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東馬太太就住在樓上,還有什麽瞞得過她,已經多次來敲過門,一點表情都沒有,隻是說:“唐小姐,房租已欠了四個月,請付一付。”
語氣不見得不客氣,可是給人一種毫無轉彎餘地的感覺。
唐清流知道她將走到絕路。
快餐店薪酬隻夠她乘車吃飯,無論如何省不下房租,不知不覺欠下四個月。
清流沒有哭,淌眼抹捩不是辦法,應征工作才是正經。
打開報紙看分類小廣告,路數多多。
都會中什麽營生都有,想象得到的,難以想象的,林林種種,任君選擇。
最多,最適合她做的,可能是“伴遊公司聘請年輕公共關係主任”,但,那是色情事業,無論如何不可下此策。
清流從來沒考慮過這類工作。
終於,她看到一段很奇怪的啟事:“征用騾子,需擁有旅遊證件”。
另外一段是“廉價代理旅遊證件”。
清流一見用詞如此晦隱,便知道是非法勾當。
可是,她也願意一試。
清流工作時間自清晨六時至下午二時,發了薪水,她把現款全交給房東。
“先付著一個月,請通融包涵。”
馬太太嗯地一聲。
真熟悉,聲音態度活脫似清流後母,為了避開這個晚娘,清流遠走他方,年輕的她太天真了,無財無勢的人,到處看見晚娘臉,哪裏避得過。
東二十二街屬比較雜亂的區域,巴馬路酒店不難找,臭名昭彰的一個地方,三教九流雲集。
清流想退縮,但終於決定到三樓見識一番。
她按鈐,有人在裏頭張望她,隔了兩三分鍾才把門打開。
“找誰?”
“呃,我來應征。”
“應征什麽?”
清流不十分肯定,試探地問:“騾子?”
那人讓她進去,房間裏一男一女,上下打量她。
那男人走開,那女子笑嘻嘻問她:“你可知騾子幹什麽工作?”
“吃苦耐勞。”
那女子笑了,“說得很好,你可是急需錢用?”
清流點點頭。
“旅行證件帶來沒有?”
清流把證件交給她看。
那女子仔細翻過才開口:“五天工作酬勞是一萬美金,你說如何?做得好,每個月都找你。”
清流不相信有這樣好差使,“做什麽?”
“首先,你到南北洲某市去見一個人。”
清流睜大眼睛,一提南美,她已明白一半,不禁氣餒。
“他讓你帶一點東西到歐美,或是倫敦,或是紐約,交了貨,你可以回來,酬勞平安進袋。”
清流囁嚅答:“原來如此,我需考慮。”
那女子並不勉強,“不必害怕警方,交易不是在本土進行,他們理不了那麽多,試想想,乘兩次飛機,帶半公斤貨物,便有萬元進賬,多開心。”
清流鼓起勇氣說:“貨物……藏在什麽地方?”
那女子閑閑地站起來,走到清流麵前,伸出手,拍拍清流的胄:“這裏。”
清流退後一步。
那女子笑笑坐下,她麵前有一盤葡萄,她摘下一顆,放進嘴裏,骨碌一聲吞下,“看,不難。”
清流已經說不出話來。
“包裝得很嚴密安全,絕無泄漏危險,你放心。”
清流退至門角,“想清楚了,我會再來。”
她拉開門,逃了出去。
並沒有人阻止她,清流奔到街上,才發覺背脊上爬滿冷汗。
她茫然躑躅,口袋內隻剩十元八塊,不知怎麽辦好。
太陽還沒有下山,街角流鶯已經出現,像黃昏天邊那一抹淡淡的月影,朦朦朧朧,飄零似鬼魅。
車子停下來,女子探上去議價,接著立刻上車離去。
清流步行回家。
到了這個地方,也許該向後母求情。
“你決定出走,大抵是不打算回來了吧。”
後母聲音裏居然有一點欣喜。
“已經廿一歲了,是合法的成年人啦,尋到出路,哪裏還關得住。”
父親聲不響,一直吃飯夾菜。
比她小二一歲,同父異母的妹妹,心不在焉的問:“那麽,多餘的一張床可以拆除多放一隻櫃掛衣服嗎?”
隻要把家俱挪一挪,世上就沒有她這個人。
當日跟王遇信走得真高興,好似向新生活邁進似的,前途無限。
王遇信並非壞人,一切不是任何人的錯。
一年後,他患病,每日傍晚發燒,到了清晨退去,日落後又起,經過詳細檢查,證實是肺病。
他立刻作出決定:一,辭職休養,搬回父母家中有人照顧起居。
二,與清流分手,他再三道歉,把所有節蓄交給她,含淚而去。
開頭他們還有聯絡,之後,王家父母來接電話,老是說他在午睡,即使是早上十點多,王遇信也永遠是睡著了。
手頭上有限現款漸漸花光。
她仍住在原來的地庫裏,可是欠租好幾個月。
清流的身份好不尬尷。
舊時朋友失落大半。接著,有人發覺她的情況比從前更加不如,紛紛疏遠。
清流落了單。
原本以為男友病愈後會來找她,她一直不搬家。
後來,忍不住與快餐店同事蘇珊談過這個問題。
中年的她很有生活經驗,閑閑道:“應該早就痊愈了。”
“是嗎,那麽快?”清流一愕。
“有特效藥,服食第一粒即刻生效,病人可如常工作,一年後可杜絕根源。”
清流不作聲。
“算了,”蘇珊歎口氣,“重頭開始隻有更好,別放在心上,世上太多男人,太少時間。”
終於證實了。
清流非常沉默,如常工作生活。
一直到現在,開銷出了問題,才真正煩惱。
蘇珊看著她笑笑說:“年輕美麗的女孩子一定有辦法,我不會替你擔心。”
天生的本錢擱那裏,用不用,怎樣用,就看當事人了。
伴遊公司林立。酒吧永遠請人,沒有借口。
第二天,清流上去應征。
伴遊公司辦公室布置雅淨,令人舒服,一位穿西裝的中年男士出來招呼她。
清流發過誓不來這種地方,可是今天不得不厚顏地坐在人家麵前,內心無比憔悴。
她未開口之前,人家先要同她談條件。
那中年男子自衣櫃裏取出一襲絲袍子,笑笑說:“那邊有間更衣室,去換上這件衣服,出來看看。”
清流愣住,她是送上門來的貨,人家自然要看貨版。
衣服接在手中,不知多少人試穿過,有點醃讚,清流又想奪門而逃。
這次,她沒有走,她冷冷地走進更衣室,隻遲疑了一會兒,房間裏有偷窺裝置嗎?她匆匆脫下襯衫長褲,換上袍子。
果然,衣服上有些剩餘的香水及頭發油膩味。
清流訕笑,難道還期望太陽曬過的清香不成。
她扣好扭扣輕輕走出去。
不知怎地,那中年人忽然站了起來,有點驚豔的樣子,然後,才緩緩坐下。
他這樣說:“馬上可以開始,每小時薪酬是……公司與你四六拆帳,你四我六。”
清流沒有想到會順利及格錄取,覺得是一種荒謬的安慰,一時出不了聲。
半晌她問:“伴遊需要做些什幺?”
那中年人好不訝異,但經驗老到的他卻無意訕笑,隻是簡單地回答:“你是人客的女伴。”
“可以拒絕人客的要求嗎?”
“事事都說不,客人會覺得尷尬,你說是不是。”
“有無底線?”
中年人肯定地答:“當然有,危害健康生命全不做,我一直叫我手下的女孩子安全第一。”
清流內心一片空白,無悲無喜。
“幾時可以上工?”
清流問:“你幾時要用人?”
“隨時,今晚如何?我們會同你聯絡。”
就這樣說好了,清流換回原來的衣褲離去。
從前,她也常常詫異女子是如何會淪落在街角上,現在,她多多少少明白了。
等公路車回家,一張破報紙卷到她足踝貼住不放!她伸腳去踏,它仍然不肯走,糾纏不已。
正在這個時候,清流聽見身後一陣擾攘,她轉過頭去,嚇一大跳。
隻看見一個瘦削的女子被人用力按在地上,雙臂被扭至背後,她痛苦地嚎叫,像隻受傷的狗發出哀號。
四周圍有許多人冷眼旁觀。
“扒手,偷人錢包,當場拉住。”
“最該死不過,要好好的打。”
公路車來了,清流不敢再看下去,一顆心突突跳,低頭找一個座位,縮在一角。
人獸之間,隻差那麽一點點,她唐清流已接近邊緣地帶。
半晌,喘息過來,發覺那張舊報紙仍然貼在她腳底。
清流隻得用手去扯。
一拉,手中撕下一小塊,看到的是一則聘人小廣告。
清流一怔,不由自主讀起來。
“中年女士征求女秘書一名,年廿五至三十五,相貌端莊,身體健康,無不良嗜好,大專程度,有護理常識更佳,請電二七八一三三與程先生洽商”。
這是幾時的廣告?
髒報頭已不知所蹤,清流緊緊抓緊那一角報紙,幾乎馬上決定應征。
回到家,第一件事便是撥電話去約時間。
那位程先生相當客氣,“我們還沒有請到人,前天剛刊出廣告,唐小姐,請問你籍貫何處?”
“上海。”
“會說流利英語及普通話嗎?”
“都會。”
“請你立刻帶文憑及其它證件到錦繡路一號來麵試。”
“現在?”
“方便嗎?”
“可以,我馬上來,一小時後可到府上。”
她洗了一把臉就出發,足足個半鍾頭才到那幢小別墅。
清流遲疑,這個女秘書不好做,每日交通來回時間已經吃不消。
一進門是小小會客室,女傭請她坐在那裏等。
半晌,那位程先生出來了,約六十餘年紀,穿唐裝短打、布鞋,在清流眼中,是個古裝打扮的人。
“程先生——”
“叫我老程得了,我是劉太太的管家。”
清流唯唯喏喏。
他上下打量清流,“唐小姐,我想看看你的證件。”
清流立刻把證件呈上。
“嗯,條件不錯,為何不升學?”
清流笑笑不答。
老程有點不好意思,“是家境不允許吧。”
清流點點頭。
“劉太太的意思是,需要一份身體檢查報告。”
“沒問題。”
“這是指定醫生,費用由劉太太負責。”
清流大膽地問:“我可否見一見劉太太?”
文明世界,小夥計也有權看清楚雇主才上工。
老程沉吟一會兒,“我去問一問。”
他進去了。
清流一個人坐著,半晌不見回音,後悔多此一舉,乞兒還要意見多多,真正討厭。
女傭人捧出茶點,清流一看,是小小精致的火腿三文治與巧克力蛋糕,管家十分體貼,她吃得一點不剩。
又足足等了大半個小時。
老程出來了,他低聲說:“太太剛起身,請隨我來。”
清流立刻抿一抿鬢腳,拉一拉衣襟,跟著老程走。
劉太太房間在二樓,一進去,是私人起座間。
窗簾都嚴密地拉攏,光線幽暗,清流的雙眼要過數秒鍾才能視物。
她與老程又站了一會兒。
然後,臥室兩扇門一左一右同時打開,清流吃了一驚,一輛輪椅由看護推了出來。
真沒想到劉太太不能走路。
清流停睛一看,驚駭地發覺那並不是一位中年太太,這劉太太起碼已有七十歲,白發蕭蕭,用一方絲巾包裏,身上穿著考究的袍子,又幹又瘦的雙手擱在輪椅扶手上,可是一雙眼睛仍然炯炯有神,正仔細地打量唐清流。
清流站著動也不敢動。
老程不知在什麽時候,已經與看護一起退出去,會客室隻剩她們二人。
劉老太太開口了,聲音幹涸蒼老:“我叫劉巽儀,你可以叫我劉太太。”
“是。”
“你看見了,我行動不便,需人服侍。”
清流點點頭。
“你可願做這種工作?”
清流答:“我做得來。”
“過來,近一點,在這張椅子上坐下。”
清流照她的意思做。
“平日,我不需要你。”
清流抬起頭來。
“下個月,我將乘船出海,需要一個遊伴照顧我,為期四個星期左右,換言之,這隻是一份臨時工。”
清流不敢露出失望的神色來。
“不過,我可以付這個價錢。”
劉太太說了一個數目。
啊這幾乎是快餐店五倍薪酬。
劉太太又說:“況且,你可以乘船到地中海觀光,你去過歐洲嗎唐小姐?”
清流搖搖頭。
“不過,我得事先警告你,我體弱多病,行動不便,而且脾氣古怪。”
願意承認自己不易相處的人,到底還有良知,清流微微笑。
劉太太凝視她。
清流收斂了笑臉。
“檢查完身體,你可以先搬進我這裏,熟習一下環境與工作程序。”
“是,劉太太。”
“沒你事了。”
清流剛想退出去,卻又被她叫住,“慢著。”
清流轉過身去聽吩咐。
“過來。”
清流走到她麵前。
“蹲下。”
清流蹲得同輪椅一般高低。
老太太忽然伸出手來,撫摸清流的麵孔,她的手指有點顫抖,摸遍了年輕女郎的五官,在濃眉上再三巡視,然後,她擰她的麵頰。
歎口氣說:“紅顏,紅顏。”別轉麵孔。
清流站起來,感覺說不出的怪異。
老太太掀鈴喚人。
看護匆匆進來,把輪椅推走。
清流還聽得老太太輕輕說:“紅顏彈指老,刹那芳華。”
臥室門已經關上。
清流回到樓下,老程咳嗽一聲,迎上來。
“怎麽樣,唐小姐?”
“我願意接受這份工作。”
過一日算一日。
老程沉默一會兒,“太太的工不好做。”
“我明白。”
“你需處處忍著她一點。”
“我懂得。”
“太太心地其實不餒,為人亦算慷慨,隻是現在年輕男女都說不會遷就。”
清流唯唯喏喏。
“你考慮清楚了?”
“我斷不會中途而廢。”
“非常好,我叫司機送你出去。”
回到家,清流籲出一口氣。
房東馬太太在等她。
“唐小姐,該付房租了。”
“這幾天一定想辦法付清。”
馬太太笑笑,“我也有子女需要照顧,不等錢用,不會把住宅分租出來。”
“是,是。”過兩日,醫生把健康報告送到劉宅,老程在電話中對她說:“唐小姐,你可以隨時來上工。”
清流十分歡喜,“我即日可以來。”
“劉太太要求你簽署一張簡單的雇員合約,在這四個星期內,你不可中止服務,否則,需要賠償一百萬。”
清流吞一口涎沫,“老程先生,我也有一小小要求。”
“唐小姐請直說。”
“我欠租,想付清款項才上船。”
老程沒想到她情況這樣清苦,隻得說:“我可以私人先借一點給你。”
“謝謝,謝謝。”
清流再到劉宅,心情完全不同,她沒有再見到劉太太!律師給她看過合約。
“如果劉太太對你的服務滿意,會多付一倍獎金。”
算是很公道,清流一揮筆,簽下名字。
過幾日,她就要乘船往地中海了,以後,以後的日子管它呢。
今天的危急總算已經大步跨過。
“唐小姐,你明日可以搬來住,我先帶你去看看舍宿房間。”
房間在另外一幢小小屋子內,看仔細了,原來是車房樓下,亦係地庫。
清流自嘲地笑了。
始終擺脫不了地庫,不如改個綽號,叫做住地庫的姑娘,現成就是一篇小說的名宇,也許,還能改編成電影。
可是小小樓梯走下去,發覺小房間整潔光亮,可享受半邊窗的光線,她又覺滿意。
老程說:“每日開飯時間分別是十二時與七時正,遲者自誤,要用車,預先同我講一聲。”
“是。”
“希望乘船回來劉太太繼續聘用你。”
清流聽了,受寵若驚,沒想到老程這樣看好她。
他又說:“你不過一時運滯,留落此地,放心,有一日會飛出去。”
清流不敢說什麽,低下頭微笑。
那日她出去付清房租,收拾雜物。
馬太太卻恍然若失,“搬走了?”
仿佛有點不舍得,當然不是真的,也許她隻是在盤算,下一趟地庫該租給誰,男客還是女客,學生還是白領。
隻一雙小皮篋就裝盡了清流的身外物。
其中有一幀小小的母女合照。
清流無限感慨,倘若母親有知,看到她如此吃苦,必定心如刀割。
她呆了一會兒,把照片收好。
馬太太又問:“有人找你的話,說你去了何處?”
清流微笑,“不會有人找我了。”
“萬一呢?”
清流仍然笑,“不會有萬一了。”
“那麽,若果王先生來找,我怎麽說?”
清流要過一會兒,才想起房東口中的王先生即她的前同居男友王遇信。
她的微笑並無援卻,“我已經不記得這個人了。”
她不怨他,不是他,她也會找個借口走出來,擺脫後母,她再也不願留在那個家裏。
第二天一早,車子便來接她走。
房東抱著孩子在窗前看著清流登上黑色大房車,不由得喃喃說:“真有辦法。”隔一會又自言自語添一句:“我,我可是在這裏呆一輩子了。”
保姆工作不好做已在意料之內。
照顧嬰兒已夠辛苦,看顧老人更加不易。
早上六時已被喚醒,看護逐一解說老太太每日需要服食的藥物,醫生的電話地址,以及起居飲食習慣。
“喚人鈴時時在最古怪的時候響起,”看護苦笑,“在衛生間也得提防。”
清流一味隻是答應。
“我做了整整一年。”有點自豪。
“另有高就嗎?”
看護笑:“我要結婚了。”
“恭喜恭喜。”
“劉太太付的薪酬不錯,儲蓄一年,已夠嫁妝。”
清流連忙說:“怎麽能同你比,我隻是個打雜。”
看護一高興,又教了許多秘訣:“她罵人之際,千萬不可搭嘴,隻當耳邊風。”
“多謝指教。”
鈴聲響起來,清流一留神,原來是配在身上的傳呼機。
“叫你呢。”
清流連忙趕去。
老太太坐在梳妝抬前,麵孔像一尊臘像。
“會梳頭嗎?”
清流大膽踏前一步,“會。”若說試試看,一定會捱罵,已經在支薪了還說試?
“唔。”
清流輕輕解開老太太頭上的絲巾,隻見白發似絲棉,一點力也沒有,前額禿得厲害,不知從何梳起。
一旁女傭人已將梳頭用品取出。
清流看到一撮假發,心中才安定一點。
她盡自己能力,將頭發梳好,輕輕罩上發網。
一心準備捱罵,可是老太太在鏡中一看,居然甚覺滿意。
她又問:“會不會化妝?”
“我需要一點光。”
老太太頷首,女慵人立刻乖巧地拉開一點點窗簾。
清流著手化妝。
她自己平日抹一點潤膚霜,可是塗脂抹粉,大抵屬於女人天性,還難不倒她。
不過劉太太的皮膚已無任何活力及彈性,需要一雙輕巧的妙手。
清流做得極之仔細,最後,在挑口紅的時候,她大膽的選擇鮮豔的桃紅色。
完工後,她去拉開窗簾,推開窗戶。
自然光探進室內,老太太抬起頭,看到鏡子裏去,忽然之間,她露出一絲笑意。
清流放下一顆心。
“好,服侍我換衣裳。”
她伸手一撐,顫巍巍站起來。
啊,原來她雙腳會得走路,平時隻是不願立起。
清流連忙過去扶住,做她的拐杖。
劉太太身軀不輕,清流需用力支撐,又不可露出吃力之相,難度甚高。
老太太蹣跚走過去挑衣服。
“天氣暖和嗎?”
清流點點頭。
“我想穿好些。”
清流拉開衣櫃門,隻見全是名貴套裝,她挑一套湖水綠取出。
女傭說:“我來做。”
劉太太這時才說:“她叫珊瑚,會同你一起上船。”
清流放心不少,原來依然是四隻手服侍一個人。
穿好衣服,老太太判若二人,精神得多,她取出首飾盒子,打開來,一陣眩目晶光,清流對珠寶毫無認識,對她來說,金屬玻璃珠子罷了,故一點沒有露出貪婪之色。
她挑了一串珍珠替劉太太戴好,再加一隻相配的耳環。
劉太太抓著鏡子左顧右盼,十分高興,口裏說:“好,好,好。”
清流知道她這一次考試及格了。
天可憐她。
中午,與其它工作人員一起吃飯,清流靜靜數人頭,連管家一共六個人,有一名司機據說出去了尚未回來,劉太太共雇著七名傭人。
身家根豐厚是必定的事了。
正埋頭吃飯,傳呼機忽然響起,人人放下碗筷查視,原來是找老程,他立刻丟下眾人匆匆趕去應召。
這種情況,也不是不好笑,可是,又有誰敢笑,人人隻低頭吃鈑。
也好,從未見過一組如此緘默的下人,想必是老程教導有方。
菜式清淡可口,清流許久沒有吃這樣好的四菜一湯,竟添了三碗飯。
光是養活這七名仆人,已是一筆龐大費用。
劉太太的財富來自何處,她白手興家、承受自父母、抑或,是夫家遺產?
清流回到房間,扭開小小電視機看新聞。
吃飽了就想睡覺,她靠在沙發上盹著,半明半滅間像是看到有人在門邊張望。
“是媽媽嗎?”她直覺認為是至親。
“清流。”果然是慈母的聲音。
“媽媽,請進來坐。”
“不用了。”她沒有露麵。
清流隻看到她的衣角。
媽媽問:“還好嗎?”
“托賴,已找到工作,生活沒有問題,請放心。”
“那就好了,快點結婚生子,組織家庭。”
清流強笑道:“現代女性,也不講究那些了。”
母親的裙角在門邊動了一動,她像是想進來見清流,忽然之間,有人叫她。
清流睜開眼睛,夢已消逝。
“唐小姐,叫你去太太房幫忙。”
清流立刻把夢境丟在腦後,匆匆走出去。
上樓梯時才發覺眼角潤濕,連忙用手指抹去眼淚。
到了太太臥室才發覺眾人正在收拾行李。
排場派頭令清流詫異,隻見一式十多隻大箱子,有許多隻直立像衣櫃,衣服一件件掛著不會團縐,又有鞋箱帽箱,抽屜一格一格,宛如人家搬家。
帶那麽多行李,隻為一次度假。
隻見珊瑚忙得不可開交,額角冒汗,清流隻得加入幫忙。
原來每套衣裳均需有配搭的鞋與襪,一日連睡衣換四次服飾,三十天就是百多套。
一想起要哪一套立即要取出給她,否則就會捱罵。
清流忽而覺得淒涼,經到了這種年紀,卻還變本加厲地留戀身外物,真值得同情!諸般綾羅綢緞,可幫得了她?
幫了片刻,已覺腰酸背痛。
珊瑚稱讚她:“唐小姐做得又快又好。”
清流連忙答:“還不是靠你指點。”
珊瑚說:“唐小姐沒有架子。”
“叫我清流得了。”
珊瑚笑笑不答。
清流問:“船艙放得下這許多箱子?”
珊瑚笑笑,半晌才說:“另外租一間房放。”
清流暗暗道:真笨,怎麽沒想到。
大箱子一隻隻關攏,不覺已做了半日。
“太太呢?”
“由看護陪著去醫生處檢查。”
怪不得不見人。
“在船上,可是我與你一間房?”
珊瑚答:“不,你與太太同住一組套房,我睡另一間房,太太通宵需人服侍。”
啊。
珊瑚坦白:“你會很辛苦。”
清流無奈,笑笑,坐下來。
珊瑚不便多詛,自去收拾別的雜物。
光是香水裝滿一隻化妝箱。
都是名費清雅的香氣,可是搽在老人身上,不知怎地,混著他們特有體臭,忽然變得刺鼻。
清流第一次覺得年輕真好,縱然一無所有,青春便是無價寶。
不過上天何等公平,人人擁有一次青春,即使是老太太,也光輝燦爛地年輕過。
珊瑚正整理相架子。
清流駭笑,帶照片旅行。
銀相架裏是老太太年輕時倩影,清流一看,嘩,美女,鵝蛋臉,高佻身段,穿泳裝,在泳池旁斜斜躺著。
完全是那種一出現四周圍的人都自然會把目光集中在她身上的那種女子。
一雙斜飛的大眼睛媚態畢露,十分現代,不像數十年前的人。
紅顏彈指老。
清流驀然有頓悟。
“每年都得乘一次船,回來之後,人人筋疲力盡。”珊瑚喃咕著。
另一張在舞會中拍攝的照片裏有一個老人,坐她身邊,狀甚親昵。
“是父親?”
珊瑚一看,笑笑,“不,這就是劉先生。”
“怎麽不見他人?”
珊瑚答:“要是還活著,怕已經一百五十歲。”
清流不敢再問,怕陷珊瑚於不義,人家不答,是吞吞吐吐,回答呢,是出賣東家是非。
於是大家埋頭苦幹,行李箱一隻一隻整理好關上,喚人抬下樓去,屆時,怕需要兩輛貨車才能運到碼頭。
珊瑚說:“她大概會叫你拎首飾箱。”
“嗄?”
“你可得小心,”她掩住嘴笑,“可別丟了珍寶。”
為了這個,清流一個晚上沒睡好。
結果,劉太太派她提藥箱。
看護解釋整個下午,然後,令她複述各種藥物用法。
清流心細,記性好,一絲不錯,有條有理,看護深慶得人。
出發了。
浩浩蕩蕩,如太後出巡。
六時正就起來忙,八時正請劉太太起床梳妝。
出門從來不需花多過十分鍾的清流覺得她宛如進入童話世界,這一切都不是真的,又有什麽必要是真的?孤零零一個人,排場做給誰看。
天公不造美,十時許下起雨來。
又得即刻安排什麽人負責打傘。
大家忙得團團轉,食人之祿,忠人之事,誰都不敢笑,都當一件正經事來做。
清流一直末有時間進食,餓得腳軟,百忙中老程給她一份三文治,她躲在浴室裏吃起來。
配在身邊的傳呼機又響,清流剛想放下食物,珊瑚按住她,肯定地說:“吃飯大過天。”
真的,做得那麽辛苦,還不是為著吃,清流靜靜坐下咀嚼。
車隊終於駛到碼頭。
行李箱逐個卸下,陣仗好不偉大,叫旁人側目。
珊瑚問清流:“你的行李呢?”
