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黑羊

(2008-09-06 12:09:14) 下一個
  一九九八年香港世貞跑去找姐姐,宇貞也知道她為何而來。
  兩姐妹,又無利害衝突,何必虛偽,因此十分坦白。
  她緩緩對妹妹說:“你也看到了,實在住不下。”
  這是真的,公寓統共得兩個小房間,他們夫妻一間,保姆與嬰兒一間,已無空餘地。
  “除非,你睡沙發,實非長遠之計,兩個星期半個月則不妨。”
  世貞訕笑,她不知怎麽會上門來,難道希望姐夫睡到客廳不成。
  “總共隻得六百平方尺麵積,已經擠了四個人,幼兒晚上啼哭,一家驚醒,你不會喜歡,況且,你衣服鞋襪一大堆,也不是寄人籬下的格局。”
  世貞點點頭。姐姐試探地,“你手頭緊,我可以借一點給你。”
  世貞尚未開口,姐姐又說:“一萬兩萬無所謂,多則沒有。”
  世貞欠欠身,“我明白。”
  “請你多多包涵,愛莫能助,切勿為此傷了姐妹和氣,有空來吃飯。”
  “是,我告辭了。”
  幼兒哭泣,宇貞坐不穩,家務助理忙著在狹小廚房裏炒菜,油煙陣陣。
  門一響,姐夫下班回來了,小公寓連轉彎餘地也沒有。
  世貞唯唯諾諾告辭。
  她姐夫吳兆開鬆開解領帶脫外套,“世貞來幹什麽?”
  宇貞歎口氣。“是來賒還是來借?”“我已打發她。”
  “已經廿一歲了,一貫如此無打算,真不是辦法。”
  “社會虛榮,造就這一班女孩子,一身名貴穿戴,淨掛住吃喝玩樂。”
  “那你說說她。”宇貞微笑,“她哪聽得進我這種小家庭主婦的忠告,她一定在想,咄,龍擱淺水遭蝦戲。”世貞一到大廈樓下天就下雨了,她皺起眉頭,叫一部街車,趕回自己的家去。
  世貞其實也不是全無靈魂的一個女子,隻不過生活窘逼之際,人人都會露出狠狠之態。她沒精打采推開門。
  與她合夥租屋住的胡雅慈自電腦熒幕上抬起頭,“真失敗,全寫在你臉上。”世貞看到桌上有半支紅酒,倒出來喝一口。“有何打算?”
  “繼續找工作。”
  “有無羨慕令姐幸福家庭生活?”世貞訕笑,“謝謝,不敢當。”
  “那種刻板像不像吃套餐?撤下頭盤,來一個湯,然後是主菜,甜品大概是子女大學畢業成家立室之類。”世貞也嗤一聲笑,“有時還會吃出一雙蟑螂來。”“是呀,那種丈夫保不定也會有外遇。”兩人嘻哈絕倒。
  半晌世貞歎口氣,“已欠了三個月房租了,怎麽辦?”
  “我替你墊著。”“你看,遠親不如近鄰。”
  “你也別太叫我吃虧。”世貞又喝一口酒,“最近工作不好找,再次上軌道之後,我也怕了,說什麽都搞些節蓄。”雅慈揉揉眼,“我們這一代人不到三十歲就會瞎掉。”“每隔三十分鍾你得讓雙目休息一下。”
  “這樣子下去真不是辦法。聽說五十年代織假發女工操作三年雙眼都做壞掉,我們又有什麽不同。”
  “有。即使盲了,我們穿過意大利時裝喝過法國葡萄酒。”
  雅慈歎口氣,“不知何日出頭。”世貞感喟,“現在開始籌謀已經遲了,十六七歲立誌弄錢又還好些,窮女,誰給你麵子,你又拿什麽東西換給人。”
  世貞忽然輕輕說:“肉身。”“那真是悲哀的。”
  “最好當然是正式結婚。”“也不一定長久。”
  “有八位數字贍養費好移民了。”世貞咕咕笑,“真墮落。”
  雅慈哼一聲,“說說而已,你我至今還是個苦哈哈的女白領,可見會吠的狗不咬人。”
  “說說你的擇偶條件。”雅慈一臉憧憬,“英俊、體貼、愛我,在山上有一棟寬大公寓,雇傭人服侍我,幫我做一門生意,給我麵子、安全感,叫我快樂。”
  世貞點點頭,“可見你已患失心瘋。”雅慈又去看著電腦熒幕,“是,”她承認,“我也知道。”世貞忽然問:“你可害怕前途茫茫?”雅慈答:“不,我還年輕,體內自然分泌一種活力荷爾蒙,使我充滿盼望,無論遭遇到何種樣挫折都會有勁道重頭再來。”
  “嗯,”世貞說:“到了更年期這種內分泌漸漸減弱……”雅慈訝異,“那是四份一世紀以後的事了,若果尚無作為,顯然是少壯不努力,也沒有什麽好怨。”
  “光是努力嗎,命運呢?”雅慈笑,“性格控製命運,立定心思,總找得到道路,不過,世貞,你我始終不過是說說而已。”
  “不,雅慈,我的末日近了,不得不想辦法。”那晚,蜷縮在小小單人床上,世貞做夢,回到那間辦公室。
  本來是過得去的一份工作,有晉升機會,傳理係畢業的她管理檔案可以勝任,可是上司自從一次約會不遂之後就處處為難她、逼她就範。
  一年後她才知難而退,已經十二分忍耐。
  已經去到那種明明是四月十五日他偏偏說是四月十六,把日曆及報頭給他看,他還說是王世貞錯,而辦公室沒有一個人有正義會站出來指出公道。
  世貞這點誌氣是有的,知道爭也無用,立刻辭職。
  小小一間通訊杜一共十來人上班都可以有人指鹿為馬,社會也真夠險惡。
  她在夢中看到那洋人問她:“世貞,為何不就範?”世貞冷笑一聲,“你給我做你的位置我都不稀罕,這樣一步步往上爬,混身爛掉還未撈到一問宿舍,你做夢呢。”驀然驚醒。
  心覺好笑,怎麽同這種人理論,喝過酒口乾,她到廚房找水喝。
  不由得想起亡母,雖然母親活著也幫不到什麽,可是小時候由她拉扯著姐妹倆長大,倒也無憂無慮,不比現在,什麽都要自己承擔。
  她握著杯子,一坐坐好久,本來想效法那種失意傷心人呆到天亮,可是因為年輕,藏不住憂慮,一下子瞌睡,倒在床上不醒人事。
  是雅慈把她推醒。
  “哎呀,沒事不要叫我。”
  “有臨時工你做不做?”世貞揉眼,“除卻賣身什麽都幹。”
  “又不致於這樣慘。”世貞一骨碌起床,“是什麽工作?”
  雅慈說:“森悅酒店的秘書服務部今朝嚴重缺人。”
  世貞一愣,“我不諳打字速記。”
  “我見過你在電腦鍵盤上輸入資料。”
  “雅慈,這種外地商人找的不過是導遊女郎。”胡雅慈聲線忽然放得很溫柔,“我知道,你在等的是年薪二百五十萬出入有司機接送宿舍在山頂的優差,”她接著吼叫起來:“可是此刻你欠我三個月租金身上又長滿黴斑不如出去散散悶氣。”
  “是是。”世貞連忙起來梳洗。
  雅慈猶有餘怒,“呔。”她叉著腰說。
  世貞趕到森悅人事部,組長登記了它的資料,同她說:“是七0三號房的阿瑟女士。”世貞忽然覺得她算是交了好運,客人是位女士。
  “她在咖啡廳等你,金發、紅衣,三十歲左右。”世貞一眼就看到阿瑟,看妝扮,毋需置疑,是美籍人士。她過去招呼。
  阿瑟抬頭,一臉笑容,“貞,你的履曆好極了,這次一定可以幫到我。”
  世貞謙道:“我出來見識學習。”“咖啡?”
  “謝謝,我喝茶。”雅慈是對的,不論是什麽性質工作,不計酬勞,一個人出來活動一下總是好的。
  阿瑟同她解釋,她此來是接洽印刷廠簽約,已經選定了兩間,一間日資,對方有許多堅持,可是願意招待她到東京住兩天三觀總廠,另一家是華資,代表是老板的長子。
  世貞對印刷業完全不通,隻得唯唯諾諾。
  片刻她好奇,“是印雜誌或是目錄嗎?”
  “不,”阿瑟女士笑,“是禮品盒子。”“百貨公司?”
  “不,巧克力禮盒。”世貞意外了,“啊。”因對糖果印象甚佳,不禁露出微笑。
  “一年四季各種節日像聖誕新年情人節複活節都需要特別包裝,我給你看樣版。”
  攤開圖樣,世貞嘖嘖稱奇,最大的心型硬盒可裝三磅巧克力,最小的隻兩粒。
  “風土人情你比較熟,希望你給點意見。”世貞隻是笑。
  “日本人有車子來接,”她停一停,“我始終不習慣在酒店房間見客。”阿瑟為人隨和,也不是不聰明,可是精神略見恍惚,這也不稀奇,世貞微笑問“第一次來采訪?”初到貴境,因為一刹時被五光十色衝擊,會有一陣迷惘。
  世貞那日穿著一套深藍色西服,短發梳向腦後,隻擦一點口紅,看上去卻十分明麗,精押奕奕,雙目炯炯有神。
  阿瑟上車時說:“華裔女性有像你這樣高挑的嗎?”
  “這一代大都不矮。”世貞幫她拎著手提電腦。
  早上交通擠塞,世貞提醒司機走另一條路往東區,略遠,可是一定比較暢順。
  駛到一半,下雨,阿瑟抱怨,她穿肴白色高跟鞋,奇怪,世貞想,怎麽會有人穿白隻聽得她說:“一遇潮我的頭發會卷曲。”
  “不要緊,酒店有理發店。”
  “男人才不必擔心這些可是。”世貞微笑,“我們也別把男人生活想像得太輕鬆。”
  他們也有苦處,也不見得擁有這個世界。
  世貞記得豪氣幹雲的女同學曾說:“男人,先掙一億身家才好開口說話。”否則,說管說,有誰理。雨天,擠在密封車廂,也是一種緣份,阿瑟給世貞看她手臂上貼的尼古丁膠布,用來戒煙,世貞看見她肌膚上全是褐斑,像是掀翻了顏料。
  她的體臭亦漸漸揮發。有點刺鼻。車子終於抵達目的地。
  代表是一位陳先生,十分精明油滑,延她倆進辦公室,談起生意來。
  雨忽然下大了。
  窗外一片迷蒙,世貞覺得道天氣就同它的前途一樣不明朗。
  回過神來,世貞才知道阿瑟代表美國寶地巧克力廠,那算是一宗大生意。
  她熟絡地記錄會議重點,看上去一點也不似臨時秘書。
  散會前阿瑟接納對方好意,到日本視察。
  那位陳先生看一看世貞,慷慨地說:“王小姐也一起去好了。”
  世貞連忙說:“呃,我沒有現成證件。”
  “不要緊,一個下午可以出來。”世貞隻是賠笑。
  阿瑟並沒有立時簽約的意思。
  送她們出門之際陳先生忽然用粵語同世貞說:“請王小姐為我們美言數句。”世貞連忙唯唯諾諾。阿瑟笑問:“他叫你關照他?”世貞但笑不語。
  “自東京返來就簽給他。”
  “已經決定了?”“嗯,老字號,大資本,可靠。”事不關己,世貞隻是附和。
  阿瑟卻說:“我們先去用膳,稍後,我帶你去會一個人。”
  “是。”“會議記錄給我看看。”
  “隻是草稿。”阿瑟接過一看,嚇一跳,“如此整齊,可直接輸人電腦打印。”“我稍後就做。”
  “貞,你要是到新澤西來,請聯絡我,我需要你這樣的人。”世貞不出聲。
  “我知你不止是秘書人才。”世貞仍然沒有言語。
  “怎麽樣,懷才不遇?”
  “別提了,對,我陪你去逛商場好不好?”“我早聽說這已經不是購物天堂。”
  “可是那麽多著名牌子都匯集在同一地方到底是難得的。”
  “帶我去吃好的中菜。”“道地中菜館都不講究裝修。”
  “沒關係,我可以接受。”世貞同阿瑟去吃杭菜,叫了兩菜一湯,阿瑟以驚喜的神情幾乎連舌頭都吞下肚子。
  飯後她歎口氣,“你知道我們還少了什麽?”世貞作詢問狀。
  “一位知情識趣的男士。”世貞忽然想起一句老掉了牙的成語,叫飽暖思淫欲。
  她忍不住笑起來。
  為了掩飾這個想法,她努力在阿瑟碟子上加菜。
  吃完飯之後,這位美籍女士顯然有點累,直爽的她說:“最好一星期隻做四天,每天淨上午辦公。”“你可要回酒店休息一下?”
  “好主意,你呢?”
  “我借一個角落做妥會議記錄。”她凝視她,“年輕真好。”世貞笑。
  “下午三點來叫我。”有一日,世貞想,她也會覺得疲倦吧,屆時,希望有不必出來的條件,坐家中,泡杯茶,看看書,聽聽音樂,真的累了,索性打中覺。
  每個人總得老,可怕的是老大之後為生活不得不時時強顏歡笑充後生。
  世貞在圖書館找到一個好位置,一下子把功課趕出來。
  尚有時間在碼頭附近小販處買一客冰淇淋吃。
  二時,她在大堂撥電話給阿瑟。
  有人把手搭在她肩膀上,一轉身,正是她。
  “來,我們走吧。”世貞發覺她已換過一身衣服,粉紅色的套裝比身段小兩號,繃得緊緊,頭發做過了,太過蓬鬆,鞋子的跟更高更細。
  她輕輕說:“你替我留意這位男士。”世貞暗暗好笑。
  還有,當她老了,她不要再在男女關係中兜圈子。
  她希望可以過正常平凡愉快的家庭生活,以養兒育女為重,有空培養個人興趣,她才不要口渴地四處找異性的慰藉。
  跟成功人士學習,得益良多,看到失敗例子,也可以從中警惕。
  阿瑟的神情有點迷茫,“我真未想到,東方男士可以如此英俊倜儻。”世貞又微微笑起來。
  當然,他們也不致於似從前洋人印象中那般黃瘦猥瑣,可是距離阿瑟所形容的,也許還有一段距離。她是遭到這個都會的迷惑了。
  下車之前,她細細補上口紅。
  世貞暗暗歎息,隻有對外貌極端缺乏信心的人才會誤會一盒胭脂可以挽救什麽吧。
  她抬頭看到招牌上寫著童氏印刷。姓童。
  世貞想,別的姓氏都留有餘地,姓童現成可以叫童真,隻有姓王,實在平庸,一點想像力也無。
  雖然是工廠區,可是會客室收拾得一塵不染,男工人奉上茶盅,說:“童先生馬上來。”世貞打開茶盅,見是淡綠色龍井茶,香氣撲臉,立刻有好感。
  阿瑟問:“你喜歡這一家?”世貞欠欠身,“我們不是來喝茶的。”這話說到阿瑟心坎裏去,惋惜地說:“所以,不得不把生意給別人。”她並不糊塗。
  世貞大著膽子問:“那,我們為何走這一趟?”阿瑟的聲音細若遊絲,“我想再見他一麵。”世貞沒有再笑。她有點同情這位女士。
  也許,童先生觸動了她的回憶,可能她十多年前有一個男朋友不知道什麽細微之處象煞了這個陌生人,於是她又有了戀愛的感覺。
  房外有腳步聲,世貞金睛火眼那樣盯著門口,等著這迷人的童先生亮相。
  他進來了。
  年輕、高大、英偉、淺褐色皮膚,稠密黑發有點天然卷曲,一臉好笑容,白襯衫袖子高卷,棕色卡其褲,“請坐請坐。”的確一表人才,可是,也不足以使人著魔。
  世貞牽牽嘴角。
  隻見阿瑟站起來與他握手,媚態十足,“我們又見麵了。”不願放手的樣子。
  這時,他看到了世貞,世貞這才發覺,他有一雙極其漂亮的眼睛。
  套句陳腔濫調,就是會說話的眼睛。
  世貞不想與陌生男人說話,故此避開他的眼神,可是已經知道他一連串的問:“你是誰,怎麽會在這出現,你不像是一個來談生意的人呀”。
  她坐在角落優悠地做觀光客。阿瑟想約他晚膳。
  他也知道生意不一定成功,可是拒絕一位女士到底是不禮貌的事,他問她喜歡吃海鮮還是素菜。
  阿瑟立刻答:“我不是吃素的。”世貞別轉麵孔,強忍著笑。
  會議完善結束。
  在車上,阿瑟數現款給世貞:“當是十二小時的酬勞。”
  “謝謝。”然後她半真半假悻悻道:“下次不帶你出來應酬,男人一直盯著你。”世貞唯唯諾諾。
  “明早我到東京,返來再與你聯絡。”“是是。”
  “對,”心癢難搔,“你覺得他怎麽樣?”“過得去啦。”
  “什麽意思?”
  “男人需心地好,愛惜婦孺,見識廣闊,有專業學問,以及經濟基礎,你說是不是。”
  阿瑟一愣,格格笑一陣子,然後幽幽地說:“我隻想得到他的身體。”這倒是簡單。
  福至心靈,世貞立刻說:“祝你成功。”阿瑟女士高興得不得了。
  雖然年輕,到底是人,回到家,也有點累。
  趁雅慈尚未回來,趕緊淋浴。
  就是這點體貼,欠租三月,才不致於叫人攆走。
  世貞開一罐啤酒,對著電視新聞喝將起來。
  記者這樣報道:“六十九歲老婦倒斃家中數日無人發覺……”一陣恐懼襲上心頭,世貞忽然扔下啤酒罐掩耳尖叫起來。這會是她未來寫照嗎。
  父母早已去世,姐姐自顧不暇,她一個人無親無故,隻得一雙手,若不趁年輕力壯掙點錢,將來也許孤苦零丁死在陋室發臭才有人發現。
  刹那間世貞怕得落下淚來。接著雅慈回來了。
  “今天如何?”世貞隻得暫時把未來丟腦後,回答說:“薪酬比按月算好得多。”
  雅慈坐到她身邊,笑嘻嘻問:“那麽,你打算按月包還是逐日計?”
  滿以為世貞會啐她,可是沒有,世貞隻是歎口氣,“無所謂,至要緊有收入。”
  “都是我嚇的,你看你擔心得。”
  “先付一個月租。”她把薪酬交出。“你自己也要用吧。”
  “別客氣,再想辦法。”雅慈笑問:“今日學到什麽?”
  “女人越老越要自重。”“男人亦需要莊敬自強吧。”
  “我不是男人,我不關心,我隻知道女人的七情六欲最好在三十五歲之前解決,以後好好做事理家,切勿作非份之想。”
  “責己太嚴了。”世貞深深太息一聲。
  “受了什麽刺激?”雅慈詫異。
  世貞搔搔頭,“累了。”她倒在床上,很快睡著,可是整晚亂夢不絕,一會兒看到債主臨門,苦苦纏住不放,刹那間她又看到自己衣冠不整出現在一個舞會上,卻並沒有人注意,出了醜都缺乏觀眾,更下不了台……那樣半明半滅掙紮了半夜,醒來反而舒服,她掬一把清水洗掉臉上的油與汗。
  然後強自振作坐在小廚房閱報喝咖啡。
  雅慈打著嗬欠起床梳妝,她不但幸運,也比較會做人,所以在工作崗位熬得下去。
  這時她探出頭來,“世貞,電話,一個男人。”世貞看鍾,才八點半,她又無男朋友,這會是誰。她接過電話。
  “王小姐,早,我是童氏印刷公司的童保俊。”世貞臉上打著一個大大的問號。找她有何事?她連忙答:“阿瑟女士到東京去了。”
  “嗬,是嗎,對,這麽早打擾你是怕你有事會出去。”
  “我可以幫你嗎?”
  “當然,童氏想聘請你,你願意來麵試嗎?”世貞一愣,啊,交了好運,“我上午正有空。”
  “我們總公司在銀行區,”他說了地址,“你十時正來找我秘書劉先生。”她放下電話跳起來歡呼。
  雅慈正欲出門,看見詫異說:“如此大悲大喜真不是好現象。”
  “我轉了運。”世貞連忙把好事告訴她。
  雅慈皺皺眉頭,“所有不正常的事都含有危機。”世貞馬上說:“我會小心。”
  “你見機行事,記住,無論有多情急,裝作施施然,千萬不可給人知道你已無隔宿之糧。”
  “遵命。”
  “祝你心想事成。”世貞借了雅慈最好的套裝穿上,又把文憑等文件準備妥當,匆匆出門。
  她到了目的地發覺招牌上寫的是童氏紙業,看來童家的生意不小。
  她同接待處說:“我約了劉先生。”片刻劉先生出來,是位中年瘦削男士,十分有禮,世貞以為要見的就是他,可是他隻負責請她進內廳坐。
  又有工人奉上香茗。
  不見得員工也天天有龍井茶喝,世貞知道是特別待遇。人來了。
  他一進門便說:“我是童保俊。”這是世貞第二次聽他報上名字。
  不知怎地,她覺得他刻意修飾過,身上散發著剃須水愉快的香味,可是襯衫袖子仍然高高卷上。
  老板是老板,王世貞心無旁婺,她是來麵試的職員。
  童保俊微笑,“早。”世貞規規榘榘地回答:“早。”“我在森悅酒店人事部找到你的電話。”原來如此,這倒是解答了世貞心中疑問。
  “也得到了你的履曆。”什麽,這一切不都是保密資料?個人私隱一點保障也無。
  “我這推廣部正等人用,你幾時可以上班?”世貞抬起頭,想說明天,可是又覺得矜持點好。但,公事公辦,切莫坐失良機,於是鼓起勇氣說:“我隨時可以報到。”
  內心幾番掙紮,知道瞞不過童保俊一雙眼睛,麵孔不禁激辣辣紅起來。
  出來找生活,非得經過這種一層層試煉不可,這算什麽,還未開始談薪酬呢,良家婦女還不是一樣得關在一間房間同男人談錢。
  世貞表麵上並不敢露出苦澀之態。
  “我們是小型公司,人事緊湊,無是非,你可以放心。”世貞說是。
  “你跟著我就可以。”這話是什麽意思?世貞假裝不覺。
  “來,看看你的辦公室。”世貞又吃一驚,是算準了她一定會來?
  童保俊笑笑,“是上一手空下來的房間。”世貞連忙怪自己多心。
  “薪水是這樣的,起薪點是——你隻有一年工作經驗,加你十個百分點,將來自有晉升機會,薪酬自然調整。”薪酬十分普通,世貞放心了。
  也許,他隻是欣賞她的工作能力。
  小小房間背山麵海,風景十分優美。
  世貞忽然說:“阿瑟女士其實無心把那單生意交給童氏。”童保俊十分豁達,“十單生意有一單談得成功,已算好運。”他一點也不在乎。
  世貞想問:昨晚,你有與她晚膳嗎,又有什麽下文?
  可是童保俊像是看穿她的心事,“昨晚,我派劉先生陪她到近郊吃海鮮。”世貞忍不住笑出來。
  童保俊也笑,“我有急事,走不開。”這種說法算已是夠風度。
  他送她到人事部辦登記手續。
  世貞無意中說:“上一手……”秘書也閑閑答:“王小姐這職位是新創的。”然後,童保俊在門口等她。
  “我送你一程。”袖子已經放下,西裝外套拎手中。
  從前,寫字樓聘請職員要求鋪保,現在,至少童保俊有這種條件。
  很明顯,他對她有特別好感。他的車子在停車場。
  是一部深藍色德國房車,十分樸素,世貞放心上車。
  老是有衛道人士不知民間疾苦地責問受害人:“當日你不該上車。”是,當事人亦有錯,但當其時,不上車已沒有第二條路可走。又下雨了。
  世貞想起阿瑟女士白高跟鞋上的泥濘,到了那種年紀。世貞不希望再在泥路上躑躅,前車可鑒,宜早做打算。
  隻聽得童保俊問:“你肚子餓嗎?”一早沒吃什麽,聽見這話,世貞的腸胃反應激烈,忽然咕咕鳴叫,響聞十裏,她尷尬得找地洞鑽。
  童保俊說:“吃完飯才送你。”這是他們之間第一次約會。
  選菜之際,他問她,“我替你作主可好。”世貞十分高興,隻有幸福兒童才會嚷:
  “我要自己來”,因不知事事背上身是多麽辛苦淒惶的一件事,她巴不得有人作主,樂得清閑。
  “不喜歡可以另外再叫。”世貞衝口而出:“不會不喜歡。”童保俊訝異,“這倒是好。”
  “好吃多吃點,不好吃少吃點,下一頓很快又來,何必斤斤計較。”
  童保俊有點意外,這年輕女子如此隨和,算是難得,他又試探問:“認真難吃呢?”
  世貞笑了,“下次不來也就是了。”“不抱怨不投訴?”
  “哪有那麽多時間。”童保俊很佩服她的寬宏大量。
  他從前有個女朋友專門挑剔小事,天要掉下來之際她還抱怨男伴不夠體貼,童保俊隻覺得累,特地到外國住了一年以便徹底與她脫離關係。
  很明顯,王世貞完全不同類型。
  他對這張麵孔一見鍾情,她坐在會客室暗角,他一進來,就覺得沙發後邊有什麽會發亮,凝神一看,才知道是一雙大眼睛。
  他從未見過女孩子有那樣濃稠的眉毛,真想伸出手指,順著方向摸一摸。
  整個會議他都不知道人客說些什麽,也不在乎一宗半宗生意。
  他隻想盡快與這位王小姐單獨接觸。
  幸虧誠心要找一個人,不難辦到,發動三五名手下,在數小時內便得到她的資料。
  她家境不好,且正在找工作,確是乘虛而人的好機會。
  午飯後他送她回家,“明早見。”世貞看著雙腳,仍是那雙紫紅色半跟鞋,沒有仙履,也算奇遇。
  找到固定工作,信心倍增,她打開冰箱,把雅慈的汽酒及水果取出大快朵頤。
  她忽然恢複了自尊。
  欠房租的時候不知怎地連說話都有點口吃,走在路上,明明有目的地,也似心不在焉正在浪蕩。世貞浩歎,沒有收入真慘。
  一鬆下來,握著酒瓶睡著了。
  有一日,要喝真正的法國香檳,而不是加州汽酒。
  雅慈下班,看到好友仰臉躺在沙發上打呼。
  跟她來的男伴過去一看,詫異地間:“借酒澆愁?”雅慈比較了解,“我們哪敢長眠醉鄉,隻在高興之際慶祝一下。”
  那男子點頭,“女人喝醉真正難看。”雅慈不忘補一句:“男人借酒裝瘋亦不見得好看吧。”
  那男子忽然發現新大陸,“你的室友十分漂亮。”雅慈笑了,“張大嘴扯鼻鼾的美女?”
  “身段也好。”雅慈板起麵孔,“叫醒她介紹給你如何?”
