有一枚針刺了進去。不一會兒,她感到一股巨大的熱流,便不知不覺地入睡了。
  當她醒來時,已經近黃昏了。她躺在醫院的一間小屋裏。有人脫去了她的衣服,給她換上了醫院的病號衣。她急忙起身,穿好衣服,走出門去找莫裏斯醫生。此刻,她變得不可思議地冷靜。
  莫裏斯醫生說:“我們將替您安排好您兒子的後事,您不必……”
  “我自己會料理的。”
  “那好。”他猶豫了一陣,為難地說,“至於屍體解剖,我想您上午說的話並不算數。我……”
  “你錯了。”
  在此後的兩天裏,詹妮弗一直在忙孩子的後事。她到本地一個殯葬服務員那裏聯係好了安葬事宜,又去挑了一隻有緞子襯墊的白色棺材。她沉著冷靜,一滴眼淚都不流。這一切,事後竟什麽也想不出來。她的靈魂似乎遊離於體外,她的行動完全由一種神奇的外力所支配;而受到沉重打擊的她的身心,則龜縮在無形的保護殼內,以防神經失常。
  當詹妮弗準備離開那個殯葬服務員的辦公室時,那人說:“如果您想讓您的兒子下葬時穿他最喜歡穿的衣服,帕克太太,您可以將它們送來,由我們替他穿上。”
  “我自己會給他穿的。”
  那人吃驚地望著她:“如果您願意,那當然可以。不過……”他目送她離去,心想,不知道她懂不懂給死人穿衣服是什麽滋味。
  詹妮弗驅車飛快回家。她將車停在車道上,走進屋裏。麥琪太太正在廚房內,兩眼通紅,臉都痛苦得扭曲了。“嗬,帕克太太。我簡直不敢相信……”
  詹妮弗根本沒看見她,也沒聽見她的話。她從麥琪太太身邊走過,徑直上了樓。她走進喬舒亞的房間,一切都同先前毫無二致。什麽都沒變,隻是空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喬舒亞的圖書、玩具、壘球、水橇板什麽的都原封不動地在老地方放著,像是在等待小主人似的。詹妮弗站在門口,呆呆地望著房間,竭力思索自己幹什麽上這兒來。嗬,對了,給喬舒亞拿衣服。她向壁櫥走去,那兒有套深藍色的衣服,是她在喬舒亞上次生日時買給他的。那天晚上,喬舒亞就是穿著這套衣服去盧特斯旅館的。這一切的一切,仿佛就在眼前。那時,喬舒亞看上去已經長大成人了。詹妮弗曾痛苦地想:某一天,他會同他準備娶的姑娘一起坐在這兒。可現在,這一天永遠不會到來了。他再也不會長大了。沒有姑娘。沒有生活。
  在藍色服裝的旁邊有好幾條藍色的長褲和便褲;還有幾件短袖圓領汗衫,其中一件汗衫上印著喬舒亞所在的壘球隊隊名。詹妮弗站在那裏,無目的地撫摩著這些衣褲。時間不知不覺地過去了。
  麥琪太太出現在她身旁。“您還好嗎,帕克太太?”
  詹妮弗彬彬有禮地說:“我很好,謝謝,麥琪太太。”
  “我能幫您幹些什麽呢?”
  “不,謝謝。我準備給喬舒亞穿戴一下。您覺得他最喜歡穿什麽?”她聲音清脆響亮,但眼神卻呆滯得可怕。
  麥琪太太看到了她的眼神,嚇了一大跳。“您為什麽不稍稍躺一會兒,親愛的?我去請醫生。”
  詹妮弗隻顧上下撫摩著壁櫥中掛著的衣服。她從衣架上取下一件壘球衣。“我想喬舒亞會喜歡這一件的。你看除此之外還需要什麽嗎?”
  麥琪太太無可奈何地望著詹妮弗。隻見她走到衣櫥旁,拿出內衣、內褲、襪子和一件襯衣。詹妮弗相信,喬舒亞一定非常需要這些,因為他就要去遙遠的地方度假,那可是一個漫長的假期啊!
  “您覺得他穿上這些夠暖和嗎?”
  麥琪太太突然放聲大哭起來。“請別這樣,”她懇求道,“把東西放著吧,這些我會安排妥帖的。”可是,詹妮弗招呼也不打,帶著衣物走下樓去了。
  屍體停放在殯儀館的停屍室裏。喬舒亞被放在一張長長的桌子上,相形之下,他的身材顯得又短又小。
  當詹妮弗帶著衣物返回時,殯葬服務員還想再做一次努力。“我已經同莫裏斯醫生商量過了,帕克太太。我倆一致認為,這裏的事您最好讓我們來處理。我們已經習慣了。”
  詹妮弗衝他笑了笑。“出去。”
  他咽了口唾沫,說:“好吧,帕克太太。”
  詹妮弗待他離開停屍室後才轉向她的兒子。
  她看著他那熟睡的臉,說:“你母親來照顧你了,我的乖乖。我要給你穿上壘球衣,你一定會喜歡這衣服的,對嗎?”
  她輕輕掀開被單,看了看他赤裸的、蜷縮的身子,開始給他穿衣。她決定先給他套上短褲衩;當她的手碰到他冰冷冰冷的肉體時,不由得縮了回來。他的軀體又僵又硬,像大理石似的。詹妮弗竭力告訴自己:這冷冰冰,沒有活氣的軀體並不是她的兒子;此刻,喬舒亞正在別的什麽地方,身體暖融融的,過得很幸福。可她又無法使自己相信這種臆造的樂境。躺在桌上的正是喬舒亞。詹妮弗開始顫抖起來,就好像孩子身上的寒氣也侵入了她的骨髓。她努力對自己說:別抖!別抖!別抖!別抖!別抖!
  但她還是戰栗著,大口大口地喘息。當最後終於使自己平靜下來時,她又開始給兒子穿衣服,一邊穿,一邊還嘮嘮叨叨地對他說些什麽。她先給他穿上短褲衩,然後穿上長褲,當她抱起他給他穿襯衣時,他頭一歪,撞在桌子上。詹妮弗喊了起來:“啊,對不起,喬舒亞,原諒我。”她開始哭泣起來。
  詹妮弗差不多花了三個小時才給喬舒亞穿戴完畢。他上身著壘球衣和他所喜歡的短袖圓領衫,腳上穿著一雙白襪子和一雙輕便運動鞋。由於壘球帽會遮住他的臉,詹妮弗最後將它放在他胸上。“你自己帶著它,乖乖。”
  殯葬服務員走來,看見詹妮弗正湊在喬舒亞身旁,拉著他的手與他談些什麽。
  殯葬服務員走到她身邊,輕輕地說:“現在由我們來照料吧。”
  詹妮弗最後看了兒子一眼。“請當心一點。你知道,他的頭碰傷了。”
  葬禮很簡單。當小小的白色棺材放進新挖的墓穴時,隻有詹妮弗和麥琪太太兩人在一旁。詹妮弗本想告訴肯·貝利,因為他是喬舒亞的好朋友。但肯已經離開他們了。
  當第一鏟土撒到棺木上時,麥琪太太對詹妮弗說:“走吧,親愛的,我帶您回去。”
  詹妮弗挺有禮貌地說:“我很好。麥琪太太,喬舒亞和我再也不需要您了。我將給您一年工資,還要開張品行證明書。喬舒亞和我永遠感謝您。”
  麥琪太太站在那裏,呆呆地望著她。詹妮弗轉過身,走了。她小心翼翼地走著,腰杆挺得筆直,像是走在一條狹長的、隻能容一個人通過的走廊上。這走廊長得沒有盡頭。
  屋裏靜悄悄的,十分安寧。她走上樓,進了喬舒亞的房間,關上門,躺倒在他的床上。她的目光巡視著所有屬於他的東西,所有他喜愛的東西。他的整個世界就在這間屋子裏。她現在無事可做,也沒地方可去。喬舒亞是她心中的一切!往事一一湧上心頭……
  喬舒亞蹣跚著邁出了他最初的幾步;……喬舒亞說,車車,媽媽,去玩你的玩具吧;……勇敢的小喬舒亞第一次單獨去上學;……喬舒亞躺在床上出麻疹,渾身難受;……喬舒亞擊中了球,為他的球隊在比賽中取得勝利;……喬舒亞學習駕船;……喬舒亞在動物園裏喂大象;……喬舒亞在母親節唱《照耀吧,豐收的圓月》……。記憶如流水,在她眼前緩緩淌過;記憶如電影,一幕幕在她心中映出。記憶在詹妮弗和喬舒亞準備動身去阿卡普爾科那天中斷了。
  阿卡普爾科……在那裏她曾見到過亞當,與他歡度良宵。她所以受到這樣的懲罰,或許就是因為她隻顧自己縱情作樂的緣故。當然,詹妮弗想,這是對我的懲罰,是我的地獄。
  她的記憶又重新開始,從喬舒亞出生那天想起。……喬舒亞蹣跚學步……喬舒亞說,車車,媽媽,去玩你的玩具吧……
  時光在悄悄地流逝。詹妮弗有時聽見屋子遠處的電話丁零作響,有時又聽見有人在砰砰地打門。但她對那些聲響完全不加理會。她不能讓任何東西打擾自己,她要和兒子在一塊。她呆在屋裏,不吃也不喝,好像這世界隻有她和喬舒亞兩人,她失去了時間概念,不知道自己在那裏躺了多久。
  五天以後,詹妮弗又一次聽到前門的門鈴在響,還有人在拚命打著門,但她不予理會。任他是誰,都該走遠些,別來打擾。她隱隱約約聽見玻璃被擊碎的聲音。不一會兒,喬舒亞的房門砰地被打開,邁克爾·莫雷蒂出現在門口。
  他看了一眼這躺在床上的女人。她麵容憔悴,眼窩深陷,呆呆地望著他。“上帝啊!”他不禁失聲喊道。
  邁克爾·莫雷蒂用盡全身力氣才將詹妮弗抱出房問。她歇斯底裏地反抗著,捶他,抓他的眼睛。尼克·維多在樓下等著。他倆一起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詹妮弗塞進了汽車。詹妮弗不知道他倆是誰,為什麽來這兒。她隻知道他們要把她從她兒子身邊拖開。她想告訴他們,如果他們那樣對她,她寧願去死。但她畢竟疲憊已極,再也反抗不動了。她終於昏睡過去了。
  當詹妮弗醒來時,發現自己正躺在一間窗明幾淨的屋子裏。窗外風景如畫,可以看到遠處層層疊疊的山巒和湛藍的湖泊。一位穿白褂子的護士正坐在床邊的椅子上閱讀雜誌。當詹妮弗慢慢睜開眼睛時,她抬起頭來。
  “我在哪兒?”詹妮弗說話時喉嚨很痛。
  “和你的朋友在一起,帕克小姐。是莫雷蒂先生把你送來的。他一直很關心你。知道你醒來,他一定會很高興的。”
  護士匆匆地走出屋子,詹妮弗躺在那裏,頭腦空空,也不願去想什麽,但記憶如不速之客,不請而至,躲也躲不開,逃也逃不脫。詹妮弗意識到自己曾有自殺的念頭,但實際上又沒有勇氣那麽做。她隻是想死,希望死神把她召去,但邁克爾救了她。真滑稽!不是亞當,而是邁克爾!她想,責備亞當是不公平的。她自己一直沒把真情告訴亞當,他當然不知道現在已經夭折的喬舒亞就是他的兒子。喬舒亞已經死了,詹妮弗現在能夠正視這一點了。她痛苦不堪。她知道,隻要她活一天,這種痛苦就存在一天。但她能夠忍受;也隻得忍受。這是她應得的報應。
  詹妮弗聽見腳步聲,抬眼看見邁克爾走進屋子。他站在那裏驚奇地望著她。詹妮弗失蹤以後,他像個野人似的,差不多都快要瘋了。他生怕她遭到什麽不測。
  他走到她床邊,低頭望著她。“你為什麽不告訴我?”邁克爾在床沿上坐了下來,“我很難過。”
  她抓住他的手,“謝謝你把我帶到這兒來,我,我想我有點兒瘋了。”
  “是有那麽點兒。”
  “我來這兒多久了。”
  “四天了。醫生一直在給你做靜脈輸液。”
  詹妮弗點點頭,但即使是這麽一個微小的動作,也花了她很大的勁。她感到異常虛弱。
  “早飯就要送來了。醫生命令我把你養胖。”
  “我不餓。我想我再也不會想吃東西了。”
  “你會想吃的。”
  詹妮弗吃驚的是邁克爾果然說中了。當護士用盤子給她端來溏心蛋、烤麵包和茶時,詹妮弗感到自己餓極了。
  邁克爾留在病房裏看著她吃。詹妮弗吃完後,他說:“我得回紐約去處理一些事兒。過幾天再回來。”
  他俯身輕輕地吻了吻她。 “星期五見。 ”他的手指慢慢地撫摩著她的臉龐,“我希望你快點兒康複,聽見了嗎?”
  詹妮弗看著他。“嗯。”

   第五十一章
  美國海軍陸戰隊基地的會議大廳擠得水泄不通。大廳外,一隊荷槍實彈的衛兵警惕地站著崗;大廳內,一次不尋常的集會即將開始。特別大陪審團的成員靠牆坐在椅子上。長桌的一頭,坐著亞當·沃納、羅伯特·迪·西爾瓦以及聯邦調查局的副局長。那頭坐著托馬斯·柯爾法克斯。
  把大陪審團帶到基地來是亞當出的主意。
  “這是我們保護柯爾法克斯的唯一辦法。”
  大陪審團同意了亞當的建議。秘密審訊即將開始。
  亞當對托馬斯·柯爾法克斯說:“請你自我介紹一下。”
  “我叫托馬斯·柯爾法克斯。”
  “你的職業?柯爾法克斯先生。”
  “我是律師,持有在紐約州以及國內其他州開業的執照。”
  “你從事律師工作多久了?”
  “三十五年多。”
  “你接受一般當事人的業務嗎?”
  “不,先生,我隻有一個當事人。”
  “誰是你的當事人?”
  “這三十五年來,我絕大多數時間給安東尼奧·格拉納利當律師,他死後,又為邁克爾·莫雷蒂服務。我現在代表邁克爾·莫雷蒂和他的組織。”
  “你是指有組織的犯罪嗎?”
  “是的,先生。”
  “由於你多年擔任這一職務,人們可以設想,你處於一個獨特的地位,能夠了解我們稱之為黑手黨的內部活動情況,是這樣嗎?”
  “那裏發生的事我幾乎沒有不知道的。”
  “包括犯罪活動嗎?”
  “是的,參議員。”
  “你能不能詳細談談某些活動的實質?”