隻一隻小小寒酸尼龍袋。
一抬頭,清流看到一隻龐大華麗白色輪船停泊在碼頭,船尾漆著黑色的四個大字:“不羈的風”。
嗬多麽古怪的船名。
一邊隻聽得珊瑚笑道:“其實也足夠。”
清流很喜歡劉太太這名貼身女傭,她甚有智能,為人又圓滑,熱心,更不會欺壓新人,日久遲早升做管家。
出來做事,能力固然重要,但處事也要服眾。
“幾時開船?”
“下午五時。”
劉太太的豪華船艙又一次叫清流合不攏嘴。
再辛苦也是值得,至少見識過了,不是人人有這樣機會。
這間頭等艙麵積比一般住宅單位還大,足足千餘平方尺,兩房兩廳兩浴室,還有露台及落地長窗,看出去海天一色,美不勝收。
劉太太揚揚手,“累了,想休息。”
珊瑚連忙幫她寬衣。
清流去準備茶點。
老程跟著進來,“唐小姐,你睡這裏。”
清流連忙應一聲。
小房間也已經夠舒服。
“凡事小心,”老程叮囑:“一切忍耐。”
“我知道,忍無可忍,重新再忍。”
老程咧嘴笑了。
這時,有人送行李上來。
清流奇道:“這隻箱子不是我的。”
老程說:“你又不穿製服這些服飾給你用,陪太太進出,不可太隨便。”
真沒想到老程如此周到,清流鼻酸。
剛想道謝,那邊已經叫人。
老程說:“快去吧。”
老太太先要將私家被褥取出換上,清流立刻召房口部人員上來,他們受過訓練,手段爽磊,服侍周到。
吃過藥,老太太睡下了,珊瑚帶清流到她的艙房,清流看到兩張床。
“原本是雙人房,這點劉太太一向慷慨,待下人大方,我聽說有些所謂富翁自己乘頭等,傭人與孩子四人一房塞在三等房。”說著珊瑚笑了。
清流當新聞來聽。
珊瑚說:“有人連女朋友都乘經濟客位,丟在飛機尾。”這次歎口氣。
清流問:“船叫不羈的風。”
“是,劉太太最喜歡這隻六星級船,已是老顧客。”
清流一味頷首。
“是你第一次乘船?好好苦中作樂。”
“是。”
“快乘機去休息一會兒,服侍老人同嬰兒一樣,他睡,你也要睡,否則,他醒了你不夠力氣應付。”
清流駭笑。
她不舍得睡,用過茶點,靠在長窗前看太平洋,大海碧綠閃爍,襯藍天白雲,叫她神馳。
世上竟有這樣享受,唐清流走運了。
刹那間把所有不愉快的事暫且丟在腦後。
船漸漸移動,離開碼頭。
珊瑚過來,“該喚醒太太,不然晚上睡不著,又該發脾氣。”
侍應生捧進大盤鮮花水果。
珊瑚已把化妝品等物取出放好。
老太太起床,漱口、吐痰、咳嗽,發起床氣。
“什麽都好,房間太小。”
“換了船麽,沒個熟人。”
“苦了一輩子,做人沒什麽意思。”
接著是沐浴,老人動也不動,叫珊瑚服侍,不是搭架子,而是行動不便。
她一邊淋浴,一邊要喝茶聽音樂,然後,抹幹身體,由清流替她化妝梳頭。
在世上時日不多,更應享受。
清流把她打扮得似一枝花。
珊瑚輕輕說:“第一日上船,不必盛妝,這是規矩。”
“為什麽?”
“因為考慮到旅客尚未把行李收拾出來,不過,這種不成文規矩也日漸式微,現在許多客人天天穿便裝。”
清流點頭,“像從前,乘飛機是大事,現在不少人一個月乘十次。”
“年輕人始終不愛坐船,嫌悶。”
清流笑答:“我是來做工的。”
劉太太又叫人。
清流扶她到輪椅坐好,預備推她到甲板上去散心。
誰知劉太太說:“你,你先打扮一下,換件衣服。”
啊,是,推輪椅的人也不能失禮。
她匆匆換過一襲便服,洗把臉,掠一下頭發,才把劉太太推出去。
一到甲板,吸口帶鹽香的新鮮空氣,精神又回來了。
說也奇怪,劉巽儀老太太一出現,馬上有各式人等前來滿麵笑容地打招呼。
“劉夫人。”
“伊芙蓮。”
各人態度都十分親密,像是老朋友,可是一開口,卻說些極浮麵的話。
“天氣真了不起,次船到了蘇倫托,一定要玩個痛快。”
“我卻欣賞直布羅陀的峭壁,你說可是。”
然後,終於說到是非,“列國強的千金下個月結婚,不過列太太不喜歡那頭親家。”
清流別轉麵孔。
這些人,簡直辜負了良辰美景。
他們都知道輪椅後的女孩沒有身份,連眼睛都不抬。
清流去取茶點。
茶廳的領班笑笑,“是劉太太的薄荷茶嗎?”
“正是。”
那年輕人十分可親,“我叫任天生,在船上工作已有四年,劉太太是我們老主顧。”
“那你比我更清楚她的喜惡。”
邊說邊做,片刻他已準備好茶點。
“我幫你拿過去,唐小姐。”
清流一怔,他怎麽知道她名字?
那年輕人笑答:“我們有客人名單。”
了不起的記性,無論做什麽工作,都需要天份。
劉太太也認得他,“小任,這些日子還好嗎?”
“十分牽掛你。”
“你怎麽還在甲板上?”
“這份工作也不錯。”
“我同你大老板說,把你升上去。”
年輕人不卑不亢地笑。
清流有點喜歡這個任天生。
黃昏,風大,清流主動把輪椅轉一個方向。
劉太太這時才有空把視線集中到海裏去,在她腦海裏,可有泛起當年的人與事?
年輕的清流想,一個人回憶起二三十年之前的經曆,不知是否宛如隔世,像上一輩子的事。
劉太太捧著茶慢慢地呷,手指上套著的大鑽戒都鬆了,似隨時會脫出來,手指比從前幹瘦,她又沒把戒子拿到首飾店去收緊。
清流十分耐心,一言不發站她身後。
忽然聽得她說:“當年度蜜月,也是在這隻船上。”
“是。”
“那時船上沒有幾個華人。”
“是。”
“那年,劉先生與我現在差不多年紀。”
清流不出聲,紅顏配白發,總有個理由。
“他也坐輪椅,看上去仿佛十分尊貴,大家站著,哈著腰招呼他。”
一天橘紅色晚霞,清流說:“風大了也許進去會好些。”
“到圖書館會客室去。”
清流已看熟船艙地圖,知道在什麽方向。
“喚珊瑚來服侍我吃晚餐。”
“那麽請先吃藥。”
圖書館外有告示,上麵寫著:“易卜生作品研究講座,由紐約時報專欄作者約翰奧唐納主持”。
船有船的文化,與飛機大不一樣。
珊瑚到了。
劉太太揮揮手,“清流,你去吃飯吧。”
清流鬆口氣,挑一間咖啡座坐下。
這時,才發覺膝頭都酸了。
自早上到此刻,工作已超過十二小時,怎麽沒有休班的時候?
合約上清楚就明每日工作八小時。
有人同她打招呼:“好嗎,我可以坐下來嗎?”
清流抬頭,嚇一跳,她從沒見過那麽英俊的男子。
高鼻子,會笑的大眼睛,黝黑膚色,穿極薄白色長袖襯衫以及禮服褲,外套拎在手中。
她一時手足無措,不知說什麽才好。
“我叫餘求深。”他已經坐了下來。
清流看著他,慢慢自屏息中鬆懈下來,一張好看得驚人的麵孔原來真可以叫人停止呼息一分鍾。
他手中拿著一瓶香檳及兩隻杯子,他斟出酒,笑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齒,“來,幹杯,祝你萬事如意,心想事成,幸運之神追隨你。”
說得太動聽了,清流不由得一飲而盡。
他看著她問:“你與劉太太一起上船?”
怎麽搞的,這隻豪華六星遊輪宛如小鎮,每個人知道每個人的事。
她點點頭。
“請問,她是你什麽人?”
清流坦白地答:“東家。”
他有點意外,“你是她的——”
“私人秘書。”
“原來如此。”
笑臉迎人,殷殷垂詢,令到清流受寵若驚,如沐春風。
清流問:“你呢,可是同家人一齊旅行?”
“我?”他似有點悵惘,“我完全沒有家人。”
“是業務旅行?”
“不,純度假。”
清流十分樂意與他多攀談一會兒,可惜劉太太又來叫人,傳呼機響個不已。
清流說:“我要走了。”
“我住三O八三號艙。”
清流點點頭,那也算是頭等,就在他們走廊後邊,一個人住根舒服。
整隻船就是社會縮影:頭等、二等、經濟、內艙,付得起價錢住好些,出不起錢無謂抱怨。
有些便宜遊船上還提供四個大人塞在一間無窗房的特等優惠,豐儉由人。
清流依依不舍轉身離去。
那個叫餘求深的年輕男子卻白斟自飲,把一瓶香檳喝光。
半晌有一個妝扮豔麗的中年女子走到他身邊,一隻手按在他肩膀上,“你怎麽跑到這裏來了,找你半天。”語氣抱怨。
她的手不住搓揉他強壯的肩膀。
他笑起來,牙齒特別閃白。
回到艙內,清流發覺一地垃圾,艙務員正在收拾。
“怎麽一回事?”清流悄悄問。
珊瑚更低聲,“太太發脾氣。”
對一個老年人來說,生活算得舒愜了,何必還吵吵鬧鬧,同自己過不去。
“人呢?”
“坐在露台上。”
清流端張椅子,到露台去陪她。
甲板就在樓上,可聽到細碎跳舞音樂。
老太太忽然問:“會跳舞嗎?”
“那裏有時間學。”有點遺憾。
“我已經沒有腳。”
清流取來一條薄毯子覆在她腿上,“腳好端端在這裏。”
“你怕我嗎?”
清流答:“不,不怕。”
“可討厭我?”
“你是我老板,夥計沒理由會討厭東家。”
“那麽,一定是可憐我。”
“劉太太真會說笑話,你那麽多朋友,環境又好,多多體恤我們才真。”
“依你說,我沒有煩惱?”
“當然不是,不過亦應放開懷抱,享受人生。”
劉太太頷首,“說得真好,嘴巴真討人歡喜,外交辭令,其實說了等於白說。”
這老太太不易哄撮。
“你過來。”
清流依言蹲到她身邊。
“可知道為什麽你會得到這份工作?”
清流微笑,因為天無絕人之路。
“連老程都說:你長得像年輕時的我。”
“啊,是就好了。”這句話百分百由衷。
老太太聽得出來,“你見過我舊時照片?”
“是。”
“怎麽樣?”
“美極了。”
“什麽地方好看?”
“整體是個美人,可是,一雙眼睛最活最逗人。”
老太太笑了,“是,人人都那麽說。”
真有三分像她,也不枉一生。
“可是,為什麽忽然之間,人老珠黃,白發蒼蒼,我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
她掩臉悲泣。
清流歎口氣,剛想站起來,老太太卻伸手來撫摸她的麵孔,這次,在她臉頰上出力掐了一下,清流痛得眼淚都幾乎流出來,苦苦忍住。
她掩住臉平靜地說:“人總會老,曾經年輕過,漂亮過,理應心足,應該慶幸才是。”
說罷,推著老太太進屋。
直到上床,臉頰仍然疼痛。
半夜,又起來兩次,伴老太太上浴室。
若不是年輕力壯,也做不了這份工。
天蒙亮老太太才睡穩,因此,清流也一直睡到九點多。
是珊瑚推醒她。
“太太起來了?”她朦朧問。
“你一定要先起床。”
“是,是。”
珊瑚幫著收拾衣物,“也真有你的,教訓起老太太來。”
清流賠笑,真像吃了豹子膽。
“她特別聽你,換了是別人,花瓶雜物早住你頭頂飛來。”
清流愣住,“真的?”
“黃柱石大律師就這樣叫她砸得頭破血流。”
清流駭笑,“他說了些什麽?”
“他叫她多做運動,少發牢騷,四十年老友就那樣撕破臉。”
清流低下頭,過片刻才說:“船今日泊岸了。”
“記住,你是來工作的,別老掛住上岸玩耍。”
“不敢,不敢。”
半晌她提起勇氣,“劉太太今年貴庚?”
珊瑚笑,“你說呢?”
“有無七十?”
“撕你的嘴,那不是變成老壽星了?”
“六十?”
“東家發糧晌給你就是了,你管她幾歲。”
“是,是。”
“叫人了,還不快去小心侍候。”
老太太躺床上,叫清流讀報紙給她聽。
先是頭條新聞,再是副刊上的專欄,接著,是娛樂新聞。
在這方麵,清流的聰穎表露無遺,一眼關七,先約略看過標題,值不值讀呢,然後以輕快,或沉重,或感慨的口氣讀出。
老太太聽得津津有味。
清流真怕讀得太好,她會令她讀三五十萬字一本的言情小說,那還不悶死人。
老太太緩緩喝茶,慢慢伸懶腰。
清流放下報紙,“我陪你散步可好?”
“我還未梳洗。”她不願下床。
“我扶你在房中走走。”
老太太似笑非笑,“你想改變我生活,抑或,想指揮我?”
“不敢,但是——”
“對你有益的事,未必有利於我,你出去。”
清流懊惱,真多此一舉,應知都那麽大年紀了,固執如牛,推土機都不能轉移她旨意。
她出去吃早餐。
有人招呼她:“唐小姐,這裏可以看得見遊泳池。”
清流一抬頭,意外地笑道:“你怎麽無處不在?”
招呼她的正是任天生。
他迅速替她取來英式早餐。
“老太太今日精神好嗎?”
清流笑了,她對東家任何瑣事都不予置評。
有人一早出來遊泳,清流看了一會兒,問:“這船上怎幺沒有孩子?”
“客人多數是經濟恍較有基礎的退休人士,子女早已成年。”
“怪不得。”
“想聽幼兒的歡笑聲,那真是要到迪斯尼的大紅船上去。”
清流問:“你喜歡小孩?”
“是,你呢?”
清流微笑,“可是怕沒有足夠能力照顧他們。”
像母親,臨終時多麽不放心她,清流別轉麵孔。
任天生忽然輕輕問:“唐小姐,請問你幾點鍾下班?”
清流一時未有領會,隻歎口氣據實答:“我廿四小時當更,因貪圖薪酬豐厚,故此心甘情願。”
任天生笑了。
清流問:“你呢,工作時間可長?”
“一更八小時,今日下午二時即可休息。”
“那多好,需要受過嚴格訓練嗎?”
“公司要求頗高,但是卻難不倒有心人。”
“餐廳或咖啡室可要用人?”清流盼望地問。
“唐小姐取笑了。”
“真的,我需要一份包食宿的工作。”
任天生說:“我可幫你留意,如果有劉太太的推薦書更好。”
“我找機會同她說。”
這時,遠處走來一個人,清流一早便看到他,不知怎地,喉嚨有點幹涸。
那英俊碩健的身形屬於餘求深,一般是年輕人,比起他,任天生顯得木訥。
他走到清流麵前,“一早已經出來了。”
順手取起清流吃剩的烤麵包,塗上果醬,就吃了起來。
這親昵的動作有種說不出的曖昧,清流哪是對手,驀然漲紅麵孔,並無作賊,卻無端心虛。
珊瑚出來尋人,朝清流招手。
清流連忙跟著她進去。
珊瑚問:“那是誰?”
“咖啡室領班。”
“不,另外一個。”
“他說他姓餘。”
“姓卻不重要,什麽身份?”
“單身遊客。”
珊瑚哼了一聲。
清流知道她見多識廣,一定有獨到見解,於是問:“你覺得他是什麽人?”
珊瑚冷笑,“總而言之,不適合你,避之則吉。”
清流不服,但不想爭辯。
她們在談他們,他們也正說她們。
那餘求深,一邊喝咖啡一邊問:“對唐小姐有意思?”
任天生顯然也認識他,可是與他談不攏,低頭整理單子,不去搭腔。
“漂亮女孩要多少有多少,小任,你說是不是。”
任天生仍然不出聲。
“我不會同你爭,你放心,我的目標並非唐小姐。”
任天生忽然鬆弛下來。
餘求深說下去:“她隻不過是個私人秘書,換句話說,是隨身丫環,這種角色,留給你好了。”
任天生忍不住喉嚨咕一聲。
餘求深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齒,“你若想進展迅速,大可告訴她,你是大少爺,這條不羈的風是你家族生意,不過,老父逼你從頭做起,做此實習侍應生涯。”
任天生為之氣結。
餘求深哈哈大笑,走遠了。
任天生從頭到尾沒說過半句話,要是清流知道這種事,一定會欣賞他。
在艙房裏,清流忙得不可開交。
老太太對著鏡子左顧右盼半晌才說:“你要不是有這副手藝,早就轟你下船。”
指的是化妝吧,連清流自己都覺得意外,老太太仿佛十分欣賞她的用色及手段。
“經你一做,年輕十年。”
清流不敢自滿,隻是唯唯喏喏。
“可是,對我來說,年輕五十年才有用呀。”
她忽然抓住清流的手臂,“把你的活力精血輸給我好不好?”
手越收越緊。
這次,清流生氣了,她冷冷看著老太太,不動聲色,用力推開她幹瘦的手指。
她說:“我去替你拿披肩來。”
力氣還要用來服侍她呢,怎麽可以給別人。
珊瑚都看在眼內,她不出聲。
一天還早,這個月的薪水不易賺。
清流把老太太推出去吹吹海風。
立刻有一幫男人圍住她說個不停。
“劉太太,今年我是兒童醫院主席,望你慷慨捐輸。”
“卑詩大學獎學金可也靠你。”
“我們一班朋友在搞貧童資助計劃,劉夫人必需鼎力幫忙。”
清流走到一邊。
無意聽到身後有人說話。
“那是她女兒嗎?”
“怎麽會,年紀不對,即使是親人,也是孫兒,她不過是她的傭人。”
“坐船都帶兩個工人,排場真不小。”
“你希望做她嗎,一把年紀,孤苦零丁。”
“不不不,我情願用腳走路,少戴幾顆鑽石不妨。”
清流愣住,這不是在說劉太太與她嗎,沒想到高貴的輪船上的客人並不特別高貴,一樣愛說是非,同菜市場裏的三姑六婆毫無分別。
清流忽爾覺得安慰。
“你在這裏。”
清流抬起頭,看到餘求深,他總找得到她。
他坐在她身邊,揚聲說:“嘴巴專愛亂講,會不會受到懲罰,日後生疔瘡?”
清流失笑,原來他也聽到了閑言閑語,幫她出氣呢。
那兩位太太立刻噤聲,過一分鍾,站起來離去。
餘求深仍然守著飄逸的白色長袖襯衫,笑笑問:“你怎樣報答我?”清流也笑問:“你說呢?”
又自覺似同人打情罵俏,緋紅了臉頰。
“這樣吧,介紹我給劉太太認識。”
清流一怔,“嗬,這個容易,請跟我來。”
清流把他帶過去,向劉太太報上他的名字。
餘求深立刻蹲到劉太太麵前,絮絮地說起話來。
一陣風吹來,清流的背脊有點涼,忽然之間,她明白了。
餘求深是什麽人,企圖些什麽,為何對她如此殷勤。
清流訕笑,冷眼旁觀。
隻見劉太太像是忽然年輕了,視覺聽覺仿佛靈敏許多,她咧開嘴正笑呢!
清流暗暗好笑。
這私人秘書的職位,應由餘求深擔任才是。
珊瑚在清流身後出現。
“我可說得是?”
清流豎起大拇指,“真不愧是半仙。”
“不敢當,這種舞男,我見得多了。”
清流偷偷歎口氣。
“每隻船裏都擠著十個八個,專伺單身女士落了單有機可乘撈一筆。”珊瑚甚為不屑。
“都滿載而歸吧。”
當“然,困在船中,動彈不得,是最佳機會。”
“成本不便宜。”
“小財不去,大財不來。”
她們兩人相視而笑。
清流心中釋然。
不然!餘求深還會衝著她來?一個連替換衣裳都不多一件的窮女孩,拿什麽出來見人。
不要說是他,連她也不願隨便找一個人來牛衣封泣。
“既有舞男,交酬花也少不了?”
珊瑚笑笑,“那自然,有花蜜之處,哪裏少得了蜜蜂。”
鬧半晌,大家進飯廳去,見船長。
忽然發覺推輪椅的已是餘求深。
清流掩嘴駭笑。
她索性走到角落躲懶,叫了一杯橘子水大口喝下。
“為何一個人在這裏?”
清流以為是任天生,低頭苦笑,“笨人躲起來比較好。”
那人笑了,“不要緊,有我這個一樣笨陪你。”
清流忽然發覺那人不是任天生,嚇一跳,抬起頭來,看到一個陌生的年輕人,粗眉大眼,十分可愛。
這也不稀奇,反正全船都是陌生人。
那年輕人伸出手來,“馬星南。”
清流也說:“唐清流。”
“好名字。”
“謝謝。”
“一個人?”
“不,陪劉太太來,我是她秘書。”
他說:“我與大哥陪父母。”
“嗬,應當珍惜這種團聚機會。”
他笑笑,不語。
“你有心事?”
“你也看得出?”
如此憨直,不會不是好青年。
他說:“爸媽一向不喜歡我,他們喜歡大哥。”
“不會,隻不過你大哥懂得迎合,所以得到更多笑臉,其實在他們心中,你倆地位同等。”
馬星南笑,“你怎麽知道?”
“親生父母,不會偏心。”
他改變話題,“噯,在船上怪無聊,今晚一起跳舞如何?”
“我試試請假。”
“七時在三樓星光甲板上等你。”
“好。”
清流大膽上前向劉太太請假。
老太太正與餘求深喁喁細語,她爪子似的手搭在他宏厚紮實有彈性的肩膀上不放。
老太太根本沒聽清楚清流說些什麽,心不在焉地揮手,“去,去。”像趕一隻蒼蠅似。
清流見目的已達,那裏還顧自尊,一溜煙走掉。
沒想到找到了餘求深那樣好的替工。
她走到咖啡座。
這次可真看到了任天生。
任天生觀她氣色,給她一杯愛爾蘭咖啡。
清流喝一大口。
他輕輕問:“氣惱?”
清流頷首,歎口氣道:“窮人要維持一點自尊不容易。”
“人窮誌不窮。”
“真不知哪裏來那麽多的空話。”
任天生笑,“可是發現某人的真正身份了?”
清流抬起頭來問:“你怎幺知道?”意外之極。
任天生不敢說,以往,曾經有母女在船上度假,那人拚命獻殷勤,少女以為對象是她,樂得什麽似的,結果,目標卻是母親。
任天生當然猜得到。
那少女沮喪的神情,同今日的唐清流一模一樣。
“你認識餘求深?”
“該人也是船客。”
“常常來?”
任天生答是。
“每季都見到他?”
任天生笑笑說:“許多人都喜歡坐船。”
“每次都找到獵物?”
“那我就不清楚了。”
“原來,”清流恍然大悟,“這船是他覓食之地。”
任天生不出聲。
清流這才發覺自己的口角何等粗俗,有點羞愧,也立刻噤聲。
倒是任天生,不以為意,輕輕說:“世上千奇百怪,什麽都有,一隻船是社會縮影,刹那間有緣,各人聚在一起,泊了岸,各人又散東西。”
清流認為他的見解不錯。
隻是,外型那樣好的一個人,不料是個草包。
咖啡座多了一位人客,清流見過這個豔女,她也認得餘求深。
噫,難道半條船都為這個人傾倒不成。
清流不想同她搭訕,不料她卻有意思說上一兩句。
她訴苦:“青春貌美還比不上金錢。”
清流忍不住說:“也有人不愛錢。”
那豔女笑了,“誰,你?我?”
清流不敢搭腔。
“在這隻船上的人,不是被請的,就是請人的,都是一種交易,你說為的是甚——?”
沒說上幾句,有人在遠處喊她:“娜塔莎,娜塔莎”,一定是請她的人。
她搖搖頭,站起來走開,腳上踩著九公分高跟鞋,不知怎樣走得動,真是練出來的功夫。
任天生看著她的背影,不出聲。
清流說:“又是另外一種人。”
任天生點點頭。
清流笑,“這眾生相也夠你欣賞的。”
他鼓起勇氣,“今晚七時,想約你到星光甲板跳舞。”
清流意外,“我已經約了人了。”
又遲一步,任天生頓足。
“改天見。”
清流回艙去替劉太太整理行李。
劉太太也準備跳舞。
她在挑衣裳,綾羅綢緞灑滿地,不知穿哪一件才好。
“清流清流你來看看是哪件適合。”
聲音興奮得一如少女,聽上去十分詭秘,清流覺得不自在,勉強笑道:“珠灰紗衣就很好。”
“那是上半年的款式。”
急得團團轉,坐在輪椅上頓足。
她像是真忘記了年齡歲數,刹那間走過時空,回到半個世紀以前去。
清流忽然覺得沒有什麽不好,隻要當事人快樂即可,於是改變態度,喜孜孜幫她拎起一件翠綠色袍子,“不是帶了一套綠寶色首飾嗎?配這個多美。”
劉太太笑了,“綠配綠,多俗氣。”
“那該配什麽?”清流是真好奇。
“大膽一點,配紫晶,傳統些,配黑珍珠。”
“紅寶石行嗎?”
“那是險著,倘若寶石大如鴿卵,顏色又似鴿血,不知多搶眼。”
這席話叫清流開竅。
“就這套吧。”
珊瑚連忙取過袍子去熨。
老太太笑說:“我且去打個中覺。”
清流開啟首飾盒子,檢查珠寶。
珊瑚用自備小蒸氣熨鬥噴晚裝上皺紋。
她對清流說:“你心地好。”
“人嘛,總要自得其樂。”
“誰說不是。”
清流感喟:“不知幾時,人類的靈魂才會隨著肉體同步老去。”
珊瑚笑了。
卜一聲,忽然沒了電,清流看一下,“我去找艙務員借新插頭。”
“快去快回。”
借到插頭,回頭就走,有人在走廊截住她。
清流抬起頭,看到餘求深與他的標誌白襯衫。
他微微笑,“你怎麽在這裏。”
清流不知是好氣還是好笑,他還想怎麽樣?