  男子連忙接下去:“不過,同你比,雅慈,始終還差一截。”
  雅慈叮出一口氣。“她快要搬了。”“是欠租嗎?”
  “不,蝸居哪留得住她。”“我發誓不再多看她一眼也就是了。”
  “你倒想以為是你的緣故。”雅慈換了衣服鞋子,與男伴離去。
  世貞轉一個身。她彷佛覺得有說話聲,可是聽不清楚。
  雅慈應酬完返來,看見她抱膝在看電視新聞。“好消息?”
  “是。”“恭喜你,是何種職位?”
  “私人助理,”世貞並不糊塗,“跟在老板左右進進出出,辦些瑣事,在公司叫推廣經理。”雅慈皺上眉頭,“你要小心。”世貞不語。“他可有家室?”
  “我沒問。”“大約什麽年紀?”
  “三十,三十二,我不肯定。”
  “這麽年輕?”雅慈含蓄地說:“有些私人助理的老板七八十歲。”
  “那些助理不需上班。”“別天真,人家廿四小時候教才真。”
  “雅慈你的思想真齷齪。”雅慈否認,“是嗎,不是這社會肮髒嗎?”她握著世貞的手,“你要當心。”世貞說:“我知道,”忍著笑,“幹萬要撈些油水。”雅慈說:“啐。”生氣了。
  第二天出門下樓上班,有人上來同她說:“王小姐,我是童氏司機,負責接送。”
  嗬,脫難了,公共交通工具擠掉的不單是脂粉,還有尊嚴,王世貞終於登上私家車。
  一邊訕笑一邊慶幸。
  童保俊比她早到,一見她便說:“世貞你到了正好快來開內部會議。”世貞倒是一愣,什麽,著她開會、辦事?她不是他的花瓶嗎?
  連忙打醒精神跟進。
  這個會開了三小時,出乎意料之外,世貞發覺她負責的辦數還真不少,不禁大大訝異,他真找她來做牛做馬?不禁大大失望。
  可是稍遲又十分高興。
  那一天,她晚上七時半下班。
  老板房間尚燈火通明,他沒有走的意思。
  她站在電梯大堂,他追出來。
  “喂,你不等我?”他卷高了袖子神情略倦語氣抱怨。
  須根長出來,腮邊下巴都帶些青紫,看上去真似那洋女士阿瑟所說有點性感。
  世貞微笑,“等到幾時?”
  “快了。”世貞搖搖頭,“不,你等我,不是我等你。”她見過願意等的女性,真是可憐,等男人離婚,等男人回心轉意,等男人恩寵有加。
  不,有就有,沒有拉倒,絕對不苦苦地等。
  電梯門打開,她走進去,童保俊用手隔著門。
  “八點半我來接你。”世貞說好,那又是另一件事。
  到了樓下,世貞渾忘特權,如常往地下鐵路站走去,司機慢車追上來,“王小姐,這邊。”世貞這才把前程往事想起來,欣然上車。
  手上有工作量,證明她真材實料,堪稱意外收獲。
  她在吃三文治的時候童保俊來了。“你好像永遠在吃。”
  “饑渴難當。”“會不會是一直在盼望什麽?”他揶揄她。
  他走進浴室,老實不客氣對鏡子掏出電須刨剃胡髭。
  世貞擔心,“喂,我有房東,你當心點。”童保俊轉過頭來,十分意外,“老劉沒帶你去看宿舍?”世貞一怔。
  “與人合住多不方便。”世貞從未試過獨居,想必是種享受,像一切生活中樂趣,必需付出昂貴代價。
  “明早我讓老劉陪你去看看。”世貞忽然問:“大家都有呢,還是我一個人有?”
  童保俊轉過頭來,他笑了,“你說呢?”回答得真好,益發顯得問題愚魯。
  那晚他們出去,已經像多年朋友,童保俊同她講述業內種種困難之處,他自父親處承繼了業務,五年來,每星期大概隻得十多小時睡眠。
  童氏名下除了紙廠印刷,還有一家規模中等的廣告公司。
  “所以,在我們公司,前途是有的,不過靠血汗爭取,”他搔搔頭,乾盡杯子的紅酒,又說:“可是,那麽努力,又有什麽樂趣?”世貞笑笑答:“好過沒有。”他有點酒意,覺得這個女孩子有趣極了,伸出手去,想擰她的麵頰,抬起手,才覺唐突,隨即放下,訕訕地十分尷尬。
  歸途中他十分沉默,送世貞抵家,他忽然說:“明天又可見到你,真好。”她是他夥計,這是唯一可以肯定每天見麵的關係。
  雅慈曾經算過,他們見同事的時間,絕對多過見伴侶。
  回到小公寓,電話鈴正響。世貞連忙接聽,“是哪一位?”
  “貞,那是你嗎?”咦,這是誰呢?
  “我是馬利阿瑟,記得嗎?”
  “啊,阿瑟女士。”
  “我自東京返來,還有部份工作有待完成,你願意出來幫忙嗎?”世貞這才明白什麽叫做恍如隔世,才兩日兩夜,她的生活已起了徹頭徹腦的變化。
  “呃,阿瑟女士,我已找到工作了。”“這麽快?”對方訝異。
  “這是一個高節奏快速度城市。”
  “如今我相信了。”世貞賠笑。
  “待遇好嗎?”“過得去啦。”她已不願多說。
  阿瑟聽得出來,“那,祝你前途似錦。”
  “謝謝,再見。”世貞真怕她知道她便是恩人,若非她把在家孵豆芽的王世貞帶出去,哪有機會。
  不,真正恩人是胡雅慈,是她把室友自床上拖起來去見光。
  世貞坐在床沿,等雅慈回來。雅慈進門看見她未睡,心知肚明。
  大家都是聰明人。“可是要搬出去了?”世貞頷首。
  “什麽時候?”“明後天吧。”
  “這麽快,可見是水到渠成,順水推舟,恭喜你。”
  “你說,我該不該搬。”
  “你心意早決,為何還來問我。”世貞歎口氣,“切勿誤會我是虛偽,我心彷徨。”
  “世貞,有機會總得跳出去,你我可走的路又不是那麽多。”
  才上個星期罷了,想在姐姐家搭張尼龍床睡都不可能。
  世貞問:“我走了你呢?”“另外找房客。”
  “你自己幾時搬?”
  “我恐怕一輩子住小公寓做包租,我沒有那種運氣。”
  “你太正經了。”雅慈微笑,“所以一輩子得不到桃花財。”
  “是嗎,叫桃花財嗎?”雅慈說:“不知多貼切。”世貞睡了。
  世貞這才知道做夢不見債主來追是那麽愉快的事。
  第二天會計部預支薪水給世貞,真是特別恩恤,世貞已經窮到極點,無論如何捱不到月底。
  那一日。她跟在童保俊身後去開會,跑了三個地方,十分勞累,二人無暇談私事。
  到六時許童說:“世上最辛苦是小生意人。”世貞既好氣又好笑,“不是窮人至倒楣嗎?”“你說,世貞,最無出息的人可在幾歲退休?”
  “我知道有些人恃父親有幾文一輩子也不用工作。”
  他自顧自說下去:“三十五歲可以退休沒有?”
  “要是你願意,馬上可以放下生意。”
  “是嗎,那我每朝起床幹什麽?”“吃喝嫖賭。”童保俊笑,“那多空虛。”這時老劉推門進來,“王小姐,我陪你去看宿舍單位。”童保俊說:“速去速回。”他埋首工作。
  車子開往山上,空氣較為清新,一轉頭,可以看到天邊橘紅斜陽。
  單位門一打開,看到光潔硬木地。
  客廳尚未有家具,書房及寢室卻已經布置妥當。
  世貞站在長窗前看海景。山上是山上,山腳是山腳,層次分明。
  老劉把門匙交給她,“王小姐,我下班了。”世貞連忙送他出去。
  睡房異常寬闊,雪白的床鋪被褥,私人浴室近在咫尺,呀,世貞想,終於可以把所有的胭脂都排列出來了。她沒有忘記回公司道謝。
  童保俊卷著袖子正在忙。
  看到她,他說:“世貞,你聽聽這個人要什麽,煩死了。”世貞接過電話,原來是一家雜誌社的主持,希望印刷費再賒久一點,她與他好聲好氣商洽起來,不久達成協議。
  那人十分感激,“謝謝你童太太。”世貞連忙溫和地答:“我是童先生的助理,我姓王。”那邊沒聲價道歉。
  童保俊問:“擺平了?”世貞點點頭,手中有權,辦事能力自然高超,什麽都要問過上頭,天才都變蠢才。
  他並無問她對新居可滿意,隻叫她坐下,他有公事與她商量。
  兩人一談談到九點多。
  他看看表,“糟,我約了人,遲到。”匆匆趕出去,兩人乘不同的車分道揚鏢。
  世貞回家收拾行李。
  她一直不知道身外物隻有那麽一點點,一隻小小行李箱已經可以裝走,一共幾套衣服,千多本書,以及若幹日用品。
  雅慈回來,看到了,無言,握住她的手,戀戀不舍。
  “不喜歡,再回來。”世貞失笑,如何走這回頭路?
  “我恨適應新環境。”“別忘記繼續聯絡。”
  “知道。”世貞與雅慈擁抱。她付清了欠租。
  無債一身輕,公司車在樓下等她。
  當晚她搬進新居,那完全像另外一個世界一樣,寬敞寧靜,什麽都是現成的,不必她費腦筋。她撥電話給姐姐。
  宇貞在那一頭正預備睡,聽到是妹妹聲音,有點害怕,又是什麽事?她能力有限,愛莫能助,世貞一開口,即是陷她於不義,故此語氣甚為冷淡。
  “這麽晚可是有要緊事?”
  “我搬了家,把新地址電話告訴你。”宇貞十分意外,“好,我寫下來。”“我工作地方則是——”“找到新崗位了?”更加納罕。
  這個不長進的小妹彷佛在一夜之間脫胎換骨。
  “時間不早,改天再談。”宇貞掛上電話,對丈夫說:“你來看,這是世貞的新住址。”那吳兆開懶懶接過,瞄一瞄,雙眼忽然睜開,“招雲台?”
  “可不是。”“她何來的本事住招雲台?”兩夫婦嘖嘖稱奇。
  “周末請她來吃頓飯問個仔細。”世貞沒聽到,世貞睡著了。
  她做了一個非常奇怪的夢。
  夢見一整幢招雲台都是獨居女人,一人霸一個單位,每個人都認識童保俊。
  早上,猶記得這個夢。
  她去上班,電梯門打開,不同年齡性別的人進來,她才放下心。
  不,不全是童保俊的女人。
  世貞被這種想法嚇一跳,那麽她呢,她可是什麽身份?
  電梯已經到了樓下,後邊的人請她讓一讓,她才如夢初醒。
  世貞在童氏做了三個月。
  她十分勤力、稱職、低調,學得很快,也懂得應用、實踐,她與童保俊,並無進一步發展。
  一日開會到深夜,童保俊累到極點,忽然歎口氣,揉揉雙眼,問世貞:“我們什麽時候私奔呢?”世貞不動聲色,靜靜答:“待我查查約會簿。”其餘的同事都笑了。
  世貞不知人家怎麽想。
  姐姐來約過幾次,她都推掉,不是抽不出時間,而是覺得親人聲音中有太多好奇。
  除此之外,生活還算愉快。晚上很少出去,下了班就往家鑽,享受獨居清靜,握著一杯茶,坐在露台上,久久不厭。
  她的前途仍然不明。可是至少知道明天一早該往何處去。
  那天,她回到公司,一貫向童保俊報到。
  老劉見到她,立刻站起來,“王小姐,”他很直接地說:“童太太在裏邊。”世貞立刻領會,靜默地退後兩步,不知怎地,腳步有點踉蹌。
  她一聲不響轉回自己房間。心有點忐忑,好不容易才鎮定下來。
  不做慣賊的人看到別人順手牽羊已經嚇得心卜卜跳。
  然後,老劉匆匆進來,忘了敲門,“王小姐,童太太就快巡到你處。”世貞手足無措,不知藏往何處,連忙收拾一下雜亂桌麵。
  說時遲那時快,腳步聲已經傳來,辦公室門忽爾被推開,童保俊探頭進來,“這是我們的推廣經理。”世貞屏息。
  一位女士在門外輕輕站住,客套地問候,並沒有進來的意思。
  那位女士一頭銀灰色頭發,穿珍珠色套裝,戴紅寶石耳環,年紀約六十上下,保養得極好,神色不怒而威,分明是童保俊的母親。
  她隻在門口瞄一瞄,並無多大興趣,隨即往別的部門去了。
  世貞掩上門,靠著牆,呼出一大口氣。啊,她還以為是年輕的童太太。
  童保俊稍後過來,伸出舌頭喘息作驚魂甫定狀,世貞不禁好笑。
  “沒想到我那麽怕母親吧。”世貞溫和地答:“不是怕,是尊重。”童保俊感慨,“你說得太好了。”世貞要到這個時候才恢複常態。
  她發覺襯衫背後已經汗濕。沒有做賊心也虛,真不是那塊料子。
  她發青的臉到此刻才慢慢轉為紅潤,接著,耳朵脖子都發起燒來。
  童保俊看著她晶瑩的麵孔,忽然問:“工作還習慣嗎?”
  “還好。”“男同事有無約會你?”
  “沒有。”怎麽可能,再呆的笨人也知道老板對她有意思,連說聲早都可免則免。
  偏偏童保俊明知故問:“啊,為什麽,你拒人千裏之外?”世貞並沒有嬌嗔地打蛇隨棍上:“人家怎麽對你你不知道?”
  她隻是老實地答:“我已對約會遊戲喪失興趣。”
  童保俊剛想開口,老劉卻在門口說:“老太太還有話說。”他隻得前去侍候。
  世貞連忙脫下外套,涼一涼背脊。
  迄今她不知道世上是否有一位小童太太。
  這時,同事已把大疊文件放在她麵前,“世貞,勞駕你看看。”世貞不得不收拾心猿意馬。
  老劉又進來,“王小姐,童太太今晚請大家吃飯。”世貞十分委屈,“我有約。”
  老劉笑了,“今晚還是我嶽母七十大壽呢。”“怎麽辦?”
  “老板為大。”世貞歎口氣,“你說得對。”
  “七時正,森悅酒店的西菜廳。”嗶,連更衣的時間也沒有。
  同事們其實都已經很累,可是統統都還得強顏歡笑前去飲宴。
  世貞一到便坐在長桌後邊位置喝啤酒,由童保俊把她叫到前座去,上次來這,她正失業,窘到極點,正是士別三日,刮目相看。
  她不敢多話,隻是賠笑。
  老太太精神奕奕,絲毫不見疲倦,把一幹年輕幹部鬥得東歪西倒。
  一頓飯吃了兩個小時,有人偷偷抱怨應付加班費。
  好不容易散席,童保俊與世貞同車。
  他說:“母親對你的印象不錯。”不見回答,自駕駛盤轉過頭去,滿以為她在躊躇,可是不,她已經睡著了。
  樣子可愛,一如稚童,頭歪在一邊,豐滿的嘴還張開一點點,像還想說什麽,可是支撐不住,隨即墮人夢鄉。童保俊不由得笑起來。
  年輕真好,這樣睡十多分鍾,張開眼睛,又可以熬到天亮,早幾年他也做得到。
  到了今日,他總得找一張床,平平躺下,起碼睡七八小時才叫休息。
  全盛時期已經過去。
  他想在那樣柔軟的唇上吻一下,他在該刹那並無其他意思,就像一些大人忍不住摟抱親吻活潑可愛的幼兒。但車子一停,世貞即刻醒來。
  “啊,到了。”她說。
  趁她未推開車門,童保俊說:“下星期,你與王子恩一起陪我到新澤西走一趟。”
  “那張合約還未談攏?”
  “去年他們派人來,今年很應我們走一次。”“嗬,禮尚往來。”
  “再見。”世貞推上車門,朝他擺擺手。
  她打一個嗬欠,抬頭看去。都會的夜空永遠是渾濁的灰色,遠處有霓虹燈橘紅的反光。她盼望看到蔚藍色絲絨般天空,觀看鋪天蓋地燦爛星光。
  可見前輩們說得對,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
  世貞連妝都未卸,就倒在床上熟睡。第二天上班,她在電梯碰到營業部王子恩。
  隨口便說:“子恩,你有現成的美國旅遊簽證吧。”王子恩一怔,“誰去美國?”
  世貞即時明敏地改變話題:“你到過大峽穀沒有?”王子恩笑,“到了納華達,自然隻餘進賭場的時間。”一開口便講錯話。童保俊想必尚未宣布。
  昨晚他送她回家,一定有許多人看見,她最好緊閉著嘴,一語不發。
  世貞忽然覺得寂寞,從前上班,與同事打成一片,吵吵鬧鬧,嬉笑訴苦,痛斥老板,不知多開心……但,凡事都得付出代價吧。她朝王子恩賠笑。
  甫坐下,老劉便進來說:“王小姐,老太太與童先生今早已赴新澤西。”世貞又一怔,“有急事?”老劉不作答。
  又是秘密,簡直不能開口問任何事。世貞隻得維持緘默。
  老劉說:“王小姐,這是你的飛機票,請你明朝起程。”世貞睜大雙眼,她以為此行已經取消。
  “王子恩與我一起去嗎?”老劉遲疑片刻,“我不知道其他人的事。”他出去了。
  這就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意思吧,明天就得上路。
  世貞速趕案頭工作。那天下午,公司來了稀客。
  世貞到接待處一看,訝異得說不出話來,“姐姐,你怎麽來了。”宇貞一臉笑容,手抱幼兒,“我們在附近醫務所打防疫針,順道過來看看。”幼兒睡得十分平穩,世貞笑,“個子大了許多。”她請姐姐到會客室喝杯茶。
  宇貞打量她的辦公室,嘖嘖稱奇,“你也該下班了吧,我還沒去過你家呢,不如一起走。”世貞說:“我明早要出差,今天要晚下班。”宇貞卻道:“不如先回家休息一下,然後再回來趕通宵。”都替她想好了。
  世貞隻得笑笑,“好吧,一起走。”“先叫部車。”
  “不用,我有司機。”抱著小孩的宇貞不由得豔羨起來。
  原來年輕女性的出路多得很。十五分鍾車程就到了世貞新家。
  幼兒仍然憩睡,世貞把他輕輕放在床上。
  宇貞四周圍三觀,“客廳家具尚未置妥?”“沒有空,也無客人,因此耽擱下來。”
  宇貞站露台上看風景,“這裏一站可以大半天。”世貞賠笑。
  孩子醒了,世貞連忙去找開水衝你粉。
  聽得姐姐說:“將來我們上學,報阿姨這地址,阿姨家附近多好學校。”世貞有點心酸,幫得上忙她一定幫,可是,這不過是一間宿舍,並非永久地址,她際遇上落甚大,姐姐未免高興得太早。“你有空來吃飯。”
  “知道。”姐姐語氣比早些時溫柔親切得多。
  “我叫司機送你返家。”
  “有時我們看醫生,問你借司機,不知可方便。”
  “你盡管撥電話來。”姐姐離去,世貞收拾行李,索性拎著行李到公司開夜車。
  在電梯裏又碰見王子恩。
  他朝世貞笑笑,“明早往美國?”消息己經傳開。
  世貞臉上的無奈是真實的,“聽差辦事。”王子恩笑說:“我打算下個月辭職。”
  世貞意外,“另有高就?”“是。”
  “恭喜你。”怪不得他願意與她攀談。
  “子恩,”世貞鼓起勇氣,“你怎麽看我?”王子恩一怔,隨即笑笑說:“聰明,直爽,願意助人。”“謝謝你。”
  “不過,要把握機會,莫錯失良機。”世貞這才真正P激起來,“是。”“恕我多嘴。”
  “不,子恩,你是一番好意。”他笑笑下班去了。
  世貞在辦公室耽到天亮,做妥所有公事,她拎著行李直接往飛機場。
  清晨,一人坐候機室喝黑咖啡,遠處還有三兩名單身人,環境異常淒清。
  一個年輕男子朝她走來,世貞抬起頭,看,總有人前來搭訕,她放心了。
  若果不再有人注意,那才慘呢。
  那男子卻說:“小姐,請幫我填這張表……”他有幾項不大明白,分明是第一次出門,世貞一一為他解答,心中略覺彷徨,她希望他是純粹攀談。
  時間到了。
  清洌的空氣永遠有寂寞感覺,一上飛機找到座位,她便蒙頭大睡。
  這其實是她第一次出遠門,世貞刻意充內行,不動聲色,沉著應付。
  到了目的地,過海關時並無太大滯留,她叫計程車到酒店去。
  房間一早訂好,不勞她操心,童保俊住在同一旅舍,她即時向他報告她已經到了。
  他不在房間,她留言。
  正是晚飯時候,她到附近小店去買三文治吃。
  四周圍都是洋人,這才切實知道置身外國,小時候一直盼望到歐美留學,她微微笑,趁這趟出差開開眼界也是好的。
  回到房間。電話鈴正在響,世貞跳過去取聽筒。果然是童保俊。
  “我在一一零三號,你還不過來幫忙?”當然,她是夥計,他是老板,可是,也總可以問問旅途可愉快吧。
  童保俊與律師正在套房的客廳裏商洽合約,見到世貞,他鬆口氣,“細節你們談,我要追看籃球賽。”世貞不知是榮幸還是無奈。
  她金睛火眼看起合同來。
  “我們規榘是如此這般……不過可以讓步到……”童保俊在房扭大電視機聲浪,十分喧嗶,世貞過去輕輕掩上門,瞄見他在喝啤酒。
  對方代表問:“你老板一貫作風如此?”世貞答:“不,隻當他覺得合同太嚕唆的時候。”對方無言。是要有一個中間人做這醃事。
  到了最後,連世貞都光火,直斥道:“十五年來合作無間,為何到了這個時候才吞吞吐吐,有什麽困難,照直說好了,童氏不會受不起打擊,別浪費時間好不好。”對方律師竟一聲不響立刻收回合同。
  代表說:“我們下星期初再回覆閣下。”兩人開門離去。
  世貞跑到門前去踢一腳。身後有笑聲。
  可不就是童保俊,他已關上電視機。
  他歎口氣,“做小生意最屈辱。”“也不是每次如此。”“十次有九次夠了沒有?”“不至於吧。”“嘿,已是最樂觀的想法。”他坐倒在沙發上,又開了一罐啤酒。
  英俊的男人穿便服往往更有魅力,他看著世貞微笑,彷佛已渾忘適才不快之事。
  他說:“告訴我,旅途可愉快嗎?”“辛苦不要緊,可是沒有合約帶回去……”“別把這種事放心上。”他擺擺手。世貞籲出一口氣。
  “家裏把這盤生意交給我,我無法不打理照顧,真煩,巴不得一走了之。”“去哪裏?”世貞溫和地間。
  “到波拉波拉那樣的島嶼去,在山上蓋一座別墅,看著大海,天夭喝果子酒,醉了睡一覺,醒來剛好觀賞兒陽。”世貞聽了不禁心曠神怡,“那才不枉一生。”童保俊長歎一聲,“待家母駕返瑤池後才有希望實踐。”世貞駭笑,他在詛咒母親?
  “來,世貞,坐得近一點。”世貞坐到他身邊。
  “家母一生飽受創傷,我不得不作出讓步。”“這叫孝順。”“世貞,我喜歡聽你說話。”他握住它的手,她以為他會吻她,可是疲倦的他忽然鬆了手,反一個身,睡著了。世貞嗤一聲笑出來。
  奢望辦事至筋疲力盡的他們還有心情浪漫實在是太過天真丁。
  世貞回房休息。午夜,他醒來,找她聊天。
  “這兩年童氏生意並不理想,耍整頓不是不可能,但是我心不在此,有人為著爭名奪利願意斬下一條手臂,那不是我。”世貞歎氣,“你還訴苦,那我呢,我還時時慶幸我有一副健康的身體呢。”
  “世貞,你確是可愛。”世貞搓搓手,“好歹來這世上一場,且闖它一闖,光怪陸離,看個飽,當享受。”童保俊笑了。
  世貞終於趁這機會問:“你為何聘用我?”童保俊一愣,大大訝異。“你的意思是你不知道?”世貞怔怔看住他。
  他很平靜的說:“我對你一見鍾情。”世貞張大了嘴,“那又何必叫我天天上班十二小時。”“相處時間長了,彼此才有了解。”世貞疑心,“你肯定這不是一物兩用?”“不,我不會叫心愛的人吃苦。”世貞鬆出一口氣。
  “回去我們就宣布訂婚。”“我並沒有答應呢。”世貞抗議。
  童保俊詫異,“簽雇員合約之際你沒看清楚小字,最後一行說:合約一年後乙方自動成為甲方家奴,不得有二心。”世貞微笑。
  她此刻的想法異常實際,她在想:姐姐的願望可以實現了,將來,小孩讀書之時,一定可以報招雲台的地址。是她命中該有這顆救星。
  第二天早上,她過去敲他房門,找他外出觀光,房門打開,她嚇一跳。
  連忙稱呼:“童太太。”一點不錯是老太太,雙日炯炯有神,穿戴考究合時,語氣冷淡客套,“是王小姐吧”,記性十分好。她怎麽會在這裏?
  隻聽得老太太說:“我也在等他。”世貞唯唯諾諾。
  “不怕你見笑,家就在新澤西,他偏偏要住酒店。”這一切,世貞也都是第一次聽說。她裝作一早都知道的樣子。
  老太太忽然轉過頭來,“王小姐,來,請到舍下走一趟。”世貞為難,她不想去,可是又不能不去。
  老太太已經取過外套,世貞連忙幫她穿上,她挽起世貞的手臂,走出房間。
  “王小姐,說幾個笑話給我聽。”世貞暗暗叫苦,她哪裏會說笑話,還世上又何嚐有什麽可笑之事。她隻得賠笑。
  說也可笑,童家大宅就在酒店不遠之處,世貞知道這一區叫玫瑰穀,真沒想到童保俊情願住在酒店,他們母子感情肯定不是最融洽。
  屋子有私家路,林蔭深處,世貞看到一幢鴿灰色三層樓大宅,車子停下,有傭人來開門。
  世貞心想,且看看室內陳設如何,有些大屋隻剩一個殼,室內陳舊不堪。
  她一踏進門,就知道低估了童家,屋內全部翻新,家具考究新穎,看得出有實力。
  童太太說:“請坐。”世貞盡量大方鬆弛。
  “喝完茶,我帶你三觀屋子。”童太太說話有點像命令,世貞也不以為奇,世上的確有許多能幹的母親,因對家庭貢獻甚大,得到尊重,漸漸權威。
  就在這個時候,傭人過來說:“太太,國畫老師來了。”童太太猶疑,“叫她等一等。”世貞連忙說:“叫老師等,不大好吧,我自己看看雜誌好了。”童太太見世貞懂事,倒也歡喜,“那麽,我去十五分鍾即回。”她一走開,會客室頓時靜了下來,花園外鳥語花香,環境清幽,世貞不由得納罕。
  這樣好地方,為什麽童保俊不願居住?