  托馬斯·柯爾法克斯接下去談了兩個小時。他從容不迫,說得有板有眼,很有把握。他列舉了人名、地名和日期。有時,他把細節描繪得有聲有色,引人入勝,以至於在場的人都忘了自己是在什麽地方,完全被他的恐怖故事吸引住了。
  他談到了製訂殺人合同;殺害證人,使他們不能作證;談到了縱火,殘害人的肢體、器官;談到了白奴——就像是一份海朗尼姆斯·鮑什①的作品目錄。世界上最大的犯罪組織的內部情況破天荒地被徹底揭露了出來,第一次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①海朗尼姆斯·鮑什:佛蘭德(在比利時和法國的部分地區)畫家。
  亞當·沃納和羅伯特·迪·西爾瓦不時地提出一兩個問題,幫助托馬斯·柯爾法克斯回憶往事,什麽地方說漏了就讓他補上。
  審訊比亞當所預期的要順利得多。然而,在臨近結束的幾分鍾裏,災難突然降臨了。
  大陪審團中有個人提出了有關供贓的問題。
  “這是大約兩年以前的事。邁克爾不讓我插手近來的事務,那事是詹妮弗·帕克負責的。”
  亞當愣住了。
  羅伯特·迪·西爾瓦急切地追問:“是詹妮弗·帕克?”
  “是的,先生。”托馬斯·柯爾法克斯的話中充滿報複的口氣,“她現在是黑手黨總部的律師。”
  亞當真想讓柯爾法克斯立即住口,希望他剛才所說的沒有載入記錄。但已經來不及了。迪·西爾瓦抓住這個要害,緊追不放,怎麽也無法阻止他。
  “請你給我們介紹一下她的情況。”迪·西爾瓦緊逼一步。
  托馬斯·柯爾法克斯說了下去:“詹妮弗·帕克插手建立了虛構的公司,負責供贓……”
  亞當想打斷他的話:“我不……”
  “……謀殺。”
  “謀殺”二字在大廳裏久久回響。
  亞當打破沉默。“我們,我們必須根據事實。柯爾法克斯先生,你總不會告訴我們詹妮弗·帕克同實際的謀殺有關吧?”
  “這正是我所要告訴你們的,她命令襲擊一個劫持了她兒子的人。那人叫弗朗克·傑克遜,她叫莫雷蒂殺死他,莫雷蒂便真的殺了那個人。”
  會場上一片激動的議論聲。
  她的兒子!亞當想:這一定有誤。
  他結結巴巴地說:“我認為……我認為我們有足夠的證據,用不著道聽途說。我們……”
  “這不是道聽途說,”托馬斯·柯爾法克斯保證說,“她打電話來時,我正好和莫雷蒂一起在屋裏。”
  亞當伸在桌下的雙手絞得緊緊的,連一點血色也沒有了。
  “證人顯得疲憊,我想這次審訊到此該結束了。”
  羅伯特·迪·西爾瓦對特別大陪審團說:“我想就審訊議程提個建議。”
  亞當根本就沒聽他提了什麽建議,隻是一心在想詹妮弗此刻究竟在哪裏。她又失蹤了。亞當曾一而再、再而三地找尋過她,現在她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了,必須找到她,而且要快。

   第五十二章
  美國有史以來最大的一次秘密執法行動開始了。
  配合聯邦政府打擊有組織犯罪及詐騙活動委員會采取行動的單位,包括聯邦調查局、郵政及海關總局、全國稅務總署、聯邦反毒品局以及其他六七個機構。
  調查的範圍包括殺人,陰謀殺人,詐騙,敲詐勒索,偷稅漏稅,合夥欺詐,縱火,侵吞貸款以及吸毒等罪行。
  托馬斯·柯爾法克斯提供了打開潘朵拉盒子①的鑰匙,這盒子裏裝有黑手黨犯罪活動的全部情況。這對於掃除主要的有組織的犯罪活動極為有用。
  ①潘朵拉盒子:希臘神話,潘朵拉私自打開宙斯的盒子,盒子裏的疾病、罪惡、瘋狂等全跑出來,散布在世上。這裏指黑手黨的全部罪惡。
  邁克爾·莫雷蒂家族將遭受毀滅性的打擊,而全國其他幾十個類似的家族也難逃法網。
  美國國內國外,政府人員悄悄地對列入名單的人的朋友或業務上有聯係的人進行打聽和了解。美國政府駐土耳其、墨西哥、聖薩爾瓦多、馬賽和洪都拉斯的全權代表,同當地政府的有關人士進行聯係,向他們提供黑手黨在他們國家進行的非法活動的情況。黑手黨的蝦兵蟹將紛紛落網。這些人隻要招供了有關頭麵人物的情況,就被悄悄地釋放了。所有這一切都幹得十分謹慎,目的就是為了防止打草驚蛇,驚動上層。
  亞當·沃納作為參議院調查委員會主席,每天都在喬治敦的家裏接待絡繹不絕的來客。會見是在他的書房裏進行的,常常要到半夜一兩點鍾客人才散去。毫無疑問,這次行動結束後,邁克爾·莫雷蒂的黑手黨將被徹底地摧毀,亞當則可以輕而易舉地贏得總統競選。
  按理,亞當這時的心情應該十分舒暢,然而事實上他內心卻異常悲苦。他正麵臨一生中最嚴重的精神危機。詹妮弗·帕克已深深地陷在黑手黨的泥潭中,亞當必須提醒她,讓她抓緊時機盡快脫身。但是,他負有另一種職責,這就是對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委員會承擔的職責,對美國參議院承擔的職責。他作為詹妮弗的起訴人,又怎麽能同時擔任她的保護人?如果他向詹妮弗通風報信而被人發現的話,他的調查委員會便將信譽掃地,迄今所做的卓有成效的工作將前功盡棄。那也將毀了他自己的前途,毀了他全家。
  柯爾法克斯在審訊中曾提到詹妮弗有個兒子,這一直使亞當吃驚不小。
  他知道他應該同詹妮弗談談。
  亞當撥了她事務所的電話號碼,隻聽得一個秘書說:“對不起,亞當斯先生。帕克小姐不在。”
  “這,這事兒很重要。你知道我能在什麽地方找到她嗎?”
  “不,先生。您是不是去問問別人?”
  沒有人能告訴他詹妮弗在哪兒。
  在後來的一周裏,亞當一天幾次地給詹妮弗撥電話,但她的秘書隻是說:“對不起,亞當斯先生。帕克小姐不在事務所。”
  一天,正當亞當坐在書房裏準備第三次給詹妮弗撥電話時,瑪麗·貝思走了進來。亞當漫不經心地放回了電話。
  瑪麗·貝思走到他跟前,用手指理著他的頭發。“你看上去很累,親愛的。”
  “我很好。”
  她走到亞當書桌對麵一張羊皮靠椅前坐了下來。“事情都湊在一塊兒了,是嗎,亞當?”
  “像是這麽回事。”
  “但願一切都快點兒過去。這對你有好處。老這樣緊張真受不了。”
  “我受得了,瑪麗·貝思。別為我擔心。”
  “可我真擔心。詹妮弗·帕克的名字也在名單上,是嗎?”
  亞當直盯著她。
  “你怎麽知道的?”
  她笑了:“天使,你都把這屋子變成公共會議室啦。我不想聽什麽,可耳朵裏還是聽到了一些事。每個人似乎一看到逮捕邁克爾·莫雷蒂和他的女朋友就情緒激昂。”她看了看亞當的臉色,他毫無反應。
  瑪麗·貝思溫柔地望著自己的丈夫,心想:男人是多麽地幼稚啊!她比亞當更了解詹妮弗其人。她一直感到困惑不解的是:為什麽一個在事業上或政治上如此精明強幹的男人,碰到女人就會變得這樣愚不可及!看當今世上,又有多少真正的英雄豪傑娶了可鄙的小蕩婦。瑪麗·貝思知道自己的丈夫同詹妮弗私通過,但她認為那也難怪,他畢竟是個漂亮的男子,很中女人的意。而且,他同所有男人一樣,不可能不為美色所打動。瑪麗·貝思的哲學是:“寬恕,但決不忘卻。”
  瑪麗·貝思懂得怎樣才對自己的丈夫最為有利。她做的每件事都替亞當著想。嗯,等這一切結束後,她將把亞當帶到另一個天地去。他看上去的確疲憊不堪。他們將把薩曼莎留給管家照顧,去某個富於浪漫色彩的地方,也許就去南太平洋的塔希提島。
  瑪麗·貝思朝窗外瞥了一眼,看見兩個秘密警察在那裏閑談。她對這些秘密警察懷有複雜的情感。她不喜歡別人闖入她的小天地來,但是,他們在她小天地裏出現又可以使她想到自己的丈夫是美國的總統候選人。不!她多傻!她的丈夫即將出任美國的下一屆總統,每個人都這樣說。她一想到這一點,心裏就感到暖洋洋的。到那時,當亞當忙於各種會議時,她最大的樂趣將是重新布置和裝飾白宮。她會一連幾個小時獨坐在屋子裏,籌劃著更換白宮的家具,以及在當上第一夫人後所要做的一切激動人心的事。
  她已經在白宮參觀過大多數遊客不得入內的房間——白宮圖書室,瓷器室,外交人員接待室以及二樓的家庭住房和留宿貴賓的七個臥室。
  她和亞當將住進白宮,成為白宮曆史的一部分。但是,一想到亞當差一點因為那個叫帕克的女人而斷送這千載難逢的良機,瑪麗·貝思便不寒而栗。好在這一切都已過去,謝謝上帝。
  此刻,她注視著亞當。亞當坐在書桌旁,他的臉色多麽憔悴啊!
  “我給你煮一杯咖啡好嗎,親愛的?”
  亞當想說不要,但一轉念,說:“那太好了。”
  “咖啡一會兒就好。”
  瑪麗·貝思一離開書房,亞當立即拿起電話,開始撥號。時間已到晚間,他知道詹妮弗的事務所已停止辦公,但那兒的總機總該有人的吧。不知過了多久,終於有人回話了。
  “我有急事,”亞當說,“我是亞當·沃納。”
  “請你等一下,”電話裏傳來了一個聲音,“對不起,沃納先生,我並不了解帕克小姐的下落。你要留個口信嗎?”
  “不必了。”亞當啪的一下擱回話筒,心裏十分沮喪,他知道即使自己留了口信,詹妮弗也不會回話。
  他坐在自己的書房裏,呆呆地望著窗外茫茫的夜色。他想起了那幾十張即將草擬的逮捕證,其中一張是針對謀殺案的。
  詹妮弗的名字一定寫在那張逮捕證上頭。
  五天後,邁克爾·莫雷蒂回到了詹妮弗住的山間小屋,這五天來,詹妮弗什麽事也沒做,隻是吃喝,休息,去山間小徑散步。聽見邁克爾的車駛來,她便走出屋去迎接他。
  邁克爾從頭到腳打量了她一番,說:“你看起來好多了。”
  “我是感到好一些了,謝謝你。”
  邁克爾說:“我有點事要你做。”
  “什麽事?”
  “我要你明天出發去新加坡。”
  “新加坡?”
  “那裏有個航空公司的職員由於攜帶一批可卡因①被捕了。他叫斯蒂芬·比喬克。現在在押。我要你在他招供前將他保釋出來。”
  ①可卡因:一種毒品。
  “好吧。”
  “盡快回來。我會想念你的。”
  他把她拉到自己身旁,輕輕地在她雙唇上吻了一下,耳語道:“我愛你,詹妮弗。”
  她知道他以前從未對任何一個女人說過這樣的話。
  但這已經太晚了。希望已經泯滅,她心中的熱情已經永遠消失了,留下來的唯有內疚和孤獨。她已下定決心要告訴邁克爾,她打算離他而去了。對她來說,這世上已不存在什麽亞當或邁克爾,她必須遠走高飛,獨自到一個什麽地方,重新生活。但是,她還欠著他的一份情,她決定為邁克爾最後幹一次,待回來後馬上告訴他自己的打算。
  第二天,她就出發去新加坡了。

   第五十三章
  尼克·維多、托尼·桑托、薩爾瓦多·費奧雷和約瑟夫·柯勒拉正在托尼家裏吃午飯。邁克爾·莫雷蒂在後邊房裏。門開了,大家不約而同地抬起頭來。來人是賣下午版《紐約郵報》的報販。
  柯勒拉喊道:“喂,來一張。”他對其他人說:“我想了解一下海利賽馬場今晚比賽各方的陣營。”
  賣報的是位飽經風霜的七旬老人。他遞給約瑟夫·柯勒拉一份報紙,柯勒拉給了他一塊美元。“把找頭留著吧。”
  要是換了邁克爾,他也一定會這樣說的。喬·柯勒拉打開報紙,尼克·維多的目光突然停在頭版的一張照片上。
  “嗨,”他說,“這家夥我見過。”
  托尼·桑托在維多身後看了一眼報紙。“你當然見過。這是亞當·沃納,正在競選總統。”
  “不。”維多堅持說,“我是說我什麽時候見過他。”他雙眉緊鎖,苦苦地回憶著。突然他想起來了。
  “對了!就是在阿卡普爾科的酒吧間裏同詹妮弗呆在一起的那個家夥。”
  “你說什麽?”
  “還記得我上個月去那裏送過一個包裹嗎?我看見這家夥同詹妮弗在一起,當時他們正在一塊兒喝酒。”
  薩爾瓦多·費奧雷盯著他:“你有把握嗎?”
  “有。怎麽啦?”
  費奧雷慢吞吞地說:“我想你最好還是把這事兒告訴麥克。”
  邁克爾·莫雷蒂盯著尼克·維多,說:“你他媽的一定瘋了。詹妮弗·帕克同沃納參議員在一起幹什麽呢?”
  “這我也搞不清楚,頭兒。反正他倆在那酒吧間坐著,一起喝酒。”
  “就他們兩個?”
  “就他們兩個。”
  薩爾瓦多·費奧雷插嘴道:“我原以為你一定已聽說過這事兒了,麥克。那個混蛋沃納正在進行調查,想把我們搞掉。詹妮弗幹嗎還要同他一起喝酒呢?”
  這正是邁克爾想要搞明白的。詹妮弗跟他說起過阿卡普爾科和那次律師會議,還提到了六七個她在會上碰到的熟人,但她壓根兒沒提什麽亞當·沃納。
  邁克爾轉身對托尼·桑托,問道:“現在是誰擔任門房工會①的業務經理?”
  ①美國有各式各樣的工會,門房工會是由各地的門房組成的。
  “查理·科裏利。”
  五分鍾以後,邁克爾已經在和查理·科裏利通話了。
  “……貝爾蒙特大樓。”邁克爾說,“九年前我的一位朋友在那裏住過。我想你當時擔任門房的那個人談談。”邁克爾聽對方說了一會。“很好,朋友,謝謝。真該謝謝你。”他擱下電話。
  尼克·維多、桑托、費奧雷和柯勒拉四人正看著他。
  “混蛋,你們難道就沒別的事可幹啦?都給我滾出去!”四個人匆匆地走了。
  邁克爾坐在那裏,想象著詹妮弗和亞當·沃納在一起的情景。為什麽她從不提起他呢?還有喬舒亞的父親——那個在越戰中喪命的人,為什麽詹妮弗從不說起呢?