“找你呢?”
“有何貴幹?”
“七時正,一起到星光甲板跳舞。”
清流一怔,嗤一聲笑出來,“你不是已經有了舞伴嗎?”
“我也有權與別人跳舞。”
清流看著他,“我想不,我另外約了人。”
她轉頭走,他叫住她。
“你看不起我?”
她想一想,“沒有,我不敢。”這是真話。
“為甚幺態度變得如此厲害?”
“因為覺得不配同你做朋友。”
“你訕笑我。”
清流十分熱誠,“完全沒有這樣的事,人各有誌,勉強不得,我心甘情願替劉太太打點生活起居,希望你也不要看低我。”
“我知道背後他們怎樣說我。”
“既得利益,不用理會別人閑話。”
清流顧自回艙房。
珊瑚接過插頭駁上用。
“你去找找那條黑色繡牡丹花大披肩。”
清流記性好,三分鍾就拿出來。
珊瑚笑,“今晚你也去見識一下吧。”
“我沒有琉璃鞋。”
“往箱子裏挑行頭好了,神不知鬼不覺。”
清流遲疑。
珊瑚又餓:“你若帶著三百件衣裳的話,你會不會記得每一件?”
清流笑了。
遊輪黃昏駛進直布羅陀海峽,兩岸是峭壁,海鷗鴉鴉低旋,那氣氛神秘憂鬱,可是甲板上張燈結彩,樂聲不停,紳士淑女衣著華麗,笑語欣欣,恰成對比。
清流隻覺眼界大開。
單是今晚,已值得上船。
她穿著一襲簡單的黑紗晚裝,借了老太太一條紅寶石項鏈,已經光芒四射,有不少男士打聽那是誰。
她靠在欄杆上看風景。
“找到你了。”
清流抬頭,看到英俊的餘求深。
她意外,“劉太太裝扮妥當,待你去接她呢。”
“來,先跳隻舞再說。”
清流笑笑,由他帶入舞池。
“今晚你漂亮極了。”
“謝謝你。”
“你身輕如燕。”
她看著他那雙漂亮的眼睛,“這些,都不重要。”
“是,”他笑,“你我都有工作在身。”
清流說:“快去吧。”
這時,有人拍他的肩膀,叫他讓舞,他看了對方一眼,沉默的退下。
任天生接過清流的手,“你約的是他?”
“不是。”
“我造次了,像你這樣可愛的小姐,不乏舞伴。”
“可是他還沒來。”
任大生凝視她,“不過你也並不在乎。”
清流笑了。
“你今晚真漂亮。”
給他們說多了,清流也真相信起來,吸進一口氣,挺起胸膛。
任大生遞一杯香檳給她。
才喝一口,聽見甲板另一頭一陣轟動!原來是劉太太上來了。
燈光下的她儼如一個女皇,頭上戴著閃爍的鑽冠,肩上披著華麗的繡花披肩,尺來長的絲線流蘇幾乎垂到足踝,精裝下的劉太太有尊嚴有身份。
穿著小禮服的餘求深站在她身後,因為太英俊了,看上去像子侄而不是像小白臉。劉太太想往前走,餘求深連忙攙扶。
清流想上前幫忙,任天生忠告:“不需要你。”
真的,已經批準她告假,還礙在跟前幹什麽。
“到甚幺地方去開小差好?”
任天生答:“跟我來。”
他把她帶到了望台上。
“奇怪,今晚沒有風。”
北鬥星閃爍皎白,與月亮相輝映,叫人心曠神怡。
清流抬頭觀星,“嘩,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星夜。”
任天生忽然吟道:“如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
清流笑了,“這兩句中文詩文法似乎不對。”
“詩句並不講究文法,隻求意境。”
“我從前的男朋友也那麽說過。”
“你們之間發生什麽事?”
“他丟棄我。”
任天生大吃一驚,“不可能,他是心的瞎子。”
清流笑不可仰,“謝謝,謝謝。”
月色下任天生覺得唐清流是美女中的美女,豔光不可逼視。
他輕輕說:“你要是想找一個人發展未來的生活,請考慮到我,要是光想輕鬆一個假期呢,我不是理想人選。”
清流一愣,不知任何置評。
“先生太心急表態了吧。”
“不不,講明白了好。”
“怕會把你嚇跑。”
“不該跑的跑不掉。”
任天生看著她,“你對人都是這麽客氣,還是單單對我?”
一言提醒清流,她對餘求深,好象就老實坦白得多。
任天生是個好人,她怕他受到傷害,不忍心。
而一個男生如果隻是被異性指派成好人,那麽,他的前途實在有限。
“我們下去吧。”
清流舉起右手,了望台那麽高,她幾乎以為可以摘下一兩顆星呢。
舞池擠破了人,樂隊奏起桑巴舞。
“會嗎?”
清流搖頭。
任天生笑,“我也不會。”
“讓我們去吃龍蝦。”
“我得回艙去打點雜物。”
“喂,你的舞伴還沒有到。”
“大抵失約了。”
“再跳一隻四步。”
他的肩膀強健可靠,夜涼如水,有溫暖的胸膛可供依偎,清流也不再客氣,輕快地起舞。
一曲既罷,清流說:“我得走了。”
“明日我休假。”
“有什麽打算?”
“船停在坦基亞,我陪你上岸走走。”
“再說吧。”
回到船艙,隻見一天一地的衣物,珊瑚正竭力收拾,她看到清流,不禁鬆口氣,詛:“還算有良心。”
清流先脫下自己身上穿戴放好,換上便服,幫珊瑚做生力軍。
“今夜她會玩到幾點?”
“過一刻我去接她下來。”
“不能讓她盡興嗎?”
“身體吃不消。”
“船上有醫生。”
“弄得不好,需召直升機救人。”
“她哪裏肯回來。”
“雙腿吃不消,那由得她放肆。”
半晌,清流說:“那餘求深真有辦法,把她哄得那麽高興。”
“人家靠這個本事營生。”
“命運真奇怪,年輕的時候,她服侍人,年老了,人服侍她。”
“可不是。”
兩人說說笑笑,時間過得快。
老太太返來了。
輪椅推進來,餘求深吻她的手道別,他柔軟的嘴唇接觸到的是五顏六色冷冰冰的寶石,滋味一定非常好,他才不屑去吻那些光禿的粗手。
劉老太太還在哼歌。
可是,還沒上床就已經頻頻進浴室。
清流同珊瑚商量:“叫醫生,事不宜遲。”
醫生即時趕來,診視過,說是喝多了果子酒,開了些藥,叫清流密切注意變化。
老太太躺床上忽然出了個怪題目。
“去把求深叫來,說我不舒服。”
清流一跳,老太太卸了妝躺著,說得不禮貌一點,並非似海棠春睡。
清流連忙按著她勸道:“別讓客人看到精神不振的樣子,你說可是,免他擔心。”
劉太太想想,這說得對,隻得頹然倒下。
脫下來的珍珠寶貝堆了一茶幾,此刻的她,也就與一般老婦無甚不同。
清流輕輕退出。
回到房中,剛靠下,又聽見老太太叫。
她整晚不睡服侍她進出浴室,天亮時,連劉太太都歎口氣:“難為你了,放心,我不會虧待你。”
清流倒不是計較這些。
早上,珊瑚過來,捧著大束鮮花。
“看,消息多靈通,都知道劉太太不舒服。”
醫生自動來覆診。
餘求深接著來敲門,他進臥室與劉太太不知嘀咕了些什麽,才逗留了十分鍾,劉太大的氣色又大有改變。
她頻頻說:“我沒事,我沒事。”
隨即悄悄與清流說起餘求深這個人來。
“你看這年輕人怎幺樣?”
清流不想搭腔。
“我覺得他根好,上了岸,想留他在身邊做秘書。”
清流覺得可笑,“他恐怕不是秘書人才。”
“不怕,功夫很簡單,我找人教他。”
“薪水一定不便宜。”
“咄,我出得起。”
清流無話可說。
“你,你也給我留下。”
清流並無受寵若驚,老實說,要是有別的出路,她不想打劉太太這份工。
此刻,清流一味嗯嗯連聲。
劉太太看著她,“你若不想留任呢,我給你寫推薦書。”
清流苦笑,“我大專還未畢業,無專業知識,能做些什麽?”
“邊做邊學。”
“謝謝你的鼓勵。”
“看,船泊岸了,快,快替我梳頭化妝,求深一會兒來陪我看電影。”
那麽高興,什麽都值得了。
對著鏡子,劉太太忽然說:“清流,我買你的軀殼,賣不賣?”
清流已習慣她的怪主意,隻是苦笑說:“我又笨又鈍,送你也不要。”
“可是,我要的隻是你的肉體。”
清流啼笑皆非,“那我的靈魂又往何處去?”
劉太太哈哈地笑,“用我給你的代價買入一具較粗糙的用。”
這算是讚美嗎,清流用左手撫平右臂上的雞皮疙瘩。
“劉太太,一定可以挑到更美的軀殼。”
“我喜歡你這件。”眼色有點貪婪,像看到一件設計品質一流的珠寶。清流略覺不安。幸虧片刻餘求深來接了她走。清流忍不住在他背後輕輕椰掄說:“掏深點,撈多些。”餘求保卻不慍不火,抬起頭來,露出雪白牙齒,說道:“多謝你視福。”完了。倘若還會生氣,即還有血性,尚且得救,可是餘求深根本一點痛癢也無。清流頹然。那是一個真正的專業好手,再過十年都不會轉行。珊瑚推她一下:“你楞在這裏幹什麽,外頭有人等你。”“誰?”“好青年。”珊瑚給了最佳提示。是任天生來了。
“我同你去喝摩洛可咖啡。”
清流問珊瑚:“可要替你帶什麽來?”
珊瑚忙不迭搖手,“不要不要,無處可放。”
他帶她上岸,盡往落後街道走去,以便拉住她的手。人煙稠密的遊客街兩邊都是小販:地毯、寶石、陶器、衣飾……
忽然到了一幢房子門口,推開門,是一個寬大的庭院,在紅塵裏宛如沙漠綠洲。
有人招呼他們坐下。
“酒還是咖啡?”
清流坐在棕櫚樹下笑答:“小心點好,我喝礦泉水。”
任天生有點惆悵,有這樣美的布景道具幫忙,女生也沒有意亂情迷,不由他不佩服·餘求深。
“許多法國人留下之後再也沒回家。”
清流搖搖頭,“難以想象,會人才不會挑這種地方落腳。”
“你呢,你選何處?”
“一家人在一起,且想愛,無論哪裏都行,不過最好是英語國家。”
要求不算高,十分合理。
她同任天生說:“你行過萬裏路,感受如何?”
“年輕時迷上歐羅巴洲,現在想起來,真覺可笑。”
“現在我們坐在北非土地上。”
“所以旅遊永遠使人迷惑。”
線香濃鬱得蝕骨的味道漸漸入沁。
有歌女出來,輕唱不知名情歌。
清流卻說:“該回去了。”
任天生永遠不會逆異性的意思,付了帳,與清流離去。
要回到船上,清流才敢深呼吸。
真是一個奇異的地方,說不出的風情,卻叫陌生人害怕。
清流在甲板上看到劉太太,她在觀看餘求深打球。
清流連忙幫她戴上寬邊大草帽遮太陽。
劉太太的視線沒有離開過餘求深。
他裸露了整個上身,與同伴打排球,展示了人體動態美,黝黑皮膚光結,肌肉紋路鮮明,所有女客都忍不住多看幾眼。
半晌,他取過毛巾搭在肩上走過來,朝清流笑笑,清流怕腦中烙下了他的笑意,連忙別轉麵孔走開。
“清流,清流。”
有人叫他,這是誰呢?
抬起頭,原來是馬少爺。
“對不起,清流,我昨夜失約。”他誠惶誠恐地道歉。
啊,是嗎,不記得了。
清流微笑,“沒關係。”
“家父有點要緊事叫我陪客。”
“不妨,下次再約,現在我有點事做,抱歉。”
她去替老太太取冰茶。
原來世上最沒有自主的是少爺階級,凡事需聽命於父王母後,動彈不得。
這個人,給他零分已算客氣,應倒扣六十分。
捧著茶過去,餘求深見到了,不問自取,咕咕整隻高杯飲盡。
幸虧有兩杯,他再伸手來取,清流一閃,服侍劉太太。
老太太咪咪笑,“我不渴。”
清流忙勸,“消消暑,已在太陽下蒸了那麽久。”
餘求深說:“我去淋浴,稍後再見。”
劉太太叫住他,“求深。”
在他耳畔不知說些什麽。
旁觀的清流隻覺自己的耳朵發癢。
回到艙內,完全另外一番光景。
劉太太一味喊暈眩,珊瑚要喚醫生,她卻又說:“慢著慢著,有重要事先辦了再說。”
她叫珊瑚取支票簿來。
“可在馬賽或尼斯提款那本。”
珊瑚取出印章支票等物,小心翼翼地問:“上款寫什麽?”
“寫現款一字,麵額十萬法朗。”
“太太,這是作什麽用場?”
“咄,我用自己的錢還得問誰不成。”
珊瑚無奈,隻得蓋章給劉太太簽名。
“還有,約船長到我房來見麵。”
“幹什麽?”
“立遺囑。”
劉太太笑得極之高興,像是曬多了太陽,中了毒素,失去正當判斷能力。
清流與珊瑚麵麵相覷,看著她把支票放入一隻寫著餘求深的信封裏。
然後她打一個叮欠,“累了。”
清流決定與老程先生商議。
電話接通,老程笑笑,“太太時時有突發的興致。”
“可是這遺囑……”
“不怕,她一年做十多廿次新遺囑。”
啊,是這樣。
老程問:“一切還好嗎?”
“托賴,已經四十多小時沒睡過了。”
老程笑,“年輕力壯,挺得住。”
清流不語。
“太太沒有後人,亦無親屬,給誰花錢,毋需替她擔心。”
“是。”
清流問珊瑚:“真的一個親人也無嗎?”
珊瑚笑,“若肯請客,一百桌也坐得滿。”
一上船,岸上煩惱丟到海裏,無憂無慮,清流開始投入假期。
晚飯時分,她去叫劉老太。
老太太模糊地說:“讓我多睡一會兒。”
一摸額頭,熨手,珊瑚及清流連忙打電話到診所。
醫生到了,搖頭,“怎麽不好好休息?”
清流賠笑,貪歡,是人之常情。
“我替她注射,好好睡一晚。”
珊瑚微笑,“愛跳舞的人又可去跳舞了。”指的是清流。
醫生離去,餘求深進來。
“劉太太有東西交給我。”
珊瑚走到床頭,把那隻信封遞給他。
他拆開,目光如閃電,校對過日期、簽名、銀碼,馬上收進口袋。
接著,他並沒有問候劉太太,也並不道謝,瀟灑冷酷地離去。
他可不怕暴露真麵目,這倒也是優點
“看到沒有,”珊瑚感喟,“錢可以買到的,不過是這樣。”
劉太太蜷縮在大床一角,從背影看去,同貧窮孤苦的老婦相同,不過一覺醒來,她有傭人服侍。
財富還是可以幫到她,一切都是買回來。
“支票,可是要到尼斯才能兌現。”
“放心,”珊瑚笑,“現金支票,打個折頭,立刻可以變鈔票。”
“船上又不必花錢。”
珊瑚大為誘異,“你沒到二樓賭場去看過嗎?”
清流楞住,真的,怎幺沒想到。
“多多都不夠花。”
接著,清流聽了好幾通電話,都是問候劉太太,最後,有人找唐小姐,清流一怔,“我就是。”
“清流,我是馬星南。”
清流沒好氣,“又是什麽事?”
“出來喝杯茶。”
“我正當更。”
“一定抽得出十五分鍾。”
“好,長話短詛,請盡量濃縮內容。”
咖啡室裏,馬星南一味道歉。
清流說:“我接受你的歉意,行了吧?”
“那麽,我們今晚——”
“你不必補償我,我沒有損失。”
這話已經說得很重,馬星南沉默一會兒。
清流雪上加霜,再加一句:“你爸爸媽媽叫你呢,你該走了。”
馬星南隻得站起來離去。
這時,侍應生才把冰咖啡迭上來,一看,正是任天生。
他笑,“原來昨晚約的是他。”
“你也來多事!”清流白他一眼。
任天生隻是笑。
清流惆悵,“你看,挑男友多難,高不成,低不就。”
“小馬人不錯,對下人沒有架子。”
“可是缺乏主見。”
“未曾自立門戶之前,聽從父母意見,也是很應該的。”
總不能像餘求深,似一股不羈的風。
任天生算則中了吧,可是不知怎地,他那種性格的男子,永遠隻會成為異性的至佳好友。
清流說:“毫不相瞞,我上船來,也是為著闖世界,找機會。”
“是,這船也是冒險家樂園。”
“你,你也是怪人,”清流狐疑,“全船走到哪裏都可以看到你,無處不在。”
“今晚可有興趣進賭場?”
“不去了,人生根本就似小賭迭大賭,賭時間精血青春。”
“你的賭本充沛。”
“開玩笑,雙手空主,赤條條出來碰運氣。”
“根多人都是這樣起家。”
清流答:“像劉太太,賭本是四十年陽壽,還算是大贏家呢,有什麽樂趣,頂多是把我們支使得團團轉而已。”
傳呼機響。
“你看,來了。”
清流趕回去,劉太太正在辛苦嘔吐。
看到清流,極之生氣,竟伸手來打,一邊罵:“你跑到什麽地方去了。”
清流閃避,她一個踉蹌,清流隻得扶住她,她吐得清流一身都是,穢臭難當。
清流一聲不響,扶她躺下,自去清理。
珊瑚在身後說:“叫你找餘求深來。”
“我去何處找,船那麽大。”
“船長室或許有辦法。”
清流洗一把臉,出去,躊躇一會兒,敲他的艙房門。
沒想到他在房內。
出來開門時笑笑,“你終於來敲門了。劉太太想見你。”
百忙中清流好奇地張望一下他的房間。
餘求深像是知道她心裏想些什麽,把門打開,“進來,裏邊沒有人。”
他在看書。
書名叫《相信你的直覺》。
清流微笑,她重複:“劉太太找你。”
“我也正找你呢。”
一樣是在劉巽儀手下討飯吃,餘求深膽子特別大,有恃無恐,這時,令清流佩服。
她閑閑在椅子上坐下,享受不羈。
“找我幹什麽?”
“聊天、說話、解悶,關在船上久了,有種失卻自由的感覺。”
“你可以上岸走走。”
“最終還不是要回來。”
餘求深懶洋洋舉起雙臂,放到頸後枕住。
清流可以看到他腋窩,本來不過是身體一部份,沙灘及運動場上時時見到,但是清流忽然別轉頭去。
餘求深又說:“像不像生命?無論走到哪裏,始終要回家。”
清流問:“你有家嗎?”
“我無家,你呢?”
“我連居所也沒有。”
“那可巧了,兩個沒有家的人。”
清流忽然站起來,“你不見劉太太算了。”
“你急什麽?”
“她怪可憐。”
餘求深嗤一聲笑出來,“你隻有比她更窘。”
“你口中沒有好人好事。”
“我才不會替她擔心。”
清流走到房門口,他忽然跳起來推上門,低頭凝視清流。
清流近距離看清楚了他的麵孔,真想伸手去撫摸那漂亮到極點的眉眼。
終於,她自他臂彎鑽過去,打開門,回到甲板上。
世上許多好東西,都需要付錢,才能帶回家呢。
她同珊瑚說:“我找不到他。”
珊瑚卻說:“她睡了,我同她說,那人待地睡醒了才來。”
“何苦騙她。”
“你也知道那人一定會來。”
“不過是為了她的錢。”
“當然,誰不是,不然,誰會在這條船上載沉載浮。”
清流忽然想起小時候看過的鬼故事:一隻幽靈船恒久在海中飄浮,乘客約莫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可是無奈地被逼吃喝玩樂,翩翩起舞,永不到岸……
清流打了一個冷顫。
“我想上岸。”
“誰不想。”
“不,珊瑚,我指雙腳踏上陸地。”
“我也是。”
真沒想到一下子就悶了,船在下午到了尼斯,著名的翡翠海岸,歐洲最時髦的度假勝地。
珊瑚說:“上去走走吧。”
“劉太太醒來怎麽辦?”
“有我呢。”
清流換上便服走上岸去。
一整條海灘大道上都是名貴的珠寶及服裝店。
有人前來搭訕:“小姐,你可想做電影明星?我可以搭路。”
清流心想:先處理你自己吧!皮條客。
忽然有一隻手搭在她肩膀上,她差些尖叫起來。
“不怕,是我。”
看清楚了,清流鬆口氣,“天生,是你。”
“我看見你下船,追著上來。”
“我剛預備回去。”
“為什麽?”
“我荷包空空,走不動。”
“吸口新鮮主氣總還免費。”
清流笑了。
“有個好消息告訴你。”
清流十分意外,“我?”
“不是想在船上工作?我們正聘請侍應生。”
清流苦笑,“沒有比較不吃苦的工作?”
“好歹也是一個開始,凡事從頭起。”
“你說得對。”
“這是公司應征地址及人事經理姓名。”
清流貼身收好。
“上岸之後,你可是住親友家”
“我沒有親友。”
他擔心起來,“生活沒有問題吧。”
清流老實回答:“很有問題。”
“不怕,路是人走出來的。”
清流聽到這句老話,笑得彎下了腰。
任天生尷尬地看著她,不知說錯了什麽。
清流把手圈進他的臂彎,“來,讓我們到處走走。”
棕櫚樹下,是談天好地方,萍水相逢,毫無牽掛,才是說話話對象。
談到抱負,清流慨歎,“一個自己的家,體貼的丈夫,聽話的孩子。”半晌,轉過頭來問:“你呢?”
“一盤小生意。”
都不難做到,可是也許窮一生之力也難達成願望。
那天傍晚,劉太太醒來,照樣由清流幫她妝扮。
她興致很好,忽然問:“你猜世上最難能可貴的是什麽?”
“健康。”
“咄,誰說這個。”
“真愛。”
“嗯,是得到意中人。”
清流失笑,“也得兩情相悅呀。”
“男歡女愛。”
說到這裏,一老一小齊齊歎息。
珊瑚在背後咪咪笑。
清流將一枚羽毛形大鑽石別針扣到劉太太鬢邊。
老太太非常滿意,忽然想起來,“餘求深到什麽地方去了?”
門口有人應道:“在這裏。”
這小子總算出現了。
劉太太硬是要自輪椅上掙紮下來,由他扶著,一步步走出去。
清流吃不下大菜,獨自走到咖啡室,掏出自備的龍井茶葉,泡了一杯茶喝。
正低頭沉思,鼻端聞得一陣香氣。
唐清流抬頭一看,隻見一個年輕女子穿著灰綠色蟬翼似釘亮片紗衣,戴副長長翡翠葉子耳環,不請自來,坐到她對麵。
她笑笑開口:“你是唐清流小姐?”
清流好不意外,“我正是。”
“我是馬星南的姐姐紅梅。”
清流立刻意味到有點不妥,提醒精神,打起笑臉。
“馬小姐你好。”
馬紅梅說:“星南一直要邀請你同桌吃飯。”
“不敢當。”
紅梅卻笑了,“有什麽關係,同台吃飯,各自修行。”
馬星南的一舉一動被看得牢牢靠靠。
“唐小姐你一定在想,馬星南好似沒有什麽自由。”
清流賠笑,“我想什麽,無關重要。”
紅梅又上下打量她,“好會說話。”
彼此彼此。
“你是劉巽儀太太的私人秘書?”
“正是。”
“日常負責什麽工作?”
清流不卑不亢地回答:“十分瑣碎,不足為外人道。”
“不會是服侍上床下床吧。”馬紅梅似笑非笑。
清流氣定神閑,“照顧老人家份屬應該。”
馬紅梅收斂笑意,“我索性把話說明了吧。”
“馬小姐,究竟什麽事?”
“我們反對你與星南來往。”
“來往?我與馬星南君毫無接觸。”
這下子連紅梅都一楞,“他說要在行程結束後請你到家來小住。”
真是意外。
清流驚訝地說:“我還是第一次聽到。”
紅梅毫不放鬆,“你會不會來?”
“當然不會,非親非故,陌陌生生,怎麽上門?”
“可是,我打探得你的底細,你沒有永久地址。”
清流變色。
來了,來了,總有人會仗勢欺淩弱女窮女。
“星南比較天真,他不懂得應付複雜的人心。”
清流冷笑一聲,有你幫忙不就行了。
正在這個時候,背後忽然有人咳嗽一聲,“誰說唐清流無家可歸?”
兩個年輕女子齊齊一驚,轉過頭去,發覺劉太太站在身後,不知怎地,她竟一個人跑了出來。
接著,劉老太太又鄭重地說:“唐清流離開這條船,就住在我的家裏,她永遠是我的私人秘書。”
清流呆住。
她不相信劉太太會維護她,不禁鼻子發酸。
從來沒有任何人站起來為她說過一句半句話,這些年來,她的自尊,任人踐踏,隻憑個人機智閃避,躲不過時隻得忍痛犧牲。
天不怕地不怕,最怕有人對她好,清流險些流下淚來。
馬紅梅十分忌憚,站起來執晚輩禮,唯唯喏喏。
還有下文,劉太太不放過她,繼續說:“我也打聽過了,你們家少爺頂愛享受,聽說整個下午泡在車行裏挑跑車的顏色,不願上班開會,我還未批準唐清流同他約會呢。”
這個時候,馬紅梅一步一步退後,含糊地說聲再見,一溜煙逸走。
劉太大呼出一口氣,“嚇!”