  也許,是太靜了,再過三十年來定居還差不多。
  星期一三學國畫,四五練球,上午遊泳,下午玩牌,周末到市區見朋友,當然,也得處理財政上問題,不過千萬別太操勞。
  這樣富庶清靜地渡過晚年,最好不過。
  她溜出會客室,來到花園,發覺薔薇架後有一座八角亭,她散步過去,看到亭子後邊,另有一間平房。一隻臘腸犬輕輕走出來,友善地看著她。
  世貞對著它笑,“好嗎,你叫什麽名字?”平房內有聲音傳出來:“熱狗,別騷擾客人。”世貞嗤一聲笑出來,多奇怪的名字。
  平房門虛掩著,熱狗又輕輕回到屋內去。
  世貞不知那人是誰,剛預備走開,忽然他問:“可願進來喝杯茶?”世貞伸出手去,輕輕推開門。她看到平房邊擺滿青蔥盤栽,遠處一張大沙發床,近處一張大寫字台,一看就知道是位藝術家住在這裏。
  世貞既意外又歡喜,她說:“我是王世貞,你是哪一位,也是客人嗎?”大床側邊擺著一架高大的木製雕花屏風,那人自屏風後邊走出來,“我叫童式輝。”既然姓童,就不是客人了。
  世貞抬起頭,看到他的臉,不由得一怔,他長發,一身棕褐色皮膚,隻穿件汗衫,褲子穿洞,手上拿著一支畫筆。
  那人與她同樣訝異,“你是誰的朋友?”世貞看著他那雙明亮不羈的眼睛,他長得那麽像童保俊,可是比他年輕,不用問也知道兩人是兄弟。
  世貞答:“童保俊是我的上司。”他不信,“你是他的女友?”世貞但笑不語。
  他打開一張帆布椅子,“請坐。”他斟一杯薄荷茶給她,世貞一聞,心曠神怡。
  這時一隻白鸚鵡飛到他肩上輕輕停住。
  世貞如進入童話世界中,無限驚喜。
  鸚鵡張嘴說話:“歡迎,歡迎。”抖動羽冠,片刻又飛出窗外。
  “來,吃點水果。”童式輝一臉笑容如陽光般眩目,他們一家都有魅力,可是在他身上發揮得最淋漓。
  “你是畫家?”“不,我什麽都不是,我隻喜歡畫畫。”
  “讓我看看。”他微笑,“都是見不得人的習作。”
  “我肯定都是好畫。”他笑了,露出雪白整齊的牙齒。
  世貞漸漸覺得她太愉快了,不禁起了疑心,“這茶裏……”“有一點點薄荷酒。”就在此際,傭人在平房外間:“王小姐在裏邊嗎?”
  世貞連忙放下杯子,“是童太太找我?”
  童式輝失望,“這麽快要走了嗎?”世貞依依不舍,“下次再見。”他送她到門口。世貞老遠便看見童保俊站在長窗前等她,一臉陰霾。
  世貞不知做錯了什麽事,她不想看這種麵色,沉默地低頭。
  “你怎麽來了這?”他責怪她。
  她低聲分辯:“童太太邀請我。”
  “你應該先知會我。”世貞本來還想解釋,但隨即歎一口氣,維持緘默,他在氣頭上。
  多說無益,一人一句,隻有氣上加氣。“現在你馬上跟我走。”
  “我得向童太太道別。”“不用了。”“這好像不大對。”“我說對就是對。”他拉起她就走。
  世貞不想同他吵,隻得跟著走。
  他開的是一輛敞蓬車,天忽然轉晴為陰,接著下起小雨,兩人頭臉都濕了,其實一按鈕便可以將軟蓬升起,可是童保俊並沒有那樣做。
  世貞忍不住,輕輕說:“童太太邀請我到大屋也是好意。”童保俊把車停在小路上,語氣有點滄桑,“你錯了。”世貞駭笑,“她總不會害我吧。”童保俊這時才息怒,“對不起世貞,我不該對你吼叫。”世貞揶揄:“不然下屬要來何用。”
  “我對手下一向十分客氣。”世貞不由得說:
  “你太認真了,同你弟弟大不相同。”童保俊一愕,臉色突變,“你見到了他?”世貞不滿他幾次三番反應過激,“是,我見過童式輝。”
  “你擅自走上閣樓去?”“不,他住在花園平房。”他鐵青著臉,一言不發,異乎尋常地不安。雨下得急了。
  世貞擅自按鈕,車蓬緩緩升起。
  她輕輕問:“你多久沒回家了,連弟弟住什麽地方也不知道。”他沒有回答,緊緊閉著嘴唇,像是怕一張嘴便說錯了永難挽回的話一樣。
  年輕的世貞不知如何安慰他,她沒有經驗,認為使性子是女性的權利,由男友來哄撮才對。小小車廂內氣氛尷尬。
  童保俊扭開錄音機,偏偏是小提琴獨奏,世貞不懂古典音樂,越聽越煩,是,樂聲幽怨,但那是別人的故事,與她無關。
  好不容易熬到酒店,世貞輕輕交待一句“我去休息”下了車。
  她哪真會耽在房間,昨日看報紙,知道附近有個花市,她換件衣服便出去觀光。
  到了目的地才知是個園林展覽,越逛越高興,吃了他妃蘋果,再買冰淇淋,索性坐下享受熱狗。然後與花檔檔主研究如何種仙人掌及玟瑰花。
  她捧著兩盤海棠回酒店。
  接待員一見她便說:“王小姐,童先生找你找得很急。”她到底是來出差的,不能失職,立刻撥電話上去。
  童保俊說:“他們回心轉意了。”世貞立刻知道是生意有了轉機。
  “我這就上來。”利潤打得那麽低,成功也不值得慶祝。可是總算接到訂單,對公司有個交待。
  當然是做藝術家清高,不問世事,閉門造車,隻需對自己負責,相形之下,生意人的確醃。他們兩兄弟的生活如南轅北轍。
  將來財產如果平分,可能有點不大公平。世貞臉色緩和下來。
  童保俊打開門說:“代表馬上就到。”世貞點點頭。
  他在喝酒,看樣子兩兄弟都喜歡喝上一杯。
  他倆沒有說話,世貞站在窗前往街上看,雨倒是停了。
  對方代表準時到,世貞看過合同,交給童保俊簽名,大家臉色緩和起來,又開始客套。“會順便到紐約逛一下吧。”
  “可能抽不出時間,”他忽然看到世貞臉上有盼望之意,略為躊躇,“不過,去半天大概不成問題。”侍者送香檳進來,各人碰杯喝乾了,對方才告辭。“合作愉快。”室內隻剩他們兩人。
  “可去過紐約?”
  “一年前跟旅行團去過一次,逗留一日,走馬看花,什麽都來不及做。”“我們今晚就去。”世貞笑問:“人們會怎麽說?”
  “他們會說:這兩個人總算沒辜負生活。”
  世貞笑,“你難得清閑。”“我是家中負枷的牛。”
  “男人照顧家人是應該的。”他興致頗好,“我們去收拾行李吧。”有人敲房門,他去一看,是家中傭人。“太太說,明天一早——”童保俊打斷他,“我們稍後就要去飛機場。”傭人連忙稱是。
  世貞連忙捧出剛才買的白色海棠花,“請代我送給童太太。”那傭人道謝而去。
  童保俊看著她,“世貞,有許多事你不懂得。”世貞微笑,“你不說,我又怎麽會知道。”他深深歎口氣。
  “你與兄弟不和,你不喜歡他,可是這樣?”他忽然笑了,“我也希望是這樣簡單。”世貞抬起頭,“不想說,不要說。”童保俊微笑,“皇恩浩蕩。”他們兄弟都有令人百看不厭的笑容。
  他不喜歡弟弟,是因為式輝少爺不問世事光是花費吧,老太太看樣子又十分偏幫幼子。
  行李上了車,童保俊才說:“現在,有兩條路可走。”“說來聽聽。”“要不去紐約觀光,要不到拉斯維加斯結婚。”世貞駭笑,“我可否回家?”他們終於還是去了紐約。
  童保俊有心叫世貞高興,憑他的人力物力,輕易做到,他們住在最好的酒店裏。租直升飛機觀光,看歌劇、逛珠寶店,他甚至帶她到紅燈區獵奇。
  世貞笑說:“我好似覺得你在追求我。”童保俊詫異,“有這樣的事嗎?我一貫如此籠絡得力夥計,不信你去問老劉。”那一日一夜過得十分豐盛。
  世貞快樂的說:“呀,難忘的假期。”童保俊凝視她,“將來,有更重大的事會發生,令你刻骨銘心,屆時,這個微不足道的假期,也自然被丟在腦後。”世貞探臉過去,“我是那樣貪新忘舊忘恩負義的人嗎?”“十足十。”世貞為之氣結。
  他們結伴回去。
  自此世貞的地位大不一樣,童氏的同事十分含蓄,表麵上全不露出來,可是心知肚明,老板走開,或是忙,有什麽事,不約而同會說:“去問世貞”,她人緣不錯,不管閑事,不說是非,眾人也十分慶幸,有時,見她捱到深夜,也覺得老板女友不易為。
  她終於置了客廳家具,特地請姐姐姐夫來吃茶。
  宇貞兩夫妻竊竊私語。“看樣子關係牢靠了。”
  “總得正式結婚才好,光是做朋友,有時七八年後也會分開。”
  “總算享過福。”宇貞語氣仍是豔的。
  “世貞頭麵首飾統統不同。”式樣顏色一般樸素,可是看上去說不出的名貴熨貼,幾件簡單珠寶,工一流,想必也是男友的禮物。老友雅慈哪會放過她,揶揄道:“終於穿金戴銀了。”世貞懊惱,“你也不怕我同你絕交。”
  “咄,豬朋狗友要多少有多少。”世貞怒不可遏,“你想我怎麽樣?我失業在家,欠租三月,衣不蔽體,眼看要跌落坑渠,忽爾有一個英俊、富有、單身的男人願意拉我一把,你的意思是,叫我拒絕他?”雅慈不說什麽。
  “你會拒絕他嗎?”雅慈答:“我比你能幹,我不會陷入絕境。”世貞長長歎口氣,“我以後都不要再見到你。”
  “果然,共患難易,共富貴難。”
  “妒忌。”“是,”雅慈點頭,“看不得你好。”世貞無奈。
  “你瞧,一般樣貌,歲數又差不多,為什麽我沒有你那樣的際遇?”
  “因為你不稀罕。”“什麽?”雅慈睜大雙眼。
  “這是真的,”世貞說下去:“你下意識不在乎,精力不夠凝聚,當然沒有奇遇。”
  雅慈沉默半晌,答道:“你說得有理,我最不喜男女關係中牽涉到金錢上的恩惠。”
  “那不外是因為你父母疼愛你,生活無憂。”雅慈十分安慰,“還可以啦。”
  世貞也諷刺她:“將來,未婚夫送訂婚戒子給你,你也拒收?”雅慈說:“有一極紅的外國女明星十分標新立異。把新婚丈夫的名字紋在無名指上當婚戒,並且同記者說:“鑽石我可以自己買。”“嗶。”
  “世貞,這種東西十分便宜,豐儉由人,何必叫別人送。”
  “你家教一流,氣質高貴,無人能及。”
  “去你的。”世貞歎一口氣,“我則最希望不勞而獲。”
  “有人疼愛照顧,感覺自然不同。”
  “你了解,會原諒我?”世貞大喜。
  “咄,”雅慈的語氣轉得溫和,“你又何需我認同,我又幫不了你,你好比冬天飲冰水,冷暖自知。”世貞落下淚來。
  “誰不貪圖嫁得好,一生衣食無憂。”
  “誰娶我,我嫁給誰,十畫都沒有一撇。”
  雅慈笑,“纏住他,攤牌,必要時,以懷孕要脅他。”世貞不出聲,要胡雅慈像以前那樣對她,已是沒有可能的事。
  一個人得到一些,也總會失去一些。
  翌日,開完會,童保俊笑著對世貞說:“世貿的殷小姐那件紅外套真好看,不知是什麽牌子?”世貞微笑,“金紐扣上寫得清清楚楚。”
  童保俊說:“你穿上一定好看,不如去試一試。”世貞嚇一跳,“那是極貴的服飾,沒有必要。”
  “人靠衣妝,你代表公司,不能失禮,我吩咐公共關係組替你在該店開一個戶口。”
  世貞將手亂搖,“不不不,萬一穿慣了,脫不下來。”
  童保俊看著她,“那就一輩子穿它好了。”世貞解釋:
  “一輩子是很長的歲月,保不定有什麽變化,”立刻顧左右言他,“殷小姐對答如流,我真正佩服,願向她學習。”童保俊笑笑,不出聲。
  隔很久世貞才說:“那個牌子的衣服老氣,穿了像已經三十歲。”童保俊連忙說是。
  他不知道世貞曾經與雅慈去過那名店,並不如一般人想像,服務員十分客氣,並無看低什麽人,先用日語招呼,隨即說粵語。
  倒是先頭已經在的客人,斜斜地蔑視她倆,眼光像是說:何處來的小雞,以為飛上枝頭,配穿起華服來,分明見不得光的路數。
  她倆三觀一會兒,推門出去。
  當時世貞問雅慈:“有無發誓有一天要整個衣櫃都是這個牌子包括內衣?”雅慈訝異地答:“這是哪一國的誓言?這算得是哪一類的誌氣?”世貞知道雅慈對她一向有好影響。“可是有人看不起我們。”
  “呔,我還沒有空看他是否看得起或是看不起我呢。”
  世貞真向往雅慈這一分豪爽。宇貞卻不甚欣賞。
  她忠告妹妹:“有些女孩子憨直,一有男友,忙著把姐妹淘拉出來介紹認識,你可千萬別那樣做,知人知麵不知心,很多人的男伴就是這樣去了好友懷抱。”世貞大驚失色,“不會吧。”宇貞冷笑,“何必以身試法。”世貞沉默。
  她尊重姐姐意見,自始至終,她都沒有正式把胡雅慈介紹給童保俊認識。
  再說,她越來越忙,根本抽不出時間來與雅慈定期見麵。
  世貞變成童氏的生力軍,自歎不值,照說,是一隻花瓶,漂亮即夠,何必苦幹。
  可是,學會了一門營生,是傍身的本領,將來說不定可以派到用場。
  雖然有朝一日要用到這種本事也夠可憐的,不過至少不必束手待斃。
  過兩日,步行經過商場,忽然有人叫她。
  “王小姐,請這一邊。”世貞轉過頭去,見是童太太的司機,便笑著站定。
  “童太太在美國會所吃茶,請你上去。”這麽巧?可是世貞知道童太太神通廣大。
  她想到童保俊的叮囑,多少有點遲疑。
  司機卻補了一句:“太太很想與你談談。”也罷,一位小老太太,能夠怎麽樣,到這個時候才推搪,是沒有禮貌,公司有事走不開?可是那還是她的公司呢。
  她隨司機上樓,隻見童太太與幾位朋友坐在一起,看見世貞,都和藹她笑著打招呼,當她猶如童太太的女兒一般,世貞覺得十分溫馨。
  在這之前,她接觸的目光都是冷淡的⌒你是誰,想怎麽樣、狐疑的⌒你大抵是掘金娘子吧、輕蔑的⌒想飛上枝頭想瘋了,以及防範的⌒別在我附近撒野,從來沒見過如此沒有機心的熱情。
  童太太介紹:“我誼女世貞。”怪不得,有了這個身份,即是有了靠山、保人,誰還會小覷她。世貞心中暗暗歎息一聲,靜靜坐下。
  隻見太太們身邊大包小包,分明是逛公司購物來,可是一時又來不及把它們都交給司機,故此都堆在座位旁。
  世貞知道言多必失,故一言不發,隻是微笑。
  幸虧諸位太太不到十多分鍾便告辭一起回家組牌局去了。
  侍者前來收拾桌子,隻餘世貞與童太太聊天。
  她說:“我若喜歡打牌又還好些。”世貞小心回答:“的確是消遣時間的好遊戲。”“她們都勸我學。”
  “啊。”“我卻一坐下來就覺得心煩意亂,與她們剛相反,她們說一摸到牌便心平氣和,百病消散。”世貞忍著笑,那多好,一帖藥。
  童太太長長歎一口氣,喝盡了杯中的茶。
  世貞連忙幫她斟滿,童太太喝的是薄荷荼,世貞注意到她隻加小小一匙蜜糖。
  “世貞,你真細心,我若有個女兒,又還好些。”世貞笑笑,許多人都這樣說她,這是她天賦本錢。“你一定覺得我偏心吧。”世貞哪敢發表意見,隻是唯唯諾諾。
  童太太喜歡幼子,人人都看得出來。
  誰知她歎口氣,“看,我把整副家當都交給保俊,式輝一無所有。”世貞滿心訝異,不由得睜大眼睛。
  童太太聲音無奈悵憫,“保俊什麽都有,又懂得爭取,光是找到你這樣善解人意的助手,已叫式輝羨慕。”世貞連忙說:“不敢當。”
  “式輝差遠了。”世貞忽然大膽地說:“他們兄弟倆有不一樣的世界。”這樣模棱兩可的一句話,童太太聽了卻十分高興,“世貞,你說得真好。”世貞暗中看著手表。
  童太太問:“急急要回公司?”世貞頷首。
  童太太歎口氣,“真會有你這樣一心一意的夥計。”世貞賠笑,“我也常常開小差。”
  “今天晚上,出來吃頓飯吧。”世貞答:“今晚公司有應酬。”
  “我這比較重要。”世貞躊躇。“你怕保俊?”世貞隻得笑。
  “這人恃寵生驕,連我都有點怕他嚕嗦,你放心,我會同他說,今晚一定放人,我七時派車來接你。”
  “那好吧。”童太太擺擺手,“你先回去。”司機前來取起那十來隻大袋,跟著她下樓。“這些是什麽?”世貞奇問。
  童太太笑,“都是送你的見麵禮。”“這怎麽好意思?”
  “時間到了,你該回公司啦。”世貞隻得訕訕離去。
  童保俊不在公司,世貞沒有機會同他請假,她非常想去童宅,急急把案頭工夫清掉,便回家打扮。
  列位太太送的全是衣物,不知怎地,清一色大紅,一條紅色吊帶短裙美豔得充滿誘惑,世貞忍不住穿上它。
  立時立刻她像換了一個人似,皮膚映得雪白,雙瞳染得漆黑,世貞這才明白,何以那麽多女子都喜歡穿紅色。她披上同色的緞大衣出去。
  那是另外一個地方,是大廈的頂樓,整個都市的燈色都在腳下。
  童太太並不在,屋子像沒有人,世貞信步走進去,一邊揚聲:“有人在家嗎?”
  沒有人應她。
  桌上放著飲料,杯子還是冰凍的,世貞取過喝一口。
  長窗外有水光,世貞好奇走過去,一看,她深深吸一口氣,就在大廈的三十四樓大台,有一座腰子型的泳池。
  世貞啊地一聲,與整個都會的夜色共泳,這是何等奇妙。
  她推開長窗走出去。“有人嗎?”她問。
  忽然之間,有人自池中冒出來,笑道:“你來了。”世貞嚇一跳,退後一步。
  泳池裏正是童式輝,伏在池邊,看著她。
  世貞說:“童太太叫我來吃飯。”他沒有回答,隻是招手,“來,我們一起遊泳。”這是世貞另外一個遺憾,她一直沒有學好遊泳,但是她非常向往在私人泳池中暢泳。
  最近一段日子她接觸到許多新鮮的事物,她蠢蠢欲動,想試一試新。
  “我沒有泳衣。”童式輝笑了,像是揶揄她拘泥。
  世貞有點不服氣,衝動,脫下外套鞋子,蹲到泳池邊,童式輝伸出手來。
  水花四濺,世貞掉進泳池裏。
  她看見成億上萬個細細水泡自池底冒出來,氣泡接觸到皮膚,細且軟,像千萬張溫柔的唇在輕吻似。世貞驚訝世上竟有如此舒服的感覺。
  那一邊,童保俊自外頭回到辦公室,一逕走到世貞的私人辦公室。
  推開門,沒有人。他問秘書:“王小姐在什麽地方?”
  “王小姐五時正就走了。”“今晚招待桑琳公司她可記得?”
  “我提醒過她,她說你知道她另外有約。”童保俊將手重重放在寫字台上,“不,我不知道她另外有約。”秘書一怔,“王小姐從來十分好交待。”
  “她去了何處?”
  “我不清楚,希望她有留言。”童保俊到電腦前按鍵,電子信箱一點訊息也無。
  他雙手忽然顫抖起來,這是極端惱怒的表現,“立刻安排人手應酬桑琳。”“童先生,你到什麽地方去?”他沒有回答,像是知道世貞下落似的,取過外套就走,秘書愕然。在泳池,世貞往下沉,不知怎地,她並不覺得害怕,很快,足尖碰到了池底,她睜大眼睛,看到綠色與藍色的小磁磚拚出海豚圖案。
  童式輝大力的雙臂將她托回水麵。
  她笑了,果然,他不負她所望。
  正在這個時候,忽然另外有人緊緊拉著她雙臂,將她自水中抽出來。
  世貞定睛一眼,那人卻是童保俊。他找來了。
  他同世貞說:“我們走。”渾身濕漉漉的世貞不服氣地說:“已經下班了。”“叫你走立刻走。”這時,童式輝也自泳池上來,看到童保俊用手強拉世貞,不禁喂地一聲,伸手來格開他。
  可是童保俊惱怒了,大聲吆喝:“走開!”傭人聽得爭吵聲,紛紛走出來。
  童式輝本能地自衛,出手力氣大了一點,把兄長推跌在地。
  一時場麵混亂,世貞呆若木雞,傭人前來扶起童保俊,他嘴角已經流血。
  他看了世貞一眼,背轉身,往大門走去。
  走到一半,終於停了下來,並沒有回頭,可是沉聲道:“你跟不跟我走?”世貞知道要在這一秒鍾內下決定,她的腿比她的心理智,隻得跟在童保俊身後,進電梯,去到樓下。童保俊沒有看她。
  涼風一吹,全身濕透的世貞打了一個冷顫。她咬緊牙關忍耐。
  童保俊發話:“這種事,不可以有第二次。”世貞這時也醒了。
  她以為她是誰,竟然私自出來尋歡。
  真奇怪,剛才竟似著了魔似,目中無人,心中無人,一心一意隻想掙脫枷鎖躍進水中。此刻隻餘一種荒涼的感覺。
  童保俊說:“回去換衣服,桑琳的人在等我們。”這一招真狠,完全像懲罰逃學的小孩,在路上抓到了,仍然得捉回課室受訓。世貞不語。
  “你有十分鍾時間。”世貞一生倔強,她一言不發上樓,匆匆除下濕衣,換上幹淨衣服,濕發索性束在腦後,又狠狠地抹上胭脂,拎著絲襪鞋子下樓。
  她總共用了十二分鍾。在車廂,她說:“借一借地方”,穿起襪子來。
  童保俊別轉頭,隻是裝看不見。
  世貞最後踏上鞋子,動也不動端坐。
  她是一個不甚發脾氣的女子,因為聰明,知道形勢比人強的時候多說無益。
  趕到宴會,剛好來得及入席,雖然遲到,助手們把幾位客人敷衍得密不通風,他們也沒有不高興。
  世貞加入戰圍,與客人談天說地,東南西北,無所不聊,又刻意對一位太太的珍珠首飾羨慕不已。她的演技,比自己想像中好得多。
  輪到上菜之際,才知道體內有不隨意肌,她一點胃口也無,那也好,可以騰出空來替別人夾菜添酒加茶。宴會十分成功,飯後一直喝咖啡到打烊。
  散席時童保俊與世貞站門口送客。
  一天的工作終於完畢,世貞籲出一口氣,收斂了所有笑意,獨自走出去按電梯。
  童保俊把一隻手按在她肩上,像是有話要說。
  世貞那邊肩膀忽然抽搐僵硬,她內心苦笑,終於不能勉強自己,原形畢露。
  她輕輕一側身子,把童的手滑到一邊。
  接著,她踏進電梯,頭也不抬的走了。
  回到家,恍如隔世,這是她一生人第二個最長的一天,上一次覺得時間那樣難過是母親辭世那夜,世貞記得她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天總不會亮。
  她把頭倚著車窗,略覺淒酸。
  因為實在太累,一切感覺都接近麻木。
  回到家,不想沐浴,終於連眼皮都抬不起來,她倒在床上睡著了。
  第二天醒來,一半身子麻木。原來整夜沒有換過姿勢。
  都說不卸妝入睡最傷皮膚,這種預言在三十歲之際會全部應驗,世貞連忙設法補救。童保俊那朝有事,八時一刻便回到公司。
  一眼便看到世貞坐在辦公室與助理商討公事,臉上一絲化妝也無,穿白襯衫,俏麗如故。年輕真好,睡三小時與十小時完全看不出來。
  他走到門口,其他同事都連忙招呼老板,可是世貞低頭看著文件,不予理睬。
  他隻得回到自己的房間去。
  午飯前找她,親自撥電話過去,電話響半天無人接,終於助手前來說:“王小姐出去午膳,請問哪一位我?”童保俊輕輕放下話筒。
  這時他才發覺沒有王世貞在一旁是多麽的寂寞。
  他用手抹了抹麵孔,歎息一聲,為了自己,不得不遷就這位小姐。
  昨晚,他實在太過份了。
  他打一個電話,著人送一份禮物來給世貞,希望可略作補償。
  世貞並沒有吃午餐。
  她趁那一點點空檔,走到水門汀森林一個小小休憩花園去坐下。
  石凳上有其他人比她先到,一對是年輕情侶,隻得廿歲出頭,衣著樸素,兩人合吃一客便當,卻不改其樂,一直看著對方微笑。
  世貞別轉麵孔,但願他倆這一點點愛的火花可以維持到中年。
  另一角是個穿西裝的年輕人,正在翻閱一份財經日報。
  一切都是那樣陌生,世貞覺得格格不入,天色陰霾,像隨時會得下雨,世貞剛想站起來,有人過來坐她身邊。
  那是一個年紀與她相仿的年輕女子,手中拎著某時裝店大減價的紙袋。
  她疲倦地坐下,吃一隻蘋果。
  世貞像是看到她自己的影子一般,十分震驚,她若沒有進童氏,還不就是這個模樣。那女孩吃完蘋果,同世貞笑笑,無奈而疲乏地向某大廈走去。
  那看報的年輕人發現了世貞,目光向她打招呼,世貞佯裝看不見,轉身離開。
  她才不要同這種人攀交情,一看就知道還住在父母家中,月入二萬,一萬大約是賭馬,本錢五千交給母親,剩餘的作零用,十年八載也成不了家。
  世貞怎麽知道?她姐夫吳兆開就是這種人。
  回到公司,看見桌子上有兩盒禮物,打開其中一盒,邊是鮪魚壽司,她連忙取起一塊吃。
  另一盒是一串黑珍珠項煉,同昨天桑琳老板娘戴的一模一樣,襯最別致的珠扣,是一粒白金圓珠上邊用極細小藍寶石出地球上五大洲的輪廓。
  向她賠罪呢。做得真漂亮,可見有錢好辦事。
  有人咳嗽一聲,敲敲門。
  當然是童保俊,他靠在門框,問道:“還喜歡嗎?”世貞遲疑一刻,總得開口說話吧,總不能一輩子不講話呀,那麽,現在是下台最好機會,於是她輕輕說:“我昨天不過是客套,才稱讚這串大珠子。”“你戴上一定好看。”
  “我用不著名貴首飾。”“可以轉送令姐。”
  “她整日打理家務孩子,哪配戴這個。”說罷,覺得不好拒人千裏,趕緊自己戴上,找鏡子照。一抬頭,發覺童保俊已經離開。
  世貞靜靜坐下來。
  適才他進來,她看他嘴角還有一點點瘀痕,大家都不可能那麽快忘記不愉快的事。
  辦完事,她打電話約雅慈出來。
  “嗯,這一連三天我都沒空,下星期或許,你同我秘書聯絡吧,希望在十五號之前可以成功見麵。”世貞沒好氣:“半小時後我到你門口接你。”掛上電話。
  三十分鍾後雅慈跳上她的車,“我是真的沒有空。”
  “約了誰?”雅慈不答。“男人是不是?”世貞冷笑。
  雅慈答:“我尚未打算約會女人。”“推掉他。”
  “喂,別攪局好不好,我半年也沒有一次約會。”
  “是個怎麽樣的人?”“新同事。”
  “你打算請他,抑或他打算請你?”“誰請誰不一樣。”
  “果然,”世貞說:“絕望了。”雅慈並不動氣,隻是吩咐司機:“請駛往康凱酒店,”然後,她轉過頭來,同世貞說:“但我們是自由身,日後發展如何,誰也不知。”車子停下來,世貞狠狠對雅慈說:“祝你毫無結果。”雅慈不予理睬,自顧自下車。一個年輕人迎出來,殷殷替她接過公事包。
  世貞沒有細看,她別轉麵孔。
  不不不不是妒忌,她隻有替雅慈慶幸。
  旁人都好像可以得到他們真正想要的,王世貞最想要的是什麽?