  邁克爾·莫雷蒂開始在辦公室裏踱起方步來。
  三小時後,托尼·桑托帶著一個人走了進來。此人年逾花甲,衣衫襤褸。他渾身戰戰兢兢,很明顯是嚇壞了。
  “這是沃利·卡沃爾斯基。”托尼介紹說。
  邁克爾站起身來同卡沃爾斯基握手。“謝謝你特地上這兒來,沃利。見到你很高興,請坐。要喝點什麽嗎?”
  “不,不,謝謝。莫雷蒂先生。我很好,先生,非常感謝。”他隻差彎下身子鞠躬了。
  “別緊張,我隻想問你兩三個問題,沃利。”
  “是,是,莫雷蒂先生。您想知道什麽就問什麽吧,隨便什麽都行。”
  “你還在貝爾蒙特大樓幹活嗎?”
  “我?不,先生。我離開那裏了,啊,差不多五年了。我嶽母患有嚴重的關節炎,我……”
  “你還記得那裏的房客嗎?”
  “記得,先生。我想大多數人我還記得,他們都是……”
  “你還記得一個叫詹妮弗·帕克的嗎?”
  沃利·卡沃爾斯基臉上露出了喜色。“啊,當然。她是位很好的小姐,我甚至還記得她房門的號碼:1929。你知道吧,市場崩潰那一年正好也是這個數字①。我喜歡她。”
  ①1929年西方爆發嚴重的經濟危機。
  “帕克小姐客人多嗎,沃利?”
  沃利慢吞吞地搔著頭皮。“噢,這很難說,莫雷蒂先生。我隻是在她進出大門時才見到她。”
  “有沒有什麽男人在她那裏過夜?”
  沃利·卡沃爾斯基搖搖頭。“噢,沒有,先生。”
  這麽說一切都是小題大做。邁克爾渾身一陣輕鬆。他始終堅信詹妮弗決不會……
  “她的男朋友可能到過她屋裏,在她那裏住過。”
  邁克爾以為自己一定是聽錯了。“她的男朋友?”
  “是的。帕克小姐在公寓裏留宿過那個人。”
  頓時,像五雷轟頂,邁克爾一下子失去了控製自己的能力。他一把抓住沃利·卡沃爾斯基的衣領,將他推倒在地。“你這蠢驢,我是問你,她是否……那人叫什麽名字?”
  這小老頭嚇得魂不附體:“我不知道,莫雷蒂先生。我向上帝發誓,我不知道!”
  邁克爾一把推開他,從地上撿起那份《紐約郵報》,放在他的鼻子底下。
  卡沃爾斯基看著亞當·沃納的照片,激動地說:“就是他!他就是帕克小姐的男朋友。”
  邁克爾感到周圍的一切都在崩潰,都在墜落。原來詹妮弗一直在欺騙他。她勾結亞當·沃納,背叛了他!他倆一直偷偷往來,愚弄他,謀算他。她一定把他的所作所為全給告發了。
  報仇雪恨的烈焰在邁克爾胸中熊熊燃燒。他狠狠發誓:不把他們兩個雙雙除掉,決不罷休!

   第五十四章
  詹妮弗從紐約乘飛機到倫敦,然後到新加坡,中途在巴林島停留了兩個小時。這個石油王國剛落成不久的新機場已經成了貧民窟,裏麵擠滿了穿著當地服裝的男男女女和兒童,不少人橫七豎八地睡在地板和長椅上。在機場的飲料商店前麵豎著一塊牌子,上麵貼著一張鉛印的警告:凡在公共場所飲酒者一律處以監禁。四周的氣氛很不友好。當聽到她乘坐的班機馬上要起飛時,詹妮弗高興地舒了口氣。
  波音747噴氣式飛機下午四時四十分在新加坡的章宜機場徐徐降落。 這個坐落在離市中心十四英裏的新建機場將取代原來的新加坡國際機場。當飛機在跑道上滑行時,詹妮弗看到基建還在進行。
  寬敞的海關大樓空氣流通,現代化程度很高,還備有好幾排專為旅客提供方便的行李車。海關官員一個個彬彬有禮,工作很有效率。十五分鍾後,詹妮弗辦完全部手續,直奔出租汽車站。
  在出口處外麵,一位身材魁梧的中年中國人迎了上來。
  “你是詹妮弗·帕克小姐嗎?”
  “是的。”
  “我叫周林。”這位莫雷蒂在新加坡的聯絡員自我介紹說,“我有汽車在等著。”
  周林看著詹妮弗的行李裝進了車後的行李箱中。幾分鍾後,轎車直向市區駛去。
  “飛行愉快嗎?”周林問。
  “非常愉快。謝謝。”詹妮弗腦子裏想的是斯蒂芬·比喬克。
  周林仿佛看出了她的心思。他朝前麵的一幢大樓點了點頭。“那就是章宜監獄,比喬克就關在那裏。”
  詹妮弗轉過臉向那兒望去。章宜監獄是一座碩大的建築物,離公路還有一段路,四周圍著綠色的柵欄和帶電的鐵絲網。監獄的四角都設有崗樓,裏麵站著持槍的哨兵。進口處另有一道鐵絲網,後頭的大門由重兵把守著。
  “大戰時,島上的英國人都是關押在那兒的。”
  “我什麽時候能去見比喬克?”
  周林字斟句酌地回答說:“情況十分棘手,帕克小姐。這兒的政府對吸毒的態度異常強硬,即使是初犯也難逃嚴懲。誰販賣毒品,誰就……”周林富有表情地聳聳肩。“新加坡由幾個有勢力的家族控製著。這些家族控製著新加坡的財政金融和商業活動。他們不希望毒品在這個國家出現。”
  “我們在這兒一定有幾位有影響的朋友吧?”
  “有位警官,名叫陶大衛,一個十分通情達理的人。”
  詹妮弗私下想:這“通情達理”究竟值多少錢。不過她沒有這樣問。時間寬裕得很,以後再問吧。她往座位上一靠,欣賞起四周的風景來。汽車正在新加坡的郊外行駛,四周是一片濃綠:鮮花到處盛開,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麥克弗遜大道的兩側,沿街都是現代化的商店,中間夾雜著古老的廟宇和寶塔。街上的行人,有的身穿老式服裝,頭戴披巾,有的則西裝革履,打扮入時。整個城市就是古老文明和現代化大都市的混合體。商業中心看上去嶄新嶄新的,各處全打掃得幹幹淨淨。詹妮弗對此發了一通議論。
  周林笑了笑說:“道理很簡單。誰去果皮紙屑就罰款五百美元,這一規定一向嚴格執行。”
  轎車拐進斯蒂文斯路,詹妮弗看見山丘上花木叢中有一幢漂亮的白房子。
  “那就是你下榻的香格裏拉飯店。”
  偌大的休息廳裏,牆壁刷得雪白,廳內打掃得幹幹淨淨,到處是光亮的玻璃和大理石柱子。
  詹妮弗辦理住宿登記時,周林說:“陶警官會和你聯係的。”他遞給詹妮弗一張名片,“你撥這個電話號碼就能找到我。”
  一位笑容可掬的侍者拿起詹妮弗的行李,帶著她穿過門廳朝電梯走去。那裏有一個人工瀑布,瀑布下方是花園和遊泳池。香格裏拉飯店是詹妮弗一生中所看到的最使人流連忘返的飯店。她的房間在二樓,是由一間大起居室和一間大臥室組成的套房,前麵的陽台正對著一片花和樹的海洋,有紅的、白的,也有紫色的花和椰子樹。“我好像來到了高更①的作品中間,”詹妮弗想。
  ①高更:法國著名畫家,後期印象畫派代表人之一。
  微風輕輕地吹拂著。喬舒亞就喜歡這樣的日子。“我們下午可以一起去航海吧,媽?”快別發愣了,詹妮弗告誡自己。
  她走到電話機跟前,拿起電話說:“我要打個電話到美國紐約市:我要跟邁克爾·莫雷蒂直接通話。”她報了電話號碼。
  總機話務員說:“對不起,電話全部占線。請過一會再打。”
  “謝謝你。”
  樓下,總機話務員朝站在一旁的男子望了一眼,向他請示。那男子點了點頭,說:“好。很好。”
  詹妮弗登記一小時後,陶警官打來了電話。“是詹妮弗·帕克小姐嗎?”
  “是我。”
  “我是警官陶大衛。”他語聲很輕,聽不出是哪兒的口音。
  “喂,警官,我一直在等你的電話。我想早點兒安排……”
  警官打斷她的話:“不知今晚是否能和你一起吃飯。”
  這是警告。他也許怕電話被人竊聽了。
  “那太好了。”
  巨大的“大上海”飯館裏擠滿了高聲吆喝、大吃大嚼的新加坡人,人聲鼎沸,熱鬧非凡。台上有一支三樣樂器組成的樂隊在演奏著。一位身穿旗袍,頗有風韻的姑娘唱著一支又一支美國流行歌曲。
  領班迎上前來,問詹妮弗:“要單人桌嗎?”
  “我在等人,等陶警官。”
  領班臉上綻開了笑容,“陶警官正等著您呢。請這邊走。”他領詹妮弗走到飯廳前端的一張桌旁,這桌子緊挨著樂壇。
  陶大衛警官四十出頭,瘦高個子,黑眼睛亮晶晶的,容貌不俗。他正經八百地穿了一身黑西服,顯得很神氣。
  他為詹妮弗拉開椅子,待她坐定後自己方才坐下。此時,樂隊正高奏著震耳欲聾的搖擺樂曲。
  陶警官從桌子的另一端湊近詹妮弗,問道:“可以為你要點喝的嗎?”
  “嗯,謝謝。”
  “你應該嚐嚐‘橙冬兒’。”
  “橙……什麽?”
  “那是由可可汁、可可糖外加一些膠質製成的。你一定會喜歡的。”
  陶警官眼睛向上一瞥,一個女侍者立即來到了他的身邊。陶警官要了兩杯“橙冬兒”和一些“點心”,這所謂“點心,”是中國式的開胃食品。“我希望你不會介意由我來為你點菜。”
  “不要緊。我會滿意的。”
  “我知道在你們美國,女人已經習慣於支配一切,可這裏仍然是男人當家。”
  一個重男輕女分子,詹妮弗心想,但她此刻無意與他爭辯。她現在需要這個男人。餐廳裏人們的交談聲、用餐的刀叉聲加上瘋狂的音樂聲,使他們幾乎不能繼續談下去。詹妮弗向椅背上一靠,朝四周瞧了瞧。她到過好些別的亞洲國家,但新加坡人顯得特別漂亮,男人是這樣,女人也是這樣。
  女侍者把飲料放在詹妮弗麵前。這“橙冬兒”看上去像是巧克力汽水,裏麵加了一塊塊滑溜溜的東西。
  陶警官注意到她的窘態。“你得攪拌一下。”
  “你說什麽?”
  “你得攪拌一下,”他大聲喊道。
  詹妮弗一本正經地攪了幾下,嚐了一口。
  味道很糟糕,太甜了。不過她還是點了點頭,說:“這,這別有風味。”
  桌上端來了六七盤“點心”,奇形怪狀的,詹妮弗從來沒見過這樣的食物。她打定主意不問這究竟是些什麽東西。東西味道倒挺可口。
  陶警官高聲解釋著,聲音壓過了廳內的喧嘩:“這家飯館的‘南洋’風味挺有名。那是由中國原料加上馬來香料配製成的。可惜還從沒人把食譜寫出來。”
  “我倒是想和你談談有關斯蒂芬·比喬克的事兒,”詹妮弗說。
  “你說什麽?”樂隊的聲音實在太響了。
  詹妮弗又湊近了些。“我想知道什麽時候能見到斯蒂芬·比喬克。”
  陶警官聳聳肩,表示自己沒有聽見。詹妮弗不由得頓生疑竇:他所以挑選這張桌子,究竟是出於安全考慮呢,還是根本不想和她談正經事?
  繼“點心”之後,一道道菜端了上來,像是永遠不會完結似的。這無疑是一頓十分豐盛的飯。詹妮弗唯一感到不安的是:她一次也無法向對方提及斯蒂芬·比喬克的事。
  飯後,他們走出飯館來到街上。陶警官說:“我這兒自己有車。”他用手指打個榧子,一輛違章正與另一輛車並排停放的黑色“梅塞德斯”牌轎車飛快地朝他們駛來。陶警官為詹妮弗打開了後門。詹妮弗發現司機座上坐著一個身材魁梧、穿製服的警察。事情有些不對頭,詹妮弗暗自思忖,如果陶警官想和我談機密事情,他該安排我們單獨在一起。
  她鑽進車後座,陶警官隨之也鑽進來坐在她身旁。“你這是第一次來新加坡吧?”
  “不錯。”
  “嗯。那好,你可以在這裏飽覽一番風光。”
  “我可不是來觀光旅遊的,警官。我必須盡早趕回去。”
  陶警官歎了口氣,說:“你們白種人老是那麽匆匆忙忙的。你聽說過布吉斯街沒有?”
  “沒有。”
  詹妮弗轉動一下身子,以便能細細地打量陶警官。他的臉部表情變化無常,講話時頻頻打著手勢。從外表看,似乎坦率、健談,可整整一個晚上,他竟一句關於比喬克的話也沒說。
  他們的汽車停下來為一輛三輪車讓路,這是一種由當地人用腳踏的三個輪子的車。陶警官以鄙夷的目光望著車子載著兩個遊客沿街駛去。
  “我們總有一天會淘汰這種玩意兒的。”
  在回旅館的途中,詹妮弗下定決心,不管有沒有司機在場,她準備談一談比喬克的事。
  當車子拐進果園路時,詹妮弗十分明確而堅決地說:“至於斯蒂芬·比喬克……”
  “噢,對了。我已安排好,你明天上午十點去見他。”

   第五十五章
  在華盛頓特區,正在開會的亞當·沃納被人叫出去接紐約來的一個加急電話。
  電話是地區檢察官羅伯特·迪·西爾瓦打來的。他興高采烈地說:“特別大陪審團剛剛送還了我們所要的起訴書,每個人的起訴書都送回來了。我們現在可以全麵出擊了。”沒有回答。“你聽到了嗎,參議員?”
  “我正聽著呢,”亞當竭力使自己的聲音顯得熱情些,“這可是大新聞啊。”
  “二十四小時後我們便可以收網。如果你能飛回紐約,我想我們應該在明天上午召集所有人員舉行最後一次會議,以便通力協作。你能飛回來嗎,參議員?”