清流連忙扶她坐下。
臉頰一涼,原來終於還是落下淚來,她匆匆用手絹抹去。
劉太太疲倦地揮手,“不必謝我,我是替自己出口氣。”順手取起清流的龍井喝一口,“看到你,似看到昔日我的影子。”
她惆悵了,當年,也是這個年紀,沉不住氣,想出人頭地,無論如何要爭口氣,叫那些踩過她的人齊齊來拜她,於是,把握住機會,嫁一個比她大三十五歲的男人,承繼了他的權勢,揚眉吐氣。
她喃喃地說:“十足我當年的遭遇——”
忽然累了,垂下頭。
接著,珊瑚趕來,著急地說:“怎麽在這裏,餘求深呢?”
餘求深也找了來。
兩人七手八腳把劉太太扶了走。
隻剩下清流一個人,仍然坐在咖啡座裏。
半晌不動,她像是想聆聽自己的一顆心想說些什麽,可是,也許是因為太過疲乏,又可能是嚅嚅不敢說些什麽,清流什麽也沒聽到。
她回到房間去。
順手緩緩幫劉太太卸妝。
劉太太問:“你喜歡馬星南嗎?”
清流偏偏嘴,一笑。
“很有誌氣,那麽,你可喜歡任天生?”
“天生絕對是個好朋友。”
“是,說得不錯。”
清流輕輕梳通了老太太頭發,頭頂有一處禿得相當厲害,露出粉紅色薄嫩的頭皮,十分異樣,清流特別小心。
劉太太咳嗽一聲,“你喜歡的是餘求深吧。”
清流的心突然大力一跳。
是被說中心事了嗎?
劉太太低聲說:“他不是你的對象。”
清流賠笑,“我想都沒想過。”
“這樣就聰明了。”
這麽說,她並不糊塗,她也知道餘求深是個什麽樣的人。
“你以為我不知道?”
她比什麽時候都清醒,忽然咧開嘴笑了,牙齒疏落臘黃,清流別轉頭去。
人老了什麽都發黃:臉皮、牙齒、眼白……本來白中透紅、白中帶藍,白得發亮,經歲月侵蝕,統統又舊又殘,有洗不淨的跡子。
“這回下船,到紐約去看醫生,你陪著我。”
清流知道劉太太要看的是矯形醫生,那真是一項大工程,需要維修的地方還真不少,天下真有那樣神乎其技的醫生?
她安排劉太太睡了。
半夜,她聽到哭泣之聲。
清流知道那是誰,可是,東家不叫她,她也隻得佯裝沒聽見。
在哭聲中地隱約覺得有一隻手輕撫她裸露的肩膀,這樣大的船照樣在海中微微蕩漾,永遠有種顫動的感覺。
清流驚醒。
夢中的手屬於誰?
哭聲已止,再也無從追究。
清晨,老太太已經醒來,坐在窗前,看海景。
她說:“船要到那不勒斯了。”
清流忙著替她張羅早茶。
她忽然問:“清流,你猜我幾歲?”
這是天下最不好答的問題。
但是,也有準則,十八歲以下,加三歲總能討得歡心,十八歲以上,減三歲也得同樣效果。
非得替劉太太減壽不可。
“你有五十八歲了吧。”起碼減了十年。
誰知老太太還不滿意,半晌才說:“上了年紀,人人都看得出來。”
清流連忙賠笑,“也許,是因為近年來心境不大好之故。”
“誰說我心情不好?”
清流不敢再出聲。
“你說得對,可不已經五十八歲了。”
那麽,就五十八歲好了。
其實,清流知道珊瑚收著劉太太的護照,隻是,知道她的真實年齡幹什麽呢。
她喜歡幾歲就幾歲好了。
劉太太訴起心事來:“過去十年八年,不少人向我求婚。”
“是。清”流忍不住驚訝。
珊瑚也過來了,這番話,她像是聽過多次,充耳不聞,忙著替主人打點起居。
劉太太說下去:“我都沒答應。”
清流把她當天要穿的衣裳取出。
“其實,有人陪著說說笑笑,日子容易過些。”她似有絲懊惱。
珊瑚服侍她漱口,捧著小瓷盤,讓她吐在裏頭,一切像自來水嚨頭尚未發明似。
清流覺得她足足有一百歲。
“最近,機會又來了。”
清流的寒毛忽然全部豎起來。
這樣年紀,如此身份,孜孜地談婚論嫁,實在突兀,叫清流害怕。
她低著頭,不想劉太太看到她僵硬的表情。
“你說,該怎麽辦。”
清流含糊地答:“你可得考慮清楚。”
老太太又問珊瑚,“你說呢?”
“啊,”珊瑚說:“那你得聽從你的心。”
“在船上,船長可以主持婚禮。”
清流與珊瑚麵麵相覷。
珊瑚說:“還是待上了岸,找律師商議過的好。”
“唉,事事同他們談,沒有意思。”
清流賠笑,“太太不過說說而已。”
“誰說的?我十分認真。”
珊瑚已不敢多說。
接著,劉太太自言自語道:“年年來那不勒斯,這次最高興。”
清流趁轉背,同珊瑚說:“會不會遇到騙子。”
“道行夠高,騙得到,是人家本事。”
“你不關心?”
“放心,老太太許多財產,需兩個以上的律師簽字才能兌現。”
清流籲出一口氣。
珊瑚問:“你猜是誰向她求婚?”
清流笑了:“當然不是船長。”
“難道是小拆白?”
清流小心翼翼,“我不知道。”
會是餘求深嗎,他願意結婚?
做他們那一行,最開心是自由自在,朝秦暮楚,無牽無掛,怎麽會同任何一個人訂下合同。
恐怕是劉老太太搭錯線了。
踏出門去吩咐餐廳領班預備特別菜式,迎頭就碰見餘求深。
這人又曬黑了,隻覺他眼睛更亮,牙齒更白。
“匆匆忙忙,去何處?”
清流答:“叫廚房準備白粥醬瓜,多日來吃西菜膩了。”
餘求深大表訝異,“做得到嗎?”
“咄,輕而易舉,有錢使得鬼推磨。”
餘求深微笑,“全靠你了。”
清流看著他,“有野心的不是我。”
餘求深答:“我也不過是找生活。”
“你的要求比我們高深千萬倍。”
“你太看好我。”
“聽說,最近有人向劉太太求婚。”
餘求深一怔,“有這種事?”
“若是真的,倒是好機會,辛苦三五載,可分一半財產,一勞永逸。”
“你倒是精通算術。”
清流微笑,“還不是跟你學的。”
餘求深不再爭辯,“來,一起到廚房看看。”
大師傅開頭不願給他們進去。
“你盡管吩咐,劉太太要求我一定做得到。”
“那你做花生果肉、皮蛋炒雞蛋,以及螞蟻上樹給她下粥。”
清流暗暗好笑。
大師傅搔頭。
“有無考慮設中廚招待人客?我經過餐廳,聞到芝士牛油味,已經倒胄口。”
“餘先生,我實在不能讓你進廚房。”
“我隻需一隻爐頭。”
“再逼我可要叫船長來主持公道了。”
有人出來,“什麽事?”
是一臉笑容的任天生。
大師傅如釋重負,“好了好了,小任,你來應付同胞。”
他乘機一溜煙跑掉。
任天生說:“兩位請回,一切包我身上。”
餘求深一笑,想偕清流離去,誰知任天生說:“清流,請你做我助手。”
沒想到他也有一手。
餘求深也不爭,聳聳肩離去。
清流留下來,意外的驚喜:“你擅烹飪?”
“你且試試我身手。”
“廚房重地,我是外人,不便久留。”
“我自問身手敏捷。”
他三兩下手勢,取出家夥。
“嗄,居然還有海蜇皮子?”
“不然經年在洋人的船上吃半生熟牛肉及[火合]死了的魚不成。”
清流與他相視而笑。
做好了小菜,清流想端去給劉太太。
“慢著。”
清流一楞,“怎麽了?”
“這是我請你的。”
“咦,那我主人呢?”
“這碗白粥才是她的。”
“我以為——”
“吃得好,天天要我做了可招呼不起,昔日禦廚從來不做時鮮菜式給皇帝嚐,就怕上頭煩個不休,你明白嗎?”
清流駭笑。
“來,請坐。”
清流也不客氣,就在廚房一角坐下來品嚐清炒小菜。
“嘩,美味。”
“多謝欣賞。”
清流看著他,“你在船上來去白若,通行無阻,氣度不凡。”
任天生一怔,“這船是我家。”
“看得出你是真喜歡。”
“你願意上這隻船來嗎?”
“我稍嫌暈浪。”
“會習慣的。”
“我會詳細考慮。”
清流捧了白粥給劉太太。
她正在撫自己的麵孔,把鬆脫的臉皮往耳朵方向撂去,繃緊一點,左顧右盼。
珊瑚過來笑說:“好香。”
“沒想到白粥成了稀品。”
“物以罕為貴嘛。”
珊瑚遞一張帖子給清流。
“這是什麽?”
“馬家請你同桌吃飯。”
清流一怔,“我有職主見在身,怎可開小差。”
“那你去推掉他們。”
老太太卻加一把聲音:“去就去,怕什麽,我支持你。”
清流不出聲。
“珊瑚,把那件灑金粉大紅晚裝取出給她,還有,戴那頂鑽石冠冕,當參加化妝舞會。”
清流嗤一聲笑出來。
“珊瑚,替她打扮。”
珊瑚愉快地應允。
“馬家算什麽東西,炒兩塊地皮,發了幾文,即時狗眼看人,從前他們祖父要不是得劉家借貸……算了,”她揮揮手,“英雄不提當年勇。”
珊瑚拎出那件裙子來。
這不是清流所見過最漂亮的晚服:誇張、炫耀、俗氣,但絕對是最奪目的一件。
腰身隻有一點點,不知如何穿得下。
珊瑚笑,“大力吸氣,忍住,我迅速把拉鏈替你拉上。”
沒想到穿這件衣裳需要忍聲吞氣。
“今晚,盡管大膽赴約。”
老太太不需人陪?
才在狐疑,餘求深已經來了。
這真是一石兩鳥之計,又可把清流支開,又做了一個大方的主人。
餘求深蹲到她身邊,喁喁不知談些什麽。
珊瑚用手肘推一推清流。
她輕輕同清流說:“又簽過兩次支票給他。”
數目已經不少。
珊瑚說:“可能有點後悔把你帶上船來,那人雙眼老在你身上打轉。”
清流不置可否,她有她要忙的事。
“來,”珊瑚說:“我幫你打扮。”
“做一夜公主也是好的。”
“記住,十二時正要回來。”
兩個人都笑了。
馬星南打電話過來,“六時正我過來接你。”
清流急急應了一聲。
珊瑚正幫她梳頭,將一把頭發束到頭頂,然後,捧出一隻餅幹盒子似的首飾盒,打開,取出鑽冠。
“嘩。”清流忍不住張大了嘴。
珊瑚笑,“這是首飾頭麵中之王,來,沒有銜頭也要試一試。”
鑽冠稍有份量,兩邊扣緊了,把清流整張臉映得寶光流轉。
女性追逐鑽飾,實在有最佳理由。
珊瑚讚歎:“再不需要其它飾物。”
“這頂皇冠做工如此細致,不像是現買。”
“好眼光,這原是俄國羅曼諾夫皇族遺物,列寧大革命時流入歐洲,賤價出售,正是有錢人搜刮鑽冕最佳時刻。”
清流惻然,“原來全是身外物。”
“正確。”
六時正,她走出船艙,馬星南看到她,啊地一聲。
步入宴會廳,所有人客及侍應生又是嗡嗡嗡竊竊私語。
馬家的男丁全部站起來迎賓,以示尊重。
馬紅梅完全改變態度,殷勤地叫清流坐她身邊。
清流真想告訴她:衣服、頭麵,全是借用的呀,一敲十二點,全部得歸還。
穿上那樣的衣飾,不由她不端端正正地坐好,竟似公主般端莊,因不知說些什麽才好,馬家的人也不便隨意開口。
終於,馬老先生試探地問:“聽說,你是劉太太的誼女?”
連清流自己都覺得訝異,睜大眼睛,不知如何回答。
馬星南來解圍,“我們跳個舞。”
清流坐累了,正想站起來鬆一鬆。
他倆轉到舞池。
馬紅梅看著清流背影說:“還有一個謠傳,說她是她的私生女。”
“看得出她十分得寵。”
馬紅梅冷笑一聲,“媽,你肯把那樣名貴的鑽飾借給我戴嗎?問你多次,隻說在珠寶店裏修改。”
這時有人客歡呼:“船到那不勒斯了。”
馬星南說:“我陪你上岸去走走。”
“不,太晚了。”
“那麽,到甲板散步總可以。”
她跟他出去,高高在上,俯視地麵。
碼頭上湧滿窮人孩子,不住向遊客揮手。
遠遠看到清流,大聲喊:“美麗的小姐,請施舍角子,擲下來即可。”
清流駭笑,沒想到這種情形會在非第三世界發生。
馬星南說:“孩子討錢用是那不勒斯傳統。”
“應該禁止呀,如此有辱國體。”
“也許,人家沒有那麽多心。”
樂隊在餐廳裏演奏《回到蘇倫托》。
“明早我們去蘇倫托碧綠岩洞遊覽如何?”
“明日再說吧。”
這種人家,麵色轉變太快,清流適應不來。
在甲板上轉了一圈,紅鍛鞋有點軋腳,清流便藉詞早退。
她特地走進餐廳向眾人一一道別,馬太太還摟著她吻頰,清流心中大喊吃不消。
離開人群,才鬆一口氣。
第一件事便是脫掉高跟鞋,赤腳走回艙房。
進了門,發覺燈全熄了,未到十二時,劉太太已經睡下。
清流反手到晚服背後拉下拉鏈,噓,肌肉與脂肪齊齊恢複原狀。
她把裙子搭在沙發上,待明日處理,一逕回臥室卸妝,在浴室輕輕除下鑽冠,洗幹淨臉,她歎口氣,走到床邊,開亮了台燈。
床上有人!
這一驚非同小可。
清流慌忙中退後一步,撞到茶幾上,發出響聲。
床上的人醒來,噓地一聲,叫她肅靜,以免吵醒劉太太。
清流停睛一看,床上那人裸露上胸,笑意盎然,竟是餘求深。
清流又驚又怒,喝問:“你怎麽會在這裏!”
餘求深笑著反問:“你說呢?”
清流取過電話,“你若不走,我立刻通知警衛。”
餘求深輕輕說:“是劉太太叫我在這裏陪她。”
清流放下電話,“我不相信。”
“她叫我同你交換房間。”
清流連忙披上浴衣,“將你的門匙給我。”
“明早人家看到你自我臥室出來,會怎麽說?”
清流惱怒,“我管人說什麽,下了船,各散東西,永不見麵。”
“這麽說,你我怎地有緣。”
清流看著她,隻見他裸胸寬大強壯,不見一絲脂肪,下身用被褥遮蓋著,她忽然漲紅麵孔,忍聲吞氣,走到起坐間,蜷縮在沙發上睡。
良久,她握緊的拳頭才慢慢鬆卻。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珊瑚過來,推她,“這是怎麽一回事?”無比訝異。
清流疲倦地答:“登堂入室了。”
珊瑚壓低聲音,“你要當心。”
“我想搬到你房中。”
“沒問題,太太要是反對呢?”
“我不是賣身的家奴。”
劉太太起來,看清流一眼,“昨夜玩得可高興?”
清流賠笑,“回來發覺寢室有客人,隻得到珊瑚房去,以後也與她做室友,你說可好?”
“不嫌擠嗎?”
“沒關係。”
“隨你吧,不過有事一叫,可得馬上過來。”
清流如皇恩大赦,“是,太太。”
劉太太打一個嗬欠,“累極了,”她喚人:“求深,求深。”
清流巴不得找地洞鑽,經過昨夜,她怕見到這個人。
餘求深聽見有人叫,隻應一聲“來了”!久久不見影蹤,清流心中暗暗生氣。
半晌他出來了,披著毛巾浴袍,頭發濕漉漉,像是剛淋完浴。
“求深,把我們的計劃說出來給她們聽。”
餘求深往沙發上一坐,笑嘻嘻,在水果盆上取過一隻梨子,咬一口,不出聲。
“你說呀。”劉太太催促他。
老人語氣如少女般嬌怯,非常突兀,令清流不安。
餘求深仍然不出聲。
劉太太“啐”地一聲,“你不說,我來說。”
她放下了銀梳子,轉過頭來,“耽會兒我們上岸去。”
清流一怔,就這麽多?
劉太太忽然笑了,她說下去:“改乘飛機到巴黎,我已聯絡好牧師替我倆證婚。”
清流張大了嘴合不攏來。
“你們二人跟著來打點,這回可真的少不了你倆,有得忙的。”
清流還是睜大雙眼,一時未能把這件事消化,要靠珊瑚推她一下。
“老程與歐陽律師將在巴黎與我們會合,你們放心,這次將會是正式合法的婚禮。”
清流霍地轉過頭去看著餘求深。
這時,他也收斂了笑容,平時動人的眼睛呆視前方,暫停散放魅力。
一夜之間,事情產生了這樣大變化,劉太太辦事能力怎地高強,幾通電話便已安排好終身大事,她根本不需要什麽私人秘書。
清流隻得說是。
“在巴黎逗留兩日,然後飛到雅典再上船,時間剛剛好。”
清流佩服得五體投地。
劉太太寶刀未老,由此可知做人不是靠肉體力氣,是靠思想智能。
她必恭必敬回答:“知道。”
劉太太忽然咕咕笑,聲音似貓頭鷹,聽了令人不舒服。
她說:“再上船,我就是餘太太,清流,你得與珊瑚同房,對不起。”
原來如此。
“來,準備下船。”
珊瑚連忙問:“太太,可需攜帶衣服?”
“不用,福克大道寓所內什麽都有。”
清流立刻著手替主人化妝。
這樣年紀了,身體又不好,不知還受不受得住折騰,但,清流肯定她清醒地知道她在做什麽。
他們一行四人離船上岸。
任天生聞訊趕來,他要見的是唐清流。
見清流臉上的疑惑驚駭之意仍然殘留,任天生輕輕安慰她:“世上什麽怪事都有。”
清流噓出一口氣。
真可悲,餘求深從賣藝淪為賣身。
“你有我的地址電話。”
清流頷首。
“自己小心。”
岸上已有車子在等,立刻駛往飛機場。
一路上餘求深不發一言,攙扶著老太太,不知情的人會以為他們是一對相愛的母子。
在飛機上,老太太要求與清流同坐。
飛機艙微微顫動,似還在船上,真像個夢,可惜,這是別人的夢。
“你一定奇怪,為什麽我決定結婚。”
清流無話可說。
“我從來沒有結過婚。”
如果她指劉太太這身份是買賣的結局,那麽,這次同餘某,是重蹈覆轍。
“這次,由我安排一切。”
“嗯,唔。”
她閉上雙目,“以後,你們仍可叫我劉太太。”
清流啼笑皆非,隻得唯唯喏喏。
老程在奧賽飛機場接她們。
清流像看到故人一般迎上去,“老程先生,你趕來了。”
老程非常了解地拍拍清流肩膀,像是說:日子久了,你會習慣,同我一樣。
他對餘求深非常客氣,一點也沒有輕蔑之意,這老程真會做人。
車子駛往劉太太在巴黎市中心的公寓,女傭人滿臉笑迎出來,一進門,隻見到處都是鮮豔的花束,推開窗戶,可以看到著名的星廣場及香舍麗榭大道。
老程說:“這裏有我及茉莉接更,唐小姐,你去逛逛。”
劉太太笑著抬起頭來,“老程你倒會做人情,幾時輪到你發號施令。”
“是,太太。”
“清流,你服侍我試穿婚紗。”
什麽?清流呆住,原來還有蛇足。
“服裝師馬上要來了。”
可是劉太太已經累得往臥室走過去。
餘求深在書房與歐陽律師密斟,一定在談價格。
清流抬頭欣賞客廳天花板上壁畫,她隻有在電影中見過這種場麵。
設計師準時來到,一行二人,取出婚紗,對清流說:“大改動是來不及了,隻得十多小時就舉行婚禮。”
另一人笑,“劉太太身段是標準三十八號,不必太多改動。”
清流立刻知道是誤會了。
“不,我並非劉太太。”
兩位小姐一怔。
清流伸一伸手,“請跟我到這邊。”
寢室門打開,兩人看到蒼老佝僂的劉太太,臉上閃過一絲恐怖的神色。
劉太太巔巍巍站起來,可是那襲紗衣一累累一層層,瘦弱的她撐不起來,也無從修改。
她大發雷霆,擲爛一隻水晶花瓶。
珊瑚忙來安撫。
清流立刻帶著設計師出去。
二人麵麵相覷,匆匆離開。
這時,餘求深正伏在露台上看風景,一副事不關己,己不勞心之狀。
他閑閑說:“此處看不到賽納河。”
清流沒好氣,但是,也不能責怪他。
他雖然是戲中主角之一,但導演不是他,他隻是傀儡。
巴黎平原上輕輕罩著一層煙霞,他轉過頭來,朝著清流笑,“要不要陪我去珠寶店取結婚指環?”
珊瑚出來說:“清流,太太要同你說話。”
清流隻得匆匆跑進房中。
劉太太的氣已經消了,頹然問:“怎麽辦?”
清流心急生智,賠笑道:“穿緞子套裝好了,華麗絲森遜也沒有穿婚紗。”
劉太太不禁微微笑,“你真會說話。”
“我講事實。”
“你替我去辦吧。”
清流鬆口氣。
這時,連她都有點累,走到客廳坐下,用手托著腮,想一想該怎麽辦。
老程笑笑說:“別擔心,我打電話叫各時裝店把套裝送上來。”
“還要頭飾帽子。”
“不成問題,他們都會配好。”
他自去聯絡。
半小時後公寓裏已堆滿綾羅綢緞。
餘求深卻取起外套打開大門準備出去。
清流急問:“喂你到什麽地方去?來幫幫眼。”
“我去逛羅浮宮,你可要跟著來?”
“我怎麽走得開?”
餘求深走到那堆衣服麵前,順手抽出一件,“嗯,芝韻詩,多麽美妙的名字,就是它好了,服侍太太試穿吧,現在,可以走了嗎?”
清流駭笑。
一邊珊瑚拚命向她使眼色表示不可。
清流內心矛盾掙紮半晌,秀麗的臉微微扭曲,一切都落在餘求深眼中,他想:即使叫她痛苦片刻,也是值得的。
終於,清流微笑,“我不會做那樣缺德的事,”她補一句:“我尚未下班。”
餘求深聳聳肩,開門出去了。
珊瑚氣道:“什麽樣子。”
老程卻說:“這裏沒他的事,怪悶的。”
到底是男人比較了解男人。
“婚禮幾時舉行?”
“明早十時半。”
“在哪家教堂?”
“牧師上門來,就在這裏舉行。”
清流意外,“這麽方便?”
老程笑道:“可見歐陽律師辦事是多麽妥當。”
跟著,醫生上來替劉太太檢查身體。
珊瑚斟杯咖啡給清流。
清流問:“你還有沒有蕩漾的感覺?”
珊瑚搖頭,“下了船就消失了。”
清流說:“我卻還在搖搖擺擺。”
珊瑚含有深意地說:“你的確是比我們敏感得多。”
醫生一走,布置婚禮場地的人來了,沒有太多改動,隻捧來更多鮮花,把幾件家俱略為移動一下,又搬來一架小小古董風琴。
他們離去之際,客廳已經變了樣子,舉行婚禮也不覺突兀。
清流忍不住問:“明日十時半以後,餘某可是有權分一半財產?”
珊瑚嗤一聲笑。
老程和藹顏色地回答:“太太不會虧待他,有些東西的確已由歐陽律師撥到他名下,他亦表示滿意。”
劉太太在寢室內午睡,醒了,嚷口渴,抱怨嘴巴像是鋪了地毯,渴望有鮮味的湯喝。
老程連忙說:“我吩咐茉莉做了火腿筍絲湯。”
劉太太這才露出一絲笑意。
“求深呢?”
天色已近黃昏,他溜達到這個時刻尚未回來。
劉太太的麵色一沉,不悅地發凱。
可是大門一響,餘求深手裏捧著一盤鈴蘭回來了,劉太太馬上露出笑容,接過深深嗅著花香。
清流暗暗好笑,難得的是這樣的陳腔濫調劉太大居然受落。
各人也有禮物,由餘求深親自挑選,老程他們立刻道謝。
清流打開盒子一看,是一隻金手表,她立刻取出戴上。
劉太太笑說:“大家喜歡就好。”
又把婚戒傳給他們看。
清流有點意外,婚戒隻是普通的白金指環,一點花巧也無,戒指內側刻著二人姓名縮寫,劉太太叫老程代為保管。
香檳也送上來了,隊伍忙而不亂,整整有條,一批人退下,另一批上,安排得妥妥當當。
劉太太說:“明日勞駕各位一早起來。”
那是真的早,五時便得起床準備。
清流與珊瑚更在四時多便起來打點。
整個客廳都彌漫著花香,這時,昨天的花蕾剛剛綻放,到了中午,又該謝落了。
衣服鞋襪全部檢查過熨好放在一邊。
攝影師在六時正抵達,開始擺好器材。
準備午餐的大師傅也帶著夥計上來,各就各位。
大家都有點緊張,沉默地工作。
老程指揮如意,堪稱是將才。
八時正,他說:“清流,叫太太準備。”
歐陽律師也來了,斟了杯咖啡坐露台上。
“牧師呢?”