  有能力保護她、愛惜她的父母,還有,成功的學業,體貼的丈夫,一個溫暖富足的小家庭……汽車喇叭忽然響起來,車子擠成一堆。
  司機探頭出去,與隔壁車子交換消息。世貞間:“怎麽了?”
  “前邊撞車,交通阻塞,看樣子會是三兩個小時的事。”
  “那我下車步行好了。”“王小姐,你自己當心。”
  “我知道。”
  “王小姐,童先生問起,我怎麽說?”司機聽差辦事,值得原諒。
  “說我已經回家。”
  “是,王小姐。”本來打算與雅慈去吃上海菜,此刻除出回家,也沒有其他的事可做。
  天淅淅下起雨來,世貞抄近路走回招雲台。
  路經花檔,她選了一束玉簪,等兩位家庭主婦先付錢。
  其中一個說:“早十多年,買菜不那麽辛苦的時候,總可以省下錢來插一兩支劍蘭或是玫瑰,現在不行了,蔬菜往往比水果貴。”世貞神馳,她多希望她到中年,也可以把這種事當大事,一本正經提出來與家人朋友討論。
  正想留神聽下去,身後有人說:“看我找到什麽?”世貞一轉身,看到的卻是童保俊。他手上捧著一大把薑蘭。
  花檔主人大喜,“先生,夜了,便宜一點給你。”時限已屆,已無討價還價之力。
  世貞詫異,“你怎麽會找得到我?”
  “沒辦法,至寶總得看緊。”
  “至寶,那是一個好名字。”他笑笑,“將來有個女兒,乳名就叫至寶。”
  看樣子他已決定化解他倆之間的誤會。
  他捧著那一大把花,跟她並肩走。
  世貞看著前邊的路,忽然抱怨說:“累了,走不動。”童保俊說:“不怕,我背你。”“你雙手可是拿著花。”
  “你拿花,我背你,來。”“那麽多人看著,不好意思。”
  “不是說累嗎?”他蹲下。
  人生有幾何可以得到這樣的承諾,世貞伏到他背上。
  這是一次頗嚴厲的考驗。世貞並不輕,她體態碩健,可是童保俊卻不費吹灰之力地開步走。“重嗎?”
  “你身輕如燕。”世貞笑了,所以那麽多女孩子都喜歡高大的男朋友,原來有這樣的好處。
  他們之間的誤會似乎冰釋了,途人有無側目?可是都會居民早已學會事不關己,目不斜視,童保俊居然可以一路順利背著世貞回家。
  他們到的時候,司機也駕車出現。
  童保俊不避嫌,背著世貞進電梯。“喂,到了,可以放下我。”
  “還沒到家門。”他一直背她到門口。
  世貞索性把臉伏在他肩上,怪不得被疼愛的孩子全被背著或是抱著,實在太舒服了。世貞把門匙交給童保俊。
  童保俊一直走到沙發前才坐下,世貞坐在他背後,陶醉了一會兒,才回到現實世界來,這才發覺童保俊氣不喘,臉不紅。
  世貞微微笑,“真看不出,原來是負重好手。”
  “你早應知道我是童家的支柱。”
  “總共得一母一弟,不算太辛苦啦。”
  “可是,不知怎地,老是吃力不討好。”這也算是抱怨了,半句起,一句止,才是男子漢大丈夫。
  他自己做了一杯咖啡,靜靜喝完。
  像是鼓起勇氣才能說:“有你作伴,才知道從前的日子多寂寞。”然後,輕輕歎息一聲。那夜,世貞做了一個夢。
  她置身一個宴會,正皮笑肉不笑與其也客人打招呼寒喧。
  突然看到父親出來喚她:“入席了,還不快過來?”世貞看得很清楚,父親上唇蓄著白須,穿白襯衫,外表相當整齊。
  她跟他走到一問偏廳,裏邊隻有一張長方型桌子,已有幾個人坐在那裏。
  世貞知道人數太多,重要客人全坐在正式宴會廳,這張長桌顯然是臨時安排的。
  可是世貞毫不介意,她看到母親,便過去坐她身旁。
  那時,她一點也不覺得母親早已辭世,隻取過飯碗,扒兩口飯。
  桌上沒有菜,鄰座有一白發胖洋婦,緊緊抓住一盤公家菜不放。
  世貞母親不管三七廿一,伸過筷子,在那盤夾了一著菜放在世貞碟子上,略作抱怨地說:“你吃呀。”世貞覺得搶菜吃不好意思,“媽媽,”她說:“我自己會夾。”
  一頓飯而已,多吃點少吃點,在何處吃同什麽人吃,有什麽重要。
  就在這個時候,夢醒了。
  一切曆曆在目,連那碟菜是茄子蒸肉絲也看得一清二楚。
  世貞呆了半晌。
  逝世的父母來向她托夢,他們怕她不夠吃,可憐的精魂始終掛住小女兒的生活問題。
  世貞輕輕淒酸地說:“媽媽,我自有打算,我吃得飽。”他們知道她凡事不會爭,隻會避開,多番吃虧隻是啞忍,往往使宇貞得了麵光還要占光。
  世貞喃喃道:“我夠吃。”漸漸握緊拳頭,覺得這是一個使命,必須向去世的父母交待。翌日回到公司,和顏悅色,一點痕跡也沒有露出來。
  中午,陪童保俊到私人會所吃飯,又想起那個夢。
  是母親提醒她需要爭取嗎。抑或,潛意識覺得沒有安全感,所以才做這種夢?
  要保證一生衣食無憂也不是難事,對麵就坐著童保俊,大可開口,不過那需要犧牲許多自尊心,所以世上女子都希望有能力的男子自動獻身。
  此時世貞的大眼睛有點呆,臉容看上去更似洋娃娃。
  童保俊凝視她。
  世貞時時會出神,思想不知會飛往何處落腳,也許,那是她的桃花源,歇一會兒,她又回到現實來。
  果然,她很快恢複了神采,叫了許多菜,根本無法吃得完,然後在心中說:看,我有得吃。而且有人簽單付賬。
  這次之後,童保俊對世貞比較鬆懈,故意看得不那麽緊,世貞樂得輕鬆。
  下了班,與同事去喝上一杯,有時,正嘻哈絕倒,說笑聊天之際,忽然間,大家會靜下來,原來童保俊出現了。
  他像個訓導主任,一亮相課室頓時鴉雀無聲。
  為免尷尬,世貞隻得自動疏遠同事。一個人總得有點犧牲。
  趁中午時分,她整理辦公室。
  搬進來那麽久,還是第一次打算久留,故此認真地收拾起來。
  助手麗蝶在看電腦熒屏上各式的記錄,但凡不需要的決定全部洗掉。
  忽然之間她說:“王小姐,你請來看。”世貞過去探視。
  “噫,”她問:“這是什麽?”麗蝶答:“王小姐,看樣子是情書。”
  “誰寫給誰?”聰明的麗蝶立刻站起來,“我不知道。”世貞知道其中有蹊蹺,“我來瞧瞧。”
  麗蝶說,“我去做兩杯咖啡。”世貞知道麗蝶有心回避,希望電腦上的情書不致於太過令人麵紅耳赤。
  情書沒有抬頭,即沒有收件人,不過。肯定那個人一定可以收到並且讀到。
  一開頭是這樣說:“已是深秋了,清晨起來出門,往往會用一分鍾時間來呼吸空氣中那一絲蒼茫的清新,出奇地想念你,希望手指穿梭在你的手指,記得我老是笑身段英偉的你手像小蒲扇嗎?踏過落葉,索索聲令我希望你在我身邊。”世貞呆住,抬起頭來。麗蝶已回來,忍不住說:“寫得真好可是?”
  “太奇怪了,是誰寫給誰的信,幾時寫,為了多久了?”
  “一共三十一封,全在這,不知這對戀人是誰,隻知必定是公司同事,因這是公司電腦。”“為什麽用公司電腦?”
  “也許,家中不方便。”世貞驀然抬起頭,是有夫之婦,抑或對方是有婦之夫?
  麗蝶說:“還有一個可能。”“是什麽?”
  “兩人太多時間逗留在公司,根本不在家,因此,肯定是公司的高級職員。”世貞對心思甚為縝密的麗蝶另眼相看。
  “他們是誰?”世貞間。
  麗蝶搖搖頭,“我不知道,不過,我也希望戀愛。”世貞笑了。
  麗蝶說:“他倆肯定已經離職。”
  “可是,那樣重要機密的文件,怎麽會不帶走?”
  “也許時間非常倉卒。”“按一下電腦即可取銷所有記錄。”
  “那他倆肯定走得十分匆忙。”
  麗蝶笑,“人不在了,情意卻仍然濃得化不開。”
  “反正不認識這兩個人,也無所謂窺秘,且讓我讀完這幾十封信。”
  麗蝶說:“這封關於床褥的特別感性。”就在此時,傳來一聲咳嗽。
  麗蝶立刻說:“童先生早。”她退出去。
  童保俊問:“什麽事那麽高興?”
  “這具電腦從前的主人是誰?”
  “公司的文儀用具,誰知傳過幾手,有毛病便換一具。”
  “你來看。”
  “新床單,被褥略硬,不貼身,像開頭的關係,後來,漸漸軟熟,隨心所欲,今晨醒來,躺床上,有如是觀,希望你在身旁。”童保俊一看,臉色變得雪白。
  世貞卻還沒有發覺,“麗蝶說,是公司離職同事。”童保俊一聲不響。
  “你一定知道是誰,他們到什麽地方去了,是否私奔出走?”童保俊慢慢回過神來,他掩飾得很好,輕輕說:“公司裏那麽多人,人事部都記不清楚,何況是我。”
  “那樣的熱戀一定瞞不過人。”童保俊卻問:“有無咖啡?”
  “我替你做。”世貞出去,五分鍾回來,童保俊已經不在她的辦公室。地放下杯子,走到熒光屏前一看,發覺內容已被人洗掉。
  世貞頓足,房間隻有童保俊一人,當然是他幹的好事,她坐下來,他為什麽這樣急急要毀滅證據?”他肯定知道寫情書的是誰,收情書的又是誰。
  麗蝶進來。“咦。”她發覺節目已遭清洗。
  世貞懊惱,“早知應該接到打印機上。”麗蝶不出聲。
  世貞知道她是個機靈女,“你已經有副本?”麗蝶頷首。
  “不要給人知道,快給我一份。”麗蝶轉身出去,不消十分鍾,一份副本已放在世貞麵前。
  天下雨了,辦公室內全靠人造燈光,上午也像黃昏,世貞沉思。
  忽然之間靈光一現,她明白了。童保俊,他是收信人!
  不然他才不會這樣著急。
  就算收過情書,也不是大不了的事情,誰又是昨日出世的人,誰又沒有過去。
  世貞萬分狐疑,他不必故意隱瞞呀。
  她把那疊情書小心翼翼收入公事包。下班時分,童保俊來找她。
  “世貞,今日我生辰,一起吃頓飯。”世貞意外,“你為什麽不早點告訴我,也讓我準備一下。”
  “誰都有生日,不必擾攘,你可與我祝願已夠。”
  “你愛去什麽地方?”“家。”世貞眨眨眼,“你家,還是我家?”童保俊笑了,“我家。”
  “好,我一於奉陪,可以走了嗎?”
  “我還要等一個電話。”趁空檔世貞跑到禮品店去亂找了一陣子,店員把所有精致禮品都找出來介紹,可是竟沒有一樣適合,童保俊沒有特別愛好,為他選禮物十分困難。
  世貞有點悵惘,倘若是童式輝,世貞反而知道怎麽做,幹脆送上一年量香檳即可,一天一瓶,一共三百六十五瓶。
  當然,她可以幽默一點,把自己縛上紅色緞帶送上門去,相信童保俊也樂於接受,可是這叫她怎麽做得出。
  對著一桌的水晶擺設及各式袖口鈕,世貞遲疑地說:“我隔日再來看。”空手而回。童保俊把她接返家中。
  廚子早已開工,奉上一小杯自己搖製的香草冰淇淋。
  世貞詫異,“怎麽掉轉來吃,最後才喝湯?”
  “先嚐了甜頭再說。”“我情願先苦後甜。”
  “真是老派人,人生無常,先吃甜品才真。”兩人坐下,世貞伸個懶腰。
  “我令你氣悶?”世貞看著他,“童保俊,橫看堅看你都不似如此多心爛問之人,何故偏偏難為我?”童保俊隻是笑。
  世貞忽然發難,“你為何把電腦上情書洗淨?”他一怔,緩緩答:“偷窺人家私隱是不道德行為。”“那是你的秘密吧。”童保俊別轉麵孔。
  “她是你的女友?”童保俊半晌才說:“今日是我生日,我有權不答。”“誰沒有一兩個異性朋友。”他不響。
  世貞聳聳肩,“照例銅牆鐵壁似保護自己,別人撞破了頭進不來,算了。”“過去的事我不想提。”“是,是。”氣氛冷淡下來。
  上菜了,沒有湯沒有頭盤,一大盤烤龍蝦,世貞不管怎麽樣,先據案大嚼。
  童保俊問:“送什麽給我?”
  “你什麽都有,不必多此一舉。”童保俊啼笑皆非,“一點心意也無?”
  “我的生日也快到了。”童保俊說:“我一定準備最適當的禮物。”
  “那麽,”世貞說:“這個送給你。”她取出那疊信,放在桌子上。
  童保俊氣惱,“你有完沒完,是否一定要惹毛我?”
  “我挑戰你的涵養功夫。”
  “世貞,有許多事,不知是比知道的好。”世貞從來不是不識趣的人,也不見得如此固執,可是不知怎地,今天她非要搞個水落石出不可。
  童保俊說:“你把這些舊信派街坊要脅我也無用。”
  世貞答:“我不是那樣的人。”
  “如果一直放肆下去,你的成就會超越那些人。”
  “保俊,不要把我關在門外,我需要知道。”童保俊知道這個時候如果不再表態,以後再也取不到世貞的信任,要求她愛他,卻把她當外人,實在不是一件行得通的事。
  “世貞,收信人並不是我。”世貞知道他不會說謊,鬆了一口氣,但是心底卻升起絲絲失望。
  她多疑了,當然不是童保俊,他並無足夠魅力叫女性寫那樣死心塌地的情書給他。
  “是誰?”“我需保護那個人。”“你認識他們。”
  “是,我認識。”
  “是同事抑或是朋友?”童保俊忽然笑了,“唯女子與小人難養,近之則不遜,遠之別怨。”世貞也隻得笑,籲出一口氣,“幸虧追問到底,否則心永遠一個疙瘩。”童保俊忽然問:
  “你會寫那樣的信給我嗎?”世貞想一會兒,“我不是那樣浪漫的人。”保俊點頭,“我也不是。”世貞說:“那種情懷的確叫人羨慕,可是,他們的結局如何呢,生活在現實世界,事事講結局,過程曼妙固然是享受,但最後還需修成正果,我太現實,我喜歡讀情書,但是不會寫。”童保俊深深震蕩,心中又是淒酸,又是歡喜,他慶幸她不是那種人,又遺憾她不是那種人,十分矛盾。
  他終於開口:“世貞,別人的事,我們別去理它。”世貞卻始終隱隱覺得,那別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吃完飯聽了一會音樂,世貞便告辭。
  回到家,取出那疊情書,抽出其中一封讀。
  “我並不認識自己直到認識你,也不知道生存目的直至與你在一起,目光眷戀你無法離開,身體向往你不能抑止,願意時時刻刻與你在一起,渴望擁抱接吻一如剛發現異性的少男少女。”世貞吐出一口氣。他們到底是誰?
  可有蛛絲馬跡?世貞逐封信仔細地尋找。
  “晨曦醒來,你不在身邊,推開窗戶,深秋的天空如晶瑩水晶,忽然覺得你的手拂過我肩膀,決定立刻出門來找你,還需要顧忌什麽呢。”生命苦短,世貞為這對戀人歎一口氣。第二天早上,雅慈打電話給她。
  “世貞,有件事找你幫忙。”還不知是什麽,世貞一口應允,“一定盡力而為。”
  雅慈不會輕易開口,她有什麽疑難雜症。
  雅慈開門見山:“半年前我到光藝求職,這事不知怎地泄露出去,現在我不走也不行,可是光藝那邊並無音訊,你可否托人幫我打聽一下?”
  “馬上替你做。”“謝謝。”
  “不客氣。”世貞立刻過去找童保俊。
  童保俊沉吟半晌,“嗯,我不認識光藝,這事幹涉到他人公司內政。”世貞不悅,“什麽內政外政,麵子裏子,這麽一點點小事,請勿推搪,我隻得這麽一個朋友,且是患難之交,人家是有人格的,若非窘逼,不會開口求人。”童保俊連忙說:“我的撟牌搭子老劉同光藝有姻親關係,我替你撥電話。”世貞把胡雅慈中英文姓名交給他。
  有些人就是不肯幫人,明明一個電話可為人解決危難,偏偏撇清假裝清高,並勸人堂堂正正走前門,待他子女有事,即時四處拜托說項,雙重標準,不願利人。
  一小時後答覆來了。
  童保俊探頭出來,“如果那位胡小姐願意,下月一號就可以去上班,下午光藝人事部會同她聯絡。”“什麽職位?”
  “她申請的總經理助理。”世貞鬆口氣,立刻親自通知雅慈。
  雅慈得到好消息,反而怪淒酸,“朝中有人好做官,我立刻過來麵謝。”
  “今晚在舍下見你如何?”
  “我七時到。”雅慈一進門便抱拳說:“多謝撥刀相助。”
  “光藝遲早會聯絡你。”
  “遲同早差好遠。人事部王小姐還怨我:‘你怎麽不早說是童保俊的表妹。’”世貞不語,童保俊真會說話。
  “你說,真有那麽一個表哥多好,從此無後顧之憂,事業蒸蒸日上。”世貞看著她,“你在諷刺誰?”“我沒說什麽人,你別多心。”
  “一進門就罵人。”“對不起,我狗口長不出象牙,我告辭。”世貞頹然坐下,她忽然哭了。
  雅慈愕然,輕輕推她一下,“怎麽了,環境一好,反而聽不得笑話。”
  “什麽笑話,”世貞嗚咽。“如此刻毒地嘻笑怒罵,你就是廣東電影那種壞包租婆,專門欺壓窮房客。”雅慈默然,過一刻說:“你變了貴人,重話聽不得。”
  “又丟下千斤重的諷嘲。”“我天生幽默,怎麽都改不了。”世貞哭過之後,心中略為舒暢,共房內取過一隻盒子,交給雅慈,“這是還你的套裝。”雅慈一看,“我不是這個名貴牌子。”
  世貞答:“總要搭些利息。”雅慈點頭,“這樣疏爽,一定找得到朋友。”“似你這般親厚的就沒有了。”兩人緊緊擁抱。那天晚上,世貞做了一個夢。
  她在一個花園內打盹,醒來,看到一串串紫花垂在麵前,香氣撲鼻,忽爾飛來一隻羽毛華麗的天堂鳥,輕輕停在她肩上。
  世貞大樂,正要與鳥兒說話,又見童保俊向她走來。
  她連忙說:“保、保,這邊來。”可是看真了,那並不是童保俊,那是他的弟弟童式輝。兩人長得那樣相像,不細心看,根本分不出來。
  世貞愕然,“你找我有事嗎?”他不出聲,輕輕坐到她麵前,各式漂亮罕見的鳥兒紛紛飛下來與他相聚。
  世貞被這種奇觀吸引,再問:“式輝,有什麽事嗎?”夢境在這一刻終止。
  可是紫花那特有清芳仍然徘徊在鼻端。這個夢是什麽意思?
  還來不及詳夢,上班時間已經到了。
  一進公司,發覺全人類肅靜,世貞已知有什麽不妥。
  老劉給她一個眼色。世貞的目光落在童保俊房外的衣架上。那掛著一件蛋青色凱斯咪女裝長大衣。
  唷,莫非老太太又大駕光臨。
  老劉再向老板的房間呶呶嘴。
  世貞笑了,老劉真是個知情識趣、聰明伶俐的好夥計。
  秘書走過來,“王小姐,請你人一到馬上進去。”“老太太來了?”秘書頷首。
  世貞吐吐舌頭,上次不告而別,不知要受到什麽樣嚴峻的責備,她連忙查視襪子有無走絲,口紅顏色是否太過鮮豔等。然後才過去敲敲門進房。
  童氏母子同時轉過頭來。
  世貞發覺童保俊像是老了十年,又倦又煩。
  他說:“媽,我另外撥兩個人給你用。”童太太卻說:“不,我隻向你借世貞,”她揚起臉。“世貞,權充我一個星期的秘書可好?”世貞隻得回答:“好呀。”童保俊頹然。
  童太太滿意了,“明早九時你前來報到。”她站起來,身上穿著與大衣同色同料的套裝,她們那種太太,穿衣考究到極點,往往一件大衣隻配一件衣裳,絕不亂搭,不比世貞這一代,單吊外套走天涯,長褲裙子都是它,唉,真是一代比一代粗糙。
  世貞立刻取過架子上大衣,小心翼翼替童太太穿好。
  童太太滿意地轉過頭來對兒子說:“看到沒有,別人哪有如此體貼。”老劉連忙陪她下去乘車。童保俊歎口氣。
  他把襯衫袖再卷高一點,將桌上的筆掃到地下,“老太太打十五年前更年期諱疾忌醫一直延誤至今時今日。”世貞勸道:“一味唯唯諾諾不就天下太平,她說東你說西,逗起她的癮,自然就跟你沒完沒了,凡事說好好好,她興致索然,就不同你鬥了。”半晌,童保俊說:“世貞,你明日出差到蘇黎世去。”世貞說:“怎麽勸,隻當耳邊風。”“危險。”他跌坐在沙發裏。
  世貞溫柔地說:“我對危機有動物般靈感機智,你放心。”童保俊握住她的手,放左額角上摩娑,“什麽地方辦結婚手續最快?”