  “能。”亞當說。
  “那好,明天上午十點鍾開會。”
  “我會來的。”亞當擱下了話筒。
  啊,特鶇笈閔笸鷗嶄賬突亓宋頤撬??鈉鶿呤椋?扛鋈說鈉鶿呤槎妓突乩戳耍?
  亞當又抓起話筒,開始撥號。

   第五十六章
  章宜監獄的會客室很小,四壁全是白牆,屋裏空蕩蕩的,隻有一張長桌和幾張硬木椅子。詹妮弗坐在椅子上,等著。門開了,斯蒂芬·比喬克在一個穿製服的衛兵押送下走了進來。詹妮弗抬起了頭。
  比喬克三十多歲,高挑個兒,雙眼凸出,臉繃得緊緊的。他患有甲狀腺機能亢進症,詹妮弗想。她又看見他頰上和額上青一塊紫一塊,顯然是被打傷的。他在詹妮弗對麵坐了下來。
  “我叫詹妮弗·帕克,你的律師。我正在設法把你弄出去。”
  他看了看她,說:“你最好辦得快一些。”
  這話可以看成是威脅,也可以看成是懇求。詹妮弗想起了邁克爾的話:“我要你在他招供前將他保釋出來。”
  “他們待你還好嗎?”
  他朝站在門邊的衛兵偷偷地看了一眼。“嗯,還可以。”
  “我已申請將你保釋。”
  “可能性大嗎?”比喬克無法掩飾渴望出獄的心情。
  “我想可能性很大,至多需要兩三天時問。”
  “我必須離開這裏。”
  詹妮弗站起身來:“我不久就來看你。”
  “謝謝。”斯蒂芬說,說罷伸出手來。
  衛兵厲聲地說:“不行。”
  他倆同時轉過身來。
  “不許接觸。”
  斯蒂芬·比喬克看了詹妮弗一眼,聲音嘶啞地說:“快點!”
  當詹妮弗回到飯店時,有人遞了一張字條給她。那是陶警官打來的電話記錄。她還沒讀完字條,電話鈴又響了起來。是陶警官打來的。
  “帕克小姐,手續還要等些時候才能辦妥,我想你該希望在我們這個城市裏各處走一走吧?”
  詹妮弗開始想謝絕這一邀請,繼而一想,在把比喬克安全送上飛機離開這兒以前,她確實無事可做。在事情辦妥之前不得罪陶警官是至關重要的。
  詹妮弗說:“謝謝你,我很願意。”
  他們在坎巴契停車吃中飯,然後向農村駛去。汽車沿著武吉蒂馬公路朝北向馬來西亞駛去,一路上經過許多吸引人的小村莊。飲食攤和各種店鋪到處可見。當地居民穿著講究,顯得生活富裕。詹妮弗和陶警官在克朗基公墓和死難將士紀念碑前停了下來。兩人走上台階,穿過洞開著的藍色大門,隻見門前是一塊碩大的大理石十字架,後麵豎著一根巨大的石柱。整個墓地就是一片白色十字架的海洋。
  “戰爭給我們帶來了深重的災難,”陶警官說,“幾乎每家每戶都失去了親人和朋友。”
  詹妮弗沒有吱聲。她腦海裏閃過了桑茲點的那座墳墓。她不讓自己去回憶那埋在小土堆下麵的親人。
  曼哈頓區赫德森大街的警察情報部內正在舉行執行機構的會議。擁擠不堪的大廳裏一派喜氣洋洋。在座的許多人起初都以玩世不恭的態度來參加最近這次調查活動,因為在這以前他們已經不止一次經曆過類似的情況。他們曾收集過無數指控暴徒、殺人者、敲詐者的材料,然而那些薪俸高得驚人的律師總能使罪犯得以開脫。但這次可不一樣了,他們手頭掌握著黑手黨軍師托馬斯·柯爾法克斯提供的證據。沒有人能夠駁倒他。三十五年以來,他一直是那批匪徒的中心人物。他將在法庭作證,提供作案的人名、日期、事實以及各種數字。現在,綠燈已經開放,執法者們可以出擊了。
  亞當曾經比在座的任何人更堅決地致力於促使這個時刻的到來,因為它會像一架凱旋的馬車,載著他駛往白宮。如今這一時刻已近在咫尺,而馬車卻化成了灰燼。亞當麵前放著特別大陪審團的起訴名單,名單上的第四個人就是詹妮弗·帕克,她的罪名是:殺人和進行陰謀活動,觸犯了六條聯邦法律。
  亞當·沃納環視了會議廳一周,好不容易才開了腔:“我向你們——你們每個人道賀。”
  他想再說些什麽,卻什麽也說不出來。他精神上痛苦不堪,身體竟也不舒服起來。
  西班牙人說的不錯。邁克爾·莫雷蒂想,複仇這盆菜最適宜吃冷的。詹妮弗·帕克所以還活在人世的唯一原因,是因為他目前還無法把她抓到手,但她不久就要回來了。在這段時間裏,他邁克爾倒要好好地考慮處置她的方法。她徹徹底底地背叛了他。為此,他要好好給她點顏色瞧瞧。
  在新加坡,詹妮弗再三地試圖與邁克爾通話。
  “對不起,”交換台的話務員告訴她,“通往美國的線路沒空。”
  “請你再試一下,好嗎?”
  “當然可以,帕克小姐。”話務員抬頭望望守在交換台邊上的人,那人朝她狡黠地一笑。
  在他設在鬧市的辦公室裏,羅伯特·迪·西爾瓦看著剛剛送來的一張逮捕證。上麵的名字是詹妮弗。
  “我到底抓住了她,”他想。他感到說不出的高興。
  電話接線員通知說:“陶警官來看你。在休息廳。”
  詹妮弗不覺一驚,她沒想到他會在這個時候來。他一定帶來了有關斯蒂芬·比喬克的消息。
  詹妮弗乘電梯下了樓,來到休息廳。
  “原諒我沒給你打電話,”陶警官抱歉地說,“我想最好還是親自跟你談談。”
  “有什麽消息?”
  “我們上車談吧。我想讓你看些東西。”
  汽車沿著尤祖康路行駛。
  “出了什麽事?”詹妮弗問。
  “沒有出什麽事。保釋定在後天。”
  那他帶我往哪裏去呢?詹妮弗想。
  轎車剛駛過賈蘭瓜特巴路上的建築群,司機刹住了車。
  陶警官轉身對詹妮弗說:“我相信你一定會感興趣的。”
  “什麽東西?”
  “來,你一會兒就能看見。”
  建築物內部非常陳舊,一副破爛不堪的樣子。但給人印象最深的是那裏麵的氣味,這氣味讓人聞了感到像是來到了一個原始荒蠻的地方,卻又混雜著麝香味。詹妮弗這輩子還沒聞到過這種怪味兒。
  一個年輕女郎匆匆走來,問道:“要個陪同嗎?我……”
  陶警官揮手叫她走開。“我們不需要你。”
  他挽著詹妮弗的胳膊,和她一起走到外邊。這兒有六隻巨大的凹槽,裏麵傳來陣陣奇怪的滑行聲。詹妮弗和陶警官來到第一個圍欄前。這裏的一塊木牌上寫著:勿伸手入池,危險。詹妮弗朝下一看,裏麵滿是鱷魚,約有數十條之多,全都在不停地爬動著。一會兒這條鑽到那條的腹下,一會兒那條爬到這條的背上。
  詹妮弗不由得一顫。“這是什麽?”
  “鱷魚場。”
  他看看下麵的鱷魚,說道:“等它們長到三歲到六歲時,人們就把它們的皮剝下來,拿去做錢包、皮帶和皮鞋。現在,你看見大多數鱷魚的嘴都張著,這是它們休息時慣有的姿勢。要是它們閉上嘴,人們就必須小心了。”
  他們走到一隻養有兩條大鱷魚的凹槽旁。
  “這兩條鱷魚已經十五歲了。它們隻用於繁衍後代。”
  詹妮弗渾身一顫。“哦,它們都長得這麽醜,我真不知道它們怎麽竟能彼此生活在一起。”
  陶警官說:“的確很難相處。事實上,它們交配的次數並不多。”
  “遠古動物。”
  “一點不錯。這類動物生活在世上已經好幾百萬年了,可它們的全部器官還和創世時一模一樣。”
  詹妮弗不知他為什麽將自己帶到這兒來。如果陶警官以為她會對這些可憎可怕的動物感興趣的話,那他是大錯特錯了。
  “現在我們可以走了嗎?”詹妮弗問。
  “等一會兒。”警官說,一麵抬頭朝在裏麵遇到過的一位姑娘望去。那姑娘端著盤子向第一隻凹槽走去。
  “今天是喂食的日子。”警官說,“看。”
  他和詹妮弗走向第一隻凹槽。“他們三天一次用魚和豬肺喂它們。”
  姑娘開始朝槽裏扔食物,倏地,底下翻江倒海似的亂了起來。那些鱷魚爭先恐後地朝著剛扔下的、鮮血淋漓的食物猛撲過去,用利齒將魚肉和豬肺撕成碎片。詹妮弗看到兩條鱷魚同時撲向一塊肉。頃刻間,它倆各自撲向對方,又撕又咬,直打得槽內濺滿鮮血。一條鱷魚被打得眼珠脫出眼眶,但它的牙齒卻死死咬住對方的下顎。血嘩嘩地湧了出來,越流越多,把水都染紅了。這時,其它鱷魚也加入了這場生死搏鬥,殘酷地撕咬起這兩條受傷的同類來。兩條可憐的鱷魚被撕開了頭皮,接著整張皮全被剝了下來,最後被自己的同伴活活地吞吃了。
  詹妮弗感到頭暈目眩。“讓我們離開這兒吧。”
  陶警官用手按住她的胳膊。“再過一會。”
  他站在那裏看了一會,然後領著詹妮弗走了。
  那天晚上,詹妮弗夢見了鱷魚互相廝殺的慘景,那兩條鱷魚突然變成了亞當和邁克爾,詹妮弗從噩夢中驚醒過來,她瑟瑟地抖著,再也無法入睡。
  大搜捕開始了。聯邦及地方執法機構統一部署,在十二個州和其他六個國家同時下手。
  在俄亥俄州,一位參議員在向某婦女組織做政治上的誠實問題的講演時被捕。
  在新奧爾良州,一家非法的全國性賽馬賭博組織遭查封。
  在阿姆斯特丹市,一個金剛石走私組織被查獲。
  在印第安納州格利市,一家銀行的經理因被控為黑手黨銷贓而遭逮捕。
  在堪薩斯市①,一家堆滿贓物的廉價商號受到了搜查。
  ①美國堪薩斯州首府。
  在亞利桑那州非尼克斯市,一支負責取締賣淫、賭博的警察偵緝隊中有五六名偵探被逮捕。
  在那不勒斯市②,一家生產可卡因的工廠被封閉。
  ②意大利海港。
  在底特律,一個全國範圍的汽車盜竊同被破獲。
  亞當·沃納由於無法與詹妮弗通話,徑直來到了她的事務所。
  辛茜婭立即認出了他。
  “對不起,沃納參議員,帕克小姐出國去了。”
  “去哪兒啦?”
  “新加坡的香格裏拉飯店。”
  亞當精神為之一振。他可以給她打個電話,警告她不要回來。
  當詹妮弗走出沐浴室時,一位飯店工作人員走了進來。
  “對不起,您今天什麽時候結帳?”
  “我今天不結帳,我要明天才走呢。”
  那人迷惑不解。“有人叫我把這套房準備好,給今晚來的客人用。”
  “誰讓你這麽幹的?”
  “經理。”
  樓下交換台來了個海外長途電話。值班的話務員換過了,守在她身邊的人也換了。
  她對話筒說:“是紐約市要詹妮弗·帕克小姐接電話嗎?”
  她看了看身邊的那個人,他搖了搖頭。
  “對不起,帕克小姐已經結完帳走了。”
  颶風般的搜捕繼續著。洪都拉斯、聖薩爾瓦多、土耳其、墨西哥都抓了人,其中包括賭場莊家,殺人犯,銀行搶劫犯和縱火犯。在勞德代爾堡,大西洋城以及棕櫚泉等地都采取了迅速而果斷的行動。
  大搜捕繼續著。
  在紐約,羅伯特·迪·西爾瓦密切地注視著大搜捕的進展情況。想到法網已經收攏,詹妮弗·帕克和邁克爾·莫雷蒂即將被捉拿歸案時,他的心不由得高興得直跳。
  純粹是由於碰巧,邁克爾·莫雷蒂漏網了。那天,正好是他嶽父逝世的周年忌日,他和羅莎到墓地向她父親致哀去了。
  他們剛離家五分鍾,一輛滿載聯邦調查局人員的車子就閃電般駛到了他們家門口。與此同時,另一車人飛也似地趕到了邁克爾的辦公室。當兩車人弄清兩個地方都沒有邁克爾·莫雷蒂以後,便分別在兩地守候。
  詹妮弗發現自己忘了給斯蒂芬·比喬克訂一張回美國的飛機票,便給新加坡航空公司打了個電話。
  “我是詹妮弗·帕克。我訂有你們明天上午飛往倫敦的I-12次班機機票。我想再訂一張票。”
  “好的,請稍待一會兒。”
  詹妮弗等著。幾分鍾以後,那頭傳來了聲音。“你是帕克嗎?”
  “是我。”
  “你訂的飛機票取消了,帕克小姐。”
  詹妮弗感到有些震驚。“取消了!誰取消的?”
  “不知道。我們的乘客名單上已把你的名字劃掉了。”
  “這一定是搞錯了。請把我的名字補上去。”
  “對不起,帕克小姐,I-12次班機的票已經全部訂完了。”
  陶警官該能處理好這類事,詹妮弗想。她已約好跟他一起吃晚飯,到時得弄清楚是怎麽一回事。
  他早早地前來接她。
  詹妮弗同他講了旅館和飛機票的事。
  他聳聳肩。“這恐怕是工作效率低下造成的,要知道,我們在這方麵是出名的。這事就由我去處理吧。”
  “斯蒂芬·比喬克怎麽樣了?”
  “一切都已安排妥當。他明天上午就能放出來。”
  陶警官用中文對司機說了些什麽。汽車轉了個U形彎。
  “你還沒去過卡蘭路,你會發現那裏是十分有趣的。”
  車子向左一拐,駛進了拉紋德大街,走了一個街區後,又向右一拐,進了卡蘭路。這兒有花卉公司和棺材公司的巨大廣告牌。走了幾個街區後,車子又拐了個彎。
  “我們這是到哪兒啦?”