“已派車子去接。”
珊瑚攙劉太太起來,劉太太一時間像是不知今日要做些什麽事。
慢慢想起來,她看著天花板歎口氣。
奇怪,竟沒有笑意。
她握著清流的手,忽然說:“我累了,不玩了。”
什麽?清流愣住。
“叫他們都回去吧。”她揮揮手。
清流低聲說:“可是,一切都準備好了。”
“我再也沒有精神。”
“牧師正在外頭等呢。”
珊瑚卻巴不得她取消婚禮,“我立刻去叫他們走。”
劉太太又叫住她:“慢著,先喚求深進來。”
珊瑚不甚願意,“好。”
清流識趣,正欲退出,劉太太卻說:“你不用走開。”
片刻珊瑚回來說:“他還未睡醒,叫不起來。”
劉太太歎口氣,“你們看看。”
珊瑚說:“我去解散他們。”
幾日來的興奮一掃而空,劉太太頹態畢露,了無生趣,“清流,你說,是否該取消婚禮。”
清流賠笑,“想清楚點也是好的。”
劉太太抬起頭,“清流,說是改期吧。”
清流點點頭。
清流見歐陽律師仍然坐在露台上,上前與他耳語幾句,律師手一鬆,甜圈餅掉到地上,可是臉上隨即露出笑意。
接著,清流把消息告訴牧師,牧師的反應不一樣,慈祥地勸道:“有分歧的話可以諒解。”
清流笑笑,“你誤會了,我不是新娘。”
牧師張大了嘴。
清流招呼他:“請過來吃早餐,改好日期再通知閣下。”
她再去看臥室裏的餘求深。
外頭鬧了好幾個小時,他朦然不覺,高枕無憂,露肩擁著被褥憩睡。
幽暗的寢室裏有他的氣息,清流深呼吸了幾下。
小時候,經過蛋糕或是她妃糖店,她也會這樣貪婪地深呼吸。
餘求深立刻醒來,看著她。
清流這才知道珊瑚藏奸,並沒有來叫過餘求深。
這也是忠仆唯一可以做的事,護主要緊。
他臉上露出一絲訝異的神色,“你怎麽在這裏?”
接著,取過腕表看一看,“唷,九點了。”想掀開被單起床。
然後,發覺清流在他麵前,不方便行動,笑道:“你讓一讓。”
清流隻得告訴他:“婚禮取消了。”
這時,連清流也不得不佩服他,他隻是一愣,神色隨即恢複正常,反問:“是永久取消?”
“大概是。”
他笑了,嘿地一聲,十分合理地說:“我馬上收拾東西走路。”
“太太並沒有叫你走。”
他下床,轉過頭來,“小姐,知道在什麽時候下台是十分重要的事。”
清流問:“你沒有失望?”
他真正的笑了,“小姐,若果連這點心理準備也無,如何出來跑江湖。”
“你——也不會一無所有吧。”
“放心,一早講好條件,我已經得到我要的東西,一點也不吃虧。”
老程說得對,劉太太的確是個慷慨的人。
“也許,這樣隻有輕鬆吧。”
他想一想,十分坦誠地答:“也不是,合同上注明,婚後一年,我又可得到一筆豐富的獎金。”
真沒想到合同如此精密。
這時,虛掩的門外一聲咳嗽,清流聽得出是老程的聲音。
餘求深揚聲,“進來。”
老程推開門。
餘求深說:“我立刻收拾東西走。”
老程答:“太太想見你。”
餘求深說:“不必了。”
“太太另外有安排。”
他爽快地說:“不用麻煩,畫蛇何必添足。”
他開始穿衣服。
老程隻得退出去。
清流問:“你不再回到船上?”
他失笑,“我此行收獲不淺,人在巴黎,也該輕鬆一下了。”
清流輕輕說:“後會有期。”
他忽然走近清流,捧起她的臉,輕輕吻一下她的嘴唇,“祝你好運。”
他取過外套,瀟灑地開門出去。
餘求深頭也不回的走了。
留下清流輕輕撫摸自己的嘴唇。
珊瑚看見清流惘然若失的樣子,挪揄道:“世上這樣的湯丸是很多的。”
清流回過頭來說:“不,他是他們當中很特別的一個。”
珊瑚冷笑一聲。
不久,劉太太證實了這一個說法。
她尖聲問:“你們讓他走?”
大家麵麵相覷,不知如何回答。
劉太太走進臥室,嘭一聲關上門,把自己反鎖在裏邊。
外人都走了,隻剩下他們幾個人,收拾客廳裏殘局。
看看時間,才九點半。
有人按鈴,原來是送結婚蛋糕上來。
清流從來未見過那麽漂亮的蛋糕,像一件瓷器雕塑,雪白三層高,全是各式各樣糖製花朵,栩栩如生。
清流摘下一塊淡黃玫瑰花瓣,放進嘴裏。
啊,嚐到甜頭了。
珊瑚咕噥道:“白花費。”
老程卻說:“錢不是問題。”
真沒想到侮婚的會是劉太太。
純銀相架上還留著她與餘求深的歡樂時光。
茉莉上來問:“都收拾掉嗎?”
老程點點頭。
“我去喚人來把鋼琴抬走。”
稍後,清流聽到古董鋼琴發出錚宗樂聲,有人在彈小步舞曲。
出去一看,原來是劉太太,既未更衣,也沒化妝,在那裏彈琴呢,像隻蒼白的魑魅,不過不奈寂寞,白天就出動了。
看到清流,頹然問:“他有無留下地址?”
“他走得很快,留都留不住。”
劉太太低下頭。
清流不忍,輕輕問:“設法去叫他回來?”
劉太太擺擺手,“他從來不屬於我。”
這是真的,可是,到了某種關口,不必追究真相,隻要他願意留在身邊即可。
她伸出手,想彈完那首曲子,終於顫抖的手不能完成任務,她抽噎起來。
清流吃一驚。
她從未見過劉太太哭,還以為她已成為化石,沒想到還會流淚。
客廳裏隻有她們主仆二人,其餘人都累得休息去了,清流再低聲問一次:“可要找他回來?”
劉太太再次搖頭。
清流扶她進寢室休息。
然後,她打開了大門,學餘求深那樣走出去。
但願她也可以一去不返,自由自在。
清流朝福克大道南邊走過去,隻見車水馬龍,整個城市籠罩著一陣煙霞,遊客如過江之鯽,肩擦肩,日本人眾多,都往道旁時裝店擠。
這個名都見麵不如聞名,她坐在路邊長椅上,深深懷念餘求深。
如果他還在劉宅,情況一定有所不同,他可能會建議到南部租別墅度假,摘葡萄,釀酒,又會拉隊到海灘曬太陽,野餐,把所有人都哄得開開心心。
餘求深既是他們的敵人,又是他們的夥伴,短短日子,已成為不可缺少的生活調劑品,少了他,似咖啡裏少了糖似。
他一走,劉家就像沒了靈魂。
不知為什麽,劉太太到最後一刻居然清醒過來,真正可惜。
清流看過地圖,知道羅浮宮就在前邊,步行二十分鍾可到,但不知怎地,無論如何提不起勁來。
清流躑躅回公寓。
黃昏,華燈初上,道旁已有穿細跟高統子鮮紅色漆皮靴子的流鶯出動。
清流用手掩住麵孔,她想回家。
可是,她早已沒有家。
清流歎息一聲,回憶到極小極小的時候,每日下午放了學,母親在操場等她,領她回家,隻有那時她才有家。
清流落下淚來。
她終於站起來,回到公寓去。
正好聽得珊瑚問:“我們還回到船上去嗎?”
“那真要問過太太。”
“清流你去探一探。”
清流輕輕推開門,看到劉太太靠在床背上,一動不動,雙目半瞌半閉。
清流嚇一跳,連忙急步走向前,冒失地伸出食指,去探老太太鼻息。
誰知劉太太猛地一擋,推開她,吆喝一聲:“幹什麽?”
清流人急生智,“有隻小蟲。”
“你到什麽地方去了,要人沒人,叫你來幹什麽,度假享福?”
一切恢複正常。
“老程先生說,我們還回到船上不?”
“那麽局促,不去了。”
“那麽,去何處呢?”
“在巴黎終老,要不,到倫敦去。”
珊瑚知道了,忙不迭叫苦。
“我陪太太在倫敦住過半年,幾乎自殺,天天下雨,不見天日,每日三時天黑,整晚逼著大家陪她做三千塊拚圖遊戲,我忍不住要辭職。”
半晌清流說:“是該讓她結婚的。”
“結了婚,那小白臉還如何有好臉色。”
老程瞪眼,“這是什麽話?”
珊瑚立刻噤聲。
電話鈴響,老程去聽了回來說:“唐小姐電話。”
“清流,我是任天生。”
清流又驚又喜,“你怎麽找得到這裏?”
“要找一個人,總會找得到。”
清流長長歎口氣,“又累苦,想回家鄉。”
任天生笑出來,“很多人羨慕你還來不及,何生怨言?”
清流輕輕說了幾句近況。
“原來如此。”
“船在哪裏?:”
“快要駛往君士坦丁堡。”
“啊,阿曆山大大帝的家鄉。”
“你對曆史有點認識。”
“船上諸事平安?”
“若幹客人預備上岸乘坐東方號快車返回巴黎。”
“多會享受。”
他忽然說:“清流,極之想念你。”
清流感慨,“我們認識多久了,仿佛已有十年八載。”
“清流,我有話說。”
“請講。”
“我鄭重向你求婚。”
拿著電話聽筒,清流耳畔嗡嗡作響。
“我可以給你一個舒適安全的家。”
清流呆呆地聽他說下去。
“我打算轉往岸上工作,朝九晚六,每日準時回家吃晚餐,盡力做一個好丈夫。”
清流輕輕的笑,輕輕落下淚來。
“我們二人都不必再流浪了。”
清流不出聲。
“你可是需要一點時間考慮?”
清流終於答是。
“兩天後我再找你。”
他把時間拿捏得很準,四十八小時已經足夠。
也許,命運安排她跟劉太太乘不羈的風,就是為著替可憐的她安排一個家。
溫暖的永久住所,男主人準時回來,將來,還可以養兒育女……
清流看著天花板,這不是她期待已久的機會嗎。
珊瑚過來,看她一眼,說道:“還未是時候。”
清流一怔,“你說什麽?”
她笑笑,“水晶燈纓絡上雖然有塵,但是暫時還不需抹。”
“你不是說這個。”
“是嗎,你以為我在說別的事?”
“你覺得我該找個歸宿嗎?”
珊瑚坐下來,“還不是時間,才廿一二歲,可會甘心長遠打理家務,刻苦耐勞,永不抱怨?一個家除出準時回家的男主人以外,總得還有其它吧。”
清流吃驚,“連你都那樣說。”
忽爾聽得一聲歎息。
原來是老程先生,他說:“錯過了碼頭,就得像我這樣,終身孤苦了。”
珊瑚沒好氣,“你也來發表意見,叫清流何去何從?”
老程攤攤手,“清流,你自己想清楚。”
清流笑了,“乞丐沒有選擇。”
“咦,怎麽說?”
“我隻想找個棲身之所。”
“別說得這樣淒涼。”
“我幾乎已經決定了。”
“那對任天生不公平。”
“不會的,”清流微笑,“他也會得到他所要的。”
珊瑚不服氣,“那你步劉太太後塵。”
“噓,劉太太所獲驚人,富可敵國。”
“談論東家,聲音小一點。”
老式電梯軋軋聲上來,清流去拉開大門觀看,她希望是餘求深回來了。
原來是雜貨店替鄰居送食物來,除了水果與酒,還有一整條鮭魚,全放在紙盒內,魚眼瞪老大,使清流別轉了頭。
樓梯通向天井,天井另有大門出口,用鐵閘攔住。
不見有人。
清流悄然返回室內。
老程告訴她:“太太說,明日叫你們一起上船。”
清流點點頭。
第二天又是大清早起來,準備行李轉飛機上船。
在飛機上劉太太吵鬧不休,用杯碟擲向侍應生。
副飛機師出來同清流鐵青麵孔說:“請你控製令祖母,這是一輛美國飛機,襲擊服務人員屬刑事案件,聯邦密探會在飛機場等候你們。”
清流無奈,喂劉太太服藥。
她嫌苦,一口水直噴到清流臉上。
鄰座怪同情清流,“令祖母真難服侍。”
清流不出聲,真好眼光,看得出她母親也不會那樣老。
劉太太終於靜下來,清流到衛生間清理臉容。
她看進鏡子裏去,已經決定答應任天生了。
她歎口氣,回到座位上,珊瑚拍拍她肩膀。
劉太太已沉沉睡去。
清流問珊瑚:“上了岸,你有什麽打算?”
“準備辭職,薄有節蓄,想開一個小店,做點生意。”
“劉太太少得了你嗎?”
珊瑚就笑,“不知多少女傭人比我精乖伶俐。”
“做什麽生意?”
“衣物幹洗店。”
這是好主意。
珊瑚說:“不必擔心存貨滯銷,貨色過時腐壞,貨源出問題,亦毋需熟手技工,入幾架先進機器,服務誠實可靠即行。”
“知會了劉太太沒有?”
“我會早一個月通知她。”
“幸虧老程仍在。”
“他打算退休,沒告訴你嗎?”
清流不安,“大家一起走,不大好吧。”
“可能有點巧。”
“劉太太沒人照顧——”
“那麽,你留下來好了。”
“別取笑我。”
“放心,老程會替她找到應當人選才走。”
清流累得說不出話來,閉上眼睛。
聽到劉太太發出夢囈,沒有叫名字,也沒有具體句子,隻是一種痛苦掙紮之聲。
她夢見了什麽?
是過去出賣自我的歲月嗎,抑或,看到了今日已有足夠能力收買一切的自己?
侍應生過來說:“已準備好輪椅,飛機即將抵達。”
清流點點頭。
“華人真孝順祖父母。”
清流忽然說:“她不是我祖母。”
“嗬,莫非是母親?”
“我隻是她的秘書。”
“天,那是什麽樣的工作。”
人家吃驚地掩著嘴走開。
真是,為了生活,有個限度,也不必太委屈。
當初挑中她來做這份工作,也是因為她背境奇突,無家可歸,無處可去的緣故。
老程真是好管家,他一定會找到更好的人給劉太太。
那隻雪白的大船停泊在碼頭,老遠就看見不羈的風四個字。
清流在心中囑司機:快點快點,還有三十分鍾船就開航了。
那船仿佛已成為她的家。
從下飛機趕來,最心急的便是唐清流。
她把劉太大扶坐到輪椅上,飛快推出海關。
偏偏她一個人被海關扣留詢問了二十分鍾,累東家在門口等她。
終於放行的時候,清流已汗流浹背。
又急問:“登船證呢?”
珊瑚答:“別擔心在這裏。”
她自己也不明白為何那樣害怕,驀然發覺,她已把老程珊瑚以及劉太太當作親人。
清流頓覺淒涼,還來不及把捩水自眼角抹去,車子已經到了。
服務人員早已在等候她們。
“劉太太,歎迎你回到不羈的風。”
“大家都根掛念你。”
“需要些什麽,先回房去休息一下可好?”
清流鬆一口氣,一摸,麵孔冰冷,原來海風淩厲,她連忙替劉太太係上絲巾。
甲板上老遠看見任天生向地招手。
她急急走向前,他緊緊握住她的手。
“聽見你們今日上船,不勝歡喜。”
他與她都在工作,迅速放開手,可是她的心已經定了下來。
他訝異地說:“你瘦多了。”
她苦笑。
珊瑚過來含笑道:“清流,先把太太安頓下來。”
清流連忙道歉,推著劉太太進艙房。
一進門便看到一大盤雪白的鮮花,香氣撲鼻,看了開心。
船微微震蕩下下,不小心還真的不會發覺,啟航了。
清流苦笑道,“這輩子我都不會再向往旅遊。”
“噓,當心太太聽見。”
“實在太奔波了。”
劉太太坐在輪椅裏,一聲不響,頭上縛著絲巾,臉上架著太陽眼鏡,也看不出有什麽表情。
珊瑚賠笑道:“太太,可要打中覺?”
沒有回答。
清流說:“打開露台去看風景好嗎?”
珊瑚說:“你到餐廳去看看今晚吃些什麽。”
清流把輪椅推到露台邊,走出艙房,迎麵碰見一個人。
“清流,你回來了。”語氣驚喜。
清流停睛一看,笑笑,“馬少爺,你好。”
“巴黎之遊可愉快?”
“忙得不可開交,走馬看花。”
“可是聽說——”
“我有工作在身,請讓路。”
把他當擋路的惡人。
“今天晚上可方便出來?”
“再說吧。”
清流低頭走開,忍不住再轉頭看他,這馬星南簡直不像個真人,隻見他穿著大花襯衫,白褲子,白色掠皮鞋,最難得的還配著一頂白色水手帽。
清流嗤一聲笑出來。
在餐廳與領班聊了一會兒,他取出一客美女海倫式燉糖梨子,“請劉太太試一試。”
清流笑著叮囑:“記得蘆筍要蒸不要加牛油。”
領班連忙答應。
然後,胖胖的他忽然笑嘻嘻問:“唐小姐,好事可是近了?”
清流笑而不答,人家也是關心她。
回到艙房,見珊瑚在收拾衣物,劉太太仍然坐在輪椅上,維持那個姿勢。
清流蹲下來,幫她脫去鞋子,換上拖鞋。
又笑說:“怎麽還沒脫下墨鏡,我扶你到沙發上坐。”
“珊瑚探頭出來問:「下一站又是哪個埠?”
“應該是希臘的雅典。”
“是最後一站嗎?”
“我希望是,太太可別說我得福嫌輕。”
停了一站又一站,過了一山又一山,要走到幾時去?清流覺得疲倦不堪。
上船至今,她未曾好好睡過一覺。
清流輕輕幫劉太太除下絲巾,攏攏頭發,替她按摩肩膀。
然後,替她脫下墨鏡。
“我扶你到沙發去。”
伸手到她腋下,要拉起她。
忽然之間,聽到珊瑚沉聲說:“放下她。”
“什麽?”清流抬起頭。
“輕輕放下太太。”
清流還不知發生什麽事,隻得抽出手臂,把劉太太放回輪椅。
她的臉十分貼近劉太太,這時才發覺主人的眼珠凝固,已無生氣。
清流顫抖起來,忍不住摸她麵孔,肌肉冰冷。
她沒有叫嚷,抬頭,看牢珊瑚。
珊瑚異常鎮定,“立刻叫醫生。”
清流拿起電話,過份緊張,撥了三次都錯,全搭到別人房間去。
珊瑚過來接過電話冷靜地打到醫務所,“醫生,請即來九O四三室,是,劉巽儀夫人,我猜她已經昏迷。”
掛上線,珊瑚同清流說:“別動,坐這裏。”
過半晌,清流輕輕問:“是什麽時候的事?”
珊瑚歎口氣,“我不知道。”
“上船之前,還是回到艙房之後,抑或,在飛機上?”
珊瑚說:“她一直坐在輪椅上,誰也不知道幾時。”
“天啊。”清流用手掩著麵孔。
“醫生來後,勿作任何猜測。”
她取起電話,把意外通知老程。
清流發覺自己四肢簌簌發抖,生命竟如此脆弱,今日在,明朝消失,不留痕跡。
醫生極快趕到,神色凝重。
檢查過後,對二人說:“已無生命跡象,照表麵看,很可能是心髒病猝發。”
清流問:“我們該怎幺辦?”
“你們同她是什麽關係?”
“雇主與夥計。”
“快通知她親人。”
珊瑚回答:“她沒有任何親人。”
醫生一怔。
“我們已經知會她私人醫生與律師。”
船長來了。
與醫生低語幾句,十分客氣地與清流商量:“這種事從前也不是沒有發生過,我們會得處理,不過,希望兩位不要張揚,以免影響船上其它旅客的情緒。”
清流覺得可以接受,便頷首答允。
船長像是最關心這件事,他鬆了一口氣。
珊瑚卻諷刺地說:“放心,劉太太一直是你最好的客人。”
船長隻當聽不見,轉過頭去與醫生說話。
然後,他去打了一通電話。
片刻有人敲門,一看,原來是任天生,清流正想推搪他,沒想到船長說:“不怕,是我請任君來。”
任天生走到劉太太麵前,凝視一會兒,坐下,握著雙手不動,然後對清流說:“請不要張揚。”
珊瑚實在忍不住,“我們不會對牢擴聲機喊。”
“我去通知希臘警方派直升機來。”
清流忽然說:“不,這不是她的旨意,請稍等,律師會同你們聯絡。”
剛好這個時候,電話來了。
最奇突的是,接過電話的不是船長,而是任天生。
“歐陽律師,是,此事由我負責,我是甚幺人?”他抬起頭來看了清流一眼,很清晰地回答:“我是船主。”
清流張大了嘴。
珊瑚的眼光更疑惑,看向清流,似問:你可知道此事?清流鄭重搖頭:真的不知。
一天兩個意外,一大一小,她已經麻木。
清流走到露台,不由自主地說:“太太,我們去吸一下新鮮空氣。”
珊瑚把手按在她的肩膀上。
清流抬起頭來茫然問:“怎幺辦?”
“太太一定有所安排。”
是,她一直是個非常精密的人。
珊瑚說:“看,天下無不散之筵席。”
半晌,任天生出來,“兩位,請過來一下。”
他待兩位女士坐下,才不徐不疾地說:“歐陽律師說,劉夫人遺體可在雅典火化。”
清流點頭。
“他與劉宅管家程瑞將即時出發與你們會合。”
清流又機械化地頷首。
他咳嗽一聲,“我們可以將劉太太挪一挪。”
珊瑚這時說:“不必,我們不怕,讓她在自己房裏休息比較好。”
任天生看著清流。
清流答:“我同意。”
他又清清喉嚨,“我想與你說幾句話。”
清流卻說:“我已經累了,言多必失。”
珊瑚忽然家長式地揮揮手,“有話明天再說吧。”
清流靠在床上睡著,朦朧間聽見任天生派人送食物來,珊瑚與他說了幾句。
過片刻,又聽見馬星南來找。
珊瑚告訴他:“都休息了。”
“劉太太呢?”
“也睡了。”
清流耳朵醒著,隻覺得滑稽,她牽了牽嘴角,落下淚來。
半夜醒來,發覺珊瑚在看電視。
她問:“你不累?”
“跟太太那麽多年,練了出來,並不是特別疲倦。”
“你真忠心。”
“這是緣份。”
電視正播新聞片,地球不知哪個角落天災人禍,新聞報告員的聲音卻不溫不火,十分冷靜。
清流用手揉一揉臉,“旅程結束了。”
珊瑚訝異地抬起頭來,“是嗎,你認為如此?”
“一到岸,我們就各散東西,如果你不嫌棄,珊瑚,我希望與你做一個朋友,保持聯絡。”
“唐小姐,你有一顆好心。”
清流微笑,“一聽這非份要求,即時與我生疏。”
珊瑚說:“真沒想到任天生是船主。”
“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據船長說,他是船主之子,他家族買下這條船,派他上船視察,做詳盡報告,以圖改良或維持服務水準。”
清流靜默。
“不可思議。”
清流輕輕接上去“「然後,是苦工或海浪使他發昏,他異想天開,他竟向一名窮家女求婚。”
“出生富裕也不是他的錯。”
清流一聽,笑出眼淚來。
從來沒有人那樣為富家子辯護過。
她擺擺手,回房去休息。
半夜,像是聽到有人哭泣,跳起來,側著頭聽半晌,船艙內靜寂無聲,她才知道是幻覺。
一下子沒法再睡,看著天花板,天漸漸亮起來。
清晨,她到甲板去散步,迎麵而來的人客向她問候,不忘加一句:“劉太太好嗎”,“劉太太起來沒有”。
清流取出劉太太的墨鏡,架在臉上,頓時拒人千裏,人家不好意思搭訕打擾。
任天生過來陪她站在欄杆旁。
清流笑笑,“你好。”
“發生許多事。”
清流答:“是。”
“很佩服你的鎮定。”
“連自己都納罕,居然不慌不忙,涎著臉假裝什麽也沒有發生過。”
“我要向你道歉。”
“你做了什麽壞事?”
“我沒告訴你我真正身份。”
“微服出行,當然不便宣揚。”
任天生大喜過望,“你了解?”
“不,”清流看著他,“我一點也不明白,這事,也同我沒有什麽關係。”
任天生知道她還是生氣了。
清流說:“原來整條船屬於你家,那多好,浮島似,將來,可以借它來舉行豪華婚禮,把人客全部請到船上,吃喝玩樂三日三夜,多美妙,主人賓客永誌難忘。”
半晌任天生才答:“我們家一向低調。”
清流說:“對不起,我竟懷著暴發戶意識。”
任天生知道一時間她下不了氣,發生了那麽多事,她情緒異常,值得體諒,他不去勉強她。
任天生身邊傳呼機響,清流溫和地說:“咖啡廳叫你去侍應,還有,酒吧需要人調酒,說不定,廚房找幫手。”
任天生尷尬地說:“對不起,失陪。”
船慢慢靠岸。
旅客興奮得不得了,紛紛聚集甲板,等待上岸。
清流與珊瑚維持緘默。
珊瑚說:“任君從頭到尾親自處理這件事,是托你的鴻福。”
“他不過照規矩辦事。”
有人敲門。
珊瑚一看,堵住門,不肯放他進來。
“我特地來探訪劉太太。”
“劉太太休息。”
清流站起來一看,發覺是馬紅梅。
“劉太太不舒服,不願見客。”
“我有話說,我進來等她。”
清流幫著珊瑚把她攔在門外,誰知馬紅梅伸手一格,把她們二人推開,自顧自進來坐下。
老練的珊瑚立刻拿起電話叫服務員。
馬紅梅惱怒地說:“你們兩個刁仆太過無禮。”
任天生已經趕到,客氣地說:“馬小姐,請你即刻離開。”
“為什麽?”
“劉太太不想見你。”
馬紅梅下不了台,臉上一塊青一塊白,強橫地說:“我與劉太太是世交。”
忽然之間,馬紅梅掩到寢室門前,用手一推,想看個究竟。
清流的心急像是要跳出來似。
可是馬紅梅打不開門,門早已鎖上,推了幾下,隻得放棄。
清流與珊瑚齊齊感激地看向任天生,想必是他周到。
任天生這時不客氣了,“馬小姐,請。”
馬紅梅悻悻離去。
珊瑚問:“她來幹什麽?”