  “美國加州,在那裏離婚,丈夫的財產需與妻子對分。”
  “世貞,你真可愛。”世貞咪咪笑,“我也知道。”
  “我不會虧待你。”王世貞從來沒得到過任何承諾,聽到童保俊這樣的話,不禁淚盈於睫。
  真是走運了。
  市麵上賤人居多,老友雅慈在酒店任職的時候,天天有一初相識的英俊年輕人來吃早餐,由雅慈大方簽單,她以為他對她有意思,直至半年後她離職他不再出現,她才知道原來那樣高大一個男人隻貪一杯免費咖啡與兩件丹麥甜卷。
  “家母性情古怪,你多多包涵。”世貞感喟:“所以要出來做事,十年八載下來,見過魑魎魍魅,還有什麽是不可忍耐的。”過一會童保俊說:“她不外是叫你寫幾封信與陪著喝下午茶之類。”“或是看著衣裳樣子。”
  “你小心行事,不說話比說話好,賠笑也比不笑好。”
  “我知道。”第二天早上,仍然由司機接了世貞出門,這次走的路完全不同,往南區去,來到一進住宅門外。
  年代已經久遠,世貞看到樹木有兩三層樓高,非二三十年不能長得如此壯觀。
  男仆來啟門,“王小姐,等你呢。”童保俊從來沒同她提過,他們家有一幢這樣的屋子,她知得實在太少。
  童太太自偏廳探頭出來,“世貞,快進來,有事與你商量。”世貞匆匆進去。
  童太太正在吃早餐,世貞老實不客氣,自斟咖啡,取過鵝蛋香腸,據案大嚼。
  童太太沒有叫她陪著去洗頭,童保俊對母親並無太大的了解。
  她取出一疊單據與世貞商量起來,世貞頗吃驚,雖然不是機密,但也把她當作親信,這是一項負擔。
  童太太說:“這筆款子長期收四厘半利息有什麽作為,你替我轉一轉。”世貞凝神一看,隻見是百多萬美元,已經存了十多年,連忙問童太太打算投資什麽項目。
  童太太給了指示,世貞連忙找基金經理。
  童太太說:“記住,世貞,錢不可以用光,一定要有節蓄。”世貞唯唯諾諾,“是是是。”誰不知道,可是日常開銷都不夠,還儲蓄呢。老太太直勸眾人食肉靡。
  “啊,不可讓銀行知道存款轉去何處。”世貞欠欠身,“我已把整筆款子挪到渣打銀行去兜了一圈。”童太太露出欣賞的樣子來。
  這種瑣碎工夫一直做到中午。
  傭人擺出午餐來,童太太略吃一點,說:“倦了,我去歇一會兒。”世貞也伸一個懶腰。
  她走到花園去。
  草地盡頭是一望無際的太平洋。
  下次童保俊向她求婚,非從速答允不可,那樣,就有希望承繼這幢住宅了。
  她坐下來,傭人立即取出一壺冰茶。
  世貞看著藍天白雲,想起亡母,不禁落下淚來,口中吟道:“母親想我一陣風,我想母親在夢中。”忽然腳畔有什麽在嗒嗒作聲。
  她嚇一跳,低頭,看到一隻小小臘腸犬。
  “哎呀,”世貞有意外之喜,“是你,香腸,”想一想,“不,是熱狗可是?”熱狗開心地叫了一聲。世貞蹲下問:“你怎麽在這,旅途愉快嗎?”她大力撫摸熱狗的背脊。
  正在此際,她又聽見輕輕的啪啪聲。
  一雙白鸚鵡飛過來,停在她肩膀上。
  世貞樂不可支,“你們都來了。”不知怎地,像見到了老朋友一般。
  白鸚鵡張開羽冠,咯咯作聲,似歡迎世貞。
  世貞問它:“你主人也在此嗎?”抬頭一看,已見到童式輝緩步走出來。
  仍然是白線衫藍破褲,比前些時候又曬黑了一點,笑容可掬。
  “式輝,好嗎?”世貞非常喜歡這個大男孩。
  “還不錯,你呢?”二人坐下來,世貞為他斟一杯冰茶。
  世貞笑問:“你去任何地方都帶肴這兩個朋友嗎?”童式輝還沒有回答,世貞聽見身後已經傳來冷冷的聲音:“世貞,過來。”世貞一看,是童保俊站在一角命令她。
  世貞一時還不知首尾,笑道:“你們二人該敘敘舊了。”童保俊卻說:“世貞,我們走。”“什麽?”“我來帶你走。”
  “童太太下午還需要我。”
  “我已經找了綺蓮及麗蝶來侍候她,如不夠,還有冰姬。”童保俊的臉色已經十分難看。
  世貞覺得自己下不了台。她歎一口氣,“讓我說再見。”
  “不必了。”白鸚鵡緩緩飛過來,姿勢曼妙,看著使人心中產生無限寧靜舒暢之意。
  世貞輕輕說:“我有點事,得先走一步。”不知是對人,還是對鳥所說。
  童式輝露出失望的神情來,輕輕挽留,“不,再玩一會。”他兄弟臉上已經布滿陰霾。那到底是發薪水給她的老板。
  世貞進退兩難,可是身不由主地往老板身邊走過去,她對他有三分敬畏,目前這一切福利,均由童保俊提供,她對他需要公允。
  童保俊一伸手,搭住世貞的肩膀,似乎安心不少。
  “走吧。”身後傳來一把聲音,“又急急走到什麽地方去?”童大太起來了。
  世貞心底喊一聲糟糕。
  童太太說:“都給我坐下。”童保俊硬梆梆的說:“我們有事。”童太太惱怒,“你多日未見式輝,不想與他說幾句話?”“我們之間,沒有什麽好說的。”世貞看到的是一個大謎團,隻有兩點事實:一,童保俊與母親不和;二,童保俊與弟弟之間有誤會。他一直緊緊握住世貞的手,他在冒汗。
  童式輝抱起臘腸犬,看住世貞,“我帶你到後園散步。”邀請有無限吸引。
  童保俊拉起世貞就走。上了車,他才鬆口氣。
  世貞溫言道:“那樣對家人,似乎過份。”“我不知道他也在這。”“我也是來了才見到他。”
  “你以後再也不必與我家人接觸。”世貞維持緘默。
  “避開他們。”那不是忠告,那是命令。世貞不語。
  那天晚上,世貞又做夢了。
  童式輝向她走來,“跟我到後園去。”那是一個秘密花園,隻有他知道入口,世貞已經嗅到花香。她不由自主跟著他走。他光著上身,黝黑膚色,V字型肩與腰,充滿男性魅力,他握住她的手,手心比常人略熨,他輕輕把她拉進懷中,吻她的嘴唇。
  世貞耳邊可聽見海浪聲與風聲,他的唇是如此豐滿柔軟。
  世貞驚醒。這是不折不扣的一個綺夢,世貞非常難為情。
  照說,入夢的應當是童保俊而不是童式輝,可是,童保俊偏偏不是年輕女性在夢中渴望見到的人物。奇怪,世貞被童式輝深深吸引住。
  第二天上班,她挑選了顏色比較鮮豔的襯衫穿,巴不得想在耳畔替一朵大紅花。
  中午,童保俊說:“我不去吃飯,想憩一憩。”世貞點點頭。
  她獨自離開辦公室,走到街上,揉揉酸倦的雙目。
  有人叫她:“世貞。”她轉過頭去,看到舊同事王子恩。
  她有說不出的喜悅,像是一刹那回到煙火人間來,“子恩,你好嗎。”熟絡地把手臂圈進他臂彎,“一起吃飯去。”王子恩受寵若驚,他對她一向有好感,但又不致不自量力,去與闊少爭女友,故一早知難而退。
  他沒看錯她,她沒有一朝飛上枝頭不認人的陋習。
  世貞感慨,王子恩才是單純的好對象,與他在一起也許得一直做到五十五歲,不過隻要相愛,又有何妨。他們到小館子坐下。
  王子恩大膽地問:“快做童太太了吧。”
  “誰說的,你們就是喜歡聽信謠言。”
  “童家雖不算巨富,但童保俊是唯一承繼人,真是金龜婿,”王子恩笑道:“許多女子夢寐以求。”世貞並不怪他無禮,“但是,童保俊還有一個弟弟。”王子恩愕住,“你不知道?”世貞不笨,立刻知道這裏頭有文章,她若是問,王子恩一定賣關子,於是,她淡淡地模棱兩可地說:“沒有關係啦。”可是一顆心已經狂跳起來。
  果然,那王子恩忍不住,不服氣地說:“怎麽會,人人都知道童式輝智力有問題,終身不懂照顧自己。”世貞頭頂上如被人澆了一冰水,冷入心脾。
  她的雙手顫抖起來,她連忙放下茶杯。耳畔有嗡嗡聲。
  王子恩說下去:“童太太帶著幼子走遍全世界訪求名醫,可是一籌莫展,他終於成為童家的負累。”世貞抬起頭來,輕輕說:“你好像知道得很多。”
  “我每到一間新工作任職,都把那家的來龍去脈打聽清楚,好知道忌諱,這算是護身符,世貞,你說對不對?”
  “正確極了。”不知怎地,她就沒有這種智慧。
  “世貞,怎到不說話?”世貞勉強笑了笑,“彷佛在說一個人是非似的。”王子恩不以為然,“據說自閉症是一種弱智,很多人都知道。”世貞無限憐憫,無比哀悼,過一刻她說:“我忽然想起來,我還有一個重要約會。”王子恩訝異,“菜還沒有上呢。”“改天再同你聊。”她站起來離去。
  在街上叫了一部車子,命司機往童家駛去。
  男仆認得她,開門請她進去。
  “王小姐,童太太出去了"”世貞一逕往後園找去,“式輝,式輝。”童式輝正在畫畫,一大幅畫布,上邊痛快淋漓地灑滿了濃豔的顏色。
  聽見有人叫他,轉過頭來,見到世貞,十分歡欣。
  世貞淚盈於睫。
  一點都看不出來,他與常人無異,隻不過略為沉默,世貞還以為藝術家理應內向。
  她握住他的手,“你聽到我說話嗎?”童式輝笑,“多謝你來探訪。”世貞鬆口氣,用袖口抹一抹眼角,聰明伶俐的她竟沒瞧出端倪。
  條件那樣好的年輕人怎麽會耽在畫室裏與鸚鵡為伴,世貞苦笑起來。
  她自顧自坐下。見桌上有果子酒,斟一大杯來喝。
  一隻黑色的八哥忽然失聲說:“阮小姐來了。”世貞轉過頭去輕輕說:“我不姓阮,我姓王。”隨即發覺她竟然同一隻鳥在說話,不禁詫異到極點,在這個特別的環境,她也不覺有什麽不對。
  勞累的她隻覺得這是個歇腳的好地方,無論是障殘兒與鳥類以致臘腸狗都不會傷害她。她走到一張竹榻上去躺下。
  一邊還在教八哥說話:“是王小姐來了。”女仆進來微笑問:“王小姐在這裏吃飯嗎?”世貞籲出一口氣,不幸她還要回到塵世間去做人,“不,我隻能留一會兒。”
  “那麽,我去做一碗餃子,王小姐喜歡素餡還是葷餡?”
  “我不吃素。”女傭人退下去。在這,與世無爭,永遠有新鮮豐盛的食物供應,這樣生活,與許多有大樹遮蔭的人一樣,無所謂才智能力,障殘與否,實在並無太大分別,難怪她看不出來。
  誰會去挑戰他們呢。
  不比窮家子女,一浪接一浪那樣接受淘汰試,讀書必須名列前茅,要不,就長得如花美貌,那樣,才能戰勝出身,出人頭地,找到合理生活。
  一生不知要捱多少批鬥:力爭上遊是不自量力,精打細算變為太工心計,保護自身即是自私自利,簡直做什麽錯什麽,被欺壓得退往牆角,不外是因為無人撐腰。
  世貞記起雅慈說:“你若靠一份薪水過活,做得久是因為外頭無人要,有新工辭職是被老板炒魷魚,永遠聽不見好話。”她深深歎息。
  童式輝訝異問:“你不高興?”
  “不不,我很開心。”但願她也可以學他,無憂無慮過一輩子。
  吃過點心,世貞溫柔地說:“改天再來看你。”童式輝微笑,露出雪白牙齒。
  世貞忍不住吻他的額頭。
  回市區之後,她到書店去找資料,買了好幾本關於自閉症的書籍。
  到了公司,隻見人人伏案苦幹,如一群工蜂般,埋頭但發出嗡嗡聲。
  世貞呆呆地看著同事,這是另一個世界。
  “王小姐,童先生到處找你。”世貞嗬地一聲,這才發覺她自己也屬於這個蜂巢,天天營營役役為著掙一口飯吃。她定定神,推門進去。
  童保俊看到她,詫異地說:“你到什麽地方去了?”“呃,去看一個老朋友。”
  “喝過酒?”
  “一杯。”他看著她,她精神有點恍惚,似有心事,正如他第一次看到她的樣子,年輕貌美,但際遇欠佳,心事重重,憂鬱的眼神叫他不住詢問:什麽事,我可以幫你嗎。現在,這種眼神又回來了。
  “我有空,你若心煩,不如拿出來講一講。”世貞笑笑,“我沒有什麽難題。”“喝杯咖啡,坐下來,開始工作。”世貞低頭說是。
  她越來越像他的徒兒、弟子、門生。
  她一日比一日尊重他、敬畏他,因為他是她的恩人。
  漸漸她已看不到他是何等英俊瀟灑、慷慨大方,多麽可惜,她隻覺得他是嚴師,她是學生。好不煞風景的男女關係。
  一整個下午世貞都覺得疲倦,她嘴角尚餘果子酒餘香,她勉強地聚精會神,可是像學期尾的中學生,明天可以放暑假了,課室外有蟬鳴,無論如何聽不見老師在說什麽。
  “以後,中午不可喝酒。”世貞唯唯諾諾,眼皮彷佛抬不起來。
  熬到五點,她決定下班,同童保俊說:“我先走一步。”回家倒在床上,白色床褥像是變成一張繩網,結在棕櫚樹幹上。不住搖晃,天花板上出現藍天白雲,耳畔有嬉笑聲,海浪一個接一個激起芬芳的鹽沫。世貞忽然明白,酒有特別成份,使人產生這樣愉快的幻覺,而且效果持久。
  不過,那是完全無傷大雅的副作用,酒的用意本來如此,她準備高高興興做一個好夢。
  她不知睡了多久,隱約間聽見鬧鍾及電話鈴聲,有人對她輕輕說:“星期天不用起來。”可是,昨天明明是星期三。
  “從今以後,天天星期天。”多好,世貞又翻了一個身。
  可是,世上哪有那樣便宜的事會落在王世貞的頭上。
  她張大眼睛,看到鬧鍾響個不停,一點不錯,今日是星期四。
  已經晚了一小時,往日她八時正到公司,今日恐怕要九時才能抵達。
  忙什麽呢,至多被人說王世貞已被寵壞。
  她打一個嗬欠,伸伸懶腰。麵孔碰到冷水,才清醒過來。
  嗶,那是什麽酒,真厲害,喝一點就飄飄欲仙,渾忘世間煩惱。
  她匆匆梳洗,取過公事包出門。
  司機站在車旁不知已經等了多久。
  世貞不喜擺架子,心中十分歉意,拉開車門,更加愕然,不禁喊出來:“童太太。”“世貞,上車來。”她也等了一小時嗎,有何貴幹?
  世貞攏攏頭發上車去。司機把車駛走。
  童太太問:“公寓還住得舒服嗎?”
  “很好,謝謝。”車廂歸於靜寂。
  過一會,童太太問:“你去看過式輝?”
  “是,我想,他或許需要朋友。”
  “我很感激你的好意,我希望你可以常常去陪他說說話,聊聊天。”
  “我一定盡量抽空。”
  “我與你之間的約定,不必與任何人提起。”
  世貞微笑,“可是,保俊遲早會知道此事。”童太太不響,之後,她的語氣轉為淒酸,“他是一個健康的人,他哪裏會明白式輝的苦處。”這是她第一次提到家庭裏的矛盾。
  世貞可以感覺到一個母親的彷徨。
  她為童保俊說話:“保俊那樣忙,還有什麽時間顧及其他。”童太太忽然顯得蒼老憔悴,皺紋一下子顯露,世貞不忍,別轉了麵孔。
  “世貞,式輝需要你這個朋友。”“我知道。”“那我下車了。”司機把車停下來。世貞抬頭一看,正好是她辦公室大廈。
  她心中忽然產生一種說不出的厭惡,日忙夜忙,忙的是什麽呢,她根本不想走進那幢建築物。
  但隨即她又提醒自己:王世貞,你莫折福,半年前團團轉熱鍋上螞蟻似找工作的情況已經忘了不成?
  她隨口低聲自言自語:“做了皇帝想做神仙……”訕笑起來。
  她走進辦公室,時間還早。她開亮了燈,除下外套,這才發覺椅子上有人。
  “早,世貞。”世貞一怔,看著童保俊發呆。
  他仍然卷著袖子,臉色鄭重,他說:“你知道了。”他的手,放在世貞買回來有關自閉症的資料書上。
  世貞點點頭,略帶諷刺地說:“大人,我可以坐下嗎?”童保俊說話權威,永遠似在審問誰似的。
  可是此刻他不與她計較。隻是低下頭難過的說:“以你這樣冰雪聰明,見過他數次,要到今日才看出端倪,真不能置信。”是,世貞開頭完全看不出來。
  原本她是極端敏感伶俐的一個人,一切風吹草動隻需一瞄便知道就,又懂得不動聲色,神色自若。這次走了眼。
  童保俊說:“不怪你,他外表實在與常人無異。”世貞不出聲。
  “所以家母無論如何不願死心,可是多年來遍尋名醫,並無進展,現在,大家都成了專家。”世貞等他慢慢把整件事說出。
  他的聲音為什麽不住顫抖?這時,秘書不知就,推門進來找世貞,童保俊一見,立刻吆喝:“出去!”宛若晴天打了一個雷似。秘書嚇得連忙掩門。
  他的語氣又迅速恢複鎮定,可是此刻世貞知道他內心非常激動,冷靜隻是偽裝。
  “你對於一個人的腦部障礙知道多少?”世貞到這個時候才開口:“都在書裏。”
  “接受我的勸告,你幫不了他,以後別再與他見麵。”
  “你不想我見他,必有其他原因。”
  “就當它是一個小小請求,可否答允我?”“為什麽?”
  “世貞,你像一個六歲的孩子,不住問為什麽:風那麽大,為什麽。他不愛我,為什麽,冰淇淋好吃,為什麽。”世貞微笑,不知想地,她不願幹脆地說出她肯順他的意思做。
  “相信我,他生活在另一個世界,他與我們,沒有接觸。”那不是真的,世貞心想,她不知多喜歡與他相處,她與他,完全有感情上的交流。
  “他隻得幾歲大的智力,他不懂乘數表,也始終沒學會穿衣服。”世貞微笑,乘數表有什麽用?
  又害怕臉上那吊兒郎當的表情會傷害到童保俊的自尊心,連忙收斂笑意。
  “而母親卻那樣百般溺愛。”世貞同情他,“你精明能幹,毋需照顧。”童保俊喃喃道:“我也是人。”差點沒加一句“我也有弱小的心靈”。
  世貞忍笑忍得好辛苦。
  “不要再見童式輝。”“我明白。”童保俊似滿意了,他拭去額角的汗。
  “世貞,我決定派你駐新加坡分公司。”世貞霍地站起來。
  “下星期出發。”世貞不相信他會如此獨裁。
  “那是一個好地方,職位落在你身上,許多同事會不滿。”“我並沒有答應。”童保俊露出一絲微笑,“你會說好的。”世貞無比惱怒,可是知道她是童氏手下一枚棋子,除非辭工不幹,與他脫離關係,否則總得任他編排,她低下了頭。
  “世貞,那邊的確需要你。”世貞願意相信這是真話,那樣她可以挽回一點自尊心。“世貞——”他把手放在她肩膀上,她忽然覺得不自然,混身僵硬,心有一絲悲哀,理智不能戰勝本能,過一刻,她輕輕摔甩他的手。
  不是抗議,而是無法容忍。“不用收拾行李了,明早就走。”
  “有人接飛機嗎?”
  “你放心。”世貞點點頭,站起來出去做事。
  她心中對他的愛念些微些微地減退,漸漸蠶食,拜然發覺已經沒有什麽剩下來。
  她坐在自己房間發呆。秘書替她整理文件,一一裝在盒子,“王小姐,這一格是磁碟,這裏放公司印章。”
  “是你跟我去嗎?”“不,是冰姬,她不知多高興。”
  “為什麽?”“新環境新同事,多刺激,說不定碰上誰,還有可能組織家庭呢。”是呀,說得對,一年前王世貞若遇到這樣的機會,也一定雀躍,今日卻無限躊躇,一定是被寵壞了。
  當下她說:“工夫做不來,當心一齊被老板踢出來,太早開心了。”
  “做得來才叫我們去,老板才不笨。”世貞約了雅慈見麵。
  她到她的家去,那個地方她住過兩年,不知怎地,卻出乎意料地陌生。
  一進門,世貞不相信地方竟那樣狹窄,小小客廳無轉彎餘地,雜物更多,一地歪斜的鞋子,發出輕微的黴味。
  雅慈斟出茶來,世貞對地無限依戀,卻不知說什麽話才好,不過,見了麵已經很高興。她握住老友的手。“稀客。”“雅慈,你一點也沒有老。”
  “啐,去你的,半年不見,我哪能刹時間老了?”世貞有點恍惚,才六個月?不是已經十年?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你好嗎,房間租出去沒有?”“一早已經找到新房客。”世貞去推開那小小房間,睡房其實隻有兩張單人床位那樣大,袖珍到極點,床貼窗放,另外隻餘空間擱一張小小書桌與椅子。
  世貞倚著門框,新房客喜歡米奇老鼠。到處都是他可愛笑臉。
  世貞轉過頭來。真是蝸居。
  雅慈問:“你有話同我說嗎?”世貞擁抱她,“我隻是來看你。”門匙一響,新房客回來了。
  是一個時髦的少女,一頭頭發染成棕色,看到世貞,客氣地點頭,又見到桌子上蛋糕,饞嘴地問:“可以分一塊嗎?”世貞告辭。
  小公寓坐三個人真有點困難。雅慈送她出去乘梯。
  回來時,看到同伴正在吃蛋糕。
  “這隻蛋糕不便宜,你的朋友真闊綽,可是,”她停一停,“衣著名貴的她為什麽滿懷心事?”“因為,”雅慈說:“金錢買不到快樂。”
  “去你的!”世貞約了姐姐在外頭吃飯。宇貞一早在那等。
  世貞叫了一桌名貴菜式,吳兆開十分高興,大快朵頤。
  宇貞問:“你為什麽不吃?”“我不餓。”她為他們挾菜。
  “你這次出差去多久?”
  “表現良好,守行為,三兩個月就可以回來。”宇貞駭笑,“你說得似進監房似的。”吳兆開滿嘴是鮑魚,“世貞,替我留意新加坡房地產價格。”世貞微笑,一時不知姐夫是幾時發的財,竟想問津外國地產。
  嗬格格不入了。
  世貞遞上一隻小錦囊,“孩子一歲生日,小小禮物,不成敬意。”宇貞連忙接過,“唷,又吃又拿,不好意思。”不然,怎麽會有親戚,一味護著荷包,誰來睬你。
  世貞與他們話別後躑躅回家。
  招雲台附近有一條小徑。是緩步跑的好地方,世貞站在那半晌,同自己說:“明兒乖乖上飛機吧。”有人在她身後說:“小姐,夜了,回去休息可好。”一轉身,見是童保俊,世貞不禁苦笑。
  他那身西裝是何等熨貼順眼,對她照顧又無微不至,短短時日,將她身份提升到今日地步。世貞歎口氣,伸出手去。童保俊握住她的手。
  回到家,一打開門,隻覺寬敞通風,整個海港景色就在眼內,的確,山上就是山上。
  童保俊說:“家具仍然沒買齊。”世貞笑,“你以為維持家具少是那麽容易的事?”童保俊點點頭,“這次回來,我們可以結婚了。”他一直提著結婚,世貞相信他渴望結婚,並且希望看到長得像他的子女,最好三四名之多,在他身邊左右跑來跑去,那種不甚聰明,但是非常可愛活潑的小孩子。
  她也相信他會卷起袖子,沒有架子地幫保姆打理幼嬰,但是,她溫和地說:“老把結婚掛在嘴邊簡直不是辦法。”童保俊不出聲。
  他也覺得不對,隻能訕笑。
  “祝我好運。”清晨,他沒有來送她。
  世貞不是起不了身,但是嘴巴老像張不開來,胃似塞住一塊海綿。
  她被逼出差。
  到了彼岸,有人手上拿著一張紙,上麵寫著王世貞小姐。
  世貞一看,知道是接她的人。她把行李交給那人,跟著他走。
  上丁車,她忽然覺得累,不禁盹著了。
  仍有些微感覺,知道她還在車上,噫,沒理由,那麽久了。還沒到,照說最多二十分鍾車程。
  她努力睜開雙眼,看到車窗外去,一眼便看到那著名的萊佛士像,沒錯,車子仍在行駛。她又閉上雙目。
  再恢複知覺之際,隻覺置身在一個鳥語花香的地方,並且有少女嬉笑聲。
  世貞覺得心曠神怡,鼻端有嫩草香,她睜開雙目,看到一張年輕的麵孔。
  “王小姐醒來了。”世貞訝異,“你是誰?”“我是這的管家。”“這又是什麽地方?”
  “這是童宅呀。”世貞連忙坐起來,四處觀望,車子已經駛進一間屋子的庭院,四周圍樹影婆娑,一株大紅花近在咫尺,世貞忍不住摘下一朵,別在胸前。
  “冰姬到了沒有?”年輕的管家搔搔頭,“沒聽說有這個人。”世貞下車來,雙足踏上如茵綠草,忽然一隻小狗飛奔過來,在她腳下打轉。
  “熱狗!”一人一犬已是老朋友,世貞抬頭驚喜地叫:“式輝,式輝,你在這嗎?”她要到這個時候才知道上錯了車,被童太太接了來,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兩隻鸚哥翩翩飛來,輕盈地停在世貞的肩膀上。
  不知怎地,世貞歡喜得笑不攏嘴。
  “王小姐請過來喝杯茶。”童家的冰茶用高杯子盛著,杯邊有新鮮薄荷葉子,世貞取過放在嘴細嚼。“式輝,式輝。”她一路找了過去。
  童式輝在露天泳池,他冒出頭來,朝世貞招手。
  褐色的身型又迅速隱沒在綠波中。
  世貞脫下鞋子,“式輝。”這是他們倆第二次在泳池邂逅。
  她蹲到泳池邊。水波,竟式輝不知在什麽地方。
  忽然之間,一隻手自水裏伸出來,輕輕一扯,把世貞拉入水裏。
  照說,連人帶衣掉進池中一定非常尷尬。
  可是沒有,忽然之間,她似得到一股神秘的力量,她矯若遊龍,迅速脫下外套及裙子,暢快地遊至池麵,這次與上次不同,這次她主動。
  童式輝在池邊等她,露齒而笑。
  世貞遊得興起,索性再遊了七個八個塘,她在太陽底下有點暈眩。
  童式輝伸出手來,把她拉上岸,接著,用毛巾浴衣裏住她。
  他懂得照顧人,旁人低估了他。他斟一杯酒給世貞。
  世貞笑,“這就是上次那隻酒嗎,喝一點,醉足三天三夜。”但是她已經醉了,自上車該刹那起,便渾忘人世間煩惱,心中充滿歡愉。
  世貞索性拿起酒杯,喝一大口。
  她由衷地對童式輝說:“看到你真高興。”那隻八哥在一旁說:“阮小姐來了。”
  世貞轉過頭去笑道:“我是王小姐。”可是,人又怎麽會懷疑一隻鳥呢。
  一個女傭走進來,一時口快,說:“阮小姐,你的無線電話不住響,我已替你關掉。”世貞這次沒有出聲更正,到此際她才知道的確有一位阮小姐。
  她輕輕抬起頭來,“你叫我什麽?”那女傭賠笑,“王小姐呀。”“不,剛才你叫我什麽?”女傭十分肯定地說:“當然是王小姐羅。”說完,她放下一大籃水果,退出去。世貞懷疑自己聽錯了,嗬,疑心生暗魅,在這樣的樂園,還擔心什麽?
  她取起一隻石榴,用力掰開兩半,給童式輝一半。
  童式輝笑了,世貞坐過去。
  她說:“來,把你的一生告訴我。”童式輝凝視世貞,重複她的話:“我,一生。”“是,告訴我,你最愛是誰,平日做些什麽,為何我每到一個地方,你便跟到那。”童式輝握住她手,放在臉邊,笑而不語,像是天機不可泄漏。
  童式輝輕輕叫她:“阮,阮。”王世貞忽然醒了。
  她再也沒有懷疑,這的確有過一位阮小姐,她站起來,前前後後看了一遍,好像阮小姐仍然隨時會得走出來似的。漸漸好奇心籠罩了她的心思。
  “告訴我,式輝,阮叫什麽名字。”童式輝收斂笑意,定起神來,這時,世貞才發覺他的眼珠褪了色,神情呆木,有點似一個失意人。
  他努力了一會兒,不得要領,像是掃了興,站起來,一聲不響回房去。
  那半邊石榴落在地上,滾到一邊。
  世貞把喝剩的半瓶酒揣到懷中,走到門口,管家急急迎上來。
  “王小姐,去何處?”“請送我返酒店,我有事要做。”“王小姐不是住這嗎?”“不,我來辦公,怎麽可以渡假。”她自顧自走到門口,一身濕衣服,披著毛巾俗衣,這樣子若被童保俊看見,不一頓臭罵才怪。
  管家隻得叫來司機送她出去。一進酒店就看見冰姬在大堂等她。
  “王小姐,童先生一直找你。”把手提電話遞過來,那邊童保俊非常焦急地間:“你到哪裏去了?”“啊交通意外。”“為什麽不開著電話?”