  陶警官轉向詹妮弗,平靜地說:“無名街。”
  車子開始慢慢地行駛。街道兩邊全是殯儀館,一排接一排。店主的名字有唐開生、金林諾、安永龍、高鬆等。前麵,正在舉行葬禮。送葬人一律穿著白衣。一支三樣樂器——大號、薩克斯管和銅鼓——組成的樂隊正奏著哀樂。一張台子上擺著屍體,四周圍著花圈。一幅死者的巨幅遺像掛在正前方的畫架上。送葬的人圍坐在一起,吃著點心。
  詹妮弗轉向陶警官,“這是什麽?”
  “停放死人的屋子,當地人稱為‘死屋’。”他抬頭看著詹妮弗,說:“死亡不過是人生的必然歸宿,不是嗎?”
  詹妮弗猛一抬頭,看到了他冷冰冰的眼睛,突然害怕起來。
  他們來到了金鳳飯店。坐定以後,詹妮弗才得到發問的機會。
  “陶警官,你把我帶到鱷魚場和死屋去,是出於某種原因吧?”
  他看著她,心平氣和地說:“當然。我想它們會使你感興趣的,因為你是為解救你的當事人比喬克先生而來的。帕克小姐,我們有許多青年人正在死神麵前掙紮,其原因正是由於毒品傳進了我國。我本想帶你去治療那些吸毒者的醫院看看,但我覺得應該讓你去看他們最後歸宿的地方,這樣也許會更好些。”
  “這一切和我毫無關係。”
  “那不過是你的想法而已。”他的聲音中先前那種友好的口吻完全消失了。
  詹妮弗也不客氣地說:“喂,陶警官,我相信一定有人花錢雇了你……”
  “要是誰想花錢收買我的話,那世上的錢全花上也不夠。”
  他站起身來,朝前麵什麽人點了點頭。詹妮弗轉過身去,隻見兩個穿灰製服的人正朝桌子走來。
  “你是詹妮弗·帕克小姐嗎?”
  “是的。”
  他們沒有必要出示自己的證件,詹妮弗在他們開口之前就知道他們是聯邦調查局的人。“我們是聯邦調查局的,我們有逮捕證和引渡證。我們將乘午夜的飛機送你回紐約。”

   第五十七章
  邁克爾·莫雷蒂離開他嶽父的墓地時,已經誤了一個約會。他決定打電話給辦公室,重新安排約會。他在公路旁的一個電話亭邊停下來,開始撥號。電話鈴一響,那頭就有人回答:“阿克姆·比爾德新。”
  邁克爾說:“我是麥克,告訴……”
  “莫雷蒂先生不在,等會兒再打來。”
  邁克爾渾身一顫。他隻說了句:“接托尼家。”
  他擱下電話,匆匆地趕到車上。羅莎看見他的神色,忙問:“沒有出什麽事吧,邁克爾?”
  “不清楚。我開車送你去你表妹家。你在那裏呆著,聽我的消息。”
  托尼跟著邁克爾走進飯館後麵的辦公室。
  “聽說你家裏和鬧市區的辦公室裏擠滿了聯邦調查局的人,麥克。”
  “謝謝,我不想讓別人來打擾我。”
  “不會有人來打擾你的。”
  邁克爾等托尼走出屋子,關上了門。然後拎起電話聽筒,憤憤地撥起號來。
  不到二十分鍾,邁克爾就知道了正在發生的災難。有關搜查和抓人的消息接踵而至,邁克爾對厄運來得如此迅速感到難以置信。他手下所有的“士兵”和“軍官”全被逮捕了,貯藏麻醉品的場所遭受襲擊,賭場被包圍,機密的帳目和記錄被沒收。一切簡直就像是場噩夢。警察一定從黑手黨的什麽人那裏得到了內部情報。
  邁克爾打電話給國內其他的家族。這些家族紛紛向他訊問目前這場災難的原委。他們也同樣遭到了沉重的打擊。但誰也不知道漏洞究竟在什麽地方。他們懷疑漏洞就出在莫雷蒂家族內部。
  拉斯維加斯的吉米·加丁納給邁克爾下了最後通牒。“我代表委員會和你通話,邁克爾。”全國委員會是任何一個黑手黨家族在遭難時接替其權力的最高權力機構。“警察正在圍捕所有的家族。一定有上層人物告了密。據悉,那是你手下的人,我們要你在二十四小時內找到他,幹掉他。”
  以前,警察在搜捕中總是隻抓到些無名小卒,而這次卻是第一回,一個個高級人物紛紛落網。“一定有上層人物告了密。據悉,那是你手下的人。”邁克爾細細地回味著這些話,心想,他們的估計肯定不會錯。自己的家族受的打擊最大,警察都已在追捕自己。嗯,一定有人向警方提供了真憑實據,否則,他們是斷斷不會如此大動幹戈的。但那又是誰呢?邁克爾靠在椅子上,苦苦地思索著。
  泄密的人掌握著家族的內部情況,而這種情況隻有邁克爾以及他的兩名高級助手薩爾瓦多·費奧雷和約瑟夫·柯勒拉才知道,也隻有他們三人才知道密帳的藏處。而現在聯邦調查局的人竟找到了那些密帳。另一個知道內情的人是托馬斯·柯爾法克斯,但他的屍體已經埋在新澤西州的垃圾堆之下了。
  邁克爾頹然坐著,思緒又一次集中在薩爾瓦多·費奧雷和約瑟夫·柯勒拉兩個人身上。他實在難以相信這兩個人會違背誓言,向政府提供情報。他倆從一開始就跟著他,是他一手挑選出來的。他允許他們自己放高利貸、開設妓院來賺外快,他們為什麽還要背叛他呢?當然,答案很簡單:為的是邁克爾的那把交椅。他們想奪走他這頭把交椅。他一完蛋,他們就可取而代之,坐上這把交椅。他們沉瀣一氣,想合謀幹掉他。
  邁克爾氣得火冒三丈,恨不得馬上殺人。這兩個愚蠢的畜生竟想把他搞下台,但他們休想活到那一天!邁克爾此刻的頭等大事是為那些已被捕的嘍羅辦理保釋手續。他需要一個可以完全信賴的律師——柯爾法克斯已經死了,那就是詹妮弗一詹妮弗!邁克爾渾身又是一陣發冷。他像是聽見自己在說:盡快回來吧,我會想念你的,我愛你,詹妮弗。他曾這樣對她說過。可她卻背叛了他。她必須為此受到懲罰。
  邁克爾打了電話,坐在那裏等著。十五分鍾後,尼克·維多匆匆地進了他的辦公室。
  “出了什麽事啦?”邁克爾問。
  “市區辦公室到處都是聯邦調查局的人,麥克。我開車轉了幾圈,按照你的吩咐,沒有進屋去。”
  “我有樁事要你去辦,尼克。”
  “是,頭兒。什麽事?”
  “照管一下薩爾瓦多和喬。”
  尼克·維多呆呆地望著他。“我,我不明白。你所說的照管他們總不是說……”
  邁克爾吼了起來:“我是說把這兩個家夥崩了。你是不是還需要我給你做具體安排?”
  “不,我不需要。”尼克·維多結結巴巴地說,“我,我的意思是……薩爾瓦多和喬是你的高級助手。”
  邁克爾·莫雷蒂站了起來,雙眼噴射出凶光。“你是想教我怎麽辦事吧,尼克?”
  “啊,不。麥克,我……是。我願意為你照管他們兩人。什麽時候?”
  “現在,馬上就去。我不想讓他倆活著看見今晚的月光。清楚了嗎?”
  “是,清楚啦。”
  邁克爾雙手緊緊握著。“假如我有時間,我就親自去幹掉他們。我要讓他們吃吃苦頭,尼克。你要將他們慢慢弄死,聽見了嗎?”
  “是,遵命。”
  門打開了。托尼匆匆走了進來。他臉色灰黑。“外麵有兩名聯邦調查局的人,他們帶著逮捕證。我向上帝發誓,我不知道你在這兒。他們……”
  邁克爾·莫雷蒂對尼克·維多厲聲說:“從後門出去,走。”他又轉身對托尼說:“告訴他們我在廁所裏,一會兒就來。”
  邁克爾拎起電話聽筒,撥了個號。一分鍾後,他就同紐約高等法院的一位法官接上話了。
  “這兒有兩名聯邦調查局的人在外麵,拿著逮捕證來抓我。”
  “指控你什麽,麥克?”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我打電話給你,就是要你安排好我的保釋事宜。我可不想在牢裏坐著,我還有好多事要做。”
  法官沉默了一下,隨後字斟句酌地說:“恐怕這回我無能為力了,邁克爾。事情正進行到白熱階段,要是我幹涉的話……”
  邁克爾·莫雷蒂怒不可遏,凶狠地說:“聽著,混蛋,好好地聽著。如果我當一個小時的囚犯,那我一定要讓你的餘生全都在監獄裏度過。我一向對你關懷備至,難道說這次你要我告訴地區檢察官,你替我辦了多少案子嗎?那好。你是不是想讓我把你在瑞士銀行的存款帳號告訴全國稅務總署?是不是想讓我把……”
  “看在上帝的麵上,別這樣,邁克爾!”
  “那就去幹吧!”
  “我盡力而為。”勞倫斯·沃特曼法官說,“我試試……”
  “試試?放屁!一定要幹好!聽見了沒有,勞倫斯,一定要幹好!”邁克爾砰地一下扔下話筒。
  此時此刻,他頭腦冷靜,思維敏捷。他並不擔心自己進監獄,因為他知道沃特曼法官會照他所說的去做的。他也相信尼克·維多會把費奧雷和柯勒拉那兒的事情辦妥的。政府如果得不到他倆的證詞,對他邁克爾也就奈何不得了。
  邁克爾看了看牆上的一麵小鏡子,將頭發向後梳了梳,整了整領帶,走出門去見那兩個聯邦調查局的人。
  正如邁克爾所預料的那樣,勞倫斯·沃特曼法官把事情安排得妥妥帖帖。在預備聽證會上,一位由沃特曼親自挑選的律師請求保釋邁克爾,保釋金為十萬美元。
  當邁克爾·莫雷蒂走出法庭時,迪·西爾瓦又氣又恨地站在那裏,但卻拿不出一點辦法來。

   第五十八章
  尼克·維多這個人智力不很發達,對黑手黨來說,他的價值就在於他能二話不說地執行命令,幹淨利落地完成任務。尼克·維多曾真刀真槍地跟人幹過幾十次,從來不知道什麽叫害怕。然而今天,他卻第一次嚐到了害怕的滋味。眼下有些事出奇得使你無法理解,他隱隱約約地感到,自己對這一切多多少少是負有責任的。
  他成天聽到警察搜查和大規模抓人的消息。人們紛紛傳說,有那麽一個在黑手黨內身居高位的人背叛了,把黑手黨的機密捅了出去。盡管頭腦簡單,尼克·維多還是能將自己放走托馬斯·柯爾法克斯和隨後不久就有人把家族出賣給政府這兩件事聯係在一起。尼克·維多知道告密的不是薩爾瓦多·費奧雷,也不是約瑟夫·柯勒拉。這兩個人像兄弟一樣地待他,也像他一樣對邁克爾·莫雷蒂忠心耿耿。但你如果這樣向邁克爾解釋,就意味著自己將粉身碎骨,因為除薩爾瓦多·費奧雷和約瑟夫·柯勒拉以外,唯有托馬斯·柯爾法克斯可能泄密,而邁克爾以為柯爾法克斯早已一命歸陰。
  尼克·維多不知如阿是好。他非常喜歡這“小花”和大塊頭。過去,費奧雷和柯勒拉曾多次幫過他的忙,就像柯爾法克斯幫助過他一樣。尼克報答了柯爾法克斯,幫他渡過困境,結果卻落得了如此下場。所以,尼克·維多暗暗告誡自這回不能再心慈手軟了。他現在要緊的是保全自己的性命。一旦他除掉費奧雷和柯勒拉,他就可以不受懷疑了。不過,他倆畢竟曾以兄弟情誼待過他,所以他決定還是讓他們痛痛快快地死去。
  尼克·維多此時要找到他們的下落並不困難。因為他們隨時準備著讓人來找,以便邁克爾一旦需要他們,能招之即來。小個子薩爾瓦多·費奧雷正在情婦家中做客,那女人的公寓坐落在靠近自然曆史博物館的第八十三條大街上。尼克知道,薩爾瓦多每次都是五點鍾離開那兒,回家跟妻子團聚的。現在已是三點鍾了。尼克思想鬥爭十分激烈。他要麽在公寓門口閑蕩,等他出來;要麽跑上樓去把薩爾瓦多在公寓裏結果掉。最後他認為自己心裏太緊張,等不得了。問題是他越想到這一點,心裏就越緊張。這件事開始使他支撐不住了。他私下想:幹完這一回,我要向麥克請一段時間假了。也許我還可以帶上兩三個年輕姑娘,一起上巴哈馬群島去度假。這樣一想之後,他心裏感到好受多了。
  尼克·維多把車子停在公寓附近的拐角處,朝房子走去。他用一片賽璐珞撬開了前門,不乘電梯,徑直走上三樓,他朝走廊盡頭的一扇門走去,到了門前,便使勁地擂著門。
  “開門!我是警察局的。”
  他聽到門後一陣急促的窸窣聲。隔了一會,門打開了一點,可門上的粗鏈子還掛著。他看見了薩爾瓦多的情婦瑪麗娜的臉。
  “尼克!”她喊道。“你瘋了,白癡!你把我魂都嚇跑了。”
  她取下門鏈,打開了門。“薩爾,是尼克來了。”
  矮子薩爾瓦多·費奧雷從臥室走了出來。
  “嘿!尼克,你這個小子!你到這兒來有什麽屁事?”
  “薩爾,麥克有件事讓我來通知你。”
  尼克·維多舉起0.22英寸自動無聲手槍,扣動了扳機。撞針被擊進0.22英寸口徑的彈藥筒裏,把一排子彈以每秒鍾一千英尺的速度射出了槍口。第一顆子彈擊中薩爾瓦多·費奧雷的鼻梁。第二顆子彈打穿了他的左眼。當瑪麗娜張開嘴巴叫喊時,尼克·維多轉身朝她頭上開了一槍。在她歪歪斜斜向地上倒去時,他又對她胸脯上補了一槍,結果了她。這可冤枉了這個標致的蠢婆娘,尼克心想,但是讓一個目擊者活下來,麥克是不會高興的。
  大個子約瑟夫·柯勒拉有一匹馬。這匹馬當時正在長島貝爾蒙特公園賽馬場參加第八場比賽。貝爾蒙特賽場的跑道長一英裏半,這一長度對於大個子的那匹小雌馬正合適。他曾勸告尼克把賭注押在這匹馬上。多時以來,尼克利用柯勒拉所介紹的情況贏了許多錢。每當他的馬參加比賽時,柯勒拉總是替尼克押上一點錢。這時,尼克·維多一邊朝柯勒拉的包廂走去,一邊為自己今後再也得不到他介紹的情況而感到惋惜。第八場比賽剛剛開始,柯勒拉在他的包廂中站著,大聲呼喊著,為自己的賽馬加油。這次賽馬押的賭注數目可觀,當馬匹轉過第一個彎道時,觀眾中爆發起狂熱的呼喊聲。
  尼克·維多走進包廂,在柯勒拉身後問:“你好嗎,夥計?”