清流答:“像她那樣被寵壞的人,一直以為世界屬於她,通行無阻,她沒想過有什麽地方不該去,總而言之,她想去就去,隻有不高興時才不去。”
任天生笑了。
珊瑚說:“任先生,多虧你鎖上了門。”
任天生莫名其妙,“我以為是你們上鎖。”
清流微微變色,過去寢室門邊,伸手一旋門把,輕輕一推,門就開了。
三人麵麵相覷。
她不想見外人。
珊瑚落下淚來,這次,她關上門,加鎖。
工作人員來了。
任天生說:“你們先到圖書館去等一等。”
珊瑚說:“我尚未梳洗。”
清流跟著到珊瑚房中。
東家已經不在,她恢複舊時打扮,白襯衫藍布褲,不知多自在。
珊瑚看著她,“我這才知道,唐清流最好看,原來是作女學生打扮。”
清流笑了。
忽然想起來,“太太那十隻箱子怎麽辦?”
“還都得帶回去點清楚,一件不能少,否則歐陽律師會找我們說話。”
“她沒有親人,東西都給誰呢?”
“有了財產,當然有親戚,你沒聽那馬小姐說?她就是世侄。”
整整十隻大箱子,抬上抬落,不勝欷虛。
清流忽然想到最大的現實問題:“我的薪水……”
“放心,一定會發放。”
清流鬆口氣,“回到岸上,我得租一間公寓,安頓下來,找份工作。”
珊瑚看著她,“我以為你會結婚。”
清流苦笑。
“不怕,有的是機會。”
她倆稍後上岸,歐陽比老程早到。
大家默默無言。
稍後老程及時趕至,站在最後排,眾人都不再流淚。
儀式非常簡單。
律師與任天生握手,“我代表劉太太向你道謝。”
任天生欠欠身子。
“我們就此告別,行李到岸,請通知我們領取。”
任天生答:“請放心。”
珊瑚說:“來,清流,我們陪太太回家去。”
任天生叫住她,“清流——”
沒想到老程會開口:“任先生,現在我們都不再有心情,不如改天才見麵詳談。”
清流投過去感激的一眼。
她輕輕問老程先生,“我該往何處去?”
“先跟我們回大屋。”
歐陽律師說:“屆時我會宣讀遺囑。”
他們一行人匆匆回家去。
房門一打開,清流仿佛還聽見劉太太罵人摔東西的聲音,不由得怔怔發凱。
她的寢室最接近主人房,一進房,看見床,便往下倒。
也不知睡了多久。
期間知道有人進來過,與她說話,叫她,她也會應,隻是醒不來。
連醫生都進來看過她,輕輕就:“沒事,年輕人能睡。”
終於珊瑚來推醒她:“清流,歐陽律師快來宣讀遺囑了。”
清流答:“不幹我事。”
珊瑚笑,“太太有話說,你總得聽。”
清流掙紮著起來,“是,是。”
“睡了廿多個小時了。”
清流嚇一跳,原來一日一夜已經過去,她頹然,“真沒用。”
“大家在樓下等你。”
清流連忙梳洗更衣,換上黑色衫褲。
大家果然在等她,沒想到老程先生如此尊重人。
清流輕輕坐到後排。
歐陽律師放下茶杯,“都到齊了?”
老程應了一聲。
“劉巽儀夫人大部份財產都捐到慈善機關。”
“其餘小部份財產分贈曾經服務她的員工,正規薪金及遣散費除外,作為獎金。”
歐陽律師讀出名字:“程瑞,我的管家及忠友,在我家工作二十二年,我把近郊落陽路三號小別墅送給他,另外現金——”
老程先生用手帕印眼淚。
“老程,這話是你說的,你最不會花錢,給多你也無用,如果還有可能的話,速速成家是正經。”
大家低頭會心微笑。
“洪珊瑚,不嫌其煩,忠心服務十七年,在我房裏穿插,從來不會不見一枚針,可是一直想回家與親人團聚,我贈她——”
珊瑚端坐不動,看得出感懷至深。
接著是廚子、園丁、女仆、司機,各人都有豐富的禮物。
忽然,清流聽到自己的名宇。
“唐清流,我們認識不到一個月時間,可是待我赤誠,使我感動,清流似我年輕時,除卻青春,一無所有,最擔心無家可歸,清流,我送一筆證券給你,看看是否可以改變你的命運。”
歐陽律師讀到這裏,聳然動容,像是十分意外。
清流本身莫名其妙。
債券,可以當燃眉之急嗎?
讀畢遺囑,珊瑚叫人取出一隻水晶碟子,上麵放十來件珠寶。
“太太說,各人挑一件做為紀念,清流,你先揀。”
“不,”清流連忙謙讓,“我最後來,應由老程先生先。”
老程苦笑,“女性飾物,我要來無用。”
都是不貪婪的君子人。
各人隨手挑了一件離開書房。
碟子上隻剩下一隻沒有寶石的指環,清流順手套在右手中指上,尺寸剛剛好,半晌,又脫下來細看,見指環裏惻刻著字母,分明是姓名縮寫,是M與W,這兩個人是誰呢?
隨著主人逝世,一切往事都已湮沒。
“唐小姐請留步。”
清流轉過身來。
歐陽律師上前來謹慎地問:“唐小姐,可需要我幫你打理那筆證券?”
“需要專人打理嗎?”
“我想需要。”他吸進一口氣。
“那就麻煩你了。”
“唐小姐,每個月分利息時我通知你。”
清流問珊瑚:“是些什麽證券?”
“我不知道,從未聽說過,你真想知道是怎幺回事,到歐陽處叫他解釋好了。”
各人已打算收拾行李離去。
除出清流,他們都有地方可去,接著的一個星期內,老程先走,接著是珊瑚。
她問清流:“找到居所沒有?”
“在看小公寓。”
“別太挑剔。”
清流苦笑,“歐陽律師說他可以幫忙。”
“嗯,他那樣熱情,可見太太給你那筆證券價值恐怕不少。”
清流不語。
“清流,我們走了之後,你多多保重。”
“我明白。”
所有的人都走了,女傭、廚子、司機、園丁,大宅隻剩下清流一人。
一開口,空洞的大屋會有回音,家俱都用白布遮著,黃昏、清晨,特別寂寥。
也隻有清流不怕。
她仍住在二樓的客房內,像在看守這間大屋。
一日,上午明明陽光普照,下午忽然陰霾密布,滿樓的風把落地長窗吹得又開又關。
泳池的水已經放幹,半池落葉,野草長得一地,清流這才發覺,豪宅同美人一樣,需要不住維修裝扮。
一旦疏忽,立刻憔悴,房子已經決定出售,經紀帶好幾個客人來看過,遲早成交,到時不想走也得走。
這一點,歐陽律師已經提醒過她。
來的時候一無所有,走的時候也毋需帶行李。
驟雨大點大點落下,打在地下,啪啪聲,一個個大大橢圓形漬子,很快填滿整個紅磚地,清流聞到一種燠熱的水蒸氣味。
隨後,氣溫突降,大屋內尤其陰涼,一聲雷接另一聲,電光霍霍,如探照燈般自窗戶竊入亂鑽,似在四處搜索,怪不得古時有傳說:雷神會把罪人搜出來擊死。
這時,門鈴忽然響了。
清流不是沒聽見,而是不相信在這種天氣會有人來大宅。
隻有任天生打過電話來,她因不想與他說話,沒有複電。
這下並沒有聽到有車子駛近聲音。
門鈐又響了。
她不得不下樓去看個究竟。
才走到大廳,忽然看見高大的黑影擋在她麵前,清流這一驚非同小可,是誰,誰闖了進來?
又一下閃電,照得大廳像白晝似。
那人穿著黑色西裝,肩膀處已經淋濕了,他開口了,低沉的聲音,“清流,是我,我自偏廳長窗進來。”
清流緊緊靠著牆壁, 聽到他的聲音,像是陌生,又十分熟悉,不置信地問:“求深,你怎麽到這時才來?”
餘求深答:“我剛聽說。”
“ 屋子裏的人都已經走光。”
“不妨,我隻來看你一人。”
他輕輕坐在沙發上。
沙發已用白布單上,他坐在上麵,看上去有點奇怪。
“太太去世了。”
“我知道。”
“你沒有見到她最後一麵。”
他忽然咧嘴,像是聽到笑話一樣。
在微弱的燈光下,他的頭發出任何時候都黑,眼睛比任何時間都亮。
可見他生活得極好。
“你氣色不錯。”
“一個人必需善待自身,才能生存。”
“我就沒這樣本事。”
清流撫摸自己麵孔,“真瘦了。”
餘求深卻笑笑說: “你也別太謙虛,你也混得不錯,聽說,你承繼了劉太太的美國證券。”
“消息真靈通。”
“你不知那是一筆什麽數目?”
“我將往律師處搞清楚。”
他伸一個懶腰,“我工作最重要一部份,便是打探城裏哪個女子承繼了什麽。”
清流深深吸進一口氣,“連我也不例外?”
餘求深反問:“為什麽要例外,你原本就是一個可愛的女子。”
清流啼笑皆非,她揚揚手。
“恭喜你,你的願望達到了。”
“我本無目的。”
“算了清流, 我了解你,比任何人都多;現在,你已成富女,你的噩夢已成過去。”
清流不禁笑出來,餘求深真會替女人解愁苦。
“過來。”
他拍拍身邊的座位。
清流搖搖頭。
“過來。”
這次,聲音輕軟得多。
他把外衣脫下,露出極薄的白襯衫。
清流像是可以聞到他身體的氣息,在一個大雷雨的晚上,雨嘩嘩地不停下,又增加了誘惑。
她走過去,坐到餘求深對麵。
千萬不要等到像劉太太那樣老,那就來不及了,清流知道她喜歡這個男人。
“來,跟我走。”
“到什麽地方去?”
“去繼續我們未完成的旅程,我在不羈的風裏留了最好的房間。”
“我不想生活在太太陰影之下。”
“那是沒有可能的事,她已影響了你我一生。”
“我想到沙漠去,新墨西哥就好,找一幢白色小屋,與仙人掌為伍。”
“單獨,還是與我在一起?”
清流問:“你不嫌我悶?”
“我忠於服務行業,不會叫你失望。”
“年期長短,可需訂的?”
“我不知多久,你會知道嗎?”
清流不知如何回答,隻見他伸出手來。
像有磁鐵似,她的手被吸了過去,被他緊緊握住,清流混身顫動,他一拉她,她投進他懷抱,他非常嫻熟地,低頭親吻她的嘴。
不知怎地,清流落下淚來。
就在這個時候,鈴聲大作,她驚醒。
呀,原來是一場綺夢。
可是,夢境是那樣真實,她撫摸著嘴唇。
電話鈐響個不停。
“清流,是天生,我就在你門口。”
“啊。”
“我按鈴久久沒人應,幾乎想打破窗戶偷進來。”
“我也許出去了。”
“不,車子在車房裏。”
清流沉默。
“快開門。”
這個人自船上一直追了來,由此可知,有些事,不是夢。
清流不得不去開門。
“唉,這屋子還怎幺可以住人。”
沙發上罩著的白布縐了一大團,仿佛餘求深真的來坐過。
任天生掏出手帕來抹汗,“歐陽律師說,他已替你找到房子,清流,搬出來吧,大家都很擔心你的健康。”
清流坐在夢中餘求深坐過的位置上。
“你看你瘦多少。”
清流抬起頭,最後一次細細地打量大廳。
“房子已經成交,由某集團投得,決定拆卸改建低密度複式公寓。”
清流低下頭。
“來,我陪你出去。”
清流微笑,“帶我去哪裏?”
“去看你的新居。”
清流跟著他上車,她忍不住回過頭去看那幢鴿灰色的大宅。
然後,猛一抬頭,看到倒後鏡裏的白己,狠狠吃了一驚。
怎麽瘦得雙目深陷,牙床凸出,隻有骷髏才會這個樣子,她嚇了一大跳。
任天生歎口氣, “醫生說,搬出來好好休養,少胡思亂想,過些日子,就會恢複舊觀。”
清流用手掩住臉。
“劉太太事故,給你極大的衝擊。”
清流頷首。
車子駛往山上,在清蔥的林木中停下,“歐陽律師的目光還不錯吧。”
清流詫異,“就是這裏?”
“是,全新小洋房,連家俱裝修買下,如果你不喜歡布置,可以馬上更換。”
清流忽然笑了,“天生,你別開玩笑了。”
任天生愕然,“清流,我不明白你說什幺。”
“這是你家的產業吧?”
“不,是你的物業,歐陽律師代你置下。”
車子駛上私家路,停在大門之前。
清流下車,“我是窮人,我怎幺負擔得起?”
沒想到做完綺夢,又來做這種好夢。
任天生詫異地說:“清流,你忘了你承繼了一筆遺產。”
“哪有這幺多!”
任天片歡道:“比這個多得多,你一定要到律師處搞清楚。”
清流真正驚駭了,“這幺說來,我以後竟不必工作了?”
“你肯定不用再為生活擔心。”
“劉太太與我素昧平生,為何要如此厚待我?”
“她說過你像她。”
“你覺得呢?”
任天生微笑,“像你那樣標致是每個女子的夢想。”
“你幾時變得那麽會說話?”
“都是我肺腑之言。”
清流說:“就為著像,就把那麽大筆遺產給我?”
“她已沒有辦法用錢。”
清流點頭,“於是她想看看金錢是否可以改變我的命運。”
“你說呢?”
“我的運程肯定從此改寫。”
“那麽,先來看看你的寓所。”
大門打開,一個中年女子迎出來,滿麵笑容:“唐小姐可是今天就搬進來?”
“你是——”
“唐小姐,我叫碧玉,是你管家,另外有一名司機兩名女傭幫你。”
清流駭笑,“我何嚐需要那麽多人用?”
“唐小姐請進來。”
屋子簇新,布置大方,雖然缺少性格,但也算美奐美侖。
主臥室連接著寬大更衣室,推門進去,清流呆住了,密密麻麻掛著的,都是劉太太從前的衣服。
清流忙問:“是誰的主意?”
“我一上工,衣服已經掛好,我不知是誰的意思。”
“這不是我的衣服。”
碧玉問:“可要立刻收去?”
任天生也十分吃驚,輕輕說:“她要你代替她的位置。”
清流亦頷首,“她認為可以藉我重生。”
“她注定要失望了。”
清流卻遲疑,片刻她笑,“窮女總是多奇遇。”
任天生正在講電話。
清流自言自語說下去: “因為千金小姐都受保護躲在深閨裏,所以什麽人與事都遇不到。”
任天生放下電話,“歐陽律師說,是劉太太的意思,她的服飾,都留給你。”
連那襲無人穿過的婚紗在內,婀娜地自衣櫃內透出少少象牙白的裙角。
任天生說:“如果你不喜歡,可以捐給慈善機關。”
清流忽然笑了,“誰要穿這樣的衣服?”
女傭斟出香茗,清流喝了一口,“一個人很容易會熟習這種生活。”
碧玉說:“唐小姐,中飯已經準備好,請來嚐嚐菜式可適合。”
一看精致的三菜一湯,清流不禁吃驚,“這樣排場,一年半載怕要山窮水盡。”
任天生笑了,坐下來吃了一碗飯。
清流說:“我要去與歐陽律師談談。”
任天生說:“我陪你。”
兩人匆匆出門。
上了車,他忽然說:“可否給我三十分鍾?”
清流看著他,“你想怎麽樣?”
“你看過劉太大為你準備的家,也該看看我為你準備的家。”
“你?”
“你忘了,你答應我考慮兩天。”
清流歎口氣,“真沒想到,之後,發生了無數事。”
“請賞麵。”
清流微笑,“看是一定要看的。”
任天生吸進一口氣,“首先,你要有心理準備。”
“嗬,莫非屋子似足皇宮。”
“不,剛相反,我隻是家族成員一份子,雖然身為船主,支薪有限。”
清流笑說:“不必太謙卑。”
她上車,他把她載到山的另一邊去,那一頭份外寧靜,似世外桃源,太陽光透過山頂雲層才照過來,和煦柔和。
屋子在山坡上,打開門,清流一走進去就喜歡,設備並不豪華,可是件件布置都有心思。
她坐在柔軟的沙發裏,這裏最好是沒有慵人。
“你挑哪個家?”
一時無家可歸,一時兩間洋房任選,人的際遇何等奇怪,清流深深歎息。
任天生探頭過來,“你在想什麽?”
“真正為難。” 清流故意搔搔頭。
“隻得兩天考慮不夠?我願意等。”
“我不想誤你正經。”
任天生一楞, 慘笑漸漸浮起,“女生一旦這樣為我們設想,我們就死無葬身之地。”
“啊。”
“女生愛上我們的時候, 通常不顧一切剝削我們所有,時間金錢精力都得為她奉獻,不愛我們之際,才會大方慷慨地說:放你一條生路,不阻你前程了。”
清流掩著臉大笑。
“我知道這次我真的危危乎了。”
“這樣好的家,你怕找不到女主人?”
“看,幾乎就要保薦別人了。”
清流一直笑。
忽然覺得倦了,坐下來,任天生捧上香茗,可是清流想喝香檳。
不知怎地,在不羈的風上已經喝上了癮。
“願意留下來嗎?”
住在他這裏,勢必要受他管製,聽他的話,總不能在食住行都歸他,然後獨行獨斷。
清流輕輕搖頭。
任天生歎了一口氣,“我知道你嫌我古板。”
清流忽然伸手去撫摸他的鬢腳,“沒有的事,是時機不合。”
早些時候,為勢所逼,再呆再板的人她也得周旋到底,可是今日,她手頭上領得一份財產,她想走出去,看看這個世界。
在這之前,飯團擲下來,她能從地上揀過吃,已經覺得萬幸,肚子填不飽,還有什麽資格說其它,今日,她有權選擇,酒,挑最好牌子才喝。
劉太太就是要看她的遺產能否改變一個女子的命運。
她雖然已經不在,可是清流卻覺得她正站在一角,叉著腰,冷冷地挑起一角眼眉毛,得意地笑。
看,她比什麽時候都年輕,鬈曲的頭發梳一條馬尾巴,緊身上衣,大篷裙,高跟拖鞋,濃妝,鮮紅嘴唇,在另外一個國度裏,沒有時限,她恢複了青春,她的精魂,回來偷竊清流的世界。
清流泛起一個笑容,喃喃說:“我不會叫你失望。”
任天生頹然,“你變了。”
清流不想隱瞞,“是。”
“錢會害你。”
清流清脆地大笑,“別擔心。”
她握著他的手,放在臉邊,這是一隻溫暖的大手,不知多親切,可是,與另外一個人的手不一樣。
“船主,請送我回去。”
任天生隻得遵命。
歐陽律師在家裏等她。
清流說:“我不需要傭人。”
“可是, 唐小姐,他們不會打擾你,你叫他們,他們才出來,屋子大,一個人住不好,況且,住宅需要人打理。”
“保證不走來走去?”
“請你放心。”
“我想看看財產數目。”
“在這裏。”
歐陽律師打開一本薄子,指著一個數目,清流暗暗數著數字後的零,狐疑地問:“這便是我承繼的財產?”
“不,” 律師回答:“這是每年利息。”
清流放下心來,可以吃好久。
律師反而詫異,“你好象不覺意外。”
清流答:“我知道安全便好。”
“有什麽事情要叫我做?”
“有。”
“請吩咐,可是看中了哪一間公司?”
“不,請你代我尋一個人。”
歐陽一怔。
唐清流緩緩說:“這個人,你也認識。”
歐陽當然聰明,約莫知道她要找的是什麽人。
“他叫餘求深。”
歐陽躊躇。
“可是要告訴我,他不是好人?”
歐陽答:“我是你的律師,我需忠告你。”
“我會應付他,你找到他,告訴他,我想見他,還有,我的身價不一樣了。”
“ 我反對這件事。”
“ 一個月內不見結果,我會委托他人。”
歐陽頓足,不悅地告辭,這先後兩名女東家,何其相像。
她到廚房去,自己找到作料,做三文治吃,見到香檳,正投所好,開了瓶就喝。
果然,一整天都看不到人。
傍晚,隻見有人替她找了香檳杯子出來,放在當眼處。
清流靜寂地坐在屋內,看書、休息。
半夜,興致來了,走進更衣室,取出新娘禮服,穿上,不知怎地,非常合身,清流覺得十分高興,挽起裙裾,滿屋亂走。
一邊假裝招呼人客: “不要客氣,隨便坐” ,“今日天氣真好” ,“大家一起好開
心” ……
然後坐到樓梯上,頭忽然抬不起來,埋在膝蓋裏。
“同誰結婚?” 仿佛是劉太太的聲音。
清流疲倦地回答:“誰都不要緊。” 不吃過苦的人不會明白。
然後,她回到房間裏,脫下禮服。
躺在床上,開頭以為有人忘記關花園照明燈,以致白光直射到臥室來,稍後,發覺是晶瑩月光。
清流睡著了。
一個月後,歐陽律師隻給了一個簡單的報告:努力尋過餘求深,但是其人蹤跡遍全球,不好找,還需要多些時間。
清流直斥其非:“你辦事不力。”
“那麽允我辭職。”
“你不像動輒以辭職要挾東家的人,莫非看我不起。”
歐陽歎口氣,“我的確委托各地私家偵探在那個圈子內尋過人。”
“怎麽說?”
“找不著,莫非是賺夠了躲起來休息,我打算著人在巴黎登尋人啟事。”
清流笑笑,“那一點錢早就花光,人也不會在巴黎久留,你另外想辦法吧。”
歐陽說:“我一個無業遊民,談何容易,唐小姐,請多寬限一個月時間。” 口氣像古時的捕頭。
“各豪華郵輪, 旅遊熱點,都找一找,冬季,他也許在邁亞米,夏季,可能在溫哥華。”
歐陽說:“這個人,本事大得很。”
清流不由得微笑,可不是,他能叫女人露出歡容。
“還有事嗎?”
歐陽取出一迭信封,放桌子上。
“這些都是什麽?”
“各式各樣的請帖,慈善機關、文藝團體、商號開幕……”
“嗬,不用,都給我合理地推辭。”
“年輕人,出去散散心也是好的,馬星南君及任天生君都願意陪你。”
清流搖頭,“我不擅交際,說話也老錯,免了。”
歐陽覺得她非常像他前任東主。
他自請帖裏挑了兩封出來,“如果有空,可以去看看。”
清流卻說:“先去把餘求深找出來。”
歐陽忍不住問:“為什麽那麽急?”
沒想到清流有一個非常現成的答案:“因為人老得快。”
電話邀請也不遺餘力,可是清流不大聽電話,她也根本不知道電話在大廳哪一個角落。
清流在街頭長大,她懂得辦事,正當她打算自己動手去查找之時,消息來了。
大概歐陽也知道,敷衍下去不是辦法,唐清流不是一個沒有主張的人。
“有餘求深的下落了。”
“在何處?”
清流的聲音逼切得有點哽咽。
歐陽雖然已屆中年,世情已慣,卻也忍不住在心中嗟歎:女人,泰豐喜歡壤男人。
“有人在坦嘰亞一間醫院裏見過他。”
“坦嘰亞?”
“是,在北非阿以及爾。”
“他生什麽病?”
“我不知道,也許是黃熱,也許是虐疾。”
“請替我辦旅行手續。”
“那不是你該去的地方。”
“我已決定找他。”
“唐小姐,我最近事忙——”
“我不需要任何人陪。”
“那不是一個女子獨自旅遊的地方。”
“那麽,替我找一名導遊。”
歐陽頓足,“我看是否能夠騰出兩三天。”
他結果還是擠出時間來,無意之中,他充當了監護人的角色。
到了該處,清流發覺歐陽的評語完全正確。
當地人除出講土語之外,便說一種法裔人不大聽得懂的法語,氣候炎熱,不消一會,全身汗濕,接著,臉上浮出油來。
公眾醫院肮髒危險, 歐陽給她一隻口罩,叮囑她:“全身衣服回到酒店全部扔掉” ,這種擔心,也並非多餘。
病床一張接一張排列,躺著痛苦呻吟的病人,歐陽覺得無法查探,去接待處詢問。
他準備好一卷美鈔。
“外國人,黃而孔,姓餘。”
翻了一大陣記錄,“啊是,持美國護照,患腥紅熱,三日前已經出院。”
清流呆了半晌,“我想親自看看,幾號病床?”
“曾經是一三七號。”
他們找到一三七,現在躺著的是一名婦女,正在咯血。
歐陽律師說:“走吧。”
清流不肯罷休,又去詢問:“什麽人接他出院?”
“我不知道。”
“誰會有消息?”
“也許,看護知道。”
清流查探到那一天負責的看護,是一名諳英語的年輕人,看到賄賂,輕輕用手推開。
“是, 姓餘,住了近兩個星期,熱度一退,就由朋友帶著出院,聽說,回美國去。”
“為什麽住在公眾醫院裏?”
年輕的看護笑了,黝黑皮膚襯得牙齒雪白,“他沒有錢。”
“美國哪裏?”
“沒聽說。”
“紐約?三藩市?”
“我不知道。”
“謝謝你。”
清流想與他握手,被歐陽阻止。
事後,清流說:“太不近人情。”
“他在醫院工作,混身細菌,你沒有他那種抵抗力。”
這種冷酷的勢利也許是對的。
“我們盡快走吧。”
“放鬆點,坦嘰亞也有好去處。”
理智的他鐵青麵子說:“開玩笑。”
當夜就逼著清流走了。
“此行並非一無所得, 我們會到美國五十州去找他,我也知道為什麽沒有發現他的原因,我們一直在高消費場所尋人,原來錯了,他景況大不如前,該去中下級處查才對。”
清流用手掩著嘴,驚駭不已。
歐陽看著她,不出聲,過一會才問:“還要找他?”
“是。”
“為什麽?”
“想親眼看清楚。”
歐陽說: “好,範圍縮窄了,比較有把握。” 然後低聲說:“那筆尋人開銷,不如捐到慈善機關。”
清流不去理他。
她在家中清心等待。
但不止一次,夢中看到混身血汙的餘求深,他伸手叫她,“清流,清流,口渴,請給我一點水” ,清流這才醒悟,原來有火在烤他,他在鏈獄中。
可是也有好夢。
在一個星光作天幕的舞池裏,他來邀舞,清流依偎在他溫暖的胸膛裏,翩翩起舞,醒來之後,猶自覺得心滿意足。
馬星南來探訪,清流對他很客氣,陪他坐著閑談,可是客人看得出她完全心不在焉,眼神放到老遠。
她在想什麽?