  “放在手提行李裏一時忘記取出。”
  “世貞,你聽著,有一批紙,本來三日後可以運抵,此刻船被綠色和平組織在日本海扣住,動彈不得,你得設法給我找一批新紙,我等著加工出貨。”世貞嚇出一身冷汗,“如此窘逼,何處去找?”“冰姬會幫你。”
  “啐,兩個女子,難道赤膊上陣乎。”
  “我的意思是,冰姬手上有我們星馬菲朋友的名單,求他們先讓一些存貨出來。”“噓,開口求人難。”“拜托,小姐,試一試。”
  “看看運氣如何了。”
  “我真不明白小小一隻汽船如何會攔得住大貨櫃船。”
  世貞歎口氣,“用的是人道主義。”童保俊忽然說:“我想念你。”
  世貞微笑,“又想結婚?”“你在酒店住幾夭,公寓打點妥當,才搬過去。”
  “遵命。”世貞真沒閑著,她與秘書開始奔波,晚上,留意電視新聞,在國際網絡看到環保組織把汽船用鐵鏈鎖在大船身上,堅決不肯退讓,海浪洶湧,環境惡劣。
  冰姬說:“看,也是拚了老命來幹的。”世貞覺得這件事裏有個教訓,“這往往是糾纏需付出的代價。”冰姬笑,“王小姐好似在說男女關係。”世貞否認:“不,我說的是任何人際關係。”四十八小時內,她們已經借到大部份存貨,因不惜代價工本,故此不算辛苦。
  兩人笑著歎息,“有錢可使鬼推磨。”“世道難行錢作馬。”第二天,她忙著搬家,一邊又得照顧公司事,忙出一額頭包。
  寵壞了,其實公寓連茶杯紙巾都已置好,還是覺得辛苦,衣物都堆在一角不願收拾。她在一疊紙上寫一個阮字。
  冰姬看到,“唉呀,這提醒了我,吉隆坡阮氏紙廠。”世貞說:“還不去聯絡。”
  “是是是。”半晌,她過來說:“有一位王先生想與你說話。”世貞納罕,“是誰呢?”“他說他叫王子恩。”世貞非常高興,即時取過電話,像遇到親人那樣說:“子恩,你怎麽會在這裏。”“人生何處不相逢。”他也相當興奮。
  “出來聚一聚。”
  “小姐,我在吉隆坡,開車要半日。”“我有事求你,我北上看你。”
  “不敢當,你說的事,我馬上可以答應,還是由我南下的好。”
  “你本周末有空?”
  “不,我掛上電話立刻動身。”世貞為他的熱誠感動,“好,我等你。”
  王子恩到了比想像中的快。
  他見到世貞開心得嗬嗬大笑,過來把她當兄弟似熊抱。
  他胖了,人也豁達活潑起來,熱帶水土適合他,少了從前那種都會男性過份精明的瑣碎浮滑感覺。“你氣色真好。”世貞由衷的說。
  “你卻瘦了。”“唉,聽差辦事,叫我東湊西借,壓力挺大。”王子恩詫異,“我一直以為你是童某情人,不用辦事。”世貞默然。
  “同姓三分親,你可別怪我。”“以熟賣熟至討厭。”
  “我先與你談公事。”他手上有童氏要的紙,即刻付運,七日可抵目的地。
  見世貞隻得一個手下,王子恩說:“叫他多派幾個兵來。”
  “人一多,我好比落地生根,更加回不去。”王子恩奇道:“還回去作甚,到處是家,處處是家。”世貞十分欣賞這句話,她一向小覷了此人,隻因為他也是個打工仔。
  “說一說,你怎麽會來到南洋。”
  “我是真才實料應征來的,共廿二人應考,隻錄取我一人。”
  “好家夥。”他也頗自豪,“此刻樂不思蜀了。”
  “公司對你好?”他點點頭。
  “前途如何?”他十分坦白,“老板獨生女兒追求我。”
  “唷,肅然起敬。”王子恩有點靦腆,隨即悵惘起來。
  “又怎麽了,少爺。”他衝口而出:“世貞,她若是你這般人才,我早已入贅阮家。”世貞看住他,輕輕說:“我有什麽好。”
  “我隻知道,與你有說不盡的話,時刻笑個不停。”
  “凡是他鄉遇故知都會這樣啦。”他搔著頭,忽然看到桌上有一隻水晶瓶子,“咦,有酒,快取杯子來。”
  “子恩,這酒喝不得。”王子恩笑問:“難道有蒙汗藥?”
  “子恩,你地頭熟一點,代我取去驗一驗。”“嗶,你從哪家黑店得來這樣可疑的東西?”世貞不語。
  “單身女子在外,事事當心。”他把瓶子放進一隻袋中,“一起吃晚飯吧。”冰姬進來,“王小姐,我還有些後期工作需要處理。”世貞頷首,“回去升你。”“謝謝王小姐。”王子恩打量著她,“童保俊終究也給你職權。”何止,否則,王世貞怎麽會心服口服。他給她看阮氏女的照片。
  那位小姐不失秀麗,但明顯地不會打扮,體態嫌重,手飾工不好,看上去庸俗。“怎麽樣?”“愛你就行了。”
  “這是什麽話。”
  “肺腑之言,娶妻娶德,你看都會女性,虛榮的多,你獵她們,她們獵富翁,收入全擱身上,打扮得做魚餌,專等機會,會吃會穿能說會道有個鬼用。”
  “這是夫子自道?”
  “簡直不打自招,見你是兄弟,才大犧牲披露真相。”
  “你一片苦心,想我息了綺思。”
  “子恩,大好江山等者你去當現成的駙馬。”
  “你這樣說,我會考慮考慮。”“姓阮,應是江南人士。”
  “以前童氏有一位阮小姐,卻是粵人。”世貞一聽,忽然沉默,她的心也靜了下來,掉一根針都聽得見。
  過一刻她問:“叫什麽名字?”“誰叫什麽名字?”
  “那位阮小姐。”“阮慶方。”
  “不,不是你的阮小姐,是從前童氏的阮小姐。”
  “嗬,我到今日還記得,她的名字頗為特別,她叫阮祝捷。”
  “長得漂亮嗎?”
  “你們女孩子都喜歡問這個問題,無論人家才高八鬥抑或溫柔嫻淑,總愛問:人漂亮嗎?”
  “你還沒回答。”
  “回家找一找,或許還有她的照片,你知道,公司春茗合照之類。”
  “是否美女?”世貞追問。“品貌相當出眾。”“後來呢?”
  “才做一年就離了職。”
  “下落呢?”王子恩搔搔頭皮,“那就不清楚了。”世貞不語。
  “怎麽,掃了你的興?”世貞有心事,隻管搖搖頭。
  “我送你回去。”“子恩,謝謝你幫忙。”
  “舉手之勞,何足掛齒。”但,看得出是真的關心她,這一份情誼,用在婚姻上,起碼可以維持十年八載。
  他忽然問:“如果我不窮,可否得到你的青睞?”
  “你當然不窮,子恩,要人有人,要才有才。”這是真的。
  “可惜資質普通些。”十分有自知之明。他告辭去了。
  第二天,冰姬向童氏詳細匯報最新運作情況。
  世貞同她說:“把線路搭往公司人事部。”“那檔案有密碼,進不去。”“向總管要密碼,說我要查檔案。”半晌,冰姬抬起頭說:“羅先生說:他可以代我們尋有關資料。”“我要查閱,無固定目的。”“他說不大方便。”羅某人態度完全正確。
  可是她看見冰姬在微笑。
  “陳,”世貞間:“你有什麽鬼主意?”
  “人事部有我好友。”世貞也忍不住笑了,“是有為青年吧。”
  “當然是一個有所求的異性。”
  “我也不是漫無目的,我想找一個人的履曆及照片。”
  “叫什麽名字?”“叫阮祝捷。”
  “名字這樣別致,當不難找,我即時幫你聯絡。”
  那個男生反應十分熱烈,急於利用職權討好心儀的女性,大開方便之門,把資料一五一十送上。
  “有了,在這裏。”打印機把資料打出來。
  世貞頭一眼看到的是一張照片,她嚇了一跳,驟眼看,她還以為是自己。
  小小護照片拍得很普通,但是看得出阮祝捷有雙含笑的大眼睛。
  是這一點像嗎?不不,還有那稍帶倔強的神情與那固執的嘴角。
  世貞怔怔地讀起資料來。
  “阮祝捷,女,廿五歲,華南理工商業管理係畢業生,本年九月錄取為營業部見習生……”世貞轉過頭來,“你可記得此人?”冰姬搖搖頭,“王小姐,我隻比你早三個月進來。”那意思是,阮離職已有一年左右。
  資料上這樣說:“於翌年十月以私人理由辭職。”這個阮祝捷,就是童式輝鸚鵡口中的阮小姐嗎?電話鈴響了,冰姬去聽。
  開頭很冷淡,隨即專注起來,“嗯嗯,有這樣的事。”又講了一會,才放下電話。
  世貞像家長似的問:“那是誰?”“就是人事部那朋友,親自補了一個電話來。”
  “有更新消息?”冰姬訕訕的,不欲開口。
  “怕什麽,說給我聽。”冰姬猶疑再三,終於開口:“說是與童先生約會過。”她口中的童先生,自然是童保俊。
  世貞一笑,“放心,我不會介意,人人過去都有一兩段。”“是,那我去做事。”
  世貞的疑心漸漸凝聚,像蔚藍天空,本無一物,先是一絲白氣,慢慢變成一團,越來越大,終於凝成一大塊堆堆雲,隨時行雷閃電,下起大雨來。
  她撥電話給王子恩。
  “你為什麽不告訴我,阮祝捷曾與童保俊約會?”
  “那不是變成講是非嗎?”世貞沒好氣,“閑談不講是非,講文學抑或科學?”
  “由我嘴巴說出來,好似酸溜溜。”“那阮小姐為什麽離職?”
  “好像是另有高就吧。”“你知得不少,不如從實招來。”
  “不,我知得不多,世貞,過去的事,追究來做什麽。”
  “可以從中學習。”“每個人遭遇不同,無從學起。”
  “到底是怎麽一回事?”王子恩沉默一會兒,終於說:“他們很快分手,據說,她非常失落,一蹶不振。”“人呢?”
  “大城市,一個獨身女子,茫茫人海,很快消失,無人關心。”世貞打了一個冷顫。
  “你若放棄,一下子變成馬路上被車輾斃的小動物屍體,最終化成一個路障,下場大雨,消失無蹤。”多可怕。
  “童保俊沒有好好照顧她?”“大家都是成年人,怎麽照顧她一生一世。”“他愛她嗎?”“小姐,我不可能知道。”語氣有點揶揄。
  世貞長歎一聲。童保俊也有不得已之處吧。
  她問:“對了,那瓶酒化驗出來沒有?”
  “一有結果,我立刻通知你。”世貞剛想說再見,王子恩另外辟了新話題。
  “我對慶芳,開始從新估計。”
  “那是好事。”“真想重頭教她穿衣服打扮。”
  “不可,外表是小事,一個好妻子,無論穿衣品味如何,仍是好妻子。”王子恩恍然大悟,“世貞,你有無比智慧。”
  世貞笑說:“你一點即明,才真正聰明。”他沉默半晌,唔一聲掛斷電話。
  他思想一搞通,不日便是吉隆坡阮氏紙廠的乘龍快婿,嶽丈的一切都與他有關,現成的事業、親情、家庭,從此可以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
  每個人的遭遇不同,各有奇遇。
  傍晚,世貞叫司機把車子駛往童宅。
  這一次,她在客廳瀏覽,隻見一整麵玻璃牆外是人工瀑布,流水淙淙,映得室內陰涼無比。這是一幢豪宅。
  以童氏生意規模來說,不是負擔不起這樣華麗的別墅,可是生意人本色穩健,又不致如此破費,由此可知童另外還有巨額資產。
  這家人說不出的神秘。
  傭人斟出茶來,世貞喝一口,問道:“式輝在嗎?”“他到醫務所去了,王小姐隨便休息。”“我改次再來。”女傭忽然側耳,“有車聲,或許是他回來了。”果然,童式輝滿麵笑容地走進來。
  今日,世貞以完全不同的眼光看他,隻覺得他神情恍惚,那笑容也許隻是麵部肌肉抽搐不受控製的現象,以前都沒察覺。
  “過來,式輝,坐在我身邊。”童式輝有點猶疑。
  “告訴我,我是誰。”童式輝撫摸她的臉,隔了很久,不能肯定,最後說:“阮,是阮。”世貞歎口氣,低聲問:“醫生怎麽說?”“我很好。”傭人捧出茶點。
  “母親呢?”“我在這。”世貞一驚,額角冒出冷汗。
  像是欺侮一個小孩子被他的母親捉到,她連忙賠笑站起。
  童太太不動聲色,微笑:“世貞,你還住在酒店?不如搬到這,舒服得多。”
  世貞也笑,“我考慮一下。”童太太坐到童式輝身邊,“你若肯做我私人助理,我願出高薪,並且預支一年薪酬。”世貞說:“嗶。”上一任私人助理是阮祝捷嗎。
  童太太絕口不提童式輝的毛病,“式輝喜歡你。”世貞答:“我也喜歡他。”童太太輕輕說:“做人不外是三餐一宿,生命短暫,時光需好好利用。”“你說得對。”普通人待掙紮到一口安樂茶飯,抬起頭來,已經白了半邊頭。
  “世貞,你趁早給我一個答案。”世貞低下頭來。
  “來,吃碗燕窩。”小小碗盛著不知什麽,有一股奇異的濃香,世貞吃一口。
  童太太說:“你有什麽額外要求,告訴我,我若做得到,一定答應你。”“我回去好好想一想。”“式輝,送世貞出去。”童式輝聽得懂母親的話,一直送世貞到門口。
  世貞握著他的手,內心惻然,問他:“我來陪你可好?”他高興地答:“好。”世貞輕歎一聲,轉過頭去上車。
  車子還未駛抵市區,世貞的無線電話響起。
  是王子恩,“現在方便講話嗎?”“過十分鍾我撥給你。”“一言為定。”世貞對司機說:“就在這裏停車,我有事要辦。”她走進一問咖啡室,找一個角落與王子恩通話。
  “世貞,”王子恩聲音非常鄭重,“化驗報告說那瓶酒裏有極重份量的麻醉劑。”
  嗯,叫人喝了回複童真般快樂,無憂無慮,渾忘一切煩惱,用來醫治破碎的心至好不過。
  “是違法的吧。”“若由醫生開出處方,則屬合法。”世貞說:“謝謝你,子恩。”“世貞,在童家,你要事事小心。”
  “我明白。”“唏,為什麽我們的父親均不是億萬富翁,否則,整日喝香檳坐遊艇喊悶可多好。”
  世貞笑了,“你嶽父身家可不止一億。”“實在令人心動。”
  “等著接你帖子。”
  “記得與我聯絡。”跟著,王子恩把化驗報告傳真給世貞。
  世貞拿著它去見醫生。“是令精神科病人鎮靜的一藥物聚四氟乙烯。”“為什麽服用後會令人那樣快活?”
  “那隻不過是一種幻覺。”“於身體有害嗎?”
  “像一切麻醉劑,容易上癮,終於不能自撥。”
  “啊。”醫生試探問:“誰在使用這種麻醉劑?”
  “一個朋友。”
  “請勸他前往戒毒所。”
  “醫生,我在想,一個人是否一定要麵對可怕的現實呢?”醫生目光炯炯,“應克服困難,勇於承擔。”
  “如果那是一個不能逃避,與生俱來的難題呢?”
  “接受事實,苦中作樂。”
  “無論如何不可麻醉自己?”醫生躊躇,“我是一個醫生。”他苦笑。
  世貞點點頭,再大代價,再痛苦,也要醫到底。
  他口氣稍微回軟。“譬如說,癌症病人到了末期,為著維持人類最低的尊嚴,醫生也會給予瑪非因。”“謝謝你醫生。”她離開醫務所。
  傍晚與童保俊通電話。“我已經辦妥了事,想回家。”
  “我還有其他任務派給你。”“我有話需麵對麵地說。”
  “是什麽事?”
  “我明日返來。”童保俊隻得說:“你若不怕辛苦,盡管來回的跑好了。”回到總公司,世貞第一件事便是到人事部找羅老總。
  人家見是新寵王小姐,自然十分客氣,不卑不亢。
  世貞也十分謙恭,“我想查幾個問題,你派名手下幫我。”“陳旺聰明伶俐,他會幫你。”那小陳進來,唇紅齒白,開口就問冰姬可好,那名追求者一定是他了。
  世貞靜靜跟他說:“阮祝捷是考進童氏公司來的嗎?”
  “不,”小陳搖頭,“我記得很清楚,她由童先生親自推薦。”
  “那麽多同事,你彷佛對她特別有印象。”小陳忽然露出悵憫的神情,“祝捷是美女。”啊,原來如此。
  “那時童氏未婚男同事沒有不暗暗仰慕她的。”世貞歎口氣,可是,爭不過老板童保俊。
  小陳語氣十分苦澀,“都會女子,虛榮的多。”世貞不置可否,這不是與他爭論這個問題的時候,令她詫異的是,小陳講得那麽多。
  “王小姐一定奇怪,我膽子何以那麽大吧。”世貞點點頭。
  小陳笑,“我今早已經辭職。”怪不得羅老總派這個人陪她說話,已經辭職。說什麽不關他事,無關痛癢。都是頂尖的聰明人。
  “我沒有顧忌,王小姐,我有問必答。”
  “辭職後,她去了何處?”陳旺露出揶揄的神情,“王小姐也真是,也不想想,她還用做事賺月薪嗎?”世貞不語。
  “聽說到星洲去定居。”世貞驀然抬頭,過一刻她問:“以後,還有無人見過她?”陳旺沉默,世貞知道尚有下文。
  “你可有見過她?”她試探地問。
  陳旺終於答:“不是我,另外有人與她說過話。”
  “她怎麽樣?”“十分潦倒憔悴。”“什麽?”世貞不置信。
  陳旺忿慨地說:“已經超過廿一歲,誰也不用對她負責,與豺狼虎豹打交道,當然有一天會被吞噬。”世貞無故嚇出一身冷汗。
  這時秘書敲門進來,“王小姐,童先生問你到了公司怎麽還不去見他。”
  “我馬上就來。”她捉住陳旺還有話問。
  陳旺站起,“王小姐你有事。”
  “不,不,告訴我是哪位同事見過她。”
  “那位同事可沒有辭職,恕我不方便提供名字。”
  “阮祝捷現在住何處?”“一間女子公寓。”
  “把名字告訴我。”陳旺看著世貞,“如果可以幫你,未免不是好事,那是環球公寓。”“謝謝你。”陳旺低下頭,“我至今尚愛她,不過得意或落魄,她似乎從來沒有考慮過我。”語氣中有無限淒酸,世貞不由得伸出一隻手,按在他肩上。
  秘書又敲門,世貞揚聲:“來了。”童保俊麵對著落地玻璃窗,微慍道:“同誰說那麽久?”世貞一時不知如何開口好。
  童見沒有回音,轉過頭來。
  世貞不知怎地,像是怕他襲擊她,退後一步。
  “我找你好幾次都找不著,人到什麽地方去了?”世貞輕輕坐下來。
  “派你出差,是想你多取點經驗。”世貞凝視他。
  童保俊發覺世貞神情不對,“可是嫌我對你太嚴峻?”世貞輕輕說:“我想家。”
  “也難怪,你從未出過門。”世貞說下去:“一日,我做夢,回到從前父母的家,看到他們正坐在桌前吃晚飯,他們都還年輕,黑發,沒有笑容,低頭扒飯,一起坐的還有兩個小女孩,看仔細點,咦,不是我與姐姐嗎,我站在那,貪婪地看了很久,然後,夢醒了。”童保俊為之惻然,“你想回到他們的懷抱裏去?”“我不知道,童年生活十分艱苦,時常覺得肚餓,發育時期好像永遠吃不飽。”這一下子把話題支開了,童保俊忘了教訓她,窗外正下雨,他開亮了燈。
  “你回家休息吧,下了班一起吃飯。”世貞很慶幸過了這一關,答聲是,立刻轉身走,像自校長室解放的頑童。她需要的是時間。
  查電話簿,她找到兩間環球女子公寓,一家在遊客區,規模相當大,問過月租接近六位數字,世貞下意識知道阮祝捷不會住在那。她還是去了。
  管理員帶她三觀泳池及健身室,介紹麵對海港的房間,她查問住客中有無阮祝捷,答案是意料中的無此人。
  另一間環球公寓在中等住宅區,條件差好多,不過還算幹淨,世貞略為放心。
  即使如此,房租也不便宜,若要人住。薪水去掉一半,小小房間連浴室,附簡單廚房設備可以做咖啡或茶,單人床,有人代為收拾。
  完全不似一個家,方便是方便,可是感覺上有點淒涼。
  她回到接待處,說:“我找阮祝捷小姐。”服務員根本不用查住客名單,順口答:
  “阮小姐出去了。”可見是熟客。
  “有說什麽時候回來嗎?”“不一定,請問訪客是誰,我代你留言。”“她住幾號房間?”“我們不便透露。”“那,我下午再來。”童保俊竟把阮祝捷丟在這裏。
  世貞頹然,將來,要是她不聽話,下場大概也必定相似,耽擱三五載,到了廿七八歲,青春跟蹉跎殆盡,還能到什麽地方去。
  她在附近餐廳喝了一杯黑咖啡,發覺手心一直在冒汗,阮祝捷同童氏兩兄弟,究竟是什麽關係?她快可以見到她,屆時,如何開口問她?
  世貞放下茶資,回到環球公寓。
  服務員十分客氣,“阮小姐剛回來,正在那邊看信。”世貞轉過頭去,心卜卜跳。
  隻見一個身型碩健的女子背著她,正低頭查閱手上信件。
  她頭發蓬鬆,身上衣裳顏色鮮豔,腳上鞋子已經穿舊。
  不知怎地,世貞覺得地無話可說,想轉身跑走。
  來不及了,那女子已經轉過頭來。一照臉,世貞怔怔地看著她。
  阮祝捷完全不像照片,她個子比世貞大得多,臉容樵憔悴,眼皮臉頰都油膩浮腫,看上去比真實年齡蒼老,像是有三四十歲。
  她聲音沙啞,“你找我?”世貞知道這是攀談的好機會,可是不知怎地,全身不聽使喚,隻管呆呆站著。
  半晌,阮祝捷不耐煩了,“你找我?”她再問一次。
  世貞的反應十分奇突,她轉過頭撥足飛奔,離開了環球公寓。
  她嚇得不敢開口。
  回到家中,世貞開了一瓶香檳喝,不知為什麽,這支高貴的汽酒味道竟比不上她從前在雅慈家喝的蹩腳加州葡萄酒。世貞漱口。
  她渴望喝童式輝斟給她的琥珀色瓊漿,麻醉就麻醉好了,她不在乎。
  她倒在沙發上。
  忽然之間,沙發變成繩網床,童式輝微笑站著俯視她:“醒來了嗎?”
  “嗬,式輝,你會說話了。”童式輝訝異,“誰說我不會講話?”
  “那麽,把你的故事告訴我。”
  童式輝把她自繩網中拉起來,輕輕吻她額頭,“我是童保俊的弟弟。”
  “這我知道。”
  “自出生到兩歲,沒有人發現我有什麽異樣,直至入學年齡,父母發覺我對四周圍事物毫無反應興趣,才知道我生活在自己的心中。”
  “可以醫治否?”他笑笑,“你認為這是一種病嗎,我反而喜歡過清靜的生活。”世貞呆呆的看著他。“你看,在我這,無憂無慮,人毋需謊言欺詐,爭名奪利。”
  “可是你同外邊世界完全脫節”童式輝溫和地打斷她,“世事紛亂,已有數千年,我與你不過短短生活數十年,此刻脫節,與日後脫節,完全一樣,並無分別,何必理會。”
  世貞笑了,“依你說,大家遁入香格裏拉,豈非一了百了。”
  “誰說不是。”世貞開懷大笑,“可惜我並無條件如此灑脫。”童式輝也笑,他看上去哪有病,隻有那些為名利傷足腦筋的人才變態。
  “世貞,”他忽然問:“保俊與我之間,你會挑誰?”世貞毫不猶疑,“你。”
  “為什麽?”“我不怕你。”“還有呢?”