  “嘿!尼克!你來得正是時候。這一回美麗的皇後①準贏。我給你押了一筆錢。”
  ①柯勒拉的馬的名字。
  “那太好了,喬。”
  尼克·維多對著柯勒拉的脊背扣動了0.22英寸手槍的扳機,三顆子彈穿過了他的上衣。在歡聲雷動的人群中,手槍發出的悶啞聲沒有驚動任何人。尼克瞧著約瑟夫·柯勒拉噗的一聲摔倒在地。他猶豫了好一會,要不要從他的口袋裏掏走那張前三名贏家分享賭金的票券,最後拿定主意不要了。畢竟那匹馬也可能輸啊。
  尼克·維多轉過身,不慌不忙地朝出口處走去,他不過是千千萬萬不引人注目的觀眾中的一個。
  邁克爾·莫雷蒂的專用電話響了。
  “莫雷蒂先生嗎?”
  “你是誰?”
  “泰納上尉。”
  邁克爾馬上想起了這個人。這位駐昆斯分區的警察上尉曾暗中從黑手黨這裏領取津貼。
  “我是邁克爾·莫雷蒂。”
  “我剛剛接到一個情報,我想也許是你感興趣的。”
  “你在哪兒打電話?”
  “公用電話亭裏。”
  “說吧。”
  “我發現大搜捕的原因啦。”
  “太晚了,我已經派人把他們幹掉了。”
  “他們?噢,我聽說是托馬斯·柯爾法克斯一個人告的密。”
  “你胡扯些什麽,柯爾法克斯已經死啦。”
  這回輪到泰納上尉迷惑不解了。“你說什麽?柯爾法克斯現在在匡蒂科海軍陸戰隊基地,正坐著向在場的人介紹他所知道的一切。”
  “你瘋了,”邁克爾厲聲地說,“我可知道……”他說不下去了,自己到底知道什麽呢?他曾派尼克·維多去幹掉柯爾法克斯,維多說他已執行了,邁克爾坐著沉思了片刻,又對著話筒說:“你能保證這一情報準確無誤嗎,泰納?”
  “邁克爾先生,假如不確鑿,我敢給你打電話嗎?”
  “我要核對一下,要是沒有搞錯的話,我真得好好感謝你才行。”
  “謝謝,邁克爾先生。”
  泰納上尉擱下話筒,躊躇滿誌。他早就發現邁克爾是個非常懂得怎麽報答人的家夥,這一回,你可立下了個大功,將來退休後錢財問題就不必擔心了。他走出電話亭,十月的涼風撲麵而來。
  他怎麽也料不到電話亭外麵站著兩個人。當他從他倆中間穿過去時,其中的一個擋住了他,一邊掏出了身份證。
  “你是泰納上尉吧?我是韋斯特中尉,國內安全處的,最高檢查官有話要跟你談談。”
  邁克爾·莫雷蒂慢慢地擱下電話聽筒。他本能地感到尼克·維多欺騙了他。托馬斯·柯爾法克斯還活著,這就是眼下一切災難的全部解釋。是他背叛了。自己卻派尼克·維多去幹掉費奧雷和河勒拉兩人。天哪,我多蠢,竟被自己雇用的一個不起眼的槍手欺騙了,白白丟掉了兩個高級助手!邁克爾氣得渾身發冷。
  他撥了號,朝話筒說了幾句話。接著又打了個電話,然後坐了下來,等著。
  當聽到尼克·維多來接電話時,邁克爾壓住怒火,不讓自己的聲音裏流露出一絲一毫的怒意。“事情辦得怎樣了,尼克?”
  “很成功,頭兒。一切都按你的吩咐做了,他倆被我搞得夠嗆。”
  “我永遠可以信賴你為我做事,是嗎。尼克?”
  “你知道就行啦,頭兒。”
  “尼克,我還有一件事想請你幫忙。我們有個夥計在第九十五街和約克大街的拐彎處留了一輛車,黃褐色的卡馬洛牌轎車。車鑰匙放在遮陽板後麵。今晚我們有事要用一下那輛車。你把它開到這兒來,好嗎?”
  “是,頭兒,你什麽時候需要,我準備……”
  “我現在就要,馬上,尼克。”
  “我就來。”
  “再見啦,尼克。”
  邁克爾放回聽筒。他多麽希望自己能親眼看見尼克·維多在那輛轎車裏炸死的情景啊,但他另有急事要辦。
  詹妮弗·帕克馬上就要回來了,他得為她做好一切準備。

   第五十九章
  羅伊·華萊士少將想,一切就跟在那該死的好萊塢攝製電影似的,我的犯人成了電影明星啦。
  美國海軍陸戰隊基地的大會議廳裏到處都是信號隊的技術人員,跑來跑去的,又是架攝影機,又是裝照明器材,布置錄音設備,忙得不亦樂乎。他們說的全是電影界的行話,除他們自己之外,誰也聽不懂。
  他們正準備將托馬斯·柯爾法克斯在法庭的作證搬上銀幕。
  “這樣一來就特別保險了。”地區檢察官迪·西爾瓦爭辯說,“我們知道,沒有誰能接近他,但無論如何,將這一切記錄下來總不會錯。”其他人也都同意了他的意見。
  就缺柯爾法克斯一人了。他將在一切準備就緒後,在會議開始前的最後一分鍾被帶進大廳。
  哼,就像一個該死的電影演員,華萊士少將想。
  此時,托馬斯·柯爾法克斯正在牢房裏同司法部的大衛·特裏交談。特裏專門負責為希望銷聲匿跡的證人提供新的身份證。
  “讓我解釋一下聯邦證人人身安全條例。”特裏說,“我們將在審訊結束後,送你去你選定的任何國家。你的家具及其他物品將用密碼編號後運往華盛頓的一個倉庫,以後再轉運給你。這樣誰都無法找到你。我們將為你提供新的身份證和簡曆證明。如果你願意,還可以替你整容。”
  “整容的事兒由我自己來辦吧。”他什麽人也不相信,所以不願別人知道他準備怎麽整容。
  “一般說來,我們在給證人辦理新身份證的同時,就給他們介紹適當的工作,還發給他們一筆錢。至於你,柯爾法克斯先生,我知道錢是不成問題的。”
  柯爾法克斯想:如果你知道我在德國、瑞士、香港銀行的存款數目的話,你又會怎麽說?實際上連他自己也不清楚究竟積蓄了多少錢。保守一些地估計,大概有九百到一千萬美元。
  “是的,我認為錢不成問題。”
  “那好,現在首先需要確定的是你準備去哪一國。考慮好什麽地方了嗎?”
  這是個極其簡單的問題,而另一方麵它的涵義卻十分深奧。其實,問話者的意思是:你想在何處度過你的餘生?因為柯爾法克斯心裏明白,不管他到了哪兒,就別想再離開。那裏將是他的棲身之地,是他的避難所,除此之外,天下再也沒有他可以安身的地方。
  “去巴西。”
  這一抉擇是合乎邏輯的。他在那兒擁有一個二十萬英畝的莊園,莊園是以一家巴拿馬公司的名義注冊的,誰也不可能知道他與那家公司的關聯。那莊園本身就像是一座堡壘。他可以花一大筆錢來保證自身的安全,即使有一天邁克爾·莫雷蒂得知他的下落,誰也奈何他不得。
  “那好安排。”大衛·特裏說,“政府將在那兒給你一幢不大的房子,你……”
  “沒那個必要。”想到他們竟想讓自己去住一幢不大的房子,柯爾法克斯差點笑了出來。“我隻要求給我提供新的身份證,並保證我途中安全,其餘我自己會安排的。”
  “隨你的便,柯爾法克斯先生。”大衛·特裏站起身來。“我想我們差不多全都談妥了。”他笑了笑,像是要再次使柯爾法克斯放心似的。“這件事並不困難。我這就去辦。你作證完畢後,可以立即登上去南美的飛機。”
  “謝謝。”托馬斯·柯爾法克斯目送來訪者離去,心裏異常得意。我到底贏了!邁克爾·莫雷蒂犯了低估我的力量的錯誤,而這將是他這一輩子犯的最後一個錯誤。我柯爾法克斯即將把他打倒在地,使他永無翻身之日。
  今天的作證將拍成電影,那可真是夠有意思的。柯爾法克斯不知道他們會不會給他化妝。他對著牆上的鏡子仔細端詳著自己。還不錯,他想,我這把年紀的人有這般容貌蠻不錯了。嗯,那些年輕的南美姑娘就愛我這種頭發灰白、上了年紀的人。
  聽到牢房的門吱的一聲打開時,他轉過頭去。一個海軍中士送來了柯爾法克斯的午飯。在電影開拍之前,他滿可以慢慢地吃完這頓飯。
  初來那一天,柯爾法克斯曾抱怨過飯菜不入味。以後,華萊士將軍關照夥房為他單獨準備他愛吃的食物。在柯爾法克斯監禁在基地的幾個星期裏,他的一切要求似乎成了對監守人員的命令。所有的人都竭力討好他,柯爾法克斯樂得利用這一情況。按照他的旨意,房裏擺上了舒適的家具和一架電視機,他每天還可以閱讀當天的報紙和剛出版的雜誌。
  中士將盤中的飯菜分兩份放在桌上,然後,對飯菜評論了一番。每回他都是這幾句話。
  “看上去還能湊合著吃,先生。”
  柯爾法克斯彬彬有禮地笑笑,在桌旁坐了下來。這天吃的是烤牛排——嫩得正合他胃口,還有土豆泥和約克夏布丁。
  他等著,那個海軍陸戰隊中士拉過一張椅子,在他對麵坐下來,拿起刀叉,切下一塊肉,吃了起來。這也是華萊士少將的主意。托馬斯·柯爾法克斯也有了自己的試食侍從,就像古代的君主一樣。他看著中士——預嚐了烤牛排、土豆泥和布丁。
  “味道怎麽樣?”
  “實說吧,先生,我寧願吃烤得透一些的牛排。”
  柯爾法克斯拿起自己的刀叉開始吃起來。中士搞錯了,牛排其實烤得很精美;土豆裏加了奶油,熱騰騰的;約克夏布丁也做得很到家。
  柯爾法克斯伸手拿過芥末瓶,稍稍撒些在牛排上。他咬第二口時才發現有些不對勁。他突然感到嘴裏像著了火似的,而這火似乎一下子燒遍了全身。他喉嚨哽塞,動彈不得。他開始大口大口地喘氣。那個海軍陸戰隊中士坐在對麵,呆呆地望著他。托馬斯·柯爾法克斯拚命用手抓自己的喉嚨,竭力想告訴中士出了什麽事,卻什麽也說不出來。他感到那股火迅速地向全身擴散,痛得他無法忍受。突然,他身子一陣抽搐,僵直不動了。他向後仰去,栽倒在地板上。
  那中士看了他一會兒,然後彎下腰,翻起他的眼皮,知道他確實死了。
  這時,他才大喊起救命來。

   第六十章
  新加坡航空公司的246班機上午七點三十分在倫敦的希思羅機場降落。 乘客們都被阻在座位上,等詹妮弗和聯邦調查局的兩個人走出飛機,進入機場安全辦公室後,才得以放行。
  詹妮弗極想看看報紙,搞清楚國內究竟發生了什麽。但那兩個沉默的“陪同者”拒絕了她的要求,也不肯同她交談。
  兩個時後,他們三人登上了一架環球航空公司飛往紐約的飛機。
  福萊廣場上的美國法院大樓裏正召開一次緊急會議,出席會議的有亞當·沃納、羅伯特·迪·西爾瓦、羅伊·華萊士少將,以及聯邦調查局、司法部和財政部的六名代表。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羅伯特·迪·西爾瓦氣急敗壞地說。接著他轉過身子對華萊士少將說:“不是早就告訴過你托馬斯·柯爾法克斯對我們有多重要了嗎?”
  少將無可奈何地攤開雙手。“我們采取了一切可能的防護措施,目前我們正在調查他們是怎樣將氫氰酸偷偷地帶進……”
  “我可不管他們是怎樣帶的!柯爾法克斯已經死啦!”
  財政部的代表大膽地說:“柯爾法克斯之死對我們究竟有多大害處?”
  “那可了不得。”迪·西爾瓦回答說,“將一個人帶上證人席是一碼事,出示大量帳本又是一碼事。你們等著瞧吧,某個精明的律師馬上會說那些帳本是偽造的。”
  “我們今後怎麽辦?”財政部的代表又問。
  地區檢察官回答說:“我們繼續幹下去。詹妮弗·帕克馬上要從新加坡回來了。我們有充分的證據將她永遠除掉。我們可以利用她的倒台使邁克爾·莫雷蒂一同完蛋。”他轉身問亞當:“你看行吧?”
  亞當感到自己像是害了病似的,隻說了聲“對不起”。
  他馬上離開了會議室。

   第六十一章
  信號員頭戴特大的耳罩, 站在跑道上,打著旗語,引導波音747客機靠近等在那裏的舷梯。飛機按固定的路線轉了個圈,飛行員根據旗語,熄掉了四引擎的渦流發動機。
  巨大的機艙裏,擴音器傳來了空中小姐的聲音:“女士們,先生們,飛機已經在紐約的肯尼迪機場降落。謝謝各位乘坐環球航空公司的飛機。請在自己的座位上稍待片刻,等聽到下一次廣播後再下飛機。謝謝。”
  乘客們紛紛發出喃喃的抗議聲。不一會兒,機艙的門開了,詹妮弗身旁的兩個聯邦調查局的人站了起來,其中一個對她說:“走吧。”
  乘客們好奇地望著這三個人離開飛機。幾分鍾後,廣播員又開始播音:“謝謝諸位的耐心。女士們,先生們,現在你們可以下飛機了。”
  一輛官方的轎車等候在機場的邊門口。轎車先在公園街一百五十號的大都會教養中心停留,那裏和福萊廣場上的美國法院大樓連著。
  在給詹妮弗登記後,一個聯邦調查局的人說:“對不起,我們不能讓你呆在這兒。我們接到命令要送你去賴克斯島。”
  去賴克斯島的途中,三人都保持沉默。詹妮弗坐在轎車後排,兩邊各坐著一個聯邦調查局的人。她一言不發,迅速地估量著自己的處境和可能會出現的結局。在飛越大西洋的整個旅途中,這兩個人總共才說了幾句無關的話,所以詹妮弗無法知道自己的處境有多糟,她知道問題很嚴重,因為引渡證不是那麽好搞的。
  她如果進了監獄就無法自救。所以,她首先考慮的是能設法使自己保釋出去。
  現在車子正在通往賴克斯島的大橋上行駛、詹妮弗看著車窗外熟悉的景色,不禁感慨萬千:這景色她曾幾十次、幾百次地領略過,可那時她是去和當事人談話,而今天自己卻成了罪犯。
  不會太久的,詹妮弗想,邁克爾會將我救出去的。
  聯邦調查局的兩個人陪著詹妮弗走進接待樓,其中一個把引渡證遞給了衛兵。
  “詹妮弗·帕克。”
  衛兵看了一眼逮捕證。“我們一直在等你,帕克小姐,三號關押室為你留著呢。”
  “我有權打一個電話。”
  衛兵朝桌上的電話點點頭,“當然。”
  詹妮弗拎起聽筒,默默祈禱,但願邁克爾在家。她開始撥號。
  邁克爾·莫雷蒂一直在等待著詹妮弗的電話。過去二十四小時內,他除了等電話,把其他一切全忘了。他知道詹妮弗什麽時候到達倫敦,她所乘的飛機何時離開希思羅機場,以及她何時回到紐約,因為有人不時地向他通風報信。他坐在辦公桌旁,想象著詹妮弗乘車前往賴克斯島的過程。他想象她走進了監獄。他知道她在關進牢房前一定會要求打個電話,而且一定是打給他的。他所需要的也正是這個。他將在一小時內將她營救出來,使她能回到自己的身邊。邁克爾·莫雷蒂現在活著就是為了等待詹妮弗·帕克跨進他的房門。
  詹妮弗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行,她把自己委身於一個企圖毀掉他邁克爾的人。她還給了那人什麽呢?她向那人透露了哪些機密?