馬星南說:“下個月我們到巴黎去小住,你會不會一起來?”
“嗯,嗬,我有事,走不開。”
“劉太太在福克大道的公寓出售,我打算看看。”
“那房子其實相當舊。”
“屋價將捐慈善機構,真沒想到那樣孤寡的老太太會那樣慷慨。”
“她對我們也很好。”
“對你更是另眼相看。”
清流不由得欠欠身。
“我們之間好似有誤會,是紅梅得罪了你吧?”
清流驀然抬起頭來,“嗄?”
馬星南知道她的耐心已經用完,他也已經盡了最後的努力。
這個時候,他忽然覺得沒有遺憾,自從上岸之後,唐清流閃爍的豔光好似消失了,本來活生生吉卜賽般野性的眼神也已收斂,她好似十分疲倦,動作遲鈍,像一隻渴睡得提不起勁來的貓。
變了一個人,不能再叫異性眼前一亮,精神一振。
也該是告辭的時候了。
那公子哥兒有點迷惘,這朵美麗的野花太快凋謝,在一隻叫不羈的風的船上,她開放得最嫵媚。
她沒有送他,走廊裏走出一個女仆,輕輕替他拉開大門。
是什麽在暗地裏閃閃生光?
嗬原來是年輕女傭的一雙眼睛。
他正想搭訕幾句, 忽然想起家長的教訓,“星南,別老是在低下層社會找女伴,不是秘書就是歌星,要不索性是侍應生、售貨員……找個真正的小姐好不好!”
可是那些小姐們泰豐麵目模糊,欠缺個性,沒有生氣,不能刺激他。
馬星南遲疑片刻,終於靜靜離去,可是心中仍然對那雙亮晶晶的眼睛有印象。
門一關上,清流鬆口氣,精神也來了。
過幾日,心情好得去赴任天生的約。
他們坐在他家的天台花園裏看海景。
“海永遠叫人心曠神怡。” 總得有開場白。
任天生笑笑,“馬克吐溫說的:要好好珍惜天同地,它們已經停止生產。”
清流揚起臉笑。
“ 聽說你在尋人。”
“ 是。”
“ 我非常痛心震驚。”
“為什麽?” 清流明知故問。
“ 同你竟在找一個那樣的人。”
清流緩緩地答:“人各有誌。”
任天生不置信,“清流,以你我那樣的交情,你竟用陳腔濫調敷衍我。”
清流笑了,” 是你一定要討一個答案。“
任天生看著她,” 清流,我想與你談一談我們的事。”
清流輕輕說:” 天生,我們現在不是很好嗎?“
任天生苦澀地說:” 我以為我們會比'我們很好'更好一點。”
清流把手伸進他臂彎裏去。
可是任天生忽然生氣掙脫。
清流說:“ 我喜歡自由自在的生活。”
“ 你現在是自由身嗎?”
清流看著他。
任天生直言不違: “ 劉巽儀太太早已寄生在你身上,她以遺產換取你的靈魂,這項交易她是嬴家。”
清流一聽,慢慢別轉麵孔,過了一會兒才說:“ 現在,你開始用話傷害我了。”
“ 我隻不過指出事實。”
“用話傷人者都那樣講。”
“清流,你我已有話不投機的感覺。”
清流很快恢複常態,“朋友不一定要如膠如漆。”
“讓我介紹我父母給你認識。”
清流遲疑一會兒,“不必了。”
“他們很開通很可親,你會喜歡他們。”
清流笑笑, “你指的是他們涵養修養一流,即使心裏不高興,嘴巴也不會說出來。”
“不,他們不會那樣虛偽。”
“連你都瞞過了,希望媳婦有好家世兼有點妝奩也是人之常情,未為勢利。”
“他們會接受你。”
清流又笑,“那真是皇恩浩蕩。”
她走到客廳,取過外套。
“你送我回去吧。”
來時的好心情給掃得蕩然無存。
漸漸忠言逆耳,但凡是不好聽的話統統自稱忠言,日久也不知是真是假,清流樂意與任天生疏遠。
有誰會希望男伴是麵明鏡,日日,處處,無時不刻指出謬誤。
“清流——”
清流伸出手去掩住他的嘴。
他握住她的手,深深無奈地一吻。
清流怔怔地想起餘求深。
被他吻過永遠不會忘記那種酥麻癢的感覺,至令想起,整張臉的四周還會燒熱。
她一定要找到他。
“我送你回去。”
“我約了人喝下午茶。”
任天生竟順口問:“誰?” 話一出口,後悔莫及。
這句話豈是他問的,不知自量,太過失態。
果然,清流隻是笑笑,並不作答。
叫她怎麽回答呢,她隻不過找個借口,其實並沒約人。
任天生一直把她送到商場。
“可要叫碧玉來陪你?”
“我自己習慣跑天下。”
清流在每間店鋪前瀏覽。
據說,逛時裝店的秘訣是穿戴得比店裏貨物更名貴,那樣,才會得到服務員的尊重。
清流現在已不去理會那些細節,她自顧自站在大玻璃前,若有所思。
就在這時,有人在店內向她招手。
是誰,仿佛見過,又好似陌生。
打扮得太過時髦,因此一點性格也無,變成潮流中的一粒沙,人雲亦雲。
清流微笑地看著她。
那女子終於忍不住,推開玻璃門,走出來,“清流,我是馬紅梅呀,進來聊天,我們幾個人在吃蛋糕呢。”
在時裝店,舉行下午茶會?聞所未聞。
清流搖搖頭。
“客氣什麽,一邊試穿新衣,一邊喝茶,不知多高興。”
對,現在,她把清流視作同類了。
從前,華人階級分士農工商,現在,時代進步,術化成有錢,與無錢,隻此兩種。
她讓清流坐下,“馬紅梅,記得否?”
清流點點頭。
“聽說你在股市賺了大錢。”
不知怎地,清流回:答“我倒還沒聽說。”這是真的。
馬紅梅大笑。
她其餘的女伴也跟苦笑了。
馬紅梅悄悄說:“我也希望像你這樣,獨居,自由,有人幫我投資,聘用管家,愛做什麽便做什麽。”
清流訝異。
馬紅梅也算得是千金小姐,怎麽羨慕起別人來。
“你看我,事事受到掣肘,動彈不得,天天做伸手牌,這幺大年紀交男朋友還先得經過父母這一關,連祖母也時時發表意見,叫我左右為難。”
清流點點頭。
沒想到她訴起苦來。
她忘記不久之前連馬星南同哪個女生說話也受她幹涉,唐清流便是受害人。
“你最好,”她欽佩地說:“獨立自主。”
清流客套地欠欠身。
正在這時,碧玉推門進來,一眼看到清流,鬆口氣,“唐小姐,原來你在這裏。”
一定是任天生叫她來侍候。
清流說:“我要走了。”
由碧玉陪她離去。
眾女在背後議論紛紛。
“看到沒有,排場多大。”
“無端領到一筆遺產,交什麽好運。”
“你也有那一日。”
“我家你家都已成立基金,哪裏輪到你我大施拳腳。”
“這倒是真的。祖宗的錢,永遠是祖宗的錢,男孫都受控製,我們女孫更加苦惱。”
“唉。”
那邊,主仆二人回家去。
清流與歐陽通電話:“我聽人說,股票賺了錢?”
“周一我會向你報告。”
“還有,尋人事進行得怎樣了?”
“一有消息,便通知你。”
“你辦事一向自把自為?”
“你得信任我。”
“對劉太太也如此?”
“你不問我還不說,劉太太從不過問過程直至有報告。”
“失敬失敬。”
“據消息,他們之中,最高檔的是歐洲,其次是東南亞,然後就是美國。”
清流沉默。
“世界沒有多大,圈子也小得很。”
清流不出聲。
“你如果覺得悶,可舉行舞會玩玩,我幫你發帖子。”
清流嚇得搖頭擺手。
“人請我還不去呢,我怎麽會請人。”
“有無時間過多的感覺?”
清流微笑。
歐陽為人機伶,早發覺她話越來越少。
沉默而漂亮的女子是世上最難得的。
唯一使人擔心的是,她仿佛漸漸沉湎在她自己的小宇宙裏,與現實脫節。
隻有一人可以把她拉出來,那是任天生,可是任君有那樣的神力嗎?
可是任君從來不在清流的夢中出現。
清流時時清晰、玲瓏地夢見劉太太。
夢中的她刁鑽活潑尖銳,總是很年輕。
清流隻看過她從前的照片,但總能毫無猶疑地認出她。
劉太太會這樣自嘲:“好好運用這筆遺產,那真是我的血汗錢。”
清流不知說些什麽才好。
“多謝你的禮物。”
“生活如何?”
“好多了,比較有尊嚴。”
“總算幫到你。”
清流笑笑。
“現在,你要設法尋找的,是一個關心愛護你的人。”
清流嚇一跳,沒想到一生不羈的她會說出這樣世俗的話來,莫非這正是唐清流潛意識盼望?
不不,唐清流要追求的是愛情,或者是愛情的感覺。
夢中的劉太太伸手出來撫摸清流的臉,“不要浪費青春。”
“我會珍重。”
“時間過得比你想象中快得多。”
他們中老年人老是那樣說。
一定是沒有好好利用光陰,事後又賴這個賴那樣。
“啊,我知道所有年輕人都不會相信。”
清流大膽問一句:“你快樂嗎?”
“快樂從來與我無緣。”
清流惻然。
劉太太接著說:“從此之後,你即是我,我即是你。”
清流喃喃答:“真有可能嗎。”
她躺在書房沙發上自言自語,碧玉推門進來,聽見囈語。
她輕輕推女主人。
“醒醒,醒醒。”
清流睜開眼睛,唉呀一聲,“你即是我,我即是你。”
“唐小姐,任先生說想見你。”
清流緩緩撐起來,“他人在何處?”
“他打電話來問你明日可有空。”
“請他一早到。”
“明早是美容師來的日子。”
“那麽中午好了。”
“歐陽律師會來做財務報告。”
“下午總可以吧。”
碧玉含笑,“除非你取消遊泳課。”
“不用,我會抽空同他說兩句,他不是有什麽要緊事吧。”
“我會告訴任先生。”
任天生在泳池邊看到清流在練習蝶泳,他又覺得放心,願意運動即表示生活正常。
他蹲在泳池邊說:“我拉你上來。”
清流笑,“不用,我自己有力。”
她一拉扶手,一躍上岸。
她穿著一件頭深藍色沒有特別式樣的賽衣,可是苗條身段顯露無遺。
本來就是可人兒,現在又走了運,更加豔光四射。
用大毛巾裹住身子,她笑:“聽見你找,總有點尷尬,說不定幾時又得聽教訓。”
任天生有點難堪。
“你像是來下最後通告似表情。”
“清流,告訴我,你願意放棄那人。”
清流明知故問:“誰?”
“清流,我們之間不是有個協議嗎?”
“我答應你考慮,現在我已考慮完畢,天生,我們之間,沒有相同之處,不能走在一起。”
他冷笑,“這筆遺產是飛來橫禍。”
“天生,趁大家還沒有撕破臉,請息怒,我還尊重這段友誼。”
任天生頹然,“是我一開頭就沒有好好把握機會。”
清流微笑,“因為那時你在躊躇,這個一無所有背景含糊的女子可值得投資?故此連真實身份都不肯告訴我。”
任天生無奈。
“再勸你,恐怕連朋友都不能做,可是這樣?”
清流坦白地答:“是。”
他用手托著頭,“那人會毀了你。”
清流忍不住大聲笑出來。
任天生歎氣,“我們認識第一天,你就覺得我可笑。”
“你的價值觀來自另一個星球似。”
“古老,是,我知道。”
“不,隻是不一樣。”
“那種人,避開都來不及,你還要去找他。”任天生痛心疾首。
“你不明白他,也不了解我。”
任天生別轉麵孔,不再說話。
“歐陽律師告訴你我正尋人?”
他點點頭。
“你們成為好朋友了。”語氣中有點挪揄。
“聽說已經有消息。”
“希望他在美國某處。”
“據講他環境欠佳。”
“他們那一行上落很大。”
“你像是在說一門正當生意一樣。”
清流笑笑。
“他在夏威夷。”
清流吃一驚,表麵上不動聲色,“幾時發現的事?”
“上星期。”
“又是誰告訴你的?”
“歐陽。”
“為什麽不立刻知會我?”
“有人在歐瓦湖及火奴魯魯見過他,不十分確實。”
清流忍無可忍,跳起來打電話給歐陽。
歐陽解釋:“也總得找到準確地址才能向你報告。”
“你老把我當無知少女!”
誰知歐陽也光火了,“你不是嗎?”
清流大怒,摔下電話。
任天生在一旁黯然,“你不是以前的唐清流了,你越來越像一個人,你也想變成一個專橫的女王。”
清流抬起頭來,“你也該告辭了,我送你出市區,司機在門口等你,再見,天生。”
那個可愛溫柔善解人意的少女去了何處?短短幾個月,好象沒有司機已經不曉得走路,學會指揮下人,不再接受有人逆她意思。
不過,這也等於釋放了他,他愛慕的楚楚動人的可人兒不複存在。
她絕對不需要他,他侍在一旁等上一個世紀也沒有用。
任天生忽然發覺他自由了。
他恢複舊時瀟灑的他。
他說:“過兩天,我會回到不羈的風上去。”
清流聞言抬起頭來,微笑,“升了職沒有?”
任天生答:“現在是副船長。”
“那多好,恭喜你。”
任天生知道她將永遠挪揄他。
下次,遇見喜歡的,有可能性的女生,一定要把身份說個分明。
他要走了。
“再見。”
清流卻說:“順風。”
她沒有回頭,看著車子離去,在轉角消失。
清流直接去找歐陽律師。
他正在開會,秘書叫清流稍候。
他匆匆出來,清流一見他便說:“我明天去夏威夷。”
歐陽也很爽快,“好,我叫秘書把聯絡人電話給你,如無其它事,我還有其它客人。”
“沒事了。”清流非常幹脆。
歐陽又回到會議室去。
他表示得再明白沒有:我客戶很多,你閣下的生意,不做也罷,可有可無。
他不想再服侍小型劉太太。
秘書過來請清流到會客室。
“唐小姐,這是資料。”
是一隻中型黃色信封。
清流忙不迭拆開來。
抖出幾張照片,拍攝地點是一個沙灘,棕櫚樹下有幾張帆布椅,有人躺在椅上。
依稀是餘求深。
偷拍照片十分失敗。
清流歎口氣,可是,總算有他的蹤跡了。
另外有一張紙,上邊寫著一個簡單的地址:貓兒島夢娜羅亞路三十號二褸。
注腳這樣說:電話線因未繳費已剪。
清流不相信雙眼,一個人竟會窘到這個地步。
她更加要趕著去看個究竟。
清流回到家,訂妥飛機票,取了護照就走。
管家追上來,“唐小姐,你出門?怎麽不叫我收拾行李。”
“我三五天就回來。”
管家急道:“唐小姐,留個地址,方便照顧。”
清流笑了,“以前,我還需照顧別人呢,別擔心。”
她一個人走了。
轉小型飛機到了貓兒島,清流忽然害怕起來,她一個人站在棕櫚樹下簌簌發抖。
這,不是一步一步朝火坑走過去嗎。
剛自油鍋跳出來的人怎麽可以這樣沒有智能?
劉太太要看的也許就是這一幕:啊,唐清流,性格控製命運,財富救不了我,也救不了你。
這時,有兩個少女嘻嘻哈哈走過來,把花串掛到清流的頸項上。
清流嗅到蛋黃花香,定了定神。
一輛吉普車停在她麵前,華裔司機笑道:“唐小姐,請隨我來,歐陽律師叫我載你去酒店。”
清流笑了,歐陽始終盡責,怪不得劉太太一直用他,她安心不少。
車子到了市內最好的酒店,司機拎起行李,陪清流進內。
“誰的箱子?”
“啊是歐陽寄來的,是唐小姐的衣物。”
清流默默點頭。
“唐小姐,我叫阿張,這幾天就在酒店門口等你,載你到處走。”
清流走進房間,淋浴,開了一瓶冰凍啤酒喝。
心裏一邊說:快到夢娜羅亞路去,遲了就來不及了。
一邊又說:那麽多人勸阻,恐怕有點道理,現在回頭,還來得及。
矛盾了很久,終於更衣下樓。
又有少女上來幫她套上花環,這次全是大紅花,顏色豔麗。
阿張立即把車子駛前。
清流坐好,吩咐道:“夢娜羅亞路三十號。”
一路上熏風撲麵,令人陶醉。
阿張笑說:“唐小姐,探親後可要到活火山觀光?”
清流聳然動容,啊活生生的火山。
“我有許可證,可以踏上凝固不久的融岩,別的遊客去不到。”
清流答:“改天再說吧。”
車子駛進平民區。
街道漸漸汙穢,閑蕩的途人紛紛轉過頭來看慢駛的車子。
“到了。”
是一幢舊廉租公寓,牆壁剝落,有異味。
清流呆呆地看著門牌,不能置信,福克大道,蒙地卡羅,餘求深怎麽會淪落在這袤。
不可能,他有的是本錢。
不過,他病了,他們最怕是病,清流記得,當年在快餐店打工,計時薪,一發燒,心都涼了,靠力氣吃飯,手停口停。
半晌,清流轉過頭來說:“阿張,你在這裏等我。”
“唐小姐,這裏人雜,我陪你進去。”
世上好人比壞人多。
阿張有紮實的肌肉,看樣子經過特別挑選。
走進公寓,氣味越來越重,令人窒息,清流不由自主掩住鼻孔。
這同外頭的鳥語花香是兩個世界。
三樓,是哪一座?二樓共有四個單位,走廊昏暗,隻有一盞小燈。
清流在走廊呆一會兒,憑直覺指向甲座。
阿張去按鈴。
半晌,嗒一聲,門開了一條縫子,有人張望出來。
清流看到漆黑的皮膚,紅絲眼、黃眼白,“找誰?”
“一個華人。”
“啊,清人在乙座。”
門嘭一聲關上。
阿張去按乙座門鈴。
清流緊張得手心冒汗。
一直沒有人應門,然後,阿張發現了,“咦,門虛掩,沒上鎖。”
他一手推開門。
“唐小姐,跟在我身後。”
室內有人。
一個男人俯臥在床上,一動不動,不知生死。
室內猶如垃圾崗,堆滿髒衣服、酒瓶,以及剩餘食物,清流別轉麵孔。
阿張低聲說:“唐小姐,不如走吧。”
清流聲音幹涸發抖,“既然來了,不如看清楚。”
阿張點點頭。
他緩緩走到床邊,把那男子翻過來。
他還活著,隻不過爛醉如泥。
清流看到那人扭曲的麵孔。
“不,不是他。”
餘求深個子大得多,也不染黃發。
阿張推他,“醒一醒,喂,你醒醒。”
那人勉強睜開眼睛來,又閉上。
阿張找來一杯水,淋到他臉上。
他伸手來擋,口吃,“不要打,不要打,我什麽都肯做……”
連一隻狗都不如。
手腕上密密麻麻都是針孔。
阿張把一張鈔票塞進他口袋,“餘求深在什麽地方?”
那人又驚又喜,“他,我不知道,我已與他分手。”
阿張再給他一張鈔票。
“他有病,他在公立醫院裏。”
“什麽病?”
他啞笑,“我們這種人,你說生什麽病?”頭頹然垂下。
阿張站起來,用目光征求清流意見。
清流淚流滿麵,呆立在門邊。
一隻灰色的大老鼠躡足走過,像是不知發生了什麽事,好奇地張望。
清流已不知害怕,轉身離去。
阿張放下那人。
他猶自叫喊:“喂,你們是什麽人?”
回到街上,阿張鬆口氣,速速把車駛走。
“唐小姐,我載你回酒店。”
“不,我要去醫院。”
“唐小姐,你何必到人間鏈獄去。”
清流茫然,“貓兒島不是世上樂園嗎?”
阿張苦笑。
醫院在山坳,風大,站著都可以聽到嗚嗚聲,衣據臘臘聲響。
在櫃格問了半晌,幸虧都說英語,比上次方便。
看護在電腦上找到記錄。
“餘,男,廿八歲,他昨日已出院。”
“痊愈了?”
“不,他的妻子說他願意回家去度過最後的日子。”
清流的頭頂被澆了一大盤冰水。
“是什麽病?”
“我們不便透露。”
“有無地址?”
“我們不能公布。”
清流一再遇到挫折,累得頭都抬不起來。
阿張輕輕說:“唐小姐,我有辦法,你且到接待處坐一坐。”
他在機器處買了一杯熱可可給她。
風忽然停了,大霧降下來,籠罩住整座建築物,清流清晰地聽到病人呻吟之聲,像煞幽靈求救。
她打了一個冷戰。
半晌,阿張回來,不動聲色地說:“有了。”
如此有辦法,當然不止司機那麽簡單。
“他在哪裏?”
“在本市。”
“可以帶我去嗎?”
“唐小姐,他患的是……”
“我不怕,我必需要見他最後一麵。”
“唐小姐,假使你對這個人印象不錯,最好不要見他。”
清流想很久,“謝謝你的忠告,我還是要見他。”
女人固執起來,真是不可思議。
阿張默默地安排行程。
他先去買了一些簡單的食物,然後加了油,把車子往郊外駛去。
“他住在一個菠蘿園附近。”
清流不覺得肚餓,坐在車中,一聲不響。
山路巔簸,車子有節奏地擺動,清流像是依稀看到餘求深漂亮的笑容與雪白的牙齒。
自不羈的風下來,不知已過了多少歲月,仿佛已有半個世紀。
忽然聽得阿張問:“為什麽一定要見他,是有重要的話說嗎?”
清流點頭,“是。”
阿張不出聲了。
是,她想對他說:以前,對我來說,你是可望不可即的一個人,現在,我也有能力了,我回來尋找彼時的夢。
車子駛了個多小時。
“到了。”
小路通往幾間磚屋,他們下車向前走。
遠處,是綠油油一望無際的菠蘿田。
這時,清流覺得腿軟,阿張過來扶她。
兩隻金色尋回犬聽到陌生人腳步慢慢走出來探聽消息。
接著,一個穿著大花寬身裙的土著婦女走到門口,揚聲問:“找人?”
“是,找餘先生。”
婦人上下打量,“你們是他什麽人?”
阿張自作主張,“親戚,這是他表妹。”
那女子改變了口氣,“請進來。”
清流不聲不響跟在阿張身後。
小磚屋內相當整潔,電視熒幕正轉播壘球比賽。
女子忽然以惋惜的聲音說:“餘不行了,眼看就是這一兩天的事,你們剛好來得及見他最後一麵。”
清流呆呆站在門口。
“我女兒把他看護得很好。”
清流低聲說:“多謝你們照顧他。”
她笑笑,“塔麗泰愛他,我愛塔麗泰。”
真是一個好母親。
臥室門依啞一聲,推了開來,一個俏麗的少女走出來,用狐疑的目光看住陌生人。
“是餘的妻子嗎?”
“不,他們尚未正式結婚。”
少女問:“媽媽,他們是什麽人?”
婦人用土語解釋幾句。
少女立刻說:“請隨我來。”
臥室寬大整潔,一張木床上罩著白紗帳子,落地長窗通往露台,可以看到遠處山巒。
“在這裏。”
清流耳畔嗡地一聲。
終於可以再見麵了。
阿張識趣地低聲說:“唐小姐,我在外邊等。”
清流跟著塔麗泰走到露台。
她看到一張藤榻,有人躺在上邊。
清流停睛一看,退後一步。
是誰,瘦如骷髏,頭發稀薄脫落,一股腐敗的氣味攻鼻而來。
那人眼睛半開半閉,眼珠混濁,根本不知能否視物,皮膚也有一團團潰爛,淌著濃液。
清流從未見過那樣可怕的病人。
她顫抖地問:“餘求深呢?”
塔麗泰過去,握著病人的手,抬起頭說:“這便是餘求深。”
不!清流嚇得魂不附體。
短短幾個月不見,怎麽會變成這樣子?
塔麗泰輕輕在他耳畔說:“有人來看你。”
啊,她真偉大,待他一如未病時,清流突然感到羞愧。
隻聽得病人也輕輕問:“誰?”
“你的表妹。”
“在哪裏?”
清流隻得踏前一步。
塔麗泰說:“來了,來采訪你呢。”
餘求深微微轉動眼睛,像是凝視唐清流,半晌,他搖頭,“我不記得了。”
他呼出一口氣,閉上眼睛,仿佛進入迷離境界。
塔麗泰站起來,歉意地說:“對不起,他認人有困難。”
不。
他是真的不認得唐清流。
無數闊太太身邊的某個丫環,調笑過幾句,轉瞬即忘。他是真的忘記了。
“請過來喝杯咖啡。”
清流坐下來,雙手一直抖。
阿張在那邊與塔麗泰母親交談。
“……我隻是菠蘿園一名管工。”
“由唐小姐負責一切費用好了。”
“這倒也好。”
清流忽然清醒過來,打開手袋,寫了一張美金支票。
阿張過去,把支票遞給塔麗泰,然後輕輕同清流說:“這裏沒我們的事了。”
清流要費很大的勁才能挪動雙腿轉身,她步伐艱難,踉蹌地走回車子內。
阿張鬆口氣,像逃一般把車子開得像陣風,一下子刮走。
到了酒店大堂,歐陽律師迎出來。
清流意外,“你來了。”
“實在不放心。”接著,他轉過頭去問阿張,“見到了?”
阿張頷首。
歐陽攤攤手,“此案終於可以了結。”
清流不語。
歐陽見她神情呆滯,勸道:“你們彼此已認不出對方,可見已無印象,還有什麽留戀?”