  “與你在一起是那樣開心。”童式輝握住她的手。
  “式輝,告訴我,阮祝捷也作出過同樣的抉擇嗎?”這樣,童式輝的臉上忽然出現了陰影。繩床一側,世貞跌到了地上。
  這一跤摔得甚重,她雪雪呼痛。
  電話鈴不住響,錄音機開動,“世貞,你在家嗎,請過來應我。”是童保俊的聲音。她伸手取過聽筒。
  “對不起,我累,我睡著了。”童保俊沉默一會兒,“我不好,逼得你太厲害。”
  世貞賠笑,“是小船不可重載。”“我馬上過來看你。”
  “我實在想早點休息。”“自明日起,你暫時上半日班吧。”
  “皇恩浩蕩。”雅慈見到她的時候,嚇一大跳。
  “你整個人落了形。”世貞怔怔地伸手去摸自己麵孔。
  “怎麽搞的,失業之際倒珠圓王潤,現在薪高職優,反而皮黃骨瘦。”世貞低頭不語。“是否壓力太大?”世貞欲語還休。
  “有時,某種生活如不適合你,就無謂勉強。”世貞十分為難。
  雅慈試探著問:“可否一走了之?”當然可以,但是,走到什麽地方去?離開童家,她仍然一無所有,她名下一切,都租借自童保俊,什麽都出自童氏機構,一走,即打回原形。
  不,不,比原形更差,今天的她,已穿慣吃慣,再也擠不進舊日狹小空間。
  雅慈握住她的手,“我人微力薄,可是我永遠是你的朋友。”世貞感動的說:“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姐姐宇貞的看法卻完全不一樣。
  她說:“看你多苗條多好看,我身上這多餘的兩公斤贅肉無論如何減不掉,且都長在腰腹之問,醜死了。”擔心及為之悶悶不樂的竟是這樣小事情,確是一種幸福,但無異把世貞與姐姐之間的距離拉得極遠。
  正喝茶,姐夫回來了,與他一起的還有一個遠房親戚,那小夥子原本打個招呼就要走,可是看到世貞,忽然藉故坐著聊天,不願離去。
  趁著世貞陪幼兒玩耍,宇貞揶揄這小夥子:“小趙,可叫你看到天鵝了,目不轉睛。”那小趙賠笑。
  “人家早已名花有主。”小趙挺起胸膛,“公平競爭。”宇貞掩住嘴,“你真信眾生平等?”小趙不再出聲。
  世貞在幼兒房中什麽都聽在耳中,她嘲弄地同自己說:看,眼前就是個機會,要找歸宿,此刻就可表態,半年內便可以組織小家庭,過正常生活。
  可是她並沒有說什麽,靜靜站起來向姐姐告辭。
  那小趙連忙說:“我送你。”世貞不講什麽,到了樓下,小趙又說:“我的車子在那邊。”這個時候,司機已經看到世貞,連忙把大房車駛過來,世貞朝小趙笑笑,拉開車門上車。那小趙看著她絕塵而去,無限悵惘。
  果然已經有主人了,而且屬於一個不簡單的人。
  世貞坐在車子裏一言不發。
  別以為小趙這種人容易應付,他一樣有七情六欲,在公司受了氣會對家人發泄,升了一級半級會覺得伴侶配不起他,看見更年輕漂亮的女子立刻目不轉睛。
  一般需九牛二虎之力來應付,況且,女子收入還得用來貼補家用,還有,公公婆婆動輒發難。
  世貞怎麽知道有那樣的事?她姐姐宇貞就住過這樣的生活。
  下雨了。世貞不再想家。她著司機再把車子駛往環球公寓。
  接待處認得她:“你是找阮小姐吧。”她點點頭,在大堂坐著等。
  一會兒,阮祝捷下樓來,看到她,叉起腰,疑心地問:“你是誰,有話為什麽不說,吞吞吐吐,可是又打回頭,到底有什麽企圖?”世貞站起來。
  大堂燈光不甚明亮,可是她看清楚了她。
  身上名貴衣服已穿舊,胸前有漬子沒洗,頭發蓬鬆糾結幹枯,有欠修理,臉上泛著油。她像一隻失去主人的寵物貓狗。世貞擠出一個笑臉。
  “是誰,快說!別浪費我的時間。”世貞打開手袋,取出一疊鈔票。
  她看見錢,忽然不出聲了。
  世貞把錢遞過去,“他叫我給你送來。”阮祝捷震動,走近一步。
  世貞嗅到一陣些微黴腐氣息,像是黃梅天衣物沒乾透的味道。
  世貞吃驚,開頭還以為一個人發黴不過是抽象的形容詞,沒想到會實實在在真有其事。
  她把錢取到手中,數一數,呼出一口氣,忽然放心了,“對不起,我剛才不知你是誰。”世貞想說:現在你一樣不知道我是誰呀。
  她說:“請上來坐。”世貞跟在她身後。
  在電梯裏她問:“他好吧。”世貞含糊地答:“托賴,還過得去。”“唉,終於想到了我。”房間在三樓,她推門進去,世貞尾隨而入。
  像一間宿舍,陳設簡單,衣櫃半開,堆著雜亂衣物鞋子。
  阮祝捷無奈地攤攤手。這便是她的近況。
  世貞問:“有工作嗎?”她一時彷佛沒聽明白這個問題,工作似乎不再是一個熟悉的名詞。“親友有否來看你?”她忽然笑了。
  “還有什麽話要同我說嗎?”世貞忽然鼓起勇氣,“告訴我你同他的事。”阮祝捷忽然明白了,她看著世貞,“你是誰,不是他叫你來,你到底是誰?”世貞說:“我姓王。”她站起來去拉開門,“你馬上走。”世貞立刻說:“你不覺你欠我一些什麽嗎?”想到那疊鈔票,她頹然坐下。
  世貞問:“你們已分開了?”她忿慨地答:“不然,我怎麽會落得如此田地。”這一點可以肯定。
  “為什麽?”阮祝捷笑了,憔悴的臉上露出一絲媚態,可看到當年的姿色,世貞相信,在她全盛時期,勝過今日的王世貞多多。
  她歎口氣,“是我自己不好。”“怎麽說法?”“我貪得無厭。”啊。“可是他們家財帛取之不盡。”阮祝捷走過去,拉開抽屜,取出一隻絲絨袋,將裏邊的東西倒在茶幾上。
  世貞看到一支針筒與三數包白色粉末,當時如見鬼魅,臉上變色。
  原來是這個!
  阮女淒然說:“你明白了?”世貞脫口問:“緣何墮落?”阮祝捷一怔,忽然哈哈哈哈大笑起來,直百至落淚。世貞知道問得太笨。
  但是仍輕輕說:“你千萬要戒掉。”阮祝捷搖搖頭,“如附骨之蛆,這一輩子也撇不掉它。”“不不不,有成功的例子——”“啊,我不是說這個,我是說童家給我的那個夢。”世貞呆住。
  她長長呼出一口氣,“我曾經以為我一生會獲得照顧……”世貞背脊如被淋下一盤冰水。她倆遭遇何其相似。
  “發生了什麽事?告訴我,把整件事告訴我。”阮祝捷格格地笑,抽搐鼻子,“我累了,改天再跟你說。”世貞不願走,“你幾時染上惡習?”阮氏女十分訝異,“你到今日還不明白?當然自童家,式輝長期用藥物。”世貞退後兩步,張大了嘴,作不得聲,雙手簌簌顫抖。
  阮祝捷把臉探到世貞麵前,“你沒有覺得異樣?”她笑,“你肯定你沒事?”世貞嚇得手腳冰冷。
  “莫要進了圈套還不知道,你以為陷阱是安樂鄉?”講那麽久,她忽然累了,打一個嗬欠,然後再一個嗬欠,接著,又是嗬欠,迸出了眼淚。
  她擺擺手,“我不行了,你改天再來吧,謝謝你的接濟。”世貞知道不走也不行,她拉開公寓門,走出去,腳步浮浮,雙膝酥軟。
  好不容易走到大堂,一名男客看到她怔住,有驚豔感覺,立刻知道不可坐失良機,上前搭訕。
  “小姐住幾樓?”世貞驀然覺得危險到極點,一不小心,就會淪落至萬劫不複地步。
  她推開玻璃門,司機已經焦急地迎上來,“王小姐,童先生找你呢。”立刻找她上車。世貞把頭抵在車窗上。回到家,她劇烈嘔吐起來。
  鏡中的她雙目深陷,十分憔悴,似老了十年,她驚惶失措,痛哭起來。
  窮家女所有的資產不過是一點點青春,些微美色,怎麽一下子洗滌殆盡?
  世貞受了刺激,倒在床上。
  朦朧間覺得有人探視她,叫了醫生來診治,並且喂她吃藥。
  “世貞,世貞。”是誰叫她?彷佛是母親,母親生前老說她們姐妹倆的聲音不大分得開,相似到極點。“媽媽,媽媽,”她喚著。
  “世貞,是我在這裏。”睜開雙眼,看到童保俊。
  她歉意地說:“真不中用……”童保俊低著頭,“世貞,我們——”她給他接上去:“結婚吧。”疲乏地露出一絲笑意。童保俊笑了。
  “謝謝你,真是很大的安慰。”到底還年輕,那樣高的熱度,很快退掉,雖然虛弱,已可走動,整整瘦了一個號碼,穿衣更覺瀟灑。
  也不理童保俊對地有否疑心,她再次去找阮祝捷。
  公寓服務員告訴她:“阮小姐搬走了。”“什麽?”“上星期有兩個男人來幫她搬家,付清欠租,不到一小時便乘車離去。”世貞急急問:“搬往何處?”“不知道。”
  “房間租出沒有?”“第二天就租出,小姐,你要是想租,留下姓名電話,有空房我們通知你。”“她有無留言或信件?”“什麽也沒有。”世貞抬起頭,人海茫茫,她知道以後都很難再見到阮祝捷。她默默離去。
  阮女自己沒有能力搬家,她住在那,已經有一段日子,幫她搬的人,顯然隻有一個目的,是要調開她。
  是要叫王世貞找不著她,這當然是童家的人。
  可是世貞已經知道得太多。
  這個時候,最理智安全的做法,是離開童家,當什麽也沒有發生過,從頭開始,找工作覓對象,過正常的日子。
  但是童保俊在家等地,“才病好,你又到什麽地方去了?”世貞答不上來。
  “你姐姐打電話來,我跟她聊了一會兒。”“她有什麽事?”“想投資某隻股票,問你有無意思三股,我覺得是好主意,已差人送了三十萬本票去。”“什麽,你根本不認識她。”世貞大吃一驚。
  童保俊笑,“我認識你。”世貞不語,身上關係越擔越多了,宇貞怎麽可以瞎七搭八接受陌生人的饋贈。從前,他對阮祝捷,也是同樣的慷慨吧。
  “別擔心,隻當是我給小孩的見麵禮好了。”世貞靜靜地坐下來,“無功不受祿。”他攤攤手,“你付出的時間與精神,都是我珍惜的。”她看著他。
  “告訴我,你有什麽心事。”世貞輕輕反問:“你不知道個中原因?”“你不說,我怎麽猜?”“我為將來擔心。”“願聞其詳。”
  “都會那麽小,我在你麾下討生活,人人知道是怎麽一回事,再隔一些日子,我哪裏都不用去。”童保俊點點頭,胸有成竹,正是隻怕王世貞不開口,“你放心,經濟上我可以照顧你。”他一定也善待過阮祝捷。當下世貞笑道:“那我就無後顧之憂了。”
  “明早你到公司來,我會有安排。”世貞籲出一口氣。
  “你還有其他要求嗎?”“有是有的,不便啟齒。”
  “說來聽聽,也許我做得到,也許無能為力。”
  “有時真希望家母仍然在主,可以與她閑話家常。”童保俊聽了,鬆一口氣,“這……非人力可及。”他走了。
  世貞站起來,發覺襯衫被冷汗濕透,貼在背後。
  如此你虞我詐,要耍到幾時去?
  她到浴室,開蓮蓬頭淋浴,自頂至踵霧氣騰騰地洗了很久。
  宇貞打電話來,興奮地在另一頭說個不休,感激得不得了,又豔羨妹妹有這樣好的伴侶。
  一邊講一邊笑,世貞不搭腔,宇貞的聲音像是自太陽係另一端傳來,距離遙遠。
  “你要好好抓緊這個人,”就差沒加一句“從此吃用不愁”。
  “他們家一定喜歡孩子吧,”越講越不堪,“你要動動腦筋。”世貞忍無可忍,“時間不早,我明天還有事。”第二天,回到公司,世貞翻閱辦公桌上報紙,看到一段相當顯著的結婚啟事。
  “王子恩與阮慶芳二人情投意合,決定於九月二十日舉行婚禮,特此通告親友。”
  世貞微笑。
  真恭喜他,他現在什麽都有了,那樣的聰明人,自然事事懂得珍惜。
  世貞立刻喚人發出賀電給他。
  童保俊推門進來,“世貞,律師等你。”當著公證人,他把若幹股票撥到王世貞名下,看她簽字。
  世貞估計過數目,那是一般中等白領階級十年的收入不止,若果好好運用,說不定就從此起家。
  律師走了,童保俊給她忠告:“不要告訴任何人你有這筆資產,人心已變,提防人家眼見心謀。”世貞看著他,到底還是童保俊,對她始終有一絲真心,如今世上,還有誰會對她說這樣的話。
  已經開口問他要錢,她在他麵前,尊嚴蕩然無存。
  自尊與其一寸一寸賣給社會,不如一筆過賣給童氏。
  “現在,我們可以說話了。”世貞嫣然一笑,“你想說什麽?”
  “你最近見過舊同事王子恩?”
  “是,你有無看到今日的英文報?子恩與阮氏木材的千金結婚了。”童保俊說:“這個人詭計多端,你要提防,沒事不必聯絡。”
  “以後也不方便見麵,人家已有家庭。”
  “真有辦法,阮氏在南洋頗有名聲。”
  “舊同事那麽能幹,與有榮焉。”童保俊應了一聲。
  世貞凝視他,輪到她問:“你有話同我說嗎?”誰知他並不打算向她透露關於另一位阮小姐的事,他隻是說:“十點鍾那個會,你去主持吧。”還不是時機。
  世貞立刻與助手閉上門讀會議記錄,一邊命人而來報告來龍去脈,以及尋找資料。
  那是一批化妝品盒子,胭脂水粉的包裝最要緊,連宣傳費在內是成本的百份之九十五,如果做不到對方要求,最好知難而退。“都沒有賺頭。”
  “最好是做瓦通紙盒子,薄利多銷。”世貞勸道:“也要做一兩件招牌貨,有行家發難,便拿出去塞住他們的嘴,以免人家揶揄童氏光會做瓦通紙盒。”助手們笑了。
  正在忙,世貞的靈魂彷佛出了竅,刹那間丟到千裏之外,她看到了那隻熟悉的白鸚鵡正抖動羽冠歡迎她。世貞露出笑容。“王小姐,王小姐。”
  “啊。”世貞回過神來。
  “客人已經來了。”世貞卻覺得疲倦,世上生涯催人老,她的心思已去到童式輝的香格裏拉。
  會議結束後她向童保俊說:“我要回去了,那邊也有事等我。”
  “我陪你。”“你走得開嗎?”
  “如果你想我陪你,你不會說這樣的話。”世貞心虛她笑。
  他忽然發難,“告訴我,世貞,你可是不再愛我。”世貞駭笑,“可是,事先我必須要愛過你,才能不再愛你。”他大吃一驚,“難道你從來沒有愛過我?”世貞不肯承認,當然更不能否認,“光天白日,怎麽問起這種艱澀的問題來。”童保俊卻進一步追究,秘書已經敲門進來。救了世貞,她離開辦公室。
  她渴望見到童式輝,躺在繩床上,仰看藍天白雲,四肢百骸都放鬆,肌膚舒服得似被氣泡吻遍全身……年輕之際沉淪一下日後才有回憶。
  像童保俊,到五十歲時有人問起:“你做過什麽”,答案不外是“我做成一百單生意”,可憐。世貞的心已經飛出去。
  刹那間阮祝捷的教訓不算得什麽,她是她,我是我,世貞想,各人際遇有異,不可同日而言。理智同她說什麽已經無關重要。她在車中咪著眼,心有迷癢癢感覺,世貞不知道那是什麽,可惜她沒有機會與阮祝捷詳談,否則阮會告訴她,麻醉劑的癮初上,就會有那種特殊的反應,是按捺不住不安的渴望,但又不完全痛苦。
  世貞最危險的地方是她不知道自己處境有多危險,正像當年的阮祝捷一樣。
  身後還有路的時候,她忘記縮手。
  到了家,管理員迎上來,“王小姐,有人托你暫時照顧這個。”他提出一隻籠子,世貞一看,“哎呀。”正是那隻白鸚鵡。
  她笑著問:“那位先生呢?”
  “他說稍後同你聯絡。”世貞如獲至寶,小心翼翼提著籠子上樓去。
  她把鸚鵡放出來。
  它抖動翅膀示意,不知怎地,世貞似明白它的心思,“你可是疲倦,來,到書房來憩一覺。”聽說吸食麻醉劑的人,精神份外敏感,聽覺嗅覺甚至視覺,均有過人之處。
  門鈴響,世貞去應門。
  陌生人站門口,“王小姐,我替你送這個來。”是一隻水晶瓶子,載著琥珀色的酒。世貞身不由主地接過那隻瓶子,道謝,關上門。
  她斟出酒,鸚鵡飛過來琢飲。她把一小杯酒一乾而盡。
  液體尚在喉頭打轉,世貞己知道這是可以治愈她浮躁不安的仙丹。
  一口咽下,她立時三刻恢複平靜,心頭有幼兒般單純的喜悅,輕輕坐下,閉目養神。鸚鵡飛到她肩膀停下。世貞臉上泛起笑容。
  她長長呼出一口氣。
  終於變得耳聰目明了,她甚至可以聽見腳步聲漸漸接近大門。
  果然,她聽到輕輕敲門聲。噫,他派人來接她。
  門一打開,司機問她:“王小姐準備好沒有。”她愉快地點點頭。
  “那麽,王小姐,請隨我來。”她一聲不響跟著司機出去。
  她上了車,熟悉的街景一一在車窗後退,世貞對時間空間已不大計較,也失去清晰的觀念,隻覺世上一切都是愉快的,並無不可忍耐的事。
  車子來到海邊,碼頭上一隻隻白色遊艇泊岸接載乘客,司機陪世貞走下梯級。
  世貞看到一隻中型遊艇駛過來,一看船名,不禁大喜,船叫輕風。
  碰巧一陣輕風吹來,世貞舒暢到極點,水手伸手來接,她躍上甲板。
  有人自船艙出來,是童式輝。
  “式輝,你好。”童式輝穿著白衣白褲,精神奕奕,他握住世貞的手。
  船駛走了。世貞躺甲板上看藍天白雲。
  她長長太息一聲,閉上眼睛,有這樣舒服的日子過,還幹嗎要上岸。
  童保俊一直瞞著她,不讓她接觸童式輝,是一種私心。
  她在甲板上睡著。
  醒來的時候,已經曬得一身金棕,她覺得口渴,取起身邊的冰茶喝一大口,咦,冰塊還未融,忽然想起,這一定是有人時刻來更換才真。
  童式輝在什麽地方?
  熱狗自船艙走出來,在她腳下打轉,世貞信步走到船的下一格。
  這個時候她已經清醒,不過心境仍然額外平靜。
  船艙有兩間寢室,布置一如酒店房間,她推開其中一扇門,沒有人。
  “式輝。”她叫。熱狗走到另一間房門口嗚咽。
  世貞有所警惕,她推開那道門,發覺童式輝裸體倒臥地上。
  那情況並不可怕,他臉色祥和,宛如躺在甲板上曬太陽一般。
  世貞走近,知道不妥,她叫他,不見反應,摸他脖子,觸手冰冷,她嚇出一身冷汗。
  她取過毯子蓋著他,跑上甲板大聲喚人,水手立刻把船往回駛,那一小時,對世貞來說,比一百年都長。救護車與童保俊都在岸上等。
  童保俊臉色鐵青,由始至終沒有抬頭看過世貞一眼,隻當她不存在。
  童太太趕到醫院,立刻進去與醫生談話。
  世貞獨自站在會客室,無限寂寥。
  童保俊站在另一角,背著她,低著頭。
  終於,醫生出來了,童保俊迎上去。
  醫生甚不高興,“幸虧隨行的人發現得早,又一次救回來。”世貞一聽,放下心來,覺得這裏已經沒她的事,便轉身離去。她頭發上還帶著鹽香。
  走到門外,才發覺身邊有一道影子。
  奇異地,她忽然想起童話故事小飛俠來,彼得潘失去了影子到處尋找追逐,並且央求溫帶把影子用針線打在他腳下。她抬起頭,看到童保俊。
  事情至此已完全拆穿。
  他開口:“你令我痛心。”世貞不出聲,她從來不與老板辯白,同老板除出是是是還有什麽好說的,他若會聽從別人的意見,也不會做得成老板。
  “我對你太失望,再三千叮萬囑,叫你遠離童式輝,你偏偏陰奉陽違,秘密與他密切來往,原來你一直在見他。”世貞仍然不出聲,站著給他罵是一種禮貌。
  “你怎麽對得起我!”世貞溫和地開口:“是,你說得對。”
  “看,看你現在的樣子,看他在你身上做了什麽。”世貞輕輕答:“他腦部受損,並無作為,行善與作惡都與他無關,一切都是我自己貪玩,與人無尤。”童保俊聽了這話,十分震驚,退後一步,啊,曆史重現,這番話,他已在另一名女子口中聽過一次。
  “人均好懶逸憎勞碌,”世貞苦笑,“這是我自己的選擇,”她微微睜開雙眼,斜斜地看童保俊一眼,“我願意接受你的懲罰。”
  “在船上發生了什麽?”
  “我不知道,一睡醒,已經發覺他倒在地下。”
  “睡在同一張床上?”問得十分唐突。
  世貞很冷靜地回答:“不,我在甲板,他在船艙。”這樣回答,算是給足麵子。
  “輕風是我的船。”世貞不作分辨。
  “你欺騙我,對我傷害至深。”“你也有很多事沒有告訴我。”
  “那些過去的事,隻有令你不愉快。”世貞頷首,“還都是為了我好。”
  大家都累得無以複加,童保俊的白襯衫團得稀皺,腮旁都是胡胡渣,憔悴得不得了。
  “我求你,世貞,回到我身邊來。”世貞聽到這樣的央求,十分震驚,這不是童保俊一貫語氣,他怎麽會這樣謙卑?
  世貞惻然,女子自古心軟,她不禁雙手顫抖。
  童保俊把她擁在懷中,“讓我們到維加斯去結婚,五分鍾可以辦妥手續。”世貞落下淚來。原來他對她感情真摯。
  “每一次我找到意中人,他總有辦法自我身邊把她搶走。”童保俊的聲音如一個十二三歲的初中生,無限怨忿無奈悵惘。
  “為什麽,為什麽選擇他?”世貞答不上來。
  童保俊深深歎一口氣。
  “家母偏心,願意盡世上所有人力物力來使他高興,她心目中已沒有我這個長子,想你也必然知道,是她這隻黑手在幕後安排一切。”那自然,竟式輝可沒有能力動腦筋來追隨王世貞到世上每一個角落。
  “世貞,你若不從速脫離他,那些藥物,很快會今你上癮,最後殺死你。”世貞閉上雙目。
  “我的話已說盡。”他走進跑車,如一支箭般飛馳出去。
  那種速度,實在危險。世貞站在醫院大門很久很久。
  司機過來說:“太太會在醫院留宿,囑我先送你回去。”世貞點點頭。
  她在車中一言不發。
  到了家門,掏出鎖匙,忽然有人在她身後掩出來。
  “王小姐。”世貞嚇得整個人彈起來。
  一看,卻是阮祝捷,意外之餘,世貞連忙說:“我累極了,已不想說話。”誰知阮祝捷取出一隻盒子,打開,拿出一支香煙,點著了,吸一口,遞給世貞。
  不知怎地,世貞居然就接過,深深吸進,香煙自鼻子噴出來。
  說也奇怪,她的腰與胸立刻挺了起來,五官舒坦放平,語氣也不一樣了。
  “有什麽事找我?”
  “可以進屋裏講嗎?我站在門口已經很久。”
  “請進。”同是天涯淪落人。
  “你怎麽知道我住在這裏?”阮祝捷說:“你找得到我,我自然也找得到你。”說得好。
  阮祝捷拉住世貞的手問:“他無恙?”世貞又是一怔,阮的消息十分靈通。
  “你至今仍然關心他?”阮女點點頭。“吃過飯沒有?”
  “餓極了。”“過來喝雞湯。”“式輝情況如何?”
  “救回來了。”阮祝捷長長歎口氣,癱瘓在沙發上。
  “你怎麽知道我住這?”阮祝捷笑,“你還猜不著?”世貞語塞。
  “答案最淺易不過。”世貞忽然之間明白了,她一字一字地說:“你從前也住在這裏。”“全中。”世貞發呆。
  她搬出去,騰出空位,才輪到王世貞。“這重新裝修過了。”世貞輕輕說:“快來吃飯。”阮女落下淚來,“你是個好心人。”世貞不知如何回答。
  這時白鸚鵡飛出來,一時看到兩個熟人,十分雀躍。
  它終於停在阮祝捷的肩上。
  世貞舉一反三,輕輕的問:“你是它的主人?”阮說:“當年我送給式輝,一黑一白,還有一隻會叫人的八哥。”世貞見過,世貞記得。
  原來都是她的,原來世貞才是反客為主。
  阮輕輕撫摸鸚鵡羽毛,“說:愛情是太奢靡的一件事。”鸚鵡似忘記了,半晌,才掙紮地學語:“愛情……愛情奢靡……”世貞感慨得說不出話來。
  這麽會玩,可見真是個活色生香的可人兒,世貞自問望塵莫及,比起她,世貞像老木頭。可是你看今日的她。世貞無限噓。
  “王小姐,今天我來,是問你借錢。”說得好聽點是借,其實是拿錢,哪裏會有歸還日期。世貞取過手袋,把全部現款數給她。
  可是她說:“這不夠。”“就這麽多了。”
  “他,沒有給你錢?”
  “你應比我清楚,哪有現款過我手。”“我需要錢。”
  “你大可親口問他要。”阮祝捷不出聲。
  世貞試探地問:“可是他已經給過許多次?”她點點頭。
  “上次,叫你自公寓搬走,他又付過錢?”
  “是,他知道你來找我,立刻叫我走,他十分愛護你。”世貞苦笑。
  “我把那筆錢用來還了債。現在又兩手空空。”叫她省著點花是不可能的事,能幫就幫,不能幫拉倒,世貞取出支票簿,寫了一張十萬元的現金支票給她。
  她一看,笑說:“謝謝你。”立刻收好。
  世貞說:“本來,做童保俊太太,已可吃用不愁。”
  “我與式輝比較合得來。”世貞奇道:“式輝自幼患有自閉症,醫生隻知是腦部紊亂幹擾引起,你如何與他相處?”阮祝捷猛然抬高頭,意外得張大了嘴合不攏,隔很久,她忽然哈哈大笑起來,笑得落下眼淚,彎著腰,抱著胸。
  世貞不知說錯什麽。
  半晌,阮祝捷說:“自閉症?啊哈,想像力真豐富。”
  “童式輝在二歲時被發現患此絕症。”“誰告訴你?”
  “他兄弟童保俊。”“你相信他?”“為什麽不?”世貞瞠目。
  阮祝捷站起來,“真沒想到童保俊變成一個說故事的好手。我告辭了。”“慢著”“王小姐,但願善心人有好報。”她一陣風似的來,一陣風似地走。
  留下世貞一個人坐著發呆,細細咀嚼阮祝捷的話,完全不明所以然。
  她累極倒在床上。
  忽然聽得傳真機作響,她勉力起床去察看,剛巧看到一張紙落下來。
  世貞撿起,那是一段新聞報告,世貞順口讀出:“根據外國的研究顯示,長期服用“忘我”毒品可導致腦部吸神經係統破壞,外國亦有接獲懷疑服食“忘我”毒品後死亡的報告,這種新興毒品有異常活躍的趨勢……”世貞呆如木雞那樣站著。
  原來真相如此今人震驚。
  童保俊並無把真相告訴她,是真的為她好嗎?
  世貞的手簌簌地發抖。
  拚圖一塊一塊,漸漸湊成完整的圖畫:一家姓童的人家,兩個兒子,長子保俊年少老成,努力事業,二子式輝是花花公子,光管吃喝玩樂,可是寡母卻偏愛幼子。一日,童保俊遇見了一個叫阮祝捷的可人兒,她卻眷戀童式輝,兩人一齊染上了不應該有的癖好……待她醒來之際,天色已亮。她看到門縫邊躺著一隻信封。
  打開來,是阮祝捷與童式輝的生活照片,世貞從末見過那樣好看的俊男美女,他倆在遊艇上隻穿著一點點衣服,皮膚曬成古銅色,二人都蓄長發,笑容今人暈眩迷醉,照片上的日期不過是兩年之前。
  童式輝哪裏有什麽自閉症。童保俊創造故事掩飾真相想必有說不出的苦衷。
  世貞一鬆手,照片一張張全落在地上。她伸手掩住麵孔。
  世貞不禁苦笑起來,別的年輕女子戀愛結婚生子,轉瞬半世過去,偏偏她有這許多波折。世貞倒在床上,累極入睡。
  她夢見棕櫚,白色沙灘上有兩行足印,遠處童式輝與阮祝捷笑容滿麵走來向她揮手。
  世貞怔怔地看著他倆,驀然發覺她自己沒有腳印,驚嚇得一躍而起。
  她看見童保俊坐在她麵前。
  他說,“你都知道了。”世貞點點頭。
  “事情真實過程,很難向一個初相識的女孩子交待。”世貞說:“我明白你的苦衷。”然後,他抬起頭來,“式輝失蹤。”“什麽?”