  亞當·沃納是喬舒亞的父親,現在邁克爾對這一點已經確信無疑了。詹妮弗從一開始就欺騙了他,說什麽喬舒亞的父親已經死了。哼!現在倒可以馬上兌現她所說的這個預言了。邁克爾陷入了一種啼笑皆非的矛盾中。一方麵,他手裏掌握了足以使亞當·沃納聲名狼藉的武器,可以輕而易舉地把他徹底毀掉。他可以用披露他和詹妮弗關係的方法來向亞當敲詐勒索。但是,如果他那樣做的話,他也就暴露了自己。如果黑手黨的家族知道——他們一定會知道的——邁克爾的女人原來是參議院調查委員會負責人的情婦時,邁克爾就會成為笑柄。他就再也不能在人前抬起頭,再也別想發號施令了,因為戴上綠頭巾的人①是不配別人尊敬的。因此訛詐威脅不啻是一把雙刃利劍,盡管看起來十分厲害,但邁克爾知道自己並不敢動用它。他必須以另一種方法來消滅自己的對手。
  ①指妻子或姘婦與別人通奸的人。
  邁克爾全神貫注地盯著麵前攤開的一張小小的草圖。這是一張亞當·沃納這天晚上將去參加一次私人募捐晚宴的路線圖。邁克爾·莫雷蒂花了五千美元才搞到這張圖,它將置亞當於死地。
  邁克爾桌上的電話鈴響了。他下意識地抖了一下,拿起話筒,聽見那正是詹妮弗的聲音。這聲音曾嬌滴滴地在他耳旁講過悄悄話,這聲音……
  “邁克爾……是你嗎?”
  “是我。你在哪兒?”
  “他們把我帶到了賴克斯島。他們以殺人的罪名關押我。保釋還沒有辦,你什麽時候……”
  “我馬上就讓你出來。耐心等著。嗯?”
  “嗯。邁克爾。”他聽到了她聲音裏透出的輕鬆感。
  “我將派吉諾去帶你回來。”
  幾分鍾後,邁克爾又伸手抓起聽筒,撥了個號,對著話筒說了好幾分鍾。
  “保釋金要多少我並不在乎。我要她馬上出來。”
  他擱下聽筒,按了一下桌上的按鈕。吉諾·加洛走了進來。
  “詹妮弗·帕克現在正在賴克斯島,一兩個小時內就會被放出來,你去把她接來帶到這裏。”
  “好的,頭兒。”
  邁克爾靠坐在椅子上。“告訴她我們過了今天就不必擔心亞當·沃納啦。”
  吉諾·加洛臉上露出了喜色。“是嗎?”
  “嗯。他正在去演說的路上,但他永遠也到不了那裏了,他將在新迦南的橋上出事。”
  吉諾笑了:“那太好了,頭兒。”
  邁克爾朝門口打了個手勢,“去吧。”
  地區檢察官迪·西爾瓦絞盡腦汁,竭力反對保釋詹妮弗。他和代表詹妮弗的律師一起來到了紐約最高法院法官威廉·貝內特麵前。
  “閣下,”迪·西爾瓦說,“被告被控犯有十幾項嚴重的罪行。我們剛把她從新加坡引渡回來。如果她獲得保釋,她就會逃到某個我們無法引渡的國家。我要求閣下拒絕保釋。”
  代表詹妮弗的前法官約翰·萊斯特說:“地區檢察官嚴重地歪曲了事實,閣下。我的當事人過去從沒逃到什麽地方去。她去新加坡是為了辦理事務。如果政府當時要她回國,她會自覺自願地回來的。作為一名本地律師,她開業範圍很廣,又遠近聞名,簡直難以想象她會逃跑。”
  爭論進行了半個多小時。
  爭論結束時,貝內特法官說:“同意以五十萬美元保釋被告。”
  “謝謝,閣下。”詹妮弗的律師說,“我們這就付保釋金。”
  十五分鍾後,吉諾·加洛扶著詹妮弗鑽進了一輛轎車。
  “辦理保釋手續時間不算長吧?”他問。
  詹妮弗沒有作答。她在想到底出了什麽事。在新加坡時,她完全與國內隔絕,不知道美國發生了什麽事。但她確信,她的被捕決不是孤立的行動。追捕的也不可能隻是她一人。她此刻極需同邁克爾談談,了解事情的原委。迪·西爾瓦如果想以殺人的罪名將她重新投入監獄,手頭非有十分可靠的證據不可。他……
  吉諾·加洛說的兩個字引起了詹妮弗的注意。
  “……亞當·沃納……”
  詹妮弗從沉思中猛醒過來。
  “你說什麽?”
  “我說我們再也不必擔心那個亞當·沃納了。麥克正派人去幹掉他。”
  詹妮弗感到自己的心開始怦怦直跳。“他?什麽時候?”
  吉諾抬起握方向盤的一隻手,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大約十五分鍾以後。這次安排得像是出了車禍。”
  詹妮弗突然感到口幹起來。“在哪裏……”她話也說不出了,“準備在哪……哪裏下手?”
  “新迦南橋上。”
  他們此刻正駛在昆士路上,前麵就是商業中心,那裏有家藥房。
  “吉諾,能在藥房前停一下嗎?我要買點東西。”
  “行。”他熟練地轉動方向盤,將車子拐進了商場的大門,“我替你辦吧。”
  “不,不。我,我一會兒就好。”
  詹妮弗鑽出車,匆匆地走進商場。她突然緊張起來。商場後部設有一個電話亭。她掏出錢包,可裏麵除了幾枚新加坡硬幣以外沒有零錢。她匆忙走到出納員那裏,從錢包裏抽出一元錢。
  “幫我換點零錢,行嗎?”
  那個出納員不耐煩地拿過錢,給了她一把銀幣。詹妮弗飛快地衝到電話機前。隻見一個肥胖的女人正拿起聽筒,開始撥號。
  詹妮弗說:“我有急事,不知能不能讓我先……”
  那女人朝她瞪了一眼,繼續撥著號。
  “喂,哈澤爾,”那胖女人大聲嚷道,“我的命沒算錯。今天是我最倒黴的日子!你知道我準備去德爾曼鞋店取的那雙鞋子嗎?他們店裏竟隻有一雙鞋是我穿的尺碼,你能相信嗎?”
  詹妮弗碰了碰那女人的胳膊,懇求道:“對不起!”
  “另找地對去,”那女人朝她噓了一聲,按著又轉回身朝聽筒裏說起來,“還記得我們看到的那雙羊皮鞋嗎?賣掉了!你知道我當時怎麽辦?我對那店員說……”
  詹妮弗閉上眼睛站在那兒,什麽都忘了。她內心十分痛苦。邁克爾不應該殺害亞當的。她得盡一切可能救亞當的命。
  那胖女人打完電話,轉身對詹妮弗說:“我本想再打個電話,好好教訓教訓你。”
  她得意地笑著走開了,為自己在這次小小的較量中獲得的勝利感到驕傲。詹妮弗一把抓起聽筒,給亞當辦公室打電話。
  “對不起,”他的秘書說,“沃納參議員不在。你想留個口信嗎?”
  “這事兒很急,”詹妮弗說,“你知道在哪兒能找到他?”
  “對不起,不知道。如果你想……”
  詹妮弗掛上聽筒。她站了一會兒,思考著。然後又飛快地撥了一個號。“羅伯特·迪·西爾瓦。”
  等了不知多少時間,電話裏終於傳來了聲音。“這兒是地區檢察官的辦公室。”
  “請迪·西爾瓦先生接電話。我是詹妮弗·帕克。”
  “對不起,迪·西爾瓦先生在開會,他不能離開……”
  “你一定要把他找來聽電話,事情十萬火急。快!”詹妮弗的聲音顫抖著。
  迪·西爾瓦的秘書猶豫了一陣。“請等一會兒。”
  不一會兒,羅伯特·迪·西爾瓦來接電話。“什麽事?”他的口氣很不友好。
  “聽著,好好聽著。”詹妮弗說,“亞當·沃納就要被人殺害了。時間是十至十五分鍾以後。他們準備在新迦南的橋上動手。”
  她擱下電話。她再也沒什麽事可做了。她腦海中閃過亞當血肉模糊的屍體,不由得感到毛骨悚然。她看看表,默默地祈禱:但願迪·西爾瓦能迅速行動,及時幫亞當脫險。
  羅伯特·迪·西爾和瓦放下話筒,瞧了瞧辦公室裏的六七個人,說:“這電話真怪。”
  “誰打來的?”
  “詹妮弗·帕克。她說有人要暗殺沃納參議員。”
  “她為什麽給你打電話?”
  “誰知道!”
  “你看消息可靠嗎?”
  地區檢察官迪·西爾瓦說:“見鬼。我才不信呢!”
  當詹妮弗跨進辦公室的大門時,邁克爾不由自主地再一次為她的美色所動。他每次見到她都是這個樣子。從外表上看,她現在依然是絕無僅有的美貌女子,但內心裏她卻背叛了他,完完全全地背叛了他。他盯著她那曾吻過亞當的桃紅色的雙唇,打量著她曾經偎依在亞當懷抱中的嫋娜的身段。
  她邊向裏走邊說:“邁克爾,很高興又見到了你。謝謝你把一切都安排得如此神速。”
  “沒問題。我一直在等你,詹妮弗。”她永遠也無法弄清他這句話的分量到底有多重。
  她在一張扶手椅上坐了下來。“邁克爾,究竟出了什麽事啦?怎麽一回事?”
  他仔細打量著她,一半是佩服她:她暗地裏幫助政府摧毀他的王國,現在竟還能裝出什麽也不知道的樣子,連連詢問出了什麽事!
  “你知道他們為什麽要把我帶回來嗎?”
  當然知道,他想。這樣你就可以向他們提供更多的情報。他想起了那隻被折斷脖子的小小的黃色金絲雀。那樣的結局就要輪到詹妮弗了。
  詹妮弗看著他的黑眼睛。“你還好嗎?”
  “我從來沒有這樣好過。”他向後一仰,靠在椅背上。“要不了幾分鍾,一切問題就可以解決了。”
  “你這是什麽意思?”
  “沃納參議員就要出車禍啦。這將大大地削弱調查委員會的力量。”他望望牆上的鍾。“我馬上就能接到電話。”
  邁克爾的舉動有些古怪,令人心裏發毛。詹妮弗突然預感到了危險。她知道應該馬上離開……
  她站起身來,“我還沒來得及打開行李,我去……”
  “坐下。”邁克爾的聲音冷若冰霜,使她毛骨悚然。
  “邁克爾……”
  “坐下。”
  她朝門外瞥了一眼,隻見吉諾·加洛正站在那裏,背靠在門上,漠然地望著她。
  “你哪兒也去不了啦。”邁克爾告訴她。
  “我不明白……”
  “住嘴。不許再說一個字。”
  他們坐在那裏等著,互相對視著。沉默籠罩著整個屋子,唯有牆上的鍾發出嘀嗒嘀嗒的聲響。詹妮弗想從邁克爾的眼神裏看出些什麽,但那裏是一片空白,什麽都不透露。
  電話鈴突然響了起來,打破了屋裏死一般的寂靜。邁克爾抓起聽筒。“喂?……確實這樣嗎?好吧,撤。”他擱下聽筒,抬頭看看詹妮弗。“新迦南橋上布滿了警察。”
  詹妮弗心中一塊大石頭落了地,她變得高興起來。邁克爾注視著她,她竭力不使自己的感情流露出來。
  詹妮弗問:“這是什麽意思?”
  邁克爾慢吞吞地說:“沒什麽。因為那兒不是亞當·沃納的歸宿之地。”

   第六十二章
  花園之州①高速公路上的雙橋在地圖上無法找到,它橫跨分隔南北安博伊的萊裏頓河後,分岔成兩座橋,一橋向北,一橋向南。
  ①指新澤西州。
  轎車在珀斯安博伊西部行駛,朝著南大橋疾駛。亞當·沃納坐在車後座上,身旁坐著一名秘密警察,前排座上另有兩名秘密警察。
  六個月前,格萊·雷丁受命擔任沃納參議員的貼身警衛。六個月來,他對亞當·沃納已十分了解。他一直認為亞當為人坦率,平易近人,但奇怪的是,今天參議員卻一直沉默不語,變得孤僻起來。一定碰到了棘手的事了,雷丁想。他認為沃納參議員無疑會成為美國下一屆總統。他有責任保證他的安全。他再一次檢查了那些確保參議員安全的防衛措施,一切正常。他感到非常滿意。
  雷丁又看了一眼這位很有希望的下屆總統。他在想什麽?雷丁心裏很納悶。
  此刻,亞當·沃納精神上正經受著折磨。他從迪·西爾瓦那裏得知,詹妮弗已經被捕。他簡直不願想象她像一頭動物似地被關在一個遠離他的地方。他不時回想起他倆共同度過的歡娛時刻。他愛詹妮弗,除她以外,他從來沒愛過第二個女人。
  坐在前排的那個秘密警察回過頭來說:“我們將按時到達大西洋城,總統先生。”
  “總統先生”,又這樣稱他!根據最近的民意測驗,亞當的票數遙遙領先。他成了這個國家新的民族英雄。亞當知道,這在相當程度上是由於他領導的對有組織犯罪活動的調查取得了巨大的成功,而這次調查卻將把詹妮弗·帕克徹底毀掉!