清流想半晌,淒惶地說:“那人不是餘求深。”
歐陽吸進一口冷氣,“那千真萬確是餘求深。”
“不,”清流輕輕說:“他不會不認得我。”
歐陽不知說什麽才好,隻得長歎一聲,“我們先回家再說吧。”
清流喃喃問:“回家?”
歐陽扶著她,默默無言。
他叫人:“張勇,送我們去飛機場。”
清流躊躇,“可是——”她拉著歐陽。
歐陽很耐性地問:“還有什麽事?”
“我們還是得尋找餘求深。”
“清流,你已經見到餘求深。”
“我們搞錯了,非得繼續努力找不可。”
歐陽隻得說:“是,是。”
他帶著清流回去。
一路上並無異樣,在飛機上,她小睡、翻閱雜誌、看電影。
忽然之間看到好笑的情節,她笑個不已,笑聲並不難聽,宛如銀鈴。
可是她並沒有在一兩分鍾之後停下來,仍然格格笑下去,前座開始有人側目。
笑聲變得歇斯底裏。
歐陽不動聲色,輕輕按住清流手臂說:“你看這段新聞。”
清流的注意力被移轉,笑聲才停下來,她看著經濟版頭條,過一會兒茫然問:“任天生是誰?他主持新船下水禮同我有什麽關係?”
歐陽溫和地說:“你休息片刻吧。”
一到家,歐陽立刻請醫生來。
清流說:“我可沒有病,為什麽找醫生?”
歐陽安撫她:“跑完天下回來,檢查一下也是好的。”
“我累極了。”
“你隨時可以休息。”
清流伸一個懶腰,往樓下走去。
管家碧玉連忙出來說:“唐小姐,這邊才是。”
清流像是完全不記得寢室在何處,要叫人領著進去。
殷醫生來了。
歐陽與她在書房細談。
殷醫生聽完細節,沉吟半晌,“我看得聯絡精神科的趙醫生。”
歐陽心涼了一截。
“別擔心了,及早治療,可以痊愈。”
“是什麽症?”
“不肯定,我並非專科醫生,需請教小趙。”
歐陽惻然。
“當事人毋須工作,又有人服侍,小病不礙事。”
“她從前是個最最健康勇敢的女子。”
醫生無言,隔一會兒才說:“人人病發之前都十分正常。”
過一會兒,趙醫生來了。
歐陽十分納罕,這些女西醫,如何一個比一個年輕漂亮。
她聽過病況,微微笑,“我想我會推薦心理科陸醫生。”
“不用做腦素描?”
“當然可以處理,但我看是心理問題。”
歐陽問:“陸醫生可否到這裏來?”
“應無困難,但是病人有時出去走走,有益無害。”
“我怕唐小姐不肯去。”
兩位醫生點點頭,“我與小陸商量一下。”
當晚,清流發起高燒。
殷醫生非常謹慎診治,最後為安全計,決定把病人送往醫院。
清流並不反對。
殷醫生輕輕說:“我是你醫生,我會照顧你。”
清流坦然微笑,“我不害怕,或許,即將可以見到母親了。”
殷醫生無言。
萬幸病情隔一日便穩定下來。
陸醫生已經來過,與她談了幾句。
清流像是很喜歡與陸醫生傾談,她這樣同歐陽說:“醫生漂亮沉著,真是難得,十分智能,又有耐性,每日與她談上一小時,非常開心。”
能夠這樣清晰地分析醫生性格,可見思路還算分明。
天天到心理醫生處,變成她的主要節目。
漸漸陸醫生把話題引入正路。
她輕描淡寫地說:“我接到消息,餘求深已經辭世了。”
清流猛地抬起頭,“誰說的?”
她本來躺在皮沙發上聽音樂,此刻反應激烈。
陸醫生警惕,仍然很鎮定地說:“他妻子叫人通知你,並且把用剩的款項還給你。”
清流霍地坐起來,大聲斥責道:“我根本不知道你說些什麽,我與餘求深不過暫時失去聯絡而已,遲早會找到他。”
陸醫生取出一張文件,遞給清流。
“這是什麽?”
“餘求深的死亡證明書。”
清流一手掃開,拒絕接受,“你們弄錯了。”
“不,清流——”
“醫生,你怎麽糊塗了,難為我還一直欣賞你,我想,以後我再也不必到你診所來。”
她一骨碌起來,取過外套手套就走。
陸醫生連忙追出去,清流已經走進電梯。
看護急急致電司機,司機跑到大廈褸下,剛剛看到清流出來。
隻見她怒氣衝衝毫無目的地向前走,司機隻得默默跟在她身後。
半晌,見她站停在櫥窗前,才敢上向說:“唐小姐,我們先回家去吧。”
唐清流居然沒有反對,聽話地跟司機返回寓所。
從此以後,她不肯到任何心理醫生的*所。
每月見到歐陽,聽完財務報告,就追問:“有無求深的消息?”
歐陽默然。
清流生氣,“都不知你怎麽辦的事,再給你一個月時間,遲些我自己動手。”
歐陽隻得去請教陸醫生。
“為什麽一定要尋找餘求深?”
陸醫生微笑,“餘求深不過代表她一心一意追求的一些東西。”
“那又是什麽,她現在不是什麽都有了嗎?”
“或者是愛情。”
歐陽不以為然,“咄。”
“或是一點點她向往的,但從未得到過的柔情蜜意。”
“陸醫生,那餘求深是一個——”
“那不重要,我也是女人,我可以了解。”
“唐清流必須從死胡同裏走出來。”
陸醫生啞然失笑,“也許,你口中的死胡同正是她的避難所,正如你說,她現在什麽都有了,不必擔心。”
“可是,人家會說她有精神病。”
“歐陽律師,普通人才患精神病,富人或有才華的人隻不過是有怪癖。”
歐陽攤攤手,“你都這樣說,我還有什麽辦法。”
會議解散。
一日,唐清流萬分火急傳他去見麵。
這個時候,歐陽已經習慣她的習性,而且也不再介意,因為她對他絕對信任,而且,她那種小女孩般的倚賴,使他感動。
她在門口等他。
“歐陽歐陽,快進來。”
精神恢複了,體態半愜,比往日更加漂亮,她又喜歡穿淨色簡單的服飾,看上去清麗脫俗。
況且,又有身家,覬覦這可人兒的異性還會少嗎,可是,她一直維持清教徒似的生活。
清流熟絡地把手臂套進歐陽的臂彎。
她語出驚人:“我知道求深在何處了。”
歐陽看著她。
啊,尚未醒覺,他不禁一陣心酸。
嘴巴卻不得不敷衍道:“是嗎,在什麽地方?”
“我們應該早就猜到。”
歐陽溫和地說:“你告訴我。”
“當然是在不羈的風上呀,他最喜歡那隻船。”
“對,我怎幺沒想到。”
“歐陽,我們馬上買船票。”
“我哪裏走得開。”
“噯你這個人最掃興。”
歐陽隻得賠笑,“現在是秋季,不羈的風,應讀走加勒比線。”
“求深最喜曬太陽,他說,男人最佳化妝便是金棕色皮膚。”
是嗎,那不學無術,靠女人吃飯的軟腳蟹曾經那樣說過嗎,有什麽值得唐清流津津樂道?他實在想不透。
“你如果想旅行的話,我叫碧玉陪你上船。”
“好極了,我要住那種兩房兩廳的大單位。”
“我去看,這樣急還有沒有。”
“歐陽最有辦法。”
歐陽不為所動,輕輕說:“我怕你會失望。”
“嘿,我收到可靠消息,餘求深的確在不羈的風上。”
清流還故作神秘,歐陽暗暗好笑。
“那,盡管去看看吧。”
歐陽替清流訂好船艙,把這件事告訴陸醫生。
陸醫生不語。
“她怎麽可能找到那人,那人已不在世上。”
陸醫生笑,“我的看法與你相反。”
“什麽?”
“她要追求的,不是一個人,而是她的理想,如果她願意,一定找得到。”
歐陽呆半晌,終於也明白了。
他忽然輕輕問:“一個女子,長得像你那樣冰雪聰明,是否一種包袱?”
陸醫生收斂了笑容,略為欷虛,“所以,我打算丫角終老。”
“那倒不必。”
陸醫生又笑,“我是心理醫生,我明白自己的心理狀況,我一直希望有兩個男伴,一名滿足我肉體需要,另一名安慰我的心靈。”
歐陽震驚,“多麽大膽的論調,唐清流比起你,還簡單得多。”
陸醫生笑,“所以,我才一直說,不用為唐清流擔心。”
“醫者可否自醫?”
“不能自醫。”
歐陽訝異地說:“那麽,你承認有病。”
“人人都有病態。”
歐陽否認,“不,我挺正常。”
“歐陽律師,你利欲熏心而不自知。”
歐陽變色,拂袖而去。
從此之後,他也沒有再去見陸醫生。
清流對於這次旅行十分興奮。
管家替她收拾衣服,雖然陣仗不如劉太太,也足足三四隻大箱子,一天換早午晚夜四套服裝論,十多天下來也得換近百件衣裳。
清一色幾乎都是乳白色衣服,這倒好,不用帶太多鞋子。
歐陽說:“高興就好,一個人最要緊高興。”
想起陸醫生對他的評價,鬱鬱不樂。
唐清流學著劉巽儀太太的排場,上船去了。
她更加年輕漂亮,因此,加十倍引人注意。
到了船上,她並沒有四處尋人,她悠閑舒適地,正式度假。
一早吩咐廚房吃全素,不沾葷腥,不與人同桌,整箱某種牌子礦泉水也提前準備好,床單需一日換兩次……
不像公主,也似顆明星。
船上人竊竊私語。
“你看她什麽年紀?”
“廿餘歲。”
“不止了吧。”
“莫非是矯形醫生的傑作。”
“有人見過她遊泳,身段的確隻得廿歲出頭。”
“那麽年輕,財富何來,父親是誰?”
“不知道。”
“後台是誰?”
“還沒打聽出來。”即是肯定有其人。
“那麽神秘,可見不是正派人物。”
嗤一聲笑,“那自然,名種馬連外公外婆,祖父祖母的名字都數得出來。”
“還有,畢業自哪間學校,讀的是哪一科,兄弟姐妹幹什麽,對象是誰,全部一清二楚。”
“光是錢,有何用。”
語氣都很尖酸。
唐清流坐在甲板上,一句也聽不到。
要令她聽到她不願意聽到的聲音,或是看到她不願意看到的事,是非常困難的一件事。
她的涵養忍耐功夫在這種時刻可以發揮至無限上綱。
背後必然有人說話,那是肯定的。
她不是不在乎,而且一點辦法都沒有,既然如此,不如放開懷抱,做她要做的事。
清流身邊圍滿各種年紀的男士。
年紀大一點的覺得他們也有能力提供來曆不明的資源,故不甘後人,中間一撮認為這位唐小姐成熟懂事,已過天真期卻仍然保有青春乃最最動人,至於在她身邊兜著轉的年輕人,可分兩批,一種純想接近她音容,另一種,是想撈點油水。
是,每隻郵船都是一個小小的社會。
因此每隻船上都有餘求深。
所以,劉巽儀太太喜歡船,唐清流也喜歡船。
尤其是這隻不羈的風。
假期愉快極了,不像劉太太,清流可不必坐輪椅,她年輕力壯,隨時可以跳舞到天明。
今晚請她到舞池的,是一名中印混血兒,皮膚黝黑,眼睛雪亮,跳起探戈來,得身應手,從舞池一頭滑到另一頭,不費吹灰之力。
他並非正經人。
“你叫什麽名字?”
“菲臘查寧。”
“不,你叫求深。”
“什麽?”
“求深。”
那菲臘是何等機伶的角色,即時聳聳肩,無所謂地答:“是,求深。”
可是清流隨即改變了主意,她又說:“不不,你不是求深。”語氣中有點失望。
那混血兒笑了,“你立定心思沒有?”
清流終於說:“你不是餘求深。”
菲臘說:“好,我不是餘求深,現在,你可以告訴我,餘求深是什麽人了嗎?”
清流仰起頭,“不管你事。”
若是換了普通人,早覺得唐清流有神經病,可是菲臘卻是司空見慣,繼續跳舞,領著清流滑到舞池另一邊去。
音樂停止,他斟酒給清流。
“來,我帶你去看月色。”
他握著她的手,拖她走到甲板一個冷角落,“看。”
月亮如銀盤般燦爛,他站在她身後,雙手搭在她肩膀上,輕輕吻她耳朵。
清流閉上雙眼,“求深?”
對方沒有回答,柔軟的嘴唇又接觸到她後頸。
清流微笑,陶醉地說:“求深,我們終於又再見麵了,我一直盼望這一天。”
菲臘聽不懂中文,可是,他不需有語言天才,他抬起頭,雙臂抱住清流的腰身,下巴剛好扣在清流頭頂,輕輕說:“月色下你似一個仙子。”
任何女子都喜歡在欣賞良辰美景之餘聆聽這種甜言蜜語。
清流又說:“今日,我們兩人身份也已經不同。”
“唔。”
“有無考慮我的建議?”
“什麽?”
“求深,讓我們私奔到合裏島去居住。”
清流興奮地轉過頭來,在月色底下看清楚了與她溫存的對象,隻見他鼻高眼陷,雖然英俊,但根本不是餘求深。
她呆呆地凝視他。
菲臘卻會錯了意,以為她想他吻她,於是雙手輕輕捧起她的臉。
可是清流忙不迭推開他,受了驚似奔回船艙。
個多星期後她回到家裏。
歐陽問她:“旅途還愉快嗎?”
“很高興,美中不足的是,沒有找到求深。”
歐陽沒想到她會承認找不到。
清流嬌憨地歎口氣,“已經很接近了,差一點點,下次一定可以找到。”
歐陽默然,這簡直已經變為一個遊戲了。
“船上有無奇遇,說來聽聽。”
“有兩個人向我求婚。”
“才兩名?”
“我也有點失望。”
歐陽笑,“下次可能多幾個。”遲疑一下,才問:“船上可見到任天生君?”
清流卻反問:“誰是任天生?”
隔了良久,歐陽說:“下次,該環遊世界了。”
“是否從倫敦開始?”
“不,自紐約一直往南駛,經巴拿馬運河,往裏奧熱內盧。”
清流拍手,“我從未去過南美,好極了。”
“就這幺辦,我幫你去訂房間。”
碧玉在一旁聽見,笑問:“那盞收拾多少衣服?”
“非多帶一個人不可。”
那種非常肯定地把小事當大事的神情,像是一個人:劉巽儀太太。
清流伸一個懶腰,“倦了。”
歐陽立刻識趣,“我先告辭。”
他離開的時候,把大門輕輕掩好,他知道,從此之後,唐清流的世界,隻有這麽一點點大。
——十年後——
幾個年輕人一上船就互相交換國籍姓名住址熟絡得不得了,又約在一起用膳耍樂,把家長撇下。
其中蘇玉心與楊興亮尤其一見如故。
蘇這樣自我介紹:“父親是來自香港的上海人,母親是馬來西亞華僑,我今年廿一歲,大學剛畢業,假期完畢,馬上要找工作。”
楊興亮說:“我是加拿大土生兒,家人剛由多倫多搬到溫哥華,在大學讀土木工程,比你大一歲。”
“第一次乘船?”
“多次了,一年一度,陪父母。”
“我也是。”
“人一到中年,不喜探險,隻圖舒適。”
“也不能怪他們,已經辛勞了大半生。”
蘇玉心笑,“家父老說,一想起過去幾十年的掙紮,不寒而栗。”
楊興亮很喜歡這個短發圓臉的女孩子,有意發展感情,誰曉得呢,也許將來可以告訴孫兒:“知道我在何處認識祖母嗎,是在一隻船上。”
“你們住在幾號房?”
“九O三二。”
楊興亮了如指掌地說:
“啊,那是一房一廳,我們住八二三五。”
蘇玉心笑,“過得去啦,最豪華是一字頭房,隻得四間,那才是真寬敞。”
“你參觀過沒有?”
蘇搖搖頭,“你呢?”
“我也沒看過。”
蘇玉心改變話題:“有無跑步的習慣?”
“風雨不改。”
“明早六時正在跑道見可好?”
“好極了,沒想到你是同道中人。”
“中午一起吃飯好嗎?”
“我同父母一起。”
“咖啡廳可以隨便坐。”
楊興亮想到了好辦法,“我陪他們吃第一道菜便來陪你。”
蘇笑了,追求時期,男生願意犧牲許多來遷就女生。
那天中午,他們多了一個話題。
兩人手上都拿著一張考究的帖子,白色小小四折,深藍色中英文字。
“咦,一模一樣,你也有。”
請帖上寫美:“唐清流女士邀請閣下參加星期三晚十時香檳派對,地址一O三三艙房。”
蘇玉心笑,“我打聽過了,船上凡是十八歲至廿二歲的年輕人,都收到帖子,一共廿五個人。”
楊興亮訝異,“多麽奇怪,這位女士是什麽人?”
蘇笑而不語。
“你一定知道。”
“喂,別以為我是好事之徒。”
“好奇心人人都有,我也想知道。”
“那麽,我說一說她的身世。”
楊興亮催她:“快講,別賣關子。”
蘇女壓低聲音,“她自幼是個養女,十分得寵,養父把大筆財產留給她,結果令養母鬱鬱而終。”
講完之後,非常訝異,原來說人是非有這樣大的滿足感,怪不得無分身份貴賤,人人好此不疲。
“可靠?”
“我也是聽人家說的。”
“這唐女士多大年紀?”
“現在怕有四五十歲了。”
“原來已經上了年紀。”
“他們說她更加不甘寂寞。”
楊興亮笑笑,“傳說歸傳說,要見到真人才知分曉。”
年輕的蘇玉心像是有點豔羨,“那幺一大把年紀,還可以如此風騷,真不容易,聽說她現在長期住在船上,很少上岸。”
“什麽?”
“她以船為家,打通了一O三三及一O三五兩間房,永恒度假。”
“嘩,好不風流。”
“可是,日子久了,也會想家吧。”
“你不是說郵船已經是她的家了嗎?”
蘇女困惑地說:“那麽,丈夫呢,孩子呢?”
楊興亮說:“真想見見這位唐女士。”
“我也是。”
“不是每天可以見到傳奇人物。”
楊興亮看著新女伴,這女孩活潑刁鑽,正是他喜歡的類型,可是過了廿五歲就需好好控製,如不,今日那值得原諒的好奇心將來演變成長舌多事可糟糕了。
這時,楊興亮才明白為什麽華人如此重視女子性格中的嫻與靜。
在今日世界裏,要尋找這樣的質素,也許會獨身到老。
他笑了。
“你笑什麽?”
“將來才告訴你。”
“男人總有事瞄住女人。”
楊興亮打趣她:“你仿佛對男性心理甚有研究。”
這自然不是讚美,可是蘇女又不方便在現階段惱怒或是發脾氣。
來日方長,逮住了他之後,才慢慢炮製他。
她也微微笑。
星期三下午,船上的年輕人已經興奮地議論紛紛。
“據說今晚會喝最好的克魯格香檳。”
“香檳不是以唐柏利儂為首嗎?”
“鄉下人。”
“船長說,我們每人會收到一份禮物。”
“一盒巧克力?”
“當然不是。”
“是名貴禮物?”
“總而言之,你會珍藏。”
“這可說是我們的奇遇。”
“我情願是豔遇。”
“哈哈哈哈哈。”
女孩子們都打算打扮得花姿招展,男生也自然會修飾一番,這是看人,與被看的最佳機會。
真巧,楊興亮母親忽然覺得不舒服,他十分關懷,堅持陪母親看完醫生才去赴宴。
他事先關照蘇玉心。
蘇玉心表麵上不做出來,“那我先去,等你來。”心中嘀咕:很少孝順兒子會是好男伴。
“抱歉。”
蘇女覺得掃興,叫她一個人進場,那多沒麵子,這小楊不算識趣。
看完醫生,又安頓母親睡好,楊興亮才到一O三三房去。
在門外已經聽見隱約人聲與樂聲。
他敲敲門,有人把門打開,他遞上請帖。
他肯定是最遲到的一個。
大家已經在喝酒談天,氣氛愉快。
船艙竟大得令他詫異,簡直與一般大廈頂樓豪華住宅單位沒有分別!落地玻璃外是岸L燈火,此刻,船正停泊在日本橫濱。
楊興亮的目光沒有立刻去尋找蘇玉心。
他一眼看到女主人。
她正與幾個男生聊天,穿著黑色長裙子,笑容滿麵。
身段維持得很好,化粒淡雅,意料之外地平易近人。
楊興亮略覺失望。
噫,如此平凡,十分正常,可見傳詛是傳說,真人歸真人。
想象中,唐女士應該長得像蛛蜘精,即使年華逝去,也該有一雙勾魂攝魄的眼睛才是。
他噓出一口氣,自侍者手上取過一杯香檳,喝淨。
這時,他見到蘇玉心了,她跟一堆朋友在學最新舞步,一二三四,二二三四,非常起勁,沒有看到他。
楊興亮不想參加那一堆人,走到另外一個角落。
他索性到露台去看星。
走到露台,才發覺可通向書房。
他猶疑一下,那是私人地帶,不方便進去,可是隨即發覺房中有微弱亮光。
已經有人在裏頭,誰?
他走近。
隻看到一個背影。
一個妙齡女子坐在書房內,全神貫注對牢電腦熒幕正與人通訊。
那女子穿著肉色細網織釘亮片晚服,遠看像是沒有穿什麽似,一個背影已經叫人心跳。
隨著手臂移動,亮片一閃一閃,似美人魚身上的鱗。
長發束在頭頂,唯一首飾是一頂小小鑽冠。
她赤腳,同色緞鞋踢在一角。
這是誰?
楊興亮心目中的女神正該是如此模樣。
年輕的他忽然傾心,不能自己。
心突突跳起來,噫,倘若她轉過頭來,四方臉、小眼睛,又該怎麽辦?
他說,不,不,那樣的身型,一定也擁有標致五官,上帝造人,由來是偏心到不能再偏心。
他一動不動站在門口良久。
偷看美人,無論如何不覺得累。
奇怪,在船上好幾天了,怎麽沒見過她。
也許她愛靜,竟日躲在船艙裏。
楊興亮笑起來,可能嗎?
天公不造美,忽然下起雨來。
露台有一半露天,他剛剛站在那一邊,左肩很快淋濕。
他把握機會,輕輕咳嗽一聲。
那女子察覺有人,放下手上工夫,輕輕轉過頭來。
楊興亮吸進一口氣,屏息看著她。
那女子的眼睛!
它們像明星似在黑暗中寶光流動。
楊興亮感動得鼻子發酸,這才堪稱是真正的美女呀。
她也一動不動的看著他。
半晌,她先微微一笑,神情嫵媚。
楊興亮又咳嗽一聲。
她站起來,他才看清楚地全身。
他不明白怎麽一直好象有一種光跟住她似,她是否地球上的生物?
她坐到沙發上去,拍拍左邊的位子,示意他過去。
年輕、貌美、動人,她是誰?
楊興亮除下外套,像個聽話的小學生,乖乖坐到她身邊。
他心甘情願,毫無怨言。
將來,即使她有更複雜的要求,他也會持同樣態度。
奇怪,有些女子就有這個本事。
他輕輕自我介紹,“我也是今晚的客人。”
對方又笑了,斟一杯酒給他。
楊興亮看到電腦熒幕不住閃爍,過去一查,隻見與她對話那人不住詢問:“別走開,快回來,告訴我該怎麽辦”。
楊興亮忽然有點妒忌,沒有征求任何人同意,伸手一按鈕,關上電腦。
“喂你。”
她終於開口了。
聲音溫柔動聽。
年輕的楊興亮忽然衝動的說:“我想認識你,把你的事全告訴我。”
她有點訝異,不過並不怪他無禮。
正在這個時候,有人輕輕敲門,接著,書房門推開,楊興亮看到剛才主持大局的唐女士一臉笑容探身進來,“可需要些什麽?”
楊興亮連忙回答:“你太客氣了。”
唐女士這才發現他,不禁意外。
楊興亮接著說:“唐小姐,能夠做你的客人,十分榮幸。”
那位唐女士恍然大悟,笑道:“你誤會了,我不是唐小姐,我是管家碧玉。”
楊興亮一愣,連忙說:“對不起,對不起。”
碧玉一伸手,“你怎麽不知道,這才是唐清流小姐。”
楊興亮霍地轉過頭來,瞠目結舌地看著那神秘女子。
什麽四五十歲,為人陰險,並吞養母財產……全部嚼舌根。
由此可知,傳言是多麽不可靠。
隻聽得唐清流說:“碧玉,勞煩你叫人拿多瓶酒進來。”
“是。”碧玉退出去。
唐清流轉過頭來,看住楊興亮,“你在說——?”
楊興亮完全遭到迷惑,呆呆地看著她。
“音樂多好,來,求深,來跳舞。”
她叫他什麽?
他並沒有理會,輕輕擁她在懷裏,隨音樂起舞。
“求深,你怎麽到現在才來,我一直等你。”
她柔軟的嘴唇幾乎碰到他耳朵。
那輕微麻癢的感覺一路傳遍他全身,他忘記時間,忘記身份。
外頭客廳,宴會將散,碧玉正在派送禮物給每一位客人。
有人忙不迭將禮盒拆開來看,“啊,是一枚金幣。”
碧玉想,股市近三年來節節上升,漲了一倍有餘,再闊綽也難不倒唐小姐。
客人都散得七七八八,卻獨獨有一個女孩子還沒走,頹然坐在鋼琴旁。
碧玉走過去,“有什麽事嗎?”
她歎口氣,“我在等人。”
“可是,大家都已經回去了。”
“他囑我在這裏等他。”
“他是誰?”
“他叫楊興亮。”那女孩正是蘇玉心。
碧玉立刻笑了,“不要再等了,回去吧。”
蘇玉心問:“為什麽?”
“叫你等的男子,要來無益,趁早回頭。”
蘇玉心一想,果然如此,無奈、難受地低著頭離去。
碧玉送走最後一個客人,啪一聲關了燈。
隻餘書房內,還有細細碎碎的音樂傳出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