  “今晨家母返回家中休息,護理人員在上午十時左右發覺病床空空如也,立刻在醫院內四處尋找式輝,可是不見人。”世貞的心一動。
  “據其他病人說,見一年輕女子,帶著式輝離去。”世貞張大眼睛,“你立時三刻懷疑到我。”童保俊直認不諱,“是。”世貞說:“現在你知道我是清白的了。”“我不該懷疑你。”“我不是瘋子,我一直清醒,帶走他的,另有其人。”童保俊說:“家母急得團團轉,已通知了警方,又聯絡了私家偵探。”阮祝捷去帶走了童式輝。
  世貞惻然,到這種地步,她仍然愛他,世貞嘴角露出一絲微笑,真沒想到世上仍有堅貞的愛情。“她來過這裏?”“是。”“有何目的?”
  “問我要錢。”童保俊阿呀一聲,“有了錢,她才可以帶走式輝。”金錢萬能。
  “不知她把他藏匿在什麽地方。”
  “式輝是大人,你放心,她不會傷害他。”
  “式輝已無能力保護自己。”世貞沉默,過一刻她問:“你對她還有感情嗎?”童保俊搖搖頭,“我為人古板,我看到有毒癮的女子十分厭惡害怕。”
  “可是,你曾經愛過她。”
  “那是另外一個人。”世貞沐浴更衣。
  “世貞,陪著我,別走開,我需要你。”“我要去看醫生。”
  “何處不舒服?”
  “我在式輝處喝過酒,那是用來鎮定他神經用的,我得往醫生處檢驗。”
  “誰把酒給你?”童保俊倒抽一口冷氣。
  “令堂想留住我與式輝作伴。”童保俊臉上變色。
  “她心目中隻有這個孩子。”找人陪葬,在所不惜。
  “她自私而險惡。”
  “不。是我自願陶醉在那個無知無憂的環境中,要到那個時候,我才知道為生活掙紮是多麽悲哀與勞累。”“我有相熟的醫生。”
  “不,我情願看自己的醫生。”童家神通太過廣大,不得不防。
  醫生替世貞驗血,輕輕忠告:“切莫再嚐試,要運用你的意誌力。”
  “有得救?”“以後看到毒品,需視若蛇。”
  “是。”“放心回家去吧,這是可以幫你的藥物,”醫生停了一停,“有人意圖用毒品迷惑你,你應報警處理。”世貞不出聲。
  “切莫姑息養奸。”醫生勸道。童保俊伴世貞離去。
  他說:“你如果想到派出所去,我不會阻止你。”世貞溫和地說:“我並無證據,片麵之辭,無人相信。”他看著她,“你真懂事體貼,世貞,我沒看錯你。”他十分感激。“式輝有無消息?”“各路人馬已經盡量在我。”
  “手上有他們照片,一定找得到。”“我陪你回去休息。”
  “公司裏……”童保俊低頭,“我若真的不在了,生意一樣要做下去。”世貞握住他的手,“好人必定長壽。”童保俊忽然笑了,“活到一百歲而沒有人愛,可是這樣?”
  “保俊,我愛你。”他凝視她,“不,你永遠不會對我意亂神迷。”他說得對。世貞無言以對。
  “可是你們對式輝是兩樣的,為著他,不惜拋棄一切。”他十分感慨,“我可以問為什麽嗎?”世貞要隔一會兒才說:“在他的世界,沒有責任、戒條、禁忌,全部都是肉體的歡愉,他可以帶我們飛出去,盡情享受男歡女愛。”童保俊低下頭,“那真是難得的。”語氣無奈淒酸,聽得出還有一絲妒忌。
  世貞也荒涼的笑了。童保俊在門口緊緊擁抱她,久久不願鬆手。
  像是知道王世貞已經決定離開他。
  世貞卻不替他擔心,條件那樣好的男人,哪怕找不到對象。比王世貞年輕的漂亮的能幹的溫柔的出名的都有,而且不像她,人家一定更加懂事,一定會抓緊他,小鳥依人,作認識他是一輩子的幸福狀。既然不擔心,也就不太同情。
  “以後,你仍然可以住在這裏。”
  “不,”世貞搖頭,“這是公司宿舍,你另外有用。”
  “我會幫你搬家。”“無功不受祿。”
  “你的時間精神,都應得到賠償。”
  “你已經給我了。”像君子國的人一樣,你推我讓,再三謙遜。
  世貞聽說有些出來找生活的女子,恃年輕貌美,往男人身上一挨,就嗲說:“這一陣子人家等錢用呢。”世貞也不覺得有什麽不對,誰不想吃好些住好些,各施各法,理所當然。她勸他:“你請回吧。”童保俊失望而去。
  世貞半夜驚醒,一身虛汗,內心惶惶然,覺得黑暗中有多雙綠油油的眼睛正在注視她,又害怕到處都是逼害她的人,不知幾時才捱得天亮,生不如死。
  世貞知道必然克服這種感覺,她呻吟,取出醫生給的藥,服下。
  過不了這一關,以後就很難做人了。
  她瞌上眼,忽然又去到那個白沙灘,夢境是那樣真確,她赤足,可以覺察到足趾插進溫暖潤濕白色細沙那種舒暢的感覺,這次,她看到自己的腳印,她放心不少。
  遠處,有一對年輕男女在擁吻。
  忽然,像是聽見世貞的腳步聲,他倆抬起頭來,笑容滿麵,手臂仍然圍繞著對方,啊,他們是童式輝與阮祝捷。二人向世貞走近。
  這一次,世貞發覺是他們沒有足印。她惶恐地看著他倆。
  童式輝與阮祝捷長發垂肩,隻穿一點點衣服,裸露著大半身蜜色皮膚,他們看上去是那樣快活,一點憂慮也無。
  二人走近,笑著說:“世貞好睡,怎麽不來送我們一程。”世貞呆呆地看著他倆,不知如何回答,她太羨慕太妒忌了。夢境在這時忽然消失。
  世貞驚醒,驚怖莫名,混身汗濕,且有穢味。
  她掙紮到浴室,開了蓮蓬頭和衣坐著淋浴,過很久才清醒過來,發覺皮膚炙痛,原來水開得太熱。她剝下濕衣披上浴袍急急打電話給童保俊。
  童保俊顯然末睡,問她:“什麽事?”
  “童家物業之中有無近沙灘的房子?”童保俊愕然,“清晨二時四十五分,你問起這個來?”“告訴我。”
  “有兩間房子都看得見海。”“白色細沙灘,種有棕櫚。”
  “那一間,在夏威夷茂兒島。”世貞肯定地說:“他們在那。”
  “你怎麽知道?”童保俊急問:“他們同你聯絡過?”
  世貞淚流滿麵,“讓我們馬上趕去。”
  在飛機上,童保俊告訴世貞:“在那也不稀奇,私家偵采已查到他們離境記錄。”
  世貞點頭。
  “況且,他們當年在那裏邂逅。”世貞轉過頭去看著他。
  童保俊苦笑,“由我介紹她給他認識。”他帶她去開會,住酒店,趁空檔探訪母親,碰巧式輝也在。
  他永遠忘不了兩人目光首次接觸的情況。
  有點驚惶,有點疑惑,像是不相信對方會真的存在,然後,彼此緊緊吸引住,再三用意誌力回避,可是發覺那是完全不可能的,隔著房間,他倆絕望地凝視對方。
  她跟著童保俊回家,可是,她已經換了一個人。童保俊低下頭。
  他倆在一起,將肉身的歡愉升華到無人能及的地步,終於一日,出了事,童式輝被送到醫院,蘇醒過來,腦部已不能正常運作。飛機終於抵埠。
  他們沒有寄運行李,童保俊拉著世貞奔出海關叫計程車往別墅趕去。
  下車,世貞呆住,四周環境同她夢中所見的一模一樣,美麗的藍天白雲,婆娑的棕櫚樹,鼻端全是大紅花與蛋白花的香氛。
  屋下是一個雪白的沙灘,沙子白而細,像是用人工篩過漂過一般。
  世貞呆視。
  童保俊叫她,“世貞,過來。”
  別墅的大門沒有鎖,一堆即開,世貞已經覺得蹊蹺,可是童保俊卻說:“治安十分好,住宅夜不閉戶。”
  屋內靜寂一片。
  童保俊說:“沒有人。”
  整個大廳鋪紅磚,給人一陰涼的感覺,沙發大而深,擱著軟墊。空氣中揚溢著一股香氣。
  世貞現在知道了,那是麻醉藥,聞久了會暈眩,並且產生幻覺。
  他們的確在這。
  世貞輕輕喚,“熱狗,熱狗。”走得太匆忙,這次沒有把熱狗帶來。
  童保俊坐下來抹汗。
  他說:“總算找到了。坐到天黑也要等他們回來。”
  世貞忽然抬起頭,“臥室在樓上?”
  “是。”
  世貞獨自走上木樓梯,轉角處擺著一大株吊鍾扶桑,密密麻麻結著粉紅色小燈籠似的花朵,香氣撲鼻。
  主臥室兩扇門由木雕製成,上麵刻著飛天神像。
  世貞輕輕一堆,雙門應力而開。
  她看見一張大床,床上有白紗蚊帳罩著,隨輕風緩緩拂動,看不清楚床裏情況。
  可是,世貞的第六感告訴她,床上有人。
  她輕輕走近,耳畔嗡嗡作響,看到了。
  在紗帳之下,躺著兩個人,正是童式輝與阮祝捷,童仰睡,阮女躺在他腹上,他的手握著她的手,兩人的嘴層已經發黑,可是看上去並不恐怖。
  世貞輕輕伸手去想掀開紗帳,終於沒有。
  她落下淚來,嗬有情人終成眷屬。她知道他們在這,他們向她托夢。兩人臉色平靜秀美,似睡熟了一般。
  世貞走到門邊,揚聲,“保俊,請你馬上過來。”
  童保俊在樓下問:“你在哪裏?”
  “主臥室。”
  他出來了,手中拿著一杯飲料,“什麽事?”
  看到床上的人,走近,杯子失手摔到地上,他掩著麵孔,踉蹌地退後幾步,坐倒地上。
  世貞過去扶起他。他勉強站起來,立刻撥緊急電話到派出所。
  世貞聽見他嗚咽地說:“家中有二人死亡……是我兄弟及其女友……是,不,不是謀殺,請即前來幫忙。”不到十分鍾警車與黑白車都趕到了。
  世貞獨自沿小路走到沙灘。
  那潔白的私人沙灘上清晰地留著兩行足印,同她在夢中見到的一模一樣。
  一位女警前來找她,“王小姐,請過來接受問話。”
  世貞默默垂著頭重返屋內。
  女警問:“他倆是愛人?”
  “是。”
  她聳然動容,“她仍然愛他?”
  “是。”
  女警噓,“要多愛一個人,才能犧牲到這種地步。”
  世貞輕輕答:“是。”
  通知童太太才是最難過的一關。
  世貞說:“最好麵對麵講,我們且回去再說。”
  “我需料理後事,一時怎麽走得開。”
  “那麽由我回去擔此苦差。”
  “不可以,在這種時刻我最需要你。”
  他緊緊抓住她的手,在這一天之內兩個人都瘦了一圈,紅絲眼,黑眼圈。苦不堪言,世貞也不想走。
  “叫趙麗萊律師通知她好了。”
  “不大好吧。”童保俊忽然冷笑說:“我不與她脫離母子關係已經夠好。”
  世貞是老好夥計,立刻召來人手幫忙,一邊與趙律師通話。
  趙律師是個十分謹慎的人,需要許多實料,世貞親自電傳資料。
  轉過頭來,看見童保俊在長沙發睡著了,平時英偉的他現在看上去像一塊舊毛巾,衣服團得稀皺,一臉胡髭,雙臂緊緊抱在胸前。
  這個可憐的人。
  世貞想過去安慰他幾句,可是腳一軟,自己也倒下來。
  她在地毯上轉了一個身,覺得這也就是全世界安息的最好地方,毫無遺憾,她籲出一口氣,睡著了。
  夢中看到童年的自己坐在一個黑角落哭泣,母親去世,她的命運是如此可悲,從此不能做一個完全的人。成年熟睡的她淚流滿麵。
  這時童保俊反而醒來,推醒世貞,“別哭,別哭。”
  世貞醒來,擁抱童保俊,哀哀嗚咽。
  童保俊苦笑,“世貞,看看我們,蓬頭垢臉,真像叫化子。”
  什麽俊男美女都經不起現實折磨。
  “要起來辦事了。”二人淋完浴,童保俊請酒店的理發師上來服務。
  理發師問世貞:“小姐你打算修一修發腳?”
  世貞指一指童保俊的陸軍裝,“同他一樣。”
  理發師大吃一篇,隻得同她剪一個相似的款式。
  看著頭發紛紛落下,世貞感覺非常爽快,童保俊在旁並沒有阻止她。
  在這個時候,誰還有時間弄頭發。
  他倆不約而同換上白襯衫卡其褲。童保俊間:“要運回去嗎?”
  “他們那麽遠來到這,想必是真心喜歡,就永遠留在這好了。”
  “說得對,就這麽辦。”“有無遺書?”“沒有。”
  “很明顯已經不再留戀世上任何人任何事。”
  “你做得到嗎?”世貞答:“不,像我這種俗人,再辛苦也想活至耋,戀戀紅塵,而且別替我擔心,我會照顧自己。”
  童保俊撫摸她的臉頰,“你失足,但是你不會跌倒。”
  世貞補上一句:“跌倒了也立時三刻爬起。”童保俊默默凝視她的素臉不語。
  短發沒有化妝且瘦了許多的她看上去像個小男孩,楚楚可憐,份外動人。
  可是他也知道,她不再屬於他。
  他說:“將來,誰同你在一起,我都會妒忌。”世貞答:“我也是。”
  “你也是什麽?”“我會同你的女友過不去。”
  “我會保護她。”
  “你敢。”世貞說:“別挑戰我。”童保俊不以為然,“我不會允許任何人傷害我所愛。”
  半晌,世貞歎息,“是我沒有福氣。”她把頭伏在童保俊胸膛上。
  正當他們要回去的時候,趙律師陪同童太太抵埠。
  老太太穿戴非常整齊,全套珍珠首飾,麵部化妝一絲不苟,木著一張臉。
  趙麗萊律師無奈地說:“保俊,童太太要與你脫離母子關係。”
  童保俊冷淡地回答:“我同意。”世貞自問沒有資格表示意見,沉默不語。
  趙律師又說:“又叫你把所有生意交還予她,不然公堂相見。”
  “沒問題,一回去即可安排移交手續。”
  趙律師站在他這一方,提醒他:“是所有童氏資產。”
  “我明白。”趙律師急了,“保俊,你會一無所有。”
  “不要緊,我還有一雙手。”說罷,才覺得口角老套,不禁訕笑起來。
  老太太一直木著麵孔,一言不發。
  趙律師低聲說:“保俊,不要意氣用事,要不向母親求情,要不上法庭解決,你蠃麵甚高,童氏業務一向由你主持。”
  可是童保俊說:“我不想爭辯。”
  “保俊——”童保俊揚揚手。談話就這樣結束。他偕世貞離去。
  “自小到今,家母總是無論什麽都遷怒於我,我怎樣做,也不能討好她,不如分道揚鏢。”是有這樣的母親,挑一個孩子,認定了他,一輩子拿他來出氣,終身說他不好,摧毀他自尊與自信,叫他坐立不安,假裝看不見他所有成績,成日唉聲歎氣表示擔心,利用這一點來叫孩子誠惶誠恐,以便鉗製他。
  他回到家,第一件事便是把所有的資產交出。
  這是件相當複雜的事,行內頗為轟動,童保俊日以繼夜連同三個會計師忙了近一個月才完成大業。這段日子王世貞一直在他身邊。
  童保俊詫異地說:“這十年原來我一直把那麽多事情背在身上,難怪未老先衰,透不過氣來,笑都笑不出。”
  世貞既好氣又好笑,“那是你事業的心血結晶。”
  “唏,真笨,做人不過三餐一宿,那麽辛苦幹什麽,你看地裏的百合花,它不種也不收,可是所羅門王最繁華的時候,還不及它呢。”
  等交待清楚之後,他在中英報上登了全頁啟事與母親脫離關係。
  他笑笑同世貞說:“現在,我是個一無所有的窮光蛋了。”
  世貞毫不猶疑地說:“你還有我——”
  他的眼睛亮起來。
  世貞笑著續下去:“這個朋友。”
  童保俊也笑,一雙眼睛忽然閃爍明亮,世貞怔住,這不是式輝的眼神嗎,她有刹那的失神。
  世貞說:“我也得擇日遷出這間公寓。”
  童保俊轉過頭來,詫異地說:“你這隻糊塗蟲。”
  世貞一怔,“什麽?”
  “公寓早已過戶給你,你不知道?”
  世貞張大了嘴。
  “連同那一批證券一起簽字,現屬於你,又何必搬家?”原來他早已為女友作出安排。
  世貞十分感動,“那你呢。”
  “我睡天撟底。”
  “不不不,請搬進來住。”
  童保俊作驚駭狀,“那,不是變成同居了嗎,不不,我反對同居。”
  世貞從末見過他如此輕佻活潑過,不禁無限噓,當年的童式輝想必更加可愛。
  童保俊知道世貞想起故人,拍拍她肩膀。
  “保俊,那批股票我決定售出。”
  “等它們增值豈非更好。”
  “我需套現來支持你重振旗鼓。”
  童保俊凝視她:“不一定會賺錢。”
  “錢財身外物。”
  童保俊拍手,“我果然沒看錯你。”
  世貞有點興奮,“有什麽計劃?”
  誰知他搖搖頭,“我從來沒放過假,我打算休息一段日子。”
  世貞不出聲。
  “你說怎麽樣?”
  “我無異議。”
  啟事一刊出,胡雅慈頭一個打電話來。
  “報上的童保俊與你的愛人是同一人嗎?”
  為免麻煩,世貞答:“是。”
  “發生了什麽事?”
  “母子脫離關係,他得交還所有產業。”
  “數十載母子恩怨兩句話就交待清楚。”
  世貞吐出長長一口氣。
  “嗶,這口氣既濁且怨,內大有不可告人之處。”
  “可不是。”
  “你倆仍在一起?”
  “我總不能在他最不得意之際離開他。”
  “唏,這是女子最容易犯的毛病之一,小心小心。”
  世貞苦笑。
  “不過,我相信這樣的一個人物必定已為自己作出了妥善安排,無論如何不致於一無所有。”
  “是,他一向有心計。”雅慈笑,“不然如何存活,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你放心好了。”
  世貞啼笑皆非。當天下午,她去看醫生。
  驗血報告出來,醫生恭賀她,“你幹淨了。”
  世貞身上的重壓一下子去得無影蹤,她深深吸一口氣,露出笑容。
  “可是,你的頭發怎麽啦?”
  世貞摸摸頭頂,“剪淨煩惱絲,圖個清爽。”
  醫生安慰說:“會長回來,不要緊。”
  世貞說:“我今日讀報紙,看到一則新聞,說最新毒品叫“極樂”。”
  “是,”醫生承認,“忘我、極樂、天使塵……都是動聽的名字。”
  世貞點點頭,站起來告辭,醫生送她到門口,他尊重所有懂得回頭的人。
  回到家中,電話錄音機上全是宇貞的留言。
  “世貞,請速與我聯絡”,“世貞你去了何處,我是宇貞,不用忌諱”,“世貞,我焦急萬分,請與我通話”。
  世貞隻得覆電。
  宇貞聽到她聲音如釋重負。
  “世貞你在何處?”
  “在家。”
  “是招雲台嗎?”
  “我隻得一個住所。”宇貞叮出一口氣,“兆開看到報上童氏啟事,與你有無關係?”
  世貞反問:“你想知道什麽?”
  “你仍與童保俊在一起?”
  “我們永遠是朋友。”
  “聽說他現在窮了。”
  世貞不語。
  “他借給我們那筆款子”
  世貞嗤一聲笑,“那種小事,他不會放在心上。”
  “啊,那我放心了,”她似乎拍著胸膛壓驚,“兆開叫我問清楚。”
  世貞極有涵養地問:“沒有事了吧。”
  宇貞有點不好意思,“你呢,你出來了嗎?”
  世貞反問:“從什麽地方出來?”
  “呃,自童家。”
  “我從來沒有進過童家,又如何出來?”
  字貞賠笑,“這也好,一於這樣說,推個一幹二淨。”
  世貞不知怎她們與她解釋:“童保俊是我好友。”
  宇貞卻又大驚失色,“這種時候,你不如避避鋒頭,與他維持距離。”
  無論如何都講不明白,世貞歎一口氣。
  “世貞,在外頭,你自己當心。”
  這一句卻是真切原始的關懷,對世貞來說,已經足夠。
  “明白。”
  “有空來吃飯。”
  並沒有嫌棄。
  “一定。”掛上電話,她噓出一口氣。
  失意也許不是最糟糕的事,失意之際還要向親友交待來龍去脈才最可怕。
  世貞用手托著頭。
  門鈴響,卻是童保俊托著一大箱香檳站在門外。
  很明顯,他可是一點也不擔心。
  “世貞,”他興高彩烈,“我做一種混合酒給你喝。”他真的豁出去了。
  “我調的酒,你會喜歡。”他取出用具,又在冰箱找到椰汁、菠蘿、冰塊。
  每種稱出份量,倒進攪拌機。
  世貞聽得他吟道:“一個犁牛半塊田,收也憑天,荒也憑天,粗茶淡飯飽三餐,早也香甜,晚也香甜”。他卜一聲開了香檳瓶子。
  世貞笑,“讓我來嚐嚐這粗茶,”她對著瓶嘴喝了一大口,“唔,精采。”
  童保俊繼續背詩:“布衣得暖勝絲綿,長也可穿,短也可穿,草舍茅屋有幾間,行也安然,待也安然,雨過天青駕小船,魚在一邊,酒在一邊。”
  世貞說:“去把輕風號駛出來。”
  童保俊又說:“夜歸兒女話燈前,今也有言,古也有言,日上三竿我獨眠,誰是神仙,我是神仙。”
  “恭喜恭喜,”世貞拍手,“你得道飛升了。”
  童保俊隻是微笑,將攪拌機內飲料倒出來。隻見是蛋黃色的瓊漿,香氣撲鼻。
  世貞變色,她對該種飲料可是一點不陌生。
  她脫口問:“你怎麽知道這個酒?”童保俊奇道:“這是我私人發明。”
  嗬,是,他做過給阮祝捷喝,由她帶給式輝,內又混進毒藥,這三人的關係真正複雜。
  “來,嚐一口。”世貞退後一步。
  “這種酒,還有一個漂亮的名字,你一定會喜歡。”
  “叫什麽?”
  “叫做蝶戀花。”
  啊果然是一個美豔的名字。
  世貞沉默,她想起了童式輝,無限悲傷。
  這時,世貞聽到門外有悉嗦聲,她側著耳朵,問童保俊:“可是有人?”
  童保俊留神,“你別疑心。”
  那聲音停止了,可是過一會,又響起來。
  世貞忍不住,站起來走過去開門,門外無人,她剛想關門,卻聽到腳底有一陣嗚咽,她低頭一看,隻見一團東西在她腳下蠕動。
  世貞一驚,“保俊,保俊。”
  一邊開亮了走廊燈。
  童保俊趕過來,兩人看清楚了,世貞立刻蹲下,不管肮髒邋遢,將那團小東西抱在懷中,聲音顫抖:“熱狗,你回來了。”
  是那隻小臘腸犬,身上到處都是傷痕,奄奄一息,不知如何,竟會爬到世貞的家門來。
  童保俊取出一塊毛巾,裏起小狗,“快帶它去獸醫處。”
  獸醫已經要關門,童保俊大力敲開了門,醫生一見他懷中的小狗,聳然動容,立刻進行檢查。
  注射過麻醉藥,熱狗靜靜躺著,可以看到遭過毒打,體無完膚,前右肢折斷,左耳撕裂,但是,仍可救活。童保俊與世貞不約而同鬆口氣。
  “我們在外頭等。”醫生說:“可是小狗要留在此地觀察。”
  世貞露出為難之色。
  童保俊說:“這是唯一安全方法。”
  世貞落下淚來。
  童保俊看著她,“要到這個時候,我才知道,你有多麽愛式輝。”
  世貞不否認,過一刻她說:“你呢,你不愛他嗎?”
  童保俊毫不猶疑地答:“沒有人可以愛他更多。”
  這是真的。
  療傷後熱狗蘇醒,世貞對它說:“明日再來看你。”熱狗嗚咽。
  世貞輕輕說:“你現在安全了,以後你跟我生活。”
  歸家途中,童保俊問:“它怎麽會認得路?”
  世貞搖頭,“我不知道。”
  “式輝好似還有一隻八哥鳥。”
  “是,它會說話。”
  “你可知道它在什麽地方?”
  “我剛想問你。”童保俊無限噓。
  “告訴我,保俊,你有什麽計劃,我支持你。”
  “真的?喏,這話可是你自己說的。”
  “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他終於準備大展鴻圖,世貞決定全力輔助,有錢出錢,有力出力。
  “我下個月,會到英國牛津去,你一起來吧。”
  世貞一怔,“去多久,幹什麽?”
  童保俊揶揄:“一分鍾前才義無反顧,此刻又問題多多,女子善變,以你為最。”
  “牛津沒有工業,是個大學城,你去幹什麽?”
  “說得好,去讀書呀。”
  世貞呆住,讀書?
  “讀什麽?”
  “書到用時方知少,修十九世紀英國文學。”
  世貞不相信耳朵,“讀多久?”
  “三年。”
  “生意呢?”
  “我告訴過你,世貞,我退休了,不再在錢眼打轉,不再錨銖必計,不再做收支平衡。”
  世貞這才知道她誤會了。
  “你來不來?”
  世貞吞一口涎沫,牛津……
  “我誠意邀請你。”
  “呃,讓我考慮一下。”
  “是我的吸引力不夠。”世貞懊惱,“怕隻怕你叫我做隨身侍婢,洗衣煮飯,永不超生。”
  童保俊哈哈大笑,“被你識破了我的意圖。”
  世貞忽然被他的不羈吸引,站起來,像做一項什麽宣言似的:“把白鸚鵡及熱狗也帶著走。”
  童保俊答:“那自然。”
  “好,我去。”
  童保俊大喜過望,“世貞,是真的?”
  “我同你三擊掌。”
  童保俊的鼻子忽然紅了,轉過頭去,半晌才說:“我仍然是世上最幸運的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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