  亞當抬頭一看,發現他們正駛近雙橋。橋前有條邊道,一輛巨大的帶有雙輪拖車的卡車正停在公路另一側的進橋口。轎車駛近橋時,那卡車開始行駛。這樣,兩輛車同時到達橋上。
  秘密警察司機踩著刹車,減低車速。“瞧,這個白癡。”
  短波無線電突然咋咋地響了。“燈塔一號,回話,燈塔一號。”
  坐在司機旁邊的秘密警察拿起步話機:“我是燈塔一號。”
  卡車開始朝橋上駛去,一下子開到轎車的旁邊。轎車司機的視線完全給這個龐然大物擋住了。他正想加速趕過它,那卡車同時加快了速度。
  “媽的,他搞什麽名堂!”司機抱怨道。
  “我們剛剛接到地區檢察官辦公室打來的急電,狐狸一號危險!你懂得我的意思嗎?”短波無線電話還在說著。
  這時卡車不發任何警告,突然向右一拐,撞在轎車的左邊,把它逼得緊靠在橋欄杆上。轎車裏的三個秘密警察立即掏出了槍。
  “趴下。”
  亞當被推倒在車底板上,雷丁撲在他身上護著他。秘密警察放下了左邊的車窗玻璃,伸出槍去,但他們什麽目標也找不到。巨大的雙輪拖車的車身遮住了他們的視線,卡車司機在前麵的卡車裏,根本看不見。接著轎車猛地一震,又一次被撞在欄杆上,發出嘎嘎嘎的響聲。轎車司機用力將方向盤向左打,想使車子不離開橋麵,但卡車不停地擠壓著,轎車不得不退回到欄杆上。橋下二百英尺的地方,冰冷的萊裏頓河水洶湧澎湃,一個旋渦接著一個旋渦急速打轉。
  坐在司機旁的秘密警察抓起步話機話筒,狂呼起來:“我是燈塔一號!我是燈塔一號!救命!救命!全體出動!”
  車上所有的人都知道現在已經為時太晚,誰也無法救他們了。司機想刹住車,但是卡車巨大的擋泥板已卡住了轎車車身,擠著它直往前走。隻消幾秒鍾,這輛巨大的卡車就能將他們掀下河去。開車的秘密警察想使轎車躲開卡車,一會兒踩刹車;一會兒踩油門,但卡車仍把它逼得緊緊地靠在欄杆上,絲毫動彈不得。卡車封住了向左邊逃脫的通道,而右邊則是壓得嘎嘎作響的欄杆。秘密警察司機不顧一切地轉動方向盤,但卡車則又一次狠狠地撞了轎車一下。車上的每一個人都感到了橋欄杆已經向外傾斜了。
  這時,卡車擠得更凶了,死死地壓著轎車的右側。轎車的前輪撞破欄杆,被擠出橋沿,車上的人感到車子猛地向外一傾。轎車在橋沿上搖搖欲墜,車上的人都準備去見死神了。
  亞當一點也不害怕,他隻為這種無謂的損失和人力的浪費感到難以名狀的悲傷。他本該和詹妮弗一起生活,生兒育女——突然,一個念頭從亞當心底深處升騰起來:他們曾經有過孩子。
  轎車又向外一傾。亞當大喊了一聲,這是對過去和現在的非正義發出的抗議和控訴。
  頭頂上傳來了轟鳴聲。兩架警方直升飛機從空中猛地俯衝下來。不一會兒,傳來了機槍聲。雙輪拖車朝邊上一側,便突然不動了。亞當他們聽著直升飛機在頭頂盤旋,誰也不敢動一動,因為他們知道,稍一動彈,車子就會翻下橋沿,墜入橋下奔騰的河水中。
  遠處傳來了警車警鈴的嘯鳴聲,聲音越來越近。幾分鍾後,就聽見有人厲聲發出命令,卡車的引擎又一次發動起來,它小心翼翼地一寸一寸慢慢地向外移,使轎車脫離了它的壓力。轎車猛地向裏一側,便穩穩當當地停住了。沒多久,卡車倒車離開了現場,亞當他們從左窗看見了外麵的情景。
  橋上停著六輛軍用車,到處都是荷槍實彈、穿著製服的警察。
  一個警察中尉站在被撞壞的轎車邊上。
  “門是無法打開了。”他說,“我們準備讓您從車窗裏出來——那並不費事。”
  亞當先是被托到窗口,然後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被推出了窗外,所以要這樣小心,怕的是車子失去平衡,摔下河去。那三個秘密警察也接著從車窗裏爬了出來。
  當所有人全離開轎車時,那警察中尉轉身對亞當說:“你好嗎,先生?”
  亞當轉過身去看了看那懸在橋沿上的車子,又看了看橋下很深的水。
  “是的。”他說,“我很好。”
  邁克爾·莫雷蒂抬頭看了看牆上的鍾。“全完蛋了。”他望著詹妮弗說,“你的男朋友此刻已墜入河裏了。”
  她望著他,臉色慘白。“你不能……”
  “別急。你將受到公正的審判。”他轉過身對吉諾·加洛說,“你告訴過她我們準備在新迦南幹掉亞當·沃納嗎?”
  “我按你吩咐的全給她說了,頭兒。”
  邁克爾看著詹妮弗。“好了,審判完了。”
  他站起身來,向詹妮弗坐的地方走來。他一把抓住她的襯衫,將她抱了起來。
  “我愛過你,”他輕輕地說,接著狠狠地打了她一下耳光,詹妮弗一點也沒有退縮。他又是一個耳光,這下比剛才還猛。接著又是重重的一下,她栽倒在地板上。
  “起來,我們要去外麵走一趟。”
  詹妮弗被打得發暈,躺在地上竭力想使自己清醒過來。邁克爾粗暴地將她拖了起來。
  “要不要我來幹掉她?”吉諾·加洛問。
  “不。把車開到後門來。”
  “行,頭兒。”他匆匆離開了房問。
  屋裏隻剩下詹妮弗和邁克爾兩人。
  “為什麽?”他問道,“我們曾掌握了天下,而你卻把它丟了,為什麽?”
  沒有回答。
  “你想要我看在我倆過去的情分上再跟你來一次?……”邁克爾走到她跟前,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你想那樣嗎?”詹妮弗沒有一絲反應。“你再也騙不了誰啦,你聽見了沒有?我就要把你扔進河裏,送你去你情人那裏!哼,你們可以永不分離了。”
  吉諾·加洛氣急敗壞地跑回屋子,臉急得煞白。“頭兒,外麵……”
  屋外傳來一陣撞擊聲。邁克爾伸手去抽屜裏抓槍。他剛把槍拿到手裏,門就被撞開了。兩個聯邦調查局的人衝進房門,手裏端著槍。
  “不許動!”
  在這一刹那間,邁克爾做出了決定。他倏地舉起手槍,轉身向詹妮弗射擊。他比那聯邦調查局的人快了一步。他目睹自己的槍彈射中了詹妮弗,鮮血從她的胸口直湧出來。他自已被一顆槍彈擊中,接著又是一顆。他看見詹妮弗倒在地板上。他不知道自己的死還是詹妮弗的死使他更痛苦。接著他又著實地挨了一槍,便什麽也不知道了。

   第六十三章
  兩位實習醫生用手推車將詹妮弗從手術室裏推出來,進了“特別看護”病房。一位穿製服的警察跟在詹妮弗身邊。醫院的走廊上到處都是警察、偵探和記者。
  一個人走近服務台,說:“我想探望詹妮弗·帕克。”
  “你是她家屬嗎?”
  “不。一個朋友。”
  “對不起。她在‘特別看護’病房,不會客。”
  “那我等著吧。”
  “可要好久呢。”
  “沒關係。”肯·貝利說。
  邊門開了,亞當·沃納走了進來,他麵容憔悴,身邊簇擁著一大群秘密警察。
  一個醫生正等著迎接他。“這邊走,沃納參議員。”他引亞當進了一間小辦公室。
  “她怎麽樣?”亞當問。
  “我對此並不樂觀。我們從她身上取出了三粒子彈。”
  門開了,地區檢察官羅伯待·迪·西爾瓦匆匆地走了進來。他看看亞當·沃納,說:“我很高興你平安無事。”
  亞當說:“我知道我該好好地謝謝你。你是怎麽知道那情報的?”
  “詹妮弗·帕克打電話告訴我的。她說他們將在新迦南幹掉你。我當時估計那是調虎離山計。但我又不敢冒險,所以我對那裏做了布置。同時,我又知道了你此行的路線,我們便派出直升飛機去路上保護你。我總感到是詹妮弗·帕克想害你。”
  “不,”亞當說,“不會的。”
  羅伯特·迫·西爾瓦聳聳肩。“就算你說得對,參議員。重要的是你安然無恙。”他想了一想,轉身問醫生:“她能活嗎?”
  “希望不大。”
  地區檢察官看了看亞當·沃納的臉,誤解了他的表情。“不必著急。如果她活過來的話,我們會依法嚴懲她的。”
  地區檢察官更仔細地看了看亞當的臉色。“你神色不好,你為什麽不回家去休息?”
  “我想先看看詹妮弗·帕克。”
  醫生說:“她正處於昏迷狀態,可能醒不過來。”
  “我想去看看,行嗎?”
  “當然行,參議員。這邊走。”
  醫生引路,第一個走出辦公室,亞當跟著,迪·西爾瓦殿後。他們沿走廊走了幾英尺,看到一塊牌子,上麵寫著:“特別看護病區,閑人莫入。”
  醫生開門後,拉著門讓亞當和迪·西爾瓦兩人進去,說:“她在第一間病房裏。”
  門前有一個警察在站崗,他一看到地區檢察官,馬上來了個立正。
  “除了我發的書麵許可證,任何人不得走近這房間,清楚嗎?”迪·西爾瓦說。
  “清楚了,先生。”
  亞當和迪·西爾瓦走進病房。房內有三張床,其中兩張空著,詹妮弗躺在第三張床上。她鼻孔裏和手腕上插著輸液管。亞當走近病床,低頭注視著她。詹妮弗的臉在白枕頭的映襯下顯得分外蒼白。她閉著雙眼,臉上似乎比以前更年輕,更柔和。亞當看著她,不由得想起幾年前兩人初次相遇時的情景。那時她是那麽地天真無邪,曾那麽憤憤然地衝著他說:“如果真的有誰收買了我,我還會住在這個鬼地方?……你們怎麽處置,都不關我的事,隻要別來打擾我。”他想起她當時是那麽地敢說敢幹,那麽地富有理想,又那麽地易招抨擊。她曾經站在天使這一邊,相信正義,願為正義去赴湯蹈火。究竟是什麽使她變了樣呢?他過去愛她,現在仍然愛她。是他自己走錯了一步,整個地毀掉了他們的生活。他知道,隻要他活一天,就無法擺脫這銘心的內疚。
  他轉身對醫生說:“她什麽時候……就告訴我。”他說不出話來,“我是說她病情發展情況。”
  “當然。”醫生說。
  亞當·沃納久久地深情地看了詹妮弗最後一眼,默默地跟她道別,然後他轉過身,走出病房,去對付等候在外麵的記者們。
  詹妮弗在迷迷糊糊的半昏迷狀態中,恍恍惚惚地聽見他們離去了。她不清楚他們說了些什麽,因為極度的疼痛折磨著她,使她無法集中精力聽他們說話。她想她是聽到了亞當的聲音,但她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他已經死了。她想睜開眼看看,卻沒有一點力氣。
  詹妮弗開始神馳遐想……亞伯拉罕·威爾遜帶著一隻盒子跑進屋子。他絆了一跤,盒子打開了,黃色的金絲雀飛了出來……羅伯待·迪·西爾瓦尖聲叫著:抓住它,不要讓它跑了!……邁克爾·莫雷蒂抓住了金絲雀,哈哈大笑著。雷恩神父說:大家看,這是一樁奇跡!康妮·加勒特開始滿屋子跳舞,所有的人都鼓起掌來。……庫柏太太說,我要送給你懷俄明州……懷俄明……懷俄明……亞當帶著好多紅玫瑰走進屋來。邁克爾說,這些玫瑰是從我那裏拿來的。詹妮弗說,我將把它們插在裝了水的花瓶裏。突然,玫瑰枯萎了,水溢到了地板上,變成了一個湖泊,她和亞當在湖上張帆航行,邁克爾站在水橇上追來。突然他變成了喬舒亞。他朝詹妮弗微笑,揮手,猛地失去了平衡。她大聲喊叫起來:別倒下……別倒下……別倒下……一個巨浪將喬舒亞拋上天空,隻見他像耶穌那樣伸出雙臂,一會兒便無影無蹤了。
  詹妮弗的腦子一下子清醒了。
  喬舒亞死了。亞當死了。邁克爾死了。
  唯有她留下來了。每個人到頭來都會變成孤零零的一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死法。現在看來,死是件輕而易舉的事。
  她感到了一種神聖的安寧,不久就什麽疼痛也不覺得了。

   第六十四章
  一月的美國首都,春寒料峭。這一天,亞當·沃納宣誓就職。他的夫人身穿黑貂皮大衣,戴一頂黑貂皮帽。這身打扮將她那蒼白的臉映襯得特別美,又幾乎叫人看不出她已有了身孕。她站在女兒旁邊,兩人一起自豪地望著亞當宣誓就職。
  在華盛頓州凱爾索的一間小小的律師辦公室裏,詹妮弗·帕克一個人坐在那裏,從電視中一直看到亞當、瑪麗·貝思和薩曼莎在秘密警察的簇擁下離開主席台,就職儀式全部結束為止。她關掉電視,看著熒光屏上的圖像慢慢地隱去。這,就像關掉了過去的一切:愛情與死亡,歡樂與痛苦。沒有什麽能毀掉她,她是個幸存者。
  詹妮弗穿好衣服,戴上帽子,走出辦公室。她在一塊寫著律師詹妮弗·帕克的牌子前站了一會。她猛地想起,特別大陪審團已宣判她無罪,她依然是一名律師,就像她父親曾經是個律師一樣。她要繼續尋找那看不見、摸不著的正義。她轉過身,朝法庭的方向走去。
  陣陣寒風掠過大街,路上行人寥寥無幾。詹妮弗慢慢地走著。雪花開始輕輕地飄落下來,給整個世界蒙上了一層薄綢似的雪幔。突然,附近的一幢公寓大樓裏溢出一陣歡聲笑語。這聲音對詹妮弗來說已是那樣的陌生,她不由得停下腳步,側耳聆聽了一會兒。她裹緊大衣,又開始沿街向前走去,她的雙眼凝視著麵前的雪幔,仿佛在窺測自己的未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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